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城最有名的是羲岐山,山上有个琉璃寺。你生病那晚突然下起暴雨,所有人都被困在山里。你爸爸急得在寺里跪了半夜,第二天老天爷总算转晴,才及时把你送到医院。」
董陈突然想起书房里的老照片:「奇怪了,那年暑假髮生的事,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你那时才十四、五岁,脑子烧到39度,好不容易病好了,就把那次糟糕的旅行给忘得七七八八了。后来我跟你爸爸打算再去一趟琉璃寺还愿,谁知一直忙就搁置了。」
董陈也笑了:「可见,那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母女俩其乐融融,时间仿佛流逝得格外快。
晚上,白珺宁的电话打进来。
「董陈,你还在乐行吗?」
「嗯。」她敷衍道。
「我过两天休息,可以去看看董老师吗?」
「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够了。」董陈强调,「白珺宁,她是我的妈妈。」
电话那头很热闹,不像是在医院。董陈想起每年的八月中旬,白家人都要北上去为老太爷贺寿,帝都那位是名副其实的杏林泰斗。
白珺宁想再说些什么,里面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似乎是在唿唤「老公」。他急忙捂住听筒,绕开几步。
「回去吧。」董陈声音冷硬。
白珺宁急忙道:「我是想提醒你,月底最后一天,记得来一附院体检。」
「谢谢,我没忘。」
董陈挂断电话,回到董爱玲的房间。
小余正在浴室照顾董爱玲洗澡。董陈敲开门想进去搭把手,一只玻璃瓶突然砸出来,她堪堪躲过,瓶子碎了一地。
董爱玲穿着睡衣,老顽童一般,跌坐在浴缸外的地砖上。
「怎么了?」董陈急忙跑过去扶她起来。
「她要淹死我!」董爱玲甩开董陈的手,指着护工骂。
小余快吓哭了:「不是的董姐,我刚放好热水,正要扶董老师去洗澡,董老师突然坐在地上说不洗了。」
董爱玲是胡院长特别交代过的vvip客户,董陈相信,这里的护工应该不会说谎。
她耐着性子问董爱玲:「为什么不洗澡?」
「不想洗,就不洗!」董爱玲向董陈投去陌生的、不信任的眼光,「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董陈愣住了。她知道董爱玲患病后记性煳涂、脾气无常。但今晚,母亲第一次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识了。
小余去清理残渣,董陈重新调整了水温,亲自劝董爱玲洗澡。
董爱玲拍着水花继续挑刺:「你想烫死我?」
董陈知道现在不能惯着她,故意板着脸:「不想洗就脏兮兮地去睡觉。」
董爱玲年轻的时候有洁癖,瞧见桌子落灰都要皱半天眉,不洗澡更是寝食难安。她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浴缸檐。
洗澡的时候,喷洒不小心碰到眼睛,董爱玲又发脾气:「你服务态度不好,等元元来了我要投诉你!」
不错,还记得自家闺女小名。董陈好笑:「我等着您把靠山搬来。」
救兵没请到,董爱玲的精神状况反而越来越差。
她常常在半夜惊醒,埋怨丈夫陈健平为何早去,丢下她们孤儿寡母。驻院医生说要来打针,却被她误会成来「打人」,事后还要反覆控诉一百遍。
董陈也被折腾得彻夜失眠,经此一月,她更加体会到了照顾一个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辛苦。
后来,她和护工们总结出规律,董爱玲喜欢听经,尤其和那帮平均年龄超过80岁的「道友」同聚时,心态更容易平和……大概还是因为太孤单了吧。
恰逢这个月初一,东坪山小庙有居士集会。董爱玲提前在日历上做过标记,这天一大早,就闹着要上山。
董陈由她去,自己则和工作人员随行,跟在这群老伙伴后面做挑山工。
老头老太太们上完香,开始陆续进庙,听经许愿。
董陈跟在董爱玲身后,看着母亲虔诚地走进庙堂,双手合十。
片刻后,董陈坐在堂外高高的门槛上,随意问:「我们人美心善的董老师都许了什么愿呀?」
董爱玲瞪她:「第一,希望我闺女找到像小白一样好的男朋友。」
董陈面无表情:「下一题。」
「第二,希望她今年就把自己嫁出去。」董爱玲补充,「如果愿望实现,我就去密城的琉璃寺还愿!」
董陈微笑:「佛祖不包办婚姻,如果有第三个愿望,您还是留给自己吧。」
董爱玲指指身侧的蒲团:「没大没小,快过来磕头。」
董陈轻步走进去,佛堂香灰萦绕极其安静,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令万物沉淀不得造次。
她乖乖跪坐蒲团之上,一抬头便看见案上的佛牌——「琉璃光如来」。
原来座上供奉的是药师佛,董陈顿觉有眼不识泰山。
她闭上眼睛,脑海闪过病床上的母亲、凌小豪……还有那些在医院见过的陌生面孔,一时悲悯丛生。
许过心愿,董陈往功德箱塞进两张随喜。敲木鱼的老居士为她请出一张平安符。
董陈打开,符上印着八个字:「众病悉除,无诸疾苦。」
字字是她心中所想,竟有千钧般重。
仿佛有种预感,她握着平安符,逆着晨光回头,看见庙殿门槛外,立着一个挺拔、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