【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透洒青史简，同醉四千春。】


    上官婉儿通晓历史，时任史官，又兼一个“称量天下士”的顾问头衔，自视甚高。她说“诗意欠妥”“请各位替我一试”，无非是以此来试探新科士子的文思才情。


    她自以为才情出众，鲜有敌手，却未料想今日突发变故。当她自信满满地看向李白所书诗句时，满目都是难以置信。


    片刻后，她低头行礼：“诗仙名不虚传，下官望尘莫及。”


    李白意料之中地一挥手：“好说好说，上官姑娘博冠古今，令人钦佩。我今日不是来斗诗的，若日后有缘，定与姑娘再切磋。”


    “我来问，武则天你挥军西征，是否师出无名？”


    “大唐铁骑踏平西域，你可看到血流漂杵人间炼狱？你可知多少璀璨文明毁于一旦？你是否视异族百姓如草芥，如刍狗？”


    “你穷兵黩武，横征暴敛，上愧对先贤愧对天地，下有负后世有负百姓。种种罪恶罄竹难书！你有何面目在此大宴群臣，有何面目巍然立于帝座之上！”


    ——————————————


    “少放点盐，豇豆不吃盐的，放一点点就可以了。”


    “嗯火有点小。”


    “不对，阿离，不要这样扇，这样没有足够的氧气，会出很大的烟的。”


    ……


    经过一番指导，公孙离终于做出了自己来到长城后的第一个菜，信心满满地邀请百里守约品尝。


    然而守约只尝了一筷子，整个人就僵住不动了。


    “怎么样……不好吃吗？”


    百里守约神情纠结，半天才道：“阿离，你以前学过做饭吗？”


    “学过！”公孙离激动地点头：“我的……养父母，经常一起做饭。我那时就想，和心上人一起享受做饭的乐趣，会是特别的氛围吧？所以一直都有认真学习，希望将来有一天……”


    这怀春之情太过明显，她知道百里守约懂了，就不再说下去。


    “那，你喜欢做饭吗？”


    “喜欢！”


    这真是把百里守约逼入一个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实在吃不下去这黑暗料理，更不能让长城士兵跟着吃这黑暗料理，另一方面，公孙离追求自己的爱好，他理应给予支持。


    “那么，从明天起，我来教你，好吗？”经过一番挣扎，百里守约最终还是妥协了。


    “嗯嗯嗯！”


    ——————————————


    长安永嘉坊37号小明花圃，今天也是闭门歇业的一天。


    庭院里，三个人对着桌上寥寥两盘菜，面面相觑。


    片刻后，还是裴擒虎先道：“小弟你先吃！大哥去看看上次那群混混进贡的储备粮还有没有。”说着就起身走向了客房。


    弈星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明明平时运动量不大，食量却几乎赶上魔种混血儿裴擒虎。明世隐看着风卷残云间还尽力维持优雅的徒弟，更觉满心忧愁。


    小明花圃每日进账甚多，但这长安的房租也是日渐攀升。裴擒虎的拳馆才刚收了第一批生员，还未到开始赚钱的日子。上月从当铺赎东西花了一大笔钱，加上这天天吃外卖……这谁顶得住啊。


    以前公孙离在时，大家都嫌她做饭难吃，现在公孙离走了，外卖是好吃了，裴擒虎头上的王字也长出来了，就是这存款好像越来越少了……


    吃不起啊。明世隐在心中叹息道。难不成自己真的要重操旧业，抛头露面地去给那些达官贵人们算命谋生？


    裴擒虎啃着烧饼回来了，神情不豫地坐下来开始吃菜，想来是没找到什么吃的。


    明世隐忧愁地戳着米饭，心里开始盘算现在并不在场的杨玉环。尧天组织其实很小，他能动的人就这么几个，实在不行，只有让尧天的门面杨玉环出去卖艺……


    太没排面了，不行。明世隐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那只有不吃外卖了。他看了看裴擒虎舞刀弄枪满是老茧的手，看了看弈星常年下棋苍白纤瘦的手，又看了看自己好像一切正常的手，如果一定要有一双手去做饭的话，那最适合的是……


    不行，抽签！


    明世隐果断放弃推理，他是打死也不会去做饭的。


    抽签的话，他这个牡丹方士，就有很多操作空间了。


    两个狼吞虎咽埋头扒饭的人都没有看到，明世隐的嘴角，浮起了一抹诡谲的笑容。


    ——————————————


    朱雀大街依旧人声鼎沸，不过若是细看，就能发觉人群都围在一处。


    飞雁塔上，白衣男子持剑临风而立，夕阳将他打成一个晦暗不明的剪影。在他的对面，一个无比壮硕的男人缓缓后退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是在下输了。”


    白衣男子并不理会他，转头朗声道：“可还有挑战者？”


    底下人群之中，上官婉儿随众人一起抬头仰望。


    李白的视线扫过人群，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她看到李白歪头挑眉一笑，天真纯洁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她清楚，李白在向她邀战。


    江湖规矩，意见不合者可用武力一决高下。武则天不会武功，李白便在这飞雁塔顶设下“弑君台”，迎接来自大唐全境代替武则天迎战的江湖高手。


    若无一人能打败他，他便要取武则天项上人头。


    这一场对决从正午打到日暮，败在李白剑下的各路高手不计其数，这一人，一剑，此时，此地，已成了整个大唐无法逾越的高峰。


    “无人一战吗？”李白笑道：“那便是无人拦我？”


    此时此刻，一片黄叶轻轻离开了感业寺中银杏树的枝头。


    上官婉儿依旧保持沉默；狄仁杰心急如焚，四处找人救场；感业寺中的武则天双手合十，再上一炷香。


    明世隐正剪下一片枯叶；弈星手中棋子轻落；裴擒虎“唰”地一声披上了披风。


    长城上，花木兰仍在眺望落日；苏烈手中的针刺穿了衣料；百里守约往锅里洒了一勺盐，公孙离坐在旁边小板凳上专注地看着。


    伽罗在认真阅读一本典籍，乔莹趴在桌子上写信。


    一片叶落的时间里，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事，天地寂然，世界照常运转，没有人知道这片叶子落下后，大唐的命运是否会被改写，王者大陆的命运是否会被改写。


    银杏叶轻轻落在了地上。


    人群中走出一个孱弱的老者。他颤颤巍巍地拔出旁人的剑，又一步一哆嗦地走上飞雁塔。


    李白轻笑：“老人家，你是代替武则天来与我决斗的吗？”


    老人喘了几口气，点头应道：“出招吧。”


    地面上的众人只听一声风吟，电光石火之间，李白手中长剑已经架在老者颈上。


    “还不认输？”


    “不认。”老者喘着气道：“圣后登基以来，改革政令，修订法案。论起识人用人、治国平天下，李唐王朝历代君王，皆不如圣后。老朽痴长数十载，历经三朝，虽为一介草民，亦知此中利害……”


    “老朽不知圣后何事引大侠动怒，却深知大唐强盛离不开圣后。为我大唐，为我长安，老朽愿替圣后一战，亦愿替圣后一死！”


    李白手中的剑微微颤抖，他不敢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老人又颤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音调气势丝毫不弱于年轻人。


    “笑话。”李白还剑入鞘，“杀你有什么意思，我若是不杀你呢？”


    “你不杀我，我便不认输。我不认输，你便杀不得圣后。”


    “那我若是真的杀了你呢？”


    那老人脸上浮现出一个久经沧桑的释然笑容：“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长安五万百姓，难道大侠为了心中的正义，便要将这长安屠城么？”


    底下忽然有个少年大叫：“说得好！”


    “说得好！”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喝彩声此起彼伏。李白再度拔剑架在老人颈上，剑刃紧贴大动脉，却再无法前进一毫。


    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李白持剑的手在抖。


    他不过一介凡人。没有机关的师承，没有魔道的秘法，没有魔种的血脉，他剑意如臻化境，世人谓天纵之才，其实无非源于一颗至纯至善的心。


    当这颗心中有了犹豫，有了动摇，他便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剑仙李白。好在，世人都不知道。


    心不稳，便持剑不稳。


    他面色苍白地后退两步，最终在群情激昂的喊声中踉跄离去。


    狄仁杰立即下令皇宫卫队全体出动捉拿李白，自己则只身前往感业寺。人群散去，上官婉儿依旧站在原地，怀中抱着两个字画卷。


    公孙离的欢迎会定在她来到长城的第三天。


    经过慎重考虑，她最终还是决定留在长城守卫军。一方面自己在这里无依无靠，守卫军能给她基本生活保障，另一方面，她还有任务在身。


    不过任务肯定是秘密的，所以她就要为自己的到来编一个理由。


    “我从小没有双亲，被一对老夫妇收养。老夫妇有一个儿子，在长城戍边。他们对我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好，送我去学堂读书，又送我去教坊学舞蹈，我一直过得很快乐。”公孙离早就想好了说辞，撒谎眼都不眨。


    “今年初春，他们相继病逝。我办完了丧事，觉得要通知我的‘哥哥’一声，就到这里来找他。可我来到这里才发现，我平时都叫他三哥，连他大名叫什么都不知道。长城守卫军人数甚众，我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所以，我想先在这里留下来。我什么活都可以干，希望守卫军可以暂时收留我。一旦找到我哥，我肯定尽快离开……”


    公孙离说着说着低下了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花木兰是最见不得女孩子伤心的，赶紧安慰道：“你哥的事，我让他们传话下去找了，你不要急，在我们守卫军待多久都行。”


    苏烈也赞同道：“帮助百姓也是守卫军责任之一，长城永远欢迎你。”


    连铠都点了点头。


    眼看着公孙离心情逐渐回暖，气氛一片温馨祥和，角落里却忽然传出一道冷冷的声音：“我反对。”


    霎时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百里守约，公孙离的眼里瞬间泛起了泪光。


    百里守约面色铁青，声音像寒铁一样冷：“她留下能做什么？做饭吗？她做的饭你们谁敢吃？”


    从反对的立场上讲，这真是一个好问题。三位刚才还持赞成意见的评委各自转头扶额叹气，他们都是诚实的人，又确实害怕现在答了“我敢”，以后就得天天吃公孙离做的黑暗料理。


    吃了这么久百里守约做的菜，确实口味都被养刁了。


    公孙离声音颤抖：“不做饭……我还可以做别的啊……”


    “我们守卫军不缺后勤。”百里守约毫不留情，“而且你一个女孩子，留在军营诸多不便。长城边上也有村镇，完全可以给你找个地方安身立命，守卫军不养闲人。”


    “守约！”苏烈低声呵斥了一句：“你过分了。”


    “我说错什么了？”他冷冷地看着公孙离，“拿着地图都能误入沙漠，意气用事又不听指挥。从我在沙漠里见到她那一天起，她就不停地在给我添麻烦。我觉得守卫军不能接收这样的人。”


    百里守约一向是所有人里脾气最好、最温柔的，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强烈反对公孙离加入守卫军，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抵触。明明前两天还耐心地教公孙离做饭，怎么今天就忽然恶语相向，这其中应该另有隐情，但谁也不清楚是什么。


    公孙离已经满眼都是泪水，却格外地倔强，抬头瞪着他道：“那我可以不做后勤。上阵杀敌的士兵，你们也不缺吗？”


    百里守约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头问花木兰：“队长，你要让她留下来，可想好让她做什么了？”


    花木兰扶额：“本来想让她跟你学做饭的……”


    守约打断她：“我反对。她毫无天赋，学不会的。”


    公孙离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苏烈沉声道：“守约，我们守卫军是百姓组成的军队。我们没有什么特权，即使拒绝别人加入也需要理由，要以理服人，你记住这一点。另外，让她做什么，是我和队长操心的事。”


    百里守约声音更冷一分：“我反对。这就是我的意见。队长，将军，你们可以不采纳，但我会保留。”


    公孙离哭着跑出了主营帐。花木兰瞪了守约一眼，转身追出去了。好好的温馨气氛被破坏殆尽，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回营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