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津门第一开始》 第一章 师父 “小子,你叫什么?” “陈酒。” “哪个九?” “粮食x精。” “陈酒,愿不愿意跟我学武?我刚来津门,缺个徒弟,你天生骨壮筋长,是块好材料。” “当你徒弟,好处多么?” “锦衣玉食,亭台楼阁……自然是没有的;三餐温饱,片瓦遮头,倒是可以保证。学一门安身立业的技艺,总好过你继续做坑蒙拐骗的勾当。” “还不够。” “那你说。” “每个月看一场电影,两顿螃蟹。” “臭小子,蹬鼻子上脸是吧?电影,换成皮影戏也没什么区别;螃蟹……” “津门九条河,螃蟹比大米便宜。” “螃蟹,管饱。”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 “民国有两大武术之乡,南佛山,北沧州;又有两大武术之都,南广府,北津门。 咱们这一门,奉明朝戚帅为祖师,祖祠在沧州盐山左家村,后来闯关东迁去东北,人丁不兴旺,一代三五人。” “小门小户啊?” “大小可决定不了高下。前清光绪二十六年,京城有几十万清兵和拳民,还不是败给了区区两万的洋人兵,连皇帝太后都吓得狼狈出逃。” “唔,有道理。” “让你一打岔,节奏都断了。” “师父请继续。” “天下拳种不计其数,但无论何门何派,是大是小,站桩都是根基。《黄帝内经》云:独立守神,肌肉若一,吞阴吐阳,此其道生。所以—— 挺腰杆! 正脊骨! 肩膀别塌! 呼吸别乱! 讲话归讲话,练功容不得偷懒。” “师父,很累啊。” “累就对了。你还算有几两根骨,寻常人打桩三年,方进兵器,你嘛……三个月就能摸刀了。国术的精华在于械斗,练好兵器,才算成材。” “这么说,我天赋很高?” “尚可而已。” “师父,你当初由拳入刀,用了多久啊?肯定比我快得多吧。” “……嘴巴这么勤快,看来你是没累着,今天加练两个钟头。” …… “师父,咱们还要在十庄渡住多久啊?” “狗不嫌家贫。” “……我没嫌弃什么,只是替师父不平。” “不平?” “那些馆主个个住豪宅,坐汽车,名利双收,师父你本事比他们都高,却住在贫民窟里。要不,咱们也开家武馆呗。” “呵,我倒是的确打算开馆,但武馆可不是说开就开的。津门国术界受武行十九家把控,外乡人新立门户,得先讲礼。” “礼?” “要么,面子够足,请武行如今的头牌,霍殿宇老爷子点头,这叫文礼; 要么,拳头够硬,上门踢馆,踢掉九家招牌,这叫武礼。” “我猜,师父挑的是武礼。” “怎么猜的?” “拳头打出来的东西,值钱,也踏实。况且师父也不像个会低头的人。” “那你再猜猜,这么多年来,靠武礼在津门立住的武馆有几家?” “总该是有……三五家的吧。” “是零。” “怎么会?” “津门人好面子,连战连败,那些武馆丢不起这个人,武行更丢不起这个人,所以在八擂之后,馆主们会联名请出武行头牌守第九擂。踢赢八家的外来武师,十年来至少还有两三个,但打赢霍殿宇的,一个都没有。” “啧,好麻烦的规矩。” “规矩这东西,用好了是刀,可以杀人;用不好是纸,一捅就漏。” “师父,你这段话好古龙。” “古龙?” “一个写武侠小说的。” “我知道北派五大家,读过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纪》、平江不肖生的《近代群雄演义》……至于这个古龙,从来没有听说,可能是不太出名吧。” “嘿嘿。” …… “陈酒,把刀放下。” “我还差三百遍刀桩没打……” “今天不练功,洗把脸,换件干净衣裳,跟我出去一趟。” “是要看电影么?听说《火烧红莲寺》昨天刚刚上映,是丁零的新片。” “不去影院。” “那到底去干什么?” “踢馆。” “好嘞,我这就收拾。对了,师父你选的第一擂是哪家武馆?” “三皇门的人宗馆。” “人宗……我听说过这家,他们的馆主好像很能打啊。柿子先挑软的捏,这个是不是硬了点儿?” “再硬,也是柿子。” “明白了。” “陈酒,我跟你说一句话,你听完了就烂在肚子里,别拿出去和外人讲。” “师父你说。” “其实啊,这津门武行除了霍殿宇,在师父眼里无非也就是棵柿子树罢了。” …… “哎,疼,疼,师父你轻点儿。” “疼也忍着,这是教训。我教你东西,可不是让你搞私斗的。像下九流的青皮流氓一样,和武行弟子在街头厮打,成何体统。” “我……” “你不服?” “功夫本就是杀人艺,学拳打人,用刀割肉,天经地义,街头和擂台又有什么区别?” “不讲规矩,盲目撕咬,人与野兽何异?我收的是徒弟,不是狼崽子,你要是不想当人,就趁早滚出这个门。” “……” “我问你,生事缘由是什么?” “他们编排你。” “怎么编排的?” “那些人说,你在东北帮日本人做事,惹怒了大人物,被吓破了胆才一路逃来津门,是个卖国贼。完全无根无据的胡扯。” “……输不起的小人乱嚼舌头罢了,就是当面直说,我也只当几声狗叫。” “他们可不敢当面说,昨天踢馆打擂,你一刀劈碎了夏虞馆主的肩骨,武行现在怕你怕得很,私下里管你叫十渡阎罗哩。” “呵呵,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十庄渡是津门最大的贫民窟,讽我跟脚卑贱;阎罗是索命阴神,骂我行事太凶。” “凶名也好过籍籍无名。” “是这个理。” “……” “……” “师父,消气了没?” “额……刚刚我说了重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是头一回当师父,你也是头一回当徒弟,咱们就互相担待吧。” …… “师父,有人下帖子。” “谁?” “霍殿宇,请你去起士林西餐厅。” “私人名义、武馆名义还是武行名义?” “私人。” “……帮我把那套旧西装找出来,再把皮鞋用油擦一下。” “师父,你要去?” “去啊,有人请客,干嘛不去。” “明天就是和中州馆的第九擂了,霍殿宇这时候约你,说不准是鸿门宴……” “霍殿宇是津门武行十年来唯一的头牌,文武二礼的主张者,他用半辈子厘定了武行规矩,又岂会自毁江山。” “……我也同去。” “不用。我不习惯西餐,恐怕填不饱肚子,你上街买八十只螃蟹,在家里等着我便可。” “大晚上的,集市早收摊了。” “那就直接到码头,赶在渔民收船之前买,新鲜又便宜。” “但……” “放心,师父我是老江湖。” “可……”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真是一局鸿门宴,那霍殿宇是楚霸王,我才是汉高祖。” …… “谁在敲门?” “我。” “师父,咋这么晚才回来,螃蟹都凉透了,白瞎了新鲜东西……” “师父?” “师父!!!” 第二章 葬礼与寿礼 1931年,津门城郊,西广开乱葬岗。 日头惨烈,从土壤里蒸出一股股烟气,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腐烂味儿。 泛黄的纸钱缠在野草根上,随风沙沙作响,新旧坟包错落,一眼望不到尽头。 陈酒披麻戴孝,坐在一个寒酸的新坟头前,低头磨着一柄刀。 “嗤啦~嗤啦~” 砺石和金属之间迸出刺耳又单调的噪音,乍一听仿佛某种古老的乐器。 陈酒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拿起脚边的陶罐猛灌了两大口,然后往刀上洒出一泼水。 清水眨眼就成了浑浊的泥浆,顺着蛇鳞般的纹络成串滚落,砸出一个小洼坑。 “嗯?” 动作一顿。 泥水泛起涟漪,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从水洼中蜿蜒而出,铺开一片小字。 时间:民国二十年(公元1931年) 位置:津门,北纬39度,东经117.5度 【任务栏】 1.在津门开张一家武馆,并得到武行的承认。 2.制造一桩举国震惊的刺杀事件。 3.集齐肃慎之箭的部件: 玉骨箭头(0/1) 雄常箭杆(0/1) 雄库鲁箭羽(0/1) 肃慎之国在白山北,有树名雄常,先入伐帝,于此取之。 ——《山海经·海外西经》 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 ——《文心雕龙·铭箴》 进度:无 已滞留时间:两年零四个月 陈酒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随便洒了一些水,把字迹冲得支离破碎。 穿越到这个世界两年多了,陈酒早已经对这种超越常识的神奇景象司空见惯。每当动起念头,这些独属于一人眼眸的小字就会以各种形式凭空浮现,不断提醒着陈酒,他只是一个彼方过客。 继续磨刀。 日头逐渐西斜,云层染上橘红色的时候,陈酒终于放下了石头。 刃口被打磨得雪亮,对着夕阳一照,淬出一抹森冷的光。 “成了。” 陈酒翻动手腕,长刀修狭如禾苗,裹挟着风声平挥而出,几片草叶应声而断。乱葬岗上的坟丘一座叠着一座,也不知斩了谁的坟头草。 …… “上等刀剑的品相,讲究‘三要’,筋要韧,骨要正,刃口要平滑锋利。你瞧为师手上这一柄,筋韧骨坚,刈草如平,虽然离名器尚有差距,却也算得上难得的好刀。” “师父,这是苗刀吧?” “你小子倒是识货。” “原先听人提过,头一回见识真家伙。” “觉得如何?” “跋扈。” “跋扈?” “刀是九短之首,枪是九长之尊,苗刀兼顾了二者特点,横压十八般兵器,可不就是跋扈么?” “这说法倒新鲜。那我再问你,既然是跋扈的兵器,为何有鞘?” “……防尘?” “是藏锋。人如刀剑,刀剑如人,习武之人天性凶烈,动辄破禁乱法,伤人性命,就更得在心里头埋上一个鞘,把锋芒毕露的性子藏进世俗人情的规矩里。” “……” “怎么,不信?” “师父是老江湖,说的自然在理。我只有一句话想问:若是世道逼人,藏不住了呢?” “那便拔刀,杀世道。” …… “师父,好好睡,我替你拔刀去。” 陈酒朝墓碑行了一礼,扯掉身上的粗麻布,一层层裹住长刀,往肩头上一扛,迎着浓烈如血的夕霞向津门城行去。 东门里大街,登瀛阁。 今日是人宗武馆馆主云望的五十大寿,登瀛阁被重金包下,宴请宾朋。 离开宴尚有一刻,轿子和小汽车已经挤满了饭店门前的街道。 长衫马褂的守旧士绅,西装革履的洋派商人,甚至还有穿中山装的政要官员……门口迎宾的老管事满面红光。 “敬古斋,黄老板,贺!” “秦得利洋行,刘经理,贺!” “体育局,陈局长,贺!” “夏虞武馆……” 唱名声一直传到街对面。对街是一片老墙,墙根下支着个小茶棚,茶客大多是脚行车行的苦工,对比鲜明。 摊主正打着瞌睡,身前突然压上一片阴影。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高瘦青年,剑眉,薄唇,眼目如星。 身上披一件粗布短打,额头上绑着白布,晦气又古怪。 “茶,一碗。” 陈酒端着粗瓷大碗,随便找了条长椅。 茶棚不大,五六张桌椅。摊主脑子活泛,存着留客的心思,请了个便宜的说书先生。 先生大约中年,泛着一抹穷酸气质,此刻正手捏折扇,唾沫横飞: “……长板坡前救赵云,吓退曹操百万军,姓张名飞字翼德,万古流芳~莽撞人!” 这套贯口从北大关的福来轩唱到西马路的万有茶园,早就没了新意,说书先生嘴又笨拙,喝彩之声几无。 陈酒抿了口茶,向说书人勾了勾指头。 “客官,有事?”说书人上前。 陈酒开口说:“你这故事,不行。” 说书人眉眼一耷拉: “《八扇屏》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经典,张飞张三爷也是家喻户晓的英雄豪杰,是人都爱听,敢问客人,怎么个不行法?” “太旧了。” 陈酒摇头, “现在是新社会,人们喜欢新东西。我倒有个新鲜故事,你听不听?” 说书人脸上笑呵呵:“不知这故事怎么卖?” “不卖钱。”陈酒指了指桌上的茶碗,“请我一壶茶便可。” 茶水值不了几个钱,买一个孟浪小子的胡话,当笑话听也不算赔。说书先生稍一犹豫,撩开打着补丁的长衫下摆,落座。 “客人请讲。” “我,是个武师。” 陈酒第一句话,就让说书人险些笑出声来。 “我不是津门本地人,两年前被莫名其妙丢来这儿,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只能靠一张嘴皮子坑蒙拐骗,堪堪糊口。” “就这么浑噩了两个月,偏有一天不长眼,骗到了我师父头上。” “师父刚下火车,身边缺人,揍我一顿之后收下了我。他说我根骨重,是大才,寻常拳师苦练二十年的成就,我只需两年。但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而是我的师父,左凤图。” “左凤图”三个字一出口,说书人脸色瞬变,当即坐正了身板。 “师父是奉天人氏,来津门是为了开武馆,给门派扬名。但津门河多,人多,规矩更多,外来武师想开张立业,得先和武行讲礼。” “武行规矩,文武二礼,”说书人点点头,“在下有耳闻。” “正好省了口舌。” 陈酒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 “师父脖子硬,低不下头求人,只好选武礼。他用一年半带着我看遍了国术擂台,当时我们租住在十庄渡的贫民窟,不事生产,靠着师父当年出关押镖的积蓄,倒也顿顿有肉。” “那段时间,练拳很累,但我其实过得……蛮舒坦。” 陈酒摇晃着茶碗,廉价茶水泛起一层碎沫子,脑袋垂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再然后,我师父开始登台踢馆。三个月,踢翻了八家武馆的招牌。只差一家,左氏武馆便可以开张大吉。” “按武行的规矩,最后一家该是头牌武馆,霍殿宇的中州馆。” 踢馆前一天,霍殿宇派人下了请帖。师父相信津门的规矩,去了,我想跟着,他不让。半夜三更,师父他敲门回来,满身是血,背上有三个枪眼,腰腹刀口横贯。” “巡警来查,说是……酒醉路滑,摔伤致命,就这么结了案。” 陈酒抬起头,眸子仿佛滴了血的墨,有慑人的红色晕开, “紧接着巡警又搜检屋子,说我是诈骗犯,证据确凿,关了我三个月。师父出殡那天我在蹲大牢,我本该是唯一的扶灵人。” “我师父是老江湖,他信规矩。” “可世道变了,面子才是武行那些人得名得财的资本,所以规矩大不过面子。所以,我师父把性命赔了进去。” 就此默然。 “……” 说书人不知说什么,只好拎茶壶,给陈酒倒了满满一茶碗。 “这故事怎么样?”陈酒问。 “有恩仇,但不快意。” 说书人摇摇头, “客人,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来听书的大多是平头百姓,平日里奔波生计,劳碌生活,都是苦人,苦人不爱听苦事……” “不快意?” 陈酒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那是因为故事没完。先生,咱们素不相识,跟你讲了这么多,不是我真贪你一壶粗茶,是想请先生做个见证。” “见证?” “八卦掌祖师董海川有一部《童林传》,家喻户晓。我们师徒不图和开山大宗师比肩,只求在人间留下几两往事姓名。” 说书人还在消化这段话,陈酒一口饮尽茶水,抹了抹嘴巴,大步踏向街对面的登瀛阁,头上孝布随风飘摇,仿佛一团苍白的火焰。 此时宾客差不多到齐了,老管事也放松下来,从兜里摸了根烟,旁边负责唱名的弟子立即凑上来划洋火。 馆主之下,管事最大,是武馆的二号人物,这位老管事又是馆主云望的师叔,身份更加显贵。 撇开这些名头不提,单论一身武艺,老管事虽然已经六十九岁高龄,但往前倒个三四十年,满清那会儿,也曾在擂台上搏杀出显赫战绩,据说还两拳就击倒过英格兰的金牌大力士,在武行里算得上响当当的前辈名宿。 “呼……” 管事缓缓吐出一口烟,透过袅袅的烟幕,目光突然一凝, “站住。” 陈酒在三步之外停住。 老管事盯着他额头上的孝布,皮笑肉不笑: “这位朋友,里头正开寿席呢,你堵着门口披白戴孝,唱的是哪儿出啊?” “我师父姓左。”陈酒言简意赅。 管事愣了一下,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满脸皱纹愈发深刻,活像一只皮毛松弛的老豺: “原来是左凤图门下的丧家野狗,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撒野?!今天是馆主师侄的寿礼,老头子我不想沾血光,给你三个数,你好自为之,滚回狗窝去。” “三……” 第一个数没念完,老管事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狠厉之色,猛然欺步上前,骨节粗大的中指食指灵活刁钻如毒蛇,直戳陈酒眼窝! 指甲刮乱发梢,却落了个空。 旁边的唱名弟子看得清楚,陈酒在老管事出手偷袭的一瞬间便埋下了脊背,矮身虎跃而出,鞋底和地面摩擦出“嗤”一声,身形仿佛离弦的利箭。 他以一种肉眼几乎看不清的惊人速度直扑到对方面前,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右手反握住层层麻布下的刀柄,从下往上喷打而出,黄铜铸就的兽头刀首重重凿在管事胸口! 披挂门,夜马奔槽! 力劲如烈马扬蹄,锤得对方口吐鲜血,伴着清晰的骨裂声响。 “扑通。” 老管事的枯槁身躯好似一个破烂布袋般,高高抛起,重重摔落,胸腔凹陷,如同被擂破的鼓面。 啪嗒一声轻响,唱名弟子瞠目结舌,手里的火柴盒掉在了地上。 陈酒不慌不忙俯下身子,从老管事的口袋里掏出装香烟的扁平铁盒,抽一支出来,在盒盖上敲实,咬进嘴里。 “火。” “火?哦,火……” 弟子手忙脚乱捡起火柴盒,捏出一根火柴,由于双手颤抖得实在厉害,划了好几下才划燃,连带着火苗摇曳不止。 陈酒没接这根火,取过火柴盒自己点上,暗红的火星照亮了青冉冉的下巴。 “我叫陈酒,来贺寿的,”他唇间含着烟,含糊不清,“唱名吧。” “左,左凤图门下……” “声音太小。”陈酒微微皱眉。 弟子打了个哆嗦, 忙不迭把音量拔到最高,由于太过声嘶力竭,尖锐得活像清宫里的太监: “左凤图门下,陈酒,登门礼贺!” 第三章 云望 “云馆主,恭喜恭喜。” “刘经理,多谢多谢。” 云望个子不高,身材短粗,剪裁妥帖的高档长衫裹在身上,撑出硬梆梆的肌肉轮廓,仿佛一尊被丝绸包起来的青铜器,两只拳头比常人厚出一层,指节处茧子铜黄。 他面前,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穿西装打领结,金丝框眼镜顶在鼻梁上,抹了发油的头发梳理整齐。 “刘经理是留洋回来的进步人士,年纪轻轻就跟在薛先生身边做事业,前途无量啊。”云望说着习惯性的客套。 “馆主谬赞了。” 刘经理满脸堆笑, “薛先生今天和法国人谈船运合同,实在脱不开身,所以让我代为出面,登门贺喜。” 稍稍一顿,声音压低: “云馆主,那件事……” “什么事?” 云望眨了眨眼睛。 “就是那件,秦得利洋行愿意捐助出资,帮人宗馆扩大门面,顺便重新装修一番……” 话没说完,云望突然用力清了清嗓子,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开宴的时辰快到了,我准备一下。刘经理不必拘谨,吃好喝好,千万尽兴。” 刘经理的笑容挂在脸上,僵硬,滑稽。 若是旁人看来,这是一次相当怪异的对话。送钱的人点头哈腰,似乎生怕对方拒绝,收钱的人却顾左右而言它。 其实不奇怪。 津门是北方最大的城市,寸土寸金,武馆大多开在繁华主街上,租金高昂,平均一家武馆二十来个学员,如果只靠收学费根本维持不下去,是一项赔钱的营生。武行能有如今的盛景,靠的不是经济,而是政质。 自民国初年以来,中山先生提字“国术”,国民政府大力倡导武风,政商各界纷纷给武馆捐款,只为养住有名望的武人。 这么折腾一遭,政客做政绩,商家赚名声,真金白银则落入了武馆口袋里,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凑成了武行如今的繁荣局面。 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资助武馆有极大的隐性利益,有实力的势力都想插一脚进去。但偌大的津门只有十九家武馆,蛋糕早就各有归属,哪怕秦得利洋行想白送大洋给云望,也只会碰一鼻子灰尘。 刘经理望着云望的背影,咬了咬牙,怏怏回到座位上。 “咳咳。” 客人们止住话头,望向台上。 “诸位,今日是我云望的生日,在座的朋友们愿意赏脸,是我的荣幸。” 云望环顾一圈,抱拳行礼, “霍殿宇老前辈几日前在报纸上做文章,主张推陈出新,人宗馆响应革新之风,特意请来了起士林的洋人主厨,每桌加洋菜一盘,磕肥一壶。” 侍应生将菜盘和茶壶端上桌子,一大份嫩煎羊排,撒了黑胡椒粗盐粒,翠绿薄荷点缀其上,渗着金黄的油脂。 刘经理拉住侍应: “刀叉呢?” “客人,本店没有这些。”侍应回话。 刘经理皱了皱眉,正欲说话,桌上其余人已经用筷子夹走了好几块嫩羊排,大家神色自然,倒显得自己最不合群。 “……” 刘经理叹了口气,倒了一杯咖啡。 香醇的深褐色饮料落在青花瓷杯里,就像一个穿旗袍的外国女人。 “近几年来,幸得社会各界鼎力相助,武行事业蒸蒸日上,改善国人体格,振兴国之民气。虽然偶有宵小之辈……” 顿了顿。 终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姓名。 “虽然偶有宵小之辈,终究是螳臂当车,身与名俱灭,不废万古流。” 话音刚落,门口炸响了唱名: “左凤图门下,陈酒,登门礼贺!” 人群如潮水一般向两侧排开,露出叼着半根烟的陈酒,粗布短褂和满堂华服泾渭分明,肩头布裹上的斑斑鲜血无比醒目。 “贺寿?” 云望眯着眼睛, “你的礼呢?” 陈酒拿起旁边桌上一个饭碗,往桌面一扣,将烟头竖着插进米饭里。 “这便是了。” 烟头缓缓燃烧,仿佛坟前的祭香。 陈酒的声音清晰回响: “寿贺完了,下面做正事。我是来踢馆的。” “我师父当初摘了九家武馆的招牌,我沿他的老路来,人宗馆是第一个。” “你也踢九家?” 云望拧着眉头,居高临下打量陈酒。 一个毛头小子拎着死人的刀,来做找死的事,疯狂得无所顾忌,像极了武侠小说的主角。但现实不是文人的意淫胡扯。 “不,” 陈酒摇头, “我踢十九家。” 人群一阵骚乱,陈酒眸子沉黑,像一柄刀直插向云望。 单刀赴会,听上去装逼极了,实则却是一步险之又险的棋。 登瀛馆内人宗弟子几乎都在,武行中人佩戴兵器好比穿鞋般寻常,几十个人几十柄兵器,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而自己目前只是个无名小卒,唯一的名头是左凤图的弟子,辈分太低,就算云望不肯接受踢馆单挑,同样说得过去。 陈酒摩挲刀柄,掌心灼热。 同时, 一股腥咸的滋味儿隐隐约约在唇齿间泛开,像铁,又像血,撩拨着凶性,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狂乱如野兽撞笼。 “师、师父!” 这时候,唱名弟子连滚带爬跑了进来,满脸惊惶失措。 “没体统的东西,有事说事,瞎嚎什么?你是在奔丧么?!”云望语气极重,“别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师叔爷,师叔爷他……” 弟子不敢继续说下去,但云望脸色一变,已经猜了个大概。 陈酒能进门,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云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眼皮,目光开了锋一般: “我父亲没得早,我成名之前,门派全由师叔辛苦拉扯。他既是我真正的师父,又如我生父。” “谁没有师父?” 说完这句话,陈酒手腕重重一振,层层麻布割裂飘飞,蛇鳞般的刀纹映照灯光。周遭人群吓得退开好几步远。 “陈酒,是吧?” 云望瞥了下眼熟的苗刀,嗓音森冷干哑, “你坏我宴席,害我亲人,折了我人宗馆的面子,皆是死仇。既上擂台,生死自负,我会杀你解恨。有人替你收尸么?” “按照规矩,踢馆不论输赢,武馆都要请客。云馆主请不起一副棺材么?” “很好。就凭你这句,我出钱给你买坟。” 云望一振衣袖, “开擂。” 话说尽了。 武馆弟子上前阻开人群,清出一片空地。陈酒与云望隔着十步距离,相对而立。 云望从弟子手里接过兵器,两柄刀穗灿黄的两尺三寸钢刀。 “三皇门,云望。” “披挂门,陈酒。” 两人异口同声: “请!” 第四章 仙人挥尘 话音一落,陈酒后脚猛然蹬地发力,一个纵越直冲向云望,人尚未近身,苗刀已经从斜侧方凶悍劈下,暴烈得出奇。 这一刀若是劈实了,完全足以将人连骨带肉一同剖开。 “好烈的脾气。” 云望抬起一柄刀迎了上去,短兵重重相磕。陈酒胳膊一沉,一股沛然力劲沿刀身汹涌袭来,从他的角度,可以明显看出对方手里的兵器较之寻常刀剑厚上小半寸,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开了锋的钢锏。 日月双刀,三皇门独门兵器,脱胎于三皇炮锤拳法,发劲如滚石。 云望单刀将苗刀往下压,另一柄刀刁钻如蛇,直抹脖颈。 陈酒拧着眉头,后撤一步,身法不乱,打算仗着兵器的长度优势放长击远,谁知云望得理不饶人,欺步上前,攻守情形瞬间逆变! 铛! 铛! 铛! 伴随着一串密集而清越的打铁声音,两人的身影几乎淹没在刀光里。 陈酒腰背旋拧如磨盘,苗刀挥舞出一个套一个的圆满弧光,好似汹涌不绝的浪潮,相较之下,云望虽然是主攻一方,风格却稳扎稳打,更像是岿然不动的礁石。 大潮拍岸! 客人们目不转睛,他们万万没想到,两人刚刚交锋便是一阵如此凶猛的对打。 披挂苗刀,日月双刀,二者同属北派武艺,风格皆是勇往直前,碰撞在一起,刀刀致命,看得人眼皮直颤。 几个眨眼而已, 外行人看不出其中凶险门道,只觉得噼里啪啦打出了血性,打出了花样,若非碍于身份风度,只怕是会鼓掌叫好。 “铛锒!” 大概五六个回合,云望右手格住苗刀,刀刃往里滑,似乎要去挑陈酒的手腕,却只是虚晃一招,拉开数步距离。 “累了?” 陈酒咧着嘴,牙齿森白。 “腰力不错。” 云望喘气有些粗重,也不在意,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淌。 “披挂苗刀以腰背为轴,好让云馆主见识一下年轻人的好腰。”陈酒表情肃杀,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瞳孔微微泛红。 “礼尚往来,我也给你听听三皇门的炮仗。” 云望踏步向前,双刀如虹。 陈酒紧绷着脸颊,拉开一个马步站桩,刀尖凭借腰力狠辣上挑,目标正是云望的裤裆! “嘶~~” 有看客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提了提裤子。 “磕!” 双刀交叠,格住刀口,使的却不再是沉猛阳刚的力劲,云望的一对刀刃如同阴狠缠绵的捕兽网,将长刀牢牢黏住。 “弃刀!” 云望一声低喝,双刀如剪,向上绞杀陈酒握刀的右臂。 “好啊。” 陈酒居然真的松开了刀柄,左手掌趁着空当朝前方一抹,看似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却能把对方的脖颈血管敲断。 披挂门·抹面掌 大不了以伤换命! 就在这时,陈酒瞥到了云望的脸庞。 他在笑。 头皮一阵发炸,似乎是直觉在预警,陈酒只来得及稍一偏头,紧接着一只鞋尖如同黑色的闪电,轰中了脑袋左侧! 砰! 陈酒就地打了两个滚,才勉强卸掉这股子充沛的力道,借机用脚尖勾回兵器。 “刚才这一招,叫仙人挥尘。” 云望眼中溢满了冷冽凶光, “三皇炮捶,发劲如炮,我这一串炮仗响不响啊?” 陈酒舔了舔牙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星。 “领教了。” “继续?” “继续。” 话音刚落,陈酒后脚一蹬,苗刀斜侧劈出,看上去似乎是与第一回合如出一辙的攻法。 云望抬刀迎击,眼前却忽然一花。 擂台外的客人看得清楚,兵器即将相撞的瞬间,陈酒步法激烈变幻,却几乎没发出丁点声音,悄然滑到了云望背面! 披挂苗刀·抹刀式 “新瓶装旧酒罢了。” 这样的套路,云望早在当初的擂台上就从左凤图那里得了教训,所以没有半点慌乱,当即回身反击。 相比之下,陈酒旋身绕了个大圈,步子上居然慢了半筹,只得临时变招,变抹刀式为推刀式,劈斩的目标也从脑门换向了左臂。 云望左手一动,刀柄在掌心里一个回旋,改正握为反握,钳子般钩住苗刀刀脊。 陈酒凭借着披挂门独有的激绞步法,灵活地抽回兵器,长刀在周身旋舞出一个十五月亮般的满圆,再次斩落,依然不依不饶,孤注一掷地瞄准了云望探出来的左臂! “弃刀!” 云望闻言微微一笑,任凭兵器脱手、掉落。 单刀被远远磕飞了出去,插在一根描凤画彩的柱子上。 终究是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拘泥于一时睚眦,却失了战略分寸。 云望心里这样想着,扑身压向对方,身躯几乎填满两人之间的空当,隐约间,似乎已经看到了得胜的曙光。 苗刀过长过重,本就在近身缠斗中不占优,而且…… 陈酒试图抽刀回防,握刀的手腕却被云望空空的左手一把钳住。 三皇门·虎口扣爪! 人宗馆主的指上功夫极其深厚,指头深深陷入筋肉之中,扣出一大片紫青,彻底封住了陈酒挥刀反击的可能性。 眼瞧着胜利在望,云望的速度和猛度更上一层,右手刀路交织如暴雨。 两人贴得极近,瞳孔映出对方的表情。 不死不休! 陈酒只剩一条臂膀可以自由活动,血肉抵挡不了刀口,只得接连倒退,步法变得越来越凌乱,一柄穿帘燕子般的单刀粘着他的肚腹、肋下、脖颈、心口等要害不肯松口,险象环生。 偏偏在这个时候,陈酒脚下一绊,雪上加霜。 “赢了。” 同一瞬间,云望的目光狰狞无比。 刀刃离陈酒的脖颈只差最后小半寸,即将舔舐到新鲜的血。 然而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云望视野里忽然一暗,一只莫名其妙的鞋尖不断放大。 受制于人的陈酒故意一打滑,左腿趁势高抬,凶猛如升龙,狠狠踢中云望的下巴! 仙人挥尘! 云望如同被重锤击中,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短粗的身躯高高抛了出去,重重摔落。 下颚变形,口鼻溢红。 胜负已定。 陈酒活动着青肿酸痛的手腕,单手拎刀上前,一低头,正对上云望死灰的目光。 “既上擂台,生死……自负!” 刀尖瞄准头颅,直直插落下去。 第五章 死水庙,曹六 噗。 刀尖穿透肩头,钉入木质地板里,鲜血汩汩而流。 “擂台上的生死全靠本事,就算警察也不愿追究。武行欠我师父债,你又想杀我,就算真宰了你也合情理。” 陈酒顿了顿, “但我刚从你身上学了东西,所以不杀人。记住了,你有一条命赊在我这儿。” 云望张了张嘴,满嘴鲜血混着脱落的牙齿,形成了一个血汪汪的深洞,吐字含糊不清: “你、你偷师……” “我赢了。” “咳,你是祸害,比左凤图更祸害的祸害!” “我赢了。” 陈酒重复一遍,屈指弹了一下刀柄。云望的脸剧烈扭曲,剩下的话也被憋回了喉咙里。 “嗤!” 抽刀一挥,振落血滴,陈酒扭头下了擂台。 鸦雀无声的人群默默让开一条道路,或惊异、或愤恨、或好奇、或欣赏的众多目光,齐齐汇聚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渴了。” 陈酒停在一张桌前,拿过一个空茶杯倒满,闻了闻,眉微挑。 “咖啡?” 喝了两口,咂巴咂巴嘴, “好像是比星巴克强点儿。” 当然,没人在这种气氛中问星巴克是什么牌子。 “踢馆是我赢了,喝你们一杯咖啡,就当人宗馆请过了客。” 说罢,陈酒随手扯过一张精致的桌帔,将苗刀一层层包裹起来,往肩膀上一扛,顶着众人的视线离开了登瀛阁。 夜色已至,东门里大街灯光如昼,满街灯红酒绿落在陈酒脸上,半明半暗。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了呼喊声音: “陈先生,请留步!” 陈酒回头,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你是……” “秦得利洋行,刘斯钰。” 名字有些中性化,气质也有些中性化的刘经理递上一张名片。 “秦得利要撑我开馆?你做得了主么?” 陈酒没接名片,开门见山。 “……”刘经理。 政客商贾是武馆背后金主,这种事作为行业内的惯例,知道的人不少,但鲜有人直接说出口,尤其武行中人,大多美其名曰“捐款”,这跟满清遗老头上那根辫子是同样的道理。 人嘛,总得给自己留最后的体面。 “额,我的确做不了主,自然会有能做主的人来请陈先生。” “那就等这人来了再说。” 陈酒扭头。 “哎,陈先生,”刘经理急忙开口,“至少留个地址吧?” “十庄渡,死水庙隔壁第三间院子,到那儿一问路就找得着。” …… “任务进度提升。” “目前进度:3%” 陈酒坐在小板凳上,眼前是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任务栏。 第一项开武馆自不必说,余下两项,一个是刺杀,一个是收集物品。 “刺杀任务至少有迹可循,这个肃慎之箭……我要没记错,肃慎人好像是满族的祖先?” 彼时的津门,和上海、汉口并称民国三大港,是北方最繁华的城市,光租界就有五国。 目前,津门由东北王的次子张学明担任市长,国内国外的各方势力错综盘踞于此,实业兴旺,相对安全,所以许多下野的著名政治人物,都选择了这里安置产业。 民国四任前总理段瑞棋,直系军阀王天元,前五省联军总司令孙承辅……名字各个响当当。 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被刺杀,都足以成为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举个例子,孙承辅和施剑翘之间的复仇故事,隔了将近一个世纪,依然是后世人津津乐道的经典传奇。 陈酒眯了眯眼睛。说起来,清废帝溥弈也住在日租界里…… 右手腕突然一阵疼痛,疼得陈酒“嘶”了一下。 “酒哥,忍着点儿啊。我这祖传的跌打药方配上祖传的按摩手法,消淤,活血,驱肿,虽然疼,但管用。” 说话的是一个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个头不高,长相清秀,只是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大概就是后世所谓的死鱼眼,显出几分贼眉鼠眼的狡侩。 “祖传的?” 少年用力点头:“祖传的。” 陈酒勾了勾唇角: “满满一屋子东西,你都说祖传的,曹六,你到底有几个祖宗啊?” “多几个祖宗保佑,比求神拜佛好使。” 名叫曹六的少年笑嘻嘻。 这是一间小土庙,简陋,破败,连庙门都缺了半扇。 庙里堆满各种各样的杂物,罗盘、算命布幡、石雕、旧书,造假玉器,做旧陶罐,带缺口的劣质瓷盘…… 曹六是个孤儿,据说天生一副克亲面相,收留他的死水庙祝死于洪灾,街坊邻里都说是他克的。陈酒生长于开明社会,倒是不信这些,两人脾气相投,常常来往。 这年头,市井孤儿大多有贼骨头,曹六的骨头又贼又硬,坑蒙拐骗,自力更生。要么,带着布幡罗盘上街,自称是祖传的麻衣神相;要么,靠几本伪造古籍,天桥底下买膏药;要么,就往鼓楼跑,把痰盂吹出古董的价格。 陈酒四下打量,随口问: “你这些瓶瓶罐罐,能卖几个子?” “得看是谁。” 曹六笑着回答, “要是酒哥你要,随便拿回去腌咸菜;要是肥猪买,尤其是洋人,那就……嘿嘿……” “看人下菜碟啊。” “我这是劫富济贫。洋人仗着铁船大炮,许多年来威逼明抢,从咱们这儿夺去银两不知几何,我骗回来的也就九牛一毛。” “歪理。” 陈酒摸摸下巴,笑了, “但也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曹六听了,更加来劲头: “洋人喜欢咱中国的老东西,咱就给他们做旧的东西;喜欢东西上面的故事,咱就给他们编故事。” “瞧,这柄鸡毛扇子,诸葛亮火烧赤壁的羽扇;这块石墩子,孙悟空他亲爹;这个破瓷壶,杨贵妃的夜壶,嘿,有些人就偏好这口……” “停,停。” 陈酒脸一黑, “别恶心人。” “好嘞。” 曹六低下头摆弄杂物堆,刚安静了没几秒钟,一抬头, “酒哥,你出名了。” “怎么着?” “他们说,咱十庄渡继左大叔之后,又出了一个豪杰,三招打得云望磕头求饶。” “这才半天,就传得这么邪乎了?” “还有更邪乎的呢。” “讲讲。” “很多人都传,你马上就要飞黄腾达,得到达官贵人们看重,住进城里的大宅子……” 曹六低垂着眼皮, “酒哥,你会走么?” “我不走。” “真的?” “嗯,”陈酒笑了笑,“不走。”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停车的声音,刘经理随后步入小庙。 “陈先生,我老板有请。” 陈酒揉了揉手腕,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肿痛似乎真的消了些。他离开板凳,准备出门。曹六在背后大声说: “酒哥,药得跟着三餐,断了会坏疗效。” “我今晚肯定回来。” 陈酒摆了摆手,和刘经理并肩出门。迈过门槛的时候,一个渔民打扮的人擦肩而过,怀里抱着只黑乎乎的罐子,陈酒瞥了一眼,只当是来卖东西的,旋即收回目光。 坐上副座,刘经理踩下油门。 窗外景色飞速变幻,很快就离开了贫民窟,来到主城区。陈酒向车窗望去。 路面被晒得冒烟,面黄肌瘦的黄包车夫压低了身子埋头小跑; 凶横的扶桑浪人横冲直撞,头皮亮得反光。 两三个青皮混子杵在路灯下,嘴里叼着廉价的三炮台香烟。他们上方是一幅彩绘广告板,画上的女明星旗袍妖娆。 繁华,贫瘠;开化,愚盲;文明,野蛮…… 种种反义词在这座港口城市水乳交融,仿佛一只臃肿又畸形的缝合怪。 “陈先生,有心事?” “没什么。” 陈酒收回目光, “在猜秦得利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 “我老板啊,”刘经理把着方向盘,“别的我形容不上来,但我觉得,你俩的脾气应该对得上。” “但愿吧。” 陈酒不置可否。 “你别不信,” 刘经理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烁着别样的光彩,“薛先生这个人,绝对会让你很惊讶。” 第六章 薛先生 “我真的很惊讶。” 陈酒仰着头,望向上方的招牌。 招牌上三个大字,“清源净堂”。名字乍一听沾了些风雅,其实这里是……一个澡堂子,一个廉价又热闹的大众澡堂。 “你这个老板,他是……正经老板么?” 陈酒看向刘经理,表情古怪。 “陈先生说笑了。” 刘经理擦了擦汗,捋起袖子看表, “时间早了一些,不如你先进去放松一下,我在门口等薛先生。” 陈酒深深望了他一眼,抬脚迈入门槛。 秦得利商行是一家近几年在津门声名鹊起的民族企业,旗下多家货行、衣店、影院、工厂,并且在好几家中外银行拿着股份红利。老板背景深厚,据说甚至和华区最大的青皮组织——黄龙水会,也有不清不楚的牵扯。 这样一位大人物,居然纡尊降贵,在澡堂子里谈买卖…… “玩反差?有点儿意思。” 在前台轻车熟路领了手牌,陈酒褪去衣裳,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步入公共浴室。 蒸腾的水汽迎面糊在脸上身上,刺激得毛孔几乎瞬间张开。 陈酒找了个热池子泡着,这个池子水温很高,只有两个人待得住。 “呼……” 似乎连筋骨都被煮软、煮烂。 “兄弟,练过武?” 泡了没一会儿,另一个人主动凑上来搭话。 “练过。” 不是这人眼光有多毒辣,而是陈酒的样子实在太扎眼。一身骨肉匀称而又充满力量感,不是扛货拉车的死肌肉,而且没有青皮流氓的文身,剩下的选项很容易猜。 陈酒打量了那人一眼,目光在胸前圆型的片状伤疤上停留片刻。 “当兵的?” “当过。”那人笑了笑。 此人眉眼虽然温和放松,却郁结着一抹藏而不发的煞气,用相面的话来讲,就是“狼顾于野,鹰唳于天”,命债累累,或兵或匪。 这时候, 旁边池子里的交谈声音透过水雾隐约传了来,夹杂着“武行”“踢馆”“陈酒”几个词。 津门人好侃,一件事迹谈资,几小时就能传遍半座城市。 那人随口说:“这个陈酒,名头好像很响。” “不曾听说。”陈酒摇头。 “兄弟的消息有些慢啊。” 那人来了兴致, “这可是个横空出世的猛人,刀法精绝。云望你知道吧?人宗馆馆主,三皇门名宿,差点儿就被他砍死在擂台上。不仅如此,他还扬言要踢遍津门的武馆,堪称壮举。” “恃武逞凶的狂徒罢了,戾气太重,年少气骄,难成大器。” 陈酒语气淡然。 “我倒看他是个大才,若得靠山,说不定真能翻了武行的天,一扫武术界的暮气。” “津门武行顽疾已久,病入膏肓,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救的。所谓国术是任贵人拿捏的玩物,本质和当下流行的国画、瓷器没什么区别,根子烂得彻底,谈何变革。” 陈酒摇头, “况且,这个姓陈的到底有没有改天换日的大义和志向,还得两说。” “那就奇了怪了,”那人微蹙眉头,“若是不志于此,只想开个武馆,规规矩矩踢十家就好,何必冲撞整个武行?” “说不定只是私仇。” 泡了一段时间,陈酒鼻尖冒汗。 “这样啊。”那人似乎有些失望。 陈酒却笑了:“薛先生,还演么?我可以继续陪。” “不用,” 那人摆摆巴掌, “戏嘛,明明被戳破了还要硬演下去,我岂不是成了丑角?” 刘经理骗人的水平不高,一眼就能看穿,但即便这样,陈酒一开始也没敢认准。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商人这种形象或许是大腹便便的富态胖子,或许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但不太会是身材精悍、一身伤疤、五官刚硬、眉目如剑的中年汉子。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薛先生蘸湿了毛巾,覆盖在脸上,声音有些低闷模糊, “堂堂秦得利的老板,山猪吃不惯细糠,居然把谈生意的地点约在澡堂子里。” “怪,但也挺新鲜的。” 陈酒回答, “比起这个,更让我惊讶的是薛老板居然在军界有根基,怪不得盘子做得这么大。” “谈不上什么根基,不过是在汉昌陆军学校和浦江军校上学,参加过二次护法和北伐战争。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如今只是个做买卖的。” 薛先生突然摘下毛巾,直直盯住陈酒,目光扎人, “旧事提之无用,咱们不如聊一聊将来,你的将来。” “你说你想开武馆,本事你是有了,但开馆的钱呢?你有钱么?” “没钱。”陈酒一脸坦然。 “我有。” 薛先生语气加重, “踢馆期间,你的一切合理开销由秦得利商行承担。踢谁家,怎么踢,我们都不管。但开馆之后,馆址由我们来选,装修由我们负责,绝不会亏待了你的本事。相应的,你只能接受秦得利商行一家的资助捐款。武行的情况你也了解,所以没有成文合同,只有口头协议。” “好啊。”陈酒一口答应。 “那,成交。”薛先生斩钉截铁说。 这便谈完了。 薛先生谈生意的风格像打仗,突然袭击,又快又狠,噼里啪啦几句话就将一切敲定,完全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陈酒倒是很喜欢这种爽快人——反正做完任务就会脱离这个世界,省了一番注定会无用的口舌,正好乐得轻松。 “我喜欢爽快人。” 薛先生吐出一口热气,从池子里摇摇晃晃站起,水流顺着有棱有角的轮廓缓缓滴落。 陈酒这时才发现,薛先生的左小腿上有好几个圆片状的骇人伤疤,胫骨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形状,仅能勉强支撑脚步。 “薛老板没有保镖么?” “平常都带的,除了在澡堂子里。这里面所有人都光洁溜溜,什么武器也藏不住,能让我安心泡个舒坦。” 薛先生笑了一下, “我去刮个面。” 北方澡堂花样繁多,洗浴只是基础。如刮面、修脚、饮茶、棋牌、拔罐、刮痧、按摩、修理胡须、松骨敲背……带色儿的不带色儿的,应有尽有。 陈酒摸了摸下巴,摸到了扎手的碎胡茬,于是也离开热水池,前往服务区,看见走在前头的薛先生被干活的师傅截住。 “新面孔?”薛先生侧目一瞥。 “是,是。”师傅点头哈腰。 “刮面。” “请来这里。” 薛先生往床上一躺,闭上眼,面部放松。师傅伸手在工具盒里头摸索着,腕子却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捏住。 “师傅,是熟手?”隔着乳白雾气,陈酒的脸庞有些模糊。 “干了三四年了,客人放心,保证伺候得两位舒舒服服。”师傅自信回答。 “我看也是,” 陈酒指头用力下压, “瞅这手上的茧,没个几年苦功夫可磨不出。” “……”师傅脸颊紧绷,额头渗汗。 “只是,” 陈酒眼睛一眯, “拿刮脸刀的茧子,不该长在虎口上吧?” 话音刚落,陈酒指尖突然一阵刺痛,忍不住松开,却是被对方用藏在指间的薄刀片小小阴了把。 下一秒钟,陈酒的眼帘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挤满! 第七章 金刚杵,鬼头罐 枪声炸裂! 几乎在扳机扣下的一瞬间,陈酒全凭本能一肘顶在对方的臂弯里,打偏了枪口,灼热的子弹堪堪滑过发梢。 耳鸣声轰响,陈酒双眼充血,触目惊心的血色几乎溢出眼眶。 他左手顺势攀住对方握枪的小臂,往回一拉,一扭,同时又曲起右肘,朝关节狠狠劈了下去! 嘎巴。 脆生生的骨折声清脆无比。 刺客喉咙里迸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烈嘶叫,手枪掉在了水洼里。 惨叫仿佛某种催化剂,刺激得陈酒凶性勃发,瞳孔更红,他一把抓住了对方头发,左腿紧绷如张满的弓弦,迅猛如雷的一膝盖直直撞中腹间! 呕! 刺客弯下腰,呕出一堆乱七八糟。 “喜欢玩刀片,是吧?” 陈酒顺手抄起工具箱里的带柄的刮面刀片,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如行云流水般刺进了对方脖颈,顺便用力扭动! 血箭狂飙。 半边身子被鲜血染红,陈酒拔出刀片,眼角余光瞥到了一旁的水缸。 他随即将刺客的头按进水里,刀片瞄准脖子,起起落落,仿佛一只咬住猎物不断甩头的豺狼! 噗! 噗! 噗! 噗! 噗…… 血液在热水里晕开,如同绽放的花。 一身鲜红的陈酒双手垂下,握刀的巴掌微微战栗着,胸腔剧烈起伏,似乎比连续打了十场擂台都要气喘吁吁。 “艹。” 陈酒嘴里突然迸出一个脏字, “又得重新洗了。” “你头一回杀人?” 不知何时,薛先生已经从床上坐起,面色平静如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刚刚躺在床上如砧板鱼肉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陈酒扭头看向他,眼中血红尚未褪去,充满了野兽般的压迫感。 薛先生怡然不惧,微微点头: “表现不错,比我当年强太多了。” 他胳膊一抬,亮出藏在掌中的剃须小刀,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悄悄顺到手里的,“就等着他回头呢,你手快一些。” 陈酒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目光恢复清明。 “你胆子很大。” “命大,胆子就大。” 薛先生拍了拍残疾的左腿, “开花炮弹都要不了我的命,马牌撸子这种娘们儿枪更不行。” 陈酒张了张嘴: “薛老板……” “我姓薛名征,字笑梅,”薛先生说,“以后就别喊先生老板之类的了。” “笑……” 陈酒深吸一口气,改了口, “老薛,这件事有些麻烦。” 就算民国是乱世,在津门这种大城市里,于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放血,肯定也会引来巡警追查。陈酒早就因为“诈骗”进过局子,留了案底,这下子只怕是极难洗清。 “是挺麻烦的,” 薛征冲着门口一指, “解决麻烦的人这不就来了么?” 手枪刚刚一响,澡堂子里的其他人就全都一股脑逃了出去,也顾不上是不是光着屁股。这时候匆匆赶进来的人是几个青皮,汗衫下隐隐透出花花绿绿的文身,胳膊上系着黄布带子。 黄龙水会。 澡堂子是贱业行当,不干不净的,和娼门往往多有勾连。下九流好比纠缠在一起的老树根,有了娼门自然就会引来青皮护看。 青皮们冲上前,看到薛征,为首头目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薛、薛老板……” “这人是谁?”薛征指着刺客。 “额……好像是今天临时来顶班的,我们也不太了解……” “那他是谁杀的?”薛征继续问。 青皮头子看向陈酒,而陈酒手里血迹斑斑的刀片还没有放下,“是这位英雄。” “不是。”薛征摇头。 青皮头子愣了愣,随即恍然: “对,不是这位英雄杀的,是我手底下一个没轻没重的小碎催。” “还算懂事。” 薛征的声音低沉下去, “这里是你们黄龙水会的场子,我在你们的场子里遭了刺客,带着枪的刺客。告诉陈树生,顺着这个死人往上查,查出幕后是谁。我等着你们给名字。” 青皮们连声答应,匆忙退下。 缸沿上挂着一具被戳得稀巴烂的尸骨,任谁也都没了泡澡的兴致。陈酒匆匆洗去一身血,和薛征一同前往空无一人的更衣室。 晾头发的时候,薛征递来了一个檀木小盒。 “这是?” “小小谢礼。” 薛征解释, “居士林求来的护持法器,你擂台争斗步步凶险,留着求个吉利。” “我不信佛……” 陈酒一边回答一边打开,目光一凝。 盒子里面躺着一个挂坠,五色金属铸就,形制如两座小塔以底相合。 【金刚杵】 又名伐折罗、缚日罗,梵林杵,真如佛性,金刚降魔。 效果:辟邪,强运,护佑元神 品质:精良 妙菩提心义,帝释天电光,表五佛五智义,能摧十种烦恼。 ——《大藏秘要》 “佛法精深,我很喜欢。” 陈酒面不改色拿起挂坠,挂在脖子上。 来到津门两年多,这是他头一次碰到这种值得鉴定的好东西。虽然不清楚品质品阶如何具体划分,但想来“精良”两个字差不到哪里去。 “对了,”薛征一拍额头,“有件小事忘记和你讲。” “什么事?” “你想和丁零拍电影么?” “啊?” …… 十庄渡,死水庙。 陈酒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曹六身穿一身不知从哪儿捡的破烂法袍,一手举桃木剑,一手捏着大把符纸,战战兢兢面对供桌。 供桌上摆着一个灰扑扑的罐子,其貌不扬,黏着藤壶和水草。 “你在干什么?”陈酒挑了挑眉。 曹六被声音激得一个激灵,回过头,看到是陈酒才吐了口气: “酒哥你回来了。药在侧桌上,你自己抹吧,擦完了随便揉两下就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陈酒揉搓着涂了药水的手腕。 “我在……降妖除魔!” 曹六咬牙切齿, “今早你前脚刚走,一个臭老坦儿就抱着这东西上门。我看这东西是两三百年的老物件,出了几个铜板捡漏,结果上手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个鬼头罐!” “鬼头罐?” “清朝年间,刑门刽子手斩了无人收尸的命格大凶之人,怕遭报应,便将头颅封在陶罐里,淋上黑狗血,丢入河底以水煞镇压。这是大邪大戾之物,谁碰谁遭横祸。” “那就丢了呗。” 陈酒不以为然,说实话,他一向不太信这种神神叨叨的。 “丢不得。” 曹六哭丧着脸, “不论丢多远,第二天都会重新出现,想彻底摆脱它,要么倒卖,把霉运转嫁给别人,可这是生儿子没屁眼的损事;要么开坛做法,奉上猪羊牺牲,消弭其中戾气。可……我特么自己都吃不起肉,哪儿有钱买牛羊啊!” “曹天师你继续,我出去抽根烟。” 陈酒耸了耸肩,转身出门。 这已经不是曹六头一回弄这种幺蛾子了,之前还整过什么尸油蜡、狐女梳……全都屁事没有。 正好在这时,曹六咬了咬牙,一把将手里符纸全拍在罐子上。符纸无风自燃,也不知其中哪一张起了作用,罐子微微一颤,火苗居然变成了青白颜色。 “嗯?!” 陈酒脚步一滞,胸口灼烧如炭。 “检测到肃慎之箭部件。” “距离:5.3米。” 陈酒瞳孔一收缩,猛然回头,死死盯住那个陶罐。 “曹六,你小子真特娘的是个福将。” 第八章 三世轮回 “酒哥,使不得啊!” “让开。” “不让!”曹六一脸慷慨,“想劈了它,先劈了我!” “我再说一遍,让开!” “酒哥,这种事真不能乱来。” 曹六苦口婆心说, “这鬼头罐好比凶煞的棺材,不动它,还有机会用祭祀血食的法子送走,动了,那就是刨坟掘棺的死仇,会大祸临头的。” “凶煞?”陈酒冷笑,“我倒要看看,是它凶还是我凶。” “你凶,你凶。” 曹六眼珠子一溜, “但咱活人没必要和死人一般见识不是?再说了,我这庙又破又小,镇不住煞物,若是里面这位戾性大发,伤及邻里,咱可就造了大孽了。” “臭小子。” 陈酒终于垂下长刀,曹六见状,才重重松了口气。 陈酒黑着一张脸。 不是曹六说动了他,而是刚刚那一刻,一道机械般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注意!注意!以暴力手段破坏目标载体,极大概率会使部件质量下降,影响任务评价。” 陈酒想了想,用刀尖指点陶罐。 “这个罐子你压不住,放我那里吧。” 曹六这口气刚松一半,就又窒在了嗓子里,“酒哥,你看我像三岁小孩那么好骗么?我可不想明天去你院子里收尸啊。” “放心,我不砸它。” “你发誓。” “我发誓。” “对着左大叔发誓……” “你皮痒了?” 曹六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嘴贫。 陈酒单手抱起鬼头罐,回到自己租的小院。 院子不大,房屋低矮,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沙土,几个练武用的拳桩刀桩用楔子固定在土层里,包裹其上的牛皮磨损严重。 陈酒步入屋子,插上门栓,翻出一柄直尺,敲打着罐壁。 “来,咱俩碰一碰。” 陶罐:“……” 将鬼头罐和尺子放在枕头旁,陈酒往草席上一躺,双眼闭阖。 民间传说,尺为梦中桥。 …… 雪花飘飞,天地同白。 陈酒立身于风雪之中,一时茫然。 冷。 饿。 以及一股莫名其妙的、难以抑制的恐惧…… 浓浓血腥味儿窜入鼻腔,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尸骨望不到尽头。 满地箭支的羽毛在风中颤抖,如丛生的杂草,倒伏的旗帜上隐约一个“李”字,被撕扯得半碎。 陈酒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上。 衣不蔽体,瘦小羸弱,破衣烂衫下露出嶙峋的肋骨,枯藤般的双臂瑟瑟发抖,艰难拎起一柄缺口如锯齿的生锈斧头。 泥土被泡得松软,一脚踩下去,雪水、泥水和血水一同渗涌。 “幻境?真老套。” 陈酒没有惊慌,只是皱了皱眉。 阴物再凶,害人也得按着规则来,或榨取阳气,或吓人肝胆,或招引厄运,或织造幻境,虽然方式千奇百怪,但总有脉络可寻。若是它们能直接取人性命,那这世间就不是活人治世,而是鬼怪横行了。 至于面对怪异的态度…… 陈酒的真实想法相当简单:世上岂有活人惧怕死人的道理? 所以,兵来将敌,水来土堰。 正想着,身后炸开一声嘶哑的吼叫。 “nikan(汉人猪猡)!” 陈酒闻声回头,一彪骑兵踏着尸骨冲来,为首将领一身蓝底红沿的布甲,下衬铁铠,盔枪上的黑缨凛凛威风。 头盔下一副威严面孔,胡子花白,唯独一个显眼的兔唇格外滑稽。 “niyeha(受死)!” 老将弯弓搭箭,白羽如电! 陈酒匆忙抬斧去挡,可又饥又渴的躯干再也榨不出半分力量。 于是,羽箭贯穿胸膛。 …… 草原广阔,青天辽远。 两支骑兵追逐交缠,如同两条缠斗在一起的凶龙。 思绪还停留在上一秒被射杀,陈酒眼前的景象便豁然一变。他身下骑着疾驰的战马,头顶微微发凉。 伸手一摸,摸到一片光滑,原来是个秃顶发髻。 踏踏踏, 伴着激烈的马蹄声,一个骑兵迎面直冲。 陈酒定睛一看,是个手持骑刀的中年将校,嘴上兔唇无比醒目。 “是你!” 两骑交错而过,刀刃重重碰撞。 陈酒被振得手臂一阵酸麻,虎口崩裂,眼神却明亮而炽烈。 “再来。” 明明在现实中不会骑马,陈酒却娴熟地调转了马头,靴上尖刺踢打马腹,加速冲锋。 对方也做出相同的动作,伴随着从肺腑间迸发的怒吼,须发皆张! 跃马,挥刀! 然而在这一刻,陈酒的坐骑一个趔趄,却是蹄子踩进了旱獭洞里。 陈酒完全失去平衡,脸庞直直撞向对面的刀锋。 噗。 一颗双目圆瞪的头颅冲上高空。 …… 西风烈烈,残阳如血。 这一回,陈酒是个全副披挂的步卒战兵,飞碟铜帽,山文甲胄,手持一柄雁翎腰刀。几步之外,一杆大旗猎猎作响。 “明”! “出来吧。” 陈酒声音沙哑。 眼前的死人堆动了动,钻出一个拄着长矛的清兵。 满脸鲜血下,依稀可以看出青稚的五官和滑稽的兔唇,明明只是个稚嫩的少年,却有着如野兽一般嗜血的目光。 他没戴头盔,脑门光亮,脑后垂挂一条金钱鼠尾辫。 “蛮子,听得懂汉话么?”陈酒问。 那人扯了扯嘴角。 陈酒不再多言,纵步前冲,甲片摩擦的簌簌声好似雪落。 年轻的清兵双手挥动长矛,其势如山崩,朝着陈酒腰间扫去。陈酒就地一个翻滚,看上去沉重的铠甲却动作格外灵活,一刀扫向对方腿甲。 飒! 清兵后撤半步,让开刀光,长矛的尾钩斜挑陈酒胸口。陈酒只得侧身闪避,迎面却是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三棱矛头,棱刃反射着夕阳的惨光。 间不容发的险要关头,陈酒虚虚一刀点在矛杆前端,化用了披挂刀路中应对长兵器的缠劲,刃口黏住长矛往一旁旋去。 眼看武器即将脱手,清兵披着几十斤甲胄的身躯向前一扑,两具风格迥异的铠甲重重相撞! 砰! 明字大旗于风中狂舞。 陈酒满眼凶戾煞气,两颊绷出清晰的咬肌,简直比恶鬼更像恶鬼。 他一脚踹在对方腹甲上,趁势拉开了距离,雁翎刀朝着清兵的脑门狠狠劈落。 清兵举矛格挡,桦木矛杆被一刀斩断,干脆甩手丢掉了半截矛杆,矛头直戳向陈酒的面门。 同时, 陈酒改单手为双手握刀,又是一个劈斩! 鲜血狂喷。 第九章 玉骨箭头 噗地一声,铜制飞碟盔下的脸庞被矛尖戳穿,骨肉碎烂。 “艹!” 陈酒又惊又怒,一个脏字憋在了嗓子眼里。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原本很灵活的山文甲片突然卡住,那一刀明明已经离清兵只有几寸之差,却硬生生没法再砍下去。 巧合? 连续三个巧合?! 这就好比打牌,对家把把俩王四个二,自家手里却总是3456断在7上,jqka缺了个10,只有唯一一个可能——必然是对家出了千。 陈酒来不及细想下去,景色已然变幻,暴雨巨浪,甲板战船。 …… 轰! 红衣大炮喷吐出数十斤烧红的铅质霰弹,将弹道前的一切都撕扯得支离破碎。 陈酒怒目嘶吼,吼声被淹没在崩飞的血肉、弹片和火光里。 第八回。 八个惨烈至极的修罗战场,八次极度真实的死亡体验,战死之时,陈酒甚至听得到鲜血涌出血管、脑浆溅离脑壳的可怖声音。 倒也不是那个清朝武将厉害到了无法战胜的地步,八次轮回中,至少有五次是陈酒要赢。 但每当胜利在即,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突兀发生: 或是马蹄在坑里撅折,或是脚步被碎石绊倒,或是铠甲突然卡死,或是战船被巨浪打翻,或是双腿被树根缠住……这些都是极小概率事件,却足以瞬间颠倒生死。 眼前再次一花。 陈酒头痛欲裂,试图看清新场景,却仿佛眼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阴翳,模糊一片。 极度的空虚和疲乏从魂魄里泛起,伴随着来自本能的强烈预兆。 会死? 会死…… 会死! 陈酒隐约明悟了过来,如果这一回合再次死掉,那就是现实中的彻底死亡。 过了好一会儿,视野终于清晰。 四下环顾,是一间散发着浓烈腐烂气味的逼仄牢室,木驴、炭盆、铁椅、剥皮柱、腰斩铡、箍头枷……全都沾着斑斑的血色。 “满清十大酷刑?” 陈酒低头打量,囚服,赤足,一双空空的拳头裹着眼熟的拳茧和刀茧。 是自己。 “nikan(汉人猪猡)。” 陈酒抬头,一双眼睛赤红几欲滴血,死死盯住面前的……枯骨。 一具腐烂的骨架子,皮肤干枯如薄纸,覆盖着泛黄发酥的骨头,快要脱落光的辫子挂在头骨上。 “鬼东西,” 陈酒扯了扯嘴角,“终于肯露真面目了。” 回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高踢! 下巴被狠狠踢中,满嘴甜涩涩的血腥,陈酒满眼金星直冒。 啪! 枯骨清将捏住了陈酒的脖子,左手从炭盆里头抽出一柄烧红的铁钎子,插入胸膛。 焦香如炙肉。 陈酒发出一声低沉嘶吼,仿佛中箭的野兽。他攥紧了拳头试图反击,但力量似乎已经在前几个轮回中被抽了个精空。 清将拔出铁钳子,带起一簇血花。 然后他用枯枝一样的五根指头抓着陈酒头发,往剥皮柱上撞去。 咚! 咚! 咚…… 鲜血顺着柱子满地流淌,清将将陈酒仰面按在铡刀之下,却不急着下刀,皮包骨的脸庞上拉扯出一个恐怖狰狞的笑容。 陈酒血流满面,却同样在笑: “有种弄死我,我成了鬼,咱俩继续碰。” 他目光下移,看向枯骨空荡荡的胯下,嘴角咧得更大: “我忘了,你好像没种。” 没得到预料中的求饶和哭泣,清将愣了一下,空洞的眼眶中怒火熊熊燃烧。它一把握住铡刀把,便要将这个砧板鱼肉般的年轻人铡个尸首分离! 就在这时,陈酒嘴唇翕动: “金刚。” 一道庄严的金光从他胸口被烧焦的血洞中钻出,直扑清将空当大开的面门! 其实早在第一个轮回,陈酒就听到了提示音:“是否发动法器·金刚杵”。 他选择了拒绝。 具有特殊力量的佛门法器,法性加持,辟邪袪凶,这是目前手里唯一的底牌。 既然是底牌,自然要用在对手最松懈的那一刻翻盘! 噗。 疾如雷电的法器凶猛贯穿枯骨头颅,瑞彩和佛光交织如网,在清将身上灼烧出一缕缕青烟。 清将不停抽搐,十根指骨握住金刚杵,拼着手骨磨烂、崩碎,也要将法器拔出去。头骨里的金刚法器开始摇晃,佛光黯淡下去。 “能跑了你?!” 陈酒榨出这具躯干内的最后一分力气,攥住清将的鼠尾辫子将它整个人扯到铡台上,握住刀把,满眼凶烈。 “上路!” 铡刀压落。 砰! …… 砰! 陶罐一下子炸裂,碎片飞崩,露出一个干枯的辫子头颅。 陈酒睁开眼睛,正好对上空洞洞的眼眶。 “……” 恍如隔世。 “佛门法器·金刚杵损坏。” “任务进度提升。” “目前进度:13%” 陈酒从草席上支起身子,喉头突然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郁血,头疼得仿佛要裂开。 个人栏在眼前铺开: 姓名:陈酒 评价:凡流 状态:尸狗魄、非毒魄受损 尸狗魄,看家护院,主管精神; 非毒魄,驱毒聚神,主管睡眠。 幸好不是雀阴……陈酒晃了晃发昏的脑袋,捏住那颗干枯头颅的下巴,五指发力攥紧,将酥化的牙齿和颚骨捏了个稀巴烂。 抖掉拳头上的碎沫骨屑,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个古拙的骨质箭头。 应该是武将砍头之前,把东西含在了嘴里,最终两者被一同封入陶罐。 至于一个南征北战的清初武将为何被判斩刑,是政治斗争、遭人陷害还是作战失利…… 陈酒不在乎。 【肃慎之箭·玉骨箭头】 任务栏: 1.…… 2.…… 3.集齐肃慎之箭的部件: 玉骨箭头(1/1) 雄常箭杆(0/1) 雄库鲁箭羽(0/1) 箭头化作一道灰白流光,窜入了陈酒胸口,一阵灼热后归于平静。 陈酒撑着疲惫的身躯,走到水盆前洗脸。 一抬头, 水盆上方的破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庞,嘴唇发白,眼眶泛青,光从面相上打量,比烟馆里的瘾君子都不如。 魂魄损伤的后遗症。 折腾了整整一宿,窗外已经天光乍破。陈酒刚准备打扫一下碎陶和碎骨,却猛一扭头,发现自家窗户动了两下,正被人从外面撬开。 曹六探进头来, 第一眼就先看到了站在镜子前的陈酒,脸上露出喜色: “酒哥,你没事真是太好……” 声音顿住。 曹六盯着草席上破碎的陶罐,稀烂的头骨,嘴巴缓缓张大。 第十章 渡 “我真傻,真的。” 曹六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 “我单知道你虎,热血上头敢跟几百年的死人叫板撂狠话;我不知道你居然这么虎。我昨天就告诫你别胡来,否则会有大灾殃……” “我说它是自己碎掉的,你信么?” “酒哥,你去居士林吧。”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你还是去居士林吧。那里有几位大德高僧,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两人扯皮了好一阵子,陈酒眉头一拧,一个板栗敲在曹六头上。 “闭嘴。” “嘶~” 曹六疼得龇牙咧嘴。 “具体情况不好解释,总之,这颗死人头已经没有邪性了,它现在就是一坨坏掉的腊肉。” 陈酒把人头朝着曹六一丢, “处理掉。” 辫子头在半空甩出一个弧线,准确落在了曹六怀里。 曹六脸一白,丢也不敢丢,抱也不敢抱,只好翘起两根指头拈着鼠尾辫,好似大户人家的闺女捏兰花指拎手绢。 “我怎么处理啊?这是人头,人头!” “又不是新鲜的,巡警懒得管。你要嫌麻烦,直接一把火烧了也行。” “你咋不自己弄?” “我要出去办件小事。” “啥事?” “踢馆。” …… 居士林佛堂。 熏香袅袅缭绕,金身大佛宝相庄严。薛征由一个黄衣和尚陪同,拄着西式手杖,眼眸微微垂低,面前是一块黄色牌位,供奉在庙里的超度往生莲位,“妻丁仪,薛征立”。 和尚双手合十: “薛施主对尊夫人一往情深,久奉香烛,必能感动菩提,夫妻同登极乐世界。” “富明师父,极乐净土当真存在么?”薛征抬起眼眸。 “当然。” “如何证明?” “《无量寿经》记载,自此世间向西而去,经过十万亿佛土之彼方,即为极乐净土,往生于该佛土者身受诸种快乐法相……” “只有佛经?” “额……净土是真佛之境,佛法高不可测,能有只言片语遗留在经文上,已是万幸。” “那便是无法证明。”薛征摇头。 和尚噎了一下,闷闷说: “既然薛施主不信净土之说,为何给尊夫人供奉往生牌呢?” “立牌位,立碑文,立牌坊,做传记,从来不是给死者用的,只是生者的念想罢了。” 薛征凝望着往生牌, “我辜负了佳人,心里头有愧疚,只好以此类物品寄托。” 大和尚哑口无言。幸好这个时候,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匆匆步入佛堂。 “薛施主,理事长请你进去。” 居士林理事长孙承辅,袁项城亲封恪威上将,北洋三巨阀之一,其直系势力巅峰时期曾总控东南,自任闽、浙、皖、赣、苏五省联军总司令,拥兵二十万众。后败于国民北伐军,退隐从佛,寓居津门。 “我就不去了,” 薛征摇摇头, “我是国民军出身,他是北洋巨阀,我一看他便难抑杀气,他一看我便碍眼至极,相看两生厌。” “把这个送过去就行,让孙承辅他自己抉择。” 他递过去一本厚厚的佛经。小沙弥接了过来,手上没拿稳,经书稍稍一抖,从里面掉落出一颗黄澄澄的子弹。 “……” 小沙弥打了个寒颤,急忙捡起子弹夹回书页,抱在怀里逃亡一般跑出大门,告辞都顾不上。 “我这个弟子年纪太小,不懂礼数,我之后肯定严加管教。” 和尚干巴巴笑着, “敬古斋送来了一批古籍经书,需要及时整理,施主自便,贫僧先行告辞。” 偌大佛堂里只剩下薛征一人,安静极了,香烛的灯花噼啪微响。 “华北伪政府主席,东亚共荣会长,日本人真是割了好大一块肥肉。” 薛征摩挲着手杖,低声自语, “孙承辅,你讲你喝惯了长江水,吃不惯日本米,嘴巴上说得好听,最好别只是说说,不然……我就得受累帮你体面了。” 又对着牌位驻步了一会儿,薛征离开佛堂。 黑色福特车停在门口,前后三辆保镖车。正抽着烟的刘经理急忙掐灭烟头,拉开车门。 “回商行。” 油门踩下,汽车驶离。 薛征扭头看向邻座, “小零,坐车就别一直盯着书了,伤眼睛。” 邻座上的旗袍女子放下手里头的小说,封面上赫然印刷着《近代群英演义》。 “又是武侠?” “好看的。” 女子一身剪裁合体的白底青花旗袍,勾勒出极美的腰身曲线,整个人仿佛一件青花瓷器。 看面容,大概二十岁出头,墨色长发用珠玉钗子高高盘着,鼻梁高挺,眼瞳翠绿如碧玉,皮肤呈一种罕见的冷白色。 秦得利旗下新锐影星,丁零。 “姐夫,大刀王五、神拳霍元甲他们是真有其人么?” “是,也不是。” “怎么说?” “书中角色是妙笔润色过的,非惊天大事不足以显示人格,所以风花雪月,侠肝义胆;真实生活却往往琐事如缠,难免柴米油盐,英雄气短。” “拿武行来说,大多数旁人只看得到武师们的显赫声名,金玉其外,却鲜有人了解,武馆向权贵乞食的低眉顺眼,败絮其中。” 薛征叹了口气, “我和武行没有牵扯,但武术毕竟是国粹,眼睁睁看武行守着一套老规矩故步自封,烂了,毁了,实在可惜。” “唔,武行。” 丁零想了想, “姐夫你之前讲,你想寻一个有志革新武行的能人,找到了么?” “没有。” “但我听说,”丁零看了眼开车的刘经理,“你打算撑一个年轻武师开馆。” “陈酒啊,” 薛征半靠在椅背上, “他的确扬言要踢翻武行,但只是为了私仇。” “那你还撑他?” “我一开始当兵,只是想躲家门的灾祸,后来也甘愿为了一面青天旗冒死冲锋。我挑的人,比我当年更年轻。” 薛征嘴角噙着笑, “大有可期。” “姐夫,你现在也年轻……” 丁零顿了顿, “也不老……” “额,也不算太老……” “死丫头。” 薛征笑骂一声, “我是老了,好几枚弹片嵌在身子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我弄死。死了也好,早点儿下去陪你姐姐。但之前我得赶紧把你嫁出去,省得到了下面,挨你姐的训。” 一提这个话题,丁零就把书盖在脸上,装死。 “说起来,我还想请陈酒当你新电影的武术指导来着,可人家没答应。看来,大明星的名头也不是那么管用。” 薛征摩挲着手杖,眼神追忆, “想当初,我也是军里格斗的一把好手,倒是蛮想见识一下武师打擂的风采。” 刘经理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 “斯煜,有事?” 薛征察觉到了目光。 刘经理支支吾吾:“老板,半个小时前,街面上的黄龙水会派人递条子,说陈酒去了玉山馆踢馆。是小事,我就没报告。” “哦?” 薛先生眉头一挑,稍作沉吟, “改道,去玉山馆。” 第十一章 是也不是 踢馆有两种公证方法,一种是请来和双方都无渊源的武行前辈,画押作证;另一种,则是被踢的武馆门扉大开,再放出消息去,任意供人观瞻。 前一种,输者留面子; 后一种,胜者扬声名。 方法由踢馆一方来选,陈酒自然选择后者。 玉山馆内。 平民百姓只能在门外抻着脖子看,有身份的客人早已安排好了座位。 “姐夫,这就是你挑的人?抽大烟的家伙也能上台打擂?” 丁零打量着擂台上的年轻人,遮面帷帽下的眉头皱着。 高高瘦瘦,剑眉薄唇,五官卖相倒是不错,但却眼眶泛青,嘴唇白得发慌,像极了如今津门街头随处可见的瘾君子。 落差太大。 丁零最讨厌烟鬼,成群结队聚在街头巷尾的阴影里,面目呆滞,肋骨嶙峋,用冒着绿光的眼睛死盯来往的每一个人,活像食腐的鬣狗群。 “我查过,他不沾大烟。” 薛征也蹙着眉, “难不成是急病?” “这幅烂样子,别上了台,一两个回合就被人家打得吐血,丢的是姐夫你的面子。”丁零显然不太看好陈酒。 “我挑的人,我信。” 薛征缓缓说, “要不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赌他胜。”薛征摩挲着手杖,“你不是想学枪么?我输了,容你随便耍。我要是赢了,你就乖乖给我相亲去。” “说定了。” 丁零点点头。这时候玉山馆的馆主登上擂台,吸引了所有看客的目光。 …… 说是擂台,其实就是一块圈出来的空地。武馆前堂是平日里练功的所在,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砂石细土,鞋底踩上去咯拉作响。 陈酒拎着苗刀,鼻子突然有些痒,伸手一摸,刺眼的殷红。 七魄伤了两魄,所带来的影响绝不止精神萎靡那么简单。头虽然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撕裂般剧痛,但依然一抽一抽的,鼻血、咳嗽这种小毛病更是时不时发生。 他随便用衣服擦了擦手,望向今天的对手,玉山馆馆主郝诚。 郝诚四十多岁,在各家馆主中算比较年轻的,面容白皙,书生气质,留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乍一看就像个教书先生。 手里提着一柄细剑,三尺长度,寒刃如雪,潋滟生光。 “剑不错。” 陈酒端详着对方的兵器,微微眯起眼睛, “梅花螳螂,八仙剑?” 郝城不搭理他,却是向四周抱拳郑重行礼,高声开口道: “开擂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当着大家的面问一问眼前这个人,请诸位贵客为我作证。” 陈酒皱起眉头,不知对方打的什么算盘。 “前天晚上你去登瀛阁踢馆,同三皇门的云馆主打擂。我虽然没有亲自去祝寿,但后来听在场玉山馆弟子的描述,也复盘了个大概。” 郝城盯着陈酒,目光灼灼, “只说最后一回合,你明明已经陷入绝境,眼瞅着就要被开膛破肚,却靠着一记腿法反败为胜,是也不是?” “是。”陈酒大大方方承认。 “这记腿法,仙人挥尘,不是披挂门的招式,而是属于三皇门,是也不是?” “是。” “左凤图是披挂门武师,你之前也从未拜在三皇门下。所以,这一招并非从师长处堂堂正正得来,而是盗学了云馆主,是也不是?” “……是。”陈酒面沉如水。 “诸位也都听到了,” 郝城拔高声音, “这个陈酒,顶着左凤图弟子的名头,用着披挂门的刀,却在擂台上现学现卖别家武艺,凭此才侥幸取胜。这是什么?这是偷盗!” “自古以来,偷便是罪。” “偷财之人,由苦主处置;偷权之人,由国法处置;偷艺之人,放在早年间,是要当着同行的面剁手剁脚,永远逐出津门。” 郝城剑指陈酒,语气激烈, “你打擂不用自家武术,是对师门不孝;盗用别家秘传绝学,是对同行不义。” “陈酒,摸着良心自问,你有脸站上擂台么?” “在座诸位帮忙评评理,这样一个不孝不义的畜生,有资格站上擂台么?他凭什么来我玉山馆叫嚣踢馆?!” 举座哗然。 杂乱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仿佛一波波巨浪拍向漩涡正中的陈酒。 玉山馆主寥寥几句话,却是凭着武行的老规矩彻底否定了陈酒踢馆打擂的法理! “偷……” “盗……” “小人……” “不孝不义……” 陈酒面无表情,反手握刀劈向地面。 咚! 刀背重重砸落,细碎的砂石四溅而飞,沉闷响声压住了嘈杂的喋喋之音。 “你说完了么?” 陈酒凝望冷笑连连的郝城,眸子黑沉如墨, “说完了,换我来说。我不说你,说一说你的梅花螳螂门。” “梅花螳螂,首代祖师爷淳化王郎。王郎本是螳螂十八凑的传人,他将太极、通背、狸拳之精华,融于螳螂拳,始成梅花螳螂雏形。” “二代祖师赵珠,汲取崩补、八肘; 三代祖师李秉霄,又取艺于罗汉拳、六合门,缝补于自家套路,融会贯通,梅花螳螂至此才有了秘不示人的‘摘要’拳招。” “就连螳螂八仙剑,也是脱胎于武当八仙剑,步法略有不同而已。郝馆主,是也不是?” 郝城脸色难看,嘴唇抿得发白。 陈酒踏出一大步: “是也不是?” “……没错。”郝城闷声回答。 陈酒一字一顿,满堂清晰可闻: “我只不过在擂台上临时仿了一招而已,就被你说成了没脸没皮的小偷;你家祖师爷不知从各门各派学了多少东西,日夜推敲,融为一炉,他岂不是大奸大恶的巨贼?原来梅花螳螂一门尽是贼子贼孙,玉山馆是武行最大的贼窝!”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郝城脸青一阵白一阵,指着对方张嘴欲喷,却也无言以对。 “郝馆主,现在你来说,我到底有没有资格上擂台?” 玉山馆主额头上青筋微跳,深吸了一口气,持剑的手腕轻轻一抖,寒芒四溢。 “梅花螳螂,郝城。” “披挂,陈酒。” 话音刚落, 陈酒一个跃步冲了上前,五尺苗刀仿佛一轮凌厉的满月,朝着郝城微张的嘴巴悍然斩去! 第十二章 刀与剑 螳螂八仙剑,刚柔相济,灵活潇洒。 “竖子!” 凌厉刀风扑面而至,郝城怒竖着两道长眉,额间挤出一个川字。 他腰马平稳不动不闪,看似轻飘飘的一剑点在苗刀侧脊,顺势递出一记平刺,而陈酒刀路被点偏,只好匆忙收刀拦于身前,剑尖险之又险击中了纹路如鳞的刀面! “叮!” 双方各撤一步。 第一回合,看似势均力敌的试探交锋。 陈酒甩了甩酸痛的右手腕,摇头说: “你不如云望。” 郝城闻言却并无愠怒,反而用眼睛牢牢盯着陈酒的右手,面露喜色: “你慢了。” 陈酒没有否认,咧了咧嘴角: “打你,够用。” “我看未必!” 郝城暴喝一声,抢先仗剑出击,螳螂七星步虚虚实实戳翘相合,轻灵的八仙剑挽出一个剑花,直取陈酒右半胸膛。 陈酒腰腹旋拧,双腕忍着痛迸发出力劲,长刀舞着半圆拦住剑势,但终究慢了半拍,胸口衣衫撕裂,浮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果然。” 郝城大喜,脚步往己方左侧一滑,一腿如惊雷般踢中陈酒肩膀,却是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要趁着对手右手不便,步步紧逼。 砰! 肩头遭遇重击,陈酒的身形一阵摇晃,险些就站立不住。祸不单行,两抹鲜血又从鼻腔里流下,嘴巴里腥咸一片。 “啧。” 座上的薛征看陈酒接连受挫,下意识捏紧了手杖。 一击得中,郝城不肯给对手半点喘息的机会,左鞋尖在粗砺的沙土上微微一拧,左步前落,剑刃如虹上挑,目标正是陈酒的喉间脉管。 螳螂八仙剑·仙人撩衣 陈酒胸前的鲜血大片洇开,鼻血横流,却面不改色,他挥出一刀击中八仙剑中脊,同时双脚交错,眨眼间便绕行到了郝城空当大开的背面,却是用单手强撑着用出抹刀式,长刀朝着对方的后脑狠狠劈下! 刀如惊鸿! 金属交击,碰撞声清越泠泠。 刀锋临头的前一刹那,郝城握剑的五指用劲,长剑在掌心里打了个旋,向背后横插而去,一招最基础的苏秦负剑,便将陈酒的杀招化为乌有。 如果陈酒双手完好,这一刀足以压着长剑斩开头颅。 “苗刀是极耗气力的双手兵器,你手腕损伤,内息紊乱,如何施展?” “今日,合该我郝城踩着你名扬津门!” 郝城在心中大吼,反握的八仙剑将苗刀往一旁撩开,右手仿佛一张绷紧的硬弓骤然弹直,手背重重砸中陈酒右胸,正好打在伤口上。 “嘶~~” 陈酒倒抽一口凉气,眼角肌肉跳动着,迅速往后撤去。郝城满脸洋溢着疯狂和狰狞,一剑紧跟着一剑如匹练般接连刺击。 叮。 叮。 噗! 叮…… 剑光连成一片,几乎看不清残影,陈酒手忙脚乱格挡,但单手苗刀本就功力废了一半,气势又被对方死死压住。 八仙剑仿佛野兽的带刺舌头,时不时就能抓住空当,从陈酒身上舔舐掉一片又一片血肉。 终于,山穷水尽。 眼瞧着一抹剑锋直刺心口,陈酒凭着本能做了一个铁板桥,用苗刀向下戳在沙土中支撑住,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郝城眼睛一亮,腕子翻旋,剑刃朝陈酒的腹间要害抹去! 看客们发出一大片叹息。没有任何武术招式能在这种情况下翻盘,怪就怪这个陈酒脑子坏掉,偏要带伤踢馆,真当武行全是软柿子? 郝城正狞笑着,眼帘里却突然蒙上一大片细碎的阴影,眼珠子火辣辣的疼痛。 什么东西?! 台下客人们看得明白,在生死关头,陈酒居然松开了腰劲,任凭身躯砸在地上,被解放出来的刀锋用力掀挑起一泼沙土,扬向郝城的眼睛! 这不是门派武艺。 是战场阴招。 与鬼头罐中的清将缠斗整宿,经历数个战场,陈酒付出两魄受损的惨烈代价,除了一枚玉骨箭头,另外大有收获。 “阴损!下作!” 玉山馆主捂着眼目痛叫着,陈酒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擦了把鼻尖,鲜血被抹得半张脸都是。 “你说什么?” “阴……” 刀柄重重砸中郝城的嘴巴! 嘴唇破裂鲜红,满口牙齿直接崩了大半。 陈酒一脚踢翻了郝城,踏住对方的胸膛,单手高举苗刀,正准备当头劈下,玉山馆主蠕动残破的嘴,喷着血泡泡: “我认……认输。” 陈酒一脸失望,慢慢垂下兵器。 按照先例,擂台上一方在另一方认输之后继续杀人,便不再归生死状单保护,这是武行和警方之间的相互妥协。 陈酒在衣兜里掏了会儿,摸出两块大洋,丢在郝城身上。 “给你镶牙。” “……”郝城眼珠子一翻,闭过气去。 “这台是我赢了,有人反对么?” 陈酒往玉山馆弟子们所在的方向扫了一圈,目光触及的地方,弟子们纷纷偏过头去。 “那便是没有。” 陈酒点点头,刀往肩上一扛,准备离开。跨过门槛之前,终于有一名弟子鼓起勇气,出声喊住陈酒。 “你不能走!” “嗯?” 陈酒回过头,目光森然。 “……”弟子吞了口唾沫,“你不能走,按照规矩,不论输赢,我们玉山馆都得请客,不然外人会说我们不懂礼。” “免了。” 门口拥挤着看热闹的百姓,陈酒伸手,从一个小贩的草席筒上摘下两串冰糖葫芦。 “你们付了这个的钱,就当请客。” 咬碎的山楂渗出鲜红的果汁,掩盖了嘴唇和牙齿上的血色。 “陈酒。”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陈酒一扭头,看到拄拐的男人,表情微微有些惊讶。 “老薛?” …… “打得漂亮。” 福特汽车边上,薛征手里买了一串糖葫芦,和陈酒聊着天,几步外是几个面无表情的保镖,衣摆下的腰间鼓鼓囊囊的。 “你下腰躲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输,没想到只是示敌以弱。” “打架,” 陈酒倒是一脸淡然,“得靠脑子。” “你这脸色怎么回事?生了病?” “没睡好罢了。” 陈酒摸了摸脸,看向薛征身边戴帷帽的旗袍女子, “这位是?” “我妻子的妹妹,丁零。” 丁零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雪白面庞,精致的脸庞如同冷玉雕刻。 “原来是大明星丁零,久仰久仰。” 陈酒笑着说, “我很喜欢你的电影。” “喜欢我的电影,怎么不愿意来当武术指导?只怕是客气话吧。”丁零哼了一声。 “并非不愿,”陈酒摇头,“我这门功夫,女人学不好。” “你瞧不起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酒愣了一下,眉头微皱。他却从丁零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敌意,那双碧绿眼眸里闪烁着奇怪的光。 “小零,好好说话。” 薛征呵斥了丁零一声,冲陈酒歉意一笑, “她不是针对你,是打赌打输了,正在跟我置气呢。” “无妨的。” 陈酒换了个话题,“老薛,你认识做古董生意的人么?” “当然认识。怎么,想开始玩古董了?” “没,是想找两件东西,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鬼头罐给了陈酒一些启发,既然玉骨箭头含在几百年的人头里,那么另外两个部件同样藏在古董中的概率并不低。 “说一下形制,我帮你问问。” “我不太清楚。”陈酒摸了摸下巴,“应该是箭杆和箭羽的样子,但也不一定。” “箭杆和箭羽……这种老物件比较稀罕,我会特别说明。” 薛征看了眼天色, “傍晚了,要我派车送你回十庄渡么?” “不用。”陈酒摇摇头,“我打算去一趟鼓楼集市。” 第十三章 肃慎传说 鼓楼市,津门地界最大的古董商市,有摆摊,有店铺,买进卖出,全凭眼力。有人在这里捡漏了清宫流出来的彩绘陶马,一夜暴富;也有人倾尽家财,买来明朝展子虔《四季踏雪图》,结果回头一打听,好嘛,展子虔是隋唐人。 “我这虎符,战汉的,铭文俱在。急着用钱,价也不开高,三块大洋。” “夏商的古玉,西周的铜爵……” “哎呦妈耶,朋友,可不兴摸啊这个,摸多了不长个。” “我,摸金校尉,承了祖宗的土里本事,就没有找不到挖不开的墓。你瞧这刚从水坑摸的明器,还带着泥呢……” 待价而沽,口若悬河。 陈酒肩上扛着用布包裹起来的长刀,蹲在一个摊位前,目光扫过零零碎碎的物件。 原本想带曹六一起来,那小子虽然不做正事,但眼光还是有的,况且是个福将。但曹六混迹鼓楼多年,浑事浑话一大堆,近乎落到老顾客和店主摊主联合起来人人喊打的地步,只好作罢。 这一趟,陈酒也不指望着真有什么收获,纯粹来碰碰运气罢了。 “后生,你到底买不买?” 摊主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坐在小马扎上,斜眼睨着陈酒。 “再看看,再看看。” 陈酒搓了搓手,笑。 “我瞧着你从头走到尾,从尾又走到头,都溜达好几圈了,还要再看?” 摊主叹了口气, “瞅你这幅样子,也不像个大富大贵的,我奉劝你一句,如果手里有俩闲钱,拿去做些踏踏实实的生意,别总想着来鼓楼市撞横财。古董这行水深,不砸进去上百枚大洋,连水花都听不着。” 民国二十年的津门,一枚银圆大洋可买大米十六斤,猪肉四斤,棉布六尺,十二枚银圆足够城里五口之家的一月温饱。 “倒不是差钱,只是没遇上对眼缘的东西。” 陈酒递过去一根烟, “听老先生的话,对古董颇有研究?” 老人接过烟,看这年轻人顺眼了不少,反正摊上也没什么顾客,便打开了话匣子: “我家祖上,是大清朝三品文官,御赐单眼顶戴花翎,论古董,是家学,若非改了朝换了代,也不至于沦落到这里售卖祖业。” “后生,你什么对得上眼?典经古籍,金石篆刻,名人字画,陶瓷泥塑……我都指得出门路。” “肃慎之箭,老先生听说过没有?”陈酒试探着问。 “肃慎之箭?”老人愣了愣,松弛的脸皮耷拉下去,“合着你小子是来消遣我的。” “老先生,你什么意思?”陈酒皱着眉头,一脸不明。 “你是真不知道?” 陈酒摇头,“当真不知。” “那我给你讲讲。” 老人吐了口烟, “肃慎之矢这个词,出自于《国语·鲁语》,讲的是周武王年间蛮族朝贡的典故。换句话说,就算它真的存在,那也是几千年的物件,是个传说,更别提箭杆箭羽极易朽烂,如何保存得下来?你还是别费这个力气了,白搭。” “唔,这样啊。” 陈酒若有所思, “我听闻,肃慎人是满人的祖先,这个说法可有信度?” “或许吧。” 老人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年代太过久远,而且蛮族没有史书,肃慎,浥娄,扶余,勿吉,靺鞨……是一族还是几族,血统和满人是近是远,根本捋不明白。” “我还有两个词想问,” 难得碰到一个懂行的,陈酒眼睛微微发亮, “雄常、雄库鲁又是何物?” “全是神话。” 见多识广的老人闷闷回答, “肃慎好歹有史书为证,雄常则是《山海经》的神树,好比扶桑、大椿。雄库鲁是满人入关之前信奉的萨满图腾,满语‘万鹰之神’。” “有人讲雄库鲁就是海东青,可世上哪儿有灼热如日、翅展遮天的鹰隼呢?我寻思啊,不如说《大荒北经》里的九凤更贴切些。” “神话……” 陈酒摸着略微扎手的下巴,低吟不语。 原本以为肃慎之箭只是古董,没想到居然牵扯上了神话。不过,既然鬼头罐这种聊斋夜话风格的怪异都能存在,说明这个世界存在阴暗面,多些神话元素似乎也不是很难接受。 正想着,陈酒眼角余光看到了几个横冲直撞的光亮头皮。 头皮? 几个穿和服、挎长短双刀的浪人大步行来,顶着滑稽的武士秃顶发髻,前头领路的是一个点头哈腰的矮胖中年。 “虹日道馆的家伙,” 老人语气急促,低声提醒, “千万别盯着他们看,会惹事的。” 虹日道馆的名字,陈酒也有耳闻。这是一家剑道馆,馆址位于日租界武德殿,蓄养浪人剑客,行事极度嚣张跋扈。 这些浪人们在华界内多少还收敛点儿,但日租界已经屡次有当街拿国人试刀的惨剧发生。巡捕房迫于民间压力,收押了几个领头的,当天下午就全放了出来,连层油皮儿都没擦掉。 “狗屎玩意儿,” 等浪人队伍离远,老人才清了清嗓子,狠狠啐一口唾沫, “仗着两把刀,常来鼓楼市耀武扬威,糟蹋了东西也不赔偿。也就趁着这种年头,放在唐宋元明,小日本敢么?” “他们靠的可不是刀。”陈酒盯着浪人的背影,面无表情。 “晦气得很。” 老人嘟囔了一声,开始低下头收拾摊位。 “后生,老头我先收摊了。你要是打算逛下去,可得抓紧时间,灯下不观色,天一黑鼓楼就闭市,那时候你要还想继续,只能去城北的鬼市。” “好嘞。” 陈酒站直身子,活动了两下蹲酸的腿脚。 听完老人这席话,他已经对遇上新部件不抱什么期望了,只打算再随便溜达两圈,开一开眼界,打发一下时间。 几乎同一瞬间,心口突兀灼热。 “检测到肃慎之箭部件。” “距离:12米。” 12米?! 陈酒横目四顾, 周围人来人往,很多路人怀里都抱着东西,根本辨认不出。正疑难的时候,眼底浮出了一个小红指针,就像是游戏里的指引路标,陈酒立刻朝着这个方向大步赶去。 “瞎啊你?” “别踩!” “臭老坦儿,急着投胎?” 陈酒脚步匆匆,顾不得挡路的摊子,干脆直接抬腿迈了过去,自然引来一阵斥责。 但路上人群实在太密集,短短十几米之遥,艰难得像是天堑。 陈酒紧咬不放,目标似乎也在赶路,两人之间的距离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缩短。 跨越了半个集市,陈酒眼中终于映出一个瘦削佝偻的矮小背影,怀抱长条木盒。 咚! 就在这时,路旁店铺里飞出一道身影,重重砸在陈酒眼前。 第十四章 光天化日 陈酒急忙脚尖一拧,鞋底和路面摩擦出“嗤”一声响,才没有撞上去。 但那个飞出来的人好巧不巧,居然砸倒了抱着盒子的背影,上锁的木盒子摔裂开来,骨碌碌滚出一幅暗淡又残破的明黄色卷轴,展示在凑上前看热闹的人群面前。 【五色蚕锦御用圣旨(空白)(残缺)】 奉天承运,文绣黄龙;奉天诰命,朱玺诏曰。 品质:凡流 “我的宝贝!” 被砸倒的瘦子惨呼一声,顾不得帽子掉落,急忙爬上前去,把圣旨抱回怀里。发青的脑门和长长的辫子,脸颊凹陷,面白无须,看样子居然是个太监。 陈酒拧着眉,扭头望向店门。 门框里首先踏出一只裹着白袜的木屐,紧接着是挂剑鞘的腰带、披羽织的和服,锃亮的头皮直泛油光。 被几个同伴簇拥着的浪人左手提一件锈色斑驳的青铜剑,右手握住打刀,脸上笑嘻嘻。 “别!您别!” 地上店主打扮的中年人一边呕血,一边挣扎着试图撑住身子。 浪人叽里咕噜几句,矮胖子紧跟着钻出店门,先朝浪人哈腰,谄媚得像狗,一扭头,冲店主龇牙咧嘴,凶狠得像狼: “吵什么!中谷先生要拿你的剑试刀,是你莫大的荣幸。” “这是高古的越国青铜剑,顶老的东西,试什么刀啊!” 店主声音凄然, “它是别人典当在我这儿的,好几百大洋,弄坏了我没法赔,求您行行好……” 话没说完,浪人嬉笑着,双手刀剑使劲一磕。 “铛!” 青铜剑深埋土里千年,水蚀锈侵,如何硬得过明晃晃的打刀?自然是一声脆响,当即崩断。 店主身躯一软,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脊骨,表情绝望。 浪人又咕噜了一串,翻译弯着腰听完,转身朝向人群,挺腰腆肚: “中谷先生说, 中国的剑,旧,软,不好; 日本的刀,新,硬,最好。 兵器是用来厮杀的,中国剑败给了日本刀,他不该赔偿。” 伴着蹩脚的翻译,青铜剑被随手一丢,上千年的虫鸟篆铭文蒙上灰尘。 浪人中谷扯了扯嘴角,收刀回鞘,目光在台阶下巡梭一圈,突然一亮,伸手指向太监怀里的圣旨,叽里咕噜。 “中谷先生说,他想看看这个东西。” 翻译一边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油汗,一边快步走下台阶,往太监那里靠去。 呼! 裹刀布被风声撕裂,五尺长刀挥出一个半圆,堪堪擦过翻译眼眉,扫下几根细毛。 “啪叽”一声, 翻译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油腻的汗滴顺着肥脸流下,双腿战战,牙齿打颤。 “物主没开口,你就上手,不合规矩吧。”陈酒持刀拦在中间。 “你疯了?” 翻译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看你像个武师,别给自己瞎找麻烦,区区武行碰不过日租界……” “八嘎!” 话没说完,浪人怒喝一声,木屐踩着地“蹬蹬蹬”上前,狞厉如豺狗的目光直往陈酒脸上逼去,嘴里一连串叽里咕噜。 陈酒眼神淡漠,用下巴比了比翻译。 “他嚎什么?” 翻译咽了口唾沫: “中谷先生说,他怀疑这幅画是日本流失的宝物,你如果阻拦,就是偷窃日本国宝的同案犯,如果想活命,快快把赃物交出来。” “你跟他说,” 陈酒歪了歪头, “我看他那两把刀很像中国的唐朝刀兵,他那身衣服很像中国的古装,问问他是从哪儿偷的,快快把刀解下来,把衣服扒光。” 翻译瞠目结舌。 “彼は何を言いますか(这家伙说什么)?” 中谷很不耐烦。 短短两三句话,矮胖子却支支吾吾翻译了二十多秒钟。中谷越听脸色越发阴沉,听到最后,啊呀怪叫了一声,探手摸向腰间! 几乎在同一时间,旁边浪人一齐握住打刀,默契极了。 陈酒手腕微抖,全身肌肉蓄势待发,苗刀的长度远胜于打刀,只要踏出半步,且先不管别人如何,中谷就会直直撞上刃锋。 “……” 目光碰撞,如刀剑相击。 中谷脸色阴晴不定,迟疑了好一阵子,终于抽出巴掌来,却是掏出了一口袋银圆。 “中谷先生说,他急着去城西的妓馆,睡一整宿女人,不想杀人坏了兴致。这幅画,他买。” 哗啦作响的口袋被丢在太监面前。 “你卖不卖?” 太监愣愣盯住满满一口袋白花花的银圆,颤抖着捧在手心里,喃喃自语:“这么多大洋,够买多少两烟土啊……卖,我当然卖……” 浪人虽然听不懂汉话,却已经从对方的表情中得知了结果。 叽里咕噜。 “中谷先生问,买卖成交,你还要拦么?”翻译斜着目光,狠狠刺了一眼陈酒。 “……” 陈酒咧嘴一笑,松懈肌肉,将长刀收回肩上。 “钱货已经两讫,我又出不起更高的价钱,当然没法拦。” 中谷哈哈大笑,从太监手里拿过圣旨,表情仿佛得胜的将军般,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带同伴和翻译昂首阔步离去。 陈酒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咧得更开,牙齿森白。 “朋友?” “唔。”陈酒收敛笑容。 “朋友,别气了,东西没拿到就没拿到,至少留住一条命。今天是你运气好,放在往日,那群浪人当真会拔刀。” 店主这时候已经接受了现实,脸色死灰, “没办法,国家落魄了,形势比人强,这就是津门的光天化日。” “是啊,光天化日。” 陈酒抬头望了眼天色, “但天马上就要黑了。” …… 午夜,云层厚重,无星无月。 “田中,你酒量这么差,真的是大日本帝国的男子汉么?” “那个女人皮肤真滑,豆腐一样。” “话说,中谷今天用低价得了个好宝贝啊,怪不得高兴到把今天的客都请了。” “中谷没出来?” “还在女人肚皮上呢,说,今夜不回道馆了,要留下来尽情展示北海道男儿的英雄气概。” “英雄气概?别是让人缴械了吧?” “哈哈哈!” “我去撒尿……” 妓馆门口吵吵嚷嚷,喝醉的浪人们相互搀扶着,在漆黑一片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其中一个矮个浪人脱离队伍,拐进了巷子里。 撩起和服下摆。 “嘘~” 矮个浪人打了个哆嗦,酒劲被夜风一吹,似乎清醒了不少,夜色下的小巷子里影影绰绰。 “喂,什么东西?” 一道脑袋又大又扁的影子从巷子深处缓步靠近,奇怪的外型让浪人想起了很多家乡传说,山童、高女、飞头蛮…… “站住!” 浪人拔出刀,使劲瞪大眼睛。 这时,一道月光艰难地钻出云层、投在了那个东西的上方。原来不是脑袋,而是一顶遮住整张脸庞的草帽。 “什么啊,原来是人。你是干什么的?”浪人松了口气。 回答他的,是一轮弯月般的寒光! 第十五章 夜将轻骑逐 浪人的刀刚挥起来一半,那抹刀光已经斩开了他的脖颈,皮肤、肌肉、血管、脊骨被一齐切断,血柱顶着头颅冲天而起,“啪叽”摔在自己刚刚的尿坑里,那双惊恐的小眼睛仰望夜空,飞快蒙上死翳。 死不瞑目。 陈酒压了压草帽,膝盖弯曲,往墙壁接连蹬踹了两三下,轻轻跃上墙头。 粘稠如墨的夜色中,他的眸子微微泛着寒光,就像伏在草丛里猎食的狼。 杀人,夺宝。 “你掉进水坑里了么?” 等了许久,浪人们没等到同伴回来,骂骂咧咧走进小巷。陈酒低头点数着,五道身影,其中那个矮胖的影子应该是翻译,记得白天明明有七个人才对,谁不在? “马鹿……” 浓浓的血腥味窜进鼻腔,将骂人的话顶回了喉咙里。浪人们先看到那具脖腔空空的尸躯,一低头,正对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瞳。 “敌袭!” 为首浪人用日语震喝,伸手握住腰间剑柄,头顶突然蒙上一片阴影。陈酒跳下墙头,双手反握苗刀向下刺击,刀尖裹挟着整个人一百五十斤的重量,凶猛插入浪人的后颈! 鲜血顺着血槽喷泉般激涌。 “田中!” 浪人们红了眼睛,三个人同时拔刀居合。草帽下的陈酒神色自若,单手抽回刀,另一只手扯过田中摇摇欲坠的身躯挡在面前。 “死了。” 三个浪人眼光狠辣。他们手里的打刀,把把品质都能达到“双胴切”以上,其中有的甚至是“四胴切”级别,完全可以将田中和那个藏头露尾的混账一起斩成碎肉。 噗! 田中的躯体四分五裂,骨肉散离,露出后面的……翩然冷光! 浪人们动手的那一刻,陈酒后撤半步,精准卡住了距离。苗刀比打刀长出一尺数寸,打刀将田中劈了个稀碎,却是正好为苗刀扫清了出刀路径上唯一的阻挡。 趁着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陈酒盯住了居中的月代头浪人,前踏一步冲入三人之间,手中苗刀仗着五尺长度直刺而出,仿佛一杆猛虎扑涧的长枪,刀尖正指对方胸膛! 刀法·迎推刺 披挂苗刀,兼具刀枪之长。 “啊啊啊!” 月代头怒喝一声,生死关头却是弃了兵器,双手握住锋利的刀刃,任凭鲜血横流。 “好决断。” 陈酒目中寒光大盛,双腕忍着疼痛一拧,刀锋将十根指头尽数绞断。 这时候,另外两个浪人的打刀交织成一个杀气凛然的十字,直奔陈酒脊背斩落。 呼! 刀风如罡。 陈酒埋低身子,腰脊仿佛大龙般旋拧,一记平削在头顶舞出满圆,格开了致命的刀光,紧接着他没有任何迟疑,就地一个翻滚,灵活窜出了浪人们的三角包围圈,朝小巷深处一路狂奔。 “追!别让他跑……” 月代头满眼血丝,捧着两只光秃秃的巴掌,声嘶力竭。 话还剩一半卡在嗓子眼,一抹寒芒在他的视野中不断放大! 经过田中的尸骨时,陈酒顺手挑起掉落的打刀,头也不回,朝着记忆中的方位掷了出去。 刀尖从月代头大张的嘴巴里捅入,贯穿后脑,直直插在身后墙壁上,红白相间的液体顺着斜垂的刀刃缓缓滑落。 “该死!” 这一招堪称羚羊挂角,任谁也料想不到,剩下的浪人咬牙切齿,毫不犹豫往上追。 六个人出来,三个人回去,是大败,就算他们两个活了下来,也必然会被勒令切腹,莫不如趁着敌人胆气已丧,搏一个惨胜。 胆气已丧? 陈酒脚步不停,眼神漠然如坚冰。 这几个家伙不算硬,单拎出来的水平甚至连玉山馆主都比不上,只是抱团应战,配合格外默契,才显得棘手了些。 剩下两个倒是有点儿麻烦,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疯狗也能咬伤狮子,至于如何应对…… 打架,得靠脑子。 陈酒身形一晃,纵步蹬墙,翻进一家没有灯光的四合小院。 两个浪人眼瞧陈酒的身影消失在墙内,冲上去就是一肩头,直接撞断门闩,撞开了院门。 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枝叶茂密的枣树。 “人呢?” “上面。” 浪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全神贯注,握紧刀柄,朝着大树缓步压去。 夜风轻拂,树叶簌簌作响。 被撞开的院门缓缓合拢,门板后的阴影里,露出小半个草帽。 …… “救命啊!杀人了!” 街上,胖翻译一瘸一拐跑着,叫着,肥胖的脸上沾满汗水和脏泥。 交锋一开始,他就被吓得脚麻腿软,鹌鹑般缩在墙角,但当时谁都顾不上他,直到陈酒撤往小巷深处,胖翻译才恢复了一些力气,连滚带爬逃往街上。祸不单行,天太黑,他踩进泥坑摔了一跤,只好拖着一条伤腿满街大呼小叫。 城西妓馆烟馆赌馆密布,警察局和地头蛇之间有默契,深夜不会派来巡警。而地痞流氓们只顾自家店铺的安稳,至于街面仇杀,谁会管? 砰砰砰。 胖翻译气喘吁吁,拍响了一户家门。 “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浮屠……” 门扉紧闭。 继续拍。 “我在日租界工作,我是虹口道馆的翻译,你们家救了我,日本人一定重重有赏……” 话没说完,门开了。 胖翻译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惊喜之色,一桶泔水泼了出来。 哗啦。 脏水临头,一块吃剩的骨头正好卡在胖翻译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西装领口上。 “看来,没人肯管你啊。” 胖翻译回头抬眼,对上一顶草帽,帽檐下是一双赤红色尚未褪去的微眯眼眸。翻译膝盖一软,扑通地跪了下去。 “我问,你答。” 陈酒用衣摆擦拭着刀上的血, “还有一个日本人,在哪儿?” “中谷先生……” 胖翻译顿了顿,急忙改口, “剩下那个倭贼应该还睡在欢合妓馆里,甲字四房,他今晚不打算回租界。” “爷,” 没等陈酒回应,胖翻译满脸鼻涕眼泪,居然开始磕头, “我给日本人工作,也就混个饭碗,我心里其实是向着国家的。咱们是同胞,国人不杀国人……” “你是国人?” “是,是,”胖翻译点头如捣蒜,“我自小在津门长大,喝的是九河水。” “我瞧着不像。”陈酒摇摇头。 “那,爷说我像什么,我就是什么。” “我看呐,你更像条狗。” “汪,汪汪!” 陈酒眼中厌恶之色一闪,抬手,长刀挥落。 第十六章 大雪满弓刀 欢合妓馆内,甲字四房间。 烛光如豆,床铺边上散落着衣服和木盒。 绣着鸳鸯的织锦被下,是两具沉眠的身躯。 浪人中谷,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稚嫩如羔羊,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一层细腻,绸子似的,披散的长发微微凌乱。 “唔?” 中谷突然睁开狭长双目,握住枕头旁的刀柄。 “爷,怎么了?你压我头发了。” 少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锦被向下滑落,露出一截白肉。 “你,叫。” 中谷用蹩脚的口音说了两个汉字,披上和服,大拇指缓缓推出几寸刀刃,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叫?” “快,叫。” 少女低声嘟囔了一句“有毛病”,只好乖乖照办,所幸假叫是她这种人顶擅长的事情。日本人能耐小,要求却多,是最不受欢迎的恩客。 灯影微微摇晃。 …… 陈酒提着长刀,停在甲字四房门前。 奇怪的声音从房内持续传出,听得陈酒微微皱起眉头。 “还挺能折腾的。” 挥刀,破门! 纷飞四散的木屑中,陈酒仗刀冲入,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个正在自产自销的少女。一股凛冽的危机感突兀从心底冒出,陈酒几乎全凭本能,挥刀在左侧画出一个半圆。 铛! 刀刃交击,如两轮月弧相撞。 陈酒手腕一翻,用云刀式挑开敌人兵器,却没有继续追击,森冷的目光死死咬住眼前的光头浪人,眸子微微泛红。 “艹,险些阴沟翻船。” 这个名叫中谷的浪人预警意识极强,堪比最警惕的野兽。擂台上,这种意识往往快不过日积月累锤炼出的本能,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但在以命作赌的搏杀中,却有机会死里求活。 “あなた(是你)!” 中谷看向陈酒的兵器,瞳孔一缩。 “说人话。” 话音刚落,陈酒凌厉一刀平挥而出,中谷急忙举刀格挡,苗刀裹挟着雄浑的力量,直接将打刀的刀背压进了和服前胸的褶皱里。 陈酒顺势抬起一脚,鞋尖仿佛一道闪电,狠狠踹中浪人的腹肚,将对方侧踢了出去。 砰! 隔间的木门轰然坍塌。 中谷滚到灯光明亮的走廊上,忍住喉头翻涌的鲜血,往前一个滑步,瞄准了纸窗上映出的人影,便要使出示显流的大劈斩。 然而在下一秒钟,房间内灯光一暗,人影转瞬被黑暗吞噬,却是陈酒提前踹倒了油灯。 这下子纸窗上只剩了中谷一个人的影子,醒目无比。 噗。 长刀扎穿窗纸,准确刺入中谷的右胸肺叶! 陈酒用掌心抵住刀柄,整个人的重量压上去,悍然撞碎了轻薄的木质门板,苗刀贯穿对方胸腔,直没至刀镡。 鲜血顺着刀柄沾满手指,陈酒微微低头,对上那双圆瞪的狭长眼睛。 “这就是中国的刀剑。” 中谷喉间迸发出一声嘶吼,带着血沫的口水飞溅,扶桑人的凶悍狼性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他拔出腰间另一柄小太刀,榨干躯体内最后的力气,自下而上朝着草帽劈去。陈酒向后一仰头,堪堪避开寒光。 “あなたの顔が見える(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是中谷的人生最后一句话。 草帽被打飞,露出一张……裹着黑巾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冷戾的眼睛。 “傻x。” 陈酒手腕一拧,锋刃将内脏搅烂。 拔出兵器,浪人的身躯扑通一声滚在地板上,宽大的袖袍里滑落出一个小锦囊。 陈酒正准备移开目光,神色稍稍一变。 【札幌神社御守】 斫敌临阵,武运昌隆。 效果:警觉,灵应 品质:精良 “中谷桑,故乡的樱花又开了,你不回来看看么?” ——某人 “爆了装备啊。” 东西纯属意外之喜,陈酒捡起锦囊掂了掂,往兜里一揣,扭头大步走进房间。 …… 【五色蚕锦御用圣旨】 陈酒顶着残破的草帽,巴掌在圣旨上下摸索,将卷轴轻轻抽了出来。 两尺长的笔直木杆,深褐近黑的颜色,触感坚润,与其说是木头,更像是某种玉石。 【肃慎之箭·雄常箭杆】 “这就是雄常木?神话里的东西?” 陈酒把玩着箭杆,实在看不出什么稀奇,完全没有印象里的神话造物该具备的异像,摸起来的手感倒是相当不错。 箭杆化作流光,眨眼间钻入胸口。 任务栏: 1.…… 2.…… 3.集齐肃慎之箭的部件: 玉骨箭头(1/1) 雄常箭杆(1/1) 雄库鲁箭羽(0/1) 这下子,第三个任务就完成了三分之二,虽然过程颇有凶险,常常面临生死,但总体上依然相当顺利,顺利得有些离谱。 陈酒自认不是什么幸运的人,福星高照也照不到他头上。但只要一涉及肃慎之箭,他的运势就会变得难以想象的好,前有曹六把鬼头罐送上门来,后有鼓楼市直接撞上怀揣圣旨的前朝太监,甚至这都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简直夸张得像是三流小说里的主角。 运气? 绝不可能是单纯的运气。 反正暂时想不通,陈酒便不再自扰,扛着长刀身子站直。 “爷,要走啦?” 床铺上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少女小脸煞白,瑟瑟发抖缩在被窝里,露出又圆又白的肩头,脸上强撑起一个职业化的笑容。 “我在你房间里杀了日本人,虹口道馆必定报复,找不到我,就会迁怒于你。” “他们背后是日租界撑腰,妓馆保不住你,法律更保不住你。” 陈酒瞥了女孩一眼,丢下几枚大洋, “逃命去吧,永远离开津门。” 语罢,翻窗跃下。 双脚轻轻落在地面上,陈酒脚步一晃,脑袋胀痛发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两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天光乍破,晨色微熹。 城西妓赌馆林立,这个时间,赌客漂客们经历了一整宿的桌上床上厮杀,也差不多该出来觅食,于是街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一些早餐摊和小食摊,混沌、面饼、炸糕、锅巴、油麻花、面片儿、豆汁儿、坛子肉、炸果子、糖炒栗子…… 香味和叫卖声顺着晨风飘来,钓人馋虫。 陈酒摸了摸肚子,又低头看了眼身上斑斑的鲜血,自嘲一笑。 他叼上一根烟,压低了草帽,转身溶入巷子深处的黑暗。 第十七章 北安里俱乐部 日上三竿。 刚起床的陈酒正在擦脸,屋门突然被拍响。他把毛巾往水盆里“啪嗒”一甩,脸上挂着水滴,上前打开屋门。 “老薛?刘经理?” “今天有时间么?”薛征拄着拐杖站在外面。 “没安排。” 身上带伤,魂魄受损,总得疗养两三日。 “那就同我去一趟北安里俱乐部。”薛征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刘经理递上一个纸袋子,里面是一套西装和皮鞋。 “好说。” 陈酒接过衣服去换,薛征进屋随便找了个小板凳坐下等候,抬眼四下打量, “不打算换个地方住么?贫民窟太简陋,低调过头会显得做作。” “不换了,” 陈酒摇摇头, “倒不是为了低调,我在这里住得舒坦,仅此而已。” 趁着一阵闲聊的功夫,陈酒换好了西装。挺括的装束勾勒出匀称的身材,胸前缀着一枚精致的银质胸针。 崭新衣服穿在身上不太习惯,陈酒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上一次穿西装,是什么时候来着?穿越之前的学生会竞选?高中毕业照片? “上车吧。” 院门口停着三辆汽车,三个人上了中间那辆。汽车驶去,一路开出十庄渡。 薛征靠在后座椅背上,语气随意开口说: “昨天夜里,城西发生了一场命案。虹日道馆六个浪人、一个翻译被杀,尸体遭到二次毁伤,难以判断凶器。日租界方面震怒,要求立刻严查凶手,务必将其绳之以法。” “大新闻啊。”陈酒不动声色。 “凶手……” 薛征看了陈酒一眼, “已经抓到了。” 陈酒低头玩着手指,闻言动作微微僵了一下,沉默不语。 “凶手是附近赌馆的赌客,原本是个地主,把家里的祖业田产都输了出去,还欠下四百大洋,所以才铤而走险,劫财害命。” 薛征继续说, “他是自首的,原本打算移交给日租界,但今早却畏罪自缢在了牢里,只好作罢。” “一个烂赌鬼,有什么本事杀掉六个训练有素的佩刀浪人?”陈酒终于开了口,“只怕是拿了买命钱,给人顶锅。” “这对他未必不是好事。” 薛征缓缓说, “用自己卖命的钱把赌债口子补上,至少没有牵连家里人。总好过押妻抵妾,卖儿鬻女,那就彻底毁了一个家庭。” 嗤——! 开车的刘经理一扭方向盘,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打滑声音,汽车拐上通往法租界的主街。 “陈酒,” 薛征摩挲着手杖, “昨天下午,你在鼓楼市和这些浪人起了冲突,我是知道的。尸体上的是长刀伤痕,我也贿赂法医做了处理。你跟我漏个底,到底是不是你?如果不是,就当我白花了这几百枚大洋。” “老薛,你知道苗刀的渊源么?”陈酒答非所问。 “嗯?”薛征微微一怔。 “武术界一般公认,苗刀双手刀法的早期雏形,取自于明朝戚继光的《辛酉刀法》。戚将军一生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绩,平镇东南,北御鞑靼,但流传最广、人尽皆知的功业,却只有一个。” 陈酒扭过脸来,似笑非笑, “杀倭。” “好一个杀倭!” 薛征拍掌大笑,快意无比,“看来,我这钱花得太值了。” 他盯着陈酒,目光灼灼, “陈酒,你这副骨头,这身本事,小小武行容不下你,埋没了,太可惜。男儿志在家国天下,想不想给自己找面旗?” “旗?”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老薛,”陈酒叹了口气,开口拒绝,“我是个武人,也只是个武人罢了。况且……” “况且?” “没什么。” 陈酒摇摇头,别过脸去,望向车窗。 况且,以后会有更好的旗帜。 汽车在北安里俱乐部外停下。陈酒下车,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孟莎风格屋顶的法式建筑,高大如城堡,外饰奢华。 俱乐部门口有露天咖啡座,未至中午,坐着七八个白俄男人,是十月革名之后逃亡来中国的落难沙俄贵族。他们彼此不说话,挤坐在两张小桌旁,面前各摆着一个茶杯。 这杯茶,一口都不会喝,喝了会被侍者赶走。如果给其中一人两块银圆,他会塞来一个事先写好的纸条子,上面记着他家住址,家里有他的妻子女儿。 “带你来北安里,是因为小零今天有演出。她说,你给她看了一台养眼的打擂,她也给你看一回表演。津门姑娘,不欠别人风景。” “丁零小姐……”陈酒指了指脸庞。 “她母亲是白俄人,当初带着她姐姐逃难来津门,改嫁给一个中国富商,之后才有了丁零。” “那年头是北洋政府执政,世道比现在更乱,出生之后没两年,父亲在行商路上遇到兵匪,没了,母亲也因病而亡。丁家是传统士绅,不认白俄血统,姐妹俩只得在津门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 薛征一边走一边解释。 时间还早,表演厅内只坐了一半人,台上正在表演大腿舞预热,裸露程度惊人,舞者白花花的腿上缀满银梭般的细碎亮片,在灯光下映出晃眼如鱼鳞的闪光。 她们高频率小步舞蹈,膝盖内侧的肌肉如水中游鱼。 “我的保镖里也有懂功夫的,虽然不如你,但也小有名气。他跟我说,白俄舞者的舞步,肌肉运用之妙,近乎拳理。” 薛征抿了一口咖啡,“你怎么看?” “所谓武术国粹,无非肌肉、筋络、骨骼的运用,吹得再响的秘传绝学,衣衫一脱便再无秘密。所以武师往往穿宽松长衫,为了守密。” 陈酒摸了摸下巴,从舞台上移开目光, “这种舞蹈步法极活,人随胯转,倒是类似八卦门的趟泥步……” 话音戛然而止。 陈酒双眼泛起血色,目光仿佛两柄烧红淬火的利剑,越过薛征的肩头,直直插向了厅门! 薛征立即回头张望,看到一名穿长衫的老人,在一个中年人的陪同下步入大厅。 头发黑白相间,保养极佳,眼睛微微眯着,似乎在打盹。 乍一看上去,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守旧士绅,一袭广袖长衫在满座的西装革履中格外扎眼。 那张脸,陈酒熟悉无比。 中州武馆馆主,津门武行十年头牌,中华武士会名誉顾问。 霍殿宇。 第十八章 睡虎 霍殿宇喜欢来北安里俱乐部这件事,在同行圈子里不算什么秘密。 他是少有的经常出入五国租界的武师,有一个徒弟弃武从军,做了山东省督军的副官。霍殿宇在北安里看表演、开赌盘的全部消费,都记在徒弟账上。 只是没想到,会正好碰上。 陈酒目光锋利如刀子,一只巴掌紧握着面前的玻璃杯,骨节捏得发白。 霍殿宇脚步慢吞吞,径直行向预定好的座位,目光只顾黏着台上舞者的大腿。但有那么一瞬间,陈酒似乎瞧见霍殿宇那双昏昏欲睡的老眼朝这个方向微微斜了一下,心里没来由想起一句话: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头顶灯光突然一暗,白俄舞者依次退下舞台。 陈酒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了台上。 舞台上方的吊灯亮起,身着盛装的丁零出现在话筒后头,雪绸质地的领口将修长冷白的脖颈衬托得仿佛披了一层月光。 一开口,却是连陈酒这个百年之后的来人都耳熟能详的歌曲: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送别》。 灯光从舞台上溢出,映照着陈酒的脸庞,半明半暗。 …… “陈酒,你在哼什么?词挺好听的。” “《送别》,作词者李叔同,是津门人。这么出名的曲子,师父你没听过?” “好像听过。我在东北的家人有人会唱。” “师父,你还有家室啊?” “有过。” “那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在津门的家人了。师父,给家人几个铜板当零花吧。” “臭小子,滚蛋。” ……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 “师父,踢赢了夏虞武馆,下一擂你就要和霍殿宇碰上了。” “是啊。” “能赢么?” “或许吧。” “会死么?” “或许吧。” “……” “既上擂台,生死自负,这是规矩。武人死于武艺,本身也是一件幸事。不管结果如何,陈酒,有件事情要你先答应。” “师父你说。” “我若战死,为我扶灵。” ……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 “师父,咋这么晚才回来,螃蟹都凉透了,白瞎了新鲜东西……” “师父?” “师父!!!” …… 一曲终了。 喀啦, 玻璃杯崩开几道裂纹,红茶从杯里溢出。 陈酒若无其事地松开巴掌,起身离开座位,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出一串声响。 “茶洒了,我去洗个手。” …… 水流声哗啦作响,镜子里映出一张淡漠的年轻脸庞,剑眉,薄唇,眼目如星。 “来了。” 陈酒平静开口。 清晰的脚步声中,霍殿宇在陈酒旁边的洗手池前站定。 “十庄渡的小子居然也进了北安里,看来是找了个好金主啊。” 霍殿宇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喉咙里头卡着一片铁, “聊聊?” “我这个人不喜欢讲废话,嘴巴讲得再多,也弄不掉谁一块肉。” 陈酒用帕子擦着手, “你有什么话,留到擂台上当遗言便是。” “呵呵。” 霍殿宇摇了摇头, “年轻人心气高,撂几句狠话可以理解,但不懂礼节,不敬前辈,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师父就比你讲究规矩……” 呼! 话没有说完,陈酒的腰背猛地旋拧,力量顺着脊骨灌注手臂,一记披挂门的单劈手,朝霍殿宇面目直轰而去! 霍殿宇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目骤然睁开,炸开一抹精光,不退反进,竖起右肘硬挡。 手背接触到了手肘上坚硬的鹰嘴骨,却没有如期而来的碰撞。陈酒劲道一放即收,却只是虚晃一招,巴掌忽一翻将对方的右臂往下压,另一只手并指如剑,直戳霍殿宇喉间! 几乎同一瞬间,胸口突然一痛。 霍殿宇退了两步,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多出了一个明晃晃的胸针。 “武礼开馆?还不够格。” “……” 陈酒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扭头离去。 霍殿宇活动了两下手腕,随手将胸针丢进垃圾桶,对着镜子抻了抻长衫的皱褶。 这个时候,他领口忽然一松,一枚扣子“叮当”掉入洗手池里,碰撞出清越的响音。 …… “仇人当面,忍得辛苦了。” 表演结束之后,汽车上,薛征拍了拍陈酒的肩。 陈酒抚摸着胸口,默然不语,神情晦暗。 刚刚那个瞬间,其实他是慢了一小步的,所以霍殿宇能探手直接摘掉胸针,他却只来得及用少许力劲打松扣子,产生的唬人效果远比实际伤害高。 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霍殿宇在交手那一刻展示出的体能完全不逊色于年青少壮,格斗经验和反应速度更是老辣莫测,用“睡虎”这个比喻再合适不过,武行头牌,名副其实。 “人老成精啊……” 陈酒轻声自语。 “什么?” “没什么。” 陈酒摸了摸鼻子,随口问: “澡堂里那个刺客的上头,查出来了么?” “往上只查到青红门,断了。” 薛征呵了一声, “但青红门的主要盘口位于日租界,想杀我、也敢杀我的势力就那么几个,幕后主使其实不难猜。” “日本人啊。” “最近日方行事越发猖狂,不仅指使刺杀,还明目张胆地拜访了前五省联帅孙承辅、清废帝溥弈等人,估计要有什么大动作……”薛征揉了揉额角。 突然一个急刹车,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声音刺耳。 “怎么回事?” “两辆脚行的大车撞上了,正在吵。”刘经理伸长了脖子张望。 前方的桥上横着两辆倾倒的大车,茶叶和水果撒了一地。两拨脚夫吵得热火朝天,纷纷从车底下抽出木棍,眼瞅着就要开打。 “狗东西,你瞎?塘沽码头的货也敢挡路?” “爷爷不仅挡你丫,还揍你丫呢!” “来啊!” “来啊!” 薛征皱了皱眉头,“绕路。” “明白。” 刘经理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朝前后的保镖车各喊了一声,然后开始倒车。 车身刚横过来,两拨脚夫已经开始干架,殴斗得头破血流,其中两个人揪着对方的衣领,一路滚到汽车边上,棍子脱手了,就用牙齿相互撕咬,活像两条争食的野狗。 这时候,陈酒的上衣口袋里冒出一阵冰寒,透过一层层衣衫,刺激得他一个激灵。 【札幌神社御守】 效果:警觉,灵应 “不对!” 下一秒钟,那两个脚夫突然齐齐望向汽车,撩开衣摆,掏出黑沉沉的手枪,枪口瞄准车门,喷吐出灼热的火舌! 第十九章 特殊任务 火舌喷吐! 陈酒在第一时间就按着薛征的头,缩进了车座底下,子弹喷射在经过钢板特别加固的车门上,留下一个个凹陷小坑,车窗却被打得粉碎,四溅的玻璃碴子撒落车内。 “去死!” 满满一弹匣打空,两个杀手满眼狞戾,探手摸向腰间。 但他们没有机会了。 后头那辆保镖车骤然加速,裹挟着几十吨的动能直直碾了过来,两人匆忙闪避,但其中一个依然被撞了出去,脑袋“咣”一声重重撞在桥栏杆上,腐乳一样红白相间的液体蔓延开来。 另一个人在地上滚了两圈,被另一辆车冲下来的保镖拔枪打成了筛子。一枚手榴弹从他手里滑落,插销只剩一半。 桥上狼藉一片。 满地弹壳,满地鲜血。 陈酒抖掉头发上的玻璃碴子,心有余悸。 功夫再高,一枪撂倒,这在二十一世纪的网络上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在1931年的乱世津门,却是用无数鲜血印证出的现实。 “斯煜?” 薛征从座椅下钻出,额头被碎片割了一下,鲜血流满半张脸庞,看上去狰狞无比。 陈酒扭头看向驾驶座,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 两个小时后,津门根济纪念医院。 手术室门上亮着红灯,走廊内寂静非常。头绑绷带的薛征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双手拄着拐杖,手背青筋暴兀。 陈酒靠着椅子对面的白墙,咬着一根烟,没有点燃。 “斯煜的父亲,是我同一期的战友。”薛征轻声开口说,“如果不是他父亲当初替我挡那颗子弹,秦得利本该姓刘。” “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吧。” 匆忙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迅速接近,陈酒抬眼望去,是一个铁塔般的中年壮汉,肌肉虬结的胳膊上系着飘动的黄布带。 黄龙水会龙头,陈树生。 陈树生在几步外站定,神色恭敬: “先生,杀手的身份查明了。” “又是青红门?”薛征用的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 “日本人放狗咬我,我该回礼。” 薛征沉默了两三秒钟, “就今天,把狗宰了吧。” 陈树生瞪大眼睛,刚想开口劝些什么,就被薛征用平静得过头的声音直接打断。 “我养了黄龙水会五年,秦得利旗下所有的码头、货运、护船,我都交给你们打理。” “油水厚,这五年又太平,希望只养肥了你们的膘,没养光你们的胆子。黄龙水会的斧子还利否?” “……混街头的,一饭之恩必偿,何况薛先生给了我们饭碗。放心,水会斧头没钝。” 陈树生一抱拳, “我这就去纠结人手出发,医院门口会留一拨兄弟守夜,先生请候佳音便可。” 说罢,匆匆离开。 “陈酒,” 薛征扭头看向对面, “你救我一条命,我会记住。今晚我一直留在医院,之后的事情和你无关,我派辆车送你回去。” 陈酒没有回答,神色怔怔。 【触发特殊任务】 任务目标:保护薛征度过夜晚 任务时间:十二小时 失败惩罚:无 “摆渡人,请注意!完成特殊任务,将会大幅提高副本结束后的任务评价和结算奖励,扩大物品购买权限。” 是否接受? 任务评价,结算奖励,购买权限…… 陈酒没怎么在意这些搞不懂的名词,相比之下反倒更在乎“保护”和“夜晚”。任务栏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触发了特殊任务,今夜的根济纪念医院大概率不会太平。 接受。 眼前蓦然涌现出一张半透明的立体地图,正是医院的整体结构,跟3d模型一样。手术室门口的位置闪烁着一个红点和六个黄点,另外还有三个黄点散落在楼梯间,医院门口则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黄光。 “陈酒?” 陈酒眨了眨眼, 目光恢复聚焦,扫过薛征身旁五个一脸肃然的黑衣男人,个个气质又冷又硬,像是石头。 “老薛,你带了几个保镖?” “留身边五个,散出去三个,都是战场下来的老兵,医院门口还有黄龙水会的人守着。” “不太够。” 陈酒摇头, “黄龙水会的青皮有心,但本事靠不住。狗咬了你两回都没咬着,肯定会咬第三回,说不定,它主子也会亲自来。” “有预料。”薛征点点头,“增援在路上。” “那就是还没到。” 陈酒握了握空空的巴掌,心里有些后悔没把苗刀带在身上。 “今晚我留下。” 薛征深深看了陈酒一眼,微微颔首,之后便没再说话。这时候手术室上方的灯光变绿,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摘口罩。 “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得继续住院观察,不确定会不会有后遗症……” 滋啦~ 整条走廊的灯泡忽然熄灭,浓稠如墨的黑暗包裹了周围。 与此同时,陈酒眼中的沙盘,楼梯间的三个黄点几乎在同一时间黯淡了下去! “啧……” 陈酒抿紧嘴唇。 薛征的保镖人人配枪,却一声响都没有,看来对方是扎手硬茬子,只是不知有几个。 灯光很快重新亮起,保镖们紧张的神情稍微放松。 “我抽根烟。” 陈酒拧了拧手腕,迈开脚步朝楼梯方向行去。 夜里的医院没什么人,清晰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陈酒迎面走来一个戴着口罩和医用帽的矮个医生,一件白大褂披在身上,显得肥肥大大。 头顶灯泡明亮。 两人擦肩。 “朋友,” 陈酒抽了抽鼻子,突然回头,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 “借个火呗。” 那人打量了陈酒一下,伸手往白大褂上下摸了半天,从上衣的口袋里头摸出火柴盒,划着了一根火柴,用另一只巴掌护住。 陈酒毫无防备的样子,叼着烟凑了上去。 烟丝燃烧,嗤嗤作响。 那人的手掌突然一抬,直朝陈酒左眼戳去,火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明灭的焰光! 浓烈的高温直逼眼眶,陈酒向左一偏头,发梢灼烧出发糊的味道。 他一大口香烟喷到那人脸上,两手抓住对方双肩,大拇指钩子一般用力扣入肩窝,往回一拉! 同时,左腿猛然爆发力劲,一膝盖狠狠顶中了那人腹间,肥大的白大褂被撞击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砰! 第二十章 乱城如沸 膝盖上传来坚硬的触感,不似血肉。 那人双肩一耸,矮小的身躯好似一条滑不留手的无鳞蛇,伏着脊背从白大褂里一下子滑了出去。 他里面穿了一袭黑色紧衣,腰间右挂枪套,左配黑鞘小太刀,刀柄鲜血斑斑。刚刚那一记膝撞,正是顶在了刀鞘上。 “果然是狗的主子。” 陈酒眯了眯眼睛。 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两步,他便只打量了冷兵器。 “我经常看擂台,认识你,你叫陈酒,是个武师。” 那人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从口罩下闷响, “披挂门?” “对,” 陈酒咧了咧嘴角, “披挂门。” 那人便不再说话,探掌握住小太刀,刚刚出鞘三寸,视野之中忽然蒙上一片白茫茫,却是陈酒将白大褂抛了出去! 嗤啦~ 刀刃撕裂布料,雪亮刃口映出杀手狞厉的眼光。 白大褂被当空劈成了两片,无力飘落在地,露出后面……空旷无人的走廊。紧接着他握刀的手腕一阵剧痛,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牢牢钳住,指尖陷入筋肉将近半寸。 抛出白大褂之后,陈酒便借着衣物的遮挡,脚尖旋拧,一个纵步绕到了左斜方,身形正好位于太刀的劈斩死角。 甫一出手,却非披挂武艺,而是从云望那一擂学来的三皇门绝招。 虎口扣爪! “就是这只手,杀了三个人?” 陈酒右手钳着对方往前一扯,屈起左肘,朝关节劈了下去! 嘎巴。 脆生生的骨折声清晰无比。 小太刀掉落在地,杀手疼得眼皮直颤,忍着臂上钢钉嵌入骨头一样的剧痛,刚想抬腿反击,陈酒的脚尖已经抢先一步敲中了他的膝盖。 又是一声嘎巴。 “啊啊啊!” 连续两次骨折,杀手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陈酒抬手一把抓住对方的医护帽,往走廊一侧的窗户上重重撞去! 啪! 响彻楼层。 陈酒顺手接住一片下落的碎玻璃,扎穿杀手探在腰间的另一只巴掌,阻止了他摸枪的意图。 尘埃落定。 赢得太轻松,连陈酒都有些意外。这个杀手在点烟那一刻爆发出的水平确实惊人,但之后的表现却不尽人意,勉强算是个硬点子,但绝不扎手,推翻了陈酒之前的预判。 看来是个专精刺杀的角色,并不擅长正面交锋。 杀手的口罩被撞得脱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面孔。 他瞪着充血的眼珠子,嘴角拉扯出一抹疯狂的弧度。 “你笑什么?” 陈酒皱了皱眉头。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口袋里的御守一寒。 叮, 一枚拉环从杀手被刺穿的手掌里掉落,声音很小,却显得无比刺耳。 陈酒瞳孔剧烈收缩。 轰! …… 轰! 医院对面的巷子里,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举着望远镜,眼睁睁看着一道矮小的人影被踢出窗口,在半空中炸开一簇火光,震碎了半栋楼的玻璃。 “宫田君失败了。” 女人放下望远镜,嫣红的眼角鲜艳如血, “张,让拉电闸的小队回来,你们所有人上去冲门吧。” 巷子里拥挤着三十几道人影,这是青红门在黄龙水会眼皮子底下,能渗透进华界的最大人数。 为首一人身穿赤膊短打,衣领间露出雕龙画凤的文身,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此刻却冷汗直流。 “三野小姐,我们人太少……” “对面人也不多,暂时不多。” 女人面无表情, “再说了,你们支那人,不是最擅长自相残杀么?” 首领还在犹豫,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添上了一抹冰冷: “宫田君已经为大冬亚公荣献出了生命,张桑,我希望你也有一样的觉悟。不然的话,青红门可能需要换个龙头。” 首领闻言脸色骤变,硬着头皮从后腰抽出一柄直刃砍刀,朝身后高声招呼一句: “兄弟们,跟我杀!砍死黄龙水会那帮跑码头烂肩膀的泥腿子!” “杀!” …… 手雷刚一炸开,保镖们就立刻挡在了薛征的前后左右,形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薛征推开他们,凝望着爆炸传来的方向,脸色阴晴不定。 踏,踏,踏, 一阵脚步回响。 薛征从保镖手里夺下一支枪,瞄准,握枪的巴掌稳得如同铁铸,直到看见一张熟悉至极的脸庞,这才稍稍松懈了肌肉。 “什么情况?” “有只虫子,我处理了。” 陈酒手拎小太刀,回答得轻描淡写,但瞧他那凌乱的头发、被爆炸余波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西装,薛征的表情难得动容。 “老薛,咱们得撤。” 陈酒调出3d沙盘看了一下,医院门口那片黄点正不断削减,配合一楼沸腾的喊杀声,完全猜得出目前的状况。 薛征望向手术室,抿唇皱眉。 “你留在这儿,他更危险。”陈酒补充一句。 “我明白。” 薛征轻轻一叹,收回目光, “撤吧。” 一行人迅速前往楼梯,打算冲出正门坐车离开。谁知刚下到一楼,拐角处突然冒出一个突破了黄龙水会防线的青红门青皮! 青皮看到薛征,眼睛一亮,刀片刚举起来,一抹狭而短的寒光已经占满了眼眶。 噗! 陈酒抬手一刀劈杀青皮,反手用刀柄打碎最近的窗户,目光冷冽。 “正门不行了,跳窗。” 两个保镖搀着腿脚不便的薛先生攀上窗台,一行人刚跃进大院,迎面扫来一扇耀目的火舌! 院中驻守着数名青皮,配了几杆盒子炮,幸好只是开火的气势足,准头却差得可怜。保镖们抬枪反击,火光和枪声几乎将黑夜吵醒。 毕竟是退伍老兵,训练有素,在付出了三人的代价之后,保镖们终于将大院里的敌人暂时清扫一空。 “跟我来。” 陈酒率先迈开脚步,剩下两个保镖还在面面相觑,薛征已经毫不犹豫跟了上去。几人来到围墙边上,陈酒拨开几条爬山虎藤蔓,后头露出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门锁已经坏了,用铁链紧紧拴住。 “你很熟悉这家医院?”薛征神色诧异。 “看过地图。” 陈酒关闭眼前的3d沙盘,小太刀重重挥下,只一击,铁链便应声而断,这份锋利程度让陈酒也忍不住眉头一挑。 “质量不错啊。” 紧要关头容不得多想,陈酒一脚踹开铁门,四个人依次钻出。 这时候身后炸开一阵喊杀声,却是青红门的青皮们终于解决了黄龙水会队伍,纷纷举着砍刀和短枪从窗中跃出,沾血的铁光在月色下连成一大片。 “老板,你们走。” 一个高个保镖将配枪塞到同伴手里,肩头往门上一靠。 “你的儿子,我会照顾。”薛征轻声说。 “钱不用多给,留不住,让那臭小子多读书就行。” 面目严肃的汉子咧嘴一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顶住铁门。 陈酒持刀在前头领路,最后一个保镖搀着薛征,走出几十步之后,背后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响,匆忙中回头一瞥,黑衣汉子的身躯在射穿铁门的弹幕中被撕碎。 慨然赴死。 青皮们撞开铁门,争先恐后拥挤向前,生怕自己分润不到这份泼天功劳。最后一个保镖回头反击的时候被流弹射中胸口,扑倒在路面上。 一颗颗灼热子弹擦身而过,陈酒默默握紧刀柄。 就在这时,眼中沙盘的边缘位置,凭空冒出一大片黄点。 砰!砰!砰! 几辆汽车悍然从一侧的路口中冲出,朝着青皮们直直碾压了过来,轮胎将血肉之躯刮蹭得支离破碎,留下一路模糊的鲜红,最终刹车在陈酒和薛征面前。 “上!” 陈酒拎着薛征一步跃上汽车,重重关上车门。 “你们来迟了。” 薛征喘着粗气,脸色发沉。 “路上碰着了几个钉子,拔掉花了些时间,是属下的错。”司机一边认错,一边将油门踩到最底。 轰鸣的引擎声中,几辆疾驰的汽车溶入夜色。 …… 民国二十一年八月十四日, 夜, 津门城大乱。 八点钟,根济纪念医院发生大型暴乱,刀光与枪火交相辉映,死伤数十人。 稍晚,黄龙水会主力冲入秋山街,扫荡青红门九个盘口,二十余家赌馆、烟馆被焚,冲天火光照亮了半个日租界。 凌晨,青红门龙头张壁于华界内被活捉,陈树生亲手将其沉江,青红门至此从津门除名。 早上,秦得利商行的薛征作为守法公民代表,在办公室内接受报社记者采访,要求警方严查暴乱根源,维护市民安全。 【特殊任务完成】 【评价:甲】 第二十一章 脑子拎不清 五日之后,骧英武馆门前。 整整六章没踢馆剧情的陈酒,终于回归了自己最熟悉的节奏。 “左凤图门下,陈酒,前来踢馆。” 无人回应。 陈酒皱了皱眉,再次拍响门环。 又过了好一会儿, 大门才打开一条缝隙,探出一颗头发花白又稀疏的脑袋,眼袋臃肿皱褶,牙齿几乎掉光,似乎秋风一吹就会全村开席。 “你应战?” 陈酒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应战,不应战,”老头一张嘴,满嘴的老人臭,“我们馆主……他认输。” 临阵认输,怯不登擂,是武行中最丢面子、最跌份儿的事情,根基浅一些的武馆甚至会因此再也无法在津门立足。 “行。” 陈酒望了眼骧英武馆的招牌,嘴角扯了扯,一句话都懒得多说,扭头离去。 下一家,鸿升馆。 “也要认输?” 陈酒低头,望着面前梳双丫髻的小丫头,脸色变得有些精彩。 “对,额阿叔说你太凶,打不得。” 小丫头舔着糖人,口齿不清,满眼天真。 陈酒默然了几秒钟,吐出一口郁气,扛着刀前往再下一家武馆。 ——蒋家馆。 津门武行众馆主的水平大概可以分三档,第一档只有霍殿宇一个人一座山,十年来从无败绩,是武行最大的体面; 第二档则是以人宗馆云望为代表的两三家,经验丰富,战绩显赫; 往下最后一档,便是玉山、骧英、鸿升这些馆主,软柿子,好拿捏,一握便全是汁水,只剩下软塌塌的果皮。 但擂台作为搏命之地,除了真实水平之外,双方的状态、节奏、兵器,甚至时运,都会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没有绝对的硬指标,纸面上的数据更说明不了什么,即便是陈酒,也曾顶着负面状态,和玉山馆的郝城打出一个旗鼓相当。 所以,骧英、鸿升两家馆主这般不战而降,甚至派出老幼以图避战,最为人不齿,估计下午就会沦为全津门的笑柄。 蒋家馆主的水准位于第三档,却是第三档的领头羊,性情刚烈,两年前当众挑战云望,虽然最终败在了日月双刀之下,却也搏出一个敢打敢杀、从不畏战的好名头。 想必,这个人不会怂吧。 “陈先生,家父去奉天办事,尚未归家,我替他道一声抱歉。” 蒋家武馆大堂上,一个年纪和陈酒相仿的年轻人开口说。 “所以,你们也认输咯。” 陈酒摩挲着刀柄,眉眼垂低。 “陈先生误会了。” 年轻人失笑, “家父是真的外出未归,但蒋家不像那些没胆子的孬货。这一擂,我替家父接下。” “你接?” 陈酒终于正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 “这是踢馆,输了砸招牌,或许会死人,你接得住么?” “在下蒋何之,五岁学拳,六岁摸刀,十六岁成为馆主下第一人。三个月前,向家父行谢师礼(徒弟打师父),侥幸取胜。家父离津之时,将武馆全权托付于我,一切事由皆可定夺。” 年轻人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傲气, “陈先生,你是位豪杰,更难得的是同我一般年轻,就算你不来,过几日我也打算登门。” “那,开擂吧。” 陈酒倒是没什么表情,一挥手振去裹刀布,五尺长刀仿佛切割开了阳光。 摆开擂台,敞开大门,群众闻风而来,双方签生死状,这些琐事按下不提。总之,三个小时之后,陈酒站上了擂台。 蒋何之手持两柄黝黑铁尺,迎面傲立。 “蒋家短打,笔架叉。” 蒋家短打的风格,陈酒早先看左凤图打擂,便已经有了解。 这是一个南方传来的门派,硬桥硬马,柔劲刚发,脚法以避为趋,方寸之间定胜负。 铁尺本是古代衙役用来缉拿犯人的兵器,外型如同一个“山”字,主枝戳刺,旁枝格挡,对付刀剑与长兵有奇效。 奇效么? 陈酒活动着十指,面无表情。 “陈先生,” 蒋何之举起铁尺一交叉,磨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开打之前,我想说几句话。请放心,不是郝馆主那种鼓噪人心的难听话。” “我不想听。” “但我一定要讲。” “……”陈酒唇角抽了抽,抬手遮住晒人的阳光。 “陈先生,你认为什么是武术?” 看样子,蒋何之根本没想等陈酒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认为,武术是一种道。” “道可道,非常道,大道源于苍天。”蒋何之双眼熠熠,“天赐人一副好骨肉,与飞禽走兽迥异,指、腕、肘,膝、腿,脚,处处都是兵器。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又让人有思想,学礼仪,懂仁恕。而武术的意义,便是上连天之道,用来成就为人之道……” “说完了没?”陈酒出声打断。 “额,还没……” “披挂门,陈酒。” 蒋何之窒了一下,脸色变得相当不好看,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双叉交叠于身前,黑黝黝的山字枝仿佛吸收了所有阳光。 年轻,气盛,如同一只雏虎。 “蒋家短打,蒋何之。” 顿了顿, “陈先生,蒋家叉性烈,我年纪轻,留不住力道,如果打断了你哪根骨头,还望海涵。” “请。” …… “三招,打断蒋家少主三根骨头。可惜了,我当时没空去看。” 薛征脸带笑意,额头横着一道扎眼的伤口,缝了几针,尚未愈合,反而削减了一些商人气质,看上去更像个硬朗军人。 “那小子脑子拎不清,得重重打醒。” 陈酒摇头。 蒋何之当时唠叨了一大堆,他只同意一句话—— 指、腕、肘,膝、腿,脚,处处是兵器,能杀人的兵器。 抛开这些看似高深莫测,实则莫名其妙的言论,蒋何之倒是真有不错的本事,一对铁叉格刀戳刺,快、准、狠,好似鲨鱼的锯齿。如果是几日前的陈酒,赢依然可以赢,却免不了一阵鏖战苦斗。 但,时候变了。 从踢人宗馆开始算,短短几天之间,陈酒就经历了数回踩在生死线上的搏杀,屡次拿性命作赌。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增益,好比一块磨刀石,将刀胚打磨成吹毛断发的利刃。如果如今和云望再来一回擂台,陈酒有自信不会落得当初那般狼狈。 师父说得没错,自己果然有几两根骨。 “我倒是比较好奇,你对武术到底怎么看。”薛征饶有兴致地问。 “拳只是拳,刀只是刀,唯搏而已。” 陈酒打量着四周, “先不提这个,老薛,你带我来医馆,是要做什么?” 这是一家空无一人的老字号药店,开在华界最繁华的滨江大街,光临街大厅的面积就至少有二百平,高门大户,两重院落,院中铺着上等青石,按陈酒的估算,这家医馆至少值上万大洋。 “你刚刚打擂台的时候,我买下了这里。” 薛征摩挲着手杖,微笑, “现在还是医馆,以后就不再是了。它会变成一家武馆。” “武馆?” “你的武馆。” 第二十二章 刀与牙齿 “老薛,我问一下啊,你花了多少大洋?” “不多,一万六千六百六。好数字,图个吉利。” “……” 陈酒捏了捏额角,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些一看就很名贵的木头家具上稍作停留,心理价位又抬了几层。薛征报价,怕是没把这些算进去。 “太贵重了。津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奢侈的武馆。” 实际上,一想到自己完成任务就会离开,再看这家馆,陈酒心里就有些发沉。 “你值得。” 薛征笑着回答,“况且,过命的交情,不必纠缠这些。” “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你这么弄,就算我成功开了馆,也难有得赚的。” “我一开始撑你,就没想着赚钱,秦得利也看不上这点儿薄利。” 薛征用拐杖杵了杵脚下地板,咚咚作响, “我要的,是你的武馆光明正大钉在这里,钉在津门的心脏,告诉暮气沉沉、抱残守缺的武行,告诉武行背后那些追名逐利的政客商贾,中山先生亲笔题的国术二字,到底何解。” 阳光透过门窗,照亮馆内,明净的空气中一颗灰尘也无。 “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陈酒微微苦笑, “你就不担心,要是我踢馆败了,命没了,这间馆怎么处理?” “买都买了,也不碍事,大不了改成寿材铺,卖棺材。” “真吉利啊。” “对了,有个东西。” 薛征似乎想起了什么,朝身旁挥了挥手杖,新面孔的保镖进了里屋,没一会儿,捧出一个素面无花纹的长型木匣。 “医武本一家,这家医馆的东家颇有名望,常与武人打交道,不止局限于津门,整个河北和直隶都有武师交好。” “这柄刀是买馆的添头,名字不怎么大气,叫燕子,但来头好像不小。” 陈酒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寒气森然的苗刀,血槽发暗,古体铭文。 铭文“长生”。 燕子,长生。 陈酒合上盒盖,心里头已然是有了分寸。 “确实不小,是披挂门前辈的物件,但和我师父这支不属于同脉,论源流,他这一脉是正宗。不折不扣的名器,比我的刀更好。” “那,换刀?” “更好,不一定更好用。” 陈酒摇头, “刀就不换了,我得用师父的刀,报师父的仇。” 这时候,敞开的门外突然飘进来一阵喧闹,陈酒抬眼望去,街上经过一顶八人抬的豪华凉轿,上面坐着一个顶戴花翎的年迈王爷,顶着大太阳,披着厚重的披领、官褂,胸前是一团彩绣五爪行龙的圆型补子,前拥后簇,热闹非凡。 抬轿的脚夫们脊背佝偻,轿子旁的人群点头哈腰,遮阳帘下的贵胄王爷满脸威严,身姿端正。 清朝的轿子,民国的街,仿佛斑斓油画上一泼格格不入的山水墨。 “这个人叫载临,前清多罗武哲郡王,还是三眼花翎的一品重臣,载丰的亲弟弟,溥弈的亲叔叔,在遗老遗少中讲话很有分量,几乎算得上废帝以下第一人。” 薛征顿了顿,接下来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目前住在日租界里,和溥弈做邻居。” “好热闹啊。”轿子离得有些远,陈酒微眯着眼才看得清。 “大半是花钱雇的人,假热闹。” 薛征摇头, “清朝亡了,张和死了,辫子军覆灭了,连紫禁城都成了办事处博物馆,搞这些吹吹打打的旧日光景,又能有什么用。” …… “有用,当然有用。载临可以成为撬动溥弈和满清皇室的支点,这次乔装去津门,他是最重要的目标人物之一。” 奉天火车站,站台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煤粉味道。蒸汽火车静静卧在铁轨上,车窗中映出一张张模糊的脸庞。 讲话的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低着头,脑袋埋在一份报纸里。 “贤一先生,我不明白。” 乔装打扮的秘书用日语问, “清朝已经成为历史了,这些残党,真的值得我们这样费力笼络么?” “过一个月,你会明白。” 贤一放下报纸,捏了捏鼻梁,眉头微皱:“要发车了,隼人在哪里?” 似乎是应着这句话,一个穿着黑呢大衣的年轻男子从站台角落的阴影里快步行来。 皮肤极白,白得惨淡而病态,甚至隐约可以看见发青的血管。但他脸上时常挂着一抹微笑,驱散了这种惨白给人带来的不适,让这个年轻人的气质显得亲切而温顺。 “隼人,你是保镖,应当时刻留在贤一先生身边拱卫安全。你失职了。”秘书出声诘问。 “抱歉,去拿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年轻人伸出掌心,摊开,上面躺着一枚沾血的门牙。 “这是……”秘书露出恶心的表情。 “牙齿。” “我当然知道是牙齿。”秘书脸色不佳,“你的怪癖我不会管,但如果因为这种事影响了贤一先生的布局,我会在报告上如实说明。” “我弟弟宫田,对支那的武术一直很感兴趣,这是我为他准备的见面礼。希望你体谅一个兄长对胞弟的疼爱之情。” 隼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却并非香烟,而是用铁片隔出来的一个个正方格子,装着不下二十颗牙齿,有的发黑,有的发黄,有的洁白如骨。 “蒋,蒋家短打……” 隼人又拿出一支钢笔,落在烟盒盖的布满字迹的纸衬上,笔尖一顿。 “蒋的汉字怎么写来着?我古汉语这门课一直不及格。” “……我来吧。”秘书替他写上。 “谢谢。” 隼人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和煦如朝阳的灿烂笑容。 “该上车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贤一先生从长椅上站起,拎起行李箱。 汽笛拉响。 火车远去。 奉天火车站人流依旧,往来匆匆,两堵墙壁之间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仰天平躺,血液在身下凝固成一大滩。 他嘴巴大张,门牙的位置黑洞洞,一双浑浊而死寂的眼瞳中映出铁灰色的天空。 第二十三章 闲暇时光 新武馆大院。 咚! 五尺苗刀在空中舞出一道圆满的弧光,劈砍在裹着牛皮的木桩上,轻易切割开了硝制过的熟牛皮,入木数寸。 陈酒赤裸着上身,露出精悍而匀称的肌肉,腰脊如同一条大龙骤然旋拧,顺着力劲抽刀回身,连带起四溅的木屑。 他脚步激烈交错,眨眼间向后拉开距离,修狭的长刀仿佛一杆冲锋的骑矛般凶悍直刺,重重钉入木头! 刀脊震颤。 陈酒一双眸子凝黑如墨。 …… “三皇炮锤,发劲如炮,古朴刚猛,擅长裁中取直。津门十九家武馆门派,三皇门算是排在前几位的硬派功夫。” “硬派、刚猛、取直……和披挂门很像啊。那,是三皇硬,还是披挂硬?” “看人。” “哦,拳无高低,人有高下。” “说得不错。虽然风格有些相似,但终究是两个门派,三皇门的气理相当独特,若是汲取其中精华,对你颇有裨益。陈酒,拿刀,按照你的理解试试看。” “古朴刚猛……是这样?” “不是。” “那是这样?” “也不是。” “师父,你认真一些。” “不是我不认真,这种事靠嘴讲不明白。这样吧,明天我去人宗馆踢馆,你好好瞧。” “瞧了,就能懂?” “能半懂。” “全懂呢?” “亲自试刀。” …… “懂了。” 陈酒用力拔回兵器,后退了两大步,再次抬刀,势头却不复之前的刚猛,反而显得轻飘飘的,刀锋伴随着短促而灵活的碎步在木桩周遭疾速点、刺、抹、挑,仿佛一簇簇雪白的梅花。 嗤、嗤、嗤…… 刀光骤然一收。 木桩上裂开数道细窄的口子,牛皮外翻,像被凌迟了一套。 …… “梅花螳螂,刚柔相济,蝴蝶穿花,是和披挂门全然不同的路子。” “师父,你明天要打玉山馆啊。” “聪明。” “嘿嘿。” “傻笑什么,拿刀,演练。” “全然不同,我也要学?” “就是因为全然不同,才让你学。也没叫你把这门派研究透彻,自己琢磨一下,明天看一下,以后有机会再真刀真枪打一下,用梅花螳螂的独到之处反哺己身便可。” “师父,你当年练武,也是这般……杂烩么?” “没有。” “那我……” “你根骨好,脑子活,披挂门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能掌握。世上顶尖武人分两种,一种是勤才,埋头苦练一个门派,打磨上几十年,最后成就宗师气象;另一种则是杀才,以战养战,触类旁通,最终说不定可以成为开山立派的祖师。 我年纪已经不小,这辈子充其量也就止步于前者,而你前路坦荡,大有可为。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师父你骂我是杀才。” “你明白个屁。” …… “师父,我真明白了。” 陈酒轻声呢喃,拎着刀默默站立几秒钟,目光恢复了锋利。 这一回陈酒没有后撤,而是用右手掌捏住苗刀中前端的刀脊,用持棍的方式握着长刀,身躯紧紧贴靠木桩,刀柄、刀首翻折连击。 砰!砰!砰! 抖落的汗珠子尚未落在地上,就被刀光抽打得粉碎。 牛皮木桩上浮出一个个凹陷和裂口,摇晃个不停,好似狂风骤雨中的小树。 …… “蒋家短打,方寸博弈。披挂苗刀这类招数只有一招抽刀式,蒋家短打却几乎全是贴身格斗……” “我懂,我学。” “你……” “我懂,我练。” “那……” “我懂,今天好好琢磨,明天好好瞧,日后寻蒋家短打的高手,当磨刀石。” “我是想说,看你最近练功刻苦,下午打算带你去影院来着,既然你一心向学,便算了吧。” “??!” …… 打了三十几下之后,陈酒终于收回兵器,长长吐出一口热气,全身上下汗涌如浆。 经过一番演练,陈酒终于将这些天来从各个擂台上的所学融汇。虽然还只是粗陋的雏形,谈不上什么大气象,但相比于之前偶尔使出的只鳞片爪,依然增益显著。 但是…… “还不够。” 对上霍殿宇,这些还不够。幸好,尚有四家武馆可以打。 “酒哥,练功呐?” 院里步入一个清秀少年,正是曹六。 “刚练完。” 陈酒放下刀,从角落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冲刷着身上的汗渍。 武馆没有开张,平日里无人看管打扫,陈酒便想到了这小子。 一开始说的时候,曹六还抱着他那些瓶瓶罐罐,死活不肯撒手,直到被陈酒硬拎着脖子拉扯到这儿,他那双死鱼眼里才放出光来。 “诶,诶,轻点儿,别磕着。” 陈酒一回头,看见曹六指使着两个伙计,将一个蒙红布的物件搬抬进了大院。 “是什么?” “牌匾。” “我这还没开馆,就搞牌匾,再说了,武馆的名字我都没提。” “我猜得到。” 曹六一扯红布,露出四个鎏金正楷大字: 凤图武馆。 陈酒愣了一下,默然片刻,轻声说: “有心了。” 没错,他心里想的名字,正是凤图馆。 “酒哥,你就放心练武,放心打擂,放开手脚替左大叔报仇,剩下的琐事我来处理。”曹六拍了拍干瘦的胸脯。 “那个,两位……” 这时候,一道不怎么和谐的声音冒出来,却是其中一个抬匾的伙计。 他看了眼肌肉精悍的陈酒,又瞄了一下放在院子里的长刀,吞吞吐吐。 “匾是送到了,尾款,额……十块大洋,是不是该……” “这就付。” 陈酒回屋拿出半口袋薛征留下的银圆,数出十枚交给伙计,又将剩下的全塞给曹六。 “订金是你自己掏腰包顶上的吧?这些钱放你那里,若有需要,取用就行。” “好嘞。” 曹六将钱袋小心揣入怀里。 傍晚将至。 北方人夏秋吃饭早,在厨房随便下了两碗面条,卧两个蛋,撒上细碎葱花和香菜,陈酒和曹六并肩蹲在门槛上,吃得唏哩呼噜。 陈酒咬了一大口鸡蛋,盯着手里的面碗,有些恍惚。自从师父死,他似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简单而纯粹的闲暇时光。 突然,一滴水砸在碗里。 陈酒抬起头,天上压来一大片墨团般的阴云,裹挟着浓重的水汽,遮蔽了太阳。 风雨欲来。 第二十四章 夜杀(上) 大雨倾盆。 日租界,虹日道馆内,换上了和服的隼人和眼角绯红的女人相对而坐,面前桌上一侧整整齐齐摆着七个骨灰盒,另一侧摆了数柄沾血的刀具。 “宫田,中谷,田中……” 隼人没了惯有的和煦笑容,苍白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都是怎么死的?” “宫田君在针对支那双面商人的一次刺杀行动中,被一个叫做陈酒的武师杀死,为帝国献出了宝贵的人生。”女人三野回答。 “陈酒,武师。” 隼人重复了一遍, “中谷他们呢?” “中谷君六个人,在去华界……寻欢作乐的时候惨死,支那警方声称,他们是被一个欠债的赌客用屠宰刀劫财害命。” “一个赌客,”隼人深吸一口气,“一个拿着屠宰刀的赌客,居然杀掉了虹日道馆一个印可、五个免许,支那的赌客这么厉害,怎么不把这些人组织成军队,一路从东亚打到欧罗巴去?” “这是支那人的说法。” 三野低着头, “根据我们的消息,中谷他们在死前,曾经跟那个陈酒产生矛盾。” 屋外雨声清晰。 “我只不过陪贤一先生去满洲待了四个月,回来下火车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虹日道馆损失了七把好剑。” “我唯一的弟弟,我从小认识的同伴,他们跟随我从日本漂洋过海来到支那,却再也无法回去。我是个很差劲的馆主。” 隼人又将目光投向那些刀具, “宫田的恒纲丸呢?” “被陈酒取走了。” “这是我今天第三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隼人按着刀从榻榻米上站起,面庞在灯光下越发惨白。 “今夜之后,这个名字会被永远抹去,宫田的祭品中也将多出一颗牙齿。” …… 雨水顺屋檐浇落,在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陈酒在檐下磨着苗刀,单调刺耳的声音从石头和金属之间迸发,转瞬间就被雨声吞噬。 左凤图留下的刀不是什么绝世神兵,只是一柄还算精品的朴实兵器,和骨头、金属碰撞得多了,自然会磨损。 两年来,这柄刀一直是陈酒负责打磨,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酒哥,磨刀好玩么?我看你挺享受的。”曹六蹲在旁边,百无聊赖。 “挺好玩的,就像在与一个人对话。” “对话?刀成精了?” “是与自己对话。” “真新鲜呐,我还没和自己聊过天呢,”曹六来了兴致,“酒哥,我替你磨吧。” “想磨刀?好说。” 陈酒头都不抬, “先跪在哪儿,朝我磕三个响头,再奉上一杯敬师茶,我收你做徒弟。然后开始练拳桩,练几年拳桩再谈摸刀。” “可别,” 曹六忙不迭摇头, “我懒得很,筋骨又疏松,不是练武学拳的勤快料。” 磨刀声骤然一顿。 陈酒抬头,微微眯着眼睛,目光透过雨幕与夜色投向了大院。 雨中行来一个雪白和服、佩带双刀的浪人,也不知怎么进院子的,他打着素面竹伞,伞沿垂得很低,看不清脸,如晦的风雨中,让人想起索命的无常。 “正好,刀磨利了。” 陈酒低声自语一句,扭头看向曹六, “面条填不饱肚子,我突然想吃螃蟹了,你出去买几十只吧。集市关了,就到码头直接向渔民买,新鲜又便宜。” “但……” 曹六盯着浪人,吞了口唾沫。 “你回来之前,我会打扫干净院子。” “那我去了。” 曹六没有搞那种死活不肯走的戏码,衣服往脑袋上一蒙就冲入了雨幕,紧贴着院墙绕开浪人,一路小跑离开武馆。 浪人微微抬起伞,露出一张森白如纸的脸庞,看都不看一眼曹六,目光静静凝望陈酒,就像在看一块……案板上的猪肉。 “我是近藤隼人,天然理心流的指南免许,我来取回恒纲丸。”很熟练的汉话。 “恒纲丸?不认识。” “那是我弟弟的刀,我弟弟叫宫田,几天前死在了你手里。我还有一些同伴,应该也是被你杀死,披挂门的陈酒。” “没印象。” 陈酒摇头, “废话一堆,你到底打不打?” 隼人眼中寒光一闪,探手握住腰间刀柄。就在他握刀的同一瞬,陈酒膝盖微曲,身形仿佛一支离弦利箭般射出,长刀挥舞成一轮圆如满月的弧光,生生撕裂了雨幕! 刀锋临身,隼人刹那拔出一记居合,两柄刀重重碰撞,仿佛两条死斗的银龙。 陈酒腕一抖,刀尖昂然上挑,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挑向对手咽喉。隼人脑袋向后一仰,上方的圆伞被切割成两半,大雨当头浇下,打湿了雪白的和服。 “刀が速い(刀很快)。” 之前一直面无表情的隼人终于动容,双目炸开一抹欣喜又危险的色彩。 他改为双手握刀,凌厉刀锋直劈陈酒的胸膛! 铛! 陈酒抬刀拦于身前,挡住对手兵器,紧随其后的动作却不是后退拉开距离,依仗苗刀的长度优势放长击远,而是横刀如持棍,苗刀一个翻折,将打刀往左侧带去,同时踏前半步撞入隼人怀里,包裹着黄铜的刀首重重戳向敌人的腹间。 避无可避。 一旦这一招打实,随之而来的将是大潮拍岸般的贴身连击短打,血肉之躯不比木桩,会死,而且死相极其难看。 刀柄上触感踏实。 “稳了。” 陈酒心里刚产生这样的念头,右眼余光一花,竟然闪过一抹刀锋! 生死刹那,他刀柄用力向前一顶,靠这股力量身形暴退,脚步蹭蹭滑过青石板,鞋底带起一路溅跃的水花。 但即便反应如此迅疾,右眼下方依然留下了一道很浅的伤口。 若是有旁人在,就会看得很清楚,在打刀被格开的瞬间,隼人直接松了一只手,刀身借着力气在身后晃出一个大圆,仿佛猛虎摆尾,正好落在松开的巴掌里,奔着陈酒的脖子斜刺了下去。 天然理心流·虎尾剣 “你,好,相当好。” 隼人捂住淤青的肚腹,嘶嘶抽着凉气,脸上却带笑, “我杀过二十几个支那武师,口气很大,但死得也很快,让我觉得中国武术名不副实。现在看来,你比他们有趣太多了。宫田死在你手里,并不冤枉。” 陈酒抬手摸了摸脸,指尖温热。 他嘴角一咧, 鲜血混合雨水,顺着右脸颊一直流到嘴巴里,染红了牙齿。 “有点儿意思哈。” 第二十五章 夜杀(下) 天然理心流,出现于日本政宽年间(十八世纪末期)。创始人近藤内藏助,据说本是香取神道流的传人,后取法于古流剑术,开创了一个独具特色的崭新剑道流派。 如果单提天然理心流,大多数人可能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它却有几个知名门人,曾在日本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近藤勇。 土方岁三。 冲田总司。 幕末时期凶名赫赫的新选组三位核心人物,皆为理心流门下。而在那个血与菊交织盛放的黑暗年代里,他们还有一个更狰狞的称呼—— 壬生狼。 眼前这个名叫近藤隼人的年轻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而且病恹恹的,却已经拿到了天然理心流中最高等级的传位“指南免许”,其天赋之高,獠牙之利,可见一斑。 说来可笑,陈酒关于天然理心流的全部了解,都源于穿越之前看过的动漫、玩过的游戏,直到对上隼人,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才重新浮出水面。 若是要谈感受的话…… 见猎心喜。 “嗤!” “铛!” “哗啦……” 雨水声和碰撞声激烈交织在一起,两团刀影在二人之间明灭,将鞋底踩起的水花绞得粉碎。 冷兵器的交锋原始而血腥,仿佛缠斗的狼与虎,爪牙撕咬着彼此喉咙。 谁是狼?谁是虎? 落雪般的刀光斩向陈酒左侧肋下,被回防的苗刀堪堪挡住。格开这一击,陈酒连退数步,居然扭头便撤跑,竟像是已经失了胆气,垂地的刀尖割开一道清晰的水痕。 隼人轻喝一声,毫不犹豫仗刀前突,不料陈酒的身躯在奔行中骤然旋拧,单手握住刀柄末端,以刀作矛使出一记回马枪! 撕拉~ 一点寒芒在视野中瞬间放大,隼人身形一侧,衣襟被划烂数寸,一个铁质烟盒掉在了青石板上,盒盖摔开,牙齿零碎散落。 雨声作响,有一些牙夹进了石板的缝隙,有一些顺着水流,被冲入院子边缘的水渠里。 “可惜了,辛苦收集好久的。” 隼人低头看了眼,微微怅然,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微笑, “幸好,你一颗牙,顶得上他们所有。” 陈酒瞥着那些牙齿,瞳中闪过厌色。隼人这种行径简直像原始人为了彰显战功荣誉,把兽牙当做战利品串戴在脖子上,野蛮又粗陋。 “你很自信啊。” “不是自信。” 隼人摇头, “我接受了上级的命令,离开津门,没能保护我的道馆;你接受了支那的命令,杀害了宫田。咱们这种人啊,是大人物手里的刀,杀人,或者被杀,都应当坦然接受才对。如果你能够杀了我,当然也可以拔下我的牙。” “嫌脏。” “呵呵。” 隼人轻笑了一声,双脚分立,摆开架势,刃口上指陈酒。 陈酒重重踏出脚步,步法激绞如潮,先用垂落在地的长刀朝着隼人的面目扬出一泼雨水,手腕一翻重重劈向对方胸膛! 水花遮蔽了视野,隼人却面不改色,安静得像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 轻轻抬手,打刀刺出。 三段突刺! 每一刺都是划破黑夜的闪电,重叠起来,残影竟然只留下一抹凄冷的光。 天然理心流·平青眼 脱胎于古流剑术无明剑,是“幕末天剑”冲田总司的绝技。冲田就曾以这一招,斩杀了神道无念流的顶尖剑士,新选组前局长芹泽! 刃锋如影如电,隼人眉目若狂。 血光迸溅! 呼啦,一截握刀的小臂掉在雨水里,本就苍白的皮肤更加惨淡,仿佛溃烂的猪肉。 “你!!!” 隼人双目圆瞪,额头上青筋暴跳,切口整齐的左臂鲜血狂涌,被雨水一冲刷,露出鲜红的肌肉和惨白的骨茬。 直到这一刻,疼痛才顺神经窜上大脑,惨烈的嘶吼从喉咙里迸发而出。 “我看够了。” 血色沿着陈酒手里的长刀,一滴滴滑落。 刚刚那一个瞬间,他和隼人同时出刀。平青眼以速度称名日本,陈酒却更快上一筹,在突刺临身之前就挥刀在身前舞出一道半圆,将隼人的手臂直接斩断! 前头之所以收敛,只不过是想在游刃有余的情况下,瞧一瞧完整的天然理心流,试一试真正上档次的日本剑士,用来打磨自家锋芒。 瞧完了,嗯……还算唬人吧。 废话不多讲,陈酒一挥刀,抹向隼人脖颈。 隼人强忍着钻心的剧痛,用另一只手颤抖着拔出短刀,小太刀刚刚举起来,又是血如泉涌!仅剩的手臂也啪一声掉在了青石板上。 整整齐齐。 “你搞错了一件事,我和你不是一种人。” 陈酒一记鞭腿,将人棍般的隼人踢倒在地,刀尖抵在对方瞪大的眼珠子上,眼瞳漠然。 “我的刀,只属于自己。” 长刀贯穿头颅。 暴雨终于停歇。 …… “这里!是这里!” 汽车停在武馆门前,急刹的轮胎带起一片泥水。曹六一个猛子冲下车,就往大院冲去,紧随其后的是荷枪实弹的秦得利保镖们。 离开武馆之后,曹六没有选择去街上喊巡警。 少年心里清楚,事情一旦牵扯到日本浪人身上,华界警方根本不敢管,便一路奔向了秦得利洋行,从薛征那里借来了保镖队伍。 “酒哥,酒……” 夏然而止。 曹六愣愣站在院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具被血色浸透的惨白和服残躯。 再一抬眼,被水洗过的月光素净而明亮,照在了旁边那个低头擦刀的高瘦男人身上。 如虎踞。 “螃蟹呢?” 陈酒看了眼曹六空空的双手,挑了挑眉头。 “额……” 曹六张了张嘴,尚未脱离眼前的状况。这是该问螃蟹的时候么? “算了,我再下碗面。” 陈酒摇摇头,又看向保镖们, “各位夜里跑过来一趟,辛苦了。要留下来吃个饭么?浆水面,加蛋的。” 保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地上那具残躯他们也都认识,近藤隼人,虹日道馆馆主,赫赫有名的日本顶尖剑士,但如今就这么躺在眼前,像一只刚刚被宰杀的牲畜。 最后,还是其中一个保镖开口回答: “留饭就不必了,既然陈先生平安无碍,我们得赶紧回去向老板报告情况。当然,会派两人留下,打扫一下院子。” “谢谢。” 陈酒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话: “麻烦再帮个忙,敲掉这个人几颗牙,给虹日道馆寄去。” 第二十六章 霍殿宇(上) 中州武馆,坐落于南门内大街,是一座将近三百年历史的老宅。 霍家祖上本是康熙朝的功勋武将,家世显赫,后来家道中落,祖产纷纷变卖,门庭破败的宅邸亦未能幸免,直到十年前,霍殿宇靠一杆大枪收拾整个津门武术界,成为武行头牌,这栋家传老宅才被赎回,挂牌中州馆,开门授艺,广招学员。 武馆正堂。 十几个馆主分坐两侧,彼此间不说话,或小口小口喝着茶水,或低头把玩着手里茶杯,或抬头用焦急的目光望向上首的空座。气氛压抑得厉害,仿佛死气沉沉的水潭。 涟漪乍生。 伴着清而沉的脚步声,一身练功短衣的霍殿宇在大徒弟宫晋的陪同下步入正堂,各家馆主纷纷离座行礼。 “霍爷。” “霍馆主。” “霍大哥。” “霍……” “都坐,坐。” 虽然看上去刚刚练完桩,汗水淋漓,但霍殿宇依旧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 他不急不忙坐上首座,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问: “人齐了没有?” “人宗馆云馆主称病修养,蒋家馆蒋少主在家守丧。除了这两位,都到了。”大弟子宫晋回答。 “蒋馆主在奉天遭人残杀,棺椁今天才刚运回津门,蒋家馆来不了,可以理解。宫晋,回头你帮我把挽联送过去。至于云望……” 霍殿宇咂巴咂巴嘴,笑了, “闭了馆,下了牌,连武行议事的帖子都不肯接,还真把赊一条命的话当真了?那人宗馆要不要换个招牌,改挂陈家馆?” 满座静默,就连一向和云望交好的几位馆主也都低下了头。 “不来就不来吧。宫晋,你退下。” 霍殿宇放下茶杯,环顾一圈, “诸位联名发帖,要求召开议事会,到底所为何事啊?” 玉山馆郝城率先离座,拱手抱拳,一张嘴,满口金闪闪的假牙显眼无比。 “武行有难,请霍馆主为我等主持公道。” “有何难?又有何不公?” “披挂门陈酒,恃勇逞凶,藐视前辈,人宗、玉山、骧英、鸿升、蒋家,现已皆遭其毒手,武行颜面大失,几成舆论笑柄。请霍馆主出面,惩戒此獠,匡正公义!” 话音刚落,他这一侧将近半数的馆主同时起身,高声齐言: “请霍馆主出面,匡正公义!” “哦,是这事。” 霍殿宇拍了拍脑门,似乎恍然大悟,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 “我倒是没听明白郝馆主的意思。” 郝城对面的壮硕胖子阴恻恻开口,正是其中一个馆主王臣阳, “郝馆主,你要霍老爷子如何惩处陈酒啊?” “自然是立即发战帖,摆开擂台,当着津门各界之面,断其兵器,取其性命,方才全了武行的颜面。” “可笑。” 王臣阳摇头, “文武二礼,是霍老爷子当年亲自定下的,人家陈酒按武礼规规矩矩踢馆,招牌砸了,是你们本事不济,干嘛和整个武行绑到一起?再说了,霍老爷子是武行头牌,津门江湖资质最老的前辈名宿,你要霍馆主向一个晚辈发帖,这不跌了份么?怎么着,在你郝馆主眼里,霍馆主的规矩、名声和面子,顶不上你那几颗被打掉的烂牙?” “你!” 郝城涨红了脸,咬牙切齿, “若是真让陈酒踢满九家,那武行就塌了一半。武行十九家同气连枝,你要眼睁睁看着咱们被天下人耻笑么?” “不就是被踢九家么,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若真是这样,霍馆主自然会按照规矩,顺理成章出手,还武行一个朗朗乾坤。”王臣阳不慌不忙。 “此言差矣。” 夏虞武馆的馆主离开座位, “武行的根基三个月前才刚被左凤图动摇过,不能再折腾一遍了。宅子让洪水泡了两回,就算重新装修整理,人也是不敢住进去的,怕塌。” “我还是那句话,塌的是你们九家的根基,与武行何干?只要有霍老爷子这根顶梁柱在,宅子哪怕泡在海里,都塌不了!” “臣阳兄此言也差矣……” 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其实局面很简单,众馆主显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急于报仇的郝城和四家即将被陈酒“拜访”的馆主,拉拢了两三个交好同行,希望霍殿宇立即出面,保全自家武馆的声名; 另一派,则是以王臣阳为首的,当初没有和左凤图打过擂的馆主,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心里想的是,虽然陈酒扬言要踢遍十九家,但有霍殿宇这座大山在前头挡着,灾祸怎么都落不到自家头上,既然这样,何不看别人出丑挨打?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从被踢倒的招牌背后分润一些利益。 值得一提的是,骧英、鸿升两家被踢过的馆主居然也站在王臣阳这一侧,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盯着剩下四家的馆主。 双方争论不止,一片吵闹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呼……呼……” 是鼾声。 明明音量很小,但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众馆主却在第一时间闭上了嘴巴,齐齐望向主座。 霍殿宇用手肘支着脑袋,双眼闭阖,打着呼噜。 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点杂音,就像是畏手畏脚的猴子们,生怕吵醒熟睡的老虎。 幸好在这时候,之前被挥退的宫晋再次从后堂步入了正厅,弯下身子,在霍殿宇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 “……” 霍殿宇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昨天去北安里看白俄女人跳舞,夜里两点钟才回,人老了,身子骨乏得厉害,诸位见笑,见笑。” 顿了顿, “大家的诉求和意见,老头子我都记下了,但尚需斟酌一番,请先回吧。” 众馆主不敢多言,纷纷告辞。 霍殿宇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水,从主座上站起,在宫晋的陪同下进了后堂。 刚抬脚迈过门槛,一团须发皆张的五爪行龙就闯入了视野。 多罗武哲郡王,载临。 “王爷。” 霍殿宇打了个马蹄袖,脑袋垂低,看不清表情, “王爷万金之躯,纡尊降贵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叙叙旧了么?”载临笑呵呵问。 “王爷愿意来,是草民的荣幸。” “坐吧。” “谢王爷。” “殿宇啊,” 载临抿了一口茶水,微微皱眉,将茶碗放回桌上。 “咱们认识多久了?” “十年。”霍殿宇眼皮耷拉着。 “是,十年了。” 载临点点头,露出追忆的神色, “十年前,你身无分文来到王府,想凭着祖上的关系找份差事,是本王看中了你,把你送上了比武擂台。你这座老宅子,是本王帮你赎回来的;你送徒弟去投奔山东督军,是本王帮忙牵的线;三个月前,你向本王借枪,伏杀左凤图,本王也毫不犹豫借给了你。 这么多年了,我不要你的名声,不要你的功业,外人只当你背后是山东督军,却没人知道本王的付出。这些,你都没忘吧?” “王爷大恩大德,草民铭记在心,粉身碎骨无以为报。”霍殿宇嗓音嘶哑。 “没忘就好。” 载临笑容和煦, “别说什么粉身碎骨了,多晦气。但本王如今倒还真有一件小事,用得上你。” “王爷……”霍殿宇抿了抿嘴唇,“但说无妨。” “也不是什么大事。” 载临稍顿了一下,眼神变得犀利慑人, “本王希望,中州武馆全馆上下,随本王搬迁去东北,再造盛世大清。” 第二十七章 霍殿宇(下) “搬迁东北,再造大清。” 霍殿宇轻轻摇晃茶杯,低头注视着一圈圈泛开的涟漪,语气平静, “王爷有潜龙腾渊之志,愿意提携草民,草民自然感激不尽,但草民尚有一事不明:这东北如今是张少帅的天下,复国大计,从何谈起?” “东北张家,若是大帅尚在人世,确实麻烦;少帅嘛,黄口小儿,窃位小贼,能为手腕远逊其父,不足为惧。” 载临哈哈一笑, “白山黑水乃是我朝龙兴之所,三千万苍生黎民,三百万八旗贵胄,无不怀念大清。若是当今陛下将銮驾移回祖地,再得贵人襄助,重登大宝易如反掌。假以时日,便是再来一回大军入关,席卷赤县九州,也不是没可能。实不相瞒,本王走这一遭,就是替陛下探路去的。” “贵人襄助……” 霍殿宇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沉吟不语。 “怎么,不肯答应?” 载临脸色一沉,“你是不信本王,还是不信我大清龙旗?” “草民岂敢。” 霍殿宇摇头, “草民只是在感慨,此等国家大事,王爷居然让我这么一个小小武人参与,此等信任恩遇,令草民惶恐啊。” “你是天下顶尖武人,有你相伴,本王这一路会安心不少。”载临笑着回答,“再说了,本王这也是为你好。殿宇,你已经五十岁了,真甘心往后余生都被一个小小的津门拴住?随本王去了东北,本王让你做整个东北的武行头牌!若是武行待厌了,军界、政界随你挑选。曹刿七十岁封上将军,姜子牙八十岁拜大周相,有本王做你的靠山,你将来未必不能做青史留名的大清名臣。” “谢王爷如此看重。” 霍殿宇神色一肃,离开座位,准备大礼参拜。 “不用,不用。” 载临扶住霍殿宇的胳膊,笑眯眯说: “你肯想通,真的是再好不过。那本王就当你答应了。” “王爷恕罪,草民不能答应。”谁知,霍殿宇居然摇了摇头。 载临一愣,拳头往桌子上重重一敲,茶杯里的水花溅到了手背上也毫不在意,怒声喝问: “霍殿宇,你在消遣本王不成?亏本王处处替你着想,有什么好事第一个就找上你,你的良心真是让狗啃了!” “王爷息怒。” 霍殿宇淡淡看了一眼载临,扭过头,对身后的大弟子宫晋说: “茶凉了,替王爷续上。” “是。” 宫晋拎着茶壶上前,单手负后弯下腰,一条冒着热气的水流从壶嘴注入茶杯。 霍殿宇突然一眯眼睛,右脚向前滑出数寸,绊向宫晋的双腿,同时那具看似垂垂老矣的躯体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手肘直戳宫晋胸口,凶狠凌厉如狮子扑杀! 上身下盘同时遭受攻击,宫晋脸色却没有一点惊慌之色,单脚为轴,身躯向左稍稍一旋,避开了霍殿宇的鞋尖,左手眨眼间从右臂下探出,掌心摊开,一把抵住霍殿宇的手肘! 砰! 拳风四溢。 在这个过程中,壶嘴的水流只是稍微晃了晃,准确落入杯里,一滴都没有洒出。 “……” 两人试手的拳风直扑面颊,载临微张着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霍殿宇,你这是何意,向本王示威么?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 “王爷误会了。” 霍殿宇面不改色, “王爷眼光毒辣,不如替草民看一看,我这个徒弟成色如何?” “……” 载临神色稍稍缓和,瞄了眼一语不发的宫晋,哼了一声: “尚佳吧。” “是啊,上佳。”霍殿宇点点头,“草民这个徒弟,根骨极好,又勤奋刻苦,年纪轻轻便已经得了草民十二分火候,青出于蓝,前途似海。草民愿意将他送到王爷身边,代替草民这把老骨头,服侍王爷再造大清。” “他?替你?”载临眉头紧锁。 “草民五十多岁了,建功立业这种事,纵使有心,但也无力。”霍殿宇叹了口气,“我这个徒弟远胜于我,草民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大清国错过一块璞玉呢?” “当然,” 不等载临开口,霍殿宇立即补上一句, “东北路远且遥,我这徒弟本事是够了,可江湖经验终究差上一筹。草民会同去,直到陪王爷平平安安到了奉天,再回津门。” 载临脸色阴晴了好一阵,最终还是点点头:“那便这样定了。” “谢王爷。” 霍殿宇向堂外望了望,对徒弟说, “天色不早了,宫晋,送王爷回府。路上陪王爷好好聊聊,王爷就是你以后的主子,你得守好奴才的本分啊。” “是,师父。” 宫晋陪着载临离开后堂,霍殿宇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磕,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耷拉的眼皮下爆出一抹厉色。 “狗鞑子,空口白牙几句话,就想逼我放弃津门的十年基业,好,很好。” “十年前,你身无分文来到津门……你向本王借枪,伏杀左凤图,本王也毫不犹豫借给了你……这些,你都没忘吧?” 载临这几句话,是叙旧? 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霍殿宇摩挲着黄花梨的椅子,冷笑连连。载临满嘴“大清”、“功业”,似乎清朝复兴已成定局,霍殿宇却不以为然。 且先不提三十万东北军,就算这些遗老遗少真的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在东三省重建了满清王朝,可又能从狼一样的日本人嘴里抠下来几根肉丝?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喂不饱,居然还谈什么“封相拜将”,“名留青史”的胡话,滑天下之大稽。 幸好, 推出一个没什么用的徒弟,保下整个中州馆,再搭上一段不甚远的脚程,了结这段香火。以后,没有了载临在背后指手画脚,他这个武行头牌在津门的日子,将会更舒坦。 海阔天空。 门口闪过一片阴影,却是宫晋已经将载临送出了中州馆,兴冲冲返回后堂。 “你刚刚演得不错。”霍殿宇淡淡说。 “全凭师父提携,大恩没齿难忘。”宫晋满眼藏不住的喜色。 “以后在王爷身边好好干,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师父。” 霍殿宇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语气欣慰, “你和老二,一个跟王爷,一个跟督军,都有远大前程,师父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好一幅(师)父慈(弟)子孝图。 “师父,还有一件麻烦事。” 宫晋欣喜之余,不忘提醒, “王爷说这几天动身,算一算时间,那个陈酒估计也会在几天之内踢完九家。那时候您不在,我也不在,中州馆如何应对?” “陈酒……” 霍殿宇沉吟了片刻, “好说,拿纸笔。” “是。” 宣纸铺开,毛笔蘸墨,霍殿宇挥笔在纸上留下一行行字,宫晋站在身侧瞧着上面内容,眼神逐渐变得震惊了起来,嘴巴微微张开。 “好了,封上,适时启用。” 霍殿宇放下毛笔,冷笑一声, “左凤图我都收拾得了,还怕一个毛头小子?这道帖子,我看他到时候,接还是不接!” 第二十八章 踢馆四家 呼! 五尺长刀在空中舞出一个凄冷的半圆,连带起大泼的鲜血。长衫中年人双目圆睁,捂住胸前深可见骨的伤口,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手里的长柄二郎刀“铛啷”一声重重坠落在尘土里。 “停!你赢了。” 血色从指缝间涌出,中年人脸色灰白,忍着剧痛匆忙出声。 “还有呢?” 明明对方已经认输,陈酒却依然紧握刀柄,瞳光锋利。 “……” 中年人顶着刀子般的目光,头皮一阵发麻,语气中添上浓浓的苦涩。 “阳籁武馆……输了。” 陈酒这才收刀回肩,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大步离开阳籁馆。 经过门外的观战人群时,他顺手从一个小贩的扁担里拿了一盒药糖,根本用不着陈酒开口,武馆弟子立即上前掏钱,只求赶紧把这尊瘟神送出门。 陈酒坐进路边的汽车,沾血的长刀横放在膝盖上。 “下一家,恒源馆。” 车是薛征借的,司机也是薛征借的。开车的保镖正是那天雨夜里帮忙收尸的那个,三十多岁,小半张脸被灼烧的疤痕覆盖,看上去远比街头青皮花花绿绿的文身更具有威慑性。 汽车发动引擎,像一条肥硕的大黑鱼,挤入人流如织的大街。 陈酒一边咀嚼药糖,一边望向窗外,清甜微腻的滋味伴着“嘎吱嘎吱”的脆响在口腔里弥漫开,淡漠眼瞳中映出飞逝的旗袍、黄包车、洋货行、瘾君子…… 阳籁武馆,是第六家。 换句话说,只要再打三家武馆,他就会站上霍殿宇的擂台。 作为积威甚重的武行头牌,霍殿宇已经足足五年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手,一柄藏锋了五年的刀,到底是会锈迹斑斑,还是会宝刀未老,锋利更胜往昔? 陈酒摩挲着刀柄,腮帮一用力,后槽牙将一块药糖碾得碎烂。 “陈先生,恒源馆到了。” “好。” 陈酒开门下车,十五分钟后,回到车上,额头微微见汗,像是刚刚进行了一次晨跑,还拎着一纸袋的油煎烧卖。 “下一家,胜义馆。” 为了节省时间,他在今早出门之前,就将踢馆的帖子发给了几家武馆,并且让秦得利商行帮忙将消息放了出去。 “陈先生,胜义馆到了。” “好。” 大概五分钟,陈酒又开门上车,这一回,手里是琥珀果仁。 “下一家,夏虞馆。” 保镖吞了口唾沫,默默握住方向盘,心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个成语—— 摧枯拉朽。 “不过瘾呐。” 陈酒含了颗果仁,轻声自语。 恒源馆、阳籁馆、胜义馆,在武行中都是三流中的三流,软柿子中的窝囊货。如果把这段踢馆的经历编成一部评书,这几家馆主就是名字都不配拥有的路人甲,除非说书人想靠磨时间多赚几杯茶水钱,不然根本不值得多费笔墨。 幸好,下一家夏虞武馆,馆主的水平和云望大致相当,多少让陈酒提振了几分精神。 “陈先生。” “到了?”陈酒吞下果仁。 “额,还没有,”保镖回答,“就是我心里有些问题,实在憋不住,想……问一问陈先生。” “你说。” 陈酒对薛征的保镖们一直观感很好,都是战场上下来的汉子,性格直率,又懂收敛,相处起来就格外舒坦。 “我听老板说,您的师父被霍殿宇害死,您是为了报仇,才去踢馆的。” 保镖顿了顿,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觉得吧,您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既然如此,何必偏要跟霍殿宇擂台上见?想杀人,以您的本事,路子多得是。” “快意恩仇。” 陈酒笑了笑, “我问你,霍殿宇用阴招害死了我师父,我再去暗杀了霍殿宇,这就算报仇了么?” “不然呢?”保镖怔了怔。 “我当然可以拎着一杆枪,趁夜直接杀入中州馆去,把霍殿宇乱枪打死在床上。但那么做,世人会怎么讲?他们会说,霍殿宇纵横一生,临了却被宵小之辈暗杀,可惜了豪杰人物。这样,霍殿宇丢了命,却永远保住了名望,永远保住了津门第一的名头,说不定几十年后,后人弄出一个民国英雄谱,霍殿宇也赫然在列,却没人记得我师父的名字。” “我如果这般行事,不叫报仇,只是给自己出气罢了。” 陈酒摇头, “名声,荣誉,这些我都不在乎,世人畏我恶我如凶鬼,我也可以权当看不见。” “但,我还是左凤图唯一的弟子,师父他人已经没了,就只剩下名声,我不能再给他的名声抹黑。” “我要做的,是在擂台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霍殿宇,我要毁掉他半辈子积攒的名望,踢碎中州馆的招牌,把他花费十年苦功建立的武行规矩打烂,我要让霍殿宇死得——” 陈酒眼神如炭,一字一顿, “彻彻底底。” 车轮打滑的声音刺耳。 保镖用力一摆方向盘,汽车拐入一条干道。 透过车窗远远望去,夏虞武馆门前人头攒动,夏虞馆主腰杆挺直,立身于大门正中,一柄九环大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 “陈酒那个毛头小子,不仅要我的命,还要我的名声,我的规矩,要我死得彻彻底底。我若是让他如愿以偿,那真是白活了这几十年。” 日租界,静园旁边的奢华公馆里,霍殿宇低头呷着一杯茶,眼皮耷拉。 “真是对不起,给霍先生添了麻烦。” 三野低头鞠躬, “要不是我们最好的剑士出了意外,局面也不会变得这样窘迫,不得不劳烦霍先生出山。霍先生出手相助,我们来日必有报答。” “谈什么报答,” 霍殿宇摆摆手,语气相当冷淡, “这是我偿王爷的大恩,和你们无关。” 三野微微笑了笑,不以为意。 “明天后半夜的船,从武斋码头出发,轻车简从,只带二十个人。” 坐在一旁的载临指尖捻动胸前的串珠,头顶的三眼花翎在灯下映照出绚烂彩华, “殿宇,你和你徒弟从今天开始就在公馆住下,莫要节外生枝,到时候上了船,跟在本王身边看看海景便可。” 第二十九章 文圣门,前夕 九环大刀刃口雪亮,刀脊暗沉,浮雕着古拙狰狞的狮子纹。 夏虞馆主五十余岁,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一双又粗又重又方的浓眉好似墨团,头顶“夏虞武馆”四个金字招牌反射着耀眼的金光。 陈酒提刀下车,相对而立。 “看客有了,擂台摆了,请。”夏虞馆主侧过身子,让出敞开的大门。 “我不想浪费时间。” 陈酒摇了摇头, “街上挺宽敞的,就在这儿速战速决吧。” “好小子,好狂徒。” 夏虞馆主浓眉大眼微微一眯,又轻轻一叹, “不过啊,你的确有狂的资本,根骨好,天赋高,更难得的是以战养战,进步神速。只怕如今我和云望一起站在你面前,都未必能捞到好处,只会落得个晚节不保。” “你要认输?” 对方夸赞的话落在耳中,陈酒却是眉头一拧。 “有感而发罢了。” 夏虞馆主指了指身后的牌匾, “夏虞武馆,成立于山东济宁,传承六代,到我这一辈,迁来了津门。这块匾,是当年请文圣公后人亲笔提的字。我的确不如你,但我若是退了,对不起武馆历代先师。” 他踏出半步,握刀的手向前一拱: “文圣门,杜涛。” “披挂门,陈酒。” “文圣拳又名长寿拳,八十出功,九十不松,莫要因年纪看轻了这柄九路刀。”杜涛一声轻喝,“请了!” 话音刚落,他一个箭步纵越而出,年迈如槁木的身躯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枯枝噼啪燃烧,身形翻腾之间,手中大刀如一线斧凿,刀背上九个钢环在风中发出尖锐的啸音! 铛! 大刀与长刀一个交错,陈酒腰背旋拧,激绞的脚步在沥青路面上摩擦出一溜烟尘。他借势绕到对方身后,五尺苗刀照着脊骨劈落。 杜涛早有准备,双脚紧压着地面,身姿沉稳如山石,纵步回刀的动作却快若惊鸿,尽显文圣拳活步头趟架“身正意动”的精髓。 九环大刀朝着苗刀刀镡上数寸截杀而去,正是受力最薄的位置。 “着!” 杜涛刀势如雷,落处却是一虚,并没有预期中的踏实碰撞。 旁人看得清楚,兵器相碰的那一瞬间,陈酒握刀的手腕向下一飘,根本没往刀上灌注力道,刃口随之翻折,直插对手肩头。 杜涛一双浓眉紧锁,分膝拔顶,急欲用文圣独有的二次发劲收刀格挡,九环大刀却是一沉,钢环赫然被两根指头扣住! “老了,就慢了。” 陈酒单手牵扯住对方兵器,另一只手紧握苗刀凶悍刺出,将杜涛的肩胛骨生生捅断! 两招而已。 鲜血顺着血槽喷涌,一泼鲜艳的血滴顺着拔刀的方向窜上半空,血污泼洒在牌匾上,几个金灿灿的大字一下子变得黯淡失色。 “人老了,就得服老。我帮你下岗。” 陈酒纵手抽回长刀,对方枯槁的躯干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软绵绵瘫倒在街面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大街上人来车往,尘土飞溢。 陈酒活动了两下发红的手指,低头俯视着形容狼狈白发苍苍的杜涛,嘴唇抿得微微发白。但他随即收拾好了情绪,环顾一圈。 “我赢了。” 直到这个时候,看客们才反应过来,发出一阵叫好声,脸孔上洋溢着激动和振奋。 “好!够劲!” “英雄出少年!” “津门武行,怕是真要变天了……” 听着这些吵闹,陈酒微微皱眉,抬了抬巴掌,鼓噪的人群才逐渐静了下来。 陈酒随之开口,音量不大,但字字清晰: “明天,中州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管人们的反应,从左近一个买烟少年脖子上挂的列烟架中取了一包三炮台,然后便回了车上。 车门一关,隔绝了熙攘的声音。 保镖一边踩下油门,一边问:“陈先生,明明赢了,怎么不太高兴?” “早知结果,何必高兴。” 陈酒往椅背上一靠, “拳怕少壮,是人都会老,武人看武人日薄西山,偶有伤怀罢了。” “我懂,我懂,跟我们这些当兵的,看老营长退伍一个样。”保镖发动汽车,黑色的福特轿车轮胎后留下一路尘烟。 “这是回武馆的路么?” “我们老板有请。”保镖解释,“说,您找的那些老物件有了些眉目。” …… “不是。” “这个不是。” “也不是。” “全都不是。” 陈酒将眼前的物件挨个翻捡了一遍,鹤氅、羽毛帽、古董羽扇、各类带羽毛的首饰、缀着雕羽的裘皮大衣……任务栏毫无异常。 “老薛,多谢你费心了。” 最终,陈酒无奈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靠缘分啊。” 三个任务中,“肃慎之箭”是最无迹可寻的,别看之前运气好,接连撞上两个部件,但津门明里暗里流通的古董何止成百上千,遇不到就是遇不到,没道理可讲。 既然如此,只能随缘。 目下最要紧的事,还是踢馆打擂。 “时间不早,今晚就别回去了。”薛征看了眼怀表,“给你准备一间上等客房,养养精神,明天好上擂台。” “也好。” 陈酒点点头。 和薛征一起吃了晚饭,陈酒来到客房。晚餐如何丰盛、房间如何奢华暂且不提,陈酒将长刀放在床头柜上,和衣而眠。 这一夜,睡得极沉。 第二天一早,陈酒早早醒来,像平日里一样晨练、打桩、进食早餐,然后扛着长刀,来到楼下准备出门。 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 刚到门口,就看到了薛征的身影,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 “去了?”薛征笑着问。 “去了。”陈酒点点头。 “找了好酒,本来打算用它给你壮行来着。但转头一想,胸中有胆,何必烈酒浇灌,我这么做反倒落了下乘。” 薛征丢开拐杖,学着武人一抱拳,倒也像模像样。 “这壮行酒便留作庆功酒,待你旗开得胜,再痛饮至天明。” “好说。”陈酒笑了笑。 “我这里还有些事务处理,你先出发,过一会儿我就赶去中州馆。” 薛征注视着陈酒坐上汽车,一路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才扭过头准备回办公室。 正好在这时,一个暂代刘斯煜的机要秘书匆匆跑了过来,满头都是汗。 “老板,日租界的紧急谍件。” “紧急谍件?” 薛征眉头紧锁,接过文件翻开,只扫了一眼,脸色骤变。 第三十章 文礼帖 辛未羊年丙申月戊申日。 宜开业、开张、祭祀;忌安葬、行丧、斋醮。 日头惨烈。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陈酒靠在椅背上,双眼似闭非闭,十根指头轻轻摩挲着膝上的苗刀,刀锋冰冷如霜,指尖却滚热似灼。 眼前似乎有一片片凌厉的寒光飘闪而逝,日月双刀、八仙螳螂剑、笔架叉、九环刀……十日之间,踢倒人宗、玉山、骧英、鸿升、蒋家、阳籁、恒源、胜义、夏虞九面金字招牌,只为了今日,和霍殿宇的擂台死斗。 汽车缓缓停住。 “陈先生,到了。” “唔。” 陈酒扛刀下车,微微仰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中州武馆”四个气派的漆金大字。 武馆门口早已是人挤人的场面,却依然驱散不了百年老宅从柱梁之间散发出的垂垂暮气,仿佛一只沉睡的老狮。 拱斗飞檐之下,洞开的朱漆大门,锃亮的熟铁门环,好似野兽血口白牙。 “狮子搏虎啊……” “嘿嘿,怕是要死人咯。” “来了,来了!”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陈酒扛着刀,一步步登上台阶,迈过门槛。 和门口相比,院子里明显安静了许多,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列座在席,坐在最前头的是十几家馆主,除了云望、蒋何之和几个受了伤的,津门武行所有头脸人物尽皆在列。 陈酒往擂台边上一站,点了根烟,抽得很慢。 一直到烟蒂烧近了手指,薛征依然没有抵达,陈酒便不打算再等下去,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一步踏入擂台范围。 “黄历上说,今日不宜安葬行丧,所以我来送霍殿宇一场丧事。” 陈酒纵目四顾, “那个老东西睡醒了么?” 鸦雀无声。 不知为何,目光扫过众馆主的脸面,竟透出了几分古怪。 “咳咳。” 最终,还是中州武馆的三弟子清了清嗓子,手里头捧着一份红封帖子,排众而出。 “陈先生说得没错,今日不宜安葬、行丧,适合开业、开张。中州馆礼尚往来,赠陈先生一副招牌。” “招牌?”陈酒眉头一皱。 “家师外出未归,临行前留下这份帖子,嘱咐我今时启用。” 三弟子将帖子双手奉上, “家师有言,披挂门套路精绝,陈先生天纵奇才,于情于理,都配得上文礼开馆。自今日起,陈先生的武馆,便是津门第二十家国术馆,希望陈先生继续精进武艺,开枝散叶,礼待同仁,为武行添彩,为国术增光。” 满座客人哗然! 津门各界翘首以待,等来的却不是一场狮子搏虎的斗杀,不是两代顶尖武人的生死相搏,而是一封文礼开馆的帖子。 莫非霍殿宇怕了么? “当然,家师是爱才惜才,不是畏战避战。”三弟子继续说,“等家师了却事务,他老人家自会摆开擂台,广邀各界宾朋,与陈先生来一回同行之间的友好切磋。” “陈小友,哦不,陈馆主,恭喜啊。” “恭喜恭喜。” 看样子,各家馆主反倒并不惊讶,离座道贺,只是语气有些干巴巴。 “陈馆主,这是大喜事啊,” 玉山馆郝城皮笑肉不笑,一口假牙在阳光下颇为醒目, “霍老爷子尊为武行头牌,亲自给你下贴子,多重的分、分量……” 话说了一半,郝城抬了抬眼,正对上陈酒的眼眸,他打了个结巴,打好腹稿的话被硬生生憋回了嗓子眼里。 那是一双黑中泛红的可怖眸子,森冷,炽热,如霜又如炭,像是冰层下流淌的鲜红熔岩,又仿佛择人欲噬的凶狂野兽。 “我单想人老成精,却没料到树老没皮。” 陈酒声音发哑, “霍殿宇,没脸没皮了。” 这话一出口,满座尽皆默然,气氛尴尬又压抑到了极点。一片缺养泛黄的干枯树叶从墙外吹来,轻轻飘落在擂台上。 “这陈酒太狂妄,”王臣阳冷笑一声,低声开口,“霍老爷子亲笔下的文礼贴,是何等礼遇,他居然敢这般对待。” “臣阳兄想浅了。” 旁边的馆主却微微摇头,声音同样很低,“礼遇?嘿,分明是羞辱才对。” “此话怎讲?” “左凤图心心念念的开馆,霍老爷子随手就丢出来。这像什么?打发野狗的一块骨头!陈酒若是接了帖子,便是自认低头,霍老爷子这是在明摆着告诉陈酒,武行自有规矩在,他一个恃勇逞凶的狂徒,只能任老爷子拿捏。” “嘶……” 王臣阳想了想, “好像还真是这回事。不过,若是这陈酒不肯接帖子,那又如何?” “不接,陈酒的名声便脏了。左凤图临死前的夙愿是开馆,他不接受,便是坐实了不孝之名。霍老爷子的缓兵阳谋,老辣至此啊。” 旁边馆主捋了捋胡须, “依我看呐,咬人的狼再凶,丢块骨头,也就变成了狗,陈酒八成是会接的。” “但我听闻,额,只是听闻,”王臣阳往四周看了看,声音更低,“左凤图的死和老爷子有牵扯,陈酒是为了报仇……” “嘘,慎言!霍老爷子一生无暇,怎会做出这种自污之事?风言风语,莫要当真。” “也是,也是。” 话音刚落,台上又有变动,原来是中州馆三弟子实在忍不了这种难堪至极的气氛,顶着一头冷汗,半步上前。 “陈先生,帖子……” 寒芒一闪! 沉吟片刻的陈酒豁然抬手出刀,红封帖子支离破碎。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酒猛地踏前一步,重重一肘敲中三弟子面目,将五官都砸扁了下去。口鼻喷洒的鲜血沾在纷纷洒洒的纸页上,墨色杂糅着血色,直扎人眼睛。 “我师父错了。” 一片惊呼中,陈酒微微摇头,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 “我师父错就错在,为了开一家武馆,循规蹈矩地想挤进你们这滩烂泥里,最后把命都搭了进去,我替他不值。你们这些人死光了,津门武行说不定能变得干净一些。” 扭头离去。 一片寂静中,几十道或惊骇、或愤怒、或不解的目光追逐着那个披着阳光的背影,直到陈酒消失在门槛外头。 “呼……” 陈酒吐出一口气,刚打算回凤图馆,一辆福特车疾驰而来,人群纷纷避让,让出一大片空地。 汽车急刹在陈酒身前,薛征一把推开车门,头发散乱,衣衫不整。 认识这么长时间,这还是陈酒头一回看到对方如此失据。 薛征一开口,堪称石破天惊: “刚刚收到谍信,载临打算带着霍殿宇于今夜三点钟登船去东北,在日本人的操控下谋算复辟。陈酒,我需要你这柄刀。” 第三十一章 国仇,家恨 “老薛,这件事我应下了。不过,秦得利背靠青天白日旗,要枪有枪要人有人,搞刺杀,子弹不比我这柄刀顶用?” “武斋码头靠近日军驻地,明里暗里关卡层层,能送进去的人多不了,自然是越精锐越好。再说了,夜里,船上,子弹未必比刀有用。” 凤图馆,临院屋檐之下,陈酒和薛征相对而坐,面前小桌上摆着一盆螃蟹,一壶用热水温的酒。 傍晚夕阳如金如灿,冒着热气的琥珀色酒面上飘着淡淡的金黄。 将刺杀事宜安排妥当之后,薛征便恢复了往日的风度,头发梳理整齐,高档西装熨熨帖帖,显得身姿挺拔又硬朗。 薛征用钳子从热水里夹出酒壶,问: “酒量如何?” “尚可。” “那就三杯,微醺,不误事。” “可以。” 酒液注入两个青花瓷小盅,浓香逼人。薛征拿起其中一杯,微微摇晃。 “绍兴老窖的三十年黄酒,名叫太平君子,配蟹最好。” “太平君子。”陈酒扯了扯嘴角。 “好寓意,未必好世道。给酒起个太平名字,是人们想太平,不是真太平。我这种人的使命,便是让他们所想成真。” “这话,值一杯。” “请。” 对举酒盅,一饮而尽。 墙外,枝叶茂密的大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酒哥。” 这时,曹六步入院子,额头微微带汗,“牌匾我挂好了,挂得很正。” “辛苦了,来,坐下一起。” 陈酒拍了拍身边的空座。 “不用,不用。” 曹六双手在汗衫的衣摆上抹了抹,咧嘴一笑,“挂上了牌匾,馆子就得再打扫一遍,这样祖师爷看得顺眼,会多赐些福禄。你和薛先生喝好吃好,这些脏活儿我去干。” 说罢,他路过二人,匆匆进了后堂。 “没得到武行承认,就挂牌开馆,这种事在津门还是头一遭。” “等过了今夜,全津门都会得知,霍殿宇死在我手里。到时候,这块匾,那些人不敢不认。”陈酒抿了口酒,咂了咂嘴。 “过了今夜,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你都无法再光明正大回到津门。上路就回不了头,日本人和满清遗老将恨你入骨,把通缉令和悬赏单洒满整座津门城。这个武馆,最后也只能成为空馆。” 薛征顿了顿, “其实,你不必答应得这么痛快。时间还有,你可以……再想一想的。” “老薛啊,” 陈酒看着薛征的眼睛,似笑非笑, “请我出刀的人是你,劝我斟酌的人也是你,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不矛盾。” 薛征摇摇头, “请你出刀,因为我是中国人。劝你斟酌,因为我真的把你当朋友。你是个明白人,想必肯定已经做过了权衡,但如果不当着你的面说清楚,我心里憋得慌。” “你这性格,可真不像个商人。” “嘿,或许吧。” 薛征又抬了抬酒盅,陈酒端起黄酒一口喝干,随手拿起一个螃蟹,掀开蟹壳,用筷子挑出大块的蟹黄蟹膏。 “东北如今是块乱土,关东军虎视眈眈,东北军中又有将领亲日,张少帅支撑起来相当艰难。若是日本人再得满清皇室支持,占了几分法理,恐怕局面倾颓,三千万人民将遭铁蹄。所以,载临必须死,哪怕搭上整个秦得利,搭上我在津门的数年经营,我都得让他死。” 薛征用力攥紧酒盅,眼神冰冷, “我这是国仇。” “霍殿宇害我师父,我必杀他。他不死,我没脸去师父坟上祭拜。” 陈酒吞下蟹肉,抹了抹嘴巴, “我这是家恨。” 两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 “齐全了。” 酒盅再一碰,荡漾的酒液晃碎了两张倒映其中的决绝脸庞。 陈酒抬头看了眼天色,放下酒盅。 “该动了。” 他离座起身,将靠在小桌旁边的两柄五尺长刀用麻布层层裹住,往肩头上一扛。 “对了,其实我一直想说。” 没走出几步,陈酒突然回头, “老薛,比起商人,你还是更适合当个兵。” “我是个兵,一直都是。” 薛征指了指陈酒, “我也想说,其实比起武师,你更像个……像个刀客。” “是么?” 陈酒扛着刀,向身后摆了摆巴掌,大步往武馆后门行去。 经过内堂的时候,他忽一扭头,正看见曹六抱着扫帚,低头靠在墙角。 “酒哥,走啦?” 曹六抬起头,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给出个笑脸,最终却弄成了一个怪异又苦涩的表情。 “嗯,走了。” “还回来么?” 陈酒默然不语。 “酒哥,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就像评书里的那种豪杰,得顶着天立着地。我知道,十庄渡留不住你,凤图馆留不住你,津门也留不住你。” 曹六使劲抹了把脸,灿烂一笑, “我会一直留在凤图馆,擦亮招牌,等着你回来吃螃蟹。” “有机会的。” 陈酒轻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不再停步,一路穿过内堂,推开武馆后门。 门外停着一辆脚行大车,装满了防潮防撞的干稻草和板条箱,大车边上守着五六个做脚夫打扮的保镖。 领头的疤脸保镖迎上前: “陈先生,进日租界得伪装,委屈你在箱子里藏一会儿。” “就这么几个人?” “另一队兄弟已经提前去了。” 陈酒点点头,上了车,几个保镖随即埋下脊背,推动着大车前行,沉重的车轮压过路面,似乎压碎了铺满一路的夕阳。 车轮所向,日租界武斋码头。 …… “不是说三点钟么?怎么提前了一个小时,现在就要出发?”载临沉着一张老脸,大声质问面前的三野和贤一。 “使馆揪出了一个间谍,风声已经走露。提前出发,是为了稳妥起见。”贤一皱眉盯着载临,目光充满压迫感,“王爷,你也不希望咱们还没到东北,就碰上刺客吧?” “……” 载临默默偏过脸,哼了一声,“船是你们的,随你们安排。” “那就上车。” 一行人匆匆忙忙分坐上四五辆汽车,车队在沿途乔装日本兵的看护下,往码头开去。 正是深夜,路上风平浪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开了没多久,码头大门已经遥遥在望。武斋码头靠近日军驻地,本身又有日军小队常年驻扎,到了这里,基本已经可以宣告安全。 “什么刺客,日本人真是惊弓之鸟……” 车厢里,载临正在埋怨,身侧座位上,看上去昏昏欲睡霍殿宇突然睁开耷拉的眼皮,一把按住载临的脑袋,往车椅下缩去! “唔……” 载临的脸和皮椅紧贴一起,挤得变了形。 下一秒钟,四道光束从路旁的花园中亮起,两辆福特轿车悍然冲出! 栏杆被碾压在轮胎之下,两辆车直直往狭长的车队中间插去,仿佛两柄斩蛇的利剑。 疾驰中,车窗被从里面一把打碎,探出几杆黝黑的冲锋枪,枪口冲着车队,疯狂喷吐出刺眼的火光! 第三十二章 灯灭了 枪火撕裂夜幕! 袭击发生的几乎同一瞬间,车队尾部的三辆车当即加速冲撞上去,横在福特车前,双方暴雨般密集的弹幕近距离爆发,撕扯出大片的鲜血。 贤一缩在车厢底部,听着紧贴耳畔的轰鸣声,盯着窗外持续的闪光,满头冷汗,嘴角却挂着一抹嘲讽的冷笑。 “马鹿(蠢货)。” 靠近码头的这段路是车队最容易懈怠的时机,敌人清楚,己方自然也清楚。 武斋码头就在几百米之外,驻扎日军小队早已蓄势待发,等的就是这一波自以为蛇打七寸的袭击。虽然不了解这两辆车是怎么避开巡逻检查的,但只要枪声一响,胜负便已成定局。 果然,没过半分钟,码头门口便开出一支荷枪实弹的日军小队,朝这里迅速压了过来。 机枪的嘶吼轻易盖过了冲锋枪的火光,两辆福特车被车队夹住,进退两难,紧接着又在弹雨中千疮百孔,就像落入巨网的鲸鱼,被数不清的捕鲸叉戳刺得血肉横飞。 枪火停歇。 几个日本兵端着步枪摸上前,踹了一脚被轰得稀烂的车门。车门塌了下去,露出座位上数具裹着黑衣的模糊尸骨。 “すべての安全(一切安全)。” 听到这句话,贤一开门下车,敲了敲载临的车窗,“王爷,麻烦已经解决了。” “反贼,这些反贼!” 载临从椅子下探出脑袋,一脸惊魂未定,头上的顶戴斜斜歪歪。 他在霍殿宇的搀扶下骂骂咧咧推开车门,来到福特轿车前,朝里面啐了一口: “活该!这也太便宜他们了,等大清光复,本王要重开凌迟之刑,将这种反贼一个个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似的,车厢中的糜烂血肉突然蠕动了一下,探出来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掌,紧握着手枪,枪口直直瞄准载临脑门! “……” 载临五官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旁侧的日本兵刚要动作,腰间突然一轻,那只手掌眨眼间连同后面的头颅被一道寒光斩成两半,却是霍殿宇纵手拔出士兵的刺刀,以一种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骤然劈落! 血光冲天! 温热的红白相间液体洒了载临满头满脸,包括张大的嘴巴里。 周围一片震惊与默然。 最终,还是贤一率先反应了过来,立刻开口吩咐下去: “这里还不安全,快请王爷上车。” 瞧着几个手下将还在发懵的载临半拖半拽地塞入车厢,贤一刚准备回车上,脚步稍顿,又回头看了福特轿车两眼,随意抬手挥了挥。 “割掉头颅,挂去秦得利门前。” “はい(明白)。” 车队重新发动,由日军小队开路驶入码头。 留下几个笑嘻嘻的日本兵,抽出刺刀,向两辆福特轿车靠拢了过去,仿佛饥饿又嗜血的狼群,环伺着支离的骸骨。 …… 四点钟。 轮船劈开层层海浪,薄薄的灰白色雾气在天海之间弥漫汹涌。 船舱上层的豪华客房内,载临靠在圆桌旁的沙发椅上,脸色难看。 房间的角落里,霍殿宇耷拉着眼皮,用鹿皮缓缓擦拭着手里一杆长枪。 大枪足有一丈零八,牛筋木杆经过长年累月的操练使用,早已沉淀出光滑的暗色,钢铸枪头色泽暗沉,只有锋刃雪亮如霜。 贤一努力将目光从大枪上头拔开,霍殿宇当时那惊鸿一刀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即便是隼人的居合,在那记刀光面前也只像小孩子的玩闹。不顺手的军用刺刀尚且如此,那大枪又会如何? “王爷,您受惊了。” 贤一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倒了半杯,脸上挂着笑容。 “王爷,我们用临时军事演习做幌子,安抚了其余的船客。这艘船上已经安全无虞,不会再有任何特殊意外发生。” “轻车简从、避人耳目是你们提议的,情报也是从你们那里走漏的。” 载临神情阴沉, “本王肩上可是担着大清的复国重望,你们就是这样负责的么?” “我们的安排没问题,但支那不也有句话,‘世事难料’么?过程虽然有些小小波澜,至少王爷您平安上了船,这就足够了。”贤一淡淡回答。 “你什么态度?!”载临一拍桌子。 “王爷,你才应该注意你的态度,这是大日本帝国的船只。” 贤一将酒杯放在载临面前的桌上, “请好好休息,到了东北,还有很多大事在等待王爷。我就先告退了。” “……” 载临恨恨盯着贤一的背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门后头,才将目光移回了桌面。 红酒殷色如血,好似脸上刚擦去的模糊血肉,令载临一阵反胃,嘴里似乎泛着咸腥的滋味儿,便一挥手打翻了高脚杯。 鲜红酒液流满圆桌,顺着桌沿一滴滴坠落。 滴答,滴答。 ……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血槽涌流,在船板上晕开一大滩。陈酒用左手紧紧捂着日本兵的嘴,右手缓缓拧动小太刀恒纲丸的刀柄,士兵两只瞪大的惊恐眼眸中,瞳孔逐渐涣散开。 这里是船舱最底层,陈酒和五个乔装保镖藏身在货物之间。 滚热血液沾了满手,陈酒面无表情。 …… “护送载临是日租界今夜的头等大事,沿途会布满日军的暗哨,路上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我会派两辆车在武斋码头附近突袭,车上的人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白白送死?” “是,也不是。他们唯一的任务,是钓出武斋码头的驻扎日军,给你们撕开潜入的口子。” “暗度陈仓啊。” “没错。武斋码头离日军驻地太近,如果在码头上动手,支援日军源源不绝,咱们人手不足,此举并不明智。我查过了,那是一艘商用轮船,上层载客下层装货,只要把你们六个人送进货舱,船一开,整艘船就会变成漂浮在海上的孤岛,咱们的人数劣势将拉到最低。” “有多低?” “载临应该带了二十个人左右,算上船上的日本兵……六比三十吧。” “嗯,很低了。” “这种制式轮船,图纸不难找,我会特意为你标出电箱室。” …… “陈先生,我们去电箱室了。” 疤脸保镖拉动击锤,将子弹压进手枪枪膛,可怖的脸庞上绽开一个笑容。 “走好。” 陈酒点点头。 五个人快步离去,脚步声在底舱中空旷回响。 陈酒闭上眼睛,握住肩上的长刀布裹,一动不动默默等待,半张脸映照在灯光之下,仿佛一尊来不及刻完的石雕。 过了片刻,一阵激烈而急促的交火声从货舱外撞入耳畔,隔着一层层墙壁,显得模糊不清。 陈酒岿然而立,眼皮颤都不颤。 枪声持续了好一阵子,终于低了下去,粘稠的寂静重新包裹在身上。 灯光一灭。 黑暗降临。 陈酒豁然睁眼,两柄长刀振裂布裹,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泛出了森冷的光。 第三十三章 灯亮了 “白山黑水,咱老祖宗的龙兴之地。当年太祖靠十三副铠甲起兵争天下,如今咱们跟着王爷再回祖地,是老天爷给咱们光宗耀祖的机会。” “就你那枪法,还光宗耀祖?” “咱满人打江山,靠的又不是洋枪洋炮,是血统,是血性!” “你俩别吵了。这一去不知多少年,祺襄,你舍得你那个翠玉楼的老相好?” “女人算什么,岂能因此牵绊了大业?再说,等到了东北,说不定还有机会玩一玩日本娘们儿,那性子跟豆腐似的,嘿嘿……” “嘿嘿……” “嘿嘿……” 五个散秩侍卫守在上舱与底舱之间的走廊上,挎着盒子炮,谈天说地,油腻的鼠尾辫和光秃的脑门在灯管下反着光。 其中那个名叫祺襄的侍卫重重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一枚玳瑁鼻烟壶,点了些灰白色粉末在手背上,凑近鼻孔,使劲一吸。 “哈~ “好东西啊。” “馥芳斋的鼻烟,添了薄荷,提神醒脑,你们也来点儿?” “来点儿。” 祺襄将鼻烟壶递过去,正在这时,底舱忽然顶上来一阵枪响,他手一抖,鼻烟壶坠在地板上,烟末洒落了一大片。 “枪声?” “有反贼混上了船?” “咱们……” “咱们的本分是守好王爷,下面的麻烦事让日本人去管。” 没过多久,灯管一灭,整条走廊都被黑暗笼罩。 几个侍卫拔出盒子炮,子弹上膛,瞄准了面前的漆黑。 时间一秒一秒安静流逝,连彼此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汗水渗出脑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氤氲着紧绷的情绪。 骨碌碌。 “来了!”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扳机瞬间被扣下,短暂的枪火照亮了视野! 从黑暗中滚过来的,是一枚……手雷。 轰! 闪耀的火光爆炸开来,伴随着刀雨般的弹片,将众人笼罩吞噬。 硝烟弥漫之中,位置最靠后的祺襄晃了晃轰鸣的脑袋,艰难从地上爬起。他喊了一声,另外四个侍卫毫无动静,身躯的轮廓呈现出一种活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诡异扭曲。 与此同时,充血的眼帘中瞧见一团模糊的影子贴着地板迅疾逼近自己,身侧两抹修狭的刀影仿佛隼翼舒张开来。 “反贼……” 祺襄颤抖着抬起枪口,连扣扳机,子弹追逐着这道身影,在地面上崩开一串火花! 弹头落点离头顶只有几寸,以跪姿向前滑行的陈酒面不改色,腰部发力一挺,整个躯干如同拉满的硬弓骤然间绷直,双刀顺势交叠横斩,斩飞了面前这颗枪法极差的头颅。 血色飘洒! “五个。” 陈酒数了一下,抖去双刀上的血滴。 苗刀是双手使用的兵器,但并非无法持双刀,只看对象是谁而已。在这种以一打多、敌人又大概率不擅长近身战的情况下,使用双刀虽然耗气力,但显然更具效率。 刚准备离开这里,陈酒一眯眼睛,面前的漆黑走廊尽头忽然有几个光点闪烁亮起,伴随着一阵匆忙又杂乱的脚步声音。 “祺襄?” 四名拎枪的侍卫打着玻璃罩煤油灯,迈过数具倒伏的身躯,往前头一照,昏黄的光晕下映出一颗辫子头颅。 领头侍卫脸色一变,指头搭上手枪扳机。 “折了,五个人全折了,反贼已入上舱,咱们得去……” 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头看向了手下们。 煤油灯亮度很低,只能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模糊不清。 一,二,三、四,五…… 五? 伪装成尸体混入侍卫的陈酒咧开嘴,拉扯出一个在光晕下显得无比阴森的笑容。 “九个。” …… 豪华客房内漆黑一片。 载临听着脚下接连不断的枪声和爆炸声,脸色发白,巴掌死死捏住椅子的扶手把。 “殿宇,屋子里应该有煤油灯吧……” “不点。” 霍殿宇背靠着离屋门十步的墙壁,沉肩坠肘,大枪在双手之间虚握,枪尖顺着枪杆重力的弧度垂地下指,仿佛低垂的蛇头。 咚咚咚。 “谁?”载临脸一僵。 “王爷,是我。” 宫晋的声音, “我来……” “你不用来,屋里有我,够了。”霍殿宇嗓子沙哑如磨铁,打断了宫晋,“你出去看看。” “……” “快去。” “明白。” 门外,宫晋眼神怨毒,握紧了手里的夜战刀,扭头离去。 …… “十九个。” 陈酒从两只胸腔中拔出双刀,金属和肋骨摩擦出不太悦耳的声响。脚下是大片的血泊,鞋底一抬,拔出黏连的血丝,嵌着煤油灯的玻璃碎片。 上船带的四个手雷都用光了,各个楼层的侍卫也基本都解决掉。或许有漏网之鱼,三两只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六个人根本不是陈酒动的手,是他们自己在黑暗中一头撞上,惊慌之下胡乱开了火。等陈酒经过的时候,路上只有六具满是枪孔的尸躯,他顺手补了个刀便继续往前。 按照薛征给的轮船图纸,只要再过一个拐角,就是载临的豪华客室。 时间紧迫,疤脸他们此刻还在电箱室里苦撑,陈酒不再浪费时间,迈开脚步正准备过拐角,口袋里的神社御守寒气一冒。 铛啷! 沉重的寒风凶悍当头劈来,陈酒手腕一翻,横着长刀向上格开。 冷兵器? 霍殿宇? 一边想着,陈酒丢开另一柄长刀,进步前抵,一记披挂门的单劈掌往对方脖颈抹去,同时握刀的左手往外一折,苗刀将敌人的兵器裹向一侧。 呼! 那人抽刀撤步,陈酒单手刀紧跟而上,想把对方的兵器留下,但刃上猛地袭来一股短促而刚猛的力道,居然真让那人挣脱了绞杀! 即便如此,单劈掌的指尖依然刮中了脖子,令对方一声闷哼。 “夜战刀?” 陈酒的眼瞳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霍殿宇的弟子啊。” 这时候,灯管闪了闪,光明重新洒落。 灯亮了。 …… “殿宇,灯亮了。” 载临看了眼灯管,脸上涌出激动的潮红。 “嗯,亮了。” 霍殿宇应付一声,持枪站桩稳如山岩,一双耷拉的眼眸无精打采。 “侍卫们怎么还不来?人呢?” “死光了吧。” “……” 墙上挂钟滴滴答答,屋内气氛又僵又凝。载临的脸色又白了下去,比刚刚更加难看。 咔哒。 上膛的声音。 霍殿宇双手腕子一晃,肌肉豁然紧绷。 下一秒钟,门锁被一连串子弹硬生生轰开,紧接着一道身影撞了进来!霍殿宇重重一踏,五十岁的腰背爆发出堪比青壮的筋骨力量,舒展如大龙,大枪几乎在同一瞬间抖刺而出,凶狠戳入那人的腹肚! “宫晋?!” 霍殿宇一直沉如深潭的眼神,终于一跳。 其实说得准确些,是没了项上人头的宫晋。 与此同时,陈酒提着双刀一步冲入屋子,隔着数步距离,脸上是浓郁到极点的狰狞戾色,瞳子里汹涌着血浪般的凶红。 “霍殿宇!” 长生燕子刀甩手丢掷而出,如虹的刀芒堪比电闪雷光! 第三十三章 灯亮了 “白山黑水,咱老祖宗的龙兴之地。当年太祖爷靠十三副铠甲起兵争天下,如今咱们跟着王爷再回祖地,是老天爷给咱们光宗耀祖的机会。” “就你那枪法,还光宗耀祖?” “咱满人打江山,靠的又不是洋枪洋炮,是血统,是血性!” “你俩别吵了。这一去不知多少年,祺襄,你舍得你那个翠玉楼的老相好?” “女人算什么,岂能因此牵绊了大业?再说,等到了东北,说不定还有机会玩一玩日本娘们儿,那性子跟豆腐似的,嘿嘿……” “嘿嘿……” “嘿嘿……” 五个散秩侍卫守在上舱与底舱之间的走廊上,挎着盒子炮,谈天说地,油腻的鼠尾辫和光秃的脑门在灯管下反着光。 其中那个名叫祺襄的侍卫重重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一枚玳瑁鼻烟壶,点了些灰白色的粉末在手背上,凑近鼻孔,使劲一吸。 “哈~ “好东西啊。” “馥芳斋的鼻烟,添了薄荷,提神醒脑,你们也来点儿?” “来点儿。” 祺襄将鼻烟壶递过去,正在这时,底舱忽然顶上来一阵枪响,他手一抖,鼻烟壶坠在地板上,烟末洒落了一大片。 “枪声?” “有反贼混上了船?” “咱们……” “咱们的本分是守好王爷,下面的麻烦事让日本人去管。” 灯一灭,整条走廊都被黑暗笼罩。几个人拔出盒子炮,子弹上膛,瞄准了面前的漆黑。 时间一秒一秒安静流逝,连彼此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汗水渗出脑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氤氲着紧绷的情绪。 骨碌碌。 “来了!”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扳机瞬间被扣下,短暂的枪火照亮了视野! 从黑暗中滚过来的,是一枚……手雷。 轰! 闪耀的火光爆炸开来,伴随着刀雨般的弹片,将众人笼罩吞噬。 硝烟弥漫之中,位置最靠后的祺襄晃了晃轰鸣的脑袋,艰难从地上爬起。他喊了一声,另外四个侍卫毫无动静,身躯的轮廓呈现出一种活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诡异扭曲。 与此同时,充血的眼帘中瞧见一团模糊的影子贴着地板迅疾逼近自己,身侧两抹修狭的刀影仿佛隼翼舒张开来。 “反贼……” 祺襄颤抖着抬起枪口,连扣扳机,子弹追逐着这道身影,在地面上崩开一串火花! 弹头落点离头顶只有几寸距离,以跪姿向前滑行的陈酒面不改色,腰部发力一挺,整个躯干如同拉满的硬弓骤然间绷直,双刀顺势交叠横斩,斩飞了面前这个枪法极差的侍卫的头颅。 血色飘洒! “五个。” 陈酒数了一下,抖去双刀上的血滴。 苗刀是双手使用的兵器,但并非无法双持,只看对象是谁而已。在这种以一打多、敌人又大概率不擅长近身战的情况下,使用双刀虽然耗气力,但显然更具效率。 刚准备离开这里,陈酒一眯眼睛,面前的漆黑走廊尽头忽然有几个光点闪烁亮起,伴随着一阵匆忙又杂乱的脚步声音。 “祺襄?” 四名拎枪的侍卫打着玻璃罩煤油灯,迈过数具倒伏的身躯,往前头一照,昏黄的光晕下映出一颗辫子头颅。 领头侍卫脸色一变,指头搭上扳机。 “折了,五个人全折了,反贼已入上舱,咱们得去……” 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头看向手下们。 煤油灯亮度很低,只能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模糊不清。 一,二,三、四,五…… 五? 伪装成尸体混入侍卫的陈酒咧开嘴,拉扯出一个在光晕下显得无比阴森的笑容。 “九个。” …… 豪华客房内漆黑一片。 载临听着脚下接连不断的枪声和爆炸声,巴掌死死捏住椅子的扶手把。 “殿宇,屋里应该有煤油灯……” “不点。” 霍殿宇背靠着离屋门十步的墙壁,沉肩坠肘,大枪在双手之间虚握,枪尖顺着枪杆重力的弧度垂地下指,仿佛低垂的蛇头。 咚咚咚。 “谁?”载临脸一僵。 “王爷,是我。”宫晋的声音,“我来……” “你不用来,屋里有我,够了。”霍殿宇嗓子沙哑如磨铁,打断了宫晋,“你出去看看。” “……” “快去。” “明白。” 门外,宫晋眼神怨毒,握紧了手里的夜战刀,扭头离去。 …… “十九个。” 陈酒从两只胸腔中拔出双刀,金属和肋骨摩擦出不太悦耳的声响。脚下是大片的血泊,鞋底一抬,拔出黏连的血丝。 上船带的四个手雷都用光了,各个楼层的侍卫也基本都解决掉。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六个人根本不是陈酒动的手,是他们自己在黑暗中一头撞上,惊慌之下胡乱开了火。等陈酒经过的时候,路上只有六具满是枪孔的尸躯,他顺手补了个刀便继续往前。 按照薛征给的轮船图纸,只要再过一个拐角,就是载临的豪华客室。 时间紧迫,疤脸他们此刻还在电箱室里苦撑,陈酒不再浪费时间,迈开脚步正准备过拐角,口袋里的神社御守寒气一冒。 铛啷! 沉重的寒风凶悍当头劈来,陈酒手腕一翻,横着长刀向上格开。 冷兵器? 霍殿宇? 一边想着,陈酒丢开另一柄长刀,进步前抵,一记披挂门的单劈掌往对方脖颈抹去,同时握刀的左手往外一折,苗刀将敌人的兵器裹向一侧。 呼! 那人抽刀撤步,陈酒单手刀紧跟而上,想把对方的兵器留下,但刀刃上猛地袭来一股短促而刚猛的力道,居然真让那人挣脱了出去。 即便如此,单劈掌的指尖依然刮中了脖子,令对方一声闷哼。 “夜战刀?” 陈酒的眼瞳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霍殿宇的弟子啊。” 这时候,灯亮了。 …… “殿宇,灯亮了。” 载临看了眼灯管,脸上涌出激动的潮红。 “嗯,亮了。” 霍殿宇应付一声,持枪站桩稳如山岩,一双耷拉的眼眸无精打采。 “侍卫们怎么还不来?人呢?” “死光了吧。” “……” 墙上挂钟滴滴答答,屋内气氛僵凝。载临的脸色又白了下去,比刚刚更加难看。 咔哒。 上膛的声音。 霍殿宇双手腕子一晃,肌肉霍然紧绷。 下一秒钟,门锁被一连串子弹硬生生轰开,紧接着一道身影撞了进来!霍殿宇猛然踏步,五十岁的腰背爆发出堪比青壮的筋骨力量,大枪几乎在同一时间抖刺而出,凶狠戳入那人的腹肚! “宫晋?!” 霍殿宇沉如深潭的眼神,终于一跳。 说得准确一些,是没了脑袋的宫晋。 与此同时,陈酒提着双刀一步冲入屋子,隔着数步距离,脸上是浓郁到极点的狰狞戾色,眼中汹涌着血浪般的凶红。 “霍、殿、宇!” 长生燕子刀甩手丢掷而出,如虹的刀芒堪比电闪雷光! 第三十四章 第十擂(上) 长刀如惊鸿,直插霍殿宇眉间! 枪头正扎在宫晋的肚子里,似乎拦无可拦,这关头霍殿宇眼皮一抬,双目中炸开一抹锋芒,仿佛烈阳刺破阴霾。 他后握的手腕激烈翻动,同时双脚顺着腰胯旋拧的力度重重一跺,丈八大枪抖着圈朝后上一抽撤,精钢铸就的枪纂精准敲中刀脊侧面,刀尖擦着霍殿宇染黑的发鬓钉在了橱柜上! 噗! 抖动的枪头划烂肚皮,就像戳破了一个装满水的猪尿泡。 宫晋的尸躯顺着大枪的惯性被高高甩飞,咚一下摔在载临面前。 溅出的鲜血弄脏了那团华贵的五爪行龙补子,微微冒热气的内脏哗啦流出,沾挂在鞋上,其中有些尚在蠕动、抽搐。 “……” 载临愣愣坐在椅子上,呆如木偶泥塑。 同一时间,陈酒身形一个前纵,如猛虎跃涧,双手持握的五尺长刀在半空挥出了个半圆,斜落向霍殿宇的肩颈。 大枪又是一抖,红缨乱舞如摇曳的火焰,画弧的枪杆舒展绷直,枪锋和刀刃悍然碰撞。 六合大枪·拦枪 霍殿宇身子向后微微一倾,枪头往陈酒的脸面挑去,却只是虚晃一招,下一瞬间便单手拖着大枪,前脚蹬地滑退数步,布鞋鞋底在华贵的地毯上蹭起一溜细小烟尘。 陈酒没有追攻,而是盯着霍殿宇在后撤过程中也扎实得出奇的错落步桩,眯了眯眼睛。 “船上惹乱的,原来是你小子。” 霍殿宇眼中再无倦怠之意,目光锐利又冰冷,好似出鞘的剑, “手里的是左凤图的刀吧?” “是来杀你的刀。” “呵呵。” 陈酒拧了拧脖子,筋骨一串噼啪作响。 “我这次上船,为了两件事情。一,还某个人的人情,为国除贼;二,来找你这个老东西。” “杀我报仇么?” “不止。”陈酒摇摇头,“还要踢你的馆,打你的擂。” “踢馆?打擂?”霍殿宇眉头微挑。 “你是中州的馆主,武行的头牌,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招牌。” 陈酒一指满脸虚汗的载临, “看客有了。” 又指了指敞阔的豪华客室, “擂台也有了。既然诸事齐全,踢馆打擂,有何不可?” “可以,当然可以。” 霍殿宇眼神阴刻,“既然你上赶着去死,我就送你去陪左凤图。” 陈酒咧了咧嘴巴,不再继续对话,两只脚掌前后分立,膝盖微曲,拉开了一个马步站桩,手中苗刀锋刃上挑。 “披挂门,陈酒。” “八极门,霍殿宇。” “来!” 话音刚落,霍殿宇单脚重重一踏,以腰拧枪,枪根如滚豆,丈八大枪盘着圈子朝陈酒的眉间凌厉一记攒刺,如同一条昂首穿云的怒龙! 身如弓,枪似箭! 枪头尚未抵达,眉心已是隐隐作痛,陈酒双腕翻折,苗刀在面前盘旋如阵风,以披挂·云刀式将枪头向一侧打开,同时配合着激绞步向前扑杀了上去,但在下一个刹那,大枪在霍殿宇手中骤收骤放,锋芒复又刺陈酒的脚面。 快, 快得肉眼难着。 大枪是一种重兵器,分量十几斤,使用起来极费腰背手腕。 武师常说“月棍年刀一生枪”,用此类兵器的武师越老越精狠,但力气方面毕竟有岁数相隔,不如青壮年,而霍殿宇却是一个例外中的例外。 同是五十岁年纪,如果说夏虞武馆的杜涛是个被蛀空的枯木,内里早已腐化朽烂,那么霍殿宇便是盘根错节的坚润古檀,岁月没能在他的筋骨皮上留下任何磨损,反令他老而弥坚。 陈酒心中蓦然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人有野心,就不会老。” 念头只是电光火石,陈酒咬肌紧绷,脚步丝毫不停顿,刀势转瞬一变,变云刀为推刀,刀口向下格住枪锋,左手巴掌向下一滑捏住刀背,刀刃朝着对方胸膛推去! “好小子!” 霍殿宇面色不惊,反而狞笑,身形一侧,松开一只握枪的胳膊,屈肘顶向陈酒左肩。 八极架·崩肘 噗嗤~ 刀口贴着霍殿宇胸口,剥去一层皮肉,崩肘也落在了实处。 陈酒左肩如遭雷击,一股剧痛直往上窜,顶在嗓子眼,被咬着牙死死含住。 血液洇晕开来,霍殿宇满衣鲜血,表情却越发凶狞,后撤一步,铁铸般的臂膀单手端平枪杆,向陈酒另一个肩膀抽去! 陈酒泛红的眼瞳猛然放低,就地一个翻滚,枪杆刚从头顶滑过,便要再次凑上去短打硬靠,眼帘中却被一只鞋尖突兀填满。 砰! 霍殿宇一脚狠狠踹在用来格挡的刀脊上,苗刀剧烈震颤。 声如鸣不平。 被踢得倒退的陈酒单手往地毯一撑,才卸掉了这股子沛然劲头。 “哈~” 陈酒哈出一口浊气,用长刀撑起身躯。 “天下顶尖武人分两种,一种,是宗师气派的大才;一种,是开宗立派的天才。” 霍殿宇腰背挺拔,眼光如磷火, “前一种,凤毛麟角;后一种,见所未见。我不是,左凤图不是,我本以为这辈子没机会见识,你给了我一个惊喜。” “有句话我一直想说,” 陈酒抹了把脸, “武行的人,一个个的,废话真多啊。” “这话,左凤图当时也说了,然后我就没再跟他废话。” 霍殿宇笑呵呵, “六条枪,四把刀,你猜怎么着?” 窗外海浪哗啦作响。 陈酒瞳孔一缩,浓烈的煞气杀气几乎从眼眶满溢而出。 “大才,这些年明里暗里弄死不少,好东西糟蹋得多了,也就没劲了。幸好今天碰上个天才,可算能开开荤……” 没说完,他面前突兀炸开一抹寒光! 丈八大枪顺势而起,主动往刀刃靠去,两柄兵器刚一碰撞,抖动的大枪圈形一晃,漩涡般将苗刀缠了进去,往外侧一带,明明是阴柔的动作,劲道却刚猛无比,令人难以抗衡。 难以抗衡? 下一刻,陈酒居然弃了刀柄,身形贴着枪杆疾行逼近,双劈掌朝霍殿宇脖颈抹杀而去! 苗刀被大枪高高抛飞,撞在客室吊灯上,破碎的玻璃随长刀一同直坠。 “拼拳脚?找死!” 距离贴得太紧,霍殿宇便也松开了兵器,沉坠重心,一步前踏,肩头越过两只手掌,重锤般往陈酒怀里重重一靠! 肝胆欲裂。 陈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戾又烈的目光如中箭凶兽,缩回双手锁住对方脖子,向后使劲一拉扯。 “着!” 玻璃碴子劈头盖脸砸下,其中夹杂了五尺锋芒! 霍殿宇一声低吼,抓住一片碎玻璃,不顾五指鲜血涌流,扬手划向陈酒的颈血管。 陈酒塌肩一缩脖子,侧头迎上,脸庞被割出一道血肉外翻的伤口,从左侧嘴角蔓延到右侧额头。 噗! 长刀舔舐血肉。 第三十五章 第十擂(下) 苗刀贴着霍殿宇的后颈落下,锋刃将一侧锁骨生生砸断! 刀落前一瞬间,由于陈酒左肩的伤势,还是让霍殿宇挣脱开来。 下落的长刀被陈酒抬手接住,而霍殿宇跌跌撞撞退了三四步,脚尖勾起大枪收回双掌之间,脸上是惊怒交加的表情。 “你怕死啊?” 陈酒肝胆剧痛,满脸是血,却似笑非笑。 “……笑话。” 霍殿宇神色阴沉,衣衫破烂。 刚刚那一刻,如果霍殿宇不管不顾,再用碎玻璃刺一下,陈酒的脖颈绝难避开,本会是同归于尽的局面。但最终,霍殿宇还是选择了退避。 “继续!” 苗刀与大枪再次缠斗在一起,如猛虎搏龙。或是枪头撩过陈酒额头、心口、脚面,或是刀刃掠过霍殿宇的脖颈、肚腹、双肋,血色和汗水一同飘洒,又被兵器的寒光绞碎。 几个回合之后,双方身上又添了数道伤口,但相比之下,还是陈酒吃亏要多一些。练了几十年的八极贴山靠刚猛如雷,对内脏受损造成的影响远比看上去更严重,每一次踏步,每一次纵跃,肺叶都仿佛要被晃碎一样。 但,陈酒的眼神却越来越炽烈。 “铛!” 又是一声刀枪相搏,陈酒突然撤开了两三步,腰背一弯,咳出一小团黑红的血块。霍殿宇趁机抖枪戳刺而出,直奔陈酒眉心而来! 充血的眼帘中,映出一点寒芒。 陈酒左手下滑捏住刀脊,横刀格挡,但左肩筋骨肿痛,速度终究是慢了半拍。 枪头舔去脸颊一片皮肉,陈酒就跟完全没有感受似的,双臂奋力一抬,刀刃滑过枪杆往旁侧牵扯,被切掉的红缨轻轻飘落。 长刀在双掌间画出半圆,前刃直奔霍殿宇的额头! 披挂·闷刀式 霍殿宇腕子一抖,大枪昂然抬头,凶狠刺向陈酒腋下肋间! 陈酒一步不让。 兵器穿插错落,各自取人性命。 最后关头,霍殿拧着眉头后撤半步,堪堪避开刀芒,枪尖也只划烂了对方衣摆。 哗啦! 陈酒根本不给对手留喘息之机,踏步前冲,长刀再次绞住大枪,枪杆绷直所带的雄浑力道和沉重刀势角抵在一起,两人一抬头,正对上目光。 “你真的怕死啊。” 陈酒嘴角大大咧开,一口鲜红牙齿惊心触目。 有野心的人,不会老。 有野心的人,更怕死。 “竖子……” 霍殿宇双目怒瞪,咬牙切齿。 大枪将长刀往一侧带偏,再顺势一记横抽,这一击本不为了建功,只是打算把陈酒逼退,拉开一段出枪距离。 谁知陈酒居然不进反退,刀口往霍殿宇前胸抹去,竟是又抱了换命的决然! 噗~ 霍殿宇又撤一步,胸口血光微闪,枪杆则抽打在陈酒腰间,只是由于下盘不定,伤害不大。 “霍老爷子可不能死啊。” 陈酒轻声开口,同时仗刀上前, “武行头牌,你舍得么?” 砰! 凶烈的刀锋斜打在枪杆上,滑擦而过,双方身上各爆开一簇血色。 “功成名就,你舍得么?” 砰! 又是一团血光。 “荣华富贵,你舍得么?” 刀枪再一交叉,仿佛野兽的牙齿相互撕咬,各自扯掉一块皮肉。 “津门第一,你舍得么?!” 陈酒一声暴喝,挥刀进步,决绝的双目如两颗飒杳流星。 兵器重重相磕,旋动的刀刃往下一压,封住了长枪上挑戳眉的路径。 一退再退的霍殿宇腰背旋拧,往回抽撤枪杆,而陈酒依旧像之前一样在中路上迅猛踏前,整个身躯以一种自寻死路的姿态迎面撞向枪头,手中刀尖孤注一掷直戳对方头颅! 这个距离上,即便丈八大枪的长度远胜苗刀,也只是双方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刀枪交错。 以命换命! 霍殿宇眼中映出惊鸿刀光,后面紧跟着半张修罗一般的血红脸庞。 刺上去? 会死…… 死了,就全没了…… 霍殿宇双目圆瞪,硬生生滞住了几十年来练出的出枪本能,又一步向后撤去,大枪随腕子上翻,去格那一抹用尽全力的凌厉刀锋。 这时, 他看见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露出一抹快意无比的惨烈笑容。 枪头和长刀一碰,全无意料之中的刚猛碰撞。 是虚招! 陈酒手腕一转,长刀沿着枪杆旋动小半圈,往下滑过握枪的两只巴掌。血光一闪,大枪无力掉落,伴着好几段零碎的指头! 这是生死擂,我在干什么? 霍殿宇满眼不敢置信,心中划过最后的念头。 “怕死,就该死了。” 陈酒的眸子漠然又炽烈,两种迥异情绪杂糅一处,竟然没有半分违和。 苗刀斜向上一记平推,在对方胸口掀开一片鲜红皮肉,暴露出裹着肉膜的肋骨,似乎隐隐能看到搏动的心脏。 紧接着,连绵刀光如大浪拍岸,潮信不绝。 抽刀!撩刀!点刀!迎推刺! 抹刀!云刀!挂刀!下平削! 正劈刀! 依照着习武的一式一招,师父手把手教的一式一招,陈酒刀刀正中,如在打桩。 噗,噗,噗…… 载临坐在扶手椅上,满脸绝望,眼睁睁看着霍殿宇在刀影中支离破碎,血肉飞洒,筋骨炸裂,就像是……一头被剔骨剥皮的猪。 足足一分钟。 刀势终于收止。 刀下的人,模糊,糜烂,堪比在砧板上头滚了三圈。 陈酒站在这摊烂肉之前,低着头,持刀默立,原本挺拔的身形略显佝偻。 窗外海浪哗啦作响,天边一抹晨光微熹,刺破了薄雾与云层。 陈酒突然一弯腰,捂住嘴巴,咳嗽了一阵,指间渗出殷殷红色。 “这位……这位壮士,” 载临吞了口唾沫,扶了扶头上的顶戴,强撑起一抹惨淡至极的强笑, “好俊的功夫,大好年轻有为之士,何必跟那些反贼厮混?不如、不如跟在本王身边,本王赐你锐勇巴图鲁……” 话音戛然而止。 载临那双万分惊恐的眼睛里,映出一道越来越近的身影,衣衫破烂,遍体鳞伤,唯独一双星子般的眼眸明亮如火焰。 “喂。” 陈酒声音发哑, “有火么?” 第三十六章 津门第一 “任务二:制造一桩举国震惊的刺杀事件(已完成)。” 熹微的朝阳从窗外照进客室,照在一具裹着王袍的尸体上。 厚重华贵的披领长袍官褂,登云驾雾的彩绣五爪行龙,全部被颈动脉中涌流的血色浸湿,洇晕开一大片。 那只顶戴随着低垂的脑袋斜斜歪歪,斑斓的三眼孔雀翎羽沾了几点刺目的殷红。 “事结了。” 陈酒吐出一口烟,将烟头按灭在行龙补子的龙眼上,刚扭过头,心口突兀一热。 “检测到肃慎之箭部件。” “距离:0.5米。” 陈酒豁然回头,目光在载临周身打量一遍,最终定格在那支花翎上。 是它? 可是,为什么之前没有任何反应…… 陈酒拧着眉,又看了看孔雀羽上的血斑,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手掌放上去,一股璀璨流光遁入胸前。 【肃慎之箭·雄库鲁箭羽】 载临衣服上的血斑探头探脑,扭动成一排排小字铺开。 任务栏: …… ……(已完成) 集齐肃慎之箭部件(已完成): 玉骨箭头(1/1) 雄常箭杆(1/1) 雄库鲁箭羽(1/1) 进度:98% 已滞留时间:两年零五个月 陈酒收回目光,望向玻璃圆窗。海阔天空,借着霞光,隐约可以看见海浪尽头的一抹模糊黑线,是近海的海岸。 …… “快!快上去!” 几个日本兵匆匆忙忙奔向客室,贤一站在最后头连声指挥,满脸急切之色。 前几个士兵冲入敞开的房门,脚步猛地顿住。 “怎么了?” 贤一扒拉开前方的肩膀,目光投了进去,镜片后面的眼睛一下子瞪大,额头上的青筋开始跳。 “该死……” 破碎的窗口飘进来一阵微咸的海风,冲不淡满屋子的血腥。 …… 凤图馆门扉紧闭,门前的滨江大街人流如织,繁华依旧。 报童挥舞着报纸,只言片语的叫卖声在行人之间浮沉,夹杂着“武哲王爷”“刺杀”“举国震惊”之类的话。 街对面的墙角支着一个小茶棚,五六张桌椅,三四个客人。 摊主用蒲扇遮在脸上,打着瞌睡,气质穷酸的中年说书先生端起大茶碗喝了两口,手里合着的纸扇在桌面上一敲,清了清嗓子: “新社会,新气象,新人物,便有新故事。老话讲了上万遍,再香的馍也嚼成了烂渣子,剩不下几口甘甜,所以今日呐,咱们不讲旧人旧事,讲一讲时下的英雄角色。” “讲那披挂门一门双豪杰,顶天立地;讲那左凤图入津三载,踢馆九家,却惨遭奸雄陷害;讲那陈酒为师报仇,为国杀贼,单刀压武行,月夜除国害,苗刀挑大枪,终成津门第一……” 听众没几个,但终究有人听。 话语声忽一顿。 说书先生扭过头,往街对面看去。 凤图馆的大门从里面推开,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矮个子少年,一双白多黑少的死鱼眼镶在清秀的脸上,手里拎着一串鞭炮。 噼里啪啦, 鞭炮声在喧闹的长街上炸响,很快被吞没,就像往大湖里投入一颗石子。 辛未羊年丙申月戌日, 宜作灶,祭祀。 凤图武馆,开张大吉。 …… 津门城郊,西广开乱葬岗。 似有似无的腐烂味儿伴着蒸出的烟气缭绕,坟包错落,纸钱泛黄。 “要不要给左师傅迁个坟?”薛征拄着拐杖,开口问,“我可以安排。” “我师父睡得香,何必打扰。再说了,乱世忌厚葬,便是慈禧都让人刨棺辱尸了,换个好风水,反倒不如乱葬岗子来得安定。” 薛征前头两步距离,陈酒面对墓碑盘坐,正在倒酒摆烟。 他脸庞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只露一双眼睛,眼皮眼眶微微泛青,是腑脏受伤未愈的遗症。 “那好。” 薛征点点头, “今天是凤图馆开业的日子……” “不去了,刚杀了载临,凤图馆附近眼睛多,别让曹六受牵扯。” “倒也是。”薛征笑了笑,“说来可笑,你的武馆开张,武行没有一家上门庆贺,却都送了帖子。看来,他们是认下你这个津门第一了。” “认我,是因为霍殿宇死了,而我还活着。”绷带下,陈酒扯了扯嘴角。 “以后想去哪儿?”薛征摩挲着拐杖,“我可以推荐你去军队里担任教官,或者去金陵的中央国术馆当供奉……” “好意心领了,”陈酒摇摇头,“但我自有打算。” “那我就不插手了。” “老薛,我想和我师父单独说几句话。” “了解。” 薛征顿了顿,“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薛征扭头离去,坟前只剩下陈酒一个人独坐。 风吹衰草,簌簌作响。 “师父,” 默然了一会儿,陈酒轻声开口, “我赢了霍殿宇,也杀了霍殿宇。擂台之上,堂堂正正。津门第一的名头,我替咱们披挂门争下来了。” “霍殿宇人不老,枪也不老。他很强,单以武艺论,堪称精妙绝伦。但赢他,其实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困难。” “因为他怕死。” 陈酒发出一声略显沙哑的笑,“十年前靠擂台搏命一枪枪搏出头的武行头牌,居然会因为在那个位子上坐得久了,开始贪生,开始怕死,开始为了保住位子不择手段,丢失人格。武行头牌都成了这样,津门武行还能好么?” 墓碑默然而立,风声暂时休止。 阳光和煦。 “师父,咱们当初闲谈,你说你想将披挂门发扬光大。你又问我,我说我没想好。” 陈酒眼瞳里微闪着光, “我现在依然没想好,但我知道,我绝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你留给我的刀,我不会让它变钝。” 这时,耳畔响起熟悉的机械音: “任务一:在津门开张一家武馆,并得到武行的承认(已完成)。” “基础任务已完成,特殊任务已完成。即将回归。” “该走了啊……” 陈酒深深看了一眼墓碑, “师父,我走了,你睡好。” 他的身影逐渐变浅、变淡,变得模糊不清,最终踪迹全无,就像一泼墨迹,从这个生活了两年多的世界被彻底洗去。 “恭喜,摆渡人陈酒,你完成了本次初始苦舟事件。” “评价:甲。” “回归中……” “开始结算!” 第一章 结算 一帧帧光影在眼前飞快闪逝,点缀着略显模糊的雪花点,就像是一部加速播放的黑白影片。 薛征,曹六,隼人,霍殿宇…… 小茶棚里的穷酸说书人,墙角下肋骨嶙峋的瘾君子,灯红酒绿浮华奢靡的北安里俱乐部,金闪闪的武馆招牌,旗袍领口那一抹冷白细腻的修长脖颈,夜幕天海之间,轮船孤岛之上,沾血的花翎和模糊的血肉…… 双刀长剑笔架叉,诸般奇门兵器,宫田手里滑落的拉环,焦灼发梢的子弹,画面最终定格在一杆丈八大枪上,昂然的枪头势如龙蛇。 寒芒扑面! 陈酒猛一下睁开眼,瞬间探手握向身侧,但却握了个空。 左肩不再肿痛,深呼吸一口气,受损的肺脏也恢复如常,再往脸上一摸,那道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已随着绷带一同不翼而飞。 “已对摆渡人的状态进行修复,本次修复花费点数:100点。” “我的刀呢?” 陈酒沉声问。 “摆渡人在本次事件当中收获的物品,已存入个人专属空间,请激活查看。” “激活。” 胸口一热。 个人空间: 【苗刀(未命名)】品质:凡流 【长生燕子苗刀】品质:凡流 【恒纲丸】品质;凡流 【金刚杵(损坏)】品质:凡流 【札幌神社御守】品质:凡流 在津门浪迹将近两年半,最终随身带出来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一抹寒光从胸前窜出,落入陈酒手里。五尺修狭苗刀,纹路细密如蛇鳞,熟悉至极的重量,熟悉至极的手感,仿佛早已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难以割舍。 “命名:凤图刀。” 陈酒这才抬起头,四下打量。 一间低矮逼仄的小房间,脚下是积淀发黑的木质地板,一张床铺,一方小桌,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圆窗外头漆黑一片。 桌面上微光轻闪,凭空浮出一只竹简。 陈酒伸出手摊开竹简,触指温润,微微发热,好似暖玉。 结算报告如下: 任务一:……【评价:甲】奖励:800点 任务二:……【评价:乙(根据刺杀目标身份判定)】奖励:独立技能“飒杳(可查看)” 任务三:……【评价:甲】奖励:加持“雄库鲁血酬(可查看)” 特殊任务:保护薛征度过夜晚。【评价:甲】奖励:400点,并扩大购买权限。 综合评价:甲 以上评价,由三位审核员经讨论给出,如有异议,请上报苦舟重复审理。 “查看独立技能:飒杳。” 【飒杳】 独立技能/主动技能 下一次攻击时,将极大幅度提升摆渡人力量、移动速度、身体素质。 冷却时间:根据技能契合度判定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 ——李白《侠客行》 “看上去像个爆发技,尤其适合刺客职业。契合度……有点儿东西啊。” 陈酒摸了摸下巴,一乐呵, “但形容得有些模糊,极大幅度,也不清楚到底算多大,有机会得试一试招。” 顿了顿。 “查看加持:雄库鲁血酬。” 【雄库鲁血酬】 效果【神俊】:基础素质全面增幅。 附属技能 【逐野】:被动技能,固化状态,一定程度内减免坠落伤害,爆发力与速度大幅度提高。 【日轮】:主动技能,释放一小团高热强光,驱邪袪浊,灼如日轮,对阴物类、黑暗类、精怪类目标杀伤力显著。 持续时间:根据加持契合度判定 “请注意!血统类加持,极大概率会对摆渡人基因产生不可逆的影响,请摆渡人自行选择是否立即使用。如果不使用,加持将以拟态存入个人空间,可以使用、交易或赠予。” 陈酒的目光在“基因”“不可逆”几个字眼上溜了两圈,脸色阴晴不定。 会怎么样,变成一只鸟么?或者鸟人? 而且,“增幅”、“大幅度”、“灼如日轮”这些形容词听上去似乎很有货,却没有提供任何可供参考的具体数据,不像某款游戏里那样,“易大师跌第二次打击将造成50%总攻击力”之类的,信息都很明确。 “先缓缓吧。” 个人空间内流光一闪,出现一支古拙长箭,沾着血斑的箭羽如同青白杂红的火苗。 陈酒弯起手指,叩了叩桌面。 “瞧瞧购买权限。” 竹简上字迹变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红彤彤的小字。 “购买权限已列出如下,权限将持续到下一次苦舟事件前。” 【初级购买栏】 【毛瑟军用手枪】:又称驳壳枪、盒子炮,信息可详细查看。 价格:30点 子弹需另行购买,1点\1颗,不设上限,可存入个人空间。 评价:凡流 【柯尔特m1903式7.65mm半自动手枪】:又称马牌撸子,信息可详细查看。 价格:30点 子弹需另行购买,1点\1颗,不设上限,可存入个人空间。 评价:凡流 后头的,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是几种民国时期的常见手枪,价格大同小异,陈酒点开看了一下信息,什么弹容量、初速、射速……都是些他似懂非懂的名词。 陈酒对热兵器了解不多,只在船上用过手雷,从前也不怎么爱玩射击类游戏,便略过这些,继续向后头瞧去。 反正购买权限持续到下一次事件前,自己手里只有1100点,得全部看完了再做打算。 【汤姆逊m1921冲锋枪(芝加哥打字机)】 【汉阳造】 【三八式步枪】 【二三式手雷】 …… 【八极门霍传六合大枪演练录像盘(高清修复版)】 【八卦门战身刀演练录像盘(高清修复版)】 …… 这一段往下,就是一些杂物了。 【镶银南黄花梨直柄手杖】 【居士林佛像(孙承辅手雕)】 【金刚波若波罗密经(宋熙宁二年刊刻)】 【蜀山剑侠纪(初版)】 【某女明星的吻痕手帕】 【某女明星的眉笔】 【某女明星的xxx】 “……” 陈酒黑着脸,快速往下拉去。 他注意到,这些物品的品质全部是凡流。 凤图刀暂且不论,长生燕子刀是名家名器,恒纲丸铸造用料之精,堪称削铁如泥,却都突破不了“凡流”的评价。金刚杵在损坏之后,也从“精良”跌落成了“凡流”。 似乎隐隐有条线,将这些不具备特异的东西和御守一类效果神奇的神奇物品分隔开来,前者大都价格低廉,只要有门路,在现实中其实也不难搞到手,而后者,才是苦舟真正重视的所在。 会有么? 陈酒又往后翻动,一片崭新的字迹浮出,令他眼睛一亮。 “正菜来了。” 【含炁类加持\技能\物品购买栏】! 第二章 回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加持类 【天龙八部众】 效果如下(可查看): 【天众】【龙众】【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 售价:十五万点 “……” 陈酒眼角抽了抽。 十五万,你摆出来干什么? 幸好,只是这一个比较离谱,接着往下翻,价格就正常了很多。唔,有些像低端古董店把唯一一件货真价实的珍品摆在橱窗里,然后在店里头卖那些低廉的现代工艺品。 【授顶十二戒疤】 效果 【开悟】:阅读佛经时,领悟独立技能的概率大大增加。 【门徒】:佛门亲善。 【佛光】:佛光庇佑,百邪退避,疾病不侵。如破佛门五戒(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此状态失效,需用百两黄金的等价物供奉寺庙香火方可重获。 附属技能 【护法】:受到攻击时,摆渡人基础素质全面增幅,【佛光】变为主动技能【感化】。 售价:1000点 【保家仙·常仙赐福】 效果 【蛇性】:多子多孙。 附属技能 【常猛】:主动技能,大幅度增加力量、敏捷性、身体素质。 持续时间:根据加持契合度判定 售价:400点 【龙头文背】 效果 【邪运】:气运凶邪,横灾横福。 售价:200点 “唔……” 陈酒摸着微微有些扎手的下巴,盯着竹简,一脸沉吟。 【授顶十二戒疤】当然首先排除掉,光是第三条效果【佛光】他就难以接受。 戒杀戒色,不然就得出钱,呵呵,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多金子去供奉? 【龙头文背】也要不得,横灾横福,可能上一秒钟刚捡了钱,下一秒就撞了车,只怕是有命抵灾,没命享福。 至于【常仙赐福】…… 其实还是值得入手的。倒也不是为了劳什子多子多孙,【常猛】这个主动技能很是诱人,自己本来就有【飒沓】,可以极大幅度地提升力量移速和身体素质,若是再加上【常猛】,在这种状态下出刀,那将是怎样的奇芒? 先不急,继续看。 独立技能类 【阴阳】:被动技能,固化状态,勘神破鬼,开眼阴阳。 售价:400点 【神拳】:主动技能,一定概率将获得金光法术加身,使用前需要大喊口咒“神助拳,义和坛,只因洋鬼闹中原”。 持续时间:根据技能契合度判定 售价:200点 【掌心雷】:天师道咒法,需要道教契合。 售价:300点 物品类 【大关丁的糖葫芦(消耗品)】 效果:饱腹,恢复体力,提振精神 品质:精良 售价:10点/支 【王十二的狗皮膏药(消耗品)】 效果:止血,极大加速伤口愈合。 品质:精良 售价:10点/块 【贺道台的八哥笼】 效果:禽类亲和,操控鸟类(限一只),可以共享视野。 品质:精良 售价:200点 【义和团的牙齿项链】 效果:通晓英、日、法、德四国语言。 售价:200点 【莲花座阴阳鱼十字架】 效果:一定概率获得佛教、道教、基督教亲和或排斥。 品质:精良 售价:100点 【龙血磨石(消耗品)】 使用效果:将冷兵器品阶提升至“精良”,并随机赋予一项特殊效果。 品质:精良 售价:200点 “不够花啊……” 陈酒脸上露出苦笑。 这就跟在网上买东西一样,看着网页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再看一眼自己的账户余额,总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盘算了片刻,陈酒先买下了【龙血磨石】、【王十二的狗皮膏药】【大关丁的糖葫芦】各五份,【贺道台的八哥笼】,用去500点。 维护状态的消耗品是必不可少的,磨石用来给凤图刀提升品阶,八哥笼可以扩大视野范围,堪比一架隐秘的小型无人机。 然后,捏着手里剩下的600点,目光在【常仙赐福】和【阴阳】上面犹豫了一小会儿。 很显然,【常仙赐福】的增幅更加直观,且和自己目前的方向十分匹配,所以…… “购买【阴阳】。” 在津门时,鬼头罐给了陈酒极其深刻的印象,而且【雄库鲁血酬】中也有“阴物类”“精怪类”这样的字眼。 事实证明,在摆渡人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神鬼精怪之流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在下次事件中遭遇的可能也不算低,掌握一个阴阳眼的技能,在这方面就可以多一些保障。 余下200点,陈酒买下了几个门派的演练录像带,《蜀山剑侠纪》,六颗二三式手雷,一把汤姆逊冲锋枪,配上几十发子弹。 热兵器物美价廉,威力不俗,可陈酒清楚自己的水平,没经过系统性的训练,就算把所有热兵器都拿到手里,意义其实也不大。 1100点,一点不剩。 兜里空空。 “舒坦。” 陈酒手里把玩着晶莹如血沁玉的龙血磨石,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抬头。 “刚刚说,【雄库鲁血酬】可以交易或赠予,我想卖,怎么卖?” “摆渡人可以在苦舟拍卖行中挂卖,也可以自行寻找其他摆渡人交易。” “打开拍卖行。” “无法打开。” “怎么?”陈酒一怔。 “阁下品阶不够,无法进入拍卖行,只可在场外挂卖。” “……什么狗屁规矩。”陈酒嘟囔了一声,“那就挂卖吧。” “请设计底价。” “1000点。” 从效果和技能上看,【雄库鲁血酬】不比【授顶十二戒疤】差,限制更少,但考虑到血统类加持的特殊性,等价交易完全可以接受。 “【雄库鲁血酬】开始挂卖,底价:1000点。” “距离下次苦舟事件还有一个月时间,摆渡人可以选择返回本世界,也可以在苦舟继续居住,苦舟将提供食物和日常用品。” 本世界…… 陈酒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 “返回。” 眼前一花,等到视野恢复时,映入眼帘的是车水马龙的现代化步行街。陈酒坐在一条长椅上,周围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对陈酒的凭空出现做出任何反应,似乎他早就坐在了那里。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牛仔裤,t恤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学生。 夜色迷离,远处大厦上屏幕闪烁,正在播放华为新款手机的广告,踩着高筒靴、神色疲惫的白领丽人脚步匆匆,身边有亲亲我我的小情侣路过,手里拿着两只半价的甜筒。 夜空下,江面上,突然炸开了一簇簇烟花,璀璨夺目。 此去经年。 恍如隔世。 陈酒面无表情,独自坐在长椅上,脸庞被烟火映得绚烂。 第三章 买卖 天津西站。 陈酒戴着一只耳机,随拥挤的人流涌出车站。耳机里放的不是什么流行歌曲,而是《清静经》。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雄库鲁赐福】依然没有卖出去,他购买【常仙】、【掌心雷】、【莲花座阴阳鱼十字架】的计划也一拖再拖,只能先试着把道教契合度搞上去。 “陈酒,陈酒!” 听到喊声,陈酒一抬头。 “跃文。” 喊话的人叫周跃文,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和善胖子,是陈酒的大学下铺室友,天津本地人,正好在老家放暑假。 “壮实了不少啊。” 周跃文打量了一下陈酒, “辅导员说你去国外当交换生了,结果你电话微信qq全都不接不回,好家伙,我还以为你进的是监狱大学。合着去了国外,洋马养眼,就把寝室哥几个忘光了呗?” “我的错。” 陈酒举双手投降, “午饭我请。” “得了吧,你来天津,让你请客,显得我多不懂规矩。”周跃文翻了个白眼,“车停在前头,哥们带你去搓顿好的。” 没错,陈酒离开的时间,是2018年2月;返回的时间,是2020年7月。当时他第一时间就给家里父母打了电话,又去公民信息网和学校官网上都查了一下,最终得出结论:这两年多时间,按照现实世界中的说法,他是去国外做了交换生,手续、护照、学籍样样齐全,应该是苦舟的手笔。 这次来天津,也是为了证实一件事情。 周跃文的车是一辆亮蓝色英菲尼迪q50,他家里做文玩生意,条件不错。 “你问的事,我特意去找明白人帮忙查了。” 周跃文打开车载音响,一首《夏日寒风》流淌而出,节奏明快的鼓点和粤语中,周跃文的说话声有些模糊。 “民国的天津,根本没有什么秦得利洋行,也没有叫丁零的明星。至于你说的载临……光绪只有三个兄弟,清末没有叫载临的郡王。” 滋——! 一辆泥头车贴着英菲尼迪呼啸而过,扑进窗口的风声刺耳。 “确定么?” 陈酒轻声问。 “我找的人,在城市历史博物馆工作,这是他吃饭的本事。” “武行……” “武行我也问了。” 周跃文继续说, “那年头的确有不少武馆,也有像中华武士会、天津国术学会、国术俱乐部这样的武术组织,但唯独你说的武行,完全查不着,也查不着名叫霍殿宇的武馆馆主。” “而且……” 周跃文顿了顿,神色古怪, “你在电话里头讲,你在地摊上碰运气收到了《蜀山剑侠纪》1931年初版……实际上,这本书1932年才出版第一卷,你不会让人给蒙了吧?下次再买这种老物件,找我掌眼啊,我是专业的。” “……。” 陈酒抿紧嘴唇,眼神晦暗。 假的? 都是假的? 武行、秦得利、载临…… 如果自己这两年来经历的一切是假的,这些又算什么? 【飒沓】和【阴阳】此刻就写在个人栏里,凤图刀、汤姆逊、八哥笼这些东西也都放在储存空间,随时可以取用。如果苦舟编织的世界是假的,这些又算什么? 南柯一梦么? 苦舟,摆渡人…… 陈酒下意识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夏日寒风》还在循环播放,谭咏麟的嗓音特点鲜明。 挤迫的沙滩里金啡色的肌肤里 闪烁暑天的汗水 我却觉冷又寒缩起双肩苦笑着 北风仿佛身边四吹 这时候,陈酒耳畔冒出一阵机械音,而周跃文跟着音乐哼歌,没有任何反应。 “有摆渡人通过拍卖行向你发起了一次私人会话,是否接受?” “接受。” 陈酒调整了一下情绪,在心里默默回答。 “陈酒,是吧?” 片刻之后,对面响起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嘴里在咀嚼什么东西, “我想买你的【雄库鲁血酬】。” “那你直接出价啊。”陈酒有些奇怪。 “我最近手头不宽裕,没点数。” “……” 陈酒刚想挂断,对面吞咽了一口,继续说: “不过,我可以以物易物。会话里说不明白,当面谈如何?” “不行。” 陈酒不假思索地拒绝。 “怎么,怕我阴你?你是新人?” 那人笑了一下。 同时,机械音又是一响。 “根据苦舟规定,在本世界中,摆渡人之间严禁私斗,严禁以各种形式恶意干扰日常生活,违反者将经过苦舟理事会的审判,处以最低流放、最高死刑的处罚。” 听完这些,陈酒才决定答应: “怎么谈?你来还是我去?路费你报销么?” “咳咳。” 那人像是被最后一个问题噎了下, “我手头有些麻烦要处理,今晚八点,我去找你吧。” “行。” 陈酒打开手机,翻看美团订单,“加个微信,我把酒店定位给你发过去。” “a188xxxxxxxx。” “1307间。” “了解。” 那人匆匆挂断对话。 “到了。” 这时,周跃文正好停车。 陈酒往窗外一望,忽然咧开嘴笑了。 目光落处,起士林的红字招牌无比醒目。 …… 吃过午饭之后,陈酒又和周跃文找了家茶馆一直聊到晚上,将近七点,陈酒谢绝周跃文去他家里住的邀请,独自回了订好的酒店房间。 等到八点钟,床头柜上的座机铃声振响。 陈酒接起话筒。 “先生,要不要特殊服……” 啪! 直接挂断。 又等了十几分钟,房间里的所有灯管突然一起闪了闪。 下一秒钟,陈酒似有所感,一扭头,眼睁睁看着墙上的全身镜里探出一只鞋。 紧随其后的,是一袭英伦风格的长风衣,深红色的围巾,随意披散在肩头的墨黑长发,略带婴儿肥的白皙年轻脸庞。 一个矮个子少年。 “是这儿,没迷路。幸好你的房间里有镜子,不然我就得走电视了。” 少年竟然是东北口音,他来到陈酒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掏出一盒烟,晃了晃。 “来一根?” 银装南京十二钗,薄荷口味,二十三一盒。 “谢谢。” 陈酒接过一支,就着对方手里的金属打火机点燃,同时眼睛紧紧盯在少年身上。 姓名:君年 加持 【重明鸟之重瞳】【天人九变】…… 技能 独立技能:【和光同尘】【读心】…… 附属技能:【五德】【祥瑞】【辞镜】…… 品阶:??? 一眼看过去,加持和技能眼花缭乱,一时间甚至读不完。 君年打了个响指,个人栏隐去。 “一般来说,摆渡人的个人栏相当于示好的名片,但总有些脑子不灵光的新人认为这是威胁,你没有这么觉得,很好。”君年开口说,“开始谈买卖吧。” 第四章 神武罗 “开始做买卖吧。” 君年按了下打火机,火苗飘散而出,落在桌子上,汇聚成一个刻痕古拙、风格粗犷的杂色玉雕。 黄玉兽躯,赤色长尾,类人五官栩栩如生,样子看上去很像一头……人面猪。 加持【合窳·祀奉】 效果 【食性】:虫蛇不侵。 附属技能 【兽凶】:被动技能,受伤时激活狂化状态,丧失一部分神智,大幅度提高力量与移动速度,伤势越重,状态加成越高。 【见水】:主动技能,获得一定控水能力,发挥水准受契合度影响。 “怎么样?” 君年指间青烟袅袅, “祭祀类加持,效果不比你的雄库鲁差多少,也不会影响基因。以后想换掉了,向苦舟付出一定点数就可以剥离。” “这是猪吧?”陈酒反问。 “……合窳诶,你没看过《山海经》么?上古时期的食人凶兽,身怀奇异,见则大风。” “但这是猪吧?” 陈酒摇摇头, “要是这个,我就不换了。” “矫情。”君年嘟囔了一句,把玉雕收回个人空间,“行,给你换一个。” 陈酒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拒绝【合窳·祀奉】,当然不会是因为“人头猪”这种可笑又矫情的原因,托辞罢了,实际上【兽凶】这个技能实在不合他的心意。自己本就有武艺刀法傍身,打架靠的是脑子,受伤越重神智越差武力越强的效果,用在不懂技击的人身上是强化,对于他反倒是种掣肘。 “看看这个。” 君年又拿出一幅泛黄的画轴,画上是个面目姣好腰肢纤细的女子,却身披狰狞豹纹,牙齿洁白,耳缀沉重金环。 【神武罗眷顾】 效果 【神眷】:小幅度提升基础素质,疾病不侵。 附属技能 【鬼骨】:被动技能,固化状态,气息类鬼,增强阴气抗性。 【拘灵】:神格之鬼,青要山神,拘魂遣魄。主动技能,可以通过消耗精神,将魂魄损伤附着在攻击上,对阴物类、精怪类目标效果显著。 注:以上技能受到加持契合度影响。 “不错啊……” 陈酒点了点头,直接回答: “成交。”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故作姿态,因为对方技能栏里有个明晃晃的【读心】写着。虽然君年并没有表现出使用读心的迹象,但谁知道是不是装的?没用还好说,真用了,还当面揭开来,双方面子都不好看,徒增厌弃罢了。 古箭和画轴一交换,交易完毕。 “我有个朋友,是你的事件审核员之一,来之前我打听了一下你,她说你性子和我应该合得来,而且本事也不错,甲等评价,新人中的翘楚。” 君年一拍掌, “确实,我蛮喜欢你这样的,实诚,爽利,就是有点儿矫情。” “那,给点儿添头?”陈酒笑着问。 “没点数,没东西。”君年脸色立即一变,攥紧打火机。 “不要点数和东西,就问几个问题。” “三个吧,”君年看了眼手机时间,“我酌情回答。” 陈酒点点头,毫不犹豫问出第一个问题: “摆渡人经历的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这是埋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你觉得呢?”君年反问。 陈酒抿紧嘴唇,沉默了几秒钟,“我希望是真的。” “那你希望成真了。”君年笑着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摆渡人经历的万千世界,都是真的,实实切切存在。” “平行空间?” “有些像,但不一样。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历史发展有其必然性”?” “唯物史观。”陈酒点头。 “这句话其实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基础规则的相同。” 君年把玩着打火机, “举个例子,这个世界的人……额,多数人,都了解蒸汽能的尽头,知道蒸汽朋克只是一种幻想。可如果在某一个世界中,蒸汽的力量足够支撑飞行器上天入海,也足以制造一场杀伤数十万人的爆炸呢?那个世界,是否还会有电气革命,是否还会有原子能变革?” “明白了。” 陈酒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至少,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第二个问题,什么是炁?”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炁,就是支撑苦舟的本源,是根基。” 君年顿了顿, “你懂物理么?” “文科生。” “哲学呢?” “听过选修课。” “这么跟你解释吧。炁,与其说是一种物质,不如说是一种概念,好比风吹过水面,你看到的其实不是风,只是水上的波纹。而诸天世界,包括苦舟所拥有的一切超凡,都只是波纹而已。之前所说的基础规则,也由炁的显化决定。” 陈酒想了会儿,“似懂非懂。” “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够用了。最后一个问题?” 陈酒坐直身子,脸色变得郑重: “我想问,摆渡人存在的意义。” “……” 君年眼角抽了抽,凝望了一眼陈酒,“哲学课真没白上啊。” “那是。” “很抱歉,我是理科生,意义什么的,我解释不清晰。”君年摊开手,“我只能告诉你,摆渡人是苦舟的手和眼。” “手和眼?”陈酒一皱眉。 “手,用来拿;眼,用来看。诸天世界,光怪陆离,苦舟正是凭着咱们这些摆渡人,手眼通天。” “不能说得清楚一些么?”陈酒继续皱眉。 “很可惜,到点了。” 君年又看了下手机时间, “苦海泛舟,挣扎求活,如果你撑得下去,咱们会有机会再碰面的。或许到时候,不用我解释,你自己就弄懂了……意义。” “那,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 少年的身影没入镜面。 陈酒望着镜面上波澜平复,十指交叉,默默坐着,表情晦涩。 诸天世界、炁之显化,苦舟摆渡,手眼通天…… 虽然早在两年多前穿越到津门时,世界观就已经被敲碎过一回了,可听到今天这些,晃一晃脑袋,里头还是叮当作响。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最后,陈酒想起了君年那句话,“苦海泛舟,挣扎求活”,眼睛微微一眯,透出一抹锋芒。 拿起桌上的画轴,摊开。 “使用。” 古画散作星星点点的闪光,洒在陈酒身上,隐约间额头似乎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像是被沾湿的棉花点了一下。 “恭喜摆渡人,【阴阳】和【神武罗眷顾】相性格契合,获得被动效果‘破幻察微’。” 意外之喜啊。 没等陈酒仔细查看技能变化,又是一阵机械音: “恭喜摆渡人,品阶提升至【九品】。” 原本是四方白板的个人栏一变,四周渲染上了波浪的浅纹,一匹头生独角、遍布鳞片的骏马闪烁其间,蹄下踏着浪花。 九品,海马? 四四方方,图案完整,应该是明朝武将补子…… 个人栏 姓名:陈酒 加持:【神武罗眷顾】 技能 独立技能:【飒沓】【阴阳】 附属技能:【鬼骨】【拘灵】 品阶:九品 陈酒伸出手指,触摸着虚幻的面板,激起一阵动荡的涟漪。 终于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由于摆渡人品阶提升,拍卖行开放。” “打开拍卖行。” 虚幻的竹简在眼前展开,第一句话赫然入目:加持\技能\物品由苦舟鉴定处出具,准确率为99.2%。 拍卖品如下: 【合金蒸汽心脏(可查看)】,价格:2000点,挂卖人:kyle·crane 【大罗法咒(可查看)】,价格:10000点,挂卖人:林嘉钰(红色信誉) 【草还丹(可查看)x10】,价格:5000点,挂卖人:君年 【草还丹(可查看)x10】,价格:5000点,挂卖人:君年 …… 往下继续翻,至少有十几条君年的挂卖品。 “原来是个投机倒把的。” 陈酒咧了咧嘴,怪不得君年的面板明明看上去是个资深摆渡人,品阶应该不低才对,却连1000点都拿不出。 至于强制实名制…… 一开始被君年叫破名字的时候,陈酒多少有些心惊,但现在得知这个规矩,倒也不怎么意外。 其实,通过“审核员”、“鉴定处”这些字眼早就猜得出,控制苦舟的并非死板而僵硬的系统,而是一个个摆渡人,既然是“人治”,就要兼顾管理与效率。强制实名制这种透明政策,显然可以减轻很多工作量。 再往深里想一层,苦舟将摆渡人的本名堂而皇之摆在拍卖栏上,也从侧面佐证了对于违规者的惩罚力度之强,所以在得到苦舟正面承诺之后,陈酒才会答应见面。 如果苦舟的规定真有大漏洞可钻,那就证明这个人治的组织早就被蛀得千疮百孔。到时候自己一个新人,就算藏到马里亚纳海沟,难道怀有恶意的摆渡人就找不到了么? 反正兜里没点数,陈酒又翻了十几页,涨了涨见识,就关上拍卖行。 两只巴掌在胸口一晃,右掌中闪出凤图刀,左掌则握住了一块血红如血的磨石。 …… 半个月一晃而逝。 “摆渡人陈酒,第二次苦舟事件即将开启,请做好准备。” 第一章 瑞龙脑 大唐天宝十三年,正月。 长安,西市。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唐有长安,光照万年。” 阳光透过轩窗洒在桌面上,将满桌的酒食映得色泽油亮。 临街酒楼二层隔间,长须道人姿态懒散,怀里依偎着两个道袍轻薄的清丽道姑,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不需要他动手,杯中酒水聚成一团,自行流淌入他的嘴巴。 “以前听这句话,只当文人笔墨,歌功颂德。如今进京一见,方知盛世壮美,天下首善。” “道长说得是。” 对面坐着一个富态商人,色眯眯的眼睛道姑身上刮了两圈,脸上堆着笑。 “怎么,想要?送你便是。” 道士呵呵一笑,巴掌一个道姑往前推去。道姑娇呼一声,娇柔的身躯绕过桌子,软绵绵扑倒在富商腿上。 衣衫单薄,触手温软,一股热气猛地从富商小腹上涌,直冲脑门。 “谢道长赏,谢道长赏。” “最近京中大事,你可听闻?” 道士屈起手指往桌上轻轻一叩,一片鱼脍仿佛活过来一般,跳入齿间。 富商面无异色,只顾揉搓着怀中道姑,看样子已经习以为常。 “圣上纳右相谏言,靡费千万,要在今年举办太上玄元大灯会。列国派使节前来朝贡,各地将臣也纷纷上表庆贺,就连远在朔方的三镇节度使安大将军都回了长安。这个上元节,热闹咯。” 富商顿了顿, “不过,宫中之事,与我等小民无关啊。” “与你无关,却与我有关。” “道长此言何解?” “圣人办灯会,要的是什么?是热闹,是向列国彰显大唐之物华天宝。因此,天下异人奇士汇聚长安,伺机而待,若是有幸在灯会上大放光彩,便能得天家恩宠。” 道人指了指自己, “我也一样。” 这时,道人眯了眯眼,探头向楼下张望。 楼下大堂走进来一个吐蕃僧,身披大红僧袍,干瘦如同枯柴。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却只要了一碗水,干枯的手指从包裹里掏出一把盐肉干,塞进嘴里,就着凉水缓缓咀嚼。 “道长这一手法术,殊为不凡,定能入圣人贵眼,”富商恭维。 “法术?呵呵。” 道人收回目光,摇摇头, “圣人身边有叶法善、罗公远等众多仙师,我这点儿微薄道行,萤火安能与皓月争辉。求宠,法术可靠不住,得靠奇珍异宝。” “奇珍异宝?” “我两年前曾往交趾云游,历尽艰辛,得到一种名叫瑞龙脑的香料。” 道人喝了一大口酒,脸庞被酒气冲得通红, “这瑞龙脑不仅奇香独特无比,更难得的是香气隽永,沾染一点儿,便数年不散去。” “我是正一道的度牒法师,本就和罗仙师有渊源,圣人宠爱杨太真,奇香和美人相得益彰。若是我届时将瑞龙脑上贡,便可在宫里求得一官半职。到时候,看在你这些时日尽心供奉的缘分上,我保你二十年富贵。” “谢道长大恩。” 富商俯首一拜,眼珠子却一溜, “小人虚活四十余年,却还未曾见识过如此异宝……” “想瞧瞧?”道人哈哈一笑,“行,那就让你开开眼界。” 他手掌一翻,掌心多出一个灰扑扑的小陶罐,倒也不见如何动作,膏封自行裂开。 “我这罐子施了锁住香气的法术,得离近点儿才闻得着。” 富商端起陶罐,低头凑上去,鼻翼翕动,片刻,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额……挺香的。” “如何香?” 道人睡眼朦胧,也没注意富商的神色。 “就……肉香呗。” “肉……什么?!” 道人脸色骤变,夺过罐子一瞧,里头却装着十几条盐肉干。 果然是肉香。 “贼秃奴!” 他勃然大怒,眼中酒意转瞬散去,只余厉色,身形随即一闪,在一阵阴风的托举下跃到一楼大堂。 “什么鬼……” 富商嘀咕一声,脑袋往怀里道姑香喷喷的脖颈间拱去。 “美人,没人打扰,咱们快活。” 鼻孔用力一抽。 一股子腥臊。 富商猛地睁眼,手里毛茸茸一片,定睛一看,抱在怀中的哪里是薄衫道姑,分明是一只咩咩叫的长角公山羊! “啊啊啊啊啊啊!” …… “二楼怎么了?” “这道人……直接跳下来的?” “看热闹,看热闹。” 道士对楼上的惊恐喊声充耳不闻,阴沉的目光死死盯住面前的大红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道长,何事?”僧人吞下一口干肉。 “还有胆子装傻充愣,”道人冷笑,“还我瑞龙脑!” “道长此言差矣。” 吐蕃僧摇头, “这香料是贫僧的东西,与你何干?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你莫非要明抢不成?” “我是正一道的度牒法师,招惹正一门,你不怕后果么?”道人眯着眼睛。 “贫僧却不知,正一道也收野茅山。” “贼秃!” 道人一挥袖袍,一柄刻着符文的桃木小剑从袖筒中跃出,直奔吐蕃僧反光的脑门而去。 噗! 没有开锋的小剑扎入血肉。 却不是吐蕃僧,而是另一桌莫名其妙交换了位置的食客! “杀人了!” 大堂静默了一瞬间,惊呼声沸涌,食客们争先恐后冲出酒楼,掌柜和小二缩在柜台后头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吐蕃僧抓起桌上一根沾着肉丝的羊骨头,木柴般干瘦黝黑的手臂上绽开一条条青筋肌理,朝道士掷了过去。 “礼尚往来。” 道士眼睁睁看着骨头扑面而至,道袍下的身躯被轻而易举击穿,凿开了一个前后通透的大洞,却没有鲜血流出。 仔细一看,填充里头的并非骨肉,而是一根根发霉的稻草。 大堂另一端,道袍翻飞闪现,又是一记挥袖。吐蕃僧往旁侧一闪,堪堪避开木剑,包裹上却浮出一片细密的齿痕,被猛地撕扯开来! 肉干、法器、经书,还有……瑞龙脑。 诸多杂物零落坠落,而最轻最薄的瑞龙脑散飞而去! 道人怒目圆睁,吐蕃僧眉眼低凝,半空中蝉茧般的香片,时空仿佛定格。 同一瞬间,大堂里突兀浮出一个挺拔的身影,剑眉,薄唇,眼目如星,留着一头怪异的短发,身穿红纹黑底的长袍。 “暗器?” 陈酒刚一睁眼,眼帘便被一大片零碎物件填满。 来不及取出兵器,陈酒抬起袖袍在身前重重一舞,此时他心中无比庆幸,苦舟给他准备的不是那种束袖的劲装。 大半香片被宽大的袖袍卷了进去,只剩下零星几枚擦过身躯,在地板上砸得粉碎。 道人:“……” 和尚:“……” “好香啊。” 芬芳扑鼻的奇香弥漫整个大堂,陈酒眉头微蹙,将袖袍里的香片抖落在一侧的桌子上。 一抬头,正对上两道阴刻目光。 “这是贫僧千里迢迢给大唐圣人送的佛缘,施主何故争夺?”和尚双手合十,“烦请尽快归还,不然,施主怕是得用肉身来偿了。” 道人则咬牙切齿:“何方来的跳梁小鬼,道爷剜你的心肝!” 跳梁小鬼? 【神武罗眷顾·鬼骨】:固化状态,气息类鬼,增强阴气抗性。 陈酒扫了一眼和尚与道士,面无表情,眼神却越发漠冷。 【阴阳(进阶)】:勘神破鬼,开眼阴阳,破幻察微。 和煦的冬日阳光从门外窗外投了进来,铺满大堂,但在陈酒的视野里,眼前却是两团黑乎乎的阴暗异象。 道人身上,五只小鬼抱着小腿,肩上数头冤魂勾脖搭背; 和尚背后,一尊青紫色的佛陀法相庄严,十六只手臂孔雀开屏般展开,捏着肉莲花、阿姐鼓、头骨碗、金刚铃……一个赤裸天女的丰润臀部盘坐在佛陀腰上,胸脯紧紧相贴,表情非喜非嗔。 “巧了,我也向两位要些东西。” 陈酒咧了咧嘴,抬手在胸前一抹,一柄长刀闪落在巴掌中,血红色的纹路肌理仿佛一条条赤练小蛇。 “妖道骨,淫僧头。” 第二章 杀僧 此话一出口,大堂里似乎变冷了一些。 “施主杀性太重,贫僧来渡你。” 吐蕃僧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经,裸露外在的黝黑肌肤上浮出一枚枚凹陷下去的暗红梵文,就连滑溜溜的光头都变得坑坑洼洼。 他脚步一抬,身形迅猛踏向陈酒。 陈酒同样纵身前跃,腰背旋拧,半圆刀光落向吐蕃僧的头顶。赤手空拳的吐蕃僧居然不闪也不避,而是抡出了一只裹着僧袍的拳头! 砰! 血肉和长刀碰撞,发出类似金属相击的声音,梵文小字阵阵涟漪。 刃口切开僧袍布料,切开干枯黝黑的表皮,被骨头一挡,便再难寸进。 陈酒眼睛一眯,当机立断手腕翻旋,游刃有余的刀锋劲头一变,顺着指骨往下滑去,剥掉一层薄薄的血肉,黑色鲜血瞬间涌流! “嘶……” 一直神色淡漠的吐蕃僧终于动容,抽身后撤了数步,望向陈酒手里的兵器。 “好硬的皮包骨。” 一股生机顺着刀柄灌入陈酒的躯干,使得精神顿时振奋。 【凤图苗刀】 效果:饮血(龙血磨石),锋利 品质:精良 不是凤图刀刃口不够利,硬度不够高,而是吐蕃僧缠满经文的骨质层已经致密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以陈酒被【神眷】增幅的速度力量,都只能留下一道刻痕。 “狗咬狗,道爷也来参一脚。” 与此同时,道人捏了个法印,五只尖牙利齿的青皮小鬼眨眼间没入地面。他又一掀身侧方桌,蒙着油垢的木桌化作一只皮毛斑斓的九头狮子。 狮子打了响鼻,须发皆张,庞大的身躯一个纵跃扑杀向陈酒! 兽口腥风扑面而来,陈酒对上那十八只铜铃般的泛红狮目,面不改色。 【阴阳(进阶)】,破幻察微! 这只九头狮子落在凡胎肉眼里,是骇人食人的大凶异兽;但落在陈酒眼中,只不过是一张贴了符纸的桌子罢了。 刀光乍起! 雄狮被当中斩开,碎屑飘洒。 另一边,和尚被从地里钻出的四只小鬼缠住,尖锐细小的牙齿在黑得反光的坚硬肌肤上留下一片片白印细痕。 四只? 陈酒豁然扭头,望向瑞龙脑所在的方桌,一头小鬼不知何时已然浮出地面,离香片只差几寸而已。 他刚想从空间中取出燕子刀丢掷过去,吐蕃僧喉中迸出一个晦涩难懂的梵文,方桌凭空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大酒瓮。 小鬼一头撞在瓮上,酒水泼洒而出。 “贼秃……” 功亏一篑的道人目光阴沉。 同一时间,和尚身后浮出欢喜明王相,一阵带着香风的花瓣飘落如雨。 虚幻的花瓣一碰上小鬼,滋滋作响的焦糊。 阴魂的损伤反映到宿主身上,道人口鼻溢血,急忙一掐法印,五只小鬼全部扑咬向陈酒,惨白的獠牙直扎人眼睛。 陈酒猛然踏出一步,单手挥刀,刀锋裹挟风雷之势劈向右侧三只小鬼,另一只手则抓住左面那只,额头朝着当中的小鬼一头撞了上去! “蠢货。” 道人面露讥讽。 阴物没有血肉之躯,兵器拳脚如何伤得?道爷我对付不了和尚,还治不了你这么一个耍刀弄枪的粗鄙莽人么? 【拘灵】 附着魂魄攻击,对阴物类、精怪类目标效果显著! 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惨嘶,刀头三鬼仿佛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只留下几团浓郁的阴气,被凤图刀眨眼间“喝”掉。 而另一只刚被攥在手里,就龇牙咧嘴地要去咬陈酒的手背,陈酒五指骤然发力,将小鬼硬生生捏爆开来,浓黑的阴气从惨青表皮中喷涌,好似挤爆了一个装满墨水的猪尿泡。 唯独撞上额头的那只,被撞得七荤八素,身形飘摇不止,但终究保住了道行。 道人面如金纸,喷出大口的鲜血。 连续两回合占上风的陈酒得势不饶人,朝着满身牙印的吐蕃僧奔去,纹络鲜活的五尺长刀不依不饶往光头劈落! “我不入地狱。” 和尚双手合十,梵音离唇。 下一瞬,吐蕃僧和那个尚在呕血的道人凭空交换了位置。 眼瞅着刀锋临头,满脸惊慌的道人连脏话都来不及说,匆匆一挥袖,刀刃切开了道袍,和藏在其中的桃木小剑剧烈相磨。 陈酒漠然着一双墨黑眼眸,右手肌肉紧绷,青筋暴绽,继续将刃口重重下压,劲头仿佛山洪崩泄,似乎要凭这一刀分出生死,但另一只空着的手却悄悄在胸口一滑。 嗤啦! 长刀斩断木剑,扯碎袖袍,将道袍下的身躯一刀两断。 两截发霉的稻草而已。 故技重施的道人浮现在大堂另一端,刚要趁着吐蕃僧气息未平,难以出招,取走瑞龙脑飘然离去,眼帘中却突然映入了一支黑洞洞的金属管。 嗯? 烧火棍? “不长记性。” 陈酒朝道人露出一抹森然笑容,子弹上膛,食指扣下了冲锋枪的扳机。 火舌喷吐! 进阶后的【阴阳】破幻察微,瞧不破吐蕃僧凌空搬运的术法,却完全可以看穿道人水平粗陋的野茅山障眼法。 灼热的子弹交织成弹幕,杀机凛然。 生死关头,道人法印一掐,肩膀上缠绕的冤魂骤然汇聚,蒸腾起大股的阴气,子弹穿过层层阴浪,就像是光线被水面折射,纷纷在道人周身炸开,只爆开了两三簇并非要害的血花。 “法器?!” 道人怒目圆瞪,咬了咬牙,掐印召回最后一只小鬼,小腿上卷起一阵阴风,托着他血迹斑斑的身躯跃出了轩窗,竟是毫不犹豫逃之夭夭。 “倒是个有决断的。” 陈酒收了冲锋枪,目光移回到刚刚平复了气息的吐蕃僧身上, “你逃不逃啊?” “施主妄语了。” 两人目光交接了刹那,同时迈步前冲! 陈酒眼前突然一花,长刀斩了个空,几乎在同一瞬间,一股凶猛的劲风裹挟着剧烈涟漪的梵文朝后脑袭来。他全凭本能埋下脊背,左手滑捏刀脊,刀尖戳向和自己交换了位置的吐蕃僧腹肚。 吐蕃僧只得后退一步,陈酒借势折身,腰脊如大龙翻江,单手刀变为双手刀,满月般的刀弧斩向了吐蕃僧的脖颈! 吐蕃僧竖起一条胳膊抵挡刀锋,另一只手则化拳为爪,漆黑的梵文如同水流汇聚在指甲,朝着陈酒的额头抓去。 同时, 他身后升起欢喜明王相,那双无欲又纵欲的佛眼微微低垂着,望向陈酒,金色唇角勾勒出一抹轻微的弧度,似笑非笑,如在嘲弄。 陈酒眼皮一抬,正正对上明王佛目,昂然的刀芒如孤鸿唳天。 【拘灵】! 【飒沓】! 翩然的刀光掠过吐蕃僧的身躯,掠过汹涌蠕动的梵文,掠过三首十八臂的明王相。 符文、佛相、大红袍全都瞬间凝滞,好似被定格的照片,上头浮出一条越来越粗的黑纹。 陈酒垂下长刀,轻轻在吐蕃僧胸前一推,就像推倒了一棵布满虫孔的枯树。 明王法相轰然坍塌。 墨色梵文散作烟尘。 黑血冲天。 尸首分离。 断口整齐的光头滚了两圈,瞳孔涣散开来,眼膜镀上一层浑浊的光。 第三章 不良人 凤图刀吸吮着黑色的血,养分从其中剥离,顺着刀柄一股子涌入陈酒体内。一战之后,他不仅没有半分疲乏,精神和体力反而趋向了饱满。 【饮血】这个特性,和以战养战的风格简直契合无比。 十几枚瑞龙脑静静躺在桌面上,异香满堂,完全盖住了浓浊的血腥。 【瑞龙脑】 效果:海外神异熏香,香气可维持数十年。 品质:精良 “好东西啊。” 陈酒眼睛微微一亮。香料对他没什么用,但看这个效果和品质,应该就值不少点。 找了个干净的小碗,装着瑞龙脑收回快要存满的个人空间,然后,陈酒来到吐蕃僧的无头尸体前,蹲下身子,探手摸索着。 【人皮梵文欢喜经】 效果:阅读后有一定概率获得加持【欢喜禅·初阶】或技能【采补】 品质:精良 除了这本经书,再没摸出别的东西。 “就这?” 陈酒嘀咕了一声。 那个野茅山看上去兜里倒是有好货,可惜让他给逃掉了。【神武罗眷顾】不像【雄库鲁血酬】那样有额外速度加成,不然还能试着追猎。 黑血晕开一片,字迹浮凸。 时间:唐天宝十三年(754年) 位置:长安,东经108.6度,北纬33.6度 【任务栏】 1.收集含炁类异人/精怪/阴物的毛皮/骨骼/血肉/鳞片/生魂(最低五种,不设上限,数量和质量将影响事件评价)。 进度:(0/5) 2.在太上玄元大灯会中夺得异人排名前三甲(任务失败将强制回归,并扣除一定点数。当摆渡人点数为负时,交由审理会核定惩罚)。 已滞留时间:五分钟 下一刻,吐蕃僧散作光点,汇入胸口,第一个任务也由零变一。 异人,精怪,阴物…… 太上玄元大灯会…… 陈酒盯着任务栏,摸了摸下巴。 自己一拿到【神武罗眷顾】,就被派遣来了这样一个神异志怪的唐传奇世界,还和两个正在斗法的妖道淫僧狭路相逢。如果说这一切纯属巧合,那他是万万不信的。看来,苦舟会根据摆渡人的特性灵活分配事件。 蓦然,长袍内衬里的御守一阵冰寒。 陈酒目光一闪,四下看去。 酒楼内香气缭绕,轩窗外天朗气清,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但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长刀收回空间,脚步急促离去。 …… 阳光从敞开的门窗吹入大堂,照在墙壁上。明明无人在,却映出了几道影子。 哗, 伴着一阵雾气,壁影凭空浮凸而出。 等到烟雾散去,立在原地的却是几个身穿黑衣劲装的不良人,手持各式兵器,其中甚至包括军制弩箭,上头刻着篆字文符。 为首一人,中年岁数,瞎了只眼,下颔胡子如野草般杂乱。腰间佩着一个横刀鞘,却比寻常横刀短上了好几寸。 “大红袍,黑瘦高,吐蕃僧……” 男人环顾一圈,目光最终锁定在那具黑血斑驳的无头尸躯上,瞳孔微缩。 “阎头儿,这……”旁侧的不良人瞪大眼睛。 “找人,问话。” 中年人扯过一张空桌子,往上头一坐,从腰间锦囊中掏出一把薄荷叶,含进嘴里咀嚼着。 掌柜和小二从柜台后头被拉了出来,束手立在中年人面前,满头是汗。 “我是阎五郎,长安县不良帅。”中年人低垂着眼眸,“刚刚发生何事,何人所犯,速速道来,莫要隐瞒。” “喏,喏。” 掌柜的急忙点头, “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听完之后,阎五郎眉头微微一皱,“你说,杀这蕃僧的,是个凭空出现的和尚?” “对啊对啊,” 掌柜的连忙点头, “头发短,短得很,跟秃子差不多,一看就是个刚还俗的。” “用刀?” “对啊对啊,” 掌柜的又一阵小鸡啄米般点头, “长刀,得足有五六尺,上头还泛着红光,会喝血哩。” “仪障横陌,哪一种?” “这……小人不认识……” “那就画。” 随行不良人取出纸笔,往桌上一拍。 掌柜的拿笔就画,没过多久,一柄修狭如禾苗的长刀跃然纸上。 阎五郎拿起画端详了一会儿,呸出一口嚼烂的薄荷渣子。 “记,天宝十三载正月二日,西市汇贤居,有年轻异人,名讳不知,籍贯不知,发甚短,挟长刀,饮人血,形制古怪,状如禾苗。嗯,就这样吧。” “阎帅,杀人有违唐律,咱……放海捕文书?”用纸薄记载的不良人开口问。 “放个屁。” 阎五郎抬起巴掌,往他后脑勺上一拍, “太上玄元大灯会,各国来朝,多少奇人异士汇聚长安,没名没姓没籍贯的不知几何,杀人作乱的不去管,仗义出手的你偏要捉?不是有个妖道士么,放他的。” “喏。” 不良人捧着纸薄匆匆离去。 “掌柜的,来得急,午食还没吃。来一碗水盆羊肉,几个胡麻饼,多撒芝麻粒……” 话音突然停顿,阎五郎仰起头。 房梁上不知何时停驻了一只鸽子,黑豆般的小眼睛闪亮亮。 “阎帅,怎么了?” “来肉了。” “肉?” 阎五郎没再说话,抽出后腰上别的手弩,低头在手里把玩。 用不着抬眼去看,裹着厚茧的指头搭在机括上,轻轻一扣,一支铁光森然的弩箭倏然弹射而出,将鸽子射了个对穿! …… 凌厉的叶状箭簇直奔眼眶而来,陈酒下意识一闭眼,额头一阵抽痛。 此刻,他正站在酒楼对面的成衣铺子中,手里头拎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鸟笼。 【贺道台的八哥笼】 效果:禽类亲和,操控鸟类(限一只),可以共享视野。 “不良人?” 陈酒喃喃低语。 他是听说过不良人的,也认出了那些标志性的兵器——铁尺,长钩,留客住之类。 不良人,唐朝主管侦缉逮捕的番役差使,首领不良帅没有品级,属于吏的范畴,谁知道在这个唐传奇的世界里,居然还忙活上了讨异诛妖的差事。 八哥笼只能共享视野,共享不了听觉,但陈酒借着鸽子的眼睛,却也看清了簿子在翻页的时候,那上头密密麻麻,满是文字图画…… 既然如此…… “店家,来顶帽子。” 第四章 破庙 咚! 附着【拘灵】的刀背重重敲中小巷墙壁上的人影子,如同烙铁落于皮肉,灼烧一股股焦烟。 独自回衙门去送无常簿的不良人颤抖着凸出影壁,刚想张嘴痛嘶,一柄雪亮的小太刀搭上脖颈,将声音逼回了喉咙。 他眼前是一个高瘦的白衣人,头戴幞头,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 “你要作甚?我是不良人,杀朝廷衙役者,可不奏旨而斩……” “闭嘴。” 陈酒伸出另一只手,探入对方怀里,上上下下摸索着。 不良人的脸庞一下子变得惨白,咬紧嘴唇,闭上眼睛,一幅任人宰割任君采撷的认命模样。 但下一刻,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抽离衣衫,掌心多出一本纸薄。 “我问,你答。” 换了装束、遮了短寸的陈酒握着恒纲丸,沙哑着嗓子开口, “这本簿上,收录了怪异几何?” “八、八十余件……” “其中作乱的命案凶犯几何?” “三十有二。” “你们破了多少?” “阎帅破了六件……” “没了?” “没了。” 那不良人哭丧着脸, “侠士,哦不,大侠,不良人是吏,就连我们阎帅都没品级,见着了穿绿袍子的也得行礼。长安城里有一万多个官,他们那些食民之膏脂的贵人都没人愿意管,凭什么让我们这些混饭的小吏去卖命?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我一个男丁,若是死了,家里人少不得让浮浪子欺负……” “够了。” 陈酒皱着眉头,掂了掂纸簿, “这东西,放你们手里白瞎,送我吧。” 说完,刀锋一紧。 “送,送。”不良人连声答应,“大侠欲行义事,不良人岂有妨碍之理?” “客气。” 陈酒笑了笑,短刀在手心一旋,刀柄磕向对方的后颈。 不良人身躯一瘫软,昏厥过去。 陈酒扯过旁边废弃大车上的落灰油布,往他身上一盖,扭头离开了逼仄的胡同。 一边迈步,一边翻看。 “修政坊有一老人,白衣,两牙出吻外,口大如簸箕。攫食幼童,又啖食其五脏……” “天宝十二年秋,庆州贡异虫,名曰旁不肯,可育五谷,称祥瑞,豢养宫中。又生数十红壳小虫,破笼逃之,至城外秋田,害稼殆尽。后投于井,不知所向……” “天宝十三年正月一日,修政坊有异,化虎食人。其人好著紫葛衣;足无踵,有五指……” 天宝,好个物华天宝。 “盛世?呵呵。” 一小片雪花飘落在纸页上,旋即融化,微微晕开了墨色。 陈酒一抬头, 细盐粒子般的细雪落地便融,被洇湿了衣衫的行人急忙往两侧屋檐下避去,但终究是檐少人众,熙攘长街一时混乱不堪。 “得先找个住所。” …… “庙不大,包吃住,也不需要你多干什么,平常帮老朽我扫扫屋子,擦擦香案,除除杂草,修修屋顶,漆漆泥塑,清闲得很。” “好嘞。”陈酒一口答应。 “呵,我这破庙穷得毛贼都不情愿光顾,你这后生倒是不挑。” 这里,是昌明坊的一间破庙。 昌明坊,又称病坊,如果说长安城是一簇盛放的牡丹花,每朵花瓣都彰显着大堂的雍容之气,那么昌明坊就是花底下腐烂的叶子。 坊间的住户大多是乞儿和没钱求医的病人,废置的空屋宅院比比皆是,晦气深重,就连巡街的武侯都几乎从不来此。 苦舟其实给陈酒准备了路引和银两通宝,足够他的日常花销和租住所需。 但一来,他刚刚才招惹了不良人,能避免盘查还是尽量避免。二来,要做的事情比较隐秘,最好避人耳目。二者相合,陈酒最终才选择了这里。 说话的庙祝名叫何渭,看上去至少有六十了,在古代算是高寿的年纪。 何渭脸上布满皱纹和老人斑,佝偻着腰杆,光看这幅垂垂老矣的样子,陈酒甚至很怀疑他能不能撑过这个春天。 “带了铺盖么?”何渭的嗓子里似乎卡着一团吐不出的老痰,声音沙哑难听。 “没有。” “我那有套旧的,先凑合着用。” “谢谢何爷。” “呵,后生蛮会说话。” 何渭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稀疏的牙齿, “听你口音,不是长安人?” “家里没田没人,想来长安找份差事。”陈酒随口编了句瞎话。 “全天下的人都想来长安,就连胡人倭人高丽人勃律人南诏人,也把这座城当做圣地。可老朽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也没觉出什么好来。” 何渭摇了摇花白的脑袋, “琼楼玉宇,锦衣佳肴,如花美眷,那是贵人们的享受;长安土贵,居大不易,土里刨食,才是黎庶小民的生计……” 老人还没卖弄完人生感慨,一阵富有节奏的鼓点响彻长安城上空,威压低沉如雷。 “戌时了啊,”何渭抬起头,“日暮,该宵禁闭市了。” 唐朝长安有宵禁条例,三百声闭门鼓之后,至三百声开门鼓之前,东西二市一百零八坊,凡是在街上走动的,除公事、疾病、婚丧嫁娶,其余的皆要受笞二十的惩罚。 “熬了粥,温了胡饼,来吧。” 何渭带着陈酒进屋,两人隔着一口锅坐下,分舀饭食。 土坑里的木柴噼啪作响。 “白天西市的奇事,听说了没有?”何渭是个嘴闲不住的。 “什么事?”陈酒明知故问。 “三个异人在一家酒楼里斗法,死了人。”何渭用盛粥的陶碗温着手掌,“这家酒楼,以后的生意要红火咯。” “死人了,还能红火?”陈酒咬了口胡饼。 “死人了,才能红火。” 何渭一咳嗽, “整个三仙斗法的名头,就说三位大仙为了店里的招牌菜,大打出手,甚至赔上性命道行,再出钱找几个泼皮帮忙一鼓吹,长安的百姓最喜欢听这种故事,门槛怕是都得踏破咯。” “巧了,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尤其神鬼妖仙之流。” 陈酒目光一闪, “何爷,讲讲呗?” “那就讲讲。不过可提前说好,台上玄元大灯会将近,城内流言四起,真假难辨,我的故事也是从市井间听来的,不保真,你就听个乐呵。” 何渭哧溜喝了口热粥,一脸高深莫测, “那,就先给你讲讲……讲讲……讲那兆秀才娶画的异闻罢。” 第六章 阴神属官 宵禁之下,坊市一片静谧。偶有鸡鸣犬吠的琐碎声音,遥遥传出好远。 阴云蔽月的夜幕中,一只肥鸽子扑棱着翅膀停在景寺的屋檐上,圆溜溜的小眼睛里映出寺内长明灯的辉光。 檐下,两个裹着肥大白袍、提着纸面灯笼的景僧迎头碰上,俱是胡人面目,一个绿眼,红发;一个蓝眼,棕发。 “师兄,干什么去?” “给长明灯添香油。” “这种小事,交给师弟便是,夜深了,师兄回去歇息吧。” “师弟年纪小,该多睡才是,还是师兄去。” “……” “……” “师兄,你是想去看画吧?那副漂亮女人画。” “……师弟莫要妄言。” “我其实也是为了看画。” “师弟真有眼光。” “同去?” “同去。” 二人低声谈笑着远去,却没有注意到旁侧,一团闪闪绰绰的人影从屋檐下的墙影中脱离了出来,黑衣劲装,黑面巾,黑幞头,整个人好似一团浓墨落在黑色的纸上。 “大半夜的,去看女人画?西洋和尚好不正经。” 陈酒提了提面巾,贴着墙壁轻步跟了上去,白鸽在头顶盘旋,监控着周遭动向。 第一个苦舟任务要求收集含炁类的人鬼精怪,最低五种,不设上限,数量和质量影响评价,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难得有一个阴物位置明确,还被镇压,都快端上桌的肉,不能放跑了不是? “这画上的女人再漂亮,那也只是鬼而已,咱们看一看,是在震慑阴物,不算违反戒律……” 前头的景僧推开屋门,一扭头, “师弟?人呢?” 身侧空空。 后颈突然一痛,景僧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陈酒提溜着两个景僧,往屋里头一丢,用脚跟勾上屋门。 上千盏长明灯火苗摇曳,供奉着当中一尊直插屋顶的莲花十字。 满屋油灯虽然并不是特别明亮,落在陈酒眼中却好似贴在脸上的白炽灯管,灼得他眼膜直痛。 强睁着眼,四下打量,瞧见了挂在侧面墙上的一幅画。 画中女子肌肤胜雪,眉眼精致至极,身着齐胸襦裙,鹅黄裙摆,已婚妇人发髻,流着血泪,一滴滴渗流,可刚一离开画幅就被蒸成一股青烟。 “这便是了。” 陈酒顶着强光,一步步上前。 如果他真是一只阴物,那自然是寸步难入,说不得还要被这长明灯磨损掉几十年道行,但此种手段可以驱鬼辟邪,却奈何不了活人。诸般术法自所限,孔明的奇门之术呼风唤雨,不还是让魏延一脚踢翻了续命灯? 陈酒摘下画幅,卷起来往胳膊下一夹,迅速离开景寺。 ——生命放不进个人空间,阴物也是同理。 白鸽盘旋轻飞。 街上无人,叶影婆娑。 嗯? 叶影?来的时候,路上有树么? 前方的道路上,一条条挂着翠绿树叶的藤蔓蜿蜒而起,好似闻笛而动的沙蛇。 陈酒一抖画幅,画卷展开,空白一片。 “开始作妖了啊。” 手掌往胸前一抹,取出纹络血红的长刀,陈酒驻步打量了两秒钟,【阴阳】却一无所获,眼前依旧是树藤织网的异样。 “看来是真东西。” 阴物有没有操控草木的特异,陈酒不甚了解,但也不慌乱,凤图刀往肩上一扛,冷着一张脸大步踏入重重藤网。 草木香气氤氲。 嘤嘤的哭泣声隐约缭绕。 陈酒目光一凝,抬手挥刀,斩断了身侧的一片藤网! 被斩断的藤蔓萎然垂落,切口处渗出鲜红如血的汁液,直扎人眼睛。 【阴阳】终于捕捉到了一抹阴森怨气,是一片鹅黄裙摆。 “这位小郎,” 藤蔓后闪出一张女子的脸,半明半暗, “奴家与夫君失散多日,心慌得很,小郎可否帮奴家寻夫君……” 刀光乍起! 藤网轰然碎烂,一片裙角轻飘飘落地,眨眼间化作飞灰。 【阴阳】牢牢锁住那一抹阴怨,陈酒一个纵步前跃,又是刀芒如轮。 飒! 纷飞藤叶之间,女子衣裙隐隐约约,好似水面中的倒影般难以捉摸。 “奴家与夫君失散多日……” 陈酒手腕一翻,割碎拦路的藤叶,激绞的脚步迅速贴靠上前。 女子向身后的藤网隐没而去,声音还在回响: “小郎可否帮奴家……” 陈酒默不作声,眼神冷冽,再次翻腕横挥,刃口增添了一层莹莹的微光。 【拘灵】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隐没了一半的身形一下子凝住,水润的眸子里溢满震惊之色。 刀尖掠过雪腻的锁骨,一道怨气四溢的黑痕缓缓裂开。 吓住了么? 陈酒不假思索再进一步,腰背旋拧,凤图刀直朝女人脖颈抹去,刀光一闪而逝,却只割断了几根秀发,焦灼的阴气嗤嗤作响。 刀锋临颈的那一刻,女人双膝一软,竟是直直跪了下去! “请上官为小女做主!” 陈酒压根没听进去这句话,翻腕直劈,长刀朝着女人额头直落。 女人咬着下唇,仰头死死盯住锋刃,那双莹润眼眸中满是绝望和不甘。 刃口堪堪停住,只有半寸之遥。 却不是陈酒脑子短路,突然开始怜香惜玉,而是突然有一段文字涌入脑海,硬生生逼停了挥刀斩鬼的动作。 “请注意!神武罗为青要山神,掌帝之密都,司阴罚鬼判。” 苦舟一般不会抛出毫无用处的信息,在这种关头突然给这么一段话…… 陈酒眯了眯眼,却是一下子想到了“契合度”三个字。 刀锋依然搭着女子的脖颈。 “你刚刚,管我叫什么?” “上官。” “我不是官。”陈酒摇摇头。 “尊驾不是人间的官,却是阴间的官。” 女子眼伏首便拜, “之前小女有眼无珠,冒犯了上官,抽魂燃灯难以赎罪。但还请上官看在我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的份上,给我们母子一个公道!” “上官,” 没等陈酒回话,女子继续说, “这长安是活人的城,城隍皆为帝王册封,寺庙皆受人间香火,无人愿意为我母子出头。如果青要山大神的属官也坐视不理,小女面前……便只剩一条死路了。” “咳咳。” 陈酒垂下长刀,拳头抵住嘴巴,清了清嗓子,嗓音低沉, “你有何状啊?” “小女要状告,” 真真一抬头,银牙紧咬,眼眶泛红, “状告那乐业坊秀才兆颜,为一己之私,抛妻弃子,悖逆人伦!” 第五章 兆秀才 某,是一个秀才。 秀才,秀异之士也。某自幼便聪颖非常,六岁读经典,八岁学诗赋,十二岁能作骈文。二十六岁应试科举,中秀才科,官位候补。只要时机一到,某便能入官籍,着青袍,鲤鱼跃龙门。 但,某有一个秘密。 二十六年来,某没有碰过女人。 且听某一言,女子难养,最误前程。某胸中自有笔墨韬略,何须脂粉相衬? 十八岁,同窗邀我去勾栏听曲,某没有去,歌舞妓子风尘气太重,某嫌脏垢; 二十岁,媒人来家中与父母说媒,某没有应,吏家女子不通诗书,某嫌愚顽; 二十六岁,长安富商榜下捉婿,某也避开了,商贾之女锱铢必较,某嫌铜臭。 某不怕邻人笑话、父母催促,某也不怕等,某只求一人称心如意,白首不离。 直到那一日,一个画师经过我家门前。 风起,画落,一幅画铺展开来。那是某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如轻云之蔽月,如流风之回雪,如太阳升朝霞,如芙蕖出渌波…… 可惜,只是一幅画。 那画师问我,想不想娶画中女子为妻。呵,市井下流之人竟然戏谑于某,若是世间当真有此等奇丽女子,安有不娶之理? 谁知,那画师却一本正经,将画赠送于我,又留下言语,说此女名叫真真,只要某对着画每日呐喊真真姓名,喊够百日,再洒上百家采灰酒,画像便能由死物化为生人。 荒唐,好生荒唐。 子不语怪力乱神,某是金榜题名的秀才,岂会蛊惑于下九流之人的妖言? 某喊了。 整整百日。 某日思夜想。 某相思欲狂。 画师没有胡言乱语,百日之后,采灰酒一洒,真真果然从画里走了出来。她自称是南岳仙女,为酬某之精诚,特来做一世夫妻,白头偕老。 南岳仙女…… 白头偕老…… 某娶了真真。虽有坊间风言风语,不足入耳。 洞房花烛夜,某与真真秉烛夜谈,研讨诗书。论那,论那除却巫山不是云,论那芙蓉帐暖度春宵,论那点点红梅落白雪…… 月旬之后,真真有喜了。 某……有孩子了。 如花美眷,夫妻比翼,阖家圆满,幸事难得。这是上天赐某的福分啊。 某发誓,某不仅要做官,还要做大官,某要朱紫袍金鱼袋,某要登堂拜相,某要让后世读史之人每见兆颜之姓名,必见真真于旁侧! 但…… 刚一结婚便有子嗣,本是大喜,可似乎苍天不肯垂怜于兆家,恶事接踵而至。 先是阿爷中风,求医不及,暴病而去;又是阿母脚滑,磕碰门槛,腰椎折断;某也因常感风寒,气虚面青,为吏部上官不喜,同榜进士皆有官做,唯独某仕途难显。 幸好,有真真陪伴。 阿爷殡葬,是她前后奔忙;阿母卧床,是她悉心照料;某久不入仕,家境转贫,是她刺绣织布,补贴家用。她不曾嫌弃什么,只是微微笑着,一如当年当日之初见。 产期将近。 好兆头,生子冲喜,怕是某家的霉运也该就此散了吧。 又一日,真真在家刺绣,不慎刺伤了手指。某本想上前关心,她却遮遮掩掩,某惊鸿一瞥,只见团布上头一抹墨黑…… 黑色的血…… 真真说,她是仙女,但世上果真有血黑如墨的仙女么? 某不怀疑真真,从不怀疑,只当自己眼花。 可之后一日,某偶然经过景寺,却被景僧当街拦住。 景僧说我噩霉缠身,阴气满面,定是家中有妖鬼精怪,日积月累,采补精华所致。长此以往,某再难活过三年。 他说的……是真真? 某绝不相信!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某便投了香火钱,从寺中领走两件法器。一面照骨镜,一柄莲花十字,若是家中无异,便做镇宅之宝;若是当真有异…… 某不敢再想下去。 回了家,某用照骨镜悄悄替换了梳妆镜。入夜之后,宵禁鼓响,某将十字藏于被褥之间,如往常一般瞧着真真对镜梳妆。 只是一照,那镜面中映出的,却不是牡丹般的熟悉容颜,而是……一具枯骨。 枯骨腹中,哪里有什么胎儿,分明是一团纠缠的毒虫蝎蛇! 某的妻子,是鬼? 某的妻子,是鬼…… 某的妻子,是鬼!!! 想来,阿爷暴病,是喝了真真奉的茶;阿母脚滑,是为真真拿布匹。 某体虚力乏,真真虽然身怀六甲,日间操劳,却依然每夜都强索欢好……某只当是她爱煞了我,谁知她居然包藏如此祸心! 真真被镜子宝光照住,暴露本来面目,对某狰狞嘶吼,再不复半点温存亲热,只见空洞眼眶、幽微磷火、斑驳牙齿,红粉骷髅……骇人无比。 但, 某并不怕,某只是恨,恨自己聪慧半生,恨自己饱读诗书,竟与一只蛇蝎女鬼同床共枕了三年,到头来家破人亡! 阿爷…… 阿母…… 某的大好前程…… 恶鬼,都怪你这恶鬼! 某抽出莲花十字…… …… “这兆秀才抽出莲花十字,对着女鬼便一下子刺了上去。” 何渭一边说,一边意犹未尽舔着碗底,花白胡子挂上饭粒。 “然后呢?”陈酒用手肘支着下巴。 胡饼稀粥已经全下了肚,夜风阵阵,吹得破洞纸窗沙沙作响。 “然后,女鬼意图逃窜,四面乱撞,却始终挣脱不了宝镜范围,最终只得一头撞在空白的画上,重新做回了彩墨。听说,那画上女子还一直在流泪哩,流血泪。” “兆秀才本想一把火烧了画,但又怕重新放出女鬼,便送去了景寺镇压。” 何渭抹了把胡子,在身上随便擦拭着, “故事如何?” “蛮有趣的。” 陈酒摸着下巴,在心里头默默补上一句:就是有点儿俗套。 女鬼勾搭上一个前途大好的书生,压榨精气、衰减运数,成百上千年的老路子了。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或许算是新鲜;但对于陈酒来说……《倩女幽魂》看过没有? “哈~” 何渭打了个哈欠,撑起佝偻的身躯, “上了年纪,一饱就乏,老朽先去睡了。你记得浇灭火坑。” “好说。” 听完了一个没啥嚼劲、真假不知的故事,陈酒借着火光,翻开不良薄。 翻了几页,目光突然一凝。 “乐业坊有秀才,名兆颜,娶鬼画。画中女鬼榨取精气,谋害人命,孕育鬼胎,幸而败露,已交由景寺镇压。” 寥寥几行而已。 “是真的?” 陈酒用指肚摩挲不良簿,眼瞳映着坑中火苗,闪烁不定。 他望了眼已经熟睡的何渭,悄悄站起身子,从缸中舀水浇灭火坑,然后推门而出。 破庙昏暗,风声呜咽。 何渭紧紧裹着满是补丁的被子,阖拢双眼,面墙而卧,咂了咂嘴巴,似在梦呓。 “肉胎凡躯,却得山鬼眷顾,鬼形神赐……妙哉,妙哉。” 第六章 阴神属官 宵禁之下,坊市一片静谧。偶有鸡鸣犬吠的琐碎声音,遥遥传出好远。 阴云蔽月的夜幕中,一只肥鸽子扑棱着翅膀停在景寺的屋檐上,圆溜溜的小眼睛里映出寺内长明灯的辉光。 檐下,两个裹着肥大白袍、提着纸面灯笼的景僧迎头碰上,俱是胡人面目,一个绿眼,红发;一个蓝眼,棕发。 “师兄,干什么去?” “给长明灯添香油。” “这种小事,交给师弟便是,夜深了,师兄回去歇息吧。” “师弟年纪小,该多睡才是,还是师兄去。” “……” “……” “师兄,你是想去看画吧?那副漂亮女人画。” “……师弟莫要妄言。” “我其实也是为了看画。” “师弟真有眼光。” “同去?” “同去。” 二人低声谈笑着远去,却没有注意到旁侧,一团闪闪绰绰的人影从屋檐下的墙影中脱离了出来,黑衣劲装,黑面巾,黑幞头,整个人好似一团浓墨落在黑色的纸上。 “大半夜的,去看女人画?西洋和尚好不正经。” 陈酒提了提面巾,贴着墙壁轻步跟了上去,白鸽在头顶盘旋,监控着周遭动向。 第一个苦舟任务要求收集含炁类的人鬼精怪,最低五种,不设上限,数量和质量影响评价,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难得有一个阴物位置明确,还被镇压,都快端上桌的肉,不能放跑了不是? “这画上的女人再漂亮,那也只是鬼而已,咱们看一看,是在震慑阴物,不算违反戒律……” 前头的景僧推开屋门,一扭头, “师弟?人呢?” 身侧空空。 后颈突然一痛,景僧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陈酒提溜着两个景僧,往屋里头一丢,用脚跟勾上屋门。 上千盏长明灯火苗摇曳,供奉着当中一尊直插屋顶的莲花十字。 满屋油灯虽然并不是特别明亮,落在陈酒眼中却好似贴在脸上的白炽灯管,灼得他眼膜直痛。 强睁着眼,四下打量,瞧见了挂在侧面墙上的一幅画。 画中女子肌肤胜雪,眉眼精致至极,身着齐胸襦裙,鹅黄裙摆,已婚妇人发髻,流着血泪,一滴滴渗流,可刚一离开画幅就被蒸成一股青烟。 “这便是了。” 陈酒顶着强光,一步步上前。 如果他真是一只阴物,那自然是寸步难入,说不得还要被这长明灯磨损掉几十年道行,但此种手段可以驱鬼辟邪,却奈何不了活人。诸般术法自所限,孔明的奇门之术呼风唤雨,不还是让魏延一脚踢翻了续命灯? 陈酒摘下画幅,卷起来往胳膊下一夹,迅速离开景寺。 ——生命放不进个人空间,阴物也是同理。 白鸽盘旋轻飞。 街上无人,叶影婆娑。 嗯? 叶影?来的时候,路上有树么? 前方的道路上,一条条挂着翠绿树叶的藤蔓蜿蜒而起,好似闻笛而动的沙蛇。 陈酒一抖画幅,画卷展开,空白一片。 “开始作妖了啊。” 手掌往胸前一抹,取出纹络血红的长刀,陈酒驻步打量了两秒钟,【阴阳】却一无所获,眼前依旧是树藤织网的异样。 “看来是真东西。” 阴物有没有操控草木的特异,陈酒不甚了解,但也不慌乱,凤图刀往肩上一扛,冷着一张脸大步踏入重重藤网。 草木香气氤氲。 嘤嘤的哭泣声隐约缭绕。 陈酒目光一凝,抬手挥刀,斩断了身侧的一片藤网! 被斩断的藤蔓萎然垂落,切口处渗出鲜红如血的汁液,直扎人眼睛。 【阴阳】终于捕捉到了一抹阴森怨气,是一片鹅黄裙摆。 “这位小郎,” 藤蔓后闪出一张女子的脸,半明半暗, “奴家与夫君失散多日,心慌得很,小郎可否帮奴家寻夫君……” 刀光乍起! 藤网轰然碎烂,一片裙角轻飘飘落地,眨眼间化作飞灰。 【阴阳】牢牢锁住那一抹阴怨,陈酒一个纵步前跃,又是刀芒如轮。 飒! 纷飞藤叶之间,女子衣裙隐隐约约,好似水面中的倒影般难以捉摸。 “奴家与夫君失散多日……” 陈酒手腕一翻,割碎拦路的藤叶,激绞的脚步迅速贴靠上前。 女子向身后的藤网隐没而去,声音还在回响: “小郎可否帮奴家……” 陈酒默不作声,眼神冷冽,再次翻腕横挥,刃口增添了一层莹莹的微光。 【拘灵】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隐没了一半的身形一下子凝住,水润的眸子里溢满震惊之色。 刀尖掠过雪腻的锁骨,一道怨气四溢的黑痕缓缓裂开。 吓住了么? 陈酒不假思索再进一步,腰背旋拧,凤图刀直朝女人脖颈抹去,刀光一闪而逝,却只割断了几根秀发,焦灼的阴气嗤嗤作响。 刀锋临颈的那一刻,女人双膝一软,竟是直直跪了下去! “请上官为小女做主!” 陈酒压根没听进去这句话,翻腕直劈,长刀朝着女人额头直落。 女人咬着下唇,仰头死死盯住锋刃,那双莹润眼眸中满是绝望和不甘。 刃口堪堪停住,只有半寸之遥。 却不是陈酒脑子短路,突然开始怜香惜玉,而是突然有一段文字涌入脑海,硬生生逼停了挥刀斩鬼的动作。 “请注意!神武罗为青要山神,掌帝之密都,司阴罚鬼判。” 苦舟一般不会抛出毫无用处的信息,在这种关头突然给这么一段话…… 陈酒眯了眯眼,却是一下子想到了“契合度”三个字。 刀锋依然搭着女子的脖颈。 “你刚刚,管我叫什么?” “上官。” “我不是官。”陈酒摇摇头。 “尊驾不是人间的官,却是阴间的官。” 女子眼伏首便拜, “之前小女有眼无珠,冒犯了上官,抽魂燃灯难以赎罪。但还请上官看在我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的份上,给我们母子一个公道!” “上官,” 没等陈酒回话,女子继续说, “这长安是活人的城,城隍皆为帝王册封,寺庙皆受人间香火,无人愿意为我母子出头。如果青要山大神的属官也坐视不理,小女面前……便只剩一条死路了。” “咳咳。” 陈酒垂下长刀,拳头抵住嘴巴,清了清嗓子,嗓音低沉, “你有何状啊?” “小女要状告,” 真真一抬头,银牙紧咬,眼眶泛红, “状告那乐业坊秀才兆颜,为一己之私,抛妻弃子,悖逆人伦!” 第七章 陈酒断案(上) “状告那乐业坊秀才兆颜,为一己之私,抛妻弃子,悖逆人伦!” 字字泣血。 陈酒摩挲着刀柄,片刻,轻轻笑了笑: “你可知,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 “非是家事,实乃涉及生死。那景寺长明灯日夜消磨道行,以奴家微末道行,尚能维持,但腹中胎儿尚未成型,他遭不住。”真真急忙说,“上官,精怪的命也是命啊!” “精怪?” 陈酒微微一皱眉。 用【阴阳】仔细一看,眼前女子身影摇摆,的确是道行磨损的迹象,但那一身浓郁的怨气,分明是鬼物标志,却是做不得假的。 “奴家本是山中一抹草木凝结的精粹,向往红尘繁华,便请路过的异人画师将我寄托于画布之上,请上官明鉴。” 真真再一叩首。 “那你身上的怨气,作何解释?” “辛苦持家,事事依附,孝亲敬老,将身子精气尽数给了他,却反遭抛弃,如何不怨?山野精怪最是天真烂漫,本为无暇白纸,俗世抹上什么颜色,便呈现什么颜色。” 真真眼眶通红, “请上官为奴家作主!” 陈酒却摇摇头: “一面之词,我不能信你。” “那就烦劳上官将我夫君……将那兆颜拘来,奴家愿与他当面对质!” “当面对质……” 夜色下,陈酒眼瞳灰暗。 …… “阿母,喝药了。” 乐业坊,兆家院子东厢房,兆颜端着一碗颜色浓稠的棕褐药汤,对床上的老人说。 “儿啊,” 老人皱着眉喝完药汤,喘了口气,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侍奉阿母,为人本分,不辛苦的。”兆颜接过空汤碗。 “若是真真还在的话……” “阿母怎么还提那只女鬼?!” 兆颜脸色骤变,药碗往床边柜子上狠狠一磕,语气极重。这一下子吓得老人急忙闭上嘴巴,讷讷不敢言。 屋内油灯昏暗,灯花噼啪作响。 “阿母莫要担心。” 兆颜的语气软了下来, “与孩儿同榜的好友已经传来口信,上官赏识孩儿的才学,不日将举荐孩儿任职大理司直,穿深绿袍子,银带九銙。此职清贵,又是六品官,孩儿年纪尚轻,京城内必有贵人看中招婿,到时候什么样的好女子找不到,何必顾念一只女鬼?” “我儿说得是,说得是。” “阿母好好睡,孩儿回房再读会儿书。” 兆颜吹灭油灯,退出东厢。 正月风冷,身上衣衫又单薄,兆颜往手心里呵气搓了搓,快步往自己的房间行去。天气虽寒,但他一想到来日的官运,便觉得一股暖意裹住身子,就连脚步都轻快了些许。 六品官,深绿袍。 不好看。 朱紫袍子,才好看一些。 兆颜一边想着,一边回了房间。 屋内黑暗一片,他取出火折子点燃桌上油灯,刚准备罩上纱笼,借着灯光往椅子上顺眼一瞥,手掌猛地一抖,纱笼坠在地上。 幽微的灯光映出一道人影,黑面纱,黑幞头,唯独一双眼睛闪着奇异的光。 “书不错。” 陈酒放下手里的书册。 【阴阳】还有一个好处,夜里视物,以后倒省下了油灯钱。 唐朝的繁体字,他自然是看不懂的,幸好这本书不用识字,认图就行。 ——一本春宫图册。 “你是何人?”兆颜巴掌发抖,色厉内荏,“擅闯民宅有违唐律,是重罪!” “阳间的法律,怕是奈何不了我。” 陈酒牢记自己现在的身份,阴神属官。 阳间的法律,怕是奈何不了我…… 兆颜愣了愣,神色骤变,舌头都打了结,“你你你你是……” “你不是有面镜子么?” 陈酒指了指桌子, “来,给我照照。” 兆颜抖抖索索取来镜子,对着陈酒一照。镜面中映出的哪里是什么黑衣人,分明是一尊身披青铜甲胄的枯槁阴兵! “看明白了么?” “看,看明白了……” 兆颜低着头,手掌却悄悄探进了袖袍里,突然抽出一柄莲花十字朝陈酒刺去! “恶鬼安敢恐吓朝廷命官——” 话音戛然止住,兆颜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柄金灿灿的莲花十字。 此刻,这柄神妙法器正攥在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掌里,动弹不得。 这个鬼怎么不怕法器…… 陈酒手腕稍稍一用力,直接就从文弱书生手里将莲花十字夺了过来,翻来覆去把玩了两下,随意往桌子面上一拍。 兆颜踉跄后退几步,脚跟绊脚尖,一屁股跌倒。 “我是青要山大神的属官,听闻此间有不公之事,特来审问。” 陈酒从身后取出一副画轴,兆颜直到这时候才看见这东西,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画幅一展,襦裙女子飘摇而出。 “真真……”兆颜嘴唇嚅嗫。 女子用杏眼狠狠剜了他一眼,愤恨之色几乎从眼眶中溢出,周身怨气越发旺盛。她看向陈酒,伏首大拜: “上官,奴家状告……” 空灵声音被另一道更粗更重的嗓音盖了过去,却是兆颜整了整衣袖,大声开口: “这位阴神上官,某是大唐秀才科进士兆颜,不日将擢升为大理寺六品官。某要状告这只女鬼,害我阿爷,伤我阿母,觊觎某之精气,又暗结鬼胎,贻害甚远!” 义正言辞。 陈酒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碗,喝了一口,微微皱眉。唐朝的茶汤加料甚多,实在不习惯。 “细细道来。” “喏。” 兆颜一指真真, “先说害人,这只女鬼害我阿爷中风,此行恶劣至极,当处以极刑!” “你胡说。” 真真咬牙切齿, “你那阿爷嗜酒如命,酗酒成性,酒气沉凝于肝脏,神仙难医。我多次劝他戒酒,他不肯听一句,此事如何推到我头上?!” “恶鬼狡辩,可耻至极。” 兆颜冷哼一声, “便是你不肯承认此事,我阿母为你拿布,摔断腰椎,不是你害的么?” “阿母是好人,爱惜我身子,但她福缘太薄,五十本是大限。若不是我用自身道行相抵,用一根腰椎来换命,你早就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真真针锋相对, “若不是我每日侍奉,明里辅佐汤药,暗里灌输草木精华,阿母如何好得那样快?这些你分明都看在眼里,你装瞎!” “你贪图我精气,日夜索要,枉顾我命!” “你一介书生气虚体弱,燃香之能,有甚值得贪图的?还不如街上随便拉一个大头兵!明明是你欲壑难填,索要无度,我勉强应允!” “你用心恶毒,害某官途!” “是你怕坊间流言耽搁你的官运,便与那景寺勾结,镇压我母子!” “可笑,城内异事不少,景寺怎么不去镇压他们,偏要镇压你?分明是你面目暴露,引得景寺高僧仗义出手!” “景寺怯懦,又想扬名赚香火,不敢去招惹那些害人的大妖,便来欺负我这道行浅薄的小精怪,请上官明鉴!” “你孕育鬼胎,图谋甚大,若是放了你,不知鬼胎会戕害多少人命!” “甚么鬼胎?我腹中孩儿虽是活人与精怪的结合,但我用草木精华细心滋润,孩子与常人无异,有血有肉,有筋有骨!” “你颠倒是非!” “你混淆黑白!” “你恶鬼害人!” “你负心薄幸!” “你……” 砰! 茶碗与桌面重重一磕,二人抬头望去,陈酒套着耳朵,眉头微蹙。 “吵死了。” “上官恕罪。”两人一起俯首。 “你说,她肚子里是蛇蝎鬼胎,是罢?”陈酒看向兆颜。 “正是!”兆颜脸庞涨红。 “你说,你肚子里是正常胎儿,是罢?”陈酒又看向真真。 “正是。”真真抚着肚子。 “啧……” 陈酒用指头轻轻敲着膝上长刀,声音清泠。 【阴阳】只能看破幻障,却看不穿鬼身。这肚子里是鬼是人,他也弄不明白。 两人吵得火热,陈酒却只感头疼。双方各执一词,说的似乎都挺有道理,若是自己瞎判一通,怕是反而误了阴神判官的职责。 难办么? “这好办啊,” 陈酒一拍大腿,笑呵呵的, “把胎儿剖出来看一眼,若是人,就是这精怪所言为实,若是鬼,那便是兆秀才所述为真,这不就完事了么?” 第八章 陈酒断案(下) “把胎儿剖出来看一眼,若是人,那便是真真所言为实;若是鬼,那便是兆颜所述为真,嘿,这不就完事了么?” 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上官,” 真真猛抬起头,小脸煞白, “这,怎可如此行事?” “你们要真相,我便给你们一个真相。旁的,全无所谓。” 陈酒离开座位,拎着刀一步步逼上前,“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代劳啊?” “别,别……” 真真死盯着那抹越来越近的雪亮刀锋,身上怨气蒸腾如沸,贝齿一咬红唇,突然伏首大拜。 “奴家愿意认罪!” “认了?”陈酒似笑非笑。 “奴家认罪,” 真真叩头不停,声音凄苦无比, “害命、伤人、榨取精气,诸般恶事都是奴家做的,只求上官莫要伤我腹中胎儿,只求上官宽限一些时日,允我把孩子生下来,找一个好人家送养,之后是烹是剐,全由上官定夺……” “荒谬!” 陈酒眉峰一竖,好似狭剑, “向我求公道的是你,变脸翻案的也是你,你莫非在戏耍本官?!” “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放过孩子……” “你已认罪,还想留鬼胎继续作乱?还是一道魂飞魄散更干净些!” 语罢,陈酒加快脚步,凌厉的刀口直指真真。 “也罢,也罢。” 真真惨笑一声, “怪我识人不明,识鬼亦不明,竟把昏聩眼盲的狗官当成了天日昭昭的救主。今天,谁都别想伤我孩儿!” 怨气沸然炸开,树藤钻碎青石。 真真披头散发,指甲变得又长又尖锐,身上那股子柔弱气质眨眼间化作了滔天的凶戾,活像一头护崽的母豹子。 “大胆!” 陈酒低喝一声,一身筋骨骤然紧绷,附着【拘灵】的刀背狠狠劈中对方的胸口,将怨气一下子打得散乱开来。 真真的身子刚立起一半,便被这一刀重新砸得仰面而倒,陈酒猛然迈出半步,重重一脚踩在真真的肩膀上头,【拘灵】灼出股股青烟。 真真如遭电击,那些树藤也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的蛇,瘫软垂坠。 “作孽犯乱,欲害朝廷命官。” 陈酒用刀尖抵住真真喉间,目光直直对上那双又冤又怨又恨的杏眸, “我这就拘押你回青要山密都,将你和鬼胎一同下油锅,滚刀山,承尽酷刑,永世不得超生。” 真真咬牙切齿,但刀口就抵在咽喉上,便是想要出声也难。 “上官明鉴是非,断案如神,某佩服。” 兆颜直起身子,满脸喜色, “某不日将擢升大理司直,官职六品,届时必将倾尽全力,为大人在这长安城内建一座祠庙,待某身着朱紫,请圣人为上官亲笔册封!” “祠庙,香火。” 陈酒沉默了几秒钟,笑了, “兆大人,真不愧是大理寺的官啊。” “上官清正廉洁,值得某如此做。”兆颜看陈酒发出笑声,自己也开始跟着笑,“阴间阳间,俱有官途,今日你我结一份善缘,来日共做那庙堂之上翻云覆雨的大官。” “好说,好说。” 陈酒点点头, “官命在身,某便带着这阴物,回青要山向大神复命去了。” “上官一路走好。” 等了一会儿,兆颜神色奇怪,“上官,你怎么……还不出发啊?” “兆大人,我且问你,” 陈酒动作不变,盯着真真的腹部, “读书人见多识广,你这半辈子,可见过真正的鬼胎啊?” “那自然是……不曾见过。” “说来惭愧。” 陈酒笑着说, “我虽办案多年,蛇蝎鬼胎倒也是头一回见,要不,今天咱就开开眼?反正是恶鬼,怎么处置都是罪有应得。” “……” 兆颜脸一僵, “某觉得此事还需斟酌……” “你怜惜这鬼胎?”陈酒眉头一挑,刀口已经几乎刺入腹肚。 “毕竟是某的骨肉嘛,” 兆秀才用袖子擦汗,“当着父母的面杀婴孩,实在不忍看呐。” “你不忍看,回头遮眼便是。” “某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 陈酒收回脚,目光冷刻, “知道这里头是人胎,又怕我剖腹取婴,真相大白,兆大人心虚了吧?”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兆颜满脸惊惶,“某是真的怜惜孩子……” 陈酒突然一步踏向兆颜,反举长刀,刀背悍然敲在兆颜身上! 与此同时,桌上的镜面里,一尊枯槁阴兵身影突然大炽,一身青铜甲片中满溢神芒。 神武罗·属官法相! 阴兵举起手里的柳条鞭,一鞭抽中了秀才,星星点点的光辉随着鞭打从兆颜体内散逸而出,带着某种华贵之气。 “怜惜孩子,把母子镇压到景寺去,任凭他们被消磨殆尽?” 又是一鞭, “怜惜孩子,说他是蛇蝎鬼物?” 又一鞭, “怜惜孩子,你这般不当人父?” 三鞭过后,陈酒站在兆颜面前,拄刀而立,一声暴喝: “跪!” 官运散尽、血肉模糊的兆颜勉强抬起眼皮,恍惚之中,面前的黑衣人竟和那尊法相重合在了一起,赫赫威严如同天倾。 扑通一声,兆秀才屈膝跪了下去,惊恐的眼瞳中映出玄黑的衣摆。 “颠倒黑白,抛妻弃子,哦不,杀妻害子,兆大人,大理寺是管律法的,你且告诉我,按照阳间的法律,这等凶事,该当——” 陈酒一字一顿,“何罪啊!” “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兆颜抬起颤抖的双手,攥住陈酒衣摆,纤细的指头骨节青白。 “我不杀你。”陈酒摇了摇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只打散你的官运,余下的恩怨情仇,你们俩自行了结罢。” 话音刚落,陈酒长刀一挥,挑起桌上的照骨镜和莲花十字,用另一只手接住。 “我刚刚说了,你们之间的恩怨,便在这屋里解决掉。” 陈酒看了眼还没搞明白状况、只被山神属官法相吓得瑟瑟发抖的真真,重复了一遍说。 语罢, 他抬腿踢开兆颜,不顾秀才口中迭声求饶,离开了厢房,顺手把门带上。 点上一支烟。 屋内没有任何声音,只能借着灯光,看到闪动的影子,看来是真真用了法术将内外隔绝。 烟蒂即将燃尽时,屋内终于打开。 真真行出屋子,指甲上隐隐可见血色,手往袖子里一缩,又朝着陈酒行了一礼。 “刚刚,奴家不知上官精妙计谋,妄言顶撞,请上官责罚。” “关心则乱而已。” 陈酒望了眼屋子里,“没杀啊?” “上官已经用柳鞭打散了他的官运,兆家阿母年迈,还需人奉养,奴家便戳了他一眼一耳,让他从此做个废人。” 真真摇头回答, “若是杀了那负心汉,那奴家不就真成害人性命的恶鬼了么?” “真不爽利。” 陈酒耸了耸肩, “以后怎么打算?” “请上官容许奴家一些时日,等奴家生下孩子,给他寻到养父母,便回上官身边终年侍奉,以报答上官的再造之恩。” “侍奉?” 陈酒打量了一下真真, “算了吧,我用不着你,你自寻去处便是。” “既然这样,奴家便带着孩子重归山野,让他再也不要回长安城,远离这纷扰俗世,险恶人心。”真真抚着肚子,“上官之恩,奴家没齿难忘,必将供奉长生位,日日祈福。” “随你。” 陈酒摆了摆巴掌,“速去,速去。” 真真不再多言,最后大礼一拜,缥缈身影消散在夜幕之下。 一秒钟。 两秒钟。 三秒钟。 【神武罗眷顾】毫无反应。 “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 陈酒看了眼火星闪烁的烟头,一拍脑门, “哦,忘了他们。” …… “师兄,醒醒,快醒醒。” “师弟,我怎么睡着了?咱们刚刚不是在长明堂里看画么,怎么又到了院子里?” 褐发景僧缓缓睁开蓝色的眼睛,“奇怪,怎么这么热啊?” “师兄,” 红发景僧带着哭腔, “走水了!” “走水……” 褐发景僧眼珠子一瞪,翻身而起,只见长明堂火光熊熊,飘飞的火灰引燃了寺内另外的房屋。 “走水了!救火啊!” 喊声四起。 微熹的天幕中,鸽子盘旋而飞。 陈酒借着视野望向景寺内的火光,拍了拍手上的炭尘。 放火是一门技术活,既要让景寺够痛,又不能连带到无辜街坊,他研究了整整小半夜,竟是比判案还要麻烦一些。 “当官真难啊。” 陈酒打了个哈欠,这个时候,耳畔也终于响起了苦舟的声音。 “【神武罗眷顾】契合度提高。” “【神赐】【阴阳】获得进阶!” 第九章 巡游,摄柳 “【神眷】【拘灵】获得进阶!” 伴随着话音,陈酒眼前一阵模糊,似乎看到了草木葱郁的连绵大山,看到了山脉间龙蛇撑托的青铜宫殿群,看到青天之下山阿之上,一个面容姣好、浑身却布满狰狞豹纹的细腰女子,耳上环珮叮叮当当,清越作响。 武罗神? 女子扭过头,温柔一笑,白齿如玉。 画面如镜子般碎开。 【神眷(进阶)】:基础素质全方面增幅,促进伤口愈合。增加附属技能【巡游】。 【巡游】:主动技能,移动速度与反应速度大幅提高。 【拘灵(进阶)·摄柳】: 主动技能,略微消耗精神,将魂魄损伤附着在攻击上,对阴物类、精怪类目标效果显著。新增主动效果“摄柳”,在一定范围之内,可以将单一目标吸附到摆渡人面前五尺距离。 注:以上效果/技能根据加持契合度判定。 基础素质全面增幅,【雄库鲁血酬】中的【神俊】也有同样的效果,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至于这个伤口愈合…… 陈酒翻手取出恒纲丸,对着小指轻轻一割。 鲜血溢出。 过了四五秒钟,伤口便愈合如初,仅留下淡淡的白痕。 “真不错啊。” 陈酒活动了两下指头,抬头望着半空中飞过的几只麻雀,突然朝当中一只探手张开五指,同时,身形刹那间一个纵跃。 下一刻,毛球般的麻雀被陈酒抓在掌中,棕灰翼羽从指间漏出。 【巡游】加【摄柳】! 陈酒摊开巴掌一抬,受惊的小鸟刚扑楞着小翅膀平飞出几米开外,陈酒膝盖微屈,轻纵而上,鞋底将屋顶瓦片踩得哗啦作响,轻而易举就将麻雀重新捏回了手里。 麻雀:“……” “不折腾你了。” 陈酒抚了抚麻雀的小脑袋,喂了它几粒给鸽子准备的胡饼碎屑,便将麻雀放归天空。 单论速度增幅,【巡游】其实比起【飒沓】还是差了一筹,但胜在可以持续。 【摄柳】能将目标吸附到身前五尺上,恰好适应了凤图刀的长度,这算是……武罗大神对麾下属官的额外照顾? 可我分明是个冒牌货色…… “等回归了本土世界,去一趟青要山的武罗庙上柱香吧。” 陈酒吐出一口气。 总而言之,这一夜虽然没有收集到第一个任务所需的东西,但仍称得上收获颇丰。真真并不是难对付的精怪,判案过程也没有太多波澜,但陈酒依然得到了远超意料的收益。 青要山,宜女子。 神武罗,司阴罚鬼判。 这么一看,在提升契合度方面,“适合”有时候似乎比“难度”还重要一些。 咚咚咚咚咚! 开门鼓遥遥回响,吵醒了整座长安城。 沉睡的坊市逐渐苏醒,店铺支起门窗,官邸抬出轿子,马车车轮轧过湿漉漉的地面,小贩扛着扁担开始沿街叫卖,襦裙妇人们挎着满篮的衣物往井口河边汇去,一派生机盎然。 陈酒召回鸽子,跃下屋顶,再也不看一眼硝烟笼罩的景寺,往西市行去。 …… 沉雷般的开门鼓盘旋在昌明坊上空,却惊不醒郁积在废屋破宅中的贫病。依旧死气沉沉,依旧是浓稠的腐烂气味儿。 坊西北,乞儿铺角落。 阴暗一片。 “你就是贾十八?” 一身道袍的长须道人打量着眼前的中年乞丐,山羊胡子,满脸溃疮,稍一做表情,就有脓水从溃烂的皮肤中渗泌。 “是你应了我在守捉亭发的寻人贴?” “正是小人。” 乞丐点头哈腰,眼光却不停瞥向道人身侧。 那里席地坐着个穿短褐的肥壮大汉,庞大的身躯将布褐高高撑起,坐下竟是和道人一般高,裸露的臂膀和脸庞上生满棕黑毛发,几乎看不清五官。 此刻,壮汉正捧着一个陶罐,低头不停舔舐,满脸陶醉。 “莫要胡乱张望。” 道人皱了皱眉,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么?” “确定,当然确定。” 贾十八收回目光,取出一卷宣纸,展开,那上头的人像画剑眉星目,薄唇如刻,细致到了极点,几乎和陈酒一般无二。 “小人在城西破庙门口看到的,正是这人,瞧得真真的。” “负长刀,黑底红纹袍?” “唔……没瞧见兵器,是白袍。” “发极短,像还俗和尚?” “额……这个小人也没看见,那人戴了幞头,蛮宽大的,把头发全遮住了。” “幞头……” 道人稍作沉吟,又问:“庙里还有别人么?” “就一个糟老头儿,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未必撑得过这个正月。” “办得不错,”道人颔首,“赏你的。” 语罢,他丢给乞丐几枚银锭。 乞丐大喜过望,接过银子挨个一咬,瞧着清晰的牙印,脸上乐开了花。 “谢道爷赏,谢道爷赏。” “少废话,快滚吧。” “道爷恕罪,小人暂时滚不得。” 顿了顿, “您这几两银子,是寻人贴上的价钱,但小人怕耽搁了您的大事,当即联系守捉亭,打通关塞加急通传,却也是放了血的。守捉郎那帮杀才胃口大,您也不能让小人白白出钱不是?” 乞丐眼神贪婪, “您啊,还得补上三两。” “狗奴才贪得无厌,”道人眼睛一眯,“难不成你想勒索道爷?” “道爷说话好生难听,买卖的事,怎么能叫勒索呢?”乞丐挺直腰杆,“您不肯给的话,小人只好得罪了。” 拍了拍手掌,拐角处转出几个乞丐,手里举着片刀木耙。 “我城南一霸贾十八,买卖一向公道,但若是别人不肯跟我讲公道,我便自己取公道。” 乞丐探出手掌, “道爷,加赏吧。不然我这帮兄弟,可看不惯我受欺负。” 道人盯了乞丐片刻,嘴角一咧, “行,赏。” 一挥道袍袖子,又是三枚沉甸甸的银锭。乞丐急忙接住,脸上脓水笑得直往外冒。 他却依然不肯走,望向了舔罐子的壮汉,“这位壮士,罐中何物,如此爽口啊?” 壮汉动作一顿,缓缓仰起头,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残渣。 “自己尝尝便是。” 一边说,一边把罐子举了过去。 贾十八探头一看,罐底只剩一层模糊血肉,被捣得稀烂。 “肉糜?什么肉?” 壮汉挠了挠头,表情憨憨痴痴的, “人肉。” “哦,人肉啊,怪不得如此……人肉?!” 贾十八眼睛一瞪,几步退开。 他用阴沉的目光扫了一下道人和壮汉,嘟囔了一声“疯子”,抱着满怀银子,便要带人离开。 “留步。”道人却出了声。 “道爷还有何事?” “不再瞧瞧你的银子么?”道人笑眯眯的,“骤得富贵,可得小心看好。” 几乎在同一时间,乞丐怀中突然发痒,像是有东西蠕动着。 低头一看,怀里分明是好几只大灰耗子,其中几只背上还带着牙印! 劲风扑面而至,乞丐一抬头,正对上一张毛茸茸的肥圆脸庞。 “肉不够了。” …… “肉不够啊。” 道人和壮汉一同行出角落,壮汉抚着肚子,一脸沮丧之色。 “熊爷腹中饥饿,何不吃了那几个乞人?” “本想吃来着,实在下不去嘴。又烂,又臭,又病,太脏了。” 壮汉摇摇头, “庙里不是有武人和老头么?再忍一会儿,用他们解馋呗。” “熊爷莫要轻敌。”道人脸色一正,“老头自不必多说,但那个用刀的武人技艺精绝,又身怀奇术法器……” “我活了八百年,也吃了八百年的人,杀人无算的将军,悍不畏死的兵卒,自恃武力的镖师,什么样的武人没见过,没吃过?” 熊爷冷哼一声, “你这混账话,分明是在看轻我熊天霸!” “岂敢,岂敢。” 道人急忙作揖,“是小道胡言乱语,还请熊爷大展神威,助我夺回奇宝瑞龙脑。” “甚么瑞龙脑,对我全无用处,我只要那武人的法器和一身筋骨皮肉,别的你捡去便是。” 熊爷瞥了眼道士, “之前说好的酬谢,五个初生婴孩,五个细嫩妇人,可别忘了啊。” “谢礼已经备好,只待熊爷享用。” “懂事,怪不得能在这长安城里混得开。” 熊爷点点头, “说起这食人,我太有经验了。婴儿娇嫩,女子柔腻,武人筋肉弹牙,生吃便是人间至味。唯有这年迈的老人,细加烹饪方能成就美食。五脏六腑郁结暮气,须得丢掉;枯槁骨头疏松多孔,须得慢熬;老皮老肉又干又柴,须得久烹……” 边走边说。 老庙遥遥在望。 “这是我在交手中,从那武人身上摄来的一抹气息。”道人举起手,掌心盘绕着一旋气团,“请熊爷做个验证。” 熊爷那只朝天鼻抽了抽,又冲着小破庙的方向闻了闻。 “没错,是这儿。” “有熊爷在,那可恨的贼人必死无疑。”道人满脸冷笑,一指庙门,“请熊爷先行一步,容小道在外头准备几张符咒。” “呵呵。” 熊爷撇了撇嘴,刚走到门前,庙门突然打开,露出一张满是老人斑的褶皱脸庞。 何渭一怔: “这位壮士,可是来上香?” “庙里有锅么?”对方答非所问。 “锅……自然是有的。” “省事了。” 熊爷舔了舔肥厚的嘴唇,身躯突然涨大一圈,人皮外壳如同盛开的莲花一般被撑碎开来,里头竟跳出了一头毛发坚硬如针的粗壮熊瞎子,那双血红熊眼里满溢凶光。 血盆大口刮着腥风,朝何渭一口吞了下去! 第十章 三妒津 小庙破落,灰头土脸。 陈酒推开破破烂烂的庙门,刚一踏进屋内,就抽了抽鼻子。 “什么味儿?好香。” “呦,居然回来了。” 何渭扭头一看,嗓带痰音, “早上一睁眼就不见你小子的人,还以为是你嫌弃我这破庙,不告而别了。” “趁着朝霞紫气,晨跑了几圈,练练身子骨,顺便去西市吃了朝食。” 陈酒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何渭身前, “西市阿罗约胡食店的骆驼奶,听说能补气,适合老人,就买了些。” “毛头小子不知持家,居然去西市吃朝食,还买了这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何渭满脸心疼, “等你以后到了耐不住熬不起的年纪,没家底娶婆娘,有你后悔的。” “婆娘碍事,不娶,不娶。” 陈酒摇摇头,却是想到了真真和兆颜一家子,一时间有些唏嘘。 “不娶?那是你不懂。” 何渭哈哈一笑,扭过头,继续伺候火坑。 陈酒看着架在火坑上的木盖大锅,闻着那股子四溢而出的香气,眉头一挑: “这是什么?” “熊肉。” “熊?”陈酒表情古怪,“这里是长安城,你从哪儿找来的野兽?” “嘿,可不是我找的,是这熊瞎子真瞎,自己送上门的。”何渭往坑里添了根木头。 “难不成是有熊自己敲门,主动送来肉食?” 陈酒想到了“外卖”这个词,哑然失笑, “若真是这样,长安哪里还是天子皇城,岂不是成了魍魉野怪肆意横行的妖都?” “玩笑话,莫当真。” 何渭摆了摆手, “是个早年间救助过的猎户,进京卖野物,顺路给我捎了些熊肉。” “原来如此。来,我瞧瞧。” 陈酒探出手去拿锅盖,指头还没落在裹着毛巾的木柄上,就被何渭一巴掌拍了回去。 “莫动!说起食用野味,老朽可比孟浪后生明白多了。这熊瞎子啊,细加烹饪,方能成就美食。五脏六腑凝结野气,须得油煎;粗壮熊骨致密坚实,须得长熬;熊肉熊掌又嫩又弹,须得细煮。庙里头就咱爷俩,今天只弄一锅。” 何渭给陈酒让开位置, “我去干会儿活,你盯着火候。” “好说。” 陈酒顺势接过了位子,从堆垒成一叠的木柴中抽出一根,拨弄着火坑。 竹纸折叠的格拉声响起,何渭坐在一旁,开始着手制作莲花灯。 上元节将近,届时,满城百姓都会在城内的河渠中放置花灯,顺流而下,用来凭吊逝去的亲人,求安康,祈福泽。 单凭一个小破庙的香火钱,何渭是维持不了基本生活的,平日里就顺应时节,做些手工来补贴。 老庙祝脑子活泛,常在自家货品上头用便宜墨水绘些简单的字句图画,大多是诗句、瑞兽之类,生意还算不错。 陈酒拨弄着火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花灯,也觉得挺新鲜的。 玄鸟…… 龙鱼…… 恒河沙愿,广度人间……哦,好像是《地藏本愿经》…… 道士…… 嗯,道士? “何爷,你画道士做什么?卖不出去吧。” “觉得有趣,顺手就画上了。”何渭捂住嘴轻轻咳了咳,“卖不掉,大不了自己放呗,顺着河一路漂啊漂,漂去冥府,这灯就算尽了使命。” “唔,这样啊。” 陈酒眯了眯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柴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和竹纸折叠、浓汤沸腾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很是烟火气。 “快煮好咯。” 过了段时间,何渭放下工具,揉了揉佝偻疏松的腰杆,嘎嘣嘎嘣的酥响, “开锅前的火候最紧要,我亲手来弄。” 陈酒往旁边挪了挪屁股,顺手掏出不良簿,借着空当开始翻看。 刚翻了没几页,何渭掀开锅盖,一股裹挟着浓郁香气的腾腾热雾四下溢开,迎面扑向了脸颊。 陈酒本能向后一仰,手掌稍稍抖了抖,一页纸张脱离了不良簿,向火坑里飘去。 “糟了……” 陈酒目光一紧,探手就去抓,那张纸却先一步落在了一只布满皱纹的枯槁巴掌里。 “你就算不是读书人,也得爱惜文字啊。” 何渭吹着被火舌舔痛的手背,白了眼陈酒,将纸张递过去,同时顺目一瞥,突然轻咦一声, “三妒津?” 陈酒接过纸页,看了看上面的字: “城外有渡口,名三妒津。凡容貌俊秀者、身怀功名者、孝亲敬长者,渡河将半,便风波大作,倾覆渡船。死十数人,左近不敢往,立碑以禁之。阎帅数往,因其父母早亡,向无功名,相貌(划掉),皆无功而返。” “你这哪儿寻的志怪册子?记载没头没尾,太过简陋。实际上啊,这三妒津,另有一段往事,我那时年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 陈酒等了一会儿,何渭却没有像昨天一样继续说下去,只是不停叹气怅然。 “何爷?” “年纪大了,没人照顾,连碗都端不稳,好惨呐。”何渭摇头晃脑。 陈酒嘴角抽了抽,立即从锅里舀出满满一碗,将几块好肉堆在上头,递到何渭手里。 何渭吹了口热气,抿一小口,咂巴咂巴嘴, “想听?” “很想。” 陈酒点头。 “唉,陈年旧事,又是惨事,本不愿再提,谁让你求知若渴呢。” 何渭看样子也已经按捺不住,装模作样摇了摇头,便打开了话匣子。 “五十年前,额,也好像是四十年前,三妒津还不叫三妒津,只是个寻常渡口。” “那时,渡口边上住着一户艄公,是个勤恳人,也是个老实人,数年往来摆渡,童叟无欺,攒下了一份好口碑,也攒下了一份小家业。凭着摆渡来的钱,置办了几亩薄田,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但老实人容易挨欺负,不是被人欺负,就是被老天欺负。艄公的第一个儿子秦大……” 顿了顿, “是个丑人。” “啊?”陈酒一时没太听明白。 “不是一般的丑。” 何渭吸溜了口汤汁,抹抹嘴巴, “寻常人的丑相,嘴歪,眼斜,缺耳,塌鼻,断眉,占一个便是不幸,这秦大却占了四个。此等面目骇人非常,邻里间甚至有流言,说这是艄公上辈子犯了孽,报应到了子嗣上。” “但艄公没有嫌弃这个儿子,甚至卖田供他上了私塾。” “艄公爱子,秦大倒也有些头脑,学得不错。只可惜大唐选官注重官容,读书对于秦大而言是一条死路,艄公却言,此举不为做官,只为让孩子明事理,知是非。” “秦大年长了几岁,终于明白自己做的是无用功,便开始冒犯塾师,撕书毁卷。他把才智用在诡辩上,塾师也无可奈何。” “艄公欲管教,可每次一要责打,秦大便开始撒泼,说艄公前世造孽,报应却落在了他身上,终究无济于事。” “等一下。” 陈酒举手打断, “前世报应的言论,何来的?” “讲究的因果轮回的,还有哪一家?”何渭反问,“我要是没记错,那时应该是武周朝,武周奉什么啊?” “懂了。” 陈酒点点头,“何爷请继续。” “许是天不绝人,艄公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秦二。这秦二和其兄全然不同,五官端正俊朗,而且文气更胜一筹。塾师也赞他前途大好,颇有官相。” “两子差距如此大,艄公难免有所偏爱。他也没让秦大罢学,只是不再管教大儿子,将大半心思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转眼间,秦家二郎二十四岁,已是小有名气的贤才;秦大年近三十,做得一手尚可的文章,但有‘贤才’在,谁看得着‘尚可’啊?” “秦家二子同时倾心邻户的女儿,良才和朽木摆在面前,如何选择,一目了然。邻户女儿开始与秦二私会,而秦大……” 何渭抿了抿嘴,一切尽在不言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日秦大提早回家,隔窗听阿爷与塾师对话,原来是艄公年事已高,打算将渡船交托给秦大,秦二则会在塾师的举荐下入长安城进学,准备科举。” 何渭眼皮一抬,突然盯住陈酒, “阿弟才运亨达,做官有望,自己却要做个风里来雨里去的艄公,贱业维生。若你是秦大,你会如何做啊?” “离家便是。”陈酒干脆回答,“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何渭一怔,半晌,叹气, “好气魄,好洒脱。要是秦大当时有你这股子洒脱的劲头,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惨事了。” “惨事?”陈酒给了个台阶。 “那秦大妒火攻心,竟然趁秦二和邻户女儿在河边私会,先用石头重击,又将他们推入水中,回去后同众人讲,二人私奔而逃,不知去向。” “艄公平白没了最好的儿子,本就积劳成疾的身子骨再也撑不下去,就此一病不起。许是心神煎熬,他真信了那因果之说,要将全副身家都捐给寺院,只留给了秦大一条渡舟。” “秦大一不做二不休,用棉被将病榻上的艄公生生闷死,对外报了个病亡。” “呵呵,” 何渭扯了扯唇角, “要不是秦二和邻家女儿的尸骨被下游的渔民捞出,恐怕就真让这秦大瞒天过海了。毕竟,就连野兽也不食血亲,杀父杀弟,嫉贤妒能,谋夺家产,这等凶事哪是人做得出的啊?” “秦大事情败露,被官府缉拿,架船逃到河中间,指天骂地,随后一跃而下。也不知他身上怀揣什么奇异,片刻之后,河上骤起****,从此便有了三妒津。” “此后,凡是容貌俊俏之人,无论男女,渡河一半便被风浪击翻;凡是真才实学之人,无论少长,都镇不住脚下船舟;凡是孝顺之人,携长辈渡河,便听到阴声询问,保自己还是保长辈,最终只能留下一条性命。” “长此以往,三妒津便无人问津,成了长安城外有名的邪地。” 何渭举碗将汤水喝完,长舒一口气, “陈酒,老朽讲得口干舌燥,这个故事,你听得如何啊?” 第十一章 龙王像 “陈酒,老朽讲得口干舌燥,这个故事,你听得如何啊?” 陈酒正咀嚼着一块带筋熊肉,嚼了好一会儿,咽下去,才说: “何爷讲得生动,故事也好,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这三妒津就在长安城外,官府不管么?” “一个偏僻的小渡口而已,又不是什么必经之要道,小官管不起,大官懒得管,自然权当瞧不着。” 何渭顿了顿, “这么多年来,倒是有不少江湖散人闻讯前往三妒津,可要么条件不够,勾不出妖风邪浪,要么道行太低,成了河底鱼虾的口粮。” “只有一个岭南籍的采珠郎捡回一条命,却害了疯病,逢人便说那秦大是龙胎转世,死后化作四爪怨龙,生龙鳞,长龙角,疯话说了没几年,就把自己溺死在了水盆里。” “龙胎……” 陈酒摸着微有胡茬的下巴, “有趣,听得我都想去三妒津看一看了。” “你看个屁。” 何渭拍了一下陈酒的脑门,没好气说, “傻后生火气壮,不知死也不怕死,多硬的墙都要往上撞一撞。那三妒津邪气冲天,你模样又生得周正,正为秦大所厌,去那里岂不是嫌命太长了么?” “谢谢。”陈酒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浑小子听不出好赖话,我是在夸你长相么?我劝你惜命啊!” 何渭老眼一瞪, “说好了,不许去。” “好,我不去,”陈酒点头,“肯定不去。” …… 三妒津,波光粼粼,无风无雨。 鸽子盘旋。 河岸之上,陈酒拨开脚下的丛生杂草,从泥土间拾出了一小片腐烂的木头。 废弃的渡口没人照顾,历经风吹雨打,早就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几根支出水面的桩子。 秦家的黄泥老屋倒是还在,塌了一半,成了虫蛇的穴窝。 陈酒召出凤图刀,踏了进去。 【阴阳】向四下一看,满地瓦砾蛇蜕,唯有挂在墙上的蓑衣吸住了他的目光。 屋内满是灰土,那件蓑衣却纤尘不沾,像是崭新的一样。 【蓑衣】 久置死宅,阴气浸润。 效果:辟尘,驱虫。 品质:精良 陈酒举刀朝蓑衣轻轻一挥,几根枯草飘落。 毫无异常。 只要含炁的物品,不论实用性如何,苦舟一般都会做出反应。阴气也属于“炁”的一种外在显化,这件【蓑衣】除了辟尘驱虫外毫无特异,却也得了个最低的“精良”评价。 “蚊子肉也是肉啊。” 个人空间在装了【精良】品阶的照骨镜和莲花十字之后,已经近乎装满,陈酒只得右提凤图刀,左拎蓑衣,继续在河岸摸索着。 河上是秦大的主场,陈酒虽然水性颇佳,却没什么在水里施展得开的本事,若是一头冲下河去,未免太莽了。 原本的打算,是先在秦家老屋中找找端倪,可寻摸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 “白忙活。” 秦家老屋在西岸,长安城靠近西岸,陈酒先是去了上游的渡口,却被艄公告知船被人买去,只得又前往下游的拱桥过河,费了好一番周折。 “实在不行,只能去寻个辟水的法器……” 陈酒正盘算,鸽子视野中却变故兀生。河上骤起风浪,一艘小舟在浪尖上头摇摆,就像一条没了鳍的鱼,被狠狠拍在岸上。 船? 三妒津不是早已经荒废了么…… 陈酒握紧刀柄,眯起眼睛,一步步上前。 船中却侧卧着一个年轻女子,容貌颇为清丽,一身上好的绫罗绸缎,此刻湿漉漉的,散乱的发丝黏在额头上,浸湿的衣衫…… “咳咳。” 陈酒收回目光。 用【阴阳】来看,只是个凡人。当然,不排除善于伪装的阴物精怪的可能性。 刀背探出去,轻轻拍了拍, “姑娘,你还好么?” 女子咳嗽了几声,唇间呕出一口水,身子也坐正了过来。这时候陈酒才发现,对方怀里抱着一个用红布裹起来的小物件,河水将布料打湿、紧贴,看上去颇有棱角。 女子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抹刀锋,娇躯颤了颤,发出一声惊呼。 “莫慌,我不是贼人。” 陈酒长刀平举,问: “这船,是哪儿来的?” “买自上游渡口,”女子惊魂未定,“用来……渡河。” “渡河?” 陈酒皱了皱眉头, “你可知这里是哪儿?” “三妒津,妖邪之渡……” “知道有古怪,还偏要舍近求远,从妖渡过河?” 陈酒皮笑肉不笑, “姑娘,我看呐,你莫不是个妖物吧?” 刀口森然,凛凛生寒。 “我不是,我不是!”女子嗓音发颤,“小郎,请听小女子解释。” “你讲。” “小女姓崔,名毓,是京畿崔家庄人氏。崔家本是渭河的船户,祖上曾在河中打捞出一尊半尺长的龙王木雕,从此便预知风雨,往来行船,获利颇丰。崔家神龙年间迁来京畿居住……” “停一下。” 陈酒摩挲着刀柄, “我不要崔家的家谱,只要你的来由。” “小女子的来由,偏和这家谱有关。” 崔毓此刻已经镇定了许多, “家父昨夜,梦到了一个衣着华贵、面目不清的神异身影,那身影言说,崔家祖辈是承了善因,方才成就如此家业。” “有因便要结果,崔家若不想门户破落,需出一个嫡系子女,在三日之内沿既定道路,将木雕送至长安的龙王庙,行程不可有一处偏离,否则将受重罚。三妒津,偏就在这条路上。” “崔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却单薄,家中嫡血只有我与阿爷。” “阿爷本想亲自前往,但他素读诗书,小女子担忧三妒津妒才,便偷取了龙王像,只带两个自愿陪同的伶俐奴,买了船,打算强行渡河……” “你只知这渡口妒才,不知它也妒颜么?”陈酒出言打断。 崔毓沉默了片刻, “自然是知道的。但阿爷年事已高,又是家中的顶梁柱……” “继续说,说渡河。” “喏。” 女子点点头, “行船前半程,风平浪静,谁知刚一过半,骤然大刮风波,将两个家奴一下子卷入了水里。” “小女子本以为自己也必死无疑,可怀中龙王像突然变得极重,风浪难以打翻小船。小女子被一口水呛晕,再开眼便是小郎了。” 龙王像? 陈酒放下刀,眉头紧锁。 自己刚打算对付三妒津,便遇上了这么一件镇水的法宝,真的会有这种巧合么? “小郎,”崔毓小心翼翼,“小女子还不知你是何人……” “我啊,” 陈酒咧嘴一笑,蓑衣往身上一披, “我是个艄公。” 第十二章 风波狂 “小郎,使不得啊。” “姑娘莫要乱晃,我来动作便是。” “别……” “开始了,坐稳些。” 竹竿在岸上轻轻一敲,再一推,小舟在幽深发黑的河面上滑行开来,留下两道涟漪的水痕。 船上,崔毓怀抱半尺龙王木雕,脚踝垫着臀部端庄跪坐,上身板板正正,颇有礼仪风范,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 “小郎,这三妒津凶险非常,大可不必如此冒险行事……” “怎么,怕了?” 陈酒身披一袭枯草蓑衣,挺拔立在船头,筋骨匀称的手臂撑着竹竿,动作不紧不慢,节奏舒缓又不拖沓,仿佛在挥刀桩一般,赏心悦目。 “我是生死之间趟过一遭的人了,怎会怕?” 崔毓急忙回答, “但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即便为此葬身鱼腹也全无悔言,可若是再搭上小郎一条无辜性命,只怕到了冥府,小女子都难祛愧疚……” “没必要愧疚,你有理由,我也有理由。” 陈酒平静开口, “妖孽害人,我便除它,这就是我的理由。” 嗯,为了苦舟事件。 陈酒又在心里补上一句话。 “小郎,是个游侠?”崔毓望着陈酒的背影,目光微闪。 “都跟你说了,我是艄公。” “世上真有小郎这般行侠仗义的艄公么?” “各行各业,男女老少,皆有仗义之人。”陈酒目光平望着河面,“崔姑娘替父历劫,在我看来,亦是一种仗义。” 崔毓脸一红,低下头去。 “不过,崔姑娘仗义归仗义,头脑却不灵光。” 陈酒又说, “之前在岸上,我让姑娘把龙王像借我,由我独自去除妖,这样,即便除妖失败了,也至少保住一条性命,你却不肯借,执意要和我坐一条船。” 陈酒回头笑了笑,牙齿雪白, “看来,崔姑娘是嫌我长得不够俊,钓不上来妖孽啊。” “小郎……自然是够俊的。” 崔毓依旧低着头,“只是龙王像承我崔氏一家之命数,片刻不得离身,这也是梦中神人交代过的,我不敢违背。” “提前说好,若是情况紧迫,我不会护你,以杀妖为先。” “那是自然。”崔毓郑重点头,“小女子既然登上了这条船,便不做累赘。我有龙王爷保佑,小郎请尽管讨伐妖孽便是。” 陈酒望了眼已经揭去红布的木雕。 鹿角,驼头,牛耳,虾须,龙头人身,一袭衣袍古意盎然,看上去分明是件古物,雕工却细腻得堪比时下最精良的匠人。 【渭河龙王木雕】 效果:辟水,镇河,通神,预风知雨 品质:??? 而陈酒的个人栏里,也多出了一个技能。 【辟水】:临时技能\被动技能,获得效果“水下呼吸”,“水压抗性”。 注:和【渭河龙王木雕】的距离超出十五丈,将失去本技能。 “龙王,算是神仙了吧。” 河面浪静风平,连一丝显眼的波纹都无,陈酒神色如常摇着竹竿,嘴里轻轻哼唱小调,真如个行舟的艄公一样。 崔毓倾耳去听,但陈酒声音很低,又有船橹不停碰撞水流,只听清了零零碎碎的几个词语,什么“三月天”、“柳如烟”……忍不住便问: “小郎,你这调子……” 惊变突生! 小舟刚刚行至河心,方才还毫无异常的河面几乎是在一瞬间翻了脸色,突兀而生的厉风尖啸如百鬼嚎哭,朝着舟船凶猛压了过来。 崔毓嘴里灌进一大口刺骨的冷风,剩下的话直接被堵回了喉咙里,险些就此憋晕过去。 这还没完, 厚重阴云在半空凝实,激涌凶浪在船底盘旋,天水之间骤然昏暗。 这一切都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情,好似有人往一幅清雅的山水画上猛地倾倒了一桶浓墨,将长河彻底掀了个翻! 巨浪撞上船底,小舟高高顶起,就连陈酒手里头的竹竿都被浪花卷住,抽去了河里。 同一时间,龙王木雕焕发出一层肉眼难着的清光,小船似乎一下子重了几百斤,虽然剧烈摇摆,终究没有覆倾。 “小郎,这可如何是好啊?” 瓢泼大雨劈头浇下,崔毓小脸苍白,单手死死扣住船舷。 这一回水里妖物明显长了记性,没像上次那样一味拍打船只,而是操控阴风巨浪裹住了小舟,好似蠕动的墙壁,竟像是要把二人困死在河上。 雨点重重敲打蓑衣枯草,陈酒身形岿然,仿佛暴雨中耸立的松树。 他低垂着眼眸,盯住浪花之下。在【阴阳】的视野里,激流深处有一团浓黑潜藏徘徊,让人想起神话中的水怪。 “小郎,你说句话呀……” “崔姑娘,学过诗么?” 陈酒突然问。 “诗?” 似乎是被陈酒平静的神色所慑住,崔毓定了定心神,如实回答: “家父虽然商贾出身,却酷爱诗书,我从小耳濡目染,算是略懂。” “《侠客行》,会么?” “李太白的名篇,自然是会的。” “那边请崔姑娘吟这首诗,为我……” 陈酒巴掌在胸前一滑, “助兴!” 随着身形一个纵越,森冷寒芒翩然而起,刀脊鲜红,刀刃雪亮,朝浪花狠狠劈了下去,宛如一轮满月坠落河面! 【摄柳】【拘灵】 砰! 刃口劈开浪花,砍在一团鳞片上,隐隐有金铁交击之音。 甲片般的黑鳞碎裂开来,锋刃入肉两寸。 陈酒稍稍放低目光,正对上一双暗红闪烁的硕大圆眸,对方竟是有双眼六个瞳仁,正在浮肿的眼白上疯狂旋动着。 此刻,那六个瞳仁里满是震惊又愤怒的光芒,似乎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拉来这里。 龙生乱瞳,是为孽龙。 “莫非真是龙胎?” 陈酒压下脑中闪过念头,凤图刀又一挥,朝相同的位置再次劈去,而那团大半身躯潜在凶浪之下的阴影也昂首跃起,似驼非驼、似人非人、双角圆凸的头颅豁然张大了嘴巴,嘴角一直开裂到耳鬓,腥风从口腔内喷涌。 鲜红兵器和细碎牙齿抵在一起,被撞裂的牙龈渗出黑臭腐烂的血。 画面宛如定格。 这时,一个发颤的嗓音突然响起,声调不高,却穿过了****,清晰钻入陈酒耳中,原来是崔毓强忍着惊惧,开口发声: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陈酒嘴一咧,腰背旋拧如大龙,刀口抵着尖牙将孽龙生生压了下去! 长河之上,风波如狂。 第十三章 风波平 凤图刀压着厚重鳞甲重重坠入水中,砸开大泼的浪花,巨浪一层叠一层,眨眼间便将陈酒吞噬,原处只剩下一个巨口般参差的漩涡。 牙齿死咬刀锋,咯吱咯吱作响,那孽龙疯狂向左右摇摆着头颅,想把兵器甩脱出去。 陈酒却没有用蛮力抵抗,而是顺着这股子劲头旋腰横向拉扯,刀脊摩擦着尖牙滑出一个小圆弧,切开了对方嘴角的薄膜! 腥血一丝丝溢漫开,好似流窜的水蛇。 孽龙喉间迸发出一声又痛又怒的嘶吼,松开嘴翻滚着向后头撤去。明明看上去身躯相当沉重,在水中却灵活如鱼,动作快得肉眼难着。 陈酒身形一闪,仗刀直直冲上前,竟比孽龙似乎还快了一筹! 【巡游】:移动速度与反应速度大幅度提高。 水流蒙住口鼻,重压裹在身上,陈酒的呼吸却没有任何阻碍,刀锋切开激涌的河水,就像在空气中虚挥一般轻松。 【辟水】 长刀和鳞爪悍然磕碰。 与此同时,凭借着【阴阳】的目力,陈酒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全貌。 人形,无尾,裹满黑鳞,四肢和人类似,但膝肘关节却是反拧的,由血肉薄膜覆盖着,指甲尖锐,弯曲如钩,硕大的腹肚醒目无比,滚圆又结实,活像怀胎了十月。 它脸上隐约残留着丑陋的五官痕迹,却又拥有蟒蛇一样的血盆大口和幼鹿一般的圆钝头角,那双疯狂旋动的乱瞳邪气四溢。 只消一眼,陈酒就断定对方绝非龙种,至少不是他印象中的龙。 这副怪异模样,与其说是什么龙胎,不如说人龙杂交的劣质失败产品更贴合些。 “杂种啊。” 陈酒挥动长刀一挺一带,格开钩爪,顺带着削掉了小半截指甲,刀尖直朝孽龙,或者说秦大的胸膛凶猛戳去! 这孽龙虽有雄浑蛮力和一身坚如生铁的鳞片,但论贴身搏杀的技艺,比起寻常野兽都不如,在陈酒眼里更是破绽百出。 面对剖胸的利刃,孽龙猛吞了一大口河水,滚圆腹肚下透出一抹紫黑邪晕,里头好似装了颗会发光的宝石。 陈酒眼眉一冽,毫不迟疑回刀横挡。 下一刻, 孽龙张口便吐,一道水柱裹挟着可以凿穿岩石的凶悍力道,重重凿在刀脊上。 “嘶……” 陈酒喉头微甜,被这一口冲得倒飞了出去,后背在铺满沙石的河底犁出几丈远的滑痕。 翻涌的沙泥中,陈酒单手一撑翻身而起,鞋底却有些古怪。 低头一看,犁开的沙石下暴露出酥黄枯骨,轻轻踏上去,便成了碎片。 孽龙居高临下盯着陈酒,一对乱瞳怨毒狰狞,腹肚起伏不定。 “美人,才俊,硕儒,孝子。” 它口吐人言,嗓音穿水而过,“猜猜看,你脚下踩的,是个什么人啊?” “秦大,是吧?” 陈酒微仰着头,唇角拉扯出嘲讽的笑容, “我听人讲,你嘴歪,眼斜,塌鼻,短眉,占尽了丑相。这么一瞧,你还是做个没脸没皮的妖孽,让人看得更顺眼些。” 按常理说,声音在水里漂不开,但陈酒知道,对方听得着。 “舌头不错。” 秦大眼神怨毒, “我先宰了你,再弄死上面那个娘们儿,割了你们的脸皮做鞋垫。” 话音刚落,它嘴巴一张,便是一道紫黑缠绕的暴怒水柱! 陈酒脚尖轻点,往旁侧纵越而出,水柱擦着衣衫掠了过去,蓑衣枯草支离破碎。 孽龙双掌一合,肚腹邪光大盛,裹挟泥沙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激涌向陈酒。 肆意无比的刀光奋力劈挥,陈酒施展【巡游】左突右冲,却像是落网的鱼,越挣扎就缠得越紧,最终被一片浑浊彻底吞噬。 “陆上虎,如何敌得过水中龙?活该你烂在鱼虾的肚里。” 秦大心中刚升起如此念头,周围景物一变,却已经置身在了泥水之间,紧接着眼前悍然突出一轮满月般的刀锋! 【摄柳】 孽龙目眦欲裂,抬臂抵挡,刃口却突然一偏,撕开了覆盖着薄膜的关节。 长刀吸吮血肉。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酒抬膝顶向对方硕大结实的腹肚,拼着膝盖被鳞片划烂也要顶上去。紫黑光芒剧烈闪烁明灭,肚子似乎胀大了一圈。 “吼!” 孽龙惨烈嚎叫,数道水柱从河底升起,和直接从口中喷的相比逊色了数筹,却也颇具冲击。 陈酒却不闪也不避,手腕骤然一翻,刃口牢牢卡在关节中间,任凭水流激烈冲刷着身躯,也要锁死这段距离! 两人乘踏浪花,破河而出! ……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水下交锋你来我往,实际上却也只有几个回合而已,河面上的崔毓缩在小船里,还在大声诵诗,其实更像是给自己打气。 风浪倏然分开,水柱升腾而起。 半空中,陈酒巴掌一推,凤图刀插穿关节,直直刺向对方的粗壮脖颈。 孽龙脖子一缩向后避开,另一只爪子抓向陈酒的肋间,陈酒却顺势往前一撞,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直直插入了眼眶。 一勾,一搅,一拔! 随着指头同时离开眼眶的,是一枚足有四颗瞳仁的眼珠子!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利爪堪堪划过肋下,扯掉了一层皮肉,复又回手抓向陈酒的后脑。 陈酒双目泛红,脑袋稍稍一低,任凭幞头被指甲打落,同时,凤图刀绕着关节旋了一圈,将这只已经被【饮血】榨得干枯的手臂生生切断,刀光随着腰背旋拧一轮,横劈向秦大头颅! 龙角崩折。 秦大头皮被掀开,露出惨白的头骨,仅剩的一只乱瞳溢满了惊惧。 脚下水流轰然崩开,一人一妖坠入河面,砸出巨大的浪花。 回到水里之后,秦大拼命摆动庞大的身躯,便要在第一时间后撤而逃。 它肚子里紫光一涨,速度抬升了数筹,眨眼间便退开数丈距离。 陈酒再一次激发【巡游】,死死咬住秦大的尾巴,重新缠斗了上去,两道身影凭空卷出一个汹涌的漩涡! 河水,泥沙,血色。 附着【拘灵】的刃口舔舐掉一片片裹着鳞甲的血肉,留下烙铁般的伤口,陈酒眼眸漠然森冷,手中的刀柄却灼热好似炭火。 差一点。 还差一点。 另一侧,水柱盘身的秦大以单爪迎战,越发难以支撑,仅剩的一颗乱瞳中,怨恨惊怒宛如实质,却又增添了些许恐惧。 这份恐惧越来越明显,就像宣纸上的墨滴,逐渐晕开。 终于,秦大勉强发出声音: “等一下……” 不差了。 陈酒眼眸一定,身影似乎停顿了那么一瞬,刹那惊鸿之间,刀光烈如炽日,斩碎了整个漩涡! 【飒沓】! …… 狂浪如旧。 风雨如晦。 小舟在漩涡之中打着旋儿,崔姑娘单手紧紧捏住船舷,焦急的目光来回往水中扫视,只能隐约看见两道死死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一句接一句。 激斗的影子向下沉入水底,再难看清。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就要到最后一句了。 崔姑娘咬了咬嘴唇,却没再继续念下去。 只是默默等待。 终于。 风浪缓平。 阴云散去。 天朗气清。 但却无人浮出水面。 崔毓眼睛一红,泪水涌出,啪嗒啪嗒砸落在积水的小船里。 就在这时,“啵”一声轻响。 河上突兀冒出一个大包,大量红中惨黑的腐臭血水激涌上翻。 一具开膛破肚、内里空空的庞大无头尸躯浮出水面,满身鳞片仿佛在砧板上滚过了几圈似的,挂在糜烂的血肉上。 紧接着,一道夭矫的身影破水而出! 崔毓仰头望去。 眼帘中映出的是一袭破碎的蓑衣,短发凌乱,狼狈不堪,唯独那张脸庞上的双目熠熠生辉,好似被水洗过的阳光。 第十四章 渭河庙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一诗终了。 陈酒左手一扬,一颗五官被鳞片覆盖模糊的头颅落在船板上,滚了几圈,一只眼皮还在眨巴,三颗瞳孔滴溜溜乱旋。 “没、没死啊?” 崔姑娘惊呼一声,向后蹭了蹭。 “快了。” 在【阴阳】的视角中,秦大头颅上的阴气正不断蒸发,估计没几分钟就会消散彻底。 陈酒右手腕抖了抖,刀尖抖落了一小团从孽龙肚子里剖出来的血肉。 缠满血管的肉团尚在搏跳,其中紫光烁然。 锋刃轻轻一挥,从里头挑出了一枚布满裂纹的黑紫鳞片。 陈酒眼睛微微眯起。这片鳞的阴气之浓郁,堪称他生平所见之最,却又凝聚在了方寸之间,一丝一毫也不流溢,仿佛一颗凝实的磷火团。 【泾河龙王死鳞】 效果:吞食将获得加持【孽龙之形(伪)】,可详细查看。 品质:??? 【孽龙之形(伪)】 效果【假龙种】:固化状态。获得不完全的龙形阴身(不可逆),基础素质全面增幅。精神稳定性大幅降低(不可逆)。 附属技能: 【龙吐】:主动技能,喷吐一条水柱,附带轻微腐蚀性。 【风雨】:主动技能,呼风唤雨。 注:以上技能的威力、范围和冷却时间根据加持契合度判定。 泾河,渭河…… 泾渭分明…… 陈酒摸了摸下巴,又瞄了眼崔姑娘怀里的渭河龙王木雕,顺手将鳞片收入个人空间。 【孽龙化(伪)】这个副作用极大的加持,陈酒虽然用不上,但可以拿回苦舟挂卖。 “为何杀我?为何~杀我啊?” 这时,一道充满怨恨的阴森声音幽幽响起,陈酒扭过头,却是秦大。 伴随着嘴巴张合,头颅上的鳞片簌簌剥落,好似松子剥去了外壳,露出一张丑陋至极的浮肿面目,嘴歪、眼斜、塌鼻、断眉。 “该死之人,为何不杀?”陈酒目光放低,摩挲着刀柄。 “好一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好一个助纣为虐的睁眼瞎。” 秦大桀桀惨笑,“世道有错,你不肯去碰,我有错,你便为谋一个侠名,来找我麻烦。可我的错,不也都是世道逼出来的么?” “一派胡言!” 没等陈酒回答,崔姑娘皱着眉头先一步驳斥, “你残杀兄弟,谋杀生父,妒人害人杀人,犯下诸般恶事,如今却把所有的错,都一股脑怪在这清白的世道头上?” 秦大眼睛一亮: “小娘们儿,你知道我的事么?” “知这三妒津有妖邪,渡河之前,自然是要向人多打听的。”崔姑娘望向陈酒,“小郎,我给你详细讲一讲……” “我了解,无需赘言。”陈酒摇头。 崔姑娘:“……” “呵呵,清白世道,”秦大继续冷笑,“对你们这种人来说,世道当然清白,因为它对你们好,却偏让我这样的受苦受难。” “是,我不孝,不悌,杀人,有应得。但你们只看见我的恶行,何曾在乎过我的苦楚?” 秦大拔高声音,语气激烈, “大唐朝廷有错,选官注重容颜仪表,绝了我的前程,逼得我杀了我阿弟;无知世人有错,信那佛门秃驴的因果之说,逼得我杀了我阿爷。” “我走到今日这一步,分明是天不容我,分明是世道相逼,你却只杀我一个可怜的苦人,算什么侠义英雄!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只要世道不变,像我这般的人,以后肯定也不会少,有本事你全宰了去!把丑人全宰了去!” “你是苦人么?”陈酒突然问。 “天生丑相,受尽邻里欺凌,家人白眼嫌弃,如何不苦?” “呵呵。” 陈酒摇头, “你长得丑,你阿爷也没把你直接溺死,没有断了你的吃穿,而是卖田供你读书,让你明理。这是嫌弃么?” “读书有何用?还不是前程断绝,只能做个艄公……” “你读书认字,会做文章,就算不想当个苦哈哈的艄公,长安通商繁荣,去译经造册,替人属文,也是前程。” “这么多门路你不选,偏要害死亲弟,还不是被妒念蒙了心窍?偏要谋杀生父,还不是贪家里的那几亩田?偏要说是被逼的,说这世道万般不好,给自己套上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看呐,” 陈酒耸了耸肩, “你不是苦人,你就是条没心气也没脑子的阉狗。” “……你不是我,如何懂我?!”秦大脸庞扭曲,越发丑陋。 “的确,我不是你这种人,理解不了你。”陈酒抬起脚,“但这不妨碍我觉得你该死。” 鞋子踏落。 【拘灵】 秦大头上最后一抹阴气被踩爆,那只怨毒的独眼黯然下去。 “没忍住啊。” 陈酒晃了晃脑袋,微微发晕。 使用【拘灵】会损耗精神,本想等着秦大自行死去,再收了头颅做任务物品,可话说多了,最终还是没忍住。 探手过去,按住秦大脑门。 头颅化作一道流光,汇入胸前。 任务一:收集含炁类异人/精怪/阴物的毛发/骨骼/血肉/鳞片/生魂(最低五种,不设上限,数量和质量将影响事件评价)。 进度:(2/5) 浮沉的尸躯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 继续行船。 少顷,到了另一岸。 陈酒领着崔毓往长安行去,约莫大半个时辰,就入了城门。 长安城的街上依旧熙攘,担货的货郎,襦裙的丽人,匆忙的百姓,路边有书生摆摊,为人作文题字售卖书籍,好不热闹。 “崔姑娘,既已入城,就此别过吧。”陈酒收回目光,开口说。 “小女子能过三妒津,全靠小郎神勇杀妖,是小郎救了我崔家。”崔毓莹润的眼眸微微闪烁着,“还请小郎留个住址,等我把龙王像送到了庙里,定会去登门道谢。” “不用了。你一个独身女子,办完了事还是尽早归家,莫让家里人担忧。” 陈酒干脆拒绝,扭头打算回小破庙。 过了片刻。 “崔姑娘,你跟着我作甚?” “小郎误会了,龙王庙也是这个方向,只是恰好同路。” 又过了片刻。 “还同路?” “嗯,同路。” 坊门已经近在眼前。 “崔姑娘,你要去的庙,莫非在昌明坊里?”陈酒脸色古怪。 “是啊。” “……再走走看。” 终于。 二人站在了小破庙外面。 “这便是神人梦中所指的龙王庙了。”崔姑娘目光上下打量,“奇怪,长安城里的渭河龙王庙怎么破落至此,连个牌匾都没了么?” “……靠。” 陈酒眼角抽了抽。 庙里头,何渭正佝偻着脊背打扫,时不时发出咳嗽,听到脚步声,花白的脑袋一回头,褶皱老脸笑得活像朵菊花。 “呦,陈小子,出去一下午,怎么就带了个姑娘回来啊?” 第十五章 泾河死鳞 “小郎,原来你姓陈啊。” 崔姑娘看了一眼老庙祝,又看了看脸色阴晴不定的陈酒, “你和这间庙……” “我暂住在这里,受何爷……照顾。” “这么巧啊?” “是啊,可太巧了不是。” 语罢,陈酒抬脚迈过门槛,从何渭手里取过扫帚,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接替了打扫。 “这位姑娘……” 何渭笑眯眯看向崔毓,脸上菊花般的笑容越发灿烂。 “小女子姓崔名毓,城外崔家庄人氏。此次拜访贵庙,是为了替我家的祖辈还愿,送还这尊从渭河中打捞上来的龙王木雕。” 崔姑娘嘴上与何渭讲着话,小鹿般莹润的眼眸却时不时就瞟一眼陈酒, “路上遇了拦路的妖邪,多亏陈小郎搭救,才幸免于难。” “妖邪?”何渭一怔。 “就是条凶猛大鱼而已。”陈酒扶着扫帚,笑呵呵提醒,“何爷,人家可是得了梦中神人启示,特意过来还愿的。” “哦,对,还愿。” 何渭用衣角擦了擦皱巴巴的双手,从崔毓手里接过龙王木雕, “既然是替祖辈而来,那就请崔姑娘在龙王座前上柱香,默念此中缘由。” “好……” 崔毓话音一顿,脸色为难。 但见那神坛之上,哪里有什么龙王,只有一尊坍塌了大半的泥塑,只剩腰部以下还算完好,但也油漆剥落,斑斑驳驳,满是岁月冲刷的痕迹,根本看不出是哪位神仙。 “神像都成这般模样了,小女子的话,龙王爷听得着么?” “渭河龙王是一等一的仙家,神通广大,岂会拘于泥塑木雕?”何渭捋了捋花白胡子,“崔姑娘尽管述说便是,肯定听得着。” 崔毓依言照做,上前点香。 期间,何谓用下巴比了比崔毓的窈窕背影,朝陈酒不停挤眉弄眼,褶皱老脸搓成一团,陈酒却只顾低头扫灰尘,权当看不见。 “渭河龙王眷顾我崔家,眼见庙宇破落至此,小女子心中不忍。” 上完香,崔毓开了口, “崔家虽然不是什么豪族贵胄,却也算薄有资产,等我回去,便请阿爷出人出钱,修缮庙宇,为龙王爷重塑金身。” “好姑娘,好姑娘。” 何渭笑容更盛, “锅里头正炖着熊肉,崔姑娘要不要留下来用个便饭,尝尝老朽我的手艺……” “崔姑娘,你带钱了吧?”陈酒突然出言,打断了何渭。 “带了的。” “崔姑娘独自离家,家中父母想必担心得很。天色还不算晚,去西市租辆马车,日落之前便能出城回家,也好向你阿爷复命。” 陈酒垂着眼眸, “崔姑娘,速回吧。” “其实,也没那么急切……” “崔姑娘,”陈酒一字一顿,“回去吧。” “……” 对上陈酒坚定而疏离的目光,崔毓神色一黯,贝齿轻咬红唇,施了个万福,便匆匆离去,曼妙身影消失在庙门。 “你小子脑袋坏掉了吧?” 何渭顿足捶胸, “人家大户小姐,分明钟意于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如此冷漠对待人家,就你这榆木脑袋,怕是得打一辈子光棍……” “何爷,还玩呐?” 扫帚一丢,陈酒抬起头来,眉毛拧得发抖,脸色憋得涨红,语调阴阳怪气: “梦中神人!!!” 空气如凝。 木柴噼啪作响,大锅咕噜翻涌。 何渭的笑容缓缓收敛,凝望了陈酒片刻,终于开了口。 “火候到了。” …… 厚实的肉块在热气中翻滚,被炖得软烂,汤汁浓稠乳白,香气四溢。 “来。” 何渭舀出一大碗,递了过去。 陈酒接过碗,垂首盯着里头的肉块,“何爷,要是我没猜错,这也不是猎户送的熊肉吧?” “是熊肉,但没有什么猎户。” 何渭轻轻吹着汤面, “昨天有个八百岁的熊瞎子,有眼无珠,上门来找麻烦,我便顺手宰了。” 八百年…… 陈酒心一沉,脸上不动声色。 “你似乎不是很惊讶。”何渭笑着问。 “何渭,渭河,其实之前我见龙王像,就犯了嘀咕,只是这事太离奇,没敢轻下定论。” 陈酒面露苦笑, “长安城里有大小几百间庙,绝大多数都是不甚灵验的,我怎么就偏偏一脚踏进了有真神仙的这一间呢?” “是啊。” 何渭点点头, “老朽我也搞不懂,长安城里几百间庙,怎么偏偏就是我这间无人问津的小破庙,住进来了个青要山的阳身阴官呢?” 青要山……阳身阴官…… 陈酒面不改色,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 所谓阴官,是加持【神武罗眷顾】带来的附属身份,陈酒这辈子青要山没去过,山神庙也没拜过,自知是个冒牌假货,但何渭看样子却打了眼,把他当成了真货色。 这么看来,陈酒目前最大的秘密——苦舟摆渡人这一层,应该还没有暴露。当然,不排除这老头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反倒要先问问你小子。” 何渭耷拉着眼皮, “青要山远在河南道,你隶属于武罗神麾下,跋山涉水来长安,是为了什么?” “长安城里,最近又有什么大事,值得武罗娘娘瞩目?”陈酒反问。 “果然是那件事。”何渭了然。 “对,那件事。” 陈酒跟着点头,一脸讳莫如深,心中却转念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事? “武罗山有甚意思,餐风露宿,整日奔波。”何渭却笑了,“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小子顺眼,不如投靠渭河龙宫,我举荐你做个丞相。” 龙宫……丞相…… 骂人是吧? 陈酒脸一黑,却敏锐抓住了个关键词: “举荐?” “当然是举荐,我的资格也只够举荐。你不会把我当龙王爷了吧?” 何渭失笑, “渭河龙王掌管一河之风雨波浪,往来船舟,百类水民,怎会屈尊蜗居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庙里?天上天下哪儿有这么清闲的神职啊?” “那,何爷你是……” “一个平平无奇的留守庙祝,活了很久,平常无聊得紧,便找点儿乐子。” “暗中引导我去对付真真和秦大,也是您老人家找的乐子咯?”陈酒皮笑肉不笑。 “什么话!” 何渭眼一瞪, “我瞧你是个榆木疙瘩,好心好意帮你做媒,谁知你好生挑剔,会心疼人的烂漫精怪你不肯要,性子可人的富家小姐你也看不上,莫非要我去把唐宫里的坤道给你绑来?” 陈酒眼角抽了抽,心里暗骂一声“不正经的糟老头儿”。 “好了,不与你戏言。” 何渭捂嘴咳了咳,“秦大肚子里的鳞片,拿出来吧。” “什么鳞片?”陈酒一脸茫然。 “臭小子。” 何渭白了他一眼,没好气说, “放心吧,不贪你的东西。那种秽物,还不值得我丢掉这张老脸皮。” 陈酒稍一迟疑,便当着何渭的面,从个人空间中取出了【泾河龙王死鳞】,交到对方手里。 何渭用干枯指头摩挲着边缘锋利的紫黑鳞片,默然不语。 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 “这片鳞的渊源啊,得从太宗年间说起。” 第十六章 瑞雪兆丰年 何渭喝了口乳白色的香浓汤汁,咂咂嘴, “话说这太宗贞观年间……” “太宗贞观年间,泾河龙王与一个算命先生打赌,为了赌胜,私自篡改雨时,犯了天条戒律。” 陈酒接上话茬, “玉帝要将泾河龙王斩首,派魏征在午时三刻监斩老龙。老龙向太宗求情,太宗答应下来,便宣魏征进宫下棋,不料魏征在午时三刻打了个瞌睡,趁梦中斩杀了泾河龙王。这老龙恨太宗言而无信,阴魂屡次入皇宫中惹乱,几经波折,却终是身死道消,魂魄被打入幽冥。” “……” 何渭眨巴眨巴眼睛,“这些,是武罗山的精怪阴众们给你讲的么?” “非是精怪阴众,” 陈酒摇摇头, “是我偶然之间,从一位姓吴的传奇先生那里听来的。” 泾河龙王,唐太宗,贞观年……当谁没看过《西游记》呢。 “传奇先生所讲,难怪如此添油加醋。” 何渭轻笑一声, “我也不知你口中这位吴先生,是从哪里道听途说的神仙往事,脉络虽然正确,细节却多有妄言。” “泾河老龙犯的是天上律令,向人间的皇帝求情又有何用?天庭又不是没有刑官,何必大费周张,去梦中请个凡夫俗子监斩?” “人皇自有紫薇帝星护持,身边侍奉着最拔尖的奇人异士,今时有罗、叶,往日有袁、李,说是人间散仙之流也未尝不可,莫说死掉的泾河龙王,就是活着的渭河龙王亲自去闯宫,怕是也捞不到便宜,只会惹一身骚。” “不过,泾河老龙胡乱降雨,致使城内百姓淹死无算、城外农田颗粒无收是真,违律被斩是真,死而不僵也是真。” 顿了顿, “潜龙勿用,或跃在渊。你且猜一猜,阴魂不散的死龙,如今潜在哪儿?” 话音刚一落,何渭老脸皱褶,拉扯一个阴瘆瘆的笑容,牙齿泛黄稀疏。 “死神仙也是神仙,我一个小小的末流阴官,如何猜得出?” 陈酒表情轻松,右手上上下下抚过胸口,像是吃得太急,有些噎着了。 “泾河龙王啊,” 何渭抬起靴子,踏了踏地面, “其实就在这——” 陈酒瞳孔一缩,掌心红芒激烈闪烁,险些便要当即取出兵器! “长安城里。” 陈酒:“……” “怎么,吓着了?”何渭促狭笑着。 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陈酒干巴巴一笑,用问题掩饰着刚刚的尴尬: “真真、秦大,都不算什么大孽,八百岁的黑熊精虽是大妖,却也没有脱离‘妖’的范畴。但泾河龙王曾是货真价实的敕封正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盘踞在这大唐国都,天子脚下,宫里两位高人就看不着么?” “地上的长安,他们自然会管,地下那一座,可就另说了。” “地下那一座?” 陈酒却是想到了三妒津所在的河流,秦大肚子里的死鳞。 潜龙在渊…… “去年十月,望将军府上的侍女在井中取水,不慎将玉碗掉落,两个月后,这只碗出现在了泾河上。再往前倒个六年,安业坊修建小勃律使馆,工部给错图纸,匠人挖深了数丈,掘出数枚瓦当,上书篆字,长乐未央。” 何渭用筷子一压,将一块肥肉压入碗底,汤汁漫溢, “长安本是汉朝宫城,建都四百年,几经战火天灾,旧城沉降,与地下水脉交织错落,俨然成了一座阳世幽都。泾河龙王的死躯藏身其中,聚啸妖邪,已经有年头了。” “我需要一个人,” 何渭看向陈酒,“一个足够合适的人,替我钓出这条死龙。” “泾河龙王藏身地下长安,已经有年头了。”陈酒却重复了一遍,“几十年不短,您老人家早干什么去了?” “寓居长安,本来只为游戏人间。可在这座城里待得久了,待得老了,游戏也成了人生。” 何渭轻轻摇头, “许多事啊,老了,才开始在心里冒头,闹得自己活不舒坦。” 陈酒低头盯着碗,默然许久,一抬眼,眸子黝黑邃然, “正值上元灯会,城内奇人异士众多,为什么偏偏选我?只是因为我进了这间庙?” “和你同住了两日,也让你做了两件小事,大致摸清了你的能力和品性。” “比你强的,会打草惊蛇;比你弱的,肉包子打狗。比你狂邪的,我看不惯;比你守正遵法的,容易掣肘误事。” 何渭指了指陈酒,“廓尔喀的镔铁刀再好,也装不进唐横刀的鞘里。你不算特殊的那一个,但你是比较合适的那一个。” “当然,我也不是让你去寻泾河老龙送死,只让你替我探探虚实。阴官要靠诛邪除凶来积攒功勋,我会助你成事。” 何渭又移动手指,指向大门, “你若是不愿,我也不逼你。走出这座庙,咱们便是萍水过客。我只当你是个浪荡游侠,你也只知我是个穷酸庙祝。” 陈酒摸了摸下巴,咧嘴笑了,“就是让我当个工具人呗。” “工具人?”何渭挑了挑眉。 “投石问路的石子,抛砖引玉的砖头。” “很贴切,是好词。” 何渭放下碗,用袖子拭去胡须上的油渍,“那这个工具人,你当还是不当啊?” 陈酒咬着一块带筋的肉,腮帮子用力咀嚼,咯吱咯吱作响。 何渭,是棵大树。 树能挡雨,也能招风。 何老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也摸不清,但他手里还捏着“苦舟”这一张底牌。 本次苦舟事件有二,一是收集异人阴物之类的残留物品,二是在灯会上夺得前三甲。如果第二个任务失败,将强制回归;如果成功了,并且集满五个部件的最低限制,自己就有了选择的余地,可以立刻回归苦舟,也可以留在这个世界,继续收集物品,把事件评价再往上推一层。 到了那时,就算何老头挖了坑,陈酒大不了跑路开溜,何渭最多也就追到本位面的青要山去,随他搜山检海,也找不着一个姓陈名酒的阴官。 陈酒吞下筋肉,抹了抹嘴巴: “我答应。” “好小子。” 也不见何渭如何动作,一张毛皮凭空浮现, “你替我办事,我不会让你白忙活。这张八百年的老熊皮,赠予你耍玩。” 熊皮棕黑厚重,毛发根根如尖针,浮动着一层妖异的油光,落在【阴阳】视野里,气焰之浓烈直扎眼睛,汇聚成一只虚幻的巨熊,无声嘶吼。 “何爷大气。”陈酒毫不客气,探手摸上去。 “任务一进度提升(3/5)。” 寒风吹得头上瓦片响声细碎,几粒雪花从屋顶的破洞里落下,掉进已经变得温热的汤面,蒸出几缕细小的白烟。 何渭缩了缩脖子,往火坑凑去,苍老的脸庞上泛起一抹感慨。 “瑞雪兆丰年啊。” 第十七章 强拆 “瑞雪兆丰年啊。” 坊正从窗外收回目光,重新投在了面前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老汉身上。 “老闻,酒也喝了,饭也吃了,那件事,也该给个答复了吧?” 老汉不言不语,只顾低头对付手里的羊骨头。坊正的话丢出去没人接,砸在了地上,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 “老闻?” “答复就是——” 老汉嘴巴蠕动着,呸一声吐出一小块碎骨,砸在桌面上, “不卖。” “……” 坊正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老闻,别犯倔。安节度是咱大唐的将星,护国的名臣,他要买咱坊的这片地来建新宅,是咱们多大的荣典。况且,街坊邻居都已经答应了,就你一个死活不肯挪窝,若是误了期限,安府怪罪下来,你、你这不把大家伙一起拖下浑水了么?” “真是安节度要买?”老汉抬了抬眼皮。 “我是坊正,我的话你还不信么?” “你见过安节度?安节度亲口跟你说的?”老汉话头不停。 “……老闻你糊涂了,安节度是何等人物,日理万机,怎会亲自接见我这种小吏?是安府的常管事代为出面。” “你见过常管事?” “……”坊正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安节度,常管事,扯得好一张虎皮。” 老汉嗤笑一声, “我已经打听过了,分明是常管事那个浮浪侄子,想拿了这块地,向他叔叔摇尾巴献媚,但自己又出不起钱,便借着安府的名头,豪取强夺!” “老闻你尽讲浑话,”坊正脸上挂不住了,“要真有这种事,我是坊正,难道会眼睁睁看着街坊们受欺负?再说了,地契买卖双方的画押俱在,何来豪取强夺之言呐。” “十几户街坊,有几家是真心答应的?还不是被吓唬住,为了保全一家老小,咬着牙含着泪,半卖半送了产业?” 骨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敲,老汉虎着一张脸, “破皮无赖的下作手腕,我也了解。起先恐吓威逼不成,便是泼粪、堵门、丢炮仗、放狗撕咬、调戏妇女、掷石砸窗……” “安节度是大唐的将星,我儿子却也是大唐的好兵。那群腌臜货色扯来虎皮做大旗,吓得住拖家带口的街坊们,吓不住我这个独居的老头子。请坊正转告那个姓常的浮浪子,想要我家的地,就从我这副老骨头上踩过去!” 掷地有声。 “大正月的,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坊正急忙安抚, “你先消消火,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此事咱们改天再聊。来,喝酒。” “改天再聊,也是一样。” 老汉朝坊正一拱手, “谢谢坊正的酒肉,民脂民膏,果然肥美。老头子吃饱喝足,就先回了。” 说罢,老汉裹了裹破旧的羊皮袄,顶着漫天雪花离开饭馆。 坊正盯着老汉的背影,默然了片刻,酒杯突然往桌上狠狠一磕。 “没天理了嘿,不识好歹的老匹夫,不就是有个在安西军中当文书的儿子么?不入品的刀笔吏,狂什么狂!” 坊正神色愠怒,好半晌,却又阴阴一笑。 “不过,拖住老东西这么久,想必常公子那边也完事了吧?” …… “动作麻利些,在姓闻的老东西回来之前,尽早完事。” 闻家门前,簇拥着一群泼皮无赖,手拿钎子凿子锤子,满脸狠厉凶横。 邻居们探头探脑张望,为首的常四只扭头瞟了一眼,便吓得他们纷纷缩回脑袋,紧闭门扉。 “上。” 伴随着话音,常四抬起一脚蹬开屋门,屋里头空无一人,火坑中炭灰尚温。 当着常四的面,泼皮们没有一个偷懒的,争先恐后涌了进去,拿锤子的开始砸墙砸炕,拿钎子的开始凿门凿窗,就像一群猴子上房揭瓦,将整栋屋子拆得零零碎碎。 “头儿,这些锅碗瓢盆……” “砸!” “这些棉衣被褥……” “烧!” “这些粮油米面……” “尿!” 一时间,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不绝于耳,陶瓦碎片炸开满地。 炭火重新点燃,棉服被褥一投进去,便熊熊燃烧了起来。 几个泼皮将墙上的腊肉、缸里的黍子、瓶瓶罐罐的油盐酱醋堆在一起,揭开裤腰带,掏出家伙什,身子抖动了一阵,腥臊冲天。 没过多长时间,屋里屋外已经一片狼藉,寒风阵阵往里灌,几成废墟。 “柜子,别漏了。”常四手一指。 几个泼皮上前砸开带锁的箱柜,在里面扒拉了一阵,本以为能翻出来什么值钱的东西,却只扒出十几封书信。 “老东西脑子有病,废纸当宝贝……” “咦,边军的信?” 有个识字的泼皮眼睛一瞥,赶忙捧着书信,来到了常四面前。 “头儿,姓闻的好像和……这是……好像和安西军有旧啊。” “我他娘的还和安节度有旧呢!” 常四一瞪眼,踹了脚泼皮,“估计也就认识一两个大头兵,几张破纸,瞧把你吓得那熊样。烧了,都烧掉。” “喏。” 泼皮手一抬,信纸飘飞着落入火坑。 火苗狂乱。 “烧不得!那是我儿子的信,烧不得啊!” 忽然,一个裹着羊皮袄的身影踉跄冲入屋子。 几个泼皮想拦,但老汉满脸悲愤,苍老的身躯中突然榨出了一股力量,居然真让他硬闯了过去,跌跌撞撞来到火坑边上。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干枯手指不管不顾探入火坑,抓着那些纸片,但跳跃的火苗已经顺着纸页蔓延开来,指头上反而燎出了几个泡。 下一刻,老汉领子一紧,被拖拽了出去,胸口重重踏上一只脚。 “畜生……” 呼吸困难,嗓音悲怆。 啪一声重重的脆响,老汉脑袋一晃,几颗牙齿甩脱了出去。 “老东西,我教你说话。” 常四甩了甩巴掌, “知道我是谁么?知道我阿爷是谁么?就凭你这几句畜生,我弄死了你,京兆尹也不敢吭声!” “等我儿回来,回来收拾你们……”老汉红肿着脸颊,口齿不清,死死盯住常四。 “呦,老东西这话硬气,你儿几品大员呐?莫非是安西节度使?” 哄堂大笑。 常四鞋尖狠狠一拧一碾,老汉胸口一闷,险些就喘不上气。 “把老东西身上的羊皮袄子扒了,丢火里。” 几个泼皮立刻动作。 狼藉之中,常四环顾一圈,目光扫过破烂的门窗、开裂的墙壁、腥臊作呕的粮食、黑絮飘飞的火坑……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看你这回,滚还是不滚。” 破皮们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个干瘦枯槁的老人,在寒冷的温度中瑟瑟发抖,喃喃自语: “等我儿回来,回来收拾你们……等我儿回来收拾你们……” 第十八章 安府 “等我儿回来收拾你们……我儿子,我儿子收拾你们……” 厚重的棉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只露出一颗头发稀疏的斑白脑袋。老汉蜷缩着,喃喃不停,一句又一句重复着。 “来,闻爷,喝口热茶。” 阎五郎端起茶碗,凑向老汉的嘴巴。 老汉看了眼那张胡子拉碴的独眼脸庞,往被子里缩了缩。 “我儿回来,收拾你们……” 砰! 阎五郎把碗重重一放,洒出的热茶水浇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 “替我照顾一下闻爷,我去去就回。” “阎帅,三思啊!” 旁边的不良人急忙开口阻拦。 “我又不是去动私刑杀人,慌什么。”阎五郎掏出一把薄荷叶塞进嘴里,腮帮子咬肌明显,“去趟长安县,请吉县丞给个公道。” “阎帅,你和他无亲无故,这件事又和安……又和那位有牵扯,去了怕是也无用,徒惹一身腥。” 不良人接着劝说,“你把老爷子接回来,没让他在外面冻死,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余下的,多做多错啊。” “唐曜是我安西军的同袍,他当下不在长安,阿爷出事,我若是冷眼旁观,对不起当年。” 阎五郎摇摇头,往门口行去。 风雪拍门,呼呼作响。 刚走到门前,阎五郎一眯眼睛。 下一刻, 大门被一把推开,风雪呼啸猛灌,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袍大袖的旅人,三十岁左右,风尘仆仆的眼眉下是一双狭长如柳叶刀的眸子。 阎五郎微微一怔: “唐曜,你回来了?” …… “事情就是这般,人我已经查清楚了,主犯是常四等一干无赖。他们受安府管事庇佑,走律法,很难走得通。” 屋子里,阎五郎和唐曜相对而坐。 唐曜握着老汉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替老人轻轻梳理着鬓角。袖袍被抻开,露出一截小臂,上面竟密密麻麻文满了小字。 沉默半晌,轻声开口: “安西和长安隔着七千里,我没有提前寄信告诉阿爷,赶了两个月的路,只想在上元节前归家。谁知上元节还是太晚了,若我早回长安一日,阿爷就不会遇上这种事。” “阿爷收养我十八年,我本想跟他的姓,他却让我留着唐这个姓氏。阿爷说,唐是最好的字,因为这句话,我才去了安西。” “五郎,你评评理。” 唐曜看向阎五郎,眼眸微红, “我在边关守大唐,我以为守大唐就是守我自己的家。结果我家让人给砸了,我阿爷让人殴打,还险些冻死。这可是在……” 唐曜一字一顿, “长安啊!” 阎五郎默默拨弄着火坑,胡子拉碴的脸庞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 “五郎,帮我个忙。” 唐曜放下手臂,文身被袖子遮住, “我知道你有门路,我在钱庄存了些银两,用这些钱,替我把阿爷送出长安,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置办间小院。” 阎五郎动作一顿:“你干什么去?” “你猜得着。” “私自寻仇行凶,有违唐律,你这辈子都没法再回安西军。” “那就不回了呗。”唐曜笑了笑,但笑容中怎么看都显出几分苦涩,“以后做个守捉郎,赚钱养我阿爷。” 阎五郎抿紧嘴唇,独眼一抬,盯住唐曜,语气郑重: “冤有头债有主,莫伤无辜百姓。” “我是兵,不是匪。”唐曜顿了顿,“至少现在还不是。” 坑中的火焰跳跃不定,乱如野草。 阎五郎沉默了好一会儿,从腰间解下装薄荷叶的锦囊,拍进唐曜手中。 “留着吃。” 唐曜低头看了眼锦囊,嘴角一咧,掏出几片薄荷叶含进唇间。 下一刻,布料下墨光一闪,透出一行小字,宽袍大袖眨眼间闪逝而去。 门外纷纷洒洒的雪花被风声突兀一冲,向两侧激涌排开,又缓缓合拢。 …… 风雪闭塞天空,落到身上就融化成了水渍,一路冷到骨头里。 亲仁坊,安府上空,鸽子徘徊。 陈酒坐在一条街外的酒楼里,左手支着下巴,双目似暝非暝。桌上的菜盘已经凉透了,但却几乎没动几筷子,唯有酒水喝掉了小半壶。 嗒,嗒,嗒。 指尖轻轻叩动桌面。 …… “何爷你是说……安禄山,和那条泾河老龙有牵扯?” “有可能。老龙蛰伏在地下长安,被皇气和法师镇压,难在阳世有所作为,想出头,得先闹乱了这座人间帝都。我盯了长安城几十年,真正有本事翻云覆雨的屈指可数,李林甫不是,杨国忠不是,但这个安禄山……就不一定了。” “何爷,我觉得你不用犹豫了,他就是。” “判人正邪,岂能如此轻率?我看啊,你还是替我去安府中走一遭吧。” “安禄山是三镇节度使,统辖二十万精兵,何爷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就这么送上去,与黑熊精有甚区别?” “这里是长安,不是范阳。以你的水平,行事谨慎一些,无妨的。” “我不去。” “给你好处。” “命没了,要好处没用。” “我给你一张河图,渭河图录的拓片,关键时刻能替你一命。来,你验验货。” “……先给,再去。” “那你溜了怎么办?先去,再给。” “那我死了怎么办?没得商量,大不了我现在就卷铺盖回武罗山。” “……臭小子,拿着。” “何爷大气。” “我会在河图上留一道符,专门用来查验泾河老龙的死气,只要你接近安禄山两丈之内,大唐忠良和天宫逆龙之间到底有无龃龉,到时自有决论。” …… “安禄山的府邸……” 陈酒目光晦暗。 “客官,还要添酒么?”小二的声音惊断了陈酒的思绪。 “不用了,结账吧。” 陈酒巴掌一挥,一小枚银锭掉落在桌面上,碰撞声叮叮当当。 …… 满桌银两和通宝碰撞,叮叮当当。一张脸被狠狠压在银钱堆里,满眼惊惧之色。 “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知道我叔叔是谁么?你怎么敢……” “闭嘴。” 唐曜手掌用力一压,木桌嘎吱作响,常四的脸被挤压得扭曲变形,双目充血。 平常彻夜喧闹的赌坊里,此刻鸦雀无声,赌客们早已作鸟兽散,看场子的十几个无赖横七竖八,身下晕开大滩的鲜红。 “这个人,你认识吧?” 扑通,一颗头颅落在常四面前,灰白的面目和涣散的瞳孔只有几寸之遥。 “坊正?!” 常四声音颤抖。 “对,坊正。” 唐曜袒露着健硕胸膛,解开的袍子系在腰间,露出上半身密密麻麻的文字,墨光此起彼伏,好似缠满了细小的链锁。 “我阿爷,姓闻。” “饶命,饶命!” “你叔叔,是安府的管事?”唐曜问。 “是,是,今天的事是小人有眼无珠,若是阁下肯放我一马,我叔叔定会重重报答……” “你叔叔,平日里都住在安府中吧?”唐曜打断了他,接着问。 “是啊……” 常四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你莫非要……” 满是茧子的手掌猛一下压,话语声戛然而止,好似一颗西瓜被拍碎,红白相间的液体激涌而出,洒满了银两通宝。 唐曜目光晦暗。 “安禄山的府邸……” 第十九章 渭河河图 雪一直下。 鸽子在夜幕中盘旋,圆圆的眼瞳中映出一座朱门大户的宅邸。厢屋灯火和池院阴影参差错落,好似一张不完整的拼图。 东南角一间偏僻的庭院中,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甲片摩擦的声音。 池塘边上。 “阿陀罗,来口叶子提提神。” 说话的是一个全身笼罩在明光重铠中的悍卒,脸覆兽形铁面,左手搭在刀柄上,探出的右掌心上躺着几片薄荷叶。 “好嘞。” 另一个甲士掀开面罩,露出一张五官扁平的脸庞,配上光秃秃的额头,典型契丹人面目。 薄荷入口,稍稍驱散了守夜的疲乏。 “听说,陀罗你要被义父提拔做伍长了。” “是有这个风声,但义父他老人家不开口,就算不得准。” 阿陀罗嘴上谦虚,眉间却难掩得色, “况且只是个小小伍长罢了,军里一抓一大把,不值钱的。” “曳落河的伍长,能一样么?咱们是义父最看重的孩子,在曳落河里出头,就是在整个三镇出了头。我看呐,父亲是记住你的名字了。” 甲士叹了口气, “我也想多斩几个贼头,积攒功勋,但一直没机会。本以为这次随义父出来,能有建树,谁知长安人如此胆小,守了这么多天的夜,连个刺客都没有……” 哗啦! 话音未落,池塘中突然发出一声水响。 二人铠甲一振,立刻将目光投向了水面,入眼的却只有微微波澜。 “莫慌,估计就是条鱼。” 阿陀罗一边说,一边探出头去仔细看,左手按住腰间的横刀柄。 水面下游动着一条银红相间的大鱼,身子微微映着光。 嗯,银红相间? 府里何时养了这种鲤鱼…… 念头刚一起,那抹红身银鳍的光破水而出,哪里是什么游鱼,分明是一轮刀光! “敌……” 水花四溅之中,黑衣黑面的陈酒腰背一拧,单手持刀抹过阿陀罗颈管,紧接着动作毫不停顿,另一只巴掌抓住对方的脑门,往水里一压,鲜血和“敌袭”的呼喊声一同在水下咕噜噜漫开。 砰! 另一个甲士长刀刚出鞘几寸,就被一记侧挥劈中头盔,金属和头骨一同碎裂开。 陈酒抬脚踢出一泼水花,将甲士手中滑落的示警烟球浇灭掉。 “好险。” 水滴顺着衣摆滴答坠落。 铠甲声响太大,曳落河之间又有独特的民族语言与暗话,陈酒不了解这些,打入不了敌方内部,便将两个甲士踢下了水里,双目四顾。 “这便是安府了。” 安禄山宅邸戒备森严,即便是连通着城内水脉的水下暗渠,也有层层铁铸水闸,水法符咒暗刻,且距离极长,即便是最好的采蚌郎,也游不过三分之一的路程。陈酒能一路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全靠何渭相赠的拓本河图。 【渭河河图(拓本)】 效果 【辟水】:被动技能,获得“水下呼吸”,“水压抗性”。 【胜水】:免疫五品评价以下的水法。 【龙眷】:被动触发,抵御一次致命攻击,存在溢出上限。冷却时间七十二小时。 【水君敕令】:水生生物亲和,对具有类人灵智的目标无效化。 注:在渭河及其支流中,以上效果将获得全方位进阶。 品质:珍稀 “水物亲和,加上八哥笼的禽类亲和,呵,我都快成德鲁伊了。” 陈酒摸了摸胸前的河图,嘴角一咧。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陈酒不在乎副作用,吞下泾河龙王的死鳞,再配合这幅拓本河图,足以在本位面的小江小河中成为一方霸主,逍遥自在,自封个“水君”的名头也未尝不可。 但,何渭出手越大方,陈酒心里反而对这次潜入越慎重其事。 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头子寿高成妖,嘴里能有五成真,便算是厚道了。 鸽子盘旋一圈,锁定了安禄山的卧厢。 很好认,最奢华、最戒备、最宽敞的那一间大概就是了。 陈酒将凤图刀反手倚在背侧,发动【巡游】,身子半埋在阴影里,轻灵闪跃而去。 …… 飘飘洒洒的雪花落在厢房屋顶上,眨眼间就被瓦片中冒出的热气蒸成了水渍。 明明是正月,这栋屋子却温暖如春,铺着炭火的精巧地龙在兽皮地毯和木质地板之下蔓延开来,赤脚踏上去,毛发软软摩挲,怡人的温度从脚底板一路涌上天灵盖。 常管事推开屋门,站在门槛外,躬身低头,行叉手礼。 “阿郎(唐朝奴仆称呼男主人为阿郎)。” 房间正中虎踞着一个胡人巨汉,须发卷曲,双目微阖,似瞑非瞑。 肩上衣袍半解半披着,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和满身的肥膘,厚重堆积,却不显累赘,姿势稍稍一侧,便有山石般的肌肉轮廓浮显。 在这座圣人亲赐的宅子里,能让常管事呼一声阿郎的,只有一位。 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兼任河北采访使、御史大夫、左羽林大将军,东平郡王—— 安禄山。 此时此刻,这位名满天下的安节帅,正坐在屋里头……垂钓。 没错,垂钓。 纤细竹竿被斗大的巴掌捏着,钓线垂落在一口水缸内,其中装的分明只有清水。 “阿郎,老奴有罪。” 常管事吞了口唾沫, “六个坊的民地,老奴已尽数拿下,不日便可推平旧屋,建造新宅。” “办事妥帖,何罪之有?” 安禄山褐目微张,低沉的声音隆隆回响。 “有几个不长眼的刁民贪财闹事,不肯售***得老奴不得已使了些手段。此事若是传开,恐对阿郎声誉不利。” “闹,让他们闹。” 安禄山摩挲着竹竿, “最好闹到朝堂之上,闹到谏官弹劾,闹到圣人的耳朵里,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安禄山是个贪图享乐的粗人,是个恃宠而骄的胡狗,是个目光短浅的**。” “老奴明白。” “你做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喏。” 常管事脸上浮出喜色,轻轻合上屋门。 肥壮的身影独自对缸而坐,影子在跳跃的灯光中变形扭曲,直蔓上屋顶。 钓线轻轻一颤。 “老畜生,你急了?” 安禄山摇摇头,“闲厩群牧使的封职,我还没拿到手里,时机未至。你都等了几十年了,再多等几天又何妨啊?” 钓线抖了两下,竹竿微曲。 “我知,我知。” 安禄山低声一笑, “你想覆地,我想翻天,咱们利益相合,是铁打的盟友。既然这样,你便不该疑我才是。我这次冒险入长安,给那皇帝老儿跳胡旋舞,不也是为了咱们改天换日的大业么?” 钓线又一颤,之后便平静如初。 半晌。 安禄山浓眉突然一挑,烛光剧烈摇晃。 “有贼雀儿。” …… 鲜红从血槽中涌流,漫开一大滩。 陈酒单手捂着一名甲士的嘴巴,穿胸碎甲的长刀随手腕缓旋,彻底绞烂了心脏。 【巡游】再开,溶入夜色。 其实他得到这个技能,也就短短几天而已,使用起来却如臂使指。 实际上,从苦舟获得的所有加持与技能,往个人栏一按,就像榫椽相合,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疏。 “苦舟摆渡人的特殊性么……” 陈酒正念叨着,纵掠过前方的树荫,眼前突然闪出一片袍角。 宽袍大袖系在腰间,满身文字墨光裹缠,双手空空如也。 目光直直碰撞。 空气一时凝固。 那人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神色惊疑。 “有暗哨?” “有暗哨?” 同时,陈酒眼神一沉,长刀随即朝着对方咽部横抹而出! 铛! 字迹忽一烁然,一柄墨色长剑在男人掌中汇聚凝实,和凤图刀重重磕碰。 长剑刃口崩裂,溅出了些许墨点,又重新依附回对方身上。 借着【阴阳】,陈酒看清了那些字。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李白的诗。 陈酒扯了扯唇角,手腕猛然下翻,血红刀脊黏着墨剑压了下去,刀尖随即直戳对方胸膛。 噗嗤! 第二十章 围猎 刀口刺穿一团由文字铺开的墨光,就像陷入了激涌的漩涡。 “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 又是李白诗…… 陈酒眯了眯眼睛,费力将长刀拔离漩涡。 借此机会,男人脚步暴退开来,树叶扫着身子沙沙作响。 然而在下一刻,他眼前一花,却是向前径直越过了墨团,直面一抹近在咫尺的刀芒! 【摄柳】 凤图刀和墨色长剑激烈摩擦,迸射的火光掺杂着墨点,微微照亮了男人的脸庞。 棱角分明的五官,单看并不算出彩,捏合在一起更是平平无奇,唯独那双柳叶狭刀般的眼睛,让陈酒没来由想到一个人。 薛征。 狼顾鹰唳,或兵或匪。 墨剑的器型和硬度韧性虽然都与实在的兵器一般无二,却唯独少了相似的分量。 刀口裹缠着剑刃轻而易举向一侧撇去,陈酒顺势踏前半步,拧腰撩刀,寒光凛然上挑,直抹向男人持剑的双臂。 “断!”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酒心中一寒,脑袋凭本能往后重重一仰。 一支墨箭从唐曜身上暴射而出,擦着陈酒的鼻尖堪堪滑过去,射落了树叶。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埃尘。” 哪首诗来着?《北风行》? 狂热粉啊…… 念头划过脑中,陈酒动作毫不凝滞,惊雷一般的靴尖直取对方裤裆。 “拆你祠堂。” “拆我祠堂?” 唐曜眸子阴沉欲滴,左膝盖匆忙一抬,和鞋尖重重磕碰,汹涌的剧痛灌入神经。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淹没在紧随其后的刀风中,陈酒冷着一张脸,【巡游】紧紧黏住对方急撤的身形,凤图刀在周身盘旋出一轮血红满月,朝着脖颈不依不饶斩杀而落! 【阴阳】看得清楚,那句“宝刀截流水”墨迹枯笔浅淡,尚未恢复之前的稠度。 “又闻子规啼夜月,雄飞雌从绕林间。” 墨字烁然。 健壮身躯与宽袍大袖一同骤然分开,幻化作两只黑白相间的杜鹃飞向两侧,刀锋只扫掉几片羽毛,杂糅着血色与墨色。 下一刻, 雄雌杜鹃在半空绕了个半圈,重新聚首,汇合成了唐曜。 赤裸的后背顺着惯性撞在树上,身上绽开了四五道片状伤口,皮肉被生生剐去一层,算不上多深多重,但瞧着挺吓人。 枝叶撞得好一阵摇晃,落下积雪,砸了唐曜一头一脸,血水融化雪水,显得有些狼狈。 两人抬眼一对望。 “这个暗哨,脑子不太灵光啊。” 陈酒心下奇怪。 暗哨的职责是暗中警备,不是正面搏杀,两人缠斗了几回合,对方看样子却完全没有向附近甲士示警的打算,连喊都不喊一声,似乎是想单打独斗,把自己闷死在这片树荫里。 “这个暗哨,脑子不太灵光啊。”唐曜也怀着同样的想法。 簌簌簌,簌簌簌。 与此同时,甲片声在不远响了起来,是一队巡夜的曳落河。 “糟了……” 陈酒脸色一僵,握紧刀柄,已经做好了潜入失败以一敌众的准备。 他抬眼凝望着男人的面容,却发现对方同样表情僵硬,脸颊紧绷,满身墨字在筋肉上流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 甲士队伍经过又远去。 鸽子在头顶盘旋一圈又一圈,雪一直下,气氛有些尴尬。 “同行啊?”陈酒压低了声音。 “我来杀人。” 唐曜啐出一口嚼碎的薄荷渣子,又从锦囊里拈了两片放入唇间。 “彼此彼此。”陈酒眼角抽了抽。偷鸡的碰上了摸狗的,还莫名其妙打了一架,这叫什么事啊。 “刚刚是你占了便宜,这里地方太小,又得提防守军,我施展不开。” 唐曜盯着陈酒, “换个场合,你会输。” 陈酒嘴角扯动,呵呵一笑:“彼此彼此。” 片刻的默然。 “那,就此别过?” “别过吧。” 两道身影默默擦肩而去,各自匆匆奔赴东西,都没有联手同行的打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陈酒贴着阴影几个纵跃,落在一个小院中,双目在夜色中微微发光。 其实他对那个异人的手段很感兴趣,李白诗句身上纹,花哨但又实用,只可惜场合实在不方便,不然真可以讨教一下。嘿,不知上头纹没纹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突然一声轻咦。 “附近好黑,莫非是间废院?” 念头刚落。 陈酒额头一阵抽痛,天空中的鸽子被一支羽箭射了个对穿! …… 铁胎弓弦声急颤,虎骨扳指褐色沉凝,泛着一层经年把磨出的厚厚油光。 “婢子养的狗奴贼,都飞了小半宿了,真当爷爷我是瞎子?” 闷闷的声音从面甲下响起,全身笼罩在明光将铠中的甲士大手一挥,伴着簌簌的甲片声,几十簇火光渐次亮起,驱散了周遭的漆黑。 光晕下映出一具具铁甲,就像潜伏在草丛中的狼群显露獠牙。 “异人刺客已经入网,就在前面的院子,里里外外围严实了,谁那里漏口子,我便剁碎了谁,喂义父的海东青。” “喏。” 齐声如雷。 “旅帅(唐朝旅帅领百人队),就一个么?我听说有两个刺客……” “就你会算数啊?”旅帅熊眼一瞪,“另一个刺客自有别的兄弟去追去杀,咱们顾好眼前的便是。两个都包圆了,我岂不是要在义父眼里落个‘贪功’的恶名?” 甲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开口。 “说起来,自从侍奉在义父身边,我也许久没有宰过人了。” 旅帅掂了掂手里的斧子,握拳在胸口一敲,甲声铿然, “东北之虎,漠北之狼,曳落河的儿郎们,提振精神,今夜,就让养肥了的长安狗见识一下真正的野兽!” “喏!” “列阵。” 盾牌罗列,横刀出鞘,劲弩上弦,盾墙中支出泛着寒光的槊矛,整齐的脚步压向小院,几十个悍卒眨眼间就组成了一台精密的战争兵器,又或者择人欲噬的凶兽。 这时候,一颗小东西从门里头抛出,在盾牌上撞了一下,骨碌碌滚了两圈。 铁黑色,椭圆形,表面布着凹凸不平的格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厉害暗器。 “啥东西?酒壶?” 下一刻,平地惊雷! 闪耀的火光和锋利的弹片四下爆射,裹挟着庞大的冲击,直接撕裂了盾墙。 工艺精湛的冷锻护具在量产型现代热兵器面前薄得像一层纸,破片撕裂血肉,几具沉重的明光铠高高抛飞了出去! 紧接着,军阵上空压来一片风声。 旅帅抬头望去,纷洒落雪中,一袭翻飞的黑袍踏着墙檐纵跃而出,好似扑杀猎物的鹰隼,刀芒圆融如月轮。 第二十一章 安禄山 五尺长刀随黑衣旋舞,裹挟着刺耳的铮鸣声,切过两个甲士的脖颈,饥渴的刀刃疯狂吸吮伤口,纹路越发妖艳。 【饮血】 一杆长槊直奔胸口凌厉扎来,陈酒刀口一磕,探手抓住硬木槊杆用力一拉,雪亮的槊锋直直插入另一个甲士的面门,同时凤图刀直刺而出,捅进了那个被踉跄拉过来的持槊曳落河肋下空当,将肺脏和心脏一同戳烂。 血腥味儿充塞鼻腔,陈酒感受着从刀柄涌入掌心的蓬勃生机,双眼越发明亮。 长刀,重槊,血肉,金属…… 方寸见血的冷兵器交锋,人与人之间的殊死搏杀,肌肉筋骨的原始纠缠…… 久违了。 陈酒大咧着嘴角,凤图刀每次挥劈戳刺,都带起几道激涌的血箭,在黑衣上浇洇一大片。 刀口翻折劈落,碎甲断骨! 唐朝的明光铠,由两千余片鱼鳞甲和长条甲经锻铸、打札、错穴、精磨等数道工序,最终由皮革条编缀而成,辅以胸前背后的金属圆护镜,是这个时代最精良的甲胄,素来有“铁猛兽”的称谓,仅重量就有几十斤,非重器不能破甲。 若不是凤图刀经过龙血磨石的打磨,成为了含炁类物品,怕是早就刀口崩折,根本无法像如今这样破甲如裁纸切布。 血滴顺着衣沿四下飞洒,陈酒在军阵的缺口中左突右冲,如修罗凶神。 军阵后头。 旅帅摘下头盔面甲,掏着淌血丝的耳朵眼,阴沉着一张胡人面目。 “放箭。” 端弩的甲士身子一颤: “旅帅,会误杀兄弟们……” “曳落河八千义子亲兵,感念父亲大恩,义之所至,万死莫辞,每个人都发过血誓。为此牺牲,是他们的荣耀。” 旅帅重复了一遍, “放箭!” “喏!” 弩机扣扳,箭矢攒射! 陈酒刚刚将刀锋从一个人的腹肚拔出,连带着牵扯不清的模糊,扭头一瞧,映入眼帘的是雨幕般的箭头,眉头重重一拧。 【巡游】 裹着刀光的身影一闪而逝,在人群中冲出一条糜烂的通路,避开绝大多数落箭。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支箭矢插入肩头,卡在了骨头和血肉之间。 反手生生拔出箭头,【王十二的狗皮膏药】往伤口上一糊,血液瞬间止住。 “放箭,是吧?” 陈酒咬着牙,巴掌在胸前一抹,汤姆逊冲锋枪落入掌中,朝弩机队扣下扳机。 “他拿根烧火棍……” 火舌喷吐! 弩兵后半句话被吞噬在弹头交织的雨幕中,一片人仰马翻。 陈酒不太会用热武器,但在这个距离上,胳膊端得平稳,总不至于描边打空。 咔哒,枪栓一响。 弹匣空了。 “要不是点数用完,当初就多买些子弹了。” 将冲锋枪丢回个人空间,陈酒随手把一颗拔了插销的二三式手雷朝旅帅所在的方向掷了过去,抽身杀回了军阵。 “又是那东西……” 旅帅表情一僵,不假思索挥起斧头,用裹着黄铜的斧面将手雷拍了回去。 拍了回去…… 手雷刚一到半空,便轰然炸开,碎片和火光的覆盖之下,刚刚重新组织好阵型的甲士们又被撕扯蹂躏了一回,军阵紊乱。 其实,手雷的真实威力并没有这么猛,但对于冷兵器时代的士卒而言,其威慑性远大于杀伤性。 “谢谢了。” 陈酒唇角一扯,踏着满地的甲片和血肉,直冲向胡人旅帅。 “狗贼奴!” 旅帅怒吼一声,同样踏步前冲,兽吞铜面大斧奔着陈酒的脑门直直劈下。 刀斧交击! “好重。” 万里挑一的曳落河旅帅骨粗筋壮,竟然与【神眷】加持过的身体素质伯仲之间。 陈酒双脚陷入血水与雪水融合的泥泞里,靴子底向前滑出,刃口一翻格开了斧子,衣摆随着前掠猎猎作响,翩然若游龙。 “我是义父亲手赐过血酒的壮士,杀我?狗贼奴也配?!” 旅帅后退半步,一身甲片响声如碎叶,斧头卷着雪花一记低挥。 飒! 斧风拦腰而来,陈酒脚尖轻点地面,整个身躯向上猛地拔升,靴底在斧面上重重一踏,雪亮的刀尖直插旅帅眉间! “噗。” 旅帅脖子向旁边用力一拧,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刀尖切开甲片、革衬、斜方肌,最终落在了锁骨上。 掌心涌来了劈斩金属一般的触感,刃口竟然是再难以往下半寸。 “骨头真硬啊。” 旅帅喉间迸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双掌松开了过长的斧头柄,握拳从左右两侧往陈酒头颅砸去! 砰! 拳头合拢。 陈酒肩膀一塌,堪堪避开重拳,飞起一脚踢在旅帅胸前,身子借着这股劲头向后一倾,刀锋摩擦着骨头生生拔了出去,碎肉外翻。 腰背旋拧,步法激绞,苗刀回旋! 锋刃嵌入脖颈,被坚硬颈骨拦住,却也切开了动脉血管,血槽吮吸着激涌的鲜血,旅帅那双胡眼迅速黯淡下去。 抽刀,再斩。 入骨一寸。 再斩! 一寸半。 斩! 硬如金属的颈骨被凤图刀彻底砍断,硕大头颅冲天而起,高高抛飞出去。 扑通, 没了项上人头的高大披甲身躯跪倒了下去,陈酒抽手拔回兵器。 旅帅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两只兽皮战靴前面,死不瞑目的眼睛往上翻着,正对上一双低垂的褐瞳虎目。 陈酒瞳孔剧烈一缩。 大袍披肩,袒露胸口,硕大的肚子上堆积着一层层膘肉。一杆长槊握在满是汗毛的巴掌中,枪杆粗如鹅蛋,足有两丈之长,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大纛用的旗杆更贴切一些。 这种压迫性…… “阿胡儿,我的儿子。” 壮汉望着旅帅的头颅, “我当初选你入曳落河,因为你是一只虎,突厥的猛虎。可在我身边过久了安逸日子,你变慢了,就成了一只猫,辜负了我赐给你的血酒。” 曳落河,儿子,血酒。 “安禄山?” 陈酒嗓音沙哑。 他不是应该在卧厢么? “隔着老远闻着一股臭味儿,来瞧瞧,原来是个阳身阴官。” 安禄山嗓音低沉,如雷声回响, “阳身阴官终究也是人,离不了人世纠缠。谁派你来的?杨国忠?还是……” “你猜呗。”陈酒咧了咧嘴。 安禄山点头: “那便是杨国忠了。” 陈酒默然不语,目光来回扫着,估测两人间的距离。 五丈。 何渭留在河图上的符,需要接近两丈之内。 “呼……” 陈酒吐出一口气,埋下脊背,膝盖微曲,悍然冲向了安禄山! 四丈。 三丈。 安禄山默默看着陈酒,神色被覆盖了半张脸的胡须藏住。 靴子终于踏入两丈之内! 渭河河图……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反应?! 陈酒抿紧嘴唇,一抬头,瞳孔中映出一杆出海升龙般的槊芒! 上架感言 感谢英明神武的编辑鹿鸣大,虽然我是个每天更新乌龟爬爬、一章要写四个小时的手残党,还是给了我相当好的推荐位。唔,我不是单更兽,我也是有双更的!qaq 感谢棍子哥,某个助人为乐的蒙面蝙蝠侠。我写文偶尔会信马由缰,如果说津门是一辆战车,他就是牵缰绳的士,多次帮助这辆马车避开陷坑。 感谢活儿该,爱称咕咕,那个英俊的好男人。这本书的开头有三版,是他帮忙敲定了这一版。开头纯对话,其实是一种相当冒险的法子,争议很大,我当时也犹豫要不要删,还是咕咕劝我维持特色,“followyourheart”。 感谢北川前辈、小呆昭前辈、东风前辈等一众同道的推书,起点的作者们都很善良,对新人很友好,唔,揉揉屁股。 感谢你们,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作者是个纯新人,毛病很多,经常犯错,谢谢你们的体谅和支持。 作者是个手残党,一章常常要写四个小时,偶尔还会产生废稿,几小时的努力付之东流,可各位看官依然惯着我;作者是个码字的扑街,有各位君子养着,这本书才能走到现在。 我一直认为,作者和读者之间,必然存在什么共同点,才会被文字连通,建立起更晦涩但也更高层次的交流。所以……咱们是货真价实的朋友啊(抱大腿)! 好嘞,常规该买惨了。 但我……其实不惨,真没啥可卖的。 有一个平凡的家庭,有一段平凡的人生,上了一个平凡的大学,每天平凡的翘课旷课迟到早退……这样的人,普通到了极点,但能说惨么? 高考没考好,家里人总觉得是小说耽误了我(平常基本就这一个戒不掉的爱好),但也没短了我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平常吃饭的时候说我两句,我装作没听着,不还嘴,默默嚼饭,也就过去了,该一起看电视还是一起看电视,该轮到谁洗碗还是谁洗碗。这样的生活,能说惨么? 写了小说,有幸收获了读者,有了读者群,每天看他们在群里天马行空,讨论一百五十斤一米七的宠物狗死掉后如何处理,我躲在屏幕后头偷笑,笑一会儿去码字,这样的网络社交,能说惨么? 所以,我真的不惨啊(拍桌)! 但我还是想求首订啊(继续拍桌)! 首订定生死啊(手拍肿了)! 作者是个大二学生,经济不独立,平常点个十块钱的外卖,都舍不得加杯三块钱的冻奶茶解馋,呜呜呜我好惨呐……各位读者老爷觉得这本书值一块钱,就花一块钱,觉得值一毛,一毛钱我也敲碗感谢,让孩子喝口奶茶吧(摇碗摇碗摇碗)! 凌晨十二点,本书上架,求—首—订—啊! 第二十二章 只手遮天(求首订!!!首发三章,白天还有) 雪花刚一落下,就被直刺而出的长槊绞碎,黑沉沉的槊锋裹挟着漫天的风雪,让人想起漠北塞外卷动大石的风涡。 锋芒一点,扑面压来! 陈酒寒毛炸起,前所未有的强烈危机感顺着脊骨,从尾巴根一路窜上天灵盖,仿佛被一头刚刚睡醒的旷世大凶睁眼盯上。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那便不避了。 【巡游】【拘灵】【飒沓】! 主动技能一次性开启,全无半点保留,这一刻陈酒福至心灵,双目炯然若流星,五尺苗刀迎着长槊直劈而出,仿佛天上满月坠落人间! 铛! 一声回响,旷远如钟。 凤图刀一阵哀鸣,玄黑的身躯高高抛飞了出去,口鼻溢血,衣衫支离。 隐约之间,一尊青铜古旧甲胄的枯槁阴兵出现在背后,探手拥住了陈酒。 他重重摔在地面上,握刀的手腕扭曲变形,脊背和满地血泥犁出一条沟壑,一时间难以分清身上到底是谁的血。 腥甜在喉头翻涌,陈酒瞳孔泛红,咕咚一声生生咽了下去。 “艹。” 胸腔剧痛,呼吸如锯齿拉扯。 成为苦舟摆渡人,穿越两个位面世界,这还是他头一回遇上完全抗衡不了的敌人。绝对的压制,绝对的落差,两人间似乎横亘了一条鸿沟,半步之内便是万丈深渊。 “青要山的阴官?” 安禄山眯了眯眼眸,褐瞳中居然映出了那一尊虚幻的铜甲阴兵。 战靴迈开,缓步踏来。 “嘶……” 陈酒喘气粗重,拄着长刀撑住身子,浑身骨头都仿佛要散架了一般。骨折的手腕端不平兵器,刀尖只能斜斜垂指着地面。 “你的刀,很有趣。” 安禄山停在在陈酒面前,微微低着头,庞大壮硕的身躯充满视觉压迫性,仿佛一座厚岩山。 “但这尊阴兵,更有趣。青要山阴官不得入长安的规矩,你不清楚?” 距离已经贴得很近了,但河图依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硬邦邦紧贴着胸口。 何渭那个糟老头子,果然不靠谱啊…… 陈酒舔了舔牙齿,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活像悬崖上的孤狼。 “无所谓了。” 安禄山探出一只巴掌,抓向陈酒额头,好似一口大锅罩了上去, “我留你一条命。记住了,指使你的人是当朝右相杨国忠,千万记住。” 陈酒指头轻叩刀柄,刀尖微微向上翘起。 然而下一刻,巴掌突然顿住。 安禄山豁然回头,直直望着卧厢的方向,神情激烈变化: “老畜生,你要作甚?” 雪花静静飘落,一切似乎全无异常。 安禄山的眼神却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凶戾,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 “老畜生,你莫要——” 话音未落。 风雪骤止。 时空仿佛定格,细雪凝固在了半空,就连血水中的微微涟漪都同时止住。 下个瞬间,骤变兀生! 卧厢轰然坍塌,屋顶被一根布满裂缝的石柱顶碎开来,尖锐的顶端沾满了泥土,挂着支离破碎的兽皮和星星点点的炭渣。 紧接着,卧厢附近的地面也被撑破,又是四根大小粗细不一的柱子,上头带有几节明显的突起,像极了……指节。 指节? 陈酒再一打量,瞳孔剧烈收缩。 哪里是什么石柱,分明是五根手指,极度类人似人的手指! 那裂缝是干枯褶皱的皮肤,尖端是塞满泥土的指甲,突起是裹着枯皮的骨节,粗细大小不一,是因为一手五根指头…… 石柱继续生长,终于展露全貌。碎石和泥土从掌心哗啦啦滑落,破碎的掌纹好似沟壑。 地动山摇。 半座宅邸都被这只从地底探出的巨手毁了个彻彻底底,鳞次栉比的奢华房屋在它的面前,根本就是些积木玩具! “老畜生,荒唐误事!” 安禄山一双虎目圆瞪,看都不看陈酒,臃肿的身材一眨眼间便撤了出去,轻灵如奔鹿,真不愧是会跳胡旋舞的男人。 他跑什么……这里不在巨手范围内啊…… 念头刚刚升起,陈酒便看见巨手翻了一下,朝着自己的方向,重重下压! 陈酒:“……” 伴随着巨掌拍落的动作,一道沉雷的声音在空中轰然回响。 模糊不清,语调古老,仿佛某种穿越了时空的颂唱,听在陈酒耳中却无比清晰,最终汇聚成两个简单的音节: “武—罗—!” 巴掌遮蔽天空。 陈酒勉强仰头,望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掌纹,喃喃自语: “砸锅了……” 砰!!! 巨手覆盖了陈酒,和拍死一只蚊子毫无区别,巨响在长安城中绵延数十里,土地向下沉降,深不见底的沟壑纵横。 …… 昌明坊,小破庙。 何渭屁股挨在门槛上,怀里抱了个带塞葫芦,正在打瞌睡,花白脑袋一点又一点,伴着痰声明显的呼噜。 地动山摇。 小庙也跟着微微摇晃,本就破烂的屋顶不停抖落尘土,洒了何渭满头。 “哈……” 何渭睡眼惺忪,抹了抹头发,往亲仁坊一望,布满老人斑的褶皱脸庞上露出一个笑容: “不是它,是你啊。” 五指参天,隔着半座城市,依然隐约可见。 “神武罗属官,果然钓得出你。安禄山和你有牵扯,也难怪得了个斗神的美名。” 何渭拔出木塞,鼻子凑上葫芦闻了闻。 底层市井沽来的廉价劣酒,漂着一层绿色浮渣。 “来,满饮此杯。” 顿了顿, “忘了你没头没脑,喝不了酒。罢了,我自斟自酌。” 呲溜一声,烈酒下肚。 何渭紧抿着嘴唇, 脸色被酒气冲得通红,憋了好半晌,才哈出一口酒气,打了个嗝。 “那小子,应该死不了……吧?” …… 天宝十三年,正月初十。 长安城地龙翻身,震响惊动数十里,亲仁坊崩尤甚,坏官民庐舍以百计,涌堆阜,裂沟渠,毁墙屋,井涌黑沙泥。 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府宅塌坏殆尽,沟壑如割。 同日。 安禄山入宫,嚎哭于阶前,劾右相杨国忠结党营私,养客刺贤,祸乱朝纲。御史中丞吉温、中书舍人尚玉谷辅谏。帝亲抚之,赐玉液酒。 第二十二章 只手遮天(求首订!!!!) ??雪花刚一落下,就被直刺而出的长槊绞碎,黑沉沉的槊锋裹挟着漫天的风雪,让人想起漠北塞外卷动大石的风涡。 ??锋芒一点,扑面压来! ??陈酒寒毛炸起,前所未有的强烈危机感顺着脊骨,从尾巴根一路窜上天灵盖,仿佛被一头刚刚睡醒的旷世大凶睁眼盯上。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那便不避了。 ??【巡游】【拘灵】【飒沓】! ??主动技能一次性开启,全无半点保留,这一刻陈酒福至心灵,双目炯然若流星,五尺苗刀迎着长槊直劈而出,仿佛天上满月坠落人间! ??铛! ??一声回响,旷远如钟。 ??凤图刀一阵哀鸣,玄黑的身躯高高抛飞了出去,口鼻溢血,衣衫支离。 ??隐约之间,一尊青铜古旧甲胄的枯槁阴兵出现在背后,探手拥住了陈酒。 ??他重重摔在地面上,握刀的手腕扭曲变形,脊背和满地血泥犁出一条沟壑,一时间难以分清身上到底是谁的血。 ??腥甜在喉头翻涌,陈酒瞳孔泛红,咕咚一声生生咽了下去。 ??“艹。” ??胸腔剧痛,呼吸如锯齿拉扯。 ??成为苦舟摆渡人,穿越两个位面世界,这还是他头一回遇上完全抗衡不了的敌人。绝对的压制,绝对的落差,两人间似乎横亘了一条鸿沟,半步之内便是万丈深渊。 ??“青要山的阴官?” ??安禄山眯了眯眼眸,褐瞳中居然映出了那一尊虚幻的铜甲阴兵。 ??战靴迈开,缓步踏来。 ??“嘶……” ??陈酒喘气粗重,拄着长刀撑住身子,浑身骨头都仿佛要散架了一般。骨折的手腕端不平兵器,刀尖只能斜斜垂指着地面。 ??“你的刀,很有趣。” ??安禄山停在在陈酒面前,微微低着头,庞大壮硕的身躯充满视觉压迫性,仿佛一座厚岩山。 ??“但这尊阴兵,更有趣。青要山阴官不得入长安的规矩,你不清楚?” ??距离已经贴得很近了,但河图依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硬邦邦紧贴着胸口。 ??何渭那个糟老头子,果然不靠谱啊…… ??陈酒舔了舔牙齿,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活像悬崖上的孤狼。 ??“无所谓了。” ??安禄山探出一只巴掌,抓向陈酒额头,好似一口大锅罩了上去, ??“我留你一条命。记住了,指使你的人是当朝右相杨国忠,千万记住。” ??陈酒指头轻叩刀柄,刀尖微微向上翘起。 ??然而下一刻,巴掌突然顿住。 ??安禄山豁然回头,直直望着卧厢的方向,神情激烈变化: ??“老畜生,你要作甚?” ??雪花静静飘落,一切似乎全无异常。 ??安禄山的眼神却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凶戾,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 ??“老畜生,你莫要——” ??话音未落。 ??风雪骤止。 ??时空仿佛定格,细雪凝固在了半空,就连血水中的微微涟漪都同时止住。 ??下个瞬间,骤变兀生! ??卧厢轰然坍塌,屋顶被一根布满裂缝的石柱顶碎开来,尖锐的顶端沾满了泥土,挂着支离破碎的兽皮和星星点点的炭渣。 ??紧接着,卧厢附近的地面也被撑破,又是四根大小粗细不一的柱子,上头带有几节明显的突起,像极了……指节。 ??指节? ??陈酒再一打量,瞳孔剧烈收缩。 ??哪里是什么石柱,分明是五根手指,极度类人似人的手指! ??那裂缝是干枯褶皱的皮肤,尖端是塞满泥土的指甲,突起是裹着枯皮的骨节,粗细大小不一,是因为一手五根指头…… ??石柱继续生长,终于展露全貌。碎石和泥土从掌心哗啦啦滑落,破碎的掌纹好似沟壑。 ??地动山摇。 ??半座宅邸都被这只从地底探出的巨手毁了个彻彻底底,鳞次栉比的奢华房屋在它的面前,根本就是些积木玩具! ??“老畜生,荒唐误事!” ??安禄山一双虎目圆瞪,看都不看陈酒,臃肿的身材一眨眼间便撤了出去,轻灵如奔鹿,真不愧是会跳胡旋舞的男人。 ??他跑什么……这里不在巨手范围内啊…… ??念头刚刚升起,陈酒便看见巨手翻了一下,朝着自己的方向,重重下压! ??陈酒:“……” ??伴随着巨掌拍落的动作,一道沉雷的声音在空中轰然回响。 ??模糊不清,语调古老,仿佛某种穿越了时空的颂唱,听在陈酒耳中却无比清晰,最终汇聚成两个简单的音节: ??“武—罗—!” ??巴掌遮蔽天空。 ??陈酒勉强仰头,望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掌纹,喃喃自语: ??“砸锅了……” ??砰!!! ??巨手覆盖了陈酒,和拍死一只蚊子毫无区别,巨响在长安城中绵延数十里,土地向下沉降,深不见底的沟壑纵横。 ??…… ??昌明坊,小破庙。 ??何渭屁股挨在门槛上,怀里抱了个带塞葫芦,正在打瞌睡,花白脑袋一点又一点,伴着痰声明显的呼噜。 ??地动山摇。 ??小庙也跟着微微摇晃,本就破烂的屋顶不停抖落尘土,洒了何渭满头。 ??“哈……” ??何渭睡眼惺忪,抹了抹头发,往亲仁坊一望,布满老人斑的褶皱脸庞上露出一个笑容: ??“不是它,是你啊。” ??五指参天,隔着半座城市,依然隐约可见。 ??“神武罗属官,果然钓得出你。安禄山和你有牵扯,也难怪得了个斗神的美名。” ??何渭拔出木塞,鼻子凑上葫芦闻了闻。 ??底层市井沽来的廉价劣酒,漂着一层绿色浮渣。 ??“来,满饮此杯。” ??顿了顿, ??“忘了你没头没脑,喝不了酒。罢了,我自斟自酌。” ??呲溜一声,烈酒下肚。 ??何渭紧抿着嘴唇, ??脸色被酒气冲得通红,憋了好半晌,才哈出一口酒气,打了个嗝。 ??“那小子,应该死不了……吧?” ??…… ??天宝十三年,正月初十。 ??长安城地龙翻身,震响惊动数十里,亲仁坊崩尤甚,坏官民庐舍以百计,涌堆阜,裂沟渠,毁墙屋,井涌黑沙泥。 ??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府宅塌坏殆尽,沟壑如割。 ??同日。 ??安禄山入宫,嚎哭于阶前,劾右相杨国忠结党营私,养客刺贤,祸乱朝纲。御史中丞吉温、中书舍人尚玉谷辅谏。帝亲抚之,赐玉液酒。 第二十三章 出井 ??潮湿,黑暗,压抑,寒冷。 ??浓重的土腥气充塞口鼻。 ??溪流冲刷着衣衫破碎的身躯,几尾没有眼睛的半透明小鱼叮在伤口上,鳍须在水中轻轻摇摆,扫得皮肤微微发痒。 ??“附属技能【龙眷】已被动触发,抵御一次致命攻击。” ??“暂时失去【龙眷】。” ??陈酒缓缓睁眼,张了张嘴,吐出一口半水半血的淤浊。 ??盲鱼散开。 ??“咳咳咳。” ??凤图刀紧紧握在巴掌里,两只手腕已经恢复了正常,但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刮蹭伤口,胸腔随着一呼一吸持续钝痛,像是卡着刺。 ??溢出上限么…… ??陈酒把露出一角的河图塞回怀里,单手一撑,翻身跃起,【阴阳】四顾。 ??脚下是没至腿肚子的溪流,头顶是嶙峋的怪石与落渣的泥土,堵塞上空,不见天日。 ??眯眼再一望,泥巴中居然镶嵌着鳞次栉比的墙头屋舍,飞檐斗拱,俨然一座倒悬的古代城市,在黑暗中绵延开来,不知尽头。门框窗柩早已腐化,门窗黑洞洞的,好似头骨的空洞眼眶,数不清的眼睛正向下注视着自己。 ??“在地下?” ??陈酒取出【大关丁的糖葫芦】,咬下一颗,后槽牙碾碎山楂,酸甜的红汁在口腔中溢开,给泛白的嘴唇添上一抹血色。 ??回忆刚刚。 ??巨手落压,大地龟裂,半座亲仁坊的屋舍倾倒崩塌。巨掌随即缩回地底,似乎在它眼里,自己只是一只捏死了便不值得回顾的虫子。 ??怀中河图拓本涌出灿烂金光,护持着破破烂烂的身躯坠入了沟壑,顺着暗溪一路漂流……最终,停在了这里。 ??“得先出去。” ??陈酒大口嚼着糖葫芦,吞咽下肚,精神状态明显好了不少。光秃秃的竹签随手一丢,从个人空间中取出火柴盒。 ??自从离开津门,习惯了火柴点烟,他就不怎么再用打火机了。 ??嗤啦一声轻响。 ??火苗亮起,冉冉摇晃。 ??“有风,就有出口。” ??陈酒捏着火柴,迈开脚步,露出大脚趾的破烂靴子在冰凉溪水中跋涉,哗啦作响。 ??…… ??丰邑坊,东南角。 ??天色晴朗。 ??一间枯草横生的带井废院,草叶随风拂动,却又掺杂着宽衣解带的窸窣声音。 ??“别,这是白天……” ??“没事,院子早就废弃了,大家又忙着地龙翻身的灾情,没人来。” ??“别,这里好冷……” ??“没事,我抱着你,一会儿就暖和了。” ??“今天真的不行,我还有活儿要干,耽搁了会被温媪用鞭子打的。” ??“除了我,谁还敢用鞭子打我的心肝?我让公子把他发配到昆仑奴的屋子里去住!” ??“唔,好热……” ??枯井边上,杂草里头,一个僮仆和一个婢女的身影重叠相合。襦裙拉下一半,胸脯嫩白。 ??“许郎,你会娶我么?” ??“娶,当然娶。等过两天大灯会,我把公子伺候舒服了,就向公子请婚。” ??“你是公子打小的伴读,伶俐亲近,我只是一个小小婢女,只怕你在大灯会上见了世面,便将我弃若敝屣。” ??“你这话好生伤人。” ??僮仆将脑袋从一片雪腻中拔出来,脸庞白皙,五官精致,竟是比婢女还漂亮些。 ??“我许称心对天发誓,若是我始乱终弃,这条命便让阴官勾去……” ??话音刚落。 ??一只骨节分明的巴掌搭在井沿上,撑出了个衣衫褴褛的挺拔男子,一身破烂布条下,露出精悍的肌肉和两张狗皮药膏。 ??头发极短,剑眉星目,手中拎着一柄形制古怪的血红长刀,浓郁阴气直冒。 ??“劳驾,这是何处啊?” ??陈酒顶着两道不可思议的惊恐目光,嗓音发哑。 ??“丰丰丰邑邑邑……” ??僮仆双目圆瞪,结结巴巴。 ??“丰邑坊?有点儿远。” ??陈酒低下头, ??瞄了眼身上的烂衫破衣,目光又一飘,盯住了僮仆挂在草尖上的青袍。 ??…… ??“呦,换衣服了?不错不错,我其实一直觉得青色比较适合你,瞧着多精神呐。” ??何渭搓着手掌,脸上笑眯眯的。 ??“少扯闲话。” ??一路从丰邑坊赶回破庙的陈酒皮笑肉不笑,牙齿间迸出几个字,“安禄山,泾河龙?” ??“有可能,我当时说的只是有可能。这不就算错了嘛,结果是另一个藏得深的老怪物。”何渭满脸懊恼,“都怪我修行不济,棋差一着。” ??“算错了?我看你算得很对啊。” ??陈酒呵呵一笑。 ??巨手留下的声音,“武罗”两个字,他当时听得无比清楚。坑人的糟老头,讲话九成真一成假,合着河图拓本只是一件保命道具,自己才是验货的饵。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何渭捂嘴咳了两声,“反正你也算有惊无险,不如这件事就此翻篇……” ??“翻篇?” ??陈酒白眼一翻,也没再说啥,只是屁股往门槛上一坐,拍着大腿,唉声叹气。 ??“哎,惨呐……” ??“嘶,痛啊……” ??“啧,老家伙没人性啊……” ??“……” ??何渭嘴角微抽,“行了行了,别哭丧了,我给你个好东西。” ??话音刚落,何渭抬袖一挥,将供桌上的龙王木雕凌空摄入了手里。 ??两只褶皱巴掌上下揉捏,熟练的就像做花灯一样,材质坚润的木雕只两三下便被搓成了一个造型精美的花盆器皿,往地上一摆,咕噜咕噜涌出清冽水花。 ??一棵小树般的珊瑚凭空浮显,缓缓拔升,九尾颜色各异的鲤鱼苗围着珊瑚摆动鱼鳍,吐出一串串斑斓的小泡泡。 ??“候它生长成材,得半柱香。” ??何渭收回目光,看向陈酒, ??“看在你办事不错的份上,这半柱香内,有什么想问的尽早问,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就等您老人家开金口呢。” ??门槛上,陈酒脑袋埋在双手之间,搓了搓脸,再抬起头来,表情已然恢复了正常。 ??“老人家?呵呵,不喊老家伙了?”何渭一撇嘴。 ??“年轻人肝火旺,管不住嘴巴,您老多担待。” ??陈酒眼神阴沉,掰弄着指节。 ??“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总得知道揍人的姓甚名谁,以后好还不是?” ??“嚯,好大的口气。” ??何渭花白眉头抖了抖, ??“长安城尚是片荒地的年岁,那个家伙就已经埋在这儿了,你那位武罗神娘娘亲手埋的。” ??“若非种种限制,它恨不得踏平了青要山,你一个末流阴官,居然想把那一巴掌还回去?嘿,快醒醒酒,洗洗睡吧。” 第二十四章 神眷进阶(QAQ求首订……) ??“我也不是莽打莽冲的傻子,没打算现在就做些什么,只想记个名字。”陈酒解释。 ??“名字,说不得。” ??何渭摇头, ??“那家伙虽然半疯半癫,没头没脑,耳朵鼻子却极灵,他的名字在长安城中算是个禁忌,说了,我这间小庙怕是就没了。” ??顿了顿, ??“想必你应该清楚,神武罗不仅是山神,还掌管着人祖黄帝的密都,地位比寻常山神高出一层,缘由是她曾经参与涿鹿之战,算是实打实的战功受赏。有战功,自然就有斩获;有斩获,自然就会担上不少命债血仇。那个家伙,便是其中一份债。剩下的等你回了青要山,自己去打听罢。” ??“涿鹿……” ??陈酒摸着下巴,沉吟许久,换了个更加实际的问题: ??“它和泾河死龙、渭河龙王比,谁强啊?”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庙祝,怎知这种秘事?反正我都对付不了。”何渭摊手,“你得去磕头问渭河龙王爷啊。” ??“糟老头儿……” ??陈酒嘀咕一声。 ??这时,花盆中突然涌出一团光华,伴着鱼龙跃波的虚幻异景。没多久,华光骤然收敛回了花盆,一颗九色珊瑚树亭亭而立,挂着九枚形如鲤鱼的果子,裹着鳞片的外壳坚润如玉。 ??“成了。” ??何渭将花盆推向陈酒,笑着说, ??“这珊瑚树啊,百年结一果,寿数近千年,才结出九颗各有神异的果实,你挑一颗吧。” ??“两颗?”陈酒伸出两根指头。 ??何渭脸上维持着笑容,轻抚胡须,默然不语,嘴角却微微一抿。 ??“懂了,一颗就一颗。” ??陈酒打量着九颗果子,除了颜色,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来,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何爷,我一个啥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两眼一抹黑,如果胡乱选择,只怕白瞎了宝贝。要不,您给指指门路?” ??“毛头小子?我看是滑头小子才对。” ??何渭抬了抬眼皮, ??“我刚刚说了,你穿青色比较适合。” ??“谢何爷。” ??陈酒点点头,探手就要去抓青色的鲤鱼。 ??“但,还是红色最衬你的气质。京都游侠儿,杀人红尘中。” ??“……” ??巴掌僵在半空。 ??陈酒眼角抽了抽,又摸向红鲤鱼果子,指头搭在果皮上,斜目望了眼何渭,看老头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才用力一扯。 ??鱼尾巴拍了拍陈酒的手背,鱼身一直,鲜红鳞片合拢下去。 ??“果皮不能食,得剖开。”何渭提醒。 ??陈酒便取出凤图刀,捏住刀脊前端,朝果皮轻轻一刺。 ??坚润如玉石的表皮割裂开来,溢出些许半流质的晶莹果肉,就像熟透了的桃子。 ??果实下肚。 ??“怎么样?” ??“额……挺甜的。” ??陈酒捏着软塌塌的果皮,砸了咂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难不成糟老头在唬人玩? ??念头刚生,腹肚突然涌出一团灼热,仿佛吞了块烧红的炭! ??陈酒险些咬着舌头,握拳死死抵住腹部,豆大的汗滴渗出额头,雄厚的血气顺着经络,涌向了四肢百骸皮肉筋骨。 ??“【神眷】获得进阶!” ??【神眷(进阶)】:基础素质大幅提高,伤口愈合速度大幅提高。百病不侵,百毒易辟。 ??身上,蠕动的肉芽织补伤口,迅速合拢,只留下几块发红的伤疤。 ??单价10点的两块狗皮膏药,还没有来得及发挥出全部疗效,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尘土中,看得陈酒有些心疼。 ??“打开个人栏。” ??个人栏 ??姓名:陈酒 ??加持:【神武罗眷顾】 ??技能 ??独立技能:【飒沓】【阴阳】 ??附属技能:【鬼骨】【巡游】【拘灵·摄柳】 ??品阶:九品 ??乍一看,似乎与刚入大唐位面时没有什么太大差异,只不过多了几个词而已,但陈酒自己心里清楚,到底是怎样的云泥之别。 ??“大幅提高……” ??默默念叨着。 ??且先不论【神眷】是【神武罗眷顾】的根基,本身就具有特殊性,单论实战应用,增幅、大幅度、极大幅度,三者之间虽然只是增减了几个字,却代表着台阶门槛。 ??举个例子,昨夜与安禄山对拼兵器,陈酒在【飒沓】【巡游】【神眷】三重效果的加叠下,速度和反应都勉强跟得上,成功接了那一记槊刺,但接到归接到,却没有接住,因为力量筋骨实在差得太远。 ??武艺作为一种技艺,得在基础素质差距并非天堑的前提下,才可以显出作用。身子骨没长开的稚童即便精通百家拳理,也打不过只会王八拳的青壮,便是这个道理。 ??若是换成如今的自己,去接那一槊…… ??陈酒眼瞳微闪,巴掌攥了又松,骨节咯吱脆响。 ??何渭袖子一挥,收回花盆。 ??“最近这段时间,用不着你,我给你几个阴物精怪的跟脚,你自去攒功勋吧。” ??“先不急。” ??陈酒却摇了摇头,“还请何爷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陈酒把果皮递向何渭, ??“请何爷用妙手,帮我捏一个盒子出来。” ??“臭小子,”何渭不禁气笑,“你莫不是把我当成了工具人?要盒子,自己去西市买。” ??“新鲜话学得倒快……” ??陈酒嘴角一翘, ??“凡夫俗子打造的粗劣物件,配不上我要装的东西。” ??巴掌在胸前一滑,取出几枚蚕茧般的香片,扑鼻的异香氤氲开来,闻之欲醉。 ??“瑞龙脑?” ??何渭鼻子一抽,饶有兴致, ??“莫非你小子终于开窍了?是要拿去讨好哪家的姑娘啊?” ??“不讨好姑娘,” ??陈酒勾了勾唇角,“讨好皇帝。” ??“皇帝……”何渭一挑眉,“你要参加太上玄元大灯会?” ??“阳身阴官也是人,离不了人世纠缠。”陈酒借了句话。 ??今天是正月十日,灯会虽然定在十五,却提前数日便开始选拔异人,为唐明皇歌功颂贤,为大唐盛世添彩增色。 ??苦舟事件要求异人排名三甲,一旦失败,将不得不面临强制回归和处罚。 ??“去开开眼界也好,” ??何渭赞许,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从古至今,还是头一回有这般繁盛的王朝。”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陈酒重复了一句,低头摩挲着瑞龙脑香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五章 妃子笑 翠色藤蔓在竹架上攀升,鼓起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花苞。男人响指一打,花苞轻轻摇晃,绽放出娇艳欲滴的百花。 布衣男人满脸自得,望向桌子后头的小黄门,低下头叉手作揖: “公公,你看……” 黄门也不说话,巴掌轻晃,鼻翼微翕。 “就这?” 黄门小太监撇了撇嘴, “有藤无叶,有花无香,只是障目幻术而已,雕虫小技,去市井中讨些喝彩赏银是够了,想进玄元灯会的门,在万国使臣之前、天子圣人阶下耍弄?不够格。” 男人脸色一变,额头渗汗, “公公,我……” “叉出去。” 两个金甲力士大步踏前,两柄长戟在男人脖子左右一叉一提,男人一下子哑了嗓子,身子被抛了出去摔重重在路面上,好半天都没站直。 “嘶~” 这么一弄,排队的人群轰然散掉了大半,只剩下四五十。 “下一个。” 队伍中的陈酒眸子荧亮,四下打量。 在【阴阳】视野里,短了不少的排队当中闪烁着一团又一团光,有些暗淡,有些明亮,有些缥缈稀薄,有些耀眼凝实。 虽然还是插葱装象的占居多,但的确不乏有真本事的异士。 然而, 此刻,他们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站在这里,任凭没有胡须的黄门太监拿腔捏调。 “有钱有权男子汉,没钱没权汉子难……” 陈酒移动目光,投向了那些甲兵。 凤翅兜鍪,山文锁甲,脸上覆盖着不知是何材质的面甲,没有眼洞嘴洞鼻洞,只有一片磨得可以当镜子的光滑。一颗颗金黄微尘从甲缝流溢而出,是陈酒前所未见的气焰。 猖兵。 来之前何渭提醒,宫中两位法师借着皇气,能清下四方巨灵神,掌控着数百神将猖兵,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排队不断缩短。 滥竽充数的被打了出去,奇人异士被请入一间小屋等候第二轮。 这样的选拔点,全城有九个,这是离唱明坊最近的一个。 终于,到了陈酒。 “姓名?” “陈酒。” “有名无字?” “字……水酉。” “听你口音,不像是长安人。外人入京,可有路引籍册?” “有的。” 陈酒将苦舟准备的路引递了过去,黄门接来打开看了两眼,微微颔首。 “清白人家。来,让我瞧瞧,你都有什么神奇本领啊?” “我比较能打,算么?” 陈酒嘴角含着笑。 “呵呵。”黄门皮笑肉不笑,“你莫非在与我耍笑?” “我哪儿敢啊。” 陈酒目光在黄门脖子上晃了一圈,从袖袍里头取出一个小盒,放在桌上。 “公公,你看这个,够不够格敲门?” 何渭捏的盒子有锁香的效果,样式又精致,图案是鲤鱼化龙,卖相上佳。 “想靠献宝来出头?盒子不错,就怕是绣花枕头塞稻草。” 小黄门哼了一声,打开盒盖,异香扑鼻而来,瞪大了眼睛。 “瑞龙脑?好宝贝啊。” “公公见多识广。” “倒也不是我见多识广,” 黄门轻轻摩挲着盒盖,笑容灿烂,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在里头, “前些年,交趾进贡了几十枚,贵妃娘娘喜欢得紧,可惜数量太少,没几年就用光了。这东西实在太过稀罕,圣人催也催收不上来,你这一盒算是挠中圣人的心窝了。” 黄门行了个叉手礼, “这件宝贝,我稍后会替你贡上去。陈先生,请进屋吧。” “你送?”陈酒眯了眯眼睛。 “陈先生放心,宫中人最讲规矩,断然做不出那种截胡的事情,这些猖兵皆可作证。” 小黄门倒是没有贪墨下来的心思,毕竟有一队猖兵在身后看着。 这群铁罐子奉宫中两位大法师的令,往好了说是铁面无私,说得难听点儿,其实就是油盐不进。自己若是守规矩,他们便令行禁止;但自己的举动但凡稍有出格,就会被上头知晓,便是有心借机揩油,也没这个胆子。 “下一个。” 第二个人报完名字,交完路引,将一幅泛黄的图卷在桌面上铺开。 “你这是?” “此图名为泽国阵图,是祖辈留下的法宝。”那人一脸自信,“若是善加使用,能让数百庸卒抵精兵数千,且听我细细解释……” “叉出去。”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两柄长戟叉住喉咙,直接抛了出去。 “下一……” “凭什么?!” 黄门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喊盖住了声音。 那人躺在路面上,勉强撑起脑袋,捏着阵图愤然开口: “凭什么前面的过了关,我就不行?那瑞龙脑除了奇香,并无神异,我这可是能帮边关将士杀敌建功的有用法宝……” 猖兵正欲上前,被黄门拦住。 “且等一下。” 黄门低头盯着那人,“你想知道凭什么?我先问你,什么叫有用?” “利国利民,便是有用……” “错了。妥帖帝心,方才有用。” 黄门朝虚处拱了拱手, “圣人贵为天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撒豆成兵的神符,驱风引雷的战车,哪个不比你这破图强?但这些玩意儿,能让圣人开心么?不能。” “是,论神异,瑞龙脑或许比不上你的破图,但它合了贵妃娘娘的心意,就合了圣人的心意。大唐雄兵百万,不缺你这几千精良,但圣人啊,缺贵妃娘娘的一笑。” “大唐君主,岂可如此昏……”那人嘴唇颤抖。 “慎言!你找死,莫要拉上我!” 黄门脸色骤变,怒喝一声打断了剩下的话,使劲挥动袖袍。 “妨碍灯会选拔,打!狠狠打!” 猖兵的山文甲战裙淹没了倒在地上的身影,阵图跌落在尘土里。 …… 陈酒步入小屋,微微一怔。 屋内空空如也,之前进去的十几个人全都没了身影,只有一个门框伫立在正中,上头雕刻着繁复玄奇的花纹图样。 “怎么着,任意门?” 陈酒摸了摸下巴,也没迟疑,一步迈了过去。 骤然昏暗。 没几秒钟,视野重新恢复清晰,却已立身在了一座坊市当中。 “西市?不是幻境……” 陈酒眯着眼,【阴阳】四下环顾。 的确是自己熟悉的西市,建筑街景实实在在,若说唯一的异样…… 一个人都没有。 摊位上的芝麻胡饼冒着热气,水盆羊肉在大锅里随香料翻滚。路边沟渠中静静流淌着雪融的溪流,写了“茶”字的布幡在半空摇摇晃晃。 但,没有人,这些原本充满烟火气的景象,就显得无比诡异。 就在这时,天空一声巨响。 哗啦! 陈酒豁然仰头,瞳孔微微一缩。 瓢泼暴雨,不,泼天巨浪当空而降,照着整座西市砸落! 第二十六章 西市沙盘 “猧子又胡闹了,三郎恕罪。” 宫装丽人扶起被狗子踢翻的玉杯,抬手拍了拍怀中的康国猧子小狗,轻纱袖管下滑,露出丰润的藕臂,嫩白如酥脂。 金玉环钏套在上面,竟也失了几分颜色。 “无妨。” 六十高龄、眼袋深陷的李隆基扭过头,眼中闪动着浓浓的溺宠之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娘子替朕赐他们一泼酒雨,考验一下这些奇人异士的本领,他们应该叩头谢恩才是。” 两人身前摆了一方坊市沙盘,笼罩着轻薄如雾气的五色华彩,缤纷绚烂,却又一点都不遮蔽目光。 自上而下, 可以清晰看见鳞次栉比的屋宇,纵横交织的街巷,一个个身影在其中穿梭往来,渺小的就像是土堆间的蚁虫。 此时,这些虫子被从天而降的酒雨一冲,一下子显出几分忙乱。 “彩,彩啊!” 李隆基颔首, “纳百十人于一方小小的沙盘洞天,罗仙师当真妙法高绝。” “旁门左道耳,全赖紫微帝星皇气加持,方能成就异相。”侧后方五步开外,一个羽衣鹤氅的中年清癯道人开口说。 “旁门左道?” 李隆基微微侧头,嘴角含着一抹弧度,“这都只是旁门左道,什么才是大道啊?” “陛下龙御九州,庇佑万民,四方臣服,海晏河清,方为大道。” 李隆基闻言,朗声大笑。 “陛下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宫装丽人端起一杯酒奉了上去。 “天下英才尽入我彀中矣,我朝太宗此言,言尽帝王之喜。” 李隆基接过酒杯,另一只手指了指沙盘, “罗仙师,想择出真英才,一杯酒不太够,给他们添上把火吧。” “喏。” 道人随手摄来一簇花,袖袍一挥,纷纷洒洒的花瓣一边缩小,一边坠入了沙盘。 …… 汹涌浪花,门板随波逐流。 “酒?” 陈酒扛着纹络血红的苗刀,独立于木板之上,抽了抽鼻子,眉头微蹙。 酒浪冲塌了小摊和棚子,冲入酒肆商铺,锅碗瓢盆在河面上浮浮沉沉。 陈酒正低头打量,水面又映出数抹流光,急忙攥紧刀柄抬头。 “没完了是吧。” 但这一回,流光没有激出太大的动静,只是散落在了坊市各处,数道光柱冲天而起,伴着宏大的声音隆隆回响: “人,一百九十二;” “花,四十九。” “持花登台者,可灯会面圣。” 讲话的同时,大地震响,酒浪如沸,一座九层高台在西市正中拔升而起,碾碎了商铺屋舍,泛着耀眼的金芒。 “灯会……” 话音一落,陈酒便纵身跃上路边屋顶,哗啦哗啦踏着瓦片,直奔最近的光柱而去。 越过十几间屋舍,光柱赫然在望,一片花瓣默默躺在檐角上。 陈酒的脚步却骤然一顿,犁得瓦片破碎。 “铮~” 一声清越弦鸣,肉眼难着的风刃切开空气,切落了陈酒前飘的衣角。 若是迟了半步,被切的便是胸膛。 陈酒绷着脸颊,目光越过花瓣,投向了对面。 “好花当配美人,这位小郎,将这朵花让给小女子可好?” 对面屋顶上,一个衣着惹眼又惹火的妖艳女子抱着琵琶,笑意吟吟,满头秀发披散而下,一直垂到腰间,敞口很大的红紫衣裙飘飘曳地,露出精致锁骨和白腻一片。 “姑娘说甚?我听不清,不如离近点儿,咱们呐……” 陈酒指头敲着刀柄, “慢慢聊!” 第一个“慢”字刚出口,陈酒膝盖微屈,脚下重重一蹬,朝着女子飞身而去。 刀芒如霜。 女子不慌不忙,抿唇一笑,修长秀气的手指在琵琶上轻扫。 两道音刃迎面而来,劲风几乎割裂发梢。 腰脊旋拧如大龙,刀口将风刃挑得稀碎,花瓣已经近在眼前。 陈酒却是眼神一冽,面前方寸之间,密集的音刃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 铛铛铛铛铛! 苗刀舞出一泓满月,将风刃纷纷弹开,陈酒的神情反而越发肃然,视野开始微微发花,一切事物浮出重叠的影子。 “有古怪。” 牙齿用力一咬下唇,眼前稍微恢复了些许。 “小郎对自己真狠,看得小女子好生心疼,只可惜本事实在不济,这几步路~有这么难么?” 女子嗓音柔媚, 手上却毫不留情,五指如轮,任凭琴弦急颤,割裂指尖,鲜血点点飞洒。 二十步…… 音刃越发稠密,网眼越来越小,越来越缩,陈酒冷着一张脸,艰难跋涉。 十八步…… 噗嗤,噗嗤,两道伤口浮出大腿和肩头。 十六步…… “胜了。” 妖艳女子殷红的唇角勾起。 自己的琴声堪比剑雨,又具备损伤精神的附加效果,两相叠加,最后十几步,这个只会耍大刀的莽汉子绝对难越天堑。 巴掌稍稍停顿,便要激奏一曲。 十五步! 陈酒牵了牵嘴角,惊鸿般的刀芒朝身前无人处重重挥了下去。 下一秒钟,那里影子一闪,浮显一袭曳地的紫红衣裙。 【摄柳】 刀锋劈碎琵琶! 琵琶的材质很是奇异,似木非木似金非金,居然没有完全劈断。女子大惊失色,受惊小鹿般下意识便要后退,脚下重重一绊,却是被一只靴子踩中了裙角。 “质量不错。” 预想中的撕拉声没有响起,陈酒探手捏住女子去扫残弦的巴掌,顺滑发丝扫过精悍的手臂,微微发痒。 稍一抬眼,正对上一双涂着眼影的妖娆眸子,泪光宛然。 “……” 五指猛一攥牢,折断掌骨。 妖艳女人惨呼一声,被直袭神经的剧痛打得昏厥了过去。 陈酒抬头望向天空,抿了抿嘴唇,最终没有选择杀人,只是随手将女子推进了屋下的酒溪里。 拾起花瓣。 光柱随之消散而去。 似乎只是普通的花,就连苦舟都没有给出鉴定,但陈酒拿在手里,却莫名有些沉重。 …… “是个有善心的。” 杨太真轻轻抚摸着小狗,微微颔首。 “善心不一定,倒是有脑子,知分寸。” 李隆基移开眼睛,眉头微微一皱,眼袋越发深重。 目光落处,越过重重光华,一个人影被包裹在大群虫蛇之中,发出惨叫。 对面站着个满身银饰叮当作响的苗人女子,指间拈着一簇花,小麦肤色,脖颈盘蛇。 “衣不蔽体,成何体统,噬人取乐,如蝎如蛇。” 唐皇一甩袖子, “这种人,如何登得上玄元灯会,如何配得上盛唐气象?莫非要让在座的万国使臣都以为,我大唐子民是不知廉耻的野人,是冷血嗜杀的野兽么?!” “陛下息怒。” 罗公远一弹指,苗人女子被瞬间抹去,只剩下一个孤零零花瓣,重新焕发出冲天的光柱。 这时,杨太真轻呼一声: “三郎,你看!” 第二十七章 金甲车轮虫 ??花瓣刚一落到手里,光柱便消散了,但一枚暗金色的花形符记浮显在额头上,像是某种妆容,怎么搓也搓不掉。 ??陈酒试了试,花瓣放不进个人空间,只好别在腰带里。 ??妖艳女子一落水,便被呛醒了过来,满脸惊惶,挣扎着逃离。 ??陈酒默默注目,没有任何动作。 ??太上玄元灯会要的是能增光添彩的异士,不是征伐四方的战士,这是一开始便定下的基调。 ??虽然规矩看似在鼓励众人争夺,但如果真把这里当成大逃杀的角斗场,杀出个血流成河来,未免也太幼稚了。 ??头顶没人看着,他是万万不信的。 ??按照他的揣测,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杀人,只是需要杀得让头顶的人眼顺。至于这个“眼顺”的分寸……陈酒其实也只能代入上位者的角度,自行拿捏。 ??说实话,挺憋屈的。 ??这个时候,肩头大腿的伤口在【神眷】作用下已然愈合,只留了两道瘢疤。 ??脑袋还有些发晕,陈酒取出【大关丁的糖葫芦】,咬下一颗裹着糖衣的鲜红山楂。 ??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在口腔内炸开,头脑为之一清。 ??“开胃菜,还挺带劲儿。” ??一百九十二个异人,四十九片花瓣,接近四比一的比例,狼多肉少,单这一架肯定是不够打的,陈酒也做好了闹市持金招人眼红的心理准备。 ??一边想着,一边纵向高台。 ??大概过了两条街,陈酒脚下忽然一滑,却不是动作失误踩空,而是整条街道突然晃了起来,连带着瓦片一跳一跳。 ??陈酒耳尖颤了颤, ??朝震动的源头投去目光,看清楚之后,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好家伙……” ??长街尽头, ??一道矮小身影疾行而来,额头上印着显眼的金色符记,一身劲装被风吹得紧贴躯干轮廓,小腿上绑着两只色彩鲜艳的甲马,速度竟比开了【巡游】的陈酒都快上一筹。 ??但,制造出这份地动山摇的人并非他,而是紧追在他身后的三只大车轮。 ??仔细一瞧,这些轮子其实是一只只抱团的巨型金甲虫,高大如房屋,当中甲虫的甲片稍稍舒展,露出了一张怒气横生的凶横人脸,左脸上头还明晃晃印着一个大鞋印子。 ??沿途的屋舍纷纷被金甲车轮虫轰隆隆碾碎,脆弱得就像泡了水的土坷拉。 ??和这种大场面一比,陈酒刚刚与妖艳女子的一场搏斗,无非弄坏了几片瓦,踩塌了几根梁,根本就是小打小闹。 ??“狗贼,孙贼,奸贼,恶贼!” ??包裹在甲虫中的凶横人脸口吐恶言,“敢偷爷爷的花,敢踩爷爷的脸……” ??“额是你老汉儿!”矮子抛下一句话。 ??“批嘴给你扇扯!切碎了你喂虫!” ??“额是你老汉儿!” ??矮子咬紧牙关,满头大汗。 ??倒不是他速度不济,而是金甲车轮虫在前行的过程中,时不时就会从口器吐出一泼金水,即便坚如金石也遇之则化。 ??只不过后背沾上了一点,矮子的背部衣物就已经全部融掉,从大脖梗子一路露到屁股沟,皮肤溃烂严重,一片猩红模糊,极大拖累了脚步,眼看就要被车轮虫碾成血泥。 ??两人同时看到了屋顶上的陈酒,也看见了陈酒额头上的符记。 ??“壮士,助我……救我!” ??“兀那刀客,莫要多管闲事。”凶横汉子目光狠厉,警告意味十分明显。 ??陈酒冷眼相看,五指摩挲着刀柄。 ??掺一脚? ??那声音只说了持花登台者,可以灯会面圣,却没有说一人只能拿一片…… ??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陈酒膝盖刚屈下去,谁知眼帘中突然飞来一个小东西,竟是命悬一线的瘦子咬咬牙,将手中的花瓣径直丢给了陈酒! ??随着花瓣离身,瘦子的符记开始缓缓消散,与之相对应的,陈酒一抬手接住,额头便金光大盛,夺目无比。 ??瘦子头也不回,果断继续前奔。 ??操控金甲车轮虫的凶横汉子稍一迟疑,调了个头,面向屋顶。 ??三只甲虫舒展开来,抖动的鳞甲下露出一个个圆型口器。套在里头的细碎锯齿一环又一环,不停滴落着拉丝的金水,滴答滴答,将青石地面腐蚀出一个个深坑。 ??“交花,还是喂虫?” ??凶横男人抱着双肩,目光居高临下,“爷爷我胃口大,两朵花,我全都要了。” ??陈酒默不作声, ??将花瓣别入另一侧的腰带里,抬头,笑出一口森白牙齿。 ??“个头大,了不起啊?” ??…… ??“飞来横祸,抑或是意外之喜,就看这个刀客的本领了。” ??许是抱得太久抱累了,杨太真将沙皮小狗交给了身侧的宫女,一双妙目依然牢牢盯在沙盘上,兴致盎然。 ??“三郎,你看好谁?” ??“谁胜谁负,其实已经不太重要了。”李隆基却摇了摇头。 ??“这,妾身愚钝,不知三郎何意……”杨太真微怔。 ??“深宫妇人,不懂兵法,听朕给你讲讲。” ??李隆基探出袖子虚指了四下,指头落处,四道人影正从东南西北逼近,相互之间配合相当默契,不留一个漏网死角。 ??“金甲虫从一开始便不是单打独斗,追逐神行甲马,也是有意往这张网里驱赶,不料刀客时运不济,自己一头撞了进去。以一敌五,胜算实在渺茫啊……” ??话音一窒。 ??“哎呀。” ??杨太真举袖捂嘴,眯眼轻笑,“这不就变成以一敌四了?” ??…… ??靴子狠狠踩在凶横的脸上,在右侧留下一个红肿的鞋印。和左边的相比,小了一些,显得不怎么对称的样子。 ??凤图刀从甲虫体内缓缓拔出,金水滑落,颜色似乎黯淡了一些。 ??三只金甲车轮虫被切成好几大碎块,散落在屋宇之间。 ??“任务一进度提升(4/5)。” ??触须在陈酒手中散作星星点点,汇入胸前。 ??陈酒一抬头, ??纵目环顾,三个男女才刚刚奔至。 ??两人额头有符记,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腰间还挂着两具血迹斑斑的甲马,用【阴阳】一望,其上死气怨气浓郁又新鲜。 ??“你们杀人了?”陈酒问。 ??“是啊,花符没散尽,以为他有货来着。” ??男子指了指额头,嘴里咀嚼两下,吐出一枚杏核。 ??“怎么,怕了?” ??“不是怕,是别的。毕竟,你们先杀了人,我就能” ??陈酒望了望天空,笑容反而越发灿烂。 ??“开荤了。” 第二十八章 一打三 中年男人张了张嘴,打算再撂几句狠话,可一对上这个年轻后生的眼睛,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最终只是巴掌一切,用冷峻的语气沉声说: “老金折了,点子扎手,并肩子上。” 飒! 话音刚落,一支狼牙箭离弦而出,带着褐色斑点的箭羽撕裂了风声。 长刀将狼牙斜着剖开,陈酒微微偏头,望向那个开弓的皮袍男人,满头油腻发绺发辫,缀着未经打磨的宝石和兽骨。 突厥人? 下一刻,视野被阴影罩住。 陈酒抬眼,一柄钢锏当头砸落,兵器后头露出中年男人冷硬又粗粝的面庞! 刀锏磕碰在一起,劲头雄浑刚猛,屋顶轰然坍塌,断裂的木梁和破碎的瓦片向四周激射,两个人同时坠入了屋舍。 力量不如我,但武器有古怪…… 几条银亮的细小电蛇顺着兵器接触的部位往胳膊攀去,眼看就要触及皮肉。 陈酒翻旋手腕,刀口裹着沉重钢锏往右一拉一扯,险些将对方的兵器甩飞出去,中年男人匆忙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筋骨,才勉勉强强抗衡住。 可长刀势头又突然一变,黏着钢锏刁钻滑向男人手指,拉扯出一抹刺眼的电闪弧光,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 “着!” 陈酒一声轻喝。 与此同时, 一支狼牙箭钻过屋顶的大洞,直奔中年男人后脑勺而去! 男人心有灵犀般一侧脑袋,箭头擦着鬓角射向了陈酒面门。 陈酒向后重重一仰,灵活的腰脊绷出一个弧度惊人的漂亮铁板桥,堪堪避开箭头,可招式也因此而被迫中断。 男人借机揉身上前,挥动另一柄钢锏朝着陈酒额头悍然砸下,动作却骤然一僵,原来是有只靴子不知何时悄然停在了二人中间,他这么往前一踏步,小腹正正好好撞上坚硬的靴头! 陈酒正欲发力,将对方内脏踹烂,心中忽然冒出一股冰冷。 几乎是全凭本能,他向旁侧猛地一闪跃,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褐斑。 那支狼牙箭居然在空中调了个头,贴着他的肋下窜了过去,眼瞅着即将没入中年男人胸膛。 叮! 又一支箭及时赶来,两枚箭头碰撞了下,左右交叉射向陈酒。 好一手精妙的……御箭。 陈酒脚步激绞躲闪,左手扯过旁边的汉白玉屏风挡在身前,沉重的屏风底座在地板上犁出滑痕,碎屑四下纷飞。 突厥人垂下雕弓,舔了舔发黑的牙齿。 死了。 经狼神赐福,自己的神箭足以穿石裂金,汉白玉也挡不住…… 砰! 屏风裹挟着沉重的风声向持锏中年男人压了过去,后头露出一袭扎眼的黑袍。 两支穿金裂石的狼牙箭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牢牢捏住,犹自颤动不止,就像两条挣扎的毒蛇。大拇指往前一顶,轻易折断了箭杆。 【巡游】 陈酒一脚踏在压着中年男人的汉白玉屏风上,身形纵跃而起,仿佛一只升空的鹰隼,唰地闪出了屋顶的破洞。 中年男人正用肩膀撑住几百斤重的屏风,一时间难以动弹,只得眼睁睁看对方用自己当跳板,心里一阵羞愤难当,不假思索,便将钢锏朝陈酒的背影丢掷了过去! 劲风追逐在后,却赶不上【巡游】【神眷】双重加持的速度,陈酒不管不顾,眼中只有皮袍突厥人那张牙齿发黑的面庞。 “吼!” 突厥人丢开雕弓,拳头一锤胸膛,身后浮出一头巨狼的影子。 狼毫如雪,狼眼如苍,带血的涎水顺着狼牙滴在突厥人身上。 肌肉瞬间鼓涨,撑破了皮袍,突厥人的瞳仁缩小成一枚绿油油的针芒,巴掌一扬,箭囊中全部羽箭被投了出去,将陈酒的眼帘挤得满满当当。 陈酒冷着一张脸, 腰背旋拧,刀如落月! 似乎是被狼影激发,一尊青铜甲胄的枯槁阴兵浮显在他上方,柳条鞭随着臂甲悍然挥落,抽向了雪白巨狼的头颅。 刀口撕裂箭幕。 柳鞭击碎兽颅! 狼影崩溃成星星点点,突厥人周身毛孔喷血,破碎的皮袍被染得鲜红,眼瞧着就要被一刀劈开脑门。 然而这一刻,陈酒肚脐猛然袭来剧痛,全身力量一下子被抽干。 斜左侧方向。 之前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第三个人五指摊开,漂浮着一只六寸左右的铜人偶,十二经络七百二十穴位微雕其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作法,这些经络穴位中涌出一道道水银般的粘稠线条,末端遥遥黏在了陈酒身上相同的位置。 “可算抓到你这兔崽子了。” 此刻,郎中打扮的老妪正将一枚银针刺入人偶的肚脐神阙穴位,微微拧挑。 上一瞬还神勇难敌的黑衣刀客,眼下就像一滩烂泥般摔落自己脚下,虚脱的突厥人一时间有些发懵。 但, 狂喜之色尚未在脸上泛滥开,瞳孔随即映出一柄缠着雷光的钢锏。 陈酒身子低埋,脑袋低垂,没人看得见他嘴角的弧度。 你会御箭,你同伙会御锏么? 啪! 红白相间的模糊洒在眼前,黏黏糊糊,似乎还夹杂着碎骨。 看来是不会。 陈酒握紧拳头,照身下屋顶使劲一捶,震碎了一大片泥瓦,裹着黑衣的身躯随之跌入屋舍。 那些水银般的细线被障碍物一挡,纷纷断掉、垂落。 剧痛瞬间散去。 果然…… 陈酒心中对老妪的铜人法术描摹出了个大概。 看似诡异莫测,实则限制颇多,距离、视野、作法时间,三者缺一不可。不然这效果奇佳的一招大可以在交手之初直接使用,何须磨蹭到要命关头。 既然这样…… 陈酒迈开脚步,肩头一靠,撞塌了身前的墙壁。 土石碎裂崩落,洒满了幞头和衣袍,陈酒毫不停顿,继续冲向下一堵墙! 老妪听着脚底下越来越靠近的撞击声音,使劲瞪大那一双老眼,却只能偶尔从屋舍之间捕捉到一小片衣角,脸色变得出奇难看。 就像站立在摇晃不止的沼泽浮舟之上,倾听猪婆龙在泥潭中翻滚游动,搅动气泡,撞击船底,时不时浮出几片惊悚的鳞光…… 老妪望了眼中年男人的方向,犹豫两三秒钟,跺了跺脚,扭头便开溜。 只要下了地,我们还有一记杀手锏…… 刚颤颤巍巍迈出半步,鞋底的瓦片向外一鼓,炸出一抹惊鸿般的刀光! 第二十九章 雷泽蛙 刀锋自下而上划过老妪的小腹和胸口,血色沸腾,皮绽骨断。 铜人当啷一声坠落,陈酒推着刀柄向前戳刺,刀尖从后背透了出来。大股的鲜血顺血槽奔涌,又被凤图刀饮噬。 老妪伸出干柴般细长又尖锐的指甲,竭力去抓陈酒的脸庞,喉咙里咯咯作响。陈酒仰头默默对上那道满是不甘和怨毒的目光,手腕一翻一抖,旋动的刃口捣碎了腑脏。 老眼黯淡下去。 滴答。 一滴浑浊的眼泪滴落在陈酒脸上。 “摆渡人,请注意!你受到了巫医的诅咒!” “诅咒效果包括:败血、脓痈、痨病、伤寒、痢疾、骨疽、风热犯肺……” “在【神眷】的“百病不侵”效果下,诅咒失去全部效用。” 陈酒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低声嘟囔了句什么,探手从老妪身上翻出花瓣,同时,对方破碎的内脏化作点点星芒逸散而出。 “任务一进度提升(5/5)” 额头符记越发醒目,陈酒用脚尖挑起铜人偶,看了眼“精良”的评价,收入个人空间。 这时,屋顶破洞冒出一声沉闷的响音,却是中年男人终于推开了汉白玉屏风,喘着粗气投来了发红的目光。只一眼,他眼中的愤怒就变成了惊恐,拎着仅剩一柄的钢锏,拔腿就跑。 陈酒不紧不慢迈着步子,经过突厥人的尸骨时,还顺手捡起雕弓和另一柄钢锏,同时将任务一的进度推上了(6/5)。 【巡游】冷却完毕。 陈酒膝盖一屈,身形暴射而出,几个纵步就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中年男人踩着满街的酒水大步狂奔,用余光往后头一瞥,原本还残存着几分稳重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惊惧难言。 “怪物,什么怪物……“ 紧追不舍。 哗啦啦,大概跑过了一条整街,男人终于脚步一顿,双手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猛喘粗气,他探手从脚下捞起一泼酒水就往嘴里灌,几大口下肚,脸色可算平复了一些。 “有眼无珠招惹了煞星,我认栽。花给你,事情到此为止。“ 陈酒跃下屋顶,拎着刀面无表情一步步逼近。 “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中年男人嘴角带着酒渍,眸子发红, “要不这样,你留我一条命,我给你当饵,替你钓鱼,帮你探路。你就当捡了一条听话的狗,这比直接杀了我值,真的。“ “捡你当狗?“ 陈酒脚步一顿,拄刀而立,似笑非笑。 “是,是,“男人点头哈腰,满脸讨好,谦恭的眼神在陈酒的靴子上飘着,“拿到的所有东西全归你,我只要活命……“ 目光落处,泥土突然猛地向上鼓起,炸出一抹直指陈酒要害的寒芒! 中年男人心中涌出一股狂喜,五指攥紧钢锏,刚要动作,只看陈酒双手掌心抵住刀柄,衣袍翻飞之间,往下重重一刺,抵着寒芒生生压了回去! 噗嗤。 鲜红的颜色从泥土间泛起,在酒水中晕开。点点光芒从土里面升起。 “任务进度提升(7/5)“ “地行仙,法术是好法术,但火候不够,颜色太脏。“ 陈酒眼皮一抬,眸子荧光内蕴, “捡你当狗,我怕被反咬一口啊,就像这样。唔,还是宰了利落。“ “……“ 中年男人表情沉得就像要滴水似的, “我最后说一遍,放了我,花给你,不然鱼死网破,谁也占不着便宜。“ “嚯,真硬气。”陈酒咧了咧嘴,靴子前踏。 “我没跟你虚张声势!” 中年男人将钢锏一丢,撕开左侧衣袍,袒露出半个胸膛。 那上头裹了一层细密如网的青红筋络,微微跳动着。仔细一看,一只三尾雪白蝌蚪正在皮肉下游曳,所到之处电弧微闪,刺眼而明亮。 “雷泽蛙,古雷泽遗迹的神兽后裔,也是我一身雷法的源泉,从小便用秘法培育,由其吞雷吐电,食肉饮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用法咒压制,就是因为没把握控制它成型……停!停!不要再靠近了!你再动一步,我立即催生了它,到时候死伤之众,皆因你赶尽杀绝!” 回答他的,是一轮刀芒。 男人眼神狠厉又惨淡,捏了个法印拍上胸膛。 “一起死吧。” 三尾蝌蚪瞬间光华大放,一层层潜藏在血肉下的符文轰然破碎,浓郁的雷光撕裂了皮肉,蒸干了血液,散发出一股子焦灼肉香。 凤图刀迎着电闪雷鸣,悍然劈斩! 血光冲天。 人头滚落。 声势浩大的雷光眨眼间消散而去,平静得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 “吹得挺响,有雷声没雨点。” 陈酒从中年男人的无头尸躯上翻出花,四个花瓣左右别在腰间,又上前两步,探手按住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任务进度提升(8/5)。” 这时,陈酒似有所感,稍稍低下头。 一只仅有两寸长的白皮小青蛙跳上靴面,翻着那双鼓鼓的肿泡眼,朝自己撅起了嘴巴,模样怎么瞧怎么讨喜,就像后世的宠物蛙。 “雷泽蛙?就这?” 陈酒掂了掂脚,乐了。 小白蛙的鼓泡反复收缩膨胀几回,发出了一声清亮的 “呱咕!” …… 与此同时,西市沙盘之内,到处翻涌着奇异的光华。 衣袂飘然的道人仗剑踏步,脚踩太极罡斗,符文飘旋的光圈在脚下叠了一层又一层;浑身晶莹的琉璃狮子须发皆张,鼻腔喷涌火焰…… 凹凸有致的优美人体在水流中汇聚而出,花瓣被水膜包裹在透明的胸腔里头。骤然间,一团黄沙狂风席卷而来,硬生生冲开流水凝聚的胸腔,夺去了花瓣。 狂风卷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直奔高台而去,却只听咚一声轻响,凶猛的风沙被尽数拘入一只小小骰盅当中。 九层高台下,衣衫褴褛的赌徒屁股挨着台阶,轻轻摇晃骰盅,将花瓣倒在了掌心里。倒过来一看,狂风不停撞击着盅壁,隐约透出一张狰狞的人脸。赌徒嘴一咧,清了清嗓子,往里头吐了口浓痰…… 争夺越来越白热化,就像一锅快要煮沸的水,温度直直顶上临界点,直到 “呱咕!” 响彻天空。 第三十章 出西市 蛙鸣如同春天的第一道雷,隆隆回响。 陈酒意识一片空白, 眼前紧接着蒙上强烈的模糊,仿佛被锤子重重砸了下一样。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分钟,视野终于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和目光持平的斜挑檐角。 好像,莫名其妙拔高了段距离。 陈酒一愣怔,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目光垂向了脚下。 一个黑衣年轻人仰天躺倒一片狼藉之中,双眼紧闭,薄唇紧抿,一柄长刀牢牢抓在指间,贯穿刀脊的血红纹络无比醒目…… 胸前趴着一只雪白小青蛙,三条腿,肿泡眼,噘着嘴,鼓膜一颤一颤。 雷泽蛙。 陈酒默默俯看着自己,心潮翻涌。 这是一种相当奇异、甚至有些惊悚的感觉,就像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模样,结果发现对面其实是一扇透明玻璃。 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怎么着,我被一只蛤蟆给震出魂儿了么? 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陈酒似有所感,鬼使神差般回首。 正对上一张裹在青铜重盔中的枯槁面孔,那双空洞的眼眶里磷火飘摇。 …… “雷泽蛙算是古雷泽遗种,稀奇归稀奇,倒也没什么神异的。无非是叫声大一些,能够敲魂魄,引风雷。”罗公远解释。 “敲魂魄?” 李隆基正把玩着一只玉杯,刚刚,这只玉杯随手放在沙盘边缘上,隔着层层华彩让蛙鸣一震,居然浮出了几抹细小的裂纹。 “如此说来,刀客不是被震晕过去,而是被震成了失魂症?” “正是。” “这样啊。” 李隆基点点头,便失去了兴致,不再注目这里,移动目光看向了另外的位置,正瞧见一个矮小侏儒踩着影子跳跃,在一片狂乱的青色火焰中灵活穿行,颇为滑稽,嘴角不禁弧度微勾。 罗公远却眯了眯眼,古井般的眼瞳中映出铜甲阴兵的枯槁面孔。 “阴官地魂?好一个青要山……” …… “诶,看准点儿,别硬塞。” “错了错了,往左往左。” “嘶……” “啵儿~” 魂魄被阴兵生生压回了身躯中,就像把一个木塞往暖气瓶里硬塞。 “注意!除地魂外,你的三魂七魄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 陈酒睁开眼,略显萎靡的目光和趴在胸前的小白蛙来了个对望。 “呱——” “嘘。” 陈酒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神情紧绷。 “……” 小白蛙薄膜般的眼皮扑闪扑闪,叫声止住,不太聪明的样子。 【河君敕令】:水生生物亲和,对具有类人灵智的目标无效化。 看来,河图拓本对雷泽蛙……至少是处于幼年状态下的雷泽蛙,还是有效果的。亲和性,谈不上操控,但至少能保证不会主动伤害自己。刚刚那一声呱咕,估计也是蛙生初始,本能放歌,就像婴儿的首声啼哭一样。 陈酒摊开手掌晃了晃,雷泽蛙小短腿一蹬,跳上掌纹之间。 “来,蛙兄请上座。” 将雷泽蛙托上左肩头,陈酒吐出一口气,顶着额头上的灿烂印记,奔向市中高台。 …… 【雷泽蛙(幼年)】 自由召唤物(未签订契约,无法操控,无法带出本位面) 技能 主动技能:【镇魂】【震魂】【阳五雷】【阴五雷(未激活)】【小雷泽(未激活)】 被动技能:【雷浴】【流电】 品阶:九品 成长极限:六品 小白蛙静静趴在肩膀上,任凭陈酒身形如风,蛙身不动如山,就跟黏在了上头一样。 光秃秃的竹竿随手一丢,陈酒顶着一双发青泛黑的眼眶,就跟几天没合眼了似的,苍白又萎靡,头疼欲裂,哪怕吞下一整根【王十二的冰糖葫芦】,也只是稍稍缓解。 除地魂外,三魂七魄全部受损…… 这可比当初鬼头罐那一遭狠得多,只是陈酒如今也有所提升,才显得没那么严重。 饶是状态如此, 一路行来,陈酒也出手截了两次胡,参与了一回混战。没再多造杀债,只是打晕了六个人,又拿下四片花瓣。 四加四,离一簇完整的玉兰花还差了一叶。 陈酒停下脚步。 九层高台近在眼前。 山一般高大的黄金台下,坐着个衣衫褴褛的渺小赌徒,额头弥漫着灿烂的光华,鬓角簪着残缺的六叶花,左手捏骰盅,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枚暗黄色的骰子,也不知什么材质。 陈酒微微一眯眼睛,便看见骰子上疯狂闪烁的混乱光芒。 仔细一瞧,骰子六个面并非点数凹槽,也并非鱼虾蟹,而是几个图案。 衣袂飘飘的俊朗算师,吞吐宝光的琉璃狮子,黑衣火发的赤足孩童,风沙凝聚的狰狞面孔…… “守株待兔?好想法。” 陈酒扯了扯唇角。 要不是他的落点离高台比较远,估计也会做出和对方一样的选择。 “搜一整条街,也不如等几个人。凡是想从这西面登台的,全都在这儿了。” 赌徒上上下下抛着骰子,眼睛一亮, “诶,你有八片花啊?真多。” “你的六片,也不少。” 陈酒屈指弹了弹腰间的玉兰花,表情轻松, “全押上,打一架?” “不打,不打。” 赌徒抽了抽鼻子,摇头, “你比他们都强,咱们不管谁碰碎了谁,另一个免不了伤筋动骨。” “螳螂捕蝉,总有黄雀,你看看附近,好几双眼睛盯着呢,咱俩一碰上,结果只会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在这儿捡了这么久的便宜,可不想到头来白白再让别人捡了便宜。” 【阴阳】四下一望,几团彩光如夜里火炬,藏也藏不住。 “不打,就让开。”陈酒声音冷冽。 “但是我又贪呐。” 赌徒一拍大腿,举起骰盅,“要不,咱俩赌几盅,用花瓣作注?” “用你的骰盅赌你的骰子,你傻还是我傻啊?” 陈酒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盯着赌徒,右手默默握紧刀柄。 “放心,我绝不出千。” “没兴趣,咱们还是打一架吧。” “……” 赌徒和陈酒对望了几秒钟,叹了口气,默默挪开屁股让路。 陈酒扶着刀柄越过赌徒,径直登上黄金台,没几步,就听赌徒在身后喊: “刀客不赌骰,就像诗人不喝酒,太没劲了。咱们在玄元灯会上迟早再碰面,到时候,我肯定让你和我赌一把,带你尝尝鲜。” 陈酒根本懒得搭理,踩着台阶层层往上。 立足在高台顶端,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风景,一道撕裂天幕的金光垂直而降,刺眼的强光让陈酒下意识闭上眼睛。 再睁开。 已经置身于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堂。 “新来一个。” 十几道身影立在周围, 其中,一个脖子上挂了三片花瓣的粗犷汉子张开嘴巴,声音很大很刺耳。 “呦呵,还是个小白脸,这脸色虚的……” 戛然而止。 陈酒指间拈着缺了一叶的八瓣玉兰花,笑容和善, “你讲什么?我没听清。” 第三十一章 我为大唐立过功(上) 堂下燃着地龙,四角立着铜炉,室外正月,室外盛夏,完全是两个季节的温度。 “我说,” 粗犷汉子擦了擦汗,干笑两声, “小郎脸呈白青二色,骨勇气勇皆足,怪不得能摘花八叶,当真好壮士也。” “呵呵。” 陈酒收回目光,扫顾大堂。 富丽奢华自不必提,又蕴含着一股区别于寻常富贵的内敛大气,光看那雕饰珠帘,龙烛凤灯,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是在皇城之内,只是不知所属京西内、大明宫还是兴庆宫。 更引人瞩目的是那几队雕塑一般的猖兵,默默立在四周,肃杀如秋树。 空气闷热。 架势肃然。 陈酒抿了抿嘴,开始闭目养神。 光柱一次次垂落。 满嘴墨渍的木讷学究、披袈裟的长眉和尚、白面点唇玩偶一般的东瀛女子…… 一个满脸紧张的侏儒狼狈滚出,嘴里死死咬住一片花瓣,就像狗紧咬着骨头,动作之间拉扯短衣,露出腋下的椽榫零件;红鳞绿尾的喜庆大鲤鱼从光柱内轻灵鱼跃,鳞片在空中脱落,里头裹了个面若好女的俊俏少年郎…… 最后,是那个吊儿郎当的赌徒,鬓角插着鲜艳又骚气的七叶花。 “刀兄。” 赌徒指了指鬓间的花,满脸可惜,“兔子们学精了,后来收成不好,只拿着一片。” 咱俩很熟么…… 陈酒瞥了他一眼,没接话茬。 四十九片花,最终出来的只有二十余人,逐渐泛起窃窃私语。 “好热啊……” “怎么全是猖兵,没有主事的活人么?” “朋友,借个风吹吹。” “这位仁兄,我看你好生面熟,莫非是南山采花郎的弟子……” 嘿,这就开始拉帮结伙了。 “那个侏儒,墨门的私生子,常为富豪商贾营作机工,但因为偷工减料,名声很烂; 黑嘴的书生,是个讼师,江南人氏,靠替权贵作假状敛财。” 那个倭人娘们儿嘛,阿部仲麻吕的小妾,是唐官家眷,倒是少有风闻。听说倭国的贵族喜欢拿铁炭水涂牙,搞什么黑齿白面,今日一瞧,果然是荒僻蛮夷的风俗……” 赌徒站在陈酒身侧,一个个指点介绍。 “你是情报贩子?”陈酒扭头。 “哈?” 赌徒愣了下, “没,就是结个善缘嘛。群狼也能咬死虎,咱俩在这些人里算老虎了,抱团倚靠,才不会变成小人的盘中餐。” “行吧。” 陈酒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辞,目光扫过二十几个奇人异士, “听上去,大多不太干净啊。” “干干净净的,都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早就提前定好了名额,哪里要像咱们这些草莽,为了鲤鱼跃龙门争得头破血流。” 赌徒掂弄骰盅, “草莽奇人身怀各种法门,平常天高皇帝远,少不了运用手段让自己活得舒服一些,谁屁股上没点儿灰尘呐。” “那你呢?” 陈酒看向赌徒,唇角微翘。 “我是大唐的良民,从无作奸犯科!”赌徒将胸膛拍得咚咚响。 越来越热。 随着一个个小团体聚拢,堂内越发聒噪,嘈杂得让人耳烦。 陈酒突然想到,如果鼓动雷泽蛙在这里吼上一嗓子…… “此地禁用法术神通。” 一句敕令遥遥回响。 陈酒呼吸一窒,胸口发闷,凤图刀的纹络瞬间变得暗淡无光。 坐在肩膀上的三足小白蛙一受刺激,张口便是一声“呱咕”,但声音又低又小,全无神异,一下子就被骚动盖了过去。 平底木屐哒哒作响,羽衣鹤氅飘然若仙。 一个卖相极佳的清癯道人步入大堂,带来了怡人的清风。 猖兵们一振手中长戟,整齐划一行着古礼,甲片簌簌如金树满堂。 “罗公远罗仙师,” 赌徒压低了声音, “丹鼎派大修士,当世数一数二的人仙。先天年间,入宫侍奉圣人,度紫衣,召龙雨,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员外鸿胪卿,位比宰相。” “和安禄山比,谁官大啊?”陈酒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问。 “额……一个是外放的封疆大将,一个是得宠的羽衣卿相,这怎么好比……” “诸位,便是大选的佼佼者了。” 罗公远嗓音清朗, “灯会面圣,受赏封职,前程远大。” 没等众人脸上露出振奋之色,道人的话头却又突然一变: “但在这之前,要先验明诸位的跟脚,以防凶徒混入灯会,脏了圣人的眼睛。” 堂内气氛为之一滞。 罗公远臂搭雪白拂尘,环顾一圈。 不知为何,陈酒总感觉幽深难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回禀仙师,”有人壮着胆子开口,“我等早已经验过了文牒,身家清白……” “世俗凭证,用异术道法轻易便可伪造,即便是最老成的户吏也辨不出真假。奇人的跟脚,自然要用奇物来称量,称一称你们的前事过往,量一量你们的功过赏罚。” 罗公远袖子一挥。 一个只标了一个刻度的秤盘凭空浮显,被一旁的神将双手接住。 不用他再多说什么,立刻便有两具猖兵从人群之中“请”出一人,带到了神将面前。 是那个侏儒。 “这,这是要作甚……” 侏儒又惊又惧。 神将默不作声,将手掌深深插入侏儒胸膛,似乎抓挠了一番,抽回来的时候,指间多了一枚刻着小字的白色令签。 “行商售假,以次充好。” 往秤盘上一丢,沉下去了些许。 “营屋造桥,偷工减料。” 继续沉。 “奇技淫巧,盗窃珠宝。” …… 眼瞅秤盘越来越沉,离唯一的刻度越来越近,矮小侏儒脸色惨白。 “仙师明鉴,我做这些偷盗之事,非为自己牟取私利,实是为了拿钱收养弃童。郑州的孤独园,有半数都是我资助的,大可以派人去查问……” 罗公远充耳不闻。 但这一回,神将抽回巴掌,却是一枚金令签。 “匠造机工,辅官助耕。” 令签放下去,秤盘居然稍稍回升。 没了。 “小功不抵小过,但也算不上大罪。笞十五,准入灯会。” 罗公远一句判定,猖兵将侏儒押出大堂,没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哀嚎惨叫。 又有两个猖兵上前,径直行向赌徒。 赌徒缩了缩脖子,看样子像是有些心虚,被半拉半扯到了秤盘前。 第一枚,白色令签。 “私设赌盘,聚众聚赌。” 第二枚。 “私设赌盘,聚众聚赌。” 第三枚。 “私设赌盘,聚众聚赌。” “私设赌盘,聚众聚赌。” …… 足足六枚,全是一样的罪名。 秤盘离刻度半寸而已。 “笞五十……六十,准入灯会。” “嘶……” 赌徒闻言,倒抽一口冷气,刚想开口求饶,直接被两杆长戟叉出了大堂。 啪啪啪啪啪啪…… 又脆又响。 下一个,持有三片花瓣的粗犷汉子。 瞳中映出猖兵的雪亮兵锋,大汉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狠狠一咬牙,突然扭头猛地撞开了人群,便往外头逃窜。 砰! 戟柄一戳腰眼,大汉身子瘫软下去,被两个猖兵押上了秤盘。 大红色令签,鲜艳得直扎人眼睛。 “边关通敌,私贩茶盐。” “私铸甲兵,售予敌酋。” “截杀边军,截留军情。” “伪造籍册……” …… 秤盘沉沉下坠,很快就压过了刻度。 “交付大理寺刑部审理。” “喏。” 猖兵翻出几枚刻着符文的深红铁钉,重重敲打入了大汉体内,满是风沙刻痕的粗犷脸庞剧烈扭曲,嘴巴大张,舌头乱颤,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得被拘押了大堂。 接下来。 学究因为“诉讼伪辞,诬告坐赃”笞二十,和尚因为一个“欺压佃户,兼土并田”笞三十。倭人女子好坏都没抽出来,大鱼少年倒是只抽了一个“引水筑渠,灌溉农田”的金签,得了奖赏,算是众人中难得的清白。 唐律么…… 陈酒摸了摸下巴,似有所悟。 在场的选手来自天涯海角,海内海外,诚如赌徒所言,屁股上多少都沾了点儿脏。 罗公远显然也考虑到这种情况,所以特意将刻度压低,“造价”、“盗窃”、“聚赌”、“假讼”这些中小罪,也只是鞭笞惩罚,疼归疼,好歹保住了灯会面圣、飞黄腾达的机会。 值得一提的是, 挨了打的绝大多数异人,脸上不仅没有怨恨,反而洋溢着如释重负的神色,有几个人甚至……感激涕零。 相对的,“私通敌酋”、“截杀边军”这些,显然已经到了叛国的地步,说不得就是吐蕃波斯等敌国的暗桩,若是让这种人混进玄元灯会,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自然要严肃处理。 这秤盘, 称量的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善恶正邪,而是对于唐王朝的利害。 换句话说,它不是在挑温顺善良的绵羊,而是在把桀骜的野狼驯养成听话的家狗。 正想着,猖兵走向了自己。 “来了。” 没等他们上前,陈酒一脸轻松迎了过去,大步来到秤盘前。 “你在西市里,杀了四个人。” 谁知,没等神将动作,罗公远却眼皮一抬。 “他们杀人在前,而且要我的命。”陈酒面不改色,“罗仙师要因为这件事,治我的罪么?” “他们要杀你,你便杀他们,合情,却不合律。” 罗公远摇头, “只不过,异人之间私斗,只要不闹得太大,官府惯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当众搏杀他们,圣人看了也没怪罪什么,我不会因此把你治罪。” 顿了顿, “但我不喜你。” 罗公远抬手指向堂内,那几个挨过打回来的异人, “像他们这样的,平常靠异术做些小偷小摸,但总归心怀敬畏,没胆子触犯重律,调教一番,日后便是朝廷的良材。” “但你这种人,心中自有一套我行我素的规矩,罔顾世俗律法,恃仗奇异,自诩任侠,学那郭解雷被之流,冠以绿林风骨的好名头,却对国朝没有丁点益用。” “奸恶之徒,自有国法操刀,白衣草民,没资格越俎代庖。若是人人都学这种你们风气,蔑官法,轻律令,那才是真正的妖孽横生。” 陈酒眨了眨眼,心中一动,却是开口发问: “敢问先师,何为……国朝?” “国朝,是天朝上国,当下自然便是大唐。如果你是活了几百岁的前朝遗民,为大汉征过匈奴,为前隋讨过高句丽,自然也算功勋,但我倒是看不出你有这么大年纪。” 罗公远语气发沉, “语言机锋,耍小聪明,无济于事。长安是人间的都城,就算你是阳身阴官,也只有资格管一管精怪妖邪之流,若越雷池一步,让我验出你曾杀害凡俗,冒犯重律……” “哈嚏!” 盖住了话音。 “这天真冷啊,” 陈酒揉了揉鼻子,脸上挂着歉意之色,“先师,你刚刚讲什么?恕小子耳拙。” “……” 罗公远深深看了眼陈酒, “让你上秤。” 陈酒嘴角一咧,张开双臂,袖袍垂落。 “请。” 面甲光滑的神将探手一抓,取出一枚金色的令签。 八个字。 “驱除鞑虏,为国讨逆。” 尘封已久的记忆翻起浪花,陈酒眼前闪过了载临那颗顶戴花翎的头颅。 第三十五章 守捉郎 “订契?” 何渭点点头, “懂啊。不仅懂,各种各样的契书,我还帮别人操办见证过不少呢。” 一听这话,陈酒当即来了精神, “那,您老最擅长的是……” 何渭喝了口膻甜中带着咸味儿的驼奶,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婚契。” 陈酒:“……” “你小子别不信。”何渭摇头晃脑,“人呐,年纪大了,就爱帮人拉媒。单说一个我印象深刻的,洞庭龙君的小女儿和柳姓书生喜结连理,便是请我不远千里去做的证婚人,这对小夫妻现如今还在洞庭水宫里逍遥快活。” “哦,厉害。” 头似乎更疼了,陈酒用掌侧刮着发青的眼眶,满脸无奈地轻吐一口气。 “没与你说笑,你想收服这只小雌蛙,用婚契也未尝不可。” 何渭望了眼雷泽蛙, “异兽遗种的血统天生就优于寻常妖精,只要营养给够了,成长也极快,若是辅以一些效果特殊的天材灵宝,几年应该便能化形。这小蛙刚刚出生,天然和你亲近,趁它世事懵懂,我先为你俩证了婚契,再由你亲手调教它一步步化形蜕人,不也是一桩奇谈美事……” “停停停。” 实在听不下去了,陈酒黑着脸打断。 “怎么着?” 何渭笑呵呵的, “你个肉体凡胎的末流阴官,瞧不上人家雷泽异种?那要不要我也给你介绍个龙女,让你和柳书生享一样的福?” “何爷,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啊。”陈酒干巴巴笑了两声。 “吃人嘴软~” 何渭又喝了两大口, “婚契你不肯,那目前适用于你和它之间的,便只剩下与共契和主仆契了。” 顿了顿, “与共契,虽然谈不上实打实的同生共死,那也是以血酬血,兴衰与共; 主仆契,顾名思义,奴以契文为渠,抽出一魂一魄交给主人,换句话说,也就是把性命完完全全交托主子拿捏。” “这两种契,从哪里搞?” “要么借用珍稀法宝,要么请一位道行高深的大修士作契书。” “道行高深的大修士。” 陈酒重复了一遍,笑,“不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何渭眼白一翻,仰头咕咚咕咚喝空水囊,壶口朝下使劲倒了倒,确定已经一滴都不剩了,意犹未尽地啪叽啪叽嘴,才开口说: “写是可以写,但你得……” “我得先听您讲个故事。”陈酒早有准备,接过了话茬。 第一个故事是真真,第二个是秦大,第三个是安禄山,不知这次又会是什么? “上道。” 何渭捋了捋胡子,眯起眼,“那我就讲个……守捉郎的故事吧。” …… 高墙逼仄,巷子阴暗。 几条野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毛皮斑秃的脑袋垫着爪子。狗眼视线尽头,两道人影相对而立,横在中间的长剑映着森森墨光。 “能跟我到这里,你在那几个里本事最高。” 唐曜松开剑柄,退后两步。 墨剑插穿蒙面人的右胸,将其牢牢钉在墙壁上。 那人昂着头,面巾滑落,露出一张刀疤纵横的可怖面庞,目眦欲裂双眼圆瞪。 “地龙翻……咳咳,翻身的那一夜,你带着满身伤口和大批追兵来乞求守捉亭庇护,落魄得就像一条被打断了腿的野狗。” 声音断断续续,却咬牙切齿, “大伙嫌你身上麻烦太重,想赶你出去,是火师力排众议收留了你,给你找郎中,帮你避风头。结果不出两天,你就背叛守捉郎,打伤火师偷了货,原来你不是狗,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完了么?” 唐曜嚼着一口薄荷叶,语气漠冷。 “守捉郎恩必报,债必偿,你忘恩负义,别想活着出城……” 唐曜微微皱眉,屈起指头弹了一下剑柄,蒙面人的骂声一下子就被痛嘶生生堵回了喉咙。 “既然你说完了,轮到我说。我说四件事。” 唐曜伸出四根指头, “第一,我的仇人还没死,报仇之前,我不会离开长安城;” “第二,你们救我一命,我这两天也替你们处理了几个扎手的杀人单子,这是买卖,也只是买卖,我并不欠守捉郎什么。” “第三,” 唐曜顿了顿,眼中浮出浓浓的厌弃之色, “若是早知你们做人牙子的杀千刀勾当,我当时就算被逼死,也不会敲守拙亭的门。十年,我离开长安不过十年光阴,想不到守捉郎居然就把自己弄进了泥里。” “第四,那些是人,不、是、货!” 守捉郎怒瞪唐曜,胸膛鲜红,每声喘吁都会喷出几颗血点子。 “我在边军做捉生将时,学过《罗织经》,原本是用来对付敌军舌头的,但我也不介意用在你这种人身上。” 唐曜凑得近了些,指甲轻轻搭住守捉郎颤抖的眼皮,低声细语。 “守捉郎以全城赌坊为据点,明里敛银财,暗里做买卖,西市赌坊是个陷阱,告诉我,真正藏人的地方在哪儿?” …… 唐曜甩着手上的血珠子,离开小巷。 身后,几条馋绿了眼的野狗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分食起地上那只鲜红糜烂的血葫芦。 爆炸震伤了腑脏,腥甜的味道顶着喉头。唐曜将嚼烂的薄荷叶子合着血咽了下去,身躯化作两只黑白相间的杜鹃,飞过数十间屋舍,飞入一方封着栅栏的小窗。 这是一间废置已久的旧库房,满地的烂箱子与破油布,唯一的光源是狭窄窗口投下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阿团?” 唐曜轻轻喊了一声。 角落里,一只板条箱晃了晃,翻出一个瘦小身躯。 看模样也就八九岁,面庞凹瘦蜡黄,脸上还挂着好几片结痂没多久的伤疤。 “饿了吧?” 唐曜在袍袖里摸了摸,变戏法般摸出半块冷胡饼。 “路上遇到一些小麻烦,没空给你买好吃的,先凑合着充饥。” 小孩没接胡饼,而是仰起头,眨着一双因为过分瘦而显得过分大的眼睛。 “唐叔,你不是说,今天就能找到我阿姊么?我阿姊呢?” “……再等等。” 唐曜拍了拍小孩的头顶, “今晚,我就去找你阿姊。不仅你阿姊,我会把所有人都找出来的。” …… “开!开!开!” “赢了青楼当爷,输了妓馆当龟!” “嘿,豹子!” 西市另一家赌坊里热火朝天,骰盅敲击着桌面,银两碰撞着通宝,好不热闹。 赌徒正趴在一张大圆桌上,嘴里喊“大”喊得声嘶力竭,肩膀突然被人用力一扳。 他双眼发红扭过脸, 刚想发作,表情一怔: “刀兄?” “赌兄啊,” 陈酒笑眯眯的, “你之前说,长安城的赌坊你都熟,对吧?带我见识见识去?” 第三十二章 我为大唐立过功(下) 金光灿烂烁然,看似沉重的令签落下,秤盘不降反升。 罗公远微微眯起眼睛。 下一个。 “临阵斩酋,斫敌护国。” 轮船劈开薄雾与波浪,鲜红流淌甲板,洇湿了绿色的军衣。 “匡正弘威,杀贼戮寇。” 张狂的太刀锋芒撕裂了雨幕,隼人那张病态惨白的脸庞在血光中破碎。 …… “轻蔑朝吏,胁夺官簿。” 白签。 小太刀抵着蠕动的喉管,不良人瑟瑟发抖。他叫什么来着?哦,自己好像没问。 神将又抓探了片刻,也不知是否错觉,陈酒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剐蹭胸腔,让人心理和生理上都不太舒坦。 陈酒脸上不卑不亢,心神却稍稍紧绷。 令签抓取看样子是随机的,没有什么时间轻重的次序。想一想自己做过的事情,别的倒没什么,唯独夜闯安禄山府邸这一项…… 神将缩回手臂,掌中空空。 咦? 没了? 稍一转念头,陈酒便想通了其中关节。 糟老头子可算靠谱了一回。 五枚金令签,两枚白令签,秤盘高高抬升,看上去似乎都快要拉直秤绳。 “罗仙师,” 陈酒收敛思绪,指了指秤盘,“您掂量着,小子是该赏还是该罚啊?” “你是军籍?” 罗公远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没当过兵,就不能保家卫国了么?” 陈酒嘴角含着一抹笑, “好教仙师知晓,绿林刀马客,市井屠狗辈,虽然不入羽衣卿相的法眼,却也是有人为大唐流过血立过功的。” “或许吧。” 罗公远不置可否, “病朽枯树,偶有翠叶,证明不了什么。但你的功绩,的确当赏。陈酒,听赏……” “赏就算了。” 陈酒突然开口,“我曾听一位姓顾的先生讲过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护国本是分内之事,如若借功邀宠,要官要爵,那不是就成了趁难窃钩的小人了么?” 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堂内本就安静,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空气凝滞。 落针可闻。 “刀兄这嘴,也是柄刀啊……” 赌徒搓了搓牙花子,直勾勾望向陈酒,瞳光微闪。 “……” 罗公远眼眸深邃,“不要官,不要赏,那你参选灯会,到底想要什么?” “为圣人贺,为大唐贺,为盛世贺,仅此而已。” 陈酒一脸正经,义正言辞。 “既然如此,赏赐便作罢。”罗公远颔首,“你可以下去了。” 陈酒拱了拱手,退回人群。 众人如潮水般默默分开,离陈酒站得远远的,隔阂之意明显。只有赌徒犹豫了一会儿,脚步没挪,但也不再和陈酒攀谈讲话。 又是数轮称量,揪出四五个越了刻度的。 剩下二十出头,人人得到一块圆木小牌,正面刻着姓名,背面雕着花形,瓣数各不相同,雕工精致得连花脉纹理都一清二楚。 陈酒的是八叶花,侧目一瞥,赌徒雕了七叶。 “上元日,辰时,持此牌入花萼相辉楼,圣人将亲自擢选尔等的甲第排名。” 罗公远一挥袖袍。 下一刻, 众异人已经站在紧闭的朱红宫门之外,回过头往上一望,“兴庆宫”三个鎏金大字赫然在目,高大的墙影似乎压得人喘不上气。 陈酒看了眼凤图刀。 没了敕令的镇压,血红纹络当即恢复活性,蜿蜒如小蛇。 肩头上,小白蛙收敛四肢,透明的薄膜从下眼脸内侧翻盖起来,睡着了。 “刀兄。” 这时候,一道声音在身侧响起,陈酒一扭头,正对上赌徒的满脸笑容。 “时辰尚早,若是有空闲,不如我带你去西市赌上两盅?” …… “陛下,安大人求见。” “宣。” 李隆基盯着眼前的水帘,随口应了一声。 哗啦作响的水帘中,映出金碧辉煌的大堂,神将探手抓摄,各色令签落入秤盘。 咚,咚,咚, 肥壮如山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阳光。 安禄山挪动着沉重脚步,停在阶下,推山倒跪柱般双膝一跪,轰然作响。 却不是拜皇帝,而是先拜向了一旁的杨贵妃。 “多少年了,你还是死守着这套规矩。”李隆基也不回头。 “胡人先拜母亲,后拜父亲。臣是个胡人,不敢忘记自己的出身。” 安禄山复又拜向李隆基, “陛下不嫌弃臣的卑贱,给了臣守大唐、守陛下的天大荣耀,臣如果得意忘形改了规矩,岂不是有负圣恩么?” “哈哈哈~” 李隆基笑了几声,回过头, “你啊,就是因为太耿直,不知变通,才会在朝堂之上屡遭非议。你可知,前几日就有谏官参你,说你屯兵边境,意欲不臣呐。” “陛下明鉴!” 安禄山脸色惊惶,肥肉颤抖。 “莫怕,莫怕。” 李隆基手掌向下压了压, “他们不知你,朕还不知你么?朕就是看中了你这忠厚老实的性子,才放心让你统辖三镇兵马,守御大唐北疆。” “陛下恩遇,臣必将竭尽绵薄,万死莫辞。” “朕不要你死,朕要你好好活着,继续做朕的肱股良将。”李隆基语气温和亲近,“你入宫,莫非有什么政事要奏?” “非是政事。” 安禄山摇头回答, “这些年在范阳,臣思念陛下日甚,又因突厥契丹多有异动,不能常常回京,便亲手训了一只海东青打算贡奉给陛下,让它来替臣尽孝。但范阳至长安路程遥远,海东青害了水土病症,调理了些时日,故而臣今日才带它入宫。” “你的孝心,朕感受到了。” 李隆基招了招手,“这事倒先不急,来,上来陪朕看看好戏吧。” “好戏?” 安禄山上前一望水帘,稍作迟疑,“这是……罗仙师的皇律秤?” “你认识?” “有耳闻。此秤不量凡俗,只量异人,能够大概称量出异人曾涉的刑律,又因为每次动用都须借靠皇气,故称皇律秤。” “你也是异人,要不要量一量?” 李隆基语气玩笑, “朕也好奇,你这一肚子肥油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第二十三章 雕 “何须称量。” 安禄山满脸堆憨笑, “臣肚子里,没有别的,只有对陛下的一片忠心赤胆啊。” “怕是不止吧?”李隆基负手盯着水帘,语气淡淡说。 “……”安禄山低眉顺眼,胡子一抖。 龙头喷吐清泉,织成水幕下落,只映出皇律秤的那一片,画面外则模糊不清。 此时此刻, 神将正好从粗犷大汉胸膛中抽出一枚触目惊心的大红令签,咣当砸入秤盘。 “估计还装了胡旋舞的谱子。”李隆基这才笑着说完下半句话。 安禄山陪笑了几声。 君臣之间,其乐融融。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律秤其实并非一件法宝,而是一门法术。称量这些人无甚意思,来,让朕见识一下安将军的忠心赤胆。” 李隆基轻挥袖袍。 自有候在喷泉边上的黄门宦官扳动机轮,闭合龙头,撤去水帘。 “叶仙师。” “臣在。”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应声浮显。 是个小道童。 唇红齿白,神情淡然。 叶法善,景龙观主,圣人亲自册封的越国公,时年……一百三十八。 “借陛下皇气一用。” “准。”李隆基颔首。 叶法善便捏了个法印,点点金光汇聚成一杆凭空而浮的秤盘。 “叶仙师,给朕施个法。” 李隆基摊开一只手,“安将军的忠心,朕亲自来掂量。” “喏。” 叶法善轻画法符,为李隆基的巴掌覆盖上了一层金紫荧光。 “娘子,你也来看看。” 李隆基朝一旁的宫装丽人招了招袖子,杨玉环应了一声,抱着沙皮小狗,娉娉婷婷地走上前来,一双妙目扑闪扑闪。 “谢陛下。” 安禄山直起身子,张开双臂,露出将袍服撑得紧绷绷的胸膛。 两人相对而立,肥壮如山的安禄山比李隆基高出足足将近一半,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把皇帝完全覆盖。 五指探入胸口。 就像戳入一堵厚石墙。 李隆基收敛笑容,垂着眼眸,刚要拔胳膊 砰! 响声突兀。 却是小狗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蹬腿挣出了杨玉环的怀抱,往前一乱跳,恰恰好好踢翻了秤盘。皇律秤哐啷一声摔落,摔成了粉碎的金芒。 “陛下恕罪!” 杨玉环惊呼一声,匆忙伏首, “猧子今日不知怎么回事,总爱胡闹,是臣妾管教不严,请陛下责罚。” “唉~” 李隆基叹了口气,语气惋惜, “叶仙师,朕要是没记错的话,皇律秤,一天只能召一副吧?” “陛下所言正是。” 叶法善拱手垂首,脸庞青稚好似孩童,嗓音却苍老无比。 “甚是可惜,甚是可惜啊。” 李隆基收回手臂,托着杨玉环的肩头将其轻柔扶了起来,“小事而已,朕不怪罪。猧子应该是害了什么病,让狗坊(唐宫内管理宠物的兽五坊之一)来瞧瞧便是。” 安禄山同样满脸遗憾之色,埋在肥肉里的腰杆重新弯了下去。 “赤胆忠心,朕今日无缘得见。” 李隆基从宫女的托盘上取过一块织锦帕子,轻轻擦着指头, “你驯的海东青,朕瞧瞧吧。” “喏。” 安禄山拍了拍巴掌,殿门口走进来了一个雕坊的宦官小使,臂上架着头神俊鹰隼,爪子深深陷入垫臂的牛皮里。 通体雪白,没有一点杂色,喙如铁钩子。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李隆基上下打量,“海东青,靺鞨人的贡品里每年也有几头,却都不如这一头俊呐。” “陛下且听臣介绍。” 安禄山回答, “论品种,海东青细分为秋黄、波黄、玉爪、三年龙、麒麟柱、雾里白……其中以玉爪最珍贵,臣也是机缘巧合才得来一头。” “野性如何?” “已被臣驯成了灵性。” “呵,灵性。” 李隆基摇摇头, “鹰隼终究是禽兽之属,没了野性,还能捕猎血食么?” “陛下且看。” 安禄山发出一声朗笑, 抓住小使的胳膊往上一抬,鹰隼振翅而起,飞出殿堂,直上高空。 “半柱香内,这只羽虫必定会擒着猎物,贡于陛下阶前。” 时间流淌。 云层舒卷。 半柱香已经过去。 天空中云气散开,湛蓝的天色下,只滑过了几只雀鸟的薄翼。 “安将军,” 李隆基微微皱眉, “你的雕呢?” …… “刀兄,你还会玩雕啊?” “略懂。” 西市喧闹的街道上,陈酒拿着一小条生肉,喂给八哥笼里的雪隼。 来西市,不是答应了赌徒去赌坊的邀请,而是为了买鸟。 事实证明, 鸽子只适合送信和炖汤,搞侦查这种事,多少有些强鸟所难。 陈酒原本从鸟市禽户手里买了一只夜枭,谁知刚放上天,还没飞几圈磨合好视野,就成了这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雕隼的猎食。 “杀了我的鸟,你就留下顶缸吧。” 陈酒轻抚雕羽,心情不错。 哪怕是完全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头雪隼的神俊。 辽东和长安隔着数千里,绝不可能是野生的,估计是哪家贵人的宠物,放出来调水膘松根骨,结果好巧不巧一头撞在了自己手里。 陈酒打开八哥笼。 “去。” 雕隼展翼。 借着锐利隼目,小半座西市尽收眼底。 车辚辚,马萧萧。 “刀兄,你想要鸟,这也搞到了,咱们这就去赌坊吧?” 赌徒搓着巴掌, “西市的赌坊,我熟,骰盅蒲讹叶子戏,牵鱼六筹鱼虾蟹,我都玩得溜……” “屁股不疼了?”陈酒突然开口问。 “额……” 赌徒提提裤子, “喝酒喝多了宿醉,第二天得拿淡酒透一透;因为聚赌挨了打,就得多玩几盅顺一顺,不然啊,心里头结着郁气,会憋出毛病。我这话说得有道理吧,刀兄?刀兄……” “闭嘴。” 陈酒口袋里一阵冰寒,【札幌神社御守】的示警越来越强烈。 纵目四顾。 人流如织,行人如常。 “不太对……” 最后半个音节,被巨大的音浪吞噬。 火光伴随着沸腾的气浪,从一侧的赌坊中突兀激涌而出,将门口经过的密集人群冲刷出了一片血肉糜烂的空白! 一道缠绕着诗文的人影重重摔出店门,行行墨字在火浪面前支离破碎。 第三十四章 收获颇丰 几块带火苗的碎木板直直撞向陈酒,紧跟的火幕如同须发皆张的狮子吼。 刀光乍起。 木板和火幕一同被凤图刀斩开,灼热的气浪吹落了幞头,吹动着发梢,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陈酒放低眼眸。 街面上那个人刚好翻身跃起,一片片破碎的墨光后头,露出一张沾满黑灰和血迹的平庸脸庞,细长双眼好似狭叶。 两人目光一撞。 “是你?” 唐曜认出了血红的刀纹,语气诧异。 “是你。” 陈酒看清了墨色的诗文,眉头微挑。 “是他!” 一声暴喝响起,压过了满街的惊慌呼喊。 四五个佩带兵器的蒙面人应声而出,有的翻过屋檐跃下,有的撞破了沿街店铺的窗户,有的从阴暗的巷子口奔出,还有人直接踩着人群硬冲了上来,踢翻了一大筐鸡蛋,合围向唐曜。 唐曜咬了咬牙,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诗文墨闪,化作一阵狂风托着身形离去。 蒙面人们二话不说,甲马符往腿上一拍,速度快若奔马轻捷。 “是他们!” 又是一声大喝,几道影子贴着墙壁和檐角迅速折跃逐奔,直指前头数人远去的方向。 “什么玩意儿……” 陈酒一脸莫名其妙,就像在看古装剧的时候,突然强行插入了一段生硬的警匪剧情。 从爆炸到现在,其实也只不过是兔起鹘落的时间,直到这个时候,一阵难闻的焦灼气味儿才顺着四处飘飞的烟絮直往鼻腔里窜。 “赌坊啊~赌坊!” 是赌徒的哀嚎。 爆炸那一瞬间,他便一抬骰盅,将自己整个身躯都纳了进去,毫发无伤顶过了火光和冲击。此刻,赌徒正把自己从盅口拼命往外拔,发红的双眼直勾勾望向火焰熊熊的铺子,这副哭丧样子看上去就跟自家祖坟让人给刨了似的。 “坊~啊!” 啵一声。 赌徒终于拔出了身子,骰子在身前旋出光幕,顶着高温就往里冲。 看他这熊样,估计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继续纠缠陈酒了。 陈酒从地上捡起幞头,拍了拍,往头上一套,悄然离去。 …… 朱红门扉,粉白垣墙。 小破庙改头换脸,虽然门面还是那么个大小,但经过一遍粉刷,就跟底子差了些的小姑娘涂上一层厚厚的妆容,崭新牌匾映着阳光,竟也显示出几分光彩神圣。 陈酒提着食盒,刚来到小庙门前,就听里头飘出了一阵交谈声音。 “原来他还挺会照顾人的。” “可不是嘛,崔丫头,我跟你讲,那小子心里其实热乎着呢。老朽我岁数大了,他出门就经常带骆驼奶回来,给我补气。” “但他对我……好像很疏离啊。” “嗨,游侠嘛,年轻,就爱绷着个面子,显得自己卓尔不群。” “唔,明白了。” “不过这小子哪儿都好,就一个缺点,挥霍钱财大手大脚,不知节俭。” “游侠仗义疏财,如何算是缺点。崔家也算薄有几分资产……” 吱呀~ 陈酒推开门。 屋里头,崔姑娘正和何渭聊得热络,旁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崔姑娘,来了。”陈酒点头致意。 清丽女子低下脑袋,轻轻柔柔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走?” 崔姑娘:“……” “混小子,怎么讲话呢。” 何渭眼睛一瞪,“人家不辞辛苦,特意带着工匠进城上门,把我这小庙里里外外给拾掇了一遍,你小子倒好,一见面就急着赶人……” “来,喝奶。” 陈酒把手中食盒往何渭怀里一塞,打断了老头子的啰嗦话。 “那,我就不打扰小郎了。” 崔姑娘一脸黯然站起身子,张了张嘴,似乎想对陈酒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红唇一抿,垂着头离开了小破庙。 “臭小子,有你后悔的。” 何渭嘟囔一声,看向陈酒肩头沉睡的小白蛙,花白眉毛微挑。 “异兽遗种,雷泽蛙?呦呵,你小子出去这大半日,收获不小啊。” “异兽?不是神兽么?” “哼哼。”何渭捋着胡子摇头,也不多说。 “懂了,您老眼光高。” 陈酒耸耸肩,抬手一招,雪白矛隼如利箭般落入小庙。 八哥笼往地上一放,陈酒指指笼门,雪隼看了看只比自己高出三四寸的逼仄笼子,又看了看陈酒,脑袋往翅膀下一埋。 几步开外, 何渭微微一眯眼睛,动了动食指,一道极隐秘的微光从矛隼的尾羽上被掸开。 矛隼不愿进笼,陈酒也不强塞,只要八哥笼的效果还在就行。 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他从个人空间中翻出几样东西,摆开,终于有空开始整理今日的收获。 【汉乐府枇杷(损坏)】 枇杷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 ——刘熙《释名·释乐器》 效果:风刃,幻音(须配合音律类相关功法) 品质:精良- 【狼首宝雕弓】 效果:劲弓(大幅度提高箭矢动能),狼狞(对于“精良”及以下评价的防御类物品,破甲率百分之百)。 品质:精良 【巫经人偶】 效果:针砭(锁定目标,对指定位置的经络穴位进行破坏/医治。须配合巫蛊类、压胜类、古医类相关功法)。 品质:精良 【雷光双锏】 …… 总结成一个词,丰收。 虽然绝大多数物品,要么有功法限制,要么不太趁手,陈酒目前用不上,但拿回去苦舟挂卖,估计也是一笔不菲的点数折算。 其实,陈酒最看重的还是突厥人的御箭,可惜那个效果应该不在弓上,而在箭上,至于那满满一囊的狼牙箭……全让他给劈了个零碎。 最后, 陈酒将目光投向肩头。 小白蛙还在睡,蜷着三条腿,看上去就像一块玲珑的白玉。 九品品阶,还只是幼年,成长极限高达六品。 这样一个强力的打手,陈酒当然心动得很,但契约、召唤物这些……完全不懂。 没事,有人懂。 “何爷?” 何渭正在喝骆驼奶,闻言放下水囊,用袖子抹了把嘴,“怎么着?” “我想打听个事。” 陈酒眨了眨眼睛, “你知道,怎么和异兽订契么?” 第三十五章 守捉郎 “订契?” 何渭点点头, “懂啊。不仅懂,各种各样的契书,我还帮别人操办见证过不少呢。” 一听这话,陈酒当即来了精神,“那,您老最擅长的是……” 何渭喝了口膻甜中带着咸味儿的驼奶,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婚契。” 陈酒:“……” “你小子别不信。”何渭摇头晃脑,“人呐,年纪大了,就爱帮人拉媒。单说一个我印象深刻的,洞庭龙君的小女儿和柳姓书生喜结连理,便是请我不远千里去做的证婚人,这对小夫妻现如今还在洞庭水宫里逍遥快活。” “哦,厉害。” 头似乎更疼了,陈酒用掌侧刮着发青的眼眶,满脸无奈地轻吐一口气。 “没与你说笑,你想收服这只小雌蛙,用婚契也未尝不可。” 何渭望了眼雷泽蛙, “异兽遗种的血统天生就优于寻常妖精,只要营养给够了,成长也极快,若是辅以一些效果特殊的天材灵宝,几年应该便能化形。这小蛙刚刚出生,天然和你亲近,趁它世事懵懂,我先为你俩证了婚契,再由你亲手调教它一步步化形蜕人,不也是一桩奇谈美事……” “停停停。” 实在听不下去了,陈酒黑着脸打断。 “怎么着?” 何渭笑呵呵的, “你一个**凡胎的末流阴官,瞧不上人家雷泽异种?那要不要我也给你介绍个龙女,让你和柳书生享一样的福?” “何爷,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啊。”陈酒干巴巴笑了两声。 “吃人嘴软~” 何渭又喝了两大口, “婚契你不肯,那目前适用于你和它之间的,便只剩下与共契和主仆契了。” 顿了顿, “与共契,虽然谈不上实打实的同生共死,那也是以血酬血,兴衰与共; 主仆契,顾名思义,奴以契文为渠,抽出一魂一魄交给主人,换句话说,也就是把性命完完全全交托主子拿捏。” “这两种契,从哪里搞?” “要么借用珍稀法宝,要么请一位道行高深的大修士作契书。” “道行高深的大修士。” 陈酒重复了一遍,笑,“不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何渭眼白一翻,仰头咕咚咕咚喝空水囊,壶口朝下使劲倒了倒,确定已经一滴都不剩了,意犹未尽地啪叽啪叽嘴,才开口说: “写是可以写,但你得……” “我得先听您讲个故事。”陈酒早有准备,接过了话茬。 第一个故事是真真,第二个是秦大,第三个是安禄山,不知这次又会是什么? “上道。” 何渭捋了捋胡子,眯起眼,“那我就讲个……守捉郎的故事吧。” …… 高墙逼仄,巷子阴暗。 几条野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毛皮斑秃的脑袋垫着爪子。狗眼视线尽头,两道人影相对而立,横在中间的长剑映着森森墨光。 “能跟我到这里,你在那几个里本事最高。” 唐曜松开剑柄,退后两步。 墨剑插穿了一个蒙面人的右胸,将其牢牢钉在墙壁上。 那人昂着头,面巾滑落,露出一张刀疤纵横的可怖面庞,目眦欲裂双眼圆瞪。 “地龙翻……咳咳,翻身的那一夜,你带着满身伤口和大批追兵来乞求守捉亭庇护,落魄得就像一条被打断了腿的野狗。” 声音断断续续,却咬牙切齿, “大伙嫌你身上麻烦太重,想赶你出去,是火师力排众议收留了你,给你找郎中,帮你避风头。结果不出两天,你就背叛守捉郎,打伤火师偷了货,原来你不是狗,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完了么?” 唐曜嚼着一口薄荷叶,语气漠冷。 “守捉郎恩必报,债必偿,你忘恩负义,别想活着出城……” 唐曜微微皱眉,屈起指头弹了一下剑柄,蒙面人的骂声一下子就被痛嘶生生堵回了喉咙。 “既然你说完了,轮到我说。我说四件事。” 唐曜伸出四根指头, “第一,我的仇人还没死,报仇之前,我不会离开长安城;” “第二,你们救我一命,我这两天也替你们处理了几个扎手的杀人单子,这是买卖,也只是买卖,我并不欠守捉郎什么。” “第三,” 唐曜顿了顿,眼中浮出浓浓的厌弃之色, “若是早知你们做人牙子的杀千刀勾当,我当时就算被逼死,也不会敲守拙亭的门。十年,我离开长安不过十年光阴,想不到守捉郎居然就把自己弄进了泥里。” “第四,那些是人,不、是、货!” 守捉郎怒瞪唐曜,胸膛鲜红,每声喘吁都会喷出几颗血点子。 “我在边军做捉生将时,学过《罗织经》,原本是用来对付敌军舌头的,但我也不介意用在你这种人身上。” 唐曜凑得近了些,指甲轻轻搭住守捉郎颤抖的眼皮,低声细语。 “守捉郎以全城的赌坊为据点,明里敛银财,暗里做买卖,西市赌坊是个陷阱,告诉我,真正藏人的地方在哪儿?” …… 唐曜甩着手上的血珠子,离开小巷。 身后,几条馋绿了眼的野狗一拥而上,分食起地上那只鲜红糜烂的血葫芦。 爆炸震伤了腑脏,腥甜的味道顶着喉头。唐曜将嚼烂的薄荷叶子合着血咽了下去,身躯化作两只黑白相间的杜鹃,飞过数十间屋舍,飞入一方封着栅栏的小窗。 这是一间废置已久的旧库房,满地的烂箱子与破油布,唯一的光源是狭窄窗口投下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阿团?” 唐曜轻轻喊了一声。 角落里,一个板条箱晃了晃,爬出一个瘦小的身躯。 看模样也就**岁,面庞凹瘦又蜡黄,脸上还挂着好几片结痂没多久的伤疤。 “饿了吧?” 唐曜在身上摸了摸,变戏法般摸出半块胡饼。 “路上遇到一些小麻烦,没空给你买好吃的,先凑合着充饥。” 小孩没接胡饼,而是仰起头,眨着一双因为过分瘦而显得过分大的眼睛。 “唐叔,你不是说,今天就能找到我阿姊么?我阿姊呢?” “……再等等。” 唐曜拍了拍小孩的头顶, “今晚,我就去找你阿姊。不仅你阿姊,我会把所有人都找出来的。” …… “开!开!开!” “赢了青楼当爷,输了妓馆当龟!” “嘿,豹子!” 西市另一家赌坊里热火朝天,骰盅敲击桌面,银两碰撞通宝,好不热闹。 赌徒正趴在一张大圆桌上,嘴里喊“大”喊得声嘶力竭,肩膀突然被人用力一扳。 他双眼发红扭过脸来,刚想发作,表情一怔: “刀兄?” “赌兄啊,” 陈酒笑眯眯的, “你之前说,长安城的赌坊你都熟,对吧?带我见识见识去?” 第三十六章 赌庄与徐娘子 守捉,本是唐朝在边疆的官兵屯军小城,主要分布在西域陇右,包括随军家属的老幼妇孺在内,一城约数百人,自保自治,闲时农垦,战时充军。 后来,随着李隆基在位时募兵制的推行,唐初实行的府兵制逐渐崩溃,守捉也从屯兵城逐渐变成鱼龙混杂的法外之地,各方流寇、马贼、退伍兵士相继汇聚,最终在天宝年间演变为了替人卖命的情报与暗杀组织。 长安城的守捉郎,首领是“火师”,意为掌管火事的古官,据点名叫“守捉亭”。 和别处同行不同,在火师的带领下,长安守捉郎另辟蹊径,将大多数守捉亭布置在了赌坊内,经过复杂的利益碰撞,成功站住脚跟,开始做起了暴利的赌庄买卖。相比之下,执行暗杀和售卖情报的营收反倒成了小头。 但此类肮脏差事,守捉郎依旧在搞,却只向达官显贵与少数特殊人士开放,不再为了牟利,而是用来做交换和筹码,以此维护自家赌坊在明面上的合法性。 说来可笑,经过这么一改,治安反倒比从前好上了不少…… 哗啦哗啦, 骰子滚动的声音分外扰耳。 陈酒手肘靠着桌面,眼睛盯住骰盅,心神却飘回了小破庙。 …… “何爷,人牙子的勾当,守捉郎做多久了?” “没多久。近几个月来,各方异人汇聚长安,城内城外妖孽横生,失踪案件骤增。武侯和驻军只顾看护贵人,对此视若无睹,不良人奔忙得焦头烂额,守捉郎也是趁这个时机才开始拐卖人口,有这一层作矫饰,几乎没人注意得着。” “我有一事不明。” “讲。” “照你所言,守捉郎占据着城内半数的赌坊,已经是暴利,又有各方贵人在背后支撑,为何偏要去沾卖人的脏活儿?” “这事,你就得去问火师了。” “何处去问?” “平康坊,金高赌庄。” …… 骰盅揭开,两个六一个二。 五颜六色的赌桌一片喧哗,金银通宝被长竹竿划拉来又划拉去,有的人黯然叹气,有的人狂笑惊呼,有的人痛哭流泣,丑态喜态不一而足。 账簿按上一只只扎眼的鲜红手印,触目惊心得好似血渍。 陈酒移开目光,打量四周。 和幻想中的金碧辉煌不同,这座金高赌坊的配置显然并不高端,整体往地下深挖了数尺,空气浑浊又闷热。人挤着人肩挨着肩,别说端茶送水的小厮,就连一只蚊子也几乎插不进去。 客人们也大多是粗衣平民,少有几个穿长衫绸袍的。 掌控全长安守捉郎的火师,就藏在这里? 大隐隐于市,倒也合理。 要说整座赌坊中唯一的亮点,恐怕就是面前这张桌上的庄家了。【…神笔屋#@最快更新】 香肩半露,齐胸襦裙,挤压出一抹堪称晃眼的雪腻嫩白。唇上胭脂红得像一团蚀骨的火焰,额头的牡丹花妆给妖媚五官平添一抹雍容。 三十上下,徐娘风韵。 熟透的果子本来就诱人,对那些口味独癖的人更是独具杀伤性。 “大!我买大!” “徐娘子看我了,快,把这枚扳指当了……” “爷爷买小,全押上!” “啧,这骰子真白啊……” 这张赌桌上的气氛,明显比旁处更加热烈,也更加拥挤,不管手里拿捏银钱几何,客人们都硬撑出财大气粗的模样,让人想起了……对着母猴撅起红屁股的公猴群。 而在这些赌客里,看了半天热闹却一个子没掏的陈酒,格外招白眼。 “刀兄,你还不押么?” 赌徒擦了擦头上的汗。 “再看看。” 陈酒双手揣在袖子里,老神在在。 “刀兄。” 赌徒犹豫片刻,低声开口:“你其实不是来赌的吧?” 陈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找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你又不是女人,性子怎么可能说变就变。”赌徒挠了挠发油的头皮,“你想找守捉郎?” 陈酒终于一挑眉,露出了些许讶异之色, “这里是守捉亭?” “是啊。” 赌徒点头回答,“不止这家,西市被伏火雷炸掉的那家,也是。” “知道这地方不干净,你还来掺合?” “刀兄,你这话可错了。” 赌徒耸耸肩, “若是只想开心耍乐,守捉郎的盘口恰恰是最干净的,讲规矩,不诈赌,有人闹事也压得住,不会坏了心情。” “讲规矩,” 陈酒呵呵一笑,指了指桌面,“那你如何输了几十两?” “时运不济,时运不济。”赌徒一脸尴尬。 “规矩管得了出千,又不管赌术。你是异人,如果动真格的,不至于输成这样。” “那还有甚意思?” 赌徒不以为然,“有输有赢,老天赏脸,才能让人血脉贲张。” “你要的是血脉贲张,人家要的,是把你剥光掏空呐。” 陈酒看向桌面,正好和徐娘子对了下目光。 女人轻勾红唇,手里骰盅上下翻摇,连带着抖起一阵让人眼晕的浪花。 “不谈这个了。” 赌徒扯开话题, “刀兄若想找守捉郎谈买卖,直接去找红衣的伙计便是,自有人接待。但守捉郎毕竟一只脚踩在影子里,如果不是什么大买卖,我还是建议去大街上雇一个乞丐,让他当你的嘴巴。” “你误会了。” 陈酒摇摇头, “你不说,我都不知这里是守捉亭。现在,我只是个寻常赌客罢了。” 话音刚落, 陈酒从袖袍里掏出一枚金锭,是他来之前取自钱庄,官印俱在。 至于如何取的……雪隼的极限负重大约是十三斤。 金锭子往桌上一丢,砸塌了银两通宝堆叠的小山,也惊断了熙攘的吵闹。 这种手笔,在大赌庄算不上什么,但在平民扎堆的金高赌坊,的确是难得的阔绰了。 数道灼热的目光随着金锭一路滚动,最终停在红漆上。 赌徒一愣: “刀兄,红色是豹子……” “押的就是豹子。” 陈酒一脸淡然。 赌徒望着陈酒的侧脸,睁大眼睛。 没看出有动用异术的痕迹,刀兄这般自信,莫非是身怀大气运之人,或者赌术高绝?怪不得不肯和我赌,原来是术高莫用…… “公子稍等,赌资太压手,容奴家做个验查。” 徐娘子用竹竿挑来金锭,指甲划了一下,又看眼底部印文,这才重新放了回去,朝陈酒露出烂漫如牡丹的笑容。 陈酒皱了皱眉: “傻笑什么?开盅啊。” “公子莫急,奴家得先说好。” 媚眼抛给瞎子看,陈娘子倒也不愠,笑脸依旧灿烂,目光直直撞上陈酒的脸,一字一顿: “买定离手,输赢由天。” “说不定,老天爷也让我三分呢?”陈酒似笑非笑。 徐娘子红唇微扯,不再多言,细嫩巴掌压上骰盅。 粗重又杂乱的呼吸声一时屏住。 骰盅翻开。 一个三,两个二。 “果然是三分。” 徐娘子娇笑一声,用竹竿扒拉开了金锭。 “公子,老天爷好像也只让了你三分呢。” 第三十七章 火师 陈酒不言不语,面不改色,只是再次摸出了一块金锭子。 ??“还买豹子。” ??徐娘子抬起那双眼角绯红的鲜艳眸子,深深地看了眼陈酒。 ??摇骰,开盅。 ??一个六,两个五。 ??又是一枚金锭,看上去还重了些。 ??“豹子。” ??三,一,四。 ??“豹子。” ??六,二,五。 ??“豹子。” ??两个一,一个二。 ??…… ??鸦雀无声。 ??众人眼睁睁瞧着一枚又一枚晃眼的金锭砸在漆红的桌面上,又被竹竿扒拉去,在徐娘子手边几乎堆成了一座金灿灿的小山,黄金配美人,让人更加移不开眼睛。 ??“豹子。” ??陈酒又摸出一枚。 ??有的赌客看向陈酒的袖子,吞了口唾沫。袖袍看上去轻飘飘的,却一枚接一枚掏个没完,莫非里头藏了个聚宝盆? ??陈娘子却已经收敛了笑容,蛾眉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开盅。 ??三,三,三。 ??可算是赢了一把。 ??竹竿扒来银两和通宝,虽然和之前输出去的相比杯水车薪,但好歹回了些本钱。 ??“刀兄,赢了。” ??赌徒重重松了口气, ??抬起袖子使劲抹了一把额头,看表情神色,竟比西市选拔中更紧张,似乎在他眼里,赌桌上的输赢比罗公远的花瓣还重要些。 ??陈酒也不多讲话,双袖一抬一抖,掉出几枚沉甸甸的金锭,和赢来的混在了一起。 ??“豹子。” ??“还来?!”赌徒眼睛瞪大。 ??“来啊。” ??陈酒笑着说, ??“老天能赏脸一回,就能赏脸第二回。这把如果又是豹子,我岂不是一雪前耻,不止回了本,还能滚上几番利?” ??“公子好气魄。” ??徐娘子上下摇动骰盅,三枚骰子在盅壁里碰撞出悦耳的声音。 ??似乎是动作激烈了些,浸着细汗的襦裙往下滑落了少许,但此刻没人注意那抹乍泄的春光,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骰盅上。 ??“赌兄,看仔细了。”陈酒轻声,“这方面,你眼神比我好。” ??在【阴阳】视角里,徐娘子身上的气焰远比红衣人更加浓烈,唯独一双手平平常常,看上去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 ??小盅往桌上一扣。 ??赌徒抿了抿嘴,朝陈酒微微摇头: ??“没出千,也没用术。这一盅和前几轮一样,只看老天脸色。” ??葱白五指向上猛地一提,翻开骰盅。 ??两个一,一个四。 ??“公子,又差三分呢。” ??徐娘子眼中春波泛滥,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果断划去了红漆上的所有金银,然后便不再看陈酒,扭头环顾一圈。 ??“买定离手,输赢由天,下注了下……” ??“豹子。” ??一道熟悉的嗓音再次响起。 ??徐娘子蛾眉微蹙,目光调回陈酒身上,声音不复柔和: ??“公子,既然喊了,为何不下注?” ??陈酒一脸坦然:“我没钱了。” ??“公子可是长安人氏?” ??“不是。” ??“这就难办了。”徐娘子叹气,“公子若是长安人,报个姓名,待奴家派人去验一下,便能用手契来抵注。可外乡人一时也查不明白,公子如果还没有玩得尽兴……” ??徐娘子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陈酒,展露笑靥, ??“倒也有办法,公子身强力壮,血气方刚,拿自己作抵押便可。” ??“我作押?” ??陈酒摇摇头,“你们输不起。” ??“赌又不赌,退又不退,公子莫非是来砸场子捣乱的么?” ??话音落下,分散在赌场里的红衣人同时投来了目光,默默逼围上前。 ??陈酒探手在胸前一滑,抽出一柄缠绕着森森雷光的钢锏。徐娘子眼瞳微缩,巴掌猛一攥紧竹竿,却只听砰一声响,钢锏直直戳穿了赌桌,炸开一团涂着红漆的碎木屑。 ??“这个,够不够抵注?” ??“……” ??徐娘子眼瞳微闪,没有过多迟疑,当即挥退了红衣汉子们。 ??“请公子到内堂一叙。” ??…… ??“雷光锏,是濮阳刘森的兵器。刘森是饷霆流的门人,又善结交,靠一双雷锏和几个至交好友在河南道搏出了赫赫威名。但今天上午,他在灯会选拔中被人给杀了,杀人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刀客,他的名字叫做” ??徐娘子将茶杯推向对面, ??“陈酒。” ??陈酒看了眼茶杯,没有去碰。 ??“陈公子光临,金高赌庄蓬荜生辉。但赌坊有赌坊的规矩,金子不能还。” ??徐娘子探手掀开桌上的一方红布,露出下面的灿然金光,是一枚枚码起来的金砖,竟比陈酒输出去的还多了些分量。 ??“守捉郎喜欢结交英雄,这些钱尽管拿去玩,算是见面礼。” ??陈酒笑了笑, ??“输了就输了,不用给我留面子。金银对咱们这种人只是俗物,输掉的,就当买卖的开门红。” ??“买卖?” ??“对,买卖。” ??“奇怪了。”徐娘子微微眯起眸子,“陈公子想做生意,按守捉亭的规矩来便是,何必弯弯绕绕一大圈?” ??“我初来乍到,总得小心谨慎些,看看长安的守捉郎守不守规矩。” ??陈酒抬起眼,毫不避讳徐娘子的目光, ??“刚刚最后一盅,你若是用异术诈赌,我扭头便回;不用,买卖才谈得下去。” ??“原来如此。” ??徐娘子若有所思点点头,“那,陈公子想谈什么买卖?” ??“你做不了主。” ??陈酒摇头,“得火师当面。” ??“火师素来不亲自见客,数年来从无破例……” ??“你把这东西交给火师,会破例的。”陈酒摊开五指,掌心躺着一枚紫黑鳞片,浓郁的阴气让四周骤然变冷,几如数九隆冬。 ??【泾河龙王死鳞】 ??“……好吧。” ??徐娘子用一块手帕接过鳞片,曲线曼妙的身姿摇曳着离开。 ??陈酒随手拿起一只茶杯把玩,姿态放松。 ??金高赌坊是长安守捉郎的大本营,明里暗里防御重重,好似铜墙铁壁。陈酒倒是不怕撞墙,但假如拎着刀一路杀穿过去,打草惊蛇,吓得火师逃离,那便玩砸了。 ??所以他选择用买卖当借口,尽可能接近火师,面对面再好不过。 ??这也是陈酒带赌徒来的原因如果守捉郎依然守规矩,买卖才谈得上;若是相反,陈酒就不得不再换一条路子。 ??噼啪,噼啪, ??灯烛明亮,灯花作响。 ??…… ??这是间昏暗的屋子,四下漆黑一片,只有房间正中点着一支蜡烛,幽微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半套肥大厚重的黑袍。 ??徐娘子推开门,停在门槛外,恭敬垂首。 ??“火师。” ??黑袍人缓缓抬头,映出一个……更加漆黑的下巴。 ??嘴唇肥厚,鼻孔外翻。 ??此类肤色样貌的人种,在大唐境内有一个共同的称呼,一个卑贱的称呼 ??昆仑奴。 ??() 第三十八章 猛鬼之幕 火师面容苍老又干枯,深重的法令纹顺着外翻的鼻翼松弛下垂,就像骷髅上挂着风干肉皮。明明是个老人,却没留胡子,光秃秃的下巴寸草不生。 “火师,” 徐娘子继续开口,“有个刀客,想见您一面。” “刀客?” 火师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但嗓音低哑, “我把金高赌坊交给你管,是让你看门的,你却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打扰。今日我接见一个刀客,明日是不是就得接待一个叫花子啊?” “奴婢不敢。” 徐娘子急忙低头, “只是那个刀客身份不一般,是玄元灯会入选的异人。而且……他带来了这个东西。” 徐娘子打开手帕,死鳞躺在两只手掌之间。 “拿近些。” 徐娘子喏了一声,捧着鳞片迈过门槛,步子小心翼翼,生怕弄出稍微刺耳的声音。 鳞片刚一落入黝黑掌心,老昆仑奴就一下子被阴气激得打了个哆嗦。 他咳嗽几声,眯起那双阴翳蒙蒙的浑浊老眼,神情稍变。 “这片鳞,若是早两个月落在我手里,对我有大用。如今……呵呵。” 顿了顿, “东西我要了,但我不见那个刀客,给他些好处打发掉。” “喏。” 徐娘子便要请辞返回。 “等一下。” 火师叫住了她,“这种小事,交给别人去办就行。你陪我去趟下面,看一看祭品。” 说罢, 火师拄着拐杖,在徐娘子的搀扶下晃晃颤颤撑起身子。肥大厚重的黑袍套在他那具干枯骨架上,根本支撑不住,乍一看,就像个挂了黑布的晾衣竹竿,又或者瘦骨嶙峋的老乌鸦。 没几步,脚步猛地顿住。 火师回头看向屋子正中的蜡烛,默然片刻, 挥开徐娘子的胳膊,整了整长袍,朝烛火恭恭敬敬屈下了膝盖,浑身骨骼随之发出好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吱响音。 直起身子之后,火师改了口: “那人还是宰了吧,省得麻烦。留个全尸,和新货一起送到下面。” “火师,这样坏规矩……” “我就是规矩。莫要废话。” 火师不耐烦地一杵拐杖,“让何家四兄弟去,他们的手段不见血。” …… “何爷,泾河老龙的鳞,真能敲开火师的门?怎么个说法?” “火师是凤仪年间来到长安的,算一算年纪,已经接近百岁,凡人的岁数到了这份上,延年益寿的宝物也近乎无用。二十年前,他便开始在城内搜罗长生相关的丹法秘经。” “痴人说梦。” “是啊。历朝历代,求仙问药欲图长生的人间皇帝有多少,他们都成了过眼云烟,一只在阴沟里称王称霸的耗子,凭什么?长生求不来,火师只好退而求其次,谋图个死而不僵。因此,这将是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无法拒绝?” “无法拒绝。” 茶水已经凉透了,姜、葱、橘皮沉在杯底,房门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陈酒屈指轻轻叩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双目似阖非阖。 火苗突然一晃。 陈酒睁开眼,微挑着眉看向杯中。 茶水咕咚咕咚翻涌,溢出鲜红的腥臭血水,流满了桌面,顺桌沿滴在陈酒的衣衫上。 与此同时,四面墙壁、棚顶地板鼓出一个个鼓包,噗一下涨破,露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人脸。或妖媚,或悲哀,或龇牙咧嘴,或痛哭哀嚎……这些恶鬼面目的共同点是,全都没了眼睛,黑洞洞的眼眶流下血泪。 陈酒低头,正对上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庞。 “呵。” 烛台一灭,漆黑降临。 …… “没动静,得手了。” 房屋门口,四个汉子并肩而立,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衣,长着一模一样的五官。 虚幻的黑红血光从他们指间一同流泄,四股血光交织着包裹了整个房间,屋门上蔓延出大块大块的斑驳青苔。 “什么灯会入选,什么狗屁刀客。” 其中一人冷笑,“若是咱哥几个进得去宫门,轮得着这种货色出头?” 选拔异人参加灯会,是为了震慑四方列国,给大唐盛世助兴,天然就带有门槛。像什么捞阴门的缝尸仵作、下九流的神偷盗圣、坟头哭丧的阴幡匠,操鬼拘魂的野茅山,估计一去最外围的选拔点,就会被猖兵打成肉酱。 何家兄弟四人,一胎四胞,心意相通,名字分别为“魑、魅、魍、魉”,没有别的神异法门,唯有一套控阴魂织幻境的难缠奇术,组合在一起,更是诡异莫测。 不同于路边耍玩低等幻幕的戏法艺人,他们共同织就的幻境,连开了天眼的异人都难以勘破,杀人之后滴血不流,死者往往唇紫面青,心脏脱落,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老三,别轻敌。”何魑皱眉,“守捉郎的耳朵探不进宫门,情报上只言片语,摸不准这刀客到底本事几两。” “粗鄙武人,以力破法呗。”何魍一脸不以为然,“难不成他还有拘魂的本领?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能比得上咱们?” “嘿,刚才我都瞧着了。” 何魍显然是个没脑子又好说的,一开口,似乎就打不住, “姓徐的小娘们儿骚狐狸,看人家年轻俊俏,又有大好前程,就凑上去抖胸露肩的,比起曲坊的熟手都带劲儿。可怜咱们大哥对她一心一意,连个正眼都换不来呐……” “闭嘴。强颜欢笑谋生计罢了,不许辱徐娘子清白。” 何魑闷闷出声。 四个人又等了片刻。 “应该真弄死了。老三,你跟我进去,扛了全尸下去交差。” “又是我干累活……” “闭嘴。” 没等何魍嘟囔完,何魑推开房门,屋里头漆黑如夜色,走廊的灯光也照不亮,寂静一片。 “烛台,烛台……” 老大摸上前,小腿撞上了桌角。“老三,火折子是不是在你身上?” 没回应,只有衣料一阵簌簌作响,一个火折子落在了何魑摊开的巴掌里。 “臭小子,说教你几句,居然还赌气。” 何魑摇了摇头,拧开盖子吹亮火星, “老三,你心里憋着气,我也得教训一下你这张漏风的破嘴,徐娘子多好的可人儿,居然让你说得如此不堪……” 烛台点燃。 话音一顿。 “诶,那个刀客呢?” 何魑猛然回头,瞳孔骤缩。 陈酒抬了抬手掌,掌中抓着一个扭曲了整整半圈的脖颈,何魍双眼凸出,瞪着自己的后背,血泪被生生挤出眼眶。 “你找我啊?” 第三十九章 活 惊变兀生! 屋门外,老二老四两个人还没搞明白状况,只见自家老三脖子被扭成麻花,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颗冲天而起的头颅。大哥何魍的无头尸躯摇了摇,扑通一声萎然跪了下去。 “兄弟……” 两人怒吼声刚喊出半截,眼前便突然一黑,上头压来一团影子,却是陈酒收回了凤图刀,赤手空拳悍然前冲! 砰! 双臂如出海游龙般探出,捏着何家兄弟的咽喉往后一推,将墙壁直直撞出了蛛网般的裂纹。 嘶吼被压回了嗓子眼,两人呕着血,脸色憋得涨红难看。 几团虚幻血水从指间滑落,便要交织幻幕。 陈酒双手一使劲,五指如钢筋绞合,同时附上一层荧荧微光。 【拘灵】 两兄弟身子一颤,幻幕溃散,额头由于缺氧暴起了井字形的青筋脉络。 眼瞅喉咙便将被捏碎,陈酒却松开了指头,任凭两人贴墙滑落。 “咳咳咳……” 刚咳了几声,气还没喘匀乎,一柄雷光烁然的钢锏咣啷一声砸在了兄弟俩面前。 “我要留一个人问话。” 陈酒垂低了目光,淡淡开口说:“留谁,你们自己决定。” “……” 两人被这句话劈头盖脸打懵了几秒钟,还是老二提前反应了过来,双眼当即变得赤红,声音痛恨得仿佛在滴血: “狗奴贼!你杀害我大哥三弟,竟还敢如此羞辱我等,我要替兄弟报仇!” 话音一落,他抓起地上的钢锏,没有一丝犹豫地砸向了……老四。 啪叽。 老四脸上刚露出感动而激奋的神情,就被这一锏打烂了幻想和性命。 就连陈酒,都看得挑了挑眉。 老二何魅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又释然,带着一抹隐晦的庆幸。他用袖子擦了擦钢锏上的红白,屈着膝盖奉上,满头流汗。 “请壮士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 陈酒深深看了他一眼,袖袍一挥,将雷光锏收回个人空间。 “火师在哪儿?” “火师……” 老二转了转眼珠子,“此刻,应该在守捉内亭天字一堂内,那里是他的住所。” “你说谎,不老实。” 陈酒摇摇头,也不再多说,探手捏住老二的天灵盖,便要用力抓下去。 “壮士饶命!饶命!是小人记错了!” 老二猛抖了一下,眼中露出浓浓的惊惧, “天字一堂确是火师所居,但他当下正在窖库内查货,由徐娘子陪同。” 哦,原来刚刚真是在说谎…… 陈酒打量着老二的神色,经过这么一诈,不再像是作伪,继续问: “窖库的路?” “这,守捉亭内四通八达,好似蚁窝,小人一时也记不起来……” “那你就来给我带路吧。”陈酒探手抓向老二的肩头。 “使不得,可使不得!” 老二躲又不敢躲,生怕惹得对方稍有不快便一刀劈下去,告饶声连连: “小人记起来了,守捉亭虽然道路杂乱,却有暗文符记,门框上刻有一个小小浅淡井字的,便是窖库的方向。小人是个累赘,不敢耽搁壮士做大事,请壮士自行前往。” 他心里明白,自己现在说了,还能寄希望于对方讲信守诺,放自己一条活路;如果不说,真被抓在前头指路,去闯那戒备最为森严的窖库,才是真正的十死无生。 “好。” 陈酒点点头,转过身子。 老二刚想舒一口气,却见对方在转身过程中,指间寒芒一闪,喉咙随即一阵冰寒刺骨。 “你……” 鲜血堵塞气管,语声化作呜咽。 “我说留你问话,没说留你苟活。”陈酒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任务一进度提升(15/5)。 兄弟四人,占了四个指标,另有打散的阴魂。 ——猛鬼之幕中鬼物数以百计,可绝大多数其实都是冤魂。 枉死之人,才叫冤。 不同于怨魂厉鬼,冤魂阴气稀薄,灵智残损,最终只折成三个新指标算了进去。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兄弟四人实力就差了。实际上,猛鬼之幕的主要玄机在于法门变化,数百鬼物只是维持幻境的基础,就好比兵器,杀人的是刃,不是脊和柄。 但,谁叫四胞胎倒血霉,碰上了同时拥有【阴阳】和【拘灵】两个针对性技能的陈酒,被完全克制得死死的,有力也使不出。 “又来了。” 陈酒脚步不停,抬手滑过胸前,花纹如蛇的凤图刀落在掌中。 翻飞的红衣如熊熊火焰,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裹住了那一团璨然刀芒。 …… “徐娘子,你多大了?”火师拄着拐杖,一步步下台阶,脚步缓慢跌撞。 “二十有九。” “二十九,”火师单手摩挲着徐娘子光滑细嫩的手背,“还是很年轻啊。我二十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老昆仑奴的灰白眼珠子就跟蒙了一层蛛网般,黯淡无光。 “哦,想起来了。我二十九岁,还在贵人府上做奴,一天五张饼。” “三岁,我被卖来长安,当宠物;三十岁,我才脱了奴籍,被当时的火师接纳成为守捉郎。” “五十岁,我成了火师,力排众议带头开了赌坊买卖。四十余年来,长安守捉郎的盘子越来越大,银库越来越满,刀兵却越来越钝,如今只剩下五六个真正拿得出手的,前几日,居然让一个唐曜公然夺货而逃。有些人嚼舌头根,说我老糊涂了,其实我自己也犯嘀咕。杀人是守捉郎立命的本事,被我搞糟了,徐娘子,你怨我么?” “当然不怨。” 徐娘子摇头, “能不卖命就赚银子,谁愿意刀口上舔血?火师,是守捉郎的救命恩人,只要您还在,长安守捉郎就会越来越好。” “只要我还在。” 火师嘶哑笑了两声,“可我已经很老很老了,我就要死了。” “不会的,您长命百……”徐娘子顿了顿,“您寿比南山。” “寿比南山,那还是人么?彭祖也就活了八百岁而已。” 火师也不在意徐娘子的嘴岔,捏了捏拐杖,阴翳眼瞳中炸开一抹精光。 “你说的对,我在,长安守捉郎才会好,所以我不能死。我得把这条老命吊住,哪怕付出一切,哪怕不做人了,哪怕……活得不再完整,至少,那也是活!” 第四十四章 袍服漂浮在水流中,好似摇摆的海草。 又直又高的竖领顶着峥嵘的龙首,一双翻旋的乱瞳晦暗森然。 陈酒定了定神,叉手行礼: “多谢泾河龙王。” 当然认得出,一眼就认得出。 龙生乱瞳,是为孽龙。妒妇津的秦大,因为一片残鳞被谣言成了孽龙死胎,但和眼前这位一比,简直是幽微萤火之于当空皓月。 老龙居高临下盯着陈酒,龙瞳乱得令人眼慌。 突然,一招袖袍。 陈酒心脏一抽,下意识绷紧了身子,自己却毫无异样。 再一看,却是那只小盲鱼被拘了过去。 水流滴溜溜汇聚成鱼缸, 死龙随手捏碎一枚镶金玉佩,洒落其中,同时淡淡开口: “你是只虫子。” “……” 陈酒眼皮跳了跳。 小盲鱼大口吞食着‘饵食’,半透明的鱼鳞下氤氲出金尘玉屑的华光。 “蚩尤那八十一个铜头铁额吞沙吐石的血亲兄弟里,论巫法蛮凶,巨相都是其中佼佼者,更兼天生百丈巨形,逞凶一时。” “涿鹿之战中,貔貅部与罴部的联军,也奈何他不得,是武罗请命出战,持柳兵,乘赤豹,一路追杀千里,最终才在秦岭下将其斩首镇埋。” “如今逆生种子将临秦川,青要山不希望巨相死活复燃,派阴官来长安,理所应当。” 但,青要神山人才济济,武罗派谁不好,却只派了你这么一只随手就能捏死、根本影响不了大局的小虫子……” 泾河死龙顿了顿, “看来,那句谶言不是妄言啊。” 巨相、武罗、蚩尤兄弟、涿鹿之战……原来是这般如此…… 逆生种子?那是什么? 谶言?哪句谶言? 上古秘辛,字字震耳。但…… 关我屁事。 陈酒默不作声,强压下脑内激涌的念头。 当务之急, 是尽快离开这座牛鬼蛇神的土下长安城,活着见到人间的阳光。 “龙君救命之恩,不知小子该如何报答?” “微末凡尘,妄谈报答。” 死龙嗤笑一声, “我也不要你付出什么,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得好了,我便放你;不好……你就留在这长安水脉里喂鱼虾吧。” “龙君请问。”陈酒面不改色。 “《诗》唱,泾以渭浊,湜湜其沚。那时候,还是渭河浊,泾河清。可自从天庭铡刀一落,世人便皆以泾浊渭清。” 死龙逗弄着缸中小盲鱼,鱼鳍拍打鳞片细密的干枯手指,水花溅跃。 “世人愚妄,不如阴官眼明。你来说说,到底谁清谁浊啊?” “我生自青要山,此次进京也没走水路,不曾见识两条大河,不敢妄下断言。不过……” 陈酒眨了眨眼睛, “依我看,大河滔滔,泥沙俱下,清浊之别就摆在那儿,迟早有公论水落石出,世人言语何须挂齿。” “公论……呵呵。” 死龙点点头。 下一个瞬间,巴掌却骤然紧缩,将小盲鱼捏了个稀巴烂,爆开一小团掺杂着金玉粉屑的血花。 “狗屁公论!” “那袁守诚仰仗谶纬术算,戕害我泾河无辜水族,他当着我面嚣张之时,公论何用?” “那钱塘君水淹八百里,杀人六十万,也不曾受甚么责罚,我是八河总督,司雨龙神,只不过纵雨浇坏了几亩京畿农田,浇死了几条长安人命,天庭便押我上斩龙台,公论何用?” “那渭河老龙与我一母同胞,我受刑时,却冷眼旁观,不曾求情一句,不曾落泪一滴。如此不仁不悌的老东西,我一死,居然就被天庭赏识,接了总督龙神之位,公论何用?” “不能惩奸,不能救命,这冠冕堂皇的公论,就是挡丑蔽恶的遮羞布!” 孽瞳生乱! 宫殿震颤,珠帘、玉案、翠壁摇摇晃晃倒了一片。 浑浊水流激涌如沸,吹乱了广袖古袍,吹歪了织金高领,露出死龙颈间的一抹狰狞刀痕,断口像是被泡烂了一般,蠕动的肉芽惊心触目。 怒水冲拂发梢,刮得面颊生疼。 陈酒绷着一张脸,一身皮肉都仿佛要被这波狂浪撕扯掉。 这时,怀中的【渭河河图拓本】应激而发,透出一层柔和水光,抵消了冲击。 “嗯?” 满脸疯狂的死龙双目一瞪,探手抓摄,陈酒根本来不及反应,河图就被拘到了对方手里。 “……” 狂浪骤平。 这拓本就像一针镇定剂,暂时压制了死龙的怨气与疯狂。 但没了拓本,浊水当即灌入陈酒口鼻,沉重的水压挤得骨头似乎都在咯咯作响。 陈酒憋得双目泛红,嘴中鼻中噗噜噗噜吐出一串泡泡。 “老早就闻到你身上有渭河老龙的味道,原来是这个东西……” 泾河死龙死死捏着拓本,峥嵘龙头低垂下去,完全看不清脸色。 过了片刻,它重重一挥袖袍。 陈酒的身影闪逝而去。 偌大的寂静殿堂之内,散乱残缺的奢华装饰之间,高大的华服身躯低头端详河图拓本,默默独坐,仿佛一尊雕塑。 半晌, 一声低叹幽幽回响: “阿兄……” …… 昌明坊,小破庙。 补好的窗户被寒风拍得来回晃,坑里的柴火噼噼啪啪燃烧。小白蛙伏在火堆边上,眯着肿泡眼,一副惬意模样。 一番修葺之后,小破庙明显暖和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何渭披着扎补丁的短衣,没有像往常一样编织花灯,而是在擦拭一副灰扑扑的玄黑甲铠。 大门被一把推开。 “回来了?” 老套的问候。 何渭将铠甲放在桌子上,回头看向陈酒,露出热情的笑容, “哎呀呀,怎么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险事?” 陈酒默不作声,径直行向火堆。 小白蛙看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陈酒也不客气,大大咧咧一坐,脱掉湿漉漉的黑袍搭在吊锅的架子上烘干,明灭的火光映出满是水渍的精悍肌肉。 他清了清嗓子,左手朝大腿上一拍: “哎,老东西没人性呐……” “别嚎了别嚎了!” 何渭脸一耷拉, “拓本本来就与你不合,东西丢了就丢了,我补你一件更好的便是。大老爷们动不动哭哭唧唧的,成何体统。” “哦。” 陈酒脸一收,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摊开, “拿来吧。” “……臭小子。” 何渭拍了拍巴掌,“先不急,来,我为你与雷泽小蛙立契作证。” 第四十章 种子 “我在,长安守捉郎才会好,所以我得把这条老命吊住,哪怕付出一切,哪怕不做人了,哪怕……活得不再完整,至少,那也是活!” 说这句话时,靴子正好踏过最后一节台阶,落在石块堆砌的粗糙地道上。 土墙石壁挂着细碎的水珠,连松明火把也驱散不了这地下的潮湿阴冷。 披着厚重黑袍的老昆仑奴咳嗽了两声,用拐杖敲了敲旁边土洞口上镶嵌的裹铁木栅栏,叮叮当的响音漫开好远。 “儿,我这话,对也不对啊?” 洞穴内一阵铁石碰撞的声响,一张蓬头垢面的脸挤进了栅栏中间。 借着火光,可以看见这人琵琶骨的铁钉、腕子的铁锁和两只被打断的膝盖,蛆虫在腐臭烂死的伤口中钻来钻去。但最显眼的还是额头上那颗突起,泛着可怖的黑青色,筋络和血管缠着一圈又一圈。 “老奴,狗奴……” “你从前很敬重我的。”火师一声长叹,“那个时候,你喊我义父。” “认贼作父,是我眼瞎。早知你兽性至此,我当初就该一刀砍了你这颗黑不溜秋的老贼头!” 那人惨笑, “只可怜那些兄弟,被你哄骗了几十年,临死才看清你的真面目……” “我是火师,我的令就是长安城内所有守捉郎的令。忤逆我的人,我都杀了喂狗,只留你一命,因为我最怜惜你。”火师轻声回答,“向我低个头,难道如此难么?” “低头?” 那人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使劲攥紧了栏杆,指甲崩断出血,“贪生怕死、祭人铺路的火师,我许十三不认!” “你啊,吃了几年兵粮军饷,就把自己当武圣人了。”火师摇摇头,不再多言。 脚步声复又响起。 徐娘子回头,瞥了眼逐渐被阴影吞噬的土洞。 许十三,长安守捉郎的副帅,火师的义子。曾是六年陇右兵,攒了人头功勋七十四颗;后来由于顶撞上官,被开革军籍,辗转来到长安当上守捉郎,肩头血债更是难计。 这样一个人,火师最信赖的人,却在火师提出新买卖时当庭拔刀抗命,直接引发了长安城守捉郎成立以来死伤最高的大清洗。 说来可笑,明明都当了守捉郎,还偏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这不是脑子有病么? 经过几条岔路,二人停下脚步。 地道尽头,是一扇石门。没有任何花纹,只经过了简单的打磨。 徐娘子松开胳膊,垂手而立,像往常一样目送着火师独自步入门内的漆黑。 这扇门是金高赌坊下最大的秘密,开凿它的工匠没一个活着出门,平常送货的守捉郎也得蒙上眼睛再听火师的指挥进出。 石门和地面沉重磨蹭,火师推开一小半,便已气喘吁吁,苍老脸庞更加萎靡。 从肥大袍袖取一根细蜡,烛芯凭空自燃,火苗却并非橘红,而是阴瘆瘆的青白色,让人想起午夜坟头飘零的磷焰。 随着这一朵火苗亮起,黑暗中,一簇簇磷火渐次闪,铺满了火师混浊的眼帘。 这石门后头竟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峡谷,向下蔓延不知多少里。峡谷边缘用绳子贴挂有一只只木笼,隐约可见,几十道人影分散着蜷缩在笼子底部。 老昆仑奴朝着磷火恭敬拜了三拜,巴掌在身后的石墙上摸索一阵,也不知按动了什么机扣,一个木笼就此坠下,惨叫声被吞噬在深邃中。 久久无声。 火师面无表情。 那团磷火脱离蜡烛,贴近脸庞,把他那张松弛下垂的老脸映得绿光莹莹,不似活人。 “大神请再稍等两日。” 火师轻轻开口, “正月十五之前,二百二十二头人牲,必定尽数奉上。” 磷火抖了一抖。 老昆仑奴垂着脑袋,继续轻声细语。 “火师,大事不妙!” 这时,门外先是响起了短促的交谈声,紧接着便是一道慌乱的男人声音。 “何事?” 这么一干扰,老昆仑奴的眉头重重一拧,竟显出几分狰狞,像是进食的野兽被打断。 门外,一个红衣疤脸大汉满身是血,旁边站着忧心忡忡的徐娘子。 疤脸大汉用横刀杵着身子,另一只手紧捂住被抹了一刀的肚皮,指间渗出花花绿绿的颜色,全凭几张沾血的符纸才勉强支撑住。这幅惨淡模样还急着赶来报信,也算忠心耿耿了。 “有个和尚,” 疤脸嗓音发颤,“有个拎古怪长刀的黑衣和尚杀进来了!” “和尚?” 火师怔了怔。 “怪刀,黑衣……应当就是那个刀客。”徐娘子接上话茬。 火师默然了几秒钟,再次开口,却是问了个与当下情况看似不相关的问话: “你带兵器了么?” “兵器……” 疤脸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横刀,“刀不敢弃。” “你把刀交给许十三,徐娘子跟着一起去,用上我教你的那个法门。”火师顿了顿,“种子,也该发芽了。” 那个法门…… 徐娘子不着痕迹瞥了眼疤脸大汉,拱手回答: “喏。” …… 鲜血顺着刃口,滴滴滑落。 靴子踏在血泊里,拔起黏连的血丝,两道血红的脚印在陈酒身后延伸开。 “无法拒绝?糟老头子我信你个邪……” 陈酒大口嚼着糖葫芦,身上十几道伤口,绝大部分在【神眷】的作用下已经接近愈合,但有两道似乎带有特殊伤害效果,贴上狗皮膏药,也只能做到止血的地步。 “任务一(21/5)” 守捉郎中,占据大多数的其实还是身怀武艺的普通人,靠某些符咒可以获得增幅,但实打实的异人其实就那么些。 毕竟,就连安禄山的亲军义子曳落河中异人数量也相当有限,不良薄上收录的怪异只有八十余件,可能还比不上某个贪官后花园埋人的数目。 “到了。” 穿过最后一个刻着井字的门, 陈酒脚步一顿。 真是口大井,井壁上刻着一圈又一圈台阶,螺旋向下,仿佛环着锯齿的巨口。 陈酒刚想拎刀下去,突然眯了眯眼睛。 【阴阳】视角里,一团又脏又浓浊的黑气正沿着井壁飞速拔升。 第四十一章 坠落 黑气越来越近,全貌也随之清晰。 那是一只蓬头垢面的人形妖物,青面獠牙,血管般的鲜红脉络从额头蔓延向全身。虽然看上去皮包骨头,却给人一种钢铁浇铸般的坚实视觉冲击,一手提着制式横刀,另一只手在岩壁上起落,指甲拔出粉碎的石屑。 它嘴里大嚼着什么,偶尔从齿间露出一片……鲜红的衣角。 大概还有三四丈距离,那怪物双腿一蹬,猛地扑杀向陈酒! 幞头在乱战之中被打掉了,撞面的阴风吹得短发发梢抖了又抖。 陈酒没有半分避让的打算,反而纵身一跃,裹着牛皮的刀柄在掌中旋了一圈,一点凌厉刀芒朝着怪物的脑门直直压了下去! 妖物举刀抵挡,兵器重重磕碰。 陈酒漠然的眼神正对上对方那双空洞又疯狂的脏白翳目,膝盖抵住干枯胸膛,双手紧握凤图刀柄,交叠的身影一上一下笔直坠入深井! 咚! 尘土四溢。 陈酒喉咙一动,吞下一口翻涌的腥甜。 十几丈的坠落距离,即便是有妖物在下面当了层垫子,依然难免震伤肺腑。 膝盖下的妖物模样更是不堪,折断的骨茬白森森戳了出来,却没有鲜血流淌,断层的皮肉就像脱水的棉絮一样。 妖物抬起指甲,朝着陈酒的腰间捅去,陈酒向旁侧一翻,堪堪避开刀锋,这才刚撑起身子,又是一抹锋芒直直撩向裆间! 也就几个眨眼的时间,那些断裂的骨头已经缩回了妖物体内,伤口蠕动咬合,旋即恢复如初。 而且,单以速度论,对方并不比此刻开了【巡游】的陈酒要差…… 陈酒沉着一张脸,凤图刀夭矫如龙,同横刀缠斗在一起。 铛! 铛! 挡铛铛…… 一连串火花明灭如焰光。 凤图刀是具有“锋利”特性的精良品阶,对方手中的横刀不过寻常制式,但一碰之下,居然撞了个旗鼓相当。 陈酒微微皱眉,仔细一瞧。 原来怪物的右手上,筋骨皮肉尽数融化,将刀柄刀镡全裹了进去。一根根肉眼难着的肌理渗入横刀整体结构之间,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已经变成了某种共生的器官。 苗刀比横刀长度占优,靠着放长击远,他多少占了些便宜,凤图刀时不时就舔去一片干枯的皮肉,妖物能够愈合得了伤口,却难以恢复被【饮血】吞噬的能量。 但在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这样耗下去,怕是火师早逃了个没影…… 铛啷! 又是一声刺耳的碰撞。 陈酒腕子轻翻,刃口黏住对方的兵器,纵步向前一踏,似乎是昏了头,要放弃苗刀的长度优势,拼近距离短打。 妖物不进反退,连连向后撤了数步,却在陈酒埋身追赶的时候,突然一抬膝盖。 妖物的身躯本就相对高大一些,陈酒又埋着脊背身子前倾,这么一下子,膝盖刚好凿中胸口! 势大力沉的一记膝撞,陈酒被顶飞出去了足有四五丈远。 靴子勉强落地,犁出两个细长土坑。 陈酒跌跌撞撞站住脚,步子明显虚浮了许多。一抬头,妖物正迈开步子冲来,横刀垂在身侧,仿佛择人欲噬的狮虎。 飒! 这关头, 陈酒却举起凤图刀,腰背旋拧,对着前头的空气莫名其妙挥出一个满圆。 【摄柳】 下一瞬,一片裹满血管的天灵盖升空。 陈酒身子一侧,让过那具由于惯性继续前冲的沉重身躯,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几步过后。 背后轰一声响,妖物砸在尘土里,手中横刀彻底失去了光泽。 “任务一进度提升(22/5)。” 喉头涌上一股子腥甜,被陈酒侧头吐掉。 刚刚那种情况,急于破局,要么兵行险棋,要么动用【飒沓】。 【飒沓】冷却时间长,前头不知还有什么等待着自己。至于这一记膝撞……有【神眷】的加成,结合几回合下来自己摸索出的妖物攻击强度,估摸着应该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松明火把投下昏黄光晕,前方晦暗一片,看不到尽头。 …… 松明火把投下昏黄的光晕,却照得徐娘子的俏脸越发惨白。 面前,一枚涂着鲜血的青铜小鼎四分五裂,坠落在她脚下。 种植在许十三额头里的“种子”,其实是枚青铜箭头,按照火师的法门,只要在血肉之中温养一段时间,再用一柄兵器和一个生人来催种发芽,就能造出古书上记载的“巫兵”,铜皮铁骨,即伤即愈,还可以最大限度保留宿主原有的格斗本能。 可现在…… “火师,” 徐娘子吞了口唾沫,“许十三折了。” “巫兵折了啊……” 就此默然。 徐娘子深吸了几大口气,丰满胸脯起伏剧烈,心跳却越发狂乱。她终于忍不住,刚想开口,石门却缓缓推开。 “你进来。” “我进?”徐娘子一怔。 “对,不用蒙眼,进来便是。别磨蹭,时间不多了。”火师语气变得严厉了些许。 徐娘子咬了咬唇,踏入门内。 漫天磷火中,火师本就黝黑的脸庞显得格外阴森难测。 “火师,大神……会庇佑我们么?” “会,当然会。”火师点点头,“不然,我喊你进来作甚?” 闻言,徐娘子移动目光瞟了一眼深渊,却又立即老老实实收了回去。 “去看看吧。” 比起以往,火师显得格外温和, “疾风知劲草,今日事,我看到了你忠心。出去之后,许十三以前的位子便是你的,这金高赌坊下最大的秘密,我也好放心交到你手里。” “谢火师……不,谢义父。” 徐娘子难掩激动之色,几步到了悬崖边上,探头往下看。 血光一闪。 徐娘子秀目圆瞪,缓缓低头,看向胸口。 雪白高峰之间突出一截青铜剑尖,斑斑的锈迹直扎眼睛。 “好看么?我的秘密,是你能看的么?” 她背后,火师缓缓拧动剑柄。 徐娘子娇躯颤抖,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按理说,她是身怀异法的异人,火师只是个垂垂老矣眼花耳聋的昆仑奴,就算被偷袭,也该有机会反抗才对。可这柄青铜小剑仿佛别具神异,抽空了她体内的全部力量。 那具曼妙的娇躯,逐渐枯干;丰润的脸颊,逐渐凹陷;妖娆的眸子,逐渐无神…… 相对应的,火师却慢慢挺直了腰杆,撑起肥大厚重的黑袍。但那张黑脸依旧苍老,眼中泛起不太正常的血色。 终于,火师拔出青铜小剑,将红颜白骨随手拨到了边上。 老昆仑奴张开双臂,跳下了悬崖,鼓动的大袍仿佛蝙蝠的翅翼。 空中回响着他的低唱: “太古之初,九黎有族,拓石为弩,弦木为弧……” 第四十二章 巨相 正月里来,寒风料峭。 月亮似圆非圆,月色清明如水,洒满了金高赌庄的屋顶。 唐曜赤**腹脊背,露出满身墨字,正一口一口往嘴里灌着漂浮绿渣的劣质烧酒。或许是由于角度的缘故,他的影子在月光下,似乎显得有些……身材比例失调。 酒气蒸红了肌理,也将墨文小字蒸得微亮。 “大头,你没必要陪我来冒险。” “陪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头比我小,脸倒挺大。” 伴着一阵雾气,影子浮凸而升。 劲装佩刀的阎五郎往唐曜身边盘腿一坐,拿过军壶喝了两口, “我可是来查人牙子案的。” “查案,就你一个?你这个不良帅当得也太寒酸了吧。”唐曜似笑非笑。 “没办法。” 阎五郎打了个酒嗝,神色郁郁, “听完你的话,我再一翻簿子,发现事情的确有蹊跷,就立即去找上峰。上峰不信,说人家赌坊家大业大,怎么可能看得上人牙子这种脏活儿,我白挨了一通训;和武侯讲,武侯不敢管,反咬我一口,险些把我编排成贪功诬告;去京兆府,嘴都没张呢,直接叫人赶出了大门。” “你那些不良人呢?他们也不信?” “他们倒是信,”阎五郎叹气,“但那群惫懒货胆小惜命,本事稀松,平常抓抓小偷小摸还行,真碰上大事,都往壳里一缩。到头来,还得我唱一出单刀赴会。” “用错词了,”唐曜摇摇头,“我也在,算不得单刀赴会。” “没用错。”阎五郎促狭一笑,“关二爷不还有匹赤兔宝马么?” “……去你的。” 唐曜呸出一口薄荷渣子,笑骂。 阎五郎也咧嘴笑,笑得没心没肺,笑得……有些夸张。 两人的目光对了一下。 忽然,就都不笑了。 片刻的默然。 “当年在安西,你是打探敌情的斥候。”唐曜轻声开口,“按军律,斥候只能向校尉汇报敌情,但我们其实都清楚,你回来之后越啰嗦,来犯的敌人就越多。上一次你嘴这么贫,咱们团二百二十人死得只剩下了十六个。” 顿了顿。 “也是。咱们这回要闯的,可是长安守捉郎的总盘口啊。” “……时辰到了。” 半晌,阎五郎却只回了这么一句话,酒壶随手往怀里一揣,按住腰间短刀的刀柄。 唐曜袖袍一挥,“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一行墨字化作狂风,将瓦片哗啦啦吹落,露出下方灯火通明的内堂走廊。 二人一跃而下。 刚一落地,只听得短刀出鞘,墨剑破风,便做好了迎接血战向死而生的准备—— 映入眼帘的, 却只有残破的红衣,淋漓的刀痕,横七竖八的守捉郎尸躯。 满地血色与断剑残兵之间,一行醒目无比的鲜红脚印延伸而去,不知所往。 “这……” 唐曜和阎五郎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震惊之色。 …… 黑袍飘摇而下,跌撞降落。 火师晃了晃由于失重而略有眩晕的黑脑壳,打起精神——虽然祭祀过上百条人牲,也和那位大神通过人油蜡进行了几轮交流,但实际上,他还是头一次来到峡谷底部。 四下环顾。 断壁残垣,斗拱平脊。 看上去好像是……一条古街? 那些自己丢下的木笼都还在,摔得四分五裂,但里面的牲口却不知所向。 飘零磷火投下幽暗的光晕,映出脚下的血色,一路指到视线尽头。 老昆仑奴正低头看,外翻的鼻翼突然一翕,涌出两股腥黑的血。这血粘稠得仿佛胶质,落在地上,居然凝成了颤巍巍的一团。 “……” 火师眼瞳微缩。 刺徐娘子那一剑,能够抽取生机,获得浮空之类的些许神通,但属于迫不得已的饮鸩止渴。 一旦短暂时效过去,反噬发生,以他如今这副油尽灯枯的身板,未必扛得住。 与此同时,一阵虚无缥缈的颂唱声自血路尽头遥遥传来,语言晦涩,语声模糊,裹挟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古拙恢宏。 老昆仑奴黯淡的双目中,闪过一抹希冀的光。 “大神……大神救奴……” 他踉跄迈开脚步,狂奔而去。 跑着,跑着, 他的脊背开始佝偻,那根疏散如棉的脊柱再也支撑不住身躯。 于是,他手忙脚乱脱掉了衣袍,完全**出枯槁的皮肉和嶙峋的瘦骨; 跑着,跑着, 他的膝盖开始打颤,那对磨损多刺的膝骨再也衔接不了脚步。 于是,他伏低了身子手脚并用,甲缝里塞满了湿滑的血泥和潮湿的沙土; 跑着,跑着, 他的气管开始痉挛,那只淤塞血块的鼻子再也维持不了呼吸。 于是,他张大了嘴巴探出舌头,急促哈气,喷出难闻的唾沫和恶浊口臭。 跑着,跑着,他眼前光华大盛。 那是一尊石质祭坛,刀削斧凿,粗犷原始,一眼望不到方圆。正中耸立着一根刻字的铜柱,直直撑出了峡谷,撑起了岩顶。 祭坛周围,涌动着宛如实质的煞气,汇聚、舒展,或是形成一头头唯有古书中才存在只言片语的凶兽异兽,或是形成一柄柄叫不出名字的兵器,或是数十尊吞沙吐石的模糊巨人,或是成群结队咀嚼金铁的黑白熊怪…… 目光越过煞幕,隐约可以看清一尊尊伏首跪倒的人影。身穿唐人的服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僵硬扭曲,死气沉沉,本该苍白腐烂的皮肤附上一层斑驳的青灰色,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出炉残次品的青铜铸偶。 而他们正中,簇拥着四个牛头人身的甲士,环抱铜柱而立。洪钟大吕般的颂唱之音,正是从他们嘴里发出的。 “大神……” 老昆仑奴探出颤抖的指头,摸向了煞幕,喉咙里嗬嗬作响, “救我一命……,大神,我是你的奴隶,我还能向您提供祭牲……” 满是脏垢的指甲碰上煞幕。 颂唱声一顿。 下一刻,煞气激涌而出,数不清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咬住老昆仑奴浑身上下每一块肉,将他生生拖了进去。 肌肉骨骼瞬间溶解,就像冰雪落在了热水里。 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昆仑奴也终于看清了铜柱上的字。 那是两个古拙粗陋歪歪扭扭的符文,不具备任何字体的雏形,但只消一眼,便有两个宏大的音节响彻耳畔: 【巨相】 第四十三章 龙头 幽暗地道尽头,石门敞开一半。 陈酒拎着刀大步赶来,抬脚将门完全踹开,身形却冷不丁往后一跃。等了几秒钟,里头毫无动静,这才踏了进去。 脚下嘎吱一声,低头看,是半支蜡烛被踩断。 【童子蜡】 品质:凡俗 “……” 陈酒冷着一张脸,抬头四顾。 【阴阳】将黑暗笼罩之下的红颜枯骨、深邃峡谷与人牲木笼尽收眼底。 他试着拽了拽挂木笼的绳子,可麻绳早就被悬崖磨得破烂,这么一动弹,笼子一下子摇摇欲坠,涌上几声游丝般的哭泣与哀告,隐约掺杂着虚弱到了极点的怒斥。 用这种半烂的麻绳来栓,说明放下去了,就没打算往回拉…… 陈酒摩挲着刀柄,眼神一冽。 刀芒乍起,将一只干枯的巴掌钉入岩石。 红颜枯骨颤抖了两下,却也没挣扎,或者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徐娘子?” 陈酒打量了两眼,才通过衣着勉强认出是谁。 “老狗……跳崖……杀……” 几个词断断续续从徐娘子干枯的嘴唇间挤出,裹着深刻的恨仇。 “这些人,是作甚用的?”陈酒不慌不忙,指着木笼问。 “人牲……给老狗续命的祭牲……” “祭谁?” “大神……” “什么大神?” 没回应。 陈酒再低头看,徐娘子双目中最后一抹生机消散殆尽,浑浊的眼瞳好似蒙上了蛛网。 “这死得太寸了吧。” 无奈之下,陈酒拔回兵器,两步来到悬崖边缘向下望去,目光闪烁不定。 当然不是畏惧下面几多未知凶险,望而却步,而是…… 陈酒盯着那些装人牲的木笼,皱着眉。 “几十条人命,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真麻烦呐。” 他自嘲地想到,自己现在这副犹豫模样,落在某些人眼里,是不是就要被戳着脊梁骨笑话一句“优柔寡断”。 没几秒钟,陈酒便做了决定。 可就在这个关头,眼角余光一瞥,石门外的阴暗中竟隐约有异样。 来支援的守捉郎? 陈酒旋即拎着凤图刀向上一翻,单手把住上方凸出来的岩块,刀锋对准石门。 一滴露水从潮湿的岩壁颤巍巍滑落,正好砸在刃口上,四散破碎。 与此同时,门口涌入一团影子…… 【拘灵】附着。 刀光直落! 影团中撑出一柄短了几寸的横刀,和凤图刀重重磕碰。 影子中的人刚冒了个头,就被陈酒单手捏住脖子重重抵在潮湿的泥土里。重叠的两人之间,兵器角抵交格,爆出一连串的火花,映亮了阎五郎那张胡子杂乱的独目脸庞。 “不良帅?” 陈酒微微一怔。 一抹墨光裹挟劲风袭来,陈酒蹬着阎五郎的胸膛向旁侧一跃,退开数步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细小墨字。 又是熟人。 陈酒扫了眼刚刚站起的不良帅,又扫了眼神情惊讶的唐曜,嘴角一咧。 “打扫尾巴的人有了。” “他笑什么……” 唐曜还没搞明白,就看陈酒向后一仰,居然自杀般跌入了峡谷! 【巡游】 唐曜和阎五郎对望一眼,急忙凑上去看。 只见那道黑衣人影借着长刀和步法,在嶙峋崖壁上纵跃腾挪,就像一只夭矫的岩羚羊,最终被峡谷彻底吞噬。 “这……” “人家用本事,用不着咱们管。先救百姓。” …… “太古之初,九黎有族,拓石为弩,弦木为弧……” 古拙颂唱声辽远回响,明明是某种晦涩又古老的难懂口音,仿佛野兽的弹舌鸣叫,听在陈酒耳中却字字达意,不知是祭文自带的神异,还是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性。 这是一间平脊小屋,保存还算完整,坐落在古街尽头。 水滴从潮湿的屋顶一滴滴坠下,裹着腐渣和泥尘敲打衣肩。 陈酒也不在乎,埋低脊背,目光越过窗口,打量着刀削斧凿的原始祭坛。 煞幕、人牲、跪拜、牛头甲兵…… 血腥又野蛮,好似一幅风格浓郁的原始先民涂鸦壁画。 依靠【阴阳】,陈酒能看清更多的东西。 那些人牲其实是没有骨骼肌肉的,只有一层薄薄的人皮,被煞团支撑住。 其中, 陈酒看见了一个赤裸的老昆仑奴,一身黑皮尤为显眼,结合路上经过的厚重黑袍……恐怕,自己是没机会从火师嘴里问出些什么了。 目光继续移动,看向牛头甲兵。 凶煞气焰之盛,仿佛几团爆裂燃烧的白磷,灼得陈酒眼睛生疼。 “嘶……” 陈酒压了压眼皮,缓了一会儿,才朝那根参天的青铜柱投去目光。 【巨相】 人名?地名? 这时候,颂唱声却突然一顿。 “……” 陈酒牵扯回眼神,正对上……数不清的目光。 祭坛上的所有东西此刻都扭过了头,看向了陈酒所在的小窗。 “青要山众,不知死活……” 古拙嗓音响彻峡谷。 人牲眼眶空洞,巫兵牛眼猩红, 变化最激烈的却还是那堵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冲天煞幕,无数虚影闪回之间,煞气溃然崩散,仿佛倾泄的浑浊山洪直冲向了陈酒! 啪嗒, 与此同时,一滴露水恰恰好好滴在了陈酒的后颈。 煞洪过境。 古街湮灭。 …… 游梭的盲鱼摇摆着鱼鳍,w.拨开冰凉水流,一张一合的嘴巴吞吐着漂浮的渣滓。正吞得饱,啪,尾巴甩上一张僵硬的脸庞。 陈酒晃了晃头,满脸发懵。 明明上一瞬间,自己还直面着狂涌的煞洪,十死无生;脖子一凉眼前一花,竟是已经置身在了……这里是……一座水下宫殿? 珠帘金阶,玉案翠屏, 但一切东西却都残缺不全,珠帘少了珠子,金阶碎了凹坑,玉案缺了角,翠屏裂了玉沁……奢华依然奢华,又透出一股浓浓的怪异,就像一个死去已久的贵妇人,用华贵的妆容尽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陈酒抬起头,仰望着那尊端坐在层层珠帘后的高大影子。 “阁下是?” 珠帘应声拉开。 高领广袖、云雨成纹的古风重袍上,赫然顶着一颗……乱瞳的龙头。 经过一周末的还债,我成功把债从四章变成了六章…… (本章完) 第四十四章 老龙 袍服漂浮在水流中,好似摇摆的海草。 又直又高的竖领顶着峥嵘的龙首,一双翻旋的乱瞳晦暗森然。 陈酒定了定神,叉手行礼: “多谢泾河龙王。” 当然认得出,一眼就认得出。 龙生乱瞳,是为孽龙。妒妇津的秦大,因为一片残鳞被谣言成了孽龙死胎,但和眼前这位一比,简直是幽微萤火之于当空皓月。 老龙居高临下盯着陈酒,龙瞳乱得令人眼慌。 突然,一招袖袍。 陈酒心脏一抽,下意识绷紧了身子,自己却毫无异样。 再一看,却是那只小盲鱼被拘了过去。 水流滴溜溜汇聚成鱼缸, 死龙随手捏碎一枚镶金玉佩,洒落其中,同时淡淡开口: “你是只虫子。” “……” 陈酒眼皮跳了跳。 小盲鱼大口吞食着‘饵食’,半透明的鱼鳞下氤氲出金尘玉屑的华光。 “蚩尤那八十一个铜头铁额吞沙吐石的血亲兄弟里,论巫法蛮凶,巨相都是其中佼佼者,更兼天生百丈巨形,逞凶一时。” “涿鹿之战中,貔貅部与罴部的联军,也奈何他不得,是武罗请命出战,持柳兵,乘赤豹,一路追杀千里,最终才在秦岭下将其斩首镇埋。” “如今逆生种子将临秦川,青要山不希望巨相死活复燃,派阴官来长安,理所应当。” 但,青要神山人才济济,武罗派谁不好,却只派了你这么一只随手就能捏死、根本影响不了大局的小虫子……” 泾河死龙顿了顿, “看来,那句谶言不是妄言啊。” 巨相、武罗、蚩尤兄弟、涿鹿之战……原来是这般如此…… 逆生种子?那是什么? 谶言?哪句谶言? 上古秘辛,字字震耳。但…… 关我屁事。 陈酒默不作声,强压下脑内激涌的念头。 当务之急, 是尽快离开这座牛鬼蛇神的土下长安城,活着见到人间的阳光。 “龙君救命之恩,不知小子该如何报答?” “微末凡尘,妄谈报答。” 死龙嗤笑一声, “我也不要你付出什么,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得好了,我便放你;不好……你就留在这长安水脉里喂鱼虾吧。” “龙君请问。”陈酒面不改色。 “《诗》唱,泾以渭浊,湜湜其沚。那时候,还是渭河浊,泾河清。可自从天庭铡刀一落,世人便皆以泾浊渭清。” 死龙逗弄着缸中小盲鱼,鱼鳍拍打鳞片细密的干枯手指,水花溅跃。 “世人愚妄,不如阴官眼明。你来说说,到底谁清谁浊啊?” “我生自青要山,此次进京也没走水路,不曾见识两条大河,不敢妄下断言。不过……” 陈酒眨了眨眼睛, “依我看,大河滔滔,泥沙俱下,清浊之别就摆在那儿,迟早有公论水落石出,世人言语何须挂齿。” “公论……呵呵。” 死龙点点头。 下一个瞬间,巴掌却骤然紧缩,将小盲鱼捏了个稀巴烂,爆开一小团掺杂着金玉粉屑的血花。 “狗屁公论!” “那袁守诚仰仗谶纬术算,戕害我泾河无辜水族,他当着我面嚣张之时,公论何用?” “那钱塘君水淹八百里,杀人六十万,也不曾受甚么责罚,我是八河总督,司雨龙神,只不过纵雨浇坏了几亩京畿农田,浇死了几条长安人命,天庭便押我上斩龙台,公论何用?” “那渭河老龙与我一母同胞,我受刑时,却冷眼旁观,不曾求情一句,不曾落泪一滴。如此不仁不悌的老东西,我一死,居然就被天庭赏识,接了总督龙神之位,公论何用?” “不能惩奸,不能救命,这冠冕堂皇的公论,就是挡丑蔽恶的遮羞布!” 孽瞳生乱! 宫殿震颤,珠帘、玉案、翠壁摇摇晃晃倒了一片。 浑浊水流激涌如沸,吹乱了广袖古袍,吹歪了织金高领,露出死龙颈间的一抹狰狞刀痕,断口像是被泡烂了一般,蠕动的肉芽惊心触目。 怒水冲拂发梢,刮得面颊生疼。 陈酒绷着一张脸,一身皮肉都仿佛要被这波狂浪撕扯掉。 这时,怀中的【渭河河图拓本】应激而发,透出一层柔和水光,抵消了冲击。 “嗯?” 满脸疯狂的死龙双目一瞪,探手抓摄,陈酒根本来不及反应,河图就被拘到了对方手里。 “……” 狂浪骤平。 这拓本就像一针镇定剂,暂时压制了死龙的怨气与疯狂。 但没了拓本,浊水当即灌入陈酒口鼻,沉重的水压挤得骨头似乎都在咯咯作响。 陈酒憋得双目泛红,嘴中鼻中噗噜噗噜吐出一串泡泡。 “老早就闻到你身上有渭河老龙的味道,原来是这个东西……” 泾河死龙死死捏着拓本,峥嵘龙头低垂下去,完全看不清脸色。 过了片刻,它重重一挥袖袍。 陈酒的身影闪逝而去。 偌大的寂静殿堂之内,散乱残缺的奢华装饰之间,高大的华服身躯低头端详河图拓本,默默独坐,仿佛一尊雕塑。 半晌, 一声低叹幽幽回响: “阿兄……” …… 昌明坊,小破庙。 补好的窗户被寒风拍得来回晃,坑里的柴火噼噼啪啪燃烧。小白蛙伏在火堆边上,眯着肿泡眼,一副惬意模样。 一番修葺之后,小破庙明显暖和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何渭披着扎补丁的短衣,没有像往常一样编织花灯,而是在擦拭一副灰扑扑的玄黑甲铠。 大门被一把推开。 “回来了?” 老套的问候。 何渭将铠甲放在桌子上,回头看向陈酒,露出热情的笑容, “哎呀呀,怎么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险事?” 陈酒默不作声,径直行向火堆。 小白蛙看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陈酒也不客气,大大咧咧一坐,脱掉湿漉漉的黑袍搭在吊锅的架子上烘干,明灭的火光映出满是水渍的精悍肌肉。 他清了清嗓子,左手朝大腿上一拍: “哎,老东西没人性呐……” “别嚎了别嚎了!” 何渭脸一耷拉, “拓本本来就与你不合,东西丢了就丢了,我补你一件更好的便是。大老爷们动不动哭哭唧唧的,成何体统。” “哦。” 陈酒脸一收,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摊开, “拿来吧。” “……臭小子。” 何渭拍了拍巴掌,“先不急,来,我为你与雷泽小蛙立契作证。” 第四十五章 唐猊甲 普通的羊毫毛笔轻落在普通的宣纸上,蘸的是普通的墨。笔,十六文一支;纸,三十文一刀;墨,六文一锭。没有砚台,就直接在凹凸不平的火坑石围子上滴水研磨。 ??一篇契文匆匆写就,字迹倒是漂亮,是一手端正的小楷。 ??何渭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 ??“成了。” ??“这就成了?” ??换上备用衣衫的陈酒挑着眉头,一脸犹疑。 ??“咋,嫌寒酸呐?” ??“我看那些个道家真人画符作箓,是用什么朱砂神墨、玉页金纸之类的,折腾完了还得开坛做法,祭炼数日,您这也……太糊弄了。” ??“你懂不懂啊。” ??何渭气笑着, ??“本事不济,才靠那些玄乎说法装点门面。这篇契文,老朽我就算是拿树叶烟灰落笔,照样也是最上乘的契书。重点不在于用什么写,而是谁来写,听明白了没有?” ??“你说啥是啥。” ??陈酒嘟囔一声, ??取过纸来仔细看了两遍,挥毫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然后将契书摆在雷泽蛙面前。 ??“蛙兄,请。” ??雷泽蛙懒洋洋趴着,舌头一甩,“啪”留下了个湿漉漉的舌印子。 ??“摆渡人,恭喜!你与异兽【雷泽蛙】签订了召唤物契约!” ??“【雷泽蛙】成为您的召唤物!” ??“您可以在本次苦舟事件结束后,将其携带出本位面,也可以留在本位面,需要时花费一定点数,进行召唤差遣。” ??脑中似乎瞬间连接上了什么东西,陈酒低头和小白蛙对了一下目光,心念相合,同时他也感应到了来自它的第一个念头。 ??“饿……” ??“体验如何?”何渭问。 ??“它说饿。” ??陈酒挠挠头,“大正月的,我也找不来蚊子苍蝇蜻蜓啊。要不,挖点儿虫子去?” ??然后,感应到了第二个念头。 ??“xx。” ??喂喂,不是幼年么,这种脏话跟谁学的……陈酒抽了抽嘴角。 ??“喂雷泽遗种那种腌臜东西,你怎么想的。”何渭抬手捂住脑门。 ??陈酒灵光一闪,从个人空间中取出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捏碎了摊在掌心里。 ??小白蛙探出舌头,一下又一下舔干净碎渣,然后往陈酒怀里一跳,从衽口挤进层层衣衫下,找了个温暖的位置蜷着腿入眠。 ??陈酒轻轻拍了拍衣服,看向何渭,摊开五指,笑容一下子变得灿烂。 ??“……” ??“……” ??何渭嘀咕了一声“臭小子”,抬手摄来旁边桌子上的甲铠。 ??“来,试试看。” ??陈酒接了过过来。说来奇怪,明明看上去是套至少几十斤的粗磨山文铠,但落在手里,却仿佛一件寻常的布衣般轻。 ??【唐猊古铠】 ??铠,坚重之言也,或谓之甲。 ??《释名·释兵》 ??效果 ??【如意】:唐猊之铠轻便,形制可随摆渡人心意自如变化。出现缺口,可缓慢恢复再生。 ??【小五行】:五行之大,生克即宇宙;五行之小,金木水火土。穿着唐猊铠,将一定程度内抵消五行属性的伤害,并大大提高对于相关地形的适应性。 ??【坚!】:坚! ??【韧!】:大幅度削减钝器伤害,极大幅度削减冲击伤害。 ??【风林火山(摆渡人品阶太低,无法激活,无法查看)】 ??品阶:珍稀 ??唐猊铠化作一阵水流般的光华,盘旋着席卷陈酒全身上下,将原有的衣物绞成了四散的碎布。 ??念头闪动之间,一套森严铠甲汇聚成形,肃杀冰冷的兵革之气的扑面。 ??双翎鹖冠狮子吞肩,山文裙甲明光胸铠……这是陈酒自己的审美,平常肯定不能这么穿出去,太招摇,但当下过把瘾还是可以的。 ??手一召,箭筒和弓囊落在后腰,宝雕弓的狼头吞首狰狞慑人。 ??手又一召,凤图刀握在掌中,森白的刃光和玄青的铁色相映成辉。 ??陈酒用刀柄敲了敲甲铠,锵然作响。 ??喜上眉梢。 ??同样是【珍稀】品阶,防具【唐猊古铠】显然要比【渭河河图拓本】更适用于实战。【小五行】的五行法术抗性,【坚!】【韧!】的护持效果,正好弥补了他目前防御太低的短板。 ??虽然失去【龙眷】那样的宝贵替命技,确实相当遗憾,但【龙眷】是短时间内一次性技能,唐猊古甲却可以让防御高属性成为常态化,精打细算下来,自己依然是赚了的。 ??况且,还有一个神神秘秘的【风林火山】,一看就是压箱底的好东西,自己暂时激活不了,却也留足了期待。 ??“不错,真不错。” ??何渭上下打量陈酒,颔首赞许, ??“本事先不论,卖相倒是极好的。” ??陈酒动起念头, ??眨眼间, ??威风凛凛的森严铠甲向内“塌”了下去,化作平平无奇的合身黑袍。 ??“何爷,” ??整理好装备,陈酒想了想,旁敲侧击问:“逆生种子的事……” ??“逆生种子,你莫打听。” ??何渭摇摇头, ??“作为一个末流阴官,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哪怕现在就回青要山,等你的也只有赏,不会有罚。你若是信我,就听我一句劝,趁这两天空闲休整一番,正月十五好好去参加玄元灯会,搏个富贵荣华,剩下的……莫再管。” ??“好。” ??陈酒点点头。 ??头顶哗啦一声,听上去,像是某片不太牢靠的瓦片被风给掀开了。 ??“过完上元节,我也要离开长安城。” ??何渭嗓音低了下去,如在梦呓,后面的话几乎让人听不清, ??“也不知我离去之时,是形影相吊,还是对影成双……” ??…… ??“这个,是安禄山要闲厩使和群牧使的折子,我大唐的战马,他要管一半;这个,是杨国忠第六次弹劾安禄山及其党羽的折子,东北三镇的官员将领,他要杀一半。” ??李隆基将两本折子摔在桌上,叹了口气, ??“娘子,你这一个兄长一个义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净给朕添乱。” ??“三郎息怒,他们虽然不懂事,却也都是为了大唐着想,政见相左才挑起争端。有三郎居中制衡,出不了乱子的……” ??杨太真站在李隆基身后,轻轻按摩着皇帝的各处穴位,馥郁满怀。 ??“算了,这些不是大事。” ??李隆基推开折子,轻轻握住杨太真的手,看了一眼旁边空处, ??“叶太师。” ??“臣在。” ??矮小道童凭空浮显。 ??“天宝十五年,长安将陷,大唐将倾。”李隆基眯着眼睛,“你这句话,朕现在一回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啊。” ??“陛下明鉴,臣绝非危言耸听。” ??叶法善平静开口, ??“自入宫以来,臣历经五朝,一直在精研《推背图》。这句话,是臣花费十年才推敲出来的。天宝十五年,长安将陷,破此灾局之要点,在于天宝十三年正月。” ??我刚吃完早饭,所以这是上午,很合理吧qaq ??() 第四十六章 灯会前奏 “天宝十五年,长安将陷,破局的契机,在于天宝十三年正月。臣推测,正是这逆生种子降世。” 叶法善顿了顿,进一步解释, “当下的大唐,正值盛世,列国称臣,万民安乐,海晏河清。外有强兵陈列边疆,枕戈待旦;内有名臣拱卫帝星,辅弼圣明。所以,臣以为,长安之难,不在人间!”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烛台灯火似乎都被他这股子气势震慑得微微摇晃。 李隆基摩挲着杨太真细嫩如脂的手背,侧着脑袋,不动声色,似听非听。 “地下长安,本是大唐皇都卧榻之侧,却暗藏阴垢。先有上古的凶蛮死而不僵,后有泾河的死龙怨恨难消,盘踞久矣,多有经营。臣与罗公虽然幸得圣眷,得以仰仗紫薇皇气,使用诸般妙法,但要对付树大根深的两头死物,却也如镜中捉花水中捞月,半只尾巴都捉摸不着,更遑论建功杀逆。他们是这长安城里最大的变数,是长安倾覆最有可能的源头……” “好了好了,叶仙师不必再解释一遍。” 李隆基摆摆袖子, “灯会是早就定好的章程,朕信你们,才把长安都交到你们手里,勿有顾虑,大唐的天子就是你们最坚实的后盾。” “陛下圣明。” 叶法善小小的身躯拜伏下去,好似一个蓝团子。 “逆生种子千年一降,这是上天给朕的机会,让朕一扫五位先皇都解决不了的积疾阴弊,还长安一个昭昭天日。” 李隆基长身而起,袖袍翻飞之间,暮气衰气一朝散尽,眉宇神采飞扬,仿佛一下子就恢复了青春,回到了唐隆政变威震朝野的岁月。 “近日,坊间有些流言,说朕沉迷女色,耽于享乐,不顾妖邪怪异残害长安百姓。” 李隆基摇摇头, “朕不怪他们妄论圣人,朕只恨他们目光短视,不能理解朕的苦心。天下人都是朕的子民,长安人更是朕的腹心,他们遭了难,朕岂会弃之不顾?只不过,这都是必要的牺牲。那些阴浊怪奇,他们敢来长安作乱,长安便是他们的坟墓!” 李隆基来到窗前,不用黄门帮忙,一把将窗户推开。 寒风直扑苍老的脸颊,眼袋深重如刻,但皇帝的脸庞却洋溢着异样的潮红。 袖袍一抬,直指窗外。 “这万里江山,朕接手至今,自认没有什么愧对祖宗的。朕的开元盛世,强爷胜祖;天宝,只会比开元更好。朕的天宝,当不逊于古圣人的治世;朕,当不逊于尧舜!” “朕,当不逊于尧舜!” 遥遥回响。 叶法善,杨太真,在场的所有黄门宫女,包括门口执戟的神将猖兵,都一齐跪拜下去,齐声相和: “陛下,不逊尧舜!” “陛下,不逊尧舜!” “陛下,不逊尧舜!” 歌功颂德之间,李隆基微微眯起满是皱纹的苍老双目,似乎要展望窗外的万里河山。 但,目光其实没投出多远,就被朱红色的高大宫墙挡住了,眼中所见,只有宫城内的锦绣繁华。 就在这时, 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起,打破了殿内神圣的气氛。 “陛下,” 一个黄门奏报, “户部尚书请见,要论江西道的水灾;剑南节度使有奏,说南诏国近日颇有移动,居心不轨……” “莫要聒噪。” 节奏一被打断,李隆基怫然不悦,表情甚至隐隐有些狰狞, “让他们等等,朕正在谈论千秋大业。” “喏。” 黄门身子一颤,冷汗眨眼间渗透后背,急匆匆退了出去。 “陛下,水灾兵变,亦是国事。” 叶法善出声说, “臣请告退,回去安排玄元灯会一应事宜。” “你去吧。” 激情浪潮褪去,李隆基看看上去有些疲惫, “玄元灯会是头等大事,莫要出半分差错。” …… 正月十四,凌晨卯时。 锅里咕噜咕噜翻涌,米肉稠粥的香气只要闻一下,似乎都暖彻了五脏六腑。 陈酒咬一口饼,喝一口粥,缓缓咀嚼,缓缓吞咽。 何渭坐在对面,一边端着粥碗一边不停打哈欠,眼角挂着黄糊糊的凝结。 陈酒吞下最后一口饼,咽下最后一口粥,擦了擦手,抹了抹嘴。 “我出发了。” “唔……” 何渭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陈酒悄悄凑近何渭耳畔,突然喊出一声大吼: “我出发了!” “唔!” 何渭打了个激灵, “一路走好……啊不是,旗开得胜。” 陈酒咧了咧嘴,也不再多说什么,直起身子离开小庙。 昌明坊一片寒凉。 街上积水经过一整夜,已经结成了薄冰,里头冻着不知什么碎屑残渣,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 路边卧着蜷缩的乞儿,衣衫褴褛皮肤紫青。肥大的老鼠咬住一只僵硬的耳朵,甩动身子一扯,骨肉剥离,断口处脓血凝固。 病棚里影影绰绰,瘦骨嶙峋却肚皮奇大的小孩蹲在棚口,扣着地面上的碎冰。陈酒路过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黑乎乎的脸干巴巴的眼,旋即低下了头,将一块碎冰含进嘴里。 陈酒脚步匆匆。 离开昌平坊,路上碰到几队面有疲色的巡逻武侯,嘴里嘟囔着“守捉郎”、“自招麻烦”、“上元节给爷爷添堵”之类的话。 陈酒拿出雕花腰牌,便轻易过了关卡。 终于,禁闭的兴庆宫门近在眼前。 不同于昌明坊,宫门前自然是一派热热闹闹的劳碌景色。 入选灯会的异人们已经到了一大半,陈酒一过去,便在人群中瞧着了赌徒。 “刀兄,你可真有本事。” 赌徒脸色十分复杂,半是倾佩半是痛惜, “因为你那一通乱杀,守捉郎买卖人口的事被剥出来了,这事太大,民众又舆论哗然,多少贵人也压不住。昨日,京兆尹急派武侯、不良人,连同城防驻军,突击了城中全部守捉亭。唉,虽是可惜了那些赌坊,但他们也是死有余辜……” 絮絮叨叨。 一身黑衣的陈酒默不作声,闭目养神。 突然,一声巨响。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露出一片耀眼的大唐繁华。 第十七章 歌舞 啪嗒,一滴汗落在毯子上,洇晕开一片浊浑。 身着大红袍、腰佩金鱼袋的干瘦男人举起袖袍擦了擦额头的汗,那张瘦癯脸庞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出几分气虚的青白。 他望了眼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楼梯,额头的皱纹层层堆叠。 “哈,呼……这花萼相辉之楼,每次走,都膝盖打颤,两股战战,忍不住做出臣服之态,真不愧是圣人钟爱的楼宇。居高望远,吞吐天下,圣人也真不愧是真龙天子的典范啊。” 明明气喘吁吁,连续两个“真不愧”,倒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右相,时候还早,不如歇歇?” 旁边的黄门太监哈腰搀着杨国忠的胳膊肘,满脸谄媚之色。 “歇不得,歇不得。” 杨国忠摆了摆手,“圣人在上面等着某呢,做臣子的怎敢偷懒?” 他压着黄门的手臂勉强一撑,抬起左脚。 刚迈过两层台阶,楼梯突然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响音。 杨国忠皱了皱眉,回过头。 一道臃肿肥壮的高大身影大步踩着地毯,出现在了视野中。楼梯明明很宽敞,可他一露面,似乎就挤占了所有空间,每一次脚步下落,都压得坚实的楠木台阶咯吱咯吱地响。 “安节帅。” 杨国忠皮笑肉不笑,“真巧啊。” “嗯,巧。” 安禄山冷淡回答。 他左手搭着一个黄门的肩膀,就像拄拐杖。那黄门拼尽一身力气弯腰顶起安禄山的硕大肚子,憋得满脸挺红,却不敢叫苦一声。 “你认了太真为义母,我是太真的长兄,这是私底下,我该喊你一声侄儿。” 杨国忠笑呵呵的, “如此高的楼梯,侄儿却健步如飞,当真是一把子好力气。不像某,平日操劳政事,为君分忧,这身子骨啊,难免疏松。” 安禄山嗤笑一声,也不多言。 “陛下常说,侄儿虽然身材……呵呵,却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顿了顿, “上一个如侄儿这般特立独行的人物,是谁来着?哦,汉末的董卓。” “嗯,是。” 三言两语之间,安禄山已经逼近了杨国忠,几乎就贴在身后。烛台灯光一跳一跳,硕大的影子几乎把杨国忠完全包了进去。 “呵,走得挺快。再快,有用么?” 杨国忠扭过脑袋,放缓了脚步,同时拍了拍黄门的手背, “慢些,慢些。有侄儿在后头为某挡着风,某这心里暖呐……” 话音未落, 安禄山突然迈开一个大步,直接跨过了两三个台阶,走到杨国忠前面。 肥硕的身躯裹挟着一股迫人的威风,杨国忠一个趔趄,先是愣了愣,双目怒火喷涌: “安禄山,你大胆!某是当朝右相,身前只有圣人,你如此僭越……” “大伯。” 安禄山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轰隆隆的嗓门盖住了剩下的话, “你该多吃点儿补药了。不然,府上那么多伯母岂不是寂寞难耐?” 说完,大步登上台阶。 “胡奴……” 杨国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片刻,重重一摔袖袍。 “快走!” 花萼相辉楼顶层,灯火如昼。 灯会宴席不同于寻常宫宴座次森严,当中设一个大方桌,摆十几把椅子,供皇帝和重臣们围坐,以示君臣相宜,共度上元佳节;方桌之外,排列着各国使臣的单独座位,位子尊卑凭的不是国力大小,而是和大唐的亲疏。 比如靺鞨,虽然国小人稀,但对大唐素来恭敬臣服俯首帖耳,便在最前一排;像吐蕃、南诏这样的强国,边疆交界多有兵事,只好坐在最外围。 李隆基坐在方桌最上首,高力士随侍在侧,手里轻轻抚着一个瓷盆。 盆里头除了五色土,什么都没有,摆在那里格外怪异,但也没人敢多嘴什么。 “右相,这是您的位子。” “……” 杨国忠望见对面肉山一般的安禄山,眼皮冷不丁跳了跳。 “右相,坐吧。” 这时,李隆基瞥了他一眼,“上元佳节,大家就该和和气气的。” “喏。” 杨国忠低眉顺眼落座,也不去看安禄山。 “开——宴——” 有黄门扯着嗓子,响彻楼宇。 侍女捧着食盘行列而出,盘中珍馐壶中美酒,只报菜名都得说上半日。在座大臣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惊疑不定。 太静了。 既是宴席,为何无歌无舞? “哼,哈哈。”一道压抑不住的笑声发自角落。 李隆基抬了抬眼皮, “吐蕃使臣,何故发笑?” “回禀大唐圣人。” 吐蕃使臣离座而出,虽是吐蕃蛮夷打扮,谈吐发音却颇得汉体, “外臣,是在笑这宴席太无礼。” “大胆!”杨国忠豁然离座,“番邦蛮夷,懂什么是礼?贻笑大方!” “外臣来自番邦,”使臣冷笑,“却也知,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宴席没有丝竹相伴,没有音律相和,碗筷碰撞,咀嚼吞咽,乱糟糟一片,何其刺耳。难道这煌煌大唐,已经到了君不讲乐国不讲礼的地步了么?” 杨国忠正欲继续呵斥,脚下却突然一晃,一屁股跌回了座位里。 花萼相辉楼跟着开始轻微摇晃,众臣哗然,满面惊惶。 莫非,又是地龙翻身? 使臣官员齐齐望向主座,只见皇帝面不改色,朗笑一声,袖袍重重一挥: “舞,这不就来了么?” …… “没有舞,没有酒,没有肉,只有风。”赌徒摆弄着骰子,正月寒风吹得他龇牙咧嘴,“说好的灯会面圣,加官进爵,却打发我们分散开来守门,这是搞哪门子?与其这般,不如放我们出去,上元节不设宵禁,还能在外头好好耍玩……” 陈酒也微微皱着眉。 这和他想象中的灯会异人大比,的确不一样。 在宫门外等到了辰时,数个黄门小侍出来带一众异人进门,却不是带进花萼相辉楼中,而是分散着领去了兴庆宫宫墙之上,之后便一直等到了华灯初上的现在。 整整一天,无人问津。 和他们一起守墙的,除了小黄门,只有冷冰冰的神将猖兵。 “让你等,你便等。” 小黄门捧着暖壶,上下打量赌徒,冷笑说, “能让你这种泥腿子进兴庆宫,天子居所,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派你们守宫墙是罗仙师的安排,你有置喙的资格么?” “嘿,没鸟没毛的小……” 赌徒正欲反唇相讥,宫墙一阵摇晃。 藏啷啷啷啷~ 刀兵出鞘的声音连成一片,众猖兵们似乎早有准备,一时间,城墙上各色光华闪耀。 陈酒握紧刀柄,目光投向了墙外头。 圣旨特许,上元节宵禁放开,长安城内绵延着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热闹光景,熙攘街道如同一条条灯光点缀的银河,几乎驱散了夜色。 然而在此刻,大片大片的黑芒从城内各处突兀涌出,汇聚成激涌的漆黑浪潮,朝兴庆宫席卷而来! 所过之处。 灯灭,人亡。 第四十八章 任侠(上) 近一些。 再近一些。 陈酒瞪大了眼睛,握刀的巴掌骨节泛青白,骨骼肌理的筋络清晰浮显。 正月十五的圆融月亮清澈而明亮, 满月之下, 那一片片张狂的黑芒,不是别的,分明是一头头张牙舞爪的怪异! 裹着残破人皮的獠牙狞鬼,八头六躯的人面巨蟒,土中游曳的铁鳞黑鱼,蛇虫纠缠的昏黄瘴雾,乌纱帽、大红袍、胸口空空的长髯干尸,舌头细长的妖媚女子…… 天宝十三年,长安怪异横行。 而在今日,苟且在阴影中的妖孽倾巢而出,竟是不计后果,成群结队直冲宫城! 寒风凛冽,吹乱了衣衫,吹散了幞头。 怀里不良簿被狂风卷了出去,陈酒下意识探手去抓,却只听嗤啦一声响,簿子被撕成了纷纷洒洒的纸页,吹入万家灯火之间。 铺天盖地的黑芒仿佛行军蚁群,一路所经,只留下倾毁废墟。 今日,长安城不宵禁不闭市,满城繁华就像江滩的沙堡,被潮水一冲,眨眼间便糜烂狼藉。 腰间微微发热, 陈酒掏出刻着八叶花的铁牌,罗公远的话响彻上空: “灯会一应异人,须配合神将猖兵镇守宫城,诛凶、讨逆、镇魇、诛鬼、破煞,斩妖、除魔。记住,大唐的圣人在看着你们。” “圣人,在看着你们。” 话音刚落,一条条纹络攀上墙根,渗入墙壁,汇聚成古拙的虫鸟小篆。 摇摆的宫墙一下子立住了根,浮动起一薄层坚润的光泽。 一头须发皆张的长毛野人撞上宫墙,皮毛灼烧出腥臭味道。它拼着指尖血肉模糊,开始用两只爪子向上攀附。 刚一露头, 就被两柄环绕着符文的长戟勾住了双肩。 紧接着,刀轮一闪,猿猴般呲牙咧嘴的长毛头颅滚落墙头。 猖兵收回长戟,姿态森严。 陈酒振去刃口的血滴,腰牌裹上一层薄薄的灿金颗粒。 放眼望去,妖邪虽然气焰凶狂,但道高一丈,神将猖兵就像激旋锋利的绞肉刀片,将攻城的怪异一一绞杀镇压。 天上盘旋的八头怪鸟,被符文长弓攒射成毛茸茸的刺猬;游土的铁鳞鱼,叫投枪戳了个稀烂;瘴气昏黄的蛊虫迎来一道朱砂火符,化作一大团嗡嗡的火焰…… 乱糟糟之中,陈酒拉住一个猖兵,大声问: “何时出宫城?” “出城?” 猖兵摇头,“罗仙师法旨,只守宫城,不出宫城。” “罗公远,莫非要弃长安于不顾么?” “城内各处要点,京兆府、两陪县、军衙官属、三省六部……皆有同袍和驻军把守。” 猖兵口中的同袍,自然指的是同类。目前守城游刃有余,它也有闲心解释,毕竟眼前的人以后大概率也将共事。 “官爵贵人及其家眷已提前安置妥当,你等只协助守城便可。” “你看不见么?”陈酒一指墙外的狼藉。 “那些人……” 猖兵歪了歪头盔,声音冷漠得冷酷,“他们是必要的牺牲。” “你们有余力的。”陈酒声音沙哑,指头捏得咯嘣作响。 “罗仙师法旨,只守宫城,不出宫城。” “也就是说……” 陈酒瞳眸如墨,泛着一层灼热的冷冽, “你们不管咯?” “罗仙师法旨,只守宫城,不出宫城。” 猖兵又重复一遍,光滑的面甲“警告”了眼陈酒,扭头回归战局之中。 陈酒默然了片刻,吐出一口气,迈开脚步。 赌徒刚用骰盅收起一个玉背玉面狐女,层层盅壁将其磨灭镇杀,身侧忽然压上来一片漆黑袍角。 偏头一看,急忙探手拉住。 “刀兄,你干什么去?莫要贪功,再往前就出墙头了。” 一边说着,一边掷出骰子,不断放大的骨骰照着一只被猖兵网住的满身烂斑的大黑狗砸落。 啪, 浓水四溢。 他的腰牌金光大炽,璀璨如同小灯笼。 “出宫,杀凶。”陈酒一字一顿回答。 “你糊涂了吧?” 赌徒一怔, “要杀妖孽,留在宫城里便是。有神将猖兵策应,功勋好捡,性命也安稳。外面可全都是怪异……” 话音戛然而止。 顺着陈酒的指头,赌徒瞧着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半个,他另外半条身躯被一只绿皮蟾蜍用舌头卷在大嘴里,脸上每一个孔洞都被挤得汩汩往外涌血。 那蟾蜍肚皮圆滚滚,看样子是撑饱了,实在咽不下去,便含在嘴里一路带到了宫墙下。 “……” 赌徒抿了抿嘴,摇头,轻声开口: “你杀不完的。” “但我能杀出个痛快。” 留下这么一句话,陈酒一把扯回袖子,大步踏上城头。 雪隼钻出袖袍,蹬着陈酒的肩头腾空而起,发出金石般的鹰唳。 冲天的隼鸣之下,一袭黑衣直直坠入沸腾的凶潮,圆融又凌厉的刀轮压过月色,犁出了一片支离破碎的空白! 天上满月。 天下刀光。 …… “好歌,好舞,诸位以为然否?” 花萼相辉楼顶层,李隆基望向大方桌上悬空的虚幻沙盘,把玩着花盆,悠悠发问。 默然。 长久的默然。 “怪异行凶,哀鸿满城,算什么歌舞?陛下,那些可都是你的子民啊!” 终于有人脱口而出,却不是那个早就脸色惨白两股颤颤的桀骜吐蕃使者,而是一名紫袍老臣。 老臣梗着脖子,仰着头颅,嘴唇颤抖,一脸惨然, 目光直逼李隆基,昏老双目中滚动着大颗热泪。 “不先放饵,拿什么钓大鱼?”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皇帝有些意兴阑珊,“知朕苦心者少矣,少矣啊。” 哗啦一声,方桌左首的肉山豁然直立,肥大的肚子接连碰倒了好几个餐器。 “安将军,你作甚?”皇帝皱眉。 “宫城有难,臣是大唐的兵,理应拱卫圣人。” 安禄山垂首行礼,“请陛下赐臣一杆槊,一柄刀,臣这就去守宫墙,有臣在,决不让怪异踏进花萼楼半寸。” “将军当真是大唐忠良啊。” 李隆基感慨, “你的心意朕已知晓,但宫墙就莫去了,朕自有安排。” 顿了顿, “好久没看你的胡旋舞了,给朕跳一曲吧。就用李太白的《幽州歌》,调子依循旧例,朕亲自来击鼓助兴!” “喏!” 安禄山轰然称是。 虎皮拍鼓往大腿上一架,李隆基双手一抬,连环敲打鼓面。 安禄山将袍摆系在满是肥肉的腰间,应和着鼓声,硕大身躯如陀螺旋动飞舞,仿佛大漠上的龙卷。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 “笑拂两支箭,万人不可干!” …… “我呢,有一个姓熊的道友,和我一样,酷爱美食。稚童嫩肉如何食用,美人青壮如何食用,老皮老骨怎么使用,这些都是它教我的。可它前些日子突然间没了音讯,估摸着,应该是死了吧?” 白衣老者打了个嗝,翘起小指,从牙缝里抠出一块碎骨。 “真是可惜,明明只要再多活几日,就能赶上这长安大宴。吃过了再死,也算不枉此生。” 老者将碎骨随手一丢, “你爹味道不咋地,太柴,应该是把油水都留给你了。替我养出一头美食,我谢谢他。” 老者对面,一个少年人死死缩在墙角,拼命把自己往墙缝里塞,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可那缝隙连老鼠都钻不进去,如何塞得下一个人?只怕是慌极了,已经什么都顾不上。 这里是兴庆宫几条街外的一个坊区,小半被碾成废墟。 怪潮前去攻打宫城,白衣老者却留了个心眼,故意落后几步。 怪异们一路上匆匆忙忙,来不及细嚼慢咽,废墟里的活人依然有很多,这片废墟对于它而言,简直是任凭拣择的饕餮宴席。 “今夜的长安,是我等的餐桌。” 白衣老者踏出一步。 “你,是第六盘菜。” 少年人满脸绝望,瞳中映出一张簸箕般的血盆大口,两根沾满唾液的尖牙醒目无比。 下一瞬间, 两根尖牙迎上一抹刀锋! 一袭黑袍悍然砸落,正好拦在了少年面前。 腰背旋拧之间, 刃口重重磕上牙口,格出一串刺眼的火花! 第四十九章 任侠(中) 牙口比不了刃口,两根尖锐的长牙就像是一件瓷器般被打碎,牙髓和鲜血流了满口。陈酒趁势再踏半步,手腕一翻,刀锋直直朝老者嘴巴深处捅去。 老者上下咬肌一合, 拼着嘴唇被割碎,拼着舌头被绞烂,闭紧嘴巴死死咬住了长刀,同时抽身暴退,速度快得就像一道白色闪电。 【巡游】开启, 陈酒步法激绞紧跟而上,尘土飞溢之间,掌心抵住刀柄末端重重一推! 噗! 锋刃仿佛一根长矛,戳穿了老者的头颅,刀尖直直钉出后脑三寸。 腕子再翻。 骨头和血肉一同碎烂。 老者双目圆瞪,皮囊瞬间干瘪了下去,仿佛一个被针刺破的泡尿泡。数不清的白皮大耗子从白衫衣摆下钻出,向四面八方奔逃,个个肚皮圆滚滚,动作却快得肉眼难着。 陈酒拄刀而立,也不匆忙追杀,巴掌轻轻拍了拍胸前。 “蛙兄,请一口。” 小白蛙探出脑袋,肚皮一胀嘴巴一张,吐出一片煊赫又耀眼的雷光! 【阳五雷】 阳气炽盛的雷光仿佛天罚,在鼠群上空织成一张大网,裹了下去,好似热水泼洒脏雪,眨眼间蒸腾出大股的白烟。 皮肉滋滋滋焦灼,又臭又腥的气味儿就仿佛在炙烤变质的腊肉。 焦烂的鼠群黏连成一大片,只有一只虽然皮子秃噜了一整背,却真叫它埋头冲出了雷网,四条小短腿盘得飞轮,朝一个耗子洞奔去。 【狼首宝雕弓】落在手里,陈酒屏气凝目,开弓如满月。 箭出如电! 只听“嗖”一声破空惊响,那只落网之鱼被钉穿在了离鼠洞几寸开外,眼瞅着死了个彻底。 “呼……” 陈酒吐出一口气。 “恩公,肩,肩!” 这时,后头的少年却一声惊呼。 在他的角度看得清楚,就在陈酒着眼于捕猎鼠群时,一只耗子却不知什么时候爬在了肩膀上,体型很小,有皮没毛,肉红红的一团,大大张开的鼠嘴几乎撑开了整个头颅,露出鲜红一片的颈腔与细碎如锯的牙齿。 陈酒念头一闪, 衣领流水般蔓上了脖颈,看上去薄薄一层,根本没什么防御性。 咯嘣! 细牙重重咬住布料,只得到了一口碎牙断齿。 【唐猊古甲】·【坚!】 陈酒探手朝肩头一抓一捏,“砰”一声将耗子摔在墙壁上。 “且慢且慢……我非自愿,我非自愿啊!”小耗子口吐人言,“怪异倾巢而出,皆是奉地下长安的凶神法旨……” 凤图刀如同一道匹炼般砸落! …… “天骄五单于,狼戾好凶残。” “牛马居北海,割鲜若虎餐!” 飞旋的高壮肉山舞出个地动山摇,发冠也被甩落开来,安禄山披头散发,乱糟糟的头发和浓密的胡子完全遮住了脸庞,只露出一双虎目,好似祭祀凶神的萨满。 李隆基哈哈大笑, 噼里啪啦猛拍皮鼓,微微杂乱的鬓角、深重如刻的眼袋,让整个人显出几分癫狂放纵的气质。 “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 “翻飞射野兽,花月醉雕鞍。” 与乐舞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沙盘之上,战局越发惨烈。 凶潮以一种自杀般的势头猛冲宫城,其形其势如焚城烈火,但在神将猖兵和异人的并肩合作下,宫墙守得固若金石,火炼真金,徒劳无功,凶狂的怪异尽数沦为了功勋斩获。 但即便如此, 他们似乎也完全没有出宫救灾的打算,灯火喧嚣的长安城已经黯淡了好几大片,被波及的坊市几成鬼蜮猎园。 局势明明占上风,却固守不出,任凭怪异嚣张屠戮…… 在座众臣战战兢兢,注目着李隆基,像是头一回认识自己的皇帝。 “请令神将猖兵出城!请救护城中百姓!” 紫袍老臣叩头不停,脑门咣咣咣砸地, “请令神将猖兵出城!请救护城中百姓!您是他们的圣人啊!” 李隆基充耳不闻。 “陛下!” 老臣惨呼一声,涕泗横流, “您到底……到底要做甚么啊?” …… “李隆基,叶法善,罗公远,你们到底……要做甚么?” 陈酒拔回兵器,一脸阴沉。 被斩成两半的小耗子化作流光,将任务一进度推上了(35/5), 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反倒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长安城的情况看样子已然完全失控,而这一切的源头,部分来自巨相的操纵,另外一部分却来自大唐皇帝的放任自流。 往回推一推,长安城内怪异啸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宫中两位**师却视若无睹,他们到底是当真眼瞎耳聋,还是故意装聋作哑?如果真是故意的……他们图什么? 逆生种子。 陈酒又想到了这个词。 “多谢恩公救命!” 这时,一句哭喊打断了思绪。 少年人满脸鼻涕眼泪,使劲用袖子抹了把脸,脑门磕得红肿。 “这附近,最近的官署是哪里?” 陈酒记得猖兵的话,城内各处官署军衙,皆有同袍和驻军把守。 “回恩公,是万年县衙。” “那里应该是安全的,你去吧。” 说完,陈酒准备离开。 冲出宫城外的凶潮之后,这片坊区的怪异,陈酒已经清理过一遍了,耗子精是最后一个,倒是不太担心少年人在路上会再次遇险遇害。 “恩公有所不知,” 谁知,一提起这件事,少年人的眼眶更红了,悲伤中裹挟着浓浓的愤怒,咬牙切齿。 “我和我阿爷……就是被县衙赶过来的!” “怎么回事?” 陈酒停下脚步。 “这些怪异刚冒出来的时候,我和阿爷正好在万年县衙附近。当时几十个百姓都想进去避险,可那县衙大门紧闭,怎么敲都敲不开,还贴了符,门后头的人说……他说,这些流民里保不齐就掺杂了披人皮的妖孽,若是轻易放进去,恐惊扰屋内贵人,便用能喷火的神符驱赶我们。大家不肯离去,他们居然从墙头上放箭,我和阿爷不得已才流亡到这里,谁知居然成了白衣老怪的盘中餐……” 第五十章 任侠(下) 第92章任侠(下) 万年县衙,正堂。 “苏将军,有事?” 年轻道士着一身素雅青袍,袖口领口绣有华贵的金纹,大摇大摆坐在县令的位子上,手里头端着茶杯,慢悠悠开口发问。 “小小一介校尉,当不得将军之称。” 台阶下站着一个中年甲士,满脸络腮胡子。 “某来此,是和小仙师商议打开县衙大门,收纳城内流民的一应事宜。” “这便奇怪了。” 年轻道人用杯盖刮了刮茶面上的浮沫子,装模作样啜饮一口,才不慌不忙说, “这种开门揖盗的昏庸举措,我何时同意了啊?” “小仙师,” 校尉深吸一口气,抱拳垂首, “据末将勘察,凶潮已经过了这片坊区,此时下令开门,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也好为小仙师赚一份仁善亲民的美名。再者,某麾下的众多血性将士,不忍流民之惨状,多有议论……” “不准。” 年轻道士重重一放杯盖,瓷器磕碰,发出刺耳的声响。 “……” 校尉硬着头皮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充满苦涩。 眼前的小道士,没品没阶,却是叶法善的第三代徒孙,之前专门负责整理宫中的道经典籍。 这次妖乱长安之祸,他带了两队神将猖兵来县衙,明摆着是镀金攒前程的。相比之下,自己一个没有根基的底层武官,去年靠运气才补缺调入京城,在对方面前根本没有提意见的资格。 不服气是肯定的,但情势比人强。 “苏校尉,你不本分啊。” 看对方不肯回,道士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话算是相当严重的了,校尉脸色一变,“小仙师何出此言?” “我问你,朝廷派你来干什么?” “朝廷有令,配合神将猖兵,驻守万年衙署,协助抵御凶潮。” “朝廷派你做事,你的本分,是把事做好,不是做多。” 年轻道士娓娓道来, “苏校尉,别怪我话说得重,我是为你好啊。是,你有善心,你讲仁义,看不得百姓受苦难,但这衙署之内可都是高官贵人的家眷,但凡有一个妖孽混进来,伤了他们一层油皮,这份差事就砸了。我有道统师门护着,大不了前程稍挫,回宫里再整理几年的经书,你,却少不得一个狂妄渎职的罪名!” 苏姓校尉吞了口唾沫,额头冷汗津津。 “而且,当初我让你放箭的时候,你脸上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不也照做了么?我知道,你下令兵卒把弩抬了几寸,只吓人不伤人,但,你终究是放了箭。” 年轻道士顿了顿, “千万莫忘,你这身校尉甲、虎贲皮,不是那些草民给的,是朝廷给的,是圣人给的!” “某……” 校尉闭上眼睛,半晌,浑身气势一颓,似乎被抽去了脊梁骨。 “某明白了。” “你懂了,就好。”道士笑着点头。 这时,一只小千纸鹤飞入了大堂,正好落在年轻道士面前。 道士打开纸鹤扫了几眼,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 “小仙师,出了何事?” “不关咱们的事。” 年轻道士收起纸鹤, “长安县衙那里,有个不良帅带人拿刀架在我师弟脖子上,逼他开门救灾。哼,区区小吏,逞一时之血勇,自寻死路罢了。苏校尉,请你增派人手,配合神将猖兵守好县衙大门,若是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格杀勿论……” 轰! 话音未落,县衙大门的方向炸起一声巨响。 年轻道士巴掌一抖,打翻了茶杯,滚热的茶水淋了满裆。 …… 硝烟弥漫之间,大门崩塌。 陈酒丢掉手上的拉环,扇了扇直往脸上扑的浓重烟尘。 这是空间里最后一颗手雷了,屠凶杀人不太好用,用来炸门却刚好适合。 铮! 硝烟骤然破开,撞来数支尾羽上裹挟着火焰的利箭! 陈酒长刀一挥,叮叮当当,箭矢尽碎。 可那一片片灼热的火焰符文继续向前,呼啦一声扑在陈酒身上,眨眼间织成一个大火团。 紧接着, 烈火中踏出一只靴子,陈酒踏着火光,大步前行,随手掸去了肩头残留的火苗。 【小五行】:一定程度内削减五行属性的伤害。 “哇呀呀呀呀呀!” 暴喝震耳欲聋,眼瞧一个高大神将举着长柄骨朵锤子,纵步沉重碾来,兜鍪鳞甲如金如灿,裹挟着一股风雷般的雄浑势头。 陈酒一步快过一步,拖行的长刀在地面磨出一串火星。 两道身影眼瞅着就要撞上,金骨朵轰然落向陈酒的头顶,却只砸了个空,原来是陈酒在接近的一瞬间直接开启【巡游】,速度又拔升了数筹,先一步撞上去,刃口悍然破甲,贯穿了神将胸膛! 黑衣身影抵着金甲雄躯,径直飞越门槛,撞开一大片簇拥在门口的猖兵。 陈酒刚打算拧动刀柄绞杀,手头忽然一轻。 凝目看去,只瞧见一张穿在刀尖上的朱砂黄符。 下一刻, 一大片阴影从背面沉重地压了上来,如芒在背。 砰! 陈酒屈膝前蹬,堪堪避开符文重锤的捶打,同时单手往身前地面上一撑,黑袍腾跃而起,刀光随着腰脊在半空猛地翻折,直劈风翅头盔! 骨朵上挥,迎向刀锋。 铛! 兵器碰撞在一起,荡起一圈圈气浪。 陈酒喉头微甜翻涌,哪怕在唐猊甲【韧!】的削减之下,依然被震双臂酸疼胸口闷痛。 反观神将,势大力沉的一击似乎对它完全没有影响,身形稳重如盘根老松,只是双脚压出了两个三寸深的印子。 既然这样…… 借着势头,陈酒身形一下子再次腾起,像是完全没记住教训一般,长刀复又挥落。 【飒沓】! 刀芒翩然。 光滑面甲支离破碎。 灿金铠甲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线头似的,一下子溃散开来,噼里啪啦洒落一地。 靴尖轻轻点在满地甲片上,簌簌声好似踩着枯叶。 一袭黑袍仗刀而立,在料峭寒风中猎猎作响,四面八方是如林的刀戟槊矛。 年轻道士乘神行符纸赶到门口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正好是这样一幕。 “上……所有人,上!” 道士一指陈酒, 脸上表情虽然惊诧,倒是不怎么害怕。 此刻,对方虽然故作姿态,却已经落在了猖兵的包围圈里,像那样勇武的神将也并非只有一个,优势胜算在己…… 下一秒钟, 他眼前一花,一张剑眉星目的俊朗脸庞几乎挤满了眼眶。 【摄柳】 陈酒抬手捏住道士的脑门,往地上狠狠一掼,道士大半张脸当即变得青肿一片。 “上?” “别上,别上!都退!” 道士满嘴是血,吐字含糊,一边大喊,一边喷出了几颗碎牙。 神将猖兵二话不说,默默向后撤开,但也没退出去多远,依旧维持着虎视眈眈的阵型。 那些寻常士卒握着兵器,自家校尉不在,没人能下令,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陈酒扫了一眼,【阴阳】看不出威胁,也不再当回事。 “封门放箭,驱散百姓,谁下的令?” 陈酒盯着道士,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我,我不知……”年轻道士眼神飘闪。 此时,络腮胡子校尉慢一步也赶了过来,陈酒的这句问话明明白白落在了他耳朵里。 校尉目光一闪,朝士卒们吼得格外大声: “小仙师是罗仙师的徒孙,性命何其贵重,又有皇命在身,有权督断万年县衙在凶潮期间的一切事宜。他让咱们封门,咱们便封门,他让咱们放箭,咱们便放箭,他让咱们退,咱们就该退!速退,退啊!” 闻言,士卒纷纷放下兵器,散开阵型。 “姓苏的!你……” 年轻道士瞪大眼睛,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巴掌压进土里。 陈酒深深看了一眼校尉, 移动目光,盯住手底下的年轻道士。 “原来你是管事的。” 五指向上一拔,又猛然收紧,捏得脸骨咯吱咯吱直响, “这么说来,那些个丧尽天良的命令,都是你下的咯?” “壮士饶命!” 年轻道士一吃痛,什么都全抛到了脑后,只顾一个劲求饶。 “你的命,得看这位。” 陈酒指了指校尉,眼神中似乎别有一番意味儿, “立即开门,散人手出去救灾救人,办得好,我就把人还回来;办得不好,等着收尸。听懂了么?” 语声稍顿,重复一遍: “你记住了,办得好,还人;办得不好,收尸。” “记住,记住。” 校尉舔了舔嘴唇。 众目睽睽之下,陈酒带着年轻道士大摇大摆折身闪出门槛,然后越过几片废墟,脚步才停住。 雪隼在空中盘旋数圈,确认没有人跟踪上来,陈酒便找了个角落,将道士随手一丢。 “咳咳,咳咳……” 道士吐出一口混杂着鲜血和唾液的沙土,满眼惊惶之色。 “你是罗公远的徒孙辈?” 陈酒摩挲着刀柄,刃口在月光下泛起一层铁寒。 “是,是。” 年轻道士忙不迭点头, “小道在宫中专门负责管理道书典籍,圣人都记得我的名字。壮士高抬贵手,小道来日必有厚报,师门也必有重谢……” “管书的?” 陈酒眼睛一抬, “既然如此,逆生种子,你听说过没有?” 上一章的章节名问题,我不是懒得起,是忘了打,结果直接发了……vip章节名得找编辑开权限,所以今早才修改……qaq (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逆生种子 “逆生种子……” 道士一下子就变了脸色,飘闪的双目根本不敢对上陈酒,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恕小道才学浅陋,闻所未闻……” 锃啷! 血光一闪。 一小节指头啪嗒掉落,骨茬惨白血肉鲜艳,好似一颗在红漆泥里打了滚的蚕豆。 “啊啊啊” 惨叫声刚喷出喉咙,就被一截插进嘴巴的刀刃生生堵了回去。 “我的脾气一向不太好,今日尤其差。对待你这种人,我也用不着讲究什么。” 陈酒屈指轻轻叩打刀柄,凤图刀纹络雀跃,仿佛要活过来了一样, “你到底知不知?” 年轻道士含着刃口,涕泗横流,也不敢点头,生怕动作幅度稍微大点儿就割掉了舌头,只好拼命眨巴眼睛。 陈酒抽回兵器,在对方道袍上擦了擦唾渍,等着道士自己开口。 “逆生种子,是神话里的奇宝。小道在宫中侍奉典籍整整十年,也只在一套散佚了大半的孤本古经中曾窥只言片语……” 年轻道士捏着断指伤口,脸色惨然。 “嘘。” 陈酒却突然竖起一根食指,打断了道士。 稍一偏头,念头闪动之间,便和翱翔天际的雪隼共享了视野。 锐利鹰目俯瞰坊区,屋如格子人如蚁虫。再斜飞下降一段距离,盘旋在万年县衙上空,果然如约定好的那般,官署开始门扉大开接纳灾民百姓。 不仅如此, 除了那些指挥不动的神将猖兵,数队虎贲兵士被校尉洒了出去,翻检废墟,搜寻活人,看上去不是在装模作样。 “上道。” 陈酒目光重新聚焦,看向面前的年轻道士, “唔,你继续。” “据孤本所言,这所谓逆生种子,堪称……天道的漏洞。” 年轻道士语出惊人:“天行有常,顺者死,逆者生。活的死掉,自然而然;死的重活,却只存在于凡人杜撰的故事和难以查证的神话里。” “拿阴神鬼魅之流举例,它们这种死物,小的畏火畏光,大的惧雷惧劫,阳光一照好似沸水淋泼,轻风吹拂便如钢刀刮骨,惶惶然不可终日。” “哪怕修成了鬼仙,得了正统敕封,贵为城隍山神阴官种种,不肯转世投胎,也终究隔了一层阴阳生死,算不得复活……” “说重点。”陈酒搓了搓牙花子。 “喏。” 年轻道士忙不迭点头, “逆生种子的不可思议就在于,无论生前是人是妖是神是仙,它都能让已经死去的重活一遭。不是投胎,不是转世,不是夺舍,不是借尸还魂,而是实实在在的……重生!” “重生……” 陈酒摸着下巴,“接着讲。” “没了。” “没了?”陈酒眼睛一瞪。 “或、或许还有,”年轻道士吓得结巴,“可那套孤本几个月前被师祖给拿去了,剩下的,小道实在记不清……壮士明察,小道的性命拿捏在你手里,不敢有半分欺瞒啊!” “行吧。” 陈酒点点头,举起凤图刀。 “你作甚?!” 道士瞳孔一缩, “你都和姓崔的约定好了,他办事,你放我,你不能言而无信……” 话没说完,刀柄重重一砸墙壁。 本就摇摇欲坠的墙壁轰然倒塌,将道士砸了个头破血流满脸开花,身躯大半埋在了瓦砾里。 “我不杀你。” 陈酒的眼神晦暗难懂,“你还得还债呢。” 语罢,黑袍一闪而逝。 寒风凄冷,月光凄然,道士被墙压着,眼巴巴等了好一会儿,那袭不祥的黑袍却彻底失了踪影。 “就这么……走了?” 年轻道士一脸难以置信,随即涌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什么狗屁豪侠,还不是没胆子杀你道爷。等道爷脱了困,把你剁碎了喂狗。对了,还有那个姓崔的,还有那些泥腿子刁民……” “嘶~嘶嘶~” 几乎在同一时间,道士耳畔突然响起了轻微但刺耳的声音。 一扭头,正对上一张艳若桃花的美人面庞。 红唇娇艳,眉眼含春。 但, 往后仔细一看,那妖娆面目下却拖着一条水桶般粗壮的蛇躯! 美人脸贴脸凑近道士,露出一个搔人心窝的笑容,那笑容越咧越大,渐渐扯裂了嘴角,鲜红蛇信嘶嘶吐露,一下又一下舔舐着脸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撕裂夜色。 …… 嗤啦,火柴灼烧烟草,暗红的火星照亮了青冉冉的下巴。 “这么大个坊区,难免有漏网之鱼啊。” 两条街外的屋顶上,陈酒咬着香烟,眼睁睁看年轻道士被蛇毒腐蚀成不似人形的糜烂,随后葬身在妖蛇腹肚中。 “办得好,放人;办得不好,收尸。” 话是正着说,听得反着听。 有些事,心照不宣。 陈酒丢掉烟头,抬靴碾灭, 正准备去别的坊区看一看情况,却发现脚下屋顶被涂上了一层橘红。 嗯,天亮了? 陈酒豁然回头,仰望天空。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团高挂夜幕的耀目嫣红,火热又圆满的光芒铺满了整座长安城,甚至,铺满了整片秦川大地! 天宝十三年,正月十五。 月亮,变成了太阳。 …… “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 “何时天狼灭,父子得闲安!” 一舞终了。 李隆基一把丢掉虎皮鼓,抚掌大笑,耷拉的眼袋都在微微抖动着, “何时天狼灭?此诗应景,妙甚!” 与此同时,沙盘上的厮杀也接近了尾声。怪异凶潮全力扑击兴庆宫城,却连一片宫墙一个墙头都没能踏破,只换来了茫茫一片的尸横遍野。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紫袍老臣喃喃低语。 “结束了?” 皇帝依然在笑, “朕怎么觉得,才刚开始啊?” 他手边瓷盆的泥土里,不知何时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似乎有种子即将破土而出。 “咦,天亮了?” 窗外一片橘红,有人下意识惊呼出声。 “没错,朕的长安,要天亮了。” 皇帝巴掌抬了抬, “开屋顶。” 数名黄门用尽全力扳动机杵,榫齿咬合之间,花萼楼的楼顶居然缓缓打开,显露出空中那一轮朝阳般的刺眼光晕。 月亮,成了太阳。 下一瞬间,异变兀生! 长安西北角, 一根撑天的青铜柱顶向天穹,仿佛无锋重剑直插霄汉。颂唱遥遥回响,符文太古闪耀,青铜柱前拔升起一座黝黑干枯的石山,再一打量,那不是什么山,分明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无头人躯! 长安东南角, 大地塌陷下去,一条黑鳞老龙腾跃出渊,乘着铅块般的浓浊墨云,洒下浑浊的腐蚀雨滴。电闪雷鸣之间,鳞爪穿云破雨,偶尔露出龙躯颈间的一抹刀痕,狰狞得惊心触目。 一人一龙,同时冲向了夜幕中的太阳! 轰隆隆的震颤中,在座众臣瞠目结舌,惊骇得讲不出话。 皇帝的笑容却越发灿烂,重重一挥袖袍,清晰吐出两个字: “起坛!” 兴庆宫城内,两座法坛明光冲天,叶法善、罗公远两位大法师各司其职,共同织成了一座大阵,阵眼正坐落于李隆基的脚下。 得了皇气加持,法阵豁然扩张开来,眨眼间便笼罩了整座大唐国都! “你们问,朕要作甚,朕告诉你们。” 皇帝张开双臂,仿佛要怀抱天空一般,花白发丝飘飞,明黄大袖鼓荡,眉宇间的神采如神如仙。 “朕,要为大唐开三百年太平!” 话音一落, 四尊神威煊赫的巨灵神自长安四方浮显,或弹琵琶,或持宝剑,或驭龙蛇,或秉宝伞,一齐朝着巨相与死龙杀奔而去! 地崩。 天倾。 孺子帝真好看呐…… (本章完) 第五十二章 当为尧舜 长安城上空,天色颠倒。 四尊巨灵神露面的前一刻,死龙和巨相先一步碰撞在了一起。 死龙张嘴一吐,便是一片几乎遮蔽了天幕的鲜红电光。庞大如山的古躯沐浴在血红之中,裹满全身的古符向外一撑,滋滋游窜的雷蛇与太古铸就的符文交错磨灭,洒落的光焰如暴雨倾盆。 死龙长躯一摆,驾雾腾云,张嘴咬向高悬上空的小太阳。 牙齿堪堪触及,它身子突然一僵,却是一只干枯巨掌撕裂了铅云,拽住龙尾,狠狠一拉扯! “长……虫……” 古老的音节从巨相中空的颈腔中涌出,好似青铜器的回响。 紫黑鳞片剥落之间, 死龙一个摆尾,死气浓郁的龙躯回头一圈圈缠住了巨相,龙爪破开符文,犁开干枯的皮肉。 而在这时,四尊巨灵神踏着华彩围了上去,青面红须的南方巨灵神一马当先,宝剑如同一道撕裂天空的匹练光华,奔着两头纠缠得难舍难分的两头老怪物斩落! 噗! 黑血飞洒。 宝剑落下那一瞬间,死龙身上突然蒸腾起一片紫黑的雾云,眨眼间化作一条寸许小蛇,摇头摆尾遁入云雨之间,只留下巨相单独面对剑锋。 龙之变化,可大可小,能升能遁;大则吐雾兴云,小则藏形隐介。 宝剑砸在巨相的脊背上,伟岸如山的古躯一个蹒跚跌撞。 与此同时,白面黑须的东方巨灵神怀抱琵琶,五指一扫琴弦,昆山玉碎凤凰叫,石破惊天般的音浪扯碎云雨,将无所遁形的死龙打得翻跟头。 北方巨灵神,宝伞遮天盖日,镇向巨相; 西方巨灵神,龙蛇腾纵而出,缠住死龙。 它们的目标不是逆生种子,而是这两头死而不僵的神怪! …… “老畜生……” 安禄山瞪着一双虎目,仰望天空,阴沉的脸色被浓密胡须藏住。 “禄山,这压轴的歌舞,好看么?” 阵眼当中的李隆基笑呵呵问。他沐浴着皇气显化的华彩金光,头发散乱,衣衫皱褶,这一刻却显得神圣威严无比。 安禄山深吸一口气,回头行礼,满脸惶然: “陛下恕臣眼拙,臣……看不懂。” “国忠,你呢?” 皇帝又看向宰相。 杨国忠此刻已经看得双腿发软,半瘫在地上,听到问话,他急忙伏首叩头,声音颤抖着: “回陛下,臣也看不懂。但依臣想来,如果一切都在陛下的神机妙算中,那必然是对大唐有益的,是光照汗青的。” 李隆基笑了一声,目光扫过群臣。 “你们呢?” 在座的诸多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不懂”的回答连成一片。 “你们都不懂,朕心情好,给你们讲讲。” 皇帝 “去年,叶仙师,哦,就是那个被你们好多人联名弹劾‘怪力乱神、蛊惑君心’的叶法善,从推背图里推演出了一句话。” 顿了顿, “天宝十五年,长安将陷。” 天外宝光明灭,巨响冲霄,屋内却被这句话震撼得寂静一片。 “叶仙师的话,朕是信的。” 李隆基继续开口, “但,当下的大唐,名臣如云,名将如星,诸国被朕的百万雄兵压得喘不上气来,万民在朕的治理下安乐富足,长安何来倾覆之祸呢?总不至于,有大将屯兵边疆,意图造反吧?” 说到这里,皇帝似乎侧目瞥了一眼安禄山,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安禄山低垂着硕大头颅,默然伫立。 “这当然不可能,朕的将领个个忠心赤胆,朕也信他们。思来想去,这长安之祸难,不在朝堂,不在军旅,不在江湖,而在……” 李隆基抬了抬靴子, “脚下。” “泾河死龙,巨相古尸,盘踞在地下长安年岁久矣。从朕登基起,它们便埋伏在朕的卧榻之侧。朕怕啊,怕哪个夜里眼都没睁,皇宫就被发狂的老怪物翻了个底朝天。” “长安贵为帝都,有陛下的皇气镇压……”一个臣子发出声音。 “皇气镇压,终究不能斩草除根,如果有朝一日长安真的倾覆了,它们必然逃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皇帝眯着眼睛, “叶仙师损耗五十年寿命,进一步推演,推演出了破局的节点,便是天宝十三年的正月。” “天宝十三年正月,逆生种子降临秦川,这也是推背图上的预言。逆生种子是死物的至宝,却对活人全无益用,朕原本没放在心上,但和叶仙师的推演一结合,朕明白了。” “于是,朕召开太上玄元大灯会,汇聚天下异人奇宝,却又故意放纵怪异,为的,就是让整座长安城乱起来。乱了,两头老怪才会觉得长安防务疏松,有机可乘;乱了,朕才能钓出它们,一劳永逸。至于些许牺牲……做大事,成伟业,怎么会没有牺牲呢?都是值得的。” 皇帝突然一振袖袍,高声大喝: “叶法善,罗公远!” “臣在。” 两道回答自宫城内的法坛响起。 “朕命你们,剪除怪异,扫荡凶邪,还长安一个朗朗晴空!” 皇帝一指天空,语气激扬如锋, “大秦强汉,列祖列宗,他们除不掉的东西,朕来除,他们做不到的事,朕,做得到!朕,当不逊于尧舜!” “喏!” …… 宝剑重重挥落,斩断了干枯的手臂! 巨相发出一声震天彻地的怒嚎,捂住齐根而断的肩膀,宝伞当头落下,伞锋掀开了胸前一层坚如神铁的枯皮,暴露出伤痕累累的肋骨。 龙蛇和死龙裹缠在一起,是不是迸溅出破碎的鳞片,东方巨灵神举起琵琶,照着死龙的头颅一下又一下砸落, 咚,咚,咚, 琴弦震颤之间,轰鸣声响彻天空。 逆生种子高挂天空,反倒沦为了配角。 只听得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 死龙痛苦扭动身躯,两根龙角蔓延满了裂纹,最终猛地折断! “孽畜,受死!” 双手空空的西方巨灵神扼住老龙脖颈,龙颈刀痕上的肉芽纷纷破裂,暴雨般的紫黑鲜血洒在巨灵神的铠甲上,激起一层层涟漪。 铅云再也维持不住,轰然坍塌崩离,化作弥漫整片天空的云雨。 其中一小片碎云,自然而然飘往逆生种子的方向。 下一刻,伴着浓痰卡嗓的咳嗽,碎云中探出一只布满老人斑的褶皱巴掌,悄然握向了小太阳! 吉他砸人,法力无边 (本章完) 第五十三章 你方唱罢 “阿兄,你又去了人间?” “是啊。” “擅离职守,可曾报备?” “都说了是擅离职守,报备,报个鸟备。我好歹也是一河龙王,堂堂水君,只出去耍玩一圈,还得被盯着管着么?” “一河龙王,堂堂水君,更要慎独。” “慎独……又是从哪一本儒书上学的烂词?你啊,无趣至极,才不召神女仙姑们青睐。要不,阿兄给你介绍一个?” “咳咳,阿兄莫要调侃。” “话说回来,游戏人间,乐子颇多,远胜这清冷水宫。下回你要不要同去?唔,我化名何渭,你不如就叫何泾……” “我不去。” “你啊,无趣至极。” “……” “还有事?” “阿兄,且听我一言。天庭近日便要选擢新的八河总管兼司雨龙神了,论资排辈,这个位子都该是阿兄你的。但你性子疏狂,一向不为某些仙官所喜,近期最好还是收心留在龙宫,莫要送人把柄……” “我自有分寸。” …… “阿兄,怎么才来?宴会都散了。” “……” “阿兄?” “这不是给你寻贺礼去了,才耽搁了时辰。八河总管,司雨龙神,恭喜高升,贺喜高升。” “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尊卑有别,不敢不见外。以后,你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了,我还得请龙神大人多多照拂呐。” “咳咳,阿兄莫要调侃。” “呵呵。” …… “阿兄,那袁守诚欺人太甚,我实在气不过才如此行事……救我,救救我啊……” “混账!糊涂!我怎么救你?那是天条,是仙律!” “有机会的,肯定有机会……那个钱塘君,水淹八百里,杀人六十万,不也被保下来了么?你去替阿弟求求情,说不定我也能活……” “别说了。” “阿兄,我不想死……”【!!神笔屋……免费阅读】 “别说了!洞庭君护得住钱塘君,阿兄没用,阿兄护不住你。你……自缚去斩龙台吧。” …… “司雨龙神,八河总管,总该落到我头上了吧……” …… “许多事啊,老了,才开始在心里冒头,闹得自己活不舒坦。” …… 随着那只布满老人斑的巴掌不断前伸,一道渺小的布衣身影破开了阴浊碎云。 脑袋花白,腰杆佝偻,褶皱下垂的苍老脸皮被风雨吹拂,抖了又抖。 何渭。 四尊巨灵神一齐投去目光,欲要出手阻拦,可对方时机卡得实在太准,根本不留机会,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人的指尖触及了光晕。 刹那之间, 小太阳敛去全部明华,化作一颗平平无奇的棕褐色种子。 何渭一把攥紧逆生种,眼中精芒暴射,身形迎着风舒展开来! 布满斑点的双手,生出片片玉鳞;花白稀疏的脑袋,鼓起峥嵘龙角;佝偻衰朽的腰杆,抽条柳树一般骤然舒张挺拔,五彩斑斓的鬃毛撑碎了布衣,根根裹挟风云…… 神龙当空。 何渭抬颈长啸,踏着漫天风雨俯冲而下,一撞,一挠,一摆尾。 一撞,撞烂了西方巨灵神半面身躯; 一挠,挠碎了纠缠死龙的龙蛇; 一摆尾,将东方巨灵神直直抽飞了出去,琵琶被抽打得裂纹泛滥,琴弦崩断! 狂风骤雨之中,何渭一张嘴,吐出一片轻柔的棉花云团,托起了泾河死龙的破败身躯。 “阿弟,咱们回家。” …… “渭河龙王,它来凑什么热闹?!” 兴庆宫内,一座法坛坍塌小半,上头的诸多神符和法器统统黯淡了光泽。 罗公远口鼻溢出大股鲜血,顾不得做处理,一脸惊怒交加之色。 “叶公,这可如何是好……” “你休息吧。” 另一座法坛上, 稚童模样的叶法善泰然自若,似乎对横生枝节的情况早有预料。 和罗公远那些个零零碎碎不同,他偌大的法坛空无一物,只有膝头横着一柄桃木短剑。 木剑看上去相当有年头了,浆色滑如琥珀,剑脊上刻了一个不甚显眼的“袁”字隶文,刻痕里沉淀着斑驳漆尘。 叶法善捏了个法印,低头朝木剑一指, “请袁师剑。” “……”小剑静静横在膝盖上。 叶法善皱了皱眉,抬手咬破一根指头,捏落一串鲜艳血滴。 “请袁师剑。” 小剑继续无动于衷。 叶法善绷着小小的脸颊,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掺着金芒的精血,脸色一下子萎靡下去,满头黑发竟隐隐有发根变白的兆头。 精血洒落剑脊,桃木小剑颤了颤。 “请袁师剑!” 短剑终于破空而去。 天空之上,渭河龙王破巨灵,屠龙蛇,翻覆九天**,威势一时无两。 它带着死龙纵云驾雾,纵横腾挪,眼瞅着便要离开长安城范围,身形却猛地一滞,鬃毛根根竖立,如同察觉了陷阱的警惕野兽。 一抬头, 迎面刺来一抹寸许褐光,和当空的龙躯相比,渺小得就像是毫毛。 “司雨大龙神,八河督总管,渭河龙王真是好大的威风。” 叶法善的声音隆隆回响, “但龙王离了江河,水君离了水宫,实力十不存一,我这一剑,你接得住么?” “呵,” 何渭嗤笑, “叶家小儿请来袁家法剑,看来,你是改认了个好祖宗啊。” 它嘴上不饶人,动作却丝毫不怠慢,神异巨瞳怒目圆瞪,整片天空的风云雷雨豁然一聚拢,在身前一层层厚重堆叠,比泾河死龙用出来的浓郁浩大了不知多少倍。 风云前压而去, 却好似冰雪撞上烧红的铁针,被剑锋轻而易举切了个粉碎,向两侧排开。 小剑挟着势不可挡的势头,一刺而出! “阿兄,避!” 后头的绵柔云团上,奄奄一息的泾河死龙勉强发出嘶吼。 “避不得啊……” 渭河龙王叹息一声,双目光华大盛,夭矫的龙躯朝剑锋硬生生撞了上去! 风雨骤止。 剑锋所过之处,鳞片炸裂,血肉糜烂,犁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何渭半个身躯被这一剑斩得血肉模糊,就连那只紧攥着逆生种子的前爪都被斩掉了小半,沾满龙血的种子从缺口坠了下去。 但它终究是独自扛下了所有伤害,没让身后的死龙挨这一剑。 法剑黯淡下去,琥珀色的浆层似乎都被磨得变薄了许多,跌跌撞撞飞回兴庆宫。 叶法善接住小剑,嘴一抿,吞下喉头淤血。 这时,他满头黑发已经斑白了大半,脸庞倒是依旧粉嫩青稚,一眼看上去极不协调,是真真正正的鹤发童颜。 叶法善深吸一口气,双手法印一掐。 “四方巨灵听令,南镇巨相,东,西,北,速斩两龙!” 话音刚落, 被撞烂大半的西方巨灵神借着皇气重新凝聚完好,东方巨灵神的琵琶也恢复了原样,北方巨灵神丢下已经遍体鳞伤的巨相,三尊伟岸巨神,争先恐后地杀向了重伤的渭河龙王。 何渭既要护着死龙,又要三面搏杀,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局面。 厮杀整整半刻钟。 终于。 噗! 伴着一声雷鸣般巨响,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却不是绞杀在一起的巨灵与双龙,而是正与巨相单打独斗的南方巨灵神! 就在渭河龙王陷落漩涡中心之时,九根肉眼难着的虚幻脐带从长安城各处的裂口中蔓生,悄然间黏上了巨相的脊背。 金高赌坊、车骑将军府、吐蕃使馆、申国公御赐宅邸…… 包括最开始的赌坊在内,一共九座巨大的石刻祭坛拔地而起,各有一根撑天的青铜柱。 “太古之初,九黎有族,拓石为弩,弦木为弧……” 磅礴煞气顺着脐带涌入巨相体内,正是凭借这股新鲜气机,巨相的力量在眨眼间暴增,单手重重一挥,便撕掉了对手的头颅,干枯赤足踏着巨灵铠甲,趁机大步奔往逆生种子! 哗! 法坛上的叶法善豁然起立,自开战起,头一回露出了压抑不住的震惊神色。 “九座,怎么会有九座……” 三尊巨灵神和渭河龙王同时停了厮杀,目光碰撞之间,不约而同收起神通法宝,前去阻拦巨相。 风云宝光,交相映辉。 可在源源不断的九股煞气加持之下,巨相本就庞大的古躯又膨胀一圈,竟是短暂爆发出了以一敌四的威能! 它顶着满身伤疤,数以万计的太古符文倾泄开来,化作充斥天幕的甲兵凶阵。 风雨支离。 宝光破碎。 巨相又踏出几步,眼瞧着种子便要落入它的颈腔。 嗤~ 然而千钧一发的关头,它背上一根脐带突然微微一抖,牵扯出小片血花。 伤口很轻,轻得就像被虫子咬了一口。 渭河龙王却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口金黄雷电当头浇落! 皮肉滋滋焦灼,巨相撕开覆盖肩头的雷网,声音中翻涌着滔天怒焰: “青……要……山……” …… 金高赌坊旧址。 没了煞幕的遮挡,羽箭射上祭坛,依靠【狼狞】效果,射穿了一个以身作盾的牛头巫兵,最终叮咬在铜柱上。 ——半抹刻痕都没留下,只泛起了些许涟漪。 陈酒放下长弓,揉了揉勒得发红的拇指。 “糟老头挨揍了啊……” 天空中厮杀得你来我往,乱糟糟一片,陈酒也看不明白。但他认出了重伤的何渭,也认出了那只曾险些把自己像虫子一样拍碎的巨大掌指。 所以,他赶回了这里。 将雕弓收回个人空间,陈酒纵目前望。 数不清的人皮祭牲杵在石头祭坛上,内里的煞气一个接一个被青铜柱抽了个空,失去支撑,人皮挨个软塌塌倒了下去。 目光越过人牲,撞上了猛冲上前的牛头巫兵的血红眼目。 “巨相,巨相……” 陈酒念叨着,拔出凤图刀,抬靴踏上祭坛。 “挨了你一巴掌,我总得还不是?” 第五十四章 兵阵与刀 高空时不时闪过璀璨的雷屑宝芒,大泼大泼地洒落整座长安城,映得陈酒的脸庞明暗不定,错落的阴影显得棱角越发锋利。 巫兵双眼泛红,一路撞开挡路的人皮祭牲,结阵迅猛前压, 前排刀盾,后排戟矛, 明明只有六个兵,却给了人一种黑云压城大军压境般的冲击! 磅礴杀机汹涌扑面,吹得陈酒衣摆猎猎,好似肃杀狂风中枝叶摇摆的秋树。 似乎是应煞气而激发,一尊青铜甲胄的高大阴兵自身后浮显,磷火幽幽的眸子里映出了牛头巫兵的滔天气焰。 如两军对垒。 廿五步。 陈酒埋下了脊背,右脚半步前滑,默默拉开一个刀桩。 二十步。 掌心灼热,如握炭钢。 十五步! 【摄柳】 盾阵眨眼间被撕开一个口子,陈酒腰脊如大龙夭矫旋拧,倾泄而出的刀轮重重劈在了闪跃到面前的蒙皮青铜大盾上。 不知品种的皮子破裂开来,暴露出里头的斑驳青铜。 被单独撕扯出阵型,巫兵也并不惊慌,用大盾的盾沿向前一挥,手里那柄铸有狰狞兽头吞口的厚背大刀顺势砸出! 大盾重刀,都落了个空。 【巡游】 一抹鬼魅般的黑影贴着挥舞的青铜盾,绕到了巫兵斜侧,靴尖一点盾面,袍摆飞旋之间,凤图刀朝一只血红的牛眼插落下去! 巫兵一低头,牛角迎向刀锋。 裹着青铜的粗大牛角被一刀斩断,连带着一小片头盖骨。 巫兵一声嘶吼,听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刚打算挥刀回斩,左膝盖侧面却突然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酥响。 陈酒左脚深深陷在巫兵被踢断的膝窝里,阻止了愈合,左手抓起另一只牛角向后一扳,硕大牛头被拽得仰脖,露出了颈甲下的喉管。 陈酒面无表情,举刀瞄准, 这副模样像极了乡下的宰牛屠户,又或者准备行刑的刽子首。 铛铛铛铛铛…… 就在这时,一串碰撞声炸响在耳畔。 几步开外的巫兵们一齐用刀脊背敲打盾面,如在齐奏古老的乐音。 陈酒的心脏像是被一下子攥紧了似的,鲜血涌上顶门,刀势也随之一涩。脚下的巫兵趁机将脑袋向后猛一仰,牛角正正撞上陈酒胸口,将他顶得连退了数步。 后踏的靴底犁开一道石屑纷飞的石印子,勉强止住身形。 陈酒脸色狞厉赤红,额头青筋爆绽。 那刀歌还在阵阵响,随着声浪汹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血管,使不出力量。 胸前衣物一鼓,钻出了团小小的玉白。 雷泽小蛙跃上陈酒的右肩,嘴巴凑近耳畔,发出两声“呱咕”。 【镇魂】 陈酒脑中一清,异样的潮红从脸上腿去。 这时兵阵也压了上来,连同那头已经复原了膝盖的先锋巫兵,将陈酒裹挟在最中间,四面八方尽是明晃晃的兵锋! “哈~” 陈酒吐出一口浊气,纹络鲜活的凤图刀如同一轮满圆血月,和四周的大盾、重刀、斧钺、长矛碰撞在一起。 炸开的气浪掀翻了一大片人牲。 陈酒的武艺,称得上“精妙绝伦”四个字,但那六个巫兵显然也精通兵击,手上一招一式虽然朴实到了有些难看的地步,却凶险万分,紧密配合之下,仿佛一台高速运作的绞肉机器。 唐猊甲时不时撕开一道裂口,刀背、盾面和矛柄重重砸落。 若非有【坚!】缓和刀矛的力劲,【韧!】削减冲击伤害,两层特性守御加持,只怕陈酒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滩肉泥。 饶是如此,他身上也涌流着汩汩鲜血,胸腹间几抹可怖的伤口堪堪避过要害,又被【神眷】迅速修复,看上去惨烈无比。 身后,阴兵法相甲片碎裂,身影越发稀薄。 呼! 一记矛头刺向脑门,陈酒侧头一闪,半空中的长矛劲头浑然一变,向下抽打在左肩。 陈酒身形猛地一歪,抬刀绞住矛柄,右侧却袭来了一阵劲风。眼帘中一颗缺了角的牛头不断放大,断口骨茬直扎眼睛。 ——不知为何,巫兵的特性能够修复绝大多数损害,唯独修复不了它被斩断的牛角。 间不容发的关头, 陈酒抬起一脚踢在巫兵的胸甲上,腿骨爆出不堪重负的响音。 “嘶……” 巫兵举起重刀,对准了膝盖,陈酒右肩上的小白蛙肚子却一胀,【阳五雷】吐满了牛头! 巫兵甲躯一滞,匆忙探手抹去脸上的雷光,视野刚恢复清晰,鲜红双目中便映出了一柄裹着斑驳铜色的矛锋! 噗嗤。 头盔高高飞起,矛头戳穿面目。 巫兵身上的铜甲“哗啦”一下子崩离,暴露出一具被岁月侵蚀殆尽的皮包骨。 陈酒手腕一翻, 压住了矛柄的刃口猛地向上方滑去,割碎了持矛巫兵的几根指头,长矛砰一声坠落在祭坛上。 战局陡然倾斜,巫兵们的军阵被撕扯得一时有些散乱,旋即便要重新聚拢。 “没机会了。” 陈酒握紧刀柄,双目炸开慑人的精芒。 【飒沓】! 三颗牛头抛上高空。 刀光刚落,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间,陈酒眉头骤然一拧,脚步前蹬暴退数步,堪堪避开了剩下两个巫兵的兵器。 他舔了舔牙齿,齿间弥漫着腥甜的鲜红。 “还剩俩。” “……” 巫兵对望一眼,紧接着,做出了一个完全超出陈酒意料之外的动作。 ——它们同时将兵器插入了对方的胸膛! 内讧?窝里斗? 陈酒情不自禁一愣神,只见两个巫兵一下子化作崩烂的碎甲骨屑,朝兵器上缠裹而去。不仅如此,祭坛上那另外四堆青铜甲片,连同周围一大片人牲重包裹的煞团,被长鲸饮水般吞了过去! “艹!” 陈酒骂了一声,不假思索便挥出一轮寒芒,刃口砸在上头,却被重重弹开。 甲片、煞气和漫天枯骨骤然凝结成一点,轰然炸碎。 陈酒一挥袖袍,扇开扑面的肮脏尘烟,瞳孔微微一缩。 尘烟中探出了两颗牛首。 再往下瞧,是袒胸露辱的佝偻身躯,八只腐烂得露骨的牛趾,一条稀疏马尾巴。 这副尊容看上去干瘦又猥琐,比起威风凛凛的巫兵简直像个乞丐。但陈酒的心脏却开始砰砰狂跳,难以压抑的狂跳。 “槐江山有天神,其状如牛,而八足二首马尾,其音如勃皇,见则其邑有兵。” ——《山海经·西次三经》 第五十五章 拔刀击柱 那双头牛怪扫动着尾巴,双手持有两支兽骨蒙皮鼓槌。 它胸前的肋骨向两侧撑开,穿破了皮肉,暴露出一个塞满内腔的钉沿青铜圆鼓,鼓面上绘着一头翅展似斧剑的鸟形图腾,只消看一眼,便让人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煮沸。 “嚯,还挺唬人……” 心脏咚咚作响,凶猛撞击胸膛。 陈酒双目布满血丝,刀柄往胸口一敲,脊背埋低了下去,紧接着便如野兽般扑杀而出,靴底和岩石磨起一溜屑尘。 “太古之初,九黎有族……” 牛怪高抬四只蹄趾,重重一踏,仿佛某种邪异又古拙的傩戏舞蹈。 咚! 双槌落在了鼓面上。 恍惚之间,似乎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军潮水般铺天盖地杀来,挤满了陈酒的眼眶。 黑白相间的熊罴,吞沙吐石的巨人,呼风唤雨的祭巫,铜头铁额的兽面…… 陈酒向后重重一仰,像是被锤子砸中了一般,身形倒飞出去,砸在人牲堆里。 鼓声如雷。 “咳……” 陈酒扒拉开几张压在身上的软塌人皮,艰难撑起身子,模样狼狈不堪。 他的目光透过淌满眼皮的血帘,直刺那只大鼓。 和之前的刀歌有些相似,但又天壤之别。做个比较,一个只是对阵时的示威叫嚣,一个却是指挥千军万马的鼓擂! 槌子又落。 咚! 陈酒难以抑制地呕出一口淤血。 “呱咕,呱咕……” 雷泽蛙贴着陈酒耳畔,【镇魂】喊个不停,但效果并不显著。 鼓声对它的影响同样严重,痛苦的情绪顺着契约的联络,翻涌在陈酒脑海里。 咚, 咚, 咚~ 牛怪的舞姿越发癫狂,鼻孔喷着灰白气柱,两颗牛头四下乱甩,一条马尾披散狂扫,八只蹄趾错落踩踏,闪烁光芒的照耀下,让人联想起在篝火中起舞的上古巫神。 陈酒用刀杵着地,双手扶住刀柄,摇摇晃晃撑住身形,满头满脸的鲜血狰狞无比。 “蛙兄,别忙活了。” 声音沙哑,在鼓声中显得模糊不清, “你声大,它声大?” 西市沙盘里的那一嗓子,石破天惊,陈酒至今记忆犹新。 雷泽蛙递来念头: “差一些,我还小。” 陈酒看了眼小白蛙,目光在面板上的【幼年】着重停留一下。 “是挺小的。” 紧接着,陈酒卷起袖袍,刃口在胳膊上剌开一个大口子。 “来,加餐。” 这段时间,他一直是用剩下几颗【王十二的糖葫芦】喂养雷泽蛙,但陈酒也记得清楚,当初雷泽蛙破茧而生,抽干了那个刘森的全部血肉! 若论血肉养料…… 有【神眷】的加持,加上何渭那颗红色鲤鱼果实的神妙滋润,陈酒自己……其实才是营养最丰富的口粮。 此刻,大鼓依然在一声一声响,陈酒的骨骼、血管、腑脏都随着声音一同震颤,一同剧痛,好似有无数根牛毛钢针扎来扎去。 小白蛙不再迟疑,探舌黏住伤口。 吸吮如吞。 陈酒下意识绷紧了全身肌肉,满头汗水混合着血水流到下巴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阴兵法相迅速灰暗下去,飘摇不定。 终于。 雷泽蛙拔回舌头,虽然面板依旧显示幼年,但身躯明显凝实了许多,晶莹玉色更加纯粹。 鼓泡反复收缩膨胀了几回,高高鼓起,朝向癫狂的双头牛怪,放声高歌: “呱——咕!” 【震魂】 音浪激荡而出,同鼓声剧烈碰撞,幸好在契约的作用下,并没有波及陈酒。 蛙鸣打断了狂舞的节奏,牛怪脚步一错,八条腿绞了个乱,手上双槌也随之滞涩。它匆匆忙忙调整动作,刚打算重新落槌,四只牛眼中突然同时映出一抹翩然寒芒。 陈酒一个前纵,刀出如矛! 嗤~ 刀锋戳破鼓面,正插在鸟形图腾的心脏位置! 几乎在同一瞬间,双头牛怪的猥琐躯体崩碎开来,散作一团散发浓重腐朽气的尘土,这一回它再也没机会重新作妖,尘归尘土归土。 陈酒一脚踩在土堆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喷着带血的唾沫星。 脸色惨白,双颊凹陷,颧骨高得吓人。 形销骨立。 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湛然有神,好似不肯归鞘的刀剑。 “蛙兄,辛苦。” 吼完那一嗓子,小白蛙身上的漂亮光泽明显暗淡了不少。 它也没回应什么,只是一头钻入陈酒的衣服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神眷】缝补着伤口,但效果远远逊于之前。陈酒伫立缓了一会儿,拎着凤图刀,一步一步踏向祭坛正中的铜柱。 离近了看,柱子粗得像是一堵有弧度的墙。 陈酒活动了两下手腕,对准那个“相”字,轻喝一声,拔刀击柱! 刀痕浅淡。 刀柄一阵剧颤,掌心被磨得血肉模糊,陈酒不管不顾,压榨出仅存的力量,又劈了上去。 一刀又一刀。 动作重复,节奏简单,仿佛一个砍柴的樵民。 青铜飞屑之间,那抹刀痕越来越深重,最终成为了一个小小的裂口。 裂口里头,是缓缓蠕动的脐带,磅礴煞气凝固成实质。 “该还债了。” 陈酒咧了咧嘴,满口牙齿鲜红。 平举兵器,一刀刺落。 【饮血】! …… 兴庆宫内,罗公远法坛。 局面被叶法善全盘皆管之后,罗公远服下一颗丹药,脸色恢复了少许,便一直抬头仰望着天空。 坛上诸多法器,大多数都变得黯然无光,只有一幅铺开的画依旧闪耀。 画上绘有一簇金芒熠熠的梅花,散落着足足几十枚花苞,每个当中都写了一个姓名。 杜图,陈酒,哑先知…… 花苞或明或暗,或大或小,凭着光亮,高下立判。 哗! 就在这时,其中一枚花苞猛地光华大盛,汹涌澎湃的金芒淹没了整幅画。 罗公远豁然扭头,“陈酒”两个小字落在了微缩的瞳孔里。 …… 高空之上,巨相右杀左冲,风头一时无二。 然而在下一刻,它脊背上一根脐带先是猛地颤抖了几下,紧接着便干瘪了下去,最终啪一声,自行扯断。 “虫……子!!!” 九根变成八根,平衡一下子就被打破,宝剑、琵琶、龙蛇、华伞、风云雷雨齐齐而落,吞噬了那道怒火冲天的嘶吼。 第五十六章 跪 太古符文轰然破碎,巨相身上爆起一团团浓黑如墨的血光,浑身骨骼噼啪折断,远远看去好似被揉烂的无头人偶。 东方巨灵神挥动琵琶,照头砸落! 巨相挣扎着抬起独臂去挡,堪堪拦住锤打,身前却空门大开。 南方巨灵神双手合握剑柄,趁机重重一挥,剑锋剖开干枯胸膛,再一刺、一挑,便将庞大的古躯挑在了宝剑上。 另一端,渭河龙王在漫天风雷的遮掩下,埋头一个俯冲,张大龙嘴咬向了逆生种! “浑水摸鱼?妄想!” 早有准备的北方巨灵神抛出宝伞,巨伞在空中面舒展张开,当空罩住龙王。 同时, 西方巨灵神驱使龙蛇,朝绵云上的死龙冲去,正与宝伞苦苦纠缠的龙王迫不得已一摆尾,抽身护住了死龙,但也因此彻底失去战机。 逆生种继续下落,数道灼热的目光汇聚其上。 啪。 白嫩小手凭空浮显,一把握住了种子! “叶法善……” 渭河龙王巨瞳阴沉。 流云宝辉向四周溢开,一袭团子般的矮小道袍寸寸显露,小木屐下踏着一只丹顶仙鹤,潇洒的姿态飘逸如仙。 不知何时,叶法善离开了法坛,乘鹤驾临这夜空云霄之上。 “呦,这位不是袁家的小干儿子,大唐皇帝的工具人么?终于肯露面了?” 何渭开口,龙音天然威严浩瀚,但那语气怎么听怎么欠揍。 “你等死到临头,我当然要来送葬。” 叶法善用漠然的眼眸瞥了眼重伤的龙王,懒得再多废话,肥大袖袍重重一抬,便要号令巨灵神一拥而上。 这时,他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先停手。” 此刻的叶法善,坐拥大唐帝王之气,召令四方伟岸巨灵,当真是仙神气象,但面对那个听上去中气不太足的声音,他脸色虽然微变,却还是毫不迟疑地听从了命令。 叶法善理了理道袍,朝下方恭敬一拜: “陛下有何旨?” 花萼楼顶,李隆基揉了揉仰得发酸的脖子,淡淡开口: “你们站得太高了,朕看得眼酸,脖子也酸。朕要上去说几句话。” “这……” 叶法善一时迟疑, “陛下,战局凶险莫测……” “那你就站在朕的身边。”皇帝唇角含笑,“大唐皇气镇压长空,妖邪纷纷重伤败退,还有甚凶险的?再说了,朕信叶仙师的神通,护得住朕。” “……喏。” 叶法善身形一闪,便来到了李隆基身侧。 道童一挥袖袍,五色神光汇聚成一层层台阶,直指天幕,又轻轻探手搭住了皇帝的胳膊。几步之间,两人已越过漫长的台阶,置身于万丈高空。 巨相被宝剑戳了个穿,动弹不得,何渭一双龙眸微闪,瞄了眼严阵以待的巨灵神,最终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这就是朕的长安啊。” 李隆基先是低头看了看,面无表情,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又抬起脑袋,没去看巨相和两条老龙,而是朝叶法善摊开了巴掌。叶法善会意,恭敬交出那枚逆生种子。 “就是这东西。” 李隆基掂了掂种子, “就是这东西,钓出了朕的心头大患,钓出了大唐卧榻之侧的两头老怪。叶仙师,你之前说,它有何神异来着?” “回陛下,” 叶法善回答,“天道之漏,逆死为生,便是这逆生种子的妙用。但这种子无法储藏,若是过了今日,也只是一块废料罢了。” “天道之漏,好大的名头。” 李隆基摇摇头, “可惜,逆死为生,对朕却是全无用处。既然无用,那便容它自废了吧。” “大唐皇帝,莫要暴敛天物。”这时,何渭发了话,“我是渭河龙王,司雨龙神,八河总督。既然种子于你无用,不如你我做个买卖……” “买卖?” 李隆基冷笑一声, “你不请而来朕的皇都,毁了朕的灯会,和朕的法师厮杀,践踏朕的颜面,如今却口口声声说什么买卖。世上的买卖,哪儿有这种谈法?” “朕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皇帝继续说,“先出手争夺,夺不来,再开口讲和。好狂妄的行径,知道的,知你只是区区水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昊天上帝呢!” “……”何渭眯着龙眸,默不作声。 “朕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个买卖,朕是不会做的。” 李隆基语气森然, “朕的昭昭大唐,地广物博,物华天宝,朕要什么,就拿得到什么,朕想什么,什么就会成真。朕是大唐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万里江山全都是朕的东西,朕哪里用得着谈劳什子买卖?” 何渭眼神一沉,语气不善: “那你上天来大讲特讲这一通废话,到底要说什么?只是为了炫耀一番?大唐的天子,就这么无聊且无趣么?” “朕要什么?” 李隆基一指巨相,又一指泾河死龙,明黄大袖飘舞之间,天子威严如山如剑, “朕,要你们跪!” 寂静一时。 叶法善瞪大眼睛,愣愣看向李隆基。千算万算,这都是他始料未及的情况。 “一个是上古余孽的凶神,一个死而不僵的龙王,盘踞长安多年,视我大唐天威如无物。灭了你们,太便宜了。” 李隆基把玩着种子, “你们都想活,但逆生种子只有一颗,谁跪,我就把种子赏赐给谁。朕是仁义之君,谁跪,谁向朕请降,朕就容许谁做朕的臣子!” “你们” 李隆基一字一顿, “跪不跪?!” 云雨宝光已经散去,月华共星挥洒落,披在皇帝的肩头,神圣得似乎让人不敢直望。 半晌。 “我……跪……” 轰隆隆的声音从空空的颈腔里冒出,巨相胸口插着宝剑,屈下了膝盖。 “我……臣跪。” 几乎在同一时间,何渭身后的云团上,泾河死龙勉强撑起残破不堪的龙躯,低下了硕大的龙首,这个动作就像条乞食的狗。 何渭豁然回头,张口欲言,却正对上了死龙的幽暗眼眸。 “阿兄,”死龙轻声说,“我想活。” “……”何渭默然。许久,无言叹了口气。 夜空之上,两尊庞大身躯五体投地,拜向李隆基渺小如尘的身影。从下面的角度往上看,如同被皇帝踩在脚下。 “叶仙师,你来说说。” 李隆基仰天长笑, “兵主蚩尤的兄弟,天宫敕封的神龙,数十代帝王都解决不了的腹心大患,如今,被朕给打得服服帖帖的,尽皆跪在了朕的脚下。朕这个皇帝,当的怎么样啊?” “陛下……不逊于尧舜。”叶法善拱手垂首。 “不逊于?呵呵,尧舜,能让他们俩低头么?朕看啊,是胜于才对。” 李隆基收敛了表情,但嘴角依然挂着一一抹难以压抑的笑容, “这就麻烦了。两个都跪下去了,逆生种子却只有一颗,朕该赐给谁呢?” 嘿嘿 (本章完) 第五十七章 选择 “两个都跪下去了,逆生种子却只有一颗,朕该赏给谁呢?” 李隆基突然扭头问: “叶仙师,你是灯会最大的功臣,对此可有高见呐?” “今日大好局面,得幸于陛下运筹帷幄,臣不敢贪天之功。”叶法善垂着眸子,万分谦卑,“兹事体大,全由陛下定夺。” 李隆基深深看了一眼小道童,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朕只好辛苦些。” 皇帝望向巨相和死龙,脸上笑眯眯的,“看你们的武斗,朕也看腻了。逆生种子的归属,不如就由文斗来决定吧。” 轻飘飘的语气,儿戏得就像指使宫中养的伶人词臣吹拉弹唱、作赋作诗。 “喏。” 泾河死龙率先开口发声,“臣有三点,可论逆生种子之归属。” “其一,臣生前乃是泾河水君,虽因违律被押上了斩龙台,斩去一身仙官法位,但天庭也不曾任命新的泾河水君,而是交给了臣的阿兄代领。渭泾两河是八百里秦川的水系命脉,漕运往来,百姓农作,全都维系在这两条大河上。臣斗胆立个军令状,陛下若将种子赏赐给臣,臣与阿兄可保关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以彰陛下之圣明,大唐之昌盛。” “其二,斩龙台斩得掉臣的性命,却斩不掉旧日的情谊。江河湖海的水族龙种们,臣要么有血缘,要么有交情,臣重生,可以替陛下穿针引线,与它们结交一份善缘。” “其三,臣要说说这巨相。” 泾河死龙一回首,森寒的目光像两把刀子,直插巨相胸膛。 “巨相本名黎巨,是九黎其中一族的族长,蚩尤的血亲,桀骜酷烈,嗜杀成性。它如果成了大唐的臣子,恐怕有碍于陛下的明君声名。” “再者,巨相与青要山神武罗有生死大仇,积恨万年,绝难消解,若是让它得到逆生种子,惊动了青要山,神武罗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这笔麻烦帐恐怕也要被算在陛下头上。” 泾河死龙深吸一口气,鼻孔喷出两条云柱, “以上,种子赐给臣,既能换来风调雨顺,又能交好水族龙种,益处颇大;种子给巨相,只会败坏陛下名声,给大唐平白树敌招祸,贻害颇重。” “陛下是圣明的天子,利害权衡,心中想必一定拎得清。” “唔,好。” 死龙说了这么一大通,李隆基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巨相: “它说完,该你了。” “陛……下……” “再这么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听得人耳烦,那你就不用开口了。”皇帝微微皱眉。 巨相话语一滞,僵了片刻,才发出低沉又沙哑的声音。 “陛下,臣只有三句话。” “哦?” “陛下是当世人皇,哪怕和上古时期那几个所谓圣君比,也什么都不差,唯独差了面……招牌。” 第一句。 李隆基眯了眯昏老的眼睛,脸色倒也不愠,继续听了下去。 “人祖轩辕是吾敌,兵祖蚩尤是吾兄。” 第二句。 李隆基眼中闪过一抹亮色。 “臣和神武罗有大仇,此话不假。但臣不敢把陛下当傻子蒙骗。” 言尽于此。 果然只有三句话,比起死龙的长篇大论,显得单薄极了。 李隆基耷拉着眼皮,眼袋松垂,默然不语。 皇帝不说话,空气也凝固得仿佛静止,就连空中的风都似乎不敢动作。 终于。 “朕决定了。” 声音不大,但落在天上众人众神耳中,堪比滚滚春雷。 “黎巨这个名字,不好听。” 李隆基双手负后,淡淡开口,“朕赐你李姓,从今往后,你就叫做李巨吧。” “臣……谢主隆恩!” 巨相身子一塌,俯首再拜,神铁般坚实的脊柱折成了一个卑微的弧度。 泾河死龙满眼绝望,渭河龙王则豁然瞪大了一双龙眸,须发皆张: “大唐皇帝,你荒唐!” “荒唐的是你阿弟,自作聪明,居然妄图把朕当傻子来蒙骗。” 李隆基语气冷冽, “青要山因故封山已足足三百年,就连逆生种子降世,也只派得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阴官。这虽是秘闻,但朕贵为天子,岂会不知?树敌一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旧罪未消,又添欺君新罪,朕留这个老东西何用?” “欺君?遮羞的借口罢了。”何渭冷笑,“不过是在你眼里,龙种善缘比不上巨相这块大招牌,风调雨顺比不上一个圣君的虚名。大唐,真是得了个好皇帝啊!” 龙音响彻天空,整座长安城都听得清楚。 “叶仙师,你还在等什么?” 李隆基脸一沉,巴掌抬起又切落, “斩龙!” 话音刚落,四尊皇气汇聚的巨灵神已经在叶法善的指挥下,一齐杀向了两条老龙。 渭河龙王抬颈长啸,以一种悍不畏死的张狂姿态腾跃而出,和巨灵神们迎头撞在一起! 风云之间,宝剑斩断龙躯,宝伞刮掉龙鳞,琵琶砸扁龙头,龙蛇咬住尾巴…… 大龙支离破碎,内里……空空如也。 龙蜕。 另一个方向,渭河龙王钻破云层,带着死龙向长安城外飞去,便要溜之大吉。 “井字符·锁。” 叶法善袖管一抖,甩出一张符纸,变作整整齐齐的五华铁链封住了天空。 渭河龙王一头便撞碎了拦路的链条,但死龙半个长躯却被裹住,一时难以挣脱。 巨灵神紧追而上。 死龙一咬牙,豁然昂力,颈上的伤疤硬生生被挣开,将龙躯留在了网里,腐烂的血肉和发黑的断骨惊心触目。 被巨灵神撵着尾巴追杀的何渭一口叼住阿弟仅存的脑袋,埋头砸往了城外的小河! 三妒津。 各色宝光随之下落! 泥沙泛起,淤泥泼洒,河水倒卷冲天,三妒津一晃眼就蒸发成了干涸的巨大坑洼,原本松软凹凸的河底被压得平平整整。 巨灵神们投下目光。 坑洼当中平坦空旷一片,只有泥巴中躺着几片沾血的碎鳞。 …… 几十里之外,一条不大不小的大河支流。 河面上咕咚咕咚泛起漩涡,伴着数片猩红近黑的浪花,最终浮起一颗硕大的紫黑龙头,龙角崩折,头骨凹陷。 换上一袭灰白布衣的何渭佝偻着腰杆,站在断龙角之间,草鞋往下踏了踏。 “还能化形么?” “做不到了。”死龙张开嘴巴,咕噜吐出几大团带血的泡泡,看上去又惨又滑稽,“本就是死物,又重新挨了一回斩刑,道行千不存一……” “没办法啊。” 何渭叹了口气,“改天,用莲藕或者竹子给你捏个身子,凑合着用吧。” 双双默然。 “阿兄,我的错。”死龙轻声说,“是我害你吃了亏,白白磨损道行。” “是啊,我可吃大亏了。” 何渭咳出一团痰,随口吐在河水里,目光依旧遥望长安的方向。 “阿兄,逆生种子与我无缘,我也不奢望什么死而复生了,咱们这就回家吧。泾河,渭河,两条河的水宫都行,只要做好禁制,我的死气不会污染到水脉的……” “先不回。”谁知,何渭却摇了摇头。 “不回?”死龙愣住。 “亏不能白吃,事情还不算完。” 何渭抬手指了指, “长安城里,还有一柄刀呢。” …… 长刀深深插入岩石,脊上纹络漆黑泛滥,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鲜红。 以凤图刀为中心,仿佛被陨石砸过了一样,环状的裂陷一圈一圈蔓延开来,布满了整座巨大又古拙的石头祭坛。 陈酒坐在倒塌的青铜柱上,单手拄着刀柄,形销骨立,头晕眼花。 凤图刀的【饮血】确实能吸收煞气,但却不能像对付阴魂那样,把阴气萃取成精气反哺给主人,因为煞气中本身就不含有什么对活人有益的营养,是垃圾食品中的垃圾食品。 既然无法吸收,只能以凤图刀为桥,将煞气引导出去。 这个期间,凶猛的煞气顺着刀柄直直喷到陈酒身上,如罡风刮骨,又了添一层伤害。如今的陈酒,就仿佛一根好几张嘴巴嚼过的甘蔗,几乎已经被榨得只剩下干渣。 这个时候,一串机械音突然在耳畔炸响,震得陈酒脑子发昏: “警告!警告!【泾河龙王死鳞】发生异变,请尽快将其取出个人空间!” “警告!警告!【泾河龙王死鳞】发生异变,请尽快将其取出个人空间!” 陈酒脸色一变,巴掌滑过胸口,紫黑的鳞片落在了手里。 但见其上,怨气阴气死气眨眼间散去,裂纹如贴纸一般纷纷剥落,伪装尽数除去,最终只留下一小片九彩流溢的龙鳞,浩瀚的龙威扑面而至。 鉴定面板上头,【泾河龙王死鳞】像是粉笔字一般被擦去,露出了盖在下面的真容: 【渭河龙王真鳞!】 渭河龙王? 何渭说过的话从记忆中翻涌: “你不会把我当成龙王爷了吧?傻小子。” “放心,不贪你的东西。这种秽物,还不值得我丢掉这张有年头的脸皮。” 陈酒捏着龙鳞,脸色精彩莫名。 “糟老头子,你有个锤子的脸皮……” 周三课多,今天身体也不太妙,晚上就这三千字了……明天我会尽量补……对不起,我是个病秧子…… (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临别赠礼 【渭河龙王真鳞!】 效果:??? 品质:??? 陈酒翻来覆去打量鳞片,寸许的扇形鳞,落在手里却颇为沉重,至少有十几斤,比凤图都重。鳞片边缘极其锋利,只拿指肚轻轻抹了一下,便渗出了几颗露水般的小血滴。 苦舟都一时鉴定不出的物品,他之前只遇上过一个,那尊龙王木雕,被何渭萃干了灵性,捏成了装瑞龙脑的小盒。 但即便是龙王像,也把效果一一摆了出来,全然不似【真鳞】这般,面板上只有两排“???”,让人完全摸不清底细。 “糟老头儿,又搞什么事……” 陈酒抬头望向天空。 厮杀一停,漫天仙神遁形而去,夜空恢复了以往的深邃。也不知是不是斗法余波的影响,大团大团的浓云厚重积累,遮蔽了星月。 陈酒眨了眨眼,一片鹅毛雪花点在眼角,凉沁沁的晕开一片。 雪片大如席,纷纷吹落,正月的季节,本不该有这样的暴雪。雪花很快堆积一层,盖住了满目疮痍的城市。 “下雪了。” “是啊,瑞雪兆丰年呀。”卡着浓痰的嗓音从鳞片里往外冒。 “都让人揍成那个熊样了,还丰年呐?”陈酒听着何渭的声音,勾了勾唇角。 “拳头不够硬,就挨揍了呗。” 何渭嘿嘿笑,倒也听不出沮丧、不甘或低落之类的情绪,“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隔夜仇。” “您老心可真大。” 陈酒随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发干的嘴巴,口腔里的血腥味儿被冲淡了些许。 “老头子,天上到底怎么个情况?” “很糟,糟极了。”何渭叹气,“大唐皇帝老眼昏花,将逆生种子给了巨相,收了它做家臣。我虽然逃出了长安,但也被打掉几百年道行,猫在几十里外的河里不敢露头……诶,不是,你笑什么?你这后生咋还幸灾乐祸呢?” “您老也知道我是后生小辈。” 陈酒揉了揉脸,举起鳞片, “对一个小辈耍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也太跌份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啊。”何渭干笑几声,“真鳞换死鳞,你小子占了大便宜。” “您老的便宜,我可不敢占。” 陈酒舔了舔牙齿,吐出一口血沫子, “拿了东西,就得干活,东西越好,活儿越扎手。探安宅,杀火师,哪一回不是伤筋动骨,险死还生?我贪归贪,但也没打算把命留在长安城里。” 语罢,陈酒抬起巴掌,便要将鳞片丢掉。 “先别急着丢。” 何渭语气严肃了些, “这一回,我不要你闯哪儿,也不让你杀谁,只是给你个机会。” “机会?” “一个出刀的机会。” “这话好生奇怪。”陈酒拧着眉头,“刀柄握在我手里,我出刀,好像不需要别人给机会。” “是么?” 何渭淡淡开口,“别的且先不提,叶法善,罗公远,单在这两个人面前,你怕是就没有机会握住刀柄吧。” 陈酒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们是皇帝宠臣,当世人仙,我失心疯了,偏向他们出刀?” “你失心疯了,偏要出宫城?你失心疯了,偏去砸长安县衙的大门?”何渭反问。 “……” 陈酒垂着眼皮,默不作声。 “这是我蜕下来的逆鳞,你且拿着,今夜只要你出刀,不论朝着谁,它都会帮你的忙。你不愿意惹麻烦的话也无妨,长安偌大,你我相逢便是缘,更难得的是投缘,这片鳞,就当老头子我的临别赠礼。” 顿了顿, “长安彻底成了他们的地盘,再说下去,就要被察觉了。小阴官,有缘再会。” 含痰嗓音就此消逝。 片刻之后。 “何爷?老爷子?糟老头儿?” 陈酒试探着喊了几下,全无回应。 “啧……” 陈酒低头盯住九彩流溢的真鳞,半晌,哈出一口浓白的雾汽。 “先留着吧。” 他刚将鳞片收回袖袍里头,突然之间,腰间一阵发热发光。 陈酒翻出金光浓重如实质的腰牌,叶法善的声音同时响在耳畔: “灯会诸异人,速返兴庆宫。” 刻花瓣的那一面豁然大亮,浓郁喷薄的华彩吞没了黑袍。 …… 花萼相辉楼顶,盛大的灯会宴席已经撤去,只留下了四五个如安禄山、杨国忠这般的亲近臣子,默默恭候着皇帝。 “好雪,好兆头。” 内室, 李隆基半倚在座位上,一边由杨玉环用梳子打理着散乱发鬓,一边望着支开的窗柩。 他收回目光,随口问: “各国使臣,列位大臣,都送出宫了么?” 哪怕一整夜未曾合眼,皇帝依旧容光焕发,精神得甚至有些异样。 “禀陛下,都离宫了。”笼袖而立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回答。 “各国使臣,表现如何?” “见识了陛下皇气之威,仙师妙法之高,列国使节无不战战兢兢,塌腰软脚,唯有吐蕃使臣一人神色自若。” “呵,倒是有几分定力。”李隆基挑眉。 “倒也不算。” 高力士笑着继续,“那蛮子虽然仪态如常,但在下楼梯时,居然左脚踩右脚绊了一大跤。随行黄门去扶他的时候,只摸到满背的汗。” 李隆基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大笑。 “哈哈哈~” “陛下莫动,头发又乱了。” 杨玉环柔声嗔怪。 天气虽冷,但屋内燃有地龙,她所着的衣衫便颇为轻薄。更加衬托出身姿之腴美。一层如烟的素色蝉纱笼在肩头,更加衬托出雪白的锁骨,滑腻温软如塞上酥酪。 “乱便乱了罢,天子威仪,不靠冠冕华服,靠的是功绩事业。” 李隆基握住杨玉环的小手,发黄的指甲轻轻摩挲着美人的手背,触感堪比最上等的丝绸, “长安一直有些蛊惑人心的风言风语,说大唐昭昭非是朕的功劳,全凭先帝余荫;说朕能力平庸,只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盛世,才坐稳龙椅,其中就以那吐蕃使臣叫嚣得最响。” “可,驱逐孽龙,收服巨相,此等惊世大功,除了朕,还有谁做得到?吐蕃使臣素来傲慢,今夜不照样被吓软了脚么?朕的功业,谁敢不承认!” 杨玉环眉眼弯弯:“陛下是千古一帝,何须在乎小人言论。” “虫子虽小,吵得多了,也会闹耳……” 两人正交谈着,烛火微微一晃。 鹤发童颜的小道童凭空浮显,身侧带着一个白袍年轻人。 那年轻人相貌丑陋,面色黧黑,臊眉耷眼,头发随意用木箸一扎,乍一看就像个老实农民。但他的皮肤紧致又细腻,仿佛新生儿一般,自有一种生机勃发的奇妙气质。 年轻人踏前一步,重重叩首, “臣李巨,叩见陛下。” 第五十九章 尘埃落定? “李巨?” 李隆基上下打量,兴致颇浓,“你是死是活?” “回陛下,逆生种子已用,臣如今是实实在在的大活人。” 李隆基点点头,又看向叶法善,“叶仙师,事不宜迟,立契书吧。” “请陛下皇气一用。” “准。” 李隆基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吩咐, “力士取纸,太真研墨。” 高力士取来一张空白的绢黄圣旨,杨玉环放下玉梳,拈起墨锭研磨。 得此恩遇,叶法善不仅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反倒把头埋得更低了。 一切准备妥当,小道童先拱手谢过了高力士和杨玉环,然后便拿起玉管毛笔,皇气汇聚毫尖一点,作出一篇工整契文。 “譬兹梁栋,有若盐梅……” 唐朝的天子敕旨分两类,大事名“制书”,小事名“敕书”。天子立契当然属于大事,本该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皇帝批复,过程极为繁锁,但碍于李巨的身份实在特殊,具有神异效果的契文也不同于一般制书,便一切从简了。 书成,落天子玺。 李巨指甲在掌心上一剌,毫不犹豫地把沾血的掌纹印上去——既然已经三拜九叩过,便没什么可矜持的了。 圣旨星星点点,洒落在两人身上,冥冥之中的枷锁牵住了巨相的脖颈。这是以瀚然皇气为根基的契文,换句话说,只要大唐还在,这篇契文便不会失去效用。 巨相身子一颤,下意识拧了拧脖子,但最终还是任凭一魂一魄被抽去。 逆生种子可以起死回生,重活一遭,却也会把使用者打回原形,重新修炼来过。假如它还是那个身高万丈的上古大凶,纵然以皇气为基础,这篇主仆契书也成不了。 李隆基屈指轻叩袖袍,开口又问: “若得内库全力相助,你重塑道行,需要多久啊?” “回禀陛下,”李巨默默盘算了片刻,“无头的巨相,须两年;有头的巨相,须五年。” “两年……” 李隆基一皱眉,似乎被这个敏感的数字拨动了某根心弦, “唔……国库也能拨出一些来,一年半吧。一年半之内,朕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巨相为朕冲锋陷阵,为大唐开疆拓土。” “谢陛下。”李巨再拜。 “来,随朕出去。”皇帝离开座位,“认识一下朕的肱股大臣们。” “噢,对了。”没几步,李隆基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其中有一个人,你还挺熟的,朕的爱将,安禄山将军。” 扑通! 李巨膝盖刚直起一半,就重新屈了下去,重重一声响。 “臣……有罪。” 这个罪,指的当然不是踏乱长安、冲撞宫城这些已经被自然而然赦免的事,而是别的。 “陛下对臣有再造之恩,臣不敢再隐瞒半点。”李巨的脑门紧贴住热气烘烘的地面,“臣坦白,臣曾与安禄山……” “朕知。” 皇帝侧目瞥了一眼李巨,笑吟吟的,“你以为朕选择你,只是因为你那三句话么?” “……” “风调雨顺,龙裔善缘,朕其实挺心动的。”皇帝笑了笑,“但秦川就在天子脚下,雨点子大些小些,无非也就影响几亩庄稼罢了;东北三镇却远在千里之外,朕的圣旨一来一回,尚且需要半个月,只好派人替朕守着。” “禄山善治军,懂时局,是绝佳的人选,但能力高的人往往心气也高,须得时常敲打。胡狗嘛,棒子和肉一起给,才会老老实实守门;只给肉不给棒子,迟早退化成狼豺。” “陛下胸怀博大,海纳百川。”李巨恭维。 “胸中装着万里河山,时日一久,自然也就撑大了。帝王之道在于制衡,说到底,龙椅这么舒坦,谁不想坐上一坐呢?但只要朕压得住他们,再大的野心也不得不压在心里。” “所以,懂了么?李巨,你不仅是朕的招牌,还是朕敲打安禄山的棒子。你比那条泾河死龙,可有用太多了。” 讲完这些,李隆基便不再多言,在高力士与叶法善的侍同下离开内室。李巨直起身子,亦步亦趋匆忙跟了上去。 花萼楼内,安禄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正垂眼打量着鞋面,听到脚步一抬头,第一眼便瞧见了皇帝身后的巨相。 那双褐色瞳孔微微一缩,就连行礼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恭贺陛下。” 作为右相,杨国忠率先发声,“陛下驱逐妖邪,使长安再无倾覆之祸;收服黎姓大凶,纵然是尧舜禹,也无此等功业,陛下端的是名副其实的千古人皇!” 李隆基点点头,却是将目光投向了低眉顺眼的安禄山。 “安将军。” 安禄山那小山般的身躯一颤,“臣在。” 默然。 长久的默然。 气氛逐渐压抑到了极点,皇帝才缓缓开口:“朕身后的人,你可认识啊?” “臣,臣……” 安禄山下意识攥拳头,十指抠入地板,却答不上话来。他甚至不敢稍微抬头,似乎有锋利的刀剑就挂在头顶。 “好了。” 皇帝勾起唇角,“你可以不认识,朕也可以当你真的不认识。只是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朕不希望你满肚子忠心赤胆,哪一天变了颜色。” “臣……明白。” “朕信你。” 李隆基点点头,拔高声音: “门下省拟旨。” “任安禄山为闲厩群牧都使、陇右群牧使,群牧总监,领大唐半数战马。加封左仆射,国库拨款,重建亲仁坊宅邸。” 没等安禄山拜谢,李隆基一挥袖,“你退下吧。” “……喏。” 安禄山摇摇晃晃撑起肥壮的身躯,行礼,再倒退着出门,宽阔的肩膀看上去有些塌,脚步似乎也不再像以往那般踏实。 “右相。”李隆基又开口。 “臣在。” “今夜长安动乱,死伤甚重,虽是不得已,朕瞧着也实在心疼。整顿各衙各司、安抚百姓、重建坊市的一应事宜,由你协调总领。” “陛下仁厚。”杨国忠称喏离去。 “龙武将军陈玄礼。” “臣在。” “怪异冲撞宫城,罪大恶极,不可轻饶。左右羽林军也暂时交由你调配,配合神将猖兵,肃清城内漏网之鱼……” 一条条旨令发布下去。 持续了半宿的上元节乱局过去,一直处于瘫痪状态的大唐朝堂也开始恢复活性,将触爪重新探向了整座国都。 打扫灰尘最彻底的法子,便是搬开所有的家具。经此一夜,长安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朝廷的控制力也将更上一层。 李隆基轻声咳了咳,终于露出了疲惫之色。 “陛下,歇息么?”高力士轻声问。 “还有些小事要收尾。” 李隆基揉了揉额角,突然说:“哎,朕记得,前些日子不是有个异人进贡了瑞龙脑么?点了,让朕醒醒神。” 话音刚落,一只木屐越过门槛。 “禀陛下,灯会异人的功勋排名,臣拟好了。” 面容清癯的罗公远将一卷黄绢交给高力士。 李隆基拿来绢布,在桌子上铺展开来,最先看向了顶端。 五个字。 第一名:杜图 …… “刀兄,你没死啊?” 赌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几分惊几分喜。 陈酒晃了晃发昏的脑袋,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奢华大堂,雕饰珠帘,龙烛凤灯…… 看着有些眼熟。 哦,想起来了,当初离开西市沙盘,落脚点也正是这座兴庆宫内的大堂。 灯会异人们错落而立,身穿新衣,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口,数量却比起最初少了将近三分之一,那些少掉的人哪儿去了,自然不言而喻。 幸存下来的异人一个个喜气洋洋,期待着面圣,唯独陈酒脸色有些难看。 “没想到啊……” 没想到,腰牌居然有传送的功能。 实际上,他原本是没打算回兴庆宫的。陈酒心里很清楚,就凭他在灯会期间出于义愤做的那些个事情,杀神将,闯衙门……封职受赏怕是没机会了,啷铛下罪才是合理发展。 这座大堂,对于别的异人来说是大好前程的起点,对于他而言却是虎穴龙潭。 “刀兄,你伤得不轻。” 赌徒翻出一个小瓷瓶,“我这儿有些丹鼎派的珍贵疗伤丹药,你先用着。可不是白送啊,等你拿了俸禄,要还的。” “谢了。” 陈酒也不客气,拿过瓷瓶一把捏碎,将丹药一股脑塞进了嘴里,就跟嗑糖豆似的,后槽牙嚼得嘎嘣嘎嘣直响。 暖流在胃里一下子化开,草木般的生机漫向了四肢百骸,【神眷】的疗伤效果也近乎恢复完全。 赌徒又打量了一下陈酒身上正在缓慢自我缝补的黑袍。 “你这身衣服也不行,换了吧。面圣,可不能穿得像个拾荒的……” “衣服就不换了,反正也得再弄脏。”陈酒却摇摇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啊?” “赌兄,你最好离我远点儿。” “啊??” “我怕到时候溅你一身血。” “啊???” 没等赌徒再问,数不清的金甲涌入大堂,神将猖兵严阵以待,刀戟直指陈酒! “大胆罪徒陈酒,抗令不遵,擅闯官衙,杀害神将,挟持宫人,形同谋逆……” “奉罗仙师令,立斩!” 第一章 回归 点缀着雪花点的光影一帧帧闪过眼前。 何渭,真真,阎五郎,崔小姐,安禄山,李隆基…… 人马熙攘的西市,破败寒酸的小庙,热气腾腾的胡饼和水盆羊肉,哗啦啦摇晃的骰盅,夜幕之下灯火通明的一百零八坊市……碎雪,泥泞,阴暗病棚,嘴里含着冰的脏小孩……明光铠甲,风翅兜鍪……被水打湿的发丝黏在光洁额头上,同坐一船的襦裙女子笑靥如花…… 精怪异人巨灵神,江上行舟《侠客行》,棕褐的虎目,凶悍的槊锋,海东青鹰飞戾天……大殿之上,巨树之下,五尺长刀血溅三步,刺穿了不可一世的皇袍! “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妖孽啊?” “你这个……妖孽。” 陈酒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 半晌, 重重吐出一口气。 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可陈酒依然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现实感,仿佛刚从一个梦中睡醒。 但天宝十三年的一幕幕分明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比那些平庸的日常更加深刻,差距好比白水之于烈酒——人每天都喝水,却往往只记得酒辣喉咙的滋味儿。 “已对摆渡人进行修复,本次修复花费点数:300点。” “300点……比上次贵多了,奸商……” 陈酒闷闷嘟囔了一声,多少有些心疼。 习惯性四下环顾。 逼仄房间,床铺方桌,黑洞洞的窗口,木板的积淀映着不知哪里投来的微光。 小白蛙探出小脑袋,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圆鼓鼓的眼睛使劲往小圆窗外张望。 陈酒从床上坐起身子,也没急着去动桌子上的竹简,而是翻出一支烟,后脑勺往床侧墙板一靠,一点一点地抽,慢慢地抽。 烟草燃烧的嗤嗤声分外清晰。 抽完一整根烟,陈酒抹了把脸,才探出手去摊开竹简。 结算报告如下: 任务一:…… 质量分析(吐蕃僧,孽龙化水妖,九黎巫兵,八百年熊精,槐江山神裔……共计46项) 【评价:甲】奖励:9600点 任务二:……【评价:丙】奖励:500点 综合评价:乙 以上评价,由三位审核员经讨论给出,如有异议,请上报苦舟复核审理。 “乙啊……” 陈酒对这个结果倒也没什么情绪。 弑君在大唐位面的确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其实和两项任务都没什么关联。苦舟对于事件的评价,看样子只基于任务本身的完成水平。 像第一个收集含炁类部件的任务,陈酒猜测,也是因为自己拿到的部件数量不低,质量又高,一个个累加,才收获接近一万点数的奖励,对于他这个品阶的摆渡人堪称一笔巨款了。 “购买权限。” 陈酒屈指叩了叩竹简。 “购买权限已列出如下,权限将持续到下一次苦舟事件前。” 照旧,最开始是【初级购买栏】。 【明光铠(龙武军制式)】:唐十三铠之一,华美庄肃,金漆绘纹。信息可详细查看。 价格:40点 评价:凡流 【明光铠(曳落河制式)】 【光要甲】 【山文甲】 【皂绢甲】 …… 长长一串,都是唐朝常用的甲胄,各色各类五花八门。 再往下看。 【唐陌刀】 【唐仪刀】 【唐横刀】 【唐障刀】 …… 【门戟(仪仗)】 【步槊】 【马槊】 …… 【擘张弩】:唐七弩之一,步兵所用。 【角弓弩】:唐七弩之一,骑兵所用。 【大木单弩】 【绞车弩】 …… 【恪弓】:《唐六典》四弓之一,彩饰之弓,羽仪所用。信息可详细查看。 价格:20点 羽箭需另行购买,1点/10支,不设上限,可存入个人空间。 弓,穹也,张之穹然。其末曰肃,言肃邪也,以骨为之曰弭,中央曰拊,所抚持也。 ——《释名》 【长弓】:唐四弓之一,步兵所用。 【角弓】:唐四弓之一,骑兵所用。 【稍弓】:唐四弓之一,短弓也,利于近射。 …… 铠甲,弓弩,兵器…… 对于拥有【凤图刀】【唐猊铠】【狼首宝雕弓】的陈酒而言,它们已经没什么实用性了。但如果自己是个对这方面有个人爱好的摆渡人,像铠甲圈、兵击仔之类的,或者专门研究古代兵器装具的学者,这些东西就显得不一般了。 千金难买心头好,收藏价值,无法单纯地拿实用性来衡量。 后头也都是些杂物,其中有一些,放在陈酒的位面,都应该叫做文物了。 【《序听迷诗所经》印刷雕版】,【李林甫随葬唐三彩盘】…… 【火晶柿子】【柳氏水盆羊肉的祖传铁锅】【阿罗约家的母骆驼】…… “馋了。” 陈酒花1点买了两个火晶柿子, 自己嘴里叼上一颗,另一颗捅上细竹管,放在小白蛙面前。 吸溜吸溜。 满口酸甜。 其实,陈酒心里头一直有个疑问。 这些物品虽然评价“凡流”,对于摆渡人来说没什么大用,但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物质,苦舟是从什么渠道获得了它们? 自己生产?或者,直接从大唐位面取来? 如果直接拿的话……假设,自己是个财大气粗又闲得慌的土大款,一时兴起买了上百万支箭,难道苦舟要把一个节度使的军械库搬空么?这样搞,未免显得……不太合理。 “自己还没个着落呢,瞎想个什么劲儿……” 陈酒拍了下脑门,自嘲一笑,迅速往后头翻去,直到那一行字映入眼帘。 【含炁类加持\\技能\\物品购买栏】 津门位面回归时,陈酒手里只拿到了一千点出头,面对整整一栏的琳琅满目,再怎么精打细算,也没法将心仪的东西全部收入囊中,至今还觉得有些可惜。 这一回,他手里有一万点! 陈酒吸了一大口柿子汁,下移目光。 第一个。 加持类 【丹鼎派·参同契(八百年修为水平)】 效果如下:【小炉鼎(内丹)】【大炉鼎(内丹)】【日月含符】【金返归性(外丹)】 售价: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 陈酒面无表情,吭哧一口将柿子咬掉大半。 第六十章 诘问 裹着雪片的寒风从大开的门户呼呼涌灌,吹得珠帘哗啦哗啦响。金甲一遇上堂内的腾腾热气,眨眼间便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滴。 “奉罗师令,立斩!” 剑戟刀矛,潋滟生寒。 “罗公远,还真瞧得起我啊。” 陈酒低笑了一声。 神将猖兵的标准配置,十个猖兵组成一队,也就是一什,由一名神将统领。长安县衙门在城内算是除了皇宫之外比较靠前的重地了,守军也不过三什;而眼前的熠熠金甲,【阴阳】一眼望去,至少有五团神将水平的刺眼辉光映入眼帘! 苦舟事件二“灯会异人排名前三甲”没做完,目前无法回归; 【渭河龙王真鳞】效果未知品阶未知,何渭的解释也语焉不详,那个糟老头儿一向靠不住…… “怕是真要折在这儿咯。” 陈酒拧了拧脖子,滑手握住刀柄。 双方如群狼对峙猛虎,獠牙毕露,然而这时候却有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插了进去。僵了脸的赌徒左看看陈酒,右看看神将猖兵,下意识退开一步,张了张嘴巴,支支吾吾: “这,是不是有误会……能否斡旋一二……” 砰! 话没说完,陈酒暴然发难,抬手便是一记刀背轰向了赌徒! 杜图一激灵,手里骰盅飞旋着放大,黑洞洞的盅口迎上肌理渗鲜的凤图。 翻飞的黑袍连带起一抹势大力沉的刀光,压着盅口撞在了赌徒身上。毫无防备的赌徒被这一刀打得径直抛飞出去,哗啦啦撞翻一枝龙凤烛台。 “我说了,离我远点儿。”陈酒歪了歪头,“咱俩不熟,真的。” “你!” 赌徒咬着牙瞪着眼,用握骰盅那只手的手背一抹嘴,突然微微一怔。垂眼望盅口一瞅,一具刻满经络穴位的黄铜人偶被悄悄塞了进去,碰撞着盅壁,声响细碎叮叮当当。 “你……” 赌徒又愣愣望向陈酒,陈酒却看都不看他,目光直直撞上对面的金甲刀兵。 黑袍在迎面寒风中飘舞,陈酒上前半步,吹了声口哨。 “一起来吧。” …… “第四名,哑先知……这个名字莫名其妙,下调到第十。清纳白玲,东瀛人?往下……哦,原来她是晁衡卿的小妾?那就往上提到第六。” 香炉孔洞中涌出微白的烟柱,瑞龙脑的异香氤氲满室,浓重又不刺鼻,醇厚又不媚俗,呼吸之间提神醒脑。 李隆基吸了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 “进贡瑞龙脑的异人,在名单上么?在的话,也可以进步几名。” “回陛下,不在。”罗公远不动声色。 “那好吧。” 李隆基也只是顺嘴一提,刚想继续看下去,叶法善却凑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听完这些话,李隆基眉头一皱,放下了手里的黄绢。 “罗仙师,《寻梅图》拿来,让朕看看。” “陛下,《寻梅图》所反映的异人,凡是活下来的,都已经被臣写在这名单上了……” “拿来,这是皇命。”语气稍微加重。 “……喏。” 罗公远从袖袍里取出画轴,呈了上去。 皇帝刚一展开画,便被扑面而来的灿然金光刺得眯起眼睛。 “你说,活下来的异人都在名单上。”李隆基拍了拍画幅,“这个陈酒分明是首功,别人的光亮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朕却没看到他的名字,而且听叶仙师讲,他正是上贡瑞龙脑的人。莫非他战死了么?” “陛下,陈酒虽然未死,但此间另有隐情,请容臣细细道来。”罗公远垂首行礼,“他实是个胆大包天的狂徒,灯会期间,不仅违抗命令,擅自离开兴庆宫,还冲撞长安县衙,杀了数名神将猖兵,更有甚者,居然敢公然挟持宫使。这使者是臣的徒孙辈,性子一向温良,对陛下忠心耿耿,谁料竟不幸遭此横祸,臣已派出神将猖兵,前去诛杀此獠……” “罗公远,朕问你一问。” 李隆基出声打断, “朕命神将猖兵去守官衙,是没错。但,何时派你的徒子徒孙去做宫使了?他们一不是宫里的黄门,二没有朕的敕封,哪里来的资格?” “……” 罗公远瞳孔微缩。 作为丹鼎派供养多年的大宗师,他功成名就之后,自然要反哺道统,便安排了许多的徒子徒孙进宫谋差事,平日里,其实也没少像今日这般见缝插针,给子孙们涨资历谋前程。 但这些事,本是圣人默许了的,算是宫里约定俗成的规矩,今日为何…… 正想着,只听皇帝又开口:“叶仙师,你来评评。” “喏。” 叶法善眼观鼻鼻观心,斟酌了一会儿, “宫使一事暂且不论,只说陈酒,闯官衙,伤神将,确是大过。但他毁掉巨相的一个祭坛,大大助了天上战局,却也是不得不提的大功一件。功过相抵,尚有盈余颇多,臣认为罗公的做法,实在是有些……过火了。” 这段话,前面几句轻飘飘的,甚至把“挟持宫人”这条罪名直接给忽略了过去,看似在回护陈酒,最后一句却话锋一变,分明将“徇私”的矛头直指向罗公远! “言之有理。” 李隆基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侧,“李巨,你也动动嘴。” 李巨闻言,对了一下皇帝的目光,心中了然。 “陛下,臣与那陈酒有旧仇,不方便开口。臣只是觉得,就算罗公爱徒心切,也该呈由陛下亲自判决才是。越过陛下直接下令,罗公未免有些……太心急了吧?” 又是一句唇枪舌剑,像是在跟叶法善唱双簧似的。 “有理,有理。”李隆基继续点头。 两声有理,重重敲击在罗公远的心口。 “陛下,那陈酒我行我素,骨子里是个桀骜难驯的豪侠之流,臣怕他不知收敛,坏了陛下今日的好心情,才如此行事……” “桀骜难驯?” 李隆基笑了,“安将军桀不桀骜?李巨难不难驯?朕连猛虎都能驯得服服帖帖的,会管不住一头狼崽子么?你分明是在瞧不起朕呐。” “……陛下,那陈酒还是青要山的阴官,背后站着神武罗。”罗公远捏紧拂尘,用力得指节泛白,“巨相复活,大唐便与青要山结了梁子,臣实在想为陛下分忧……” “为朕分忧?” 李隆基笑得更冷,“青要山封山数百年,难以摸清底细。好不容易有个阴官出世,你却杀之而后快。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况且大唐与青要山还没彻底撕破脸皮,你这么做,莫非是打算迫使双方直接刀兵相向,好继续为你那些子孙谋取前程?” 一顶又一顶大帽子,直往头上扣。 罗公远忍不住抬起打颤的眼皮,望向居高临下的龙椅,冷汗顺着剪裁整齐的胡须滴落。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自己是圣人亲封的护国**师、羽衣卿相,对付陈酒这种小角色,莫说有正当理由,哪怕无缘无故只凭一个“看不顺眼”,弄死也就干净利落地弄死了,放在平时,哪怕是圣人,也会愿意卖他这个面子。 可眼下,他每一句话却全都被上纲上线,成了圣人手里的刀子,刀刀直插要害,哪怕无理也要硬往上靠…… “罗公远,你真应该多学学叶仙师,道法,做臣,都得学一下。” “论道法,今夜你成事不足,血倒是吐了不少,朕敕封的**师,不该这般没用的;” “论做臣,叶仙师就没有徒子徒孙么?他却不会像你一样不知收敛,让半座皇宫都跟了你的姓。” “而且,叶仙师只要动用皇气,无论大小,都会向朕道一句请,你呢?”李隆基摇摇头,“神将猖兵是朕的皇气所召,你让它们替你杀人,可曾跟朕报备一声啊?” 啪一声,拂尘掉在了地上。 清癯道人汗如雨下。 皇帝语气冷冽, “罗公远,朕给你留一份体面,你自行请辞吧。” 第六十一章 是否回归 自行请辞。 ??罗公远苍白着一张脸,喉头滚动了两下,再也顾不得什么仪表卖相,华贵道袍随着膝盖和肩膀一同塌了下去。 ??大法师一直有面圣不屈膝的特权,许是太久没跪过了,罗公远的动作显得又狼狈又难看。 ??“臣舍不得陛下,舍不得啊!” ??罗公远咚咚叩头, ??“陛下,臣知错了,再给臣一个机会……臣若去了,单凭叶公一人,独木之梁难撑殿堂,如何护得住长安,如何护得住陛下?臣虽然道行不如叶公,好歹也是一根能作梁作柱的……” ??“这个用不着你来操心了。朕最不缺的,就是栋梁之才。” ??李隆基淡淡开口,“你的位置,过一段时间,朕自会交给李巨。” ??图穷匕见。 ??皇气是国器,一个人把持,独木难支;三个人鼎立,分摊稀薄。所以从太宗年间的李淳风与袁天罡那一辈算起,便定下了两个名额的规矩。 ??罗公远豁然抬头,死死盯住面无表情的李巨,清癯脸庞难以抑制地扭曲,那份超然又飘渺的仙人气质再也维持不住。 ??“罗公远,你这可就不体面了。” ??对方的表情太扰眼睛,李隆基微微皱眉, ??“朕只是让你自辞,又不是要你自缢。看在你往日的劳苦上,官职虽然没了,俸禄也照发,你就带着你那些个徒子徒孙,去城外的守一观给大唐炼丹祈福吧。” ??“守一观……” ??罗公远攥紧拳头。 ??这是个太宗年间曾大盛一时的道观,但早已荒废破落多年,如今几成废墟。皇帝这道旨,分明是给他这一脉被赶出宫的道统画地为牢,为的是拴在眼皮底下牢牢管住,隐秘宫闱事! ??“陛下,” ??罗公远一咬牙,垂死挣扎, ??“若是臣能让那些徒子徒孙……全都永远闭上嘴巴,臣能否留在宫中?臣不求甚么职位,也绝不与叶公、李公争辉,只想离陛下近一点儿……” ??“那可不行。” ??李隆基摇头, ??“你和你的子孙们,不仅不能闭嘴,还得多多讲话,讲大声些。” ??“讲,城内妖邪纵横,伤及无辜百姓,是因为你罗公远辜负朕的嘱托,玩忽职守;讲,天宝十三年上元节怪异泛滥,致使大量伤亡毁坏,也是因为你以权谋私安插子孙,耽搁了城防布置。”【*…神笔屋…&更好更新更快】 ??“这些真相,你不向天下人讲个清清楚楚,百姓愚昧无知,说不定会错怪到朕头上的。” ??好个物尽其用。 ??罗公远脸色惨淡如纸,身上汗出如浆,蠕了蠕嘴唇,刚想仰头再恳求些什么,却只对上皇帝一双冷漠到了极点的眼眸。 ??天家香火情本就不厚,说一句,薄一些。 ??“臣……草民领旨,谢陛下恩怜。”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说完了最后一句,罗公元摇摇摆摆撑起身子。每当他向外踏出一木屐,便有数抹灿金的颗粒从体内被抽去,归于长安皇都上空。 ??“收尾了。” ??李隆基目送着叶法善离开,眉眼一懈,疲惫之色深深堆积在眼袋的皱纹里。 ??“陛下,还有一个陈酒……”叶法善低声提醒。 ??“哦,对。” ??李隆基这才将目光投回名单上。其实这样的小角色,本就只是向罗公远发难的线头而罢了,什么功过是非,其实都不值一提,也就一个青要山阴官的名头,在这个特殊的敏感时期,值得皇帝多瞄上两眼而已。 ??“罗公远不是派了神将猖兵去杀他么?估计已经成事了吧。若有残魂遗留,正好拘过来,问一问青要山的事……” ??“陛下,人……还没死。” ??叶法善表情有些古怪,“不仅没死,又打伤了两个神将。” ??李隆基稍稍一怔,唇角微翘。 ??“倒还真有几分难得的勇武,算是个人才。” ??瑞龙脑浓香交织,顺着鼻腔浸润了脑仁,仿佛给神经泡了个花瓣温泉似的。 ??“青要山……桀骜不驯……呵呵。” ??李隆基随手往黄绢上一点, ??“那就照叶仙师所言,过不抵功,盈余颇多,排个第三吧。” ??…… ??“第三个。” ??凤图刀紧贴着刺来的矛杆前滑,往上一滑一挑,掀开织织叠叠的山文甲片,几乎将胸膛剖开大半。 ??陈酒顺势撩动刀口,劈向眼前这个神将的光滑面甲,但鱼跃的刀芒刚起一半,就被一柄横插过来的汉剑格住,两个猖兵借机将重伤的神将拉出数步开外,由另一个神将补上了缺口。 ??一柄骨朵重重抽打向脊背,陈酒折腰避开,但肩头也隔着唐猊甲被刮了一下,剧痛蔓上神经,不知骨头裂没裂开。 ??军阵如磨石,反复打磨着当中的刀光。 ??神将个个皮糙肉厚,唯一的要害在于面甲。除非像当初在县衙里那样,动用【飒沓】一刀碎颅,其余的伤势,哪怕拦腰斩断,也只是伤而不死,当时便会被机器般运作的军阵救护下去。 ??而且依靠着宫城皇气,它们的恢复速度堪称离谱,被陈酒腰斩重伤的第一个神将,眼下已经生龙活虎重新回归。 ??袖袍里的【渭河龙王真鳞】没有任何反应,即使陈酒已经挥刀搏杀了上百回合。 ??“果然靠不住啊……” ??这一头打得热火朝天险象环生,异人们在另一端看得津津有味。不是没有人想横插一杠子,向罗大法师献个媚,但神将猖兵的军阵自成一套完整系统,硬插进去反倒弄巧成拙。 ??陈酒撤步一滑, ??让开两枝勾向双肩的戟桠,额角暴突的井字型青筋一跳一跳。 ??有凤图的【饮血】,再加上【神眷】,虽然不至于被活活磨死,但继续僵持下去,他面临的局面只会越来越糟。 ??军阵配合之紧密,全无漏洞可言,那就只好 ??硬劈出一个口子! ??陈酒双手握住刀柄,双目凝黑如墨。 ??蓦地,墨色被寒芒炸开。 ??【巡游】【飒沓】! ??陈酒如同一抹漆黑闪电,迎着前抵的兵器杀落! ??落了个空。 ??却是那些神将猖兵在同一瞬间停住动作,并且齐齐退开一步,整齐得像是一个人似的。 ??陷阱?新战法? ??陈酒念头闪动之间,只瞧它们居然垂下了兵器。 ??“够了。” ??为首神将沉声开口。 ??陈酒一挑眉。看样子,事情似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叶仙师有新令,针对陈酒的斩杀令作废了。” ??“叶仙师?那罗仙师……”有人忍不住问。 ??“从今往后,宫中再无甚么罗仙师。” ??众人正被这一句震慑得愣愣失神,神将掌中凭空凝聚出一张明黄绢布,语气郑重。 ??“众异人以名单排名为次序,准备面圣!” ??“第一名,杜图。” ??“第二名,袁山。” ??“第三名,陈酒。” ??“第四名……” ??听到自己名字时,陈酒眼前同时浮出了苦舟的虚幻栏目。 ??【任务栏】 ??1.收集含气类异人/精怪/阴物的毛皮/骨骼/血肉/鳞片/生魂(已完成)。 ??进度:(46/5) ??2.在太上玄元灯会中夺得异人排名前三甲(已完成,排名:第三)。 ??“恭喜,摆渡人阁下,你完成了本次苦舟事件的所有基础内容!” ??“你可以选择立刻回归,也可以滞留本位面,继续提高任务一的进度,以获得更高评价。在此期间,摆渡人有权利随时结束事件,但需要消耗三秒钟的准备时间。” ??“是否立刻回归?” ??早上好 ??() 第六十二章 谁才是真正的妖孽 “是否回归?” 冷冰冰的机械音回响在耳畔,字字清晰。 平心而论,陈酒本次的苦舟事件,完成度还是相当之高的。虽然灯会排名只有第三,但他却收集了足足46个含炁部件,几乎是第一个任务基础要求的五倍。这样的收获,即便是立即抽身而退,应该也能拿到一个比较不错的评价。 况且,陈酒身怀【神武罗眷顾】,又捣毁了祭祀人牲的守捉亭窝点,破坏了祭坛,怕是早成了巨相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巨相已经改名换姓,臣服于李隆基,背靠大唐至高无上的权力者…… 从利益角度出发,回归,才是陈酒眼下最稳妥的选择。 但…… “长安城里有一万多个官,他们那些食民之膏脂的贵人都没人愿意管,凭什么让我们这些混饭的小吏去卖命?” “城内城外妖孽横生,武侯驻军对此视若无睹。守捉郎也是趁这个时机才开始拐卖人口,没人注意得着。” “我和我阿爷,就是被长安县衙赶出来的!当时几十个百姓都想进去避险,可门后头的人说,流民里保不齐就掺了披人皮的妖孽。他们用火符驱赶我们,从墙头上放箭……” 不良簿上,满纸墨黑; 金高赌坊下的深渊,装满人牲的木笼; 瘦骨嶙峋却肚皮奇大的病棚小孩,黑乎乎的脸干巴巴的眼,扣着碎冰,往嘴里含; 怪异凶潮滚滚碾过灯火通明的城市,碾碎了百万人的上元节,废墟中被压扁的花灯,断壁下沾着碎骨血泥的衣角; “记性太好,也不是件好事啊。” 陈酒使劲眨了眨眼睛,似乎有满眼鲜红,浓郁得化不开。 他也忘不了那一幕,万里高空之上,风雷宝光之间,渺小如尘的皇袍朗声大笑,脚下踩着俯首称臣的妖孽,也踩着支离破碎的长安。 太上玄远万国灯会、满城怪异放肆横行、逆生种子降临秦川、巨灵妖邪厮杀斗法…… 一件件,一桩桩,覆盖交织,蔓延开草蛇灰线的脉络。结合何渭的点拨与解释,陈酒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诸般脉络汇聚所指的方向,正是那张坐落在人间最高处的椅子! 长安是一台棋盘,何渭,巨相,泾河死龙,包括叶法善罗公远,都是落子的棋手。但在这座人间的皇都里,却有一个可以肆意拨弄棋子,甚至掀翻棋盘。 一个凡人。 一个“圣人”。 “是否回归?”机械音又问了一遍。 “拒绝。” 陈酒吐出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回答。 “还得面圣呢。” 陈酒没打算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其实做不了什么。他只是想去看看那个人,看看那个盘踞在层层帷幕之后的所谓“圣人”的真面目。 这不是摆渡人陈酒的选择,是刀客陈酒的选择。 “刀兄,发什么愣啊?他们都走远了,咱得快点儿跟上。”赌徒拍了拍陈酒的肩。 思绪一被打断,陈酒回过神,冲赌徒笑了笑。 “在想事情。” “想事?” 赌徒露出了“我理解”的神情,“面圣嘛,不怪你紧张,大家其实都紧张。唉,这身破衣烂衫你是没时间换了,那就保持住风格吧,露些疤,卖个惨,说不定在圣人面前还另有奇效呢……” “我想的不是这些。” 陈酒摇摇头,说话之间,二人跟着一众异人队伍的末尾,隔开一小段距离踏出了大堂。 “我在想,什么是妖孽。” “哈?这还用得着费神去想么?” 赌徒随口说,“精怪、妖魔、恶鬼、邪修……诸如此类,杀人害命,为祸多端,便是妖孽呗。” “杀人害命,为祸多端。” 雪还在下,陈酒哈出一口白汽,靴底踩着积雪吱吱作响, “假如啊,我是说假如,江西道前些日子发了水涝,朝廷拨粮食去赈灾,一路上经手的官吏一半剥一半,一层削一层,结果便是饿殍千里,饥民相食;” “假如,边军将领杀良冒功,硬是把来贸易的牧民说成是敌军,来赴宴的酋长说成是敌将。他们人头一落,将领得了奖赏升迁,原本归顺的部落却举旗反唐,枉死者便是数以千计。” “再假如,一朝执宰,权倾朝野,却不是靠政绩靠声望,而是拉扯着女人的裙带上位,对内党同伐异,罗织罪名,对外卖官鬻爵,任人唯利。泱泱一国的中枢就拿捏在这种人的手里,又得间接贻害多少性命?” “若论杀人害命,再多的妖魔恶鬼邪修精怪,和他们一比,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更有甚者,” 陈酒顿了顿,一抿嘴唇, “端着祖宗的饭碗,食着万民的供奉,明明肉体凡胎,听几句恭维,见识了些风光,便把自己当成了真神,不肯低头往脚下瞅一眼,只顾一个劲朝天上看,不问苍生问鬼神。说到底,谁才是最大的祸世妖孽啊?” “刀兄,慎言!” 前头几句话,赌徒还听得时不时点头,但越听就越不对劲,脸也越来越白,忙不迭一把攥住了陈酒肩膀,压低声音, “我知道你嘴巴开了锋,你愿意说,我也喜欢听,但这里毕竟是皇宫……咱们这种小角色,有些话碰都不能碰。” “是,是。” 陈酒垂下眼皮,摩挲着刀柄, “小角色嘛。” 突然间,他心有所感,目光朝天上一抬。 一只海东青在夜幕下舒展双翼,一圈圈盘旋翱翔,雄健的翅膀拍打漫天风雪,雪越大越狂,它便越兴奋越激昂,仿佛回归了故乡辽东的广阔天地。 陈酒咧了咧嘴,取出八哥笼,笼门开合之间,断掉了雪隼身上的无形束缚。 “自个耍去吧。” 海东青激鸣一声,迎头冲入风雪夜色。 “哈哈……” 陈酒笑着收回目光,原本沉重又压抑的心情莫名轻快了些。 “刀兄,你的雕……” “放了,”陈酒耸耸肩,“肉吃得太多,养不起咯。” “开什么玩笑,”赌徒瞪大眼睛,“这儿是长安,又不是辽东,没了主子,活不下去……” “但它也没回头,不是么?”陈酒笑着说,“它自己选的。” 其实不止他们俩,队伍里的异人大多都在交头接耳,脸上心上的激动之色难以压抑。如果领路的是宫中黄门,这时候自然会扭头训斥一番,教一教他们什么是宫廷礼节;但前头只有几名冷冰冰的神将猖兵,半句话都不看,队伍就这样来到了花萼楼前。 “肃静!” 门口的黄门太监一声高喝,“依照名次站列排位,准备登楼面圣。” 陈酒挑了挑眉,原本以为面圣之前会先收兵器,看样子却并没有这个流程。也不知是皇帝对于今夜守城功臣的特殊恩典,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楼宇数层,一路拾阶而上。 终于,来到楼顶。 “瑞龙脑?” 熟悉的香气扑鼻而至,陈酒一时间游离了思绪。自己刚一来到这个位面时,最先面对的,也是瑞龙脑的奇香。 眼皮稍微一抬, 目光越过前头两个肩膀,越过层层帷幕、片片珠帘,投向了那袭皇袍。 皇帝高踞在龙椅之上,明亮的高吊烛台将明亮洒满肩头,轻烟从脚下香炉蒸腾而起,衬得明黄大袍更加神圣。 好似一尊……神明。 这一章……唉,一言难尽……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杀妖孽(上) 只一眼,陈酒便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陈酒在心里头默默重新告诉了自己一遍,没打算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只是来看看。 龙椅两侧站着三个人,离皇帝极近的位置,必是格外亲近的宠臣。 那脸上无须的紫袍人,应该便是大名鼎鼎的贤宦高力士,唇红齿白的华发道童,和赌徒嘴巴里“古稀成双,驻颜如稚”的叶法善完全贴合。至于那个气质像个农民的黝黑年轻人…… 【阴阳】视角下,对方身上缓缓升腾着煞光,眼熟无比。 是巨相。 陈酒第一时间便下了结论。 一模一样的独特气机,陈酒远远观望过,也曾在祭坛青铜柱里近距离接触一番,只是相比之下,眼前这团气焰相当稀薄,掺杂其中的死气也荡然无存,仿佛是被彻彻底底洗涤了一遍,只留下最纯粹也最本源的煞气根基。 生机勃发,却又孱弱稀薄……逆生种子的副作用么? 陈酒眉头微挑,一个想法突然在心里冒头,压都压不住。 ——或许,可以不只是看看。 几乎同一时间,李巨也望向陈酒。 两束目光隔着偌大的楼宇碰了一下,李巨拧了拧粗壮脖颈,黧黑的面目上微笑冷酷。陈酒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了头。 此刻,李隆基也在看着下方的人们。 以众异人目前的身份地位,只配在门口面圣,距离隔得远,年纪大了,眼神花了,皇帝的眼帘里只映出一道道高矮胖瘦的模糊。 上元夜以来,他收服黎巨,驱逐死龙,重伤渭河龙王,建立起强爷胜祖的功业,也见识了仙神臣服于脚下的风光,此时再面对这些小人物,李隆基心里早已没了“天下英才入吾彀中”的豪情和激情,只剩下疲惫与不耐。 尽早打发了,明日便带着太真去趟华清宫吧。 “礼!”随行黄门一声高唱。 异人队伍跪拜下去,虽然事先没时间接受宫人的训练调教,动作歪歪扭扭,但膝盖磕碰地板的声音连成一大片,对于皇帝来说依然足够悦耳,听了多少年都不会腻歪。 “嗯?” 李隆基突然皱眉。 在俯首屈膝的身影中间,却有一袭黑袍直挺挺立着腰杆,就像一棵孤秀于林的苍松,或者独立在落日战场上的旗矛。 莫非是头一回面圣,被吓傻了么? 皇帝使劲眯起一双昏花老眼,用力去看。排在第三,拄着刀,应该就是那个小阴官。对方脸上没有任何惊恐、惶然之类的表情,冷着一张脸,就像覆了一层霜。 青要山的阴官…… 刹那的思索,李隆基便明白了,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明白了。 “大胆——” 黄门的喝斥刚出口一半,便被另一道不算大的声音压了过去。 “陈酒,是吧?” 虽然心里恼怒,但出于猜出来的理由,也出于帝王的威严,李隆基只是淡淡开口: “上前讲话。” 陈酒大步上前,五尺凤图刀拖地而行,留下笔直的刻痕。 赌徒脑门贴着地面,眼角余光侧目一瞥,只捕捉到了一片浓如夜色、却又洒着灯火微光的黑衣角,身躯不禁颤了颤。 “旁人下去吧,封赏一事自有安排。” 李隆基随意挥了挥袖袍。 可怜众异人们,经过两轮选拔和整整一夜的殊死搏杀,才拿到面圣的名额,满怀期待登楼,肚子里存满了不知打了多少遍的腹稿,哪怕和圣人说上一句问答,哪怕提一下名字,哪怕只是被多看一眼,日后前程都会平坦许多,荣华富贵触手可及,如今却被迷迷糊糊赶下了楼,怕是也没有第二次登楼的机会。面圣,面圣,真的就只见了一面。 李隆基居高临下,垂眼打量着陈酒。 一头短发,衣衫破烂,伤疤显眼,脸色因失血而煞白,和一袭黑衣对比鲜明。 很狼狈。 很难看。 但对方微仰着头站在那里,却裹挟有一股子分外扎眼的精气神,让李隆基愠愤之余又有些新奇。自从坐上龙椅那一日起,多少年了,姚崇,张九龄,李林甫,王忠嗣,安禄山……权倾朝野的权相,功勋耀耀的大将,大唐站在最顶峰那一撮人,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直起腰杆。 “神武罗,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这便是李隆基猜出来的理由。 单凭一个末流阴官,绿林刀客,绝无胆子做出这般不可一世的狂傲姿态。但如果对方带来了神武罗的意思,代表着青要山的体面,暂时不跪,勉强也在李隆基的接受范围之内。 当然, 对于神武罗只派这样一个小角色当使者,李隆基难免感到惊讶和受辱。 但,想到青要山正在封山,武罗也只是个又年老又不懂礼的荒野山神,他愿意体谅一下这个……什么来着?哦,陈酒。 面对大唐圣人的问话,陈酒却在望窗外,瞳中映着银装素裹,仿佛在发光。 他扭过脸,发声: “雪很大。” 这算什么回答? 暗示?威胁?恐吓? “是啊,瑞雪兆丰年。” 李隆基指头轻敲着椅子扶手, “天宝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朕的大唐会蒸蒸日上,越来越好。青要山老了,炎黄的时代也过去了,天下共主如今是朕,青要山在大唐境内,神武罗若是够聪明,就好自为之……” “喂。” 陈酒忽然又说, “今天,是上元节啊。” 金口玉言被打断,李隆基微微一愣,脸色明显冷了下去。 “这个上元,朕过得很满意。” “这个上元,长安死了很多很多人,毁了很多很多间屋子。” 陈酒絮絮叨叨的, “雪大,没吃没喝,还会有很多人被冻死、饿死,他们连糙米麦豆都没得吃。哦,你是皇帝,应该没吃过这些东西,以后或许有机会尝尝,顺便再看看你的天宝好世道……” “够了。” 隆基阴沉着一张脸, “神武罗派你来,就是在大唐天子面前讲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么?” “废话……” 陈酒眨了眨眼,一拍脑门。 “哎,好像忘了跟你讲了。这些话,与什么青要山啊,神武罗啊,仙啊神啊都完全没关系,只是我自己憋不住罢了。” “憋不住?” 李隆基的声音里无尽冰冷,“你清楚,你在和谁装疯卖傻么?” “清楚啊。和你这个——” 陈酒一字一顿, “妖孽。” 一瞬间的寂静,仿佛万物静止。 窗外落雪,殿内烛光。 冷得彻骨。 陈酒咧开嘴角,笑了。 他不是想搞什么为民请命的做派,那种事情调子太高,高得摸不着。 只是出于最单纯的同理心,看不惯,忍不住,也没打算忍下去,仅此而已。 总得有人,替开不了口的人开口,至于开口的人属不属于这个世界……重要么? 龙椅扶手上的巴掌捏得发白,显示出其主人是多么愤怒。李隆基脸颊绷得极紧,花白眉毛颤抖着,只轻声吐出几个字: “李巨,你来吧。” “喏!” 白袍激射而出,李巨随手扯过一个烛台,身形纵跃之间,那支铜铸嵌金的烛台熔化、聚合,铸就成一柄形制粗糙的大斧! 陈酒抬手抛起一片龙鳞,同时默念了两个字: “回归。” 三秒钟。 出一刀。 李巨刹那间逼近,虽然重生没多久,本就具备的血统底子依然调动起了不少皇气,与满身洋溢的煞光交缠汹涌,充满着不协调。 但,他的势头仿佛焚野烈火崩泄山洪,那张狞笑的脸庞刻满了滔天的凶狂! 衣摆被吹得猎猎狂舞,阴兵法相在陈酒头顶上应激而升。 白袍黑衣,交相辉映。 陈酒双手握紧刀柄,微微埋下脊背,下垂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出刀! 刀与斧即将碰撞的那一刹那,半空中的【渭河龙王真鳞】轰然炸开,化作一团九彩血光。 出乎陈酒意料的是,那团璀璨血光并没有洒在自己身上,也没有展示出任何属于龙王的神异力量,仅仅只是落向了阴兵法相,眨眼便消逝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下一瞬, 一只芊芊素手探出阴兵胸口,指甲如同美玉,狰狞豹纹裹缠,两指间捏着一小截嫩绿的柳芽,在两柄兵器之间显得无比突兀。 苦舟的信息流疯狂涌入脑中。 “检测到虫洞效应!” “检测到高位加持!” “检测到……” 最后一条。 “你受到了三品摆渡人【神武罗】的瞩目!” …… 城外几十里,大河支流。 龙头上,何渭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张小板凳,以及一堆零零散散的工具原料,折着花灯。竹子在他褶皱的手掌间嘎吱吱响,折好一个就往水里丢一个,星星点点的微光顺河而去。 “阿兄,你在长安城里到底留了什么后手?”死龙忍不住开口问。 “算不上后手,”何渭动作不停,“留了一片鳞罢了。” “留给谁?” “一个末流小阴官,从青要山来的。哦,你也见过,那个送你河图的就是了。” “末流阴官……” 死龙一时呛住,“能有何用?” “唉……” 何渭叹了口气,又抛下一只题古诗的花灯,“最不想看到巨相死而复生的,是哪一位?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罗叶二人,而是——神武罗。” “那又如何?” 死龙开口时,河面咕咚咚冒着大水泡,“那青要山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已经封山数百年,武罗一根指头都伸不出来,只能派个小阴官敲几下边鼓,影响得了局面么?” “封山……” 何渭似笑非笑, “如果我告诉你,神武罗不仅没毛病,而且修为更上一层楼,青要山也没封山呢?” “更没道理。” 死龙断然回答,“若是真如阿兄所言,神武罗不受任何掣肘,直接降临长安宰了巨相便是,何必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没封山是真的,掣肘也是真的。” 何渭抬头望向镶嵌着漫天星月的夜空, “因为,四百年之前,神武罗其实带着整座青要山……飞升了。” “……” 死龙瞪大它一双浑浊的眸子, “神武罗明明是黄帝一脉道统的……莫非她终于肯改换门庭,接受天庭的敕封了?” 谁料,何渭摇了摇头, “不是天庭。” 顿了顿,补上一句: “比天庭更高。” “那又是哪里?!” 死龙不可置信的语气使得水泡翻涌更加剧烈,两条紫黑龙须掀起滔滔浪花。 “……问问问,就知道一个劲儿地问。我要是真了解,不就说了么?单这‘飞升’两个字,都是我费了天大劲儿,磨损大半张脸皮才打听过来的秘辛,此中艰辛曲折,一言难尽咯。” 何渭没好气地跺了跺死龙的脑门, “别乱晃,板凳歪了。” “哦。” 死龙这才老实下去,继续咕噜咕噜,“但是,照阿兄你的说法,那神武罗飞升得更高,想必也离人间更远……只凭一片鳞,请得动么?” “那得看,鳞片长在哪儿。” 似乎是有些痒,何渭挠了挠脖子,这么轻轻一抓挠,便是一片刺眼的血肉模糊。老头儿也不在乎,随便甩了甩手,肉芽渐渐覆盖了伤口表面,但也仅仅只是表面。 龙有逆鳞,生在喉下。 何渭留给陈酒的那片鳞,根本不是什么蜕下来的旧鳞,而是真真正正、独一无二的龙王逆鳞! “阴官小子有句话,我喜欢得紧。挨了揍,总得还不是?” 何渭摩挲着后脑勺,笑呵呵的, “我拳头不够硬,那就放血,放大血,请个够硬的来呗。” 第六十四章 杀妖孽(下) 柳芽嫩如春色。 “呦,你活了。” 巴掌不大,甚至显得有些娇小、有些柔弱,就像指间那棵娇嫩的柳芽一样,轻轻柔柔印在了巨相黧黑的额头上。 “那就再死一次吧。” 插柳成荫。 翠绿柳芽蔓生开来,巨相那双瞪大的眸子里瞳仁巨震,仇恨、震惊、疯狂、绝望……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但下一个瞬间便被茂密的枝叶吞没,或者说吞噬。 树根贯穿巨相的身躯! 煞光、生机、血肉……甚至龙气,全都被抽了个空,参天巨树从巨相身上拔升而起,直直撑破了花萼相辉楼的屋顶,也遮住了树下的陈酒。 而此时, 长刀与巨斧尚未碰撞。 眼下的一切,包括那道空灵的嗓音,都是以一种似快实慢的方式突兀发生,对于陈酒而言,就像是被快放的影片。 第二秒,开始! 枝条树叶撑开了穹顶,也撑满了大殿,短短一秒钟,李隆基愣愣坐在龙椅上,巴掌紧紧捏住扶手,额角的青筋还没有褪去。 翠绿浓茂的枝叶充斥了绝大部分空间,离龙椅仅三步之遥,皇帝那双蒙翳老眼中却愤怒大于茫然,茫然大于惊惧,甚至有一抹荒诞的迷惑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 龙椅另一侧, 叶法善已经抬起巴掌,试图在刹那间最大限度调动龙气,以雷霆一击摧毁柳树! 五指摊开,重重一捏。 无事发生。 不仅如此,小道童那张稚童般娇嫩的脸庞飞快地爬满了皱纹,如同风化的沙塑。 “此地,当无炁。” 凡树荫遮蔽之处,花萼相辉楼整整一层,诸般法门妙术神通,无一例外全部禁绝,如同佛门所谓的末法世界! 若是在楼外高空一俯瞰,便能看见数不清的皇气金龙冲撞着树冠,璀璨金芒化作桶粗的雷束光,砸得大片枝叶支离破碎,就像热水泼洒下的雪雕,崩溃只在须臾之间。 但对于楼内人而言,须臾却漫长无比。 李隆基眼中终于露出些许明悟,明白了如今的处境状况。 他嘴巴微张,呼喝声含在唇间。 同一时间, 三步之外的树枝簌簌作响,拥有了生命一般向两侧排开,踏叶而出的黑袍带着修狭的刀光,撑满了皇帝圆睁的眼眶! 这一刻的陈酒,其实前所未有的虚弱,狂涌的信息流几乎把脑壳挤爆掉。 “神武罗在未经苦舟许可的情况下,动用了四十九席至高权限!” “警告!你正处于“炁”真空!” “警告!加持【神武罗眷顾】被完全压制!” “警告!技能【飒沓】无法使用!” “警告!【唐猊甲】品阶暂时跌落凡流!” “警告!【凤图刀】品阶暂时跌落凡流!” “警告……” 炁的禁绝,是无差别的禁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失去【神眷】, 本就摇摇欲坠的严重伤势一下子爆开,筋骨皮肉一同哀鸣,眼下的陈酒,完全是具靠一腔意气才撑起的破烂皮囊而已。 但,足够了。 陈酒熠熠生辉的眼神直扎皇帝,笑容放肆无比。 没了炁,我手里还有刀; 没了炁,三步之内,你有什么? 即便是想破天去,陈酒也从来不曾幻想自己会得到这样的机会。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诛一夫纣! 第二秒过去,李隆基的面目在陈酒的瞳仁中越来越放大。 耷拉的眼袋,褶皱的脸皮,颤抖的嘴唇,夹在皱纹间的老人斑和肉痘,昏花蒙翳的眼珠子惊恐无比又畏畏缩缩。再华贵的明黄衣袍顶着这样一颗头颅,也显得黯然了光泽。 离得近了,自然也就看得清了。 原来,你也只是一个凡人啊。 陈酒腰脊榨出最后的力量,一刀直刺而出,心脏随着一往无前的刀势,激昂跃上巅峰! 第三秒钟。 纵跃的黑衣,直刺的刀锋,扑身欲救的太监,瘫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画面仿佛定格,却又有一股鲜活的生动,无法抵挡。 血光乍起。 “债,我替他们讨了。” 陈酒的视线顺着贯穿李隆基胸膛的刃口,打在皇帝脸上。 浓烈又漠然。 说话间,他的身影仿佛一幅被海浪抹去的沙滩刻画,连带着那柄将皇帝钉在龙椅上的凤图刀,一同变浅、变淡,变模糊。 与此同时,柳树轰然破碎。 叶法善眼神如狂,抬手一招,成千上万道龙气激涌汇聚成巨灵神的一只巴掌,向不断模糊的陈酒的头顶拍落! …… 烟尘散尽,花萼楼一片狼藉。 “陛下,陛下!” 高力士扑在李隆基身上,放声大哭。 鲜血洇晕开来,李隆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垂死声音,瞳孔涣散空洞。 “让开!” 禁制一解,叶法善已经恢复了稚童样貌,脸色可怕得吓人,抓着高力士的肩膀往一侧拨开,露出皇袍上的可怖伤口。 “叶仙师,你救救陛下啊……” “闭嘴。” 叶法善只看了一眼伤口,便摇摇头,冲着李隆基开口说: “陛下,你活不了了。” 扑通一声,高力士整个身躯瘫软下去。 叶法善根本没心情管太监,死死盯住李隆基。 皇帝胸口一刀致命,若是有修为在身,叶法善自忖还能靠龙气试着救上一救;可他只是个凡人,就算上承紫微星,身负大唐国运,那也改变不了肉体凡胎的事实。 “陛下,你活不了了。” 叶法善重复一遍,顿了顿,“但你还可以继续做大唐的圣人。” “嗬,嗬……” 李隆基不停转着充血的眼珠子。 叶法善闭眼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大逆不道,但他必须得说下去,不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大唐。 叶法善抬眼对上皇帝涣散的瞳仁,说了一句话。 其实,只有四个字而已。 “死而不僵!” …… “义父,咱们这就回范阳么?” “玄元灯会结束了,战马也拿到手了,还留在长安做甚么?明日就启程。” “那咱们的大计……” “自然要继续。” “但……那个巨相……” 温暖的房间里,安禄山一抬褐色眼瞳,瞥了眼身侧侍奉的义子。 “孝哲,你怕了?” “儿子不怕,儿子只是……”契丹样貌的将领支支吾吾。 “你也不该怕。” 安禄山嗓音低沉,“我是个带兵的人,带兵的人,只相信将士和刀锋。那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有便有了,权当个助力;没有,难道便要裹足不前么?什么时候,征伐天下还得靠求神拜佛了?” “况且” 李隆基眼神晦暗, “没了巨相,我也是巫女的儿子啊。” 孙孝哲噤若寒蝉。 “收拾东西吧。” 安禄山声音低了下去,如在梦呓, “下一次来长安,我会带着千军万马,也……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了。” …… “恭喜,摆渡人陈酒,你完成了本次苦舟事件。” “评价:乙” “回归中……” “开始结算!” 其实我想写个卷末感言来着,但,懒了……就,有机会吧…… (本章完) 第一章 回归 点缀着雪花点的光影一帧帧闪过眼前。 何渭,真真,阎五郎,崔小姐,安禄山,李隆基…… 人马熙攘的西市,破败寒酸的小庙,热气腾腾的胡饼和水盆羊肉,哗啦啦摇晃的骰盅,夜幕之下灯火通明的一百零八坊市……碎雪,泥泞,阴暗病棚,嘴里含着冰的脏小孩……明光铠甲,风翅兜鍪……被水打湿的发丝黏在光洁额头上,同坐一船的襦裙女子笑靥如花…… 精怪异人巨灵神,江上行舟《侠客行》,棕褐的虎目,凶悍的槊锋,海东青鹰飞戾天……大殿之上,巨树之下,五尺长刀血溅三步,刺穿了不可一世的皇袍! “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妖孽啊?” “你这个……妖孽。” 陈酒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 半晌, 重重吐出一口气。 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可陈酒依然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现实感,仿佛刚从一个梦中睡醒。 但天宝十三年的一幕幕分明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比那些平庸的日常更加深刻,差距好比白水之于烈酒——人每天都喝水,却往往只记得酒辣喉咙的滋味儿。 “已对摆渡人进行修复,本次修复花费点数:300点。” “300点……比上次贵多了,奸商……” 陈酒闷闷嘟囔了一声,多少有些心疼。 习惯性四下环顾。 逼仄房间,床铺方桌,黑洞洞的窗口,木板的积淀映着不知哪里投来的微光。 小白蛙探出小脑袋,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圆鼓鼓的眼睛使劲往小圆窗外张望。 陈酒从床上坐起身子,也没急着去动桌子上的竹简,而是翻出一支烟,后脑勺往床侧墙板一靠,一点一点地抽,慢慢地抽。 烟草燃烧的嗤嗤声分外清晰。 抽完一整根烟,陈酒抹了把脸,才探出手去摊开竹简。 结算报告如下: 任务一:…… 质量分析(吐蕃僧,孽龙化水妖,九黎巫兵,八百年熊精,槐江山神裔……共计46项) 【评价:甲】奖励:9600点 任务二:……【评价:丙】奖励:500点 综合评价:乙 以上评价,由三位审核员经讨论给出,如有异议,请上报苦舟复核审理。 “乙啊……” 陈酒对这个结果倒也没什么情绪。 弑君在大唐位面的确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其实和两项任务都没什么关联。苦舟对于事件的评价,看样子只基于任务本身的完成水平。 像第一个收集含炁类部件的任务,陈酒猜测,也是因为自己拿到的部件数量不低,质量又高,一个个累加,才收获接近一万点数的奖励,对于他这个品阶的摆渡人堪称一笔巨款了。 “购买权限。” 陈酒屈指叩了叩竹简。 “购买权限已列出如下,权限将持续到下一次苦舟事件前。” 照旧,最开始是【初级购买栏】。 【明光铠(龙武军制式)】:唐十三铠之一,华美庄肃,金漆绘纹。信息可详细查看。 价格:40点 评价:凡流 【明光铠(曳落河制式)】 【光要甲】 【山文甲】 【皂绢甲】 …… 长长一串,都是唐朝常用的甲胄,各色各类五花八门。 再往下看。 【唐陌刀】 【唐仪刀】 【唐横刀】 【唐障刀】 …… 【门戟(仪仗)】 【步槊】 【马槊】 …… 【擘张弩】:唐七弩之一,步兵所用。 【角弓弩】:唐七弩之一,骑兵所用。 【大木单弩】 【绞车弩】 …… 【恪弓】:《唐六典》四弓之一,彩饰之弓,羽仪所用。信息可详细查看。 价格:20点 羽箭需另行购买,1点/10支,不设上限,可存入个人空间。 弓,穹也,张之穹然。其末曰肃,言肃邪也,以骨为之曰弭,中央曰拊,所抚持也。 ——《释名》 【长弓】:唐四弓之一,步兵所用。 【角弓】:唐四弓之一,骑兵所用。 【稍弓】:唐四弓之一,短弓也,利于近射。 …… 铠甲,弓弩,兵器…… 对于拥有【凤图刀】【唐猊铠】【狼首宝雕弓】的陈酒而言,它们已经没什么实用性了。但如果自己是个对这方面有个人爱好的摆渡人,像铠甲圈、兵击仔之类的,或者专门研究古代兵器装具的学者,这些东西就显得不一般了。 千金难买心头好,收藏价值,无法单纯地拿实用性来衡量。 后头也都是些杂物,其中有一些,放在陈酒的位面,都应该叫做文物了。 【《序听迷诗所经》印刷雕版】,【李林甫随葬唐三彩盘】…… 【火晶柿子】【柳氏水盆羊肉的祖传铁锅】【阿罗约家的母骆驼】…… “馋了。” 陈酒花1点买了两个火晶柿子, 自己嘴里叼上一颗,另一颗捅上细竹管,放在小白蛙面前。 吸溜吸溜。 满口酸甜。 其实,陈酒心里头一直有个疑问。 这些物品虽然评价“凡流”,对于摆渡人来说没什么大用,但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物质,苦舟是从什么渠道获得了它们? 自己生产?或者,直接从大唐位面取来? 如果直接拿的话……假设,自己是个财大气粗又闲得慌的土大款,一时兴起买了上百万支箭,难道苦舟要把一个节度使的军械库搬空么?这样搞,未免显得……不太合理。 “自己还没个着落呢,瞎想个什么劲儿……” 陈酒拍了下脑门,自嘲一笑,迅速往后头翻去,直到那一行字映入眼帘。 【含炁类加持技能物品购买栏】 津门位面回归时,陈酒手里只拿到了一千点出头,面对整整一栏的琳琅满目,再怎么精打细算,也没法将心仪的东西全部收入囊中,至今还觉得有些可惜。 这一回,他手里有一万点! 陈酒吸了一大口柿子汁,下移目光。 第一个。 加持类 【丹鼎派·参同契(八百年修为水平)】 效果如下:【小炉鼎(内丹)】【大炉鼎(内丹)】【日月含符】【金返归性(外丹)】 售价: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 陈酒面无表情,吭哧一口将柿子咬掉大半。 第二章 神武罗的馈赠 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一个充满了恶趣味的数字。 就像某些黑心公司,给员工们发着每月三千的工资,却把“业绩第一喜提兰博基尼”的新闻整天挂在公告栏里,钓个萝卜,牵着驴跑。 “但,没必要啊……” 苦舟诸天行渡,像陈酒这样的低品摆渡人,其实根本没有选择与否的权利,提升实力当然会是第一需求。这种粗陋、甚至显得有些低端的做法,不仅难起到激励作用,反而让人莫名其妙的憋屈,脾气爆点儿的或许就干脆骂街了。 根据以往信息,【拍卖栏】内容也是由别的摆渡人制订的,到底谁这么无趣啊? 陈酒丢掉柿子梗,随便抹了把嘴。 继续往下看。 【欢喜大喇嘛】 效果 【开悟(藏传)】:阅读藏传佛经时,领悟独立技能的概率大大增加。 【门徒(藏传)】:藏地佛教亲善,苯教一定概率亲善。 【刚身】:皮如刚金,骨如坚石,血气旺盛,辟疾祛病,并获得一象之力,愈战愈勇。 附属技能 【欲天】:被动技能,当与异性或同性进行**时,必将进入特殊状态“双修”,强制性采补对方血气精魄,反哺于自身素质。无冷却时间。 【合欢】:被动技能,通晓百般春宫床艺。 售价:1200点 【白也诗无敌】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杜甫《春日忆李白》 效果 【太白诗】:摆渡人若将唐朝诗人李白的诗词纹在身上,将根据诗文特性,获得附属技能。使用附属技能会消耗不同程度的气血,消耗程度、技能效果根据诗文熟练度和加持契合度判定。 附属技能 暂空 售价:1600点 【小炉鼎(残缺)】 效果:内炼金丹,演神化元(可具体查看)。 附属技能 【参同契残篇】:获取《参同契·内丹篇》的小部分神通法门(可详细查看)。 售价:1600点 【九黎·巫兵】 【饷霆流(五十年修为水平)】 【孽龙之形(伪)】 【胡巫血赐】 …… 技能类 【借花献佛】:使用本技能,将大概率获取一定距离内的目标身上某个物品,或者与锁定目标交换位置。冷却时间一分钟,概率上限将由佛法水平和技能契合度判定。 售价:500点 【猛鬼之幕】:操控阴魂,交织一个难以勘破的特殊幻境。需要由摆渡人自行搜集阴魂,技能具体威力根据所纳阴魂的实力水平判定。 售价:500点 【金返归性(残缺)】:获取《参同契·外丹篇》珍稀以下品阶的丹药炼制技能,并附加一定水平的熟练度(可详细查看)。 售价:700点 【金光咒】 【地行仙】 …… 物品类 【逆生种子】 效果:逆死为生(可详细查看)! 品质:神话! 售价:三十万点 “这东西都有?!” 陈酒一脸不敢置信。 逆生种子,是一切死物梦寐以求的奇宝,根据那些道士的说法,什么千年一降,天道漏洞……如今却明晃晃出现在了苦舟的购买栏里! 手眼通天,手眼通天…… 一开始,陈酒以为这只是个夸张的形容而已;现在,他的想法产生了一些变化。 相比之下,接下来的货品,就不那么让人难接受了。 【光明槊】 安禄山所持重槊。安禄山小名阿荦山,突厥语意为“光明”。 效果:采于微闾山之木、镜铁山之铁所制,淬炼过程辅以巫师精血,锋利刚强俱为上品。持掌光明槊,将大大提升视野范围内的友军士气,每一枪都将对敌人产生极大威慑,威慑度可以叠加。 品质:珍稀 售价:5000点 【无用刀】 两尺三寸,阎五郎所用佩刀。 效果:【锋利】【破甲】【不退】 品质:精良 售价:600点 【十三年夏蝉】 效果:消耗品,在土中蛰伏十三年的活蝉,于夏日破土而出。对于部分异种奇兽而言,是难得的美味饵料,滋补效果较高。 品质:精良 售价:30点/只 【渭河河图拓本】:略 【火莲箭】 效果:离火裹缠之箭,重三斤,需配合“精良”品阶以上的强弓使用。 品质:精良 售价:15点/支 【神将猖兵符】 效果:召唤一队神将猖兵(一名神将,九只猖兵),可重复使用,神将猖兵维持时间两个小时,符纸冷却时间三小时。神将猖兵损失后不可补充。 品质:珍稀 售价:2000点 【龙武军旗】 效果:佩戴后将在一定范围内小幅度提升友军基础素质,提振士气,小幅度加速伤口愈合速度,对于神将猖兵同样产生效果。 品质:精良 售价:500点 【神策军旗】 效果:佩戴后将在一定范围内小幅度提升友军基础素质,小幅度促进伤口愈合,提高撤退速度,对于神将猖兵同样产生效果。 品质:精良 售价:500点 【羽林军旗】 【曳落河军旗】 【虎贲军旗】 【龙武大将军甲】 【曳落河旅帅甲】 【神策军护军中尉甲】 【甘露符】 【金沙丹】 …… 这一回的购买栏,要比上次丰富太多了。琳琅满目几十项,千奇百怪的,其中不乏“珍稀”品质,但“神话”倒是只有【逆生种子】。 陈酒光一个个看过去,就花了半个小时,其中有几项颇为心动,要么正好能弥补短板,要么契合了他为自己准备的发展方向。 “该出血咯。” 购买栏翻到了末尾,陈酒正准备掏腰包,目光突然一凝。 六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字体都要比别的大上一圈。 神武罗的馈赠! 【荀草】 青要山有草焉,其状如兰,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木,名曰荀草,食之美人色。 《山海经·山经·中山三经》 效果:佐以玉粉服食,可使青要山一脉加持/技能获得进阶;碾碎掺水涂抹,可使青要山所产的物品获得进阶。 价格:1点! …… “一包银钗。” 热舞电音涌出手机,声音外放得很大,地中海发型的小卖部老板头都不抬,盯着屏幕上的抖音热舞,极其熟练地从玻璃柜里的烟架上摸出一只银绿色烟盒,丢在柜台上。 “二十二,自己扫码。” “支付宝到账,二十二元。” 君年拿过烟盒,一边开包装、撕锡纸,一边扭头出门。 路边停着一辆别克艾维亚,改装后的亮粉车漆张扬又骚气。君年打开车门,驾驶席坐着个穿粉衬衫的年轻男子,正躺在放平的座位上打着盹儿,右耳一排四个磨钢耳钉映着熠熠阳光。 车门开合的声音惊醒了男子: “走?” “走。” 君年叼上一支烟,掏出打火机。 耳钉男见状一皱眉头,“车上别抽,我女朋友不喜欢烟味儿。” “哪个女朋友这么厉害,管你你就肯听?你不是从来不在乎这些的么?”君年微微讶异,但还是收起了打火机。 “现在就一个了。”耳钉男发动汽车,“我俩年底结婚。” “摆渡人?” “没,普通人。” “普通人……”这回轮到君年皱眉了,“你认真的?咱们这种成天刀山火海里来去的……你这不是祸害人家么?” “我认真的。” 耳钉男拧动方向盘,汽车拐上立交桥,“我已经向老大提交了申请,以后换鹭鸶补子,打打杀杀的事就不再碰了。” “鹭鸶,直接掉了一品啊……” 君年搓了搓牙花子, “你尿性。” 窗外风光闪逝,别克越过一辆大奔,车里的中年司机正在摸邻座女人的大腿,不停往上拉裙子。 “一会儿你开口,还是我来开口?”耳钉男子又问。 “猜拳呗,谁输了谁上。” “去你的吧。你把那个读心的技能剥了,我就跟你猜。”耳钉男翻了个白眼,“要我说啊,这事就得你开口才行,你是老大的接班人,又是代表理事会去问责的,那位应该不会把你怎么着。” “问责,狗屁问责。” 君年沉着一张脸, “俩五品……哦,你现在是六品了。派咱们两只小鱼小虾向一个三品问责,上头什么意思?走一套形式主义的流程罢了。到时候我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哪句话,让人家给打出门,工伤都未必算。” “不至于不至于,那位的脾气据说挺好的。” “脾气好,直接越过理事会,动用四十九席之一的权限强行开辟炁真空?更不要提,毕宿零六位面压根都不在她的辖区里……这可不像脾气好的大佬做得出来的。” 汽车停在一家花店门前,君年揉了揉额角。 “得,一会儿好了坏了你都别开口,我一个人担着。你是快结婚的人了,鼻青脸肿当新郎官,让娘家人瞧不起。” “谢了。” 两人开门下车。 花店不大,开在偏僻的街尾。门口架子上摆了几排花盆,花色盎然,簇拥着一扇小玻璃门。 君年率先推开门扉,风铃叮当作响,绿植繁花几乎挤满小小的屋子,塞了个满眼锦绣,香气浓郁得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百花深处,一个清丽女子抬起头,青黛垂落。 “武前辈。” 君年上前两步,语气郑重, “我代表苦舟理事会第二审判庭,来向您问……问好。” 第三章 神冥灵官 天窗阳光透过绿植林叶,斑驳的光影洒在女子素净清丽的脸庞上。 说完那句话,君年便垂下了眼皮,揣在兜里的巴掌下意识捏住了打火机。 《易》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刨去那个苦舟一直寻而不得、甚至无法确定到底存不存在的“一”,大衍其用四十有九——两仪,日月星,四时,十二辰,二十八宿。 大衍三千界也如此分成了四十九个辖区,因而衍生出四十九座掌握苦舟最高权限的席位。辖区之间有大小之别,但席位在名义上并无高下之差……嗯,名义上。 神武罗的辖区,是十二辰中的“巳时”,位面数量相对较少,质量相对较高,总体上和“毕宿”同属于中等水平。 但,神武罗本身又兼掌了三品玉虎补子与三品孔雀补子,即便在四十九席当中也是凤毛麟角,交际人缘一向不错,因此地位超然。 像这次麻烦,毕宿的毕月乌就表达了不追究,假如换另一个人,这位“主弋猎”的大佬估计不会这么好说话。 正想着,君年耳畔响起了一道空灵嗓音。 “问好?” 语气温和,似笑非笑。 “武前辈。” 君年深吸了一口气, “上头派我们两个小角色来,意思很清楚了。咱们走一套简单流程,我照着稿子念几句话,您就当耳旁风听,我们两个小辈也好回去交差。” “你不是秋官那一支的吧?”女子将一绺发丝顺到耳鬓。 “不是,”君年轻轻摇头,“我上司是跟寅爷的。” “我想也是。” 女子笑了笑, “秋官肃杀,眼里揉不得沙子,连带着他麾下那些人也一个个铁面无私,听说上个月,一个七品刑官就敢冲进星罗馆,当着一大群客人的面强押王老头儿的亲孙子归案,一点面子都不留。他们办事,可不如你们这般……知变通。” “……” 君年只得苦笑。 圆融变通,在审判庭里可不是个好词。 “稿子就不用念了。” 女子娇小巴掌向下一压, “毕宿零六的事,是我有错在先。我在那个位面留了些因果,逮着机会处理,便也不想再拖沓,一时联系不上毕月乌,只好贸然行事。” “寅爷肯给我面子,我也不能坏了规矩。给毕月乌的歉礼已经派人送过去了,根据审判庭的处罚条例,青要山还会额外驻守边疆二十年,并向苦舟缴纳罚款点。” 女子指尖轻轻拨弄着桌上的女萝草, “就这样?” “……容晚辈回去复命。” 君年没立刻答应,他也明白,自己并没有替上头答应的资格。 “应该的。” 女子看向旁边不言不语,只顾一个劲儿低头研究花卉的耳钉男子, “你这个朋友,红鸾星旺,最近有喜事?” 耳钉男身子一僵,愣愣抬起头,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话题,望了眼同伴,抿紧嘴巴。 “他要结婚了。”君年帮忙回答。 “好事。” 神武罗点点头,不知为何,君年总觉得她的笑容真切了些, “女人都喜欢花,让你这个朋友从屋里挑一束带回去吧。” …… 玻璃门开合,两人离开花店。 耳钉男怀里抱着一大捧鲜艳玫瑰花,把整个脑袋都遮住了。他将花束小心翼翼用塑料纸垫着,放在后座上,开门上车。 “这位的脾气可真好啊。” “或许吧。” 君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不置可否。 汽车驶上主干道,就像一条粉鱼汇入了鱼群。君年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老大。” “怎么样?”浑厚的男声。 “武前辈的意思是……”君年将神武罗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吃软不吃硬,寅爷料事如神啊……行,你办得不错。” “那我现在回去,打报告归档?” “先不用急着回来。哎,你是不是和一个叫陈酒的新人做过买卖啊?” “哈?买卖?啥买卖呀?”君年脸色一僵,语气故作茫然。 “少装蒜,你那些投机倒把的小生意,我懒得管。”浑厚男声没好气说,“我给你发了份文件,你看一眼,然后去找那个陈酒聊聊。” …… 磨碎的玉粉泡在水里,碗底沉淀了一层。 陈酒拈起一枚黄华赤实的小花,塞进嘴里拒绝两下,植物特有的苦涩与清香在舌蕾上泛滥开来。他晃了晃碗,将掺着玉粉的水一口饮下。 “没什么变化啊……” 念头刚起,陈酒脸上微痛。 抬手一摸,指甲挂着一片碎皮。又上下摸索了两把,他发现自己的整张脸就跟被敲碎的鸡蛋一样,布满了裂纹! 紧接着,身上也开始一阵阵疼痛,但以陈酒的意志力,没什么问题。 脱掉衣服,大片大片的蜕皮剥落下去,新生的肌肤触手极滑,色泽极白,但并没有影响精悍肌肉的棱角,反而在错落的阴影下,有一种极品骨瓷般的良好视觉观感。 食之美人色么…… “【神武罗眷顾】进阶为【神冥灵官】!” 【神冥灵官】 效果 【神铭】: 鬼骨神躯,基础素质超脱凡俗。 百病不侵,百毒易辟。 极大幅度提升伤口愈合速度。 阴官法相与地魂相融合,筑基精神。三魂七魄坚韧如陨钢,旺盛如烈火,一招一式自然附着魂魄伤害。 阴官免疫大多数阴气类攻击,对阴物类目标天然有震慑作用。 青要山众,亲和百兽,辨识百草。 附属技能 【巡世】:被动技能/固化状态,阴官巡游世间,移动速度与反应速度大幅提高。 【警魄】:被动技能,提升尸狗魄敏感程度,警觉危机。 【摄柳】:三十步范围内,可将单一目标吸附到摆渡人面前五尺距离;或通过接触对某一目标进行锁定标记,视野范围之内,可将标记目标吸附到摆渡人面前五尺距离。 注:以上技能受到加持契合度的影响。 “恭喜摆渡人,品阶提升至【八品】。” 个人栏在眼前浮显、铺开。 姓名:陈酒 加持:【神冥灵官】 技能 独立技能:【飒沓】【阴阳】【借花献佛】 附属技能:【巡世】【警魄】【摄柳】 契约:【雷泽蛙(幼年)】 品阶:八品 个人栏四方边框,原本踏着浪花的独角骏马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肤色如铁的犀牛,卧在嶙峋山石之间,尾巴如同一条钢鞭,钝刀般的粗壮独角格外醒目。 讲实话,其实没有海马好看。 品阶晋升之后,个人空间容量也扩大了一倍,加陈酒身上的,物品总共几样。 【凤图刀】品质:精良 【长生燕子苗刀】品质:凡流 【无用刀】品质:精良 【唐猊铠】品质:珍稀 【贺道台的八哥笼】品质:精良 【狼首宝雕弓】品质:精良 【火莲箭x50】品质:精良 【普通箭矢x200】品质:凡俗 【符炼小陶罐伏火雷(爆炸物)x10】品质:精良 【十三年夏蝉x25】品质:精良 【金沙丹x10】品质:精良 【神将猖兵符】品质:珍稀 【龙武军旗】品质:精良 其余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汤姆逊冲锋枪、恒纲丸小太刀这类用不顺手的普通武器,或者【札幌神社御守】这样效果被顶替的,以及【蓑衣】、【人皮梵文欢喜经】、【巫经人偶】、【汉乐府批把】、【雷光双锏】……许多个陈酒用不上的含炁物品,全都挂在了拍卖行。 值得一提的是,【蓑衣】残破不堪,而且唯一的效果“辟尘驱虫”约等于凉席被加花露水,陈酒原本是抱着清理空间的心态挂上去的,估价居然有足足五十点,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明摆着的垃圾货色,真会有冤大头出价? 东西刚挂卖,暂时没拿到钱,陈酒手头还剩将近五千点。 【小炉鼎(残缺)】【金返归性(残缺)】【白也诗无敌】这几项,他也蛮眼馋的,但打算先看看拍卖行再行定夺。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以提升凤图刀的品阶为最优先。 “打开拍卖行。” 第四章 理由 输入“提升武器品阶珍稀”的关键词,一搜索,翻了两页,还真让陈酒找到个适合的。 【五彩石·霜冷(消耗品)】 效果:仅限冷兵器类,对“精良”及以下的兵器进行加强,提升品阶至“珍稀”。极大幅度增强兵器的韧性、锋利度和强度,并附加效果【霜冷】:每十次攻击将使目标产生一次僵直,持续半秒,附带低温寒属性伤害。 品质:珍稀 注:使用本物品,需要摆渡人品阶达到七品或以上,并具有铸造相关加持/技能。挂卖人承诺将免费为卖家进行操作,此承诺经过苦舟拍卖行公证。 当前拍卖价格:4400点 挂卖人:许尔善(挂卖人主动开放,可查看个人栏) 姓名:许尔善 加持:【赫菲斯托斯之握】 技能:…… 品阶:七品 陈酒注意到,对方个人栏边框的花纹,不是预想中的七品武官补子,而是一只五彩羽毛的水鸟,昂首挺胸跃立水波,他记得这个动物应该叫“鸂鶒”,代表着文官七品。 “有意思啊……摆渡人难不成还有文武之别?” 陈酒一边思量,一边往上加了一百点。 当前拍卖价格:4500点 一定时间内,如果没有更高的价格,这个东西就是他的了。有的话,拍卖行会做出提示,陈酒也可以继续加价,最终价高者得。 “摆渡人君年向你发起了一次私人会话,是否接受?” 君年? 陈酒当然记得这个人,【神武罗眷顾】就是从对方手里交换的。 来的正好,自己正好有不少关于苦舟的问题,比如“四十九席”,“三品摆渡人神武罗”,摆渡人的文武补子,如此种种,说不定能从君年嘴里了解到什么。 “接受。” 片刻的忙音,对面响起了君年的东北腔: “找个地方,聊聊?” …… 大排档烟气缭绕,玻璃灯泡光晕昏黄。小小的烧烤摊里人声鼎沸,杯盘碰撞声连成一片,劣质的塑料桌椅拥挤错落。 陈酒独自占着一张桌子,旁边是桌讲话声很大的中年汉子。他脚下摆着半纸箱的哈尔滨啤酒,已经空了两瓶。 正低头啃羊肉串,一片阴影挡住了投在桌面上的灯光。 长风衣,小矮个,长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丸子髻,脸庞白皙,略带婴儿肥。 “来了。” 陈酒丢过去一张塑料封的菜单,“我点了些,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加的。” “好说。” 君年拉开塑料椅子坐下,看了两眼,冲摊主一扬菜单, “加五个羊腰子,谢谢。” “你还挺补。”陈酒咧了咧嘴。 “补不补的无所谓,主要是好这口。”君年拔出一瓶啤酒,用桌沿撬开,“你上次的事件,我打听过了。其实也不用特别打听,审核员里谈论的不少,算是让你出了一把风头。杀皇帝,你真够尿性的啊。” 陈酒摇头: “大佬打架,我钻漏子占了个大便宜,没什么厉害的。” 或许是脾气相投,君年也不爱显摆高位摆渡人的架子,两人虽然只见过一面,说起话来却像处了挺久的熟人似的。 “那也是皇帝,一个位面的天子。弑君,史册留名的大手笔。” 君年一边大口啃着猪板筋,一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怎么想的,做这事?吃力不讨好,指不定还白惹一身骚。” “怎么想的……” 陈酒笑了笑,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进苦舟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君年微微一怔,“提这个干嘛?” “好奇,就问问。” “进苦舟之前啊……” 君年眼中露出追忆的神色, “我是东北的,九五年生人,九十年代发生了啥大事,你应该也清楚。那个时候吧,苏利安刚解体没几年,中苏边境走私活动猖獗,鞋子能换坦克,衣服能换大炮,五百火车皮的罐头能换四架飞机。我爸就是个做这行的倒爷,冒着挨枪子的风险赚了第一桶金,然后包煤矿,包石墨矿……反正捞了不少。” “仗着家里有点儿闲钱,我就成天瞎混呗,那段时间犯的事都挺丢人,不细说了。总之,我十五岁成了摆渡人,一直干到现在。” “了解了。” 陈酒点点头, “也就是说,你站的一直挺高的,没踩过泥。” 君年稍稍拧起眉头。 “我啊,和你没法比了。” 陈酒喝了口啤酒, “我家里都是工薪阶层,爸妈操劳大半辈子,只攒出个七十平米的房子。我也不是个争气的,二流成绩二流大学,要是没有意外,我毕业之后的工资应该是……三四千吧,估计还得整天加班。” “就算成为摆渡人,我第一个位面的落点也是在贫民窟,两个多月没吃过饱饭。那时候我实在没地方住啊,就和乞丐们一起挤脏桥洞,当时还有个人牙子想拐我去卖屁股,你说好不好玩。” 陈酒笑了起来,啤酒度数不高,但他的脸却微微有些泛红, “我知道普通人是怎么活的。站得高的人兴致来了,随便跺一跺脚,可能我爸妈攒了大半辈子的房子就得塌;民国那些大人物,他们吐口痰,不知得淹死几个桥洞里的乞丐。有些人觉得,普通人受苦受难是活该,他们应该自救,而不是傻乎乎站在那里等着别人来救……山里的老农连电脑都没摸过,你告诉他们it行业前景远大,能赚大钱,有屁用啊?” “你问我为什么杀姓李的。” 陈酒又倒了一杯酒,把空啤酒瓶放在塑料椅子腿旁边,玻璃瓶底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不是同情那些长安城里的人,同情,这个词太自大了。若是偏要找一个原因……我不是天生的强者,我只是运气比那些普通人好一些罢了。 “我没把自己太当回事,所以,也看不惯那些特把自己当回事的人。” 言尽于此。 两人一时默然。 烧烤摊依旧热热闹闹,露着肚皮的中年汉子们推杯换盏但是不一定推心置腹,摊主忙碌的身影被浓烟裹成了一团臃肿的模糊。 “腰子来咯” 一个胳膊上带着套袖的小女孩端着盘子,动作利落地往桌上一摆。看她的年纪,也就上小学,来帮家里摊子的忙。 “谢谢。” 君年拉过盘子,拿起一串腰子咬了两口,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开口: “我大概听懂你的意思了。不是怜悯和同情,而是同理心,对么?” 陈酒耸了耸肩,没说话。 “那你知不知道” 君年咽下食物,点了根烟,眼瞳在灯光和烟气中显得格外晦暗, “苦舟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种人。” 第五章 至高权限 ??夹在指间的香烟火星淡黯,君年神情严肃,全然没了之前的随和与放松。 ??陈酒挑了挑眉,呵呵一笑,“原来,你是来警告我的。” ??“那你想多了。”君年嘬了口细烟,“我不是代表谁来警告,只是作为一个前辈的好心劝告。” ??“苦舟不喜欢我,我可以理解。”陈酒没被君年的话吓到,表情依旧淡然自若,“上司都烦主意正的员工。” ??“倒不是因为这个。” ??君年却摇了摇头, ??“诸天万界,影响摆渡人行动的因素太多了。情绪,仇家,利益……只要在完成事件的基础上,苦舟其实不太在乎这些。重点在于” ??君年单手压住桌面,微微前倾身子, ??“你对三千位面的态度。” ??顿了顿, ??“绝大多数位面,你嘴里的普通人都是组成社会的基础,换句话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所在的位面。如果你同情,你怜悯,你向往武侠里的意气侠客,其实都没什么,因为这些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俯视和施舍。” ??“但,同理心……从个人角度,我蛮佩服你,可你偏偏是个摆渡人。摆渡人最忌讳的,就是对大衍三千界产生过于强烈的感情。” ??“我不明白。” ??陈酒拧着眉,指了指脚下,“你说感情……你对这里,没有感情么?” ??“除了这里。这里不一样。” ??君年把烟头往铁皮烟灰缸里一戳, ??“你是个新人,对苦舟的规定还不太了解。其实苦舟对事件时间是有限制的,一般而言,不允许摆渡人在某个位面滞留五年以上。客观需要五年以上来完成的长线事件,苦舟会安排不同的人接力,按阶段贡献发放奖赏。” ??君年看向陈酒,嘴角突然挂上一抹笑, ??“你在毕宿零六……也就是天宝十三年位面,有女人么?” ??陈酒愣了一下,闷闷回答: ??“没有。” ??“奇怪了嘿。” ??君年嘴里啧啧作响,“按理说你皮相不错,身子骨也壮实,血气方刚的,应该讨女人喜。咋,没遇上看对眼的呗?” ??“……来,喝酒。” ??陈酒默默拿过君年面前的空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又推回了对面,啤酒泡沫晃得溢了出来,顺着杯壁流淌。 ??君年笑了一声,“行,你洁身自好,但别的摆渡人可不像你这样老实。摆渡人行走三千世界,颠沛流离,朝生夕死,感情方面便格外炽热,情之所至,睡了谁啊,生了孩子啊……都不算稀奇。其实这些没关系,只要向苦舟付出一定代价,打个申请,苦舟也允许摆渡人将家属带来这里定居。” ??“但” ??君年话头一变, ??“摆渡人不能对位面本身,产生任何难以割舍的感情,绝对不能!也正是这个原因,苦舟绝大部分成员都出身自这里。” ??“总有例外吧?” ??陈酒又摸出一瓶啤酒,拿筷子起开, ??“据我所知,神武罗的故乡就在毕宿零六。” ??“是啊。”君年轻声说,“所以,她做出了选择。” ??这句话的语气很沉,很重,像是块大石头,压住了餐桌上的气氛。陈酒也不用杯子了,干脆直接嘴对嘴灌着啤酒。 ??“那个……串凉了,热一下么?免费的。”小女孩的声音怯生生的。 ??“哦,谢谢。” ??君年递过盘子,冲小女孩露出一个笑容。 ??陈酒目送梳羊角辫的小女孩用脑袋顶着盘子小跑离去,才重新开口问: ??“摆渡人绝对不能对位面本身,产生难以割舍的感情……理由呢?在我看来,这和执行事件并不影响。” ??君年眨了眨眼睛,“你猜。” ??“……” ??陈酒绷着一张脸,看了看手里的小半瓶酒,又看了看君年那张秀气的五官。 ??“你问我这个,我肯定不能说啊。涉及苦舟存在的根本意义,你品阶不够,我说了就是严重泄密,要罚款挨处分的。而且你心态还没调整过来,我现在告诉你,是在害你。” ??君年语气放松了一些, ??“我今天话其实有点儿多了,早进苦舟几年,就忍不住想摆一摆前辈的架子,说教一番。” ??“其实,像你这样的新人也不稀罕,你们暂时还对凡俗之众维持着所谓‘同理心’,只不过是见识得太少,力量不够强。等你走过了足够多的世界,品尝到力量的美妙与高处的风光,心态会不可抑制地发生变化。” ??“豺狼虎豹是无法和绵羊同居的,掠杀血食的野兽更不屑于守护羊群。到了那时,你自然会接受苦舟的一切,接受作为摆渡人的伟大使命,也自然会获得触摸真相的资格。” ??君年端起一直没喝的啤酒,挂着笑容, ??“你说你不是天生的强者,这话可实在有点儿伤人了。我当初经历五个苦舟事件才晋升八品,你却只用了两个,将这份成就尽数归结到运气头上,未免太看低了自己。” ??“我有一种预感,只要你走下去,只要你不死在路上,苦舟的存在意义,摆渡人的强权与力量,都离你不是很遥远。” ??陈酒沉默好一会儿,用酒瓶轻轻碰了一下君年的杯子, ??“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 ??君年点点头,饮尽杯中酒。 ??“聊点儿别的吧。” ??陈酒放下空酒瓶,探手摸向纸板箱,但箱子已经空了。他也没了喝酒的心思,拿过桌上的铁皮茶壶涮了涮杯中残酒,给自己倒了杯免费的大麦茶汁。 ??“四十九席,能说么?” ??“这些可以。” ??君年痛快答应,“读过《易经》么?” ??“上过选修课。” ??“那更容易讲了。大道五十,天遁其一,其用四十有九。大衍三千界分为四十九个辖区两仪,三光,四时,十二辰,二十八宿,对应了苦舟理事会的四十九席,目前尚有十几个缺位。” ??“审核厅、审判庭、拍卖行、鉴定处……都掌握在四十九席的手里。但这些只是附属权限,而至高权限只有一个” ??热过的食物端上来了,君年故意卖关子,又埋头啃了两口肉串,才缓缓吐出一个字: ??“炁。” ??“炁?” ??陈酒微微皱眉,倾耳倾听。 ??“我之前跟你讲过,炁是拿捏不到的风,大衍三千界的一切超凡,都是风的波纹,炁的外在演化。这个演化过程无法操控,我们只能根据规则引导,比如你的神冥灵官可以将阴气转化为魂魄养料,却无法把阴气变成你见识过的皇气……但这条铁律并不适用于四十九席。” ??“举个例子。” ??君年打开拍卖行,展示在陈酒面前, ??“瞧这个,破烂的蓑衣,品质精良,效果只有辟尘驱虫,售价五十点……不知道是哪个穷疯了的傻缺挂上去的……再瞧瞧这个,天龙八部众,品质神话,售价十七万点。” ??“风牛马不相及,对吧?” ??“可只要给四十九席几千套烂蓑衣,他们可以榨取其中的炁,凭空造出一个天龙八部众来;也可以拆分天龙八部众,制造出几千套烂蓑衣。这个过程当然不是毫无代价的,但最重要的是,他们做得到啊。” ??“换句话说,大衍三千界存在的一切超凡,只要有样本分析,苦舟便全部拥有。” ??君年瞳光熠熠, ??“苦舟的至高,便是诸天万界的至高。” 第六章 准备事件 陈酒使劲揉了揉脸,沉默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挂,开得也太大了吧。” 四十九席能够操控炁,也就是说,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原料,有对应的样本分析,苦舟便具备能力量产一切超凡。 不论是移山填海的高位加持,绝地天通的传说技能,抑或者是像【逆生种子】这般“千年一降”的神话物品,对于苦舟而言,都只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超凡打印机? 陈酒脑中一下子冒出个词,某种意义上说,比喻得相当贴切了。 这样也就解释了,购买栏中千奇百怪的货品的来历源头。 二十世纪某个时代,美元的价值曾直接与黄金挂钩,一美元约等于一克黄金,被称为“金本位”。如此看来,苦舟点数的原理其实相似,以“炁”为基础,或许应该称作……炁本位? “我猜一猜。” 陈酒开口说:“摆渡人的使命之一,是不是掠夺诸天万界的炁?” “掠夺只是方法,并非目的。” 君年轻笑了两声,也没再继续讲下去。 陈酒再进一步: “失去炁,位面会变成什么样?” “会变成……”君年跺了跺脚,“这样。” “你有个技能叫【阴阳】,”君年继续说,“那么你在这里,可曾看到过半只鬼怪?可曾碰见过半头妖精?可曾遇上任何有超凡本事的本土人士?除了暂居的摆渡人,这里是没有炁的,是个寸草不生的超凡荒漠位面。” 一辆跑车超速碾过路面,轮胎打滑声格外刺耳。陈酒向大排档外投去目光,层叠楼房上镶嵌着或明或暗的窗口,霓虹灯牌被车水马龙的人间烟火气蒸成了一团团迷蒙的光晕。 平凡又鲜活。 很难想象,一个又一个摆渡人们就潜藏在这种生活里,好似平静水面下的鲨群。 “苦舟规定,本世界中,摆渡人严禁私斗,严禁以任何形式恶意干扰日常生活。” 陈酒轻轻叩击桌面, “明明拥有凌驾于位面之上的超凡力量,却不用这份力量来作威作福……呵,定规矩的人莫非是尊菩萨么?” “觉得不合理,是因为你了解得太少。”君年耸耸肩,“这条规矩是苦舟建立之初,最早一批四十九席定下来的。本位面内一切摆渡人之间的纠纷案件,全由审判庭的秋官一脉负责。相信我,没人会愿意和那些实心铁疙瘩打交道的。” 陈酒揉了揉额头。苦舟的世界又向他揭开了一角,虽然信息又杂又乱,但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该问还是得问。 “我打听个别的。摆渡人的补子……” 话音未落,君年的脸色骤然一变,手里的细铁签子直接被捏成了麻花。 嘈杂的大排挡里,君年侧着耳朵,似乎在听什么,脸上越来越阴沉,最后重重一拍桌子。 “星罗馆……好一个星罗馆!” 满桌杯盘齐齐一跳,幸好陈酒提前拿起了杯子,茶水才没洒在裤子上。 “有些急事。” 君年一推卓沿起立,塑料椅哗啦一声向后移开。 “其实我这次找你,是来做预审的。审判庭时不时会关注一批前景有望的低阶摆渡人,审查之后签署文件,跟进培养,你在这一期的名单上……但以你目前的心态,估计心理审核那一关过不了,我先划掉你名字,以后有机会吧。” 说完,君年匆匆离去,靴子刚踩中一片小水洼,身形便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只留下潋滟的波纹,缓缓归于平滑。 “……” 陈酒又独坐了二十多分钟,离座去埋单。 拿出手机,支付宝付款,这时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新闻。 等发票的过程中,陈酒揣着打发时间的想法随手点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加粗标题: 奎屯市一化工厂发生剧烈爆炸!事故正在处理调查。 紧跟下面的是一张照片, 升燃的火光染红了半面夜幕,人群拥堵骚乱,君年那张脸庞被挤在不起眼的左下角,半明半暗。 …… 两个月一闪而逝。 砺石和刀锋之间迸出刺耳又单调的声音,泥浆顺刃口成串滚落。 城乡结合部的僻静小院,陈酒坐在门槛上,踩着水罐,低头打磨着兵器。 五尺长刀修狭如禾苗,通体不带任何赘余装饰,刀脊上的鲜红纹络纠缠如蛇,水花一泼上去,就凝结成了薄薄的霜花。 【凤图刀】 效果:【奇锋】【饮血】【霜冷】 品质:珍稀 脱胎换骨的凤图刀,普通磨石其实已经完全没效果了,与其说石头磨刀,不如说是刀切石头,稍微一使劲儿便是一片薄薄的石屑。 但陈酒依然维持着这个习惯,倾听着刀的语言。 【五彩石·霜冷】还是落进了他的口袋,最终拍卖价4800点。但他并没有和那个鸂鶒补子的挂卖人直接碰面,而是通过苦舟远程做了交易,一来一去两个小时,凤图刀便晋升为“珍稀”品阶。 “摘一道闪电,甩进黑黝;造一个深渊,劈开山谷……” 陈酒接起手机。 “喂,跃文?那几件古董已经卖出去了啊……钱直接打我卡上?数目不小,不会被查么?哦,你能处理……那谢谢了啊,回头请你水疗馆全套……靠,当然是素的,我遵纪守法。” 没多久,一条银行短信发了过来,上面那一串明晃晃的数字煞是可人。 “把这笔钱存进摆渡人的个人基金吧。”陈酒轻声开口。 “是。” 机械音响在耳畔。 个人基金,是八品及以上摆渡人的特权。苦舟会给摆渡人准备一笔款项,定期分红,受益人由摆渡人自己填写。基金的基础数目并不是那种足以上新闻的巨款,但如果积攒下几个月的分红,也足够陈酒的父母换一套大些的房子了。 值得一提的是,苦舟承诺,基金分红并不会因为摆渡人的死亡或失踪而中止,相反,如果遭遇不幸,还会有一笔更惊人的……抚恤金。 不是买命,实力再差的八品摆渡人,性命也不是用世俗的金钱来衡量的。陈酒觉得,这更像是苦舟为了解除摆渡人执行事件的后顾之忧,而做出的安排。 就在这时,一个栏目弹出眼前。 【处罚通告!】 星罗馆永久闭馆! 七品摆渡人胡海,在本位面中对八品摆渡人何彦进行攻击,造成何彦死亡。死刑。执行人:秋瑟瑟 八品摆渡人王小灿,指使七品摆渡人胡海袭击八品摆渡人何彦。死刑。执行人:秋瑟瑟 六品摆渡人根本三郎,在本位面中对七品摆渡人(审判庭刑官)唐小舟进行攻击,造成奎屯第二化工厂发生爆炸,摆渡人家属唐小山死亡,摆渡人唐小舟重伤。死刑。执行人:kyle·crane 五品摆渡人刘钰,指使六品摆渡人根本三郎袭击七品摆渡人唐小舟。死刑。执行人:kyle·crane 五品摆渡人刘虹,参与针对唐小舟的袭击事件。永久性发配边疆。执行人:kyle·crane 四品摆渡人许云归,参与针对唐小舟的袭击事件。发配边疆二十年。执行人:寅大 五品摆渡人李三川(审判庭刑官),收受许云归贿赂。发配边疆三十年。执行人:秋官 三品摆渡人王天贵,纵容下属针对唐小舟的行凶,发配边疆五年。执行人:秋官 四品摆渡人…… 足足几十个名字,最低流放,最高死刑。 “名声坏了啊……” 陈酒摇摇头。 这么一轮通告过去,所有摆渡人都会记住王天贵这个名字,记住“发配”这个字眼,也记住那长长一串或流放或死刑的名单。 通告栏隐去,但事情却还没完。 “我是秋官,二品摆渡人,四十九席‘秋时’席位。本位面内一切摆渡人之间的纠纷案件,全由我这一脉负责。现在,我对所有摆渡人说话,听清楚,是所有。” 嗓音嘶哑低沉,不像是人的声音,反倒更像苍老野兽的低吼。 “苦舟培养一个摆渡人成材,不容易。摆渡人之间,是战友,是袍泽,不是吞来吞去的蛊,也不是抢骨头的野狗。但总有些人,大衍诸天万界都不够你们折腾的,总想着内耗,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搞风搞雨……这些人,不论九品还是四十九席,你们记住一句话——” “我,还没老死。” 话尽于此。 陈酒沉默了一会儿,继续磨刀。 刀声铿然,逐渐平复了心绪。 “摆渡人陈酒,第三次苦舟事件即将开启,请做好准备。” 陈酒轻呼一口气,从门槛上站起,身上唐猊甲变幻为一袭玄黑劲装,下垂的刃口淬出一抹霜冷狭光。 “事件开启!” 第一章 日月山河永在 “任务开启!” 似乎有一片粘稠的黑暗席卷了过来,其中夹着粒粒雪花点,汹涌淹没了眼眶。 天地翻旋。 啪嗒,啪嗒。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额头,顺着刚硬脸庞的棱角渗进头发里,有一股难以言表的刺鼻味道。 陈酒抬起眼皮,正对上一双暴突的眼目! 这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毫无生气,浑浊眼白里布满血丝,就像蒙着一层暗红的蛛网,被包裹在花纹精致的黄铜面甲里。 面甲连接着庞大沉重的甲躯,胸膛被一杆尾端插在冻土里的金属粗长矛高高挑在半空,投下的阴影将躺在地上的陈酒完全罩住。 滴落在额头上的鲜红温热液体,正是从甲隙之间淌滴的。 有那么一瞬间,陈酒还以为这是一尊巫兵,而自己回到了天宝十三年的大唐。 可再定睛一看,铠甲风格明显不一样。 或者说,眼前这具铠甲,风格样式完全超出了陈酒惯有的认知! 山文胸甲,护心圆镜,兽吞披膊,腰上一条由笏头带固定的狮子头护腹狰狞慑人。但甲胄部件衔接的缝隙内,青铜齿轮、银色轴承和牛皮胶封的软管咬合纠缠,腿甲下一排黄铜质地的排气管中时不时喷出几小团淡红蒸汽,就像流出伤口的残血。 甲士下垂的双臂上,镶嵌着两支箍着铁环的三眼火铳,枪口如盛开的莲花,看样子既可以射击,又兼顾了破甲钝器之用。更不要提肋下的短铳,缩在臂甲内侧、只冒了个头的鲨齿轮锯…… 整具甲胄瞧上去, 既有古老东方的审美,又具备了蒸汽时代独有的机械式粗犷,两种迥异风格非但没有产生撕裂,反而在鬼斧神工下融合在了一起,就像……被时代的脚印踩黏实了一样。 陈酒探手摸了摸脸上的液体,巴掌举在眼前。 不是血。 血的味道并非这样,颜色也不该如此艳丽。 鲜红又晶莹的液体如同流质宝石,有些粘稠,自带温度,如果放在阳光下一照,怕是会折射出漂亮的绚烂彩光。 液体扭曲变幻,变成几排小字。 时间:明天熙六年(公元1666年) 位置:西伯利亚(北海),北纬63.5度,112.3度 “摆渡人已晋升八品,开启新权限:【位面史册】+【前置身份】!” 【位面史册(简略介绍)】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16世纪中期,新动力的发现震惊了整个文明世界。 这是一种艳红如鲜血、灼热如岩浆的流质,点燃可以爆发惊人的高热,也可以使金属变质,焕发出新的神奇属性。 大西洋诸国称之为“红水银”,明国称之为“丹瑞”。 人们将稀释过的红水银注入蒸汽机,新时代的浪潮随着蒸汽滚滚而来,裹挟着整个世界冲向了不可知的未来 淡红的蒸汽横渡大西洋,为新大陆的野蛮土著带来了《圣经》、疾病和死亡;火铳和铅弹黯淡了三衣大食的星与月,中西方的丝瓷商路上再无险锋;装载合金撞角的破冰船撕裂了极北的万里冰层…… 而在遥远的东方,明国人利用荒山野岭中的数座丹瑞矿藏,来耕种,来建筑,来……征服。一百余年间,南讨土蛮,东驱建奴,北灭瓦剌、鞑靼……而内阁和皇帝的野望远远不止于此,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南洋,投向了西域,投向了北海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该为明土! 明天熙一年(公元1661年),西伯利亚开掘出红水银矿,恐怖的储量令世人为之发狂。而曾统治这里的国度早已在几百年前一夜覆灭,徒留冰雪覆盖的断壁残垣。 明国先遣军北海拓荒卫所带着大明皇帝至高无上的圣旨,踏上了这片无主之地,他们面对的,是苍白的苦寒、食人的罗刹妖,以及破冰渡洋而来的西方诸国殖民者…… 【前置身份】 您在本位面的身份是:阿什河卫·小旗官 你所在的部队,在护卫国内移民支援北海第三千户所屯田的过程中,遭遇了敌人的袭击! 【任务栏】! 前置任务:抵达北海第三拓荒千户所(完成前置任务,开启完整事件)。 “了解。” 陈酒打了个响指,唐猊甲舒张变幻,成了一副寻常的山文甲。 他又试着研究了一下那具蒸汽甲胄,但对方已经死透了,实在看不出什么新东西,便将目光投向了四周。 放眼望去, 泡在雪泥里头的残旗裂甲,裹着厚厚棉衣的尸骸断躯,散乱的鸟铳、长矛、刀剑、燧发枪、压着车轮的佛郎机与折断的军旗……北海自古严寒,军旗上的血渍已经冻成了掺红的冰棱子。 其中,几具损坏的蒸汽甲胄格外醒目,有些是明军风格,有些则不是,散落的零件泡在积着红水银的小洼里,温泉一样冒热气。 就这么一小会儿,陈酒眉毛上便挂了层霜,张口哈出大团白汽。 “遭遇袭击?看来,已经战败了啊。” 陈酒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他耳尖微微一颤,握住凤图刀柄,扭头望向了一个方向。 …… “德雍,你为什么不动作快一些?尽快把战场打扫干净,咱们好上车回去。大部队已经走远了,咱们落后了太多。” 几句尼德兰语从金属面甲下涌出,被寒风吹得有些模糊。一具银白色的高大蒸汽甲胄靠在一辆轮子巨大的蒸汽机车上,胸前板甲的郁金香金漆纹饰在阳光下闪耀。 “闭嘴,” 另一具蒸汽甲胄语气不耐, “如果你肯挪动一下你那尊贵的屁股,咱们早就完成了少校的任务。你这个对战败者挥刀都不敢的胆小鬼。” 一边说着, 德雍探出臂甲下的轮锯,淡红蒸汽催动钢铁链条狂旋,将一名奄奄将死的农民切成了两半。 “我可不是胆小鬼,我亲手用长矛捅穿了一个明人骑士的胸膛,把他高高架了起来。唔,就像那位刺公一样。” 银白甲胄摇摇头, “我只是对浪费行为深恶痛绝。” “浪费?这是任务!” “这是浪费,可耻的浪费。” 银白骑士继续摇头晃脑,“咱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截住这支队伍。军人当然该杀光,但明人的农民很会种地,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回去,给他们戴上辔头和枷锁,偏要全部杀光?我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商人,我从小受的教育不允许我浪费财货。” “你刚调来西伯利亚不久,没有和明人的火骑兵交过手。以火骑兵的速度,咱们如果带上俘虏,肯定会被追上。” “火骑兵?” 银白甲胄嗤笑, “听上去像童话故事里的二流货色。” “火骑兵这个名字是咱们起的,因为他们那些来自地狱的战马。” “天呐,他们居然还在用马!”银白甲胄发出一声大大的感慨。 “别小瞧他们,他们在明国军队内很珍贵,一般被明人称作……”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至。 而在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德雍便扬起了旋作的轮锯。箭头撞上锯齿,眨眼就被绞成了碎片。 “有敌……” 嗓子眼刚蹦出一个半单词,德雍眼前突然炸开一团浓烈的火光。 【火莲箭】 效果:离火裹缠之箭。 爆炸吞噬了大半个蒸汽甲胄,零件崩飞,铜管溶化,德雍摇摇晃晃,险些就此瘫痪下去,幸好蒸汽背包和动力中枢没有被炸烂。 “这是什么?新式火炮?!” 银白甲胄大惊。 摇摇欲坠的旗杆下闪跃一个明卒,陈酒埋着脊背迅速前抵,如同一头冰天雪地里扑击的鹰隼,眼中同时映出了德雍的甲胄损毁情况,喷涌红水银蒸汽的铜管像极了断掉的血管。 “还行,不算结实。” 射这一箭,是为了评估蒸汽甲胄的实战水平。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 动念头之间,陈酒瞧见银白甲胄举着臂甲上的火铳,瞄准半秒钟。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铁砂铅弹撑满了眼帘! 第二章 铁骑 ??喀拉一声响,火铳弹膛开合,弹出一枚冒着硝烟的铜壳。 ??“炸成碎肉了……” ??银白甲胄轻呼一口气。 ??得益于家里购买的战争援助债券,自己的铳装霰弹是军需官特制的,铅弹铁砂都经过红水银长时间浸泡,火药内也掺有少量胶质红水银,可以打穿两指厚的精钢板材。任何哺乳生物,都不可能在那样的弹幕下存活。 ??那个明人的冲锋甚至让他联想到了离膛的炮弹,即便以一名蒸汽骑士经过多年训练的反应速度,也只来得及瞄准开一枪罢了。 ??虽然,蒸汽甲胄的合金外壳绝不畏惧任何落后的冷兵器,但他心里却有一种预感在疯狂呐喊远一些,离对方远一些! ??他选择顺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话说回来,那明人的速度简直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莫非是佩戴了某种小型蒸汽设备?可又没瞧着红水银蒸汽…… ??飒! ??银白甲胄正想着,眼洞里的双瞳豁然瞪圆。 ??一道衣甲簌簌的轻灵甲袍冲散了烟团,速度没有减慢丝毫! ??陈酒感受着身上的微微痛楚,眉头稍拧。 ??绝大多数铁砂铅弹都被唐猊甲挡住了,有五枚铅弹嵌入甲片,未能破甲;两枚铅弹成功穿透,但余力已竭,只擦破一层油皮。即便如此,陈酒也多多少少吃了一惊。 ??唐猊甲珍稀阶的防护性能,陈酒最清楚。 ??这枚霰弹的威力,怕是已经远远超越了自己使用过的二战冲锋枪,和宝雕弓射出的普通箭头相比也不遑多让! ??看年代,不该有这么高的技术水平……又是劳什子红水银?陈酒心里盘算着。 ??三十步,抬手一招。 ??摄柳 ??陈酒想试一试,自己的技能是会对甲胄里的人起效,还是对蒸汽甲胄整体有效用。 ??结果,什么都没摄过去。 ??摄柳的力量一延伸到甲胄上,似乎就被什么东西隔断了。 ??陈酒的眉头拧得更紧,眼瞅着银甲在视野中不断放大,便也不再费神思量,原本留有余地的脚下速度又拔升一层! ??银甲红着眼睛向前一跃,臂铠下弹出一柄细长的刺剑,朝陈酒闪电般刺落。 ??寒芒交错。 ??剑锋临头的刹那,陈酒脚步一错折腰一翻,身形腾挪之间,凤图刀贴着剑脊滑动,磨出大串的刺眼火花。 ??刀口一路上推,势头忽一变,如同一条刁钻的赤炼毒蛇,咬住了刺剑和臂甲间的隙口! ??齿轮崩飞,蒸汽汹涌。 ??银白甲胄眼睁睁看着细剑被卸掉,重重砸落在雪里;眼睁睁看着对方泥鳅一般灵活地从自己腋下穿行而绕,肋间短铳火舌喷吐,却只捕捉到一小片裙甲。 ??他骇然回头, ??那个明人却没有趁机对蒸汽背包动刀子,而是冲向了正在调整甲胄的德雍。 ??“杀一个,留一个。” ??陈酒一脚踏在雪地上,引得雪尘四起,刀锋随着跃升身形戳穿了面甲的眼洞!而此时,那柄轮锯才刚抬一半。 ??铅弹、铁砂和弹头从铳口内喷薄而出,银甲发出一句声嘶力竭大吼,毫不犹豫朝战友火力全开! ??甲胄被弹幕撕扯得支离破碎,笼罩在浓浓的红蒸汽里,但那个明人已经蹬踩着德雍的头盔,早一步踪影全无。 ??“巫术,东方巫术……” ??银白甲胄瞳孔缩如针芒。 ??只有红水银能对抗红水银,这是明世界所有军队的共识。 ??而眼下,两具高贵的蒸汽甲胄居然被一个明国小卒子用刀剑肆意宰割,几乎沦为砧板鱼肉,这种事情拿回去一说,只会换来军法官的一顿鞭打。 ??如果,还有机会回去的话…… ??银白甲胄一抬头,磨亮的面甲反射出一抹旋落狭光。 ??…… ??铛啷~ ??火铳、手炮、燧发枪、短链锯,射网器……一件件家伙什随着刀光劈凿拆落,摔在雪地上。 ??庖丁解牛。 ??原本光鲜亮丽、造型优雅又森严的蒸汽甲胄身上全部武器都被拆了个精光,好似一只拔光了刺的刺猬。 ??“我投降,投降……” ??面甲弹开,露出一张鼻梁高挺的年轻脸庞。 ??对方嘴里叽里咕噜的,陈酒也听不懂,抬手朝着某个方向随便一指: ??“跑。” ??“……” ??年轻人一脸茫然。 ??陈酒用刀背敲打了一下银白甲胄的腿甲,重复说: ??“放你跑。” ??年轻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大喜过望,排气铜管中喷出大团蒸汽,环状甲片或收缩或舒张,二话不说直奔机车而去。 ??正跑着,他眼角余光一瞥,那个明人居然紧跟在自己身侧,并驾齐驱。 ??离机车还差几步,陈酒骤然提速,挥刀在银白甲胄面前的雪地上劈出一片刀痕! ??年轻人头皮一炸,忙不迭紧急刹车,扭头奔向另一个方向。 ??跑出一段距离,陈酒又出刀阻拦。 ??再跑,再拦。 ??两人一追一逃,在四面八方徒劳画着圈。每当银白甲胄速度稍稍慢下去,打算开口讲话,陈酒便一刀背重重打在铠甲上,吓得对方继续豕突狼奔。 ??“转向和动作都很灵活……至于速度,和后世的坦克差不多……” ??陈酒暗自点头。 ??终于,甲胄咚一声半跪在地,背上的机箱一下子弹出,露出驳接的铜管和机簧。 ??几小团淡红蒸汽有气无力地溢了出来,就像将死之人的最后两口浊喘。 ??“没劲了?” ??陈酒打量两眼机箱,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蒸汽机车,上前从车上扛起一个钢壳铜沿的金属背包。 ??荷兰陆军?制式红水银蒸汽背包1型 ??效果:储存有经过精炼煤油稀释的液态红水银,易爆易燃。是荷兰陆军中最常用的款式,适用于大部分陆上蒸汽甲胄。 ??质:精良 ??陈酒带着背包回去,一下子突发奇想,拍了拍胸口,召唤出小白蛙。 ??似乎是天太冷的缘故,小白蛙只露出半个小脑门。 ??陈酒指了指输能管: ??“蛙兄,请一小口。” ??科生的思维粗暴而简单:都是机器,备不住管用呢? ??雷泽蛙嘴巴一张,吐出小片雷光。 ??“啊啊啊啊啊!” ??雷光往铜管里灌,电弧攀爬在齿轮之间,甲胄里头的荷兰人发出惨烈的嚎叫。 ??虽然电量不高,不至于致命,但依然堪比残酷的电刑。 ??“好像不太行。” ??陈酒耸了耸肩,将背包往甲胄背部一推。 ??咔哒, ??铜管驳合,卡簧咬扣,银白甲胄随之微微一颤,引擎里的蒸汽重新涌冒。 ??“接着跑。” ??“跳。” ??“跑快点儿,不然砍你。” ??“动力又用光了?满满一背包红水银,也就只够维持全速十分钟……那我拆几个零件看看。” ??“唔,再拆几个……” ??“这些针是……用来接驳神经的?嚯,这个位面的科技树到底点成了什么样……” ??“奇怪了,这枚齿轮从哪儿掉出来的啊……” ??“全拆了得了。” ??…… ??寒风打着旋儿呼啸,吹动亚麻色的淡黄头发。鼻梁高挺的年轻人最终被陈酒剥了出来,两只巴掌用捡来的断箭戳穿,裹着单薄的衣衫瑟瑟发抖。 ??鲜血顺着箭杆流淌,没几分钟就冻成了冰棱子一串。 ??陈酒脚下,静静躺着零零碎碎的零件和甲片。 ??爱国者111型(损坏) ??设计师杰林?道奥伦最广为人知的作,曾凭借爱国者一系列作荣获威廉三世亲自颁发的奖章。爱国者111型以造价低、耗能小的突出特点,得到了荷兰王国皇家陆军的广泛应用,被誉为“荷兰男子汉最钟爱的钢铁情人”。 ??效果:第四档蒸汽甲胄 ??质:精良- ??“大概摸清了。” ??陈酒拍了拍巴掌。 ??这具爱国者111型,防御水平和移动速度约等于一个猖兵,但力量爆发与远程打击明显优越了许多。 ??相比之下的缺点是,续航差,对后勤要求高:优点则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蒸汽甲胄似乎可以完全免疫摄柳和借花献佛,具体还得进一步研究。 ??“搞几具回苦舟,不知能卖多少点数……” ??陈酒一拽年轻人,登上了轮子巨大的蒸汽机车。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赶回北海第二千户所,开启完整事件。 ??但…… ??“这玩意儿咋开?” ??车上没有方向盘和油门,只有一堆拉杆和按钮。 ??陈酒拨弄来拨弄去, ??没两下,引擎里头冒出一大股半黑半红的烟。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年轻人拼命摇头,嗓音惊惶。 ??陈酒充耳不闻,又扳下一个拉杆,机车终于颤了一下。 ??“能用了?” ??陈酒动作顿了顿,但颤抖依然在继续,愈演愈烈。 ??不止一辆机车,凌乱的甲胄零件,冻着血的冰棱子,尸横遍野的残兵,插在冻土里的旗杆……目之所及一切的一切,都在震颤,红水银坑洼泛起波澜。 ??陈酒扭头一望。 ??雪原尽头,席卷来一大片飞扬的鬃毛。 ??那是一队骑兵。 ??沉重铠甲被挂在骏马上,随着疾奔,时不时暴露出运作生热的齿轮和弹簧。 ??几排粗大的铜针插在了战马脊柱左右两侧,高压不断将丹瑞泵灌在肌理之间,刺激着器官。 ??战马双眼通红如血,鼻腔里喷出灼热的气柱,就连肌肉上的汗都是淡红颜色的。 ??凡是马蹄踏过的冻雪,甚至呈现出了融化的迹象。 ??这副可怖模样,哪里还是什么马?分明是发狂的凶兽! ??骑士扛纛,旗帜招展。 ??大字耀耀。 ??关宁! 第三章 故乡人 关宁? 关宁铁骑? 陈酒微微一挑眉头,心中泛起些许不解。 在他所了解的那个时空里,关宁铁骑是明末赫赫有名的骑兵精锐,以归汉的辽人为主体,专门用来应对建州女真。 可按照这个位面的历史发展趋向,努尔哈赤尚未出生,建州女真尚未凝聚成型,明国便已经依靠蒸汽力量将建奴驱逐出了黑水流域,这支军队根本没机会登上历史舞台才对。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存在,也不该直接打出关宁的大纛……关宁之名取自于“山海关——宁远”一带军防重镇,哪儿有军队会用自家的出身地名来当正式旗号的呢…… 铁骑倏然而至,放缓蹄声。 骑兵散开阵型,搜索打扫。 “有活下来的弟兄。” 几个骑兵发现了车上的陈酒,而陈酒也看清了他们的装备。 雄健高壮的关宁战马和陈酒印象中的夏尔巨型马差不多相似的个头,浑身流淌着淡红汗滴,仿佛笼罩在一团火焰里。 它们面铠上刻着睚眦、狮子之类的浮雕,颈铠左右悬有射网器、火榴弹与短粗的三管霹雳炮,马鞍两侧则紧贴蒸汽驱动的锯齿链锯,仿佛鹰隼收束起来的翅膀羽翼。 左面链锯上方五六寸,固定了一杆鹅蛋粗细的精钢重矛,鞍里的骑士被齿轮和甲片层层裹住,精确控制着所有武器的朝向。 野蛮民族的原始兵种? 不,是蒸汽与血肉相结合的小型移动炮台! “弟兄,你命大。” 一个骑兵解下腰间的水囊和袋子,抛给陈酒, “信使一来求救,千户所就派我们出兵了,可终究迟了一步,狗日的红胡子……我姓叶,松山人。弟兄你怎么称呼啊?” “阿什河卫,步军小旗陈酒。” 陈酒灌了口水,水居然还是温热的,应该在红水银蒸汽里头泡久了时间。 “步军……” 骑士下意识挺了挺腰杆。 倒不是他在拿捏什么造作姿态,只是在蒸汽时代的大背景下,精锐关宁铁骑面对普通步军兵种,优越感是难免的。 说起来,陈酒的官职好歹也是小旗,可叶姓骑士完全不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陈小旗莫慌,跟我们回去喝顿酒,裹棉被烧火炕好好睡一觉,今天的惨事就都能忘掉了。艹,那帮狗日的红毛番夷,贼盗野种。” 骑士又忍不住骂了一遍,侧头打量, “诶,你还俘了一个鬼佬……” 目光一下子凝固。 小红毛单薄的衣衫上,金线刺绣映着微芒。 郁金香纹。 北海明军都认得出,这是荷兰红胡子的蒸汽甲胄专属徽记,而那小红毛的肩上、颈上、背上都有新鲜的细小伤口,是驳接针伤痕无疑,证明对方刚离开蒸汽甲胄没几分钟。 “这是……红胡子的丹瑞虎贲?!快,去禀告百户大人!” …… “禀告百户大人,荷兰夷本次突袭,共出动蒸汽甲胄十八台,战兵百余人,全部乘坐丹瑞机车,总战力是我方队伍的三倍。由于迁徙百姓所需,我方随行步军轻车简从,未曾装备丹瑞重火器,只带了几台霹雳雷几台虎蹲轻炮,故而始料未及之下,两百余军民顷刻间覆亡。” “红毛鬼……” 听着汇告,领兵百户冷住一张脸,大帽飞碟盔下的凶狠虎目阴沉欲滴, “咱们的行军兵力、路程和时辰,让他们摸了个底儿掉啊。二百多条人命……锦衣卫那帮子人,白吃皇粮!” 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淡红的气柱。 这时,一个骑兵策马赶来,在马背上一抱拳,开口说: “大人,那边找到一个活下来的小旗,他还俘虏了一个红胡子的丹瑞虎贲。” “哦?带来俺见见。” 过了没一会儿,陈酒便用脚踹着荷兰小红毛的屁股,来到关宁铁骑百户面前。 “报上姓名。” 陈酒左手抓着牛肉干,右手端着水囊,用一大口温水把满嘴的牛肉送下去,抹了抹嘴,方才回答: “阿什河卫小旗陈酒,奉命护送百姓迁往北海第三千户所屯田。” “陈酒……” 听到这个名字,百户脸色变了变。 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威严着一张脸,继续发问: “为何你毫发无伤啊?” “卑职运气不太好,刚一交战便被炸晕了,醒来后只来得及逮住鬼佬一条落单的尾巴。”陈酒面不改色编着瞎话。 “晕了?” 百户冷哼一声,“怕不是给自己找了个畏战避战的由头吧?” 陈酒垂下眼皮,不卑不亢, “大人偏要如此认为,卑职也没办法。” 百户浓眉一横,本想发作, 但一想到千户大人临行之前的叮嘱,愣是强压住了心头火气。 “这个鬼佬,你俘的?” “正是。” “你是丹瑞虎贲?” “不是。” “不是……那你怎么俘来的?” “战而胜之,便俘了。”陈酒语气坦然。 百户眼角抽了抽, 朝某名亲兵一指。 “这小旗官被炸昏了头,满口胡言乱语。你不是懂红胡子的话么?替俺审问一番。” “是。” 亲兵上前揪住小红毛的衣领,二话不说先啪啪甩了两巴掌,嘴里紧接着吐出一串叽里咕噜。二人交流一番,亲兵的神情越来越古怪,语调也越来越高,到最后一脸匪夷所斯。 “大人,这个鬼佬是荷兰夷的丹瑞虎贲,奉他们校尉的命令留下扫尾。他还说……说……”亲兵支支吾吾。 “快讲!”百户神色不耐。 亲兵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陈兄弟神勇非凡,只靠**凡胎,用一柄刀便轻易砍翻了他们两台蒸汽甲胄。” “放他妈狗屁!用刀砍……这还是人么?有这神仙本领,怎么不去劈华山?!” 百户脱口而出。 一个丹瑞虎贲有多宝贵? 大明北海卫所军卒上万人,也不过只有几百台蒸汽甲胄、近千关宁铁骑而已,这也是大明最强悍的两个陆上兵种。 只有丹瑞才能对抗丹瑞,面对寻常军卒,丹瑞兵种破阵如撕纸裂帛! 蒸汽甲胄被刀砍翻?! 相比于这套离谱的说辞,百户更愿意相信是这个小红毛憋不住出来撒尿,被陈酒敲了闷棍。但就算陈酒有心冒功,鬼佬也没必要帮腔…… 想到这里,百户忍不住看了眼陈酒。 两人目光正好对上,陈酒咧了咧嘴,拉扯出一个微笑。 “……” 百户又想起了那番话。 …… “千户大人,卑职这便出发了。” “去吧……唔,等一下。” “大人还有吩咐?” “那支队伍里,有个姓陈名酒的小旗官,与我有些渊源。死了便算了,就当我根本没提过这个人;没死,你帮我多注意一下即可。” “是大人的亲戚故旧么?” “算不上,勉强算个……老乡吧。” “卑职明白。” “对了,还有一点——那个陈酒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可能会略显……惊人,只要影响不坏不大,你也不必深究。 “卑职……明白。” …… “奇奇怪怪的本事……” 百户吐出一口白汽,“记,阿什河卫小旗陈酒,俘敌一名,杀敌一名,俱为荷兰夷丹瑞虎贲,记功待赏。” “谢大人。”陈酒抱拳回应。 “你该得的。” 百户微微前倾身子, “会骑马么?” 陈酒点点点头:“能骑。” 【神铭】全面增幅了身体素质,也大大提高了协调性。抛开那些摄人心神的武器,关宁铁骑们操控丹瑞战马,其实也不是用太复杂的装备,缰绳马镫而已,陈酒又有“亲和百兽”的特性,骑一骑应该不在话下。 “那你就暂时编入我麾下吧。来,给他一匹备用马。全军听令,时辰紧迫,准备开拔!” 百户吩咐完,声音低下去嘟囔着,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本事。” 叶姓骑士给陈酒拉来一匹战马,陈酒探手摸了摸马脖子,踩着马镫翻身而上。 满身红汗的高头大马晃了晃头颅,眼球依然被密集血丝裹满,充斥着暴躁与疯狂,但脾气似乎温驯了些许。 【汗血山丹驹】 明国特殊兵种,大明马政司从祁连山冷龙岭北麓的山丹马场中挑选最上等的良种驹,持续注入稀释过的丹瑞,刺激器官,压榨潜能,野蛮其体型。进行丹瑞改造之后,汗血山丹驹的交配**会大大提升,但将完全丧失生育能力,寿命最高不超过三年。 技能: 【汗血】:汗血山丹驹善于负重奔袭,日行千里,耐力极高,不畏寒热。其疾如狂风,其倾如山崩。 【蛮凶】:汗血山丹驹凶如蛮兽,悍不畏死,面对火炮冲锋,将会进一步激发它的凶狂。 【踏山】:汗血山丹驹的马蹄铁内藏蒸汽机械装置,平原丘陵如履平地。 另一边,副百户对着百户建议说:“大人,死者为大,要不要留几个人,给军民们挖个坟立个碑?” “血味儿混进风里了,罗刹妖就要过来了。人留少了,白白折损;留多了,耽搁时辰。” 百户摇摇头, “就这样吧。” “但……入土为安……” “你觉得,这些军民泉下有知,他们是希望咱们把时辰白白浪费在挖坟上,还是希望咱们留着力气替大家报仇讨债?死者为大,哪个是大?”百户攥着缰绳,声音冷冽。 “报仇……” 副百户终于听出了百户话里的意思,顿时一惊,“大人切不可搏一时之血勇,贸然追击,恐有伏兵啊。” “我不追击。红胡子敢挑衅,敢作孽,就敢在前头给咱们下套子,等着咱们往里钻。但他们残害了大明的百姓,使诈伏杀了咱们的袍泽,这口血万万不能往嘴里吞。咱们——” 百户一扯缰绳, “以牙还牙!” 第四章 还你一个烽燧堡 炮火撕碎了岩石垒叠的寨墙,发狂的高头大马一蹄将木头寨门踹塌。翅展的链锯像是镰刀收割麦穗般在门口犁出一片平坦。 如狂风骤雨。 荷兰守军零星的炮声铳声和喊杀声很快便雨打风吹去,仅仅几分钟,这个只有十余人的哨所便成了铁蹄下的废墟。 陈酒想的没错,相比于“骑兵”,“机动小型炮台集群”显然更适合这支部队。 寨墙上, 陈酒看了看身前看似完好的炮筒型射网器,又看了看手里头的大颗弹簧,眨巴眨巴眼睛。 【大型射网器·狼蛛3型(损坏)】 荷兰国陆军制式非杀伤性中型兵器,可连续发射三枚【蛛絮】钢网弹。但经过某个门外汉粗暴地、毫无技巧地改造(破坏),它目前只是一管徒有其表的烂铁废铜。 效果:空 品质:精良- 刚刚那一轮拔寨冲锋,陈酒也驱策战马象征性跟着冲了一下,结果好巧不巧被网了个正着。 虽然他当即就抽刀劈开钢网,可在那些游刃有余的关宁骑兵面前还是不大不小丢了个脸,于是一攻破哨所,他便找来了这里,打算拆开射网器来报……研究一下。 一旁的姓叶名山的骑士看不下去了, “陈小旗,我来吧。” 他从陈酒手里拿过弹簧,打量了两眼,开膛,检查,安装,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最后“咔哒”一声扣上镀铜外壳。 “妥了。” “好手艺。” 陈酒竖起大拇指,另一只手随意挥动凤图刀,将射网器劈了个稀碎。 大件也带不走,当然不能留给红胡子。 实际上,此刻的哨所内火光熊熊,所有人都在搞着破坏。 “谈不上手艺,熟能生巧罢了。” 叶山看陈酒这一刀,眼皮跳了跳,“进了关宁铁骑,其实没表面上那么风光,除了拉出来打仗,整天也就放马喂马保养武器。这些铜铁疙瘩,在我们眼里可比婆娘还熟。” “关宁铁骑……” 陈酒状似无意地开口说, “我说句浑话,这名不够威风,听上去像是拿地名凑的。” “谁说不是呢。” 叶山耸肩, “军中流言,是二十多年前,成立关宁军的那位总兵大人有句话,‘大明得有一支关宁铁骑,不然味儿不够正’,才起了这个名。咱们所的黄千户也对这句话十分……推崇。” 他又笑了笑, “不过倒也没啥,只要我们足够威风,名字自然也就威风了。” “是这个理。” 陈酒嘴上附和,心里却有些发笑。 大明得有一支关宁铁骑……这句话,很有摆渡人的风格啊。 突兀的脚步声打断了陈酒的思绪。 背上插着小旗的传令兵在哨所内奔跑,高声的呼喝刺破风雪: “百户大人有令!除轻装斥侯外,全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天黑之后,咱们去拔了红胡子的白鹿丘烽燧堡!” “白鹿丘?” 叶山咂咂嘴,“这儿是青芒山周围,马儿又得受累长奔咯。” 陈酒没接话茬,因为他眼前弹出了一个栏目。 【触发特殊任务:铁骑强袭】 任务目标:帮助关宁铁骑百人队,攻破荷兰泰勒斯兵站(明称白鹿丘烽燧堡),并使明国一方的战损降低到10%以下。 失败惩罚:无 “摆渡人,请注意!完成特殊任务,将大幅度提高事件结束后的任务评价和结算奖励,并获得特殊购买权限。” “是否接受?” “接受。” 无失败惩罚,陈酒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盯着面板摸了摸下巴,扭头问叶山:“那个小红毛绑在哪儿?” …… “拔了四个小寨哨,闹出的动静不小,红胡子肯定……那个词怎么讲来着?哦,惊弓家雀儿,他们肯定以为咱瞄的是青芒山烽燧堡。” 百户粗糙的指头在兽皮地图上一滑, “到时候咱们就调头长奔,翻山越岭直接往白鹿丘背面插,插他个不穿裤子!” 青芒山和白鹿丘之间的距离,蒸汽机车需要跑整整一日半,但关宁铁骑只需要半日。 这倒不是说明战马速度真的有机车的三倍,只是蒸汽车受车轮所限,只能走开发好的大路;汗血山丹马却具备【踏山】特性,西伯利亚少险峻高山,多冰碛丘陵,正适合山丹马发挥。 “打烽燧堡……” 副百户抿紧嘴唇, “堡和寨不一样,小寨哨兵力少,装备差,蒸汽甲胄也没有一台,打就打了,顶多搭上几个轻伤;烽燧堡守军至少二百,布防丹瑞重炮,常驻十几台蒸汽甲胄……咱们损失不会小啊。” “有的赚。” 百户淡淡回答。 “还是派人向黄千户报备一下……” “一来一去,得多久?”百户一拍地图,“出发前黄千户已经说了,这支队伍全权交由俺,俺有权下行军令。” “当兵的不怕疼,只要敌人更疼就行。” 百户眼神发狠,继续说, “西洋人欺软怕硬,不讲道德,红胡子已经咬掉了咱们一块肉,不卸掉他们几根指头,他们下次就有胆子捅咱们腰窝。你我的家人都在千户所屯田,咱们在外头多流点儿血,家人就能多种几颗粮,多掘几个丹瑞矿井,听懂了么?” 副百户和百户对视了片刻, 低下头, “是。” “那就准备好……” 话音刚落,众人眼帘中突兀闯进了一片裙甲,伴随着啪啪啪的声音。 陈酒一脚踢动了旁边几十斤的废炮筒,一屁股坐在上面,不顾旁边站立的一众总旗的怪异目光,望着百户,鼓着掌: “说得不错。” “……” 百户额头青筋跳了跳,“谁让你坐的?你只是个小旗!” 陈酒笑了笑。 其实他从一开始碰面就隐约看了出来,两人虽然素不相识,一个是有品有阶的百户,一个只是区区小旗,对方却对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放纵和忌惮。结合叶山的话,陈酒能猜测得到,那位黄千户就算不是摆渡人,肯定也和摆渡人有什么牵扯。 既然这样,就好办了。 “你想看我的本事,来,瞧瞧。” 陈酒抬手一招,发动【借花献佛】,将百户腰间的短铳隔空摄到了掌心里。 【借花献佛】的介绍里,“大概率”只是成功的基础概率,经过陈酒反复试验,80%左右,发展上限才由佛法水平和技能契合度决定。 “你!”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拔铳! 刀枪环绕之下,陈酒表情轻松地掂了掂短铳。 精良品质,而且是小型火器,威力远远不如蒸汽甲胄的霰弹。 嗯,扛得住。 他朝百户露出一个笑容,下一刻,居然对着自己另一只手扣动了扳机! 砰! 硝烟四溢。 陈酒缓缓松开巴掌,一颗扁了的铅弹叮当一声坠落在地,掌心一小片唐猊甲悄悄缩了回去,完全没人注意得着。 “金刚不坏?!” 百户的脸绷不住了。 “额……对,正是金刚不坏。” 陈酒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开始瞎编, “我小时候有幸得遇山中高人,学了一手神奇妙法。血肉之躯搏杀蒸汽甲胄,是真的;金刚不坏,也是真的,而且玄妙远远不止于此。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拿炮轰我两下,验验成色。” “你自己说的,你被炮炸晕了。”百户冷笑。 “那时事出突然,来不及念咒。但如今我已经准备好了。” 陈酒一边说着,一边巴掌用力,将屁股下炮筒的铜铸把手生生捏扁掰断。 “嘶~” 看得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陈酒微微前倾身子,“给我个机会,我可以提前潜入烽燧堡夺门,届时里应外合,不比你一头莽上去硬冲要实惠得多?” “……出了差错,你就是打草惊蛇!” “没出差错,能少死很多人。关宁铁骑贵重,折损了,你也心疼。” 陈酒顿了顿, “想一想,如果黄千户在,他会怎么选?” “……” 百户抿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你只有半天时辰,天色一黑,俺在外头看不到城门打开,便会立刻撤军,反正烽燧堡也不只有一个。若是事成了,俺给你报首功。” “合理。” 陈酒点点头。 百户继续问:“你需要什么?只要有,俺都吩咐他们准备。” “不多要。” 陈酒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 “一匹汗血山丹马,用不着披挂,来赶路;那个小红毛给我,用来开路;叶山也暂时借给我,他懂红胡子的话。半天时辰,我还你一个脱了裤子的白鹿丘烽燧堡。” 第五章 小不忍则乱大谋 “陈小旗,你还会玩鸟啊?” “听腻了。” “啥?” “我说,这是妙法。” 陈酒手里抓着一只西伯利亚亚种雕鸮,往八哥笼门里头塞。 雕鸮属于大型鸮类,体长65~89厘米,陈酒抓到的这只是幼年,那也只能在不伤害的前提下勉强塞进笼子,羽毛都成了皱巴巴一团。 西伯利亚鸟类丰富,像西伯利亚山雀,体型就更加适合八哥笼。 但一来,西伯利亚山雀夜晚是半冬眠状态,不像雕鸮昼伏夜出,夜视敏锐;二来,陈酒个人还是喜欢威风一些的。 终于塞了进去。 【贺道台的八哥笼】发动效果,视野共享开始。 雕鸮展翅而飞,从山坡后头升起,飞向了暮色下的烽燧堡。 从藏身的山坡后头往那里看,荷兰人风格独特的半月堡好似雪间的一颗碎石。叶山仰望雕鸮消失在铺着苔藓与雪壳的山坡那头,刚一回头,八哥笼已经被陈酒收回了个人空间。 “袖、袖里乾坤?!” “嗯,对。” 陈酒随口敷衍。 “陈小旗,哦不,陈大哥。” 叶山搓着手,“要不教咱一手妙法呗?我也想顶着火炮金刚不坏。能扛住荷兰夷和西班牙的就行,英格兰炮弹太凶,我也不贪。” “好啊,教你一句咒语。” 陈酒瞥了他一眼,恶趣味顿生, “神助拳,义和坛,天无雨,地焦旱。” “神助拳……” 叶山愣了愣,“这就行了?” “当然不行。童子功,教不了。” 陈酒从山丹马背上拖下五花大绑的小红毛,轻飘飘丢下一句。 说来奇怪, 陈酒来到这个位面之后,遭遇的蒸汽甲胄和各色武器,大多都有“精良”品阶的评价,证明这里的含炁量应该不低,可他目前为止遇上的所有人,都对他所展示的奇异没有任何概念,和毕宿零六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小红毛歪着脑袋,双目紧闭,似乎是晕了。 陈酒拔出无用刀,插入对方肩窝,巴掌拧着刀柄轻轻一翻腕。 小红毛的褐色双眼当即瞪了个溜圆,嘴巴大张刚要痛嘶,便被一把短铳塞了个满满当当。 “唔唔唔……” “让他安静些。” 陈酒食指搭着扳机,歪了歪头。 叶山照实翻译,小红毛泪汪汪的脑袋急点。 陈酒这才拿出了短铳,对方忍着剧痛,嘴里轻轻吐出几个词。 “他说什么?” “他说……你是东方的巫师。” “呵呵。” 陈酒乐了, “你就这么告诉他:东方的巫师已经在你身上刻下了死咒,把你的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但你还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你,想活么?” 小红毛对上陈酒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两下,默默低下了头。 …… 泰勒斯兵站建成不过几年,堡墙还很新,有种整肃的西洋审美,但高低错落挂在墙壁上的尸骨完全破坏了这份异域风情。 他们中有流窜的罪犯,有别国的斥候散兵,也有雪原上的流民——以被明国驱逐的建奴、鞑靼、瓦剌诸族为主。在西伯利亚的低温下,血肉不会腐烂,反而被冻得**的,寒风一吹,摇晃、碰撞,好似某种风铃。 虽然西洋诸国内将西伯利亚宣传为“流淌着红水银的神赐之地”,“遍地黄金的新迦南”,却依然改变不了这里用酷寒、荒蛮和死亡来涂抹的底色。 半月堡上炮筒林立,其中不乏几十磅的重型红水银火器。 刺耳的铅弹破空声撕碎了沉沉暮色。 小红毛看了眼脚下的弹孔,吞一口唾沫,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站住!” 堡墙上探出几顶龙虾尾头盔。 小红毛定了定神,高声开口: “我是共和国远征军驻阿伯尔镇二营一连三排的蒸汽骑士,少尉军衔,来拜访云佩斯中校先生。” “你是……法西?”听到耳熟的声音,其中一顶龙虾尾盔晃了晃。 小红毛愣了一下,“伦布朗,我的朋友,是你么?” “当然,今天是我值勤,我得管住这群混小子……法西,你骑了个什么怪物?” “给中校的礼物。” “你身后那两个,是什么人?” “准备介绍给中校的客人,很重要的客人。” “……” 底下的叶山听一句翻译一句,上头的士兵拉开瞭望镜,四下张望。 半月堡周围的针叶林在建立之初就被拔了根,只留下几丛低矮灌丛,仅有的几片矮坡小丘也藏不了什么大东西。 “过来吧。” 伦布朗摆了摆手,士兵们上抬铳口。 小红毛牵着山丹马迈开脚步,战马粗重又灼热的鼻息吹动着后脑勺的发梢。 陈酒和叶山全身笼罩在厚厚的棉袍里,貂皮帽遮住了大半面容。 “盯紧这小红毛,跟在五步内,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听清楚。但凡他使一点花招,咱们……” 陈酒翻掌向下一切。 “明白。” 叶山嘴唇嗡动,看上去很镇定,但眼睫毛忍不住地微抖。 让这个训练有素的关宁骑士迎着炮火冲阵,浴血厮杀冲锋,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但身上一柄短铳都不带,就这么直愣愣贴到红毛蛮子的丑脸上,这还是头一回。 “小不忍则乱大谋,待会儿遇到什么事,要沉住气,别莽。” 陈酒低着声音,继续提醒。 “……明白。” 说话间,三人来到了堡门前。 齿轮绞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隙隔。 门上包裹着厚重的铁皮,铜钉固定,全都曾用红水银浸泡,赋予了坚固抗压的特性,即便是拉来重炮抵近轰击,不花上十几枚炮弹也轰不开。 重门震颤了墙壁,墙头一具尸骨**掉了下来,摔得四分五裂,摔扁的颅骨上头,黑洞洞的眼眶空洞凝望。 陈酒耷着眼皮,抬起靴子,靴底将眼眶碾成了骨头碎渣。 大门缓缓闭合, 陈酒低垂的眼中微芒一闪,用衣袖盖着巴掌,屈指轻弹,将揉成一小团的符纸悄悄弹到了不断运作的绞盘下面。 一抬头, 迎接他们的是一排黑洞洞的枪口! 此刻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了,枪杆上挑着昏黄的玻璃罩煤油灯。 “例行检查,别放在心上。” 伦布朗是个留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肤色灰白里透着红点,就像变了质的乳饼。他上前和小红毛热情握手,挤眉弄眼, “这次又带来了什么好货?英国人的香水?西班牙的牛轧糖?明国女人的耳环或兜胸布?嘿,这些可都当下的紧俏货色,不过沾了血的可要压价……” “伦布朗,我是个士兵,不是商人。”小红毛笑得很勉强。 “我也是个士兵,士兵就不能赚钱了么?” 中年男人哈哈笑着,一边用火铳挑着玻璃灯罩,随意先去照陈酒。 光晕投在貂皮帽下,映出一张剑眉星目的标准黄种人脸庞。 “明国人!” 男人脸色一变。 哗啦啦,这个单词一出口,原本很是放松的士兵们立刻将指头搭上了扳机,全神戒备。 “法西,你搞什么?他们是明国人,是敌人!” “我说了,他们是我的客人,也是上校的客人……”小红毛脸色发白。 “客人?天哪,我们正在和明国交战!” 男人重重一挥手,打掉了陈酒的貂皮帽,扭头大吼: “这片伟大的土地属于伟大的荷兰共和国,明国人却在我们的地盘上掘井种粮,盗窃我们的红水银。所有强盗都该判绞刑!你居然将两个黄皮杂种带来了兵站,你难道是被尿冻坏了脑子么……” 枪口不停戳在鼻尖上,横飞的唾沫裹带酸味儿,几乎隔着整杆枪的距离喷了陈酒一脸。 枪口突然一沉。 伦布朗扭过脑袋,目光顺着火铳上移,正落在一只攥紧了枪杆的巴掌上。 他眼中怒火喷涌,便要扣动扳机! 几乎是在一瞬间,陈酒探手向下一滑,大拇指精准插进扳机后头卡住,五指顺势覆住中年男人那只粗糙黯沉的手掌,使劲一捏,皮肉筋骨和木制枪托一同嘎吱作响。 男人疼得脸庞扭曲,可那张丑脸旋即被陈酒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巴掌一把攥住,重重往后掼去,头盔和墙壁的碰撞声刺耳。 啪! 灯罩摔了个粉碎。 士兵一阵骚乱,可上司牢牢控制在了这个明国人手里,一时也不敢胡乱开火。 陈酒十根指头缓缓合拢, “你想玩硬的?” “……” 伦布朗变形的嘴巴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含糊。 “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叶山眼皮直抖。 第六章 同行者 裹满惊恐血丝的眼球从指缝间微微凸出,仿佛深海高压下的潜水鱼。估计再捏下去,红胡子满口烂牙会先崩断,紧接着便是颅骨炸裂的惊悚画面。 陈酒面无表情,手背青筋浮显。 莽? 莽就莽了,他还真就不憷。 猫头鹰已经巡了一圈,大致情况和百户所言一般无二。兵站最难对付的,不是那二百驻兵,不是十几台蒸汽甲胄,而是坚壁铁门和城防重炮。进了门,最难的那一关就算过了。 神将猖兵符、龙武军旗、雷泽蛙、伏火雷、加上陈酒自己……说句实在的,就算趟不平整座兵站,他夺门撑到日落的信心还是完全充足的,这一遭真心算不上什么险路。 红胡子的口水实在恶心人,陈酒不想、也没必要唾面自干。 辛苦艰险一步步提升自己,不是为了受这种不值当的委屈的。 “混蛋!” 就在这时,小红毛勃然大怒,狠狠一脚……踢在了伦布朗的腰窝上。 他又探手揪住对方衣领,扯了一下,没扯动,扭头看向陈酒,眼神微闪。 陈酒饶有兴致对了下他的目光,松开巴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嘶……” 伦布朗倒抽冷气的痛嘶声,被小红毛用更高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没听我的话么?他们是上校的尊贵客人!” “上校怎么可能邀请黄皮猴子……” “注意你的言辞!” 小红毛咬牙切齿,攥紧衣领, “今天上午,正是得益于这两位先生提供的宝贵情报,我们才成功突袭了明国的移民队,缴获几十箱战利品。再瞧瞧这匹棒极了的坐骑,明国火骑兵的恶魔战马,也是两位先生给上校准备的见面礼。荷兰人喜欢赚钱,明国当然也有人喜欢赚钱,但你这么无事生非,是在阻止大家一起赚钱……嘿,如果上校先生听说,你等着洗干净屁股去后勤保养炮管吧!” “……” 伦布朗有些被小红毛疯狂的表情震慑住了,语气变软了一些, “守门是我的职责,如果明国人这些异端准备搞什么破坏……” “没错,你猜对了。他俩是间谍,我是叛徒,我们的目标是袭击兵站。” 小红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语气略显夸张, “我们身上一柄火铳都不带,但在屁眼里塞了圆木粗的浓缩红水银高爆榴弹,砰一声,就会把整座兵站炸上天!哇塞,绝妙的推理!” ——同一时间,两人的对话全都由叶山低声翻译给了陈酒。 “法西,玩笑别开得这么刻薄。” 伦布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承认,我谨慎地过了头,并向我们的明国朋友们道歉。” “那,可以放行了么?” “请。” 伦布朗陪着笑,领手下让开了路,“希望客人与上校谈得愉快,给双方都带来更大的财富。” 小红毛冷哼一声,迈开脚步。 没多远,身后又响起了伦布朗的声音: “再等一下!” 小红毛脚步一滞,有些僵硬地回过头。 “亲爱的法西,我无意破坏咱们之间的友谊,所以送你个提醒。” 伦布朗摘下头盔, “你和明国朋友们最好尽快去领房间,晚了就没机会了。今夜的兵站,会格外拥挤。” “拥挤?” “捕奴队前几日摧毁了鞑靼人藏在雪山里的一个小部落,新抓的奴隶填满了地牢。鞑靼人虽然不如明国人聪明,但结实耐用,也不像明国人那样难捕,算得上抢手货色,大买家就要到了。哦,也请两位朋友把脸遮好,他们和鞑靼人长得一模一样,以免被当成逃奴,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这条消息是免费的,希望你不要把刚刚发生的小事告诉上校先生。咱们还是朋友,对吧?” “当然。” 小红毛挤出一个笑容,匆匆扭头,继续前行。 “朋友……” 伦布朗揉着疼痛的脸,目光阴沉下去,召来一个手下士兵。 “给你放一天假,盯着他们,不许他们出城。到了明天,如果他们还没有见到上校先生,就把这几个杂种……不,这几个间谍举报给稽查官。” …… “你很拼啊。” 薄薄暮色铺在石板路上,旋即被靴子踏碎。陈酒拍了拍小红毛的肩,似笑非笑。 小红毛刚刚的随机应变,虽然有些藏不住的色厉内荏,但依然成功骗过了那个卫兵,多少有些出乎陈酒的意料。看来,面对死亡的莫大威胁,人更容易爆发出潜能。 “为先生效劳,是我的荣幸。” 听完翻译,小红毛弯下腰垂着头,刻着深深恐惧的眼神完全不敢瞄一眼陈酒。 “巫师先生,咱们下一步去哪儿?” “你不是已经说了么?” 陈酒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去见一见这座烽燧堡的校尉。” “……” 小红毛脸色一片惨白。 陈酒也不管他,心中计较着两个词。 拥挤,买家。 得是多么庞大的买家队伍,能让一座目前看上去空间还很宽裕的兵站变得拥挤不堪? 这种额外变数,最好在关宁铁骑夜袭之前弄个明白。 况且,擒贼先擒王…… 那个上校,正好是一箭双雕的突破口。 和预想中森严寂静的烽燧堡不同,兵站内部其实相当喧嚣,甚至开了几家赌馆酒馆。寒冷的西伯利亚缺少娱乐,镇子的技女们也不愿意来兵站做生意,不当值的士兵们,就只好靠酗酒与赌博来宣泄过于旺盛的精力,时不时就爆发几局殴斗,单挑演变成了板凳和酒瓶的群殴,又被上司的铳声镇压。 也不知从哪个窗口飘出跑调的粗砺歌声,听得人耳朵直发慌。 就在这时,陈酒心头突然微微一跳。 【警魄】:被动技能,提升尸狗魄敏感程度,警觉危机。 陈酒猛地抬头,枪火声同时撕裂了薄暮! 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几道身影如同脱了缰的野狗一般狂奔而出,撞开沿路的士兵,身上油糊糊的皮袍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 黄褐肤质,扁平五官,剃光脑门的古怪发髻。 “鞑靼奴隶!奴隶越狱了!”追上来的地牢卫兵喊声惊惶。 那几个鞑靼人双目通红,庞大了整整一圈的身躯简直不像是人类。雨点般的铅弹落在他们身上,绽放开一簇簇鲜艳,血肉模糊飞洒,他们反倒显得越发癫狂,悍不畏死地顶着弹幕豕突狼奔。 “去找蒸汽甲胄,唔……” 一个荷兰兵被踩扁了头盔,抽搐两下,沦为一滩死肉。 鞑靼人嗓子眼迸发嘶吼,皮袍被撑破开来,露出血管虬结的胸膛,止不住地渗着淡红汗滴,配上鼻腔喷出的气柱,让陈酒一下子就联想到了…… 汗血山丹驹。 “丹血癫……”叶山瞪大眼睛。 “什么?” “活物服食丹瑞,会烧腹坠肚而死;但如果把丹瑞稀释注进血脉中,就会跟发癫的疯牛一样,力大无穷神志狂乱,什么都想杀一杀砸一砸,俗话管这叫丹血癫。” “注射血脉……这不是和咱的山丹马一样么?山丹马可没这些毛病。” 陈酒嘴上一边问,一边起了念头。 照卫兵所言,这些鞑靼人都被关在地牢里,是谁给他们注射了稀释红水银? “不一样。” 叶山摇摇头, “山丹马是从微小剂量开始,一点点加量,至少几个月才能持续适应丹瑞,即便如此,它们也活不过三年;像这种应该是直接注射的,最多两刻钟,肯定血崩惨死……狗日的!” 却是一个最高大的鞑靼人冲出了荷兰兵匆忙组织的阵型,好死不死冲来这个方向! 他那双发红的瞳仁里,映出了山丹马的鬃毛。 至少本能还在…… “喂,马是我的。” 陈酒蹬蹬蹬几步迎了上去,脚步一错让开斗大的拳头,前探的靴尖狠狠点在膝盖侧面! 只听得嘎嘣一声脆生生的响音,断裂的骨茬刺破了皮肉,鞑靼人整个身躯一下子歪斜下去,陈酒顺势拧动腰背发力,胳膊绷直如钢鞭,手背抽打中对方的后颈。 喀拉! 鞑靼人脑袋向前一倾,颈椎散了个架,但一股不知什么的诡异力量,居然驱使着他几乎二百七十度扭过头,张大嘴巴啃向了陈酒的小臂! 陈酒微皱起眉头,步子前滑,对着鞑靼人侧脸便是一记肘击。 半面脸骨凹陷粉碎,那颗秃顶脑袋也从另一个方向被打回了正面,脖子拧得如同麻花。陈酒朝鞑靼人的后脑抬脚重重一踹,快要脱落的头颅带着庞大的身躯径直飞了出去,砰一声卡在两堵高墙内,堵了个满满当当。 “好功夫!”叶山忍不住叫好。 陈酒却跟没听到似的,目光越过鞑靼人凹下去的后脑,投向高墙之间。 许久未曾起效的【阴阳】,捕捉到了一抹异样。 “半炷香。” 陈酒朝叶山抛下一句话,身形一闪,踩着鞑靼人的后脖子,跃入高墙内的阴暗角落。 脚步尚未落实,迎面便直直刺来一支纤细的……烟杆。 陈酒目光微冽, 旋腰拧背,袍角翻飞,窜出胸口的五尺长刀顺着这股子劲头,挥出翩然寒芒。 铛! 【你发现了同行摆渡人!】 7017k 第七章 不速之客 凤图刀势大力沉,又附带【奇锋】属性,一刀便将烟杆的铜斗削成了两半,势如破竹的刀锋直奔对方脖颈而去,不料烟杆断茬里喷涌出一大团烟气,直直喷在了陈酒脸上。 辛辣,灼热。 似乎带着某种腐蚀性。 “玩脏的……” 【神铭】中“百毒不侵”的特性被动激活,陈酒眼神狠狞,刀势更凶! 就在这时。 【你遭遇了同行摆渡人!】 “同行摆渡人,指事件高度重合,任务目标不冲突的同行者。苦舟鼓励摆渡人之间的合作行为,杀害同行摆渡人,审核处将根据具体情况,降低你的事件评价,处以大额罚款点,并强制性赋予‘猎杀者’红名标记。” 信息流刹那涌入陈酒脑海里,同时,对面那人身前升起一片如烟如雨的帘幕,刀口劈进去,就像陷入了粘稠泥沼,只切掉了几缕头发。 隔着烟雨帘, 两人目光交错,沉默一秒钟,颇有默契地各自退开三步。 “同行?”异口同声。 顿了顿, “明国北海第三千户所。”又是同声异口。 陈酒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准确来说,年轻漂亮女人。 瓜子俏脸,齐耳短发,五官柔和精致,但锋利的眼神冲淡了这份柔气。 个子很高,可能要比陈酒还稍微高一点;身材被包裹在工装裤和冲锋衣里,只能看得出比例不错,脚上踩着一双有些陈旧的铆钉马丁靴,乍一看像极了资深背包客。 虽然这套装束,风格和她手里那支斑竹民国老烟杆不太搭调,但瞧上去也挺赏心悦目的,自有一股干净利落的爽利劲头。 “没有标记提醒,不是红名。但那柄刀……莫非是珍稀?” 女子瞥了眼自己“精良”品质的烟杆,瓜子俏脸蒙上一层难看的阴霾。 陈酒单手拄着刀柄,歪了歪头: “要我赔么?” “你会赔么?”女子反问。 “你觉得呢?”陈酒嘴角一咧。 “……我技不如人,算了。” 女子收回烟杆,揉了揉被刀风弄乱的发梢,直接开口问: “套近乎的场面话我就不讲了。既然是同行,交个底,一起干?” 陈酒眯了眯眼睛,“女士优先。” “嘁。” 女人翻了个白眼,抬手一招,栏目交织成型。 【个人栏】 姓名:宫商 加持 【瑞脑消金兽】【洪氏百香谱】 独立技能:【牵丝偶】【枪斗术】 附属技能:【小金炉】【烟雨帘】【识香】【香篆百法】 品阶:八品 栏目四角绘有犀牛,栩栩如生。 对方坦然爽利,陈酒也不好意思扣扣嗖嗖的,打了个响指召出个人栏,顺便用后翘的大拇指点了点鞑靼人的脑门。 “这是你搞的事?” “是我。” 宫商掏出一根香烟点上, “也搞不懂上头怎么安排的,把我的落点定位在了地牢里,一睁眼,周围一群臭烘烘的靼子,还敢脱裤子打老娘的主意……狱卒那里有红水银喷火器,可惜储量太少,只能变出这么几只丹血癫。” “你知道丹血癫?”陈酒一挑眉。 “我刚入九品的时候就来过这个位面,在南洋……这些不重要,先谈要紧事……” 宫商有些烦躁,大口抽着烟。 她弄出几个发狂的丹血癫,本来是打算趁乱悄悄逃离兵站,但荷兰人的蒸汽甲胄来的速度比预料中快了许多,闹的乱子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大,这些忙活也就打了水漂儿。 轰! 外头响起几声甲胄炮铳开火的巨响,碎裂的墙石与尘土哗啦啦从头顶接连掉落。 “蒸汽甲胄,这玩意儿可难对付。” 宫商一咬银牙, “喂,我看你也挺倒霉的,和我一样,被困在这座兵站里。同为天涯沦落人,当务之急是跑路,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啊?” “跑路……那我岂不白来一趟了么?”陈酒嘴角翘了翘。 “哈?”宫商一时没听明白。 “我说,要不要来干一票儿大的?杀上校,炸兵站。” …… 双管重铳顶着鞑靼人的脑门喷吐火舌,炸开一个前后通透的大洞,另一尊蒸汽甲胄挥舞轮锯,将头盖骨和脑浆一同掀开。 血肉之躯再再怎么发狂,也敌不过金属狂潮。两台蒸汽甲胄,五分钟,便让鞑靼人变成支离模糊的碎肉铺红了街角。 叶山紧张地盯着墙内,终于等来了独自一人而出的陈酒。 “走吧。” “陈小旗,” 叶山压低声音,“有人在后头吊着咱们。” “随他去。” 陈酒早就注意到了那个躲躲藏藏的荷兰兵,长相有些眼熟,应该是墙头上的一个,看来那个管大门的排长也不是完全没脑。 小红毛在旁边欲言又止。 “有话就讲。”陈酒抬了抬下巴。 “小红毛说,烽燧堡里的气氛不太对。” 叶山翻译,“他说,自己是个蒸汽骑士,最了解蒸汽甲胄。蒸汽甲胄从披甲、上弹,充能、出击,根本不可能那么迅速。刚刚那两台蒸汽甲胄,明显是早有准备,似乎在等着什么。” “呵呵。” 陈酒瞥了眼小红毛, “你这个二五仔,倒是当的尽心竭力啊。” “陈小旗,红胡子会不会是猜到了,咱们关宁军要来袭击……”叶山忧心忡忡。 “不是针对咱们。” 陈酒摇摇头, “是‘买家’到了。” 盘旋在兵站上空的猫头鹰低飞降落,停在一片墙头上,又大又圆的眼眸中映出城外连绵的甲光和披着暮色的指天铳炮。 “我数数哈……” 陈酒眯着眼睛, “五十,不,一百……一百五十多个士兵,十六台蒸汽甲胄,至于旗帜……叶山,白底红叉,像两条树枝交叉一样,你知道是谁的旗么?” “小佛朗机人……” 叶山脸色发白,被这支突然横插一脚的部队给惊着了。这相当于一座烽燧堡内的全部驻军! “小佛朗机?哦,西班牙。” 陈酒摸了摸下巴, “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打起来,应该会挺热闹的吧?” …… “上校先生,西班牙人到了。” “多少人?” 秃顶的上校转过椅子,满脸横肉被埋在铁针一般的胡子里。他手里拿着一支机械假肢,正拆开外壳往齿轮之间滴油,左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露出裹着肉皮的断肢切口。 “一百五十个士兵,十六台蒸汽甲胄。他们说外面太冷,要求全部进驻兵站。” “他们把我当成傻子么?” 上校冷笑着, “给他们送去帐篷和柴火,告诉他们,只能进二十个人,两台蒸汽甲胄,拆卸兵器。” “是。” 士兵匆匆离去,过了片刻重新进门, “西班牙人的上校说,自己是带着诚意来的。三十个人,六台蒸汽甲胄,不拆兵器。” “二十个人,四台蒸汽甲胄,不拆兵器,这是我的底线。”云佩斯上校冷声说,“如果他们依旧不肯答应,就把鞑靼奴隶全部卖给葡萄牙。” 士兵又离开了一会儿,返回。 “上校先生,西班牙人同意了。” “好,放这些人进门,来我这里谈交易。” 上校点点头,将假肢安在断腿上,一扭。 触手般的接驳铜针刺入血肉,疼得他粗糙脸皮猛地一抽,牙咬得咯咯作响。 “让所有蒸汽骑士的棒小伙们都活动起来,六台去守好城墙,剩下的都调来我这里,迎接咱们财大气粗的客人们。” 7017k 第八章 陈酒的第一枪 暮色逐渐被夜色吞噬,天边一抹浅淡余晖支撑着最后的光亮。 夜幕黑沉沉下压。 哨所内的赌馆和酒馆依然喧嚣,跑调的歌声嘲哳难听,但这只是由十几个接受了任务的荷兰士兵来支撑起的虚假轻松氛围,绝大多数人已经荷枪实弹回归了岗位。整座兵站就像一头合眼假寐的野兽,用柔软的肚皮藏住利爪。 蒸汽机车拉着蒙黑布的车厢前行,巨大车轮碾过路面,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响音。 蒸汽甲胄簇拥在机车四周,相比于荷兰【爱国者】系列,它们的造型更加圆润优雅,色彩更加鲜明醒目,仿佛安达卢内亚沙滩上的阳光。 西班牙王国陆军蒸汽甲胄, 三台【贡萨洛3型】,第四档;一台【王之矛2型】,第三档。 车轮缓缓停住。 一个胡子花白的上校跳下机车,揉了一把发红的酒糟鼻子,摘掉头上那顶老土的三角船长帽使劲挥了挥,操一口地道的尼德兰语。 “亲爱的云佩斯,你还是这么强壮。” “但你变老了。” 云佩斯迎上前,机械义肢不仅没有牵扯动作,反而让他的脚步虎虎生风,身后十几台蒸汽甲胄胸铠上的郁金香夺目。 “我的确老了,再过三个月,我将退役回到美丽的欧罗巴,享受沙滩和阳光,而你却还要在寒冷的极东待上几十年。就算赚到再多的钱,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狗屎般的风雪,能把记女下面都冻住。你应该羡慕我,云佩斯,凭借着西伯利亚的传说,我回去后甚至可以去参加巴塞罗伯爵夫人的沙龙,那个雪白胸脯的寡妇……” “寡妇的胸口再白,也白不过银子。” 云佩斯看了眼蒙布车厢,“希望你记得承诺,现银交易。” “当然。” 西班牙上校打了个响指,士兵扯掉黑布,露出一个大铁笼。 “该死!” 云佩斯瞳孔一缩,按住腰间的短铳。 十几台蒸汽甲胄同时抬起武器,齿轮机轴咬合的声音咯吱作响。 笼子里整齐码着一层层银币,色泽比任何女人的肌肤都要亮眼。 但那堆白花花的贵金属上,伫立着一只两人高的怪兽,大猩猩般四肢着地,埋下脊背,眼睛在煤油灯下泛闪红光。 “罗、刹、妖!” 云佩斯嘴里恶狠狠迸出一个发音古怪的单词。 “反应别这么激烈,只是罗刹妖的标本而已,吉诃德将军为咱们这次交易附赠的小添头。”西班牙上校耸耸肩,“它的眼球是用砂轮打磨的红宝石,相当逼真,是吧?” “……” 云佩斯深吸一口气, “传闻说,吉诃德将军有一座私人角斗场,豢养着死刑犯、流民和罗刹妖,专门提供人与怪兽搏斗的精彩表演,每周的门票钱可以在杜罗河谷买下一座小庄园。” “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不是传言。” 西班牙上校拍了拍云佩斯的肩头,“将军嗜好观赏角斗,这也是为什么,他把自己那尊独一无二的一档蒸汽甲胄命名为‘斯巴达克斯’的原因。” “……角斗场,真的那么赚钱么?” 云佩斯目光微闪。 “或许吧。” 西班牙上校打了个哈哈,从亲兵手里接过一柄镶刻黄金和宝石的短铳,塞给云佩斯。 “这是我的私人赠礼。唔,听说除了银子外,你也喜欢火器,用银币当床垫,火器当枕头……” “我的确喜欢火器,因为它们能守护我来之不易的财富。” 云佩斯把玩着短铳,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 “我有满满一办公室的火器藏品,从葡萄牙的火绳枪到明国的三眼铳。等谈完交易,我可以向你一一介绍它们。”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那,请来我的办公室吧。” 西班牙上校随云佩斯踏入门中,几个亲兵打算跟上去,却被荷兰一方蒸汽甲胄挡住了路,武器几乎顶住了他们的脑门。 “云佩斯,作为朋友,你这样太失礼了。” 上校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但脚步倒是没有因此而停住。 他倒不担心云佩斯存了恶意,反正身在荷兰人的兵站里,担心也没有什么用,但这种无礼做法无疑损害了他的面子。 云佩斯淡淡回了一句:“在西伯利亚,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是你曾经教我的。” “要是这么说,咱们更应该结盟。” 上校擤了一下鼻子, “不止荷兰与西班牙,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普鲁士……都应该加入这个同盟,对抗共同的敌人——明国。明国占据了西伯利亚一半的丹瑞矿,并且还在不断扩张,欧罗巴各个国家应该联合起来,对抗东方蛮族的侵略,把那些用木棍吃饭的黄皮猴子赶尽杀绝!” “不,不应该赶尽杀绝。”云佩斯摇头,“他们很会种粮食,不是么?” 上校愣了一下,笑了, “确实。听说明国的女人还从小用布裹脚,把脚掌裹得只有一半大,真想带几个标本回去,给伯爵夫人看看……” 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 话语戛然而止。 房间正中,原本属于云佩斯的那张沙发椅上,低头坐着一个黄皮肤的年轻人。 他身穿一套寻常的山文甲,大开的窗户将碎雪吹落在狮子头吞肩。 云佩斯瞪大一双褐眼,难以置信。 他是怎么进来的?翻窗? 且先不说数米高的窗户,墙壁光滑无支点……窗外驻守的士兵,怎么会一枪都不开?! 桌子上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火器零件,铳壳、盒盖、火门、击锤、底火盘,被剖开来研究螺纹的镶金铳管……其中大部分经过没有经验地粗暴拆卸,已经成了废品。 满满一屋子藏品,年轻人手上摆弄的那柄象牙握柄双管短铳,是唯一暂时完好的。 听到开门声,年轻人抬起头,咧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欢迎回家。” “……” 刹那的寂静。 下一瞬间,云佩斯与西班牙上校二话不说,几乎是不分先后地拔出了连发配枪。陈酒同时端起手中短铳,扣下扳机! 砰! …… 啪, 打火机跳出小小的火苗。 宫商点燃香烟咬在唇间,想起了陈酒的话。 “明国关宁铁骑今夜会来袭击兵站,辅助他们是我触发的特殊任务。我负责袭杀上校,你去偷袭军械库,用红水银制造爆炸,不论任务成与不成,我都会酬谢你点数。放心,军械库周围我探查过了,没有蒸汽甲胄驻防,你用不着怕。” 你用不着怕…… 好像被当成怂货了啊。 兔崽子。 宫商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迈开大长腿,朝军械库行去。 兵站军械库,有四十名卫兵巡逻驻扎,虽然没有蒸汽甲胄,但配备了最高等级的防御工事,重炮长铳罗列,平日里和上校办公室一个警戒级别。 库房墙角,光线阴暗。 一个开小差的荷兰士兵正低头哗啦啦放水,哼着乡间小调,肩头突然被人一拍。 士兵一个激灵, 猛地扭头,正对上一张俏脸,烟头火星照亮了白嫩光滑的下巴。 “臭烘烘的,帮你洗洗。” 宫商一口烟喷在士兵脸上。 【洪氏百香谱·瘴香】! 辛辣的烟气漫上眼帘,灌入鼻腔,士兵的眼眸随即蒙上一层死灰色。 …… 硝烟弥漫刺鼻。 云佩斯和西班牙上校低头看了看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 双管短铳射出的铅弹,无一例外全落在了几步外的墙壁上,偏得离谱。 “中了。” 云佩斯扯开嘴角,露出狞笑。 作为一个酷爱火器的军官,就算成为了上校,他也每天都抽出一小时来练习射击,对自己的准头拥有绝对的自信。没有普通铠甲可以挡住红水银长期浸泡过的枪械和子弹,那个该死的明国刺客,怕是已经被打了个对穿…… “嚯,中了。” 硝烟顺窗户飘走,陈酒望了眼胸口,数枚铅弹嵌在上头,只将唐猊甲打得微微凹陷。 “我就说,我用不来这种玩意儿。” 陈酒一挥手掸去弹头,随意地就像拂去几粒灰尘。 “怎么可能……”云佩斯眼神发直。 下一瞬间,陈酒一脚踹在桌子上,将半吨重的木桌生生踢向了大门! 凭借本能,云佩斯与西班牙上校向两侧一扑,大桌重重撞在门上,门框被砸得裂开。 两个人惊魂未定,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紧跟在桌子后头的裙甲。 陈酒纵步一跃, 一把抓住西班牙上校的头发,将铳口直直抵在那只酒糟鼻子上,笑容阴森森的。 “这下,总该打中了吧?” 第九章 炸锅 铳口抵住上校的面门,陈酒恶狠狠扣下扳机,弹头贯穿颅腔,空腔效应掀飞了头盖骨,在墙壁上猛地炸开一片扇型的红白糜烂。 砰!砰!砰! 一枚枚子弹打在头盔和背铠上,打得陈酒身子微微摇晃。 陈酒头也不回,筋骨如同绞索般收拧、舒张,巴掌朝后头一甩,毫不犹豫地将象牙短铳朝枪声炸响的方向丢了过去。 短铳裹挟着势不可挡的劲头扑面而来,风声呼啸尖锐刺耳,简直如同离膛的炮弹! 云佩斯头皮一炸,左腿骤然发力,裤腿内高速运作的轴承磨出连串火花,带着云佩斯向旁侧一纵。短铳砸在墙上四分五裂,一颗激飞的零件堪堪擦过那颗秃顶,刮掉了一片皮肉。 “呼,呼……” 云佩斯喘着粗气,满脸是血,裤腿的布料在激烈运动中扯碎,皮肤被喷涌的淡红蒸汽蒸得发红。 “呦呵?” 陈酒回过头,盯住了云佩斯腿上的机械装置,眉头一挑。 应用红水银科技的机器,他在这一天之内也见识了不少,蒸汽机车,蒸汽甲胄,六轮重炮……但那些都是大件,像眼前这种精致又实用的小玩意儿,还是头一回碰上。 个人空间储量有限,就算晋升八品之后拓展了三倍面积,那也装不下一台庞大臃肿的蒸汽甲胄。红水银蒸汽机是这个位面这个时代的精华,不能带回去售卖或者研究,陈酒难免觉得遗憾,这下子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方向。 心里念头纷呈,陈酒动作毫不停滞,靴底在地板上猛地一蹬,直奔云佩斯而去! 云佩斯瞪圆眼睛,望着明国人以一种几乎看不清的速度迎面冲来,但手上短铳已经打了个空膛,根本就来不及填弹。 “他没有武器了……” 云佩斯一咬牙,丢下短铳,拔出腰带上的装饰性士官短剑,抖着胡子放声大吼: “来啊!” 下一刻,他看见对方双掌中突兀出现了一柄足足有一米五的古怪长刀。 …… “楼上是枪声……” “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西班牙人的阴谋?” “荷兰人不守承诺,想要撕毁合同!狗娘养的尼德兰杂种!” “放我们上楼,我们要见上校!让开!” “难怪不让我们的大部队进驻……” 楼下沸腾一片,所有人都绷紧了精神,但暂时谁也搞不清楚上面的状况。两拨人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互相谩骂指责,十几台蒸汽甲胄铳口对着铳口,轮锯驾着轮锯,几十个士兵一边推一边拔刀、一边给火铳上膛,场面乱得仿佛浇了油的热锅。 西伯利亚局势复杂,各国殖民势力盘根交错。信誉抵不过实实在在的利益,今天你劫了我的商队,明天我抢了你的矿井……这些都是常有的事情,交易过程中背弃约定黑吃黑,也不是没发生过。所以西班牙人才会带着大批部队前来接收奴隶,示威警告的作用不言而明。 而荷兰一方同样心存警惕,提防西班牙人打着交易的幌子,趁机里应外合攻打兵站。 换句话说, 双方都是惊弓之鸟,目前还仅处于只叫嚣、不动手的局面,只是因为具体情况尚不明朗。 “你们上去,保护上校先生!” 荷兰副官指了指几个士兵,满头的冷汗都顾不得擦去。 “冷静!冷静一下!” 翻译员声嘶力竭,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 副官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手指搭在腰间短铳上,但又不敢放空枪镇场面。 这里毕竟是荷兰主场,西班牙人的情绪显然更紧张更激烈,贸然动枪,恐怕会把局势推向他负不了责的方向,只能时不时就扭头看一眼大门,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不知为何,楼内原有的警卫和新派的士兵都没任何回应,门内的安静和门外的喧闹对比鲜明,仿佛藏着可怖怪兽的洞穴。 终于,里头人影一晃。 紧接着, 一颗灰扑扑的小东西在门框弹了两下,骨碌碌滚落。 那是个小陶罐,裹着黄底红字的纸张,看上去像是明国人装酒的器皿。 【符炼小陶罐伏火雷】 轰!!! 突如其来的爆炸带来了短短半秒钟的寂静,局面旋即彻底失控! 炮铳轰鸣,铅弹四射,灼热的弹幕撕裂了泛着银光的铠甲,轮锯将甲胄连带着里面的人一同切断,尼德兰语的谩骂,西班牙语的怒斥,伴着火光与蒸汽弥漫在上空。 “炸锅咯。” 陈酒靠在门后,把玩着一只机械义肢,山文铠上沾满斑斑血色。 荷兰人荷枪实弹陈列城头,西班牙人重兵利器严阵以待,这一切全都被猫头鹰尽收眼底,猜疑又肃杀的气氛如密云横压全城,陈酒自然瞧得出。 袭杀两个上校是第一步,就像往热油锅里先倒一泼冷水。 当然, 陈酒也清楚,如果只是做到这种程度,足够在城内点燃一场小范围混战,却未必炸得醒城头对峙的双方大部队。所以,得在锅底再添上一把柴火…… “也不知道那女人靠不靠得住。” 陈酒嘟囔一声,将义肢收回。 他和宫商初次谋面,对方的性格、水准、脾气全都摸不清,就算宫商临阵脱逃放了自己鸽子,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他自然不会把宝押在一个底细不详的人身上。 军械库能炸,是锦上添花;炸不了,陈酒也准备了别的底牌。 没几分钟,外头的炮火声渐渐平下去。 西班牙只来了四台蒸汽甲胄,兵力单薄,近距离开火对轰,没有任何拖沓的余地,被荷兰人迅速团灭也在情理之中。 遍地的死尸、齿轮、弹壳和碎裂甲片,红水银与鲜血混成一大摊。那台西班牙的【王之矛2型】从肩头到肋下被惨烈剖碎,临死前将喷火器抵在了一台【爱国者3型】的头盔缝隙里,阵阵烤肉的焦香伴着淡红蒸汽直往外冒。 陈酒从个人空间里掏出手表瞄了一眼,握住刀柄。 “五分钟。” ——距离和宫商约定好的最后时限,还剩下最后五分钟。 “快,跟我上去。” 荷兰副官捂着流血的左眼,招呼一声,一马当先冲入大门。 ——局面已定,不再需要他来指挥了。 脚刚一迈门槛,副官瞳孔骤缩, 眼前突然撑上来一张颇具黄种人特色的脸庞! “明……” 只吐出半个音节,剩下的声音便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压回了喉咙。 副官愣愣低下头,胸前一抹刀光直扎眼睛。 陈酒腕子一折,将挡路的荷兰军官利落切成了两半,披着漫天血幕纵步冲出大门,如同一头出洞猎食的猛虎! 砰砰砰砰! 幸存的士兵和蒸汽甲胄一同抬起武器,喷吐的火舌一瞬间将那袭夭矫的山文甲完全吞噬。 7017k 第十章 添油 暴雨般的纷纷弹幕落在身上,仿佛一辆大卡车迎面撞来,面对这种饱和的密集攻击,即便是唐猊甲也难护周全。 瞄准要害的射击被陈酒挥刀挡开,但依然有不少子弹击穿铠甲凿入血肉,带来一阵阵剧痛,其中以一枚镶嵌在肋骨下的铅弹最为凶险,只差几寸便要损伤内脏。 一大口淤血直往上顶,陈酒喉头鼓动,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一个箭步踏出硝烟,仗刀直冲向一具蒸汽甲胄! “这是什么怪物?!” 甲胄里的骑士高声大叫,但多年训练的本能驱使着他不假思索挥动了轮锯。 狂旋的锯齿连成一道白芒,凶悍砸落,但只劈开了灼热的空气,却是陈酒在奔跑中一屈膝、一挺腰,滑过甲胄双腿之间,同时刀口昂然上挑,将胯铠连同里头的骑士凿了个鸡飞蛋打。 若是从旁人的角度看,简直像是那台蒸汽甲胄自己一头往利刃上撞。 “呼~” 陈酒刹那间换了口气,随手用刀脊拍碎一个普通士兵的脑门,折步贴上另一台蒸汽甲胄,刀出如矛,直插头盔上的眼洞。 就在这时,【警魄】突然预警! 陈酒瞳孔骤缩,毫不迟疑地放弃了眼前唾手可得的猎物,靴子往前重重一踏,在石板上踩出一圈圈蛛网状的裂纹,他本身则借着这股子势头强行折往了另一个方向。 轰! 一枚角度刁钻的炮弹随即落在原本的位置,弹片伴着浓烈硝烟弥漫四溢,甚至将来不及闪避的蒸汽甲胄都掀了出去。 红水银版本的开花弹! “艹,这真的是十七世纪么……” 陈酒在地上打了个滚,卸掉庞大冲击,灰头土脸的,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星。 结构复杂的连发火铳,应用神经驳接技术的机械义肢,速度火力堪比坦克的蒸汽甲胄,威力惊人的高爆榴弹……这套配置哪怕拉到二战里头,怕是也不逊色于任何一国的装甲兵团。 念头一闪而逝,陈酒抬起头,目光锁定了十几步外的一台甲胄。 那台蒸汽甲胄体型比同伴要大上一圈,胸前的郁金香花纹也更加绚烂夺目,甲隙间裸露的齿轮呈暗金色。 精英怪啊。 甲胄右肩上扛着一支尺寸惊人的精钢铜箍长铳,粗度长度堪比重型炮筒,居然还带有简单打磨的玻璃瞄准镜片。 相比之下,其余蒸汽甲胄手炮轻铳的寒酸装备,仿佛鬣狗和剑齿虎间的差距。 荷兰陆军三档蒸汽甲胄,【爱国者2型】。 设计师杰林·道奥伦曾在醉酒后将其比喻为“钢铁胸肌”,当众放言“【爱国者3型】是受宠爱的情人,但在2型这种高傲贵妇面前,永远也只是价格实惠的小情人而已”。 甲胄里的骑士对上陈酒的目光,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居然毫发无伤。 “这个明国人简直像一头罗刹妖,不,罗刹妖也躲不开这一炮……狗娘养的,他冲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距离就缩短了一半。 榴弹狙击重铳只有一发容量,【爱国者2型】丢下烧红的炮筒,从腿铠上拔出两柄巨大的鹤嘴锄,黄铜排气管喷出蒸汽烟柱,推着它笔直迎向了那一袭明铠。 陈酒抬刀,侧挑! 重锄侧面被刀口一敲,正好敲打在靠近握柄的位置,轨迹偏移落了个空。【爱国者2型】挥动另一柄鹤嘴锄头逼退了凑上来的陈酒,肋下轻铳喷吐出灼热的火舌。 哒哒哒哒哒…… 子弹追逐着陈酒的身影,但总是险之又险差了些距离。陈酒不停挥刀,磕碰着沉重的锄头,似乎正在寻找机会。 “你没机会了!” 蒸汽骑士紧咬牙齿,眼神凶悍。 原来,在两人贴近搏斗的时候,其余蒸汽甲胄已经一个个拉动锯条,拔出刺剑,合围上前——战场的法则从来不是单打独斗,独行猛虎在群狼面前没有嚣张的资格。 两柄轮锯交叉下落,被陈酒滑步堪堪避开,伤痕累累的背部又失去几枚甲片。 情势凶险无比,陈酒却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凤图刀死死咬住那一对鹤嘴锄,看上去仿佛红了眼的赌徒以命相搏。 铛! 三下碰撞。 五下。 八下。 陈酒的眼瞳越来越晦暗,好似黑玻璃覆上了一层霜花。 终于,第十下。 刀口格住金属锄柄,火星四射! 下一个瞬间,【爱国者2型】动作莫名其妙地一僵,寒霜从兵器交击处飞快蔓延上去,凝滞了齿轮,冻实了轴承,堵住了铜管。 【霜冷】 咔咔咔~ 甲胄挣扎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响音,里头骑士被冻得牙齿打战。 陈酒脚尖轻点在锄头上,踏着握柄和臂甲一路攀升,长刀在半空中舞出一轮红白相间的冷光。 鲜红冲霄! …… 郁金香胸铠支离破碎,翻卷的铁皮边缘沾满血斑。陈酒踩着一地的红色液体和金属弹壳,左手拄刀而立,右手变形扭曲,明显骨折。 【神铭】缝合着累累伤痕,一枚枚弹头从伤口中被挤出,叮当坠落在地。而除了他之外,整片战场上再没有一个能够站立的东西。 “劳驾,几点了?” 陈酒踢了踢脚下的荷兰副官。 副官整个下半身模糊糜烂,但不是陈酒做的,而是不幸被妄图逃跑的蒸汽甲胄一脚踩了个正着。 他还吊着一口气,死鱼般的双眼死死盯住陈酒,嘴角喷出粉红的血沫子。 “……算了,我自己看。” 陈酒刀尖一挑,精准挑开副官胸前的怀表,侧头一瞥。 “五分钟到了。” …… “五分钟到了。” 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宫商靠在一辆双轮蒸汽摩托上,咬着牙从腹部生生抠出弹头,将一把闪光的紫色粉末细细洒在伤口上。 嗤…… 粉末一碰上液体就冒起大量气泡,激得宫商脸色一片煞白,但狰狞可怖的伤口也迅速结痂,没几秒钟便止了血。 “也不知道那小子靠不靠得住。” 她叼上一根烟,回头望向军械库。 纵目望去,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倾倒的铁桶流淌出大滩红水银,画出歪歪扭扭的杂乱线条,如同一张蛛网覆盖了整座仓库,最终汇聚在宫商的马丁靴下面。 宫晋两大口抽完了整支烟,烟头一弹,落在了红水银小洼里。 火焰爆燃,火光蔓开。 宫晋立即跨上铁盒子般的摩托,马丁靴一踩脚刹,高速运作的小型锅炉喷出大量蒸汽,驱动着摩托一路冲向了敞开的库门,冲入了刚刚降临的夜色。 凛冽寒风扑面而至,吹得短发飘飞,吹得俏脸上的一双眸子越发锋利。 轰!!! 只听得惊雷般的炸响,一团小蘑菇云在摩托后头升腾而起,照亮了整片夜幕。 7017k 第十一章 开锅 升腾而起的蘑菇云映红了半片天幕,石破天惊地动山摇,原本因为城内铳炮声而骚动不安的驻兵们彻底炸了锅,又由于一直没有来自指挥部的指令,整座兵站乱得如同被泼了大盆热水的蚁窝。 “炸了!爆炸了!” 离城门半条街的墙根下,小红毛指着天空,音节都偏了调。 叶山抬头仰望,也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他深呼吸几大口气,平复了激涌的心绪。 身后的山丹马因巨响而骚动,摇头晃脑,灼热鼻息直喷后脑勺。 “听话。” 叶山抬手捋了两把鬃毛,安抚住战马,随即垂下目光。 “这个人,也该处理掉了。” 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荷兰兵,三角帽歪歪斜斜盖住脸,时不时抽搐两下,裤裆被电得湿了一片,正是那个跟踪者。 士兵旁边蹲着一只冷玉般的雪白小蛙,舌头上黏了拇指大的薄翅金蝉,含进去,吐出来,含进去,吐出来,跟小孩子的棒棒糖一样,像是舍不得吃,又像是在百无聊赖地耍玩。 “陈大哥豢养的异兽,端的是神妙无比……” 叶山感慨了一声,话没说完,突然就挨了一道细小雷弧,疼得呲牙咧嘴。 小白蛙瞥了眼叶山,鼓了鼓颊侧的薄膜,仿佛是对“豢养”这个词颇为不满。 叶山也猜出这小蛙通人性,不敢胡言,抬脚踢掉士兵脸上的三角帽,用尼德兰语问了几句话,拔出腰间藏的短匕。 刀刃抵在对方脖颈上,叶山眼珠子一溜,回头望了望小红毛,心中生出个念头。 “你,过来下。” 叶山将短匕一把塞进小红毛手里, “捅死他。” 小红毛闻言身子一颤,瞪大了一双褐棕眼瞳。 “法西,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今夜也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但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真正的信任要用鲜血来见证。” 叶山揽住小红毛的肩膀,把住他握刀的手,瞄向了士兵的喉咙,低声细语。 “你已经替我们做了很多事,这些事情拿出来任何一件,都足以把你送上你们国家的绞刑架。既然你归顺了大明,就得忘记你的故乡,忘记你的国家,忘记你效忠的旗帜。” “把这些都忘掉了,杀一个胆敢与大明为敌的夷兵,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你最后的考验,也是你重获新生的机会,赶快动手吧。” “……” 小红毛吞了口唾沫,眼神狂跳,嘴唇颤抖。 “法西!你还在等什么?” 叶山竖眉轻喝, “动手啊!” 凌厉的喝问声炸响在耳畔,吓得小红毛一下子闭上眼睛,双手攥紧刀柄,照着下面重重一刺! 鲜红喷涌。 “哈,哈……” 小红毛松开巴掌一屁股坐回冰凉的石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被绞住了气管似的。 “很好。投名状纳了,我也好向陈大哥保你一条狗命。” 叶山露出笑容,拍了拍小红毛的肩,从士兵脖子上拔回短匕。 “蛙……蛙爷,万事俱备。” “呱咕。” 小白蛙一口吞掉夏蝉,轻抬脚蹼拍打地面,一抹肉眼难着的电光滋啦啦窜了出去,如同一条灵活隐秘的小蛇,轻易越过瞄准大门的铳炮兵阵,咬中了绞盘下面的符纸团。 【神将猖兵符】! 彩烟宝华氤氲而升,充斥了整个门洞。 “烟雾弹!” “开火!” 铳阵立刻作出反应,灼热的子弹撕裂宝烟,露出里头一具具高大威猛的明光铠。 数不清的弹头叮叮当当敲打在鳞甲上,如同暴雨敲打树叶,光滑如镜的面甲映出狂闪的火花。 “撒豆成兵!天兵天将!陈大哥真神人也!” 缩在墙根下的叶山看见这个神妙场景,虽然震惊无比,但还是按照原计划迅速行动,翻身跨上汗血山丹马,将小红毛提上马背。 “照我教你的,喊!” 叶山一拍小红毛的脑袋,同时双腿一夹马腹,开始沿街狂奔。 小红毛猛吸了口气,用最纯正的尼德兰语放声大叫: “西班牙人杀了云佩斯上校,炸了军械库!他们打算袭击兵站!” …… “西班牙人杀了云佩斯上校,炸了军械库!他们打算袭击兵站!” 喊声遥遥漫上城头。 “我的天呐……” 城墙上,中校绶带的军官捂住脸,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滚落。 上校和副官不在,他就是城头军衔最高的人,这份难得的权力如今却令他如坐针毡。 “中校,我们该做什么?” 旁边的伦布朗握住火铳,语气惊惶。 ——这也代表了所有六神无主的荷兰守军不约而同的想法。 “再等等,等上校的命令。” “但上校已经……” “可能是假消息,蠢货!” 中校虽然嘴上如此说,但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七七八八。指挥部方向的交战声、爆炸的军械库,以及城门处莫名其妙的炮火,都在证明,事态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而此刻城内的有实力搞出这种阴谋的,只有西班牙人的队伍。 “通知所有人,填充炮弹,一旦有西班牙人进入射击范围,立刻开火,格杀勿论!” 中校抹了把额头, “伦布朗,你去看一下城门,问问那群狗娘养的杂种为什么胡乱开炮!” “是!” 伦布朗刚迈出几步,一个满脸火药灰的士兵匆忙奔上墙头。 “中校,城门失守了!” “你说什么?” 中校一把揪住士兵的衣领,“西班牙人一步都没动弹,谁破得了城门?!” “是、是几具没见过的新款蒸汽甲胄,先打开城门,又破坏了控制装置,我们完全来不及阻止。工兵正在抢修,但至少需要十分钟……” “哪里来的蒸汽甲胄?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清楚……我们一直在开炮,可那些奇怪的甲胄放了颗烟雾弹,突然就没了……” “没了?你他妈在跟我讲童话故事么?” 中校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他看见城外的军阵分开一个口子,一辆插着勃艮第十字旗的机车开了出来,却是西班牙人听闻炮声,望见蘑菇云,早已按捺不住焦躁急切,又瞧着城门大开,以为这是荷兰人的邀请,便派了人来询问状况。 可这份举动落在此刻的荷兰中校眼中,无疑是开战的讯号弹。 于是,炮火覆盖! …… “嘎嘣~” 陈酒后槽牙一咬,糖豆般碾碎了一颗金沙丹,吞咽下去,小腹随即上涌蓬勃热气。 蒸汽甲胄实力强大,但驾驶员都是普通人,【饮血】根本汲取不到多少生机,只好耗费珍贵的丹药来加速修复伤口。 “得撤了。” 陈酒攥了攥骨折的右手,使不上力气,但骨头已无大碍。 兵站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算小,荷兰人组织援兵要一段时间,但也应该快来了,不宜继续死磕,跑路才是正确的选择。 几乎在同一时间,轰鸣声从街道尽头传来,一辆摩托破风疾驰。 “这么有效率?” 陈酒目光一沉。 摩托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车上却是个眼熟的漂亮女人,狂风将敞怀的冲锋衣吹得如同披风,勾勒出浮凸有致的身材。 摩托一个甩尾,在陈酒面前停住。 宫商拍了拍后座,唇角微翘, “这位小哥,捎你一程?” “走着。” 陈酒扛着刀一屁股坐上后座。 “车快,你可以抱紧。”宫商又拍拍腰,“别揩油就行。” 陈酒摇头:“我坐得住。” “那你可坐稳了。” 宫商点上一根烟,猛地踩下脚蹬,排气管中蒸汽狂喷,推着摩托一路疾奔。 “去城门,接应同伴。” 陈酒微微仰起脸庞,狂风拍在脸上,有种特别痛快的感觉。 “上校死了?”宫商问。 “死了。” “军械库也炸了,这下荷兰人屎糊一裤裆,洗也洗不清。” 风大,宫商嘴里的烟也燃得极快,“但城墙戒备森严,西班牙人犯怂的话,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也并非没可能。” “我在城门也留了点儿东西……” 陈酒话声一顿,接收到了猫头鹰传来的画面。 “门开了。” 又沉默了十几秒钟, “他们打起来了,嚯,真热闹啊。” “怎么做到的?”宫商颇为讶异。 “都说了,我留了点儿东西,珍稀品质。” “嘶……” 宫商搓了搓牙花子, “你真是八品?” “当然。” “寻常八品可没有两件珍稀品质的物品,也没法一个人挑翻十几台蒸汽甲胄,怪物吧你。” 宫商回头瞥了眼陈酒, “伤势如何?” “看路。” 陈酒提醒了一句,回答,“伤还好,这个位面很凶猛,但并不神奇,也就枪枪炮炮的。如果不是苦舟的物品鉴定和红水银的存在,我甚至会怀疑这里是个无炁位面。” “不神奇……半对半错吧。” 宫商摇摇头, “这个位面的神奇,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怎么讲?” 宫商是来过一遍的摆渡人,陈酒明白,她对这里的了解肯定超过自己。 “说它不神奇吧,的确没有妖魔鬼怪,也没有修行奇士;但说它神奇吧……这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特殊种群,苦舟都没研究明白。” “特殊种群?” “南洋的恐怖鲛人,美洲的羽蛇后裔,西伯利亚的罗刹妖……在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是智商低下的野兽,实力不高,成群结队,但极偶尔的情况,它们会展示超越常识的古怪力量,这种力量甚至无法用炁的规则来解释。” 宫商耸了耸肩,吐掉烟头, “其实我也是听某个前辈讲的,我在南洋镇压土人的时候……哦,这个位面的东南亚属于明国的殖民地,你应该知道……也猎杀了整整一巢的鲛人,扒皮抽筋换点数来着,没遇上什么怪事。” “我倒是挺好奇的。” 陈酒笑了笑,默默记住“罗刹妖”这个名词。 摩托绝尘而去。 满地残兵裂甲,只有寒风吹动弹壳。 被炮弹炸翻的笼子安静立在原地,里头罗刹妖标本的厚重毛发被吹出了旋儿。 突然, 那双红宝石磨制的眼球居然动了两下! 咯吱咯吱,罗刹妖试图动弹,但它只是一套用金属骨架支撑的毛皮而已,根本没有肌肉、神经、骨骼这些东西,这么一折腾,反倒让骨架折断,刺破了皮毛。 罗刹妖眼皮又眨了眨,数不清的细小触须从裂口中探出,卷来一枚枚齿轮、铜管、弹簧……以及一个完好的红水银背包。 皮子如大口裂开,将零件吞了进去。 触须操控着金属部件缝缝补补,没几秒种,就将罗刹妖变成了一只半金属半毛皮的怪异东西。 但这份融合并不融洽,反而畸形无比, 像是把野蛮的原始物种和浓缩了人类智慧的机械装置放在一起,用液压机碾个粉碎,再用胶水胡乱黏成一团。 罗刹妖望着摩托离去的方向, 红宝石眼珠里闪烁着颇有兴致的光芒,眼底既有野兽的疯狂,又有人性的睿智,这份眼神就像它的外表一样,畸形而怪异。 7017k 第十二章 铁骑洪流 厚厚的雪壳被甲光踏碎,冻土在蒸汽的笼罩下微微泥泞,蹄铁猛地拔出四溅的泥点。 关宁铁骑如同一抹灼热红熔的钢铁洪流,漫过山岗、原野和陵丘,趁着夜色直插白鹿丘。 队伍全速奔袭,没有进食的空闲,骑兵们便直接在马背上进食,将肉干和油茶面塞进马鞍下,用战马的体温和丹瑞蒸汽来烘热,往嘴里一塞,灌上一大口水送下去。 “再翻一个山岗,就望得着烽燧堡了。” 百户策马奔行在最前头,腮帮子用力咀嚼着。 他脸上油光光的,是为了防冷涂的旱獭油,即便如此,那张红彤彤的脸庞还是被刀子般的北海寒风给吹得皴裂破口,看上去有些吓人。 这时, 副百户驱动坐骑凑了上前,“大人,你真信那个姓陈的小旗?” 百户瞥了他一眼,没开口。 “我觉得吧,不靠谱。” 副百户眼神微闪, “那小子确实身怀妙法,瞧着跟评书一般,这我是服气的,但就这几手化外方术,未必对付得了荷兰人的真枪实弹。而且那小子实在太年轻,最多也就二十来岁,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上下嘴唇一碰,什么大话都敢往外掰扯,就怕他斤两不够,贪功浪言。再者说……” 顿了顿, “再者说,他一个阿什河卫来的小小旗官,三流兵马,穷乡僻壤,官卑人轻,不知根不知底的,终究是不像咱关宁军的自家人那般可靠。” “你这话不中听。” 百户吞下满口牛肉干,“怎么着,在你眼里,只有咱关宁铁骑才是大明的兵,阿什河卫来的兵就不是了?都是背井离乡吃百家粮的,你比人家个头高、脑袋大呗?” “我并无此意……”副百户变了脸色。 “俺是个粗人,也听不懂你到底咋个意思。俺只知道,人家肯把性命托付到咱们手上,于情于理,咱都该走这一遭。” 百户将下半张脸埋在面巾里,不让迎面的风往嘴巴里灌, “事不成,当然也不必强行去救他,就当遛了圈马,受累换个烽燧堡便是;但事情若是成了,首功自然是人家的,无论他是不是关宁军的‘自家人’,都得分个清清楚楚。” 副百户不敢再吭声。 队伍终于奔至山岗坡脚。 “至于他到底靠不靠谱,一看便知…………有火光,止!” 百户抬手高喝一声,上百具重甲蒸汽铁骑旋即刹住脚步,即使刚刚经历了整整半天的越野长奔,队形依旧肃然整齐。 这里还看不着烽燧堡,但前方微微泛出鲜艳橘红的夜空,已经证明了一些事情。 “有搞头……” 百户收回目光,策马回头, “弟兄们,整理装备,填弹上膛,给俺卯足了劲儿,候着攻城令。” “是!” 一众骑兵齐声回应。 “斥候跟俺探探门路。” 百户一扯缰绳,当先跃出,队伍中几名比较突兀的轻装骑兵立刻跟上。 登上山岗,便真正踏入了白鹿丘烽燧堡的最远警戒范围。 浓稠的夜幕大大缩短了敌方驻军视野,小股哨骑在边缘踩点,不至于打草惊蛇。 轰、轰、砰…… 阵阵炮火声顺风飘来,听得不甚真切;烽燧堡上火光明灭,城墙火苗摇摆如野草,但也看得不甚真切。 百户便拔出马鞍上的水晶镜筒,拉长,抵在左眼眶上,随即倒抽一口冷风,险些呛着。 “这何止是脱了裤子,这都……咳咳……” 目之所及,战火如狂! 烽燧堡城门大开,高高的墙头上铳炮轰响,漫天炮弹不要钱似的往下射落,显然情势已经到了险之又险的地步。 西班牙人炮阵罗列,上仰炮口对轰,步兵、机车和蒸汽甲胄则组成一个锋矢阵型,拼命前压。 重炮火铳的战争惨烈血腥无比,凡是被炮弹碾过的地方,只剩下冒烟的破烂金属与断裂糜烂的断肢躯干……而西班牙一方以巨大伤亡为代价,已经成功突入了门洞。 平常可供两辆蒸汽机车并排通行的门洞,此刻显得拥挤无比,红白蓝三色旗与勃艮第十字旗杂乱交织在一起,相互倾轧。 百户眼睁睁望着一台【贡萨洛3型】用重矛挑翻了一辆盾装机车,将上面的荷兰兵压成肉泥,自己则被【爱国者2型】用刺剑从甲隙里刺穿了胸膛;而那台珍贵的三档【爱国者2型】也被其余蒸汽甲胄趁机掀翻,三角斧纷纷凿落…… 双方战至惨烈,连预备队都已经压上,如同两柄布满缺口的骑士剑,只看谁先崩断。 胜负只在须臾之间。 “荷兰红胡子、小佛朗机……包饺子送馄饨,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百户一拍大腿,虎目骤亮, “陈小旗,好个小旗……” 他不再犹豫,当即将一颗信号弹填入短铳,对空发射。 夺目烟火撕开夜空。 “弟兄们,替乡亲袍泽报仇雪恨,杀光这群红毛夷!大明威武,威武大明!” …… “两台蒸汽甲胄被毁!” “【爱国者2型】被毁!” “五台蒸汽甲胄被毁!” 荷兰中校听着战报,脸色阴沉汗水淋漓,衣领都被浸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是笼罩城头的红水银蒸汽煮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西班牙人呢?”中校沉声问。 “什么?”炮火声太响,士兵没听清。 “西班牙人的蒸汽甲胄呢?!”中校揪住了对方的耳朵,拔高声音。 “西班牙……城门击毁四台,火炮击毁五台,还剩三台!” “有机会,我们能赢……” 中校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吼,“继续开火,不要吝啬炮弹!” “中校,咱们的蒸汽甲胄只剩一台了,军械库被炸,炮弹也快没了……”士兵结结巴巴。 “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中校一把捏住士兵的肩膀,面孔狰狞,“上校抽调走了十台蒸汽甲胄,哪怕……我是说哪怕,哪怕上校真的遇害了,那十台甲胄也不可能全军覆没吧?坚持到他们回来,所有西班牙人都会被打成筛子的!所以,快滚回你的岗位上!” “明白……” 话没说完,士兵的脑门突然被一颗流弹击中,红白液体崩了中校一头。 “上校,你看!” 这时,旁边的伦布朗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声音颤抖得厉害。 “援军到了么……” 中校忙不迭用衣袖擦掉脸上的脏东西,顺着伦布朗的指头一望,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把掐住了脖子似的。 夜幕之下,视野尽头,笼罩着淡红蒸汽的甲光喷薄而出,阵阵铁蹄,仿佛倾泄的熔岩,一往无前拍向兵站! “火骑兵……完了,全完了……” 中校双目无神,身子一瘫, “难怪西班牙人敢撕毁合同,原来他们勾结了明国!” 与此同时,同样的话出现在了西班牙炮阵里。 “难怪荷兰人敢撕毁合同,原来他们勾结了明国!”察觉到大地的震颤,负责指挥的西班牙副官骇然回头,眼神一片绝望。 下一秒钟, 他的眼帘被一抹矛锋填满。 “大明威武!威武大明!” 关宁大旗猎猎狂舞,铁骑洪流席卷冲锋,如狂风,如烈焰,如山崩,如海啸,裹挟着不可一世的滔天气焰扑面而来,碾碎了旗帜、血肉与金属,轻松得就像用灼热的利剑切割豆腐。 7017k 第十三章 鹦鹉学舌 “左拐,进岔路口。” “直走。” “前头有兵,往右避一下。” “继续直开。” 蒸汽摩托锅炉轰鸣,橡胶轮胎和石板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兵站说大不算大,在战火的刺激下,更是显得乱糟糟一片,但摩托在陈酒的指挥下,每次都能游刃有余地避开荷兰乱军。 “地图挂?”宫商大口抽着烟。 “算是吧。” 陈酒眼睛半闭,与半空中褐羽黑斑的大只雕鸮共享着视野。 就在这时,一抹雪白电光突然窜了出来,宫商急忙一踩刹车踏板,轮胎在石板上摩擦出一溜焦痕。 “敌袭?” 宫商神色戒备,烟雨帘幕蒸腾而升,同时双手在胸前一滑。 两柄美国keltec公司生产的p50重型手枪落在掌中,造型粗犷而慑人,简直像手炮一样。 “没事,自己人。” 陈酒轻声说。 那道迅疾电光跳折了一下,越过帘幕,直直撞入陈酒的怀里。 宫商看了眼陈酒怀里的小白蛙, 啧了一声,“九品异兽类契约物,看上去还是幼年?那上限怎么都该有六七品吧……原来你还是个土财主。但它好像受伤了。” 陈酒轻抚小白蛙身上的伤痕,皱起眉头。 【雷泽蛙(幼年)】 契约召唤物 技能 主动技能:【镇魂】【震魂】【阳五雷】【阴五雷(未激活)】【小雷泽(未激活)】 被动技能:【雷浴】【流电】 状态:中等震伤,轻微烧伤 品阶:九品 成长极限:六品 “蛙兄,怎么搞成这样?” 雷泽蛙的被动技能【流电】,是一种将身躯保持在雷电化状态的天赋神通,基本可以免疫大部分物理攻击,即便是陈酒也颇为羡慕。按理说,在这个枪炮为王的位面,只要不顶着猛烈炮火莽打莽冲,很难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害。 “呱咕……” 小白蛙嘴巴一张,将皱巴巴的【神将猖兵符】吐在了陈酒手里,上面沾满炮灰血渍,边缘还有一抹燃烧的焦痕,看来是小白蛙从战况最惨烈的门洞里抢回来的。 “你这是何苦?” 陈酒叹了口气,“门洞凶险,大不了尘埃落定后再去翻捡便是。” 小白蛙传来念头: “东西贵,舍不得。” “辛苦了。” 陈酒点点头,将几枚【十三年夏蝉】放进小白蛙嘴里,任由它顺着领口钻回温暖的胸甲下,然后抬头看向了宫商。 “接着开吧。” “妥。” 宫商一边踩下脚蹬重新烧热锅炉,一边问, “八品摆渡人我也认识不少,但像你这样花样多、口袋深的,真没几个。这是你第几个苦舟事件?额,要是冒昧了,就当我没问。” “第三个。”陈酒随口回答。 “……你是二代么?” “二代?” “高阶摆渡人的徒弟、子嗣之类的,背靠大树好乘凉。” “没,我野路子来的。” 陈酒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想到了花萼相辉楼顶的那只纤纤素手,那颗参天柳树。 自己和青要山到底什么关系,陈酒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花萼楼顶的惊天大变,最主要靠的是何渭的逆鳞以及神武罗的横空出世,陈酒在里面扮演的角色,充其量是个搭桥的。 第二个事件回归之后,青要山不曾派任何人来接触自己,神武罗馈赠的【荀草】,甚至包括加持【神冥灵官】,陈酒也在拍卖行里翻到了四五件,虽然售价不低,但点数足够就能买,显然算不上青要山众的独有认证。 所以,陈酒更倾向于把这份馈赠当成一笔投桃报李的简单交易,而不是拜山头认山门的归附。他是有心气的,也不屑于作践自己,见着一棵大树就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攀附。 “野路子……” 宫商嘟囔了一声“怪物”,淡红蒸汽推动摩托一路狂奔。 “前头有个小赌馆,往那里停。” 陈酒开口提醒。 这里离城门已经不算远了,叶山和小红毛骑马跑一圈喊完,就找了家军舍改造的小赌馆藏着。 摩托刺穿夜色,越过一个十字路口,紧闭的赌馆门户在眼帘中不断放大。 突然间,陈酒瞳孔一缩。 “刹车!” 几乎在同一瞬间,左右街角架出两杆泛着冷光的连发速射火铳,火舌狂乱,交叉齐射! 子弹织成一张大网,朝摩托覆了过来,金属外壳崩裂出一大串葡萄似的凹陷破洞。 灼热弹头燎焦了发梢,宫商猛踩刹车,但车轮顺着惯性压到一小片凸起的石板,爆炸轰然而升,将沉重的摩托掀飞了出去。 “男左女右。” 陈酒在半空喊了一声,将凤图刀交到使不上劲的左手里,一个鹞子翻身,拧身折步轻灵落地,一抹凄冷寒光同时从右袖中猛甩而出,直插左街角。 无用刀疾如长虹,笔直贯穿一颗头颅! 另一端, 宫商没陈酒那种漂亮身手,重重摔在地上,包裹周身的烟雨微微摇晃,抵消了全部冲击。 斑驳火光映得俏脸忽明忽暗,宫商横着眉举起两把p50手枪。 砰砰砰砰! 枪火凶猛如野兽嘶吼,数不清的子弹居然于空中拐了个弯,从四面八方旋转着越过掩体。这些子弹的力道大得离谱,如同狙击弹一样,将一道身影撕扯成了支离破碎的拼图。 两柄速射铳就此哑巴。 陈酒将凤图刀换回右手,脚尖一点冲了过去,打算拿回兵器。 几步之遥,超乎陈酒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明明应该被一刀毙命的荷兰军装身影居然跳了起来,用仅有的单条腿一瘸一拐蹦跳着,拔出脑门正中的短刀砍向了陈酒! 刀光一闪。 残破头颅冲天而起。 军装身躯晃了一下,扑通一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头颅落在了陈酒的靴子前。 “……是你啊。” 陈酒低头看了一眼,目光凝固。 忽略开裂的脑门,透过满脸的血污,一张眼熟的脸庞映入眼瞳。 荷兰上校,云佩斯。 “宫商,你来一下。” 宫商走了过来,身上散发出奇异的浓香,应该是她的加持或者技能。 “怎么着?” “这个人,是个死人。”陈酒踢了踢头颅。 “……我看得出。” “我的意思是,之前他就已经死了。他是荷兰人的上校,我十分钟前才用刀切开了他的心脏,抽干了所有生机。我的攻击附带魂魄伤害,这人三魂七魄被烧了个精光,鬼都做不了。但,现在他站在这里,朝我扣动扳机。” 陈酒沉着一张脸, “你说本位面没有妖魔鬼怪,那这算什么?生化危机么?” “也有可能是《行尸走肉》系列,唔,《消逝的光芒》我也很喜欢。《求生之路》就要差一些了,我更钟爱剧情带劲的。” “……” 陈酒与宫商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豁然扭头,死死盯住赌馆正门。 门板缓缓打开, 露出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不,那就是两颗红宝石,滴溜溜地旋个不止。 “顺便问一下,生化危机出第七部了么?” 难听至极,与其说是嗓音,更像是用金属敲出不同的音节音调,再鹦鹉学舌地拼凑出了几句汉语。 那声音继续响,带着一抹轻佻, “两位,进来玩玩?” 陈酒沉默了几秒钟,咧咧嘴,靴子一抬,重重踩爆了脚下的头颅。 “来,玩玩。” 7017k 第十四章 赌博 得到这句回应,那双红宝石打磨的眼珠子里,疯狂又愉悦的笑意一闪而逝。 “请。” 眼瞳隐没回门后的黑暗。 陈酒也不急着进门,随手扯下一条布,层层缠在左手上,用力扯紧,打了个死结。 “你真要进去?” 宫商咬着一支黑兰州,“咔咔”给两把重型手枪换上新弹匣,语气谈不上惊慌,但的确有着如临大敌的紧张不安。 苦舟没有给出任何提示,基本可以证明对方并非摆渡人,因此,当“行尸走肉”那句话出口时,她身上便难以抑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某个位面对付尸僵,哪怕对面是一头“斗二蛟食三龙”的僵神犼,那也在符合摆渡人常识的“合理”范围内; 可如果一头僵尸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和林正英几几开”,随之而来的强烈荒诞感和错位感,足以让人惊悚得脊背发冷。 “我的人在他手里。” 陈酒呵呵笑着,一双眸子却格外冷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而且,人家这么有礼貌,当然得进去玩玩。” “劝你一句,人各有命。那家伙既然想玩,就先丢个玩具给他玩。” 宫商巴掌一翻,捏住一颗表面布满钢珠颗粒的古怪手雷,毫不掩饰眼角的暴戾。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手雷,【阴阳】一看,上面气焰明亮。 “上个手,涨涨见识。” 陈酒拿过手雷,掂量了两下。 【“珍珠”杀伤式手榴弹(辐射科技)】 这是一枚来自某个废土位面的手雷,由“欧罗巴屋脊”净水企业(原瑞士罗格弹药公司)生产,全弹质量340g,内藏50g喷脱立特炸药,有效杀伤半径6米,临界杀伤半径30米,外壳黏贴有数千枚散射型钢珠弹片。弹片应用废土辐射科技,具备高度危险的放射性伤害。 效果:【高爆】【黑辐射】【基因突变】 品质:精良 “好东西啊。” 虽然都是精良品阶,但从效果上看,这玩意儿的威力可比【伏火雷】高多了。 陈酒咂咂嘴,将手榴弹往褡裢里顺手一揣。 “哎不是,你当顺火呢?这么够劲儿的雷,我也就一颗……”宫商愣了一下。 “那就好。” 陈酒拍了拍腰间的褡裢, “这东西,我会找机会用在那家伙身上。我一个人去,你留在外面吧。” 语毕,他不再多言,扭头进门。 “……兔崽子,你还没给钱呢。” 宫商嘀咕了一句,望着陈酒大步迈过门槛,高瘦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她默默握住手枪,退到了街口墙角后头。 …… 陈酒一步迈过门槛,眼前骤然大亮,耳边同时涌起喧嚣的吵闹。 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豪华大堂在陈酒的视野里铺展开来,装修富丽堂皇,人流如织汹涌,但又处处充斥着不协调—— 文艺复兴的罗马风格券柱与古中国的雕梁画栋交叉错落,巴洛克涡卷衔接斗拱飞檐; 刻着蒙语的漆金牛头骨挂在墙壁上,旁边居然是耶稣受难的拉丁十字; 牛角女真弓和威尔士紫衫木长弓摆在一起,当作门面装饰…… 如同一幅技法诡吊的油画。 人们的衣着也风格各异,列国荟萃。头戴四方平定巾的青衫儒生,左衽皮袍顶发辫的鞑靼汉子,红发褐眼的西洋红胡子……还有,云佩斯,荷兰副官,西班牙中校…… 陈酒甚至在其中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胖子,身上穿了件《俺物语》的痛衫,正盯着液晶屏幕不停按击手柄,时不时喊一句“出了出了”。 即便在满眼的奇装异服、博彩花样里,他也足够醒目,因为他独一无二。 “……” 陈酒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是那套山文甲,凤图刀柄上传来踏实而熟悉的手感。 【阴阳】勘幽破幻,他的三魂七魄也经过了【神铭】的强化,可目之所及的一切真实无比,陈酒完全看不出半分异样。 “这位客人,你的筹码。” 有一名侍者迎上前,是个束腰袒胸的金发美艳少女,高脚红酒杯夹在胸脯间,面容模糊看不真切,手上端着一盘堆叠的圆币。 陈酒抓起圆币,哗啦啦从指间落下,敲打在托盘上响音悦耳。 “那是你的位置。” 侍者抬手一指,人流向两侧分了开来,露出一张圆桌子。 熙攘人声一下子低下去,仿佛被按了静音。 赌桌上, 叶山和小红毛一左一右,巴掌下压着几张崭新扑克牌,他们眼神空洞,表情却无比热烈而迷醉,泛着病态的潮红。 正对陈酒的椅子上,坐了一个身披肥大绯红袍的影子,袍角破破烂烂,兜帽下的阴暗里射出两抹红宝石般的璀璨光泽。 听到脚步声, 叶山回过头,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个灿烂亲热的笑容。 “陈大哥,你来了……” 喀拉,喀拉,喀拉。 话没说完,红袍探出一只干枯的巴掌,尖锐指甲剐蹭桌面。 “喂,别走神,你要不要牌啊?” “我……” 叶山急忙别过脸去,翻了下底牌,又盯住自己盘子里只剩两三枚的圆币,艰难摇摇头: “我不要了,不要了!” “那,开牌。” 尖锐指甲去挑面前的扑克,然而在这时,一张椅子凌空丢了过来,重重砸在圆桌上,木屑和纸牌一同四射散落! “……” 红袍垂下红宝石眼眸,瞄了一眼满桌狼藉,又望了望陈酒,发出刺耳的金属噪音, “看来,这位朋友是等不及想上桌了。” 陈酒没说话,上前几步,居高临下打量着那袭绯红大袍。不知为何,这种颜色让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红水银蒸汽。 红袍摊开双手,笑呵呵的, “黑杰克?德州?炸金花?斗地主?或者你也想像你老乡一样,来几局抽卡么?” “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 陈酒眯着眼睛,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只要你肯玩,只要你能赢,有问必答。”红袍语气不变,依旧轻佻。 “我讨厌麻烦。或许,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陈酒探手握住刀柄,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兀。 “朋友,你就不能守规矩么?” 红袍叹了口气, “像你那个五年前吵醒我的老乡一样,上桌,然后输给我,一点一点全部输给我。毕竟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生化危机7》到底出没出。” 几乎在同一时间,人们一齐望向了陈酒,包括那个穿痛衫的死宅胖子,一双双空洞的眼神中涌起刺骨的凶戾、仇恨、怨怼……如芒在背,扎得人似乎全身剧痛。 “规矩?” 陈酒笑了笑,一身肌肉筋骨如硬弓绷如满月,又如流水般骤然舒张流淌。 手起,刀落! 7017k 第十五章 单挑 刀锋如一轮落月,撕碎了肥大兜帽,露出红袍下的真面目。 那一瞬间,陈酒脑海一下子炸开,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眩晕和剧痛,仿佛有两柄灼红的铁扦从眼眶狠狠插入颅腔绞烂。 周遭一切支离破碎,如同挨了石头的镜面。 “嘶~” 陈酒咬着牙,使劲眨了眨眼皮,温热的鲜血从眼角流淌。 透过鲜红一片的眼帘,满地的扑克牌、酒瓶碎片和油腻的木板映入视野。 小赌馆低矮而逼仄,仅有的煤油灯投下昏黄光晕,叶山和小红毛歪歪扭扭躺在地上,呢喃着,缓缓睁开眼睛。 陈酒看都不看他们,目光死死盯住眼前。 前方数步距离,灯光的边缘,蹲着一头奇形怪状的东西。 怪异,畸形,臃肿。 庞大的身躯体态类似生物,似野狼,似麋鹿,似长毛猿,像是基因突变的杂交品种,又或者动物界的弗兰肯斯坦,也不知是怎么挤进门来的。 之所以说“类似生物”,是因为它身上覆盖了大量的机械零件,撑破皮毛,粗暴衔合,齿轮都对不上型号,看上去就如同……把一堆金属废品硬生生塞进了小一圈的毛绒玩偶。 “丑成这样,怪不得藏头露尾的。” 陈酒轻笑。 那头怪物一双红宝石眼眸理智褪去,充斥着满是恶意的疯狂,金属摩擦的字词轰鸣而出,“玩不起的外乡人……” 回应它的, 是一轮乍起寒芒! 刃口如同剑齿虎的獠牙,咬开金属,扯裂皮毛,深深埋入了怪物的脑门。 陈酒手上却突然一轻,跟劈中了空气似的,原来脑壳下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预料之中的器官,只是一具徒有躯壳的标本模型。 “狂悖!无礼!” 怪物嘶吼一声,两只前爪弹出一排摩擦着刺眼火花的齿轮,合抱向了陈酒。 陈酒打算拔刀撤步,凤图刀却被皮毛间蠕动的细小触须牢牢裹住。 他当机立断一翻右腕,雪亮长锋绞碎了蠕虫般触须,缠着布条的左手则覆上一层唐猊甲片,自下而上凿打在怪物下颔,凶猛劲头将那具臃肿而畸形的躯干打得凌空一抬! 齿轮撞上山文甲的狮子吞肩,磨出两道深深的刻痕凹陷。 “杀不死,那就切你个零碎。” 陈酒错步挥刀,舞出十字交叉的刀光,几乎将怪物整个身躯一分为四,刀口下暴露出了冒着蒸汽的锅炉和涡扇。 刀锋如矛,朝锅炉插落! 几乎在同一刹那,锅炉四分五裂,喷涌出海量的灼热蒸汽,如同大漠戈壁的热风。 陈酒被这股蒸汽当头一拍,站不住脚,整个人倒飞出去,径直撞出了赌馆大门,背甲将街上石板砸出一圈圈的蛛网裂纹。 怪物紧随其后便要冲出,迎面却被交织的弹幕给网了个正着。子弹拐出凌厉的曲线,几乎落满了它身上每一处位置,附着其上的庞大冲击力将怪物生生压回了门内。 弹匣在几秒内倾泄一空,宫商一边双手换弹,一边冲陈酒挑了挑柳眉, “偏要玩,玩砸了吧?” “才刚开始呢。” 陈酒嘿了一声,纵步腾跃,翩然刀光却是直奔宫商而去。 与此同时, 小赌馆墙壁轰然坍塌,一道毛发皆张的巨影踏着碎石冲向了宫商,却在半空中正好撞上刀锋,大半个肩膀被一刀削掉。 锅炉燃着熊熊火苗,如同一颗疯狂搏动的心脏。 触须绞成一条粗壮鞭尾,抽歪了凤图刀,麋鹿般的后蹄一蹬地,依旧压往宫商! 烟雨帘蒸腾如沸,畸形怪躯在宫商眼帘中不断放大,甚至看得清沾在毛旋上的尘土。 宫商猛抽一大口烟,白皙皮肤镀上一层金屑。 【洪氏百香谱·金刚沉香】 砰! 烟雨帘剧烈摇晃,几乎分崩离析,宫商摔出了好几步远,在加持下倒是没受太重的伤,身上的金屑却也被撞了个稀碎。 “挡不住……” 宫商表情苦涩。 她的主要能力本就不适用于遭遇战,【瑞脑消金兽】【洪氏百香谱】这种加持,花样繁多,其实相当稀少珍贵,但用武之地都不在于正面交锋。偏偏今天该着了,自从遇上那个陈酒,就一直免不了硬碰硬的打来打去。 一抬头, 怪物又狂奔而来,宫商纤细的身形被臃肿的阴影完全盖住。 这时,她眼前光景一闪。 【借花献佛】 陈酒眨眼间出现在宫商原本的位置,冲怪物扬起了裹着甲片的拳头! 拳头凿穿对方胸前的十字裂口,巴掌牢牢捏住冒火的锅炉。 陈酒另一只手挥舞长刀,【飒杳】灌注一股凶悍力量,一刀将怪物劈飞出去,锅炉则被单手拉扯出了胸膛,铜管胶管纷纷崩断,四溢的淡红蒸汽如鲜血飘洒。 砰砰砰砰…… 另一头的宫商配合开火,子弹覆向怪物的残破躯干。 谁知,那怪物没了锅炉,动作却丝毫没有受影响,腾步纵跃着避开了弹幕! “作为一个人类,你很不错。但你终究只是个人类,狭隘无知是人的原罪。” 怪物朝陈酒投去目光,眼中闪烁着嘲弄, “你以为那是我的心脏,是我的命脉?伟大的造物眷属,不会被躯体束缚。” 陈酒扯了扯唇角,摊开五指,随着锅炉一同坠落在地的,是一枚小小的拉环。 珍珠手雷,引信起爆四秒钟。 “《生化危机》都出到八了,傻x。” 轰!!! 爆炸从怪物体内激涌,数不清的辐射钢珠破片将皮毛与机械撕扯成了零落的碎块,几乎找不到比巴掌大的。 红水银洒了一地,沾上火苗便开始剧烈燃烧。 一颗红宝石滚落过来,被陈酒抬靴碾住。 尘埃落定。 “呼,可算完事了。” 宫商收起手枪,拍了拍冲锋衣上的尘烟,走到陈酒身侧,掏出一盒香烟。 “来一根?” “……” 陈酒没动作,反而用目光扫了一圈,眼神更加晦暗阴沉。 街头,巷尾。 一道道扭曲残破的军装身影缓缓行了出来,脸色苍白,死气沉沉,足有三十多个。 其中众多面孔,陈酒似曾相识,换句话说,他们都是刚刚在指挥部被斩杀的士兵。 “伟大的造物眷属,不会被躯体束缚。原来是这个意思啊。”陈酒低声嘀咕。 为首的荷兰副官拍了拍巴掌, “第二回合,咱们接着玩。” 音色完全不同,但轻佻的语气颇为耳熟。 副官的下半身血肉模糊,不停往外流淌器官,只得坐在一台蒸汽机车上。 “原来它不是你。” 陈酒吐出一口气,用刀尖指了指残骸,又指了指副官, “我没猜错的话……这也不是你。” “这就是我。” 副官笑,“只要你肯输,你也有幸成为我,就像你的老乡一样。” “我估计没那个福气了。” 陈酒摇摇头, “不过,说实话,你让我觉得这个位面有趣了很多很多。” “还会更有趣的。” 副官打了个响指,三十余道军装身影一同端起火铳,钢壳上的金属色泽坚冷慑人。 陈酒咧嘴笑了:“以多欺少啊?” “这些都是我,怎么能算以多欺少?”荷兰副官一脸正色,“明明是单挑,我一个人,单挑你们俩……如果算上你怀里那只青蛙,就是仨。” “单挑。” 陈酒砸吧砸吧嘴,巴掌在胸前一抹,掏出杆绣金大旗,往石板上重重一插。 【龙武军旗】 同时,大地开始震颤,满地土石剧烈抖动着,一跳一跳。 “做个自我介绍。” 陈酒扯开唇角,沾着血色的牙齿鲜红刺目, “陈酒,大明国阿什河卫步军小旗官。” 话音刚落。 一大片铁骑甲光从长街尽头汹涌而来,仿佛巨浪潮头! 浓稠的夜色下,关宁铁骑的铠甲映照出斑驳摇晃的火光,铁蹄如雷,裹挟着一股浓郁如火的杀伐气焰。 陈酒单手拄着刀柄, 身子微微前倾,翘起拇指向后点了点铁骑洪流, “来,你要的单挑。” 第十六章 告一段落 蹄声如雷,响彻夜空,上冲云霄。 陈酒用五尺长刀拄着遍体鳞伤的身子骨,满脸血渍,身上山文铠破破烂烂,布满了伤痕和枪眼儿,缠着破布条的左手耷拉在身侧,本就重创未愈的骨骼雪上加霜,不论怎么看,都狼狈到了极点,像是个战败溃亡的残兵败将。 但龙武大旗猎猎作响,铁骑甲光裹挟着破军之威自身后呼啸奔来,却又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反差,让陈酒的气势一下子变得浓郁炽烈了起来。 “来,你要的单挑。” 陈酒抹了把脸上的血,目光环顾,扫过那一排黑洞洞的火铳。 副官没有立即动手,反而用双手撑起了只有半截的躯干,仰着脖子望向长街尽头的铁骑洪流,嘴巴里絮絮叨叨的。 “明国,一个务实的国度,一个富饶的国度,同时也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欧罗巴人将红水银奉为上帝的恩赐,用红水银来驯服火焰和金属;明国人却只把红水银当作工具,用它肆意妄为地玩弄生命。给生物注射红水银,这种没有底线的行为放在欧罗巴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被送上火刑台。” 副官顿了顿, “但,不可否认的是,明国人引以为傲的禁忌红水银生物技术,的确让关宁军成为了西伯利亚雪原上最精锐最强悍的一支人类部队,对于你这样狭隘、狂妄又无知的凡人而言,也足够作为自信的资本。可是……” 副官语气猛地一沉,本就惨白骇人的脸庞罩上一抹阴森诡异, “你怎么知道,这些灵魂孱弱的凡人,不会羊入虎口,成为我的美餐佳肴呢?” “我猜你没那个本事。” 陈酒面不改色,“不然,站在这儿的就不是区区三十几具断胳膊缺腿的残尸,而是城头城外的数百死人了。” “哈哈~” 副官夸张地笑了, “我承认……暂时承认,你猜得没错。” 马蹄声越来越响。 “你还有开上一枪的时间,试试看?”陈酒表情轻松。 “不了,没劲儿。” 副官却摇摇头,“打又打不死,免费给你机会在美女面前装逼么?唔,这个词有点儿粗俗……人前显圣,对,人前显圣。你那个老乡,灵魂虽然油腻又阴暗,但剖开来看,有趣的东西也不少啊。” “你可真能废话。” 陈酒一声嗤笑, “三个字,怂了呗?” “来日方长~” 副官神情诡秘,深深看了眼陈酒,“外乡人,我记住你了。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话音刚落,副官半截身子一斜,瘫软在了蒸汽机车上。三十几具残尸如同镰刀割麦子般纷纷倒下,手里头的武器噼啪掉落。 “跑了?” 宫商垂下手枪,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一定。” 陈酒扛着长刀,从侧翻的蒸汽摩托上卸掉红水银油箱,往那些尸体挨个浇了上去,点燃,焦臭味儿当即弥漫开。 “尽量求个稳妥吧。” 对方到底是什么东西,陈酒至今也没搞明白。 如果是那种“亡灵天灾”、“南疆赶尸”的路数,【阴阳】自然看得出端倪,但实际情况却是,无论怎么瞪眼去瞅,眼前也只有一群毫无气焰的寻常死人而已。那东西来得莫名其妙,去得奇妙莫名,根本抓不住尾巴。 “前方何人?” 陈酒闻声回头,关宁军已经奔来近前,为首高喝者正巧是身先士卒的百户。 百户脸上黑乎乎的,旱獭油沾上硝烟,就跟涂抹了锅底灰一般,但看上去并没受什么伤。 胯下汗血山丹马躁狂而兴奋,嘴角垂着涎水,鞍甲两侧的锯刃如羽翼般舒展,上面挂满了铁屑和碎肉,矛锋上成串滴血,铳管也滚烫发红,瞧着就跟中式蒸汽朋克版的双翼战马似的。 “瓦尔基里啊。” 陈酒想到了个梗,乐了。 只可惜,马上不是艳丽的女武神,而是个五大三粗的黑脸膛糙汉子。 “原来是陈小旗。” 百户也凭面容和衣着认出了陈酒,虽然没听懂那句调侃,但还是朗笑着开口, “俺老李先跟你道一声恭喜,恭喜陈小旗报仇雪耻,也恭喜你平安无事,拔得头功;再道一声谢,谢陈小旗不顾安危,深入虎穴,使俺的弟兄们少了许多伤亡。” “分内之事,百户客气。”陈酒抱拳回应。 百户抽抽鼻子,瞥了眼陈酒手里的箱子,“这是干什么呢?” “额……” 陈酒眨了眨眼睛,“荷兰红胡罪孽深重,活该挫骨扬灰。” “这样啊……” 百户想着,对方从阿什河跋山涉水来到北海,同僚乡亲却被屠戮一空,自然对荷兰红胡恨之入骨,此般行事完全可以理解。 “叶山被流弹炸晕了,在屋里头躺着,应当无大碍。”陈酒一指小赌馆。 “黄千户说,那小子是个命大有福的,果然没错。” 百户稍作感慨,看向了站在一旁抽烟的宫商, “这位小娘子是?” 没等陈酒介绍,宫商先一步开口回答: “我是北海第三千户所投奔亲戚,谁知路途上遭了白毛风,与队伍失散,不幸被红胡子掳来,幸得陈小旗搭救性命。” “唉,可怜人呐。” 百户看宫商明明是汉家女子,却身着夷人的奇装异服,头发也被胡乱剪得又短又丑,只怕是受了不少折磨,眼中带上一抹怜悯。 “堡内尚有些许残兵,俺带人去犁个干净,然后咱们便启程归家,睡热火炕,吃粉条炖肉。” 语毕,百户一扯缰绳,带着一众铁骑越过两人,继续奔往城内。 厮杀声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关宁军“威武大明”的呼喝,回响在夜幕里。 “完事咯。” 陈酒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地上,浓浓的倦意涌了上来。 脚底微有异样,陈酒扳过靴子一瞅,一枚红宝石嵌在上头,微微闪光。 不知为何,陈酒莫名想到了那东西的留言。 “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 特殊任务【铁骑强袭】 任务目标: 1.帮助关宁铁骑百人队攻破荷兰泰勒斯兵站(明称白鹿丘烽燧堡)(已完成)。 2.使明国一方的战损比降低到10%以下(已完成,实际战损:7%)。 【特殊任务完成】 【评价:甲】 第二十三章 俗套的开头 充斥着大脑的光影和人声慢慢散去,陈酒使劲眨了眨眼,眼前摇晃的铳口逐渐重合。 “达达……尼昂?” 对方嘴里吐出对语调晦涩又陌生,但陈酒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得懂对方的语言! 个人栏里多出一行小字: 【巴别塔之倾】 在巴别国境内,凡口之所言,耳之所闻,俱为巴别语。 “巴别国?” 陈酒愣了一下,耳畔突然响起了歌声,嘲哳,粗劣,遥远,像是破烂的乐器,但这乐器奏出的曲调却带着迷人的磁性。 “我遇见一位,来自北方古国的赤足旅人,他说,有一张破碎的石脸立于风雪之间,眉头紧锁,双唇皱起,面孔依旧威严……” 【摆渡人,您成为了童话《美丽的瓦西里萨》中的角色!】 【此童话以未知的结界形式存在,未收录入苦舟档案中。如果您完成童话流程,将会获得额外补贴和点数奖励。】 “那个年代,蒸汽文明尚是妄想家的美梦,愚昧和黑暗统治着人间,北方的冰天雪地里,巴别国用冰冷的兵器来统御寒冷的疆土。 在切尔尼市,有一位叫做斯塔维尔的富有商人,他的金银足够装满巴别国每一个乞丐的饭碗,他的妻子瓦西里萨能够让失明的男人女人都神魂颠倒…… 在基辅市弗拉基米尔公爵的宴会上,斯塔维尔喝得烂醉,用最狂悖无礼的语言折辱了所有尊贵的客人。公爵大为光火,将斯塔维尔关进大牢。 斯塔维尔用两颗金牙买通了狱卒传话,他向全天下的勇士们发出邀请,并作出承诺——不论是谁,只要救得他的性命,他愿意奉上自己的一切财富,包括他那个美绝人寰的年轻妻子……” 吟诵声渐渐低了下去,留下一抹诱人的留白。 “这是童话?” 陈酒咂了咂嘴。如果不是里头的角色取名都是东欧风格,他甚至怀疑写这个童话的人姓曹。 等等,倒是有一个人的名字不太一样…… “黄皮肤先生,你是哑巴么?” 达达尼昂拧着眉头,手上铳机滚动金属的冷光, “这里是荒郊野外,而你,恕我直言,你很像一个强盗,或许我该用子弹来洗涤你的罪孽。” “强盗?” 铳口离脸只有几寸,陈酒倒是面不改色, “是你拿武器在指着我……到底谁更像个强盗?我只是个路过的旅行者。” “……” 达达尼昂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眼陈酒,退后几步, “的确,盗贼大多是贫穷又饥饿的农民,不会像你这么健壮,也没钱保养这样精良的铠甲……但你随身携带了兵器,是个武士……莫非,你也是为了斯塔维尔先生而来的勇士么?” 他摘下帽子,以手按胸鞠躬行了一礼,英俊脸庞满是歉意,颇讲绅士风度, “先生,请原谅我的粗鲁,也请体谅我的无礼。” “荒郊野外,可以理解。” 陈酒上下打量着对方,目光在那柄火枪停留了片刻,“你是法兰西人?火枪手?” “显而易见。” 达达尼昂扯起嘴角,默默挺了挺胸口,如同一只雄赳赳的骄傲公鸡——红底蓝衣白绸领结,胸纹十字,法国皇家火枪手卫队独有的标识。 “这是哪儿?”陈酒接着问。 “巴别国。” “你一个法兰西的火枪手,不去保护你们的国王,来这里抢别人家的钱和老婆?”陈酒一脸古怪。 “你这种说法太粗鄙了,简直像个乡巴佬……但确实也不算错。我应邀前来帮助斯塔维尔先生,并准备为此获得一些小小的补偿。” 达达尼昂语气理所当然,似乎这是一件很正常的、没有任何逻辑漏洞的事情。 “黄皮肤先生,你忘记了回答我的问题。” 达达尼昂重复了一遍问, “你也是为了斯塔维尔先生而来的么?” “……或许。” “那,咱们完全可以合作。” 达达尼昂语气坦然,“弗拉基米尔公爵是龙的儿子,白天是人,夜里是龙,他的城堡人称龙巢,被神奇魔法保护着,仅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只会成为恶龙的口粮。” 魔法,巨龙?终于有了点儿正常童话的样子…… 陈酒想了想,故意露出些贪婪的恶声恶气,瞪着眼问, “金子五五开,女人怎么办?难不成你一天我一天么?而且,什么恶龙魔法,都是些唬人的谎话,难道你用你那双漂亮但怯懦的蓝眼珠亲眼见识过么?” “我还真的亲眼见过。” 达达尼昂脸色严肃,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曾在城堡的墙墩上看见了一头用铁皮层层包裹的高大雕塑,活动自如,它的内脏燃烧着火焰,不,它的内脏就是火焰……” …… “钢为骨皮,铜为筋肌,烈火为脏,丹瑞为血……” 楚汉升醉眼朦胧,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虎背熊腰的李云飞扛着他,就像扛一只羊羔般轻松。 到了门口,他在楚汉升身上摩挲摸索了一会儿,摸出钥匙,打开屋门,把年轻书生往冷冰冰的凉炕上一丢。 “夜深才回,耍老酒去了?这酒臭味儿……” 屋内行出一个老嬷嬷,看上去得有五六十岁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拐杖都不用,眼睛借着油灯也看得清。 “秦婆婆,麻烦了。” 李云飞一作揖。 七品官有开府的资格,但北海物资匮乏,人手紧缺,再加上楚汉升是个二十多年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便在军备作坊附近租了间小屋,秦婆婆是房东,平常也供应一应饮食。 “麻烦,还不是得去给这小子烧炕,还能冻死他不成……夜深了,李百户也快回去吧,家里头还有良人等着呢。” 秦婆婆没好气地嘟囔着, “虎背熊腰的精壮汉子,新婚燕尔,从军营赶回来,不赶紧去陪自家婆娘,净和一群汉子吃酒,不知有什么毛病……” 李云飞听得尴尬,忙不迭推门而回。 没一会儿,火炕烧得热乎,秦婆子也端了盆热水回来。她刚出厨房,迎面过来了一个人影,嘴里的烟头黯淡如星。 “秦婆婆,我大侄子回来了啊?” 第十七章 千户所前事(上) ??地下闷热而潮湿,矿洞斜向下蔓延而去,仿佛鲸鱼深邃的喉腔。一盏盏煤油灯挂在金属支架上,被厚厚的玻璃罩住,漫开昏暗发黄的光线,照亮了一颗又一颗弥漫翻涌的粉尘,也映出了一张又一张灰头土脸的脸庞。 ??噼啪,噼啪, ??碎石和土块敲得矿帽震响。 ??沐浴在淡红色的蒸汽里,矿工们脱光了膀子,只在腰间裹一条脏乎乎的裆布,身上被砸得青一团紫一团。土壁不停渗着水,砸在满是汗滴的肩背,留下大片泥渍。时不时有矿工捂住嘴剧烈咳嗽,但声音被隆隆作响的庞大机器完全盖了下去,渺小得像是狂风暴雨下的几颗露滴。 ??轰隆!轰隆! ??精钢钻头疯狂旋钻,铜管里喷涌的汽柱将矿洞变成了一个大蒸笼。 ??离钻头最近的地方,站了个满头大汗的矿工,打扮与旁人一般无二,只是手里没拿铲子锄头,而是拎了个铁壳工具箱,不停调整着钻头履带车上各种各样的拉杆。 ??咔咔咔,齿轮随拉杆冒出火花。 ??轰隆隆,钻头碾碎一层层土石。 ??泥土和岩石纷纷剥落、粉碎,被跟在后头的矿工用铲子抛上小推车。另一些矿工咬着牙挥舞锄头,挖凿洞壁,拧紧螺钉,固定金属支架……这一整套流程机械又单调,仿佛工蚁忙碌开拓巢窝。 ??周围越来越热,几乎让人喘不上气,他们被尘土遮住的眼瞳却越来越明亮,像是风雪寒冬里的一簇簇火苗。 ??终于,钻头凿出了一点鲜红。 ??钻头旁边的那个矿工脸色骤变,一把握住履带车最粗的开关拉杆,将全身重量压了上去,同时扭头高声大吼: ??“瑞!瑞!” ??这个字眼一出, ??凡是听到的矿工都立即停了手上的动作,摘下煤油灯罩护在怀里,忙不迭向后退去。 ??下一刻, ??那点鲜红迅速扩大! ??耀眼的艳红流质大股涌出,如同大地在流血。 ??丹瑞如岩浆般灼热,将缓缓停住的精钢钻头煮得发红。 ??最前头的矿工忙不迭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硌肉的石块上,浓稠的丹瑞流质漫到靴底才堪堪停住,照红了他那张满是尘土的脸庞,看轮廓居然挺年轻,蛮俊俏。 ??漆黑的俊脸上,笑出一口大白牙: ??“瑞出了!瑞……嘶,某的臀……” ??“瑞!” ??“瑞!” ??一声声欢呼沸腾开来,沿着矿坑一路上涌。 ??…… ??“得嘞,您放心,就是我们日向家族全死干净了,我们也保住鸣人无碍。说着话,这日向家族一家子翻着白眼就冲上去了……” ??矿洞口外,一群正休息的矿工围着块石头,听得聚精会神。 ??石头上坐了个眉眼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下颔蓄着胡须,身裹一件破旧露棉的棉袄,面色黝黑,鬓角斑白,跟覆了霜的,坐得很不讲究姿势,正端着一只粗陶大碗小口啜饮热水。 ??热水里头泡了枸杞红枣,中年人讲几句评书就喝上一口,看上去和那些为了养家糊口,未老先衰井下矿工一个模样。 ??这时,洞口涌出喊声。 ??“瑞!瑞!” ??“瑞……出了?” ??外头的人群凝滞一瞬间,炸开了狂欢,一顶顶矿帽抛上半空。 ??那中年男人也是一怔,嘴角旋即泛开了淡淡的微笑。 ??过了小会儿, ??一个黑乎乎的人从洞口奔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用湿毛巾擦脸,一边往身上裹长袍,手忙脚乱的,旧袍子被汗渍和灰土两下夹击,几乎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毛巾拭去脸上的灰尘,是个颇为俊俏的年轻人。 ??年轻人匆忙扒拉开拥簇的人群,一路小跑到中年人面前。 ??“千……” ??刚说了一个字,年轻人一口气堵在喉咙,猛地咳嗽了起来,不停捶打胸膛。 ??“慢点儿,” ??中年人朝水面上吹了口气,把陶碗递过去。 ??“喝口热水顺顺。” ??“咳咳……谢,谢大人……” ??年轻人用指甲里满是泥土的手接过碗,也不怕烫嘴,猛灌一大口,不知是不是热水真的很管用,咳嗽声立刻平复了下来。 ??他抹了把嘴巴,也不好意思把沾过自己脏嘴的碗还回去,抱手一拱,继续开口说: ??“千户大人,幸不辱命,第二千户所辖区内的最后一条丹瑞矿脉如约掘开。这是千户所之福瑞,也是我大明之福瑞!” ??“丹瑞灼热,井下可有伤亡?”中年人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 ??“并……并无伤亡。” ??说到这儿,年轻人下意识想探手揉屁股,但此举颇为不雅,便只装作整了整袍角。 ??“好,好啊。” ??中年人,也就是黄千户点点头, ??“汉升,委屈你了。堂堂工部侍郎的侄子,同进士出身,来我千户所这两年来没捞着享福,反倒整天雪里来土里去的,挖矿凿井修渠农事,还要受我这个粗鄙武人的管辖。” ??“千户大人说笑了。” ??年轻人垂下脑袋,“下官虽然是科举入仕,却是靠蒸汽匠作之艺格外拔擢,才任了这工部外派的七品匠作官。至于武不武人的……重文轻武,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咱天熙一朝的内阁里,不也有好几位将军、好几位蒸汽大匠么?下官不委屈。” ??“真不委屈?”黄千户笑。 ??“真不委屈!”年轻人掷地有声。 ??“那就继续干活吧。” ??黄千户身子前倾,拍了拍年轻人的肩, ??“今年国内迁来的移民足有七路,是往年的两倍有余,耕地已经不够用了。既然新矿井已开,那就立即着手引丹瑞渠,开拓‘热土’,再让所有的蒸汽犁都动起来……唔,有了新矿,有了移民,军备作坊也可以大举动工了……这些蒸汽匠作,没有人比汉升你更懂,能者多劳啊。” ??“……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有你这种做实事的文人在,才是千户所之福瑞,是大明之福瑞。” ??黄千户站起身子,揉揉腰杆。 ??“此间大事已了,我便去军营巡视一圈,杀杀那些小崽子的躁气……唔,这碗水送你了,记得喝完。” ??年轻人听得愣了一下,看了看手里那碗平平无奇的枸杞水,一抬头,千户已走出了好几步远,急忙高喊出声: ??“大人留步!” ??“还有事?”黄千户扭过头。 ??“大人,李百户外出已有四五日,依旧未归,接应一路移民,按理说不该这般耗时……下官心里实在有些担忧……” ??“哦,我倒是忘了,你与云飞一向亲近。你是个精细文人,他是个粗鄙武人,也不知你们俩到底哪里对上眼缘了。” ??黄千户笑了笑, ??“放心吧,他的名字是我改的,他出了事,我会第一时间知道的。” ??年轻人闻言又愣了愣,还没捋清这句话里莫名其妙的逻辑,黄千户已经重新迈步离开,棉袍背影瞧着有些单薄。 ??谁知, ??还没走多远,一个亲兵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地奔了上来,满脸惊慌失措。 ??“大人,不好了!” ??黄千户一皱眉,“教你们多少回了,遇大事要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色面不改,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莫在汉升面前丢人!” ??“不是,大人,” ??亲兵放下手,哭丧着脸,额头上一抹通红鞭痕分外醒目, ??“夫人……夫人来了!” ??黄千户脚一崴,当即变了面色。 第十八章 千户所前事(下) 黄千户脚一崴,当即变了脸色。 “大人,” 亲兵牵着一匹马,忙不迭开口, “熊大在拦夫人,但夫人今日火气特冲,我阿兄他肯定挡不住多久的,大人还是赶快寻个去处避一避风头……” “胡言乱语!” 黄千户浓眉倒竖, “避什么避?我黄南塘堂堂大好男儿,战功杀敌无算,麾下兵马数千,难道会怕一个弱女子么?熊二你小子说的什么混账话!” “是,大人教训得是。” 亲兵揉着脸上鞭痕,将缰绳递了过去,“小人知错了,大人快上马吧,不然夫人真的要来了。” 黄千户哼了一声,从熊二手里接过缰绳,翻上马背时还在嚷嚷着, “走还是要走的,但我可不是怕了她,而是有巡视军营的要务在身,不便因家事羁绊……再者言,好男不与女斗,芸娘又怀胎六月,我怜惜她辛苦持家才暂且避让一时……驾!驾!” 一骑绝尘而去。 “楚大人,且借小人个地方避灾……”熊二朝年轻人一作揖,摘下头盔藏入了拥挤的矿工人群。 楚汉升看得目瞪口呆,微微张大嘴巴。 没过多久,又一骑疾驰而来,马上却是个眉眼精致又英气的少妇,身着艳红色马面裙,肩头披暗红绣花小袄,仿佛一团灼眼的火焰。她一勒马,马鞭在空中舞出刺耳的破风声。 “yu~” 楚汉升打了个机灵,急忙低头死死盯住脚尖,就跟上面镶了金子似的。 “汉升,老黄那浑货在何处?”女子娇喝。 “黄大人他……他……”年轻人支支吾吾。 “大男人怎么磨磨唧唧的,” 女子杏眼一瞪,“黄南塘到底去了哪儿?你是个老实人,莫要替他遮掩!” 楚汉升鼻尖挂着汗滴,一咬牙,“黄大人,应该是去了军备作坊吧。” “作坊?” 女子掂了掂马鞭,却没离去,而是驱使胯下骏马踏着小碎步挤开人群,鞭子“啪”地落在了个与周围格格不合的披甲人影头上。 熊二惨呼一声,疼得呲牙咧嘴。 “熊二,你说老黄在哪儿?” 熊二之前和矿工们藏在一起,入耳尽是闹哄哄的欢呼人语,根本听不着楚汉升与黄夫人的交谈,他眼珠子溜了一圈: “夫人明鉴,小人嘴里不敢有半句谎话……大人去巡耕地了!” “……” 追上来的许汉升一声哀叹,默默捂住脸颊。 “你们两个的话,我都信。反着信。” 黄夫人点点头,“不是作坊,不是耕地……那就是军营咯?” …… 军营寂静无声,校场一片空旷。 黄夫人骑马穿过辕门,纵目环顾一圈,秀丽眉头微微皱起。 她扬起马鞭,空抽一响: “黄南塘,枉你还是个披甲的千户,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出来见我一面都不敢么?” “有何不敢?!” 似乎是应着她的话似的,一具具蒸汽甲胄从四面八方腾跃而出,兽吞披膊、三眼火铳与护心圆镜迎着日头熠熠生辉,蒸汽掺合烟尘滚滚排开。 当先一具漆金重铠,比余者都要雄壮一头,金鳞蛟龙从腰腹直盘上双肩,最终裹在钢盔上,掌中两柄雪亮的重戟仿佛狰狞的龙牙。 明国二档蒸汽甲胄,【烛龙】! 沉重的甲胄骤然朝夫人压了过来,在几步外才堪堪停住,凛冽狂风吹得她鬓角几缕发丝飘摇。 面甲弹开,露出黄千户紧绷的脸庞。 夫人仰起头,高声喝问: “黄南塘,你想作甚?” 黄千户咬牙切齿,眸中怒火熊熊燃升。 “问你话呢,哑巴了么?拎着杆大戟,想杀鸡给我养胎不成?”夫人凛然不惧,刀子似的目光直直戳在黄千户脸上。 “呵呵,我想作甚?告诉你,我今日便要——” 黄千户冷笑一声,怒目圆睁,龙牙重戟高高朝空中一挥,端得是气宇轩昂。 “请夫人阅兵!” …… “原来,黄千户还是个怕老婆的?” 蹄子碾碎雪尘,陈酒坐在起伏的马背上,忍不住扬起嘴角。 “可不是嘛。” 旁边的李百户一拍大腿,挤眉弄眼,“千户大人是位英雄,夫人却是位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将门虎女’四个字,真不是盖的。夫人的父亲是京城神机营的副总兵,娘家原本看不上咱千户大人,还是夫人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才成了这门婚事。而且,夫人武艺也高,单论拳脚技击,整个千户所都没几个能和她比划比划的。” 扑哧! 陈酒终于没憋住,笑出声来:“这么说,可真苦了我这位老乡了。” “错咯,话不能这么讲。” 李百户却摇摇头, “闹归闹,打归打,伉俪情深却也是真的。千户大人当初刚一成婚,便接了来北海开荒的调令,夫人二话不说,随军来这苦寒之地待了四年多,不曾有半句埋怨之言;黄千户自从娶了发妻,便一个小妾也不肯再纳,固然有家中坐镇母老虎的缘故,但他堂堂一个千户,大好七尺汉子,难道真的压不住一头母老虎么?其实,还是舍不得呗。俺看呐,夫人的鞭子虽狠,千户大人却也乐在其中,啧啧啧……” “四年多?” 陈酒一挑眉,敏锐抓住了重点。 “是啊。”百户扳着指头,“咱千户所是第一批建立的,算一算日子,再有两个月,千户大人便在北海待满五年了。” “这样啊。” 陈酒点点头,记忆中泛起了君年的话。 苦舟不允许摆渡人在某个位面滞留五年以上…… 只要向苦舟付出一定代价,苦舟允许摆渡人将家眷带回去…… 这么说来,自己这个老乡马上就该回归了。他会把这个位面的夫人带回去么?还是做个没良心的诸天浪子,留种不留情? 就在这时,百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陈兄,俺跟你讲这些话,也就图个乐呵,你可别真去千户大人面前胡咧咧啊。” “那是自然。”陈酒笑了笑。 “你是个爽利人,俺就稀罕你这样的。今天晚上俺请你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今晚?”陈酒微微一怔,“军中当值饮酒,得论罪吧?” “自然是今晚,自然是不当值,因为咱们——” 百户一勒缰绳,哈哈大笑, “到家了!” 陈酒闻言,立刻扭头前望,越过雪尘,一片森严连绵的高耸城墙映入眼帘,墙外是阡陌交通的整齐农田,沟渠中冒着股股淡红蒸汽,将终年冻土变成了肥沃的热土。 “摆渡人陈酒,你已抵达明国北海第三拓荒千户所!” “前置任务完成!” “完整事件开启!” 本次苦舟事件要求如下: 要求一 【北海升日月】:大明帝国实际占据西伯利亚地区四分之三以上储量的红水银矿藏! 要求二 【风雷驱夷狄】:造成至少两名欧罗巴列国驻西伯利亚代表人物死亡。 欧罗巴列国驻西伯利亚代表人物如下: 荷兰共和国极东远征军【吉诃德上将】; 普鲁士公国极东远征军【罗斯亲王】; 大不列颠西伯利亚公司【克莱武爵士】; 西班牙王国驻西伯利亚监护主【斐迪南·迪亚士】; 葡萄牙王国驻西伯利亚监护主【弗朗西斯科·科尔特斯】; 法兰西极东火枪队【达达尼昂队长】; 瑞典帝国驻西伯利亚军团【米努伊特总督】; 丹麦—挪威联合王国新维京陆上舰队【男子汉托尔芬】! 7017k 第十九章 三人行 点点雪尘在半空汇聚,组成了只有陈酒自己看得到的任务栏。 陈酒目光扫过那一排姓名,突然一皱眉头。 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俄国呢? 要是他没记错,1666年的沙皇俄国处于罗曼诺夫王朝的扩张统治之下,刚刚吞并了乌克兰,国力正在上升期,又和西伯利亚近水楼台。陈酒本以为,将是明国在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敌人,但情况似乎和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李兄,” 陈酒一侧头, “沙俄在北海的势力如何?” “沙俄?”李云飞一脸茫然。 “额,就是罗刹人……” 刚说几个字,陈酒话音一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罗刹?哪里有罗刹妖?”李云飞听了一半,脸色微变,探手握住了腰间的发令铳。 “没事,我嘴瓢了。” 陈酒轻轻吐出一口气, “李兄啊,我打听一下,向西穿越北海,接壤的是诸夷哪一国?” “穿不过去。” 李云飞却摇了摇头,“越向西,罗刹妖就越成群结队,那里方圆数千里寸草不生,热沙、风雪、沼泽交替错落,是片死地。西洋诸夷邦都是先乘丹瑞破冰船,凿空极北冰海,再顺河而下筑城建港……说来当真可笑,诸夷当初争夺几个河口争了整整一年,不知多少人沉河底喂了鱼,又挨咱大明好几顿痛揍,然后才长记性,搞了个劳什子公河契约,河面上不得筑坝不得开炮……” 墙头上闪过望远镜片的反光,几个哨骑离开城门探了过来,挥舞着旗语,李云飞这才停下满口的滔滔不绝,主动策马上前,拔出大旗回应。 宫商骑马跟在另一侧,默默听完了两人对话的全过程,摸出一支烟咬上,口齿含糊: “怎么说?这个位面的东欧平原,是禁区么?” “好像是这样。” 陈酒揉了揉额头, “位面史书说,‘曾统治这片土地的古老国度在一夜之间覆灭’,我本来以为所谓‘古老国度’是指蒙古金帐汗国,或者金帐分裂出来的失必儿汗国,现在看来,是我格局小了。” 说到这里,陈酒扭头看了眼宫商,“你似乎并不意外啊。” “有心理准备。” 宫商掏兜摸索着打火机,“我在南洋遇上过一支返航的明国远洋舰队,由一个八品黄鹂摆渡人带领。他们尝试着从爪洼海峡南下开拓,但并没有像计划中一样抵达澳洲,而是陷入了狂风骤雨的大海汪洋……” 咔哒, 火苗风中剧烈摇晃,宫商笼手护住打火机,低头点烟,深深吸了一大口才继续说: “这个位面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款预算不太够的游戏,地图没做完,开发者就随便往上打了几个空气墙补丁。”【¥@神笔屋~…免费阅读】 “也可能是出bug,或者被黑客钻了空子。” 暂时搞不明白的古怪事,陈酒也不愿意在这方面多作纠缠,便挑起了个新话头: “千户所到了,你的事件内容是什么?” “日月升北海……” “风雷驱夷狄?”陈酒接上话茬。 “……” 宫商愣了下,神色复杂地打量眼陈酒,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我就说嘛,这种高难度,果然是同行摆渡人联合事件……就特么离谱,让你我二人区区两个八品,去掀翻西伯利亚的半边天,策划员脑子被驴给啃了么?” ——只有处于同一位面,并且事件高度重合、任务目标不冲突的摆渡人,才能称之为同行者。苦舟鼓励同行者间的合作,限制厮杀内耗,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就像狼群之中存在配合猎食,但也少不了彼此吞食。 “我倒是有一种预感,” 陈酒眯着眼睛,遥望千户所, “同行摆渡人,不止咱们俩。” …… 【你发现了同行摆渡人!】 军营帅帐内明亮又暖和,堆积炭块的火盆黯淡燃烧,帐外寒风呼啸,哗哗拍打着毡壁。 陈酒和宫商并肩而立,默默打量着桌案后头的中年男人。 那人左手端一碗枸杞热水,右手举着文书,棉袄破旧,鬓角花白,面相显老,深重的法令纹割得嘴角自然地向下耷拉,看上去分明像个郁郁不得志的军中书记小吏,哪里有半点堂堂千户该有的威风模样? “二位稍等片刻,待我看完这两篇述职文书,咱们再聊。” 黄南塘把目光从文书上拔开,抬头扫了眼陈酒与宫商,脑门满是抬头纹,语气谈不上生疏,但也并不热络。 “能抽烟么?”宫商晃了晃烟盒。 “可以。” 黄南塘低头瞅了瞅枸杞水,犹豫几秒钟,“大妹子,给一根呗?我在这个位面滞留了小五年,存货早抽空了,馋得厉害。” “荷花,玉溪,红方印,还是黑兰州?” “红方印吧。” “送你了。”宫商抛过去一整盒未开封的红方印香烟。 “爽利。” 黄南塘抽出一根,用铁钳从椅子旁的小火盆里夹出一块炭点燃,美美嘬上两大口,笑着朝宫商翘了翘大拇指,同时礼尚往来,召出个人栏。 姓名:黄南塘 加持 【魏氏金液还丹】 【丹鼎派·参同契(二百年修为水平)】 《参同契》,东汉魏伯阳(云牙子)所著。托易象而论炼丹,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以五行为辅佐,以玄精为丹基,为千古丹经之祖。 效果 【小炉鼎(内丹)】 【金返归性(外丹)】 独立技能:【封灵榜(残缺)】【神机十炼】【恶来戟】 附属技能:略 品阶:七品(鸂鶒) “参同契……文补子七品……” 陈酒垂下眼皮。 “铁骑掠至青芒山哨寨,将行奇兵,锋指白鹿丘烽燧堡。有阿什河卫小旗陈酒,身坏金刚不坏袖里乾坤之妙法,有志报国,出列请缨,献里应外合之计……陈酒以凡胎之躯,搏杀洋夷校尉有二,丹瑞甲胄十余台……关宁铁骑马踏白鹿丘,陈酒当居首功。” 黄南塘拍了拍一页墨迹端正的文书, “这是李云飞的述职文书。唔,他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一箩筐,估计是楚汉升帮他润笔的。” 语罢,他又翻开另一份, “铁骑趁夜行至白鹿丘烽燧堡,恰逢小佛朗机百人队攻城,天赐良机,一箭双雕……这份是李云飞手下副百户呈上来的,只字没提你,满篇都是关宁军如何勇武无双,荷兰红胡子与小佛朗机人如何不堪一击。” 黄南塘摘下嘴里的烟头,低头抿了口热水,慢条斯理: “陈酒,你说我该信谁呢?是信你一个八品摆渡人,单枪匹马搅乱了整座烽燧堡,还是信我麾下关宁铁骑的英勇悍烈?” 第二十章 选择与收获 “陈酒,你说,本千户该信谁呢?是信你一个没品没阶的小旗官,单枪匹马立下大功,还是信我麾下关宁铁骑的骁勇悍武啊?” 话音刚落, 黄南塘眼皮忽一抬,鬓角斑霜的平庸脸庞上翻出两抹炯炯精光,精气神也终于活泛起来,有了几分睡虎乍醒的官威神气。 “……” 陈酒听得直皱眉头。 下马威? 如果是为了耍威风,这也……太糙了吧? 况且,大家都是摆渡人,摆渡人这个群体背靠手眼通天纵横诸界的苦舟,自视甚高才是主流心态,他们看待大衍三千位面的土著就像玻璃缸里的金鱼,莫说五品千户,就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在他们眼里也只是肥点儿的金龙鱼罢了。 换句话说,黄南塘要是真想在两个生面孔前摆谱,七品摆渡人的补子远比什么大明千户管用,何必舍近求远,矫揉造作一番? 念头闪烁之间,陈酒对上黄南塘的目光,心中却是微微一跳。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信的话,你便是大功一件,我自会把保举文书……唔,润色过的保举文书递往北海卫指挥使的案头,为你求一份加官晋爵的荣典。正九品巡检板上钉钉,从八品嘛……也不是没机会。” 黄南塘随手将烟头丢进了椅子腿旁的火盆,激出几颗扎眼的火星, “我不信的话……这份功劳就由李云飞拿大头,你照旧做你的小旗官。黄千户奖赏不了你什么,但摆渡人黄南塘会以私人名义馈赠你一份对称的补偿。” 语罢,黄南塘巴掌一挥,将一只锦绣小锦囊丢向了陈酒。 “先验验货。” 陈酒打开锦囊,里头是颗紫皮丹丸,挥着树叶纹理般的金络,漂在里头滴溜溜旋着,煞是好看。 【魏氏金液小还丹(消耗品)】 魏伯阳与弟子三人入山炼神丹,丹成,知弟子中有守道未笃者,乃以丹喂白犬,白犬暂死,伯阳亦服丹暂死,以试弟子。 独有一虞姓弟子曰:“吾师非凡人也,服丹而死,将无有意耶”,服丹暂死。余二弟子不肯服食而出山去。 二人去後,伯阳即起,纳所服丹于死弟子及白犬口中,皆活,偕同仙去。因逢樵人入山伐木,乃作书与乡里,寄谢二弟子,二人方懊悔不已。 效果: 加持【魏氏金液还丹】的简化版消耗物品,以六一泥、赤土釜、玄黄烧十二日而成,服食之,可获得暂时性加持效果【荣枯】,维持五分钟。 【荣枯】:枯木逢春,欣欣向荣。在此效果期间,摆渡人将一直维持在巅峰状态,受到的任何非瞬时致命性伤害,都可以在三秒内恢复如初,技能【摄柳】、【借花献佛】【飒杳】无冷却时间。 品质:珍稀 陈酒掂了掂紫金丹,眼瞳微闪。 “好东西啊……” 斟酌了片刻,他却没有立即点头或者摇头,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黄南塘,似笑非笑说: “巡检,九品小官,那也是个官了。千户所里的官……应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吧?” “你想多了。” 黄南塘吹吹热水面,哧溜一声抿了一大口, “我没有排斥你的意思,也没想把第三千户所打造成我一个人乾刚独断的后花园。再有两个月,我就要带着婆娘孩子回归了,此后,这个西伯利亚不论春暖花开还是洪水滔天,都再与我无干。” “那你何必多此一举?” 陈酒上下抛着锦囊,“就算消耗品,这也是实打实的珍惜品质,可真不便宜。” “人非草木嘛。李云飞那小子跟了我五年,敬我如父兄,没少帮我的忙,我在离开之前帮他安排一下前程,换身更漂亮的甲,也算没有辜负他的情谊。” 黄南塘稍稍一顿, “再说了,这件事也亏不到你头上。位面土著的九品巡检,俸银三十两,禄米十八石,手底下只管着二十个大头兵……既不能换苦舟点数,也不能推事件进度,对摆渡人而言,过眼云烟而已。” “有道理。” 陈酒把锦囊往胸口一揣,“那就这样。” 黄南塘笑了笑,巴掌一摆,将李云飞的折子丟进火盆里。火焰一下子明亮升腾了起来,斑驳的光影投在毡壁上。 “要是没别的事情了,两位请回吧,我还有不少公文要处理……” “有一件事。” 陈酒在腰带里摸索了两下,摸出一枚大颗红宝石。 ——这玩意儿很不对劲,陈酒也不敢放进个人空间里,便一直随身保管。 “怎么着?陈小旗,莫非是想贿赂本千户么?” 黄南塘打量了几眼红宝石,没看出什么特殊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便开了句玩笑话。 “是啊,” 陈酒也笑了, “我敢送,你敢收么?” …… “送你你就拿着,别不敢收。咱们兄弟,这么生分作甚?” “云飞,这……太贵重了……” “缴获的,没花钱。” “既然是缴获,当然得交公……” “所以你当不了兵。” 李云飞半个身子探过桌面,扯着对座俊朗青年的袖子,将一套珍贵的镀银汽轮轴压在对方手里。 楚汉升本打算拒绝,但李云飞吹胡子瞪眼,力气也大,两人推搡了几下,东西便稀里糊涂塞进了楚汉升怀里。 “你那个什么……兵人,还差几个部件?” 李云飞一屁股坐回椅子,壮硕身躯将木椅压得嘎吱作响。 交了文书,下了值,他便卸去沉重铠甲,换上了一身日常的粗布衣衫,肩背上隆起的斜方肌将布料撑得紧绷。 “有了这个,就差压力泵和锅炉气阀了。矿洞昨日打井,报废了一台起重机,我去捡捡破烂,过些时日应该便能拼凑出一个能动弹的半成品。” “那俺可一定要见识见识楚大匠的鬼斧神工。” “我可称不上大匠……”楚汉升急忙摇头。 “迟早的事。” 李云飞扭头望向门口,抖了抖胡须, “哎,酒都温几遍了,陈兄宫姑娘怎么还不来?老乡叙旧须得如此拖沓么?” 仿佛应着他的话似的,棉布门帘被一把掀开。 第二十一章 再见面 “陈酒,阿什河卫小旗官。” “楚汉升,千户所匠作官。” “幸会。” “幸会。” 两人相对作揖,陈酒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身穿曳撒袍头上罩网巾的年轻官员。 二十来岁,五官上佳,没有蓄须,白皙肤质,甚至称得上“面若好女”,不像是在北海这个苦寒化外之地待久了的人,反倒像是江南烟雨浇润出的惨绿少年郎,彬彬文墨客。 可陈酒目光一低,却注意到了对方修长手指上厚厚的茧子,以及袖管下被蒸汽灼伤的暗红伤疤。 按理说,陈酒是没品没阶的小旗,而楚汉是户部直属的正七品匠作官,小吏见上官,应该当面行大礼才对,只作揖,便显得倨傲且无礼。 但,楚汉升看样子也完全不在乎这些虚头八脑的礼节,同时也在上下打量陈酒,眼神却显得……不怎么友善。 “陈兄,宫姑娘呢?” 李云飞向陈酒身后张望了两下。 “找亲戚去了。她托我跟你带句话,说日后一定安排你顿好酒,以作酬谢。” “嗨,当兵的食百家粮,护百家姓,救助大明同胞本来便是分内之事,俺又不是图她的酬谢。喝酒事小,寻亲事大,不来也合情合理。” 李云飞挥了挥巴掌,“陈兄请落座。” 陈酒拉开板凳坐下,桌上只有几盘凉菜,撒了盐粒的炒黄豆,白萝卜和黄瓜小葱,旁边摆了一陶碗的大酱。李云飞扭过头,朝店小二吆喝了一声: “没看到人都来了么?上热菜啊!” “好嘞,军爷。” 箍着铁圈冒着热气的砂锅大盆端上了桌面,筷子粗的粉条、切四方块的酸菜和红白纹理相间的带皮肉片堆在汤头上,比盆沿都高。 “来,俺先干了,不醉不归。” 李云飞从热水盆里拎出酒瓮,倒了满满一碗,仰头饮干。 楚汉升皱了皱眉,“我晚上有书要看,可不能滥饮……点到为止?” “又看书,又扫兴。” 李云飞一瞪眼,“行,俺也不是那种逼酒劝酒的混账,那就按咱俩老规矩来,养鱼你随便养,我和陈兄一碗,你一口,成了吧?” 他嚷嚷得声音很大,饭馆里别的食客们纷纷投来了目光,楚汉升脸有些涨红。 陈酒瞧着两人, 便想到了那句名言,“你去跟小孩一桌吧”,翘了翘嘴角。 酒是店家土法自酿的烧刀子,高粱土酒,顾名思义,浓烈如火烧。几大碗下去,饶是以陈酒如今的强悍体质,呼之间都似乎带着一股辛辣气。 陈酒不是嗜言的性子,楚汉升性格也内敛,但有个大舌头的李云飞左言右语,又有烈酒相佐,桌子上的气氛热烈得真实。 聊着聊着,话题回到了白鹿丘。 “一个人,一柄刀,拆了十几台丹瑞甲胄,这是人么?这是武曲星下凡呐!” 李云飞大葱蘸了酱往嘴里塞,语声含糊, “汉升,你那个兵人,什么机械神经,什么隔空乘骑,什么金属生命……就算真让你鼓捣出来了,怕是也顶不住陈兄几刀吧?” “十几台蒸汽甲胄?” 楚汉升脸庞涨红,“到底十几台?” “十……额,十……”李云飞一时噎住,扭头看向陈酒。 “记不住了。”陈酒夹了颗炒黄豆,抖了抖盐粒子,嚼得嘎嘣嘎嘣作响,“我也记不住自己喝了几碗酒啊。” “陈酒,我说句实在话。” 楚汉升看样子已经有点儿醉了, “云飞说,攻破烽燧堡你居首功,我信;说你杀了两个洋夷校尉,我信;说你身怀报国大志,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也信。但他说,你以肉体凡胎搏杀了十几台丹瑞甲胄……这句话,呵呵,我可是被他按着脑袋咬着牙往文书上写的。” “我今年二十三,”楚汉升抹了把脸,“二十三岁,二梁银腰带,正七品。但我没靠那位当工部侍郎的叔父,也没靠家里老爷子的御赐牌位,这个正七品的丹瑞匠作,是我自己用锤子一点点儿敲打、用蒸汽一寸寸蒸出来的。千户所两个百户的关宁骑,六十多具丹瑞甲胄,千户大人那台【烛龙】,矿钻、起重机和蒸汽犁……都由我主管,每天都得保养,每天都得整修,我视他们如亲子亲儿。整个千户所,没人比我更懂丹瑞。” “丹瑞是昊天赐下的福瑞,旷古未有,我们只能借用,不能掌控,因为凡人……不配。你说你一个人一柄刀,毁掉了十几台蒸汽甲胄。肉体凡胎,如何杀得了天兵天将?” 楚汉升重重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拍, “仙法妙术这么厉害,大明哪里还需要丹瑞甲胄关宁铁骑,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匠作,哪里还需要云飞这样的好兵,哪里还需要掘井的矿工……矿工大多都活不过四十岁……把全国的道士和尚搜罗一遍,喊着佛号捏着法印往北海一放,西洋八国诸夷早就被杀绝了,大明百姓何至于流那么多血,何至于在异乡留那么多墓碑?” 桌上一时默然,气氛僵凝。 楚汉升红着脸瞪向陈酒,陈酒神色如常,挑了一筷子粉条放进碗里。 “那个……军爷呀,” 小二凑上前,指了指楚汉升手里的陶碗,“碰碎了可得赔……”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 李云飞吹胡子瞪眼,“滚后厨催菜去,我那炖鱼还没上呢。” “楚兄,咱们不聊这个。” 陈酒端起一碗酒, “聊聊别的。你那个兵人,我听着新奇,跟咱讲讲?” “陈兄也懂蒸汽匠作?”楚汉升翻着眼皮。 “不算懂,” 陈酒摇摇头,“但拆了不少。” “我的兵人,说可说不明白。” 一提到自己的蒸汽匠作,楚汉升眼中便覆上了一层得意又自豪的光彩, “陈兄既然身怀妙法,到时大可以去我家,试试你拆不拆得了它。” “真弄坏了,不用赔钱吧?”陈酒笑着。 “不用!” 楚汉升一摆胳膊,袖袍飘摇,“你若真有本事斗得我的兵人,我就自己出工出钱,帮陈兄你打造一套丹瑞甲胄,款式随你挑!” “一言为定?”陈酒笑得更灿烂了,“这可是酒桌上的话。” “一言为定,哪怕这是酒桌上的话!有云飞给我们作证。” 楚汉升端起酒碗, “来,干了!” “来。” 陈酒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氛围越发热烈,楚汉升吟诵的小诗,李云飞嘴里黄腔走板的黄调子,陈酒兴致上来也唱了几句《精忠报国》,闹哄哄混杂在一起,仿佛能把棚顶都掀开。 月上屋头。 李云飞这才扛着酩酊大醉的楚汉升,跟陈酒告别。 陈酒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头,醉醺醺的眼神随即恢复了清明。 “机械神经,隔空乘骑,金属生命……这是要搞机器人了?科学先驱啊。” 陈酒拎着酒壶,扭头离开饭馆。 风很冷,但一口又一口烧刀子下肚,身体也跟着暖和了起来。陈酒一边拿烈酒当汽水似的大口喝,一边低头沉思着这个位面的奇特,突然一探手按住腰带里的红宝石,脚步顿住。 抬头四顾。 风没了。 雪停了。 豪华大堂一眼望不到尽头,牛角女真弓和威尔士紫衫弓交叉摆设,下方,一袭触目惊心的绯红大袍迎面而立。 兜帽下响起嘶哑干涩的声音,似笑非笑。 “我说过,咱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第二十二章 达达尼昂 和上次不同,偌大的大堂如今空旷又冷清,耳畔没了喧闹的人声和赌具的碰撞,眼前也没了化妆舞会般繁丽的服饰与人种,明亮灯光投落下来,照亮一张张光鲜整洁的空桌椅,就连那些荷官、女郎、侍应生都踪影全无。 陈酒收回目光,笑呵呵的,“怎么着,盘口被查封了?成孤家寡人了?” “我一直都是孤家寡人。” 红袍也笑,笑得嘶哑,笑得难听,“陈酒,我可是特意为你清了场,单独开盘,感动么?” “敢动~” “敢”字刚出口,陈酒便已经纵步虎跃,鞋底摩擦光滑地板的刺耳声音在大堂遥遥回响;“动”字尚未落地,一抹红白相间的刀光顺着他的手臂直奔漆黑兜帽而去,凛然如虎啸! ——在这里,身上的装备,个人空间内的物品可以取用,但雷泽蛙这样的活物既不在胸前义间,也完全联系不上。 嗤! 像是幕布撕裂,或者镜面砸碎,红袍被一刀直接劈作数不清的碎片。 “咣当”两声响,后头墙壁上的两把松了弦的硬弓断成四截,接连坠落在地。 但周遭一切并没如预料中那般轰然破开,依旧清晰得宛如现实。 “你挺……那个字是怎么讲来着?哦对,你挺虎啊。” 砺哑嗓音在背后响着。 陈酒豁然回头,绯红大袍姿态轻松地半瘫在一张椅子里。 陈酒的目光牢牢锁住那一袭红袍,或者说,藏在袍子里的怪物: “你变强了。” 对方明明坐得很矮、很低,姿势很挫,但却偏给了陈酒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感觉,仿佛隔着橱窗在打量有趣的玩具。 “是离得近了。” 兜帽下发出古怪的声音,跟抽鼻子似的, “奇怪,我没有从你那坚韧又肥美的灵魂里,嗅到恐惧的芳香……你仰仗的锋利兵器对我不再起效,厚重的城墙,森严的军备,关宁铁骑与蒸汽甲胄,都无法阻止我对你的邀请……你难道不害怕么?你应该迷茫,战栗,不知所措,就像你那个老乡一样,痛哭流涕地下跪,乞食的狗一样爬过来扯我的袍子,舔我的脚趾……” “你帽子下面,怕不是塞了只鸭子吧?” 陈酒掏了掏耳朵,啧了一声, “我不赌,也不上桌,你还准备了什么别的好酒好菜,就赶紧招呼上,我也是个挑食的人,不至于被你几句废话唬住。” “那,我最后问个问题。” 裹着绯红大袖的双掌按住椅子两侧扶手,微微撑直了身子, “你看戏剧么?唔,按你们那个故乡的说法,或许该叫做……视听艺术?影视作品?” 陈酒拧着眉头,没有接腔。 “希望我的编剧,符合你挑食的口味儿。” 话音刚落,红袍倏然一塌,就这么化作了灰烬般的碎片飘散而空。 同时,大堂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豁然洞开,露出白茫茫一片。 并非纯粹的死白色,隐约有杂乱的光影在其中来回穿梭,伴随着糟糟声响,就像曝光过度的胶卷以及磨钝了针的留声机。 陈酒眯眼望向那扇门,一边摩挲刀柄,一边回想着和黄南塘的对话。 …… “你说,你在白鹿丘遇上了一头半机械化的罗刹妖标本,没有血肉器官,也没有完整的、合理的机器结构,但却会说人话,行动凶猛……唔,它可以织造出类似梦境的结界,还能以你完全看不破的途径来操纵死人……它猎杀过别的摆渡人,至少一个,并且掠夺了部分记忆……这枚红宝石是它的眼睛。陈酒,是这样么?” “没错。” “闻所未闻。” “它应该是本位面的土著。黄千户,你在西伯利亚待了小五年,苦舟在这个位面经营了上百年,居然没有任何了解?” “我在西伯利亚待了小五年,最主要的敌人是西洋诸国的殖民者,是摧毁农田的风雪,是覆盖在丹瑞矿上的石头和土层。我倒是也组织过几次针对罗刹妖的围猎,也没遇上你说的东西。至于苦舟……据我所知,摆渡人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对明国、乃至于整个东亚的全面渗透,明国君主宪政、《大明开疆驱夷诏书》、明国远洋水师、关宁铁骑的创立……哪一项后头没有摆渡人的影子?就连如今的内阁里,都有两个大学士、一个龙虎将军是摆渡人,还有皇帝后宫里的一个带把的假太监…… 但,陈酒你要明白,摆渡人与大衍三千界之间的关系,不是读者与书籍,也不是观众和电影……诸天万界自有其奥妙与底蕴,绝非任人翻阅的书页,或者能随意快进慢放的影片。 “大明只是人类世界的冰山一角,人类世界也只是这个位面的冰山一角,摆渡人并没有真正掌握这里的一切。密西西比千里血河、北欧死地、沉没的澳洲、红水银的原理……都还迷雾重重。你遇上的未知怪物,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那就是,瞎子摸象咯?” “多难听呐。换个好词,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上一个启山林的,已经被吃干抹净了,骨头渣子估计都不剩。” “苦舟会记住他的贡献与牺牲,你也一样。” “呵呵。” “话说回来,我在西伯利亚多年,也没遭遇此等怪事,你才过来几天,怎么就倒霉催的被缠上了……哎不是,你摸脸什么意思啊?” “脸上痒。总之,事情你弄不明白,这块石头你也不收呗?” “若是早一两年,我肯定愿意插一手,毕竟苦舟对于探索者的奖励极其丰厚,去年有一个英国籍的摆渡人从密西西比血河里捞出一个雕像,拿了一万点数的大奖……但我即将回归,这个关头,不打算节外生枝。如果你真的心里犯憷,我建议你把这块石头毁了丢了。” “……我考虑一下。” …… 大门光影闪烁,一阵阵嘈杂声音穿过大堂直往脑壳里钻。 陈酒摸了摸腰带里的红宝石,眼瞳闪烁着。 第一个吃毒蘑菇的人死了,但第一个啃螃蟹的人也香;穿痛衫的死宅摆渡人马失前蹄,下河捞雕像的摆渡人却满载而归…… 其实,这古怪玩意儿缠上自己,未必是一件绝对的坏事。 “富贵险中求……要么阖家福贵,要么花开富贵。” 况且,自己目前也没退路。 陈酒念叨了一句电影里看来的蹩脚粤语,脚步向前。 只一步,大门便扑面而来,茫茫的白色瞬间吞噬了陈酒的视野。 斑驳的光影错落摇晃,各种扭曲的人脸泛滥着各色表情,悲喜哭笑,从四面八方挤压了过来,陈酒下意识瞪大眼睛,攥紧刀柄。 【神铭】自然而然开始刺激三魂七魄,但【警魄】并没给出任何反应,陈酒一咬牙,没有故意凝神去抵抗。 眼帘刚一清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直往鼻子怼了上来! 嵌金雕纹的华丽枪管后头,抵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俊美,年轻,嘴角两撇小胡子打理整齐。 棕色卷发垂落到肩头,衬得白绸领结越发亮眼,雪白袖口上一枚短链相连的彩色玻璃袖扣闪晶晶的。 “法兰西皇家卫队的火枪手,达达尼昂向你问好,日安,黄皮肤先生。” 7017k 第二十三章 俗套的开头 充斥着大脑的光影和人声慢慢散去,陈酒使劲眨了眨眼,眼前摇晃的铳口逐渐重合。 “达达……尼昂?” 对方嘴里吐出对语调晦涩又陌生,但陈酒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得懂对方的语言! 个人栏里多出一行小字: 【巴别塔之倾】 在巴别国境内,凡口之所言,耳之所闻,俱为巴别语。 “巴别国?” 陈酒愣了一下,耳畔突然响起了歌声,嘲哳,粗劣,遥远,像是破烂的乐器,但这乐器奏出的曲调却带着迷人的磁性。 “我遇见一位,来自北方古国的赤足旅人,他说,有一张破碎的石脸立于风雪之间,眉头紧锁,双唇皱起,面孔依旧威严……” 【摆渡人,您成为了童话《美丽的瓦西里萨》中的角色!】 【此童话以未知的结界形式存在,未收录入苦舟档案中。如果您完成童话流程,将会获得额外补贴和点数奖励。】 “那个年代,蒸汽文明尚是妄想家的美梦,愚昧和黑暗统治着人间,北方的冰天雪地里,巴别国用冰冷的兵器来统御寒冷的疆土。 在切尔尼市,有一位叫做斯塔维尔的富有商人,他的金银足够装满巴别国每一个乞丐的饭碗,他的妻子瓦西里萨能够让失明的男人女人都神魂颠倒…… 在基辅市弗拉基米尔公爵的宴会上,斯塔维尔喝得烂醉,用最狂悖无礼的语言折辱了所有尊贵的客人。公爵大为光火,将斯塔维尔关进大牢。 斯塔维尔用两颗金牙买通了狱卒传话,他向全天下的勇士们发出邀请,并作出承诺——不论是谁,只要救得他的性命,他愿意奉上自己的一切财富,包括他那个美绝人寰的年轻妻子……” 吟诵声渐渐低了下去,留下一抹诱人的留白。 “这是童话?” 陈酒咂了咂嘴。如果不是里头的角色取名都是东欧风格,他甚至怀疑写这个童话的人姓曹。 等等,倒是有一个人的名字不太一样…… “黄皮肤先生,你是哑巴么?” 达达尼昂拧着眉头,手上铳机滚动金属的冷光, “这里是荒郊野外,而你,恕我直言,你很像一个强盗,或许我该用子弹来洗涤你的罪孽。” “强盗?” 铳口离脸只有几寸,陈酒倒是面不改色, “是你拿武器在指着我……到底谁更像个强盗?我只是个路过的旅行者。” “……” 达达尼昂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眼陈酒,退后几步, “的确,盗贼大多是贫穷又饥饿的农民,不会像你这么健壮,也没钱保养这样精良的铠甲……但你随身携带了兵器,是个武士……莫非,你也是为了斯塔维尔先生而来的勇士么?” 他摘下帽子,以手按胸鞠躬行了一礼,英俊脸庞满是歉意,颇讲绅士风度, “先生,请原谅我的粗鲁,也请体谅我的无礼。” “荒郊野外,可以理解。” 陈酒上下打量着对方,目光在那柄火枪停留了片刻,“你是法兰西人?火枪手?” “显而易见。” 达达尼昂扯起嘴角,默默挺了挺胸口,如同一只雄赳赳的骄傲公鸡——红底蓝衣白绸领结,胸纹十字,法国皇家火枪手卫队独有的标识。 “这是哪儿?”陈酒接着问。 “巴别国。” “你一个法兰西的火枪手,不去保护你们的国王,来这里抢别人家的钱和老婆?”陈酒一脸古怪。 “你这种说法太粗鄙了,简直像个乡巴佬……但确实也不算错。我应邀前来帮助斯塔维尔先生,并准备为此获得一些小小的补偿。” 达达尼昂语气理所当然,似乎这是一件很正常的、没有任何逻辑漏洞的事情。 “黄皮肤先生,你忘记了回答我的问题。” 达达尼昂重复了一遍问, “你也是为了斯塔维尔先生而来的么?” “……或许。” “那,咱们完全可以合作。” 年轻的火枪手语气坦然,“弗拉基米尔公爵是龙的儿子,白天是人,夜里是龙,他的城堡人称龙巢,被神奇魔法保护着,仅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只会成为恶龙的口粮。” 魔法,巨龙?终于有了点儿正常童话的样子…… 陈酒想了想,故意露出些贪婪的恶声恶气,瞪着眼问, “金子五五开,女人怎么办?难不成你一天我一天么?而且,什么恶龙魔法,都是些唬人的谎话,难道你用你那双漂亮但怯懦的蓝眼珠亲眼见识过么?” “我还真的亲眼见过。” 火枪手脸色严肃,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曾在城堡的墙墩上看见了一头用铁皮层层包裹的高大雕塑,活动自如,它的内脏燃烧着火焰,不,它的内脏就是火焰……” …… “钢为骨皮,铜为筋肌,烈火为脏,丹瑞为血……” 楚汉升醉眼朦胧,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虎背熊腰的李云飞扛着他,就像扛一只羊羔般轻松。 到了门口,他在楚汉升身上摩挲摸索了一会儿,摸出钥匙,打开屋门,把年轻书生往冷冰冰的凉炕上一丢。 “夜深才回,耍老酒去了?这股子酒臭味儿……” 屋内行出一个老嬷嬷,看上去得有五六十岁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拐杖都不用,一双老眼借着油灯也看得清。 “秦婆婆,麻烦了。” 李云飞一作揖。 七品官有开府的资格,但北海物资匮乏,人手紧缺,再加上楚汉升是个二十多年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便在军备作坊附近租了间小屋,秦婆婆是房东,平常也供应一应饮食。 “麻烦,还不是得去给这小子烧炕,还能冻死他不成……夜深了,李百户也快回去吧,家里头还有良人等着呢。” 秦婆婆没好气地嘟囔着, “虎背熊腰的精壮汉子,新婚燕尔,从军营赶回来,不赶紧去陪自家婆娘,净和一群汉子吃酒,不知有什么毛病……” 李云飞听得尴尬,告了别,忙不迭推门离开。 没一会儿,火炕烧得热乎,秦婆子也端了盆搭着毛巾的热水回来。她刚出厨房,迎面过来了一个人影,嘴里的烟头黯淡如碎星。 “秦婆婆,我大侄子回来了啊?” 7017k 第三十一章 借花献佛 摩托车披着朝霞一路轰鸣,漫天的风与雪都被抛到脑后。 军阵的轮廓在前方越来越清晰,林立的铳炮铁光锋利刺目。陈酒掐算着距离停下摩托,从个人空间取出小玉瓶,抿了一口。 【仲甫水丹】 “甜的。” 陈酒咂咂嘴,口颂歌诀,脚踏步法。 ——值得一提的是,黄南塘给陈酒的符纸,并非是【仲甫步决】的实体,而是技能的具象化。李仲甫学道于王君,经年方有小成隐身法,而摆渡人却只须将技能添进个人栏。这种捷径,是任何位面的土著都无法比拟的。 冰凉温润的液体顺喉咙滑落,没几秒钟,小腹便氤氲起一层清光,扩散到衣服表面。山文甲大帽盔笏头带,包括怀里的小白蛙,都被清光完全覆盖。 陈酒小小松了口气。这种内服丹药,若是效果只局限于肉体本身,那他可没初说理去,估计只能脱光了在冰天雪地里裸奔。 “蛙兄,露个头。” 小白蛙探出小脑袋,呱咕了一声。落在陈酒眼中,便是颗凭空冒出的蛙头。 “好,请回吧。” 小白蛙白了他一眼,缩了回去,重新消失不见。 “还不赖。” 陈酒将巴掌举在眼前,目光直接透了过去,投向天边的朝阳。 只是这效果也并非完美,陈酒发现,若是自己不动,便能完全隐形;可一旦有所动作,光线就像是被剔透的玻璃折射了一般微微扭曲,若是用力仔细去看,依然看得出端倪,幸好此刻阳光还不甚明亮,陈酒估算,得在十步内才会暴露。 “十分钟……趁天还没亮透,先入阵。” 摩托载着若有若无的人形,重新发动,仿佛传说中的幽灵骑士。 …… 蒸汽机车摇摇晃晃,裹着履带的车轮笼罩在淡红蒸汽里,将冻土碾得松软如泥。 几个士兵坐在车壳顶上,用牛皮靴尖卡住身子。蒸汽裹挟着高温一股股冲刷脚底,他们却依然必须披挂全套铠甲,用头盔盛着半融化的雪水,不停往领口里灌。 咔哒一声,金属指尖燃起小小的火苗。 其中一个士官操控着精密又精致的机械义肢,用火苗在烟斗上来回打圈,蜷缩的烟草发出嗤嗤的响音。 “呼……” 士官吐出一口烟,目光透过淡红汽幕,百无聊赖地投向了视野尽头。蒙蒙的朝霞下,风雪如海浪般呼啸卷动,遮天蔽日。 “上尉,雪变大了,您不回车舱里么?” “我宁可用雪水洗个澡,也不愿意回那个闷热的车舱,闻那该死的汗臭味儿。唔,特雷维尔的小队还没有归队?” “暂时没有。” “看来,特雷维尔的屁股又痒了。火铳的教训还不足以让他警醒,我该选炮管的。” 上尉有些烦躁,腮帮子用力咬着烟嘴, “狗日的天气,狗日的下属,狗日的急行军,狗日的明国人……希望那个明国城镇里有够劲的好烟草、够多的金银财宝和够咱们分的好女人,才对得起大家伙的辛苦。” 粗俗的笑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士兵们深有共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野狼般贪婪的神色。他们都很喜欢这个粗鲁的上尉,他不像别的长官那样严肃又正经,整天把国王和红衣主教挂在嘴边,似乎法兰西远跨重洋向这片土地发起远征,真是为了上帝的荣光似的。 突然,有个士兵伸手一指: “上尉,特雷维尔少尉回来了!” 上尉摘下嘴角的烟斗,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风雪中浮出一辆单人摩托,离得有些远,只能隐约看出轮廓的模糊。 “嘿,有人的屁股要遭殃了……” 他刚露出一抹狞笑,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话音也戛然而止。 空无一人的摩托越来越近,金属外壳上满是伤痕。车尾的鸢尾花小旗破烂不堪,被大泼的鲜红血渍浸透,软塌塌耷拉着。 刺耳的打滑声响起,机车刹车停住,连带着周围一片也暂停了进军,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没等下命令,一众士兵便举起武器,锁定了那辆摩托。 “先别开枪!” 上尉抬起金属巴掌,额角流汗, “特雷维尔的摩托,我认得它……狗日的,我没看花眼吧?” “上尉,特雷维尔先生一定被诅咒过了。”附近一辆车上,有人声音颤抖,“说不定就是明国人的巫术,他们可是魔鬼的后裔……” “魔鬼的后裔,不也被我们的子弹打成了筛子么?”上尉咬着后槽牙,大声说,“再等等,或许特雷维尔就藏在摩托后面,在跟咱们开玩笑。” 很快,这个猜测也破灭了。摩托离机车只有几步之遥,上尉终于借朦胧的霞光,隐约瞧着了坐在车上的一道人影,透明,飘忽,若隐若现。 “幽灵!” 上尉巴掌狠狠切下, “开火,国王保佑着我们,上帝的荣光也保佑着我们!” 枪声大作! 子弹如暴雨般倾泄,摩托上的人影一下子凝实了起来,眨眼间便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上尉,我们打中了……” 士兵扭过头,瞳孔骤然收缩。 ——他身边空空如也,上尉居然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那辆摩托借着惯性继续前冲,砰一声撞在机车上,撞得众人险些摔下去。血肉模糊的尸体趴在车上,机械义肢耷在身侧,残破的零件哗啦啦掉落。一只烟斗从尸体嘴里滑落,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借花献佛】 陈酒半蹲在机车壳上,看那些士兵冲下车去,看他们惊慌失措,看他们捏着十字架祷告,就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他巴掌一翻,凤图刀握在右手里,伏火雷落在右手掌,舔了舔牙齿。 驾驶室的门一下子弹开,司机终于按捺不住钻了出来。陈酒立即塞入一枚伏火雷,同时用尽全力虎跃而出,爆炸声在背后轰然作响,烧熔的钢壳碎片擦着脸颊砸在面前。 下一刻,刀芒如轮。 一颗颗头盔都来不及戴的头颅离开了脖颈,颈腔中的血光冲天而起。若有若无的缥缈幽灵在人群中穿梭纵横,刀光,雷光,炸裂的火光,紧跟在后连绵炸开。 第二十四章 战鼓擂 “宫丫头,还没睡啊。” 秦婆婆颧骨高,嘴唇薄,是个天生的刻薄面相,但此刻一遇上宫商,却完全没了那股子尖酸的婆子气,反倒慈眉善目,看宫商的眼神亲得就跟看自家孙女儿。 “秦婆婆。” 宫商点了下头,“腿还疼么?” “不疼了不疼了。哎呦,你送我那几盘香真是管用,点上了往被子旁边一放,几十年的老寒腿暖和得跟晒太阳似的……” “那就成。您放心用,别省着,用完了我再给您配。” “好孩子。” 秦婆笑得更亲了。 宫商指了指秦婆手里的热水盆,嘴里烟头一闪一闪, “这是?” “给那臭小子擦脸醒酒。” “您年纪大了,回去歇着,我来吧。” “不成,不成。” 秦婆子摇头晃脑,“你是客人,又是那小子的长辈,怎么能跟个下人似的……” “什么长辈,年龄相差无几,也就虚高了一辈而已,我一个寄人篱下的穷亲戚,可不得献点儿殷勤。再说了,姑妈算半个妈,姑姑照顾侄子,天经地义的事。” 一边说着,宫商一边伸出巴掌,亲婆子急忙去护盆,但宫丫头明明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木盆却莫名其妙到了她手里。 见状,秦婆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依言回了屋。 盆中水盛了一半,是刚刚烧开的,正滚热着,宫商端着盆来到院中井沿,摇了桶冰凉的深井水上来,舀起一瓢往盆里一浇。 “哗啦!” 一瓢温水劈头盖脸浇在楚汉升脑袋上,激得他一哆嗦,迷迷瞪瞪睁开醉眼,张了张嘴巴。 “……嗝。” “还没醒酒?” 浓浓酒气扑面而来,宫商眉头微皱,从个人空间里取出一支印着朱砂红纹的香烟,塞进楚汉升嘴里,打了个响指,烟头便燃起点点火星。 “吸一口。” 楚汉升下意识一吸气,浓烈辛辣的烟气直往肺里灌,呛得他鼻涕眼泪几乎都咳了出来。 但伴随着烟气在肺里头打了个滚儿,一股清新凉爽的感觉也眨眼间弥漫开来,驱散了他眼中的醉色。 眼帘中摇晃的重影逐渐叠合,汇成了一张英气脸庞。 楚汉升大惊失色:“姑娘,你……” 啪! 话没说完,宫商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他面前。 “我是你姑,你是我侄,这是你爹的亲笔书信。” 正如苦舟给陈酒安排的身份是穷乡僻壤小旗官一样,宫商所谓的“亲戚”,也不是籍籍无名的龙套角色,而是千户所内举足轻重的匠作官员。 楚汉升发木了一会儿,默默拿起信扫了两眼,又用指甲刮了刮印章。 “额……字迹是家父的手笔,印泥也没错,的确是家父手书……但家父是家中独子,并无任何兄弟姊妹啊。” “表的。” 宫商面不改色。 “表姑……” 楚汉升愣愣望着眼前奇装异服的女子,头发居然只到耳边,断得是离经叛道,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 “你这是刚还俗么?” “……” 宫商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开口说:“你是千户所的将作官?这么年轻,本事够么?” “你这么年轻,我不也得喊你一声表姑。年龄定不了辈分,自然也定不了本事,帅帐每次大议事,我可都坐在前三席……” 话音未落,门外炸起闷雷般的响声,遥远而沉重。同时,一颗巨大的烟花在半空炸开。光焰刺破窗柩,映红了两人的脸庞。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连绵,如惊蛰春雷。 楚汉升脸色骤变,毫不犹豫跳下暖乎乎的火炕,也不顾黏在脑门上的湿漉漉头发,裹着湿衣就往门外奔。 “你干嘛去?”宫商怔了怔。 楚汉升一步跨过门槛,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 “千户有令,兵情火集,全军戒严,众将赴帅帐议事!” …… 长夜漫漫,长街漆漆,云厚天黑。 “吁!” 李云飞带着几个亲兵停在自家门前,翻下马背,马都顾不上栓,便抬手按住了铜铸门环。 片刻。 “大人。怎么不敲门?”旁边的亲兵不解发问。 “闭嘴。” 面对紧闭的门扉,李云飞挠挠头,这个有胆量迎着枪林弹雨带头冲锋的黑脸汉子居然一时之间有些局促不安。 他退后两步,指了指自己: “俺瞧着咋样?” “大人英武。” 李云飞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他低头捋平衣甲上的皱褶,勒紧腰带,摆好短铳,扶正大帽头盔,又抓起一把雪抹了两把脸,顺了顺乱糟糟的络腮胡。 “如今呢?” “大人神武。” 李云飞这才重新握住门环,准备叩响家门。 这时候。 咚,咚,咚!咚,咚,咚…… 一家家灯火随着鼓声亮起,仿佛黑夜里的颗颗晨星。 李云飞动作一僵,神色激烈变化。过了两秒钟,他默默松开巴掌,回头两步翻上马背,沉声低喝曰: “千户有令,帅帐议事!” “大人,不回家说几句话?好歹让夫人知道,你回来过了……” “就当俺没回来过吧。” 语罢,李云飞又深深看了眼家门,一扯缰绳,当先而去。 …… 咚,咚,咚!咚,咚,咚…… 帅帐内,黄南塘听着鼓声,盯着面前铺展开来的沙盘,眉头紧锁。 一阵脚步声靠近。 “熊二,为我披甲。”黄南塘头也不抬。 “好。” 是个女声。 黄南塘有些愕然地回头,“夫人,你怎么来了……” “我如何不能来?莫非你在帅帐里藏了个小的?” 黄夫人随手放下食盒,从木架上取下沉重的甲胄,停在了黄南塘面前,梳着妇人髻的头顶正好挨上黄南塘下巴。 “抬胳膊。唔,肚子也收一下。” 冰冷而坚硬的铠甲覆上肩膊,虎头铸饰狰狞而骇人。黄南塘放低了目光,盯着自家夫人的小巧鼻尖,鬼使神差冒出了一句: “芸娘,这些年苦了你了。当年你违抗父命跟了我,顶风冒雪来北海,我没让你享过福,只让你遭了罪,平常军务缠身,也没多少时间陪着你……” “是啊,可苦了。” 黄夫人哼了一声,“没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 “那你愿意跟我走么?” 黄南塘双手扶住夫人的肩膀,眼神里像是有火光在跳跃,“跟我离开北海,去一个好上千倍万倍的地方。” “说什么呢你?” 黄夫人一拉绳结,束紧铠甲, “离开北海,千户所怎么办?你的官爵怎么办?不建功立业了?不保境安民了?老浑货你糊涂了吧?” “……也是。” 黄南塘勉强笑了笑,似乎在自嘲。 盔甲穿戴整齐,森严的金铁肃杀之气从甲缝间流溢而出,端的是威风凛凛。黄夫人攥拳捶了一下黄南塘胸前的护心镜,满意地点点头。 “老娘看男人的眼光,准。” 没等黄南塘说什么,夫人又看向沙盘,居然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上一回千户所全军戒严,还是去年的罗刹妖潮。这次来的是谁?” “来了条大鱼,大鲨鱼。” 黄南塘拔出腰间长剑,点向沙盘上一面鸢尾花小旗, “法兰西,达达尼昂。” …… “达达尼昂,你去过极东么?” 火堆熊熊燃烧,在山洞的岩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陈酒拎着沾血的无用刀,盯着达达尼昂的湛蓝眼睛,如是问。 7017k 第二十五章 睡着呢 “达达尼昂,你去过极东么?” 陈酒手腕一翻,震去刃上的血滴,花纹层叠的唐横刀在昏暗光线下熠熠生辉。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他耳朵里就钻进了嘶哑又难听的声音,抑扬顿挫如同生锈的齿轮,带着一抹警告性的戏谑: “由于演员使用了敏感词汇,本句话屏蔽,希望演员尊重编剧……” 陈酒就跟没听到似的,继续开口: “西伯利亚。” “北海。” “明国。” “红水银。” “蒸汽甲胄……” 达达尼昂回头看了眼陈酒,神色古怪。 “陈,你的嘴巴不舒服么?怎么只张嘴,不说话?” “我牙疼。” 陈酒随口敷衍了一句,收回目光。 散落一地的火把照亮狭小又逼仄的岩洞,一路延伸而下,不知尽头。 洞里散落了几具长相奇特的尸骨,指甲奇长,棉袄破旧,粪叉菜刀,身上枪眼刀痕凄惨错落着,秽垢鲜血横流。除此之外,被褥、皮毛、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陈酒低下头,正对上一双空洞的竖瞳,眼皮上覆盖的角质细密如鳞。 “蜥蜴人……呦,像是老滚版本的。” “这可不是什么蜥蜴人,是居住在古龙之血上,受到长期浸润的人类盗匪。” 陈酒后半句话被屏蔽掉,达达尼昂也只当对方牙痛得厉害, “你摸摸石头。” 陈酒摸了一把石壁,滚烫得像壁炉的外墙。 洞外寒风呼啸,洞内却温暖如夏日,显然不是几支火把一堆篝火能做到的。 “你我是凡人,公爵是龙裔,凡人的儿子无法对抗龙的儿子,除非……” 达达尼昂将目光投向幽暗的岩洞,“一个吟游诗人曾经告诉我,这洞穴是一头古龙的坟墓,龙血不腐,不熄,至今依然活力旺盛。沐浴了龙血,凡人便能获得和公爵对抗的力量。” “然后变成他们那样?” 陈酒指了指盗贼们。 “龙血对于懦夫来说是毒药,对于勇士,才是美酒佳肴。” 达达尼昂眼神轻蔑地扫了一圈,“一群用粪叉烤肉的农奴盗贼,别说沐浴龙血,在这洞窟里住上几天都承受不住,丧失了人类的形状,凭什么和意志坚定的勇士相提并论。” “意志坚定……” 陈酒盯了达达尼昂一会儿,笑了, “达达尼昂,你是个渊博的人,尽管你了解的这些奇怪知识听起来像童话一样。” “知识来源于实践。” 达达尼昂似乎没听出陈酒的话中有话,不假思索回答,“我游历巴别国多年,认识了很多人,也留下了许多传说,以我为主角的传说。城堡里肌肤如雪的公主、森林中的善良矮人、英勇的猎户、大湖里的人鱼……他们竞相传颂我的名字,将我的大名和列位著名英雄列于同一个史诗。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如果我有幸老死,一定是老死在流浪的路上。” “唔,如果到时候能有个漂亮姑娘陪伴,那就再棒不过了,我枕在她的大腿上,听她为我唱完最后一首歌,然后拿走我的刀和枪拿去卖钱……哎,你不继续听了?陈,等我一下!” 陈酒打着火把,背影被幽暗吞噬。 苦舟事件的八个目标之一,法兰西代表人物的名字是达达尼昂;眼前喋喋不休的浪漫主义游侠,同样叫达达尼昂。如果用单纯的“巧合”二字一言以蔽之,陈酒自己都不相信。 岩洞越来越狭窄,空气也越来越灼热,呼吸间仿佛有暗红的炭灰直往肺里灌。 陈酒皱着眉头,侧身挤过岩壁。 身后几步,达达尼昂已经扯乱了领结,细软卷发被薄薄汗水黏在额头上。 两人相隔十几步,每当达达尼昂试图跟上几步,陈酒也会有意无意加快速度,维持着两人间的距离。 终于, 眼前豁然开朗! 鲜红的光亮映红了空旷的大洞窟,地下水刚一渗出岩壁,便被蒸成了沸腾的蒸汽,水雾弥漫,折射星星点点的微光。 陈酒步子一顿,身子微僵。 “陈,怎么不走了?” 前头被陈酒堵了个严严实实,达达尼昂在后面探头探脑,却只瞧着弥漫的雾汽。 “这次,你怕是当不成主角了。” 陈酒语气古怪。 【阴阳】纵目望去,目光越过重重的雾色,锁定了一抹雪白倩影。 那背影独立在龙血潭水中,纤细,修长,富有弹性,金棕色头发披洒双肩,鲜红如岩浆的龙血顺着丰润曲线滑落, 啪嗒, 激起小小的水花…… …… 自从五年前,西伯利亚勘探出目前世界上最大储量规模的红水银矿藏群,鲜红,便成为了这片土地新的主色调。 钢铁机器喷涌的浓烈蒸汽遮蔽天幕,红水银浇熔的冻土肥沃如河滩,雪壳上屹立起伤疤般的高大建筑……而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人类,以及独属于人类的争斗、破坏和掠夺。 这里的战争不需要宣战,因为他们从未停战。 九国之间,军团组织的集中碰撞和散兵游勇的自主游击交替发生,如四季交替,或昼夜相间,要么撕肉,要动骨,总体上评价一下:烈度高,伤亡大。开炮挥刀,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西伯利亚的一种风俗习惯。 如今, 炮火刀光,朝着第三千户所压了过来…… “大人,众将已齐。” 亲兵熊大一抱拳,朗声开口。 黄南塘将目光从插满小旗的沙盘上拔开,扫了圈帐内围桌子的人影,铁光森森的将校甲之间,一衫书生长袍格外醒目。 “汉升,你速去匠作坊监工,六个锅炉全部烧满,所有丹瑞储备及金铁零件优先供应军备,以关宁铁骑和丹瑞甲胄为最先,丹瑞机车次之,弩机重炮再次之。” “是。” 楚汉升匆匆离开。 说完这些,黄南塘却抿紧嘴唇,一言不发重新望向了沙盘。 “大人,众将已齐,可以议事……” “没齐。” 黄南塘头都不回, “差了一个,我已经派熊二去寻。” “差一个?” 心中焦躁的将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茫然不解。包括锦衣卫的人在内,所有百户以上的熟面孔都在了,却是搞不清到底是谁大胆缺席。 “大人,” 李云飞照常是个急性子,此刻那张黑脸膛都急得泛红,“军势如火势,这可是你当初教俺的。焚城大火如今近在眼前,大家伙听你的令急吼吼汇合,怎么可以因一个人而裹足?那人到底是谁?” “你的熟人。” 黄南塘瞥了眼李云飞,“你们才刚散了酒席。” 李云飞愣了一下,错愕莫名: “莫非是……陈兄?” “陈小旗到!” 几乎在同一瞬间,熊二的声音穿透了帐门。 “……” 楚云飞二话不说,立刻回头。 门帘随即掀开,却只有熊二一个人站在门槛外,喘着粗气,额头挂了层薄薄的细汗。 “人呢?” 黄南塘一挥手,压住了将领们的细小骚乱,微微皱眉头。 “陈小旗……” 熊二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顿了顿, 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的农用雪橇车。 车上, 一个甲士呈大字型躺在瓜果蔬菜之间,年轻的脸庞被酒气激得红润,嘴里还不清不楚念叨着什么,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醉色深重。 “陈小旗,正睡着呢。” 7017k 第二十六章 黑云压城头,不得不低头 帐内是一众森严肃杀的披甲将尉,帐门口是呼呼大睡的小旗官,鲜明突兀得仿佛狼群里的一只哈士奇。陈酒仰天躺在果蔬菜车上,被十几道锋利目光包裹着,睡得很沉,醉得很安然。 “……” 黄南塘打量着陈酒,瞳底泛起一抹隐晦的光泽,凝神瞧了几眼,皱起眉头。 将官们神态各异,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有人愧疚难安,有人冷眼相看。 千户大人等的,就是这么一个货色? 若是放在平日里,离营下值的官兵聚个会喝个酒,其实无伤大雅,但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便显得格外碍目,怕是已经被帐内一众将校在心里头打上了“不堪一用”的标签。 而此等惫懒醉鬼,居然能让千户大人为他推迟紧急兵情……莫非是哪位大人物的子侄辈,下放过来镀金的?可千户也不是腰杆子软的人啊…… 黄南塘在千户所积威甚重,治军治人的手腕又高明,就连一向桀骜的锦衣卫都驯得服服帖帖,大家也就偷摸嘀咕几句,没人敢当众打顶头上司的脸面,只是陈酒四仰八叉大躺在那里,气氛一时间尴尬得近乎僵凝。 “胡闹!” 熊大瞪了一眼自家弟弟,“叫你请人来,不是搬回来!你怎么办的差?” “我也没办法啊。” 熊二苦着脸, “陈小旗喝得泥醉,如何喊都不肯醒,只好管菜贩借个推车……” “好了。” 黄南塘收回目光,“人到了就行,莫再管他,开始议事。来,瞧沙盘。” 众人闻言一肃,视线汇聚而去。 “就在刚刚,外围烽燧堡传来了军报,一支法兰西丹瑞兵团正朝我第三千户所突袭而来。”黄南塘用长剑指向鸢尾花小旗,语气冷冽,“敌方领军之人,是那达达尼昂,法兰西北海屯军的主帅,一头牙尖嘴利的大白鲨。” “法兰西?” 军帐内顿时泛开乱声,倒不是畏惧,而是震惊与愕然。 “敢问大人,法夷……敌从何来?”胡子发白的副千户率先发问。 也难怪他有此问——千户所背靠大明北海卫,北接荷兰红胡和大小弗朗机,平常防备的也都是这三个国家,至于法兰西,被西边的深谷所隔绝,除非向荷兰红胡借道,不然根本没有过来的路。 “西面。”黄南塘淡淡回答。 “不可能!” 副千户脱口而出,“西面的落雕谷,常年有罗刹妖群盘踞,是天堑,当年法夷初来北海,达达尼昂带着全副武装的千人队蒙头闯进去,最终只逃出来了一辆丹瑞机车……时不过五年,他们如何越得了天堑?难不成是租用了英格兰的飞豚船?” “没有飞豚船,但他们就是从地上趟过来了,而且全无折损,士气正盛。至于为何谷内的罗刹妖毫无反应……许是罗刹妖尝过一遍,觉得法夷太难吃,下不去嘴吧。”面对这种紧迫局面,黄南塘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个玩笑。 “敌军将至,落雕谷已是无用之言。大人,可知敌军人数几何?装备如何?” 从六品的所镇抚随即出声。他年纪大概三十岁出头,左眉被一道缝合手法粗糙的疤痕截断,仿佛趴了条丑陋的蜈蚣。 “至少四千人,全部是正兵,甲胄数目将近四百,丹瑞机车和摩托满编,能够日行八十里……子何,你是南京演武堂出身,正儿八经的御笔钦点武举人,应该了解这是一支什么水平的军队。” 帐内灯光颇明亮,黄南塘一双眼瞳却黑凝如墨,几乎没有反光, “南面几个烽燧堡和哨所,军械装备主要是用来应对罗刹妖潮的,猎刀杀得了老虎,但砍不破甲衣,也挡不住炮弹,此刻怕是已经陷落得七七八八了……换句话说,预估一日之内,四千法夷精兵便会兵临城下!” “……” 众将官沉着脸色,一时默然。帐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半晌,有人叹了口气: “得守。” 不同于国内的标准卫所制,北海、南洋这类位处国门之外的开拓殖民军团,军备实力都要更上一层楼,所以第三千户所内足有上万人口,士卒亦有五千余众,实际上已经是一座不小的城镇。 但, 这五千士卒里,其中大半之数都是“馀丁”,也就是所谓辅兵,主事生产,训练稀松,在籍的正兵满打满算,堪堪也才两千三,加上两个百户的关宁铁骑,六十多具蒸汽甲胄……和来犯敌军的差距一眼就算得出。 “夷众势大,出城野战,于我军不利。” 副千户摸了摸胡子, “千户所城墙厚重,应当尽量收缩防线,据城而守。达达尼昂欲行奇袭之策,脱离辅军倾巢而出,后方必定空虚,咱大明别的兄弟军队也不是聋子瞎子,只要坚守个两三日,友军一有动作,法夷自会无功而返。” “怕不是无功而返吧。” 所镇抚却摇了摇头,“法夷卡准了时机,所外的旧田即将丰收,新田刚刚开垦,蒸汽犁臃肿笨重,一日之内肯定是撤不回来的,更别提千户所近日又新添了几千张嘴……法夷来逛一遭,丢几颗炮弹,见势不好拍拍屁股就扯呼了,但农田农具尽毁,咱们今年却要饿死人……” “莫非你主张出城迎战?” 副千户脸色不佳,“想清楚,打得过么?” “打不过,只能守,但也要看怎么守。法夷孤军深入,缺少策应,照我看,不如提前将一部分兵马散出去,待时而动,到时候是袭扰还是截后路,都有余地。农田肯定守不住了,那也得狠狠啃掉法夷几块肉,如果友军配合得好,说不定有机会一锅端,让那些蛮夷知道咱大明的便宜不便宜。” “黄口小儿,眼高手低。” 副千户冷笑, “这些兵力用来守城,本来就捉襟见肘了,再一分兵,你冯大善人给人家分盘上菜呢?”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姓冯名子何的演武堂所镇抚针锋相对,“总好过某些倚老卖老的家伙,蛮子的拳头都快呼脸上了,还想着当缩头王八。” “你再说一遍?!”副千户浓眉倒竖,“老子身上的疤比你屁股上的褶子都多,用得着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教我如何用兵……” 正吵得激烈,似乎下一刻就要掀桌子撸袖子茬架子,沙盘旁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咳咳。” 争吵声戛然而止。 两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吵得再欢实,拍板的也另有其人,于是便收住舌头,望向了黄南塘。 黄南塘没特意瞧他们,目光环顾了一圈, “一个要全守,一个要半守……除此之外,谁有新说法么?” 静默无声。 其实,这两个人已经代表了在座绝大多数将官的意见。战力差距清清楚楚摆在那里,黑云压城头,不得不低头。 就在这时,一个不太协调的声音突然冒出。 “有。” 听到这个陌生的嗓音,众将官愣了下神,一同扭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早被忽略的身影,甲片间还夹着几片菜叶。 陈酒一副大梦初醒似的惺忪模样,随手捡起一根黄瓜,拿袖口抹掉毛刺,咬得咔吱咔吱作响, “这里是大明的土地,蛮子闯到家门口,拳头都快呼脸上了,还一个劲儿打算关门,就不能试着……先出门踹他娘的一脚么?” 7017k 第二十七章 胜负与得失 “强盗闯到家门口,拳头都快呼脸上了,就不能试着……先出门踹他娘的一脚么?” 陈酒蹲坐在小推车上,大口啃着黄瓜,说话声都有些含糊, “敌军来犯,出战便是。” 一众将官本就对陈酒观感不佳,此刻见他这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又胆敢在军略大事上贸然插嘴,火气腾地就冒了起来。也就是黄南塘还站在那里,众人拿捏不准顶头上司的意思,若是换个别的场合,赏几十军棍都算是轻的。 “荒唐!” 副千户压着火,绷着脸,“临阵对敌,动辄便是成百上千条人命,你当是市井殴斗?区区小旗官,谁给你的胆子张嘴妄言?” “你是……” 陈酒眯了眯眼,凭着这些天和李云飞的闲聊,认出了对方的来头。 肖曹,从五品副千户,名义上是所内仅次于黄南塘的角色。按理说,副千户是千户的副手职位,职权范围有相当大的重叠,但黄南塘看肖曹年事已高,多年戎马,劳苦功高,便主动承担了累活重活,只留了他的军事基本盘。 “千户大人让大家畅所欲言,我便一吐为快,有何不妥么?” 陈酒将黄瓜缨子随手一丢,擦了擦指头, “倒是你这老头儿,千户有令,你却不允……区区副千户,谁给你的胆子违抗上命?” “你!” 副千户勃然大怒,扭头朝黄南塘一抱拳,说: “军情紧迫,此子却耽搁议事,请大人将其责出帅帐,军法发落!” 黄南塘置若罔闻,只是盯着陈酒: “陈小旗,你继续讲。” “没别的了。” 陈酒却摇了摇头, “我一个大头兵,掂量得清自己几斤几两,拎刀砍人还算在行,若论执掌令旗的本事,肯定不如在座诸位久经战阵的将军。千户大人要新想法,我便出个想法,最终还是要靠大人亲自定夺。” 说到这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黄南塘。 黄南塘挑了挑眉毛,稍稍沉吟片刻,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个人。那人着百户铠,挤在最前头,兽吞腹甲紧挨着沙盘桌沿,一张大黑脸膛欲言又止,其实他刚才便想开口,却被陈酒给抢了先。 “云飞,你怎么看?” 李云飞嗓音粗豪,“俺觉得……应该出战,揍他娘的。” “理由呢?” “往小了说,俺是关宁军的百户,得替麾下弟兄们着想;往大了说……是因为千户大人想出战,俺信千户大人的决断。” “哦?我欲出战?”黄南塘双手拄剑,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你何来此言?” “大人给汉升的军令,整肃军备,以丹瑞甲胄为先,机车摩托次之,弩机重炮再次之……”李云飞挠了挠头,“丹瑞机车是野战军械,守城也就能当盾车勉强使使,若是准备固守,何必摆在弩机重炮前头?怕是大人心里头早拿定了主意,要和法夷堂堂正正碰上一碰。” “你说得没错。” 黄南塘颔首, “我,是打算拒敌于外的。” “大人三思啊!”众将闻言大惊失色,“敌众我寡,出城野战,胜算渺茫……” “胜算渺茫,我知。” 黄南塘出言打断,“但这一仗,不应该论胜负,应该论得失。” 没等众人回应,黄南塘继续说了下去,“老肖稳重踏实,子何也是知兵的,若是单从兵法上看,你们提供的军略确实妥帖,挑不出什么大错。为将为尉,你们尽了职,但毛病也恰恰就出在这四个字上——” 黄南塘咬重字音,重复了一遍, “为将为尉。” “……” 众将官愣了愣,听出了千户话里有话,却没听出个所以然,“大人此言好生奇怪,我等本来就是军中的将尉……” “是啊。” 黄南塘摩挲着剑柄,指尖轻轻叩打黄铜铸就的虎头剑镡,声音拔高了些许, “云飞是关宁军的百户,他替关宁军着想;你们是军中的将尉,自然也替军队着想。据城而守,胜算更大,伤亡更少,对军队而言是好事,但如此布置的后果,子何也提了——要饿死人。” “新田尚未收割,粮仓存粮见底,千户所内又新添了几千人口,共两万张吃饭的嘴巴,向别处卫所借粮也只是杯水车薪。我算数不好,你们替我算一算,如果农田尽毁,到时将饿殍几何?” 所镇抚冯子何蠕了蠕唇,不知所言。 “我讲这些,不是责问怪罪。屁股坐哪儿,眼睛瞅哪儿,毕竟人之常情。我要说的是——” 黄南塘指了指自己, “我不仅是军队的千户,也是千户所的千户。北海实行军屯,百姓头顶没有县太爷,我便是百姓的县太爷。县太爷得管他们的住,管他们的穿,更得管他们的肚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将官终于搞明白了黄南塘到底想表达什么。 “据城而守,就算胜了,保不住农田,也是小胜大失。既然如此,何不御敌于外,哪怕真败了,崩掉法夷满口牙齿,打断他们进军的势头,让他们无力继续,守住了咱们老百姓的口粮,便是大功大得。” 黄南塘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向温和的脸上泛起兵锋般的冷冽, “我把话摆在这里,在座若是有谁看不惯我的做派,日后自可以向北海卫上书参我,但当下所内一应兵马,还是尽皆归我调动管辖,只要你们还听我的令,兵非出不可!” 鸦雀无声。 军帐内明明十分暖和明亮,却仿佛有刺骨的风止不住地盘旋。 “千户大人此言好生伤人,倒显得我等目光短浅自私自利。大明的兵,食百家粮,护百家姓,又岂会忍心眼睁睁瞧着大明的百姓饿死?” 所镇抚面露苦笑,低头抱拳曰: “请大人下令。” 众人一个个低下头盔,整齐的请令声回响在被寒风拍打的军帐内,隐约间冲散了头顶的寒风阴云。 “请大人下令!” “众将听令!” 黄南塘低喝一声,长剑指点沙盘,挑起千户所模型内的一面面小旗,掷向了一片细白沙砾堆积的雪原——落雕谷和第三千户所之间,便是这样的平坦原野。 “千户黄南塘,领四个步兵百户,两个神机百户,丹瑞甲胄三十台,坐镇中军;” “神机百户张正,携丹瑞重型炮车,列中军左;” “神机百户骨朵儿,携丹瑞重型炮车,列中军右;” “副千户薛山,领三个步兵百户,丹瑞甲胄二十台,为先锋;” “关宁百户李云飞,袭扰敌军左翼;” “关宁百户常山豹,袭扰敌军右翼;” “……” “副千户肖曹,领三个步兵百户,一个神机百户,丹瑞甲胄十台,留守千户所。” 沙盘上, 日月明旗与金色鸢尾花交相辉映,仿佛两柄摩擦出火花的利剑。 “共两千正兵,二百四十关宁铁骑,五十台丹瑞甲胄,与达达尼昂平原相决。此战艰苦,望诸君不负黄金台,射雕北海间。” 黄南塘收剑回鞘, “速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军。” 众将官也没有半句废话,简单抱拳告退,便迅速离开了帅帐,奔往各自麾下兵马的营盘。 “陈小旗,你且留一下。” 这时,黄南塘将目光投向了那辆果蔬小推车, “我有要事交代于你。” 7017k 第二十八章 烽燧堡旧事 帐内众人陆续散去,黄南塘眉眼松动了些,摘下大帽头盔抹了抹脑门的汗,套着沉重的铠甲往沙盘桌沿上一坐。 “你刚刚怎么回事?几碗黄汤,可灌不醉神冥灵官。” “被那东西缠上了,做了个怪梦。”陈酒捏了捏额角。 “怪梦?” 黄南塘略一沉吟,微微皱起眉头, “感觉如何?” “神清气爽。” 陈酒咂了咂嘴,又补上一句:“意犹未尽。” 那个龙血潭中沐浴的修长背影香艳无比,雪白的脊背,幽暗的背景,橘红的光线,跳跃的水花,美得宛如一副古典油画。可就在她即将回身的前一刻,梦境却支离破碎,用一句“敬请期待后续更新”把陈酒愣生生推回了现实。 “留个心眼,别玩脱了。怪物主动来接触你,绝对没安好心。”黄南塘提醒。 “我也没安好心,半斤八两吧。” 陈酒顿了顿,又说:“对了,那个达达尼昂长什么样,有画像么?” “要这个作甚?” “我在梦里头遇上了一个……额,类似npc的人物,也是火枪手,也叫达达尼昂。这事不简单,我得弄个明白。” “可我这儿也没有啊。” 黄南塘露出笑容, “不如……你亲自去瞧瞧?” …… 【语言包(香囊外型)】 效果:佩戴在身上,可通晓十种欧洲常用语言。 品质:精良 【仲甫水丹(消耗品)】 李仲甫少学道于王君,服水丹有效,能步诀隐形,兼行遁甲。 ——宋《太平广记》 效果:服食,配合【仲甫步诀】使用,可遁形隐身。 品质:精良 【仲甫歌决】 效果:独立技能/主动技能,配合消耗品【仲甫水丹】使用,可遁形隐身,维持时间根据技能契合度判定。 桌上摆着三个物件,一只刺绣歪歪扭扭的紫绢红绣香囊,一只小玉瓶,一张泛黄的朱砂符,手指捏上去,点点光粒逸散消湮。 “信道教么?”黄南塘问。 “可以信。” “……” 黄南塘被这句回答噎了一下,伸手拿起那只晶莹的白玉小瓶, “你不信道,步诀只有基础效果,喝一口能维持遁形十分钟左右。这瓶子里的水丹,大概是五口的量。” 陈酒接过玉瓶,拔开软塞往里头瞅,里头是飘着细碎光点的清亮丹液,仿佛把月光盛了进去。 “好品相。” 他眼皮一抬,似笑非笑, “白送么?” “当然。” 黄南塘指了指桌上的物件, “我这人比较实在,请别人冒险办事,不会吝啬腰包。这三样只是添头,等你事成归来,我另有它物相赠,算不上什么好宝贝,四千点数总是值的。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请苦舟公证。” 四千点,在正常情况下,几乎相当于一次苦舟事件的奖励结算。 “我还没答应呢。” 陈酒摸了摸下巴, “效烽燧堡旧事,在开战之前,去法兰西军队里尽全力大闹一番……上次只有两百红胡子,这次却是四千敌军,比起先锋陷阵都要凶险,千户大人,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啊?” “好钢用在刀刃上,你是好钢,自然要往最险之处用。” 黄南塘摊开手,语气理所当然, “当然,是个人就惜命,你若拒绝,我也不会强逼你以命犯险。” “老黄,你这话讲的,可不像个领军的千户。” “别开我玩笑了。” 黄南塘摆摆巴掌,“大家都是摆渡人,位面土著的一个六品官,值几两银子?” “这事,我应下。” 陈酒袖子一挥,收掉三样东西, “巧了,达达尼昂是我的任务目标之一,也好试着杀上一杀。” “不容易。”黄南塘却摇头,“达达尼昂的蒸汽甲胄,列位第一档,胜过了我的【烛龙】……” “那我更得见识一下。” 陈酒咧嘴笑了笑。 他倒是蛮有信心的,蒸汽甲胄再强悍,里头的人也只是凡人,总得吃喝拉撒,只要甲胄一脱,便是大好时机。 “方便的话,帮我抓几条舌头,审一审落雕谷的事情。若非落雕谷出了异样,法兰西人也没机会一刀戳我肺眼子上。” 黄南塘眼神阴沉。 来到这个位面多年,大仗小仗打了数十,比这更险峻更惨烈的战事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但还是头一回面对如此窘困的局面。 明国在西伯利亚,有北海、雪山、阿库干等多个屯兵卫,光正兵便将近五万,加上辅兵余丁,单论兵力几乎是西洋八国的总和,近些年势力范围也一直在稳步扩张,挤压蚕食。 千户所落得如今敌众我寡摇摇欲坠的局面,不是明国势弱,也不是法兰西多么强横,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落雕谷上。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落雕谷这种终年盘踞着罗刹妖群的死地,是难以逾越的天堑,比之崇山峻岭、江河湖海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可能有活人过得来。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北海卫就算立即作出反应,援军集结与赶路都需要时间,而达达尼昂率领这一支奇兵脱离本部策应,依靠摩托和机车全速突击,也正是为了抢时间。 总而言之,不论远水多么解渴,在这两日内,在落雕谷与第三千户所之间的平原上,明军的战场局部劣势已成定局。 事情谈定, 陈酒准备离开,几步刚走到帐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一问: “就我一个人去么?” “就你一个。” 黄南塘点点头, “宫商的能力方向不适合硬打硬冲,我给她安排了个随军郎中的身份。说来也奇怪,她一身辅助性质的香料类加持,又不像你这样精于厮杀,怎么偏要用武补子?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谁知道呢。” 陈酒耸了耸肩,就此离开。 帐外,熊二牵着一匹没有披挂的高大山丹马,递来缰绳。 “陈小旗,旗开得胜。” “借你吉言。” 山丹马油光水滑,鼻孔喷着热烘烘的气柱,陈酒瞧着颇为眼熟,再仔细一打量,好像正是自己在烽燧堡用的那一匹。 他翻上马背,抚了抚马颈, “走着。” 一人一马朝着城门绝尘而去,仿佛奔向了长夜尽头。 7017k 第二十九章 自古弓兵…… 数不清的大型车轮轰隆隆压过雪面,给大地留下纵横交织的伤痕。漫天雪尘遮不住朝霞天空,朝阳照亮了泛着铁光的如林炮管,照亮了兽群般的蒸汽机车与双人摩托,也照亮了一张又一张颧骨高耸、嘴角紧抿的脸庞。 阵列之间, 专门运输蒸汽甲胄的机车错落布置,数百具沉重又庞大的人型机器垂首而坐,安宁,森严,仿佛沉睡的野蛮巨人,又或者兽群中的狮子猛虎。 “英勇的火枪手击败了功夫大师酒·陈,将他收为仆从,踏上了讨伐公爵的征程。” “陈来自遥远而野蛮的东方,他面部扁平,永远眯着眼睛,矮小得像猴子,还留着三缕老鼠一样的丑陋胡须。他热衷于剥掉敌人的头皮,用削了皮的木棍吃饭,食用动物的内脏……” “但火枪手秉承着法兰西绅士的优雅,宽容了这些寻常人难以忍受的恶习。为了获得能够战胜公爵的力量,他们一同来到了龙血洞窟……” 摩托疾行而来,靠向一辆甲胄运输车。 摩托骑手掀开面罩,朝运输车副座上那个捧着童话书、举着煤油灯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立刻打住了声音。 “达达尼昂将军,很抱歉打扰您听故事。但我必须要告诉您一件事——那几只漏网的明国蚊子依然在部队后面骚扰,我方派出的摩托骑兵分队,没能堵截住他们。” 骑手望向机车上的红铜甲胄,如是说。 “咔”一声,面甲弹开,露出一副风度翩翩的青年面孔,唇上两撇小胡子整齐又光亮,头盔边缘支出几绺倔强的卷发,随风轻摇。 “知道了。” 达达尼昂轻点了一下头。 副官骑着摩托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下文,只得主动开口问: “将军,是否要继续加派人手,把那些蚊子赶尽杀绝……” “那正是明军所希望的。他们想要通过这种自杀式的骚扰,割裂我们的阵型,拖慢我们的行军,为他们的将军争取时间。” 达达尼昂神色自若, “你也说了,那只是几只蚊子。法兰西猛兽会因为两三只蚊子放慢脚步么?” “我明白了。” 副官以手按胸行礼,然后又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有多名蒸汽骑士反应,这次急行军的持续天数实在太长了……” 说到这里,副官瞄了一眼达达尼昂,见上司脸色没什么变化,才接着讲:“他们要求破例卸甲,进行进食与排泄。” “进食,穿着甲胄也可以;排泄,憋不住的,直接在甲胄内部解决。等打完这一仗,我自掏腰包给他们买新裤子。” 达达尼昂冷声说, “蒸汽骑士在急行军中必须全副武装,以便随时投入战斗,这是火枪手的军纪。告诉那帮不安分的混账小子,谁敢私自卸甲,我就用烧火棍让他永远失去进食和排泄的机会。” “是。” 副官擦了擦额头的汗,使劲一踩脚蹬,出发去传达命令。 达达尼昂覆上面罩,吩咐捧童话书的兵士: “继续读。” “额……” 士兵一时忘了讲到那里,眯眼使劲在书页上慌乱地扫着。 “龙血洞窟。” 达达尼昂提醒了一句,声音透过面罩,显得地闷而模糊。 “哦……哦!” 士兵松了口气,终于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找到了那句话, “两人来到龙血洞窟,杀死了一群被龙血侵蚀的疯子强盗。陈不敢继续往洞窟深处前进,火枪手严厉斥责了仆从的胆怯,独自一人下去,又遇上一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年轻姑娘……” 话音戛然而止。 士兵翻了翻手写的书籍, “将军,讲完了。” “后面的,我还没想好剧情。” 面甲下透出笑声,“皮埃尔,你认为我这个童话怎么样?愿意拿给你的孩子看么?” “将军写的故事很不错。” 士兵犹豫片刻, “但我或许会把东方人的戏份删掉。我的女儿年纪还小,爱读《圣经》,我不想让她太早知道,世界上居然存在着这样一个被上帝抛弃的种族,一个和撒旦篝和的种族(不是错字,防屏蔽词),那将把她吓得睡不着觉。” “可惜了,陈可是个很有趣的角色。” 红铜甲胄拧了拧手腕,臂甲下隐约透出一小片生青色的锋利冷光, “一个功夫大师,一个不讨喜的配角,一个眯眯眼的东方人……多么适合用来牺牲。” …… 几辆摩托披着霞光巡梭往复,远处是“缓慢”蠕动的法兰西军阵,隔得远,被蒸汽和雪尘笼罩,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 摩托轻骑兵用白布蒙住口鼻,戴着特制镜片,微微反射薄光,仿佛瞳孔发绿的狼群。 “伢子,瞄上了么?” “嘘。” “伢子,这几个法夷好像要溜了,可不能把他们全须全尾地放回去。” “嘘。” “伢子……” “老帮菜,闭嘴。” 与此同时,枪火一闪。 砰! 子弹刺破夜空,一个法兰西轻骑兵应声而落。 “扯呼!” 平整如水面的雪壳一下子浮起“浪花”,两道影子一跃而出。 左边那个矮了些,身上裹着露絮的棉袄棉裤,怀里抱了一杆比人都高的长铳;右边那个披了半件开裂的布面甲,腰杆不太直,肚子缠着斑斑血布。两人的面目都涂得油光光白花花。 右边那高个子探出双手使劲一扯,掀开了身旁一块大白布,露出一辆蒸汽摩托。他翻上车背,嘶哑嗓音放声大吼: “伢子,快上……” 没等话喊完,矮个子已经跃入了车斗里,摩托被压得一侧倾。 铜管喷涌蒸汽,推动车轮狂旋,奔向前方的一片小丘! “进了那里,说不定甩得掉法夷……” 铳声在背后接连响起,灼热的铅弹滑过发梢,嗤啦燎起焦味儿。摩托颠簸如暴风雨中的孤舟,高个子咬着牙狠狠碾住脚蹬,车斗里的人端着长铳,回头射出一枚枚子弹。 “伢子,你那弹头金贵,省着用。” 高个子从腰间拔出一柄短铳,“用额这个,射爆他娘的……哎呦额艹!” 却是一枚子弹射穿了轮胎,离前方小丘只有几十步之遥的摩托猛一打滑,重重侧翻。 摩托翻了几个滚,两个乘客被掀了出去,那杆长铳也抛飞好远。 一大一小两个人被摔得七荤八素,轻骑兵旋即合围而上。 小个子把头从雪里拔出来,吐了一大口冰水,连滚带爬奔向自己的长铳。没跑出几步,砰一声响,一枚子弹落在面前。 “嘶……” 小个子身体僵了一瞬,抿紧嘴唇,继续往前。 又是两声枪响,落在他伸出去的手掌前方,堪堪擦过指尖。 “狗日的!” 小个子红着眼,瞪向轻骑兵们。 原来,看敌军翻了车,轻骑兵没有加速追击,反而放慢了车速。他们也不再一味猛烈开火,只是一枪又一枪故意射偏向两人身旁,就像野狼逗弄着瘸了腿的兔子。 高个子颤颤巍巍端平短铳,扣动扳机。 可短铳射程恰如其名,高个子腹部的伤口也撕裂了,眼前涌上阵阵模糊,徒劳的反击反而激起了摩托兵们的哄笑。 “伢子,额滴错,额该让你射个痛快的……这死法窝囊,太窝囊。” 高个子语声苦涩。 矮个子听了这话,没吱声,憋了好一会儿,只憋出一声“老菜帮儿”。 咔嚓~咔嚓~ 短铳子弹打空。 抱着俘虏心思的法兰西摩托兵见状,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稍稍提了下车速,迅速逼近,离得已经足以看清制服上的鸢尾花。 高个子死死盯住他们,咬肌紧绷,空着的左手悄悄压在后腰下面,握住了短刀的刀柄。 下一刻,他便见摩托兵一个个气势骤冽,食指纷纷搭上扳机。 暴露了?法夷眼神这么尖的么? 高个子一愣,却发现枪口指的好像并非自己,而是身后的小山丘。 与此同时,耳畔一阵奔雷般的蹄声炸响。 没等他回头,一片阴影突然罩上头顶,紧接着四只裹着机械装置的马蹄悍然砸落,一条甩动的淡红马尾扫乱了视野。一人一骑,就这么朝数倍于己的敌军直直冲杀了过去。 “山丹马……关宁军!伢子,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关宁铁骑!” 高个子激动无比, “咱大明的天军来了!关宁铁骑火器无双,你我能活命了……” 欢呼声戛然而止。 高个子瞪大眼睛,眼神绝望。 但见那马背上披挂整齐的俊后生,山文重铠,大檐兜鍪,英武非凡,卖相是一等一的好,唯独双手巴掌里,握着的却不是什么精良火器,而是一把牛角铁胎的雕花大弓,朱红羽箭虚虚搭在弦上。 “……弓?!” 高个子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眼底黯淡如死灰残色。 这是打仗,又不是打猎,拿把破弓顶甚用?怕是还不如自己的破烂短铳。 “本以为是天降救兵,没想到遇上个傻子,白白搭上一条命……” 念头尚未在脑海中清晰,那骑士的羽箭已经映着枪林弹雨离弦而出。 下一个瞬间, 绚烂焰光填满了高个子的眼帘,灼热气浪凶猛扑面而来。怒火莲花将数辆摩托吞噬殆尽,似乎撕开了天边一抹灿阳。 第三十章 此去欲何 烧融的金属碎片激射出一道道橘红焰色,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 突然, 焰幕上鼓起了三团“浪花”,随即前后冲出三辆披着烈火的摩托车,仿佛跃出水面的飞鱼。 幸存的摩托兵不顾插在脸上的碎裂镜片,不顾身上大片大片的恐怖灼伤,死死踩下脚蹬,朝高头大马左右交叉而去! “果然是精锐。” 陈酒双腿猛夹马腹,大弓切换为五尺凤图刀,以长刀为短矛,瞄中了右侧的法兰西轻骑兵,跃马,直刺! 霜寒刃口映出对方那张狰狞的脸庞,旋即被汹涌的血色吞噬。 噗嗤~ 刀口戳穿板甲,轻松得如同碎纸裂帛。 但另一侧的摩托兵也已经抬起了火铳,恶狠狠地扣下扳机。 砰! 陈酒肌肉如流水般舒张,挑着尸体的长刀在半空中抡出一个大圆,重重砸在右边的摩托上。两具肉体亲密接触,骨肉碰撞,锅炉声、马蹄声、金属的碎裂声与骨头的崩折声交织在一起,混乱又惨烈。 而那枚子弹落在陈酒肋下,只打裂了两三枚山文甲片。 陈酒收回兵器,忽一抬目。 只见最后一个法兰西轻骑兵本来即将接近,却猛地调转摩托,毫不犹豫扭头便逃之夭夭,车头直指法兰西方军阵,轮胎打滑的声音无比刺耳。 “不能放他回去报信!” 高个子猛拍大腿,却看山丹马放慢了脚步,似乎根本没有追杀的打算。 旁边的矮个子则二话不说,就地一个翻滚捞起自己的长铳,拨动弹膛,侧目瞄准。 枪声炸响。 子弹落空。 却不是他失了准头,而是车上的敌人凭空没了踪影! 那摩托兵将车速拔到最高,身后也没有响起明国火骑兵那可怕的马蹄声,本以为已经逃出生天。谁料眼前忽然一花,紧接着便撞上了一抹刀背。 【摄柳】 【摄柳】和【借花献佛】对蒸汽甲胄无用,【神铭】自带的魂魄伤害也对甲胄里的人没什么影响,陈酒事后琢磨,可能是因为制作蒸汽甲胄的金属绝大多数经过红水银浸泡,被赋予了某些类似“魔抗”的特性。但红水银属于珍贵物资,再富裕的军队也做不到全面应用,对付这些身穿普通材质铠甲的士兵,【摄柳】便是超乎常识的魔法。 咚~ 敲钟似的响音,士兵头盔被远远打飞,震得眼睛鲜红口鼻溢血,仰天摔在雪里。 “投降,我不杀……” 陈酒一句法语还没讲完,便瞧对方挣扎着去摸腰间的手雷。 某些不太好的回忆泛出脑海,陈酒啧了一声,刀光翩然轻闪,对方那同归于尽的疯狂眼神凝固在了浅褐色的瞳仁里。 火焰稀薄散尽,徒留焦尸和烧融的金属,没一条漏网之鱼。 山丹马踩着小碎步回到一大一小面前,陈酒手腕轻翻,振去刀口上的糜烂血肉,目光一垂: “明军?” …… “什么,隔空摄人?民间戏法罢了。会爆炸的神箭?那是最新研制的神机箭,还没有量产,你们可别往外漏。” 陈酒随口胡诌着,也不在乎别人信不信,同时饶有兴致地打量小个子怀里的长铳。 “借我……” “不借。” 小个子胳膊使劲紧了紧,“兵和兵借兵器,借完了就未必还了。” “恩公,这小子性子……嘶~性子欠管教,而且心疼他那杆枪跟心疼婆娘似的,您多担待,额回头肯定狠狠教训。” 高个子正在重新包扎肚皮,鲜红的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疼得他呲牙咧嘴。但在这种剧痛下,高个子还能顶着满头虚汗开口说话,伴着粗重发颤的喘息声音,朝小个子一瞪: “伢子,别小气,恩公是关宁铁骑的人物,要脸面有脸面要见识有见识,能贪你那一杆破铳么?快借给恩公看看。” 陈酒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别扭意思,笑了笑,也没戳穿。 “……” 听完同伴的话,小个子闷着脸,颇不情愿地把长铳递向陈酒。 这是一杆造型奇特的长铳,枪管瞧上去和鸟铳没什么区别,但却沉重了好几斤,枪机上装着一枚黄铜转轮匣,让陈酒想起后世的左轮手枪。陈酒推出一枚子弹,足有食指长度,弹头打磨成十字尖,隐约渗着锈色的斑红。 【旋机翼虎·鸠尾】 明国陆军制式旋机翼虎铳的改造版本,结合了斑鸠扳钩铳的特点,整体采用红水银金属材质,单管多膛,可以五连发。只能装填特制的破甲锥弹,使用红水银火药作为底火,威力惊人,在五百米射程内,威力不亚于后世的部分狙击步枪。 效果:五百米射程内,可以击穿一厘米厚度的红水银金属。 品质:精良 “好枪。” 陈酒将长铳还给小个子。 离近了看,透过那层动物油和颜料混合而成的伪装色,才发现这小个子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五官甚至称得上清秀,只是常年被风霜打磨,有些粗糙坑洼。 “岁数这么小,就当了兵?” 陈酒随口问。 “别看伢子毛都没长齐,额们烽燧堡,没有枪法比他准的。” 高个子笑呵呵的想去摸小个子的脑袋,被人家白了一眼,讪讪缩回巴掌,为了掩饰尴尬,顺势朝着陈酒双拳一抱: “落雕谷烽燧堡步军总旗刘三拾,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所从何部?” “阿什河卫步军小旗陈酒,现从第三千户所帐下差遣调配。听闻敌军将至,来此行机密事。” “步军小旗……” 刘三拾愣了下,瞥了眼山丹驹。山丹驹感受到他的目光,打了个重重的响鼻。 “那是人家借我的。”陈酒说,“落雕谷烽燧堡现今情形如何?” 嘴上问如何,看他们这副惨淡模样,陈酒心里已经大概猜到了个七七八八。果不其然,刘三拾的回答也是如此。 “烽燧堡已经没了。” 刘三拾攥着拳头, “一百余名弟兄,连同守堡百户在内,全部为国捐了躯……只有额当时率队在外游猎罗刹妖,才避过了这一劫。” “游猎罗刹妖……” 陈酒抓住了重点, “也就是说,落雕谷内的罗刹妖群尚在?” “没错。罗刹妖与往日一样,并无任何异常,但法夷居然就这么安然无恙地横穿了落雕谷,连点儿血都没沾……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该死!” 刘三拾红着双目一拳砸在地上,手上的斑斑血渍浸红了白雪, “陈小旗,你从千户所来,也就是说千户所已经得知了军情,不枉咱弟兄们拼却性命……千户所现如今可做好了守城御敌的准备?” “没做准备。” 陈酒摇摇头, “黄千户率兵马两千,一日之内,将在平原迎战法夷大军。” 刘三拾脸色变了,“法夷足有近五千之数,四百丹瑞甲胄,且是其主帅亲领的精兵……兵力差距如此悬殊,野战如何能胜?黄千户是个会打仗的,任职四年多来,经历的大小战事几乎是常胜,他怎会这般昏了头脑?” “将有令,兵从之,莫问缘由。你也知黄千户是常胜将军,说不定他有妙计呢?” 陈酒应付了一句。 两千对四千,上到将尉,下到小卒,几乎没人看好这一仗,包括黄南塘自己表现出来的也是如此,但陈酒却不信他真的没把握。文补子的七品摆渡人,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七品,二百年丹鼎派道行,可不是容易对付的…… “既然如此,” 刘三拾一咬牙, “陈小旗行机密事,额不便多问。但额部跟着敌军一路缀尾袭扰,多有折损,尚存二十余人,分散在敌方军阵周围。陈小旗若有需要,额可以发令箭召集他们……” “我还真有个事,要你帮忙。” “小旗请讲。”刘三拾挺起胸膛。 “帮我照顾一下它。” 陈酒将山丹驹的缰绳塞到了刘三拾手里。 “啊?” 刘三拾一怔,没想到是这么个事, “那你……” 陈酒扶起一辆法兰西摩托,跨了上去,回头一咧嘴, “我去宰了敌军的主帅。” 7017k 第三十一章 借花献佛 摩托车披着朝霞一路轰鸣,漫天的风与雪都被抛到脑后。 军阵轮廓在前方越来越清晰,林立的铳炮铁光锋利刺目。陈酒掐算着距离停下摩托,从个人空间取出小玉瓶,抿了一口。 【仲甫水丹】 “甜的。” 陈酒咂咂嘴,口颂歌诀,脚踏步法。 ——值得一提的是,黄南塘给陈酒的符纸,并非是【仲甫步决】的实体,而是技能的具象化。李仲甫学道于王君,经年方有小成隐身法,而摆渡人却只须将技能添进个人栏。这种捷径,是任何位面的土著都无法比拟的。 冰凉温润的液体顺喉咙滑落,没几秒钟,小腹便氤氲起一层清光,扩散到衣服表面。山文甲大帽盔笏头带,包括怀里的小白蛙,都被清光完全覆盖。 陈酒小小松了口气。这种内服丹药,若是效果只局限于肉体本身,那他可没初说理去,估计只能脱光了在冰天雪地里裸奔。 “蛙兄,露个头。” 小白蛙探出小脑袋,呱咕了一声。落在陈酒眼中,便是颗凭空冒出的蛙头。 “好,请回吧。” 小白蛙抬眼白了他一下,缩了回去,重新消失不见。 “还不赖。” 陈酒将巴掌举在眼前,目光直接透了过去,投向天边的朝阳。 只是这效果也并非完美,陈酒发现,若是自己不动,便能完全隐形;可一旦有所动作,光线就像是被剔透的玻璃折射了一般微微扭曲,若是用力仔细去看,依然看得出端倪,幸好此刻阳光还不甚明亮,陈酒估算,得在十步内才会暴露。 “十分钟……趁天还没亮透,先入阵。” 摩托载着若有若无的人形,重新发动,仿佛传说中的幽灵骑士。 …… 蒸汽机车摇摇晃晃,裹着履带的车轮笼罩在淡红蒸汽里,将冻土碾得松软如泥。 几个士兵坐在车壳顶上,用牛皮靴尖卡住身子。蒸汽裹挟着高温一股股冲刷脚底,他们却依然必须披挂全套铠甲,用头盔盛着半融化的雪水,不停往领口里灌。 咔哒一声,金属指尖燃起小小的火苗。 其中一个士官操控着精密又精致的机械义肢,用火苗在烟斗上来回打圈,蜷缩的烟草发出嗤嗤的响音。 “呼……” 士官吐出一口烟,目光透过淡红汽幕,百无聊赖地投向了视野尽头。蒙蒙的朝霞下,风雪如海浪般呼啸卷动,遮天蔽日。 “上尉,雪变大了,您不回车舱里么?” “我宁可用雪水洗个澡,也不愿意回那个闷热的车舱,闻那该死的汗臭味儿。唔,特雷维尔的小队还没有归队?” “暂时没有。” “看来,特雷维尔的屁股又痒了。火铳的教训还不足以让他警醒,我该选炮管的。” 上尉有些烦躁,腮帮子用力咬着烟嘴, “狗日的天气,狗日的下属,狗日的急行军,狗日的明国人……希望那个明国城镇里有够劲的好烟草、够多的金银财宝和够咱们分的好女人,才对得起大家伙的辛苦。” 粗俗的笑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士兵们深有共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野狼般贪婪的神色。他们都很喜欢这个粗鲁的上尉,他不像别的长官那样严肃又正经,整天把国王和红衣主教挂在嘴边,似乎法兰西远跨重洋向这片土地发起远征,真是为了上帝的荣光似的。 突然,有个士兵伸手一指: “上尉,特雷维尔少尉回来了!” 上尉摘下嘴角的烟斗,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风雪中浮出一辆单人摩托,离得有些远,只能隐约看出轮廓的模糊。 “嘿,有人的屁股要遭殃了……” 他刚露出一抹狞笑,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话音也戛然而止。 空无一人的摩托越来越近,金属外壳上满是伤痕。车尾的鸢尾花小旗破烂不堪,被大泼的鲜红血渍浸透,软塌塌耷拉着。 刺耳的打滑声响起,机车刹车停住,连带着周围一片也暂停了进军,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没等下命令,一众士兵便举起武器,锁定了那辆摩托。 “先别开枪!” 上尉抬起金属巴掌,额角流汗, “特雷维尔的摩托,我认得它……狗日的,我没看花眼吧?” “上尉,特雷维尔先生一定被诅咒过了。”附近一辆车上,有人声音颤抖,“说不定就是明国人的巫术,他们可是魔鬼的后裔……” “魔鬼的后裔,不也被我们的子弹打成了筛子么?”上尉咬着后槽牙,大声说,“再等等,或许特雷维尔就藏在摩托后面,在跟咱们开玩笑。” 很快,这个猜测也破灭了。摩托离机车只有几步之遥,上尉终于借朦胧的霞光,隐约瞧着了坐在车上的一道人影,透明,飘忽,若隐若现。 “幽灵!” 上尉巴掌狠狠切下, “开火,国王保佑着我们,上帝的荣光也保佑着我们!” 枪声大作! 子弹如暴雨般倾泄,摩托上的人影一下子凝实了起来,眨眼间便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上尉,我们打中了……” 士兵扭过头,瞳孔骤然收缩。 ——他身边空空如也,上尉居然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那辆摩托借着惯性继续前冲,砰一声撞在机车上,撞得众人险些摔下去。血肉模糊的尸体趴在车上,机械义肢耷在身侧,残破的零件哗啦啦掉落。一只烟斗从尸体嘴里滑落,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借花献佛】 陈酒半蹲在机车壳上,看那些士兵冲下车去,看他们惊慌失措,看他们捏着十字架祷告,就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他巴掌一翻,凤图刀握在右手里,伏火雷落在右手掌,舔了舔牙齿。 驾驶室的门一下子弹开,司机终于按捺不住钻了出来。陈酒立即塞入一枚伏火雷,同时用尽全力虎跃而出,爆炸声在背后轰然作响,烧熔的钢壳碎片擦着脸颊砸在面前。 下一刻,刀芒如轮。 一颗颗头盔都来不及戴的头颅离开了脖颈,颈腔中的血光冲天而起。若有若无的缥缈幽灵在人群中穿梭纵横,刀光,雷光,炸裂的火光,紧跟在后连绵炸开。 7017k 第三十一章 巫师先生 “伤亡多少?” “四十三人。” “我问的不是人数。” “……八辆蒸汽机车,十七辆摩托,四具四档蒸汽甲胄,一具三档蒸汽甲胄,两台炮车。” “敌人找到了么?” “据说,那是一只幽灵……” “一个在光天化日下,用刀砍人的幽灵?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驱魔师和牧师就不该念什么咒语读什么圣经,而是应该学会用法杖格斗。” “抱歉,将军,我无意冒犯,但几乎所有士兵都在这样传言。” “你回去这么告诉他们:法兰西的军旗曾被主教赐福,法兰西的利剑曾被圣水濯洗,他们秉承着上帝的意志,可以杀死一切恶魔。 如果那是幽灵,就把它绑在十字架上烧死;如果那是隐身巫术,魔鬼不是慈善家,可怕的力量也必然标注了价格,敌人没有挥霍的资本。 总之,找出他,杀死他。全军调整阵型,继续急行军,不要因恐惧而放慢脚步,错过或许只有一次的宝贵机会。” “可我们已经仔细搜过了所有能藏的地方,驾驶室,大型弹药箱,甚至包括车底……或许,那个东西已经逃离了这里。” “你也说了,只是或许。说不定,他现在就正注视着我们呢。” “将军请放心,这附近是搜查最严密的,没有放过一个死角。” “我已经厌倦了保证,我更在乎行动。你还打算继续磨蹭多久?需要我请你喝杯热茶,再给你讲个童话故事么?” “……抱歉,我这就去。” “麻利些。” 原本因动乱而停滞的军阵经过调整,再度高速开了起来。相较于之前,阵型更加紧凑,蒸汽甲胄的分布也更加均匀,对内镇压的效率大大提高。 大红甲胄居中端坐,头盔低垂如打盹,上空的金色鸢尾花猎猎作响。 …… “前面几辆车搜过了么?” “再去翻一下机车底盘。” “找不到啊……” “幽灵会不会附在了谁身上?” “耶稣叫了十二个门徒来,给他们权柄,能赶逐污鬼,并医治各样的病症……” 外头翻箱倒柜喧闹一片,就连锅炉运作的轰鸣声音都盖不下去。 陈酒抱着刀缩在黑暗里,脊背硌着螺旋纹的精铸膛线,火药残留的浓烈气味儿直窜鼻腔。 不是机车驾驶室,不是弹药箱,也不是车底,而是……炮管。 “有点儿挤。” 唐猊甲蠕动修复,一枚枚铅弹落了下去,叮叮当当作响,而身上的少许伤势,早已在【神铭】的作用下恢复如初。 陈酒藏身的这一台重炮,是法兰西洛林军工厂生产的【暴怒力士】型号,380mm口径,车炮全重足有七十吨,炮管整体短粗,可容纳十二发【攻城锤】霰**制炮弹,一次性全部发射出去,射程极短。 它存在的意义,也不是与敌方隔空对射,而是抵近轰击,专用来破坏红水银金属材质的防御工事,比如……城门。 【暴怒力士】笨重臃肿,极耗燃料,而且应用难度较高,军团这一次出征也只携带了三台,被保护在军阵靠中心的位置。 换句话说,陈酒现在和那面金色鸢尾花将旗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 炮管内逼仄又闷热,抬头往炮口一望,只能望见被淡红侵染的白茫茫天幕,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坐井观天这个词语。 军阵上空,雪花飘洒,时不时闪过一抹黑白相间的羽翼,翻飞起落。 那是陈酒在路上新捉的西伯利亚银鸥,白羽褐纹黑翅尖,比起猫头鹰更加隐匿,视线紧锁那一台鲜艳醒目的大红甲胄。 达达尼昂其实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力量必然标注了价格”,而在陈酒这里更是明码标价。为了闯到这一步,【仲甫水丹】已经用掉两口,而当下天光大亮,隐身效果也被大幅减削。 达达尼昂的甲胄,列位第一档,某种意义上代表了这个位面蒸汽工艺的最高端水平。 若是换个场合,陈酒不介意碰上一碰,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贸然一头莽下去,闹些更大的乱子,回去向黄南塘交差容易,却未必真能取得法兰西最高指挥官的性命。 “时机……” 陈酒眼睛半闭,舔了舔齿间的丹丸。 【魏氏金液小还丹】 他不指望达达尼昂卸去甲胄,像只剥洗干净的肥羊那样任他宰割。他等的只是对方喝一口水,吃一点儿东西…… 日头渐渐高升。 陈酒不慌不忙,指尖轻轻叩打刀脊,像一只伏在草丛里的猎豹,等待着猎物低头喝水露出喉咙。 几轮搜查一无所获,军阵也渐渐安静下来,觉得那只幽灵已经被阳光驱散而逃。 一时间,陈酒耳畔只剩下金铁的轰鸣,额头覆上薄薄一层汗。 蓦地, 陈酒双目一睁。 金色鸢尾花旗帜下,一个红头盔的士兵向大红甲胄捧上小锅,锅里是热气蒸腾的热水和几段泡得松软的法棍面包。 大红甲胄双手捧过小锅,掀开面甲,精钢材质的行军锅在那双手铠里脆弱得像鸡蛋壳,一接手便捏出了几个凹坑。 就是现在! 陈酒嘎嘣一声咬碎【小还丹】,双目中精光暴射如寸芒。 【借花献佛】 炮管内的山文甲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个嘴巴微微张大的高鼻梁兵士。 【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 身影最后一次与红头盔跃迁,陈酒的双脚重重落在大红甲胄的对面,膝盖微屈,沉肩坠肘,紧随其后的刀光如惊鸿踏雪。 【撒沓】 噗! 没有任何悬念,面甲下的脸庞也瞬间被锋芒磨碎了轮廓,如同被击碎的水面。 陈酒却一眼愣住。 眼前这个人,眉眼青稚,胡子都只有一层薄薄的胡须,缩在甲胄内畏畏缩缩。这样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是军队的主帅?” 几乎同一时间,那个被换出去的红头盔站在机车外壳上,一把摘掉头盔。 高鼻梁,薄嘴唇,嘴角两撇小胡子,标志性的卷发格外引人注目。 “来了啊。” 真正的达达尼昂打了个响指,语气戏谑曰, “巫师先生,那就就请你永远留下做客吧。” 7017k 第三十二章 五分钟(上) 伴着话音,喀拉作响的栓机声连成一大片,森然铳口仿佛一只只狞恶眼瞳。陈酒头皮一炸,狼群环伺般的强烈危机感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他面前那具大红甲胄突然发出刺耳至极的尖啸,就跟锅炉失控漏气了一样。 甲隙内的齿轮高速运作,黄铜输气管爆开一条条裂纹,喷出大量的灼热蒸汽,直喷陈酒面门,温度居然直逼沸点,而且并不是寻常的淡红,而是比血雾更浓烈的深红颜色。 “警告!摆渡人,由于附近空气中的红水银浓度过高,您无法在此范围之内使用技能【摄柳】,【借花献佛】。” 陈酒瞳孔骤缩。 轰!轰!轰! 密集弹雨映入眼帘,将包括大红甲胄在内的整辆机车覆盖,大团火光爆燃而升。 周围的机车和摩托接连刹车,围着火光架起了一支支机铳。 几十步外,达达尼昂站在车顶上,问旁边摩托上的副官。 “看明白了么?” 副官戴着单片眼镜,后脑上插了几根神经针,连接着一个不停冒蒸汽的小型方盒。 他扶了扶镜片,观察了一遍陈酒来时的路线,语速极快地说:“这个巫师拥有置换位置的能力,但使用距离不超过三十米,而且看样子对蒸汽甲胄没有作用……隐身能力未纳入观测范围,无法分析。” “这样啊。” 达达尼昂点点头,开口大喝: “蒸汽甲胄向前压,其余人退开四十米外,继续开火!” 枪炮声再次轰响,比之前更加凶猛。运输车的残骸被笼罩在高温蒸汽和硝烟内,转眼间又被滔天炮火彻底吞噬。 “将军,您的甲胄……” 副官来不及阻止。 在他看来,这个东方巫师虽然懂些巫术,但本质上依然是孱弱的人类,第一轮齐射就已经足够要了他的命,将军的命令不仅有些……多余,而且似乎完全没把那具珍贵的一档蒸汽甲胄【加斯科尼猎熊犬】放在眼里。 “抓住了猎物,就不要再留余地。这种程度的火力,还远不足以让我亲爱的猎犬报废,顶多也就是翻修一番。正好,我早就打算给它换一双更强力的臂膀了。唔,得趁这个机会,给法座写封信,申请一些特殊经费……” 话音一顿。 达达尼昂眯眼盯着火光中的运输车,脸上神色骤然变化,向后一仰跃下车顶。 副官还以为将军是脚滑摔落,刚想去扶起,一簇锋锐的红芒刺破了硝烟,金属车顶随后便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削平。 弹片好巧不巧击碎了镜片,将眼珠子插烂。 随着一声痛苦的嚎叫,副官捂住左眼,大股大股的鲜血从指间汩汩涌流。 同时,浓烈硝烟被一抹残破不堪的身影冲得向两侧滚滚排开。 陈酒满脸鲜血,铠甲破碎,骨骼扭曲,身上是大片大片露出粉红肉质的灼伤和深可见骨的伤口,部分内脏甚至被弹片与碎骨插穿,正在大出血。 这几乎是必死的严重伤势,但眼下所有创伤都正在飞速复原愈合,沾血的弹片被肉芽挤了出来,冒着热气掉落,融化了积雪。 【荣枯】:在此效果期间,摆渡人将一直维持在巅峰状态,受到的任何非瞬时致命性伤害,都可以在三秒钟内恢复如初。 “妈了个巴子的……” 剧痛碾轧神经,疼得陈酒几乎把牙齿咬碎,眼眸中满是猩红。 自从来到这个位面,这还是他头一回吃这么大的亏,强烈的愤怒和杀意仿佛激活了某头藏在心底的狰狞野兽。 “挡住他!” 达达尼昂一把推开还在惨叫的副官,独自翻上摩托,将脚蹬踩到最死。 “跑得了你?!” 陈顶翻刀挑开一枚直逼面门的铅弹,目光越过蒸汽甲胄的封锁,牢牢锁住了那抹背影,前掠的身形如猛虎扑涧。 附属技能【巡世】对速度的大幅提高,加上【小还丹】的巅峰状态,在这五分钟内,他的移动速度胜过这个位面的任何一种载具! 三具四档蒸汽甲胄迎了上来,手中粼粼泛光的西洋刺剑仿佛一条修狭的银色带鱼。 不同于别国的兵器库一般的甲胄军团,法兰西火枪队的蒸汽甲胄,下到四档【火枪手3型】,上到第二档【凯尔特十字】、【高卢鸡冠】……紧身兵器都是以西洋刺剑为主。 一方面,这是因为他们别称“开罐器”的大威力短手铳弥补了刺剑在破甲方面的短板;另一方面,据说这是对传统的继承与尊重。 但刺剑的特性,注定了它更侧重于技巧性的格斗…… 铛,铛,铛! 三声碰撞几乎连成一声,陈酒屈膝、绞步,刀出如满虹,仿佛在同时格开了三个刺击。他一翻腕,刀刃黏住右侧的剑锋,往回一带一扯,便重重戳入了左方甲胄的肋下甲隙间,而另外两具蒸汽甲胄也因此叠在一条直线上。 紧接着,陈酒纵步起跃,五尺长刀在半空中如矛槊直凿,贯穿两只头盔! 而这一系列动作,总共不超过五秒钟…… 咚一声敲锅般的闷响, 靴尖在涌血的头盔上一点,陈酒继续奔向远去的摩托。 就在这时,【警魄】突然警铃大作! 陈酒只来得及一拧腰背,身形便仿佛被千斤重锤猛敲了一下,断线风筝般抛飞出去。 直到这一刻,格外响亮的特殊枪声才在耳畔炸裂。 “狙击……” 陈酒右手长刀一杵地面,勉强立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的左小臂上炸开了一个鲜红的大洞,血肉几被削光,可以直接看到惨白的骨头,嵌着一枚大号锥形铅弹。 狙击…… 或许,在这个蒸汽位面的十七世纪,由于时代限制,专业的狙击手体系尚未正式成型,但在见识过伢子的【旋翼机虎?鸠尾】之后,陈酒便认识到了狙击类单兵武器的存在。 对于陈酒而言,这是比蒸汽甲胄更难缠也更危险的威胁——有小还丹的药效,哪怕断肢、割喉、内脏破碎,都可以在三秒钟内恢复满血重回巅峰,可在唐猊甲还没修复好的情况下,一旦被狙击手的冷枪掀开了脑壳,那便属于瞬时死亡,药石无医。 趁陈酒立足不稳定,枪林弹雨又是一轮火力覆盖。 小白蛙探出头,张嘴吐露煊赫的雷光,雷电交织成一张大网,笼罩在陈酒头顶。 做不到挡子弹,但可以稍稍改变那些射向头部的弹道轨迹,避免致命伤害。 “谢了,蛙兄……” 话音未落,陈酒突然抬刀挡在脸前! 铛一声重重的响,震得陈酒险些握不住刀柄。切成两半的锥头弹掉落在地,明晃晃直扎人眼睛。 “好小子……” 自交战开始,陈酒头一次将目光从达达尼昂身上拔开,越过眼前的刃口,投出上百米远。 一辆机车后头,倏忽闪过玻璃镜的反光。 7017k 第三十三章 五分钟(中) 柴火的火苗有气无力,炒面和了雪水,在发黑的铁锅里煮成面糊。六三拾往里头洒了把腌咸菜,拿勺子搅弄两下,在锅沿上磕了磕。 “来,拿碗。” 一个个铁饭盒被一只只沾满火药灰的黑乎乎的手掌递过去,舀了面糊回来。 明军们连热气都顾不上吹,一时间只剩哧溜哧溜的吞咽声音。 “头儿,你不吃?”有人问。 “没胃口。” 六三拾望了眼锅内,喉结动了动,又立马撇开目光。 “那,它也不吃?”那人指了指旁边拿屁股对着众人的山丹驹。 “冰天雪地的,也不知道该喂它啥。面糊和咸菜都试过了,人家瞅都不瞅,一看平日里就是用精细饲料的。” 刘三拾面露无奈之色,“额听说啊,关宁军的马可以三日不食,靠丹瑞便能日行千里……要不,给它喝点儿丹瑞燃料?” “啊这……可咱的燃料箱也快见底了,摩托机车都不够供。”旁边另一个人苦着脸,“看它的样子也挺精神的,再扛一扛吧。” “只好如此。” 刘三拾叹了口气, “你们动作都利索点儿。吃完这一顿,咱们赶紧追上去,继续缀着法夷的尾巴。” “粮没了,弹药没了,丹瑞燃料也快没了,还追呐?”一个圆鼻头的年轻明军嘎吱嘎吱咬着咸菜,含糊不清地说。 “咋,你想当逃兵啊?” 刘三拾一瞪眼,“那你小子趁早滚蛋,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睛。” “我没想逃!” 那圆鼻头脾气也倔,指着空了底的饭盒,抻着脖子说, “头儿,你是了解我的,当兵这么些年,我可没有一个枪眼在背后,我不怕打仗,也从来没缩过脑袋犯过怂……可这他娘的是打仗么?咱五十多个弟兄跟了法夷一路,死的就剩二十几个,连敌军一层油皮都没刮掉,光吃人家屁股灰了……在外头游猎罗刹妖跑了十几天,只吃面糊糊,本以为回了烽燧堡,嘴巴多少能沾点儿荤腥,结果烽燧堡没了,眼瞅面糊糊也没得吃了……混到这地步,还算哪门子的打仗?!” 这是个有阶级的时代,明军自然也分阶层。北海苦寒,牛羊肉干,蔬菜荞麦面,那是关宁铁骑和丹瑞甲胄这类精锐部队的特供;像他们这样的步兵,面糊糊就咸菜疙瘩才是最主要的口粮,棉衣棉鞋偶尔都得靠自己来攒棉花。 “当得了兵,吃不了苦?你又不是读书人,装什么娇气。” 刘三拾拿勺子虚敲了一下对方脑门,“额不是跟你们都说了么?黄千户带大军来了,等打败法夷,去了千户所,就有白面饼和炖肉吃。再者说,陈小旗把战马托付给咱们照顾,孤身犯险刺杀敌将,咱要是扯呼了,对得起人家么?无论当不当兵,大老爷们儿都得讲信重诺。” “一个小旗,还没头儿你的位子高,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还什么懂法术,怕不是您老眼昏花,把罗卜当成了人参……”圆鼻头嘟囔着。 “就算额老眼昏花,伢子可心明眼亮,大不了你去问伢子……” 话没说完,刘三拾一挥锅勺,拍掉了一只将空碗探向铁锅的巴掌: “想偷吃?!” “头儿,这锅底还能刮出两碗呢。”那人叫屈。 “这两碗是给伢子留的,他正长个儿……” 刘三拾环顾一圈,拔高了嗓门, “那臭小子干嘛去了?赶紧喊过来吃饭!” 没人应声。 刘三拾皱了皱眉头。 这时,一道略有惊慌的声音响起: “头儿,伢子骑了辆摩托,看痕迹好像是……奔着法夷军阵去了!” …… 那抹反光一闪而逝,快得仿佛错觉,陈酒的视野也随即被蜂拥而上的蒸汽甲胄给挡住,而众多法兰西士兵依然在几十步之外,超过了【借花献佛】和【摄柳】的最远距离。 几十步,是刀光剑影枪林弹雨的天堑…… 哗啦! 陈酒左臂一招,一杆大旗落在掌中,【龙武】二字银钩铁画,迎着风雪猎猎狂舞。 目光扫过面前众多甲胄,他扯了扯嘴角。 平心而论, 单从美感角度来看,法兰西蒸汽甲胄要大大胜过荷兰——线条流畅,姿态优雅,修长的腰肢与坚实的胸膛呈倒三角,配上狭光熠熠的刺剑,充满了骑士风格。 但说实在的,这副造型,却让陈酒莫名其妙联想到了——带刺的马蜂。 “果然还是欣赏不来啊。” 下一瞬间, 陈酒笑容一敛,悍然前踏,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大旗翻卷如狂。 山文甲与最前头的高大甲胄重重相撞,刀口旋即从对方胸膛内拔出大片淡红。陈酒脊背一埋,刚从摇摇欲坠的蒸汽甲胄腋下滑步而过,迎面便又撞来了数柄剑锋。 利刃临头,陈酒却眼角一瞥,捕捉到了剑锋后头黑洞洞的重铳。 “想当黄雀?” 圆润刀光挑开数抹剑锋,同时陈酒浑身的筋骨骤然间舒张开来,将左手的旗杆以投矛般的姿态掷向了那具举着火枪的甲胄! 呼啸破空。 许是旗面太招风,旗杆并没有多大的劲头, 那火枪手只是稍一侧头,便轻易闪避过去,但扳机上的食指也因此停滞了刹那。 砰! 离膛破甲铅弹堪堪擦过陈酒脖颈,血流如注。 没人注意到的是,那杆大旗插落雪堆,卷在旗帜里头的一张黄符突然亮起了光芒。 【神将猖兵符】 五彩宝光氤氲弥漫,一尊尊森严威武的重铠在光华中凭空浮显,经过【龙武军旗】的加持,威风更甚以往。 有一具【火枪手3型】刚回首查看情况,便被一柄兽头宣化大斧砸开了钢盔。 “那是什么?” “明国的蒸汽甲胄?” “它们不是人……又是狗日的巫术!” 神将猖兵一落地就立刻前后散开,形如长蛇。 这种松散的阵型,落在训练有素的精锐蒸汽骑士们眼里,简直是漏洞百出。 于是,绞杀开始。 明光重铠,哥特板甲;凤翅兜鍪,球面罩盔;大唐横刀,西洋刺剑…… 来自东西方的杀戮兵器,在此刻凶悍碰撞在一起,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 “先杀那个巫师!” 端火枪的蒸汽骑士提醒一声,刚要重新瞄准,准星内的影子却突然拔高了起来。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使劲眨了眨眼睛,一张光滑如镜的面甲直直挺入眼帘! 与此同时,陈酒的身影在长蛇阵中不断闪烁迁跃,几十步的距离眨眼间缩短了大半。 “我可是下血本了……” ——【借花献佛】,只对蒸汽甲胄无效化。 陈酒便是要以这一什的神将猖兵作为跳板,生生开辟出一条跨越刀锋天堑的通路! 7017k 第三十四章 五分钟(下) 火舌轰鸣喷吐,黄澄澄的弹壳满地叮叮当当。暴雨般的弹幕中,刀剑舔舐着金属,连带起崩飞的零件和破裂的甲片。 论远程攻击,神将猖兵是完全吃亏的,来自天宝十三年的它们,也没有任何应对火器的经验。但不同于蒸汽甲胄,神将猖兵的致命点只在面甲上,胸膛被刺穿,腰腹被轰烂,都无法让它们失去作战能力。所以一时间,即便蒸汽甲胄一方优势极大,也没能快速把神将猖兵们吃掉。 铛啷! 唐刀刺剑交抵在一起,两具风格迥异的铠甲重重相撞。双方正拼死角力,另一具【火枪手3型】却从背后摸了上来,别称“罐头刀”的圆筒手铳往凤翅盔上一顶,扣动了扳机。 砰! 蒸汽裹挟着红白相间的浆液碎骨,狂涌而出。 却是在开枪的刹那,陈酒用【借花献佛】和猖兵置换了一下位置。 猖兵身高足有两米五,远超陈酒,大号破甲锥弹便直接从陈酒的头顶一滑而过,贯穿了对面蒸汽甲胄的骑士盔。 陈酒腕子一翻, 刀柄在掌心打了个旋儿,刃口向后戳穿板甲,蒸汽与鲜血顺着血槽一同涌流。 “开火!” 上百颗子弹狂风暴雨般倾泄而来,将摇摇欲坠的蒸汽甲胄射得千疮百孔。 硝烟散尽,那袭山文甲却已经踪影全无。 取而代之的猖兵默默抬起覆甲巴掌,抠下嵌入护心镜的几颗变形弹头,揉花生米似的,在掌心里捏成了一团铜疙瘩。 而另一个方向, 陈酒双脚刚一落地,心中突兀警铃大作。刀口尚未抬起,他的脑袋向后重重一仰,幅度之大令脊椎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嘶……” 陈酒眼冒金星,眉心抽痛。 他顶着强烈的眩晕,几下折冲腾跃,将渺小背影埋入乱战的甲胄群里。 要不是刚刚在剧烈炮火中被炸得稀巴烂的唐猊甲恢复了些许,汇聚在眉心挡住一记,只怕这颗子弹已经掀开了他的头盖骨。 又是狙击。 而且,是提前锁定了方位的预判狙击! …… “阿多斯,你是怎么知道,东方巫师会出现在那个位置?难道你有吉普赛血统么?” “首先,我的伯爵血统纯粹而高贵;其次,血统无法带来胜利,但头脑可以。” 锥头子弹被一只裹着厚茧的拇指压入枪膛,喀拉一声栓响,裹着披风的士兵的眼神变得如鹰隼一样锐利。 “咱们可还没胜利呢。”旁边的人提了一嘴。 “是啊。为了战胜对方一个人,法兰西军队已经付出了太大的牺牲。” 阿多斯叹气,“我在欧罗巴打了八年仗,在非洲打了三年,又在西伯利亚打了五年,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人……额,这种东西。他的骨头能硬抗炮火,恢复速度比壁虎更离谱,在持续运动状态中,我的视力甚至跟不上他的脚步,就连蒸汽甲胄也挡不下他的冲锋……这个巫师简直像是人型的罗刹妖王,活化的埃及石鬼面。” “不止。” 旁边的人将望远镜筒压在高挺鼻梁上,嘴里啧啧称奇, “那个巫师的脑门明明挨了一枪,居然一点儿伤都没有,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都要怀疑,他的额头上有魔鬼的吻印……” “那我下次会打他的眼睛。” 阿多斯一侧头,瞄准镜里映出陈酒的脸庞。 鲜红一片,连发梢都沾满了血渍,几乎瞧不出原本的五官面目。 “魔鬼,愿上帝赦你的罪。” 阿多斯念叨一声,指头搭上扳机。 然而就在这时,瞄准镜内突然顶上来了一枚硕大鼓圆的眼瞳! 阿多斯脸皮一颤,“腾”一下地往后缩去。他再定睛一看,枪管上头不知何时蹲了只颜色如雪团的小青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旁边的人扭过头,一脸讶异: “这……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纯白青蛙?西伯利亚的特有品种么?阿多斯你亲它一口,看它能不能变成公主……” 话没说完, 小白蛙张开嘴巴,鼓膜收缩。 “呱—咕—” 【震魂】! …… “蛙兄好嗓门。” 巨大的声响直冲云霄,风雪似乎都为之一止。 而没了狙击干扰的陈酒,终于以一尊尊神将猖来开路,成功撕裂了蒸汽甲胄的封锁阵型,一举逼向步炮混合阵列。 战线最前的蒸汽机车顶上,火力手驾起了【希尔特】火焰喷射筒,重重将拉杆扳到最低,浓缩红水银燃料包的金属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两颗浑浊的眼珠子上裹满了血丝,说不清是怒火还是恐惧。 “恶魔!去死!” 大火漫卷,焰色狂乱! 恶毒的字眼来不及落地,他旁边负责提供弹药的助手身形一晃,山文甲裙滑过了眼角余光。 火力手放声怒吼,拔出腰间的短剑,不假思索朝陈酒捅了过去,眼前却突然一花,带着腥味儿的掌刀旋即撑满了眼眶。 陈酒拔出巴掌甩了甩,粘连的黑红血丝顺着掌沿滴落。 下一刻,他暴喝出声: “达达尼昂!” 山文甲如同一抹在无数片镜面上跳跃的阳光,瞬闪不止。步兵,炮兵,轻骑兵,机车司机,低中高等军官……在此刻,不论炮火多么凶猛、素质多么精锐的敌人,都成了陈酒的跳板,为他开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正是达达尼昂狂奔的摩托! “猴子逃得了五指山?” 陈酒【借花献佛】的频率越来越高,摩托的距离也越来越短。 突然,摩托猛一刹车! 车轮摩擦出刺鼻的焦糊,惯性推着达达尼昂抛上半空。他以一种肉眼难着的熟练动作,瞬时拔出腰间早已上了膛的华丽火枪,便向离自己最近的下属士兵猛扣扳机。 击锤落下的瞬间, 那个半蹲在车顶的士兵,正如他预料中那样变成了陈酒。 数枚子弹当头洒落,陈酒不避也不闪,任凭弹头击中血肉噗噗作响,却连骨头都打不穿。他仗着五尺长刀一跃而下,如同空投的炮弹一般坠落,满月般的霜冷刀光直扑达达尼昂面门! 7017k 第三十五章 五分钟(完) 周边景物在视野中隐隐虚化,陈酒眼里头只剩下了达达尼昂的面庞。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扭曲得再也称不上俊朗,两撇小胡子抖动着,惨白额头青筋毕露。 血光迸溅! 附着【飒沓】的刀刃劈烂了雕饰华丽的火枪,切碎手指直插胸膛,金属撕裂骨头的声音清晰而刺耳。达达尼昂嗓子眼迸发出了一声震耳的嘶吼,筋骨分离的剧痛,【神铭】对魂魄的灼烧,让他痛苦得仿佛一头被活生生解剖的野兽。 “嗯?” 一击得手,陈酒却挑起眉头。 经历三个位面,行走在死亡和杀戮的边缘,他早已对杀人一事熟稔无比。 此刻,根据刀柄传来的触感,陈酒分明能察觉到,除了铠甲、血肉与骨骼,自己还戳穿了别的东西…… 嗤~ 锅炉漏气一般的尖锐响声骤然窜起,达达尼昂胸铠上的翻卷铁皮里头,喷涌出大股黑烟,霎时间便包裹了两人的身躯。 【毒气手雷·小墨鱼】 法国“敲钟人”研究所生产,碰撞触发型引信。内置两颗小型蒸汽锅炉,一旦引爆,墨鱼型毒气在蒸汽的带动下迅速向四周喷射,可以在半秒内制造一个直径两米二的毒圈,兼具了烟雾弹的遮蔽效果。 由于造价高昂、作用鸡肋,这款手雷并未被兵工厂采用,目前只存世几枚用于收藏的样品,而其中一个收藏者,正是极东火枪队长兼法兰西西伯利亚军团最高指挥官,达达尼昂。 “毒……呵呵。” 神冥灵官,百毒不侵。 浓重刺鼻的毒气中,陈酒面无表情,手腕一翻,刃口绞烂了内脏。 达达尼昂眸子覆上一层绝望的死灰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谁知陈酒根本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拔刀又挥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他的头颅! “脱掉甲胄,是你最大的一步昏棋。” 一方经过了超越本位面常识的强力加持强化,各项素质超凡脱俗;另一方褪去各项头衔,离开赖以为战的一档蒸汽甲胄,本质上只是一个凡人而已。达达尼昂此举,在他自己看来是以身作饵,引蛇出洞,可落在陈酒眼里,却无异于野兽自折爪牙,倒持泰阿。 头颅滚了几滚,白眼望天。 陈酒默默盯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眉眼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拧得更紧了些。 眼前这人,他在梦里也打过交道,不知是不是梦境童话和现实的差异,陈酒总觉得对方在两个世界的表现有些……不太协调。 同时, 明明击杀了事件目标之一,苦舟却没有任何反应。 “难不成网络延迟了?” 陈酒啧了一声,挥刀劈烂头颅。 “这下子,总该死透了吧。” 一路搏杀至此,小还丹的药效还剩最后半分钟,而四周尚有大军环伺,陈酒已经靠杀人解掉了心中戾气,也没打算真把性命搭在这儿,便不再多想也不再多留。 他灌下一口水丹,踏捏步决,仿佛没有实体的幽灵,唰一下闪出毒烟。 炮火焦灼,弹流飙飞。 刀光明灭其间,法兰西军阵复又乱作一团。 …… “嘶哈……” 阿多斯摇摇晃晃撑起身子,钻心的疼痛一股股往脑仁里钻,视野里布满了重影。他凭感觉一把抓起自己的长铳,胡乱推了推旁边的兵士。 “波尔多斯?波尔多斯!” 兵士翻了过来,瞳孔涣散,聚不起一点光,俨然已经是个死人。 阿多斯握住老战友逐渐冰凉的手掌,茫然四顾,附近的同伴横七竖八躺着,全部如出一辙,包括机车驾驶室里的司机,也僵硬地倒在了控制台上。而他仅仅记得那只白蛙叫了一声,自己的灵魂便如同被撕裂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还活着?” 手腕上哗啦啦掉落几枚碎片,吸引了阿多斯的目光。 这是他在埃及驻军时期的光荣战利品,一串晶莹剔透的手链,是从某个倒霉的盗墓贼团伙手里收取的贿赂,据说来自一座古埃及第三王朝的金字塔。 虽然看上去很像珍贵的宝石,但经过专业机构鉴定,它远比宝石更加珍贵,更加坚硬,也更加不祥——这其实是一串结晶内脏!经过特殊的药水腌制和风化处理,完整的内脏被缩小了体积,同时发生晶体化,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即便如此,阿多斯也依然坚持戴着它,或者说,他更喜爱这串手链了,尤其是在俱乐部的沙龙聚会上。阿多斯乐于看到优雅的小姐贵妇们被手链诱惑而来,好奇地询问,得知真相后惊讶又惊恐地捂住小嘴,一副随时会昏迷的柔弱样子,最后用敬佩仰慕的目光向他暗送秋波,称他为“法兰西雄狮的英勇獠牙”…… “阿多斯!” 一辆甲胄运输车呼啸而至,二档蒸汽甲胄【高卢鸡冠】头盔扭了一圈,语气震惊极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准将,” 阿多斯一敬礼,“是一只青蛙……” “又是狗日的巫术,是吧?” 准将出声打断了他,显然没什么耐心听,“那个东方巫师企图往外逃窜,他已经没什么本事了,我奉令组织队伍去追捕。阿多斯,快上车,我需要你的枪法。” “……” 阿多斯默默替波尔多斯抹上眼皮,抬起头,仇恨之色充斥眼眶,嘴里含了块坚冰般冷冽: “这是我的荣幸。我这就上车。” …… “给我下车!” 凤图刀吞吐鲜红的刀光,将直冲过来的摩托轻骑兵劈成两半。 全速行驶的摩托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陈酒单手死死把住车把,浑身力劲蓬勃而发,脚下站桩坚实如拴马柱,摩托被陈酒扯着绕了大半圈,直接调了个头。他翻身一跃而上,朝前方的蒸汽机车冲杀了过去。 哒哒哒, 车载机枪火舌喷吐! 陈酒埋下脊背,凌厉的弹头烧焦了发梢。他用【借花献佛】直接和车内司机调换了个位置,丢下一枚伏火雷,又闪回摩托上。 摩托擦着对面机车开出足足十几米远,轰隆一声巨响,背后炸开一簇灿烂烟花。 而这时,小还丹的药力彻底耗尽,陈酒也终于冲出了军阵封锁,淡红蒸汽在眼前豁然散开,天色为之一清。 炮火枪弹追逐着摩托,陈酒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大股部队正拼命追杀自己。 “得甩掉他们。” 没了【荣枯】的巅峰状态,陈酒得重新开始对体力精打细算,只好用上载具。可摩托远不如身体的动作灵活,于是他脊背上结结实实挨了几颗子弹,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突然,前头冲出一辆摩托。 “伏兵?” 陈酒面色一变,紧接着便瞧车上骑兵朝自己举起了长铳! 7017k 第三十六章 真相 锥头子弹擦耳而过,精确击中了开在最前头的一辆蒸汽机车的锅炉喷口,轰鸣的爆炸气浪把陈酒都冲得向前一晃。 天空鸟眼视角中, 燃着熊熊火焰的机车残骸翻滚着裂开,崩飞的金属碎片狂暴四射,掀翻了两辆摩托,追击部队的速度也不得不为之一滞。 “好枪法,带劲儿。” 陈酒朝伢子翘了下大姆指,伢子只没言没语地点了下头,就当作回应了。两人趁着身后追击部队被阻碍的空当,一路奔入呼啸的风雪里。 …… 蒸汽混合着毒气蔓延扩散,蓦地,气幕中探出一只牛皮靴子。一道身影摇摇晃晃缓步走了出来,胸铠翻卷破烂,头上脖上裹了件衬衣,眼睛都不露,浸透布料的鲜血不停往外涌。 “将军!” 旁边的军医挎着医疗箱匆匆跑了上来,“上帝保佑,您还活着。请先注射解毒药剂,然后由我来进行救治……” “不用。” 达达尼昂的声音透过衬衣,音色格外怪异, “我自己处理。” “这……” 军医刚想再从专业角度劝上几句话,达达尼昂已经一把夺过了医疗箱,钻进最近的车厢。 他把其余人等统统驱下车,关紧门,就连四周的几个透气小窗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隔着厚厚铁皮撇下一句话: “让莫尔准将带领别动队追击巫师,大部队继续急行军。” 车厢内昏暗又闷热,头顶一方小天窗投下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达达尼昂摘掉布料,许是一个手抖,脑袋直接从颈腔上掉了下去,“啪叽”一声,顺着刀口在地上摔成两半。 无头尸躯探手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回血肉模糊的部件,抱在怀里,捏着医疗针线细细缝合,一双眼珠子在眼眶里不停乱旋。 突然, 眼珠向上一翻,盯住天窗。 “我的演技……还不错吧?” 天窗上,一只西伯利亚白鸥垂下头,目光碰撞。 …… “原来是你啊。” 陈酒绷着脸,眼神晦暗。 和“达达尼昂”再次对上目光的那一瞬间,诸多疑点在他的脑海中交织,虽然依旧是乱麻一团,但终于捕捉到了线头。 白鹿丘烽燧堡内的怪物,是以罗刹妖标本为基点,初次登台; 怪物能够通过拘束灵魂,占据肉体,掠夺记忆,比如烽燧堡内的僵尸一般的兵士们,比如那个胖乎乎的摆渡人; 几年前,达达尼昂率领部队进入落雕谷,全军覆没,只身逃亡; 梦境里的达达尼昂,活跃于巴别国一个个故事,巫婆,公主,鱼人……仿佛这些蹩脚童话,就是他记忆中的全部过去; 另外,罗刹妖群放任了法兰西军队穿越落雕谷…… “我杀掉了达达尼昂的肉体,却没杀掉他的灵魂。” 陈酒喃喃自语,心中浮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说,肉体是瓶子,灵魂是装在瓶子里的水,那在数年前的落雕谷里,旧瓶就已经换装了那个怪物的新酒。 而真正的达达尼昂,就像打电玩的摆渡人一样,像烽燧堡的荷兰兵士们一样,灵魂被困在了怪物构织的梦境里而不自知…… “那个怪物和罗刹妖之间,大概率有牵扯。” 陈酒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本他还琢磨,法兰西军队是掌握了什么特殊方法,才能在罗刹妖群的眼皮子底下平平安安开出一条路。如今看来,不是法兰西人有窍门,而是披着达达尼昂外皮的怪物盯上了千户所。 当然, 缺少切实证据来支撑,这些都只算是他的个人猜测。 叮!叮!叮! 摩托表盘发出警报音,将陈酒拉回了现实。 代表燃料的那枚指针有气无力地耷拉到了最下方,红色小灯一闪一闪。 “喂,你没汽了。” 伢子扭头喊,“别愣神,赶紧上我这辆。” 臭小子,讲话真不吉利……陈酒嘴角抽了抽,两脚重重一蹬踏板,身形腾跃而起,落在了伢子的后座上,从法兰西人那里夺来的摩托车则打着滑撞入雪堆,彻底结束了使命。 “追兵跟得紧,咱们……” 伢子话没说完,肩头一重,耳畔旋即响起鼾音。 …… 修长的背影独立在龙血潭水中,金棕色头发灿烂如闪光。鲜红龙血顺着挺翘的臀部滑落,肩头扬起的水滴定格在半空。 陈酒将目光从眼前的液晶屏幕上拔开,回过头。 身旁坐着个看上去十几岁的小胖子,身穿《俺物语》的痛衫t恤,手里端了罐百事可乐,嘴角挂着薯片的残渣。 “你遭遇了同行摆渡人!” 【个人栏】 姓名:徐永杰(已死亡) 加持:空 技能:空 品阶:七品(生前) “……” 陈酒瞳孔骤缩,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嘘。” 小胖子举起一只短粗指头,抵在唇上, “别讲话,别动作,不然会被那家伙发现。时间宝贵,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住,这是我为摆渡人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我叫徐永杰,七品武补子摆渡人。五年前,我在进行独立探索事件的过程中,在东欧今莫斯科地区,遭遇了那个怪物。它的名字叫“红使徒”,这也是它的品种,它是西伯利亚地区所有罗刹妖的源头。我原本已经被它吞噬,意识融合,是你为我争取了开口的机会。” 陈酒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解。 “红使徒的所有能力,都以罗刹妖为依托,罗刹妖存在的地方,就是红使徒的活动范围。据我所知,罗刹妖永远不会死亡,就算剖空内脏血肉骨骼,制成标本,细胞依然具有活性……你来自摆渡人的大本营位面么?” 陈酒点点头。 “那你把红使徒当作信号源,罗刹妖当作一个个信号基站,就可以了。” 小胖子灌一口可乐,打了个嗝, “红使徒可以通过吞噬灵魂,控制肉体,但死人比活人难度更高。你刚刚杀死了达达尼昂,而军队附近罗刹妖稀少,信号不够强,为了操控尸体,红使徒不得不付出某些代价,露了破绽。借着这个小小漏洞,我才能短暂恢复意识,将你拉到我面前。但此事过后,它必定会有所察觉,为了打扫痕迹,我会彻底抹杀自己。” “出去之后,告诉苦舟。” 小胖子盯着陈酒, 一字一顿, “红使徒,是来自域外的种子。” 7017k 第四十四章 光武旧事(上) 似狼,似獐,似猿猴,似麋鹿。 臃肿奇诡,红眼长毛。 罗刹妖! 剑刃凶猛贯穿了怪兽胸膛,皮毛翻卷,骨断筋折,腥臭鲜血顺着旋动的血槽一串狂涌,一滴滴砸在仰起的红铜面甲上。 【高卢鸡冠】装备的细剑,使用的是红水银原矿浸泡出的高强度合金金属,配合臂甲上的蒸汽泵动弹射装置、武器内置的小型旋转动力锅炉……其实和钻头已经没有了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短距离内的破坏力堪比破甲炮弹。这么一剑刺下去,任何血肉生物都绝难抵挡,只会在一瞬间变成绞肉刀片下的糜烂肉泥。 果不其然,罗刹妖的胸腔直接变成一团烂肉,就跟被重炮当胸轰了一下似的。 但如此严重的伤势居然没能一击致命,那头怪兽悬空挥舞着尖利指甲,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朝着【高卢鸡冠】的头盔狠狠啃了下去! 牙齿崩断,铠甲凹陷。 …… “不对头……” 陈酒豁然睁眼,握住刀柄。 他毫不犹豫地从枝头一跃而出,翩然刀光往下一顶! 几乎在同一刹那,下方层层枝叶轰然散开,涌出了两排森然的牙齿,大块积雪落在腥风倒灌的鲜红口腔里头,眨眼之间就被融化,分不清雪水还是口水,白雪还是白牙。 铛! 凤图刀轻而易举敲开了獠牙,半空中的陈酒腕子轻翻,变劈为刺,一刀钉住乱甩的舌头,掌心抵住刀柄用力下压。 树枝纷纷被压断,庞大兽躯被陈酒踩在脚下,轰然坠落,长刀也直直贯穿了怪兽后脑。 “吼!” 鲜红眸子射出狰狞慑人的红芒,仿佛两块折射阳光的红宝石。陈酒面无表情低头看了一眼,两只巴掌利落一拧刀柄,刃口将头盖骨撑成了两半,然后脚步交错向后跳开。 失了头颅的妖怪摇摇晃晃撑直身躯,颈腔滴着黑血,利爪四下挥舞,拍打得树皮木屑像碎雪一样纷洒,活像一只乱撞的没头苍蝇。 “罗刹妖么……” 陈酒眼神微闪。 被红使徒遥控的标本不算在内,这还是他头一回面对活生生的罗刹妖怪,西伯利亚凶名最盛的本土传说。 说实话,名不副实……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在那个天宝十三年位面,陈酒曾见识过席卷全城的怪异凶潮。单论肉体素质和野蛮凶悍,罗刹妖或许摸得着其中的中下等水平,可既没有任何法术神通,也没有通晓人性的灵性,换句话,也就是智商低下的野兽而已。 要说唯一的异常点…… 这么庞大又臃肿的躯干,这么沉重又笨重的动作,在树林里根本就藏不住。这头罗刹妖,与其说是悄悄摸到陈酒脚下的,不如说,像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更加贴切一些……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陈酒的思绪。 却是罗刹妖蒙头四下胡撞,撞塌了一棵枝叶茂盛的松树。这么一撞不要紧,顺带着压倒周围几大片灌木丛,后头的画面一下子展露在陈酒面前。 ——一台半黑半红的高大蒸汽甲胄,左手细长利剑滴着血滴,右手开罐短铳冒着硝烟,脚下的罗刹妖碎片七零八落,涂抹满地。它的钢壳头盔上还嵌了几枚森白断牙,凹陷变形,隐有破裂,暴露出内里的链子甲夹层。 甲胄扭过头,两道目光隔空碰撞。 “……” 陈酒活动了两下指头,默默拉开步桩,横刀于身前。 忽然, 一阵狂风裹着雪花吹过两人之间,掀开了附近树上堆叠的叶层。 陈酒头皮发炸,如坠冰窖。 凡是余光瞥到的地方,一棵棵,一片片,一丛丛……挂满了鲜红的眼睛! …… 副千户薛山红着眼睛,轮锯凶狂劈落,切开坚硬的鸢尾花胸铠。 “蛮夷,受死!” 淡红蒸汽喷涌如血花,从狰狞的切口中汩汩冒出,又被疯狂旋动的锯齿抛洒开来,溢满了本就发红的目野。 面前【火枪手3型】抽搐两三下,手中细剑无力地垂落下去。 “狗贼蛮……” 笼罩在甲胄中的薛山抬脚一蹬,踢开敌人,拔回武器。直到这时候,阵阵疼痛才从腹部顺着神经直窜大脑,疼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低头一瞄。 腹铠甲片破裂,隐隐透出一抹灰光。 那是一枚大号铅弹,来自于法兰西军队独有的破甲手铳,也就是所谓的“罐头刀”,幸好角度偏离了一些,没能命中要害,也没破坏重要的零件,只破开甲片擦伤腹肚,鲜血在里头积了一大滩,滑腻得令人难受。 纵目四望, 炮火铳光轰响冲天,各色甲胄交相辉映,密集的弹雨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空,伴着叮叮当当的兵器交击声音。满地都是残破的铠甲、糜烂的血肉、散落的零件,蒸汽机车上盾牌破碎,发红的枪管喷吐出灼热的火舌。 “这才第一轮冲锋,就打得如此凶……嘶……” 薛山往前两步,一不小心牵扯了伤口,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满嘴冰冷的铁锈味儿。 “大人,退下去包扎一下吧。” 几具明国蒸汽甲胄赶上前,举盾护住薛山。 “小伤,用不着。” “那也回去修一修甲……” “休要聒噪!我说了,用不着!” 薛山低喝一声,咬牙站直,山文甲片在蒸汽的吹拂下簌簌作响。 “中军新令!”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顶着枪林弹雨冲到了薛山面前,车尾小旗上日月相辉, “薛副千户,可算找到你了……千户大人令,着薛山所部前锋,后撤百步。” “后撤百步?” 薛山愣了一下,急忙开口说,“敌军攻势虽猛,我部尚能坚持,此时撤退,恐堕士气啊……而且,许多弟兄尚在鏖战,大批重型军械一时半会也撤不回去……” “大人,我只负责传令。” 那轻骑兵用一句话就堵上了薛山的嘴。 薛山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一点头: “千户有令,我遵便是。” 短铳从臂甲下翻了出来,对准天空扣动扳机,一束刺眼的信号弹裹挟着尖锐的声响,刺破了厚重的云层风雪。 第三十七章 重要情报 “边疆的脏东西,是苦舟最大的敌人……最大的敌人之一。” 小胖子下意识捏着可乐罐,短胖的指头将锡皮扣得喀拉作响, “我没去过边疆,那里是特权者罪犯和亡命徒的地盘。星罗馆青要山这样的特权机构,承担着轮班御边的责任,据说这是理事会中的几位二品共同制订的规矩,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破例; “重罪发配的摆渡人,在边疆卖命赎罪;” “除此之外,有些不怕死的野路子,或是身怀大仇,极度渴望力量,或是躲避仇家,无处可去,也会主动申请前往边疆。” “边疆生物品种繁多,能力诡异,别的我就不细讲了,你要是感兴趣,晋升七品之后可以自己去查阅资料库。单和你说道说道红使徒,真刀真枪碰上,你好提前有个准备。” 许是说得嗓子干了,小胖子巴掌一晃,可乐罐变成了柠檬茶,喝上一口润润喉咙。 “红使徒,是一种活在梦里的生物……额,说是梦境,其实也不太准确,严格意义上说,那里属于虚幻和现实间重叠的井口。” “成年的红使徒,可以在梦中强行吞噬魂魄,但本位面的这头尚在衰弱期,玩不了硬的,只能靠构织各种各样的梦境,来一寸寸污染同化吞噬。” “被完全吞噬的魂魄,将在一个又一个美梦中彻底迷失,浑浑噩噩;” “被完全吞噬的魂魄,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去,而是与红使徒处于一种非平等的共生状态。但由于此状态无法分割,所以,人魂魄被苦舟永久判定为【已死亡】。” “被完全吞噬的魂魄,肉体使用权也将归属于红使徒,形如玩具木偶。玩偶是需要牵线的,罗刹妖就是红使徒的偶线,周边罗刹妖的数目和距离,直接决定了能力的发挥。” “一般来说,新死之人,魂魄尚未完全消散,最容易吞噬,但失去生机的肉体操控难度也高,活人则相反,吞噬更难,操控简单。” 小胖子巴掌一晃, 可乐罐变成了薯片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咔吱咔吱大口嚼碎: “七品摆渡人魂魄坚韧,红使徒当初吞掉我,自己也崩碎了满口牙,恢复效率降低一多半,应该不会头铁再去招惹别的七品。” “像你这样的八品,魂魄稍软,肉身够硬,对边疆又不甚了解,正合它的胃口。” “边疆物种的能力不以炁为基础,极难勘破。到现在,西伯利亚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成了红使徒的牵线玩偶。不尽快进行干预的话,有朝一日,这片土地变成一台巨型木偶戏……苦舟那帮大人物们,估计也会被吓一跳吧。” 听着小胖子的话语,陈酒抿住嘴唇,一条条信息流在脑海中飞快跳跃着。 “摆渡人,您解锁了深度潜伏在本位面中的边疆物种【红使徒】!” “威胁程度判定:高危!” “情报价值判定:高!” “将此情报上传苦舟,将获得大额奖励点,并提前开启更多摆渡人权限范围。” “正在上传中……” “上传失败!” “你目前正处于隔离范围,请尽快脱离,与苦舟重新联络。” “哦,忘了提醒你。” 小胖子一拍脑门, “红使徒构织的梦境,自带结界效果。苦舟给摆渡人烙印的小型系统,在这里是断网的,只剩下单机功能。等你醒了,网才能联上。” “好了,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接下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小胖子挪动一下屁股,腰杆挺得直了些,胖脸上也不再笑眯眯的, “我的肉身也成了红使徒的玩偶,不是我自吹自擂哈,想当年,我在七品武补子里,也不大不小算是个人物。加持【鲁班书残篇】,技能【墨巨】【百机操演】珍稀品阶的物品【流马木牛】……可以同时操控一百零八具傀儡,其中十二具八品,二十四具准八品,七十二具九品,堪比一支海陆空兼备的小型现代化军队。” “这一百零八具傀儡里,有一具是以我自己为模板制作的,很好认。实力不高,在九品里都垫底,傀儡里头藏了一个u盘,一封信,呵呵,姑且也算是遗书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毁掉那个u盘,将信件邮寄给广省肇清市鼎湖区一间名叫拷贝猫的动漫屋。” 如果有机会的话……陈酒点点头。 人家白送了自己这么大一份功劳,于情于理,他也该试着帮衬一把。 “好。” 小胖子一拍巴掌,“作为报答,我也提醒你一件事情。之前说了,红使徒构织的梦境,是现实和意识的重叠井口……也就是说,如果你想杀某个人,在这里动刀子也一样。” 陈酒眼神微闪,达达尼昂的脸庞在脑海中一晃而去。 “那么,谈话到此为止。” 小胖子伸出大拇指抹掉嘴角的薯片渣,用嘴唇抿了两下,“咱们碰面的事,我会尽量试着隐瞒,但肯定瞒不住。在这之前,最后享受一下人家为你精心准备的梦境吧。” 他指了指液晶屏幕,或者说,指了指液晶屏上的光滑美背,挤眉弄眼的。 “剧情先不论,演员这方面还是挺下本的,你说对吧?” 话音刚落, 液晶屏豁然放大,朝陈酒直直压了过来,瞬间挤满了整个眼眶。 …… 哗啦哗啦,水花溅跃。 “陈,前面到底有什么?该死,你的身高不像个东方人。” 陈酒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默默攥紧了肩上的刀柄。 突然,五尺长刀向后一抡! 铛! 刀刃碰撞剑鞘,几乎切断了装饰着黄金和玉石的漂亮皮革。 “不管有什么,你都看不到了。” 陈酒眸子阴沉如墨。 “陈,你在开什么玩笑……” 达达尼昂一脸愕然,他对上陈酒的目光,语声渐渐低了下去,脸色也慢慢变得沉重。片刻,他再次开了口,声音干涩: “我搞不明白,就算你早就想杀了我,也不该选择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机……难道龙血也侵蚀了你的心智?” “因为你那两撇小胡子太丑,我看不下去了,可以么?” “这样啊。”达达尼昂捋了捋胡子,“我原本以为……咱们是同伴。” “梦该醒了。” 陈酒上前一步,双手握刀,刀锋直直对上达达尼昂的眼睛。 “啊哈,绅士的决斗。陈,向一个火枪手举起武器,你会后悔的。” 噌锒一声, 佩剑如流水般倾斜出鞘口,达达尼昂耍了个剑花,剑刃前指。 一百三十厘米的迅捷剑与五尺苗刀交辉,两抹影子在嶙峋的窟壁上微微摇晃。 7017k 第三十八章 迅捷剑 “住手!你在杀死我的故事!” “一个美好的、足以成就经典的童话,将因为你的狂悖而毁掉!” “立刻停止破坏,不然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啧,吵死。” 红使徒的吼声在耳畔回响,仿佛一声声炸雷。陈酒充耳不闻,目光盯住滚动着寒光的长剑,仿佛在面对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迅捷剑,十六至十七世纪时期欧洲最流行的单手民用剑,也是二十世纪体育击剑的祖先。剑刃长度超过一米,重量在一千克以上,单论攻击距离,并不比苗刀差多少。应用三棱剑身结构,完全放弃了劈砍效果,而将刺击发挥到了极致水平。 根据陈酒判断,这是一种以决斗为目的,从中世纪穿甲劈刺剑发展而来的“畸形”兵器。单纯的刺杀并不适合应付多个敌人,但单挑方面确实出众,值得研究一下。 话说回来,这还是陈酒头一回肉贴肉的正经和西方兵器交锋…… “挺新鲜的。” 陈酒眯眼打量着迅捷剑,舔了舔牙齿。 见猎心喜。 美中不足的是,红使徒还在喋喋不休,仿佛夏天寝室里的蚊子: “你成功激怒了我,又一次。” “这里是我的地盘,如果你不肯遵守规则,我也有必要对你做出一些限制。” “我会封禁你那些特殊的能力,让这场决斗变得公平公正。而你面对的,是法兰西排名第一的火枪手长官,全欧洲赫赫有名的顶尖剑客,路易十四亲自褒奖的利剑。而他在我编织的童话中,也获得了不亚于你的速度和力量。” 话音一落,苦舟的警告涌上脑门: “您的技能【巡世】【摄柳】【警魄】【飒沓】【借花献佛】被暂时禁用!” “【凤图刀】的【霜冷】效果被暂时压制,物品的珍稀品质依然保留。【唐猊甲】的【坚!】、【小五行】、【韧!】效果被暂时压制,物品的珍稀品质依然保留。” “个人空间暂时禁用!” “你的状态【神铭】依然保留。” 警告刚响的时候,陈酒还以为自己会被扒成空属性的白板,没想到还留了【神铭】这条底裤。 他自然不相信这是红使徒的善心,稍微一动念头,便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相比于技能,加持才是摆渡人的力量支柱,一个是锦上添花,一个则是立命基石。红使徒虽然自称掌控梦境空间,但也做不到生杀予夺,不然想拿捏自己,何必这般麻烦……暂时剥离技能,封锁个人空间,估计便是它在衰弱期内的极限操作。 “呼……” 陈酒轻轻吐出一口气,抛却杂乱念头。 叮~ 叮~ 长刀与细剑反复碰撞,一下又一下,但始终没有真正开始交锋。 岩石洞窟内狭小而逼仄,双方的步法都受到了极大限制,就像两头独木桥上狭路相逢的野兽,用轻挥的爪子试探着彼此。 达达尼昂身子微微后倾,重心压在左脚上,上挑的剑刃与手臂画出一条暗蕴爆发力的圆融曲弧,让人想起收缩肌肉盘踞蜷缩的蛇头。 西洋剑独有的架势,落在陈酒眼里很是新奇,但他眼角余光一瞥,却把部分注意力放在了达达尼昂另一只手上——阴影与剑光的遮掩下,那只手正悄悄摸向腰间的枪柄。 “绅士……呵呵。” 刹那间,陈酒眼神骤冽,刃口随着手腕的翻动昂然上挑! 铛! 刀刃击打在剑身前端,直直磕上旁边的岩壁,达达尼昂当机立断抽步后退,两柄纠缠的冷兵器在石头上咬出了一条火花迸溅的深深刻痕。 他的重心本就落在后头,所以即便撤步也显得游刃有余,同时左掌一抹枪套,黑洞洞的枪口挤满了陈酒的眼帘! 砰! 血潭中的女子曼妙身姿一僵,身前的水面上炸开了一簇水花。 “嘶~” 鲜血顺着脸颊的弧度流到嘴角,泛开腥甜,而达达尼昂也因开火的后坐力迟滞了一瞬间。脸上挂彩的陈酒眸光大凶,抓住时机将一只脚悍然前踏,拉开一个大弓步,两只靴底生了根似的踏实踩地,刀光凶猛落向对方胸膛! 达达尼昂却早有预料一样,伸出握着火枪的巴掌向前一挡,锋利刀口轻而易举切碎了枪壳,将三根覆盖厚茧的指头一同切断。 零件与血肉交织飞洒,稍微牵制了一下刀势。他一双湛蓝的眼珠因疼痛愤怒而充血,轻灵的迅捷剑没了阻挡,当即下压、直刺! 此刻的情景,剑尖直落陈酒肩头,刀刃则舔舐着达达尼昂的心口,看似是同归于尽的局面。 但, 斩击比刺击更吃距离,直线比曲线更短,迅捷剑也比凤图刀更加轻灵,但凡格斗老手都看得出,会是陈酒先一步挨剑。 “这是技巧的胜利……” 达达尼昂的俊朗脸庞因兴奋而扭曲,似乎已经看到了决斗的结果——迅捷剑锋从敌人的肩膀直直透出后背,将肌肉、骨骼和心脏穿了个串。 那时,对方的长刀会因肌肉碎烂而受阻,虽然依旧能够重伤胸口,却难以致命。 伟大的达达尼昂先生将付出三根指头的代价,再次获得决斗的胜利,为自己的勋章添上一抹荣耀的血色…… 噗。 达达尼昂眼神凝固。 他微微低下头,透过破碎的肋骨,隐约看到了自己裂成两半的心脏。 目光缓慢移动,最终定在了陈酒的左靴上。 生死关头,那只靴子踮了踮脚,使得他的身形也往前挪动了些许。 小小的距离,不足以避开凌厉刺击,却足以让肩头提前一步“主动”迎上剑刃,滑开剑尖。而迅捷剑的剑刃,几乎是钝的…… “技巧差了点儿。” 陈酒长刀一挥,挑开了挂在达达尼昂残存指头上的枪械残片。 “如果你不把宝押在这玩意儿上,或许可以表现得更精彩一些。” 铛啷一声,迅捷剑坠落在地。 “你完成了事件目标之一:杀死法兰西极东火枪队队长达达尼昂。” 没等陈酒回味一下战斗,眼前一切景物凝固,连泼洒的鲜血都凝固在了半空。 陈酒心有所感,突然回头, 一顶大红色兜帽直直压了过来,几乎面贴面,森寒而腐烂的气息直喷到陈酒脸上。 7017k 第三十九章 落雕谷 就算脸几乎贴着脸,兜帽下依然是一片深邃的漆黑阴影,仿佛无底之井,只透出两点烛火般微微跳动的猩红。这不禁让陈酒怀疑,大红罩袍才是红使徒的本来面目。 “怎么着,” 陈酒扯了扯唇角,“打翻了头牌,老鸨亲自出来找碴了呗?” “头牌,你是指达达尼昂么?他顶多也就算个红倌吧。” 红使徒轻笑了一声。 对方这幅淡然作态,有些出乎陈酒的预料,让他微微挑起眉头。 红使徒似乎已经平复了暴怒的情绪,只不过那股子浸润在一字一句里的隐隐疯狂倒是依旧,联想到它做过的事情,说不定边疆生物的底色就是喜怒无常的疯狂。 “真正的头牌,在那里。” 大红袍向血潭指了指,破烂不堪的袍摆随着动作微微飘摇。 此刻, 那抹曼妙的雪白也被定格了姿势,仿佛一尊精美到极点的古希腊雕塑。 “她的名字叫瓦西里萨,维斯塔尔的妻子,巴别国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本故事的主角。在原本的进程中,她沐浴龙血,成就了女武神,带领你和达达尼昂成功讨伐公爵,救出了自己的合法丈夫,亲口向他索要自由。维斯塔尔不得不履行承诺,赠予财产,并同瓦西里萨离婚。” “故事的最后,达达尼昂独自远走,继续自己的冒险旅程,而你与美丽的瓦西里萨就此结合,成为新的龙之公爵夫妇,奴役着火焰金属……” “可惜,由于你莽撞的头脑与短浅的目光,你杀死了达达尼昂这个重要的配角,毁掉了我精心编织的童话,也永远错过了和瓦西里萨小姐彼此欣赏美好风景的宝贵机会。” “我已经过了读安徒生的年纪。” 陈酒耸耸肩, “说实在的,与其继续搞那些烂到家的童话,你莫不如琢磨几部套路爽文,说不定对付我的效果会更好一些。” “谢谢提醒。” 红使徒探出一只裹着袖袍的巴掌,缓缓搭在陈酒肩膀上,语声中带着一抹让人极不舒服的怪笑,似在戏谑似在嘲弄, “咱们有很多尝试的机会,反正你也摆脱不了我,不是么?” “呵呵。” 陈酒咧了咧嘴,眼神微微闪烁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会。” 大红袖袍轻轻一推, 陈酒一个趔趄,难以抑制地向后倒去,眼前旋即被浓稠的黑暗完全笼罩。 …… “你已脱离结界范围。” “由于你并未完成童话流程,对结界形式的解析程度低,无法获得奖励点数和额外补偿。” “情报上传中……” “上传成功!” “由于你在情报方面的贡献,你将获得大额奖励点数,并提前拓展摆渡人权限范围。” “苦舟将在十分钟后投放一名专业人士,驱除你身上的边疆物种印记。请确保附近环境稳定,避免闲杂人等干扰。” 风雪在林间呼啸,堆叠的针叶簌簌作响。 陈酒抬起眼皮,胸口发闷,再一摸,却是五斤重的凤图刀压在了身上。 “醒了?” 伢子抱着翼虎旋机铳坐在一旁,用身前的火堆烘烤双手,缓缓揉搓着十指。 陈酒没回答,侧过身子阻挡伢子的目光,从个人空间掏出表看了一眼。他这一觉睡得不短,居然过去了半天时间,备不住黄南塘那头已经和红使徒偷梁换柱的“达达尼昂”碰了几碰。 不过,陈酒现在也顾不上这些。 十分钟……稳定环境,避免闲杂人等…… 陈酒揉了揉额角,看向伢子,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又干又哑: “追兵呢?” “守在外头。” 伢子指了指厚重林树。 嗓子干得厉害,陈酒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凉的雪水润喉咙。他纵目望去,目之所及,尽是一棵棵高大苍茫的针叶树。树皮斑驳开裂,如同垂暮老人褶皱的脸庞,尤其令人惊奇的是,风雪似乎只局限于密林的中下层,树木顶端风平浪静的,积着厚重雪层的枝叶没有一丝摇晃。 “外头?他们不知道咱藏在林子里么?” “知道。” 知道,但是守在外头…… 陈酒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眉头渐锁: “这里到底是何处啊?” 伢子喀啦一声拉动火铳栓机,将子弹推上膛,同时吐出了三个字: “落雕谷。” …… “千户大人,薛副千户已率先锋军列阵。” “张百户炮车已就位。” “骨百户炮车已就位。” “李百户的关宁铁骑,已抵达平原左。” “常百户的关宁铁骑,正加急奔赴平原右,预计半刻钟后便可就位。” “我军前方斥候遭遇了敌军哨骑,厮杀两轮,互有伤亡。” “报!敌军大部出现在四里外!” 二档蒸汽甲胄【烛龙】杵着月牙重戟,威风凛凛地坐在运输车上,漆着金纹的菱形甲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兜鍪上两颗硕大龙头择人欲噬。 听着一条条军情, 甲胄要么轻微点头,要么只说一两句话,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大将风范。 看己方主将这般镇定,原本因兵力差距心中惴惴的兵士们也平复了心绪,全神贯注备战,肃杀的兵气连结如云。 平原之上,挂盾的蒸汽机车列于最前,其间缝隙被形如琵琶的钢牌疾雷铳填满。五雷神机、【一窝蜂】集束火箭、六眼重铳错落布置,再往后则是丹瑞佛朗机、虎蹲炮等轻型火炮,炮兵百户的红衣将军重炮雄踞在后军两翼,丹瑞摩托如游鱼一般在森严阵型中游弋传令…… 风雪翻卷狂涌,却也压抑不住这头金属与火焰的猛兽。 “呼……” 【烛龙】甲胄里, 含着变声器的宫商吐了口气,感觉自己活像一只蒸笼里的大虾,正被淡红蒸汽不断煮红。 她偏头抵住头盔内壁,压了压耳朵上的耳机,低声开口问: “黄千户?” “……” “老黄?” “……” “黄南塘?” “……” “靠,”宫商一咬牙,“老帮菜,你不是拿我顶锅,偷摸跑路了吧?” “别吵吵。” 这时,黄南塘的声音终于冒出了耳机, “一刻钟后,准备开坛。” 第四十章 治病 “大军压境,开坛做法。” 宫商轻轻低笑了一声,“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正经将军。” “能打胜仗,就是正经将军。”不知为何,黄南塘的语气有些古怪。 宫商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透过漆金面甲上的眼孔,投向远方。烟尘滚涌,蒸汽喷薄,淡红冲开风雪,弥漫了那一边的天际,仿佛迟来的朝霞,或者早到的暮色。 “敌客我主,就这么堂堂正正摆明车马?不趁机埋伏一波么?”宫商随口问。 “你太想当然了。山丘谷地还好说,但落雕谷到千户所之间,尽是一片坦荡平原,根本遮不住红水银的蒸汽痕迹,人家的哨骑隔着几里就能察觉,妄然分兵埋伏只是肉包子打狗,我方兵力不足,说不定还会被切割主力,反咬下几块肉。而且……” 黄南塘顿了顿, “我对兵法……其实不甚懂。” “哈?!” “没与你消遣,这是实话。” 黄南塘像是在苦笑,“万人以下的战局,尤其当下红水银时代的蒸汽战争,打的是调配,是经验,是眼光,是时机,是兵强马壮。我来这个位面五年,虽然读了几本兵书,但也只局限于纸上。在手下将领面前说几句大话空话,讲全局,讲大略,提振士气,还能唬唬人。可真要论排兵布阵,随机应变,我也就是泛泛平庸之流,可能还不如我家里头那位将门虎女的夫人。” “不是,老黄,你人设崩了啊。” 宫商一时难以接受,甚至有些哭笑不得,驳接神经的蒸汽甲胄感知到她的情绪,甲片缝隙间喷涌出小股小股的淡红, “你不是个常胜将军么?我可都打听过了,千户黄南塘,战功昭著,直达天听,当朝皇帝特诰授从四品的显武将军虚衔……不懂兵法,那些胜仗,你凭的是什么?” “不凭兵法,凭道法。” 军阵两里之外,风雪似乎要比附近更浓一些。 雪原上凭空立起了一座高台,冻土坚硬,根基却扎实,只是轮廓极为模糊,与其说是实物,更像一抹虚幻的蜃楼海市,和雪雾几乎融合。也正因如此,才没有惊动千户所的明军。 寒风卷动的符箓布幡间, 黄南塘蹲坐在高台边缘,裹紧棉袄,端一碗枸杞热水,小口小口抿着。 他的鬓角沾了雪粒,霜白愈浓,疲惫的眼神、深重的法令纹,让面相老了得有十岁不止。 而风雪天空,有一双同样疲惫的虚幻眼眸,盯住了整片原野。 【小炉鼎·丹出元神】 “效光武旧事罢了。” …… 林间飞雪缭绕,积雪的茂密枝叶遮蔽了本就稀薄的阳光,陈酒独自站在一棵树下,身形几乎完全被阴影遮盖,参天大树沉默而立,张牙舞爪的枝杈如同冻僵的手臂。 “投放开始。” 同时, 陈酒的右手食指突然开始发热,仿佛某种医疗射线一般,自内而外照亮了骨骼、肌肉、神经,甚至细小的血管。 他凭直觉举起手,对准面前的大树比了个开枪的手势,一抹拉长的毫光从指尖重重击打在树上,斑驳树皮哗啦啦破碎剥落。 陈酒向后一跳,避开抖落的积雪。 毫光边缘扩张开来,形成了一个大圆,足有两米直径,内里泛滥出水银般的亮色。紧接着,涌动的水银变得平整、透明,如同一面玻璃,一袭睡袍出现在那一头。 矮个子,披肩发,婴儿肥。 嘴里还叼了根牙刷…… 身后的背景,是浴帘,喷头,防水瓷砖,以及磨砂毛窗户里透出的和煦日光。 两个位面,通过一面小窗彼此交汇。 “稍等一下哈。” 君年漱了两口牙膏水,低头一吐,掬水洗掉嘴角的泡沫,又拿毛巾抹了几下脸,橡皮筋将乱糟糟的头发往脑后一扎,便抬脚迈来。镜面如水波潋滟,旋即收束回了一个光点。 陈酒眼神古怪: “你……是专业人士?” “是啊,” 君年揉着惺忪眼睛,看样子压根没睡醒,像是刚被从被窝里生生拽出来的。 “咋的,要看我的专业证书么?” “来,见识见识。” “没有。” “……” “喂,别跟看街头骗子似的。” 君年耸了耸肩, “审判庭也是特权机构,我们执行普通事件的时间跨度大,有一定范围内的事件选择权,而且可以拿功勋换假期,享了好处,自然也得办事。” “只要有戍边履历,和红使徒或者类似物种打过交道,具备对应克制能力的,都算专业人士,而我曾在边疆待过一年,【天人九变】也有针对魂魄的附属技能。这下放心了吧?” “这话说得生分,我对你一直挺放心的。”陈酒神色如常。 “我就当真心话听。” 君年伸出手,“来,放松精神,我帮你驱除魂魄里的印记。小手术,没啥后遗症……” 啪。 他的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住。 “别急啊,我先问个事。要真是我多想了,我提前道声歉,你别往心里去。” 陈酒垂着眼眸, “我在摆渡人里的熟人,不多,你差不离是最熟的一个。我遭了灾,过来处理的偏偏也是你……苦舟就这么小么?还是说,有哪位热心人,私下跟你招呼了什么……” “品阶不高,心思不少。” 君年闻言翻了个白眼,“咱俩有缘分,这差事赶巧了,仅此而已。” “巧合?” “对,巧合。” 细小碎雪落在两人之间,陈酒对上了君年坦然的目光,几秒钟,嘴角一咧,胳膊松开。 君年抬起巴掌往前轻轻一压,指尖泛起璀璨的奇异光泽,整只手居然直直贯入了陈酒的胸膛! “啧……” 明明是胸口,陈酒的额头却一阵抽痛,仿佛某条神经被冰冷的钳子攥住了一样。 下一秒钟, 君年便抽回巴掌,指尖挑着一片残破又虚幻的大红衣角。 他另一只手掏出打火机,咔哒按了两下,火苗附着在衣角上,却没有点燃,而是一同缩成了摇曳不定的小小火团。 “感觉如何?” “感觉……”陈酒眨了眨眼,“没滋味儿。” “青要山出产的加持,大多比较全面,神冥灵官对三魂七魄有增幅,你的魂魄比一般八品更加坚韧茁壮,所以没啥不良反应。但八品还是低了,你也不是专门走这条路的,换个擅长此道的七品,应该能提前看出点儿什么。” 君年一边说着,一边将火团递向陈酒。 “作甚?”陈酒挑眉。 “留着当饵。” “我不会用。” 陈酒摇头,“你也说了,我不懂魂魄。” “那就找懂的人帮忙呗。这个位面的摆渡人密度较大,我回去后可以托人帮你整理一份西伯利亚的相关人员名单。唔,这可不算泄露机密资料啊,我也是为了打扫。肃清位面环境,苦舟人人有责。” 君年想了片刻, “修炼魂魄的加持其实不算稀罕,你要是能早点儿遇上一个七品的,我都不用大老远跑这一趟。像什么【全真龙门·阳神】、【蜃】、【貘】、【食梦伯奇】、【珊婆演底】或者【修普诺斯】……哦,丹鼎派姑且也算吧……” 陈酒突然一眯眼,直接出声打断了君年, “你说……丹鼎?” 7017k 第四十一章 摆渡人的利弊 “姑且算是。” 君年重复强调了一遍, “丹鼎派,又称金丹道教,主要分为外丹和内丹两个大派别。外丹,说白了就是炼药的,拍卖行的口服消耗物品,百分之三十都由他们提供;” “内丹,以身心经络为炉鼎,炼精化气,修行术法,在丹室中修炼元神,演化婴儿,即是所谓‘元婴’。内丹加持的摆渡人,有元婴傍身,虽然不是专精此道,对魂魄也该有所涉猎。” 陈酒拧着眉头: “我在这个位面,结交了一个丹鼎派加持的七品摆渡人,二百年修为【参同契】。” “【参同契】,被奉为‘万古丹经王’,内外丹兼修的珍贵加持。二百年修为,【小鼎炉】怎么都该结丹了……” 君年稍稍顿了一下,话也说得直白,“你怀疑这人有古怪?” 陈酒没直接回答,眼神阴沉。 “姓名。”君年言简意赅。 “黄南塘。” “我先托人查一下。” 君年闭上嘴巴,歪了歪头,看样子应该是通过苦舟发起了私人会话。 可没过一会儿,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还嘟囔了一声: “丫头片子,居然给我挂了……” 一边说着,拳头对准树上的光点一砸,玻璃一样的镜面重新撑开,依旧是盥洗室。 君年抬脚一步迈回去,这回直接从睡衣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铃声震了好一阵,那头终于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女声。 君年看了陈酒一眼,默默捂住听筒,转身低头退开几步,才开始讲话。 隔着潋滟的镜面,陈酒隐约听到了几句—— “还生气呢?” “师妹,她真的只是师妹而已……” “我老大的安排,我也没办法。” “下次肯定带你一起去,大不了我跟我老大翻脸摊牌!” “我不是要借点数,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是跟你打听个人……” 好家伙。 陈酒眼角抽了抽。 好几分钟,君年重新返回,“打听过了,应该是你又想多了。” “怎么说?” “这个黄南塘吧,比较特殊的。” 君年掏出一支烟点上, “摆渡人的情况你也清楚,面板上条条框框,真实发挥如何,最终还是由契合度决定。黄南塘是二百年的【参同契】不假,但主要契合的是外丹,不然也不会挂个文补子。内丹方面……他的法术契合还好一些,实战能力介于七品八品之间,但元婴的状况就差太多了。” “他的元婴很弱么?” “不弱。” 君年摇了摇头, “二百年修为的元婴倒是实打实,这是加持给予他的,不会因个人而变化。但由于契合度太低,这玩意儿摆在他自己的丹室里是大爷,真往外用,估计只有八品水准。” 顿了顿, “换句话说,要是红使徒往他身上烙标记,他看得到,也挡得住;但毛病落在你头上,黄南塘的眼光差了一些,完全合乎情理。” “这不是糟蹋了东西么?” 陈酒依旧皱着眉。 “摆渡人有挥霍的资本。某些时候,也不得不挥霍。” 君年回了这么一句话。 陈酒念头闪烁间,有所明悟。 相比于位面土著,摆渡人最大的优势,一个是源自苦舟四十九席权限的强大资源支撑,一个是漫游诸天的广阔眼界,最后一项,则是以个人面板为基础的成长效率。 拿内丹举例,土著们想要一个元婴,须得枯坐打磨漫长岁月,吞吐日月精华,炼化天材地宝……悟性天资,内丹功法,水磨工夫,缺一不可。艰难辛苦炼出来了,当然倍加珍惜,会想方设法去研究开发元婴的诸般妙用。 摆渡人则不同,相关加持往面板上一嵌,元婴便有了,简单粗暴得不讲道理。 也正因如此,苦舟是没有“功法”、“秘籍”这类商品流通的……或许不是没有,而是被市场自然而然淘汰掉了。对于大千位面的土著来讲,这的确是令人眼红无比的挥霍。 但,好事归好事,并非不存在缺陷。 一方面, 摆渡人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加持带来的修为,是无法像土著一样打磨提升的,要么靠特殊物品来进化,要么用更高等的同类加持覆盖; 另一方面, 决定加持具体发挥的是契合度,效果单一的加持还好说,像【参同契】这种多效果的,一般人很难做到面面俱到,难免有浪费。 “每一个摆渡人的未来,都有无限可能,文转武,武转文,反复剥离加持和技能,归根结底,都只是为了寻找最契合自己的方向。” “我就见识过一个姓公输的小伙子,进苦舟前是个快要饿死的木匠,在某个位面里拿到了完整的【鲁班书】加持,直接从八品武补子跃升五品文补子,一步登天,成了各大势力争相拉拢的香饽饽。嘿,我都没人家金贵。” “至于这个黄南塘……【参同契】确实珍贵,但也很难卖,我估摸着啊,怕也是不得已。贱卖了,心疼;不想贱卖,打算等个有缘人,就得先委屈自己凑合着用。这种心情,我太理解了。” “毕竟,点数不好挣,除了那些有爷有爹有富婆的土财主~” 君年丢掉快烧到手指的烟头,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总之……这人没问题,是吧?”陈酒的表情松动了一些。 “那没准,一切皆有可能嘛。我拿到的资料,是五年前的,说不定他就在这几年里大幅提高了元婴契合度,又向红使徒叛变了,看破不说破,冷眼看你下火堆呢?”君年故作严肃,“你要真不放心,我就强制中断他的事件,把他带回苦舟,来一套严刑拷打的摸底审查。” “因为我没凭没据的一句话,就对一个七品摆渡人上大刑,果然铁哥们。” 陈酒竖起大拇指, “带回苦舟就算了,要是真没查出事,耽误了事件进度,影响了人家的前途,寒了人家的心,又得补偿,又得担责,实在是太麻烦你了……要不,宁错杀不放过,你直接帮我灭了黄南塘的口得了,好人一路做到底嘛。” “……你开什么玩笑?”君年表情僵住。 陈酒扯了扯嘴角, “你先跟我开玩笑的。” 君年切了一声,点亮手机,“行吧,不和你闲扯了。好几双眼睛盯着呢,我再多待上几分钟,就该有人不乐意咯。” “你不是来救火的么?救急,还遭嫌啊?”陈酒似笑非笑。 “这个位面,是三光中‘星’的辖区。前段时间的官司,你应该也听说了,四十九席里有几位,想试一下秋官,推了根基最浅的王老头儿往前顶,结果大半个星罗馆都被发配边疆,就留了几条哈巴狗在老家看门。逮谁喷谁,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底气发虚。我好心好意来帮个忙,都差一点儿被当成了趁火打劫的强盗……狗子越小,叫得越凶,我可不想沾那些家伙的一嘴唾沫星……” “打住。” 陈酒听得头疼,“这些事,我不该听。” “得,得。” 君年摆摆手,“边疆物种的事,星罗馆会派人来解决,那只红使徒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了,你也用不着太当回事。就聊这些,回头有机会再一起喝酒。” 语罢, 拳头在光点上一砸,玻璃镜重新扩张,吞没了君年的睡袍衣摆。 陈酒将目光从破碎的树皮上收回,看了看手里的火团。一片衣角在火中上下浮沉,宛如淡水鱼缸里垂死挣扎的海鱼。 【红使徒的器官(已封印)】 效果:被烙印的目标,将随时随地被红使徒拉入梦境结界。成功摘除烙印后,将短暂获得抗体,一定时间内无法二次印记。 品阶:??? “当饵……呵呵,别是被钓了才好。” 陈酒摇了摇头,又想起了黄南塘。 黄南塘的事情,横看竖看其实都没什么疑点,一切解释也合情合理,但陈酒的右眼一直在微跳,总觉得不太对头。 “只能留个心眼了。” 红使徒器官依然具有某种意义上的活性,收不回个人空间,陈酒便随手缀在了铁甲的裙角上。 小小的火焰随着残损的战裙飘摇,仿佛金戈铁马上野蛮盛开的一簇灿红小花。 被炮火轰烂的【唐猊甲】依然在恢复,但由于损害太严重,只勉强覆盖住了要害,总体上依旧是一副残兵裂甲的战损款式,黯淡的甲片毫无光泽。 哗啦! 甲片如树叶般剧颤。 陈酒猛地回头,目光如锥。 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从林间闪出,怀中的沉重长铳挂着碎叶,仿佛一根随处可见的枯树断枝。他走过的地方,一条枝杈都没有被触碰,结块的厚厚积雪晃都不晃一下。 “撒个尿,这么磨蹭?” 伢子瞄了眼陈酒的腰带,或者说,腰带更往下的位置, “我还以为你被罗刹妖叼了。” 当时刚一脱离法兰西军阵,陈酒便被红使徒拉入了梦境,昏睡不醒。广阔平原少有盲点,精锐追兵死咬不放,伢子载着陈酒一路奔逃,才在燃料耗尽前冲入了落雕谷——不是慌不择路,而是当时情况下唯一的一条活路。 “落雕谷,北海最大的罗刹妖巢穴之一。” 陈酒扛着刀,环顾四周, “但目前为止,我可没瞧着一头罗刹妖啊。” 实际上,在陈酒眼里,这只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谷地密林罢了,云杉、银松、落叶松、冷杉树,阴湿的苔藓附着在虬盘的老树根上,拨开积雪,偶尔还能看到各种蘑菇菌,称得上生机盎然。 根据他的判断,还是一片相当年轻的森林,大概只有几百岁而已。 要说唯一的异样,那就是,【神铭】明明有“亲和百兽”的效果,但陈酒在感知范围内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活物的存在…… “你没见过罗刹妖吧。” 一听陈酒的话,伢子撇了撇嘴,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怎么说?”陈酒眉头微挑。 “有见识的人,说不出这种自寻死路的言语。” “……” 陈酒呵呵笑了两声,也没放在心上。 “你的本事,还剩几何?” 伢子上下打量着形容狼狈的陈酒, “这里是落雕谷边缘,还不算真正的死地。但再多待一会儿,人气散进风里,钓来罗刹妖,就真的活不了。不如和谷外的洋夷拼上一把,死活不论,总好过一身好肉喂给妖怪。” “用不着出去。” 陈酒却摇头拒绝。 伢子皱着眉头,刚打算张嘴再说些什么,却被对方的下一句话堵住了嘴。 “因为,他们进来了。” 陈酒微眯着眼,切换成了一直跟随在附近的雕鸮的视角。 此刻, 褐羽白点的大型猛禽正收束着双翅,居高临下坐在林叶之间,两只圆圆的莹亮眼睛映出了轰隆隆压来的蒸汽甲光与钢铁铳炮。 砰! 陈酒眼前突然一黑。 视野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是一小片瞄准镜的明亮反光。 “冤家路窄。” 第四十二章 星罗馆 光点氤氲扩张,覆盖了等人高的方框镜,寒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随之飘洒,一片棉质睡袍的衣角出现在那头。 等到光点彻底盖住镜面的时候,君年紧了紧束头发的皮筋绳,面无表情地迈步而出。 左右环顾,花鸟鱼石。 黄鹂,八哥,画眉,锁在笼子里叽叽喳喳,繁花丽草争奇斗艳。金头过背的金龙鱼凸眼瞪着缸壁呆呆吐泡泡,阳光从格子木窗中投下,越过略显逼仄拥挤的堂口,照在斑纹如火焰的鹦鹉螺化石上…… “星罗馆。” 君年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多少沾了点儿晦气。 这时节这关头,作为审判庭的执事,他是真不愿意和名声已经烂了大半的星罗馆有什么牵扯,但碍于某位人物……又不得不走上一趟。 獬豸审判庭,分第一第二两个主庭,名义上职权平等,无差别共分差事。但苦舟里的但凡有点儿见识的人其实都清楚,第一审判庭是秋官的传承,主管大本营位面的太平……大本营位面,末法位面,船舵位面,各种称呼五花八门,总之,就是指那个绝大多数摆渡人的出身故乡。由于地位特殊,这个位面从所属辖区被单独划分了出来,并没有一个严格固定的编号序列。 第二审判庭则是寅爷的盘口,处理摆渡人们在大衍三千界内的各种争端。下到低品摆渡人的仇杀和处罚,上到四十九席之间的龃龉,只要没有涉及到大本营位面,都归第二审判庭审理。 表面上看,第二审判庭的权力似乎远远大于第一审判庭,毕竟前者负责诸天,后者只监管着一个贫瘠的无炁位面。 但实际上,大衍三千位面各有所属,诸侯势力盘根错节,四十九席高高在上,第二审判庭在其中扮演的,更多是调和者,换句话说,也就是摆摆酒席,埋埋烂账,和和稀泥; 第一审判庭以秋官为头马,地盘虽小,行事风格却雷厉风行,刚直不阿。也正因他们的存在,本营位面多年以来一直没什么大风大浪,星罗馆王老头算是出头鸟,也被一棒槌打成了落水狗。 至于二者的地位……三品寅爷在二品秋官面前执弟子礼,在苦舟内不算什么秘闻。 话归前文, 君年虽然归属第二审判庭,但数年来担着差事东跑西跑,除了几位实在难打交道的,四十九席的门板基本敲了个遍。有的门面小些,像青要山的花店,星罗馆的货堂,至于更深处是不是别有一番洞天,那是另外一回事;有的财大气粗,圈了草原放马放羊,占地足有几百万亩。这无关乎实力地位,只是大佬们各有性格。 “君小兄弟,愣什么神呀?” 人声响在耳畔, 君年抬起头,目光投向了对面座上的中年人。 大背头,短马褂,金丝眼镜,一头油亮的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便是坐着,衣服也不起褶皱,打理极为妥帖,称得上仪表堂堂,唯独肩上的虎斑鹦鹉显得比较突兀。 他面前红木桌上摆着两杯茶水,没有滤茶叶,舒卷的叶子载浮载沉。 君年上前两步,但没有就坐, “小王爷,这是等着我呢。” “等你来喝茶。” 中年人巴掌压了压,“你坐啊。” “坐就不必了,我腿脚不好。”君年没动弹,嘴角勾着笑,“借道开门的报酬,明早之前肯定交付星罗馆。” “谈报酬,多生分呐。星罗馆多少有些余财,我帮你开这个门,也不图你那点儿辛苦钱,记我个人情便是。” 中年人扶了扶眼镜, “坐不得,茶总喝得吧?对了,寅爷最近身子骨还好么?” “巧了,我胃也不好,遗嘱不让喝茶。”君年脸上笑容依旧,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 中年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来,家父这星罗馆的风水是不太好,好端端的人一进这个门,腿也疼胃也疼的。要是再多留你几分钟,我是不是就得拨120了啊?” “没准。” 君年摸了摸鼻子, “所以,我还是尽快回去养病为好。小王爷要是实在不放心,怕我赖账,现在付也可以。” “星·二十六位面,本是我星罗馆的辖区,其中发生的一应事宜,边疆种子也好,红使徒也好,驱除摆渡人身上的印记也好,都该由我们处理。虽然家父出去旅了趟游,带走了几员干将,但我星罗馆人才济济,断不至于沦落到连一个去过边疆的五品都拿不出手,得靠外人救火的地步。这个关头,你偏要硬插一杠子,打着救火的名义借路开门,处理私事……你待了五分钟,惹得我家父的那群老兄弟群情激愤,我劝服他们费了老大劲儿,当然便宜不了。听说,你自己做点儿小生意?哎呀,不知得清多少库存,才补得上这个缺口。” “小王爷尽管报价,”君年笑呵呵的,“反正有人给我报销。” “报销……” 中年人眯起眼睛,屈指叩了叩桌面。 肩头的虎斑鹦鹉嘴巴一张,清晰吐出了一个名字,绘着犀牛的面板栏目随之在半空展开。 【个人栏】 姓名:陈酒 加持:…… 技能:…… 品阶:八品 配着面板,还有一张照片,拄着长刀的年轻甲士迎风独立,锋利的眉眼似乎切开了风雪。 “这是你们第二审判庭的人?不对,才八品,够不上最低标准……预备役?哪位人物的子侄传人?那也不至于宝贝成这样,碰都碰不得……” 中年人若有所思, “驱除红使徒印记,需要触及魂魄……难道他身上藏了什么不甚方便的东西,所以才不让我们星罗馆接手清洗?哦,你小子路子广,信用也不错,或许不是第二审判庭,而是替哪位办事……” 君年笑而不语。 “这就难办了。” 中年人嘴里啧啧了两声,“你不肯留个人情,后头是谁也不清楚。这么不给面子……你也知道,哥哥丧子之痛,心里苦得很,要是哪天喝多了酒,一不小心说给了旁人听,那就不好看了呀。” “随你咯。” 君年唇角扯了扯, “小王爷,你是不是想歪了?说白了,这事压根就不怕别人知道。包括这个陈酒,他应该也猜出了点儿什么,没明说罢了。” “……”中年人脸色一僵。 “陈酒要真藏着什么不能与人言的阴私秘密,活儿就不该办得这么糙。” 君年耸肩说,“星罗馆当下正风雨飘摇,明里暗里不少人想着改换门庭。随便收买其中一个,先把事办了,人再一灭口,论隐秘程度,岂不是远胜我堂堂正正亲自上门?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几句话相当难听,已经快把星罗馆的底裤给扯掉了,中年人脸色阴沉欲滴,默然片刻,指头一指半空中陈酒的个人栏。 “星·二十六位面还挺危险的,你就不怕,这小子把命丢了?” “言谈举止,小王爷相当肖父啊。” 君年掏出一支烟,旁若无人点上,烟气熏得头顶的黄鹂在鸟笼中乱跳, “你之前问我,寅爷身体可好……好得很,一顿饭三个大馒头。其实吧,除了王老爷子,理事会里的诸位大人前辈,都挺好的。” 咣当! 茶杯重重摔在桌面上,捏杯的手骨节发白。 鸟雀叽叽喳喳,观赏鱼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在鱼缸中胡乱甩着鳍尾。 “星罗馆果然财大气粗,汝窑的秘色瓷器,当玻璃杯摔打。” 君年拉过面前的茶杯,往里头掸了掸烟灰,收敛了笑容, “我说句实诚话,小王爷你别不爱听。你不要我的点数,只想要我的人情,不是我这个五品的审判庭执事入了你的眼,无非是想顺着我往上攀,交好我老大,甚至寅爷……星罗馆这艘船遭了大风浪,想找个避风港,趋吉避凶,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谁讨饭吃都不容易,你们也得理解我不是?开门借道,我的确欠了你们的,但只能偿点数,偿不了人情。” “……” 中年人闭上眼,指了指大门,送客两个字都懒得说。 “告辞。” 君年叼着烟立马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回了一下头, “小王爷,奉劝你一句。船颠归颠,但只要还没沉,就得接着开。位面里的边疆物种,还是尽快解决了吧,别再被扣上一顶‘尸位素餐’的大帽子。帽子多了,脖子可要压断的。” 7017k 第四十三章 林暗草惊风 颇有年头的木门发出干涩的开合声响,脚步声渐渐远去。中年人微仰起脑袋,迎着格子窗间洒落的和煦阳光,眼角皱纹越发清晰。 “陈伯,别捏拳头了。” 中年人淡淡开口, “气大伤肝。” 话音刚落,众多花鸟鱼石像是被无形绳索牵扯了一样,倏忽向两侧排开,一个身着黑底红纹唐装的高大老人虎步而出,一张蜡黄马脸上满是阴鸷之色,两只钵大的拳头茧子厚重。 “主辱臣死,主子受了小人的屈辱,当奴才的不能为主子分忧,是老奴无用。” 唐装老者恶狠狠盯着大门,指节捏得爆响, “一个审判庭的小小执事,论本事,才区区五品;论资历,进苦舟不过十余年;论辈分,主子您是老主子的嫡长子,天生的贵种,他只是个投机商贾之徒,寅老怪都未必记得他的名字……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主子面前装蒜拿大?!” “你也说了这是个小人,狗眼看人低,何必放心上……但他的话,着实有些惊了我。陈伯,我且问你,情况真有那么严重了么?” 中年人苦笑着, “星罗馆果真如君年所说,部属人心离散,徒众各怀鬼胎?呵呵,树倒猢狲散虽是常言,但父亲可还没倒呢,理事会的席位也没被撤了去,只不过牵黄擎苍去边疆远游几年罢了,这群白眼狼竟然连几年冷板凳都坐不住么?” “主子莫要动怒,是那小人在夸大其词。老主子素有威望,给大家的待遇一向也是极好的,星罗馆养士六十余年,今番遭逢变故,他们一个个表忠报恩尚恐落后于人,怎会改换门庭……” “陈伯,我已经不是七八岁了,我孩子都有了……虽然现在也没了。” 中年人从怀里掏出一片小鹿皮,摘下眼镜,认真擦拭着,头垂得很低,看不太清表情。 “这时候,安慰是最没用的。” “……” 老者蠕动了一下嘴唇, “奎木狼,牛金牛,亥朱儿……他们三个,平日里和老主子私交甚好,又打着照拂的旗号,最多人投奔。” “私交甚好……” 中年人动作一顿,笑了起来,“可不是嘛。父亲顶撞秋官,就是他们几个人撺掇的。父亲因为他们受了难,他们回头来掘咱的根……无耻之尤!” 他勃然变色,咬牙切齿。 老者垂手站在一边,默默低下了头。 “呼……” 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过几日,是奎木狼的寿辰,我没记错吧?” “少主好记性。” “给咱下名帖了么?” “没有……” “那也无妨。备份厚礼,我那天亲自登门送过去。唔,四十九席有至高权限,礼物未必要是什么特别玄妙的东西,但含炁量一定要高。奎木狼喜欢字画,父亲不是收藏了一套完整的原版《三希宝贴》么?一并包了。” “但,那也是老主子的爱物……” “家业为重。” “是。” 老者当即应下。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我也有,但君年你不要去招惹,他毕竟是第二审判庭的人。星·二十六位面的那个陈……陈什么来着?那小子也别去试探,他只是个过客,身体里头藏了什么东西,都不干咱的事。” 中年人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过一抹微光, “父亲远游,带走了星罗馆的大半梁柱,我能信任的只有陈伯你了,不妨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父亲走得越远,咱们越该硬,但这份硬,是震慑那些非四十九席的中小势力的。君年此次借道开门,话里话外表明是替四十九席办事,或许是真话,或许是狐假虎威,但现在的星罗馆,赌不起。他狂任他狂,只要父亲在边疆安好,迟早能回归,那时候再清算不迟。” “老奴明白。” “星·二十六的红使徒,我亲自处理。” 中年人离开座位,抻了抻本来就很平整的衣角。 “主子,您千金之躯……”老者急忙抬头。 “我能信任的,只有陈伯你了。”中年人认真重复了一遍,“你是四品,你得坐镇星罗馆,那些蠢蠢欲动的白眼狼才不敢太放肆。君年说得没错,红使徒的差事一定要办得利落,不能给人家发难的把柄,派别人去我不放心,怕他们故意搞砸,只好亲自跑一趟了。实在是不得已呐……” “你也不必担惊受怕。” 中年人笑了笑, “我好歹是个五品武补子,拳头不软,在边疆也曾有些战功。对付一只红使徒,中下等血统的边疆物种,我难不成还能阴沟里翻船?” …… “明国人有一句俗语,在河滩上弄翻了船,在死海里淹死了人,专门讽刺那些因为轻敌大意而失败的蠢货。我不想做那样的蠢货。” 阿多斯一脸认真。 “这就是你开枪射鸟的理由?” 准将的声音从【高卢鸡冠】的面甲下面沉闷响起,隐含怒意,“如果因为你的枪声,让那个明国巫师有了戒备,你负得起责么?” “先生,我并非狡辩,我是有依据的。” 阿多斯摇头, “首先,咱们之前穿越死亡谷的时候,你在森林中见到过任何动物么?” 准将微微一怔。 “而且,这只鸟,我不是第一次见了。” 阿多斯用长铳戳了戳地上那团沾血的羽毛, “东方巫师每次冲锋,总能瞄准咱们防线的薄弱点,仿佛天空中有第二双眼睛似的,而它一直在天上徘徊……巫师负伤撤退,它也立即跟了上去。我怀疑,这只鸟是东方巫师的宠物,就像猫头鹰之于法师,黑猫之于女巫。” “……你的观察很敏锐。” 准将不咸不淡丢下一句话,勉强算是嘉奖,覆甲巴掌往下一挥, “组织搜索阵型,继续推进!” “准将先生,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这时,阿多斯那令人厌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虽然在达达尼昂将军的带领下,咱们平安无事穿越了死亡谷,但将军并没有解释避开罗刹妖的方法,谁也无法保证罗刹妖这一次同样安分老实,贸然推进或许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我建议,全军留守谷口,巫师敢出来,就给他迎头痛击;不敢,就让他变成罗刹妖的粪便。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留守……” 准将语气不善, “你觉得,我们要守多长时间?” “额……”阿多斯一时语塞。 “将军的军队直扑防守薄弱的明国城镇,东方巫师明显已经重伤了,趁早解决他,咱们说不定还能赶回去分享战利品。白花花的银子,香喷喷的女人,全都近在眼前,你却要让整支部队在这荒郊野岭吃雪花?你的懦弱,让你的姓氏蒙羞!” 7017k 第四十三章 射人偏射虎 准将话音一落,其余的兵士们也附和着向阿多斯投去了或愤怒或不屑的目光。隐隐之间,竟有成为众矢之的的苗头。 这一席话,几乎是直接将阿多斯推到了整支追击部队的对立面。 法国远在欧罗巴,气候温和,阳光和煦,盛产薰衣草、葡萄酒、数学家和宫廷绯闻;西伯利亚常年苦寒,风雪笼罩,荒野纵横,不戴护具在室外待上一两个小时,就能把耳朵冻掉。 两者之间,又隔着一条远洋冰海航路,冰山诡谲,风波莫测,法兰西人不远万里来殖民西伯利亚,到底是为了什么? 国王的尊严? 上帝的荣光? 以此为志的人不是没有,但放在大背景下,好比欧洲贵妇中的贞洁烈女那样稀罕。 真正驱使大军上下一心听命远征的,不是路易十四的一纸调令,也不是红衣主教的福音宣讲,而是能具体分润到每个人头上的利益——贵族将领要的爵位官衔,随军商人要的红水银矿业,平民兵士要的战利品与军功章……或大或小,总有所得。而这一切好事的基础,无非是战争红利。 战争红利,来源于战争胜利。 对于本次出兵的法兰西军团而言,胜利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了——上万人口的明国城镇孤立无援,肥美得就像没壳的蛤蜊。 但就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追击部队却被一份口令直接支出了军团本部,不得不咬着逃亡的东方巫师去而复返,一路杀回死亡谷。虽然达达尼昂将军事先已经许诺了战功,但军功章和战利品是两码事,再大的荣誉也不能当真金白银充实腰包。 所以, 上到准将,下到列兵,其实都是有心主张继续追击的,趁早解决了重伤的敌人,说不定还有机会赶上战利品分割。至于这样做的风险……火枪手部队追随达达尼昂在西伯利亚征战多年,是见惯了生死的一等一的精锐,换句话说,赌性命搏利益,本来就是他们最习惯的事情。 “阿多斯,比起你喋喋不休的舌头,你的眼睛显然可爱多了。所以,闭上嘴巴,盯住瞄准镜,服从我的命令。” 准将冷冰冰的目光透过红铜面铠,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阿多斯,语气生冷严酷。 说完, 他便不再管这个不知趣的小子,领头驶入了死亡谷的范围。 机车摩托一辆辆越过阿多斯身旁跟上去,有人还故意在车上用枪托磕一下他的头盔,挑一下他支出去的铳管,弄得阿多斯趔趄不止。 “傲慢呐,多少盲目以你为荣……” 最终,阿多斯叹了口气,攥紧火铳,前轧的摩托车轮碾碎了一片苔藓。 落雕谷内的植被,并非是被密林完全覆盖,而是荒石、苔藓与小片树林错落,仿佛一个不同格子颜色的棋盘。 “那里有东西!”有人喊了一声。 阿多斯投去目光,一辆摩托静静立在一片顶着雪盖的松林外头,外壳上嵌着好几枚铅弹。 零件开裂的蒸汽锅炉裸露在外,仿佛停止了搏动的心脏。 “敌人的载具。他们没燃料了……” 【高卢鸡冠】中的准将上前两步,一脚踢翻了单人摩托。 下一刻,锅炉中汩汩流淌出鲜红的颜色。 阿多斯瞳孔突然一缩。 “陷……” 单词音节只来得及吐出半个,林中最高的大树上闪过一片火光。子弹裹挟着凌厉的破空声,撕碎了积雪林叶,将那片鲜红点燃。 轰隆! 激燃的火光包裹了半具甲胄,甲片烧得通红。 阿多斯咬着牙,当即平举狙击铳,瞄准镜中的十字花锁定了抖动的树叶。 砰! …… 砰! 子弹击打得刀脊微微一颤,纹络如红蛇的锻面映出了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庞。 紧接着, 陈酒双膝微屈,猛然弹向另一棵树,靴底将树皮磨得纷飞。 双脚踩得踏实,陈酒扭过头,往十几步外投去目光,伢子晃了两下,显然还没有适应【借花献佛】带来的错位感,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抓住树枝稳住了身形动作。 “可惜了。” 陈酒收回目光。 可惜的当然不是伢子没摔下去,而是摩托锅炉的爆炸效果太差,怕是根本没对那台二档甲胄造成多少伤害,羞辱的意味儿可能还要大一些。 对方也有狙击手,暴露位置是大忌,这样的机会只有这么一回。 淡红蒸汽伴着金属铁声压了过来,边缘的林梢眼瞅着开始剧烈摇晃,厚重的积雪哗啦啦坠落。如果说陈酒和伢子的行踪是飞鸟入林游鱼入水,那么一众蒸汽甲胄造成的动静,就是河马在泥潭中翻滚,根本遮蔽不住。 “敌明我暗。” 陈酒双眸在阴影中微微泛着一层莹光。 虽然敌明我暗,但上下左右林叶密布,视野被挡了个严实,八哥笼中的鸟也被杀死,换句话说,他与敌人一样陷入了盲区。 陈酒抱着刀靠在树上,闭起眼睛。 【小五行】:五行之大,生克即宇宙;五行之小,金木水火土。穿着唐猊铠,将一定程度内抵消五行属性的伤害,并大大提高相关地形的适应性。 蓦地, 陈酒眼睛一睁,握住刀柄。 “不对劲儿。” …… “我不喜欢阿多斯,他虽然是一个贵族,可拉费尔家族早已经没落,他的姓氏华而不实。但,不可否认,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神枪手。” 高大蒸汽甲胄撞歪了拦路的松树,准将压着嗓音,“他找到风景最好的树了么?” “找到了。” 旁边的士兵想要抬手指点方向,“在……” “不要指,不要说,也不要看。” “是,先生。” 那士兵迟疑了一下, “他还让我转告您,带着巫师逃跑的明国士兵应该也是一个神枪手,神枪手和神枪手之间的对决,谁先忍不住扣动扳机,谁先迎接死亡。因此,他希望您可以……前进得更勇猛一些。” “……” 准将摇了摇头, “所以,我不喜欢阿多斯。” “我们都不喜欢,只有阿拉密斯和他亲密。”士兵苦笑了一声。 “那他真可怜。” 准将摆了摆巴掌, “神枪手就交给神枪手来对付吧,咱们负责那个巫师……” 话音突然一顿。 准将似有所感,抬起头盔,望向头顶树冠。 茂密的针叶一层叠一层,风雪吹过去,细碎雪尘随之抖落。 用不着准将下命令,一众甲胄围住松树,火枪重铳炮口高抬。 “开火!” 弹幕交织覆盖!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抹影子坠落下来,在半空就被子弹撕扯得支离破碎。 准将细剑一抬,秋水乍泄般的锋利剑刃精准贯穿了那道身躯,一双鲜红的眼眸直直对上了面甲眼洞里的双目! “罗刹妖……” 连准将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第四十四章 光武旧事(上) 似狼,似獐,似猿猴,似麋鹿。 臃肿奇诡,红眼长毛。 罗刹妖! 剑刃凶猛贯穿了怪兽胸膛,皮毛翻卷,骨断筋折,腥臭鲜血顺着旋动的血槽一串狂涌,一滴滴砸在仰起的红铜面甲上。 【高卢鸡冠】装备的细剑,使用的是红水银原矿浸泡出的高强度合金金属,配合臂甲上的蒸汽泵动弹射装置、武器内置的小型旋转动力锅炉……其实和钻头已经没有了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短距离内的破坏力堪比破甲炮弹。 这么一剑刺下去,任何血肉生物都绝难抵挡,只会在一瞬间变成绞肉刀片下的糜烂肉泥。 果不其然,罗刹妖的胸腔直接变成一团烂肉,就跟被重炮当胸轰了一下似的。 但如此严重的伤势居然没能一击致命,那头怪兽悬空挥舞着尖利指甲,张开了血盆大口, 一口朝着【高卢鸡冠】的头盔狠狠啃了下去! 牙齿崩断,铠甲凹陷。 …… “不对头……” 陈酒豁然睁眼,握住刀柄。 他毫不犹豫地跃出枝头,翩然刀光往下一顶! 几乎在同一刹那,下方层层枝叶轰然散开,涌出了两排森然牙齿,大块积雪落在腥风倒灌的鲜红口腔里头,眨眼之间就被融化,分不清雪水还是口水,白雪还是白牙。 铛! 凤图刀轻而易举敲开了獠牙,半空中的陈酒腕子轻翻,变劈为刺,一刀钉住乱甩的舌头,掌心抵住刀柄用力下压。 树枝纷纷被压断,庞大兽躯被陈酒踩在脚下,轰然坠落,长刀也直直贯穿了怪兽后脑。 “吼!” 鲜红眸子射出慑人凶芒,仿佛两块折射阳光的红宝石。陈酒面无表情低头看了一眼,两只巴掌利落一拧刀柄,刃口将头盖骨撑成了两半,然后脚步交错向后跳开。 失了头颅的妖怪摇摇晃晃撑直身躯,颈腔滴着黑血,利爪四下挥舞,拍打得树皮木屑像碎雪一样纷洒,活像一只乱撞的没头苍蝇。 “罗刹妖么……” 陈酒眼神微闪。 被红使徒遥控的标本不算在内,这还是他头一回面对活生生的罗刹妖怪,西伯利亚凶名最盛的本土传说。 说实话,名不副实……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在那个天宝十三年位面,陈酒曾见识过席卷全城的怪异凶潮。单论肉体素质和野蛮凶悍,罗刹妖或许摸得着其中的中下等水平,可既没有任何法术神通,也没有通晓人性的灵性,换句话,也就是智商低下的野兽而已。 要说唯一的异常点…… 这么庞大又臃肿的躯干,这么沉重又笨重的动作,在树林里根本就藏不住。这头罗刹妖,与其说是悄悄摸到陈酒脚下的,不如说,像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更加贴切一些……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陈酒的思绪。 却是罗刹妖蒙头四下胡撞,撞塌了一棵枝叶茂盛的松树。这么一撞不要紧,顺带着压倒周围几大片灌木丛,后头的画面一下子展露在陈酒面前。 ——一台半黑半红的高大蒸汽甲胄,左手细长利剑滴着血滴,右手开罐短铳冒着硝烟,脚下的罗刹妖碎片七零八落,涂抹满地。它的钢壳头盔上还嵌了几枚森白断牙,凹陷变形,隐有破裂,暴露出内里的链子甲夹层。 甲胄扭过头,两道目光隔空碰撞。 “……” 陈酒活动了两下指头,默默拉开步桩,横刀于身前。 忽然, 一阵狂风裹着雪花吹过两人之间,掀开了附近树上堆叠的叶层。 陈酒头皮发炸,如坠冰窖。 凡是余光瞥到的地方,一棵棵,一片片,一丛丛……挂满了鲜红的眼睛! …… 副千户薛山红着眼睛,轮锯凶狂劈落,切开坚硬的鸢尾花胸铠。 “蛮夷,受死!” 淡红蒸汽喷涌如血花,从狰狞的切口中汩汩冒出,又被疯狂旋动的锯齿抛洒开来,溢满了本就发红的目野。 面前【火枪手3型】抽搐两三下,手中细剑无力地垂落下去。 “狗贼蛮……” 笼罩在甲胄中的薛山抬脚一蹬,踢开敌人,拔回武器。直到这时候,阵阵疼痛才从腹部顺着神经直窜大脑,疼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低头一瞄。 腹铠甲片破裂,隐隐透出一抹灰光。 那是一枚大号铅弹,来自于法兰西军队独有的破甲手铳,也就是所谓的“罐头刀”,幸好角度偏离了一些,没能命中要害,也没破坏重要的零件,只破开甲片擦伤腹肚,鲜血在里头积了一大滩,滑腻得令人难受。 纵目四望, 炮火铳光轰响冲天,各色甲胄交相辉映,密集的弹雨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空,伴着叮叮当当的兵器交击声音。满地都是残破的铠甲、糜烂的血肉、散落的零件,蒸汽机车上盾牌破碎,发红的枪管喷吐出灼热的火舌。 “这才第一轮冲锋,就打得如此凶……嘶……” 薛山往前两步,一不小心牵扯了伤口,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满嘴冰冷的铁锈味儿。 “大人,退下去包扎一下吧。” 几具明国蒸汽甲胄赶上前,举盾护住薛山。 “小伤,用不着。” “那也回去修一修甲……” “休要聒噪!我说了,用不着!” 薛山低喝一声,咬牙站直,山文甲片在蒸汽的吹拂下簌簌作响。 “中军新令!”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顶着枪林弹雨冲到了薛山面前,车尾小旗上日月相辉, “薛副千户,可算找到你了……千户大人令,着薛山所部前锋,后撤百步。” “后撤百步?” 薛山愣了一下,急忙开口说,“敌军攻势虽猛,我部尚能坚持,此时撤退,恐堕士气啊……而且,许多弟兄尚在鏖战,大批重型军械一时半会也撤不回去……” “大人,我只负责传令。” 那轻骑兵用一句话就堵上了薛山的嘴。 薛山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一点头: “千户有令,我遵便是。” 短铳从臂甲下翻了出来,对准天空扣动扳机,一束刺眼的信号弹裹挟着尖锐的声响,刺破了厚重的云层风雪。 7017k 第四十五章 光武旧事(下) 军令既下,风雪浑然一变! 倒不是薛山有什么言出法随的奇异本领,而是眼下激烈战局,正好和天色相衬,仿佛高高在上的老天爷也在投注目光。 须知, 虽然这只是第一轮交锋,但法兰西人裹挟汹汹气势而来,就算路上被陈酒砍了个进出来回,但主将有惊无险,各部伤筋而未动骨,总体上依然兵威正盛,又对富裕明人的人财货矿都垂涎欲滴,好似饿绿了眼馋酸了牙的狼群; 明军则身负守土之责,且以千户所驻屯的“本地”军马为主,背后便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自己种的粮自己开的矿,恰如护群的公鹿,自然也不肯退让半寸。 所以两方先锋部队刚一碰撞,初战便演化成了酣战,像是两股强风交汇的雪龙卷,金属、血肉、石头触之即碎,冻土被炮火犁得沟壑纵横,端得是惨烈无比。 而在这种情况下,明国将领突然下达撤退的传令,西风便一下子压倒了东风,战线眼瞅着开始大幅度推向明军的中军本阵。 倒也不是说,明军先锋就此溃败了……法兰西火枪队固然是悍兵劲旅,但第三千户所作为北海最早驻屯的大明海外部队之一,经年战火打磨,训练有素兵强马壮,也算一等一的精锐,撤军自然也撤得有章法。 炮车和后勤车显眼又沉重,是敌人重点照顾的目标,一时半会挣脱不得,便由明军自己来着手砸毁,来不及毁坏的,也只好就地遗弃; 蒸汽甲胄分成几支编队,在薛山的带领下穿插断后,步军架起机铳掩护齐射……且战且退,且退且战,不至于进退失据,好歹保住了编制和阵型。 但, 毕竟是迎着大敌兵锋撤离,终究免不了一番令人肉痛的折损。 “到底为何要撤?” “我军尚能奋战啊……” “别管那几辆破车了,速退!莫给敌人留口子!” “撤军就是最大的口子……” 相比于明军士气渐衰,几乎没人搞得懂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法兰西军却是大喜过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肆撕咬一番的时机。 “全军前进!” 达达尼昂令旗一指, 车轮轰隆前压,如林的铳管炮管直直向前挺去。蒸汽甲胄步伐迅疾,一脚将日月旗帜踩进了被血水雪水浸软的烂泥里。 …… 高台上,黄南塘垂低了眼眸,一口一口抿着热水。 【参同契】的内丹元神高挂天空,将一应战局清晰尽收眼底——不断收缩的前锋弧阵,猎猎作响的中军大旗……关宁铁骑反复袭扰敌军两翼,冲在最前的李云飞策马越过一台六管机铳,翅锯左右切碎了两只龙虾头盔……后军炮阵焰光连成一片,随着炮弹离膛,炮管向后重重一缩,冲得旁边的炮兵脸颊颤抖…… 论格调,论应用,论视野,这个神通都比陈酒的【八哥笼】强了不止一筹。 “老黄,你的人一直在催,问我新军令,你倒是给句话啊。” “老黄,薛山挨了一剑……” “老黄,前锋快和中军贴上了!快讲话!” “老黄,你听得到么?” “老帮菜,丫挺装聋作哑是吧?” 黄南塘摇了摇头,摘掉耳机。 一下子,只剩风声往耳郭里灌,似乎台上的风雪还要大一些。 数十条绘着篆字的布幡呼啦作响,浓重而鲜活的墨迹仿佛活过来了似的。黄南塘坐在龙蛇一样舞动的幡林之间,被吹乱的鬓角发丝拂过平庸的五官,拂过发虚的面色,竟也显出了一抹化外仙人般的自在潇洒。 嗤啦一声响, 某条布幡被风扯断,“啪”地蒙到了黄南塘头上。 “……娘的。” 黄南塘骂了一句,抬手扯掉布幡。 低头一看,手里的陶碗浸了一片幡角,枸杞沉底,墨色晕开,没法再下嘴。 他低低叹了口气,收起陶碗,双手捋平鬓角。天空中的元婴视角收缩,锁定了敌方军阵最中间机车上的大红涂装蒸汽甲胄,一档【加斯科尼猎熊犬】。 “弹痕,炮坑……这是挨过揍了?” 黄南塘摸了摸下巴, “关节零件震损开裂,输汽软管泄露,甲片部分脱落凹陷……伤到了这种程度,不回厂大修一番的话,一档顶多也只能当二档来用……看来,陈酒那小子没少出力啊。啧,钱包又得张大嘴了。” 来这个位面之前,他原本是不蓄须的,但入乡随俗这么多年,也留了一下巴的短须,平日里有家中河东狮强逼着修剪打理,卖相手感也都还不错。 忽然, 黄南塘眉头皱起,眯了一下眼睛。 红水银金属能够隔离摆渡人的技能影响,是事实,但不是绝对的事实。 实际上,将近五年立足此地,他早就摸索出了规律:只要技能本身的品阶够好,契合度够高,又舍得付出代价,效果依然可以成立。 “目光”一下子穿透了厚厚的头盔,穿透了链网内衬,定在一颗丑陋的脑袋上。 这原本该是一张很漂亮的脸,但脖颈被割断,脑门被凿开,只用针线进行了简单的固定缝合,蜈蚣一样的伤疤纵横扭曲。 许是时间久了些,这些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凝固的血痂一片连一片,时不时暴露出僵硬发白的面色,瞧上去像是实验失败的科学怪人。 “达达尼昂”似有所感,眼珠一动,嘴角扯了扯。 黄南塘就跟被扎了一下似的,一下子闭上双目,眼角缓缓流下两道鲜血。 “原来是你啊。” 眼睛生疼,视线模糊,黄南塘倒是毫不在意,只是轻笑一声,用手里的布幡随便擦了把脸庞。 他巴掌轻翻, 掌心浮出几枚银钩铁划的篆字,颜色各异,宝光熠熠。 “大家都是老邻居了,来串个门,用得着搞这么大阵仗么?既然你这么客气,礼尚往来,我也送你几份大礼。” 其中一枚篆字化作流光,直直升上天空! 天空轰隆一声响,好似闷雷。 黄南塘低下头,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 “会大雷风,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滍川盛溢,虎豹皆股战,士卒争赴,溺死者以万数,水为不流……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 第四十六章 小五行 凛冽林风掀开覆着积雪的树盖,露出了一双双鲜红的眼瞳,也露出了一头头干枯的畸形兽躯。 黯淡板结的皮毛,嶙峋高突的骨头,包不住牙齿的干瘪唇片……果实一般随风摇晃,毫无半点活物该有的生机。 乍一看,真就像极了附着树皮生长的真菌,或者烟熏房里穿挂的干晒咸鱼。 呼,呼…… 风雪灌注其中,妖躯一下子膨胀开来,皮毛泛起了光泽,骨头包裹上跳动的肌肉,连带着出吻犬齿也越发悚然刺目。 “干枯”瞬间变成“臃肿”,复苏的罗刹妖群满坑满谷,向活人们发出了狂风暴雪般的嘶吼! “吼!!!” 陈酒刹那失神,脑壳涨痛,像是被榔头重重敲打了一记。 与此同时,一片浓重阴影覆盖了头顶。 陈酒眼皮抖了抖,滑步往后一错,五尺凤图刀骤然高抬,仿佛一条红鳞白牙的夭矫腾龙,将偷袭的罗刹妖直接开膛破肚! 内脏劈里啪啦摔在了他面前,腥风裹挟着血点子一股脑儿扑面砸来。 陈酒脑袋一偏,避开秽物,目光则注意到了那黑乎乎血糊糊的一大滩。 脾肺心肝,一应俱全。 “不死的怪物,也需要这些器官么?” 虽然不太合时宜,但陈酒一下子就想到了某种类似的东西。 丧尸…… 但情势已经容不得他多做想法,罗刹妖跟下饺子似的坠落扑击,黑压压淹没了林间。几簇炮火轰鸣喷吐,掀开了四五只妖怪,却也仿佛瓢泼大雨中的零星火把,旋即便被熄灭吞噬。 而那只被陈酒一刀剖开腹肚的罗刹妖,在雪里翻滚了几圈,又踩着自己的内脏再次扑出,沉重迅猛如离膛的炮弹! “狗皮膏药……” 陈酒拧着眉头,脚法交错,那罗刹妖擦着肩膀扑了个空,半扇肋腰完全暴露在了刀锋前。 刀柄在掌心里打了个旋,陈酒反手握兵器,一记凶猛上撩,用刀背将这头罗刹妖远远打飞了出去,砰地撞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松树。 ——对付这种杀之不死的怪物,刀背可能比刀锋更加管用。 但这个时候,另外好几只妖怪也从各个方向纷纷扑至,几乎锁住了他腾挪出刀的所有角度,眼角余光所及之处,尽是利爪獠牙! 鲜血喷溅狂涌。 面对西伯利亚的凶兽传说,人类的躯干脆弱得像是粗制滥造的布娃娃,眨眼便支离破碎。 一只法兰西特色的龙虾尾头盔,在利齿之间“喀啦、喀啦”地滚动咀嚼,很快也变成了扁塌塌血斑斑的扭曲铁饼。 【借花献佛】 陈酒落在几十步外的树荫里,脚下一蹬,毫不犹豫地翻身上树,动作灵动而迅捷,相比于平地上竟然也毫不逊色。 似乎,每一根树枝都在给他垫脚,每一片凸起的树皮都在帮他平衡。 “【小五行】,真好用。” 一开始, 陈酒接触这个效果,只当是【唐猊甲】附带的属性抗性,比如用来抵御高温火烧之类的,但经过了几次试用,却摸索出了别的东西。 所谓“大大提高适应性”,既能作用于内,也能显化于外! 换句话说,披挂唐猊甲的陈酒,不仅拥有了水下呼吸、烈火难侵等种种能力,同时也可流沙不陷,得水如鱼。不论是跋涉艰难的泥潭沼泽,还是草木葱郁的阴郁密林,险滩大浪的湖海江河……对他都等同于平地,几乎已经没了行动上的掣肘。 哗啦! 几步之间,陈酒穿过枝叶攀上高树,抓住一根晃动的枝条荡在半空。 下方一头罗刹妖高高跃起,张开满嘴獠牙去撕咬他的小腿,却被陈酒一脚蹬在脑门上,借力跳上了前方的另一棵年轻些的松树树梢上。 树木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多斤重量,弯出了一个弧度,仿佛拉开的长弓,下一秒钟便能将他向更远处弹射出去。 就在这时,陈酒心里忽然一阵发毛,不假思索地身子一塌,向下滑入了茂盛枝叶间。 树梢紧接着被一发炮弹击中,整棵树跟着一同剧烈摇晃。 燃烧的小簇针叶纷纷洒洒落满双肩,陈酒五指深深抠入树皮,半悬在树上,阴着一张脸,望向了炮弹发射的那个方向。 目光越过重重林叶, 那台【高卢鸡冠】肩扛重型火铳,拉动铳栓,喀啦一声退掉了发红的弹壳,填入一枚崭新的红水银火药高爆榴弹。 相比于陈酒,它的处境显然更加狼狈——足足三只残缺不全的罗刹妖挂在甲胄上,牙齿不停噬咬着坚硬的甲壳,暴露出高速运作的齿轮和泄露蒸汽的胶皮软管,更外头一圈更是围满了妖怪,拱着脊背,即将纵身扑出。 可即便这样, 法兰西二档甲胄也一直死死盯着陈酒,眼洞里射出两抹狠辣的眼光。 “黄皮猴子……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么?” 蒸汽甲胄中的准将绷着脸,咬着牙,肩抬炮铳继续瞄准。 迎着黑洞洞的铳管,陈酒却避也不避,而是从个人空间中取出了宝雕弓,眯眼,开弦,搭箭,利落的动作如流水行云。 “谁放过谁,还不一定呢。” 弦声裂空! 羽箭和炮弹在半空相撞,瞬间向四周汹涌炸开。 一台不幸夹在中间的蒸汽甲胄和几头罗刹妖直接被火幕笼罩,熔化的金属,烧焦的皮毛,滋滋作响的焦肉,裹挟在焰浪中一同排开,将附近几棵白桦树直接拦腰横断。 “那是……弓箭?” 视野被火焰挡住,准将来不及多想什么,攥着炮管三百六十度抡了一圈,跟挥锤一样,短暂清空了跃跃欲试的食人妖怪。 红水银金属铸造的甲胄,总能坚持几分钟,他便也不顾依旧缠在身上死命啃咬的罗刹妖,又摸出一枚炮弹填充入膛,将火铳重新扛上了肩铠。 突然, 尚未消散的焰幕中钻出一点寒芒。 第二支箭。 准将心下凛然,头盔一偏, 谁知羽箭瞄准的竟不是自己的面门,而是刚刚填装了榴弹的铳口…… 轰!!! 肩头似乎热了一下,浓烈的焰色旋即满满充斥了眼帘。 第四十七章 幻想照入现实 焰光于一百多步外轰然炸裂,映在一双微光荧荧的眸子里,就跟镀了一层金似的。 陈酒收回目光,活动了几下手指,大拇指肚被虎筋弓弦勒得发红一片。 百步以上的距离,又有火光遮挡,一箭精准射入鹅蛋大小的铳口,这准头放在侠客演义里,怕也当得起一个“小李广”的名头。 但实际上,陈酒二十年的人生里,是没有特意练过箭术的,大学社团里偶尔摸了几下复合弓,也是以玩乐性质为主。 获得【狼首宝雕弓】至今不过几个月,他能射到如此水准,一方面,靠的是【阴阳】附带的动态视力提升,以及【神铭】对各项基础素质的增幅;另一方面,只能说是天赋使然。 同样的手,同样的眼,不擅长扣动扳机,却偏偏适合拉弓开弦……手感这种东西,真是玄乎得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松树摇动了两下,却是一头罗刹攀了上来,明明身材臃肿畸形如彘猪,上树的动作倒是轻灵得跟猎豹山猫一样。 陈酒眼皮抬也不抬, 攥紧了长弓向下沉重一杵,精钢铸就的狼首雕饰直直凿落在怪兽脑门上。 咚! 额骨肉眼可见凹陷一大片,那头罗刹妖怪对着空气张牙舞爪撕咬数下,却只挠碎了几块树皮,不甘地坠落下去。 陈酒收起宝雕弓,重心一沉,靴底一压。 松树碗口粗的主干弯曲出一个惊人的弧度,又倏地绷直,裙甲猎猎的山文铠仿佛坐着抛石机一般弹射而出,轻飘飘落在了另一片树冠上。 “嚯~” 刚一落脚, 叶丛间迎面撑上来了一张惨白的西洋脸庞,惊得陈酒下意识便要拔刀劈击。 但仔细一瞧,这张脸上的两颗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模糊,蒙上了厚厚的死翳。往下打量,埋在树叶里的军装胸口嵌了根断牙,鲜血顺着湿漉漉的衣摆往下滴答作响。 陈酒不认识这副面孔,但认得对方手里紧紧握住的狙击铳,破碎的瞄准镜已经不再反光。 “是你啊……” 就像最精锐的狙击手往往不是丧命于旗鼓相当的狙击对抗,而是死在炮火覆盖下的那样,这个曾令陈酒感慨一声“冤家路窄”的麻烦家伙,临死之前却没能开出值得称道的任何一枪,而是就这么无声被一根牙齿贯穿了胸膛。 仿佛一只来不及鸣叫,便被泥土活活闷死在黑暗中的蝉蛹。 很不戏剧性,但相当真实。 陈酒的反应也相当真实——他只看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目光,发力压弯了脚下树干。 如法炮制,弹射数回,林外的谷地石滩已经遥遥在望。 此时, 失去了将领的法兰西部队仍在奋力苦战,炮火轰鸣声、兵器挥舞声、惊恐惨叫声、罗刹嘶吼声……混杂交织,不绝于耳。 红水银燃料从损毁翻倒的甲胄中流淌,和罗刹妖的黑红浊血混成一滩,难分难离。 这些人炮火越激烈,闹出的动静越大,便有越来越多的罗刹妖扑上去,反而大大减轻了陈酒所面临的压力。凤图刀冷光如月,山文甲纵横腾挪,应付起来并不算太艰难。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密林边缘的树梢上, 陈酒挥袖振去刀口上的血滴,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望。 砰! 砰! 砰! 即便在乱糟糟的各色声音中,这道独特的枪声也清晰无比,一枚枚破甲锥弹撕碎木材,撕裂枝叶,掀开罗刹的头盖硬骨,贯穿甲胄的蒸汽锅炉……仿佛正循着某种血腥收割的节奏。 空闻其声,不见其人。 眼尖的陈酒也是费劲儿瞅了几圈,才在一片血肉模糊里找到了伢子。 ——之所以血肉模糊,是因为……这小子居然藏在了一头罗刹妖下面! 这头罗刹被割掉了头颅,炸断了四肢腰椎,开膛又破肚,淌出还在蠕动的内脏。 伢子就把自己半埋在腥气逼人的器官里头,掩饰了温度、颜色和气味儿,脸颊抵住冰冷的铳壳,反复扣动扳机。 但,或许是太专注于射击,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缓缓压上来的臃肿影子,以及刺破了阴影的那一口滴着腥臭涎水的锐利獠牙。 “是该说这小子脑袋灵光呢,还是该说他脑壳犯瓜呢。” 陈酒抬手一招。 【摄柳】:对某一目标进行锁定标记,在视野范围之内,可将目标吸附到摆渡人面前五尺距离,标记数量上限为三。 长铳咔哒一声响,子弹已经打完。 伢子抿着嘴,捏出口袋里的最后一排锥头弹,准备往栓机里塞。 突然间, 他汗毛耸立,猛地扭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灌满腥风的血盆大口! 当啷~ 弹匣失手落地,伢子满眼绝望,下意识将长铳往前一捅。 铛! 铳管被刀背轻易格开,震得伢子虎口生疼。 “……” 少年瞪大了眼睛,愣愣盯着面前的披甲青年,一脸发懵。 “愣什么神?撤了。” 陈酒单手拎起少年的后领,几个纵跃便离开了密林的范围。 树林外头停着法兰西人开入山谷、却开不进密林的中大型机车,留守小队早已被罗刹妖分食,骨头渣子都不剩。 纵目一望,到处都挤满了鲜红的眼睛,尤其是谷口的方向。一看到二人,这些血眸便一下子涌出了择人欲噬的凶芒。 “晦气。” 瞧这情形,出是出不去了,唯一的路只有继续深入落雕谷。 陈酒挥刀拍开几头扑击的罗刹,夺了一辆中型蒸汽机车,车轮碾起翻涌的雪尘。 …… 阴暗的山洞里,碎石嶙峋,苔藓潮湿。 机车将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但依然挡不住灌涌的风声。不知哪里来的寒风穿过洞穴,声音仿佛模糊空灵的呜咽。 “暂时安全了。” 陈酒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的吁了口气,满背汗水被裹在铠甲内,很不舒坦。 机车被大量罗刹妖一路穷追不舍,眼瞅着燃料即将耗尽。幸好这个时候,一个藏在灌木丛里的逼仄洞口出现在前方,才解了二人燃眉之急,借此成功甩开疯狂的妖怪。 满地的碎石与苔藓,陈酒也顾不得嫌弃什么,只想趁着这个难得的空当喘一口气,赶紧吃喝点儿东西。 ——【神冥灵官】当然也是需要进食的,加持归加持,增幅归增幅,又不是什么永动机。 “来,咱也尝一尝法餐。” 机车上恰好就有火枪队的军粮,用布袋装着,里头是法棍面包和一些加了香葱末的肉干。 陈酒取下两条面包,半袋子肉干,又从洞口旁边刮了几块干净积雪,随口问: “有锅么?” “怎么可能。” 伢子翻了个白眼,呛声回答, “这里已经是落雕谷深处了,罗刹妖的地盘,半个活人都没有,哪儿去给你找锅……” 话音戛然而止。 伢子表情一下子僵住,沉默了一会儿,默默从屁股底下抽出巴掌,手里头居然举着半只破破烂烂的生锈铁锅! “……” 陈酒眯了眯眼睛,上前两步,扫开石藓,当即露出了下面的许多东西——被褥,皮毛,锅碗瓢盆,粪叉农具…… 布料、兽皮、木头什么的已经彻底腐烂,完全变成了苔藓的养料,金属倒是依然保持形状,但也锈蚀得厉害,布满岁月的皱纹。 显然,这里曾是一处人类的定居点。 落雕谷,罗刹妖终年盘踞的死地内,竟然有一个地方住过人……而且,看这些丰富的准备,甚至可以证明,这个定居点不是临时设置的,而是有不止一个人曾经长期居住。 陈酒默立几秒钟,额头渗出了汗滴,顺着棱角分明的弧度滑落下巴。 “有点儿热……”伢子低声开口。 “不是有点儿,是很热。” 陈酒摸了一把洞壁,掌心滚热,眼神晦暗。 原本还以为,身上流汗是由于激烈的运动,但事实告诉他,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此情此景,实在眼熟得厉害…… 陈酒忽然一抬刀,对准洞穴的某个位置,重重一刀劈下! 石屑纷飞洒落。 “你干啥?别把洞弄塌了啊……” 伢子惊了一下。 陈酒不言不语,长刀又落,手背上青筋暴兀。 轰隆一声响,拥堵的石块居然真的被劈开了,露出一个狭小又逼仄的漆黑岩洞,一路延伸而下,不知尽头。 热气滚滚扑面。 “哎,小子。” 陈酒指了指裂口,似笑非笑, “如果我说,里头有一片红色小湖,湖里有个漂亮娘们儿在洗澡,你信不信啊?” 第四十八章 矿井 陈酒指着黑洞洞的岩窟,语气如常,像是在开玩笑一样,伢子听了反倒一脸无语,看陈酒的眼神都颇有些古怪。 漂亮娘们儿? 还洗澡? 你当兵当得太久了吧? “臭小子,毛都没长齐,瞎寻思什么呢。” 陈酒一眼就看出对方想歪了,也懒得解释,只轻轻笑骂一声。 伢子抬起下巴,比了比幽黑洞窟。 “不进去看看?” 在他看来,抛开什么“漂亮娘们儿洗澡”的混账话不提,在落雕谷内发现了这么一个不知多少年前有过人烟的定居点,本身就属于违反常识的大发现,很值得探究一番。 况且,二人被罗刹妖群困住,食水不多,眼前的洞穴说不定能是条逃出生天的去路。 “不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干别的。” 话音刚落,陈酒突然抬手就是一巴掌,照着少年的脑袋招呼了上去! 伢子有心想躲开,可连动作都没看清楚,就被掀掉了头盔,闷热的汗汽一下子从早已捂满汗水的发丝间直往外溢。 “你作甚?!” “找锅啊。” “我的头像锅么?”伢子瞪着眼睛。 “头盔更像一些。” 陈酒摆弄了两下手里的明军特色笠形盔,形如带檐大圆帽,精钢锻打,看样子也不漏水,正好可以当铁锅来用。 他手一抬,将帽儿盔连同装食物的牛皮袋子一同抛到了少年怀里,随便找了块石头往上一倚,翘着二郎腿,跟大爷似的。 “有点儿脏,拿雪水涮了,然后煮饭。” 没等伢子开口,他又笑呵呵的补上一句话,“这是军令,懂吧?” “……” 伢子抱着一堆东西,额角青筋跳了跳,默默扭过头准备做事。 但迈出了两步,他又一回头,一脸认真地开口说: “提前跟你讲明白,我伺候你,是因为你救了我的性命,不是因为什么军令……我是落雕谷烽燧堡的兵,我的总旗是刘三拾,你的令管不到我头上。” “救命大恩,就煮个饭啊?那你这条命也太便宜了。” 陈酒似笑非笑, “那不得三声响头,发誓作马当牛……”【#¥神笔屋##更好更新更快】 听着陈酒不着调的话,伢子默不作声盯住他,盯了几秒钟,嘴巴一抿,忽然丢开怀里杂物,撩起裙甲就要屈下膝盖。 几乎同一时间,陈酒用靴尖挑飞一颗小石子,斜着击中了少年的小腿肚,打得他一个趔趄,动作也就此滞住。 “用不着,跟你逗乐子呢。你这小孩真犯轴,我认识一个和你年岁差不多的,也十五六岁,可比你会来事多了。” 陈酒扯开衣领,往里头扇着风, “对了,我这人好干净,锅得多涮两遍啊。” 伢子额头青筋更甚,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不再搭理陈酒,去机车上拆掉剩余不多的红水银燃料箱,又收拢了几块碎石,开始埋锅烧灶,火堆在岩壁上投出了斑驳摇晃的影子。 陈酒点上一根烟,目光缓缓扫过整个洞穴,眼眸映着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 实际上, 虽然表现得轻松,但几个有些过分的玩笑,恰恰折射出了他此刻心绪的沉重。 梦境中的东西忽然折射到现实里,清晰无比地摆在面前,任何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离奇与不真实。 像,太像了。 同样的高温难耐,同样的定居布置,同样的幽暗前路……要说和梦中唯一的不同,只有岁月变迁的碎石苔藓,添上了一抹时光的深沉。 说实在的, 就算现在冒出几个挥粪叉的蜥蜴人,陈酒都不会太惊讶。 童话里,是蕴含龙血的藏宝洞窟;现实中,又隐藏着什么? 陈酒举起烟头, 袅袅青烟被风吹动,向洞窟深处飘去,仿佛沉眠的凶兽正在呼吸。而洞外风声正盛,隐约夹着罗刹的怪异嘶吼。 说起来,蜥蜴人,罗刹妖……毫不相似,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起,不是么? 罗刹妖的源头是边疆物种【红使徒】,红使徒是西伯利亚所有罗刹妖的父祖……这个说法实在过于笼统了,可当时情形所迫,陈酒也没机会开口询问。 红使徒是如何制造出这种怪物种群,并使其繁殖蔓延到整个西伯利亚的?总不能是……它自己一头头生的吧? “伢子,问你个事。” 陈酒抽了口烟, “你对罗刹妖,有多少了解?” “很了解。” “这么自信?” “跟你说了,我是落雕谷烽燧堡的兵,落雕谷烽燧堡不常打仗,经常打猎,猎的就是罗刹妖。我其实没杀过几个人,枪法都是用罗刹妖练的,打猎当然得了解猎物……娘的,洋夷的馍饼,刀子都切不开?这真是给人吃的粮食?” 伢子头也不抬,使劲切割手里的法棍面包,虎口都被快被匕首柄压裂了,憋得满脸涨红,都没能把焦褐色的面包皮切开。 “这玩意儿,要么锯,要么砸。” 陈酒提醒。 闻言,伢子反手握住匕首,用刀背哐哐猛砸了好几下,才把法棍砸成四五片,“扑通”连声落入煮化的雪水里头。 “刚刚说到哪儿了?哦,罗刹妖……你到底打算问什么?” “我想问,罗刹妖如何繁殖。” “繁殖?” “就是……额,下崽儿。” “问这个作甚?”伢子脸色变得精彩。 “好奇罢了。” “那你不用好奇了。” 伢子摇摇头, “罗刹妖根本就不下崽儿,至少,我是没见过带崽子的罗刹。” 顿了顿,他继续解释: “很多见识少的人,会把罗刹当成一种野兽,将它们和豺狼虎豹混为一谈,其实这种想法压根就是错的。野兽怕冷,怕死,怕火,得吃喝拉撒,会生儿育女,摸得清习性,讲究领地……但罗刹不一样,它们明明不会冻死饿死渴死,却依然要食人,它们唯一的习性就是食人。” “没人清楚北海有多少罗刹妖,因为罗刹永远清剿不光,宰了一百头,就有一百头冒出来;宰了一千头,就有一千头冒出来……跟地里的野草似的。” “北海军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罗刹妖压根就是向活人索命的恶鬼,是人的恶报……唔,饭熟了,闻着还挺香。” “饿成这样,闻什么都香。” 陈酒叼着烟头,拍拍屁股凑上前,他是真的有些饿极了。 从离开千户所开始算,十几个小时,一个劲儿顾着折腾厮杀,消耗颇大,中途却只啃了几口雪,【神冥灵官】也扛不太住。 面包和肉干在头盔中浮沉,沸腾的雪水咕咚咕咚直冒,跟清汤火锅一样,很简陋的军粮,此刻却也让人食指大动…… 呼~ 一阵风从洞窟里窜出,火堆晃了晃,焰色居然被压成了极低的淡蓝。 陈酒和伢子的脸顿时陷入了黑暗,只有暗红色的烟蒂照亮了青冉冉的下巴。 “有东西!” 陈酒眼神一冽,脊背猛地往下埋,同时把站直一半的伢子给推了回去。 漆黑一片中,原本黯淡的烟蒂突兀炸开,像是被急速旋转的子弹刮了一下,明亮燃烧的烟丝裹着火星四溅而落。 砰! 头盔被重重打翻,汤汁食材洒了一地,上头一个冒着烟的破洞无比醒目,似乎是被子弹击中了,但并没有嵌着弹头。 风声止住,火堆重新变得明亮,整个过程都不超过一秒钟。 “怎么回事?!” 伢子又惊又怒,翻了个身,全凭习惯性本能地握住了身侧的长铳。 旋机翼虎铳已经没了弹药,这一杆是从法兰西人那里缴获的大路货色。 陈酒没说话,阴着一张脸望向洞窟。 伢子终究是凡胎肉眼,看不破黑暗,【阴阳】却瞧得清楚,洞窟尽头分明闪过了一头灿金色的头发…… 鲜血流下额头,染红了眼眶,三寸长的伤口瞧上去颇为狰狞。 陈酒也不擦拂,任凭腥甜的滋味儿一直流淌,滑落唇角。 “吃顿饭都不让人安生,是吧?” 他脚尖一点,毫不犹豫冲了上去,宛如一支黑色的利箭。用不着他说,伢子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沾着红水银的柴火,自行跟上,陈酒也没回头扯什么“你留在这里”之类的废话,在这种情况下,留守未必比跟在他身边更安全。 可能是陷阱,但没有更好的选择。 曼妙的金发背影,总比外头那群畸形丑陋的罗刹顺眼许多。 出乎陈酒意料,往洞窟里头走上十几步,并没有像梦境中的一样豁然开朗,反而越发闷热逼仄,而且出现了岔路,像是四通八达的旱獭洞。 洞壁上挂着早已风干了油脂的火把,靴底轻轻碾过崎岖不平的地面,时不时踩断几根木头柄,踩烂几个锈蚀的金属工具。 “人为的。” 陈酒摸了摸洞壁,刀削斧凿的触感明显。 很显然,开凿这片连环洞窟的年代,这些人还没有掌握更先进的技术,依靠的是血肉筋骨,以及原始的冷兵器。 陈酒甚至脑补得出,闷热得近乎难以呼吸的泥土岩石之间,一群近乎完全赤裸的人挥动锄斧,油脂火把投下橘红的光晕,给嶙峋的脊背涂上了一层汗水的油光…… “有光。” 伢子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同时自觉熄灭火把。 许是太热的缘故,他满脸是汗,需要不停擦手来保持掌心的干燥。 上前几步,是个陡坡,空间豁然拓展开。 两人站在坡边往下看,洞穴正中静静躺着一泊岩浆般耀眼而炽烈的鲜红,呈缓慢流动的流质,高温甚至将附近的岩石都烧得红熔,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洗澡的玩意儿。 “我早该想到的……” 伢子喃喃说, “这里是一座……丹瑞矿井!” 第四十九章 鲜红罗刹 ??鲜红湖泊静静流淌,仿佛一块胶质湖泊,令人难以喘息的高温弥漫四周。 ??陈酒来到湖畔,凤图刀挑起一“绺”湖水。粘稠又晶莹的液体在刀刃上缓缓滚动,折射得刀锋越发锋芒雪亮。 ??“红水银矿……” ??陈酒又探刀往湖水里扒拉了一下,扒出一个光亮如新的镐头,金属纹络间渗着闪红的肌理。 ??【神奇的简陋铁镐】 ??被红水银浸泡了两百余年的铁镐,脱胎换骨,足以让人忽略它简陋的制作工艺和粗糙的原材料——这群野蛮人甚至炼不出钢! ??效果:高硬度,高韧性,抗腐蚀,金属稳定性上佳,一定程度上免疫炁的影响。 ??品质:精良 ??毫不夸张地说,红水银,是这个位面的支柱。 ??这段时间,陈酒抽空翻读【位面史册】,也大概了解了星·二十六的过去,其中,红水银明显是最重要的节点。 ??在节点之前,诸事如常,与陈酒熟知的历史几乎毫无差别;直到红水银以及相关科技的问世,才将整个位面拉上了急速下坡的岔路,就像一辆慢吞吞的古旧马车突然加载涡轮增压。 ??蒸汽甲胄,关宁铁骑,丹瑞重炮……缭绕着蒸汽的钢铁怪物纷至沓来,抓住时机上车的国家,成为了时代的主角;固步自封裹足不前的,则沦为案板上的鱼肉。 ??但这并不是说,后者就没有红水银矿藏——家里有矿是一回事,具不具备相匹配的科研水准与开发底蕴,则是另一回事。 ??拿大明举例,明国占有的十座大型红水银矿,只有四座在国内,两座在东南亚,一座在南洋,两座在西伯利亚,一座在高句丽……海外六座,自然是强取豪夺来的,美其名曰“小国子邦,君父照看”,给几两银钱补偿都算仁义。非洲、美洲、印度等地的十几座大矿,储量极大,却也根本没保住,被欧罗巴诸国分食殆尽。 ??其中,非洲中南的一个原始部落,甚至闹出了笑话——文明世界公认,红水银登上时代舞台,是在十六世纪中期,也就是一百多年前。可当法兰西殖民者进入这个部落才发现,这些黑皮野蛮人开掘红水银的历史,还要再往前推六十年,只不过应用的手段落后到了极点,也可笑到了极点……它们居然用珍贵的红水银来烧烤和照明! ??显然, ??眼下所见,也是相同的状况。 ??“二百年的老物件,证明至少在二百多年前,已经有人在这里开采红水银了……工艺粗,原料差,一路上的洞窟也明显属于手工开凿,符合那个失必儿汗国‘大量奴隶制、原始公社制残留’的落后特征。” ??“以这种水平的技术基础,即便开采出再多红水银,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啧,怎么感觉自己像个盗墓的……算了,蚊子腿再小也算块儿肉啊……” ??陈酒顺手收起铁镐。 ??其实,实用性反倒在其次,这个东西的真正价值所在,是作为文物,将本位面人类开发红水银的历史又往前推了将近一百年。 ??但,陈酒不关心这些,他更在乎的,是它折射出的更深层信息。 ??罗刹妖食人成性,强大诡异,即便是红水银科技先进的文明国度军队,对付起来也颇为费劲,更遑论钢都炼不好的落后社会,只会被迅速赶尽杀绝,根本没有余力开矿。 ??所以几乎可以证明,罗刹妖泛滥成灾,也就是两百多年的事情。 ??曾统治西伯利亚的古老国度,在几百年前一夜间覆灭,徒留断壁残垣…… ??失必儿汗国曾经大量开采红水银…… ??罗刹妖是红使徒制造出来的,方方面面都和丧尸有些类似…… ??落雕谷这个超大罗刹妖盘踞地区,“恰好”和大型红水银废矿重叠…… ??梦境中的龙血,将人类农夫影响成了畸形疯狂的蜥蜴人…… ??“有点儿不对劲儿。” ??伢子的嗓音响在耳畔。 ??“怎么?”思绪一断,陈酒回过神。 ??“这个红水银废矿,不像因撤而弃,也不像因死而弃。” ??“怎么讲?”陈酒看了他一眼。 ??“能看得出,这些人不太懂冶炼,撤退的话,他们绝不会连铁器都不带;死人的话,一路上,咱们可半具尸骨都没遇上。这倒更像是……” ??“更像是突然蒸发,对吧?” ??陈酒接上话茬。 ??伢子默默点头。 ??陈酒随手摸出一支烟,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红水银湖泊,没敢点燃,只是咬在嘴里。 ??一个猜测在脑海中逐渐成型,关于红水银,关于红使徒,也关于罗刹妖……但也仅仅只是猜测。 ??“还差一点儿。” ??一方面,落雕谷与红水银矿,无法排除巧合重叠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他不是没见过亲密接触红水银、甚至血脉相融的生物,山丹马,蒸汽骑士,注射了稀释红水银的鞑靼奴隶,都属于此类,但他们可都没有任何变成不死妖怪的征兆。 ??再一方面,红使徒的影响范围,目前看来也只局限于西伯利亚,红水银矿却是遍布整个位面,差距实在大了些。 ??“请注意!长时间接触高浓度红水银,可能会使你的兵器发生不可控的异变!” ??闻言, ??陈酒皱了皱眉头,手腕轻轻一抖,振去刀上的胶质液滴。 ??红水银能够改善金属性质,貌似是件好事,但基于那个猜测,再加上心底一直挥之不去的不安,陈酒宁可不贪这点儿“好事”。 ??“走吧。” ??陈酒扭过头,脚步迈开。 ??“这就走了?”伢子愣了一下。 ??“太热咯,去别的地方逛逛。” ??撂下这句话,陈酒大步走到另一个洞口,又突然驻步回头,巴掌在胸口一滑,从个人空间摸出一把长弓一支羽箭。 ??他侧身用指肚摸了一下箭头,搭箭上弦,矢刃上的纹络艳红触目,直指红水银湖泊! ??“作甚?你要自杀么?!” ??伢子大惊失色。 ??他是见识过这种爆炸箭威能的,一箭下去,无异于往火药堆上投火把。 ??丹瑞湖泊不知深度,猜不出储量到底几何,但面积摆在那里,瞬间爆炸的狂热当量,足以让整片洞窟群随之连环坍塌! ??“图个好玩呗。” ??话音刚落,陈酒松开指头。 ??利箭裹挟着刺耳的破空声,直插那一大片熔岩般的鲜红! ??铛! ??几乎在同一刹那,湖中溅起大片水花,一抹曼妙倩影破水而出。 ??灿金头发,曲线浮凸,肤色雪白,宛如雕塑,关键要害部位被浓稠的红水银裹住,连带着脸上也覆盖了薄薄一层,好似面具,只露出了一双涌动金红华光的眼睛。 ??妖娆腰姿在半空一扭,掷出左掌中的一根锋刃锐利宽阔的猎熊矛。 ??凌厉矛头在半空与箭头相撞,却没有预料中的爆炸发生。 ??那只是一根涂红了的寻常羽箭而已。 ??“上钩了。” ??陈酒摊开五指,冲着对方遥遥一握,指肚上流血的伤口也正飞速愈合。 ??【摄柳】 ??倩影突兀在眼前浮显,陈酒腰背旋拧,一刀便抡了上去! ??金属沉重磕碰, ??刚猛骇人的力道顺着另一只手中的猎熊矛蔓向身躯,震得粘稠液滴四溅。对方本就脚尖堪堪离地,下盘悬空,这一下子更是打得她直接失掉了重心,腾空倒飞而出。 ??陈酒膝盖微屈,靴底踏得岩石开裂,如一支玄黑色的利箭,掌中长刀挥舞出抖擞的铁流。 ??铛! ??噗~ ??铛!铛! ??噗…… ??砰! ??枪声乍起。 ??女人脑袋向后重重一仰,额头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而十几步外,伢子熟练拉动栓机,铳口冒出了一缕淡淡的硝烟。 ??凤图刀的刀势本就凶烈无比,毫不怜香惜玉,又占尽了先机,仿佛草跃涧扑杀的猛虎,压得对方左支右绌,身上血光接连爆开,这一枪更是瞬间打破了摇摇欲坠的局面。圆融刀轮一闪,带起一串飞洒的红水银和冲天的血光,剖开了半个胸膛。 ??要不是女人勉强抬矛,格挡一下,怕是当场便断成两扇。 ??娇躯摔落,淡金色的漂亮头发沾上了尘土。 ??陈酒冷着一张脸,刀光又落! ??就在这个时候,对方忽一抬头,红唇微启,发出了一声“砰”的声音。 ??陈酒眼皮一抖,没有一点儿迟疑,当即收臂挡住面门。 ??唐猊铠的臂甲凭空凹陷,跟中了一发没有实体的子弹似的。 ??而女人也借此一个翻滚,拉开了距离。 ??同时,她身上的红水银翻涌着埋住了伤口,包括额头在内,注射进去,红水银层肉眼可见地变薄,眼眸却光华大盛。 ??“你还真让人惊喜。” ??陈酒活动着手腕,目光锐利。 ??未经稀释的红水银极为灼热,据说最高温度堪比熔岩,这是常识;短期大量注射红水银,会引发“丹血症”,约等于自杀,这也是常识。而这两个所谓常识,当着陈酒的面被颠覆了个彻底。 ??“第二回合?” ??…… ??“第二轮冲锋!” ??平原动荡,炮声如雷。 ??李云飞策动胯下战马,带领披满硝烟的骑兵队在原野上绕奔,画出了一道锋利弧线,狭刀一般朝着法兰西军阵的侧翼凶悍插落! 第五十章 披甲 高压锅炉蒸汽滚滚,机车搭载的合金夹层盾牌花纹森严。盾牌上的孔洞中探出几支速射铳管,火舌灼眼,钢管通红。 李云飞迎着火光,身子伏低在鞍座上。瓢泼的子弹击打马铠,留下一个又一个泛着裂纹的坑洼,偶尔有子弹破甲而入,撕咬血肉,不但没有阻碍速度,反而让山丹马表现得越发疯狂凶猛,飘扬甩动的马鬃仿佛野草火焰。 机车近在眼前,李云飞猛一扯缰绳! 山丹马腾空而起,裹着机械蹄铁的蹄子重重踹在盾牌上,踹出一个碗口大的凹陷,李云飞低下头,车后敌军惊恐万分的脸庞定格在了眼帘内。 他毫不犹豫拽动拉绳,鞍侧的刃锯弹射舒张,将那一张张脸庞撕扯得稀碎模糊。 “吁~” 马蹄沉重坠地,雪白原野都跟着一颤。 李云飞看都不看身后那辆被狂奔的铁骑践踏成废铜烂铁的机车,稍稍驻步。 浓重翻涌的云雷在眼前铺展开,时不时闪过一抹慌乱铁色。 没错,云雷。 环山般的浓云突然之间降临,笼罩了大半个法兰西军阵,尤其前突近百步的先锋军。间或有轰然的雷光缭绕在钢铁军械上,让本就一时措手不及的军士们骚动更甚。 时至冬日,水分凌结,哪里来的雾云? 这根本违反了常识,属于百般预演也无法料算的突发情况。 所以,不止法兰西一方始料未及,千户所的众人同样震惊莫名。 但是,某些人除外。 “千户料事如神,天佑我军!” 李云飞拔出令旗,猛地向前一指,握旗杆的手背青筋暴兀, “冲锋!” 有主将下令,关宁铁骑们当即压下种种情绪,对着鞍座一摆弄,几管稀释丹瑞顺着战马脊背两侧的铜质针管灌注了下去。 山丹驹鼻孔冲出两条气柱,肌肉跳动如流水,大板齿生生将嚼头咬得半烂。 它们顶着一双鲜红欲滴的眼目,发动了一往无前的冲刺! 须知, 明军先锋军的大举让步,不仅乱了自家阵脚,其实也乱了敌方布置。 法兰西先锋军没想到对手会退得这么早,匆忙大举前压,拉长了阵型,使得两翼相对变薄……这不是将领指挥有错,也不是士兵素质低差,而是军团调动时不可避免的状况。 如果放在平常,这种情形根本无伤大雅——大平原上视野广阔,又提前放出了哨骑,伏兵是不可能存在的,针对左右的两支关宁铁骑亦是早早盯住,自然罗列好了速射炮铳,重点防范。 换句话说, 就算关宁军想借机冲击拉薄的两翼,也只会面临覆盖型扫射,不仅撕不开缺口,救不了中军,大概率把自己也搭进去。 可这一系列战略准备,如今都被突如其来的云雷撞了个稀碎。 云雾遮蔽视野,炮铳无法瞄准,让法兰西士兵都成了瞎子;雷声轰隆回响,完全盖住了蹄声,又让他们变成了聋子。 两相叠加之下,出现的情况便是——直到铁骑突到脸前,法军才刚刚摸上扳机! 好似洪水冲溃被蚂蚁蛀空的堤坝。 左右两只关宁铁骑,裹挟着风雷雾云,一举撕开了法军双翼! …… “先锋军停止后撤,前压夺回阵地。” “中军开拔。” “通知两个神机百户营,自行调整炮距,辅助先锋进军。” 宫商坐在【烛龙】内,咬住变声器,转述着一条条军令。 说完,她一偏头: “我还以为,你要丢陨石呢。”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黄南塘的嗓音中透着一抹疲惫,“要是我指使得动陨石,直接一石头砸烂达达尼昂的脑壳,哪里还用得着排兵布阵,开坛做法啊。” “说到开坛做法……” 宫商抬起头,目光穿过面甲,投向了前方汹涌汇聚的云雷, “你以前,都是这么打仗的么?” “当然不是。” 黄南塘回答说,“装神弄鬼的事情,肯定得遮掩一二,风雷大雨解释成掐算天时,奇兵搬运解释成故布疑阵……场面也不会搞得这么过火,不然早就露馅了,我也当不成显武将军,怕是得得个‘入云龙’的名头……” “这回怎么又不藏了?” “刀兵临头,顾不上咯。” “唔……以前就没人起疑么?” “还是有的。楚云飞,常山豹,熊大熊二……这些跟了我五年的弟兄亲从,我打的每一仗,他们都或多或少有所参与,纸毕竟包不住火。” “那你怎么解释的?” “没解释,有暗示。我说,我在家乡得遇一位道门仙人……” “有点儿耳熟。” “陈酒那小子,也是这样诓骗云飞的,我又告诉云飞,我们是老乡……不然,他当时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信了陈酒的话,放纵一个江湖骗子似的人物,独自去搞荷兰烽燧堡。” “你也说了,纸毕竟包不住火。” “漏了就漏了,他们几个,我还是管得住的。” “【封灵榜】?” “小丫头,别乱猜。” 宫商刚想开口,面甲突然被人敲了两下,黄南塘的声音响在外头: “换班。” 宫商掀开面甲,一身破旧露线棉袄的黄南塘半靠在【烛龙】屈起的膝盖上,手里头端着一碗热水,泡发的枸杞红彤彤的。 而周围的士兵们视若无睹,似乎根本没注意车上莫名其妙多出的自家千户大人。 “障眼法时效有限,动作快些。”黄南塘吹着水面上的热气,“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回后方阵地继续当随军郎中吧。” 甲胄咔哒作响,活动铆钉一枚枚弹开,厚重甲片随之剥落,露出一张眉眼英气的漂亮脸庞。 “嘶~” 宫商活动了两下手腕,扯掉一串扎穿背部衣物的神经驳接针。 黄南塘一口喝尽枸杞水,端碗的巴掌一翻,陶碗就变成了一个小玉瓶,递向宫商: “你的报酬。” “出手真大方啊……不愧是会炼丹的文补子,财大气粗。” 宫商接过小玉瓶,掂了掂,“当郎中没意思,给我一辆单人摩托,我去冲上一冲,也算对得起我这套八品武补子。” “你自己找车。” 黄南塘打了个响指,神经针上燃起几簇火焰,烧尽了斑斑残血。 他又一招手,原本需要几个辅兵一起忙活半天才能穿上的蒸汽甲胄,自行往他身上覆盖而去,机括紧锁,齿轮咬合,针头插落,铆钉旋拧,短短一分钟内便穿戴整齐。 【神机十炼】 黄南塘啪一声戴上面甲,淡红的蒸汽从铠甲周身滚滚溢出,比宫商那会儿浓郁了不知多少倍,像是跃跃欲试的宝马,终于等来了真正的主人,不自禁喷出兴奋的气喘。 第五十一章 对脸将 关宁铁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骑兵。 传统的骑兵,着重于战马的品种素质和骑士的马背功夫,考验的是开弓引缰,纵刀舞矛;而关宁铁骑既不需要挥马刀,也不需要提战矛,实际上,沉重的具装和繁琐的零件不允许任何花里胡哨。他们的任务只是坐在防护严密的鞍座里头,控制各种各样的拉杆牵绳,调整翼锯、挂矛与炮铳的方向,便能轻而易举收割头颅。 同时, 关宁铁骑,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蒸汽兵种。 所谓蒸汽兵种,是本世纪新兴的军事概念,小到最常用的蒸汽甲胄,大到可以搭载数百人的英格兰浮空飞艇、高航速的维京陆地行舟、纵横各大洋的蒸汽铁甲船……都被涵盖在内。 而这些蒸汽兵种,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点——无法脱离常规兵种而存在。 拿蒸汽甲胄举例,一个满装的红水银背包,只能维持甲胄全功率活动十到二十分钟,高耗能的特点注定了它低续航的特性,必须配备步兵加以配合;又比如浮空飞艇,起落条件高,速度慢,目标明显,虽然有“空中堡垒”的美誉,大多数情况下也只用于运兵和火力策应,难以独当一面。 综上,蒸汽兵种的确是锋利的刀锋,但刀锋离不开刀背刀柄刀镡……关宁铁骑,却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高速度,高续航,高负重,低消耗,完全可以拉出来单独成军……各项优势叠加一起,才造就了明国独有的关宁军。 这样一支部队,与其说是骑兵,不如说是山丹马带动起来的机括,是血肉、金属、红水银相缝合的鲜活猛兽。 这样一支部队,一旦不计损耗地冲锋,便是最纯粹的锋刃,是燃烧的噩梦! “噗嗤~” 矛尖重重戳穿了一个法兰西士兵的胸膛,奔速没有阻碍半分,而这杆两丈长的钢矛上头已经挂了四五具尸首,仿佛新鲜的糖葫芦串。 李云飞双眼泛红,正冲得兴起,脑袋突然向左猛地一偏,却是被一枚炮弹碎片蹭飞了头盔。 “嘶~哈……” 他顾不得抹脸上的血,朝右一望。 一具蒸汽甲胄轰隆隆插了过来,胸铠上的鸢尾花纹金灿灿得刺目。 没等李云飞拉动翼锯,一片闪电般的红影突然撕开了眼角,却是另一匹狂奔的关宁铁骑,迎着甲胄的光亮刺剑猛冲了上去! 砰! 两具金属猛兽重重相撞,霎时“合二为一”,血流冲刷着零件从甲隙之间挤出。 下个瞬间,一枚开花榴弹恰好坠落击中,火光吞噬了残骑裂甲。 李云飞碾着后槽牙,齿间腥甜,也不知是震得还是咬的。 一路厮杀冲阵,一百余名具装甲骑,此刻竟只剩下了五十名不到……而法兰西的主将大旗已经遥遥在望,即便隔着浓云也能看清! 李云飞令旗一指,喉咙中迸出一个字: “灭!” 焰光如狂! 四十余骑一齐调动炮铳,将剩下的全部弹药都冲着前方倾泄一空,开辟出了一片短暂而惨烈的空白。 空白尽头,一具大红甲胄端正而坐。 这具铠甲目前的状态,其实并不是很好——部件残破,烧痕明显,许多地方甲片剥离,暴露出了低速运作的零件和漏气的胶管。但它就这么静静坐在车上,低垂着头盔,却让李云飞一下子就想起了跛足的老狼,病瘦的野虎。 “那便是法夷在北海的统帅,秩同总兵!取了他的人头,一个百户的赏都拦不住!” 李云飞放声大喝: “杀!” 蹄声汹涌,暴烈如雷。 李云飞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钢铸重矛斜斜上挑,大颗的血滴被劲风甩飞,露出缎纹如鳞的漂亮刃口。开火阻拦的士兵、汇聚支援的甲胄,在他眼中尽皆虚化,只余下最当中的那一袭触目惊心的大红色。 大红甲胄微微抬起头盔,歪了歪头。 “敌将授首!” 李云飞冲到近前,只隔了数步之遥,他一扯鞍上缰绳,机括开合,原本收缩的矛头“咔”一声探刺如龙! 同一时间,李云飞也对上了对方藏在面铠里的眼神。 那是……戏谑? 迎着足以刺穿三层钢甲的矛锋,大红甲胄岿然不动,只是抬起一只巴掌,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细小零碎的声音清晰响在耳畔,李云飞胸口一窒,仿佛心脏突然被攥紧了似的,猛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胯下的山丹马也是一个踉跄,口鼻眼耳血雾狂喷,一下子跌倒在地,将李云飞从鞍座上掀飞了出去。 不止是他一个人,大红甲胄方圆一里之内,所有的关宁铁骑、蒸汽甲胄,不论敌我,如出一辙地受到了莫名其妙的重创,一时间铁甲翻覆,人仰马翻。 李云飞趴在雪里,浑身剧痛,也不知摔断了多少根骨头。 一团阴影笼罩在头顶,他勉强仰起脑袋,但视野被鲜血模糊,怎么都看不清。 “越是狭隘而无知,越是狂妄而自信。盗火者,怎么胆敢向执火的神明张牙舞爪?” 大红甲胄摇摇头,左手的【罐头刀】瞄准了李云飞的头颅。 血色乍起。 一截握着破甲手铳的臂铠高高抛上半空,断口处铜管如血管,齿轮如碎骨,淡红蒸汽喷涌不止! 大红甲胄右手当即弹出一柄迅捷剑,迎上来人,剑刃与重戟磕碰在一起,一触即分,迸溅的火花摔落白雪。 双方各退两步, 一档甲胄【加斯科尼猎犬】和二档【烛龙】针锋相对,鸢尾花同金纹蛟龙交相生辉。 【封灵榜】效果之一,【金榜题名】:当签榜者面临来自他人的生命威胁时,执榜者可以瞬时传送到签榜者身边,冷却时间一小时,有效距离十公里。 “千户大人……” 李云飞撑起身子,全身上下疼得跟裂开了一样。 “速去归拢部队,和常山豹汇合。” 黄南塘头都不回。 “那你?” “我啊,” 黄南塘抚摸着戟背,冲面前的大红甲胄抬了抬下巴, “老将对上脸,总得死一个。” 第五十二章 星陨 (上一章不知道怎么回事,三更半夜有一阵子被吞得只剩一千字……可能是我作家助手电脑手机不同步的原因……已经补回来了,这段时间订阅的朋友可以回头看一哈……) —— 听着黄南塘的话,李云飞咬咬牙,也不多言,只是一抱拳,便踉跄起身去寻自己的战马。而“达达尼昂”也没有阻拦,只是上下打量【烛龙】,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黄南塘默默摩挲着戟背,金属摩擦声刺耳。 炮火声,嘶吼声,风雪云雷,此刻似乎都离他们很遥远。 蓦地, 迅捷剑寒光一闪! 两具甲胄交错了一下,旋即分开。【猎犬】身上多出两片凹陷,而【烛龙】的腹铠撕开了一道蒸汽汩汩的伤口。 “原来是这样。” 大红甲胄将剑尖举到眼前,瞧了瞧上面缭绕的淡红色蒸汽,啧了一声, “将锅炉当作丹炉,用自己调配的丹液代替了红水银燃料,却又完全没破坏机器性能,好比在维持健康的前提下给人进行全身大换血……怪不得,我影响不了你这具甲胄。这用你们的成语是怎么讲的来着?移花接木?偷梁换柱?” “小把戏,见笑了。” 黄南塘语气淡然。 “你的小把戏,对我是一种冒犯。” 大红甲胄摇摇头,“我把你当成合作伙伴,你却在背后磨刀霍霍……我记得,在你们的文化里,背叛者是最为人所不齿的。” “合作的,并不一定是伙伴。” 黄南塘继续摩挲着短戟,指尖抹过层层锻纹, “而且,你带着军马大炮来打我的地盘,还在我面前大谈背叛……你是有多大脸啊?” “三年了,你曾经答应我的那些承诺,一件都没有做到。再不狠狠敲打你一下,你怕是忘记了当初签的白纸黑字。” “这算是警告么?”黄南塘轻笑一声。 “这是威胁。” 达达尼昂,或者说红使徒向前踏出半步,“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但你没有给出我想要的回答。” “警告过我……” 黄南塘眯了眯眼睛, “阿什河卫移民队的事,果然是你搞的。是你把路径泄露给了荷兰。” “没错。我以为你很在乎同胞的性命,但几百条人命似乎还不足以让你清醒。听说你白手起家的第三千户所,有一万多个人呢,是吧?” 黄南塘默然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气,目光投向大红甲胄: “你搞错了一件事情。” “哦?” “你做的这些,在我眼里,既不是警告,也不是什么威胁,而是彻头彻尾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宣战。” “……” 大红甲胄歪了歪头盔,许是幅度大了些,原本就缝合粗糙的脖颈,一下子断在了里头,“那就是,没得谈咯?” 回应它的,是一柄短戟当头而落! 迅捷剑向上一挑,细长剑尖精确地穿过了戟面当中的方形孔洞,再顺势一别,压着短戟凌厉抽向【烛龙】的面甲。【烛龙】脑袋一侧,圆盔上的龙头纹饰被削去了大半,大红甲胄刚想继续发力,肋下突然爆开一团浓郁的蒸汽,却是另一柄月牙般的短戟耳枝狠狠嵌了进去! 【烛龙】腕甲翻动,耳枝绞了个来回,彻底撕碎了肋下的甲片。 他得势不饶人,整具沉重的甲胄压了上前,腿铠铜管蒸汽狂喷,顶着【猎犬】猛冲猛撞。 砰!砰!砰! 一辆辆机车被掀翻,一台台铳炮被撞碎,用大红甲胄的后背犁开一条破碎的道路。 轰! 【烛龙】压在【猎犬】的身上,双方的肋间霰弹铳同时向内收拢,臂载三眼铳火舌喷吐,子弹在短距离内爆发倾泄,几乎只一瞬间,便将两具甲胄的外铠打成了乱糟糟的蜂窝,裸露的齿轮铜管好似血管器官。 “呵呵……” 这种情况下,【猎犬】的面铠里居然冒出了一阵阵笑声,“你就像一条被夺了食的疯狗……” 话音未落, 【烛龙】一记头槌,用额头的漆金龙首朝着对方的面甲重重一凿! 话音戛然而止。 面甲凹陷下去一块,边缘隐隐渗出血色。 【烛龙】一戟卡住迅捷剑,一戟撕咬着肋间,持续发力的高压运作下,甲胄内置的大大小小锅炉喷涌高温,关节部件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响音。 “呼……” 【烛龙】拔出右手短戟,向下一刺。 只一击,布满缺口的戟刃便戳穿了对方本就破碎的胸铠,贯穿胸膛、锅炉与燃料背包,将对方牢牢钉在了雪里! 滋~ 蒸汽泄漏的声音无比刺耳。 大红甲胄面铠剥落,露出一张针脚好似蜈蚣的残缺脸庞,丑陋又凹陷。 “你毁掉的,只不过是一具躯壳,是我众多藏品中不算太贵重的一个。” 它嘴角大大咧开, “就算你成功了,又能改变什么?两支关宁铁骑已经折损大半,你的先锋军虽然暂时占据主动,没有后续兵力支撑,也只是烈火烹油。抬头看一看周围吧,看看包围这里的西方狼群是多么饥渴,看看你的千户所,如何变成废墟……哦,你好像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 “我也建议,你抬一抬头。” 【烛龙】摇摇晃晃站起,一枚裂纹的轴承从伤口中掉落,正好砸在对方脸上。 “来,抬头看。” “达达尼昂”抬起一双死气沉沉的黯淡眼眸,眼底旋即映出了……陨落的星光。 …… “抬头,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 陈酒双手拄着刀柄,放低目光。 他的脚下,金发女子被凤图刀钉在坚硬的岩石上,包裹娇躯的红水银薄得近乎透明,已经无法再修复严重的伤势,两支猎熊矛仿佛死去的剑鱼一般随处散落。 没什么悬念,也没什么跌宕。 能够沐浴红水银、吸收红水银的类人生物,对于陈酒来说很新奇,但也仅仅只限于新奇而已,对付起来真的费不了太大力气。 “第一个问题。” 陈酒指头轻轻叩打着刀柄, “你是人,还是罗刹?” “……” 陈酒也不在意,自顾自问:“还是说……你曾经是人,却变成了罗刹?” 女子继续默不作声。 陈酒哑然失笑: “你不会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吧?我明明用的是斯拉夫语。或许我该换成鞑靼语,或者蒙古语?” 出乎意料的,女子默然片刻,居然做出了回应: “你的口音,很烂。” “原来听得懂,那就好办了。事不过三,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酒掌心抵住刀柄,微微一压, “你的名字,是叫做……瓦西里萨么?” 7017k 第五十三章 求之不得 问出这句话时,陈酒其实没期望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回答。 根据从徐永杰那里获得的情报,红使徒是通过用梦境结界拘纳魂魄的方法,来实现对无主躯壳的操控。而眼前这个女人,所谓“瓦西里萨”,曾在梦里露过面,所以在未被红使徒“使用”的情况下,现实中也该是一具只剩本能的躯壳才对。她能回答一句关于口音的废话,已经着实出乎了陈酒的意料。 女人默然了几秒钟,点点头: “瓦西里萨·谢尔盖耶芙娜·古尔茨卡娅。” “……” 陈酒直接忽略掉这个长到离谱的名字,指了指自己: “你认识我么?” “认识。” 瓦西里萨顿了顿, “你去过天国。” “天国?” “天国,是红天使管理的理想国。虔诚的信众们沐浴了主的血,食用了主的肉,才能摆脱尘世的躯壳,升上天国幸福居住。” 女人使劲仰起头,直直盯住陈酒,眼神狂热而空洞,好似无根的火焰,“你不是信众,但红天使为你开了门,使你得以沐浴神圣的荣光。” 天国,指的应该就是梦结界……红使徒,被它的眷属称作红天使……多少沾了点儿中二啊…… 念头闪动之间,陈酒下意识想起了那个八品摆渡人陈永杰。 虽然对方承诺帮忙隐瞒,但梦结界终究是红使徒的“天国”,一个被完全吞噬的魂魄,面板都判定了“已死亡”,能趁机做些小动作已经极为不易,也不知目前为止露没露馅,苦舟有没有开始着手于清理虫害。 陈酒收敛思绪,继续开口: “你是虔诚的信众?” “当然。” “你脱离了躯壳,居住天国?” “当然。”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陈酒屈指轻弹刀柄,“天国涨了房价么?” “我回归曾经的躯壳,恰恰是因为我足够虔诚。” 女子表情平静得宛如人偶,“荣光神圣,但也苛刻,只有像我这样最出色的信众,才有资格替红天使放牧牛羊,并作为它的信差行走于尘世。红天使的羽翼庇佑着我,主的光辉也照耀着我,我将奉献……” 噗嗤! 刀柄突然朝下重重一压,撕裂皮肉。 “你刚刚说什么?” 陈酒埋下身子,表情阴沉得可怕, “红天使的羽翼?主的光辉?红天使和你们的主……是两个东西?” “天使,当然不是主。” 女子终于露出了一点表情,她在微笑,笑得……古怪。 “摆渡人,您解锁了重要情报!” “威胁程度判定:极危!” “情报价值判定:极高!” “正在上传中……” “上传失败!” “由于附近红水银浓度过高,炁的传输受到极大阻碍,请尽快脱离,与苦舟重新联络!重复一遍,请尽快与苦舟重新联络!” 陈酒喉头干涩,“你要给谁送信?” “给你。红天使,有一句给你的口信。” 女子的笑容越来越大, “广省肇清市鼎湖区,没有名叫拷贝猫的动漫屋。” …… 烟尘弥散未消,平原上一片血腥的荒芜。 原本覆盖着厚厚雪白的平坦冻土,被从天而降的小型陨石雨砸出了四五个深坑,方圆数里内的积雪都被滚热的气浪一扫而尽,裸露出深褐色的肌理。到处都是残破的铁壳、折断的铳炮,那面鸢尾花将旗埋在烂泥里,只露出烧焦的一角。 哗啦! 一个小土堆抖了抖,探出一只布满伤痕的巴掌。黄南塘奋力拔出身子,抖掉满肩尘土,颤抖的手指拈出一根皱巴巴的黑兰州香烟。 拇指和食指一搓,指尖的丹火只闪了一下便熄灭,烟都点不着。 “油尽灯枯了啊……” 黄南塘露出苦笑,屁股往土堆上一坐,佝偻得厉害。 轰轰轰…… 一辆摩托咆哮着驶来,轮胎卷起一溜张扬的烟尘,最终一个急刹车停在黄南塘面前,凶猛劲风拂过鼻头。 宫商手心翻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了中年人嘴里的香烟。 “谢了。” 黄南塘深吸一大口,缓缓吐出。 “黄大仙,你还真能招陨石啊?” 宫商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深坑,坑里躺着几块半熔的石头碎片,色泽暗红。 “《参同契》内丹篇,龙虎两弦章。偃月法炉鼎,白虎为熬枢;青龙与之俱,汞日为流珠……总之,是一种呼应天穹,借傍造化的法门。我的加持品质不够高,修为才二百年,拼了一条老命也只能招来几颗小的,而且必须得自己当阵眼来定位,换句话说,是近乎同归于尽的法子……这几颗都没落歪吧?” “空了一颗,剩下的都落在了敌人的主阵地里,没怎么误伤到咱们的人。各部各军正在乘胜扩大战果,你要回去指挥么?” “扫尾而已,他们应付得来。我先歇一会儿。” “那你抽这个,劲大。” 宫商掏出一只没标签的铁烟盒,丢给黄南塘,里头是四五根纹金滤嘴的香烟,烟叶烁然。黄南塘抽了两口,脸色立刻振奋了些许。 “精良品质的恢复型香料?效果不错啊。” 黄南塘瞅了瞅烟盒, “你有这份本事,该是个文补子的,怎么偏要套个不合身的武补子?扇子生唱武戏,迟早会崴脚的。” 苦舟的文武补子,是以个人面板为基础,对摆渡人做出的综合评价。评价标准并不复杂,甚至称得上粗暴简单: 将加持和技能综合在一起,往天平上一摆,实战能力更强的武斗派,就是武补子;更富有创造性的技术流,便是文补子。而苦舟也是根据这些补子来分派不同类别的事件,让前者去执行打打杀杀的粗活儿,后者则负责搜集和解构知识,填充数据库……二者互为表里,共同构建了维持苦舟航行的社会秩序。 当然,补子并非是强制性的,也要考虑到摆渡人的个人意愿。一般来说,摆渡人大多会认可苦舟的鉴定,接受适合自己的补子,因为更高的品阶意味着更好的福利,更高的权限;但人多了,总会有些特立独行的人物…… “彼此彼此。” 宫商目光扫过那几个冒着烟的大坑,“这些玩意儿,也不像文补子的手笔。” 闻言,黄南塘干笑了两声,没再接茬,就这么佝偻着坐在土堆上,双手拢在袖管里,遥望长空尽头的风雪,一口又一口嘬着烟头。 “你那台蒸汽甲胄?”宫商随口问。 “屁股底下呢。” 黄南塘拍了拍土堆, “陨星落得太快,我躲不开,就让它替我挡了一劫,报废得很彻底。唉,回去之后怕是得被汉升说教好一通,也不知怎么堵上他那张嘴。要不给介绍他个好人家的婆娘?做媒这种事,还得是请我家夫人出面……” 絮絮叨叨,家长里短。 活像个田间地头的老农民,坐在田埂上,想着炕头事。 “那你好生歇着,我去帮忙扫尾。” 宫商听着没劲,抛下一句话,摩托车绝尘而去。 慢慢抽完一根烟,黄南塘伸手拨了拨脚旁边的尘土,巴掌使劲一薅,竟从土堆中薅出了半颗支离破碎的头颅! “怎么,想聊会儿天么?”头颅下巴开合,模样惊悚得像恐怖片。 “想找个烟灰缸。” “……” “其实,我只好奇一件事情。” 黄南塘摘下嘴角的烟头, “西伯利亚被开发了五年,我也在这里待了五年,你的跟脚底细我一清二楚。私通边疆物种虽然是死刑的重罪,但兔子急了也咬人,你就不怕我撕破了脸,把你的存在跟上头一捅,来一招鱼死网破么?苦舟对付大衍三千界内的害虫,风格可一向是雷厉风行,来处理的至少得是一个六品,甚至五品……” “是么?” 头颅咧了咧嘴角, “求之不得。” …… 星·二十六位面,东欧平原,原莫斯科地区。 曾经富饶的沃土如今寸草不生,热沙、风雪、沼泽交替错落,毫无规则可言,好似一副胡乱拼凑的拼图。而莫斯科城就坐落在其中,安静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城中钟塔的塔顶, 一道挺拔人影凭空浮显。 大背头,短马褂,金丝眼镜,发型一丝不苟,服装妥帖整洁,肩头的虎皮鹦鹉摇头晃脑,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里映出沉睡的城市。 “就是这里。” 中年人扶了扶眼镜,投下目光。 大小城门列次敞开,街道纵横,停着一辆辆马车驴车推车。小摊的蔬菜瓜果一应俱全,砧板上摆着新鲜肉食,饭馆门口飘出饭菜浓香,充满了生动而鲜活的人气…… 但, 有人气,却一个活人活物都没有。 所有生命仿佛都在同一刹那被突然抹去,徒留旧日城郭,定格在最繁华的瞬间。 “呵,睡得倒挺香。” 塔楼顶上,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挥了挥巴掌,身旁悬挂的钟椎自行摇动,重重敲响了数吨重的铜铸大钟。 “醒醒,出来接客。” 钟声响彻天空。 整座城市似乎跟着颤了一下,微微晕开波纹般的涟漪。 “醒醒,出来接客!” “醒醒,出来接客!” 虎皮鹦鹉鸟喙开合,吵闹叫嚣。 7017k 第五十四章 送钟 鸟语随钟声一同扩散,遥遥回响。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整座城市依旧是一真空般的寂静,涟漪阵阵不止,仿佛被风吹动的泛黄照片。 “睡得死,还是不敢醒?” 中年人嗤笑一声, “旺财,把它家拆了。” 一边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琥珀核桃,鹦鹉啄了两三颗,喷着焦糖色的渣子,冲着脚底的城市再次开了嗓子,尖锐而清亮: “天龙吐雾,地龙翻身。蛟龙嬉,黄龙蜕~” 【鹦鹉(壮年)】 黄山,无草木,多竹箭。有鸟焉,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鹉。 ——《山海经·西山经》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 ——祢衡《鹦鹉赋》 契约召唤物 技能 主动技能:【巫喙】【巫诅】【巫咒】【学舌】 被动技能:【明辉】【鸾衣】 品阶:六品 成长极限:六品~五品 地动山摇! 诅咒的巫语字字如刻,声量声调远胜钟音,甚至飘到了城外。 霎时间,旧城四周,风雪如沸,沼泽沸腾,热砂崩塌……原本就混乱不堪的地貌拼图像是挨了一锤似的,更加支离破碎,甚至有一条条沟壑裂谷横生,喷涌的熔岩直贯天空。 但, 莫斯科城完好无损,壑谷裂到城墙下,好似水中捞月一样,就这么穿了过去。 “井口结界……招人烦的玩意儿……” 马褂中年人面无表情,眼底却闪过一抹浓重的烦躁之色。 边疆物种的高下尊卑,取决于所谓“血统”,就像自然界中,食肉猛兽天生便是猛兽,食土虫蚁天生只是虫蚁,再强壮的傻狍子遇上幼年东北虎,也没有反杀的可能性。 作为血统低劣的中下级别边疆种,一般的红使徒成长到头,也就相当于苦舟的六品,甚至还不如他肩上这只鹦鹉。但论招恨的程度,这个劣等种族在戍边摆渡人的心里头,绝对可以排进前十,因为它们的天赋结界,重叠现实的梦境井口,能像蚂蚁溃堤一样缓慢蛀空“现实”,动静又相当隐蔽。一个不留神,或许边疆某条小防线就会被掏成筛子。 中年人是去过边疆的,了解“虫洞”的危害。一个位面,他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他担忧的是这件事对星罗馆的恶劣影响。 星·二十六归属于三光中的“星”辖区,本位面一应事宜,包括但不限于资源开发、信息搜集、检测监管,大方向上都由星罗馆安排负责。而红使徒蛀咬现实,也是需要时间的,这么大一个虫洞,一只至少得啃上数百年…… 换句话说,星罗馆居然让一只边疆物种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寄生了数百年,也抓瞎了数百年! 这个关头,爆出这种破事,只会让本就风雨飘摇的星罗馆雪上加霜。 “调一下星·二十六的岁月史册。”中年人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骨。 鹦鹉张嘴一吐,面板纷呈。 中年人只看了一眼,额头青筋微跳: “傻鸟,给我看,又不是给理事会看!我要内部版的,真账本的那套!” 鹦鹉哆嗦了一下,急忙换上。 “十五世纪以前,由于本位面基本按照正常历史走向发展,超凡人物鲜有出没,各国宗教神话欺诈性大,炁量低,价值低,故开发力度较小,且局限于明国境内……十五世纪中期,东欧、北亚出现异常,根据四品摆渡人许云归的判断,异常危害性较低,开发价值依然不高,初步探索后便暂时搁置……暂时搁置……” 中年人眼角抽了抽,继续往下看: “十六世纪中期,本土特殊矿物红水银问世,开发力度加大。东欧、北亚的异常依然存在,根据四品摆渡人许云归的指令,当以明国为基本盘,以红水银矿及富饶地区为优先……1660年,西伯利亚出现超大型红水银矿藏,我馆迅速投入力量……一切局面尽在掌控……嘶……” 看到这句话,中年人几乎压不住火,咬着牙狠狠吐出一口气, “十五世纪中期,也就是二百年前……我要是没记错,那时节许云归刚离开青要山,三跪九叩拜了我父亲的山头,父亲夸他办事稳重,不添麻烦……真是好一个不添麻烦!” 他重重一挥袖,扇散了虚幻的面板栏。 “现在就给陈伯发口信,两件事。” “第一件事,彻查星·二十六的相关人等。不是我阴谋论,这关头,这破事,太巧了,说不定就是有人阴谋害我星罗馆。先从许云归开始,他随我父亲去了边疆,正好方便查证。” 第二件事,尽快托人把这件事压下去,绝不能惊动理事会,给那些落井下石之徒可乘之机。至于托谁……奎木狼的寿辰赶不上了,我记得,亥朱儿有个死了四个老婆的孙子?让陈伯替我三妹去求亲。陈伯尽管放手安排,用不着和我三妹商量,养女人就是留着用的!” 鹦鹉却摇着艳丽的脑壳,声音吵闹: “断了,送不出;断了,送不出。” “哦,对,结界隔离……是我心火旺了,还是先除虫。” 话音刚落,中年人突然一跺脚。 几条蟒蛇般潜在大钟阴影里、悄悄覆上来的触手被震得粉碎。 “终于憋不住露头了?”中年人冷笑一声。 似乎是应着他的话似的,潋滟骤然变得剧烈,异变横生! 以钟塔为中心,四周的建筑瞬间拔高、拉长,变成一条条粗大而扭曲的触须覆了上去,蠕动的屋瓦好似鳞片。中年人嘴角挂着冷笑,任凭中塔被畸形的触须团团覆盖,遮天蔽日。 一袭大红长袍浮出其中,红宝石一般的眸光直直打在中年人脸上。 它在笑,笑声如嘶吼,如呓语,如铁片刮蹭,如跑调的交响曲。 “你很喜欢敲这东西?” 红袍指了指铜钟, “送你了。” 中年人冷眼望着它,戴上眼镜,用中指往鼻梁上推了推。 身影一闪。 大红袍支离破碎,彻底消散一空。 7017k 第五十五章 巴别塔顶 触须四面如壁耸立,蠕动的鳞片间透出些许诡异的弧形光泽,质感粘腻而湿润,如同反光的鱼眼睛。 鹦鹉腾空而起,在主人头顶盘旋。 中年人缓缓回过头,搓了搓手指,搓散了黏在指尖的一小片衣角。 “晦气。” 目之所顾,刚刚才如泡沫一般泯灭的肥大红袍重新聚拢,衣摆变得更加褴褛破烂。 “成年的红使徒,已经完全达到了六品标准,而且,‘库存’看样子不少啊。也是,几百年,怎么都够你把自己填满了。” 中年人解开袖扣,一节一节挽起袖子,拧了拧中指上分外醒目的戒指,旋即攥紧拳头,骨节跟一串爆豆子似的, “经验告诉我,对付你这种东西,怎么糙着来怎么管用。全打烂就是了。”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他脚尖轻轻一点,整个人化作一抹锋利残影猛冲而去,考究的服装被剧烈振动的音爆撕扯得裂开,巴掌攥牢了兜帽,就往触须墙壁上狠狠一贯! 触须鳞片直接炸了个稀巴烂,画面令人作呕得难以述描。 灯火大亮。 骨牌声、麻将声、筹码哗啦声、酒杯碰撞声、鼎沸的人声……吵嚷声响轰然入耳,像是盖满小广告的网页一下子取消了静音。 偌大的明堂人流拥挤,罗马券柱与东方斗拱错落相衔…… 中年人面不改色,五指一攥、一拧。 戒指上亮起一抹金罡。 砰! 刚猛内蕴的庞大冲击下,那袭红袍比暴风雨中的破帆还不堪,再次碎灭殆尽,却又在几步外的天鹅绒沙发椅上凝聚成型。 而附近几十个正沉浸于博彩的鲜明人影,瞬间便炸了一空。 飘飞的袍角还没来得及落下,红袍就被一团速度快到模糊的阴影完全笼罩。砰一声震耳巨响,整个沙发化作齑尘。 又是近百个赌客就此湮灭。 砰! 砰! 砰…… 明亮而温暖的光晕下,狂热的人声被裹挟着音爆的衣角一切两断。坠地的酒杯,散花的纸牌,破裂的玻璃,罡风呼啸,红袍来往,摇晃的吊灯坠落,砸翻了满桌筹码……混乱持续了一分多钟,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啪一声, 布鞋踩在了混着玻璃渣子的酒水里。 中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绣鸳鸯的白绢帕,擦拭着其实很干净的手掌,额头不见半点汗,只是胸膛起伏的幅度稍微大了些。 “八百六十二……唔,六十八个。” 中年人环顾四周, “你这些年,吃得很撑呐。” 大堂狼藉一片,倾倒的巴洛克石柱压在被威士忌浸湿的桌布上,又被折断的蜡烛一燎烧,燃起了熊熊火焰,几成废墟,半个人影都无。 “谢谢你帮我消食。” 红袍凝聚浮起,边角烂得严重,透过破洞可以隐约瞧着下面滑腻而浓稠的黑暗,似乎有什么蠕变的东西遮盖在其中。 “客气。” 中年人呵了两声,拧动戒指。 伴着激扬惨烈的罡气,大堂碎裂剥落,场面布景浑然一变,却是一台舞厅中的盛大酒会。 肥胖敦实的公爵一手端着伏特加,另一只手揪住了商人的衣领,满嘴酒气直喷到商人那张镶着金门牙的瘦脸上,语调好似童话歌剧: “斯塔维尔,你这个狂悖的无礼家伙,卑贱的投机商人,居然敢在我的酒会上胡闹!我,弗拉基米尔公爵,基辅市的主人,巴别国的王公,将会剥夺你自以为是的一切……” 砰!砰! 下一刻,公爵和商人同时湮灭殆尽。 酒会之后,是监狱、歌剧院、大教堂、宫廷音乐会、永不休战的英灵殿……就像一幅不知叠了多少层油墨的油画,剥开一层,总有下一层。 而魂魄湮灭的数量,也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红使徒以魂魄为食,被吞噬掉的魂魄,并非魂飞魄散,而是以一种迷失自我的状态受红使徒掌控,与红使徒共生。不是它消化不了这些已经沦为盘中餐的灵魂,也不是它在享受玩弄的快感,实际上,梦境结界(蛀空现实的井口虫洞),就是以这些共生灵魂为支柱的。 所以, 用共生魂魄转移伤害,虽然能坚持一时,却是饮鸩止渴,一旦魂魄消耗到一定程度,既可以摧毁红使徒的根基,又破坏了虫洞,一箭双雕。小王爷也是心里头早就清楚这一点,才宁可选择如此打铁敲砧一样的笨法子。 况且…… 【恨天无把】 星罗馆主人在读了某一本三指厚的大部头后,一时兴起,动用至高权限亲手铸就的作品。 效果 【神罡】 【不空】:【恨天无把】的佩戴者在进行徒手格斗时,针对视野范围内的任意目标,每一次攻击必定命中,且无视品质【珍稀】及以下的防具。 【莽傲】:【恨天无把】的佩戴者在进行徒手格斗时,一招一式都会增加重量,此过程不可逆。针对某一固定目标连续出招,攻击效果将叠加,叠加不受上限约束。 目前重量:一万四千斤 品质:神话! 拳罡如蛟如龙,纵横四溢。中年人右手攥住大红兜帽,左肘往前一顶,打碎了一大片,紧接着右手握拳凸指向下猛凿,将红袍凿得全崩! “油画”又剥落一层。 但这一回,下面没有了任何色彩,只是一片坑洼风化的现实。 红袍裂成数不清的碎片,四处散落,每一片都长出了细小触须,挣扎着试图汇拢。 这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峡谷,撕裂了足有上千公里,也撕裂了莫斯科城最真实的断壁残垣,即便以五品摆渡人经过强化的目力,向下也望不到尽头,唯一的颜色只有参差崖壁上倾泄的红水银熔流。 中年人鞋底碾住一块碎片: “存货空了,是吧……” “噗!” 话没说完,那片衣角上突然蠕动出一枚布满利齿的椭圆口器,喷了好几点粘液星子,似乎在模仿彩纸筒,配合着夸张而做作的语调: “恭喜选手,成功登顶~” “……” 布鞋脚尖一拧,将衣角踩得稀烂。 散落的诸多碎布却纷纷长出口器,成百上千,众口一辞: “欢迎来到巴别塔顶!” “欢迎来到巴别塔顶!” “欢迎来到——巴别塔顶!这里,是离‘主’最近的人间!” 巴别塔,通往天国的高塔。 中年人绷着脸,似乎想到了什么,镜片后面的瞳孔骤然一缩。 同时, 脚下的峡谷开始合拢。 合拢…… 参差嶙峋的岩壁…… 粘稠倾泄的熔流…… 似乎,合拢成了椭圆? 中年人从齿间艰难迸出一个字眼: “艹。” 这分明是一张口器状的嘴巴,一张庞大到足以吞食一个国家的嘴巴! “这些年,我是吃撑了。” 红使徒笑着说, “但,我伟大的主……牙缝都不够塞呢。” 7017k 养病,咕一下 唔,放心,不是焦虑症、抑郁症这类心理方面的疾病(作者和读者应该都最怕这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病,小毛病,链球菌感染……十多天前查出来的,吃了一周的消炎药,但不知道为啥,数值基本没怎么降,才从五百多降到了四百多……健康人的标准好像是二百以下…… 这两天把药停了,说是怕产生抗药性,结果扁桃体和咽炎同时开始作妖,还变得特别嗜睡,一天能睡上十几个小时,醒的时候脑袋也特浑,憋不出来东西……按理说,人得这种病不该嗜睡的,只有禽类感染了才会嗜睡,我也搞不懂为啥,我又不是鸡鸭鹅(苦笑)…… 最近的剧情相对比较重要,这个副本本来毛病就挺多的,这种集中不了注意力的状态下,我也害怕彻底砸了包袱……现在是半夜两点半,我写了一千出头,但这一章计划的东西多了些,没法断在两千字的最低标准线上,白天还得去趟医院,实在不敢熬了……就先咕两天,晚上(8.13夜里十二点之前)恢复更新…… 我的更新是大问题,我也清楚……按理说,我这个速度,在网文圈应该混不下去的,能稍微有点儿成绩,全是靠各位读者老爷的厚爱……真的很感谢…… 咚咚咚,磕头赔罪……qaq 《从津门第一开始》养病,咕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章 雷部 “主,不属于这个世界。” “主是混沌的子嗣,来自于遥远的时空彼岸,来自于莫测的星空尽头。” “当主降临之时,日月群星为之移位,湖海江河为之沸腾。主的双手,落在南方的大海上,击沉了亘古未变的陆岛;主的毛发,落在西方的大洲上,使其草木繁盛葱葱郁郁;主的楞伽,落在离太阳最近的草原上,让那里终年炎热;主的头颅,则落在了北方的冰雪间,于沉睡中改变了这里的一切。主的躯干血肉广撒七洲四洋,化作珍贵的矿藏,用永不熄灭的火焰临幸愚昧荒蛮的万物……” “哎,停一下。” 陈酒屈指弹响刀柄, “你的主这么牛逼……额,这么厉害,怎么还碎成了肉馅呢?” “……” 瓦西里萨一时语塞,半晌,嘴唇稍抿,“教义没有细讲……” “算了,你继续。” “升上天国前,我是一个牧民的女儿,一个商人的妻子,或许还有几个孩子……我记不太清了。我们的国家对主的血肉并不陌生,当时,我们称其为‘石火’,因为它来源于岩石层。我丈夫的家族就是靠贩卖石火起家的,已经延续了数百年。贵族王公们尤其喜爱这种燃料,它无烟,轻便,漂亮,远胜一切柴米炭油。那个年代,用石火照明和烹煮食物,是身份高贵的象征。” “我们如此亵渎,主却不曾降罪,而是包容了我们的愚昧无知。祖祖辈辈,多年浸润,主的血肉早已糅进我们的血统。” “起初,没人在意到身体的变化,只不过是寿命延长了些,疾病减少了些,不再畏惧寒暑,不再轻易丧命于野兽之口……量变是潜移默化的,质变却突如其来,几乎在同时,我们受到了主的感召,脱离了凡人躯壳的束缚。但主依然在沉睡,虔诚的信徒们迷失了方向,终日迷茫如牛羊。” “然后,红天使降临了。” “红天使用福音和教义来度化我们,用新道德新秩序取代了旧道德旧秩序,敞开天国的大门,并将主的真名告知虔信者……” “真名?”陈酒眼皮猛地一抬。 瓦西里萨稍微顿了顿,火红的眼瞳覆上虔诚而狂热的光芒: “门之匙。” …… “这不是门之匙。” 城市坍塌,山崩瓦解,升起一颗硕大无朋的畸形头颅。 这颗鲜红头颅被兜帽似的皮质完全包裹住,上面覆盖着一只只的囊肿丝状肉泡,闪亮如灯泡,只露出无底深渊的口器,瀑布般倾泄的红水银好似牙龈间的血流。 鹦鹉身躯膨胀,化作一只斑斓的巨鸟,用爪子勾着中年人的袖管攀上高空。显出【鸾衣】法相的仙禽翅展足有数里,堪比一片乌云,和头颅一比,也小得仿佛蚊子。 中年人瞳孔紧缩,盯着下方的巨口, “门之匙是高等边疆物种,数量稀少,我虽然没亲眼见识过,但星罗馆和苦舟密档里,都有这个族群的详细条目。【囊肿灯泡】和【深渊之口】的确是高等物种门之匙的独有器官,可是又具备了大量红使徒的外表特征……不会是个杂交种吧?” 一念至此, 中年人眼光骤冽: “冲下去!” 鹦鹉一声嘹亮长鸣,迎着深渊俯冲而下! 中年人单手叩在胸前,掐了个指咒,周身光华霎时大放,变得气宇轩昂,面似夜叉,粗壮雷光盘踞如龙蛇,附着在了古朴大气的锁子盔甲上。 加持【雷部·霹雳戮伐将军】 巨禽滑过头颅,雷光如神犁,切割开了囊泡肿胀的皮质。 头颅上的一枚枚肿泡相继破碎,长出数不清的触须裹了上去,但动作却显得痴傻又迟钝,只扫落了几片五彩尾羽。 巨大口器一阵蠕动、收缩, 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居然像个……吃痛啼哭的婴儿? 哗! 一击既中,巨禽回归天空,绚烂的翅膀扇碎了漫天风云。 中年人手里捏着一只小囊泡,一跳一跳的,仿佛搏动的心脏肿瘤。 “鉴定。” “正在评测中……鉴定目标:【不知名边疆物种的器官】,预估分析时间:五分钟。” “太慢了……” 中年人一皱眉头,向下望去,深渊巨口正以每秒近千米的时速飞快拔升! 汹涌的雷海泼洒浇落。 头颅吼声更甚,速度却反而快了一筹。 见状,中年人咬了咬牙,空着的那只巴掌在脸庞上抹了一下。 “那就我自己来鉴定。” 就跟变脸似的,他脸上又长出四只雷光闪烁的狭长眼睛,细小的篆文在六目眼底浮沉。 【雷部·伏雷博士】 【雷部·掌簿判官】 “呼……” 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摇头散去头盔护额,指甲在额头上划破一条血口,又将手里的肿泡对准伤口重重一压。 二者瞬间融合,也看不清是肿泡挤进去的,还是伤口吸进去的。 中年人六只眼睛同时一凸,裹满血丝,黑血涌出眼角,小拇指粗细的青筋根根暴绽。 僵持了几秒钟,他五官一皱,张嘴哇地吐出一团模糊的肉团。 “哈~哈~” 中年人满头冷汗,嘴角却一翘, “没有‘知识’,空有疯狂的本能,果然是头杂交种。” 边疆物种复杂繁多,能力外表千奇百怪,但不论高等物种【门之匙】,还是中低等的【红使徒】,又或者别的什么,都属于智慧生物,拥有来自混沌的所谓“知识”。杂交种却恰恰相反,不同层次的边疆物种孕育出的子嗣,力量能力且先不论,盲目痴愚才是底色。 而且, 中年人冒着极大的风险,换取来的信息,当然不止这些…… 深渊巨口在眼帘中不断放大,中年人却将目光投到了碎布一堆的红使徒身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视线,破布的口器中央浮出一只只鲜红眸光,直直对视过去。 “不管这是你主子,还是你亲戚,你的算盘都要落空了。” 话音刚落, 中年人主动解开上衣,脱去袖管,笔直下落,旋即被巨口吞噬。 万籁俱寂。 下一刻,地底亮起灿烂的雷芒。 头颅底部的血肉被撕开了一角,巨木般的雷柱支撑起一片狭小的空间。 身着锁子神铠的中年人埋下身子,用肩头脊背顶着聚拢而来的滑腻触须,双掌握在一柄刀上。 环首刀插在血肉中,锈迹斑斑,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 7017k 第五十七章 开锁的声音 【生锈的环首刺马刀】 刺马剑,凡七十二炼,有类尚方斩马,兵之佼佼者也。宜豪侠横行,奔命陷阵。 效果:??? 品质:??? 这是一柄近乎完全锈蚀的古刀,厚脊,单刃,样式古拙,柄长三尺刃长六尺,外表上看只不过是个有年头的老物件,瞧不出什么神异。 靠近刀镡的脊面上模模糊糊刻着一排篆文,漆色黯淡剥落,仿佛风化的骨头,只能隐约辨认出“过河卒”三个字。 由于年代太古老,麻绳皮革材质的刀缑已经彻底腐烂,露出坑坑洼洼的刀茎。 也不知怎的, 中年人双手一握上去,缠绕雷光的掌心便被直接磨掉了皮肉,森然白骨惊心触目,戒指在食指骨上压出一个清晰的凹痕。 “嘶……” 中年人脸颊紧绷,奋力拔刀! 全长九尺的斩马大刀,放在凡人手中,已经是绝难操持的猛士重器,可跟一张深渊巨口吞天吐日的头颅相比,也就是根汗毛差不离。 但只这么一碰, 血肉周围便霎时浮出粗壮的根络,触须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疯狂扭动着、抽搐着,沟壑顺刀口蔓向整颗头颅,大大小小的囊泡一连串炸开,仿佛一件布满裂纹的陶器。 “没错……没找错!” 中年人脸色发白,大口喘着粗气,赤裸的上半身肌肉虬结青筋暴兀,电弧劈里啪啦环绕。 成熟的【门之匙】,拥有比肩非四十九席三品武补子的实力水准; 而眼前的杂交种痴蠢归痴蠢,毕竟是门之匙的直系子嗣,虽然缺乏“知识”,四分五裂,却也堪比五品武补子中的佼佼者,而且被疯狂的本能驱使,好比五岁幼儿坐在火箭车的驾驶室里,更别提边疆物种本身自带的强大侵蚀性。 所以, 中年人横贯深渊,一路闯到血肉底层,也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的,看上去只流了些汗,内里实际上已经虚亏见底。 汗水从下巴滑落,中年人舌尖卷出一枚金箔包裹的丹药,用后槽牙恶狠狠碾碎。 【魏氏金液大还丹(消耗品)】 代表丹鼎派外丹最高成就的仙丹之一,以六一泥、赤土釜、玄黄石、神仙骨烧三十六年而成,须佐以纯金服食。 效果:【万古丹王】 品质:神话! 中年人原本梳理整齐的大背头,豁然一炸,呈青红二色,如剑戟须张,当真个神威莫测,面容狰狞活夜叉,盔甲烨然真神官。 五品摆渡人,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已然算得上位列仙班! 以中年人为轴,烁然雷浆跟不要钱似的,狂波怒浪般扫出半圆的真空。 【雷部·三五铁面火车将军】 【雷部·霹雳典籍功曹】 【雷部·制雷挥钺上命使者】 【雷部·黑面神荼大神】 【雷部·降雹力士】 【雷部·金精青思仙娘】 【雷部……】 星罗馆财大气粗,又有一个名列四十九席的老子撑腰,再珍贵的加持对他来说也不算值钱,大可以把个人栏填个满满当当。 但,底子摆在那里,这些雷部加持,他原本是无法一起动用的,可有【金液大还丹】催化,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当年把你砍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德性,也不清楚这把刀的主人,但我能确定,你在害怕它。” 煊赫如神的中年人用白骨手掌死死攥住刀柄,奋力一扭! 沟壑崩碎。 头颅崩摧。 同时,声势浩大的雷光顺裂纹上蔓,撑裂、照亮了整座深渊。 “哇!” 头颅居然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啼哭,虽然声音模糊像极了嘶吼,但的的确确是啼哭。 在大半个深渊已经土崩瓦解的情况下,它向上昂然一升,居然愣生生撕裂出一团囊泡,裹起红使徒的碎片便要遁逃。 “还挺讲义气的。” 噗一声轻响,斩马刀终于拔了出来。 倒不是中年人“力气”够大,而是附近血肉全然被雷光消融,就像被暴雨浇打的烂泥,根本咬不住生锈的刃口。 中年人抬手对准那一团囊泡,雷浆垂落。 劈里啪啦! …… “主的真名为门之匙,主是开启神圣审判之门的钥匙。当审判之日降临,主将从沉睡中苏醒,也必将迎来死亡。” 潮湿而炎热的洞窟里,瓦西里萨仰着头,嗓音悦耳而清晰。 “这倒是新鲜。” 陈酒愣了一下,饶有兴致地问, “审判之日降临,死掉的却是你们的主。被审判的不该是像我这样的罪人么?” “狭隘,自负。” 瓦西里萨摇摇头, “只有人类臆想出的伪神,才会保留这些人类的劣根性。主是仁慈而博爱的,主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最终意义便是牺牲,主将用自己的牺牲来度化整个世界。” “当审判之日来临,无论虫豸还是人类,所有生命都将乘着红天使的羽翼升上天国,到时候你也不再是罪人,因为你的罪,主已经替你赎了去。” “呵。” 陈酒扯动嘴角,“到时候,我也就变成你这种烂东西了吧?” 话音一落, 凤图刀在女子光滑手背上掀开一个口子,流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粘稠的红水银流质,隐隐露出蠕动的细小触须。 “躯壳而已。”女子面不改色。 “可惜了。”陈酒摸了摸胸口,“我对自己这副躯壳,还挺满意的。” 许是蹲累了,陈酒在女子面前一屁股坐下,稍稍俯下身子,两张脸庞对了个正着。 他摸出一支烟咬在嘴里,看了眼几步之遥的红水银湖泊,没点燃,聊胜于无咂摸着滋味儿, “审判来审判去,你们所谓的审判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锁开了,门当然便开了。” “那就是没有具体日期咯?” “不需要。”瓦西里萨轻声回答,“虔诚的信众听得到锁开的声音。” 陈酒挑了下眉毛,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被对方打断。 “嘘,你听。” 女子歪了歪头,一抹灿金发丝黏在脸蛋上,显得格外妖娆。 她巧笑嫣然。 “锁开了。” …… 铛啷一声响,锈蚀严重的斩马刀摔在石头上,断成了几片。 第五十八章 边疆审判 皮肉磨损殆尽,两只凄惨手掌只剩下了些许经络挂在骨头上,就像缠着草根的枯石。更奇怪的是,伤势明明不算太重,瞧着应该好治,【神话】品质的仙丹却也一时奈何不得。 中年人垂着双手,盯住了那些刀片,脸色精彩又难看。 他也没成想,自己只是随手一丢,这柄威能莫测来历也莫测的神秘古刀,便这么……摔了个粉碎。 “这算什么?寿终正寝?” 中年人抬了抬颤抖的指尖,挑起几条细小雷蛇咬向散落的刀片。 “回去好好琢磨一下,总能研究出些东西……” 嗤~ 没等雷蛇落嘴,刀片化作一束束铁光远去,声如破帛,留下的尾痕扭曲了空气,快得令人乍舌,中年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我帮你翻译一下,它应该是在说:你不配。” 一个令人生厌的嗓音响在旁侧。 中年人冷笑着扭头,目光投向了那一团蠕动抽搐的囊泡。 “命都快没了,还有胆子跟我贫嘴?” “命都快没了,当然得多贫几句嘴。” 囊泡色泽鲜红,包裹着破烂的碎布衣角。 经过雷霆配合古刀的一轮清洗,庞大头颅深渊巨口几乎一起灰飞烟灭,这已经是红使徒和杂交种最后遗留的组织。 鹦鹉缩小回了原本的体型,叼着衣服披到了中年人身上。 “要是我没猜错,你潜伏在星·二十六,就是为了这个所谓的‘主’。” 中年人一颗一颗系着纽扣, “它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星·二十六位面与边疆并不接壤,你冒险偷渡,来找一个没脑子的、严重受创的杂交种,又是图什么?” “唉,主不主的,那都是糊弄信徒的,谁让它是我三舅呢。” 中年人:“……” 红使徒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也难为它那些古怪口器能发出这种声音,“家里长辈脾气倔,当年和高位种族的混小子厮混,生了这么一个孽种,天生就是个痴傻智障的货色。有一回,它越过你们的边疆去偷吃……哦,那年头好像还没设什么边疆,我也不清楚,当时我还没破壳……反正,从此就不知下落。” “家里长辈愁啊,哭啊,闹啊,我捱不住,只得过来打探。毕竟是自家亲戚嘛,血浓于水怎么都得讲究……” 劈啪! 雷光悍然砸落,炙得囊泡一阵抽搐,也堵住了红使徒喋喋不休的胡扯。 “净是屁话。” 中年人阴着一张脸。 三舅? 长辈? 血浓于水? 又不是在演黄金档苦情剧! 他是去过边疆的,待的年头也不算短,了解边疆物种的生态圈。那是一套完全悖于常识的另类秩序,比金字塔更加森严,也比丛林更加割裂更加混乱,道德伦理更是全然不同。他甚至相信,要不是红使徒潜伏了多年,获取了大量人类记忆,它甚至都没机会认知到“亲情”这个概念的存在。 “这头杂交种挺有意思的,按规矩,我该留你俩一命,拘回去交给‘潘多拉’的疯子们解剖。但这个位面的事,最好还是死无对证……所以,你就给你亲爱的三舅陪葬吧。” 雷声大作。 火发青面的雷部神将在中年人背后浮显,三头六臂抡开锤钻,重重敲碰,雷电从其中流泄,瀑布般泼打在囊泡上。 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情况陡然而生。 红使徒顶着雷击,居然张开了锯齿口器,开始从内部疯狂啃咬起包裹自己的囊泡!一片片鲜红衣角大快朵颐,好似争夺鱼食的鲤鱼群。 中年人皱了皱眉,一张不甚讨喜的年轻脸庞在脑中闪过,方框镜片反着亮光。 “根据战争记录和我们的研究,基本可以确定,边疆物种存在着同类相食的习性。这种吞食是向下兼容的。” “换句话说,高等血统捕食低等血统,可以巩固本源,补充能量,且没有任何副作用;血统相近的物种之间相互吞噬,大概率引发畸变反应,甚至可能就此崩溃;至于低等血统反食高等血统……这种情况太过稀罕,没什么资料,我判断,大概会因为消化不了,短时间内迅速滑落成畸变种吧。” “你问吞食前后,边疆种的能力会不会有变化?前两种情况应该不会,毕竟要么完全消化,要么扑街死翘。最后一种我也不好说,毕竟实在是缺少样本分析。如果星罗馆有这方面的收获,希望能交给我们,潘多拉会支付相应的报酬……但贵馆家大业大,估计也瞧不上我们这帮臭老九的钱包。有时候其实真挺羡慕边疆种的,没有货币,没有阶层,没有那些庸俗的伦理,老子管教不了儿子,儿子也不用装出一副孝顺模样,摸光老子的口袋……小王爷,你说是吧?诶,你脸色怎么不太好看啊?” 中年人晃了晃脑袋,晃碎了那副招人烦的眼镜,注意力回到了垂死挣扎的红使徒头上。 “饮鸩止渴罢了。” 实力的天堑清晰横在中间,他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随手从袖管里扯出一张青纸朱砂符,任其无风自燃。 雷弧托着纸灰洒落于囊泡,红使徒吞食杂交种残躯的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变得磕磕绊绊,就像是卡带的胶片。 同时,雨点般的狂雷愈演愈烈。 大部分碎布与整个囊泡一同化作焦糊的灰土,最终也没能完成吞噬,只靠十几片衣角勉强凝聚出了一袭飘摇不定的残袍,长着几颗黄豆尺寸的小肿泡,咧着半张合都合不拢的口器,比烟都轻薄,似乎下一秒就会自行分崩离析。 中年人闪身滑步,动若雷霆利箭! 套在骨指上的戒指叮当作响,裹挟着万钧劲头,凿向了对方那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 而红使徒避也不避,挡也不挡,就这么愣愣杵着,眼底的疯狂汹涌吞没了理智,即将滑向杂交种的深渊。双目彻底失去光彩前,它挣扎着吐出一个古怪又晦涩的发音。 中年人压根没听过这种语言,却不知为何听懂了这个词。 “开门。” 开门?开什么门? 念头刚刚升起,凶猛的拳劲落在一面光滑镜子上,打出微微的涟漪。 “……” 中年人吞了口唾沫,满眼不可置信。 这哪里是什么镜子,分明是一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眼瞳! 湿润的瞳膜眨了一下,映出中年人惨白的脸庞,也映出层叠的星云,倒挂的银河,没有尽头的亘古星空。 中年人呻吟了一声,细如蚊呐, “边疆……” 嗤啦! 没等他搞明白状况,眼瞳突然被一抹陨石环般的剑光劈开,山丘一样庞大的边疆巨兽从头颅到尾巴眨眼间裂成了模糊的两片。一个略显佝偻的影子落在巨兽头顶的犄角状器官上,好似粒渺小的灰尘落在了山巅。 黑红唐装,绢皂鞋履,深重的法令纹刻开了棱角枯瘦的面容,使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下耷拉,显得格外威严冷酷。 左眼生重瞳,右眼覆白翳。 一亮一盲。 “父亲?” 中年人绝望似冰的眼神终于融化了些许。 王天贵看都不看自己的儿子,左手盘着两颗包浆鲜亮的核桃,阴沉的目光望向了中年人背后那数米高的虫洞。 虫洞那一头,沟壑纵横,风雪苍白。 “这是怎么回事?” 7017k 第五十九章 围点打狼 ??星空雪原遥遥对峙,王天贵面无表情盘着核桃,鲜亮包浆积了厚厚一层。 ??“星·二十六?” ??他回过头,那只灰蒙蒙的翳眼瞥了眼中年人,“你就是这么看家的?” ??“儿子有错。” ??中年人低眉顺眼,心里发苦,有心解释却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开口。 ??王天贵点点头,也没多责备,只是不咸不淡抛下一句话: ??“努努力,尽快再给我生个孙子吧。” ??中年人愣了一下,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小王爷,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星·二十六位面内哪儿来的红使徒?它又如何开辟了连接边疆的捷径虫洞?要是我没记错,‘开门’可是高等种族【门之匙】的天赋法门。” ??中年人有些僵硬地扭过脸,正对上一张笑眯眯的脸庞。 ??姣好白皙,面若好女,单看外表也就二十岁出头,要不是凸出的喉结和沙哑的嗓音,怕是真会被认成女人来的。 ??对方身后几步,一道道高矮不一的身影林立,都是星罗馆的熟面孔。 ??这些人倒是没关注小王爷,而是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对面。 ??数不清的畸变怪物隔着虫洞,盘踞在星空另一端,或七彩斑斓,或血肉模糊,或雄伟如山,或飘渺如烟,形成了一条奇形怪状的另类银河。而刚刚那头被王天贵一剑斩杀的庞大边疆种,那只让中年人战栗的瞳孔,在其中也算不上多突出的浪花。 ??双方都盯住了横在中间的虫洞,像是两群对峙的饿狼,同时咬住一只剥洗干净的肥羊。 ??“许大哥。” ??中年人耷下眼皮,抿了抿嘴, ??“这只红使徒吞噬了一头具有门之匙血统的杂交种。潘多拉的人跟我说过,低血统边疆种逆食高血统,会发生未知的异变,掠夺天赋大概便是其中之一。呵,我这也算支持科研事业了吧。” ??“那样不是也会变成杂交种么?” ??“对于死间来说,值了。” ??事到如今,中年人也差不离摸清了红使徒的算盘。 ??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当枪使了。 ??一般而言,血统驳杂的杂交种可以同时获得来自两方的部分天赋,至于具体获得什么,得结合诸多因素,包括但不限于交配时的环境,状态,浓度,体位,参与者数目……越是珍贵高等的天赋,比如【门之匙】的【开门】,概率越低。 ??而且,绝大多数天赋法门都是要靠“知识”来支撑的,杂交种天生愚盲,就算有了天赋往往也无法使用,只是空有恐怖的外壳。所以,哪怕明明早就知道杂交种具备了【门之匙】和【红使徒】的双重血统,中年人也不怕对方能张开梦境结界,或者“开门关门”。 ??但,吞食似乎不太一样…… ??虽然没有严谨的研究,但他推测,低血统边疆种吞噬了高血统之后,天赋的突变和“知识”的丧失之间是存在一个时间差的。而红使徒从一开始,就不认为畸变种能击败自己,恰恰相反,它要的正是自己击败五品水准的畸变种,给只有六品的它制造吞噬的机会,趁机完成“开门”,将星·二十六从安全的腹心位面变成离边疆只有一步之遥的边缘位面! ??“这样啊。” ??许云归啧了两声, ??“小王爷,不是哥哥数落你哈,你办事一向稳重踏实,怎么能出如此严重的纰漏?老爷子在边疆这边已经够辛苦了,都多大的年纪了,还得替子孙背债,你又在家里添乱添堵的……” ??“弟弟年纪轻,当然不如许大哥靠得住。”中年人皮笑肉不笑,“但边疆种在星·二十六位面藏身的年头极久,红使徒也已经埋伏了数百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怪也得先怪当初负责这个位面的王八蛋,怪不到我头上。许大哥,你说是吧?” ??“嗯,也不知是哪个不负责的王八蛋。” ??许云归面不改色。 ??中年人扯了扯嘴角,望向前方那道黑红唐装的威严背影,适时换了个话题,“父亲怎么带着大家过来了?可是提前得了消息么?” ??“没有,是青要山通告说,这个方向有大量边疆种莫名聚集,派我们过来查看。你也知道,边疆十分之一的防线,现在是归他们管。” ??说起自己的老东家,许云归脸上毫无异色。 ??“是倒没错,可神武罗不是没在边疆么?”中年人盯着对方的脸,“留下几个喽啰,也敢支使父亲趟雷?” ??许云归撸起袖子,漏出胳膊上的一个肿红烙印, ??“人家可不卖星罗馆的面子,只当咱们是贼配军,屋檐太矮,老爷子也没办法。” ??“呼……” ??中年人重重吐出一口气,“幸好父亲来了,得赶紧把‘门’堵上,否则让边疆物种顺着星·二十六直插大衍腹心,那可就……” ??“它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许云归指了指对面的银河,“老爷子和秋官碰出来的伤,也还没好利索呢……” ??突然,许云归和中年人同时一激灵,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老头子收回目光,单目重瞳微微一眯眼,凌厉的视线越过漂浮着大块畸变血肉的星空,定在了虫洞内的红袍上。 ??核桃一捏,剑光如虹! ??几乎同一时间,银河冲出一只类似蝴蝶的斑斓生物,主动撞上了剑光。 ??旋即,边疆种群涌动如潮。 ??…… ??“我可不想变成傻子……” ??门口的肥大红袍虚幻近无,仿佛海市蜃楼的叠影。红使徒看都不看星空中的惨烈光焰,举了举袖子,半张不张的口器咧开一个惊悚而疯狂的笑容。 ??顿了顿, ??它轻轻吐出一个扭曲的发音: ??“关门。” ??虫洞依旧。 ??但风雪为之一滞,似乎有无形的盖子罩住了整个位面。 ??它关上了另一扇门。 ??肥大红袍寸寸虚化粉碎,最后一片衣角也彻底崩溃,只剩点点猩红的瞳光微芒,被吹散在了呼啸的寒风里。 ??而在数千里之外的落雕谷,层层岩壁之下,一个阴暗的洞窟内。 ??和苔藓腐烂在一起的被褥动了动,挤出一张肥胖油腻的脸,抓了抓头皮屑,打了个哈欠,胸前的动漫t恤都泛着油光。 第六十章 变更事件 红水银湖泊静静流淌,如同一块封着炽烈熔岩的琥珀。 说完“锁开了”三个字,瓦西里萨便也不肯再讲半句话,闭上双目,嘴唇嗡动,用那种陈酒听不懂的语言低声祈祷着什么。 陈酒一只手摩挲着刀柄,眼皮低垂,久久不语。 半晌, 他露出一抹略带自嘲的苦涩笑容, “说实话,我开始讨厌这个位面了。” 话音刚落, 陈酒反手抽回凤图刀,五尺寒芒向下一抡,祈祷声戛然而止。 旁边几步外,伢子抱着都快跟本人一样高的速射火铳,皱了皱眉: “什么神国,什么天使,什么审判降临?听着就跟白莲教的神棍们一个语气,反正我是一个字都不懂也不信。” “疯话罢了,你不用听。” “你不是听得很有滋味儿么?” 陈酒充耳不闻,故意装作没听到,扛着长刀迈开了脚步, “咱们上去。” “这就走了?” 伢子愣了一下,目光扫过四面八方的岩洞。 一个个或大或小黝黑洞窟如蜂窝般罗列,有的深邃黝黑不知所往,有的泛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有的冒出逼人的温度……而这片储量惊人的红水银湖泊,也只是未知世界的冰山一角。 “你可以继续往下,说不定还能再遇上一个没穿衣服的漂亮小娘子。” 陈酒头都不回, “我憋得慌,要上去透透气。” 背对着伢子,也背对着火亮的红水银,他的脸庞笼罩在阴影里,阴沉欲滴。 倒不是急着送情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陈酒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自己就算立即脱离红水银的隔离范围,把信息递交上去,也是迟了。他要的是尽快与苦舟重新联络上,掌握这个位面的最近情况。 锁开了,审判就会降临…… 什么样的审判?白红黑绿的天启骑士?席卷全球的大洪水?以板块为食的末日怪兽?总不可能真的是生化危机吧? 一边想着,陈酒一边加快了步伐,沿来时的岩洞返回。 终于,熟悉的一声机械音。 “叮!” “你已脱离高浓度红水银的隔离范围。” “情报上传中……” “由于传输不及时,情报已失效,无法获得相应的奖励点。” “所有摆渡人请注意!请注意!星·二十六位面正在发生重大异变!” “由于边疆物种技能【开门】的影响,本位面原东欧莫斯科地区(北纬56°、东经37.5°)发生虫洞效应,一个通往边疆的空间漏洞已经产生。请诸位立刻进入战备状态,做好应对边疆生物大规模入侵的准备。击杀使用此技能的边疆种【红使徒】,可使虫洞闭合。” “所有摆渡人请注意!请注意!星·二十六位面正在发生重大异变!” “由于边疆物种技能【关门】的影响,本位面的苦舟通道已经强制性关闭。滞留本位面的摆渡人将暂时无法回归,其余摆渡人也暂时无法降临。击杀使用此技能的边疆种【红使徒】,可使所有摆渡人获得回归权利。” “所有摆渡人请注意,事件内容更改!” “星·二十六位面内的所有摆渡人,以击杀边疆种【红使徒】为最优先。” 本次苦舟事件的唯一要求如下: 【击杀红使徒】 “参与击杀并成功的摆渡人,将获得一件【神话】品质的实物道具,或者价值相等的加持/技能作为奖励条件。” “你的原有主线苦舟事件【北海升日月】、【风雷驱夷狄】依然保留,变更为可自行选择的支线事件而存在。” 陈酒抿着嘴,默默盯住眼前的虚幻面板栏,盯了好一会儿。 “向君年发起私人会话。” “会话拨打中……” “已接通!” 几秒钟的忙音,对面旋即响起了君年的东北腔。 “陈酒?巧了,我正好要找你说道呢。你所在的那个位面出大新闻了,红使徒搞的事,听说理事会正在开会讨论处理方案……” “我接到通知了。” 陈酒语气沉静,“你了解详细状况么?” “了解一些。” 君年那边伴着一阵节奏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正在匆匆赶路, “星·二十六位面,埋了一头具有【门之匙】血统的杂交种。这头杂交种重伤分割,年代极久远,照星罗馆那边给的说法,很可能在苦舟成立之前就在了,那头红使徒是冲着它来的。唔,你问杂交种是什么?我简单讲一下……” 君年稍作解释,然后继续说: “红使徒以假情报作饵,钓了星罗馆的小王爷上钩,借五品文补子的力量重创那头杂交种,趁机将其吞噬,掠夺了血统和技能,然后又主动兵解……” “兵解?” 陈酒一拧眉,“红使徒到底死没死?” “没有。” 君年回答得很肯定, “【开门】和【关门】效果持续的前提,是钥匙还具有活性。但红使徒的确是兵解了,结界尽碎,这也是众目睽睽的。” “至于具体原因,潘多拉的人给了一个可能性很高的猜测——红使徒应该是分割了自己的知识……对于边疆物种而言,知识约等于魂魄……它将部分知识附着于少许器官,提前藏到了某具躯壳内,便可以伺机金蝉脱壳。” “听上去像是开挂。” “牺牲也很大。”君年说,“红使徒的根基便是井口结界,而结界的根基是知识。分割知识,虽然能规避杂交血统的副作用,但也会让结界内的底蕴竹篮打水,对红使徒本身造成无法弥补的严重伤害,至少跌上两个品阶。” “星罗馆这回是被坑惨了,王天贵亲自带人堵在虫洞那里,对抗那些闻腥味儿过来的大批边疆种,听说双方厮杀得很是惨烈,才彼此暂时牵制住,守住了门……嗨,扯远了。” “总之,击杀红使徒的奖励极其丰厚,你又近水楼台,大可试着搏一搏富贵……” 陈酒突然开口,却是低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君年。” “……” 对面沉默了两秒钟, “我在。” “我八品,你五品,我是半个新人,你是有背景有靠山有门路的老资历。”陈酒顿了顿,“但我真当你是朋友的。” “我也是啊。”君年语气如常。 “那你说句实话。” 陈酒一字一顿, “你替我’治病’那一遭,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7017k 第六十一章 傀儡 “真实目的?” 君年笑了一下, “救人如救火,这个理由很正当啊。” “正当,未必合理。” 陈酒的语气依旧低沉,略带干涩的沙哑,“王天贵当上四十九席,有年头了吧?” “几百年了。” “那他该是个老派人物。” “差不多。” 君年顿了顿, “按资历和年龄算,他在理事会里其实也没多靠前;但论行事风格的话……呵呵,说他一声封建余孽,都算不得过分。听说星罗馆的徒子徒孙私下里,管他女儿叫格格。” “老派人物最重面子,里子流多少血,都得收着,不会流到面子上。” 陈酒摸出一根烟,咬在发干的唇间,“王天贵输给了秋官,星罗馆徒众被大批发配,是里子流了血;打扫星·二十六位面,却是面子的事。屋里连个扫帚都没有,门面还能干净到哪里去?更别提瘦死骆驼比马大的道理。星罗馆再怎么被打压,为了面子,也不会吝啬一个五品,更不会在这关头让你一个外人插手家务事……你不是人家请来的,是你求人家进来的。” “有道理,但只说对了一半。” 君年那边也传来了打火机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 “我可没求人,只是按合同谈生意罢了。星罗馆顶多……算个中间商而已。” “我也是合同上的条件?” “你是乙方。” “连甲方是谁都不知道,世上有这么惨的乙方么?”陈酒冷笑一声,“我不难为你,你给我个名字就行。” 君年沉默了两秒钟, “青要山。” “……你倒还真不藏着掖着。” “人家打一开始,就没要求我守口如瓶,你问了,我自然会讲。” “……” 陈酒大口抽着烟,烟头在阴暗的洞窟里一闪一闪。 “神武罗喜欢种花,在你身上种了些东西。你放心,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没副作用。” 君年继续说,“他们知道我和你相熟,借着治病的机会,请我来查看一下东西的状态,顺便……施点儿肥。” “种花?施肥?” 陈酒摘下烟头,用鞋底重重碾碎,“我看起来很像花盆么?” 君年没回答,通话两头同时默然,气氛一时间很是尴尬。 “我在任务完成后,接受过神武罗馈赠的一枚果实,靠它将加持晋升为了【神冥灵官】。”陈酒接着问,“是这个果子有问题么?” “不清楚。我毕竟只是个拿钱办事的。” 君年一副无奈的语气, “但如果你是通过苦舟接收物品,不是私下交易的话,应该不会出毛病。苦舟对奖励的发放与鉴定,走的是事件审核处,审核处属于理事会下属的独立系统,由四十九席共同管理监管,就是神武罗亲自出面,都很难往里掺沙子耍私活儿。” 陈酒摇头: “我现在听你说话,没底。” “那酒还喝么?”君年苦笑,“我请客……” “我先活下来,再说。” 陈酒挂断了通话。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脸色沉凝如霜。 “闹矛盾了?”有人在耳边轻笑。 “……” 陈酒的表情僵了一瞬间,猛地向旁边一滑脚步,原本反握在巴掌里的凤图刀豁然大亮,好似从冬眠中惊醒的赤练蛇,向上抬起一轮血红夺目的刀光。 叮! 四溅的火花短暂照亮了洞窟,照亮了惨绿色的矛锋,也照亮了一张木然的脸庞。 ——木头雕刻的脸庞。 顺着矛锋向上望去,是一头人首蛛身的怪物,细腰,八足,肥臀,通体木质,足端连接着两尺长的利矛,就连甲壳下露出的层层咬合的零件,也是典型的榫卯结构,绘着纹路古拙的朱砂符咒。脸部雕的倒是格外细致,就连眼睑下的细小皱纹都清晰可见,只是冷冰冰的毫无生气也毫无表情,反倒显得更加恐怖。 陈酒双眸莹莹,空置已久的【阴阳】终于发挥了作用,映出死寂的光焰。 ——傀儡。 “是你……” 他轻声开口,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震耳的铳响吞没掉。 傀儡被一枪击中,轻微晃了晃,八只爪足一齐律动,拖着臃肿的身躯爬向洞窟深处,利矛在岩壁上抠出一个个边缘支离的浅坑。陈酒也没追,默默握住刀柄,若有所思的样子。 铳口冒出缕缕青烟,火药味儿弥漫。伢子盯着傀儡离去的方向,语气中压抑不住的震惊:“那是什么玩意儿?” “罗刹妖吧。” “木头做的罗刹妖?” “都能从树上长出来,换个木头身子也正常。” 陈酒一边随口敷衍着,一边瞪大眼睛。 岩洞漆黑,胜过没有星月的夜,堪比最浓的墨色。 但墨色尽头,【阴阳】目之所及,一团又一团死气沉沉的光焰涌动着,跳跃着,像是洒落在漆黑幕布上的惨绿宝石,几乎挤满了他的眼眶。 7017k 第七十章 站队 “哪儿能,哪儿能。” 那个老人一身裘毛大衣,破破烂烂的,毛发就如他的头顶一般斑秃,露出颜色浊重的底子。他握拳抵住嘴唇,装模作样咳了两声,“你这个后生,我是听说过的,七品文补子里有名头,做事一向靠谱。只不过大敌当前,大家伙儿都心里发紧,总得保个万无一失……” “后生?占我便宜啊?” 黄南塘笑呵呵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在毕宿某个位面的南疆坑了人家的蛊女,被情蛊反噬,向青要山支付大半寿数才捡回一条命,从此之后最喜欢在生人面前装老气横秋的派头。老人扮少年,几人黄菊上华颠,是风流;少年装老成,却是矫揉扮丑。” 老人面色一变,眼底溢出深深的阴刻,满眼老翳也遮之不住。 “至于我到底脏不脏……” 黄南塘顿了顿,“我是明国的千户,这里是我的大营,麾下将士令行禁止。数千丹瑞战兵,战力如何你们心里应该有个数吧?我若有心坑害你们,你们根本过不了校场,更遑论进这帅帐大门。” 这话说得难听,几近于当场撕破面子。在座数人大多面色尴尬,阴柔男子倒是嘴角含笑:“黄千户讲话在理,是那老东西……小东西失言。” 听到“黄千户”三个字,黄南塘深深看了一眼那阴柔男子。 “当务之急,是追索那个红使徒。我虽没去过边疆,却也读过些书……”阴柔男子勾了勾嘴唇,瞥一眼粗犷汉子,自顾自继续说,“红使徒这一支种族寄生于梦境,虚幻无实,如何追索?北海何其广大,咱们这几个人也就相当于一把盐,无异于大海捞针。” 黄南塘刚想开口,帐门外传来一阵歌声,荒腔走板,声声不着调, “小小滴纸儿啊,四四方方啊~东汉蔡伦来造纸张啊~” 牛皮毡被一把掀开,陈酒和宫商端着一只大铁锅往军帐中间一放,尘土四溢, “南京用它包绸缎,bj用它包文章~此纸落在我地手,张张包的都是十三香~” 调子一顿,陈酒眉眼一抬,大眼如熠熠明星,“老黄,饭点儿了,怎么只用茶水招待各位?来,咱们边吃边聊。” 语罢,陈酒目光扫了半圈,将在座众人的姿态模样尽收眼底。 老人满脸皮肉耷拉,目光阴森森的,像是颅骨的空洞眼眶;粗犷汉子胡须微微抖动,森森大髯根根犹如钢针;宫装丽人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她脸庞称得上俏丽,只是颧骨太高,即便用脂粉遮掩,也让人第一眼就不太舒服……至于那个阴柔男子,看都没看陈酒一眼,只是死死盯住大锅,眉毛扬起。 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主动放出个人栏。 陈酒心下了然,凤图刀往锅盖上一搭,发出一声低闷的回响。 “什么肉啊?” 粗犷汉子搓了搓手掌, “猪肉?牛肉?羊肉?啧,这锅盖够严实,一点儿味都透不出来……狍子肉更好,北海特产,也就比獭肉差了一筹……” “闭嘴,夯货。”阴柔男子颇不耐烦。 “你眼睛都拔不出来了,指使我?”粗犷汉子一瞪豹眼。 阴柔男子不搭理他,朝陈酒一抱拳, “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陈。” “那咱们八百年前是一家。”阴柔男子笑了,“这东西,哪儿搞来的?” “机缘巧合。” “那真是好大的机缘,称得上救命稻草。我们所有人,他日若能从此次大难中生还,都得感陈小兄弟的恩。”阴柔男子话音刚落,居然弯腰作了一揖。 “打什么哑谜呢?你们之前认识?”粗犷汉子左看看右看看。 “素不相识。但这位陈兄,眼力不错。” 陈酒笑着用刀尖勾着锅盖一挑,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大鱼大肉,而是一团晶莹剔透的火焰。一片鲜红如血的衣角在其中缓缓打着旋儿,仿佛某种海草随着波浪载浮载沉。 “红使徒的躯干部件,被切断了联系,但依然保持着活性……这手段,六品打不住。”阴柔男子解释一番。 众人随之看向黄南塘,黄南塘却摇了摇头,“与我无关,这功劳得记在陈小旗一人头上。” 摆渡人们大多颔首,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阴森啥呀嗓音插了进来, “是不是功劳,还得两说。” “哦?” 黄南塘看向老者,“你这后生有异议么?” “靠这个东西找到那头边境怪物,宰了,自然是功劳;若是人家故意留下的陷阱,咱们蒙头一脚踩进去,嘿嘿……” 话没说尽,笑得刺耳。 “真出了事,一切后果,我和陈酒一起担。”黄南塘语气淡然。 拉拢?站队? 陈酒看了眼黄南塘,又看了眼在座诸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第六十二章 难以维持 墨绿色光焰闪烁浮沉,衬着漆黑一片的底色,粘稠,死寂,让人想起沼泽里的枯根死树,偶尔支棱出几条触须一样的焰苗。 “有东西……” 伢子自然是看不清这些颜色的,但常年的军旅生活赋予了他野兽一般的警觉。 他像被针扎了似的下意识去瞄准,但铳管才抬起了一半,就被凤图刀压下,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扯呼,你自个儿。” 陈酒盯着前方的黑暗,头都不回。 “我留下帮忙……” “你碍事。” 顿了顿,陈酒又补上一句,“动了手,我顾不上你,也不会顾。” “……” 伢子没再说话,垂下枪口默默退开。 同时,陈酒膝盖微屈,已经做好了对方趁机发难的准备,但对面并无任何动作,任由牛皮靴的脚步声顺着窟道离去。 刀光迎着焰光,积年浊气弥漫其间。 “单挑?” 一眼数不清的光焰微微抖晃,一齐开口,回声敲打岩壁扑面而来,戏谑语气夹带其中, “这回,我可没耍赖。” 陈酒低笑一声,翻手取出龙武军旗,后槽牙碾碎两颗补气丹丸。 旗杆长度远超洞窟高度,他手背青筋一炸,裹着黄铜的枪纂插裂岩石,直直没入大半。 金字旗面有气无力耷拉着,被不知哪里灌来的阴风轻轻吹拂。 突然,大旗一展! 陈酒悍然前冲,裹起的劲风吹得旗面猎猎。 五尺长刀昂然如怒龙,拉出一抹纤长而凄冷的寒芒,一下子便撕开了周遭的昏暗。 叮! 金铁交击。 凭借【阴阳】,那些惨绿光焰的真容也尽皆映入陈酒的眼帘内。 蜘蛛,蝎子,蜈蚣,蟾蜍,壁虎,这是五毒; 狮子猛虎,猎豹犀牛,这是猛兽; 裙摆翩翩的舞女,肚皮雪白的胡姬,吹笛抱琴的乐师,森严威武的甲士,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栩栩如生,甚至还夹杂着好几具头身比例不协调的动漫人偶…… 众多傀儡拥挤在逼仄狭小的空间内,满满当当的,时不时还磕碰一二。 “十二具八品,二十四具准八品,七十二具九品?这得有一半了……” 陈酒目光一扫,眉头紧蹙。 眼前的傀儡数目虽然不少,但也就几十具,够不上当初的吹嘘,或许是地形所限,部分傀儡无法施展的缘故。品阶倒是好认,焰色浓淡一瞧便知,比如迎面撞上来的,便是一具较浓烈的八品胡姬傀儡,美目盼兮,杀机四溢。 撕拉! 只一个照面,陈酒颊侧便多出了两道伤口,手上刀锋也切开对方的束胸。露出的当然也不是什么香艳场面,而是咬合运作的榫木,涂了亮亮的一层油。 木头材质特殊,震得陈酒虎口生疼,他刚想发力扩大战果,脑后涌来一阵强烈寒意,便不假思索便发动了【借花献佛】,和一只蝎子置换了位置。 砰! 武士挥动骨朵锤,结结实实砸在蝎子上,砸裂大块甲壳。 陈酒双脚刚一落地,腰间忽然一松,明明没有外力损伤,编制紧密的山文甲片却开始哗啦啦脱落。 他探手一捏,摸索两下,捏出一只人偶。 俑形木偶,通体漆墨,虽然只有拇指大小,却五官宛然,筷子般的四肢在指间不停扑腾,嘴里还咬着束甲的牛皮绳,一双芝麻眼睛里竟隐隐有似人的灵性。 【樟柳归田俑】 效果:对甲胄类实体物品有特殊伤害。 品质:精良 品质不过精良,光焰不过九品, 却在顷刻间就让【珍稀】品质的唐猊甲受损,给陈酒喂了个不大不小的亏。他眼角跳了一下,合指将人偶捏碎揉扁。 “你破坏了【樟柳归田俑】!” “你受到了【樟柳厌】诅咒!” 【樟柳厌】 樟柳厌胜,民间称之为樟柳神,实为身世悲惨之阴魂,与人偶相性极高。 人偶寸寸点燃,灰飞烟灭,一股剧痛却在腹肚突然涌现。 陈酒低头一瞧, 透过腰间的破洞,居然看到了一张扭曲凸起的人脸,挣得皮肤破裂,鲜血横流。 “混账……” 陈酒毫不犹豫横刀一切,将那张人脸连带着皮肉一同切落! “嘶~” 他抬头环顾。 破坏人俑,遭受厌胜,手起刀落,也就短短几秒钟时间,可已经给了周围的傀儡足够的时机。但它们并没趁机发难,而是团团围住了陈酒,将他前后堵在岩洞里,宛如玩弄猎物的野兽。 两道黑影交叉闪逝! 陈酒就地一个翻滚,刃口戳穿了一颗螳螂头颅的口器。但那头颅两颗锃亮的大牙齿一合,钳子般夹住了长刀,一时角力不分上下。 紧接着, 血光乍起。 陈酒蹬蹬蹬后退几步,左手捂住右手,右拇指不翼而飞。 螳螂咬着凤图刀飞快后退,胡姬落在洞窟另一头,嘴里一拇指头嘎吱嘎吱,鲜血顺着看似光滑的下巴滴落在石头上,砸起触角般四溅的血花。 7017k 第六十三章 断刀 拇指断处切口整齐,陈酒扭曲着一张脸庞,额头青筋跳动如活蛇。 鲜血滴滴答答如珠串,他瞄了眼前方的妖魔鬼怪,低下头,从内衫的衣领里扯出一条布,一层又一层缠住微微颤抖的巴掌。 扎眼的暗红色晕开,就像白布上开了一朵花。 傀儡偶像面无表情,面目僵硬,但乱转的眼珠中似乎闪烁着嘲讽的光。 “哈……” 陈酒深深吐出一口气,另一只暂时完好的手,从个人空间中取出又一柄苗刀。 刀铭“长生”。 长生燕子刀,取自民国二十一年位面,本是燕子郭长生的自用佩刀。位属名器之列,单论一开始的品质,甚至要高于苗刀凤图。 只是凤图刀经过两轮强化,早已脱胎换骨,材质玄妙都不可以与过去同日而语,而长生刀一直蒙尘于个人空间,都快被陈酒忘掉了,纵然寒光潋滟,卖相极佳,却也还是个“凡俗”品质,对上那些最低都有九品水准的机巧傀儡,怕是一碰就碎。 “你就准备用它?”红使徒开口了,话里含着一种索然无味的语气。 “兜太浅,没办法。”陈酒用肩头兽吞蹭了蹭流到眼角的汗。 “来到你们的世界后,我一共和四个……五个摆渡人交过手,你是第五个。” “前头那仨,要么搞劳什子雷部天官,风火雷电不要钱似的往下砸,要么是药罐子丹炉子,仙丹灵药炒豆子似的往嘴里丢。最不济也是个工匠,兜里揣满了小玩意儿,虽然没多强,但好歹有意思。唯独你,和他们都很不一样。” 说到这里,红使徒顿了顿, “你是个穷人。” “对啊,我是个穷人。” 如此绝境,陈酒居然叫这句话给生生逗乐了,扑哧一声咧开了嘴, “穷人,就得自己向天挣命,才能活命。” “想活命?不用向天,向我就行。” 黑暗中传来咂嘴的声音,像是饥肠辘辘的食客面对一盘美味佳肴。 陈酒乐得更欢了,笑声回响在逼仄闷热的洞窟里,仿佛被困于壁炉的跳动火焰。 红使徒听明白了。 所以,双方都没再说话。 霎时间,五光十色! 陈酒膝盖一屈,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弹射而出,笔直迎上了身绘彩纹的斑斓猛虎。虎口临头,他身形却又突然矮了下去,仰天一滑,背甲磨得石屑纷飞,同时将手中长刀向上戳了出去。 刃口精准卡入机簧间的缝隙,但根本无法造成破坏,谁料猛虎悍然前扑,却用自身的劲头硬生生崩碎了零件,剖开了腹肚,与此同时五尺长刀也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猛地弹直,刀鸣铮然。 咚! 猛虎撞击岩壁,脚下似乎都抖了两抖。 陈酒刚直起腰杆,一团阴影突然撞了上来,他下意识抬刀去挡,毫不意外的,清脆的断裂声响在耳畔,刀脊从中间断裂开来,后头撑出一张冷漠的室女脸庞。 下一瞬间,仕女五官裂开,嘴角咧到耳根,一张大嘴好似章鱼。 喀啦~ 陈酒另一只手猛地向前砸去,藏在胳膊下的无用刀将那张艳丽却死漠的脸砸了个开花,但既没牙齿卡住短直刀的血槽,一时难以拔出。眼角余光瞥到另一抹黑影,陈酒不得不一脚蹬在对方冷冰冰的身上,抽身而退,将无用刀留在了人偶的大嘴里。 他就地一个翻滚,卸掉力道,九根指头又麻又痛。 “缺了把好刀啊……” 陈酒低叹了一声,抬起头,可视线被无数土石遮挡,望不见最后一眼天空。 他凝神,渴望想起一些面孔。 但,师父的脸已经模糊了,像是隔着一层看不真切的水幕。许多人许多事,许多遗憾许多过往,其实根本来不及想起。原来人生的最后一刻是不会有回马灯的,原来幕布不会因为演员难舍就肯迟一步落下。 我就到这了? 我应该就到这了。 身前劲风扑面,不知是哪一具傀儡来收人头。陈酒努力瞪大眼睛,紧接着,他听到了刀声。 刀声? 眼前的世界暗了下去。 最后一眼, 他看到一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刀片,锈迹斑斑,深入筋骨,纹路都被肮脏又坑洼的锈色糊满。刀片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篆字,好像读……卒? …… “陈酒还没回来么?你到底让他去做什么了?” 平原上,一场规模不大,但是相当惨烈,甚至发展还很神奇诡异的战事已经落下帷幕。宫商来到黄南塘面前,咬着暗红的烟头。 “一件小事而已。”黄南塘嚼了颗枸杞进肚。 “小事?” “杀几个人,砸几件东西。从俘虏口中问话,他做得应该还不错,也没死……没死在他们手里。放心,同行摆渡人死亡,苦舟会发通知的。”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宫商耸耸肩,“都是出来挣命的,不明不白……” 话音一顿。 耳畔也响起了千篇一律的机械音: “您接到了一条讣告!” 7017k 第六十四章 椒柏 车辚辚,马萧萧,尘埃在肩铳在腰,云散风霁日头焦。 充塞天空多日的风雪一朝散尽,虽然温度依旧低得刺骨,但阳光明晃晃洒了下来,被千里银装的雪壳这么一反射,居然也有了几分难得的暖意。千户所一改之前的严防死守,门户大开,打着大明日月旗和黄字将旗的军队小心翼翼地避开城外种着庄稼的“热土”,越过城门,纵使遍布焰色焦痕,却也藏不住那一股子得胜归来的挺拔昂然。 “这是……胜了?” 留守城内的副千户,那个胡子花白的肖曹,身披丹瑞甲胄立在门口,随手抓来一个背了三杆火铳的小旗官,讶然发问。 “大胜!” 小旗官扶了扶肩头的皮带,免得火铳滑落。一杆是明军制式,另外两杆却是法夷款,打扫缴获而来的战利品, “我军奋力死战,更兼天命垂青,陨星助阵,大败来犯洋夷!” “天命垂青,陨星助阵?” 肖曹闻言愣了一下。 还没容他理解这句话,又是一个骑着摩托的传令兵上前:“副千户,黄大人有令。” “何令?” “黄大人说,让您别在门口挡道。还有,去照看一下伙房,给大家伙准备饭食,接风洗尘。” “……” 肖曹神色复杂地望了眼还没进门的黄字将旗,不发一言,只默默拱了拱手,扭头离去。 大旗下面。 紧裹棉袄的黄南塘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抿了口热气腾腾的枸杞茶,呼出一口哈气。 不同于喜气洋洋的下属兵卒,他眉眼低垂着,脸上笼罩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使得眼角皱纹似乎越发深刻。 摩托从后头赶来,宫商短发随风凌乱。 “人还没醒?”黄南塘问。 “没醒。” 宫商点上一支烟, “各种熏香都用过了一轮,你给的丹药也都喂下去了,全无反应,呼吸平稳生机活跃,就是死活不肯睁眼,跟丢了魂似的。” “魂可没丢。我用元婴看了,那小子的三魂七魄安然完好,比寻常八品都坚韧得多。他不醒,非是受了伤,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怎么清楚。” 黄南塘叹气,无计可施, “如果能把他带回苦舟,大不了交给潘多拉的那些疯子,再咋个疑难杂症都能查个明白。但如今位面被封锁,我等无法回归,不仅摆渡人之间的通话被阻断,就连外界的信息都断断续续。那几条讣告,你不也听了么?” “听了。” 宫商吐出一口青烟, “我还是头一回知道,五品以上摆渡人死亡,会有覆盖性的通告。” “半天时间,两个四品,四个五品,就这么死在了星·二十六外头。可能下一秒钟,边疆物种就会冲破封锁,降临这个位面,到时候,咱们都是案板上的鱼肉,是人家碗里的菜叶,而咱们连反咬一口的机会估计都没有。” 黄南塘回头望了一眼, 陈酒平躺在一辆敞篷机车上,和几箱回收来的弹壳挤在一起,眼睛紧闭。 “我都有点儿羡慕那小子了。也不知从哪儿受了这么重的伤,满身是血跑回来,一句话都不说,倒头就睡,也就不用烦心这些糟心事。” …… 陈酒站在空旷的大堂内,静静面对着一柄斑驳嶙峋的长刀。 这柄刀杵在一个虚幻的人影手里,武弁大冠,左右鹖尾,深衣绛袍,紫绶二采,腰间一枚锃亮的铜印格外引人注目。 相比之下,长刀虽有九尺,比一人都要高,但卖相实在太差,和华服官印一比,好似紫砂壶配了个黄泥盖,显得很不搭调。 “刀不错。” 陈酒抬了抬手指。 人影漠然又默然,晃动如波纹。 常人着衣站立,微微摇晃,布料总有涟漪,但对面这人的袍角连最轻微的起伏都没有,宛如一具徒有釉彩的泥塑人俑。 陈酒心有所感,上前两步,巴掌一抬,抵住刀柄。 咔嚓! 人影破碎剥落,华贵衣料迅速腐烂,铜印虎符锈迹斑斑,皮肤骤然干枯,暴露骨骼,骨骼又化作黑水与泥沙……唯有那一柄汉制斩马大刀,在陈酒掌中微微发出狰鸣之音,像是一条垂垂将死的腐龙,发出回光返照的咆哮。 咚!咚!咚! 鼓声骤起。 是战鼓,又像仪鼓。 陈酒猛一抬头,眼前凭空拔升起一座极雄伟的夯土高台,云气重重不知尽头。一缕云烟窜出,伴着一只青铜酒爵坠落,在地上滚了两滚,正好立起,其中酒水没有一滴洒落浪费。 “第一饮,饮椒柏。” 陈酒盯着酒爵,脑袋突然一低。 就这么差了几寸,蹄铁打散了他的发髻。 伴着一阵呼啸烈风,两只海碗大小的马蹄从他头顶越过,马背上皮裘铁剑的骑士翻下腰身,左手剑刃横扫向陈酒,右掌探下,眼瞅着便要将那只酒爵夺在手里。 7017k 第六十五章 喘息 狂奔的战马冲如滚石,刀口好似锋利的棱角,陈酒只觉得一股凛冽寒风刮过头顶,头发似乎都被扫断了几根。但他眼角余光一瞥,瞥见那只酒爵,瞥见那只脏乎乎的、指甲缝里还嵌了油泥的手,心中却莫名有一股怒气勃然而生。 这股无源之火越烧越旺,转瞬即盈,逼得陈酒硬生生挺直了腰杆。他右脚猛地碾地,肩头重重撞向马腹,居然将烈马都撞得一个趔趄,那只手也与酒爵堪堪擦了过去。 顺着惯性跑出数步远,骑士掉转马头,复又笔直冲了回来。虽然没有马镫,速度没法提到最高,但重量摆在那里,真给人一种山岚般的冲击。 陈酒拉开站桩,竖刀于眉间,重重向前踏出一步! 人马交叉。 蹄声又响了几下,战马身子一歪,大股鲜血从颈管中喷涌而出。那骑士顺势从马背上滑落,却已经没了头颅。 陈酒喷出一口浊气,拧了拧手腕。 手里这柄斩马大刀,实在太长太重,形制古怪且先不提,重心也不同于寻常兵器,几乎落在了刀身的中段,使用起来尤耗力气。 用惯了自家的苗刀,这柄奇门兵器甫一上手,陈酒一时也掌控不好,被震得伤了腕子。筋络一抽一抽在痛,真实得很,来不及多做处理,陈酒一抬头,又是铜光熠熠的数骑。 “……” 陈酒瞥了眼酒爵,默默重新抬起兵器。 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为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和一杯看起来并不算好喝的酒,面对这么一群古怪又凶狠的敌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握住了这柄刀,便只想着挥刀,仿佛一个捏着空酒瓶死活都不肯松手的醉汉。 那刀脊上的铭文,渐渐清晰了些许。 过河卒。 铜爵随着蹄声摇晃,浑浊的酒液微微荡漾,斩马大刀淹没在了战马的鼻息里。 …… “还是没喝上啊……” 落石堆哗啦作响,探出一只缺了拇指的巴掌。灰头土脸的陈酒把脸从尘土里拔出来,抹了把迷眼的碎尘,呸出一口满是土腥味儿的唾沫星。 印象中的最后,是一柄穿胸的铜矛。当然,这种伤害没映射到现实中。 陈酒突然皱了皱眉,手背一翻。 烫伤般的纹路疤痕印在皮肤上,像是挨了一记铁烙。图案很粗糙,无非是一截断刀的形状,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残刃】 刺马刀……(残缺)……凡七十二炼……相剑方常言,蜀地所出刺马刀,兵之佼佼者也,值七千。宜豪侠横行,奔命陷阵…… 特性:??? 品质:??? 注:本物品具有唯一性,上交苦舟,可获得对应奖励。请相信,它的丰厚超乎你的想象! 陈酒盯着那行酷似广告词的标注,尤其那个感叹号一小会儿,撇了撇嘴。 “说破了天,也得先活着回去。” 说实话,经过这么一通事件演变和操作,陈酒对于苦舟的信任值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君年当初好一通夸耀,什么“大衍三千界的,就是苦舟的”,给了人一种“苦舟对于大衍界拥有绝对的掌控力”的印象,但如今看来,这种掌控可能并不是很牢固,甚至可以说,在星·二十六位面这样的下层结构中显得摇摇欲坠。当然不是地基不稳,而是风雨太大,吹得瓦片纷纷掉落。 “先出。” 陈酒收敛思绪,环顾一圈洞窟。 显然,那片残刀的降临,不仅仅是给了陈酒片刻喘息之机那么简单。实际上,这里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洞窟了,说是天坑才更合适一些。 风雪已止,上方是湛蓝的天空和惨白的阳光。 很刺眼。 以陈酒为中心,是一块直径大约两米的空地,空地外压满了碎石,偶尔支楞出傀儡的残肢断臂。红使徒自然是没有死,不然早就可以回归,看这情况,应该是被吓跑了才是。 废墟中,一抹亮光格外醒目。 陈酒嘿了一声,探手往里摸索,握住了一把手感极为熟悉的刀柄。 凤图刀倒是没什么损伤,刃口雪亮如新,只是刀脊上多了几道极细微的划痕,不是内行人看,只会当成纹路的一部分。 这也难怪,虽然品质“珍稀”,但这是苦舟对于物品的总体评价,含炁量才是第一指标。实际上,凤图刀的锻造升级听上去魔幻,过程也依然恪守着传统锻造刀具的原则,薄薄的刃部材料硬而坚,较厚的脊部材料有韧性但稍软,只要刀筋还是正的,就完全不影响使用。 陈酒四下一条布,把刀柄裹在手上,摇摇晃晃撑起了身子。五尺长刀其实很适合用来当双手拐杖,只是过于沉重了些。 他顺着天坑,爬了上去。 视野范围内已经被夷为平地,那些罗刹妖也没了踪影,这枚刀片似乎对边疆物种有特殊的杀伤。白炽炽的阳光下,寂静得像是一片坟墓。 7017k 第六十六章 兵人(上) “骨折,内脏出血,大面积的皮肤挫伤瘀伤,肌肉纤维撕裂,脑膜震动受损……这些都还好说,凭你的体质,哪怕不主动处理,【神冥灵官】也能自行矫正复位,慢慢修复。唯独这根拇指,断木难续,有点儿难搞。” “能治么?” “有的治。” 黄南塘拿着一根金黄色的小木棍,在陈酒赤裸的身上戳戳捅捅,下手还不轻,每戳一下,木棍顶端都会涌出几枚金屑闪闪的文字。 陈酒嘴里咬着一只玉米面窝头,用力咀嚼着,腮帮子的咬肌跳动明显。 “来吧。” 黄南塘放下木棍,敲了敲旁边桌子上的小碗。 一束青铜色的流光从碗里溢出,重重坠落,砸得整个军帐都抖了三抖。幸好黄南塘早就给熊大熊二下了命令,哪怕夫人亲自来了都得挡住,动静虽大,倒是无人惊异。 青光汇聚,一方青铜大鼎巍然而立。 鼎身约有半人高,四足,双耳,古拙的饕餮纹间渗着绿沁沁的锈色。 “这是要炼了我啊。”陈酒笑笑,指肚轻轻抚过冰凉的纹络。 “给你炼一双火眼金睛,要不?” 黄南塘指了指鼎口。 “进去。” 陈酒没动弹,笑眯眯望着黄南塘。 黄南塘嘴角抽了抽:“不收你钱,免费的。” “好嘞。” 话音刚落,陈酒单手攀住鼎沿就往里一缩。内里空间不大,他得缩胳膊蜷腿,才能勉强把自己完全装进去。 黄南塘又端起碗,碗口一倾。 源源不绝的金黄液体浇在头顶,灌满大鼎,也将陈酒完全没了顶。 …… “骨折,内脏出血,刀伤箭疮……这些倒还好说,山丹马天生生机茁壮,未必救不过来。但它的寿岁本来就已经不小了,此番又被战火摧残,在短期内注射大量丹瑞,搞得尿血水,流血泪,喘口气都是满满的血腥味儿……” “汉升,你说这些,俺听不懂。你就告诉俺一句话。” 李云飞轻轻抚摸着马头,山丹马瘫在地上,满是血丝的眼睛充血而湿润。 “还能治么?” “没得治了。” 文质彬彬的楚汉升摇摇头。 “……” 李云飞沉默半晌,从后腰拔出短刀,“汉升,谢了。麻烦你回避一下。” 楚汉升没再多说什么,默默离开马厩。 身后一声嘶鸣,再无声息。 关宁铁骑损失惨重,平常生龙活虎热气腾腾的山丹军马厩,此刻一片死寂。 许多骑兵守在自己的战马前,全然不复战场上的烈性凶猛,他们默默垂着头,反复摩挲刀柄,看上去完全不像打了胜仗的模样。 屋外天气虽冷,但日头也烈,他眯着眼睛望了望天空,浮肿的眼袋隐隐作痛。 战事一毕,最忙的有两类人:一类是锦衣卫和监军文官,考核战绩,嘉奖请赏,文书述功,少不得他们从中斡旋。另一类便是他这样的匠作官,计算损失的军械,清理缴获,补充装备……根本就没什么睡觉的时间。 尤其是这次,虽然打了个实打实的大胜仗,但也是实打实的惨胜,折损的各类机车火炮战甲,大部分都彻底报废没得修了,那些缴获也零碎不全,单纯从匠作官的角度来看,根本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亏本买卖……这份损失,比割他的肉都痛。 “呼……” 楚汉升捏了捏鼻梁,前往旁边的仓库。 专门用来储存缴获的仓库,此刻堆满了设计充满西洋特色的红水银武器。 火枪队是法兰西极东远征军的核心力量,装备自然是最高端的,就算过于残破没了使用价值,研究价值仍在,让楚汉升很是手痒。尤其那台整个北海都没有几具的一档蒸汽甲胄,虽然被炸得只剩半具…… 楚汉升眼皮一抽。 原本还有半具的甲胄,此刻只剩下一地零件。一个人影蹲在那里,摆弄着齿轮,手套都不带,将金属掰得嘎吱嘎吱作响。 “呦,回来了。” 陈酒拍了拍巴掌,站起身,“我去了趟你家还有军械库,都没找到人,宫商说在这儿能等到你。快一个时辰了,幸好没白等。” 一边说着,他一边搓了搓没有茧子的右手大拇指。 十根指头摆弄铁皮,只有这一根被割得发红。 黄南塘的丹法能让断肢重生,却无法把嫩芽熬成老树,新生的骨骼肌肉看似与之前并无两样,实际上也就是肉体凡胎的水准,要靠【神冥灵官】日复一日浸润,时间来慢慢打磨。 “你,你……” 楚汉升指着零件,声音发抖。 “好奇,没忍住。”陈酒挠了挠头,“我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 “……” 楚汉升深吸一口气,“陈小旗,我很忙,你到底来做甚?” “楚匠作贵人多忘事。” 陈酒做了个摇晃酒杯的动作,笑呵呵的, “兵人的事,我来履约了。” 7017k 第六十七章 兵人(下) 库房里的空气浑浊而沉闷,天窗被木板封住,但封得不够死,寒冷的阳光从虫孔和裂缝间洒落,照在堆积如小山的各类部件上,蛛网厚厚覆盖,有炸膛的钢铸炮筒,断齿的链锯,开裂的弹簧,锈迹斑斑的齿轮…… “这边儿。” 楚汉升引着陈酒绕过半台头颅低垂的机甲,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杂乱无章摆放着图纸与工具。 嗤一声轻响,楚汉升甩灭火柴,提起风灯。 “这里是废品仓,东西坏得修不了了,就会送过来堆灰。不止有军械,还有耕地用的蒸汽犁、开矿用的钻头……” “你平常就在这里?千户所的匠作官,我记得是八品来着。” 仓库内的气温和满地沉默的金属一样寒冷,陈酒双手插进棉袍袖管里,一个标准的农民揣。 “平常当然不在,下值了才来。” 楚汉升四下指了指,“一仓库的玩意儿,堆着也是长锈,黄千户便允我自行取用。用坏了也没事,登册便是。当然,不能用丢。” “这样啊。”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东西。” 楚汉升挽起袖口,手腕被冷空气一激,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就跟没感觉似的,脸上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 陈酒看了眼四周,别说板凳,小马扎都没有,就干脆一屁股坐上炮管,掏出一支烟晃了晃, “能点么?” “这是啥?” “旱烟。” “禁明火。” “哦。” 陈酒点点头,将香烟咬在嘴里,也不抽,只是轻轻地抿。 楚汉升提着工具箱,转入一堆零件后头,叮呤咣啷的声音不绝于耳。陈酒其实挺好奇的,本想要跟过去见识一下,但他也不知道对方讲不讲究什么独门秘传之类的规矩,便没好意思贸然打扰。 终于,随着一声重重的锤声,楚汉升隔着钢铁开了口: “可以了。” “来吧。” 陈酒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我记得你是用刀的,忘带了么?用不用我给你找件趁手的兵器?” “没必要,试手而已。” 陈酒摇头,“真要动了刀子,我可没轻重,把你的宝贝磕坏碰坏了,我也赔不起。” 楚汉升似乎噎了一下,“你不会是想赤手空拳上场吧?” “那我带个手套?” “……”楚汉升深深吸了一口气,“算了,开始吧。” 话音刚落, 陈酒猛地回头,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几枚零件呼啸着扑面而来,势如飞箭。 他不假思索向后一折身子,脊背宛如压雪的树枝般折出一个弧度。 齿轮叮叮当当落了个空,一道矮小却夭矫的身影紧随其后。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以陈酒的眼力,依然捕捉住了刹那的交错: 那是一台机甲,或者说,那是一台“未成年”的机甲。略显瘦小的铠甲显然没给骑士留空间,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弹簧齿轮,从甲缝间隐隐透出。造型算不上精致,细节处尤其粗糙的厉害,可能是限于原材料的原因。 头盔上没有眼孔,只是一片光滑,让陈酒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猖兵神将。 “小心了!” 楚汉升轻喝一声。 同时,兵人挥舞着拳头,朝着陈酒大开的胸前空当凌厉砸落! 陈酒腰背一舒,仿佛弯枝骤然弹直,脚尖裹挟着沉重的力道直顶在机甲跨间。兵人不是活人,自然不会呼痛,但也被这一脚踢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拳头落了个空。 陈酒趁机腾起身子,不退反进,抓住兵人前挥的手腕往回一拉,肩头重重撞上胸膛甲胄。明明只是血肉之躯,对上蒸汽甲胄的钢筋铁骨,竟然发出了类似金铁交击的声响。 “挺硬啊。” 陈酒啧了一声。 虽然是报废军械组装,但金属的品质并不会因此降低,红水银金属的神奇他早有领教,坚硬只不过是最基础的特质。 “硬的来不了,就来韧的。” 他左脚进过半步,脚尖一旋,整个身体顺势绕到兵人背后,这时他才注意到,兵人背上插着一根根银线编织的软管,仿佛细鳞的蛇。 陈酒没去碰这些管子,手臂裹着兵人的臂膀仿佛绞绳一般缓缓扣紧。贴在一起的甲片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警魄】大作! 陈酒手上突然传来一阵灼热,似乎有滚滚的熔岩酝酿在兵人体内。 他不敢托大,立刻松开绞锁抽身而退,等到他撤出几米范围,兵人甲片舒张开来,热浪“恰好”从其中喷薄而出! 燃烧的红水银蒸汽浓重四溢,原本寒冷的库房一下子热烈如火炉。 “老楚,不讲武德啊。”陈酒舔了舔嘴唇。 楚汉升轻笑: “它又不是人。” “……也是。” 陈酒拧了拧手腕,眼中终于有了些许兴趣,“那我也不把它当人了。” 7017k 第六十八章 鱼龙会 其实,陈酒一直不大擅长应付这类“非活物”的东西。 武术是对付人的搏击技巧,拳掌膝肩,针对的是人体的筋骨腑脏;蒸汽甲胄虽然结构精密,但本质上依然是一副穿在人身上的铠甲,刀刃剥开铁皮,就会流血;天宝十三年位面里怪异丛生,千奇百怪,却依然离不开天生地养的一点灵光。 只要活着,或者曾经活过,总会带着属于活物的特征。要么是骨骼经络,要么是三魂七魄,每当陈酒向这种敌人挥刀,就仿佛打碎陶瓷器皿,里面流出鲜活的流质。 但兵人给陈酒的感觉,却更像那些泥塑木偶的傀儡。这些器皿是实心的,死硬的,并不依循陈酒熟悉的那些规律而生,完全取决于设计者的天马行空。 所以多年习武的经验,凤图刀的【饮血】,【神冥灵官】的魂魄灼烧,都不能起到作用,反而在某种情况下会成为掣肘。 落雕谷洞窟内数不清的僵硬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已经长好的拇指隐隐作痛。 换个角度说,这就是所谓“短板”了吧? 兵人拉开一个不伦不类的马步桩,抬起巴掌朝陈酒招了招。 陈酒轻轻吐出一口气,突然向前一个跨步,肘部鹰嘴骨直戳兵人的心窝! 咚! 敲钟似的,兵人向后一个趔趄,胸口铁皮微微凹陷。它探出十根短粗的指头去抓陈酒的肩,却被陈酒埋身闪过,与此同时,皮靴重重踹在钢铁铸就的膝关节上,踩得直接折了过去。 陈酒下意识抬起双手,朝中间合撞。 双峰贯耳。 按照以往经验打磨出的习惯,如果是个活人实实在在挨着了这一下,整条腿都会被废掉,身体也会失去平衡跪下去,使得头颅“主动”迎向陈酒预判的杀招。 但兵人膝盖又一折,居然又绕了大半圈,并且重新支撑了起来,眼前的关节形状看上去像极了食草动物独有的后弯骨。 陈酒双手刚抬到一半,肌肉还没来得及发力,就敲中了兵人的肋下,不痛不痒。 陈酒眯了眯眼睛,中指食指形如鱼钩,往甲胄的缝隙里一钻。兵人双臂下压,用这个动作牵扯肋下的甲片合拢。甲片的边缘比剪刀更锋利,又是红水银金属材质…… “汉升,真狠呐。” 甲片层层绞合,却像落空的捕兽夹子。陈酒已经抽回了双手,指间是两枚发热的齿轮。 齿轮不大,也就牙齿大小,兵人却明显僵硬了一下,双臂再难高抬。 “停!停!” 陈酒还想再进一步,楚汉升却高盛呼喝。他急匆匆跑了出来,一脸心疼之色,手上捧着一个铁盒。 陈酒瞄了一眼,那铁盒连接着软管,像是游戏手柄,但又复杂了不知多少,密密麻麻的按钮拉杆,活像一只大刺猬似的。 “那,算是我赢了?” “赢了,赢了。” 楚汉升从陈酒手里夺过两枚齿轮,吹了吹,小心翼翼收在袖袍里。 “不是醉话的醉话,还记得么?”陈酒笑。 “记得。一台量身打造的蒸汽甲胄……给我一个月。” “能达到什么水平?” “二档吧。” “才二档啊……” “你还想要一档蒸汽甲胄?咱都护府那里有一台【日月】,一台【凰】,佛朗机人有一台【斯巴达克斯】,算上黄千户搞回来的【猎犬】,瑞典人的【牛头盔】,英国人的【女王之吻】……整个北海都凑不出十台来。”楚汉升眼珠子一转,“但如果你能搞来零件材料……我可以试一试。真能做出一档甲胄,再在北海熬上几年资历,我回工部能直接升上大匠作。” 陈酒乐了:“没想到你还贪官啊?” “只有大匠作,才能称得上国之重器,人这一生总得留下点儿什么,不留财便留名呗……先不提这个。”楚汉升指向兵人,“试手也试过了,帮忙掌掌眼?” “我可没那个本事。”陈酒摇头。 “捡你有本事的说。” “照我来看……”陈酒屈起指头,敲了敲楚汉升怀里的铁盒,“你不常和人动手吧?” “我就是个打铁的。” 楚汉升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换个会打的人来操控?” “倒也不是。” 陈酒摸了摸下巴, “军营里的大头兵,随便挑一个都比你能打。但他们搞不懂这铁罐头,一招一式又按路数来,反关节那一招,他们就不一定想得到,倒和蒸汽甲胄没什么区别了。操控兵人的人,最好脑子里有东西,拳头上也有东西……” 楚汉升若有所思,“那我再改改吧。” 陈酒离开仓库,一辆摩托甩尾急停。宫商甩了甩头发,递过来一根烟: “上车。” “去哪儿?”陈酒接过烟。 “去找活路。” 宫商啪一声按开打火机,火苗在冷风中忽闪忽然闪,“北海内能联系上的所有摆渡人都赶来了。趁着红使徒病,大家一起要了它的命。” 7017k 第六十九章 自证 寒风阵阵拍打毡壁,军帐内燃着小火盆,驱不散透骨凉气。几个人散落在各处,或宽袍大袖,或粗布短打,或荆钗布裙,或破羊皮裘,或艳丽宫装,撕裂了军营特有的原本肃杀铿锵的景色。 突然,其中一个人将茶碗重重一放,碗底和小案磕出刺耳的饷音, “倒胃口。” 黄南塘眼皮微微一抬,“军营粗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粗茶淡饭,各位将就一下。” 那人哼了一声,从袖袍里掏出一把小挫刀,细细打磨指甲。他面相阴柔,皮肤白皙得近乎病态,配上歪斜的发冠,敞怀的织锦大袍,似乎每道衣褶都往外透着一股子邪气。 “是挺倒胃口的。”这边儿闭了嘴,那头一个粗犷大汉又开了腔,“星·二十六位面的事件一向不扎手,本以为是趟捞便宜的美差,没想到成了别人家的盘中餐。我就不明白了,星辖区离边疆得费好一段车马吧?这儿哪里来的边疆物种?” 黄南塘终于抬起眉毛,瞟了那汉子一眼,“你是七品,按苦舟的规矩,有资格去第一层档案馆了。建议你平常多看看书。” “你什么意思?”大汉拧眉。 “四十九席对应大衍界四十九个辖区,这是苦舟成立后的说法。之前,边疆未必是边疆,内地也未必是内地,而那段历史尘封得太远,苦舟又偏向于实用主义,没人研究这个。青藏高原能开掘出海洋生物的化石,某个内地辖区冒出来个边疆物种的种子,也不是天方夜谭,只能说咱们倒霉。唔,你可以理解成更高维度的版块漂移说。 “漂?漂谁?” “板块漂移,九年义务教育里的东西,你至少应该上过初中吧?” 汉子眼角抽了抽,而那阴柔男人好巧不巧在这时嗤笑了一声,引得粗犷汉子怒目而视。阴柔男人也不甘示弱,眉眼一挑回瞪过去,两人之间眼瞅着开始擦某种火花。 “别瞪了,有力气窝里横,不如留着眼光扎那些怪物。我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你们心里相当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但眼下活命要紧,情绪什么的都尽量压一压。。”黄南塘晃着陶碗,“北海的同僚基本都赶过来了,剩下那些在南洋在京城在澳美的,远水解不了近渴,也不必再等。还有两个知情者在来军帐路上,趁这个时间,我讲一讲大致情况。” “本次危机的主要起因是一头红使徒,是它唤醒了沉睡在东欧平原上的高血统杂交种,打开了通往边疆的虫洞。本位面的红水银矿,蒸汽科技的命脉,苦舟一直孜孜不倦攫取的宝贵资源……俱是那头杂交种的精血所化。” “目前,以星罗馆王老爷子为首的戍卫正在虫洞僵持,死伤颇重,杀伤也颇众,但只要虫洞还在,那些怪物肯定不会坐失良机。虫洞的钥匙在那头红使徒身上,为今之计,诸位当众志成城,诛杀红使徒,同求一条活路。” 黄南塘顿了顿,“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得嘞,又搞这套,也不嫌俗。”角落里,一个老人叹了口气。 黄南塘也不管他,继续说:“好消息是,红使徒被星罗馆的小贝勒重伤,已经没了本体以及相应的血统天赋;坏消息是,他几年前杀过一个七品偶师,如今借尸还魂,不知去向。” “重伤,呵呵。” 粗犷汉子翻了个白眼,“星罗馆的办事水准,我可不敢恭维。往上算账,这次的破事,不也是他们监管不严?种子能有一颗,天知道有没有第二颗。” “你的看法?”黄南塘不动声色。 “抻。” 汉子环顾一圈, “这么大的事,上头不可能装瞎。抻得越久,咱们越安全。” “抻得越久,红使徒跑得越远才是吧?”阴柔男子冷笑,“那你还来个屁?真要是个怂包,不如回家读初中课本去。” “二尾巴,惯着你了是吧?”汉子一瞪眼,巴掌猛拍案几,茶碗倾倒,茶水洒了一大片。 黄南塘皱了皱眉, “都说了,别急着窝里横。这位兄弟,我讲句不好听的,你既然肯来,就不会是个怂主儿,有什么就直说什么,没必要拿这类丧气话遮遮掩掩。” “不就是怕死,不想往前站,他好意思说嘛?” 阴柔男子看向黄南塘,“黄千户,你在北海滞留的时间最久,我倒有些话想问问你。你说,本位面的红水银矿俱是边疆杂交种的精血所化,而军营又是接触红水银最多最深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在场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锋利了些。 一道道目光投向黄南塘,阴森的,警惕的,贪婪的,讳莫如深的……不一而足。 黄南塘眯了眯眼睛, “怕我脏了,坑死你们,是吧?” 7017k 第七十章 站队 “哪儿能,哪儿能。” 那个老人一身裘毛大衣,破破烂烂的,毛发就如他的头顶一般斑秃,露出颜色浊重的底子。他握拳抵住嘴唇,装模作样咳了两声,“你这个后生,我是听说过的,七品文补子里有名头,做事一向靠谱。只不过大敌当前,大家伙儿都心里发紧,总得保个万无一失……” “后生?占我便宜啊?” 黄南塘笑呵呵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在毕宿某个位面的南疆坑了人家的蛊女,被情蛊反噬,向青要山支付大半寿数才捡回一条命,从此之后最喜欢在生人面前装老气横秋的派头。老人扮少年,几人黄菊上华颠,是风流;少年装老成,却是矫揉扮丑。” 老人面色一变,眼底溢出深深的阴刻,满眼老翳也遮之不住。 “至于我到底脏不脏……” 黄南塘顿了顿,“我是明国的千户,这里是我的大营,麾下将士令行禁止。数千丹瑞战兵,战力如何你们心里应该有个数吧?我若有心坑害你们,你们根本过不了校场,更遑论进这帅帐大门。” 这话说得难听,几近于当场撕破面子。在座数人大多面色尴尬,阴柔男子倒是嘴角含笑:“黄千户讲话在理,是那老东西……小东西失言。” 听到“黄千户”三个字,黄南塘深深看了一眼那阴柔男子。 “当务之急,是追索那个红使徒。我虽没去过边疆,却也读过些书……”阴柔男子勾了勾嘴唇,瞥一眼粗犷汉子,自顾自继续说,“红使徒这一支种族寄生于梦境,虚幻无实,如何追索?北海何其广大,咱们这几个人也就相当于一把盐,无异于大海捞针。” 黄南塘刚想开口,帐门外传来一阵歌声,荒腔走板,声声不着调, “小小滴纸儿啊,四四方方啊~东汉蔡伦来造纸张啊~” 牛皮毡被一把掀开,陈酒和宫商端着一只大铁锅往军帐中间一放,尘土四溢, “南京用它包绸缎,bj用它包文章~此纸落在我地手,张张包的都是十三香~” 调子一顿,陈酒眉眼一抬,大眼如熠熠明星,“老黄,饭点儿了,怎么只用茶水招待各位?来,咱们边吃边聊。” 语罢,陈酒目光扫了半圈,将在座众人的姿态模样尽收眼底。 老人满脸皮肉耷拉,目光阴森森的,像是颅骨的空洞眼眶;粗犷汉子胡须微微抖动,森森大髯根根犹如钢针;宫装丽人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她脸庞称得上俏丽,只是颧骨太高,即便用脂粉遮掩,也让人第一眼就不太舒服……至于那个阴柔男子,看都没看陈酒一眼,只是死死盯住大锅,眉毛扬起。 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主动放出个人栏。 陈酒心下了然,凤图刀往锅盖上一搭,发出一声低闷的回响。 “什么肉啊?” 粗犷汉子搓了搓手掌, “猪肉?牛肉?羊肉?啧,这锅盖够严实,一点儿味都透不出来……狍子肉更好,北海特产,也就比獭肉差了一筹……” “闭嘴,夯货。”阴柔男子颇不耐烦。 “你眼睛都拔不出来了,指使我?”粗犷汉子一瞪豹眼。 阴柔男子不搭理他,朝陈酒一抱拳, “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陈。” “那咱们八百年前是一家。”阴柔男子笑了,“这东西,哪儿搞来的?” “机缘巧合。” “那真是好大的机缘,称得上救命稻草。我们所有人,他日若能从此次大难中生还,都得感陈小兄弟的恩。”阴柔男子话音刚落,居然弯腰作了一揖。 “打什么哑谜呢?你们之前认识?”粗犷汉子左看看右看看。 “素不相识。但这位陈兄,眼力不错。” 陈酒笑着用刀尖勾着锅盖一挑,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大鱼大肉,而是一团晶莹剔透的火焰。一片鲜红如血的衣角在其中缓缓打着旋儿,仿佛某种海草随着波浪载浮载沉。 “红使徒的躯干部件,被切断了联系,但依然保持着活性……这手段,六品打不住。”阴柔男子解释一番。 众人随之看向黄南塘,黄南塘却摇了摇头,“与我无关,这功劳得记在陈小旗一人头上。” 摆渡人们大多颔首,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阴森啥呀嗓音插了进来, “是不是功劳,还得两说。” “哦?” 黄南塘看向老者,“你这后生有异议么?” “靠这个东西找到那头边境怪物,宰了,自然是功劳;若是人家故意留下的陷阱,咱们蒙头一脚踩进去,嘿嘿……” 话没说尽,笑得刺耳。 “真出了事,一切后果,我和陈酒一起担。”黄南塘语气淡然。 拉拢?站队? 陈酒看了眼黄南塘,又看了眼在座诸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7017k 第七十一章 商量 黄南塘瞥了眼挤眉弄眼的陈酒,没作声。陈酒遥遥抬起手腕,拇指掐食指虚虚握杯,做了个一饮而尽的动作,尽在不言中。 “何必摆到台面上……难看,太难看了。” 外表枯槁的年轻“老头”叹了口气,忍不住嘀咕一句。声音不高,但在座众人耳朵何其灵光,又是在冷场的间隙,一时间脸色俱是讪讪,好面子的几位看他的眼神更是暗含愠色。 就在这时,一声嗤笑便显得分外刺耳。 沉默了许久的宫商点上根烟,打火机一甩,袅袅烟雾中笑意讽刺。 老者皱眉: “丫头,老头子的话里有乐子么?” “乐子不在话里,”宫商环顾一圈,“在眼里。” “呵。”阴柔男子指着宫商,看向黄南塘,“黄老哥,黄千户,陈兄弟大家已经认识了,这位妹子不介绍一下啊?姓甚名谁,芳龄几何?” “宫商,年龄资历自然是比不过在座各位,算是晚辈。”宫商吐出一口烟,“老家赤峰,牧区人,自小野大的,偶尔沿着界碑打猎,最会下狼套子。第一个位面是清末的丁戊奇荒,天下大旱,饿殍遍野,野狗成群,掘坟食尸……” “我们对这些不感兴趣。”粗犷汉子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子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们连狼群都不如,也就顶多算饿疯了的野狗吧。” 宫商顿了顿, “狼群吃肉,野狗食腐,听着相似,实则大不相同。狼群再饿,也知道齐心协力咬断猎物的气管再分肉,而野狗呢?咬住了腐肉就不松口,一口一口你争我夺,农民拿着钉耙围上来了也依旧不知收敛,最后全部被敲晕了剥皮下锅……” “可以了。” 黄南塘轻喝一声,看向众人, “她性子直,各位别放心上。第一次碰面,脸熟都难,更别提交心交命。没事,时机到了总能拧成一股绳。” 他看向阴柔男子,“你的手段我略有了解,红使徒器官怎么处理,你和陈酒商量,事态紧急,可以尽快吧?” 男子点头,其余人等闭口不言,这边是默认了。 “那就先到这里,等他们搞出个方向。”黄南塘端起陶碗送客。 众人陆续离开军帐,陈酒用探究的眼神看向黄南塘,黄南塘却一下眼皮都不抬。陈酒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收起绯红衣角,大步踏出帐门。 “陈兄弟。” 阴柔男子等在外面,指间捻着额角龙须,笑眯眯的,“喝一杯去?” …… “来一口。” 原上雪色皑皑,小山般的木牛顶着反光得晃眼的阳光跋涉,每一脚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凹坑。小胖子坐在牛背上,手掌探入旁边宫装仕女人偶的胸口,掏出易拉罐仰头开灌,却只流出几滴底子。 “啧,空了。” 小胖子咂咂嘴,随手一丢。 印着红白条带商标的易拉罐半埋在雪里,被后续的沉重脚步踩扁。 自天空往下看,一台又一台或大或小的傀儡留下细碎的脚印,仿佛花纹滚筒压过雪白的纸面。 小胖子双手枕住后脑勺,仰躺在牛背上,直视着太阳。阳光炽烈,眼角很快就流出泪水,他也完全不在乎,只是拼命睁大眼皮。 天空无风无云,西伯利亚难得的晴朗。 但在红使徒的视角里,那里分明覆盖了一层透明的罩子,有些像这人记忆里的保鲜膜。一圈又一圈波纹在其上泛开,仿佛正被什么东西反复撞击。 “看不到夜空啊……看不到流星,也看不到有几颗星星陨落。” 小胖子翻了个身,手指戳上仕女人偶硬梆梆的木头脸颊,“如花啊,你猜这次能空出几个位置?我有没有机会再往上挤挤?” 人偶嘴角咧开,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牙齿细碎而惨白。 “可惜了我辛苦编织的结界,也可惜了那些肥美的灵魂,就算不下口,聊天解闷也总比你这种死物舒服。”小胖子叹气,“所幸还剩几篇衣角,等我腾出手来,回归了星空的怀抱,就给你活一遭的机会。” 人偶默然。 “星空,星空。” 小胖子继续絮叨,“换成是之前的我,信奉血统大过天那套规矩,可不会盯着什么位置。看来当了这么多年的‘人’,脏东西看多了,难免患上眼疾……黄南塘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见识过了虫蛹化蝶的工蚁,还算是蚂蚁么?” 人偶依旧默不作声。 “诶,到了。” 小胖子一抬眼,灰扑扑的棱堡映入眼帘。 越过城墙,廊柱、雕花、圣母教堂鳞次栉比,典型的法式建筑风格。 “皇家火枪队全军覆没,法兰西聚落被明军洗劫屠杀,空城化为死城,妇孺无一幸免……听着多么顺耳。” 小胖子回头一看黑压压的傀儡,指了指城墙, “给我找喝的去。”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