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兆看着天花板,片刻后眼球缓慢地动了动,坐起身,端起水杯,把龚叔准备好的药一口吞下。
「海港大学来电话了,」龚叔把一张a4纸递上来,「说岑柏言的资质审查出了点问题,问需不需要换一名学生资助,他们可以给我们推荐名单。」
这张纸是岑柏言的留学申请表,右上角贴着他的一寸证件照,白底的,照片上的那张脸非常英俊,剑眉星目,笑起来又有股不惹人讨厌的痞气。
宣兆只敢匆匆瞥一眼,就和被刺痛了双眼似的,匆匆挪开眼神,只是他手腕一抖,杯子里的水洒出了几滴在照片上,宣兆立即慌慌张张地抬手去擦。
龚叔见他这样,不禁偏过头嘆了一口气。
「我已经回復学校那边了,坚持不换人。」龚叔说。
「嗯。」宣兆点头,「叔,谢谢了,这些都是你操作的,辛苦你了。」
照片上的水渍擦干净了,宣兆把那张纸放进抽屉,压在一摞文件的最底层。
「哪里的话,」龚叔看着宣兆,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那孩子明天一早就走了。」
「我知道,」宣兆笑了笑,「他能下决心离开挺好的。」
龚叔眉头一皱:「少爷,你——」
「叔,不说这个,」宣兆打断他,「你帮我安排辆车,我想去趟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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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周日)见~
第80章 临别
护士说宣谕最近状态很好,下午在院子里休息的时候还很有兴致地泡了两杯茶。
「她们说你茶喝多了,」宣兆把拐棍靠在门边,扶着墙走进病房,「不怕晚上睡不着?」
「小兆?」宣谕正靠坐在沙发上看书,闻声抬起头,惊喜地说,「都晚上了,怎么这时候过来?」
宣兆在她身边坐下,拢了拢她身上披着的薄毯:「刚好有时间。」
「你呀,马上都要毕业了,别总是往我这里跑,写论文、找工作,最近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吧?」宣谕心疼地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是不是又瘦了?」
「没有,」宣兆笑了笑,拿起宣谕手中的书,「《悉达多》?」
宣谕大学时代学的是德文,宣兆储存在脑海中关于「温馨」的画面,有一部分是宣谕在他睡前轻声给他念德语诗,小宣兆听不懂,睁着眼看妈妈的口型变化,常常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年纪大了,好多年没做过功课,」宣谕有些羞臊地摸了摸耳垂,「德文版的已经看不懂了,只好看中译本。」
宣兆大二那年选修过欧洲文学,看过这本书,讲了一个人的求道之旅,授课的老教授对其赞不绝口,称这本书是对东方哲学的完美诠释,要爱这个世界,不能憎恨它,要学会用怀着爱、惊嘆和敬畏的感情去观察它。
那年宣兆过得很难,他的左膝发生了畸变,又做了一场大手术;他病了的消息没瞒住,被宣谕知道了,宣谕急得想要闯出疗养院去看他,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跌出了轻微脑震盪,因为见不到宣兆而愈发焦急,病情恶化的很厉害。
后来宣兆就把那门课退了,《悉达多》也被他扔到了某个垃圾桶里。
文学不能疗愈他的病痛,在他逼仄的生活里显得一文不值。
「小兆,有句话我很喜欢,给你也看看。」宣谕翻开书本,其中一页夹了一片新鲜的叶子,应该是她下午在花园里捡的。
书页上有句话,她用明黄色的萤光笔在上面划出了重点。
宣兆垂眸看去。
——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短短一句话,宣兆却看了很久很久。
句尾旁边,宣谕特地写了标註——「给小兆」。
「我怕忘记了,写上去提醒自己,等你来了就给你看。」宣谕肩上披着深灰色毯子,落地灯柔和的黄光洒落在她肩上,她眼眸沉静,对着宣兆微笑,一如宣兆记忆里母亲的样子。
宣兆指腹摩挲着书上那行字,眼圈微微发烫,少顷,他低声问:「妈,你接受这个世界了吗?」
「还没有,」宣谕牵住宣兆的手,神情慈爱,「我没有接受这个世界,所以一直过得很痛苦。小兆,妈妈不想你也过得痛苦。」
宣兆深深垂着头:「不可能的,妈,我没法接受。」
宣谕偏过头,迅速抹掉了从眼眶里砸出来的一滴眼泪,然后抬手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后脖颈,就像宣兆小时候闹着要吃糖时候她做的那样。
「小兆,你一点都不开心,是不是?」宣谕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脑,「你怎么了?」
她是个没用的妈妈,经常疯疯癫癫的,弄伤自己也弄伤她的儿子。然而母子连心,从宣兆在她肚子里开始,她就给宣兆念诗、唱歌、讲故事,宣兆是她的孩子,孩子的情绪怎么能瞒得住母亲呢?
她的小兆怎么越来越不开心了呢?
宣兆看着自己的脚背,从后脑传来宣谕手掌的温度,一种陌生的酸楚感一点点从身体深处涌出来,直到他鼻头髮酸,眼眶发烫。
七岁之后,宣兆再也没有过这种想扑进妈妈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灯光下,宣谕看见他的肩膀正在压抑地颤抖,幅度极小。
宣谕垂眸,眼泪在毛毯上洇出一片深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