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张尚书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微、微臣……”


    “张爱卿，”宋词安指尖轻敲龙案，案上那坛发霉的酒曲正冒着可疑气泡，“听说你祖上出过御酒监？”


    “臣……”张尚书喉结滚动，“臣家确实……只会酿醋……”


    “啪！”


    白玉茶盏砸在案上，茶水溅湿了几页奏折报。贴身太监扑上来擦拭，袖子沾了墨迹也不敢出声。


    “满朝文武——”宋词安袖中龙气隐现，“连个懂酒的都……”


    “词安。”


    带着几分睡意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忘忧仙君披着松散的雪纱中衣，衣领处还留着午憩压出的细褶。几缕未束的发丝垂在颈侧，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抬手掩去一个未尽的呵欠，眼尾还泛着浅红，目光却已清明地扫过狼藉的案几。


    那坛发霉的酒曲正在阳光下冒着可疑气泡，仙君眉梢微挑，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那里沾着一点桂花香膏，是午睡前弟子硬要给他涂的安神之物。


    “何事发怒啊，可需为师帮忙？”


    宋词安广袖急挥，霉酒与《灵酒方略》瞬间消失无踪：“张爱卿，皇陵之事……改日再议。”


    张尚书如蒙大赦，倒退着往外挪，险些被门槛绊倒。


    “词安，你提到皇陵……可想好如何安置你父皇尸身了？”


    宋词安执壶斟茶，“嗯，父皇遗骸入皇陵地宫。至于魂魄……”他指尖轻推青瓷茶盏，釉面映出自己微蹙的眉，“按玄门仪轨超度便是。”


    茶汤在盏中轻晃，浮起两片雪芽。忘忧仙君伸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至于无间地狱……”宋词安望向窗外一株枯梅，“业火焚身也好，刀山剑树也罢——”声音低沉，却是释然后的解脱，“总归是他亲自修来的因果。”


    茶雾袅袅中，仙君垂眸饮尽。


    “皇兄！”


    一道粗哑的童声突然打破了御书房的沉寂。只见门边探出个约莫五尺高的少年，绛红色的锦袍裹着尚未抽条的身量，腰间玉带却已按亲王规制嵌了七颗明珠。


    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杏眼与宋词安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发髻用金丝绳高高束起，却因跑得太急，歪斜着挂了一缕碎发在额前。


    “十五殿下！”贴身太监追得气喘吁吁，“您慢些……”


    小皇子却已蹦到案前，鼻尖还沾着不知哪儿蹭的墨点：“皇兄猜猜，太傅今日夸我什么了？”


    “夸你……”宋词安指尖捻着锦帕，轻轻拭去小皇子鼻尖的汗珠，“今日太傅讲课，你没打瞌睡？”


    “皇兄！”少年不依不饶地拽着龙袍广袖摇晃，腰间玉佩叮当作响，“太傅说臣弟''心思澄澈，万事如风过耳，片叶不沾身''，最合道门清净……”他眼睛亮晶晶地仰起头，“您教我修仙可好？”


    宋词安屈指在他额间一弹：“《治国安邦论》抄了三日还错字连篇，倒敢妄想心法？”


    “我能背！”小皇子捂着额头跳脚。


    “那便试试。”宋词安袖中滑出一卷玉简，“在你十六岁加冕前，背完《治国纲要》《通史论政》……”


    余光瞥见师尊正倚窗翻阅画本，指尖还拈着半块如意糕，突然压低声音：“瞧见国师了？三百年来每日批注典籍，连蜜饯都只敢用灵力裹着吃——”


    忘忧仙君若有所觉地抬眼，画本上《前世道侣今生杀我》的题签一闪而过。


    见兄弟二人齐齐望来，他从容翻过一页，继续品鉴。


    “可这也太多……”小皇子眼珠滴溜一转，突然拽住师尊袖角，“国师您评评理！太傅明明夸我''这脑瓜子比终南山雪顶还通透，三皇五帝的典故滚进去都留不下辙印''，皇兄却……”


    话音未落，宋词安已从乾坤袋抽出半人高的《帝王训》，\"咚\"地砸在案几上，震得那坛试验中的灵酒又冒出一串霉泡。


    小皇子盯着书上“历代亡国君列传”的烫金题字，瞪大眼睛：“国师……”


    却见忘忧仙君默默往那摞书上放了一张罚单：“抄写一百遍。”


    小皇子突然捂住嘴巴，用眼神表示自己可以立刻背诵《治国安邦论》全文。


    ～～


    御花园凉亭。


    秋风卷着碎桂掠过石案，宋词安拍开酒坛时，几片泛着蓝光的阴兰桂花瓣粘在坛口。


    “师尊尝尝，弟子亲酿的甜酒……”


    青玉杯刚注满，酒液突然\"咔咔\"凝出冰纹，杯底瞬间绽开霜花。


    “寒毒？！”宋词安挥袖打翻酒杯，酒液泼洒处，石凳表面\"唰\"地覆满冰晶蘑菇。


    “弟子亲自泥封……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来人……”


    “词安。”忘忧仙君忽然截住他腕脉，指尖沾了滴残酒轻捻，“你用的可是寒玉谷的阴兰桂？”


    “正、正是……”


    宋词安立刻涨红了脸，“看来又失败了，弟子再给您重酿……”


    “不用。”仙君笑着取过青玉杯满斟，酒香竟比方才更馥郁，“为师百毒不侵，”他瞥了眼徒弟通红的耳尖，“这坛就很好。”


    琥珀色酒液在阳光下闪烁，映出宋词安呆滞的脸。


    仙君仰颈饮尽，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很甜。”


    宋词安怔怔看着，突然发现师尊身上开始冒出的晶莹的蘑菇，不禁红了眼眶。


    ～～


    转眼五年之期已到。


    金銮殿前，晨光为玉阶镀上流金。昔日的十五皇子——如今的新帝一袭玄朱冕服，指尖却还像幼时般揪着宋词安的袖角。龙纹广袖已被攥出褶皱，嵌宝护甲在衣料上刮出细痕。


    “皇兄，你走了。朕总担心……”青年天子的嗓音低哑下去，冕旒珠帘后闪过一抹水光。


    忽然抬头，看见静立一旁的雪衣仙君，他急惶道：“国师留下可好？朕一个人如何守住这偌大江山？”


    忘忧仙君足尖微动，不着痕迹地隐入徒弟高大的背影里。宋词安立即侧身半步，宽大的臂膀将师尊严严实实笼住：“陛下有满朝文武，怎就成一个人……”


    “那如何一样！”新帝突然低吼，滚烫的泪砸在二人交叠的衣袂上。


    仙君眸光微动，忽从袖中滑出一枚传讯玉令。指尖轻点，只书二字：


    “速来！”


    不过半盏茶功夫，天边火凤长鸣。刘弘一踏着烈焰落在丹墀，惊得礼官打翻了玉牒。


    “弟子拜见师尊。”刘弘一恭敬行礼，“师尊有何吩咐？”


    忘忧仙君拂袖：“你既厌修行……”目光扫过新帝瞬间亮起的眼睛，“不如在此当个国师。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朕准了！”


    两声欢呼惊飞檐角铜铃。


    宋词安回首望去，师尊已踏上云头，雪色衣袂掠过宫墙最后一株丹桂——正是那年酿酒时，他亲手采摘的那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