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月》 1|楔子 秦淮河上总有一个名字来作为时光的标志,陈圆圆之后是柳如是,柳如是之后是董小宛,这些倾国又倾城的名字永是伴随着战乱和时代的更迭,但又仿佛离世绝尘地隔绝于动荡。它们是舞低杨柳楼心月,也是歌尽桃花扇底风,它们凝聚成秦淮河宁静蜿蜒的河道,优美地流过明的兴亡、清的起落,为一朝又一朝的繁华献上夜夜笙歌。 兵戈有沉寂,而秦淮河从未沉寂过。 到了民国年间,秦淮河上叫得响的便是“白露生”三个字,风雅场中无人不知他的芳名。名伶和名妓到底还有区别,除了生得美,还要唱得好。白露生是的确既生得美艳,也唱得精妙。因此他虽然不是女子,却压倒钓鱼巷的一切莺莺燕燕,独占秦淮风月的魁首,成了秦淮河上新的标志。 他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所奇之处,向前说有许多,向后说还有许多,仿佛秦淮河上飘荡的胭脂水,是前不见来路,后不见尽头。只说当年姚玉芙旅来南京,也在得月台听了他几场戏。起初是听个乐子,末后越听越惊奇,只说:“怎么有这样人才,憋在南边儿,早该去北平了!” 此人是梨园名宿,一生慧眼识珠无数,又听说这白老板年纪甚小,不禁就生了兜揽之心。于是亲自找到后台,开门见山地问:“今日得闻雅音,真正惊艳,我想收你做个徒弟,刚与班头都说妥了,现下单问你的意思,不知你肯是不肯?” 梨园之中,盛行师门裙带,姚玉芙系出名门,又与白露生相差十余岁,他是前辈,露生是晚辈,前辈主动开口收徒,是提携,也是赏识。而白露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是抿着嘴儿笑。 姚玉芙度量他可能有眼无珠:“你不认得我是谁?” 白露生退开两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您是陈老夫子的高徒,梅先生的师弟,梨园里第一流的人物,我们虽然燕雀之辈,也认得您鸿鹄高名。” 这话说得文雅,竟是读过书的样子,玉芙心中高看他一眼,脸上也露出笑容:“你既然知道我,为什么还不肯?做我的徒弟,也不委屈你!” 露生见他笑了,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戏,名满天下,要收我做徒弟,自然是我天大的福气。容我问句轻狂话,不知先生是要带我北上,还是从此在南京长住呢?” 这话问得奇怪,玉芙不禁失笑:“我看你门路也都明白,场面也都清楚,如今这年头,哪一个名伶不是北平天津□□的?没有师父徒弟分两地的道理,自然是带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身上,这等好事还不上赶着巴结,只怕当场就要跪下磕头,谁知那头温温柔柔道:“那就恕我不能从命,我只在这里,不去别处。” “这是怎么说?不是我说狂话,去了北平,我保你大红大紫,你在南京有的排场,北平决不逊色,只怕你没见过。” 一旁班头也看得着急:“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姚大爷什么人物,屈尊见你,你少拿乔。” 玉芙看他神色不似乔张作致,便和颜悦色地止住班头:“别骂他,你叫他自己说。” 白露生看看班头,向姚玉芙又行一礼——这次没有福,行的是男礼——他直起身来,依然轻声细语:“唱戏这回事,有人求的是光耀梨园,有人只求觅得知音,不过是‘人各有志’四个字罢了。大红大紫,自然惹人羡慕,可我志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小住,便是一日我也当师父孝敬,可若说要带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没有缘分了。” “你这志气,难道不在光耀梨园,只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听他说话天真,不仅不生气,反而要笑了:“你可知天高地远,一旦扬名立万,天下都是知音,到那个时候,你眼前这一个两个知音,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话并没有什么可羞涩的地方,而白露生不知是被说中了哪块儿心事,居然有些踟蹰的害羞。垂首片刻,他抬起头来:“先生说得很是,只是知音难得,我不要千万人知我,一个人知我,就足够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只是语气中含了柔中带刚的坚定:“扬名立万,非我所求,承蒙错爱,还望姚先生别见怪。” ——这话说得太是任性,只是他容貌极美,语调又柔和,姚玉芙是怎样也生不起气来。他歪头看看这个年轻人,才十五岁,头面未卸,浓妆之下仍然难掩眉目清雅,艳而不俗。戏上说眉笼春山、眼含秋水,正是这个样貌。又看他痴痴切切的神情,心里忽然一动,已经明白了三分。 回了北平之后,他尚与人谈起这个孩子,那人听罢大笑:“你这些年常在北边儿,不知道南边的事情,别人我不清楚,这个白露生我是知道的,见过那么多爱摆谱的角儿,没有比他更轻狂的——怎么偏叫你看见了!他说的这个知音,我也认识。” 玉芙自然追问是谁,那人笑道:“没有旁人,必定是南京大富商,金忠明的孙子,金世安。” 此人是个戏园经励,也就是后世常说的“经纪人”。这类人于行内大小典故,旁通八卦,最是精熟。当时闲暇无事,他便给姚玉芙摊开了细讲:“他那个春华班的班头,姓张,她老爹原也是咱们行里数得着的人物,进过宫、面过圣,领过侍奉的禄银,真正的南曲世家。只是到了丫头这辈就没什么大出息可言,从北平搬回南京去了,以前菜市口戏园子里唱昆腔那个张姑娘,就是她了。” 玉芙点头道:“怪道我说他唱得好,原来是师承有名,不像野路子出来的。” “有什么用?嗓子一倒,沦落到钓鱼巷里养兔子——所以她才买了这个白露生,专调|教了来,在相公馆子里兜风揽月。从小的当做女孩儿养,取个丫头名字,就叫做白玉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玉芙掩口而笑。 经励拍着腿道:“其实说来也是可怜,五六岁的孩子,失亲少眷,教人卖了去做这些没脸面的勾当。也是他命里有些贵人运,年纪不到开脸的时候,先在得月台转场子唱戏,不知怎么合了金少爷的眼缘,给他改了这个白露生的名字,又给赎出来,不做别的,干干净净地搭班子唱戏。这两人什么关系,还用得着我细说吗?他不肯来北平,大约也是恋着这个金少爷,才不肯走。” 此事南京城人尽皆知,如同董小宛连着冒辟疆,李香君连着侯方域,白露生的名字就连着金世安。 才子成就佳人,富豪成就名伶,这种名伶有情于恩客的事情,行内司空见惯,玉芙是住得短,所以没听说。他有些惊讶,倒也不觉得鄙夷,回想白露生当日痴痴切切的神情,“原来如此,我看他不像是为财为势,仿佛是真有情意的样子,大约年纪小,没经过事情,一时迷住了。” 经励笑道:“何止有情有意,好得只恨不能三媒六聘!他的戏,金少爷必定捧场,金少爷不到,他也不肯拿出十分功夫。”又道:“若放在咱们这里,管你是什么名角儿大腕儿,干我们这行,不就得笑脸相迎四面宾吗?所以说南边人没有见识,他这样矫情,偏偏还都就着他!听他的戏倒像等观音施舍杨枝露,还得看金大少的心情!”说着又拍玉芙的肩:“你也不必可惜,这姓白的小子胸无大志,不肯出人头地,倒一心做个相公,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也不配做你的徒弟。” 姚玉芙听他说罢,凝思片刻,微微摇头:“你说错了,我看他以后必是青衣这行的翘楚。” 经励惊讶道:“他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要说翘楚,恐怕离你和梅先生二位还远了去了!更何况这人只顾私情,不顾长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何成就?” 玉芙笑道:“他什么年纪,我们什么年纪?你说他用情,这就是我说他能成就的地方。咱们这一行,凡能唱出名堂的的,要么身上存着戏骨,如我师哥一般,上了台子,扮上什么就是什么,下了台子,前尘往事一概忘却。那是我们学不来的功夫。又有一种人,天生的情种,戏里戏外,他全当真的——这样人唱戏,呕心沥血,如痴如狂,别有一种动人心处。据我看来,天南海北,听戏的客人谁也不是耳瞎眼瘸,孰好孰坏,人眼里辨真金——别说南边人愿意捧着他,他就是来北平,未必不能与我和师哥打擂台呢!” 这话把对面听楞了:“照你这样说,竟是我小看他。” 玉芙自觉自己这话说得十分有理,又想着白露生那般喉音清越,作态娇美,扮演丽娘便有生生死死之态,扮演贵妃便有闭月羞花之容,岂是貌美艺精便能成就,盖因他无论扮演什么,都是倾情而为,不禁点头道:“他小孩子一个,跟我平白无故,我也没有什么谬赞他的道理。你只说他唱戏怠慢,却不知他台上功夫精到,一看便知他台下是一日也不曾松懈的。我说的对不对,等十年,只管瞧着就是。” 他不愧是梨园名宿,看人极准,没过两年,白露生果然名声大噪。红到什么程度?一时也难说尽,只说南京人要听他唱戏,都得迁就他的矫情脾气——开台唱戏,须得金少爷人在南京城里,金少爷若是旅行外地,一个月不回来,这就不得了了,白老板是保证关门不开张的。你要听也容易,去榕庄街的白府小院墙根底下,听他吊嗓,也能解一时片刻的戏瘾。 这份矫情简直空前绝后,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他越是拿劲,大家越肯迁就。倒不是南京没有唱戏的人才,只是未能有哪一个能像白小爷一样,唱得曲尽衷情。台下,他是再生的董小宛与李香君,台上,他是活生生的杜丽娘与陈妙常,只要他逶迤亮相,楚楚动人地开腔一唱,什么矫情都是小事,只剩下满堂的如痴如醉。 若是回头再听别人唱戏,真好像吃完熊掌对着菜汤,寡然无味了。 再说南京这地方,心态是复杂而微妙的,它自恃六朝故都,心里高低看不上北平和天津,但是朝朝战乱,又早被战火磨平了志气。谢宣城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佳丽地前当然有“自古”,帝王州前却要加“曾经”,是江南自古佳丽地,金陵曾经帝王州——南京虽然经常“都”,但也总是不幸“故都”。好容易等到民国定都于此,南京人心中是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所以万事都含着新都的傲气,万事也都含着故都的怨怅。 彼时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谁不听京戏,南京人却总是不肯丢下昆曲,觉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高雅,它出自临川四梦的汤显祖,也出自一人永占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无数的哀怨绮情,怎是鸣锣响鼓的西皮二黄可以相比。白露生正是专擅昆腔,又师从秦淮旧部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成了金陵故都的某种象征。他的优美唱腔和矫情脾性,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关节,是暗合了这城市总做“故都”的一场晦涩心事。 如故都一般优美,也如故都一般自矜身份。 因为这些个缘故,无论白小爷如何矫揉造作,南京的贵人们,皆肯买他的账。再一者,他虽然于唱戏这件事上十分造作,台下为人却不张狂,无论达官贵人,或是平头百姓,一概温柔相对。哪怕今日金少爷不在城里,他不肯唱,也总是好声好气:“今日嗓子不成,教您白等,待我嗓子好了,您点哪出,就是哪出。” 旁人还能说什么,白小爷就是秦淮河上的一轮明月——明月是天天都圆的吗? 要赏月就要等十五,要风花雪月都齐全,这就叫做雅趣。 一切戏剧性的人物,都是来得跳脱,去得突然。姚玉芙料到了他的大红大紫,却未能料到他的中道陨落。如同二月的薄梅一样,白露生是开得早,谢得也快,梨园中人,二十一二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白小爷却在这个岁数,突然地销声匿迹。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人说他得罪了金老太爷,被打断了胳膊,又有人说他这两年抽上了大烟,把嗓子弄坏了。 流言纷传,传来传去,传了半年。这一波流言还未平息,更耸动的流言出现了。 “白小爷把金少爷捅死了。” 起初大家谁也不信,只当笑话,可是渐渐地仿佛真有其事,因为金少爷快一个月不见人影,理应参加的商会典礼也一概辞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于是流言甚嚣尘上,愈传愈真,每一张幽廊小窗下的嘴都为它增加新的荒谬的细节,每一堆鱼攒鸟聚的脑袋都为它缝补新的前言后记。 不得不说,当流言在整个南京城里绕足三十圈的时候,它就像暴雨后的秦淮河一样,浊水里的泥沙沉下去,清澈的、真实的事实浮上来,它们添加了白府丫鬟们说漏嘴的佐证,添加了白府管家频繁出没于医院的行踪,最后变成一个确凿的事实——那就是金少爷的确被刺了。 他一定被刺了,大家都这么确信,否则他作为南京商会的总会长,不会不出席大马路那家新洋行的剪彩仪式,但他应该也没有死,否则丧仪早就张罗起来了。 白露生也不知去向何处,白露生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如果不是这场行刺,秦淮河的骚客们都快要把他忘了。 无数双穷极无聊的眼睛,落在白府小院乌油漆的木门上。 木门紧闭。 如果这些眼睛长翅膀,那就可以越过这扇黑漆木门,越过爬满金银花的山墙,越过二进院门前泛灰的影壁,一直落到西厢那张檀木雕花的贵妃榻上。 当事的主人公,金世安金大少,正歪歪倒倒坐在榻上,忙着吃刚送来的滚白粥。 他样貌温润,身材长大,手上无茧,目中无翳,一眼即知是自小生活优渥的富家子,金银堆里才养得出这样人类良种的范本,只是因为受了伤,脸色有些虚弱,尤其眼神灵活得有失分寸,大大咧咧一直在东张西望。 总而言之,他的眼神和他通身的气度不大匹配,用膳的仪态也一言难尽,接过碗就埋头苦吃。 管家周裕站在他榻前,忍不住擦一擦汗:“少爷,您说句话,外头越传越乱,老太爷早晚要知道,现在可怎么办?” 金世安在碗里翻了个白眼,心想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让我先吃饭行吗? 周裕见他不言语,擦着汗又道:“外头小报得了消息,已经谣传纷纷,您要再不露面,恐怕商会会长的职位也难以保下。” 金世安舔舔勺子,那关我屁事。 周裕心想我的少爷,这什么关头了你还只顾着吃,是真傻了不成?醒来六七天,除了吃就是睡,对所有紧急情报一律装傻充楞,无论问哪件事都是“让我想想”。 冒着触怒少爷的危险,他战战兢兢地开口:“少爷,说句冒犯的话,难不成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金世安吧唧吧唧吃光了粥,满意地点点头。 “说得对,我就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周裕老脸一白,晃了又晃,勉强没有晕过去。 “怎么会这样?”他涕泪交流地跪下了:“少爷,话不可乱说,这是要我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没有乱说,因为我是穿越的呀。 金世安瞅着周裕欲哭无泪的老脸,心想老子堂堂海龙集团总裁,从21世纪穿越到你这个鸟不生蛋的民国来,我还没委屈呢,你委屈个蛋啊! 2|芙蓉 粥吃完了,碗舔净了,周管家还在摇摇欲坠哭天喊地的状态里没结束,金世安被他哭得脑壳疼。 “行了别哭了,老子只是失忆了,又不是死了,你特么这是哭丧呢?” 周管家瞬间安静。 这和他认识的金少爷判若两人,打从他见过金少爷,还没听金少爷这张嘴里吐过脏字儿。 金总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他摸索性地调整了状态:“不是,周叔,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不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很饿,去给我拿点儿吃的来。” 真的饿,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了,拜这个身体重伤所赐,所有人都不准他吃饭,只能喝米浆,今天算是破格升级,白滚粥,加了点糖。 金总饿得前心贴后背,他殷切地看着周管家:“最好是干饭。” 周裕:“……” 饭很快来了,金世安一面吃饭,一面陷入沉思。 二十七岁的金世安,大众看来是运气非常好的那一类。他的父母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先机,成为九十年代第一批白手起家的暴发户,父亲金海龙善于投机倒把,母亲王静琳又天生精于管理,到两千年的时候,他成了名震华东的金融巨头海龙集团的太子爷。 金陵是十二钗的故里,按理说也该盛产风雅多情的宝二爷,奈何金世安是呆霸王再世,天性顽劣。他和许多暴发户的儿子一样,因为家里极度有钱,所以念书极度不用功,吃喝玩乐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可恨的是他的吃喝玩乐也毫无品味可言,他头脑简单,性格粗野,爱好低俗,生他养他的南京城未能渗透他丝毫的文化情操。 他的脑子到底有坑到什么地步,例子实在太多简直一言难尽,就说高中的时候朋友给他推荐了一部小说,穿越的,爽文。金世安起初对看小说这种穷酸娱乐嗤之以鼻,后来就越看越嗨皮,给全班每个同学都买了一本,安利他心爱的巨巨。谁知连载追到最后,结局不尽如人意,女主角死了。 年仅16岁的小金总倍感不爽,全班同学也都很不爽,别人不爽最多是骂,小金总桌子一拍:“这作家哪个出版社的?老子买了他!” 同学们目瞪口呆,而小金总敢想敢干,那时是零四年,他名下已经有上百万的个人存款。这笔钱虽然不足以买下出版集团,却足够买下这本书的版权。 作家含怒忍耻,在家修了半年的稿子,把结局改了,重新连载了一次。 女主角活过来了,普天同庆。 而我们英雄的小金总早把这事儿忘光了,“活了呀?活了很ok,下次再写死一个,我还教训他一次!啊?让我再看一遍,看个捷豹,飙车去咯!” 这事儿被他妈知道了,少不了一顿好打。 诸如此类人傻钱多的行径,简直不胜枚举。王静琳觉得这儿子实在太糟心,高考是决计考不出什么名堂的,高考不行没关系,关键是家里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还有几个亿的资产等着他继承,这每天除了吃就是玩,连个花钱的脑子都没有,这要怎么办? 于是按照暴发户用钱解决问题的思路,家里把他送去了澳洲一间野鸡大学,念本科镀金。就在他念书的那几年里,王静琳和金海龙因为二奶问题撕逼离婚,爹妈相争儿子得利,母亲本着“我过不好你也别想好过”的原则,要求把海龙集团转交给独生子。 还在澳洲混学历的金世安摇身一变,成了海龙董事长。 他这个人虽然有一身的缺点,但对朋友很讲义气,只要托付的就全心全意相信,更不计较代价报酬,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知人善用。因此尽管他无能,他聘用的手下却个个有能,海龙在这个傻多速手上不仅没有倒,反而蒸蒸日上。 歪人有歪运吧。 金总裁坚信自己龙运逆天,每天都过得无脑又快乐,但人生不可能永远这么一帆风顺。就在三天前的晚上,金总喝多了之后,乐极生悲,从别墅二楼的阳台掉进别墅一楼的游泳池。 等他醒来的时候,日历已经倒回了1930年。 就这么穿越了。 金总回想往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触怒了穿越大神,今年报应终于来了。 总而言之,现在他是金少爷了。 两碗饭之后,他把基本情况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穿越过来的这个身体,和他同名同姓,也叫金世安。不同的是这位金少爷年方三十,已执苏商牛耳,行任金陵商会总会长,是个不折不扣的贵公子。这位年轻富豪,和名伶白露生之间发生了一些一言难尽的争执,吵闹之间,不知道是名伶情绪太激动还是金少爷为人太怂包,总而言之俩人抢一把剪子,抢着抢着,金少爷“遇刺身亡”。 当然金世安穿过来,这个事情的性质就变成了“遇刺重伤”。 金世安听说这事儿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来。他被游泳池淹死已经很挫了,金少爷再精英又有什么用,死得更挫,被一把剪兰花的小剪刀戳死了。 周裕在旁边观察少爷变幻莫测的脸色,他试探地问:“白小爷现关在东边房里,您要不要见见他?” “……?” 我为什么要见杀我的凶手?金总觉得这个管家脑子可能不太好,就算这个大少爷过去跟凶手爱的死去活来,这他妈一剪刀捅下去,罗密欧朱丽叶也得翻脸好不好? 金总自认没有斯德哥尔摩症,金总摆摆手:“不见不见。” 周裕有些吃惊,他试探着再问:“您这是还生白小爷的气?” 金世安非常不理解地看着他。 白露生,捅了你们少爷,捅得半死不活,然后你这个狗|日的管家,居然在这里问,少爷是不是生那位白小爷的气? 金少爷是被虐狂吗? 金世安想说“我不揍死他都是给他面子”,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虽然脑子不大,但起码的保命智商还是够用的——按照旧中国的等级制度,白露生刺死了金大少,早就应该被扭送警察局,或者被暴力家奴们打个臭死。但他现在安静如鸡地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仍然享受着锦衣玉食的优待。 金世安心中了然,这个白府里,所有下人,都在不动声色地保护那位白小爷。 他们未必真的忠诚于自己,相反地,他们真心效忠于白露生,哪怕他杀了人。 好在这个少爷仍有威严,不是软脚虾的货色,看下人们的表情就知道。 暂时不要撕破脸比较好。 金总心中窝火,还加委屈,他见周裕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忍不住尬笑一声:“什么意思,我不能生他的气吗?” 这话他问得没什么心机,纯属投石问路,而听在周裕耳朵里,这无异于严厉的申饬,他看着金世安唇边挂着的尬笑,心中是一阵惊雷滚过。 少爷这是在含蓄地责难,责难他轻描淡写地放过了白小爷。 金世安见他发怔,忍不住又问一句:“所以我还想问,我是不是没有家?为什么我要住在白露生家里啊?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问的都是大实话,真心不懂,纯属求教,哪有住在戏子家里的大少爷,伤得都穿越了还不赶紧送医院,家里也没人搭理没人问,这都是什么骚操作? 金总想回家,至少别寄人篱下。 不过听在周裕耳朵里,这就全是反问句了。 周裕一骨碌跪下了:“少爷饶命,是我混账,我这就知会太爷,您千万别动怒!” 第二天,金世安见到了他的便宜爷爷。 当天下着细雨,金老太爷带领警察厅总长和彪形大汉若干,雷霆万钧地前来救孙。他年近七十,身量很高,一身长袍马褂,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脸上架一副细脚金丝眼镜,精神矍铄之外,自然有一种冷峻威严的态度。 这次金总学乖了,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话,金忠明问了半天,他光是点头,就是不开口。 同来的金公馆管家齐松义先行一步,替金少爷发言,齐松义垂头道:“少爷昨日就醒了,只是人有些……痴傻,仿佛什么也不记得了,问他什么都不知道,人也是一个不认。”他扶住金忠明:“太爷别动气,事已如此,伤心也无用,别再吓着少爷。” 金忠明又痛又怒,他把金世安轻轻放平在枕上:“安儿,你不要怕,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先睡一会儿,爷爷马上带你回家。” 他的目光很慈祥,眼里全是按捺不住的酸楚和疼惜,金世安心中动容,忍不住拉着金忠明的手:“爷爷,我没事。” 金忠明更加心疼:“好孩子,你躺着不要动,我去把那起混账兔子发落了。” 众人簇拥着老太爷去院子里审犯人,把金世安独个留下,旁边陪了一个傻不愣登的小胖丫头,金世安想下床去看热闹,小丫头慌忙按住他:“少爷不能动,动了就要死。”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死还是少爷死。 金世安被她逗乐了。 “逗逼萝莉,你扶我到窗户那边儿,我们吃瓜去。” 金忠明出来便叫周裕:“你来把事情说清楚。” 周裕跪在地上,先磕了一个头:“上个月,少爷来小爷这儿歇着,两人说话——” 金忠明怒喝道:“他是你哪门子的小爷?” 周裕慌忙改口:“少爷来这边家里歇着——是姓白的在里头伺候。” 就在上个月,金少爷和白露生因为私事争执起来,当时周裕和其他下人被少爷屏退在外,看不到里面什么动静,只听见两个人吵得利害,等到白小爷哭着叫人进去,金少爷已经倒在血泊里了,心口上插着一把小剪刀。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仿佛确凿无疑地是白露生杀了人。 但周裕觉得这事有蹊跷。 ——因为剪刀在金少爷手里。 不是昏迷后塞进去的,是死死握住的,他们费了许多力气才扳开他的手。那把修兰花的小银剪子,通体不过五寸,刀刃只有一寸多长。金少爷一向体健,又在留洋的时候练习过搏击,白露生却是久病缠身,端个茶杯也辛苦的人。 要一个向来娇滴滴的病鬼把这种小剪刀刺进身强体健的男人胸口,即便伤者毫不挣扎,那看上去也非常不可思议。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医生来救治的时候,神色怪异地说了一句:“他的伤口为什么这么浅?” 周裕和下人们救起金少爷的时候,剪刀的刀刃并未完全刺入他心口,整个刀刃只有一寸来长。 “这么浅的伤,不应该流这么多血。”医生擦着汗说:“真奇怪,他是不是有什么先天疾病?我看他不像是外伤导致的昏迷,也许可能是中毒。” 大家面面相觑,周裕喝住医生:“少胡猜,是我们少爷玩闹不当心,钱你可尽要了去,这话不能往外说!” 这场命案的疑点太多,唯一在场的白露生又不具备伤人的能力,难道金少爷是自杀吗? 又或是他真的天生有病? 周裕不敢深想,当时就叫人把白小爷捆起来,先押在房里,只给茶饭,不许走动,也不准他寻死觅活。 周裕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又向上磕了一个头:“事情就是如此,我们疑惑着其中有些毛病,若让外人知道少爷生病,也是不好听,因此大胆瞒住了,还求太爷明鉴!” 金忠明一声不响地看他,良久方道:“照你这么说,这姓白的竟是冤枉?” 周裕不敢说话。 金忠明冷笑道:“我听说那贱人住在这里,很会收买人心,你母亲一向痨病,燕窝人参地吊着,恐怕得了他不少钱?” 周裕哪敢说话,抖如筛糠而已。 白露生的确于他有恩。周裕的母亲多年痨病,一直是白小爷不声不响地出钱接济,白小爷嘴上只说:“我决不是小瞧周叔,也不是为着你艰难,只是唱戏的讲究手头不留闲钱,怕碍了生意不吉利,这钱你若不要,我也是乱花的。” 唱戏的哪有这个讲究?周裕只有感激。 如沐春风的白小爷,做人何等温柔,纵然平时有些小性子,决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他和少爷这两年关系不和睦,周裕是知道的,两人口角了许多次,周裕也知道,但说句不恰当的话,两脚背向行不远,兄弟无有隔夜仇,他两人十年的情分,再怎样也不至于弄到出人命的地步。原本想着先将此事按下,等少爷醒了,自然水落石出。这是他一片报恩的私心,也是看在金少爷和白露生多年情分上面,心知金少爷即便受伤,也不会怎样为难小爷,要是真把白小爷送去了警察局,只怕少爷醒来还要发怒。 他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金忠明越问越生气,原本觉得周裕是从金公馆里出来的人,知道报忧,还算有良心,现下居然拐弯抹角地护上了。他撇开周裕,只问:“姓白的人在哪里?” 周裕胆战心惊道:“没有敢放,一直押着。” 白露生很快被拖出来,丢在地下。他瘦极了,整个人形销骨立,被扔在地上,如同落叶坠地一般,连声音都没有,旁人几乎以为他是死了。 许久,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尽量跪成一个端正的姿势,脸深深地埋在膝前。 金忠明心中嫌恶,正眼也不肯瞧他:“旁人都说你傲气得很,原来连杀人抵命也不懂得,安儿对你还不厚道?你倒有脸活到今日。” 白露生缓缓扬起脸来:“何尝没有死过?死千万次的心也有了,只是我们这种人,生死也由不得自己的。前日我要寻死,拦着,捆着,不叫我死。原来是要留到今日,死给太爷来解恨的。” 他半天没有出声,此时开口一答,旁人皆有一瞬间地恍然。因为那声音实在清丽非常,既有金声玉振之明亮,又有珠圆玉润之柔美,仿佛春泉出涧,鸟鸣春山,极平常的一句话,从他口中一脱,倒有丝竹鸣弦的悦耳。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声音出自一个形同骷髅的身体。 名伶到底是名伶,这把嗓子是天生的,难怪金少爷对他爱宠万分,毋论他过去样貌秀美,就是单论这把嗓子,也够蛊惑人心。 金世安正在屋里笑小丫头长得胖,见她嘴馋,又把松子糖全给她吃,忽然听见这么一声清响,心头不觉打了个突。他竖起耳朵又听,外面是一瞬间地万籁俱寂,模糊听见有人艰难地喘息,那喘息里也是带着哀绝的凄婉。 他问胖丫头:“外面谁在说话?” 胖丫头含着指头道:“白小爷呗。” “他怎么了?” 胖丫头呆笑道:“太爷要打死他,小爷舍不得你咯。” 周裕跪在一旁,心中只是叫苦。他早知此事不好,日里夜里,就劝白小爷赶紧逃了才是,谁知白小爷一根筋,寻死觅活,就是不走。周裕无可奈何,只能规劝:“既然小爷不肯走,那见了太爷好歹要知道求饶,小爷啊!性命可是自己的!这些年你也折腾够了,咱们别往死路上走!” 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噙着泪小声道:“小爷,不是我们不报恩,该说的我们都说了,您当真冤枉,您跟太爷辩辩啊!” 露生侧首看他,微微一笑:“周叔不必说了,都是我自己作孽。” 那声音清冷得像一绽冰花,毫无生机,是种心碎欲绝的凄艳。 他膝行到金忠明脚边,努力叩首道:“人是我伤的,无人怂恿,也无人包庇,和这院子里其他人等没有半点干系。请太爷积些阴德,饶了他们罢!” 唯有这两句为着别人求情的话,是有些可怜地祈求了。 言罢,他又叩了几叩,力气耗尽,委顿在地上。几个警察围拢上来,伸手将他提起,如提朽木。白露生也不挣扎,闭眼由着人拖动,眼看就要出了院门,他忽然睁开眼睛,奋力推开众人,拼死回过身来。 众人哪容他挣扎,七手八脚地将他按住,白露生是绝望已极的神色,也是彻底解脱的神情。 “少爷!少爷!”他凄声笑道:“今日一别,咱们俩的孽债,可算清了!” 彼时金世安在屋里听得心神不定,觉得热闹,又觉得好奇,他伸头探脑地走出门来,白露生怆然回首,正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中间隔着青砖细瓦的一口天井,隔着细雨初歇的金陵的薄暮,隔着许多双愕然又漠然的眼睛,隔着一蓬欲开未开的木芙蓉。白露生一声哀鸣,眼泪也下来,那模样深深映入世安错愕的眼中,那是他见到白露生的头一面。 3|新手 多年之后,世安回想露生那时的模样,真不算好看,瘦得可怕,面色青黄,只有一对大眼嵌在憔悴的脸上,像两汪彷徨无措的泉,看得让人生怜。露生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回望,情形十分一眼万年。如果金世安稍通诗书,必能从这一眼里读出枯树无枝可寄花的惆怅,读出美人含泪心恨谁的怨怼,读出余痛绵绵无绝期的悲凉的诀别,可惜金总没有半点文艺细胞,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白露生,心想卧槽这个人我认识! 事情要从他穿越前的那一夜说起。 那段时间对金世安来说,其实挺操蛋的,那时他刚跟女朋友分手——确切说应该是被甩。他人傻钱多,被一个刚出道的女演员骗得倾囊相爱,这位明星女朋友大红大紫,成了影后,立刻过河拆桥地甩掉了金主。分手的时候她清泪滚滚地说了一大堆告别的话,具体记不清了,就记得一句话:“我的人生为艺术而生,我的爱属于所有影迷,很抱歉不能只对你一个人好,这样的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影后就是不一样,说的都是中文但金世安好像一个字儿也没有听懂,感情不回应没关系,你特么还钱了吗? 不仅没还钱,她还拿着金总给她的房子、车、钱,跑到上海,开了个工作室。最重要的,她还立马找了个圈内男友。 呆霸王人财两空,头上还春风吹又生,心中当然是无限愤怒。除了不停地找影后前女友的麻烦,就是每天借酒消愁。 大家都觉得有钱人应该没有烦恼,其实烦恼只有有钱人自己明白,穷逼怎么会明白被骗了两个亿的痛苦,金世安说钱都不重要,关键她欺骗了我的感情! 这话实在太霸道总裁,听的人都在笑! 有什么好笑?完全发自内心好吗?有钱人的钱也是钱,有钱人的爱也是爱,为什么大家就是不能理解这一点?爱情又不会因为你钱多而被稀释灌水,这他妈都是什么操蛋的世界。 那段时间没人敢陪他喝酒,陪他的只有一个小明星,叫白杨,他的前男友是金总前女友的现任男友,简单说就是劈腿的那对狗男女勾搭上了,把他们俩甩了。金世安这个人不搞基,但是也不排斥同性恋,他两个秦香莲同病相怜,越喝越有共同语言。 金世安还记得那天凌晨三点,他俩在紫金山的豪宅里发酒疯。金总仰天长啸,发表了一系列名言:“老子真他妈看走眼,当时花了多少钱,捧红了她秦浓,人红了就他妈尾巴翘到天上,到处勾搭小白脸,看到个三级片恨不得立刻脱光了去试镜,贱不贱?你就说贱不贱?” “要没老子给她撑后台她用头拿影后?” “老子又不是长得像马云,放眼世界比我有钱的没我帅比我帅的没我有钱,秦浓贱人瞎狗眼。” 小明星从下午五点陪到了这个点头,已经精疲力尽,此时突然听金总不要碧莲的自吹自擂,实在忍无可忍,他“噗”地一声笑场了。 金总瞪大了眼睛看他。 小模特有点惶恐,也不敢笑了,他退后两步:“金总,干嘛这么看我?” 你说我干嘛这么看你? 金总心里非常不爽。 抱大腿就要有抱大腿的职业道德,老板吹逼的时候你笑场,你说你是不是有点欠揍? 接下来的情节一言难尽,金世安回忆那个时候的剧情,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当时他似乎想吓唬一下白杨,于是扬言要把他睡了。 对天发誓,真是吓唬,都是醉话怎么能当真,他一个直男最多就是调戏一把,总不能可能真搞哲学交流。 关键他没当真,小明星当真了。小明星花容失色:“金世安你还是人吗?我把你当朋友,你居然想睡我?” 金世安也不生气了,他觉得这哥们儿三贞九烈的样子非常好笑。于是火上浇油地怒吼:“老子今天就要睡了你,睡你又不掉块肉。” 两个人一个光着上身另一个捂着裤子,在豪宅二楼的阳台上徒手搏斗。鉴于金总经常且习惯性地发酒疯,管家和保姆都安静如鸡地没有过来。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就在他们搏斗的一瞬间,金世安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阳台,掉进游泳池里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不可能是人的力量,后来金世安想,仿佛是什么东西把他用力抛出去了,白杨那家伙瘦巴巴的,不可能力气这么大。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眼前这位支离憔悴的白小爷,简直太像白杨了! 两人五官身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如果白露生再丰润一点、健康一点,那完全就是一个人啊?! 他结合自己穿越的身份,觉得这很有可能是白杨跟他一起穿越了,但是两个人显然一个幸运a一个幸运e,自己幸运地穿成了少爷,白杨这个倒霉玩意儿穿成了唱戏的。看这个憔悴的小脸蛋,估计没少受折磨。 你活该,金世安得意地想,看吧叫你卖个屁股你不肯,现在大家一起穿越,还是得老子来救你的命。多年前看过的爽文小说这一刻都在他心头活蹦乱跳起来,而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意识,他一步冲出去,嘴里大喊一声:“不能走!这个不能带走!” 院子里的人全愣了,金忠明也诧异地看过来。 金总的闪耀登场没能坚持一秒钟,他病后脚软,直接从台阶上滚下来,连滚带爬还不忘把白露生拉在身边:“爷爷,你是不是搞错了?你要打死他?” 周裕就快哭出声了,他没指望少爷能来搭救白小爷,没想到临死关头居然患难见真情! 金忠明早料到要有这么一出,他面不改色,走到金世安身边:“安儿,我知道你心肠软,也知道你一向的有主意。但是白露生这个人,怎么能留?往日你待他如何?今日他待你如何?他一身所有,都是你给的,他反倒一言不合就把你刺成重伤,这样长恶不悛的人,你还要救他吗?” 他在那头说,金世安这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金世安只顾着低头看露生,越看越像。刚才他心里还在幸灾乐祸,这时候多看了两眼,居然还有点心疼。他用力晃一晃露生,露生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似怨似慕地看他,流着泪,又把他往外推,是不求他搭救的意思。 那模样凄楚极了,还带一点小倔强,活像是大雨路边被遗弃的小猫小狗,金世安心中恻隐之心大动。 他抬头道:“不是我救他,爷爷,你要打死他,是因为他刺伤我,对吗?” 金忠明眯细了眼睛:“怎么,现在你要跟我说不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谎话思路不是那么广泛的谢谢。 金世安刚在屋里听了半天,来龙去脉是大致弄清楚了,此时他救人心切,无论如何得救下这个唯一的队友,他硬着头皮道:“对,周叔不是说了吗?不是他捅我,是我自杀的!” 金忠明:“……你再说一遍?!” 金总果断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自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玩剪子不小心……戳到自己了。” 这个瞎话编得简直毫无水平,在场不论敌方我方,一律用看弱智的表情看着少爷,部分群众还掺杂了心痛惋惜的成分,金少爷这是真的傻了,连瞎话都编不全了!你救爱心切我们可以理解,但你至少不要侮辱老太爷的智商好吗? 金总窘迫了一下,挽救性地补充:“这个,其实是那天我们俩吵架……他要自杀,然后我要拦着他,结果不当心捅到我自己了,我那几天不太舒服,所以这几天一直在休息……就是这样。” 恨啊!恨自己刚才光顾着跟逗逼萝莉吹牛逼,没仔细听周裕说清楚,此时只能把听来的一言半语强行搅在一起。 金忠明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金世安心虚胆怯,但救人的意愿又让他底气十足,他恳切地看着爷爷,情急之下话都真诚了:“我保证,绝对他妈的是真话!” 金忠明:“……” 所有人的神色都复杂起来。金少爷会来救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他救得如此难看,又如此急切,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他们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悖论:如果金少爷是真傻,那他不该这么拼命地来救白露生,但如果他只是装傻,以他一向的长袖善舞,不该选择这么笨拙的方式去救人。 众人陷入死一样的、尴尬的寂静。 齐松义忽然上前来,跟金忠明耳语了几句。 金忠明转过脸来,用一种极其隐晦的目光看着他孙子,那目光里包含了心痛、惋惜、自责,很奇怪地,金世安甚至还从他眼中,看出了一种试探。 像在暗示什么,或者问询什么。 他get不到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诚惶诚恐地回看过去,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露生的手。 金忠明沉吟许久,低声说:“你跟我进来。” 金世安还攥着露生的手,金忠明顾不上生气了,揉着额角道:“都依你!跟我进来!” 祖孙两个进了书房,外面鸦雀无声,都是面面相觑。 金世安在椅子上坐下,眼睛还不老实地往外张望,生怕队友被人偷摸着抓了。金忠明在屋里来回踱步,踱了十几圈,他压低声音道:“你是为了我的事情,是不是?” 金世安呆滞:“呃?” 金忠明看一眼窗外,面露焦躁:“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实和我说了罢,你是真的病,还是装病?你若为我装病,我就放过这个姓白的,我是你亲爷爷,你跟我还要隔层墙吗?” 金总感觉他在给自己下套。 他不敢说话。 金忠明等了半天,见他死不开口,也是无可奈何。他在金世安身边坐下,手里来来回回地摩挲一个玉狮子。 “你可知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了,养着戏子,到这个年纪不婚不娶,名声上难道好听?过去我当他猫狗一个,大事上还不曾妨你,现下看来他是越养越骄纵的人,留着他,只有生祸,没有益处。安儿,你年过而立,别的事情也都罢了,唯有家业全指望你。昨日朱子叙跟我说,商会几个理事背着你会谈,说你卧病需静养,公请你辞去总会长一职,这些事情,你都知道,是不是?” 金世安汗颜地想,我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办法。 现在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从金忠明话语里听来,金公子手握商业重权,背后还有人针锋相对,摆明了眼前一滩浑水,这时候去蹚,不是上赶着送头吗? 新手就要有新手的觉悟,不要去挑战毕业副本。 扬长避短这个道理,金总还是懂的。关键他现在只有短,没有长,又或者说,自己长在什么地方,还没理清楚,短的地方是完全都明白。他也是生意人出身,虽然富二代毫无作为,但他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做生意要有两个起码的入场筹码,一是市场,二是人脉。 了解市场,熟知人脉,如果没有这两个筹码,那么局面反而会越弄越糟。 这个什么商会会长的职务,是个烫手山芋,金世安宁可不要它。 金忠明见他垂首不语,又有些呆傻的样子,不禁长叹一声:“原是我糊涂了,你是病了、病了,这些事情,你不知道。” “……那爷爷你答应我了?”金总只想回归主题,不要瞎七八扯。 金忠明面沉如水:“你就是铁了心要留下他。” 说得对,金世安想,也许我俩说的驴头不对马嘴,但这句话就是我的想法。如果现在他身处的世界真是一个穿越爽文,金世安不稀罕会长或是少爷的名分,他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屌丝男主,几十亿他都曾经拥有过,一个会长算什么。 如果一定要他在财势和朋友中间选择一个,在这个陌生的旧世界,他宁可选择信得过的朋友。 至少现在他们曾经生死相托。 金忠明沉吟片刻:“既如此,你也不要回家了。虽然家去不远,但在这里养病,比在家里强些,也少见些人。有什么事情,我会着齐松义来告诉你。” 金世安觉得他这话很奇怪,按理说民国少爷的家,不会比戏子的家条件差。但他爷爷这样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这是最好的安排,因为他刚熟悉这个小巧的院子,心里其实有了一点雏鸟情节的留恋。之前他抱怨自己寄人篱下,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是队友的家啊! 他心里激动,说谢谢又觉得太假,干脆给他爷爷来了个熊抱。 金忠明被他抱得脸上一僵:“这做什么?这个年纪的人了,还弄这些孩子把戏!”又道:“我看你伤成这样倒不在意,说放了姓白的,你就高兴得这个形状!” 大爷你是醋厂出品的吧,孙子的醋你也瞎几把吃。金世安想笑,他想起跪着的周裕,又说:“那些佣人……也别打了,他们对我还挺好的。” “没说要打他们。”金忠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祸福相依,命当如此,这白露生也许是你的福气,好生养着罢,不用送了。” 说完他就走了。 金世安懵了半天,没听懂金老太爷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前文和后文表达的观点完全不一致,前面还在“只有祸处”,后面变成“是你的福气”。如果拿给小学语文老师点评,可能要被评个中心思想不统一。但他没心思想这么多了。 家大业大,爷爷你就顶一下吧,你孙子现在狸猫换太子,暂时只想混吃等死。 一场惊心动魄,他体力透支,眼看着金忠明走远了,他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过来灌水打扇,金世安如释重负:“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能救下大家,就是最大的胜利。 4|黛玉 金世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在梦里又回到2012年,回到自己的公司里,走到办公室去。他的副手进来跟他说话,样子很客气,这让他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副手过去是他的学姐,她其实很少对他这么客气。 副总说:“其实新开一间经纪公司也是可以的,从刚才说的新联、凤凰、定新,都可以挖人,只是成本要高一些。” 金世安心里纳闷,不懂她为什么又要开子公司,可是迷迷糊糊地,他身不由己地说:“我看前几年的财务报表,我们公司旗下有一个娱乐经纪,为什么不提?” 接着他们又说了什么,全是身不由己,好像有人顶着他的躯壳,在走、在说话、在呼吸和活着,他像个傀儡似的被人提着线在走。一切光景都是熟悉的,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是陌生的,他不由自主地玩着手机,仿佛很新奇地看着它,他清楚地瞧见自己在手机上发了个消息,手写输入,写的是繁体: ——秋光甚艷不知可有餘暇來敝處一敘。 他从来没有写过繁体字。 这感觉恐怖极了,也绝望极了,更绝望的是周遭所有人都对他很恭敬,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异样。 金世安很想问问,你们就不觉得我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这根本不是我啊! 他越想越急,在心里喊爹叫妈,然后才想起他父亲早就带二奶移居上海,快三年没见面了,他母亲远在北京,也是不到过年不来消息,他的家庭是分崩离析的家庭。过去以为朋友还能信得过,现在发现朋友是情面上的朋友,他和他们只有金钱的往来,只要有钱,换个人也无所谓的关系。 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悲从中来,还得习惯性地告诉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硬憋,憋着憋着,把自己憋醒了。 金世安坐起来,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全是泪。 他感觉这个梦做得很操蛋,不仅真实而且憋屈,还不如梦个范冰冰春宵一度,反正都是假的,美女总比恐怖片好吧? 金世安就是这样,凡事愿意往开阔的方向去想,再有什么解不开的郁闷,眼泪擦擦就算了。他坐起来伸胳膊伸腿儿,觉得自己能控制身体的感觉真好,祈祷瘫痪似的恐怖大梦千万别再来第二次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枝头。周裕领着一群家政人员守在门口,见他醒了,都涌进来谢恩,因为今天大家都没挨打。 他们深知金老太爷的脾气,一旦生气必须要打人,这个打人是带弹道弹射的,左边打不着就自动平移到右边,通常来说打人目标可以变,但打人这件事是不会变的。白露生没挨打,那挨打的就得是府里下人。 周裕报知金忠明之前,大家全吊着一颗心,估计当时能笑出来的只有陪伴金总的逗逼萝莉,她才十二岁,只会吃饭干活,别的不懂。此时这个萝莉也跟在大家中间,傻头傻脑地“谢谢少爷”。 金世安一见她就笑起来:“哟,小胖子,你也来了?” 萝莉舔着嘴巴道:“我叫珊瑚。” 大家见少爷笑了,也都宽心微笑,又摆茶递饭。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妈谢得最真诚,几乎没抱着金总哭起来,又要下跪。 金世安连忙扶起来:“有话好说,大妈你哪位?” 周裕道:“这是厨房里的柳婶子,柳艳,从春华班跟着白小爷来的。家里丫头小子,也是她管着,有什么事叫她叫我,都是一样的。” 柳婶拭泪道:“少爷不计前嫌,能留我们小爷一命,我当牛做马地报答你。饭菜素淡,是老太爷的意思,少爷要还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 金忠明走前交代了,伤病昏聩要清淡静养,未出百日,不能见大荤,要按他的意思,今天晚上仍然是白稀饭。好在金世安初来乍到,正确地团结了基层群众,群众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于是端上来的饭菜是偷梁换柱的“清淡”。两碟醋浸的小菜,青的是佛手,红的是红苔,中间圆圆一大盅奢华plus菜泡饭,是拿口蘑吊了汤,火腿细切如沫,选清香爽脆时蔬加金银耳,全切碎丁,望上去是绿到清真的素,吃进嘴是荤到飞天的鲜。 金世安觉得这个柳婶简直太会办事,吃得眉开眼笑。他听周裕一提,也想起队友了:“你们白小爷呢?” 柳婶有些欣慰:“知道少爷记挂着,小爷已经吃过了,在东边房里歇着呢。” “他没事吧?” “都好,只是好些日子不见你,今日见了,难免伤心。”柳婶一面给他添茶,一面擦着眼睛道:“少爷,你别怪小爷,他当时也不是故意,这些日子悔得什么似的。我们怕他见了你那样子要寻短见,所以一直关着不叫他出来——他也是一心的要和你好,决没有害你的意思。” 金世安心中嘻嘻一笑,饭也没心思吃了,胡乱拨了两口就往外跑:“知道了,我去找他。” 柳艳周裕慌得劝道:“吃完了再去也不妨的,小爷这时候还没睡。” 金世安心道老子不来他敢睡吗?口里只说:“不吃了,饱了,有零食给我留一口,最好是肉。”一头说,一头披着衣服就去了。周裕在后头追着问:“少爷还记得小爷是哪间屋?” 金世安又把脑袋伸回来:“哪间?” 大家都掩口而笑,柳婶笑道:“对着天井当中那屋,点着灯的。” 金世安一溜烟地去了。 在金总的构想中,这场重逢应当是惊喜的、胜利的、充满希望的,还没见面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调戏白杨——现在入乡随俗,就叫白露生吧。 他历史本来就烂,中国近现代史更是有如文盲——要是穿到古代,金世安好歹还能背几句床前明月光冒充才子,穿到个民国来,真是一脸抓瞎。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从小受过的爱国教育还在,他知道南京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此时是1930年,再过七年,这个城市将遭受一场血洗的屠杀。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万人坑中的一堆枯骨。 他还有不到六年的时间。或者,拯救他自己,或者,拯救这个世界。 眼下看来天意垂怜,他拥有少爷的身份,而队友现在是“白小爷”,拥有稳定的群众基础,只要两个人齐心协力,完全可以弄到一点小钱钱,逃到安全的、未来没有风险的香港去。到时候把李嘉诚发家致富的路子全抄一遍,你娶张曼玉我娶李嘉欣,好像孙周娶二乔。 简直计划通。 他走在花园的小道上,心里全是战友重逢的期待,看月亮都比平时明媚。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理想一向很丰满,而现实总是很操蛋。 一个小时后,他从白露生的小房间里灰溜溜地出来了。 整个会面气氛尴尬,总体来说像两个演员在横店的相邻片场各说各话,左边在演《风声》《暗算》《伪装者》,而右边在演《红楼梦》。 白露生活像黛玉附体,一见他就哭起来:“你教我死了也就罢了,好好的又救我做什么?” 你也太会演了,金世安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得不说大部分喜剧效果是随着新鲜感诞生的,这张脸他非常熟悉,但这个哭哭啼啼的黛玉模式他是真没见过。 白杨这是用绳命在演戏啊! 对面黛玉得这么真情实感,金总也就勉为其难地宝玉:“好了好了,知道你受了大委屈,哥哥在这儿,不哭了啊,乖。” 黛玉是劝两句就能好的吗?越劝越来劲。白黛玉不听这话犹罢,听了哭得更惨,呜呜咽咽别提多柔弱:“我没有什么委屈的,我只是挂念你。” 金总非常想爆笑了。 哭起来还蛮好看的,梨花带雨,金世安认识白杨几个月,没发现他居然还有这么清秀的一面。没穿越的话这真可以去做影帝了,保证唤起无数女性观众的深切怜爱。 他忍着笑,朝露生挤眉弄眼:“海龙集团,紫金别墅,同志,了解一下?” 海龙是他名下公司,紫金别墅是他当时出事的地方,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裸的明示,如果白露生真是白杨,那早该欣喜万分地蹦起来了。 对面丝毫没有接茬的意思,对面只管掉眼泪:“什么紫金,又是什么海龙?你逗我也够了,取笑也够了。人都说你傻了,可我看你一点没傻,你是怕了我,宁可装傻也不要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说着又哭:“那又何必救我?” 金世安有点懵了,他朝露生摆摆手:“能不哭了吗,这儿又没别人。” 他越说,露生眼泪越多:“我难道是哭给别人看的吗?” 金总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 金世安坚强试探:“不是,是我呀,我,金世安!” 白露生幽怨地看他:“你叫什么,敢情我不知道?” 金世安负隅顽抗:“咱们俩过去的事儿,你不记得了吗?就,咱们一起喝酒——” 白露生呜呜咽咽:“你的事,我哪一件忘过?过去你怎么从不说这话?现在倒提起来了!” 金世安垂死挣扎:“兄弟……你是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白露生泪眼迷蒙:“谁是你兄弟?般配不上!” 金总突然绝望。 他发现自己认错人了。这个世界上居然会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存在,对方不是穿越的同志,只是脸像而已。 所以自己捡了一个假队友。 拼死拼活一整天,戏演得奥斯卡欠提名,万万没想到,队友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眼前这个泪汪汪的白黛玉是个什么操作? 心态要崩了。 白露生不知他的心思,只看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含泪牵住他的袖子:“你对我,到底还是有一分情意,是不是?” 金总无言以对,他想拔腿就跑。 无奈白露生泪盈盈的眼睛望着他,说不出的可怜,甚至还有点儿可爱,白露生怯怯地攀着他的袖口:“你不知这些日子,我生不如死,旁人又不让我见你,也不告诉我你是死是活。”说着他又哭起来了:“是我不该和你纷争,就是教我死,我也甘愿的,只是你别不理我!” 金总见他哭得可怜,只好虚与委蛇:“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不会不理你,别哭了,你看你这么瘦,再哭哭坏了。”说着又给他擦眼泪。 白露生垂着眼睛,安静了片刻,终于止住了哭泣。他抬起泪眼,把金世安看了又看。 金总感觉这气氛太gay,美人灯下,花前月下,孤男寡男,床头榻畔,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寸。 露生轻轻问他:“我听他们说,你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是啊,可能脑子缺氧吧,反正记不大清了。” “那我的事情,你怎么没忘呢?” 金总脸上一红,心想总不能告诉你我是认错人瞎编,干咳两声:“你的事情,跟别人不一样。” 白露生脸上也忽然一红,慢慢把头低下去了。 气氛更gay了啊! 白露生又羞又怯,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你都是哄我,难道其他事情全忘记,光是记着要救我?” 金总觉得这非常不妙,他倒不是怕白露生要脱裤子,他主要怕自己节操值不够抵挡不住诱惑,作为穿越男主,继承后宫他是愿意的,但继承基佬就算了。他赶紧截住危险的话头,斟酌了一个企业老总下乡扶贫的常用姿势,顺手捧了露生的手:“真的真的,毕竟你最特殊。好了你看这么晚了你身体也不好,有什么问题我们明天再聊,乖乖听话不要哭了,睡觉晚安再见了。” 露生将他一推,含羞道:“说话就说话,拉手做什么。” “……” 金总害怕,金总溜了。 5|花梦 临别时分,露生还挣扎着将金世安送到门口,喁喁切切地嘱咐他:“你晚上肯喝白茶,叫柳婶换了普洱罢,那银针也是有兴头的,现下伤着,别扰了神思。” 金世安哪有话说,当然好的好的。 露生又道:“那些小丫头肯偷懒,你瓶里的花换了不曾?这季节你不供桂花是睡不着的。” 你们精致男孩屁事真多,金世安崩溃地点头,“知道知道。”他唯恐白露生再说什么操蛋的话,最后几乎是抱头鼠窜。 举头望明月,只能说明月知心事,这会儿月亮都不明媚了! 回到屋里,只有一个不知名字的小丫头等在屋门口,坐在脚凳上打瞌睡。金世安垂头丧气,招呼也不打,倒头就睡,小丫头在窗户外说“少爷擦个澡”,金世安也不理她。周叔和柳婶只当是露生跟他又拌嘴,讷讷相看,只好随他去了。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蒙着头叹气,只觉得前程渺茫,毫无着落,心里难过得很,难过得都睡着了。偏偏又梦见有人用他的身体来回行走,一会儿看见前女友秦浓,一会儿又看见以前的朋友李念,一群人吵吵嚷嚷,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金世安心里烦乱极了,好像人困在幽井的狭壁之中,上不得也下不得,一股巨大的孤独笼罩了他,是汪洋海里看不到边的孤舟的漂泊。 他也不是生来就耐得住寂寞,因为还指望有个朋友,所以一直毛毛躁躁地活着。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恐怕也如是。他一想到白白救了个不相识的家伙,拘在这小院子里形同软禁,心里更是烦上加烦,再想到从今往后就是单枪匹马,心里有胆怯,也有困惑,说白了是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想要有个人商量心事,有个人肝胆相照,哪怕这个人是为了钱也好。但那个人不应该是周裕,也不会是柳艳,也不会是他爷爷。 至少要和他年纪差不多才好。 他想念以前那些狐朋狗友了。 经历了头一夜的超gay气氛,金总生怕白露生第二天要来缠他,吓得在屋里躲了一早上。谁知白露生那头鸦雀无声,一点来缠的意思都没有。回思那天他救了白露生晕倒,一群佣人都守着他,偏偏白小爷也是没来探望。 好个薄情的莲花婊!眼泪都他妈是演的吧! 他这个人有个狗脾气,多了肯嫌少了肯贪,越是晾他他越是好奇。白露生不来找他,他自己就想往白小爷屋里拱,又怕拱进去出不来,感觉那小屋像个盘丝洞,得打探清楚消息再行动。 挨到午饭时候,他向伺候的丫头拐弯抹角地打听白露生。伺候的大丫头叫翠儿,性子最是伶俐,闻言抿嘴儿一笑:“小爷的事,少爷还问我们?” “我这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金世安尴尬挠头,“昨天晚上见他,哭得跟他妈林黛玉一样。老子总不能每次见他都带个手绢去吧?见面又不是抗洪。” “小爷是有些爱哭。”翠儿笑得捂了嘴,“原来是为了这个,我们昨儿见您闷着气回来,只当是小爷跟您又拌嘴,担惊受怕一晚上!” “我们俩经常吵架?” 翠儿有些黯然:“要不是经常吵,就不会闹出前日那个事情了。这事怨小爷太多心。”她微微把金世安一瞅,“也怨您忒薄情了。” 这话很有意思,金世安一脸八卦地看着她。 原来白露生十年前得遇金少爷,从班子里头赎出来,金少爷在榕庄街这里给买了住处,又安排了下人。起初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个桌上吃,一张床上睡。 金总黄色遐想:“一张床上……睡?” 翠儿暧昧地一笑:“那是小时候,大了就不这样了。” 金世安严重怀疑金少爷是恋童癖,同时深切同情白露生同志的遭遇,难怪养得这么变态大男人像个林黛玉,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翠儿见他神神鬼鬼的脸色,笑道:“您别歪想,别打岔。” 金总给情报员递茶:“好好你接着说。” 翠儿偏要撩他:“今年雨水多,这猴魁不大好,上回您喝就嫌味儿不如往年醇厚,今日倒不挑剔。” 金世安急死了:“我什么茶都行,你他妈快点儿说。” 感情这个东西是讲落差的,有句话说如果不能一直好,那就不要当初曾经那么好。也不知金少爷是真的太忙,还是心里渐渐腻味了,这两年渐渐地不来榕庄街了,偶尔来一两趟,说两句话就匆匆走了。白露生又不能去金公馆登门,又受不了在这里枯等,一来二去,越弄越僵,两个人见面就是吵,一个说“你嫌弃我”,另一个说“你太多心”,金少爷唯有叹气,白小爷哭哭啼啼。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可怕是金少爷在外面各种交女朋友,金陵城的名媛淑女就快被他泡遍了,还一个个都死心塌地求嫁,听在白小爷耳朵里,就更刺心了。上个月就是风闻金少爷要订婚,白小爷几乎不曾怄死,好容易等本人来了,半句解释没有,还说要把露生送到英国去,两个人闹得天翻地覆。 翠儿道:“这是小爷的不对,爷们成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也劝过好多回,叫他别为这事跟你闹脾气。” 金世安翻她一眼。行了停止你渣攻贱受的故事吧! 说到底这基本就是个始乱终弃,可能还附带一厢情愿的痴情。少爷玩腻了就扔人,可怜白露生,死到临头还放不下。 作为男人,把妹约炮他可以理解,但是如果真有喜欢的人,金世安自己觉得,至少应该礼尚往来别劈腿。他自己从小就吃二奶的亏,绿帽子也货真价实地戴过,对金少爷这种脚踏n条船的行为,时代使然,可以原谅,但是作为本人,不能苟同。 翠儿见他面露不快,觉得自己可能是编派小爷,惹少爷生气了,于是赶紧又奉承:“其实说到底,小爷就是输在心气高,嘴巴硬,平时肯使些小性子,处久了就知他温柔善良。”她指一指门口扫地的珊瑚,就是那个胖胖的萝莉,“您怕是不记得小珊瑚了,她是傻子,您瞧出来没有?” 金世安有些吃惊,原本以为她逗逼,没想到是真傻。 翠儿惋惜道:“她也是给人拐到钓鱼巷的,不到十岁,逼着接客,给打成疯子了。小爷转场子的时候看见她在河边吃泔水,就给捡回来了。请医问药,都是小爷出钱,现在不说,也看不出她疯过。” 金世安听得心下不忍,觉得白露生这事做得很像个男人,只跟翠儿说:“以后这事别提了。” 翠儿笑道:“您怕人家嫌弃她做过妓|女?这又有什么呢?我们都是钓鱼巷里,给小爷赎出来的。” 金世安更吃一惊,难怪这院子里的丫头个个花容月貌,原来全是白小爷潇洒救风尘。金总不由得要问:“他一天到晚救风尘,妓院老妈不捶他?” 翠儿摇摇头:“肯洁身自好的有几个?这世上愿意卖笑的人多,肯吃苦的人少。这些年有姐妹见了我在这里做丫鬟,还笑我没出息,她们插金戴银,我穿布的——人各有志了。”话到此处,她虔诚地抬起脸:“小爷和我们是一样人,都是风月场里挣出来的,他的心我们知道。他对您好,决不是慕您钱财,他是实实的一片真心。” 这一席话说得金世安心乱如麻,之前对白黛玉的嫌弃都烟消云散,不由自主还生出了男人之间的钦佩和感叹。他自小生意场里打转,见惯了外头霸道里头窝囊的操蛋人,难得白露生这样,虽然又gay又矫情,可是能够济困扶危,好歹有一份侠骨柔肠。 这种人要做队友其实也不错。 他也不说话,闷闷地就往书房里去。这头柳婶进来收碟子,见翠儿捧着茶,不由得沉下脸来问:“叫你来伺候吃饭,你怎么登台上脸,捧上茶了?” 翠儿还想着刚才少爷那脸色,随口笑道:“就说少爷心肠还是软的,到底放不下。刚在这里和我打听小爷呢,都说患难见真情,或许他心回意转,也未可知。” 柳婶越发黑了脸:“也有你们嚼舌头的份?是嫌打得少呢,还是想出去了?” 翠儿吐吐舌头:“横竖是少爷问我,要管教您找少爷说去呗。” 柳婶见她不服管,气得夺了茶:“都是你们说三道四,教太爷知道了风声,差点没把小爷的命搭进去。要是少爷那天不说话,你们跟我,还有周管家,今日是死是活?” 翠儿尖酸道:“少来混人罢,谁不知是周叔自己说出去的,怕连累自己,把小爷出卖了。这也怪到我们头上?” 柳婶气得拍她两下:“要不是你们成日里调唆,嚼不完舌的舌根,小爷会和少爷吵起来?再敢说嘴,也不用问你老子娘的意思,一个个还回去钓鱼巷,做你的婊|子!”又道:“少爷书房去了是不是?下午一个也别去跟前,要茶要水我来送,打量着少爷傻了,能收你做个姨娘不成?你也拿镜子照照你自己!” 于是这一下午,丫头们半步不能靠近,金世安不是真少爷,没人服侍,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在书房的短榻上翻来倒去,很想去找白露生聊聊,又不知道这话该从何说起。 他盯着窗台下汝瓷花斗,供着清雅素净的一斗白菊,突然想起白露生说“小丫头们肯偷懒,不供桂花睡不着”,他想一想自己卧房的床头,似乎确实没有桂花,供的也是大菊花,绿菊。原来小丫头们真的会偷懒,也不知道翠儿说的那些是真还是假。 可他宁愿相信那是真的,或者说,他期待那是真的。 金总调动自己的小学文化库,想起多年前看过的爽文小说,那里面第一个女主,就和男主以前暗恋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她还身带外挂,给男主帮了好多忙,是男主的金手指。 金世安左思右想,觉得所有穿越都应该是一个套路,一定会给你一个金手指,自己从小没好好读书,所以长得和白杨一样的白露生,很有可能就是他命定的金手指了。你看他秦淮名伶是个人民艺术家,年纪轻轻就收足了一批脑残粉,杀人都有人护着他。又有大侠风范,黑天白夜救风尘,三观非常合得来。 他越想越觉得白露生人好,可靠,简直命中注定。当初那爽文男主为了刷女主的好感度,费了吃|屎的劲,可白露生对这位金少爷死心塌地,连好感都不用刷了,这不是外挂是什么? ……只是冒名顶替,骗人家的痴情,这件事他心里总有点过不去,想要和盘托出,又怕露生立刻嫌弃他,吭吭唧唧,纠结了半天,纠结得都睡着了。 又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他记了好多年,因为美极了。梦里不是白天,是夜里,黑夜里一片繁花似锦,他在一片幽香如海的芬芳里踏花而行,行到花路尽头,看见了白露生。 露生生在月光下盈盈而立,玲珑弯月照着他,那的确不是他认识的故人,但是奇异地,让他生出一点可亲的熟悉。 金世安明知那是梦,可是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这时候也不觉得gay了,也不觉得怕了,心里全是仰慕。白露生柔柔地说:“当你是条好汉,怎么独个儿在这掉起泪了。” 金世安一摸自己的脸,果然脸上都是泪,仿佛自己真哭过似的,他害臊起来,乱擦着脸说:“别胡扯八道。” 露生莞尔一笑,牵了他手:“总是笑话我爱哭,今日也有我来劝你的时候。” 金世安想起他之前说的话,随口逗他:“说话就说话,拉手干吗?” 露生不以为忤,只微笑看他:“你怕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怕他们给你使坏,怕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是这样不是?” “……是啊。” “有我呢。”露生向他身边走了两步,扬起一张白净的脸:“咱们两个在一处,什么也不怕,只要、只要你不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啊。 金世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来表衷情,可是心中蓦地里生出一股豪气,英雄在美人面前生出豪气是一种生理本能,梦里的白露生也不憔悴了,也不虚弱了,真正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金世安和所有男人一样,自认也是被埋没的英雄——单枪匹马怕什么?朋友可以再交,路可以摸着走。那股豪气在他心里来回冲撞,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拉着露生的手傻笑,嘴要咧到耳朵上了。 越笑越高兴,忽然听见半空里有人说:“过得如意是不是?做梦也在笑。” 金世安一个激灵。 太阳早落下去了,也不知这个时候为什么没人来叫他吃饭。他心头豁然雪亮,仿佛突然想清了什么一直没想清的大事,刚想扭头看看窗外,一只纤细的手按住了他的嘴。 低头一看,好家伙,脖子上抵着明晃晃的一把剪刀。 背后的人捂着他的嘴,剪刀又向前逼了两分:“不许乱动,也不许回头,小爷我有话问你,你若敢编一言半句,今日我要你狗命!” 那声音清凌凌的,一把碎冰。 是白露生。 6|灯花 白露生同志,可能对剪刀有什么特殊爱好,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抄剪刀。金世安自认阅人还是太少,只看出他是个黛玉,没看出他是个病娇。 此时此刻的白小爷一点黛玉的影子都没了,金总不回头都能觉到他身上一股腾腾杀气,金总小时候被绑架过,这时候倒也不慌张,他按住剪子:“兄弟,有话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昨天我拉你的手你就害羞,今天你连我的嘴都捂上了! 间接吻手可还行? 剪刀手白露生气虽虚弱,话却坚硬:“敬你是条汉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 金世安就等他这句话。 扪心自问,金总觉得这种白小爷,真是别有一番风致,这么明白爽利的说话,简直痛快极了。这两天他被前前后后的“少爷”喊得头晕,总有种哪里不太自在的感觉。好像长了驴耳朵的国王,十分想树个洞。白露生一言问破,他虽然也吓得菊花一紧,心里更多的是种如释重负的放松。 他知道自己只有些小聪明,所以喜欢和真聪明的人交朋友。 一片热汗慢慢从他背上弥散开来。低头再看看,又觉得想笑,剪刀还是那把剪刀,剪花梗的,小银剪子,露生雪白的手穿过圆润的银柄,就按在他脖子上。 他试着挪动一下身体,“不是,哥们儿,你这个身子骨,你觉得一把剪刀就能干倒我?” 剪刀立刻倒转过来,顶在他喉结上。 白露生冷笑一声:“就说你是个假货,难道我唱旦角,就真是个女儿家不成?你爷爷我五岁入行,先练的可是武生!” 好好好,你是爷爷你厉害,这他妈真是深藏不露。 他声音鸟啼莺啭,此时偏偏又带着一份杀气,金总性命关头,居然品出一丝冷艳的娇俏,比之前的黛玉更有味道,是一种烈马难驯和烈女难求,白露生这个人实在太好玩了,身上贴满了令他蠢蠢欲动的标签,如果换成女人可能他立马就是一个追求。但现在显然不是胡乱发骚的时候,性命攸关也不能乱开基佬的玩笑,他乖乖举起两个手:“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我不动。” 他觉得自己不能太怂,对面问什么老子答什么那也太没面子了,于是采用了一个迂回的试探:“你问我是谁,那你觉得我应该是谁?” 露生攥紧了剪刀:“我不知你是谁,但我知道,你必是个冒充的李鬼!” “证据呢?” “证据?你这人一身上下,都是证据。” 原来昨夜金世安去探望露生,几句话一说,露生便觉得不对,当时想着或许少爷对他当真有情,别的事都忘记,只有自己的事他还记得,于是拿两件他们你知我知的私事,暗暗来试。 一试果然见真假。 “少爷素来只吃猴魁,爱吃银毫的是我,普洱他更是嫌弃肮脏,一滴也不沾的。昨夜我说你爱吃白茶,叫你改了普洱,你怎样答我?你说知道了!” 这当真是只有他两人才知道的事情。早年露生弄娇,叫金少爷随他尝尝白茶,说了几次,几乎吵过,金少爷愣是从来没为他改过一杯。后来每每喝茶,金少爷温声款言,总说人各有所好,谁也不必勉强谁,这是他两人一块心病,旁人如何能知? 露生冷笑道:“可见周裕柳婶,也跟你沆瀣一气,白茶他们不知道,普洱他们断不该看不出。” 这是一样,还有一样,金少爷屋里从来不供香花,凡水仙、腊梅、栀子、丹桂,诸如此类芬芳花朵,一概不用,只用清淡有节的梅兰竹菊。 露生道:“这是我的意思,究竟为什么,底下人是从来不知道的。只是凡房里供的时鲜花朵,都是我吩咐来,他是一向不操心,这么些年从来如此,小丫头们怎敢偷懒?昨夜我让你自己嘱咐供枝桂花,叫丫头们听了,岂不笑死!你又怎样答我?你说晓得了!” “……” 句句有理,条条分明,一针见血,铁证如山。金总还能说什么,他心中惊叹白露生实在太敏锐,这么诡秘的暗算,一环扣一环,他读条都不用,分分钟出招,又觉得这世上精致男孩果然他妈的难伺候,喝茶插花也能弄成个狗屁门道! 能给糙爷们留条活路吗? “这些日子,周裕把我关在房里,半步不许我挪动,我只奇怪,少爷是我伤的,为什么不让我看看?昨夜我才想通了,原来他们偷梁换柱,找了个相似的无赖,狸猫换太子。连孔圣人也有阳虎长得相似,半个月里,只要有钱,要寻个模样相像的人,又有什么不可能?”他说到情急处,那剪子渐渐放松,“周叔平日无胆的人,说实话这事叫我想出来也难信。只是少爷若死了,只怕这院子里老老小小,一群上下人等,全都要陪葬,他性命关头什么事做不出?只是我看他也是心太急,要充珍珠,也该找个鱼目,找你这样动手动脚的浑人!且不论你行为举止,不像大家子弟,就说你贼眉鼠眼,连好人也充不得,你还有什么抵赖?” 这逻辑推理,简直缜密,察言观色,绝逼一流,金世安简直想起立鼓掌,他回想昨夜白小爷姣怯怯的模样,原来人家才是虚与委蛇,心说人民艺术家不愧是人民艺术家,演技超一流,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他偷偷挪动脖子,手估摸了一下白露生的位置。嘴里含糊道:“行吧行吧,算你说得都对,那我这么假,你说我爷爷怎么没看出来?” 露生似乎被牵动怒气:“太爷是病中心急,只怕少爷活不得,自然分辨不出,怎比我——” 他一言未了,金世安猛然翻身,剪刀堪堪从他脖子上划出一道浅痕,这点皮肉小伤算什么?金总二话不说,一把抓住他肩,白露生也不含糊,剪子就往喉咙上送,金世安心道他还真是练过的,不过有什么用的,他把对面两手一扳,顺势将白小爷搂住了。 剪子飞到半空中,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怎比什么?怎比你白小爷一片痴心爱得死去活来,还有一大堆狗粮证据是吧?”金总贱笑一声,把剪子踢远了:“叫啊,叫周叔柳婶来救你啊。” 白露生不料他突然发难,几乎大吃一惊,要挣又挣不脱,要喊又喊不出。他来时恐怕这无赖有人接应,借故将柳婶周裕全支开了,就是为无人才好逼问,没想到对方这样灵敏,把他擒得动弹不得,此时手在别人手里,腰在别人怀里,脸霎时就红了。 可见武生什么玩意儿还是花架子,白小爷显然缺少打架混事的实战经验。 金总在澳洲读书,别的没学会,连英语都没学好,唯独自由搏击练得到位。这个身体受过伤,并不怎么好用,但是对付个林黛玉还是绰绰有余。 他搂着佳人十分得意:“我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做事这么掉链子?知道我是无赖,你驾着这副小身板就来了?”说着他闻一闻露生的领口:“你好香啊!” 昨天晚上他去盘丝洞,以为是房间里有什么精致男孩专用熏香,此时肌肤相接,才知是露生身上一股体香,若有若无,幽静如兰,十分好闻。 被剪子抵了老半天,不调戏一下都对不起金总自己。 露生气得骂他:“好不要脸!” “哎,说对了,我还会做更不要脸的事儿,白爷爷你要不要试试?” 露生又气又臊,耳朵也红了,咬着嘴唇再不说话,头一低,望旁边墙拐就撞。 金世安赶紧拉住他,松了他的腰,只抓住他两只手,不叫他乱挠,像抓猫咪似的把他两个爪子举高高。 “好乖乖乖,别闹。”金世安笑道:“你的问题,老子来解答。咱们好好说话,不要乱抓。” 白小爷半天才平静下来,金总饶有兴味地看他强忍着眼泪,还威逼恐吓:“再动我就日你,有本事你叫周叔过来,看他帮你还是帮我。” 你自己说的,周裕跟我沆瀣一气。 白小爷暂时乖顺了,只是满脸的三贞九烈,还想撞墙的样子。 金世安又把手指松开几分:“逗你的,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糟,怪不得翠儿他们说你心多,你是挺多心的——所以你来找我,是图什么呢?要杀我?还是抓我去警察局?” 露生扬起含泪的眼:“我要知道少爷他是生是死,他若死了,我也跟去。” “真这么想?”金世安看着他:“真这么想你就不会在这里一直问了。” 露生被他说得一怔。 金世安干脆松了他的手,“我不打你,你也别打我,冷静一点好不好?”他指一指外面:“二道门外就是人,我也跟你实话实说,周叔柳婶,跟我没有串通,你要叫他们,他们肯定会来救你。” 他不知露生早把管家们支开了,也不知小丫头们晌午挨了柳婶的骂,只是纳闷怎么这会儿一个探头露脑的人都没有。 露生瞧瞧外面,又瞧瞧他,终于没有动。 金世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起旧事。 那还是他初二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很漂亮的学姐,学姐是高三。很多人多想追她,金世安也觉得她挺纯的。唯有一件,可能漂亮女孩谣言多,学校里都说学姐在外面做二奶,给有钱老板当姘头。 是他暑假回家的那一天,他爸没来接他,他自己跟狐朋狗友骑摩托车回去,忽然在街角看见学姐上了一辆车。 车子是他父亲公司的牌照。 金世安以为自己能跟学姐攀亲带故,心头一热,单枪匹马就骑车跟去了,谁知走到宾馆门口,正看见他爸从车上下来,和学姐手牵着手,两人大概猴急难耐,男人在女人屁股上摸了一把。 金世安到现在还记得学姐回头那一个暧昧的娇笑,对着他爸。 他用摩托车跟了他们好几次,最后冲到他爸办公室里,他问他有没有情妇,有没有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其实照片都拍下来了,什么证据也都有,问不问都是一样的。但他就是想问他,想听他跟儿子亲口否认一次,说自己没有对不起老婆孩子。 他父亲什么也不肯说,给了他一万块钱,叫他去买个游戏机。 那时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想相信什么,就越是要拼命去问。其实自己早就知道答案,问,是想让别人骗骗自己。”他看向白露生:“你要想杀我,我睡着那会儿你早该动手了,我有这么多破绽,你也可以去告诉我爷爷。可你都没有。” 他弯腰看着露生的脸:“你抄着剪子,闹这么一出,无非也是希望我骗骗你——你想让我告诉你,我就是少爷,只不过好多事情记不住,所以答问题答错了,对吗?” 这话正正刺中白露生的心。 金世安人情世故上一向毛糙,不肯细想的人,此时纯是将心比心,可再没有什么语言是比将心比心更动人肺腑的。 露生眼中渐渐灰下来,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回来旋去,深想一分,就是绝望一分,只是眼前人不说破,他就迷迷茫茫,还支撑着,一颗芳心早揉得稀烂。 金世安歪歪脑袋:“我就好奇一件事,我昨天晚上,到底哪句话让你觉得不对劲了?” 露生呆了一呆,黯然脱口:“他是不会为我擦眼泪的。” 金世安一时语塞,亦觉心头不是滋味。 ——是要多卑微地爱过一个人,才会从这种细节上看出端倪。 露生自己默然片刻,眼泪缓缓漫出来: “我的眼泪,他早就厌了。” 许多年后,他见过白露生更美、更艳、甚至更诱惑的一面,但无可否认,那一夜露生在灯下忽然落泪,搅乱了他心头一池春水。 并没有嚎啕大哭,连眼泪都是忍着不落的摇摇欲坠。灯花儿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摇着,彷徨和憔悴,给他凭空妆点出一种脆弱的美丽。 男人总是容易对美丽又脆弱的东西生出怜悯之心。 “这弄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说了你肯定很失望。”他再度伸手,给他擦了眼泪:“我确实不是你的少爷。不过,跟你想的不一样。” 7|淤泥 白小爷威风凛凛的烈马形象对金总的触动太深,以至于他对白小爷的承受能力发生了误解,他事后回想自己那一波骚操作,感觉非常汗颜。 当时白露生迷迷糊糊地忍着泪,金世安也觉得挺同情,只是他耐心不足,关键还组队心切,笨手笨脚地哄了一会儿,就觉得露生没事了。于是拿过桌上的月历牌,以一个非常简单明了的方式介绍自己:“你看今年是几几年?” 露生泪蒙蒙地答他:“民国十九年。” “不是,咱们说公历啊,一九几几这是?” 露生又迷痴痴地答他:“一九三零。” “哎,对。”金世安在月历牌上写了个新数字:“这位朋友你好,我,来自二零一二年,理论上该叫你一声爷爷。” 露生大惊地看他,脸上连血色都没了。 金世安没留意他的表情,反正失望是肯定失望的,到时候劝劝哄哄就好了。在他看来,自己作为少爷还活着,对白露生也算是个好消息,第一不用承担杀人过失,第二还有一个全新面貌的友爱少爷跟他过日子,总之事已至此你他妈不上贼船也得上。他低着头写写画画:“我呢,跟你少爷的关系很复杂,这个身体还是你少爷的身体,不过里头已经不是他了。你看我给你画个示意图,我的想法呢是跟你组个队……” “少爷哪儿去了?” “不知道啊可能死了吧。”金总暖男能力有限,但说完了也感觉自己这话有点不妥,“呃总之暂时不在这里,你可以把我理解成叫什么——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露生倏地站起来,一把拉住金世安:“你说你借尸还魂?” “对啊,我们那边管这个叫穿越。” 白小爷一瞬间木雕泥塑,仿佛魂也被抽走了。 金总以为他是对新名词没有接受能力,挠挠头又换个说法:“这个真是不好解释,你把我当成一个新少爷也可以,我不会对你那么坏,至少不会让你天天哭。” 露生哪管他说什么,他只听见一个“尸”字,他后退两步,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金少爷死了,就是自己害死的,他今夜来无非是想闹一闹,以为他傻了,故意将往日薄情寡待之处都报复一番,谁知真被自己猜着了!一时间身子仿佛在大海里,一浪过来一浪去,那一会儿真是天崩地裂,又似霜雪加身。彼时负心薄幸,此时哪还分证?是爱是恨都顾不得了,只想着自己为着私情,活生生害了一条命,把金家也毁了,这一瞬间是连寻死的心思都没有了,因为魂早就上刀山下油锅了。 金世安见白小爷垂首不语,有点呆样,拿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不是,你别伤心啊,你看我身体还是你少爷的身体,四舍五入就约等于他没有死是不是?” 扑棱一声,白小爷软软地倒下了。 金世安大惊失色:“哥们儿你稳住!是我说错话了,你冷静一点!”他没想到白露生应激反应会这么大,上掐人中下拍屁股,全身上下都拍遍了,白露生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一转眼全身冰凉。金世安慌得大喊:“周叔!柳婶!来人!救命!” 一众下人闻得少爷惊慌大叫,疾风似地四面奔来,大家提灯举火地嘈杂看视,一看之下,都松一口气。周裕道:“不妨事,不妨事,少爷别慌,这是犯了瘾了。”又叫柳婶:“快拿个烟泡来,吃两口就好了。” 金世安犹未听懂:“吃什么?” 周裕把他扶起来,又叫两个小子把白小爷放平在榻上:“您这是忘了,小爷是吃大烟的,许是今晚没有吃,这会儿瘾上来了,我先给小爷灌口水,您回去歇着吧。” “……你说啥?!” 金总头都要炸了。 遍述金总对民国的印象,基本概括两个字,“打仗”,再加两个字,“旗袍”,他对民国的全部印象都来自各种抗日神剧和谍战偶像剧,他的前女友还拍过一部民国戏,无非也就是穿着旗袍花枝招展,换个壳子的言情。 到这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来,民国吸毒是不犯法的,不知多少人都在抽大烟。 一瞬间他对白露生的好感down到谷底,他坚强聪明是没错,又美又辣也很可人,关键吸毒人员这他妈能组队? 怪不得金少爷对你没有好脸色,你他妈纯属作精,为爱发疯这能理解,吸毒烧命不是操蛋是什么? 周裕见他面色难看至极,心中瑟缩了一下,金世安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抽这玩意儿多久了?” 周裕缩着头:“也就这两年……小爷这不是身体不好吗?抽点儿这个才有精神。” 有精神你奶奶个腿儿啊!没看见他都抽成骷髅了吗?这帮狗|日的下人,简直助纣为虐。金世安忍着气问:“没让他戒过?” 周裕的头比王八伸缩性还好:“这个,我们知道您厌恨小爷吃这个东西,但这哪是说戒就戒的呢?您不在这儿,他饭也不吃,要不喂他两口烟,骗他喝水都骗不动。”他低头只敢看脚:“反正咱们也不缺这个钱,吃也吃得起。” 金世安想打他了。 这一晚上鸡飞狗跳,整个白府都没有睡好。白露生同志被动抽完一个泡儿也没有见好,反而精神失常,又哭又笑。金世安心中嫌弃,又不敢离开半步——想跑也跑不了,白小爷把他当恋人本尊,抱着又哭又闹,还连撕带咬,周裕说“再吃一个就安静了”,金总一巴掌把烟泡儿拍飞了。 “吃你妈,让他闹,我看看没有这个鸟东西他能死还是怎么样?” 柳婶急得跪下了:“小爷也不是自甘下流的人,当初也是有人害他才弄成这样,这东西怎能硬断?好歹有个回还!”又连磕几个头:“我知道少爷心里恨,您好歹饶了他今夜,且不说伤了他怎样,您这一身青伤,我们怎么见太爷?” 金世安抱着露生,被挠得青头紫脸,听柳婶这样说,他心里又好受一点。 ……原来是被人害了,这个理由还稍微能接受。不过害你一次还能害你几年吗?说到底还不是没有坚强的革命意志。他看看露生,要打下不了手,要骂也没用,要丢开手,居然还有点放心不下。 牙一咬,他攥住露生的手:“说了不给就是不给!都滚出去!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他能给我撕成几瓣!” 金世安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和电影电视里颓靡腐烂的镜头完全不同,白露生的烟真是一口一口被喂进去的,小厮端着他的下巴往口里吹。金总不知道心头哪来的酸劲:“嘴巴离远点!你也抽是不是?我踹死你!” 他远远看着露生半死不活地垂在榻上,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吃人的旧社会,那不光有压迫和剥削,还有腐蚀和倾轧,爱会折磨人,更折磨人的是这个不明不白的时代,上面昏聩,下面也昏聩。这些人全活在淤泥里。再怎么蓬勃的青春、爱意、英气、果决,在这样的时世里,慢慢也要腐烂成泥渣。 这一夜他身上酸痛,心里更酸痛,比初恋分手还要挣扎,他心里前所未有地怀了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别人都是错的,只有他是对的,可怕的是别人都习惯了错,只有他无助地对着。是该明哲保身,就此抽身跑路,还是伸一把手,救救泥里的白莲花?一腔恼怒,无处发泄,只好拍着桌子大骂:“今天这是最后一次搞这个屁事,以后再有一次,老子脑壳给你打飞!” 操他妈的,捡来的猪队友……跪着也要组队。 露生睁开眼,自己躺在床上。 这是金少爷的床。他认识这个顶子,小时候他们常这样,并肩躺着说话。 露生转过脸,迎面正对上金世安恼怒的眼,他一见这张脸,顿时把昨夜的事都想起来了(发疯选择性遗忘)。 心如死灰,他两行眼泪又下来了。 金世安见他哭就烦。 “哭,你还有脸哭?”他把一根色彩斑斓的胳膊伸到露生眼前:“瞧瞧你干的好事。我好吃吗?”又拉衣服,“从肩膀,到胸口,两条胳膊都被你啃一遍——哥们儿,毒瘾我理解,但你这样啃我,我尴尬不尴尬?老子今年还穿不穿短袖?要不是我菊花护得好昨晚上估计菊都被你爆了。” 原本以为穿越来是个起点爽文,结果居然是丧尸围城,电影也没有这么拍的,太尼玛刺激了。 白小爷又羞又愧,且痛且悲,白烈马退化成了白黛玉,白黛玉无话可说,唯有两行清泪死寂长流。 金世安还没放弃组队的希望,他回思之前的谈话,确实没抓住重点,最大的筹码没扔出去。之前他就想明白了一件事,结果白露生一吓一哭,他给混忘了。这一夜他劳以筋骨,心中盘算已定。他推推露生:“别几把哭了,老子跟你说件事。” 露生哪会理他,露生越发哭死过去,金世安听他若有若无地说了什么,俯下耳朵一听,原来气若游丝地哭道:“还有什么可说……你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这他妈林黛玉台词都原版登场了,你这是要退化成幼年黛玉兽啊? 抽大烟的账还没跟你算,你倒先美少女战士变身了! 金总炸了。 “兄弟,不,按年纪算,你都是我爷爷了,白爷爷,白露生爷爷,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大男人一个能不能别跟娘们儿一样,一言不合就掉眼泪?长江源头来自你?你是祖国|母亲河?能不能要点脸别再哭了啊?” 黛玉兽才不理他:“我哭与你有什么干系!我是没有脸的人,快些让我死了,我杀人也算偿了命!” “墙就在旁边你撞啊。” 黛玉兽哭得气断喉噎,东倒西歪就要下床:“我去找太爷请死去,我不能叫太爷糊涂着被蒙骗。” 金总服了他了。 他冷眼看白露生跌跌撞撞爬到床边:“你少爷没死,我知道他在哪儿,骗你我天打雷劈。” 黛玉兽立马停机了。 8|缔盟 白露生要死要活了一晚上,就盼着一句少爷没死,此时半空里听这一句,哪里敢信?只是心中万般灰暗,死也要抓着一线希望。白小爷迅速上线,白小爷也不疯了,也不哭了,抓着金总的手直勾勾地看,连一句“此话当真”都不敢问。 金世安揪开他的手,金世安打击报复:“说话就说话,拉手干什么?” 露生不和他置这些闲气,露生急得眼泪出来:“哥哥,你要怎样,我无不从你,你把话儿说清楚了,少爷他去什么地方了?” ……还无不从我,金总心道你要从了我我他妈也没法收啊,快把你这gay气拢一拢,他咂咂嘴:“告诉你可以,先保证别再哭。” 露生慌忙抹了眼泪:“我不哭,我不哭,你说!你说!” “去把帘子放下来,门关上,老子这个事情很秘密。” 露生迟疑了一瞬,有些怯意,又有些防备。 金世安“操”了一声,“大爷,我是很正经地要跟你说一个很严肃的事情,不是要睡你,算了,我自己来吧。” 白小爷究竟是白小爷,金世安话里话外,激得他心下清明,他挣扎起来,关了门,放下帘子:“你说罢。” 金总看一眼露生满是防备的脸:“老子被你咬了一夜,你还让我跟你站着聊吗?”他拍拍枕头:“过来躺着说。” 原来金世安连着做了两个怪梦,总梦见回到2012年,自己在梦里身不由己,说话做事也是怪里怪气。他联想看过的爽文,忽然惊觉这可能是所谓的“对穿”,自己和金少爷都没有死,只是阴差阳错弄错了身体。 没猜错的话,现在的金少爷,正以海龙集团董事长的身份,逍遥快活地活在21世纪。 金总气得牙酸,牙酸也没办法,别人幸运a,被捅了还能少爷变总裁,自己他妈的幸运e,无辜被搞还要跟黛玉兽组队。 爽文只教会了他判断金手指(还判断错了),没教会他怎么回到原来的时空。金世安很想回去,也想夺回自己的身体,但做不到的事情不能干等,眼下当务之急,是在这个已知战乱的时代活下去。金少爷和自己互借身体,那么必然存在着不可断绝的联系。 这就是要挟白黛玉的最好筹码。 他试着把那条梦中的短信写出来————“秋光甚艷不知可有餘暇來敝處一敘”,又问露生,“你少爷爱喝的茶,是不是叶子很大,水也很绿,一根根竖着不怎么倒,像水草的感觉?” 露生喃喃道:“这是猴魁。” 又看金世安摹的短信,十来个字里倒有五个字写得不对,显然写字的人没读过几个书,但原笔措辞文雅,语气谦逊,尤其口角是他熟极了的,不是金少爷又是谁? 金世安把被挠成布条的衣服解开:“胸口的伤自己看,是不是你那天戳的?我知道这个说法真的很离奇,换我我也觉得太扯淡,所以信不信由你。” 露生木然无言。 穿越都有了,灵魂交换又有什么不能信呢? 金总看他表情有戏,立刻发散要挟:“你可以弄死我,或者叫金老太爷来搞我,不过我跟你保证,要是我死了,你少爷立马也得跪。” “……跪?” “就是我死他也死,我活着他也活着,我们俩现在有命运的联系!”金世安装神弄鬼。 白小爷显然很捧场,白小爷立刻就有害怕的表情。 两人一个哄得毫无技术水平,另一个信得没有智力底线,凑在一起活像两个弱智,金总忽然尴尬地觉得,他们这组合别说解放中国了,很可能迈出榕庄街就要玩蛋。 他要挽救一下场面:“我听你昨天那么伤心,他也有挺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你既然这么忘不了他,是不是应该祝福他在那边好好生活?然后顺便也……照应一下我。” 最后这句话说得肥肠尴尬,绕了一圈还要求猪队友带队,金总羞耻。 说实话他心里是挺嫌弃白露生的,再多的优点抵不过一个黑点,而且这个黑点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改正。但眼下除了白露生,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愿意试一试,就算为自己。 他在这头腹内打鼓,露生也在那头思绪如麻。他这两三天之间,真把生离死别都历遍了。半个月里,哪一日不哭?三五年来,哪一日不熬煎?此时要说落泪,却是生死之后,连泪也没有了。回想自己和金少爷相识十年,实在是和睦的时候少,计较的时候多,原是为了和睦才计较,最后没有和睦,只剩计较,当真一段孽缘! 此时他定定看着金世安,这模样再熟悉不过,只是神情大不相同。其粗陋鄙俗之处,真叫人嫌弃也嫌弃坏了,可人家脸上身上非青即紫,作孽的不是自己又是谁?见他一片好心,宽容忍让,所谓君子有德,不在形状,人品高低,全在心间,又觉自己太把人看扁了些。 想到此节,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金世安见他叹气,吓得把头一缩,说实话白露生发疯他不怕,就怕这个黛玉腔调哀风怨雨,他也不敢说话,也不欲逼问,只是眼巴眼望看着对方。 两人心中此时互相嫌弃,嫌弃到头,倒互相珍惜一点仅存的人品。露生把心一横,只道万事不能太计较,计较深了,就是自寻苦吃,二十年来这计较的苦还没有吃够?眼前这人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何妨信了他——也不必当做别人,只当少爷重新做人,做得差些罢了! 他坐起身来,也不说废话,只说三个字: “都依你。” 短短三字,虽然气短神昏,说得却是掷地有声,金世安觉得白小爷此时此刻,又像个男人了。他点点头:“别慌,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要能做到,咱们就好好相处,要是做不到,趁早滚你妈的蛋。” 露生倒觉好笑,这人眼界气度,也不像穷人出身,只是言谈举止怎似泥脚一般?“树小墙新画不古”,正是形容眼前人,只怕别是个暴发户。不禁展眉一笑:“有话请说。” 金世安看得呆了一呆。 他和白露生几次见面,都是作天作地,非哭即怒,从来没见他笑过,此时虽然哭得眼睛肿着,脸也黄着,可是浅浅一笑,真似春花初绽于冰雪。总觉这笑似曾相识,忽然想起露生花前月下地对他说“有我呢”。 ——原来是梦里见过的。 露生被他看得腼腆,也不知他是何意:“不说话,只管看我做什么?” 金世安赶紧收起自己的骚心思,含糊笑道:“我就说……” “什么?” “我说你笑起来肯定比哭好看。” 露生也不生气,也不理他,那头慢慢低下去,心中只道这人怎么没头没脑?可瞧他一副呆样,又生不起气来,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害了个臊,露生是薄羞娇恼,金世安是摸不着头脑,两人你呆我也呆,呆了半天,露生轻声道:“你要我戒了大烟,是不是?” 金世安这才把魂收回来了,见露生仿佛迟疑的样子,他心中也是一沉。 “我不是勉强你,要不要戒全看你。戒,我们同心协力做队友,不戒,你在这里做你的白小爷,我明天就叫我爷爷接我回家,从今往后我们谁也别挨着谁,一刀两断各自滚蛋。” 这话原本应当说得很硬气,金总不知那块儿心虚,总希望露生答应他才好,最后越说越怂:“我现在好歹也是少爷,你戒毒需要什么帮助,我都可以提供。 “……你要帮我,怎样帮我?” “怎么样都行,守着你都行。”这个金总不含糊:“我咬都给你咬成烂粽子了,不怕给你多咬两次。” 露生听他说话放屁,忍不住又要笑,沉吟片刻,认认真真回望于他,一字一句道:“不必你来帮,我答应你就是。” 这话答得太容易,金总简直不敢相信,露生见他踌躇,心中傲气又上来:“我既答应你,就必能做到,别小瞧人!” 金世安搓搓爪子:“大男人说话算话,同志,握个手!” 露生脸上微微一红,把手跟他握住了。 回想他们那时握手的情形,不像伟人会面,倒他妈的像在求婚,总而言之——伟大的、纯洁的、超越阶级的,穿越时空、开了外挂、好像爽文二男主的,互相嫌弃、毫无计划、但是盲目乐观的,以两个领导人为中心,可能以后也就只有两个人,总而言之携手并进奔解放的革命联盟,就在这一刻诞生了! 金总越想越高兴,恨不能现场拜个把子,只是昨天晚上被下踹上挠,要起来又屁股疼,横在床上叫:“以后别叫少爷,兄弟之间平起平坐。” “不叫少爷,叫什么?” 金总咧嘴一笑,在露生下巴上搔了一下:“叫哥哥。” 9|秋雨 戒毒这件事情,一看中毒的深浅,二看人的决心,中毒当然越轻越好,决心自然越重越佳。金世安在澳洲读书时,见过身边的熟人因为吸毒而倾家荡产,心知这种事情常常是说得容易做得难,但鸦片毕竟是原始毒品,并非没有脱身的可能。 白露生再怎么猪队友,既然他有决心重新做人,金总就讲义气地帮人到底。 他偷偷求周裕去外面请了医生,专门过来看察露生的病况。日本医生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了半天,朝世安耸肩:“他抽鸦片不是很久,只要努力,那这种状态的毒瘾,是有希望克服的。不过我见过的病人里,比他状态更轻的还有很多,可惜,没有一个努力成功。” 露生咬咬嘴唇没说话,等医生走了,他看着金世安道:“戒大烟,自己来就成了,你又何必兴师动众地请大夫?” “医生能给指导啊。同志,土法戒毒跟专业人士还是不能比的好不好?” “那他来了,不也是说两句文话儿,药也没开,方子也没有,酸人两句就走了。” “好笑了,我给你找医生,你还怼我?” 露生一时语塞,低头半天,轻声道:“不是怨你,是怕人哄你上当。说到底,我抽烟戒烟,都是自食其果,这等丑事,不值得你为我扬铃打鼓,再让太爷知道了,我挨打不妨事,少不得还要连累你挨一顿骂。便是不骂,外人知道了,也要笑你,何苦来呢?” 他别过脸去:“眼下我也没有帮你什么,别为我花这没着落的钱。” 算得真清楚,这是一点便宜也不肯占的意思。 金世安看出来了,露生心里到底把他当外人,少爷的钱可以花,外人的便宜死也不占——心里不免有点没趣,只是忍着不说。他拉着露生坐下:“简单的事,不要想得这么复杂,戒毒这事不是一拍脑袋就成功的,这个不叫乱花钱。” “那是他看不起人,再说了,他要骗你的钱,自然把这事儿往难处里说。” “你没听他说吗?比你轻的人有的是,但是一个都没戒掉。” 露生瞅他一眼:“我就偏要做能成的那一个。” “哎哟,不要操蛋,先听我说。” 医生是建议用鸦片酊来缓解治疗,慢慢降低摄取量,逐渐也就能够脱离药物的控制。金世安觉得这方案非常靠谱,类似于后世的美|沙|酮治疗法。看露生风吹吹就倒的样子,这个方案也的确合适。 花钱请医生是正确的。 谁知他把这方案说了一遍,露生却摇首道:“今日减些,明日减些,减到何日才是个头?这法子我从前试过,只是骗有钱人家另买一种药,自己哄自己的。”又说:“怪道他说一个成功的也没有,去了大毒,又来小毒,可不是永无根绝吗?” 思路倒是非常清晰,但你可能小看了戒毒的难度。 “那你打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既答应了你要做这个事情,答应了就必能做到。别和那东洋鬼子一般瞧不起人。” 这还扯上自尊心了,金总顿觉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不爽之余干脆火上浇油:“好好好,要硬戒是吧?到时候有你难受的,哥哥我等你哭着鼻子回来。” 露生起身便走:“就说你瞧不起我,偏叫你服气!我要是低一个头,管把这头砍给你!” 两人说了一通,不欢而散。露生出来便叫柳婶:“我吃烟的那些东西,凡收着的,全找出来丢了。” 金世安在后头煽风点火地惊讶:“哎哟!这么有志气?” 露生头也不回。 周叔柳婶为首的家政人员集体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两个这是闹什么脾气。不过丢烟这个事情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过去白小爷戒烟,已经上演过七八回,结果纯属表演。往往小爷拿去扔了,熬不了几天,少爷心疼不过,闭着眼又准下面买一套。柳婶熟练应对,柳婶象征性地举了两个烟泡出来:“这就去!这就去!” 露生一眼瞧见:“糊弄谁呢?我难道是跑堂的卷铺盖,演给人看一遍?烟灯烟枪,烟膏烟泡,一样也不留!” 柳婶震惊了:“真丢假丢?” 金世安在后面恶意帮腔:“真丢假丢?” 白露生气得脸也红了:“我哪一次不是真丢?你们就是诚心拆我的台!” 调戏作精真是太乐了,金世安在后头笑到打鸣。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金世安这个人,做事一向粗枝大叶,三分钟的热度,劲头过了就忘了。比如他小时候看爽文,看得不高兴就骂娘买版权,结果人家好容易重新写完,他蹄子一撂,又厌了。猪看世人都是猪,狗看世人都是狗,他以这个角度将心比心,觉得白小爷大概也是一样。眼见白露生含羞带气地扔了一堆东西,后面就没有动静了,他心里也没当回事。 这个洗白队友的计划,金世安不急在一时,只等抓他一个偷吃的现行,使劲嘲笑一通,以后不怕他不服软。 谁知白露生真跟他赌上了气,自那天起便不同桌吃饭,两人隔了一个花园,竟有楚河汉界的意思。有道是做队友好比做夫妻,谁先低头谁先屈,金总热脸不贴冷屁股,你不找我我他妈也不理你。 这几日他赖在床上养伤,有时逗逗珊瑚,周裕又给他寻个白鹦哥来,站在架子上叫“好疼!好疼!少爷看看!”金世安笑起来了,作势要踹周裕:“什么玩意儿啊周叔,你也笑我一身伤是吧?” 那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忽然尿急,到这里几天,已经习惯了有丫鬟守夜,平时都是一叫就有夜壶和茶水,谁知那天半个人影也无。叫了一声“翠儿”,翠儿不应,又叫逗逼萝莉,珊瑚也不在。金世安捂着弟弟,飞奔去找茅厕,找了一圈不知道厕所在什么地方!旧社会有钱人房子太大,这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解个手都是千里之外的尴尬。没有办法,反正夜黑风高,干脆就在花园里解决一下。 他在树丛里站着嘘嘘,黑灯瞎火,只见月明星稀,远远的仿佛敲鼓打更的声音,“咚”、“咚”,又像什么东西撞在棉花上,听不真切。忽然听前面有人脚步声,提着个美人灯笼,轻手轻脚地过去了,金世安定睛一看,正是翠儿,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丫头娇红,手里捧了个东西,再仔细一看,不禁怒从心头起,娇红手里一个黄铜大盘,灯笼照得清楚,上头全套的烟具! 金总心里生气,又觉得得意,早算到白小爷娇滴滴的吃不起苦,这不是三更半夜又抽上了吗? 还他妈挺会享受,金总一想白小爷左拥右抱,两个美貌丫鬟伺候着抽烟,简直鄙夷。当然也可能是跟宫斗似的露生娘娘榻上坐,下面丫鬟捧着烟,总而言之心里是又恼怒又好奇。他提着裤子跟过去,两个丫头走得一阵风,面上都有忧虑之色,等到了白露生那厢房门口,两人又不进去,一转弯,向山墙底下去了。 山墙下面也有两个人,各擎一盏纱罩灯,又听见那个敲鼓的声音,越敲越急,走得近了,又像什么东西乱撕的声音。娇红翠儿不知身后有人,急急悄声道:“周叔,开了门罢!小爷熬不过了!” ——方知那两个擎着灯的,一个是周裕,另一个大约是柳婶了。 只听周裕在墙角底下,低声里带着哭腔:“小爷啊!出来罢!没人知道,咱们吃一口也不妨事的,要么你开门喝口水啊!” 柳婶也急:“我的好孩子,你和少爷置什么气呢!这又不急在一时,这两天不也是他不见你你不见他吗?好歹缓一口,我这叫翠儿熬的浓浓的茶——你别撕了、别撕了、别把手给撕伤了!” 金世安心下大惊,花丛里蹦出来:“干什么呢!” 周裕柳艳全跪下了,两个丫头吓得烟也打了,灯笼也撒在地上,金世安捡起灯笼:“妈的,怎么回事?” 周裕蜷着脑袋道:“小爷里头熬烟呢,熬了几夜了。” “这什么声音?” “熬不过,总撞墙,被也撕了,帐子也撕了,日日都撕,又把自己给捆上了!” 金总崩溃:“怎么不告诉我?!” 周裕为难道:“小爷说没有个底气就不见你……” 原来露生自那日和金世安拌嘴,回来便不声不响,只叫周裕来说:“长短都是痛,早晚都是熬,何必还等吉日良辰?就是今日就断。晚上周叔你来捆我,伺候的一个不用。” 顿一顿,又道:“也别叫少爷知道,他伤过的身子受不得惊……别再把他吓着了。” 前头分明还是嘴硬,后面又体贴上了,周裕觑着他神情,不免笑道:“小爷何必赌这个气,这事儿告诉少爷一声也是应该的。” 白露生红了脸生气道:“这是我家,还是他家?你要一心向着你那少爷,你回金公馆里做事去!说了自己来就是自己来,我难道离了他不能活不成!” 他是自小养就的心高气傲,那是穷苦人的心高气傲,再薄命也要硬挣的志气——万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必得做成,做不成便朝自己发狠。 过去金少爷叫他戒烟,周裕为怕他失神自伤,往往好说歹说,先捆起来,露生为这个还恼过几回,现在他急于求成,也不在乎是捆是锁了。只是晚来药瘾上头,一时半会怎熬得过?且药瘾这种东西,越熬越急,头天还只是呵欠连天,次日就开始涕泪交流,越到后面,越是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他也不说话,也不叫人,自己闷在房里,一股气往肚里灌冷水,捱不过时便撞墙。 金世安听得头大:“你们是玩蛋的吗?他说不叫进去你们就不进去?他在里面爆炸你们也在外面看?” 周裕无可奈何,把头磕了又磕:“小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说寻死就寻死的性子,把个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他说答应你,哪有回头的话?昨夜我和柳艳端着烟进去,好说歹说,没有说动,为着我们劝了两句,今日索性饭也不吃了!” 谁敢进去? 大家早就想告诉少爷知道,又看少爷漫不经心,不知怎样开这个口,拐弯抹角送只鹦鹉去,取“白”这个意思,叫鹦鹉喊疼,只盼少爷能触动情肠,想起小爷——关键金总哪是过去的金少爷,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提心吊胆了四五日,倒在今夜撞破了。 金总只觉得这些人太操蛋,有话明说你打什么哑谜?搞个扁毛畜生来报告,你是在拍谍战剧?他也懒得喷人,也来不及为自己捉急的智商尴尬,仰头“嗷”了一声,气得踹花儿。刚开的木芙蓉凄凄惨惨,给踹得一地凋零。 大家围在门前,进退两难。只听见里面闷声喘气,一声一声撞在墙上的声音。 金世安听得惊心动魄,站在门外打转,场景活像生孩子难产,里头痛不欲生,外头抓耳挠腮——可惜光有急,没有孩子出来。几回他拿了钥匙要开门,周叔柳婶都拦:“少爷,腌臜得很,看不得。” “他在里面撞墙啊大哥,要出人命的!” “墙上都是棉被,不当紧的。” 不当紧你麻痹啊,墙都要撞破了好吗?金世安着急地拍门:“我说哥们儿你行不行?不行我们请医生啊?你搞得老子很担心啊?!” 露生有气无力地在里头道:“你出去,你要进来,我死在你前头!” “这时候不要耍脾气好吧?我相信你可以,但是你这么撞墙他妈的毒没戒掉命先戒了,你是脑子里的水没摇干吗?!” “少瞧不起人!说了我能成,就是能成,休说医生,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见!” “……我日你妈啊!” 脾气真大,头也是真铁。周叔柳婶又劝:“我的少爷,你给小爷留点脸,那里头情形难看,你进去了他还要做人吗?” “……”那你们进去了他不也一样做人吗?为什么要搞区别对待? 金总想不通,又怕这唯一队友真的含恨自杀,摸摸鼻子,只在门前抱着头打转。 这他妈太受罪了,都怪自己嘴贱啊! 早知道就不激他了,金总后悔莫及。 下人都知道少爷起来,渐渐地一院子的人都被惊动,谁知捱了片刻,乌云渐渐合拢,滴滴沥沥,又下起雨来。 周裕三番四次请少爷回去先睡,金世安气得想捶他:“他在这难产,你让老子回去睡?我他妈还是个人好吗?” 周裕秃噜嘴,心道哪来的难产?又没有孩子。不敢再说,只好举着伞,金总走他也走,金总退他也退。一群人在萧瑟秋雨里无措,只剩里头一个白小爷挣命,情形也不像孕妇难产了,像一堆修仙的围观渡劫。 金总情知自己这次是真做错了,不该小看露生,又拿话挤兑他,此时硬要开门进去,以后只怕朋友也做不成。 雨越下越大,沥沥雨声,如打人心,只是渐渐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了,金世安干脆趴在地上,耳朵贴着门,先喊:“宝贝儿啊!哥服了你了!以后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行不行?” 里头没声音。 金世安扭头又问:“他平时什么时候开门?” 周裕瑟缩道:“都是小爷叫人,我们才敢开。” 金世安扒着门又问:“你是不是熬过去了?熬过去我们开门啊!” 里头还是没声音。 大家都觉得心惊,再叫几声,忽然听见稀里哗啦一片瓷器打碎的声音,接着仿佛人倒在地上,金世安再也忍耐不住,捅开门锁,里头一片狼藉,白露生绳子也挣断了,血淋淋地倒在碎瓷里。 金世安一把将他提在怀里,向外大吼:“围着看蛋?叫医生去!” 10|初梅 要亲眼看过才知道,原来人痛苦到极点,是什么东西也克制不住的,失禁失智,一样都逃不了。戒一场毒,真的要赌上自尊和意志。 但是不戒就永远没有真正的自尊可言。 他把露生抱在怀里,不觉得他臭,也不觉得他恶心,只是觉得很惭愧,又生气。惭愧是因为敬佩,生气是因为自悔。 露生朦胧中认不得他是谁,挣扎哭道:“我不吃那洋药水。” 金世安:“哎,不吃,我们不吃。” 露生:“……不给人再害我。” 金世安:“不让人害你!害你的都打死!” 露生慢慢静下来:“我一个人……害怕。” 金世安虚心下气地哄他:“哎,哥哥在这儿。” 这里不得不佩服各位家政人员的业务水平,稀烂的房间,转眼又收拾周全了。露生被抬着擦洗干净,把外伤敷了药,金世安不叫送回去,只说:“就放在我屋里吧,等他醒了再说。” 医生也来到了,看了一遍,有些吃惊:“殴打这种手段,确实很有效,但是,一旦放松,病人反而更容易复发。” 金总扶额:“没人打他,他自己撞的。” 医生更吃惊了:“他有武士道的精神。” 金世安想捶他,又想捶周裕,哪里请来个脚盆鸡,好汉就好汉,武你麻痹的士道。医生见他脸色不善,鞠一躬道:“要是能够这样坚持,在下认为,这会是成功的案例。”又问:“还需要鸦片酊吗?” 金世安被他武士道三个字弄得很烦,心想老子是什么脸色你就是什么货色,又怕露生再出意外,干脆叫周裕带着到前厅去备办,又说:“下次请英国美国都可以,别他妈再请鬼子来。” 周裕搔搔脑袋,没大听懂这话,心说哪国的鬼子不是鬼子?英国鬼子也不是没烧过圆明园啊?又一想少爷准是想起老夫人了,老夫人是格格,皇帝家里可不是给鬼子闹过吗?得,下回请个荷兰大夫来,好歹没有刨过爱新觉罗的祖坟! 雨下了一整天,金世安茶饭不思,就在房里陪了一整天。露生到入暮时分才昏沉醒来,金世安吸着鼻涕,在床边大狗似地趴着,一见他睁眼,连忙扭亮床头电灯。 露生被刺得闭上眼。 金世安慌忙又把灯旋暗了些,嘴唇翕张,半天才“嗳”了一声。 “兄弟,你把我吓死了。我就是跟你说着玩的,你怎么那么大脾气啊?” 露生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怎样,原本不委屈,叫金世安两句软话一说,忽然委屈起来,那两个眼睛又止不住的泪,轻声细气道:“我半辈子妆腔,下九流的人,谁把我放在眼里?你叫我兄弟,我自然要对得起你,若是头一件事情就食言,岂不是让你把我也看轻了!” 金世安见他哭了,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说错,反正总而言之是自己错了,连忙哄了又哄,粗手笨脚地擦眼泪。 这兄弟做得真为难,不像收了个小弟,是他妈收了个娘娘。 要是白露生讨厌一点,堕落一点,金总干脆就丢开手,奈何他心地这样刚硬,柔弱归柔弱,里面是个爷们,金世安就是佩服他这一点。见了半辈子的绿茶婊,今生头一回见真莲花,托着又怕飞了,握着又怕碎了,怜他又不是,疼又不知怎样疼,比女孩儿还难对付,真是手足无措。 露生见他低着头,那一副手脚不知往哪里摆的六神无主,心里早软了,且软且自悔,悔自己做事不周密,叫他发现了,平白无故地受了一场惊。也不知自己昨夜里癫狂之中,说了多少伤人恶话,不由得歉意道:“我病中说话不过肠子,要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金世安又“嗳”一声,端起床头的桂圆汤来,那汤是搁在温水盅子里暖着的,盖子揭开,氤出一股芳香的白气。 金总不会服侍人,自己先对碗喝了一口:“可以,不烫,别他妈废话了,来嘴张开。” 露生哪肯让他伺候:“叫娇红来就罢了,怎能让你做这些事。” 金世安见他那个矫情样子,又想笑:“喝吧!他们折腾一天,也够累的,你这个统治阶级的作风也要改改,娇红也要吃饭的好吧?” “我自己来就成。” “少哔哔,再闹老子对嘴喂你。” 两人一个手脚笨似李逵,另一个娇羞似杨妃,真是牛粪伺候鲜花,偏偏鲜花还受用。一勺两勺,嘴里没喝出滋味,倒把脸喝热了。金世安看他颊上两三道瓷片刮的浅痕,忍不住拿手比一比:“疼不疼?” 露生爱惜容貌,害怕破相,又怕扭扭捏捏,叫人家笑话,硬着嘴道:“男人又不赖这个吃饭,一点小伤又算什么。” 金世安笑了:“狗屁,睡着的时候知道自己说什么梦话?”他学着露生的腔调:“嘤嘤柳婶我脸毁了!嘤嘤这可怎么是好?嘤嘤你快看看我难看不难看?” 露生红了脸,伸手打他一下。 潇潇秋雨,帘外潺缓,那一阵夜雨的清寒透幕而来,尚携着秋来草木疏朗清香,此时下人都在前院用饭,唯他二人低声说笑,黄黄电灯朦胧照着,倒似梦里一般。 金世安喂完了桂圆汤,看他头上撞出的青包,又拿他胳膊看一看,“你说你这是图个蛋?碎花瓶扎得跟刺猬一样,早他妈有这个志气,以前为什么不戒毒?” 露生咬咬嘴唇。 金总趴在床边上:“我听柳婶说你是给人害的,谁这么害你啊?” 露生难过得扭开脸去。 ——有什么可说?当年他被金忠明打断了胳膊,原本在家里养伤,金少爷北上天津,偏偏南京商会专捡这个时候摆堂会,遍请名角来做场子。此时金少爷不出席,已经是架空他的意思,若是自己也不去,岂非一个为金家出头的人也没有?因此挣扎上去,又疼痛难支。原与他极相好的一个小生,就拿个不知名姓的药水来,说吃两口便有精神。 谁知里面是鸦片酊。 就此吃上了。 过后许久才知道,这小生原本是唱旦的,和他打过一次擂台,结果叫人笑得改了行,也不知暗暗恨了多少年,脸上装作友爱。金忠明发怒来打人,也是这小生别次堂会故意挑唆。 这一计心思阴毒——凭嗓子吃饭的人,一旦染上此物,不断还好,断了就倒嗓,倒不是白小爷会怕吃不起,而是暗算的人知道金少爷最憎此物,故意离间他两个情分,要他失亲寡助。 梨园行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种事情难道少见?再说也无用,说到底是自己不争气。唯有一件事伤心——金少爷从天津辗转上海,两个月才回来,露生窝了一肚子的委屈,故意的架着烟枪给他看,好叫他知道自己吃多少辛苦,哪怕有句歉意说话,千辛万苦也不算什么! 谁知金少爷看他半天,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 带来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是琉璃翡翠做的头面,珠光宝气,碎了一地。 露生在屋里哭得泪人一样,把头面踩了又踩,心中气愤难当,委屈噎得茶也喝不进——说到底认识这么些年,问一句又能怎样!金少爷倒气得几个月不见,再一打听,跟小姐们跳舞去了! 再来见面,没有别话,只说“这个东西你要戒掉”,露生偏偏和他拗气,你说要戒,我偏不戒,吃死了是你欠我。因此自暴自弃,虽是为人所害,末后变成自害其身。现下想想,怎么自己这样糊涂! 金世安见他垂泪不语,以为又被自己说恼了,连忙又抱头:“哎哟我的妈,别哭好吧?亡羊补牢不晚不晚,以后不问你这个了。” 露生情知他是误会了,又不好辩解,心中愧悔,越发哭了,呜呜咽咽道:“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再不碰这个,也不要你再费心。” “没有对不住。”金总长叹一声,把他手握起来:“露生,我就问问你,你心里有没有把我当做队友,公平地,把我当个朋友?” 露生噙着一包眼泪:“有。” “有个屁呢?”金世安说:“要做朋友,就要互相帮助。你有困难我帮你,我有困难你帮我,你戒毒这么大的事情,我在旁边吃瓜叫你一个人扛,那我还是个男人吗?” 露生愧得两脸通红,又从未被人这样珍重相待,想自己败坏这些年,旁人都是假意相劝,口中劝着,手里喂着,连金少爷也是说两句淡话,想起来看看,想不起就丢开,几时真心管过?两眼望着他,心头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掉泪,竟没有别话了。 金世安无奈地给他擦了眼泪:“老子以前都没这么哄过女朋友,对你真是头一回。别哭了。”他捏起露生两个手:“从今天开始,所有问题我们一起面对,你要发疯我陪你,你要撞墙往我这儿撞,你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了。” 露生含泪点头。 “这就是咱们做队友的第一仗,你打输出我当t,ok不ok?” 露生听得稀里糊涂,也不顾到底什么是“输出”什么是“t”了,自己擦了泪道:“依你。” 金世安颠颠他的手,笑了。 这个冬天里,他两人并肩协力。金总是充分体会了产妇家属的心情,体会得太充分了,整整体会了三个月,真有孩子都能开幼儿园了,日日只恨不能脱胎换骨,赶紧重新生个露生出来。等到年初时节,叫了个德国大夫来——荷兰的没有,德国老头把露生检查了一遍,挑眉道:“现在只需要考虑健身问题了,他太瘦了。” 世安与露生相看一眼,都喜上眉梢。 健身方案就没什么可说的,德意志式的严格锻炼。金世安打算叫他起来晨跑,谁知太阳还没出来,就听人民艺术家在天井里吊嗓了。 金总在花架上托着下巴:“老子起得够早了,你他妈几点就起床?” 露生赶紧放下扳起来的腿:“我吵着你了?” 金世安笑了:“没有没有,挺好的,你这比晨跑还强,继续继续。” 露生有些局促,看他一眼,腼腆地背过身去。 “继续唱啊。” “不唱了,你在这儿看着,怪难为情的。” “那我不看不看。”金世安把眼睛蒙上,从指缝里露两个眼睛:“你看我蒙眼了!哎我说你以前不是专业唱戏吗?人山人海都见过了,凭什么老子不能看啊?” 露生不答他,半天从风里蚊子似的飘来一声: “要你管。” 金总真心想笑,他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屋里,又听见天井里明亮柔和的一缕清音:“春风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着锦归——” 反反复复,只是这两句。那声音忽高忽低,是久病后中气不足的样子,可是柔婉清澈,仿佛唱出春光。 金世安不知道,那后一句没唱出来的,是花魁娇娇怯怯地一句念白: “多谢了。” 朔风凛冽里,梅花也开了。 11|春深 这一年的春节,金世安没有回家,因为心思全扑在露生的事上。眼看露生身体逐渐康复,渐渐有往日珠光玉润的神采,可喜脸上身上也不曾留下半点疤痕,再想想之前那个形容枯瘦的模样,真有死里逃生的恍然之感。 露生是心软的人,自己得了安稳,便要分出心来怜惜他人的遭遇。想金少爷孤身一人,一份家业都落在他人手里,此时不知是在山在海,又是举目无亲,无论过去怎样愤恨计较,此时心中早把恨没了,反见同情,闲话时总忍不住向金总问:“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好!好得很!”金世安给他问得心里窝囊,“新中国能不好吗?国富民强不打仗,海龙集团都是他的了!” 露生好奇:“怎么现在又要打仗吗?” 金世安不说话。 是的,所有人都和露生一样,并不会相信南京将面临屠杀。甚至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许多年后,人们想起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总用“乱世”来概括那十年。但这场乱世中,起初的几年,人们并没有想到,是日本带来了这两个字。 事实上,自一战始,日本在国际社会的眼中一直是一条捡剩饭的鬣狗,它的野心似乎也仅限于在中国溃烂的身体上叼一两口肉。它敢于和俄国争夺青岛,立刻遭到了中国在经济上的抵制。而蒋|介|石的上台、和美国的交好,都令中国人相信,日本虽然有野心,但最多只是小打小闹,他们没有胆量大举侵犯。 国民政府的新时代给了中国人虚无的、膨胀的自信,而新执政者忙于剿共和清党,也无暇顾及日本在角落里暗暗露出的獠牙——无人知晓,这个岛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发生了一系列激进派政变。它和中国一样,被列强欺压着、侮辱着,而它即将选择一条最恶毒的道路,以侵略来富强国力,从而取得国际社会的一席之地。 30年代的世界地图上,东亚是混乱和黯淡的角落。它庞大,但无足轻重,它拥有巨量的人口,但这些人没有发言的权利。 列强并不十分关心亚洲的局势,只要他们在中国享有的特权不受侵犯,中国人臆想中的援手就永远不会伸出来。而此时的国民政府,依然相信,他们统治着一个大国,是美国重要的朋友。是的,他们被威尔逊欺骗过,而他们没有别的路,只能继续选择盲从。 把国运交付于他人之手,哀莫大于此者。人们在近百年后回顾历史,他们相信蒋|介|石并不会永远甘心处于如此境地,一代枭雄,他必定也有过奋发图强的意愿。但无论人们如何对他加之以善意,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蒋|介石,还在执着于剿灭他的政敌。 诚如前人所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杀自灭才会一败涂地。1930年的中国,在走一条自杀自灭的路,权力的斗争蒙蔽了执政者的双眼,而真正的国运却寄托在从来都不可靠的盟友身上。 当然,这些事情,现在的金世安无从得知。他的历史烂成狗,对于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他只能简单地将它归因成一句通俗的成语:狼子野心。 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解释。 人都是这样,为眼前的庸庸碌碌所蒙蔽,蒋介|石如此,金世安也不能免俗。金世安是个单细胞动物,有事便提起脚来忙,无事就撅着屁股睡,平头屁民操心什么国家大事?老蒋想打想不打,轮不到你金少爷说话。 梅花儿开了又谢了,杏花儿从墙外探进来了,他眼下的生活是一种真实的琐碎。 熟人圈子大约也都听说他生病,不过不知道他在榕庄街这里,都去往金公馆,全被金忠明拦下来了。金忠明年前来看了两次,府里如临大敌,都严阵以待,来了无非就是“清淡养病,不要出去见风见雨,你现在举止规矩怎么这样懒散?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我金家怎样的家教,在你身上半途而废!不说愧对你亡父亡母,你可对得起你祖母先时请来的太傅?都是拿教养阿哥的规格待你,教我拿什么颜面见九泉下的贝勒福晋!” 逼逼叨叨,叽叽歪歪,把金总教训得好不耐烦。 大清亡了一百年啦!你好歹也是支持新民国独立的一代枭雄,白日黑夜的什么贝勒福晋,就是站在孙中山的立场上都要捶你了,你我封建民主不能两立,老爷子你快带着你的前清回忆滚回金公馆吧再见好走不送了! 旁的客人倒是没有,唯有三月初时一个陌生客人来访,说自己姓陶,一身军装穿得英挺,捧了两个锦缎盒子,说话语意含糊。金世安正憋得脚上长毛,请来厅里一坐,对方更加羞涩:“没想到金少爷在这里养病。”及至露生出来一见,他的脸是全红了:“白小爷,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姓陶,过去驻军在这里的时候,我可爱听你唱了。” 露生将他端详片刻,嫣然一笑:“原来是陶长官,你近来可高升?我是早就不唱了的。” 陶士官道:“这是多可惜的事,我听人说你病了,所以带了些燕窝给你,还有这个——”盒子打开,是一把香罗小折扇,陶士官红了脸道:“你做牡丹亭是最好的,就是北平天津那些名角,也不如你唱得娇媚,这扇子你看合用不合用,也不成敬意。” 露生大约见惯了死忠粉的这个德行,不慌不臊,大大方方接过盒子,细细看了一遍,笑道:“这是苏州老师傅的手艺,花儿绣得好生精致,有梅有柳,是单为《惊梦》来做的了。” 陶士官见他珍重,更加欢喜,想托了他的手,金少爷面前又不敢放肆,局促得笑都咬在舌头里,一把温柔恨不得顶在脑门上:“岂敢岂敢,你是大家,我们只是票戏的,你能喜欢,那就是这扇子的福气了。”越说越热切:“我盼着能有哪一日,你拿着这扇子再唱声声燕语明剪,那真是——真是——” 金总怎么觉得有种抓奸在场的感觉?还他妈是耽美标配的军阀配名伶,两人这他奶奶的浑然忘我,倒像宝玉见黛玉!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酸不拉叽咳了两声,“唔唔,唔唔唔!” 露生背过身来,斜他一眼,忍不住地抿嘴儿要笑,回过头来对陶士官道:“真是多谢多谢,若哪日我再做惊梦,一定请您来看。”又问:“现在南京唱得出名的,可还是那几个人?” 陶士官怜惜道:“您那师弟倒还走红,怎么他没来看看您吗?” 金总见他腻腻歪歪,骚了吧唧,心里早就不耐烦了,又觉得自己在旁边好受冷落,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把茶喝了又喝,扯着嗓子叫翠儿:“倒茶!倒水!” 露生又气又笑,也不好再问别的话,三言两语打发了陶士官,回头寻着金世安,金世安在花园里抠树。 露生含笑道:“你怎么这样小气,别人说两句话,你也不知客气?” 金总脸上一红,也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怎么莫名其妙就酸上了,其实也是因为到这里来没朋友,情不自禁地占有欲爆发,一看别人亲近他兄弟,唯恐自己不是最要好的那一个了。他倒在石凳上:“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 原本来个新朋友,他也很想攀谈两句,谁知这脑残粉光顾着献殷勤,不能怪金总生气。 露生在他身边挨着坐下:“看你人高马大,难道过去是个孩子?他是我的戏迷,我自然要好言好语地待他。说到底他爱的是杜丽娘陈妙常,若有哪个角儿唱得比我动听,他自然又爱上别个了。假戏再真做,怎能当得真,唯有你是个傻子,倒往心里去!”说着将金世安一推,笑盈盈道:“弄这个腔调做什么?倒像我负了你似的!” 什么你负我我负你,gay里gay气,以后还要你娶张曼玉我娶李嘉欣呢!金世安挠挠头,也笑着坐起来。他心胸宽广的人,两句话便不烦恼,又想起刚才这个脑残粉:“你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粉丝?” “粉丝?” “就是戏迷,在我们那里,就叫粉丝。” 金总对娱乐产业一向有兴趣,之前投资他前女友,算赚了点小钱,除去先期投资,纯回报也就几千万,要不是前女友狼心狗肺卷钱跑了,其实给她开的公司业绩是很不错的。他敲着腿道:“我现在对民国商业不了解,但是娱乐业在哪里都一样,要不我给你当经纪人,你再接着唱戏吧?你这么红,抠脚几年都还有脑残粉,放我们那时候绝逼流量小生啊!” 露生也听不懂他这些骚话,浅浅一笑:“唱戏也不能真做个持家兴业的营生,况且我现在嗓子不好,出去唱反而献丑。” “我听你唱得挺好啊?” “那是你不懂得。” 白府原是旧人家的花园子增筑而来,金少爷清雅,不叫挪了园子,又精心点缀,是要个个时令都有花,一年四季花相继。旁的花要玩赏它姿态,海棠芙蓉,都故意种矮,只有一棵杏树倚墙如云,这时节正是杏花春深,喷薄怒放,亭亭如华盖,一阵风过,杏瓣纷扬如雨。 露生拈了地上的落花:“但凡唱戏,规矩甚多,讲究前人的规格不能掉,后人的新曲不可太奇,若是该上的调不能上,该亮的腔不能亮,一回两回,人家容让你,三番五次,是你作践戏。”他自小出类拔萃,在别的事上还有些自卑,唯独唱戏这事情是甚为自傲,“要说重开锣鼓,只有我黄龙回巢,怎能做犬奔荒林?必要唱得比从前还绝还妙才是。只是我经年不开腔,又给药毒了,嗓子总是上不去。” 他一时想起往日风光时候,心中神往,一时又想起另外一件心事,要开口无从说起,要问想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渐渐地话音低下来,脸上薄薄两片飞红,花影里看去,也不知是花红还是人面红。 金世安没肠子的人,以为他又难过了,歪在凳子上拿脚踢他:“慢慢练,不着急。” 露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没志气了,倒嗓怕什么?陈老夫子当年也倒过嗓,他不也是天坛根儿底下喊回来了吗?”又笑道:“只有你是个没志气的人,好大的家业,好阔的少爷,来给我做什么经励,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没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露生把花儿朝他嘴里一塞,两人在凳子闹起来了。 他两人天天这样笑闹,大家谁不看在眼里?别人不说什么,只有柳婶一人是跟着露生从春华班出来的,心中难免打鼓。寻个僻静时候,便问他:“小爷心里到底是怎样?” 露生一问便脸红,只装作不懂:“什么怎么样?” 柳婶“嗳”了一声:“我的小爷,你怎么把当初跟我许的事情都忘了?当初咱们怎样打算?你为这金家吃的苦、受的累、挨的打、功过相抵,什么恩情也报尽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又说要去北平天津,出人头地,我看你现在把这些心思都没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露生含糊道:“那都是气话。” 柳婶恳切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金家都赖他金少爷一个人周旋,过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个主意,现在竟是个傻子,这是眼看要败的家,换做别人,早飞高枝儿了!你又不是那等无才无貌的小脚,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纪了,何不辞了他,咱们往北再寻个班子,难道还愁没有捧你的人?” 露生先时还脸红,听到后头就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他为我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我亏欠他?就不论从前,这几个月来,我戒烟养病,不都是他忙前顾后?他还不曾嫌弃我,你倒替我嫌弃他!做人怎不讲些良心!” “烟是他帮你戒的,难道不是你为他吃上的?”柳婶见他油盐不进,索性把话说破:“小爷,不是我说败兴的话,痴心的苦,人生受一遭儿也就罢了——你是我养大的,这点心事我看不透?何必拿官话来堵我!他是好的你也喜欢,傻了你也喜欢,不知你上辈子欠他什么,怎么魂就捏在他手里了!若咱们是女儿家,还有个姨太太可想,偏咱们又不是!你在他身边,到底算个什么?不尴不尬的留在这里,哪是长久的打算呢?” 露生给她说得无言以对,难道告诉她金世安不是从前那一个?忽然想想,就算不是从前那个,难道柳婶说的不对? 明明就是不对,可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反倒是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脸也红了,泪也出来了:“我难道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要走你走,我死也不走!” 这一席话搅得露生不知怎样才好,恨不能拉了全天下的人剖白一遍,怕玷辱了金世安待他的那份珍重,又怕辜负了他那一份热肠,宁可教人说自己是为名为利陪着他,唯恐旁人看出他一段云遮雾罩的情肠。这情肠也是凭空生出来的,原本心头澄明,是光风霁月的一分情谊,忽然叫人说了一通,倒像石子投进春水里。 其实都是一样的,名也好、利也好、爱也好,都是人对生活的与生俱来的期望,是一种热切的鼓动,只是名利踏实,是有指有盼的,赚多少钱,有多大场面,皆是能算得清的,唯有情之一字盘算不来。情这种东西无凭无据,是海誓山盟也不能决断,哪怕一纸婚书放在面前,也未必就能心心相印的,更何况是现在隔山隔纱、隔靴搔痒的阶段。 他是太久没有经历这种心情,因此心情忽然来了,就有些久别重逢的恍然,它不比第一次登台那样激动,也不像第一次爱人那样炽烈,可是如同诗人作诗一般,新春固然可喜,春去春又回才有诗意。那蒙昧的心情转了一圈,当初是惊涛骇浪,回头来变成春水无声。它是模模糊糊,温吞迟疑,并且得过且过的,进一步便有许多不便,退一步居然还有不舍,不进不退地,这心情正合拿来消磨春光,消磨伤痛,消磨胡思乱想的黄昏。 露生胡思乱想了一整个春天,既想不清楚,也不肯想清楚,只享受想它的这种迷茫的怅然。其实这说起来和金世安没有什么关系,仅仅是他对纯善之心的一种感激,他太容易感动,所以不仅珍惜这份纯善,连自己的感动也一并珍惜了。有时想得乱了,他走到房间里去,又踱出院子来,看花也觉得温柔,看树也觉得温柔,那一腔温柔无可排遣,要唱又恐怕人知,仿佛证明了自己的用情不专,自己和自己辩解,于是只好搬了梯子,上大书架上找了箫来,不对静夜明月,就在黄昏里呜呜咽咽地吹响。 偏偏金世安在窗户边露个脑袋,先是傻看,过一会儿,坏笑道:“哎哟,会吹箫呀?”那话里包含了漫不经心的调戏,露生没有听懂他的调戏,却歪打正着地脸红了,仿佛一腔心事都给他看破了,箫也不吹了,拿桌上的果子迎面一丢:“关你什么事呢?” 金世安吹个口哨,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三月花期,新旧相续,花是无心开了无心落,春光就这样,踏着落花去了。 12|乱红 南京是秋短春长的地方,正合把日子闲过。只是春末时金世安忽然一头病倒,也不知是冬天里操心劳了神,还是给老太爷拘出了毛病。这一病非同小可,先时还只是咳嗽,接着就有些起不来的样子,摸摸头也不发烧,光说身上酸痛,没胃口吃东西。 请来医生,还是上次那只脚盆鸡,脚盆鸡又是戳指头又是搬仪器,诊断报告,轻微心肌炎。 症状只是“轻微”,但鸡大夫秉持日本人式的大惊小怪:“这是非常严重的疾病,非常非常地难治愈,必须良好地静养,清淡地饮食,还要按时服药。” 要是没听清病名,金总差点以为自己得了癌。他胡乱联想了一下民国戏的那些治病桥段,“地下党拼死争夺青霉素”,“女主角一支青霉素救男主”,金总指点江山:“打个盘尼西林不就好了吗?” 脚盆鸡一脸迷茫:“……盘尼西林?” 青霉素直到二战时期才开始临床应用,眼下的青霉素,只怕还在实验室里抠脚。金总当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金总等鸡走了,又喷周裕:“都他妈说了别请鬼子,你跟他是有一腿啊?” 哪里来的乡下野鸡,青霉素都不知道,害得金总还要卧床静养。 周裕对少爷的暴躁已经麻木且从容了:“他内科还是顶好的。” “南京就日本鬼子会看内科啊?” 周裕擦擦汗,干脆把白小爷搬出来,露生摇头笑道:“你和周叔闹什么气?东洋大夫也是大夫呢,安心养养罢!” 周裕在旁边一脸忠心太监的表情,衬得白小爷倒像贤妃娘娘,周公公进谏忠言:“小爷说的可不是吗?少爷好生躺着,这不是计较家恨的时候,格格都过世了,西后她老人家也进皇陵了,咱们把病治了,才是正理。” 露生笑道:“都怨我上回和你说夫子庙唱戏,又把你的心说病了!” 一通歪话,真是鸡同鸭讲。金世安给他们弄笑了:“你们懂个屁。” 闹了一遍,东洋大夫照旧请,又请了一个善诊脉的名中医,中西结合的调理,按理说应该药到病除,谁知半个月里,越病越重,露生慌了神,心想少爷何曾吃过苦?这必是为我累病了的缘故,因此衣不解带地榻前守着。众人怕金忠明知道,又要惊风动雨,又怕不去告诉,再担一层干系。 金世安仿佛料到了,醒时就跟露生说:“别告诉我爷爷。” 露生问他为什么,金总扶着头,说的都是胡话:“告诉他他不得接我回家?我们俩不就分开了。” 说完又一头栽进枕头里了。 露生一个人在榻前发怔。原本是为心事要避着他,现在想回避也无从回避,也无心想别的事了,只盼他快些好起来。 他怀着一份别样柔肠,又兼着知恩图报的心思,病中大事小事,不肯假他人之手,都是自己进进出出地忙,偏偏金总还只要他,一醒就问“露生呢?”他的意思是“露生休息没有”,大家听成“我要露生伺候”,真把露生累得日夜无休,冬天里养胖的肉,春天又耗成清瘦。 柳婶看一堆小丫头闲磕瓜子儿,唯有白小爷辛苦受累,气得无事找事,拿瓜子壳做理由,把娇红翠儿骂个狗血淋头,回来又跟小爷抱怨:“成日说要报恩,这现世报就来了,你是欠他的。” 露生捧着药道:“婶子是享福久了,忘记自己什么身份,她们是伺候的人,难道我不是?都是当奴才的,还分三六九等呢?” 柳婶自小抚养他长大,心中爱他,如母爱子,偏偏儿子爱上个攀不着的假女婿!这种丈母娘的心情跟谁说去?因此也赌气回道:“你算奴才?你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你就一心向着他,也不见他怎样爱惜你,满屋都是使唤的人,怎么就盯着你一个人用?” 她是气话,听在小爷耳里简直快变成甜蜜的佐证,露生把脸一红:“自然是因为我贴心。” 柳婶真想晃晃她这干儿子的头:“我看到明日他娶个少奶奶回来,你还安心不安心当奴才!” 露生才不理她,露生端着药就跑了。 这一场病直到五月里才逐渐康复,可喜金忠明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来了两次,态度也比前几次和蔼,也不骂他孙子举止不得体了。大家瞒天过海,都是谢天谢地。金世安也不知道病中是谁照料,露生也不曾说,病好了,大家和和睦睦又玩上。 这一日晚饭依然清淡,因着少爷连着生病,白府上下是真不敢动荤腥了,一天到晚地清粥小菜。送来一道鸭子汤,盐水鸭吊的,鸭肉都剔了不要,只留一个架子,里面清清净净的春笋双菇。 露生给世安布了菜,也坐下来。金世安先大喝了一口汤,随口道:“爷爷今天又过来了。” “说什么了吗?” “他说要我去相亲。” 金忠明今天来看他,说他养了这么许久,身体好了,也该去见见人了。秦小姐为着他的病,人都瘦了一圈儿。 “去见见人家,到底是对你一片痴情。我看几家的姑娘,都不如萱蕙对你真心。” 金世安没当回事,“哦”了两声。相亲不就是带姑娘吃饭吗?这个金总擅长。以前王静琳也给他安排过,两三次后没下文了——白富美们看不上金总,嫌金总品味烂人又二缺,一股暴发户的横劲惹人厌。加上王静琳这个婆婆不好说话,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更不乐意跟金总来往,金总只能在前女友这样的小家碧玉身上下功夫。 也因为这样,相亲并没有给金世安留下什么阴影,阴影都让女方承受了。 金总在榕庄街憋了快半年,都快憋死了,别人的穿越都是第一章就有妹子,他的前十章都和基佬相伴度日,感觉这不是穿越爽文,是他妈的修仙文。民国纸醉金迷的生活到底什么样?油腻的妹子到底在哪里?种马的后宫究竟何时开启? 金忠明这老封建还算干了点人事,没有包办婚姻,是让金总自己去相亲。金忠明说得宽和:“就是这个不好,还有朱家的成碧,钱家的素云,都是文雅闺秀,自小儿认识你的。你也不必非要奉承哪一个,且看谁对你真心,谁合你的意,你就和人家处处也无妨的。” 老爷子你这个口吻真的非常霸道,简直是皇帝选妃! 当然后面还有一句:“你是年过而立的人,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是要齐家,我看萱蕙真是难得的姑娘,模样是不必说的,性子又好,温柔孝顺,你也拖了人家这么些年,见一见,也该考虑婚事了。” 这句金总神游天外,权当没听见。 爽文男主的生活终于要来了,难怪自己接连不断地生病,这是天将降妹子于男主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金总还有点儿小激动。 他这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于露生却不啻轰雷掣电。 露生骤然听得“相亲”两个字,心中大吃一惊,脸上不肯露出来,怔了半日方笑道:“应该的,旁人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走了。” ——说不出的心如刀绞,那一会儿筷子也拿不稳了。 沉默片刻,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是哪家小姐?” “好像姓秦吧。是什么醋厂老板的女儿。” 是秦小姐,露生知道。秦家到底讲情分,过去金家江南豪富,作威作福,许多人上赶着提亲,都是情理之中。现在金世安病倒了,谁肯把女儿嫁进来。秦烨倒舍得闺女,露生想,外面都说秦小姐对少爷一见钟情,看来不是假的。 有这份痴心的,原不止他一个人。 他在这里愁肠百转,金世安瞅着他,忽然嘿嘿笑起来:“干嘛,你舍不得我呀?” 露生脑子里全是“相亲成亲”四个字,答话都是身不由己:“娶妻生子是大事,我们怎么好拦着。” 金世安撇撇嘴:“我都没见过她,这就要结婚啊?万一长得跟凤姐一样怎么办。” 露生不知道“凤姐”是谁,只是被金世安一说,只得勉强微笑:“秦小姐是金陵名媛,我虽没见过,也听人说她的确美得很。” 金世安啪嗒放下碗,凑近了去看露生:“那你干嘛臭着脸?” 露生避开他,不声不响地夹了一箸如意菜。 金总趴在桌子上,拿手在露生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我去相亲,你不开心?” 露生仍是不理他,一口嫩豆芽吃进嘴里,咽下去都是刺,十几年做戏的功夫,这一刻拼死也要演出来,只是眼不是自己的,笑也不是自己的,全是堆出来给人宽心的,心里如同有把剪刀,一刀一刀剪得凄厉。忍耐又忍耐,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是懵的。 他往这头避,金世安海非要往这头凑:“干嘛呀突然跟我翻脸?”他在露生脸上左看看右看看:“我说哥们儿,你是不是弄错了,你把我当你少爷了?”说着拿肩膀撞他:“哦哦,现在换成喜欢我了?” 这话问得惊天动地,露生连坐也坐不稳了——他怎么现在问他?他居然现在问他! 露生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茫茫然低头道:“没有的事,你别逗我。” 金世安捂着肚子爆笑:“我就是觉得逗你特别好玩儿。”又捏着他的脸:“别苦着脸,笑一个。多大事啊我又没说一定要娶。” 露生傻在原地,眼看他的少爷松了手,站起身来,挠着背,一摇三晃向外走,嘴里喊着: “柳婶!点心呢?!” 这一晚上的两个人是各怀心事,一个是明月彩云来相照,另一个是落花满地无人惜,露生在榻上辗转又辗转,分明知道有这一日,难道过去不知道?要是过去的金少爷,或许还可闹一闹,偏偏这一位是没有肠子的人,他把你当兄弟敬,你把人家当什么?若是误了人家婚姻大事,可不是忘恩负义,坏了良心! 想来想去,自己拿场面话来堵自己,又想起柳婶说“看他哪一日娶少奶奶”,更是字字刺心。他到底要成亲了,露生想,不知就在几日后,秦家虽然不比金家富贵,到底也是南京数得上的人家,金忠明必定是急欲促成这门亲事,不会给金世安太多犹豫的时间,可怜他懵懂无知,还只当是和小姐们玩耍! 他一时同情别人,一时又伤怀自己,这一夜真正是酸楚难言。别的痛是尖的、锐的,此时的痛是无头无绪,杜丽娘和陈妙常也来怜他的遭遇,董小宛和柳如是也来可惜他的伤心,偏偏书上戏里,再怎样生离死别,终究是成双成对,自己是自找的孤单。对着门外的海棠,默默流了一夜的泪,听见落花一声接一声,啪嗒、啪嗒,落下风中泥里,真是一段心事诉不出,唯有花叹息。 13|萱蕙 于过去的金家而言,秦烨只是脚后跟上捡饭吃的货色,金忠明何曾把他看在眼里过。时移世易,金家出了这一连串的糟心事,金忠明也就不肯怠慢秦烨,早几天就吩咐“仔细打点,不许他不去。” 没有三五日,秦小姐亲自下帖子来请,帖子写得亲切稠密,“明卿哥哥,我很是想你”——紫色洋墨水写在喷香的纸上,看得金世安眉开眼笑,又问“明卿是谁?” 露生闻言,扑哧一笑:“明卿是你的表字。” “表字是啥?” “亲近的人叫表字,是客气的意思——好生站着,别乱晃。”露生给他束着领带:“你名字是太爷给的,表字是老爷给的,取的是《尚书》的典。”又好奇抬眼一看:“你难道自小没上过学,不曾读过《尚书》?” 金总脸上一红,支开话题:“这妞儿还挺有学问。” 露生摇头笑道:“有学问的是太爷和老爷。今儿是你头一遭出去会客,好歹端庄些,可不要把跟我在一起那等小孩子脾气拿出来,叫人家小姐看不上你。” 他是早把伤心收拾好了,人都是先有感性,再有理性,白小爷感性地流了一夜泪,第二天理性地认为自己这伤心既不合时宜,也不合关系,纯属自寻烦恼。又在心里把金世安比作孙策,把自己比周瑜,孙周取二乔还不是一段美谈吗?那也不见得就损了江东俊杰的生死之情。报恩也不必非要朝朝暮暮守着,为何不能学周公瑾辅他孙家帝王霸业呢? 是自己太矫情。 白小爷可能不知道,八十年后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处朋友文学里,周瑜孙策的关系比他想得不纯洁一万倍,这个比方打得很危险了。 他领着几个丫头,含笑送了金世安到门口,眼看他喜滋滋地迈出门去,心里一边是侠气干云,一边是离愁别绪,两边心情疯狂打架,在他心里回合制撕逼。白小爷一声不响,站在门口,别人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帮侠气的自己狂刷弹幕,初夏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他也不觉得热,专心致志地教育自己:“这是好事的。” 谁知金世安出去一圈儿,忽然溜回来。 露生吃了一惊:“是忘带东西?” 金总在墙根露个脑袋:“……我看看你哭了没有。” 露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金世安在他脸上看了又看:“确定不生气?” 露生恍恍惚惚地答他:“我为什么要生气?” 周裕在外面悄声地催:“少爷!到点了!人秦小姐等着呢!” 金总这才放心,他笑着在露生脸上拧了一把:“听话啊,乖乖在家呆着,哥哥我出门泡妞儿了。” 那一身西装革履,真正是玉树临风,露生痴痴地看他高大的背影照着日光,两脚生风,走过短街对面,上车去了,忽然一股热血怄上心来,侠气周瑜全面地败退,哀愁黛玉扬旗胜利,一万个黛玉在他心里哭声震天,伴着莺啼脆呖——也不知道她们哭什么? 柳婶的声音门里门外惶惶然叫着:“我的白小爷!来人呀——你这是怎么了!” 白府里乱作一团,金世安一点儿也不知道。 车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从车窗里东看西看,漫不经心地问开车的老陈:“陈叔啊,这个秦小姐大概什么情况,你给我说说。” 老陈是个闷葫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镇江酿造大王,秦烨的千金。” 这位秦闺秀,芳名萱蕙,也算是南京城里一等一的美人。当初秦烨揣着一番小心思,在他女儿十八岁那年,大办了一场舞会,请来了金世安,意思再明显不过——金忠明当然也中意这门亲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边只等着孩子们互相看对眼。谁知金少爷没说什么,秦小姐先芳心暗许了。一年两年拖下来,秦小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长辈眼里,一个脚已经迈进了老姑娘的门槛,秦小姐却咬定了心思,除了金少爷,谁也不嫁。 好吧,女儿眼高,看中了金陵城里最翘楚的公子哥,秦烨无话可说,年年生日舞会都请金世安来,只盼着金忠明能做主提亲。金世安却纹风不动,舞会年年来,面子照样给,亲事绝口不提。 秦烨的女儿也不算白搭进去,六年下来,金忠明到底照顾了他不少生意。旁人都笑话秦烨卖女儿,秦烨心中也觉得恨,可什么事情说到“钱”之一字,又都不算什么了。 秦小姐已经成了南京城的笑柄,秦烨也就破罐破摔,不在乎多拖几年。拖着吧,看把秦萱蕙拖成了老姑娘,金世安不娶也得娶,否则整个南京城的唾沫也能淹死金大少。 老陈说话一向不干不脆,这么一番故事,金世安问一句,他答一句,把金总问得心累。金世安不耐烦听这些破事,只扒着前座问:“是不是真的漂亮?” 老陈没有答言,半日方道:“少爷,不说秦小姐,白小爷你可打算怎么办?” 金世安不说话。主要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能怎么办?他泡个妞还要白露生点头批准吗?凭什么啊? 再说露生也没见不高兴,这两天不是好好的吗。 而他的不说话落在老陈眼里,是少爷不高兴了。 老陈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他心里真觉得不顺气,少爷过去绝少问起这些莺莺燕燕,今天倒像是大感兴趣。 人心总是会变,老陈想,过去少爷把白小爷捧在心尖上,白小爷是做得过分,伤了少爷的心,十年情分,眼看就这么散了。 车子在中央饭店门口停下。金世安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心里早把这个秦小姐的芳容想象了一万遍——他没敢抱太大期望,毕竟时代变了,审美不同。金总裁的要求不高,只要这个秦小姐不太磕碜,他都不介意跟她浪一天。 露生虽然漂亮,可是不能睡啊!金总裁承认自己毕竟有点儿饥渴。 秦小姐早就到了,她从窗户就瞧见金世安下车,一时间顾不上矜持,一双妙目盯着他进门,娇艳地笑起来。 她向金大少招手:“明卿哥哥,我在这儿!” 好嗓子,真够嗲,金世安没瞧见人,光听声音已经蠢蠢欲动,“明卿哥哥”,好特么亲切,旧时代的闺秀就是软,金总喜欢。 秦小姐着一身轻薄的满地花洋纱裙子,头上扣着小帽,一头黑发烫得蜷曲。金世安打眼先看见她曼妙玲珑的好身材,蜂腰上托着广阔的胸怀。金总一张脸也不受控制地笑成了花,大步流星奔向秦小姐。 两人郎情妾意,一个向里走一个向外迎,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秦小姐含羞含笑,而金总的脸瞬间冰冻了。 奇迹不会只有一次,喜剧总是一再发生——这位八十年前的秦小姐,长得像谁不好,和金总裁的前任女友,影后秦浓,一模一样。 穿越时空遇故人,金总几乎吓尿。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金世安上辈子被秦浓坑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现在仇人相见简直分外眼红,顺便还带着被坑多了的后怕。毕竟秦浓给他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金世安一见她就有种迷之恐惧。这会儿他也忘了自己一贯坚持的爽文世界观,秦小姐这种长得像前女友还前世背叛今世痴情的设定,按理说才是正儿八经的女主人设,金总完全自由心证,本着一腔仇恨,强行把秦小姐划分到敌对阵营。 日了狗,金世安想,自己到底欠秦浓几辈子的债?上一世还没还清啊?这一世又跟来了? 他看着秦小姐,挪不动步子,表情一片僵硬。 秦小姐当然不能领悟金少爷万分精彩的内心戏,还以为金少爷许久不见有些矜持——毕竟他一向含蓄。秦小姐活泼热烈,拉起她明卿哥哥的手:“我也是刚到,身体好些了吗?” 金总被她小手一捏,万分恐惧,秦萱蕙拉着他坐下,他也就硬邦邦地坐下,脸上像贴了一套信号灯,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绿。 萱蕙贴心地问他:“是不是坐车来颠着了?都怪我,非要选这这里,可我记得你爱吃这里的菜。” 好家伙,果然跟秦浓是一路的。以前秦浓拉他出去吃饭,也是这个腔调:“都怪我,可我想你。” 金世安想,这个狐狸精,以为换个名字老子就认不出你了?当初你对我也是这么温柔!就被你这副温柔腔调坑了爹!老子为你花了钱!老子给你日过天!你他妈干嘛了?红了就把老子踢一边!还跟小白脸睡上了! 妈的,金总一想就来气。他看着秦小姐花容月貌的脸,越发把秦浓忘恩负义甩人劈腿的事一股脑都想起来了,恨不得站起来破口大骂。 他一瞬间想起两个女人都姓秦,顿时脑洞大开,是不是这个秦小姐是秦浓八辈姑奶奶?那就更不能娶了啊!祖传基因害死人啊! 萱蕙到底看出他神情不对,怯生生地问他:“明卿哥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金总想,就是看你有点儿恶心。秦萱蕙和秦浓是两个人,他明白,但这张脸他实在是受够了,看了就想打,要让他娶这个妞儿?还不如杀了他。 萱蕙不免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金大少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我觉得我需要吃点屎冷静一下。” 秦小姐一时有点儿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不愧是金陵城里的名媛,长袖善舞随机应变,金世安说吃|屎,她愣了三秒钟,捂着嘴笑起来:“明卿哥哥,你越来越会说笑。” 她看出金世安讨厌她了,一颗芳心真是碎成稀巴烂——明卿哥哥过去再怎么冷淡,也是给她面子的呀,朱小姐钱小姐,她们连边儿都够不着!怎么一病起来连自己也不待见了? 秦小姐委屈,委屈也得忍着。秦小姐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转,好容易憋回去了,还是要强颜欢笑:“咱们今天吃什么呀?你不来,我也不敢点菜。” 金世安一阵蛋紧,别的不怕,他就怕秦浓笑,这娘们儿笑起来准没好事。秦小姐再美他也不想看了,金世安寒着脸:“随便。” 秦小姐一肚子的眼泪上行下泄,硬是没敢流出来。她叫过服务生,心灰意冷地点了一桌菜,点完了还不死心:“都是你爱吃的,不知道我记错没有。” “记错了,”金总一点儿怜香惜玉的精神都没有,“我哪个都不爱吃。” 迷之痛快,金世安自从被秦浓甩了,恨不得给她泼硫酸。他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情景,秦浓跪着他站着,秦浓哭着他笑着,秦浓怂着他拽着——可是秦浓立马去了上海,毛都没给他摸到。 金世安承认自己就是没涵养,没那个心胸也没那个气度。秦浓虽然不是他的初恋,好歹也是他正儿八经的第一个女朋友,他为了她付出那么多! 秦浓把他对爱情的向往都毁灭了。 对不住了秦小姐,金世安低着头想,不是你不好,我跟你今生肯定无缘,下辈子也千万别有缘了。 他一抬头,秦小姐正在掉眼泪,她也不防他忽然看她,吃了一惊,立刻捂住脸。 金世安又觉得她有点儿可怜,想了想,也不知道手绢插在自己身上哪个口袋里,只好拉过餐巾递给她:“对不起,别哭了。” 不劝还好,一劝之下,秦小姐的眼泪顿时开闸了,秦小姐趴在桌上呜呜大哭:“明卿哥哥,世安哥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呀?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为什么呀?” 金世安蛋疼菊紧,索性站起来,走到对面去:“别哭了行吧?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 这话听在秦小姐耳朵里,约等于“咱们黄了”四个字,秦小姐万箭穿心,盼了六年就盼来金少爷这句话,她真是死的心也有了。餐厅里全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鹅似地伸着脖子往这边儿看——哎哟!金大少把秦大小姐惹哭了!这事儿看来没戏了。 这个金世安,肯定是为着包养戏子,颜如玉都不要,作孽啊! 大家幸灾乐祸地想,金忠明这个老混蛋,断子绝孙了吧,秦烨的女儿你都看不上,谁还敢往你家提亲。但凡好人家的女儿,谁也不肯嫁去当个有名无实的少奶奶,更何况还有个假凤虚凰的姨太太! 秦小姐哭了一会儿,也觉得别人在看了,不免又气又臊,金世安插着兜,站在她身边:“还吃吗?妆都哭花了。” 秦小姐又觉得她明卿哥哥还是温柔的。她擦擦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金世安已经腻透了,这是看在秦小姐无辜的份上他才勉强忍着,不然早就拍拍屁股走了。金世安依然冷着脸:“吃不吃?不吃我送你回家。” 秦小姐哪还有心思吃饭,呜呜咽咽地站起来,她想撒手跑,又舍不得金世安说“送她”。世安一声不吭向外走,她也就委委屈屈地跟着。 两人上了车,秦小姐到底收住了眼泪。金世安只说一句“送她回家”,老陈吓了一跳,也不敢多问。 秦小姐的眼泪又涌上来。 金世安真没耐心哄她,只看她嘤嘤嘤哭得可怜,他纠结了半天,叹了一口气:“真的,秦小姐,秦妹妹,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他用手给秦萱蕙抹了眼泪,“二十四岁还很年轻,你这么漂亮,喜欢你的男人肯定一大把,我配不上你。” 秦萱蕙被他一瞬间的温柔弄得彷徨起来,呆呆看他:“明卿哥哥,你是不是早就有喜欢的人。”说着她又激动了,“我哪里比不上她们?” 你不愧是醋王的女儿,真会瞎几把吃醋,金世安想,就露生你就比不上,我们黛玉兽哭起来梨花带雨清爽无比,你哭得睫毛膏都流成下水道了! 他偷眼看看秦小姐三道黑线的大泪眼,心想这什么睫毛膏?天仙用这个都成熊猫,金总突然想笑,心道老子现在绷着脸完全是为了你出于礼貌。 秦小姐泪汪汪盯着他,活像个受屈的大房:“你嫌我读书少是不是,我去留学了呀,女校不好我也去了英国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是不是?” “没有。”金世安干脆,“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爸真不是个好东西,我要是想娶你,早就娶了,干嘛等到现在?你别傻了,早点结婚,我看你挺好的一个姑娘。”他想一想,又说,“回去告诉你爸,你和我的事情跟大人无关。他要是生气就来打死我,老子随时奉陪。” 秦萱蕙认识金世安六年,何曾见过他这样粗野的一面,女人对男人的粗豪总有种本能的倾心,她看着他,突然又觉得一阵心跳。 心跳过了,还是万念俱灰。秦萱蕙知道,她的明卿哥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想到这一节,她也就没了眼泪,悲切地笑着:“明卿哥哥……不,金少爷,我以后再不缠着你——就最后一次,你能不能陪我看场电影?” 再怎么厌恨这张脸,它终究是美的,哪怕哭红了眼睛,哭花了妆,越过八十年,它还是这样楚楚可怜。 金世安真被她搞得无奈,他拍拍裤子:“可以,想干什么我都陪你。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秦萱蕙低下头,心中万般酸涩。她等他六年,可是终究没有等到。金世安说得没错,掌上明珠真是个笑话,自己只不过是父亲顺水人情的一份礼物。 而别人根本不稀罕她。 萱蕙静静坐着,听金世安向老陈说“去电影院”,对秦烨的恨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搅——她不恨金世安的温吞水,只恨她父亲花言巧语地骗她。萱蕙抬起头来:“明卿哥哥,其实我知道金家不好了,我父亲怕是图你们家的钱。” 她出门之前,秦烨叮嘱她,看清楚金少爷病得怎么样,再想法去见见金忠明。她知道父亲没安好心。 金世安原本没心思听她说话,忽然闻她一句“金家不好”,金世安坐起来:“什么叫金家不好了?” 秦萱蕙灰心地看他,又看看老陈:“张老被蒋公打发去上海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你不要当我什么也不懂。” 金世安看住她:“妹子,我请你喝茶,你能不能详细给我说一下?” -------------- 为免有小伙伴屏蔽作话,这里告知一下,周六固定休更,周日我们打开金家副本前置第一关 14|夜话 金世安回到榕庄街,已经是入夜时分。 白府里静悄悄的,只柳婶一人迎出来,服侍他沐浴更衣。柳婶见金世安一脸的心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看少爷这个样子,秦小姐只怕就要进门了。 柳婶在心里叹一口气。她是跟着白小爷从春华班出来的,一手带大了小爷。虽然心里明白,戏子薄命,更何况是个男旦,养在人屋檐下,只是个玩物。金大少终究会成为别人的丈夫,总不会和男人过一辈子。 白小爷对金少爷的情意,柳婶都明白,这份情原本不应当。当初露生把金世安刺伤,柳婶已经做好了陪着小爷逃出金家的准备,偏生白小爷一条筋,死也要死在金家。 柳婶心疼她的小爷,更想起他素日许多恩德,只愿金少爷能放她小爷一条生路,各自过生活。谁知柳暗花明,少爷醒过来,两人又好起来,亲亲热热地过了半年。可世间风波难平,该来的总要来。有钱人终归是见异思迁,金大少今天兴头头出门去,入夜才回来,压根没把白小爷放在心上。 ——哪怕问一句也好呢! 金世安并没察觉她的脸色,洗了澡便叫倒茶拿点心,他闷声啃着酥糖,心里还在想秦萱蕙说的事情。吧唧吧唧啃了半天,抬头见柳婶还没走,忽然回过神来:“露生呢?” 露生怎么没出来迎他。 柳婶忍气道:“睡下了。” 金世安一头雾水:“这么早就睡了,他不等我回来聊天啊?” 柳婶更气了,索性跪下来:“少爷,你放白小爷走吧。既然是要成家立业,养着戏子也不好听。小爷为你死去活来,你心里要是没有他,你就放他出了这个门。我给你磕头。” 金世安就烦他们跪,一跪准没好事,他一把扯住柳婶:“哎别,话说清楚,他又怎么了?又抽上了?” 柳婶伏在地上:“小爷打你出门就晕过去了,灌了好些水才醒转,这一天不吃不喝地躺着,喂进去的东西都呕出来了。”她怕金世安暴躁,“不是小爷不肯吃,他是太虚了,这些日子无日无夜地伺候你,什么身子禁得住这样折腾。” 金世安跳起来:“干嘛不早说?人在哪?” 露生原本昏昏沉沉横在枕上,听见金世安的声音,蒙眬睁开眼。 金世安在他床头蹲下来,心中一阵迷之心虚,那个感觉像小时候考砸了找他妈签字,又像业绩不好的时候被迫跟股东开会,可惜金总是没有婚姻经验,更没有出轨的经验,否则他会知道,这种心情最像的是出轨老公回家面对伤心欲绝的老婆。 他经验虽然没有,姿势倒是很熟练,金总做小伏低地趴在床边上,露两个诚恳的眼睛。 “祖宗,又哭了?” 露生眼睛一转一转地看他,看了半日,飘飘悠悠地问:“你跟我说你不是少爷,是不是真的。” 金世安挠挠头:“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咱们的小秘密呀,怎么你又想起这一出了?” 露生不说话,眼睛盯着帐子。 金总在外面浪了一天,白小爷在家做了一天的思想斗争,他原本想得清楚,少爷既然不是那个少爷,他也就不会爱他。可为什么他说要成亲,自己这样难过? 他躺在床上一整天,无端地想起这半年里金世安对他许多的好——粗糙的、幼稚的,可含着温柔。那是过去少爷从来也没给过他的东西。 自己真不配为人,露生想,果然戏子骨轻,水性杨花,旁人对自己好两分,自己身轻骨贱也就把持不住。他凭什么哭?又凭什么躺在这里要别人来哄? 他凭什么舍不得人家? 白小爷越想越羞愧,要是金世安不来也就罢了,来了又低声下气,这时候也不好再哭,连忙坐起来,只是泪已经在他眼睛里酝酿了一整天,要收也收不住,坐起来就是两条长江往下淌,看在金总眼里,是我们黛玉兽又委屈上了。 哎!自己养的黛玉,跪着也要哄,金总被白小爷两行眼泪弄得晕头转向,他扶起露生,用枕头靠住:“我听说你晕倒了,为什么?生我的气?” 白小爷心里哪还有气,总之一见他这呆样,气也没了,心也软了,白小爷娇滴滴拭去眼泪:“并没有,一时中暑罢了,你别听柳婶胡说。” 你这个矫情腔调是最骚的,金世安托腮看着他,闷声笑起来。 露生给他笑得不知所措:“你笑什么。” 金世安贱道:“我笑你心里不高兴,脸上还要装逼。” 露生别过脸不理他。 金总笑着拉他:“哎,我们黛玉,不气不气,都是哥哥不对,出去泡妞也不带着你。”他端过粥盏,“想不想知道我今天在外面干什么了?” 露生见他笑得奇怪:“不是和秦小姐见面吗?” 金世安把调羹送到他嘴边:“先吃饭,你把这碗稀饭吃了,我就告诉你我今天干嘛了——太精彩了,峰回路转,秦烨这个王八蛋,老子非给他一个下不来台。” 粗糙的直男风格,喂饭就快凑到脸上了。露生带泪的脸又红起来:“我自己吃就成。” “少废话,快点儿,又逼我用嘴喂你?” 露生定定看他,心头一阵乱撞,他不敢再推,乖乖吃了粥。 粥是柳婶盯着熬的,莲子芡实,滚得稠烂,金世安看露生一口一口全吃净了,又笑话他:“柳婶说你吃什么都吐,我看也没吐啊?这不是胃口挺好吗?” 露生涨红了脸:“大概是晚上受用些,也觉得饿了。” 金世安拿过空盏,挤在床上:“是因为哥喂你,所以好吃,懂吧?” 露生不料他这样挤上来,惶惶退了两寸,金总一脸淫|笑:“干嘛?我又不搞你,往那边去去,我晚上在这睡,今晚咱们有个大议题。” 露生真吓了一跳,金少爷过去也和他同榻而眠,但那是小时候。他初来怕生,死活不肯离了少爷,少爷毫无办法,便带他睡下。自从他在少爷身边遗了一摊东西,两人都觉脸红,金少爷含笑道:“你也大了,以后自己睡罢。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男人常有的。” 再往后,金少爷来他房里说话,便是一同卧着说到半夜,也终究不肯留下来。 现下金世安冷不丁说要在这里过夜,露生一面慌张,一面连耳朵也红了。金世安像个翻了背的王八,眉开眼笑地扎在床上:“白露生同志,基眼看人基啊,老子之前陪你也没见你脸红,慌个屁?” 露生不知什么是“基”,脸红了一会儿,轻轻摇世安的手:“少爷,快说说今天怎么回事。” 金世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少爷说不了,喊哥哥我就说。” 露生被他弄得无法,轻声细语地喊:“哥哥,是怎么样,你别急我。” 金世安在被子里装死。 露生皱眉推他:“到底说不说呢。”又软了声音道,“秦小姐不好看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金世安就缩起来:“别提了,婊|子脸。就她那样,砍我的头我也不会娶。” 可怜秦小姐,造了什么孽,被金少爷这样编派。 露生十分意外:“秦小姐是大家闺秀,怎会长着……长得……不端庄?” 金世安吹了个唾沫泡:“她跟我以前的女朋友长得太像,你不知道,那个婊|子,我看她就想打。秦萱蕙再怎么无辜,我也喜欢不上——哎你说她也是有意思,等了六年啊!你那少爷可真够绝情的,吊着人家妹子六年不放话,简直渣男典范。” 露生听他说着,心中酸涩,还能为什么——为着每次金少爷去见女孩子,回来他必定一场大闹。金少爷恐他生气,能推则推,六年里情场上周旋,不过是为了这些女孩子的父亲有用而已。 静了一会儿,他支开话头:“你原先……和女朋友不好?” “没跟你说过啊?她是个潘金莲,一点良心都没有,骗了我的钱跟别人跑了,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妈除外。”金世安恼火地翻个身,又坐起来,“这个不重要,秦萱蕙跟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说金家现在情况很不好。” 要谈到金家的情况,就要谈到蒋介|石和张静江这两个人。蒋介|石金总当然了解,蒋光头嘛娘希匹,张静江他就不太知道了。 “张老先前是常委主席,以前是跟着孙先生的,后来又帮着蒋公。”秦小姐抹着泪说:“明卿哥哥,你这是考我呢?” 张静江是果党元老,也是拥护民主革命的一代先驱,孙中山去世后,他鼎力支持蒋介|石上台,依靠出色的才能和与孙中山的深切关系,在各种程度上稳固了蒋氏的地位——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蒋氏如是魏文帝,张静江就是司马懿。民国十四年到民国十六年,他们两人的关系是似乎坚不可摧的盟兄契弟。 金总虚心求教:“这和我们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名媛就是名媛,秦小姐对答如流:“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另一句话叫狡兔死走狗烹,后人看张静江是司马懿,蒋校长也是这么想的。尔虞我诈的政局之中,没有人愿意留一个声势、威望、甚至能力都高于自己的人在身边,尤其是彼此在政见上发生分歧的时候。 别的分歧都好说,他们的分歧恰恰是“剿共”。 在身为后人的金世安看来,蒋校长显然很有危机意识,上台之后别的不管,先要打死未来最大的政敌,作为党内元老的张静江同志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的契弟谈不拢了,张老秉承孙先生的遗志,坚持先把经费用于建设民生国计。蒋校长心说ojbk,你不支持有的是人愿意支持,老哥你既然跟我不是一条心,再见掰掰不送了! 张静江被免除职务,打发去了上海,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之前主持着国民建设委员会,工部户部他一人把持,在他麾下有一大堆跟风吃肉的虾兵蟹将,大家沾光分油水,在江浙一带慢慢都做成了豪商。 金忠明就是这些虾兵蟹将里,最大的那头鲶鱼。 秦小姐说得没有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静江的倒台对这些商人来说是个恶劣的坏消息,蒋氏背后涌现的四大家族正在逐渐取代张静江的位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油水要变薄了。但金忠明的困境还不止于“树大招风”四个字,金老太爷对张老和蒋公的感情盲目乐观,对自己的后台更加盲目自信,以至于他在年前干了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 ——倒卖军|火。 金世安听得一头是汗。 这场穿越实在难度太高,每一次都能给他新的惊还不带喜——穿到一切落后的民国,他忍了,穿到即将发生大屠杀的南京,他也忍了,穿来的家庭有个说一不二的老顽固,他继续忍了,哪怕是队友是个黛玉兽,他还有什么不能忍? 金世安一直安慰自己,最起码这是个豪富之家,哪怕一辈子坐吃等死,也能快乐地演一波民国偶像剧。 谁想到居然还特么有政斗元素。 剧本太大了,拿不住啊! 秦小姐道:“这件事还没有给人拿住把柄,只是大家心知肚明而已。但张老离任,上面一定会彻查此事,老太爷是南京商界的一面旗,所谓擒贼先擒王,杀、杀……杀给猴看。” “……”你就不要再用成语了,金总已经很痛苦了。 金世安问:“既然是一年前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查出来?” 萱蕙道:“因为查不到工厂在哪里,也查不到囤积的那批枪货在什么地方。没有证据,也不能凭空拿人。现在已经有专员带人在暗访,好在太爷做事缜密,也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她垂下乌润的眼睛:“你病了这些日子,谁肯来见你?我几次想去见你,都被老太爷拦住了。” 金总心中打鼓。 秦萱蕙的目光还是有些短浅,其实有没有这批军火,都不是关键。金世安是暴发户出身,官商这一块,他一向理解得粗糙而直白——无论你有错没错,杀鸡儆猴是必要的,跟随张静江,就是最大的错误。别人的立场还能随风而变,金忠明毕竟是依赖张氏发家的。 金家已经打上了张氏嫡系的永久烙印。 此时更深人静,幽灯夏夜,已有豆青色的小飞蛾迎光乱舞,露生拿扇子扑着小蛾,和金世安对面歪在床头,两人把这话合计了一遍。 “张静江倒台了,蒋介|石不会放过他的嫡系,先动的是他的权柄,下一步就是财阀,反正总而言之,咱们家恐怕要第一个挨刀。” 露生慌忙掩他的嘴:“我的爷,大人名讳叫不得,你在外可不能这样指名道姓。” 金世安捉住他的手,笑起来:“手好香。” 露生不肯接他的闲话,抽回手道:“我以前也听齐管家他们提过,说张老要去上海,似乎是不肯再帮衬咱们家。” 一瞬间他想起许多细碎的事情,恍惚记得前两年,少爷一直心事重重,在他门外和齐松义谈了不止一次话,似乎就是在说张静江。金少爷写信从不避着他,他看了些,也没放在心上。仔细想来,那些信是写给几个金家亲好的商人,有朱子叙,也有钱云,他只当少爷是为着那几家小姐,还生过许多闷气。 但是这些人中,并没有秦烨。 他在这头想,金世安在一旁道:“秦萱蕙说,她老爹早就不服爷爷,又记恨你少爷抢了他的商会总会长。这个王八蛋想借刀杀人,让老蒋捏死金家,总有人出来做领头羊,他是想让女儿打听消息再去告密,他觉得老子会把这个妞儿看在眼里!” 秦烨想得阴毒,女人爱而生怨,最是可怕,他女儿等了金少爷六年,被他在心里种了无数怨毒。秦烨偏偏没有想到“女生外向”四个字,金世安今天一席话痛快说开,秦萱蕙不恨她明卿哥哥,倒把她爹恨上了。 金世安弹走一只冒撞的飞蛾:“这些事肯定得告诉爷爷,但我怕这么说了他更要我娶秦萱蕙了。” 露生懂得此中关节,秦萱蕙临阵倒戈,只会让金忠明对她分外合意,不由得也说:“即便没有秦小姐,还有朱小姐、钱小姐,老太爷总会让你娶一个。” 这话说得金世安烦恼起来:“妈的……哪来这么多骚操作,老子谁也不想娶。” 有比较才有认知,金世安被这些民国小姐吓怕了,一个个深藏不露,脸长得还出人意表。秦萱蕙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想起了露生。 他烦恼至极,浑劲又上来了,干脆伸手将露生一搂:“要不娶你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娶干脆娶队友。” 露生含羞挣开他:“说话就说话,怎么动手动脚。” 金世安偏要搂他:“干嘛?你跟你少爷这么多年,我不信他没干过你。” 露生既羞且怒:“少爷不是那样人,从来没有的。” 这话把金世安说愣了:“我去,那你们在搞什么?玩纯情?” 露生不高兴地撇过脸,又回头瞪他:“少爷可不像你,他是谦谦君子,从不做无礼的事情。” “行行行,他是君子我是流氓。”金世安搂着露生不撒手,“我现在急需一个流氓来帮我,怎么能把秦烨揍一顿就好了,混账王八蛋,连女儿都卖,什么狗屁玩意儿。”他把头压在露生肩上:“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得先说服爷爷,明天我去见他还不知道怎么说呢,我怕他到时候再把你打一顿。” 金忠明最会迁怒,什么锅都是露生背,一不顺心就叫打人,这个让金总很烦恼。 言者无心,露生却忽然灵光一现:“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听我说。” 两人头对着头,直说到呵欠连天,都困得低枝倒挂。金世安在枕上翻身道:“其实我今天看见秦萱蕙,觉得她挺好的,除了脸惹人讨厌,人是真不错。” 露生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没有做声。 金世安道:“要是把她娶了,其实对她来说也是好事,最起码能离开她那个王八蛋的爹。” 露生听得心中一揪,静静拿扇子盖住脸。 金世安又说:“所以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件事——你睡了吗?睡着了是吧,我在想,如果——我说如果的话,你是女孩子,我娶秦萱蕙当老婆,娶你当姨太太,你愿意吗?” 露生躲在扇子下面,实在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话,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疑惑,脸慢慢热了。 金世安只当他睡着了,在黑暗里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啊,反正我不愿意,我他妈从小就吃二奶的亏,我觉得种马后宫不适合我。”露生听见他在枕头上,又翻一个身,柔软的蚕沙“哗啦”一声,“结婚就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管是老了,还是残了,不能见一个爱一个。男人得有点男人的责任心。我不喜欢她,就不该娶她,对她来说,也不公平。” 露生屏息静气,听了半日,似乎没了下文,忽然又听他在黑暗里挺没意思的笑:“老子说这些,扯你干什么?” 露生忍不住了,轻轻推他一下:“是啊,你扯我做什么?” 金总:“……” 露生翻身爬起来:“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我又不是个姑娘,谁要做你的姨太太?” 金总突然打鼾。 露生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把扇子朝他脸上一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金总鼾声如雷。 15|惨胜 对于白府的下人们来说,从昨天到今天,真是焦头烂额。 少爷相亲去了,白小爷晕了,少爷回来了,白小爷又高兴了。万万没想到少爷居然在白小爷房里睡下了!两个人日上三竿还没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大家在白小爷墙根下蹲了一夜,没听清两人是在干嘛。大家都觉得很窘迫,且纳闷,还迷之喜悦,又迷之惶恐。更惶恐的是,金老太爷忽然来了。周叔柳婶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拦住太爷没往后头来。 屋里肯定没法看,老太爷千万不能去,去了只怕立刻要归西。 周裕在白小爷的门口转悠了半天,实在心惊胆战,他不敢推门进去,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柳婶和老陈轮流来催,只问少爷起来没有。周裕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请少爷起床。 哪怕白小爷真是杨贵妃,我的少爷,你也不能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周裕伸着头在窗户边上——不敢看,闭着眼——小声喊:“少爷!太爷来了!我们这儿等着伺候您起来!小爷也快些起来!” 金世安原本打算今天去金公馆找他爷爷,因为前夜睡得晚,这时候还赖在床上没起——主要也是没酝酿好台词,忽听周裕一声“太爷来了”,顿时皮紧,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金忠明怎么来得这么快?难道秦萱蕙这丫头两面三刀,回去又告状了? 他坐起来,也把胳膊上的露生带起来,露生也蒙眬醒了,抬头正撞在金世安的下巴上。 “哎哟我的妈,你特么头挺硬啊?” 露生睡眼惺忪,慌忙去揉世安的下巴,两个人手忙脚乱,又撞成一团,这才发现彼此腿缠着腿,手勾着手,各自都脸热起来。 露生向后退了两分,忍不住笑了,世安见他笑,也就跟着笑,一面忙乱地下床:“快穿衣服,我爷爷来了。” 周裕在外面听得老脸一红,敢情两人是没穿衣服——他怎能想到大少爷是口不择言,意思只是要露生去把寝衣换下来。 金世安在屋里喊:“周叔赶紧进来!帮我换衣服!打水来洗脸!” 周裕没敢立刻进去,他等了一会儿,估摸着白小爷把衣服穿上了,才敢推门,几个丫鬟小子鱼贯而入地捧着物事进去,热毛巾热水洋肥皂,连带两个人的衣服。 周裕感慨地想,白小爷等了十年,到底有这一天,少爷在他房里起来了——可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金忠明在前厅等了两个钟头,他也不生气,也不催了,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柳婶和老陈只觉得一道一道冰刀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明明是六月天,两个人都打寒颤。 原来秦萱蕙昨夜回去,气得把闺房里珠宝首饰摔了一地,衣服也铰得漫天乱飞,秦烨问她大小姐到底怎么了,萱蕙到底沉不住气,一想到自己六年苦恋终成泡影,哭得肝肠寸断,再看她爸那张八风不动的橡皮脸,她看多了的文艺小说顿时全部发挥,一大串感叹号暴雨梨花地向她爸开炮:“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觉!你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你完完全全地毁灭了我的爱情!我恨你!我恨这个世界!我恨这个不公平的虚伪的人生!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其实是一厢情愿,其实你们早就知道我是一厢情愿!你们全都骗我!哄我!欺负我!我简直想要立刻去死!” 具体场景大家自行想象吧,想象不出就参考琼瑶阿姨。 秦烨:“………唔。” 过去无论是哪个女孩儿,不管喜欢不喜欢,金少爷好歹是温柔相待,从来没有拂过别人的面子。秦烨也是没想到他会做得这样绝,于懵懂无知的金总看来,他只是礼貌地说清了自己的想法,但对秦烨来说,这是金家毫不留情的拒绝。 你不做人,那我也就不跟你做人,秦烨被女儿闹了一宿,也气了一宿,越想越没面子,想到他闺女众目睽睽之下被甩得毛都不剩,这面子是砸进泥里挖不出了。今日早上就气冲冲来找金忠明兴师问罪。 金忠明坐不住了。 过去金家不屑秦家的示好,但此一时彼一时,有秦氏的助力,金氏才能在南京站稳脚跟,在南京为首的几个富商之中,唯有秦烨不是张静江旧部,他和蒋氏扶持的孔祥熙一部关系更为密切。 父亲已经是新贵的从庸,女儿却还不够格嫁进新贵的豪门,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跳板。这桩婚姻的利弊,金世安不应当看不透,退一万步说,即便真心不愿意,也不至于把话说死,弄得秦萱蕙这样没脸。 金忠明并不惧怕秦烨,一个镇江流民出身的下脚料,还不配他金老太爷来顾忌,他只是从这件事上绝望地发现,他已经弄不懂孙子到底想干什么了。 金世安自小在他膝下长大,性格里自然带了他的影子,两人都是闷声不响地拗。而金少爷的性情比他爷爷更多几分内向的狠辣,脸上带笑,话里藏刀,滚刀肉的能耐学得通透,一手亦真亦假的好本事,别人猜不透他想什么。 金忠明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 他端起茶盏,阴沉地望向影壁,在金老太爷看来,这里充满风月下流的肮脏气味。 金世安包养戏子,他忍了,这个小妇养的倡优把金世安弄得不人不鬼,他也忍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忍?他就这一个孙子,金家的香火都在他一人身上。 金忠明也不指望金世安能移情别恋,只求他的小祖宗能续个香火,传宗接代,旁的事他也不想问了。现在金家风雨欲来,他还要筹谋起来,怎么能躲过这场祸事。他原本以为蒋公处置了张静江,必定挟雷霆而来,立刻就要动金家,谁知蒋公忽然消停了。 金忠明猜不透蒋公的心思,为人下者,只能惶惶不可终日。 他望望门外的日影,不禁冷笑起来,他孙子倒能沉得住气,也不知是真傻假傻。这个当口,他倒有闲心跟这个白露生鸳鸯蝴蝶,却不记得白露生是怎么拿剪刀捅了他! 金忠明坐着生闷气,金世安已经大步走进来——先给他爷爷一个熊抱:“爷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金忠明被他抱得脸上一僵,一肚子火气忽然消灭了许多。 也真是奇了,金忠明想,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金世安病倒之后,性情大变,这半年里虽然疯疯癫癫,倒让他享受了许多过去从来没有的天伦之乐。 金老太爷也是平常人,怎会不愿意孙子承欢膝下。穿越来的金总裁歪打正着,居然哄得他爷爷老怀甚慰。金忠明原本一心的怒气要怼他孙子,此时见金世安满脸诚恳,端着个小马扎在他脚边坐下,金忠明又没话说了。 憋了半天,金忠明寒着脸道:“这白小爷给你伺候得舒服,日上三竿你还舍不得起来。”他不等金世安说话,撂下茶盏,“金大少爷,你白日里跟萱蕙吃饭,晚上就进戏子的屋——等萱蕙进了门,你是不是还要这么着?” 金世安见他爷爷态度不好,又兼着提起秦萱蕙,连忙去握金忠明的手:“爷爷!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秦萱蕙真的不能娶!” 金忠明早知他必有这话,似笑非笑地看他:“为什么不能?” 金世安被他看得紧张,咕咚咽了下口水,背书似地把露生教他的话从头到尾来了一遍。 他们昨天谈了一夜,都觉得秦小姐倒戈的事情断不能提——可是没有秦烨这一节,如何说服金忠明? 露生久在金少爷身边,从小是他教养读书,处世上自然也学得他一些皮毛,琢磨着道:“与其拆秦烨的台,不如从蒋公身上着手。蒋公才是老太爷心上最大的事情。” 金世安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露生莞尔一笑:“少爷常说,‘揣而锐之,不可常保’——岂不闻树大招风、势大为祸?咱们家在南京也够风头了,除却咱们家,就是秦家。哥哥,你若是蒋公,是愿意两家相好,还是两家相争?” 金世安在人情世故上一向毛躁,从来不肯细想的人,露生问他,他先被“哥哥”二字弄得神不守舍,露生却按住他的手:“就打个比方,你有两个不喜欢的人,你是愿意他们团结一致,还是愿意他们天天吵架?” 这个金世安懂了:“确实,我爷爷只看到秦萱蕙漂亮懂事,没考虑秦金两家在一起,会让老蒋更反感。”说着他在露生脸上揉了一把,“我们黛玉兽,没看出你这么聪明啊?” 露生抹下他的手,含笑道:“只要让太爷想通这个关窍,毋说是秦小姐,就是朱小姐、钱小姐,他也必定举一反三,不会再逼你。” 金世安恨不得抱着露生亲个嘴儿了,不愧是他的金手指,果然才貌双全。露生推开他,耐心道:“这话你一定要说圆了,不能让太爷起疑心。” “起什么疑心?” “太爷也是聪明人,金家的祸,说到底是自己惹的。与秦家联姻固然不好,但反过来想,拖秦烨下水,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虽说树大招风,可树大根深也难动摇。你千万不能让太爷翻过来想,必得让他信了你才是。” 露生真正敏慧,他在金少爷身边随了十年,揣摩人心的本事不说十分,也学了五分。只是过去他人在情中,不免有许多想不开的地方。正所谓关心则乱,情之一字,真把人什么聪明也磨没了。现下他有心帮着金世安,往日的伶俐都施展出来,金世安听得点头不迭。 这是他们真正并肩作战的第一仗,黛玉兽运筹帷幄,金爽男临阵提枪。金总卯足了吃奶的力气,把忽悠股东那套全搬出来了——也就这点能耐了,过去他做董事长,也是个甩手掌柜,功能除了签字,就是在年终大会上给股东打鸡血。 他按部就班地把露生教的话宣讲一遍,感觉发挥得不错,甚至还加上点自己的看法:“爷爷,你说我抢了秦烨的总会长,他能给我好脸色看吗?新会长还没选出来,我要是娶了秦萱蕙,那这个会长我还要不要跟她爸爸争?别人都好说,跟老对头攀亲,这也太尴尬了。” 金忠明笑了笑:“那你是要娶成碧,还是素云?” 金总胸有成竹:“朱家钱家,我们还不都是张老的旧部?严打时期你抱团,这不是摆明了操事吗?我说爷爷,咱们先不提婚事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也许会有更好的女孩呢?” 金忠明不答言,沉默地盯着金世安。 他年近七旬,眼神却依旧锐利,什么人被这眼睛盯住也会觉得不安。金世安不肯服输,直直迎上他爷爷的目光。 祖孙两人用眼神battle。 金忠明蹙眉半日,只是喝茶。金世安看他一口一口缓缓啜着,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地跳。只看他爷爷终于放下茶盅,抬眼问:“姓白的人在哪里?” 金世安还没想通为什么要找姓白的,他的警觉已经先于他的思考,令他意识到他刚才一定露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破绽,这个破绽并不来自于他的发挥问题,而是整个环节出了差错——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金忠明的威风他已经见识过了,弹道打人的脾气他也早从下人口中领教了,他找露生,准没有好事。 金世安反射性地起身去拦,哪里拦得住,金忠明带来的人七手八脚冲进后院,露生被他们架出来,摔在地上。 金忠明不咸不淡道:“下贱东西,你倒很会调三斡四。这些话是不是你教他的?” 金世安的脸黄了。 露生沉静地起身跪下,先磕了三个头:“老太爷圣明,什么事也瞒不过您。” 金忠明一腔怒气都被勾动起来,伸手抓起茶盏朝露生脸上掷去。世安连忙伸手去护,早被人按在椅子上。露生亦不避不让,茶盏重重砸在他额角,登时血流如注。 金忠明犹未解恨,拐杖雨点一样没头没脑向露生头上身上一阵乱打,金世安被两旁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只是大声喊:“爷爷!别打了!别打了!” 露生看他一眼,柔声道:“少爷不必为我求情,打死我也是应当。”他膝行两步,挪到金忠明眼前,“太爷先别动怒,有句话容我禀明,再打死我也无怨。” 金忠明怎容他说话,露生的嘴角立刻又吃了一杖。 露生受了一杖,两手握住杖头,抿去嘴角的鲜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爷要杀我剐我,我无不从命。只求太爷听我说完。” 金忠明含怒道:“你说!你说!” 露生望望世安,又看金忠明:“金家现在大难临头,其实说到底,无非是为着‘势大’二字。”他又俯身去磕头,“说句犯上的话,旁人眼里未必就有太爷,只看着少爷的脸色行事。他若是娶了豪门千金,更成了蒋公的心头刺,上有雷霆,岂是秦金两家联姻可以自保?” 金忠明冷笑道:“这些话刚才他说过了,你不必再来说一遍。” 露生缓缓道:“太爷可曾想过,为何蒋公半年里没动金家分毫?”他抬起脸,“是为了少爷疯病的事情传遍了南京城。大家都以为金家塌了,所以一时没有动作,如果这个时候把秦小姐娶进来,不仅疯病的事情一概抵消,上面更要起疑心,是以为咱们两家有什么谋划——不然谁肯把好好的女儿嫁给傻子?” 这话很近情理,不仅金世安听住了,连金忠明也怔了片刻。 露生垂下眼:“我求太爷三件事,这都是少爷过去跟我提过的——一是缓些日子,想办法出了军火,这是祸根,留不得;二是撤几家厂子,放出话去,只说给少爷治病;三是近年内不要再给少爷提亲,哪怕外面说他养着我,贪恋戏子不肯成亲——这话是丑话,可也是金家保命的话。太爷只细想去!” 金世安两眼充血,露生只用眼神止住他,不教他说话。两人都看金忠明,金忠明将拐杖从左手递到右手,又递回来,显然他还在生气,可露生的话也的确触动了他。 金忠明如何不懂?他的孙子是太能干了,一举一动都引人侧目,连张静江也说他孙子是守业良才。白露生说得没错,现在联姻不是明智之举,韬光养晦才是上策。若能让旁人以为金世安傻了,这一家里,老的力不从心,小的又疯着,或许还能再拖延几年。这几年时间,可以缓出许多办法,如鼠搬仓,总能留下一份家业。 当初他留下金世安在榕庄街,也是一样的用意,无非是昭告天下,金总会长不中用了而已。只是当初他以为孙子是有意避祸,未想到今日居然要弄假成真。 露生见他神色松动,又向前跪了几步:“我知道自己身为卑贱,原不配伺候,只求老太爷开恩,容我为少爷挡过这段祸。两年时间,只要两年,待等金家安置妥善,我立刻离开南京城,永生永世,再不见少爷。” 金忠明不禁挪眼看他。 露生噙着血,眼里全是恳切:“太爷若是不放心,我走的时候,太爷大可以毁了我的脸,哑了我的嗓子,我绝没半句怨言——我这一身所有,都是少爷所赐,无论怎样处置,都凭太爷一句吩咐。”言罢连连叩首,“求太爷明鉴!只当为少爷想想罢!” 金世安在旁边,整个人听愣了。 ——这算什么?他爷爷还没有发话,露生自己先说了个两年期限?他要离开南京,毁容也在所不惜? 凭什么?图什么? 整个厅里悄无声息,只有露生磕头的声音,一连串凄厉的闷响,暗红的血从他脸上流下去,溅在凿花的地砖上。 金忠明用拐杖止住露生,沉声道:“他倒没有白养你。” 露生听得此话有盼,眼中不敢十分露出喜色,只是殷切地看着金忠明。金忠明的拐杖点着地砖,点了十数下,忽然看向金世安:“既然这样,说不得我要打你一顿,你就受着吧。” 金世安有点懵,说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挨打? 金忠明扶着拐杖,缓缓起身:“你在外面惹了这么大的事,我总要给秦烨一个交待。不打你,秦萱蕙的脸往何处放?她还要不要嫁人?你既是我金家的孩子,生为金家,死为金家,跪下罢。” 金世安没敢还嘴,他当然不情愿挨打,但想到挨了这一顿就再也不用被包办婚姻,他又觉得划算了。金总裁大义凛然,二话不说就地跪下了。 万恶的旧社会,金总跪着想,总有一天老子要跟共|产|党推翻你! 金忠明带来的人一点也不含糊,一边一个按住大少爷的手,不让他挣扎。金忠明在旁道:“打完了跟我回家养伤,我会让秦烨亲自来看你,教他无话可说。” 金世安被人架着,已经觉得有点发毛,露生早急得一脸是泪,抱住金忠明的脚:“太爷!少爷大病初愈打不得!求太爷开恩,打死我也就罢了!” 金忠明看也不肯看他一眼:“你算什么东西?” 露生伏在他脚下:“既是说了为我不肯娶秦小姐,打我打少爷又有什么分别?求太爷开开恩!少爷真不能再伤着了!求太爷开开恩!”一面说着又去叩首,他这一会儿磕了无数个响头,脑门早已经淤青一片。 金忠明笑一笑:“算你一片忠心,也罢,你就代主受难,捱了这一场罢。” 金世安看见他爷爷笑,才回过神来,他爷爷根本没想打他——他是他唯一的孙子,他怎么舍得打他? 金忠明就是想打露生而已。 金世安暴怒起来,大声吼道:“爷爷!凭什么!这和他没关系!” 金忠明哪里理会他,翻眼去看房梁上精巧的雕绘。露生被人一路拖着,丢在院子里。很快地,一声接一声,是门栓打在人皮肉上的脆响,惊心动魄地传进厅里来。 金世安再也忍不住了,他被许多只手按在地上,手和脚都使不上力,只好张嘴胡乱去咬。大家都吃惊,看他们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少爷疯狗一样窜出去,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娶!娶还不行吗!别打了!别打了!” 他冲出门去,露生身上全是血,一股热泪朝他眼里冲上来,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力扑在露生身上:“你要打他是吧!你连我一起打死好了!打死我们,秦烨那个王八蛋肯定高兴坏了!” 他的话没说完,也没听清其他人都喊叫了什么,只有露生微弱的声音,格外清晰地递在他耳里: “哥哥,别这样,是我情愿。” 16|明心 ---------------------- 本文3月22日(本周四)入v,届时有超大甜蜜剧情!一定要来捧场哦! ---------------------- 金忠明走了,是柳婶和周叔拼命求告,他才没有带走金世安。柳婶磕了许多头:“太爷这样带走少爷,只怕他醒来真要怄死,求太爷为少爷想想,让他留下罢!” 金世安撞在落下的门栓上,昏迷中还抓着露生的手。金忠明看他半日,只吩咐人快请大夫。 人们都在金少爷的房里团团乱转,金忠明独坐在前厅,一遍一遍说着: “是我作下的孽,报应在孩子身上。” 这个曾经走南闯北的老人,历经清王朝的覆灭,又追随张静江,拥护了新民国的独立。时政变幻,给他带来了无数危险的财富,大风大浪他都见过,多少昧良心的事他也做过,事到如今,他明白天道无常,万事都有报应。 柳艳和周裕眼看他被人搀扶着,步步行出门去,都觉得惆怅。 而他们的少爷,夜半三更才醒来。 “露生呢?” 柳婶闻得少爷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心下酸楚,又觉欣慰,擦了眼泪道:“小爷在自己房里,着人上过药了,少爷放心。” 金世安翻眼看着床顶:“我爷爷呢?” “走了。少爷,你先把参汤喝了罢。” 金世安从床上坐起来,坐起来又是一阵晕眩,柳婶扶着他,周叔在一旁端着参汤。世安不耐烦喝这些玩意儿,只从床上摸索着下去:“我去找他。” 周叔柳婶都劝:“我的爷,你先喝了这个罢,也让白小爷安心是不是。” 金世安毫无办法,抓过参汤小碗一口闷。他穿着寝衣,光着脚向露生房里跑,慌得周裕在他后面提着鞋:“少爷!鞋穿上!鞋穿上!” 天已经黑透了,露生房里没人,只有珊瑚在门口蹲着,金世安也让她去睡了,周裕替他搬过椅子,放在露生床前。 露生因为受伤,不能平躺,只能伏在床上,原本睡不沉。听见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睛,看见是金世安,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这笑落在世安眼里,只觉得疼痛而凄凉。 金世安让柳婶和周叔去了,沉吟半晌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露生有些畏缩,仍勉强笑道:“没事的,并没伤着筋骨,太爷也不是有心要我怎样,总得做些表面文章给秦老爷看。” 金世安起身就去掀他的被,露生耻得扯住被脚:“少爷,打得不重,你不要看了。” 金世安道:“少爷不听你的。” 露生急得泪也出来了:“好哥哥,看不得的,几日就好了。” 被子被金世安一把掀开,他和露生同时哆嗦了一下,露生是觉得羞耻,而金世安是觉得惊心——这还叫打得不重?两条腿上皮开肉绽,高高地浮肿起来,自腰至胫,血迹斑斑,又擦了药粉,更觉斑驳得可怕。 他也明白露生为什么不肯让他看了,打成这样什么衣服也穿不了,下|体是裸着的。 露生揪着枕头,又急又臊,嗫嚅道:“求求你,别看了,别看了……”他觉得什么东西滴在他腿上,一阵疼痛。而世安慌忙擦着眼泪:“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露生才知道他哭了。 金世安坐在露生床头,硬把他抱在怀里:“枕头趴着难受,这样你舒服一点。” 露生的脸飞红起来,又觉得世安的眼泪一点一滴打在他额上,说不出的悸动在两人心里滚。过了许久,露生在世安怀里轻声道:“你去睡罢,这有什么要紧。” “不回去,我今天就在这里陪你。天天都这样陪你。” 露生心中既酸且甜,此刻几乎柔软得汪洋一片,你珍惜的,他也体恤,世间最难得不过如此,捱一顿打又算什么呢? 他看金世安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逗他开心,忍痛将被子扯上,含笑来羞他:“这又哭什么?你还没有跟我说过,你过去多大岁数呢?” 那声音虚弱透了。 金世安闷声答他:“二十七。” “二十七的人了,又不是孩子,何必见风就是雨?”他抚一抚金世安的脸:“想是你娇生惯养,没见过打人,须知太爷没下狠手,他若诚心要我死,就不会只打我下面了——这是家里打孩子的打法儿,少爷小时候犯错,一样也如此。” 金世安不理他。 露生又道:“也不妨碍唱戏,衣裳一穿,谁看见?太爷到底爱惜我,一些儿没往脸上来。” 那你额头的伤嘴角的伤,大概是狗打出来的。 金世安被他弄得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两人大眼瞪小眼,相看须臾,世安“嗐”了一声,把额头抵上露生的额头。 “露生,你早就知道今天爷爷会打你,对不对?” 露生忽然也有泪意。 “不打我,就会打你,我怎能眼看着太爷跟你动手。秦老爷那边总要有个交待。” “所以你才教我说那些话?” 是的,露生根本没指望金世安能说服金忠明,他只是要金忠明迁怒于自己。这一分怒气原本是为了金世安不肯结婚,露生把它巧妙地转嫁在了自己身上。 金忠明对孙子的顽固当然愤怒,但戏子的调唆更令他感到恶心。 “换成是你的少爷,他不会让你挨这个打。”金世安闷气道:“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事情发生,对吗?”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今天的临场发挥没有任何问题,露生教给他的话也没有任何问题,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根本不是金少爷。 若是金少爷本人,不会不留情面地拒绝秦小姐,他会虚与委蛇,也会假意哄骗,六年来他一直是这样,他对任何女人都是这样。即便他昨天拒绝了秦萱蕙,今天他也不会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因为前夜他根本无需向露生请教任何事,他会一早就去拜访秦烨和金忠明,堵住两边的话头,金少爷有一万种不动声色的策略,来谋动于未动之前,甚至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娶一个不爱的女人。 金世安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他做了所有金少爷不可能做的事情,却按照金少爷的思路说了金少爷的话,行动是a的,台词却是b的,只有一个人能教唆他b的台词,那就是一直跟随在金少爷身边的白露生。 破绽从开篇就暴露了。 露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是早就知道,也早就明白,于白小爷而言,这个傻子队友没有任何用处,有事只能自己扛。 队友想要婚姻的自由,白小爷就只能拿命搏了。 金世安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不止是沮丧,还有窝囊,他带着外挂来到这个世界,然而他连自己的猪队友也保护不了。 自己才是那头猪。 窝囊透了。 “露生,我不是你的少爷,你没必要为我这么拼命。” 他承认自己这话说得违心,他现在感到很嫉妒,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嫉妒谁。 露生怔了片刻,连额头也红了:“你和他不一样……我不是为了他才这么做。” 金世安未解他话里的意思,更加不高兴:“是,我是不一样,他有本事有学问,我什么都不会。你不喜欢我,所以两年你就要走!” 露生被他说得茫然起来,心里莫名地哀恸,又奇怪地一阵跃动。 金世安见他不说话,更加沮丧,他把头埋在露生的颈子里:“算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这一夜两个人手握在一起,心事却在两处。金世安是真的彻夜未眠,想起露生两条腿上血淋淋的伤,真是眼也疼心也扎。金忠明带来的打手精通伤人的技巧,每一杖都有轻重,一击下去,决不损筋骨,唯有皮肉吃苦。不知道该说他是有良心还是太阴毒,入暑的天气,皮肉伤比骨伤更难熬,一旦调养失当,难免要留下恶心的疤痕。 穿上戏装自然没有妨碍,脱下衣服就不一样了。 这是要别人不愿意再看他的身体。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他和金少爷也是一向的洁身自好,只不过在金忠明眼里,大概不会相信这个相公出身的戏子身上会有“清白”二字存在。 白露生从头到尾,都只是金老太爷手上的一颗棋,也是金少爷手上的一颗棋,他们需要他来做个掩护,需要一个出身肮脏、心性却高洁的人来做掩护,他们把他从秦淮河上赎出来,要他终生感激这份恩情,又给他一个无法辩解的男宠的身份,要他摆脱不了这个家庭。金少爷和金老太爷用白露生互相下棋,也用白露生跟别人下棋,需要的时候,他们纵容他骄傲任性,甚至允许别人称他一句“白小爷”,不需要的时候,他就是代为受难的挡箭牌,谁都不用挨打,这颗娇贵的棋子就是最好的盾牌。 自己把一切想得太容易了,也把这个时代看得太简单了。没有哪一个时代是含糊的、得过且过的,每个时代都有它残忍的自洽逻辑。自己在海龙签署吞并协案的时候,不会去考虑多少员工要因此失业,排挤对手破产的时候,也不会去考虑对面老总是不是绝望得想要跳楼。同样地,金忠明对白露生也是一样的心安理得,他们救过他,就有资格利用他。 金世安承认自己的确是非常混账了。屈指算算,自己穿越来也有一年了,一年来自己毫无作为,对适应这个新身份裹足不前,其实也是因为卑怯和心有不甘。 他的前半生一直过得不尽如人意,他有一个强势的母亲,和自以为是的父亲。他的母亲王静琳总是教育他要活得有面子,给自己争面子,也给父母争面子,而他叛逆的天性又讨厌被人挟制。谁知后来做了董事长,请来的学姐副总也是一样的强势,宛如他第二个妈,他的人生好像永远在被人安排,表面是照顾,事实上是被安排的傀儡,渐渐地、他不得不习惯用钱来跟人交往了,因为资本的时代实在很难看到真心。 不是吗?父母因为钱而翻脸,学姐为了钱架空他,女友也为了钱背叛他,他活到二十七岁,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背叛和欺骗。在内心某个不可告人的地方,金世安觉得,这场穿越也许是一个补偿,补偿他过去想要任性而无法任性的一切,过去的身份只有钱,而现在甚至还加上权,他来到这里就是想要为所欲为。 可惜金少爷的人设太完美,完美到让他hold不住。 金世安试过模仿金少爷,和露生玩笑的时候,他厚着脸皮打听人家的经历,露生给他找来了一沓报纸,温润端雅的金少爷在报纸相片里出席剪彩仪式,旁边还附了一大堆溢美之词——“青春才俊,茂年英杰,商界之君子,苏商之领袖。” 下面还有一堆更小的字,差不多就是无脑瞎吹这位大少爷如何如何英达茂才纵横商界。 金总有点儿崩溃,他转头看着露生:“这写的是我?” 露生抿嘴儿笑道:“报上胡写,当不得真。” 金总略感安慰:“就是嘛,我就说——” 露生点点头:“若论能干,他比报上写的强一万倍。” 金总:“……” 家里又有许多大书架,上面全是看不懂的天书,金总心虚地又问:“我……他……平时常看这些书?” “那是自然。”露生略略有些自豪:“旁的不论,他学问是顶好的。” 金总企图挽回一点自尊心:“哦,上过大学吗?” 露生想了想:“国立东南大学的走廊里,现在应当还挂着他的相片。” 金总又松一口气,还好,这一点自己不输前人,他好歹是个留学生,虽然野鸡大学纯属镀金,但比这位金少爷还是大差不差。 至少英语比他好!金总自我安慰。 露生又皱眉:“其实读个大学已经很好,前些年他非要去英吉利,又读洋人的大学。” “……牛津?!” 露生摇摇头,想了半日:“叫个什么‘剑桥’。” “……” 金总想哭了。 你们精致男孩,暴击都是要读条的。 说到底自己是样样都不如别人,可气就可气在这一点上,爽文里的穿越是浪子回头点石成金、敢教日月换新天,自己的穿越却是狗尾续貂珠玉在前,一片乌云遮明月,他所鄙夷的、嫌弃的、被他取代的金少爷,尽管活得薄情又自私,但至少稳重得像个大人,自己幼稚任性得像个巨婴。 这辈子没像今天这样被响亮地打过耳光。 他低头看看露生,露生吃了药,已经睡熟了,脸贴在他胸口上,手攀着他的手臂。 真心待你的人,也会为你的无知而受伤。 金世安轻轻拿开露生的手,把他放平在枕头上。缓缓地,他踱出房门。 夜深风静,耳房里娇红翠儿都没有睡沉,闻得少爷起来,也都披上衣服起来。 他回头看看两个丫鬟:“叫周裕来,就说我在书房等他。” 仰望夜空,撒天星斗灿,这是八十年前的星空,八十年前的银河,而它如此真实地照耀着他所生活的世界,清澈明净,宛如真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跟金少爷较上劲了——也是跟自己较劲。人没有办法改变时代,人只能认同。青蛙充王子也好,土鸡充凤凰也罢,无论这个剧本是多令他自卑和尴尬,金世安不想逃避了。 一时不如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如他。 今天的事,他再也不想发生第二次了。 17|甜瓜 秦烨次日就来探望。他只身前来,看了金世安脑门上的伤,又看了露生不死不活卧在榻上。 金忠明在旁面色沉肃:“是我教导无方,他如今颠三倒四,怎能配得上萱蕙。鼓楼两间商行,文书都在这里,只当给萱蕙添妆罢。” 秦烨铁青着脸,看了看金忠明,一言不发地去了。 很快他们就听说,秦萱蕙大病一场,送去上海治病了。 周叔和柳婶偷偷闲谈,说哪里是生病,秦小姐和她父亲闹了好些日子,也挨了打,根本没去上海,他们猜是送去老家关起来了。 金世安没闲心为这个无辜的女孩惋惜,这是旧社会,人没有自由的权利,他们头上永远压着重重的封建余孽,这是他第一次彻骨地感受到旧社会的吃人与可怖,不听话的就要被锁起来。 而新中国离他还有十几年,真难熬。 金忠明伤了脸面,大约也伤心,许多时日不来榕庄街。这对白府的上下人等来说,反而是好事,老太爷不来,大家欢天喜地得太平。 露生的伤直到近秋才痊愈。柳婶见他在院子里轻巧地下腰,合十念佛:“阿弥陀佛,幸好没落下什么残疾。我的小爷,你就别练了。” 露生倒仰着笑道:“这算什么?您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张妈打我,哪次不比这个狠?我不是照样唱戏吗?” 金世安在一旁嚼着苹果,斜眼看他:“拉倒吧,多打两次你就去见马克思了,光着屁股养伤爽吗?” 柳婶赞同:“可不是,小爷好生养着,听少爷的话。” 露生又把腿扳起来,立在花架上:“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十几年的功夫怎能说废就废——哎!柳婶你别拉我呀,我这儿练功呢!” 金世安在一旁煽风点火:“柳婶把他裤子脱了,老子瞧瞧他屁股上留没留疤。” 柳婶真个上手来抹露生的衣服,露生慌得跑开:“贱皮贱肉好得快,哪有当着人脱衣服的道理!” 柳婶和世安都大笑,金世安吐了果核道:“那你接着练吧,这柔韧性上床绝对没问题。” 露生红了脸,将碟子里的糖莲子向他一气乱掷:“偏你肯说这些浪话,我也好了,晚上不许你来叨三扰四!” 金总拿手上的报纸当盾牌:“闹个鬼?我他妈看报呢——哎哟!崩我鼻孔里了!” 起初露生伤得厉害,夏天里炎症反复不断,金世安存心和金忠明对着干,你说包养戏子是丑事,我偏要满城地寻医问药,给金忠明气得上鸡鸣寺,吃了好几天的斋。 金世安知道他是装腔作势。 有时他真佩服老太爷这个三面见风的计谋——如果金世安不敢寻医,那么白露生吃苦受罪,金忠明很得意;如果金世安隆重地求医,那正好坐实了金少爷冲冠一怒为蓝颜,傻子实锤;如果金世安小心谨慎地求医,那流言只会更加甚嚣尘上,如同之前被刺杀的传闻一样,消息这种东西,你越瞒,大家越感兴趣,什么都不用说,群众会为你脑补一百集宅斗大戏。 无论怎样,金老太爷都不吃亏,他只需要假装很生气,就万事ojbk。 金忠明虽然没有经历过热搜的时代,但显然即便把他放到21世纪,这只老狐狸在操控舆论的技巧上也是技能满点。 全城人都笑话金大少给戏子迷了眼,现放着秦家千金不肯娶,现在还大张旗鼓地给戏子求医——难怪金老太爷足不出户,这是要被孙子气翻过去。 大家都觉得金家没什么指望了,不知是不是为着这个缘故,上面似乎也对金忠明放松了许多,并无专员前来榕庄街访查,周裕奉命去金公馆窥探了几次,喜滋滋地回来禀报:“齐松义照样出门看生意,老陈说家里没事。” 金忠明也乖觉,闭门称病,外人一概不见。 秦烨没再说什么,鼓楼两间商行被他接手,很快就重新开张。周裕回来说给大家听,先骂一句:“姓秦的好不要脸,这洋行拿走也就罢了,火烧屁股地开张,真把他闺女当成货腰娘了。” 金世安听说了,只是冷笑一声——这种见利忘义的事情,他上辈子还没看够吗?秦萱蕙真是可怜,摊上这种狼心狗肺的爹。 别人的事情,他管不了也救不起,他有更麻烦的事情要处理。 每个时代的金融生态都不一样,而此时的民国,正是中国资本市场的的青苗期。它会经历一个模糊的爆发阶段,又在解放后再次进入冰冻,事实上,中国的资本发展是断裂开的,金世安熟识的金融盛世,应当是从70年代改革开放才起步,但整个国际市场的金融规则和金融环境是不会变的。资本总是从野蛮走向规范,现在的中国市场,处于基础又野蛮的拓荒时代,它少了很多法律约束的明规则,多了很多金世安不太了解的潜规则。 在什么山头说什么话,80年代下海,90年代炒楼,两千年炒股,一零年玩对赌。学做生意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了解外围,再了解核心,露生虽然不做生意,但他跟在金少爷身边近十年,对商界这块是不知底里也知皮毛。 眼下他是最好的老师。 露生犹有些怯意:“这让我怎么说?万一说错了,岂不是教坏了你?” 金世安笑着坐下:“就是要你把我教坏了,真正的生意流程不用你管,我会去问我爷爷,你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连露生都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大家统统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常识”。 总不能连常识都不懂,就跑去问金忠明,一旦损失了金老太爷的信任,别说接理家政,恐怕连生意都不让他碰了! 金总当年能够驾驭他假妈一样的学姐副总,凭的就是懂规则,本事不如你不要紧,关键是明暗规矩大家心里都有数。 金学弟重托,白学长岂敢有负,白学长夜夜苦思冥想,将现今工商业界的大致情况,凡自己所知的,缕了十几张图表来,日日与他讲解。两人芙蓉荫里,蔷薇花下,goodgoodstudy,daydayup,下课了还各自选修,白露生同学选修艺术体操,金世安同学选修近代史。 此时是真恨没有google百度了,金总便叫周裕拿了各样报纸来给他看。 ——繁体字,还是竖着排,金世安看得痛苦,痛苦也要看。所幸露生识字,帮着他慢慢念来。打开报纸金世安先问:“看看哪里打仗没有。” 露生亦觉好笑:“人都盼着不打仗,去年蒋公和几个大司令打得还不够乱吗?好容易太平下来,哪有那么多仗打,就是马上战场也得吃草呢。” “内战是内战,”金世安蹙眉,“你不懂,我是怕外面打进来。” 露生笑着摊开报纸:“我的爷,你这又心怀天下了,先看看这些字你还认不认得!” 金世安听出他话里嘲笑之意,倒也不觉得难堪,反正他从小就没文化,野鸡大学纯属镀金。金世安嘿嘿一笑:“懂个屁,不上学的将军多得是!打仗还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吗?” 露生点头笑道:“这话有理,我只盼着你有朝一日真能驰骋沙场,给咱们金家光宗耀祖,那时我学梁红玉,给你击鼓去!” 梁红玉本是名将韩世忠的爱妾,巾帼英豪。韩世忠保家卫国,梁红玉为他擂鼓战金山,乃是百世流芳的佳话。昆曲京腔常以此节做戏,露生只是随口说了,说完却觉耳热——他和金世安,算哪门子的世忠红玉? 他真是十几年做戏做得疯魔,过去常自比杜丽娘薄命,现下又比起梁红玉来了,好歹自己也是个男人,为什么不能精忠报国扬鞭沙场? 想到这里,他也不免豪情壮志,拍手道:“哥哥,若真是打仗,你一定带我去,我也要当兵!” 金世安给他说得一脸懵逼:“不是这位同志你思维跳跃很快啊?别扯淡了,念下一篇!” 露生拗道:“你瞧不起我是戏子,不肯带我去,是不是?” 作逼就是作逼,想到哪出是哪出,不作两下大概浑身不舒服。 金世安头大:“你别无限发散行吧?打仗了我们就跑,留在南京等死吗?” 外挂这个东西不可靠,金世安没指望自己能拯救30万受难群众。他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连金忠明都怼不过,还能干嘛? 成长也是需要时间的,但进化之前,先要跟我方阵营统筹好战略大局。 他可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想着精忠报国,金总的思路一向简单粗暴,家里情况这样乱,能保住小钱钱就是万幸,最重要是搞清楚国内形势,一旦不妙立刻卷包走人。 露生听他如此说,沉吟片刻,别过脸去:“若真像你说的,南京大难临头,我可不走——人人都自保求生,谁来保家卫国?” 金世安真没想到他的黛玉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愣一愣又扑哧大笑,他勾住露生的肩:“我跑了你留下,你不想我吗?” 露生拍掉他的手:“我不信你这样没心没肺,你要是跑了,我必不想你,还要骂你呢!” 两人说笑一阵,露生给他打起扇子,又念报纸——他们都把两年这个事情忘在脑后。可不是吗?都听诗里文里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他们是真正的苟全性命就足够了,不求别的什么,安安稳稳,能活一时是一时。 乱世里,人的性命、愿望,和微末草虫毫无分别。 这一年的夏天并不太平,对于长江流域的百姓来说,1931年是祸乱的一年,夏季长江洪涝,许多人流离失所,但对国都的豪贵们而言,南京只是比过去多雨了一些。 秦烨以苏商掌旗者的姿态领头赈灾,金忠明只派人参助善款,金世安踟蹰再三,还是选择不露面。 露生点头道:“此时不去是对的。秦烨既然有胆量另扯虎皮,只怕他们家如今是今非昔比,你是个不善阴辩的人,去了多半反吃他的亏。” 他是谋断的推论,金世安是直接开挂看属性,根据周叔的小道消息,秦烨正在努力抱孔氏的大腿。 妈个鸡,初中历史,金总还是懂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惹不起。秦烨很有眼光,抱了一支未来将要涨停的股票。 但总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别人步步紧逼,自己这边不能节节败退。之前金世安就找周裕夜谈,盘清了金家关联密切的几个张氏旧部,现在他领教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之前大家不知道他在榕庄街,不来看望也就算了,现在全城都知道金大少在榕庄街养病,朱子叙和钱云连面都不露。 对方没有洽谈的意向,自己也缺乏引资的成本,一动不如一静,上赶着不是生意。金世安又问:“那我们家这些生意,日常是谁在打理?” 露生和周裕对视一眼:“这些事自然是老太爷主张,当还有齐管家帮忙料理。金家的账,我们是不许知道,也从来不能知道的,你若要问这些,还是要去见太爷。” 无人时露生又劝:“你也别总和太爷怄着气,他到底是为你好,何必为我弄得亲人两隔?眼下他病着,你去看看,生意上的事情,他也好教导你。” 金世安丢了报纸,正伸懒腰,闻言笑道:“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像那个什么……” “什么?” “老婆。”还是婆媳问题很严重的那种,受气媳妇! 这话很贱,金世安说出来就做好了露生要骂的准备,谁知露生怔了怔,忽然低头,脸也涨红了,手上举着小银签子插的香瓜,停在半空。 大半天,他把香瓜往金总口里一塞,好轻声地埋怨:“净胡说。” 金总给他闹得一阵心猿意马,魂也飘了,这突然撒娇是几个意思。他情不自禁抓了露生的手:“说什么?” 露生推了他的手,一溜烟儿出去了。 金世安舔着嘴在屋里笑,这他妈已经不是在gay的边缘疯狂乱舞,这是在往gay的中心百米冲刺,一定是自己单身太久,看只母猫都清秀,更何况是白露生。 还是去见见金忠明吧,再这么对着娇滴滴的黛玉兽,猪都要发春了。 18|腊八 金忠明真病了,金世安几次见他,他都在吃药。金世安虽然讨厌这个老爷爷封建专|制,但看他面色青黄,大口小口地喝药,又觉得过意不去。 金世安推测他爷爷可能还在左右摇晃,因为当下时人看不清张静江和蒋介|石谁更有前景,一个是开朝元老,另一个是被前者扶持的新生代,也许在现在的群众眼中,张静江只是退隐,并不意味着失败。 金忠明藏匿军火,也许仅仅是为了保全名声,又或者,有个更危险的可能,他在试图帮助张静江反戈一击。 在八十年后的金总看来,无论哪个行为,都很操蛋。 做生意就要懂得墙头草两边倒,为商不要涉政,要懂得安静如鸡。 金世安给他爷爷捶背揉肩,先说了一通生意上的闲话,说得入港就开始鼓噪:“爷爷,你的军火都藏在什么地方呀?捐给老蒋不好吗?也省得他看你不顺眼。” 金忠明竖起眉毛:“老蒋是个什么称谓?你的皮又欠捶了。” 金世安含糊应付:“好好好,蒋公行了吧。爷爷,枪炮再值钱,也是黑钱,咱们家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呀?” 金忠明不说话,将手放在世安手里,示意扶他起来。祖孙俩在花园里慢慢走了一段,立定在一棵高大的桐树下。 “我的安儿,你到底还是年轻。”金老太爷叹气道,“你哪里知道这中间的利害?捐军火,说得容易,你知道仓里压着多少枪炮!” 金世安不敢胡乱答言,眼巴巴看着他爷爷。 “去年才经军阀混战,蒋公之疑心犹胜曹公,我要捐,自然不能有所保留,但你可曾想到有句话叫飞鸟尽良弓藏?” 他见金世安不说话,以为孙子心中暗服,继续又道:“当年张兄给了蒋氏多少扶助,现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我怎能步他后尘,自己送上头去?” 金世安虽然对成语反应慢,大概也听懂了他爷爷的意思,不由得纠结起来。捐也不是,不捐也不是,那要怎么办? 金忠明又道:“要捐,捐给谁?捐给蒋公,是示好,也是示威。我这些枪炮原是私自打造,全仿汉阳军工厂的制式——看在上面眼里,我能造,旁人谁不能造?说不得哪一天就要拿我立威。这原是我财迷心窍,现在进退维谷,实是咎由自取。” 祖孙二人相顾沉默,飒飒桐荫投在他们身上,宛若时政变换的阴云。 “爷爷,”金世安忽然说,“如果日本人打进来,是不是老——蒋公就没心思对付你了?” 金忠明刚想说“我算什么东西,也配蒋公来操心”,闻得他孙子话中有话,不由得一愣:“你从哪里听说日本人要进关?” 金世安不敢直说南京大屠杀,只小心道:“报纸什么的……反正肯定会打起来吧。” 金忠明以为他孙子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他也听说日本人最近在关东蠢蠢欲动。前些年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大家都知道关东早晚要出事。金忠明不由叹气道:“那也离南京远得很。东北原是张小将军的山头,他与日本人有杀父之仇,怎会坐视日军来犯。” 金世安急了:“不是爷爷,你想得太好了,日本人总有一天会打进来,南京真的危险。咱们要不搬走吧,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话没说完,膝盖立马挨了一记拐杖,金忠明瞪眼道:“说的什么屁话,这里是国都!东洋弹丸小国,难道都是三个头六个手?” 金世安捂着膝盖龇牙咧嘴:“爷爷,我说真的,你不要小看日本人——哎别打!我说假如、假如的话,日本人要是打进南京来,我们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 金忠明一发动怒,红木拐杖没头没脑朝金世安脸上乱打:“混账东西!真要是兵临城下,个个都如你贪生怕死,于国焉有半分指望?平日只看你牛心古怪,怎么病了倒把志气也病没了!” 金世安被他爷爷打得抱头鼠窜,绕着树来回狂奔,又喊:“我错了!我错了!你老人家别激动!” 金忠明气得脸色青白,大口喘起来,金世安慌忙扶他爷爷在石凳上坐下:“爷爷,就是说着玩的,干嘛生这么大气。” 金忠明顿一顿拐杖:“哪怕是顽话,也不许你这样没出息——我从小怎样教导你?名利场里自然尔虞我诈,大事上清浊要分明,不可学那等小人,让后世嘲骂。” 金世安哪有话说,点头如捣蒜而已。他心里万头羊驼狂奔,本以为旧社会人民应该没什么觉悟,谁承想金家从上到下都大义凛然,好像只有他自己孬种浑蛋。 露生怼他,爷爷也怼他,金总很不开心,简直颜面无光,不免赌气道:“我怎么小人了,鬼子进来我第一个去打,这不是担心爷爷你吗?” 金忠明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多少精兵良将未动,就轮得到你去冲锋陷阵了?没脑子!”说着又打他孙子的脑袋,“出去!看你我就窝火,瞧你现在这副德行!” 金世安被他爷爷捶出来了,金公馆的下人们都觉好笑,管事的齐松义忍着笑迎上来:“太爷病着,脾气忒大,少爷多来看看就好了。” 金世安自己也笑,他虽然粗糙,也明白金忠明心里是真护短——打归打、骂归骂,他说要去当兵,金忠明立刻舍不得了。 他在日影下踌躇,爷爷劝不动,露生也劝不动,大家都觉得他在扯淡——这要怎么办啊? 乱世的时政并没有令金世安踌躇许久。九月里,战事的消息不断轰炸着人们的耳膜,大街小巷都是报童叫卖的声音:“冯玉祥受命讨蒋!”又叫,“蒋公亲临南昌督战!” 外敌未御,而国家仍在分裂。广州国民政府誓师讨伐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韩复榘均名列其中。蒋|介石亲自南下,两方一触即发,大家都在猜测,照相馆里的领袖玉照会不会改易他人。 仅仅十八天后,从东北传来消息,日军进犯关东,占领奉天和长春,张学良率部撤离。日本人在此后的三个月里几乎兵不血刃,迅速占据了整个东三省。 这即是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 国难临头,人心惶惶,金世安知道九一八,但他没想到九一八来得这么快。即便到了21世纪,新中国依然年年在九月十八日拉响震彻全国的警笛,告诫国人勿忘国耻。他听了快三十年的警笛,并没有多大感想。和部分新时代的年轻人一样,九一八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纪念,至于纪念什么,那已经离他们太远了。 而现在,他真正感受到国耻的刺骨。 露生倒是一脸钦佩:“哥哥,以前是我有眼无珠,这次我信你了。” 金世安丝毫没有感受到预言成功的喜悦,和那些起点爽文的男主不同,他明知道事情总会发生,却对即将到来的黑暗未来束手无策。 露生见他满面愁容,也跟着叹息:“可惜了东北沃野千里,一朝沦丧,不知何日才能收复。” 整个冬天,大家都在关心东北战事。所有人都仰首期待张少帅能为父报仇,演一出子承父业的忠义大戏,连得月台也停了牡丹亭与长生殿,纷纷唱起京腔,鲜艳的刀马旦和大花脸在灯影里翻滚着,在戏台子上献一片忠肝义胆,在高亢的调门里保家卫国。 出人意料的是,东北的战事几乎不成其为“战事”,少帅放弃抵抗,一路后撤,日军倒是势如破竹。每天都有老少爷们在街头巷口嗐声拍腿,互相问日本人打到哪里,纳闷着怎么关东军居然打不过小日本? 张少帅终于动了,打起来了,可不是对着日本人,反而是对着苏联人。没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大家只知道,东北没了,真的没了,现在那块地方叫做满洲国。 国之大耻,一言难尽。 祖宗有训,兵贵神速,计出奇谋,这些兵法没体现在中国军队的行动上,倒是被东洋小鬼子用得淋漓尽致。蒋介|石因九一八事变引咎下野,但这并不能抚平国人的愤怒。孙文的儿子孙科就任行政院长。 他是个傀儡,所有人都清楚。 这一年的冬天,大家过得并不快活。东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沦陷,原来国土的消亡是这样容易的事情。 每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而商人们奔波于全国各地,他们有着别具一格的敏锐触觉。周裕告诉金世安,秦烨在偷偷囤积物资,说完他又笑:“这个老不修,又想着发战争财了,关东到底隔着一道关,他还指望日本人打进来吗?” 这话说得不够眼光,东北粮仓为人所据,去年江淮又经洪涝,开春青黄不接,粮价必定上涨。秦烨现在才动,已经动得晚了。 囤积居奇,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大家都是趁着老蒋没心思管这些事,忙着打仗,偷偷摸摸地发些横财。 自古富贵险中求,刀口上有血也有金。秦烨显然是贪求富贵的这一类人,他儿子女儿都不在南京,他一个人怕什么? 周裕笑道:“我们老太爷伏着不动,秦烨就觉得自己顺杆向上了,看他这笔货栽在手里,那才叫痛快呢!” 金世安闻他如此说,心中更觉难受,而他不便回答什么,只是点点头:“都是别人的事,周叔,快过年了,咱们是和爷爷一起过,还是自己关门过?” “往年没什么事,都是去太爷那里。” “那露生呢?” “我们陪着白小爷,少爷你回家去就成。” 露生提起金家,都说“咱们家”,而对于金忠明来说,这个戏子一辈子也不会是“家里人”,这令金世安感到为难。他过去没有感受过多少家庭温暖,却在穿越后体会到了罕有的真情。他希望金忠明能够放下成见,像接纳柳艳和周裕那样,接纳白露生。金家并不缺这一口饭,为什么出身戏子就要打上永远的、耻辱的烙印? 金世安不希望逃去香港的时候,金忠明一句话,把露生丢在南京。说白了金忠明才是被他们小队拖着走的那位,谁carry谁划水老爷爷你要搞搞清楚。 年关临近,腊八和春节还是要准备。白府小院染上新年的气氛,柳婶指挥着小丫头和帮佣们打扫庭舍,腊鸡腊鸭。露生手巧,和金世安剪纸为戏,露生剪了许多五福临门,金世安剪了个迷之走形的奥特曼。 一张一张窗花悬上门户,祈祷来年国泰民安。 “你跟谁学的,剪得真好,晚生八十年你靠这个就能吃饭了。” 露生抿嘴一笑:“从前在春华班,和帮厨学的,她是东北娘姨。” 说到东北,两个人又有些怅然。 他们在家里商量了几天,决定让金世安回家过节。一来年前要盘账,这时候去可以跟着学学东西,二来时局有变,正是敲边鼓的时候,现在正在打仗,此时捐出军火,不但于国有益,更能博得好名声。 孙科上台,正是需要人来扶助的时候,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追究不必要的责任。 顺便旁敲侧击说一下过年的事情。 “太爷为人硬气,恐怕不用咱们说,他自己就主张了。”露生笑道,“你去献个好吧,也教太爷知道你不是不懂事。” 金世安被他说得也笑起来,顺手捏了捏他的脸:“乖,在家等我。我去跟我爷爷混一下。” 金世安回家去了,陪金忠明过腊八节,他企图讨好金忠明,来换取一点家庭权力上的话语权。 陈叔接他回去,两个人刚开到金公馆门口,一辆大福特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老陈盯着那辆车看。 “怎么了陈叔?” “那是石瑛的车子。” “石瑛是哪个?” 老陈看他一眼:“马上要到任的南京市长,他怎么这时候来咱们家了。” 谁知道呢,金世安有点高兴,新市长都来拜访他爷爷,这说明上头开始给好脸了呀。他拍拍老陈的肩:“过年来索贿呗,哎呀陈叔快进去,我冻死了。” 这话可是给布衣市长石瑛扣了个大黑锅,八十年后,人们对他的评价是一清二白的廉洁,金世安同志惯看贪污受贿,也没多想,下了车就钻进暖融融的客厅。 他在家里蹲了几天,除了吃就是玩,玩也没别的,放老唱片来装装逼,粗喉咙的女歌手在唱片里捏着嗓子唱:“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 金世安听得一阵鸡皮疙瘩,心道这唱得还不如露生说得好听。 他找寻机会和金忠明谈心,这只老狐狸显然勘破了他的心思,总是不肯接话,反而问起他之前说的日军进犯。 “我以为你是胡说,没想到现下真打起来了。”金忠明慨叹,“真是错看了张学良,虎父教得犬子,不肖!不肖!” 金世安只好没话找话:“我听说秦烨在囤物资,周叔都笑话他,说他发大梦呢。” 金忠明脸上就有些不好看:“我去年就开始收购粮食,他是看我先囤粮,也就跟着有样学样。”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金总遭遇现场打脸。 没想到金忠明是这种人,国难临头,居然先带头囤积物资。金世安被他爷爷堵得一肚子话说不出,干脆闷头喝茶。 茶也不好喝,绿茶,他爷爷喜欢的什么太平猴魁。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都没怎么喝过奶茶了,柳婶做了几次,金世安也不喜欢,嫌茶味儿大。他本来逼格就低,热爱通俗文化和山寨玩意儿,柳婶费心从中央饭店学了正宗的英式奶茶,他反而喝得不爽快。 金忠明见他不说话,不免又竖起眉毛:“怎样,你不赞同?让周裕明天来领打,惯会教你些混话。” 金世安更觉得闹心:“不是不是,我本来想劝您趁这个机会讨好一下新领导,算了吧。” 金忠明都在囤粮了,还指望他捐军火吗?拉倒吧,金世安想,嘴巴上都会说爱国,可是爱国永远打不过钱。 他越想越恼,也不提露生的事了,干脆丢了茶杯上楼。留下金忠明在小客厅里大发雷霆:“混账东西!说走就走,规矩何在?” 金世安很失望,他以为爷爷只是嘴硬心软,没想到居然是个假仁假义。整个金公馆都令他感到恶心和讨厌。他在屋里气得来回打转,想想自己纯属傻逼,为一个旧社会土豪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觉得人家风雨欲来,人家还有闲心屯粮屯米! 马克思说得对,资本只要有百分五十的利润,就敢铤而走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就可以彻底不要脸。 而金忠明的卑鄙还不止于此。 金公馆的腊八节当然不同凡响,再有什么国难,离这里也是千里万里。粥分粗细两种,老人用小砂铫熬出来的燕窝细粥,少爷要吃粗粥,大锅煮起来,为的是存点福寿。饭厅的大花桌上摆满了粥果,不止八样,各人拣爱吃的洒在粥面上,连下人们也一起来用——一样是添福添寿的意思。金少爷吃得毫无滋味,金老太爷倒有闲情,热了酒来自斟自饮。 祖孙两个各据一角,真正是食而不言,下人们也不敢说笑,闷头吃饭。 金世安看看钟,已经九点多,他起身打算告辞,此刻他非常坦然地想露生,金忠明着人拦住他:“大半夜你去哪里?” 金少爷梗着头,不说话。他怕说错什么,金忠明再把露生打一顿。 金忠明也不逼问他,向外点一点头,便有人领进两个穿红着绿的小姑娘来。 “芜湖买来的。”金忠明说,“都是良家女儿,穷苦人家,倒能知冷着热。” 金世安茫然地看看两个小姑娘,大概才十几岁,全身上下弥漫着发育不良的窘迫。两个女孩子都局促地低下头,忽然察觉席上老太爷刺人的目光,又慌忙抬头,各自露出一个尽量娇娆的笑。 “你今晚哪也不要去,该成家了。我不求攀龙附凤,这两个以后就是你的姨娘。” 金世安真正傻了。 两个女孩都羞红了脸,站在原地不吭气,金忠明道:“去见过你们爷。” 红衣服的便跪下磕头:“见过少爷,我叫|春杏。” 绿衣服的也跟着跪下:“见过少爷,我叫|春兰。” “……” 金世安的内心要被羊驼踏平了,他是喜欢美女,可是不好乡村爱情这一口啊!他不是萝莉控,这种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一脸朴实的姑娘真不是他的菜啊! 一瞬间他的脑子有点短路,居然又想了一下露生,好像也是没胸没屁股。 不是,不对,就算现在塞给他两个范冰冰他也不想要啊!金总裁发骚遍天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给他塞女人强上了? 金世安彻底恶心了。他二话不说,推开两个未成年的姨太太,大步向外走——走得了吗?金忠明厉声道:“捆上他房里!三个月要是两个丫头都不见肚子,我要她们的命!” 三个人像配窝的兔子,推推搡搡被送进新房——还真是新房,金世安起初还纳闷,大年下也不至于把他的房间弄得这样大红大紫,敢情金忠明是给他准备洞房了! 门被反锁了,他试着扭了扭门把手,扭不开。 万万没想到,爷爷给他来了这么一手。是啊,秦萱蕙娶不成,金家少爷还能缺媳妇吗?满地跑的不都是女人吗?人只要足够无耻,什么事做不出来? 金世安也懒得大吼大叫,他瞧瞧两个未成年少女,少女们羞得满脸紫涨——大约是受了老太爷的恐吓,还不敢傻站着,一个从茶几上端起酒壶,另一个两手捧起点心。两个姑娘原本都不太情愿,因为听说这家少爷是个傻子,可一见金少爷英姿迫人,又觉得心中石头落地,格外又添了一层害羞。 当然,他们也看出少爷对她们没好气,都不敢上前伺候,嗫嚅道:“少爷用点心罢。” 金世安真被她们逗笑了。 要做姨太太,好歹学学风骚啊!这一脸的小白兔是闹哪样,还带着一口乡音。笑了半天,他瞅着两位姨娘:“三个人怎么玩?玩3p吗?” 两位姨娘被他笑得一阵心慌,又不懂“三匹”是何意,红头涨脸不敢说话。 “你们是怎么被卖到这里的?” 春兰大胆些,咬着嘴唇道:“淮河发大水,家里没饭吃,若不卖我和姐姐,娘老子眼看就饿死了。” “多少钱买的?” 二女对看了一眼:“太爷厚道,一人二十块。” 金世安记得自己去见秦萱蕙那身衣服就要上百大洋,这一件衣服,足够买下两个无辜少女几辈子的人生了。 他心下恻然,又问:“今年几岁啊?有二十吗?” 春杏道:“开春就十七。” 春兰跟着道:“我大一岁,快十八了。” “……” 日哟,万恶的旧社会,念高中的小姑娘就给人做姨太太,良心呢?虽然说二十一世纪早恋少年真不少,但这和强买强卖不是一个性质啊! 刺激太大了,金总需要消化一下。 两个姑娘见少爷半天不说话,无计可施,互相看了一眼,含泪开始脱衣服。 金世安吓尿了:“干嘛?别啊!我不搞未成年!你们两个床上睡去,老子在沙发上,可以吧?” 要不是看在她们年纪小,金总才不跟她们客气呢! 这话把春兰春杏吓哭了,二女顾不得衣襟散乱,就地跪下来磕头:“少爷开恩!老太爷说了,要是三个月怀不上,我们俩都得死。”春兰哭着抬起头,“我们自知配不上少爷,只求少爷给我们留条活路,闭着眼就罢了……” 金世安又气又笑:“闭着眼你们自己动吗?” 金忠明已经突破了他能想象到的人伦底线,不怀孕就要打死,还能更人渣一点吗?怀孕又不是做饭,上锅就熟。他爷爷真是够缺德,拿两个小姑娘的性命来要挟他! 三个人僵持着,姑娘跪在地上哭,金总黑着一张脸。他也没心思逗妹子了,愿意跪着就跪着吧。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睡不着,也坐不住,只看金灿灿的座钟一刻一刻挪向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他第一次打量金少爷的房间,虽然被搞得花红柳绿,却依然能看出原本的清雅。这间卧室并不陈设书架,只在床头堆着几本闲书,金世安拿起来乱翻,一句也看不懂。 他恶意地想,如果现在换成那个大少爷,他会不会也像对秦萱蕙一样,温吞水地就把两个小姑娘给睡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又无从发泄,只好推开窗户,大口呼吸。 这时候他才觉悟一件事情——有些问题可以妥协,有些问题根本无法妥协。他的三观根本与这个时代不合拍,与这个家庭也不合拍,一件事妥协了,就还有千万件事情来等着他妥协。今天纳了姨太太,明天就有少奶奶,今天圆房,明天还得生孩子,今天接手生意,明天就要一起去发国难财——无数条绳索等着捆缚他,因为他有求于它们,有求于这个家庭,有求于这个时代。要掌握话语权,就要付出自由、自尊、还有爱。 他会在这种妥协里逐渐扭曲,变成第二个金少爷。金少爷恐怕也未必凉薄,只是他妥协了,妥协到习惯了,所以不得不凉薄。 可说到底,为什么非要在这样恶心的家庭里活着? 他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和起点爽文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剧情——不是吗?鬼子都打进来了,难道不应该是立刻进入抗战片吗?怎么忽然变成十八禁剧情?还是跟两个大萝莉! 春兰春杏还在哭,金世安暴躁地回头:“哭你妈!三小时了有完没完?再哭我现在就打你们!衣服穿上!” 姑娘们不敢哭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金世安又抓头发,这一会儿无数想法都在他心里噼里啪啦地明亮起来,是绝境里忽然大彻大悟的心情。他明白自己的激怒不仅仅是因为金忠明的卑鄙,也不仅仅是因为遭人暗算——是因为他早有喜欢的人,所以无法忍受别人再给他眼里塞砂。 是的,这几天他度日如年,活像害了相思病,起来也想一个人,睡下也想一个人。其实到这里来哪有那么高尚的思想动机,他来这里是为了那个人,现在想回去,也还是为了那个人。 他在窗口走过去,又走过来,一年来稀里糊涂的问题全明白了,之前是国家大事,现在是个人情爱,它们全通了。 他在一片狂躁的愤怒中,忽然冷静而理智地想开了——这理智之后是所有男人都一样的孩子气的不管不顾,一旦体悟了自己的心意,就根本不能也不愿按捺那份冲动了,于国于危的感情推着他,于情于私的感情也推着他,这两份感情往常是许国难许卿、忠孝难两全,偏偏这一刻它们水乳交融地汇在一起了,这两份立场神奇地合二为一,变成一个具体的心上人的形象,它们全在推着他的脚,拉着他的手,拍开他的眼,叫他看清自己的心。他不急了,也不怒了,整个人陷入高烧的热情里,甚至物极必反地冷静了。 仔仔细细地,他低头打量这个窗户——真给他发现了bug点。 窗户上靠着个梯子,大约是挂彩灯的工人留下的。金公馆三层楼,这梯子真够给力,稳稳当当地架在他窗口。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啊? 金总裁鬼鬼祟祟地看了看下面,没人。他当机立断就开始爬窗户,春杏春兰都惊呆了,金世安回头看看她们,又觉得不妥,翻身爬回来。 “你们俩,敢不敢跟我逃跑?” 春杏春兰呆若木鸡。 “妈的说话啊,留在这我爷爷肯定弄死你们,你们俩知道怎么回家吗?” 春杏抹了一把眼泪:“要是能到码头,我和姐姐就能回家。可是少爷,咱们没钱啊,再说太爷能放过咱们吗?” 春兰却比她妹妹有主意,她也不情愿做姨娘:“我知道码头怎么去,少爷,你若真开恩放我们回家,我们立刻远走高飞,决不让太爷找着我们。” 姐姐到底是姐姐,这个姑娘能办事。 金世安点点头,又想起钱的事:“我知道谁有钱。你们先下去,慢慢扶着梯子,别怕,有事我兜着!” 数十年后,他依然记得那条静夜的街,记得它被红纱映照的摇曳的灯火。整个南京被年夜的寒冷笼罩,他从囚笼般的高楼一跃而下,温热白气从他口中呼出,凌厉春风划过他的脸,他在若明若暗的夜色里一路狂奔,只想去见一个人。 那一刻的心情如此清晰而强烈,宛如青春年少时。 宛如初恋。 19|夜奔 三个人胆大包天,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响地从三楼爬下来了。春杏春兰磨磨唧唧爬了半天,金世安看得满心操蛋,他生怕被巡夜的人看到。 可能是因为过节,居然一个人也没过来。 天意如此,让金总不被万恶的旧社会玷污。金总咬着牙把梯子挪在墙根——动静真不小,金公馆上下这是睡成死猪了,连个起来看看的人都没有。 三人翻墙出了院子,金世安一路狂奔,领着她们向榕庄街跑。 白府的厨房里,露生和周叔柳婶也在喝腊八粥,露生吃得有一口没一口,周裕便笑:“小爷,你这粥吃到眼里去了。” 柳婶也笑:“家里少个人,吃饭少些滋味。” 露生被他们笑得不好意思,放下调羹道:“糖多了,坏嗓子,你们吃罢,我出去走走。” 大家都笑道:“并没放糖,不知你是从哪里吃出甜味儿来。” 露生也不答话,笑着披上暖袄,慢慢走出去,在大门前的影壁下来回踱步。 金世安回家有些日子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电话也没有一个。若是过去的少爷,必定写个长短信回来惹人相思——这位哥哥可没有这般细腻,露生想着,不知不觉又笑起来。那笑在嘴边呵成一团白气,露生瞧着它,慢慢散在寒冷的静夜里,心中漫出一点无名的柔和,算不得相思,只是惦记。 忽然门口一阵擂鼓般的乱响,露生吓了一跳:“是谁?” “露生!开门!是我!” 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露生惊喜莫名,满面含笑开了门,一众下人闻得少爷回来,也都放下碗筷迎出来。不成想金世安身后跟着两个大姑娘,大家面面相觑。 金世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撇下春杏春兰,只拉着露生向里走,一面交待周裕:“家里的钱都拿给我,大钱小钱我都要。” 众人见他神色有异,不敢深问,也不知道这两个姑娘是何来历,只好先带了她们去小厨房吃饭,周裕忙忙去打拢钱钞。 露生被世安一路拉着进了屋,不免纳闷道:“你是怎么了?那两个姑娘是谁?” 金世安喘了半天气,艰难开口:“我爷爷买来的,给我做姨太太,我不愿意,带着她们逃出来了。” 这话把露生惊得脸也白了:“太爷不知道你回来?” “知道个屁,他要把我关在家里。”他指着外面,“——就那两个妹子,我爷爷说,三个月怀不上,就打死她们。我他妈真是忍不了了。” 露生万没料到会是这样,一时慌张起来:“那可怎么好,你这样跑出来,明日太爷必使人来捉你。” “我还等他来吗?我要走了,露生,你跟不跟我走?” “……去哪儿?” “去找共|产党,你记得吧,我是穿越来的。以后中国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投奔他们去,离开这个地方。咱们去当兵,打鬼子,不跟金忠明这个老混蛋搅合了。”金世安一口气说罢,忽然踌躇起来,“我是怕……我是怕我走了,我爷爷要拿你出气……露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露生怔怔看他半日,没有说话。 金世安一颗心沉到了水底。 他低下头:“真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我们一起去上海,从那里你可以再去别的城市,总比待在这个吃人的鸟地方强。” 露生依然没说话。 金世安觉得自己真是傻逼透了,居然像个毛头小子,单方面宣布爱情成立,事到临头才发现单相思决定不了两个人的事情。时间紧迫,他没功夫多说,只盯着露生:“我确实不是你的少爷,可我跑了,不能留下你在这里被打死。咱们到上海就分手,钱我们一人一半。” 露生哪里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是连自己也不明白的眼泪在眶里滚。 金世安又是暴躁又是难过,咬着牙问他:“走不走?” 沉默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浮动着,像一波一波的浪,把他们淹没了,又浮上海面。金世安突然对那些肥皂剧里的真情告白感同身受,他不指望露生回答他什么好话,只要露生没事,他就放心了。 他们猪队友的情分可能没有几天了,金世安想,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从这里到上海,还可以多一天,多两天。 他舍不得他。 是的,人总会在某个时刻,触动纯情的开关,可能一生里也就只有这一次——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连一句喜欢也不敢说。他们都低下头,心中无数个念头起伏着。 露生低下头,终于开了口,那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哥哥,天涯海角,我跟你去。” 金世安没听清,哑着嗓子问:“说什么?” 露生抬起脸,又轻轻说了一遍:“天涯海角,我跟你去。” 两人灯光下泪眼相看,旁边就差没响个韩剧主题曲了。 这场面和肥皂剧高潮迷之相似,金世安过去最喜欢嘲这种剧情,主角关键时刻不干正事,光顾着背台词。而他现在和肥皂剧主角一样毫无新意,也一模一样地傻问:“真跟我走?” “为什么不走?咱们参军抗日,强如在这里受人揉搓!” 金总要将肥皂套路贯彻到底,他晕晕乎乎又问:“外面不像这里有人伺候,你不害怕吗?” 露生擦了泪,笑起来:“我自小走街串巷,戏班子长大的人,我怕什么?只要咱们两个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怕!” 这才是起点爽文的剧情! 金总要被爽翻了。 他用力点头,点了又点:“我去找周叔拿钱,你收拾一下行李,东西别拿多,反正外面还能买。” 露生应了他,他又转身踏出门来,却见柳婶周叔陈叔都候在外面。 “少爷,你去罢,钱都在这里,你带着白小爷,远走高飞,万事有我们承担。” 金世安不料他们这样说——他只想到露生挨打,没想过周叔他们留在这里,只怕也要吃苦。 “你们也跟我走吧!” “哪里能够,少爷,你要走就快,我们伺候了太爷半辈子,他是惜老怜下的人,不会拿我们怎样。” 这其中只有柳婶一人是外来,而她绝口不提,金世安也没想到这一条,只好点点头:“对不住了,钱你们留下一些,都回家去,要走就快,我就不信我爷爷能追着你们杀出南京。” 大家顾不上说什么分别的话,老陈开着汽车,送他们去了码头,一路开,一路流泪,终于忍不住问:“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露生只看着世安,世安垂头片刻:“不能告诉你,陈叔,什么也不知道对你最好。” 老陈心酸难言,也不再说话。一行人到了码头,各自雇了一条私船,世安叫露生拿了些钱,放在春杏手里:“去吧,也别找你们没良心的爸妈了,天大地大,好好活着。” 春兰带着春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洒泪而去。 金世安又看看老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力抱住他:“保重,陈叔。” 老陈哭得鼻子也红了。 腊八夜,人人团聚,等着送别旧的一年。而他们辞别的,不止是旧年,还有过去一切陈旧的人生。 世情总是这样,爱欲也好,离别也罢,都来在不期然间。金世安远望老陈的身影,消逝在江岸的夜色中,他没头没脑地想,这要是爽文连载,大概会被评个神转折。可他早就不耐烦了,是的,早就该翻篇了,他的人生不会永远都在操蛋,他天生是个英雄,应当浪漫又勇敢。 20|赠名 船离江岸,渐行渐远,远离岸上的人间灯火。金世安和露生坐在船里,各自搓着手,默默无言。 腊月里,犹听得到碎冰在水上飘过的声音,两人都伸头去看。船老板捅旺了炉子,笑道:“二位好福气,往年这个时候江封冰面,行不得船。这是要去上海探亲访友,还是做生意?” 露生委婉地岔开话头:“对不住,快过年了还要您起锚。” “这算什么?我婆娘蒸的米糕,二位不嫌弃,就用一点!水上讨生活,还讲究这么多吗?” 三人都笑起来,船头小舱又传来妇人和孩子的笑闹声。 这声音令人感到温暖。 船老板给他们送上一碟米糕,便关上舱门,自去休息。露生见世安垂首不语,怯怯问他:“你说共|产党以后能得天下,是真的吗?” 这话提起了金世安的兴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蒋公一直剿共,咱们报纸上不也看见,共|党都逃到深山里去了。” “露生,有些事情,谁也想不到。”世安握住露生的手,“你以前能想到,咱们会这样跑出来吗?” 露生含笑摇头,又问:“那以后的中国是怎样的世界?” “很厉害的,反正跟美国不相上下吧,特别有钱。就像我们海龙啊,旗下很多公司都往国外出口东西,老外见我们都说汉语,不会就得请中文翻译。哎,去了国外个个见我都点头哈腰,洋妞儿各种投怀送抱——还有火箭上天呢!跟飞机不一样,人送到月亮上,跑一圈儿再下来,这对中国都是小意思!” 露生听得羡慕,又觉荒诞,抿嘴只是笑:“没见过你这样吹牛的,反正信你胡诌呢!” 金世安不急不躁:“不信拉倒,总有你打脸的时候。” “那咱们是为什么去上海?” 金世安一时语塞——他是看多了谍战剧,迷之相信地下党都在上海。是啊,人海茫茫,往哪儿找地下党? 露生见他脸红脸白,不由得又笑:“八成你是想着去上海玩,对不对?” “玩可没那个钱,我们得想办法,看看什么地方愿意要当兵的,反正先去溜着呗。”说着,世安又去撞露生的胳膊,“别人要是问咱们什么关系,我怎么答啊?” “就说我是你弟弟。” “我哪有这么好看的弟弟,说老婆行不行?” “好不要脸,再说这话,到了上海咱们各投东西。” 两人说着,你推我搡地笑个不停。 他们毕竟是年轻人,一时的离别虽然惆怅,可想到今后天高海阔,再也没有人能拘束,他们又兴奋起来。世安看着露生,露生亦回望于他,两人心中未尝想到这是真正的星夜私奔,各种对于冒险的期待在他们心里胡乱烧着,燎成炉里红艳艳的火。 江面上的夜风吹过来,他们偎成一团。露生想,困了他十几年的地方,他到底走出来了——原来这样容易! 可不是吗?只要真心相待,走出来不就是几步路的事情吗? 一夜过去,正午时候,金忠明独自坐着,齐松义轻轻下楼来道:“少爷已经走了。” 金忠明一动不动。 齐松义擦擦汗道:“两个姨娘也不见了,大约是少爷带走的。” 金忠明这才点点头:“他这份仁义到底没丢,是我的孙子。”片刻又问,“可知去哪里了,带钱了没有?” 老太爷到底是心疼孙子,齐松义想,分明变着花样把少爷送走了,这还没有一天就开始牵肠挂肚。他也为难:“只知道船顺江走了,两条船,像是往上海去了——要不要着人去接着打听?” “打听什么?这时候再去找他,不是让人起疑心么?罢了,就去散散消息,说他带着戏子私奔离家,我以后没有他这个孙子。”金忠明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你打点了这些,也回乡去罢。石瑛向来的铁面包公,不肯徇私,你在金家许多年,不要白白牵连进来。” 齐松义落泪道:“太爷别说这话,石市长肯来探访,这意思就是还有转圜。” 金忠明摇头道:“他的话还不够清楚吗?是等着我负荆请罪——不求他能说些好话,只求不要落井下石就是。” 主仆两人在当午的日影下,一坐一立。金忠明想,他们家大约是命中该有的人丁稀薄。金世安真是胡来,可他这个长辈难道就不胡来?爱妻离世,他不也是一样连续弦也不肯娶吗? 儿子亦是如此,儿媳得了痨病,儿子在旁照应,谁能想到富贵夫妻,双双痨死——这份痴情,原是他金家祖传的脾性,不用谁教导。 世人都知道,金家没有姨太太,太爷如此,老爷如此,少爷一样如此。一生一世一双人,谁也勉强不来。 他又想起金世安小时候,他从句容把他接来,他那时那么小!却懂得恭恭敬敬叫他爷爷——他生怕这个孙子有一星半点的长歪,奶妈隔年一换,又专从绩溪聘了教书先生来做管家。 孩子到底会长大,长大了再也不由人。这个家,终究要散了。 金忠明瞅着寒冬里淡薄的太阳,忽然觉得眼前蒙眬,齐松义在旁更咽道:“太爷别难过。” “我何尝难过。”金忠明温声道,“人老了,风吹眼睛罢了。” 顶着私奔名头的两位革命青年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他们清晨入城,惊奇地打量这座晨光中的大都会——露生是因为许久不曾出门,金世安是因为穿越的新鲜,原来老上海真和电影里的布景差不多,他心中大乐,有种影视城旅游的错乱亲切。 虽然说好了参军抗日,可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哪有鬼子可打,只有熙熙攘攘的街市等着他们并肩去逛。金总脑洞神大,还指望走在路上能来个地下党给他塞个小传单——这是毫无疑问的傻叉思维,其实也是惰性使然。和那个时代所有喊着救国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嘴上爱国,可不知向哪里去爱,早上起来把“爱国”两个字想一遍,然后吃依然吃,喝依然喝。 爱国毕竟太远了,青年们能做的,只是上街游|行喊喊口号而已。而真正的老上海并不是主旋律电视剧,人们忙着生活,毕竟快要过年了,热烈的年味一样弥漫在这个半殖民化的都市里。 两个异乡人走在街头,身边全是吴侬软语,他们听不懂,也不必去懂。他们活在与世隔绝的快乐里,高谈阔论个没完。 金世安道:“我得改个名字,不然我爷爷抓我,那不是很危险吗?” 这话有理,露生看他:“改个什么?” 金总早就想好了:“就叫龙霸天。” 露生扑哧一声笑了:“怎么听着这么不雅,像个土匪流氓。” “那就赵日天吧。” 露生笑得捂住心口:“横竖脱不了这个‘天’字吗?” 金世安自己也笑起来:“好意思笑我吗?瞧你这名字,取得酸溜溜的。” “知道什么,这是一句古诗,李白的。”露生教导他,“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这是金少爷过去给他改的名字,而这一节,露生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只是避过不提。 金世安咂咂嘴:“那我跟你配一对,你取头一句,我取最后一句,就叫金秋月好了。” 露生忍不住又笑:“要改也像男人些,‘秋月’也太香艳,要么就换这两个字,你看好不好?” 他托起世安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 金世安被他纤细的手指搔得一阵心痒。 “——求岳?” “所求英雄志,如山亦如岳。这个好不好?” 当然好,太好了,符合爽文男主狂拽酷霸的人设,金总满意地搓手:“我喜欢。以后我就叫金求岳,明天去做个名片!” “怎么动辄就是花钱,取个名字自己记着也就罢了。”露生立刻不许,“你这手里撒钱的毛病,一定要改。” “我到上海,花出去什么钱了?都给你管着。”刚改了名的金求岳笑起来,“我妈管我爸的钱,都没你小气!” 周裕把白府里所有的钱都打点了,他们不缺钱,求岳是烧钱还嫌慢的人,所幸露生节俭,一个子儿也没有浪费。两人在百货商店里东看西看,露生哪样也不许买。 “这要留着做路费,房钱饭钱,处处都是花销。”露生精打细算,“上海若是没有门路,咱们往北去。到了北边我就跟班唱戏,保证门庭若市。” 迷之包养感,这让金总很尴尬。 露生像是察觉他的尴尬,微笑牵住他的手:“周都督大战赤壁,鲁子敬助他万担粮;刘皇叔古城聚义,就有刘辟来送军马。自来名将都有人襄助,你有英雄志气,怎把这点财帛小事放在心上。” 金求岳同志突然觉得有点儿害臊,心中说不出的暖意,他文化捉急,实在不足以表达内心澎湃的情绪,憋了一会儿,他冷不丁道:“露生,我想亲亲你。” 露生丢了他的手:“刚说你有志气,又说这样没德行的话!” 金求岳笑着看他,口中把新名字翻来倒去地念,心里想着,这名字不知是否能开启他酷炫的剧情。 两人玩得累了,在外头吃了东西,并肩向旅店走。这一天下来逛得两脚清酸,只买了一包糖莲子做零嘴。 “你喜欢吃这个?” 露生拈了一颗含在口里:“其实我爱吃甜的,只是怕坏嗓子,唯有这个东西润喉养肺,既可以解馋,又不伤喉咙。” “你真的超小气,就买这一小袋,买一缸慢慢吃啊。” 露生含着莲子,不肯理他,直将那颗莲子含软了咽下去,方说道:“出门在外,买一缸怎么带?又不是天天吃它。” 求岳揶揄道:“从店里出来你就没停过嘴,嘴上说不要身体很他妈诚实。” 露生又从他手上拈了一颗:“偏你话多,此刻就是嘴馋,又能怎么样!” “不要别的什么吗?” “有这就够了。”露生吃得津津有味,“在家柳婶还不许我多吃呢,今天非要吃痛快了。” 偏偏旅店楼下坐着个小贩,卖些不入流的胭脂头油。露生一眼瞧见他小车上的白瓷小罐,不禁拿起来细看:“原先班子里常用这个,倒好些年没见了。” 小贩正等着回家,赶着笑道:“雪花膏,您要我给您便宜——一块钱。” 露生放下瓶子:“算了吧,卖得这样贵!” 小贩还没来得及冤屈,求岳一把拿起来:“这点儿钱你也还价?喜欢就买给你。”露生还要再说什么,求岳把那个光滑玲珑的瓶子放在他手上,“我送你的,第一件东西,不要拉倒。” 露生便不言语,眼看着求岳将一个银洋放在小贩车上,拉了他上楼去。 进了房间,露生才笑道:“我刚才就是诓他一诓,这东西怎么也得五块钱,卖这样便宜,只怕是假的——偏偏你最傻!” 金求岳愣住了:“那你干嘛不说?” 露生抿嘴一笑:“你送我的东西,再假也是真心,哪怕不用呢!我留着顽。” 金求岳傻笑起来——两人突然都觉得不好意思,低头看那个女人用的香膏瓶,样子十分精致,露生奇道:“这倒也不像假的。” 他打开来看,闻了又闻:“味道也正,是这个香味,怪事,真货怎么一块就卖?” “是不是偷来的。”求岳在一旁扯淡。 露生更疑惑了:“要偷都是钱和首饰,这雪花膏又不值钱,还是新的,我看他车上好几瓶——谁偷这个?” 金求岳勾住他的肩,涎皮赖脸道:“你这么喜欢,明天我给你偷一车来。” 露生拍开他的手:“说了一万遍也不改!哪天能不听你说两句缺德话!” 夜深了,求岳凑在桌边,看露生一件件拆开衣服的里子,每件衣服里缝进一点钱。他看得新奇:“你这手艺绝了。” 露生点头笑道:“出门在外,免不了被贼盯着,刚说偷东西,我想着还是缝些钱在衣服里,万一丢了荷包也不打紧。过去走班子的人,都藏一点钱在身上。” 求岳瞧他飞针走线,度量道:“在上海也玩了好几天,等过了年,我们去北京吧。” “北京……可是北平?” “嗯,那里离东北近一些,要么去天津也成。今天在路上不是听人说天津在募兵吗?去那儿碰碰运气。” 冯玉祥正在天津招兵买马,金求岳模糊记得,历史书上对这个人的评价颇为正面,他比蒋|介石要来得靠谱。 露生道:“你真想当兵?我只当你是说着玩的。” 求岳回头看他:“露生,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希望历史会发生变化,如果不变,那以后南京会死很多人,叫做南京大屠杀。中国要等到1949年才解放,中间会打很多仗,死很多人。你老觉得我在骗你,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露生见他神色认真,也不与他争辩,只是笑一笑,又低下头去看针线。 他们都觉得迷惘,金求岳想,明明后来把这段历史说得凄惨无比,可是现在的上海,一点都看不出朕兆。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喧哗,远远的一声惊叫,把两人都吓住。过了片刻,又一声,再接着便是许多人大喊的声音。 两人推窗向外看——远远地火光冲天,浓烟从城的另一端滚滚漫开,又漫入无尽的黑的夜里。他们将将听惯了这城市醉生梦死的逸乐声音,而各种声音都忽然停止,舞厅的小号,妓|女的笑闹,印度警察的嘶吼,都停下来,无限暴|乱的呐喊声淹没了一切,伴着通天彻地的大火,把黄浦江煮得沸腾起来。这一天是1932年的1月20日。 21|倾城 人们提起战争,往往只记得最血腥、最残酷、最无人性的那一章节,而暴行发生之前,总有许多力量推着它走到台前。大的战争有许多小的冲突来铺垫,犹如大病之前有许多小的不适警醒着身体。 这是后人的看法,后人的观点,而对于1932年初的求岳和露生而言,他们在短短的七天里,深切感受到“乱世”二字的近在眼前。 如他们所见,日本人焚烧了上海的店铺和仓库,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挑衅国民政府。从他们望见大火的那一夜开始,整个上海陷入骚乱,而这场骚乱来得莫名其妙:日侨烧了中国人的工厂,又集结起来去游|行,宣称中国人对他们进行敌视和排挤。 被焚的是三友实业社的仓库,人们聚在旅店的大堂里,议论纷纷。这间以蜡烛和毛巾起家的实业社,一度在国内独领风骚,谁想到竟会遭此大祸。众人都说,这一烧下来,三友老板只怕跳江的心也有了。 街上一片混乱,求岳和露生被堵在旅店无法外出,店老板安慰他们:“没事的,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地恶化。到28日夜里,人们都听到日军的轰炸机从头上盘旋而过,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炸裂的声响,大量军舰在黄浦江上集结,还有航母正在开赴过来。 这座汇集了中国财富与金融的城市,在一夕之间披沥战火,真正触动了国人的神经——怎么敢打上海?这里多少洋人住着,好些外国使馆,日本人不要命了吗? 与遥远的东北不同,几十年里,上海的半殖民化使得人们一直认为它是一个安全地带,某种意义上来说,上海不属于那时的中国,它是全球淘金者的乐园,被各方势力所把持,官权贵富都扎根于此,张静江也在这里。大家都觉得,哪怕全中国都打起来,上海也不应当挨打,洋人的地方,要打也有洋人护着。 而战争永远比电影和小说来得出乎意料,它的剧情转折不需要铺垫。 大家先是观望了几天,有人还想着趁火打劫,露生这才明白,小贩所售的的确确是赃物,还有更多的赃物被廉价地叫卖起来。 没有人想贪这个便宜,市民们观望了数日,终于发现大事不妙,上海的混乱已非洋人的外交可以解决。无数人涌向火车站和码头,而码头根本无法行船,全是军舰。慌乱的人群像禽兽一样被军队赶来赶去,在街上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中国军队和日军互相开火,难民们只有四处奔逃,却又无路可走,于是大家又只好退回去。 有家的人躲在家里,露生和求岳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投宿的旅店于28日当夜就遭到轰炸,露生眼见旅店老板横尸在残破的楼梯上,忍不住恶心要吐,金求岳抓着他的手厉声道:“少矫情,跟我走!” 向哪里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随着奔逃的人群,抱头躲避天空落下的炮弹。很快地,他们见到了更多尸体、更多废墟。行李早就被挤掉了,露生什么也顾不上,只用力抓着金求岳的手,随着他一路狂奔。走到闸北,轰炸越发猛烈,炮弹在他们眼前炸开,每走一步都踏着残肢碎肉。忽然轰炸停了,天地一片寂静,又有无数的人从废墟里探头,大家又是一阵乱跑。 像是等着狩猎似的,又一架飞机过来,炮弹正撒在他们头顶上,大家都闭目待死,可炮弹好像被风吹歪了,落在别处,他们睁开眼,却有无数的碎瓦弹片锋利地削向人的身体。 什么也看不见,有些人还来不及睁眼,已经在烟尘里被削去了性命。 浓烟过去,露生再看自己的手,握着一只断手。 他脚下是尸体,头顶是滚滚的浓烟,而眼前全是人,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人,四面八方地喊着、跑着,有军人大声呼喊:“往北走!不要上街!往北走!” 露生呆立在原地,又有人推着他向前走,把他挤到路边,他握着那只手,心中是无法形容的恐惧与绝望。 金求岳死了,就这样死了,留下一只残断的手。他一瞬间发了疯,所有人都在向北去,而他掉头往南跑,心里什么也不想,他要找着金求岳的尸体,死也得死在一起。人群的洪流淹没他,踏着他没头没脑地向北涌动,露生抱着那只断手,滚到路边,这时候也忘了哭,他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怖的场面里异常冷静而镇定,他把那只手塞在怀里,一步一步往回走,眼睛只盯着路边的尸体——怎么哪个都不是? 又有人推着他:“往北去!掉头走!” 露生躲开他的手,依然向南走。 他可能真是疯了,一阵一阵开枪的声音里,开炮的声音里,他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露生!人呢?!露生!” 露生茫茫然抬头,有人一把拉起他,那人嗓子哑透了,烟熏火燎地吼:“傻逼吗?跟上来!” 他被他用力拉着,无从抵抗,一路穿过人群,不知是向什么地方跑,飞机又来了,他们一头钻进废弃的房子里,这大约是个饭店,还有许多桌椅翻倒在地上,玻璃全碎了。 他这才看清,拉着他的不是别人,就是金求岳。求岳一脸的灰土,整个人完好无缺,满面怒容:“操|你|妈叫你抓着我你他妈抓谁去了?” 露生犹觉自己是在做梦,掏出怀里的断手看一看,果然根本不是求岳的袖子,他的眼泪这时候才滚下来,半天才说:“哥哥,我以为你死了。” 金求岳更加暴躁:“我死了你就跑啊!怎么不跟着别人走?你往回走干嘛?” 露生噙着泪道:“我得找着你的尸身,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金求岳破口大骂:“傻逼玩意儿!老子叫你跟着你跟不住,逃命你都不会吗?白露生爷爷!有点儿出息,我死了你得活着给我报仇,懂不懂?” 他的怒骂被飞机的噪音打断,求岳啐了一声,按住露生的脑袋,两人一齐躲到桌子下面。无数灰尘落下来,残砖断瓦砸在他们头顶的桌板上,房子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梁断了,砸下来,正砸在他们脚边上。 露生还在流泪,倒不是害怕,他一时大悲,忽然又大喜,眼泪怎样也止不住。求岳回头看看他,恼火地给他擦了一把脸。 “别哭了好吗?怪我,没抓好你。” 露生更咽道:“是我不中用。” “行了少来这套,蹲下别动,我估计待会儿还得有一波,咱们顶着这个桌子,到墙角去。” 这是参考了防震的安全知识,金求岳心想,地震都震不塌的三角区,轰炸的时候应该也是安全的。 他们俩顶着桌子,落定在墙角上,又一阵炮弹下来了,果然这里瓦片掉得少些。 外头响起枪声。 求岳睁开眼,看住露生,露生也看着他,炮火硝烟里,人的生离死别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差点就真的生离死别,幸何如之,现在终于又躲在一起,可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又是怎样。 “露生,你一直觉得我在逗你。”他喘着气说,“你听好了,我现在说的所有话,都不是开玩笑,你要记清楚。” 露生点点头。 “我们得离开上海,要是逃命路上谁死了,另一个就得好好活着,你死了我给你报仇,我死了你给我报仇,知道吗?” 露生又点头。 “炸我们的是日本人,听见外面小鬼子声音没有?我要是死了,你不许哭,也不要管我的尸体,你要想办法逃出去,参军打鬼子,日本跟我们血海深仇,记住没?” 露生仍是点头。 金求岳看他许久,背过脸去:“最后一句,我喜欢你,我爱你,一直想干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没了。” 露生还欲点头,忽然愣了。 又是一阵轰炸,飞机就在他们头上,他们能从房子炸破的窟窿里看到机翼的阴影,几枚炮弹落在前面不远处,尘土飞扬。露生忽然见金求岳回过头来,两片沾满尘土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充满硝烟气味的长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求岳吻了多长时间,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吻的背后是一阵一阵枪声,飞机令人牙酸的马达声,妇孺无助的嘶喊和哭泣声,无数声音,织成纷乱人世的惶杂的巨响,像把时间也踏碎了。金求岳吻着他,活像下一秒,他们两个就再也不见了。 22|嘉定 淞沪危急,孙科的傀儡政府毫无悬念地原形毕露。1月30日,蒋介|石电令全国,号召抗日:“我十九路军将士既起而为忠勇之自卫,我全军革命将士处此国亡种灭、患迫燃眉之时,皆应为国家争人格,为民族求生存,为革命尽责任,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以与此破坏和平、蔑视信义之暴日相周旋。” 此即为《告全国将士电》。 慷慨的号令在广播里嘹亮地响着,自然也有忠勇之士请战,但募军的大门并未向平民敞开。对于自以为精锐的国军而言,他们其中的许多人自军校毕业,还怀着一颗保护弱小的心,上阵杀敌乃是军人之天职,何须手无寸铁的平民参战。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也熄灭了之前一触即发的宁粤对峙,军阀们还保持着起码的自尊心,在侵略和侮辱面前先联合起来。一切战略都步入正轨,调度得当。在蒋|介石发表通电之后的三五天里,国军第88师师长俞济时主动请战,何应钦亦受命前往南京驻防,并派兵增援沪上,追随率先奋起抵抗的十九路军,与日军展开正面对抗。 国军的装备并不精良,与蓄谋已久的日军相比,更是仓促应战,身着单薄冬衣的战士们一面指挥民众撤离,一面与敌军交火。他们口中大声呼喊着:“我们是蒋光鼐部十九路军!不要留在这里!向嘉定走!往北去!” 而那声音时常为枪声所终结。 蒋光鼐所率十九路军的英勇与冷静,对敌时的沉着和无畏,令中外皆刮目相看,也让金求岳记住了他的名字。 混乱之中,人对于生和死都很快变得麻痹。数日激战中,人们已经不再恐惧,国军将士的抵抗给了民众信心,大家开始有序地撤离上海,或者进入使馆保护区。求岳和露生随着人群,徒步向嘉定走,好容易挤上一辆卡车,也不知道是往哪里开,而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拿出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才跳上这辆破车。 到了嘉定,就不再像上海,这里是国军驻扎的前线,更有好些落魄的旅客,给这里添了热闹的气氛。小摊小贩不敢跟大头兵起哄,只对着旅客们漫天要价,一个馒头也要五角钱,这引发了旅客们的激愤。而金求岳不说什么,他和露生几天没有吃东西,剩下一点钱,全折进了肚子。 他出生在暴发户的家庭,对于商人的嘴脸毫不惊奇,露生见他就着凉水啃干馒头,心酸地笑起来。 求岳问他笑什么。 “我见你过去脾气很大,以为你吃不得苦。”露生说,“哥哥,是我眼浅,大事上你比我有分寸。” 金求岳低头笑笑:“做生意不就是这样吗?没良心的人多的是,怼他们也没意思。” 露生更感敬服,他低头去掰自己手里的馒头,分下一块,放在求岳怀里,不想求岳也正掰了一块,往他手里递。 两人面面相觑,都笑起来,又觉眼眶发热。患难之情,无非如此,一块馒头,互相惦记着,也就罢了。 他们都不推辞,接过彼此的馒头,小口嚼着。露生想,金求岳那样吻他,换做往常的时候,他大约要琢磨三天三夜,可现在没有这些闲心。他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倾心?谁也不知道,或许就为着隆隆炮火里,都想着同生共死,也为着茫茫前路,互相依靠。 他问求岳:“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不知道,”金求岳说,“先休息一下,旁边不都是国军吗?我去问问他们要不要新兵蛋子。” 答案当然是不要。 穷极了想当兵的人不止他们一个,多少无赖在兵营门口打转。金求岳善于扯淡,也不免于被扫地出门的命运。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来晚了一步——上海人并非只会吴侬软语蜜里调情,抗战甫一爆发,一位姓王的黑帮大佬就在市内组织义勇军,联合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三万多人开赴太仓,声势浩大,真有军民一心的壮志豪情。 原本是好事,但军方和大佬在武器的问题上突然矛盾。 时前线指挥的蔡廷锴和蒋光鼐两位将军感激军民热血,和黑帮大佬商量挪用上海兵工厂的枪支,蒋蔡二位将军不会办事,忘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重要格言,节外生枝,又给蒋校长打了个电话。 蒋光头回复:“枪都运来南京。” 蔡将军、蒋将军、王大佬:“……” 大家心中mmp,不过那什么用,蒋校长心里比你还要mmp。蒋校长嘴上虽然说得很铿锵,心里已经在考虑和谈问题,原本就是内忧外患头都要秃了(好像已经秃了),这时候又拉一个地头蛇来搅屎,不是操事是什么?还让他当义勇军司令!令你奶奶个腿儿。 蒋校长一声令下,撤了大佬的司令,严令散兵游勇不得浑水摸鱼。大佬也没有办法,民有报国之心,奈何君无河海之量!干脆带着小弟们搞暗杀去了。 金求岳正是晚来了这一步,此时守卫嘉定的是第五军八十七师的王敬久师长,王将军不胜其烦,责令卫兵将闲杂人等统统赶走。 他在军营门口来回碰壁,并不灰心,一面盘算着下一步计划,一面慢慢往回路上走。只是这一路行来,荒草败屋,格外凄凉,原本是乡下景象,并不凄凉,是军队和流民令它凄凉,那凄凉是热闹里夹杂了家国一体的惶惑与哀愁,是离人无家可归亦无路可走的愁绪,也是山河破碎国运飘摇的迷惑。东北打,上海也打,无处不打,里头打,外头也打,为什么打? 求岳眼看一群群人为一口冷饭争吵叫闹,又见前线下来的卡车运着伤兵轰隆隆地驶过,心里想不难过也难过。他是在中国的自信心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谈到中国是“厉害了我的国”,对自己的祖国,心中只有膨胀,没有什么自卑,最多是看看键盘侠们吐槽中国游客没素质,中国商品倾销没底线,他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景象,可又觉得这样的景象太熟悉了,想了又想,发现那很像是电视里的伊拉克和叙利亚。原来乱世从来都不远,它远不是因为它是历史,而是因为你不在战乱之中。 求岳在那头思绪万千,露生这里却逢着故人。他在另一条路上小心询问,顺带留心给求岳带些吃的——金总婚虽然没结,gay也是头一次当,爱妻的态度却很端正,从衣服缝里拆出最后的钱,仔仔细细,都交在露生手里。露生寻思着买块山芋,自己把皮吃了,到时候告诉求岳,就说等不及他,已经先吃了——骗那个呆子还不容易?嘴上留一点残渣就是。边想边笑,看路边受伤的流民,又觉可怜,徘徊之间,忽然听旁边有人哑着嗓子迟疑地唤:“白小爷?” 露生略吃一惊,未料这里被人认出来,回头一看,原来竟是春天来访他的陶士官。 陶士官脸也破了,手臂也负伤了,只是见了本命爱豆,依然忍不住激动脸红,露生未敢说出金家大少和自己同行,只求陶士官收留自己。 陶士官踌躇再三,还是拒绝了。 “上面有令,不得扰民,也没有募兵的意愿。白小爷,你怎么流落到这里了?” 露生柔和地笑:“命当如此,您不也是在这儿吗?我们下九流的人,自然不比军爷,却也愿意保家卫国呢。” 陶士官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正一正军帽道:“现在当兵吃不上饭,你看我的衣服,也冷得很。” 他说的是实话,露生见他抬起的手上已经结满冻疮,冻疮下又压着老茧,许多开裂的血口子。 陶士官觑着他的神色,谨慎道:“白小爷……金少爷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露生见他问破,只当是金忠明四处在找,只好垂头笑道:“是在一处,您都知道了。” 陶士官神色有些不豫:“……他不知道家里出事了吗?” “出什么事?” “金老太爷进班房了,听说因为囤积居奇,他自己先去请罪,谁知道牵连了别的事情,不但没讨上好,反而直接关起来了。”陶士官叹息,“这边打仗,原本就缺钱缺粮,金家这次怕是要被掀个底朝天。”说着他又看露生:“听说你是被金大少爷带出来的,我还以为是谣传,你们别回南京,我出钱送你们去北平吧。” 露生听得面色煞白,半天才说:“不必了,陶长官,谢谢你。”他望望陶士官的手,只犹豫一瞬,便将贴身藏着的雪花膏拿出来,放在陶士官手里,“冬日寒冷,你是要上阵杀敌的人,拿着润润手,或许好受些。” 陶士官哪里肯收,反从身上摸出两个大洋,死活塞给露生:“这里到底是前线,白小爷,你快走罢,我失陪了。” 露生目送他离开,回头寻着金求岳,一五一十将陶士官的话说与他听。两人都沉吟,露生道:“哥哥,太爷恐怕是故意使计赶你走的,金公馆规矩那样严,我就纳闷,怎么你出来一个拦的人也没有。” 求岳低着头:“那又怎么样?他还是个奸商,我跟他三观不合。” 露生劝道:“我在金家十来年,太爷什么人我知道。他气性虽大,可决不是奸恶之人,更不会做卖国祸民的事情。哥哥,你不可为一时之气冤枉了太爷。” 求岳被他说得焦躁起来:“那怎么办?” 露生抬起脸来:“参军的事先放放罢,太爷七十的人了,经不起折磨。” 金求岳窝火极了——他一个穿越男主,一次英雄都没逞上,反而让许多人为他受累。他看看露生,烦躁道:“我回去,你去北平。我爷爷见了你估计更生气。” 露生轻轻牵住他:“说定了天涯海角咱们总在一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这话说得万般柔情,求岳原本一腔心事,并没有多余的脑子谈情说爱,忽然闻得露生这一句,两个人想起纷乱里那一个吻,都脸红起来。 他们搭次日的轮渡回了南京,两人也没有座位,站在甲板上,清冷的江风阵阵吹来,卷着苇絮芦花。 他们俩在彼此的眼里瞧见自己,沧桑得竟要不认识自己了。 所有甲板上的人都沉默,那沉默是为淞沪抗战的死难者致哀,也是为自己致哀,哀哭前路茫茫的生计;那沉默里也是一种盼望和喜悦,是为自己盼望和喜悦,因为活下来就有指望,无论如何,人总要活下去。 金求岳在甲板上想,电视剧里的民国都是一块儿一块儿的,你侬我侬的琼瑶剧,去上海拍;谍战和打斗戏,去重庆拍;大族世家的宅斗,去北京拍;旖旎的幽深往事,去香港拍——这时代是金粉世家,也是暗算和风声,是京华烟云,也是花样年华,他看过那么多电影!只有抗日神剧才去那些山沟里拍,取景都要取外景的,嫌影视城里花费高。 而它们现在真实地交织在一起,前一夜还是灯红酒绿,今日就是炮火硝烟。人的意志真顽强,也真麻痹,顺江而下,远远地看见南京了,南京依然笼罩在繁华之中,那一片冬日江面的寒水烟波,后头是无限的生计匆忙。分开烟水,南京好像遗世独立地张开绮罗袖子,把这一船的难民温柔罗下,也罗下他们满腔的心事和悲喜。 23|探监 到得南京,两人先去金公馆——大门上横七竖八贴着封条。他们只好又去榕庄街,周裕吓了一跳:“我的少爷,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们奔波数日,已经顾不上仪容齐整,落在白府的下人眼里,简直触目惊心。两人脸上都带着擦伤,是逃难途中飞石瓦片擦过的痕迹,衣服也脏污不堪,头发更是蓬乱,柳婶一壁抹泪,一壁烧了热水给他们盥洗。 白府没事,求岳心中稍稍安定,这表示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并没到株连九族的地步。他和露生一路饥饱无定,柳婶现做了一桌菜,两个人吃得盘碗皆光,又问近日什么情况。 “都是秦烨这个王八蛋。”周裕恨道,“原本是太爷自己去请捐,不但捐了军火,还捐了许多钱。石市长的金匾都预备往咱们家送了,谁知秦烨往上头去了一封信,告发太爷诱逼他囤粮倒卖,他自己手上十几仓的粮食,都栽在太爷头上——现有对证,就是鼓楼那两间商行。” 露生奇道:“这根本对不上的事情,问一问就清楚了,怎么平白冤枉好人?” 周裕怒道:“原本不相干,谁把秦烨放在眼里,哪想到前几日上海轰炸,军队都缺粮,这信不知怎么又给上面看见了,大发了一通雷霆,说国难当头,还有宵小发忘义的财——连着石市长都受了申饬,这下好了,太爷跟秦烨一个也没跑掉,都关起来了。” 秦烨当真恶毒,却没想到一封信碰在淞沪抗战的当口上,蒋介|石还在跟宋子文借钱借粮,蚊子再小也是肉,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求岳和露生对望一眼,又问周裕:“我爷爷现在怎么样?” 周裕拭泪道:“气病了,我和老陈日日去看,劝吃不吃,劝喝不喝,只问你在哪里。少爷,你们莫不是去了上海,弄成这个样子。” “先不说这个。”金求岳放下筷子,“收拾一下,我去看爷爷。” 周裕和柳婶都拦住他:“少爷,去不得,不要再把你也连累进去。” “傻叉吗?”金求岳暴躁,“真的要抓,你们早就完蛋了,还差我一张通缉令吗?摆明了那个市长在放水。都松手,我去看看爷爷。” 金忠明在牢房倒也没受什么苦,一样有茶有饭。金求岳来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确切说也不是看报,只是拿着报纸发呆。 金求岳隔着栅栏,先叫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 金忠明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从报纸里抬起脸,金求岳又叫一句:“爷爷,你还好吗?” 金忠明怎料他孙子这个时候跑回来,脸上还带着伤,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怔了片刻,颤声道:“你这是怎么回来的?”说着又生气,“你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 求岳央求地看周裕,周裕又往狱卒手里塞了几个大洋,狱卒看看外面,把牢门开了,周裕又塞几个大洋,狱卒姿势超熟练,几个人拿了钱就出去了,留他祖孙二人单独说话,一面嘱咐周裕:“不能说太久,太久了我们有麻烦。” 这里金忠明也不好再发脾气,看看孙子,不免落泪:“你去上海了?” 金求岳先给他爷爷倒了带来的茶:“爷爷,你吃点东西。” 他心里也难过,现在不是同情的怜悯,是真的心中有愧了,世上不怕人有情,也不怕人奸猾,最怕是奸猾的人有这份舐犊之情,在做人上面,他比这头老狐狸还是差得远,老狐狸一旦真心待人,那是叫你受了他的好也不知怎么回报。如今一脸病容地坐在这里,更像是英雄末路,金求岳想起他亲生父母那副粗横市侩的脸,又看看金忠明,难过得要流泪,他是文化太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这种心情其实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人才叫亲人,只是亲人来得太迟了。 金忠明看他那副窝囊样子,哼了一声:“弄这样子干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畏畏缩缩,是什么教养?” 求岳给他怼得想哭,又想笑,他看着金忠明小口喝茶,就地贴着他坐下:“爷爷,是我不好,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你早跟我说,我不会去上海的。” 金忠明看看外面,将金求岳背向拉过来,面朝墙坐着,叹了一声:“安儿,你当家里还是原先的样子吗?” “……有什么不对吗?” “你一病半年,这一年多来,家里的生意无人照管,许多事情我也是力不从心,流水生财,水死了,何来财帛。”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金忠明看看他:“我情愿你好生养病,少操些心。挣再多的钱又有何用,倒不如你安安稳稳地关上门来过日子。” 其实从1928年开始,时任国民政府工商部部长的孔祥熙就提出“兴办国家资本主义”的方案,凡钢、械、水、电、盐、纸、化、织,都列入政府投资的范围。每个势力的崛起都是渐营之谋,表面看是国家希望兴办企业,振兴国货,事实上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孔氏在借用工商部长的权力谋财谋势——企业从哪里来?当然不会白手起家,一定会有一大批民办企业被收缴到国有中去。 当时的金少爷闻知此事,就和金忠明单独谈过一次,金少爷说:“盐铁这一块,自古就是国营为正,私营为邪,他秉着正道,我们不好说什么,只是连织造和化工都要插手,孔氏的胃口也太大了。无怪人说山西老表,家里要铸金山银山也不够。” 当时的张静江还没有露出颓势,金忠明想了又想:“张兄自会为你主张,咱们干脆来个以商抗商。” 金少爷看看他祖父,文雅地冷笑:“人命难胜天,如今的形式,祖父看不出来?张公再怎样树大根深,天命恐将近,孙儿看来,这一仗有败无胜,今日小胜,就是明日之仇。” 他的意思很明确,跟孔祥熙干是干不过的,人争不过时间,张静江哪怕不跟蒋光头离心离德,他年事已高,就快跪了,怎能与青春壮年的孔部长相提并论?如果按金忠明的想法打商业战,一切今天的胜利,都会是明天报复的缘由。 “那怎么办?” 金少爷又是温柔地笑:“以退为进,他要什么,我们就交什么,只是要交就各地商界统一起来,齐心合力,共献国计。” 这就很阴毒了,这是要把所有人都一起拉上贼船,金忠明喜道:“你说法不责众?那要瞒住大家,想办法煽动他们才是。” 金少爷摇摇头:“祖父糊涂,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谁跟你来‘众’?都是生意场上行走,谁也不是糊涂过来的。我会找钱云和朱子叙那几个人,当面说清楚。之后,我还会北上,联络与西山一党走得近的人。” 国民党内不是只有一派,除孔氏之外,唐生智和李宗仁都在伺机而动,改组派和西山派也是蓄势而发。 金少爷深知对面群狼环伺,全国各地的旧势力豪商们就是一块又一块的肉,对狼来说,理想的状态当然是你叼一块我叼一块,但如果这块肉变得很大很大—— 大到齐心合力,只给一头狼吃。 这是一种死亡奖励机制,每一块肉的死亡都意味着狼群中将有一头狼变得更壮大。金少爷略作联合,将分批小块的死亡奖励,变成一口独吞的爆发式奖励,没有瓜分,只有一狼独大。 每只狼都想做头狼,最终为了保持微妙的平衡,他们必然选择,让肉先放着。 谁都不吃,谁也不变大。 即便对手想要各个击破,也一定会选择从小肉开始入手,小肉怎么会坐以待毙?为了生存,它们会不得不硬着头皮全力以赴,作为大肉的金家就能含蓄地保全自己,争取最大的逃窜空间。 ——以柔克刚,借力打力,这个心思真的厉害。 因此那段时间,金少爷根本无暇谈情说爱,露生以为他是流连花丛,唯金忠明知道他是呕心竭力,拼命周旋。 此时他缓缓道来,金求岳听得目瞪口呆。 白月光果然不是吃素的,难怪露生迷他迷得死去活来,这种表面温柔肚里黑的人设,换金总是女人也要迷啊! 金总突然有了很严重的危机感! 不不不,这不是瞎几把吃醋的时候,求岳抹抹脸:“既然是这样,那家里怎么还会弄成这样?因为张静江——张老倒台了?” 金忠明摇摇头。 当时金老太爷听了金少爷的计策,也觉得十分万全,正在高兴,金少爷却温柔道:“此为合纵之策,是一时之策,非长久之计,须知乱人心容易,齐人心难,当年张仪能以连横破合纵,如今也是一样。我劝祖父借此退身,张公毕竟已经年老,蒋氏非忠义之辈,不可与谋。” 金忠明养他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他是个不愿意涉足政治的人,政治在金少爷手里只是玩具,那是他头一次听到金少爷对时政人物尖锐地发表评论。 金求岳心想这少爷太他妈有眼光了,超越时空地看出蒋光头没前景啊!而且是在没有毛爷爷作比较的情况下! 这是什么样的恐怖判断力啊? 想想自己冒充了这么一个大牛,居然还他妈有点爽。 金少爷费了吃屎的劲,没保住银行,但好歹保住了铁矿,可惜他有眼光,他爷爷的眼光却不够,金忠明就这一次没听孙子的,不仅没听,还铤而走险玩军火。别人坑爹,金忠明坑孙,估计那时候金少爷是每天都在窒息,万万没想到白露生同志还在这个当口锦上添花,一剪刀下去什么也不烦了,直接去21世纪验证你“蒋光头没前景”的预言吧! 金总简直有点想笑了。 后面的就没什么好说了,金家对金少爷的依赖,一如金求岳对各位副总的依赖。这一年他忙着拉队友谈恋爱,不知道金忠明左支右绌。金忠明本是无甚大志的人,有钱得赚便赚,如今力不从心,便有了收手的意思。更兼前日石瑛来劝诫了一通,弄得他心惊肉跳,唯恐连累了孙子,故而先骗了金求岳出门。 不想石瑛的板子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金忠明正想着叫人去把他孙子找回来,谁料到秦烨半路生事,金家的铁矿商行一律没收。 金忠明心痛之余,又闻上海被轰炸,更是焦心如沸,日夜后悔将孙子赶出门去。此刻他见金求岳平安无事,心中大石落下,此时只怕他再被牵连其中。 “安儿,家中所剩资产,你可叫齐松义来问,我一把年纪,眼看要死的人——现在兵荒马乱,你要么去广州香港,不要再回来了。” “说什么呢?”金求岳暴躁,“多大事啊爷爷?摆明了这冤枉你的,你放心,我救你出去!” 金忠明知他病后疯傻,怎会信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早些走吧。” 金求岳不理他:“你管我呢?爷爷,在牢房也要吃饭,知道吗?我现在就去找齐松义,这粥和药还有酥饼,让周叔陪你吃了。我先走了。” 金求岳出了警局,原本是打算直奔齐松义住处,忽然又想起出门时露生前前后后地缠着他:“回来了哪里也不要去,你先回来见我。” 金总给他缠得一阵脚软:“见你干嘛啊?” 露生娇滴滴地一跺脚:“叫你回来,你回来就是了!难道我不配叫你回来吗?” 黛玉兽出大招,金总只有被暴击的份儿。他揉揉太阳穴,还是先叫老陈把车往家开。回头再去把齐松义接过来,也是一样的。 露生已在门口等了许久,含笑迎了他进来,温温柔柔地斟了一杯茶,见他心事重重,便不提金忠明的事情,只说:“你这头发也该整理整理,烧得半边没了,今儿就这么出去了,也不怕吓着太爷。回头齐管家见你,心里还要小看你,说你病傻了,连我们伺候都不用心了!” 说着,他把镜子往求岳脸前晃一晃——两人炮火里跑来跑去,金总唯恐露生受伤,拼死把他护在怀里,逞英雄的结果就是金总的毛给燎秃了小半边,现在造型就很非主流。 金求岳一照镜子,忍不住也笑了,露生见他笑了,稍稍放心,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拿了剃子并蘸热水的毛巾:“坐下罢,我来给你弄一弄。” 求岳觉他纤细的手指在他头顶上细细地摩挲过去,一阵酥麻的疼痛,人害羞,把亲近的意思都放在伺候里了,其实剃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露生是拿闲事来开解他。 风水真是轮流转,过去都是他哄黛玉,今天轮到黛玉哄他了。 他忍不住去摸露生的手,露生把脸一红,拨开他的手:“好生坐着,仔细剃子割到。” 金总心里有点小甜。 他的心到这一刻才松弛下来,觉得疲惫,也有落地的安稳。他闭眼靠着椅背,那股对金少爷的酸劲又有点泛上来,他们两个的告白其实都是提前了一步,生离死别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要把它说出来,他是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先占有,露生是情急之中,多多少少地迁就。 如今还不是摸个手也不让。 回到南京才是回到现实之中,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只听露生在上头道:“齐松义这个人,也是自小太爷跟前养大的,说是管家,和养子也没什么差别。这个人对太爷忠心,对你却未必,听说过去老爷软弱,事事都和他商量,后来老爷没了,家事竟是落在他手里的。要不是少爷精明,把他降住了,只怕如今咱们家是他当家也为未可定。你见他必要小心说话,他是服才不服尊的。” 金总心里又有点酸。不过露生这话提醒得很是,还好自己没有愣头青,直接去找齐松义。 这时他才解过露生的意思来——原来死活缠着他回来,是算到金忠明会让他去见齐管家,又怕他莽撞,见了齐松义反而出乖露丑。只是难得他柔肠如此,见了面并不直言相谏,只拿闲事来开他的心——是相信他自己能想明白,也一定能冷静下来。 求岳不禁有些感动,露生却干净利索,把头剃好了,他伸头往镜子里一看:“卧槽,你给我剃个光头?” 露生伏在他肩上笑:“疼不疼?你是个呆子,伤着了也不知道!” 金求岳摸摸头,才知道自己头上有烧伤,所幸是没有烧到脸,露生怕他发炎,因此干脆都剃了。反正自己永远很帅,光头也是最帅光头。 两人都放声大笑,愁绪也散了。 露生又拿药水过来,小心给他涂了,这时方柔声道:“你后悔去了上海,是不是?” 这话问得让金总很难回答,后悔是真后悔,但是不是那个方面的后悔啊,你不要误会啊! 金求岳歪着光头看他。 露生垂着眼皮儿:“这事说到底你不必自责,都是怨我,没有好好想清,就那么跟你走了……我……” 求岳看着他坏笑:“你什么?” 露生把脸一红,又说不出来了。 他又是歉意,又是害臊,一面觉得对不住太爷,恨不得没去过上海,一面又觉得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去上海,上海之行刻骨铭心。一腔话说不出来,又为金忠明悬心,低着头把小剃刀在手里来来回回地滚。 求岳看他可怜又可爱的那一副样子,恨不得抱过来亲个嘴儿了。 金少爷见过露生这么嗲的样子吗?没有吧?金少爷给露生剃过秃头吗?没有吧!金少爷要是见过,早该动心了,不动心都不是男人了。 金总的原则系统已经崩了,完全无视了“大部分男人对男人不动心”这个事实。 好像也忽略了秃头跟示爱毫无关系的事实。 此时他早把彷徨丢到九霄云外,只是摸着头傻笑,“去上海”三个字,骤然敲在他心上,令他茅塞顿开,他在一片澎湃昂扬的骚动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很刺激的主意。金求岳大叫一声:“我有了!” 露生给他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地看他。 金总越想越高兴,这主意跟炸|药一样,联系着前面金忠明的情报、露生上过的课,一瞬间爆炸成一个超级好主意,是啊,为什么忘了自己是爽文男主?! 我们带挂的好吗! 小兰提醒柯南,华生提醒福尔摩斯,黛玉兽居然也有这个撞开妙计的功能啊! 金手指就是金手指。 他跟狗一样在屋里秃着脑袋狂喜乱窜,窜了十八圈儿,抓了露生的手:“哥哥我告诉你,咱们去上海,是真的去对了!” 24|立约 齐松义这个人,金总见过几次,金家可能批量盛产儒雅绅士,金少爷是据说的儒雅,齐管家是亲眼所见的儒雅,四十出头,保养得很好,深鼻狭目,有些狐狸相,麦色皮肤,头梳得光洁,总而言之算是个美叔叔。金求岳暗搓搓地联想了一下他的小学文化库,心想这位叔叔要在处朋友文学里,搞不好也能跟金少爷配个cp…… 唔,这个拉郎很棒棒,反正比少爷跟露生好多了! 露生见他神神鬼鬼的表情,又是好笑又是担心:“你们要说账的事情,我就先走开。” “干嘛?” “我什么身份,怎配听你们说账呢?”露生似乎早习惯了被人看轻:“齐管家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要嫌弃的。” 求岳摆摆手:“现在我是少爷,老子说了算。” 露生心中感激,此时救太爷要紧,人手能多一个是一个,也顾不上这些了,只是看金求岳那一张横劲的脸,又是扑哧一笑:“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仔细他今日拿大,他若是借口不来,你还要三顾茅庐呢!” 齐松义没有拿大,他来得很快,金总懒得跟他客套,一把拉了他进书房,露生也跟进来。齐松义果然瞟了露生一眼,但是坚持儒雅人设不崩,他面不改色,当做无事发生过。 三个人围桌坐下,求岳落座便问:“家里所有房产店铺,还有多少,都盘点清楚。” 齐松义道:“少爷是打算倾家荡产去赎老太爷?” “也算,也不算。”求岳看看露生,“我和露生商量了一下,光花钱肯定没用。如果上面只是为钱,直接查封我们家的财产就行,还用得着我们自己去献吗?” 齐松义有些意外,自少爷病倒之后,所有人都说不中用了,他也没有对金求岳寄托什么希望,没想到少爷的能干还留着两分。 他的语气有些黯然:“正是如此,铁矿已经被封了,现下咱们手里没多少倚仗,只还有江北两个厂子,大马路一个洋行,这三个不在查封之列。石市长办事还留些情面。” “留着有用吗?爷爷还不是给关起来了。” “那少爷打算怎样?” “该捐的还是要捐。齐叔,我记得咱们家原本在句容还有一个老厂?” 这是露生提醒他的,金家起自句容,先开纺纱厂,后又改作毛巾厂,后来金忠明随张静江北上,这个小小的毛巾厂就一直让班头管着,半死不活,年年交些定例而已。金忠明几次想关了厂子,又觉得发家的地方,动了怕坏风水,也就不大过问。 “有是有。”齐松义忖度道,“但是不中用,那边效益很差,自从上海三友毛巾畅销全国,其他牌子的毛巾哪里卖得动,日本人不就是为着嫉妒三友才把他们烧了吗——” 他是聪明人,自己的话说了一半,已经完全明白金求岳的意思。 一二八事变,三友公司惨遭焚烧和轰炸,真正是大伤元气。求岳和露生那夜看见的大火,正是三友仓库被焚。行业霸主倒下,也是行内人新的机会,齐松义心中立刻翻转了无数来回。 “所以我才让你现在盘点账目。”金求岳看住他:“爷爷说你不光管着金公馆,还负责看顾账目。” 齐松义略略扬起下巴,唇边衔了一缕幽深的笑:“这个不敢,少爷的账,我们是从来不知道的,我手头所过,皆是经太爷见过的明账。” 求岳心中好笑,露生没说错,这齐管家心里倒有小九九,看来金少爷过去没少给他吃瘪。他快人快语:“这时候别说鸟话,齐叔,我不问暗账死账,只问现在明面上的。我要知道我们手里的这些破烂小厂,哪些库存充足,哪些原材料充足,哪些还保留着交易渠道。” 齐松义不料他问得这样分明,眼中略略有些惊奇,亦有些赞许之意。 少爷人虽傻了,但能干确实没丢。 他微微点头:“既然这样,您坐。” 金总毕竟是学金融管理出身,又在行业里耳濡目染多年,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商业管理是随着经济发展不断累积经验的,后人的经验永远比前人多,因为他们经历过更多次政策与投机,更多次爆炸式增长、更多次风暴与泡沫。 金求岳穿越了八十年,这八十年是自汉唐至清的两千年也不能相比的一段金融爆发史,现代经济就从这八十年内起飞。他的历史确实烂透了,但金融盛世的熏陶给了他另一份外挂,那就是对资本运作的深刻理解。 资本的运作方式是不断创新的,对产权、债权和商品价值的理解,后人永远比前人来得高瞻远瞩。 从后人的眼光来看,金家的经营思路实在太杂了。 中国市场是一个单纯的市场,保守的经营理念和守成的民族特性,令这个市场的绝大多数参与者都表现出强烈的盲从性,同时也表现出一贯的退缩性,金家是最富于典型性的例子。面粉厂、染厂、纺织厂——这些投资完全是跟风盲从,你做这个我也做,你挣了钱我也要挣,与其说这是基础工业的萌芽,不如说它们是资本滚动的另一种方式。赚钱之后就囤积成地产和金条,当然也膨胀成银行和钱庄。 金忠明还想搏一票大的,选择了军火,结果触了霉头。 做生意就像种树,有根有主干,然后才是枝节旁生,求岳盘算金家现在拥有的三个小厂,面粉厂、染厂、毛巾厂,前者是食品加工业、后两个则是纺织业下游、以及纺织业终端。从经营的链条完整性来看,如果一定要三者择其一,金求岳希望那是毛巾厂。 尽管它地处偏僻,并且规模有限。 三友的倒下固然是他产生想法的源头之一,更重要的是,对于此时的金家来说,他们还没有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一条独占产业链的重要性。 每个21世纪的金融巨头都有他们发家的根本,马云和马化腾是电商,王健林是地产,海龙旗下投资的产业也非常多,但从九十年代开始,它至少坚持在房地产行业的不动如山。这个坚持不仅仅是拿下地王或是标出楼王那么简单,它还关系到上游的土地规划和下游的区域经济带动。 拥有一个完整的经济链条,就很难被人扼住咽喉。这个链条往往是由小到大。金求岳跟着露生粗粗学习了一遍,其实差的是对民国市场的了解。 所以说上海之行没有白去,他们俩在这个民国金融大都市,结结实实地了解了一波市场。如若不去上海,他们也不会最先得到三友崩盘的消息。 毛巾是最好、最简单、最廉价的入市产品,更何况眼前摆着这么大的一个机会。 “大家都把目标放错了,与其说现在要救我爷爷,不如说是要把我们家从火坑里捞出来。”金求岳道:“按照你少爷——是我以前跟爷爷谈过的那什么横竖政策——” 露生在桌子下面踢他的脚:“合纵之策。” “呃对,合纵之策,”金总面不改色,顺水推舟还发骚,在桌子下面把露生的脚勾住了,上头一本正经:“我们家现在已经是一块死肉,铁矿和银行都没了,我们是死在没有剩余价值了。” 露生把脸一红,挣了两下,又挣不开,低头抄东西。 齐管家哪知道他们桌子底下腻腻歪歪,听得连连点头:“只要能让上面觉得我们家利可图,我们就还有活路。”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求岳拿笔在桌上一敲:“活路不靠别人施舍,要靠自己争。” 整整一夜,求岳指挥,齐松义讲解,露生在旁抄录,他们三人围坐在书房里,把金家老账翻了个底朝天。金求岳虽然许多事情不懂,但账面上最核心的问题却能一点即透,该保留什么、该分割什么,他算得非常清楚。 连露生都听住,几次三番停了笔,拿崇拜的眼神看金总,把金总看得美死了,一面又在心里谦虚,小意思小意思,暴发户的儿子,也就这点能耐啦! 齐松义心中也是暗暗佩服,病傻的少爷也比自己强,太爷精心教他,果然没有教错。他只是看不懂金求岳到底要做什么。 迟疑许久,他到底问出来:“少爷,我们毛巾厂好些年不过问,江北一个面粉厂,一个染厂,怎样也比这个好些。再者说,你现在还想着挣钱,石瑛会允许你留下厂子吗?” 金求岳得意地跷起二郎腿:“就是因为句容厂小,所以咱们才有机会,大肥肉你以为石瑛能留给你啊?话说回来,齐叔,知不知道什么叫合营企业?” 这种新世纪概念,齐松义当然不明白,他狐疑地看着少爷。 金求岳抠抠牙缝:“说了你也不懂,放心吧,金家倒不了,我有本事既让爷爷出来,又让咱们发大财。” 齐松义心中万般怀疑,只觉得金求岳在说大话,但尊卑有别,他也不能越俎代庖,只好问:“还需要我做什么?” “手头的东西我们盘点清了,你要准备账目,把句容厂和其他东西分割清楚,额外留下一笔钱,作为启动资金。这些账,最迟明天中午交给我,明天下午,我带着这些东西去见石瑛。”求岳搓搓手指,“另外,去百货商店买三友的毛巾,各种花色都要。” 齐松义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更看不惯他现在举止散漫,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金求岳盯着他:“有困难吗?” 齐松义无话可说,领命而去。 这里露生和求岳对望一眼,都笑起来,露生点头道:“你现下越发历练,齐松义是个人精,也给你唬住了。” 求岳得意大笑:“是我们黛玉聪明!看事情一针见血!” 露生不欲和他计较这些口头便宜,正色道:“哥哥,你说的合营企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明白三友倒了,是个机会,可你要怎么说服石瑛留下句容厂?” 金求岳现在享受到爽文男主的装逼快感了,他在露生脸上摸了一把:“宝贝儿,这个先不告诉你。” 露生更不放心,细细想了一遍,将往日金少爷闲谈里提起的商政闲话都说与他听,末后又叮嘱他:“你平时规矩就不端正,连齐管家都看不过眼——见了石市长,说话当心些。” 金求岳捏捏他的脸:“我有我的办法。” 石瑛听说金求岳要见他,起初有些犹豫,权衡再三,他还是选择接见。 这位传言中金家真正的主心骨,现在就坐在他面前,看上去并没有风传得那样温文儒雅,却也不像流言所说的一般疯疯癫癫。 金少爷看上去是个随性落拓的人,见面连寒暄也没有,开门见山便说:“石市长,这么晚了,我们不扯闲话。我的条件很简单,金家在南京市内的所有财产,缴纳充公,但希望石市长你能网开一面,留下句容的老毛巾厂,也给我留一份周转的资金。” 他的傲慢反而让石瑛踌躇起来。 这是王静琳教给金求岳的东西,金求岳的性格从来粗野,王静琳很希望他能彬彬有礼,坚持了十几年,等来的只有放弃。但在商场上,这个女强人教导他的儿子:“如果别人都讲道理,那你就不要讲道理,胡搅蛮缠是最吓人的。” 她离开南京,没留给儿子什么好货,只留下一身暴发户的蛮横,偏偏却能震慑一群斯文要脸的下属。 这种震慑只是一时的,副总们很快就看破了金求岳的外强中干。但对此时此刻的石瑛而言,他反而要琢磨,这个游走在政商两界的阔少,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肯讲,是否真有什么底气。 石瑛挑挑眉毛,不禁微笑起来:“金少爷,你和国民政府谈条件吗?” 金求岳也跟着笑起来:“是有点儿不上道,但我有我的说法,石市长你听过一句话没有——一刀切是死钱,钱滚钱才能生钱。现在上海在跟日本人打仗,国军也缺军费吧?” 这话刺中了石瑛的心,石市长立时沉下脸来:“金少爷,国难当头,有些话不可乱说。拿抗战做幌子,要挟政府,这个罪名不是你担当得起的。” 金求岳拍拍他的肩:“别激动。石市长,你看我脸上的伤,我是刚从上海回来。” 这个没什么好说,他一进来石瑛就看见了,剃了个光头,还有燎伤,额上颊上,尽是大小伤疤,红红紫紫涂着药水。 金求岳摸摸光头:“我亲身经历一二八轰炸,日本人跟我们血海深仇,我在上海也试着参军,但没人要我。” 这话说得坦荡,两人都笑起来。 石瑛摇首道:“难得你富贵出身,居然也会临阵参军。” 不同于刚才,这是真心实意的笑。 笑了就好,这是感情拉近的节点——金求岳带学姐副总参加过许多次商业谈判,说是他带学姐,其实是学姐带他。会谈的第一要素,无非是取得双方的情感拉近,下一步,就是达成利益共识。只要这两点能够双方一致,那么谈判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些他早就学会了,只是学姐把持着海龙,从来不许他单独谈案子。金求岳心里明白,她野心膨胀,但他舍不得和学姐撕破脸。 学姐毕竟对他不错,这些年也教会他不少事情。自己当年还是太重感情,害怕仅有的几个朋友也离他而去。 只是他从没想到,这些本事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穿越的外挂。 “今天捐出的财产只是一部分,只要石市长肯给我机会,每年政府都会得到一笔来自民间的爱国资金。” 这话说得很好听,石瑛看住他:“钱从哪里来?” 求岳耸耸肩:“就从你留给我的句容厂。石市长,钱拿走,可以直接花,商行和工厂拿走,就要另外找人来管理,你觉得蒋主席会交给谁?宋子文,还是孔祥熙?” 石瑛不料他直提孔宋二家,脸上又有些难看起来。 这是露生提点金求岳的情况,工厂被没收,多半流入孔宋二家之手,但吃进去的钱,宋子文肯不肯乖乖吐出来,那就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更重要的是,这笔功劳,不会和石瑛发生太多联系。 金求岳舔舔嘴唇:“有一个很光彩的办法,叫做合营企业。” “……怎么说?” “简单,句容厂受政府监督,每年的盈亏我自负。盈利部分,我按比例上缴国库,至于比例多少、怎么支配,就看石市长的意思。”说着他又笑起来,“当然,我个人的意思,是希望支援军费。抗战艰苦,东北还等着收复失地,我不信这个钱没人要。” 石瑛听得入神。 金求岳沉着道:“把句容厂作为示范基地,如果咱们这次合作成功,你还可以把染厂再交给我,我保证给你年年开花。” 石瑛的茶杯在空中停了许久,这一刻,放下来了。 金大少是歪打正着,自30年开始,民国政府就在推行合营政策,他自己以为是新世纪概念,其实早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就已经在试水,不过结果当然是不成功。对于石瑛来说,金家这点破钱能有什么用处,他也并不觉得一个毛巾厂能翻出泼天的浪。 但这是一个旧势力豪商抛出的橄榄枝,也许它将成长为国民政府合营政策的良好范本。这对他的政绩是个巨大的诱惑。 要说不动心是假的,而他还在犹豫。 “金少爷,你近两年都在家中养病,商场上的事情,恐怕不如从前游刃有余。” 这种激将法对金求岳没什么意义,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当成废物,而他现在有作为爽文男主的底气。 他摸摸脑袋:“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一个句容老厂,收上去算不了什么功劳,但留给我,会给石市长你带来更多好处。”他按捺住心虚,向石瑛笑了笑:“我做生意的本事,石市长应该听过说。” 这是真正的狐假虎威,过去的金少爷,纵横商界,人人皆知,威名在前,石瑛也要计较三分,他怎会猜到眼前的金少爷是个大草包。 石瑛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点起烟来,一支接一支地抽。 “你这办法不是不可行,”他说,“但金老先生是因为囤积居奇下狱,财产原本就应充公,现在你说成是捐献,这一节让我如何解释。” “我爷爷是被冤枉的。”金求岳站起来,“秦烨想害我爷爷,南京城都知道的事。石市长如果不嫌麻烦,可以去派人找秦烨的女儿,她会为我作证。” 赌一把,就赌秦萱蕙会跟她父亲反目。金求岳没有时间内疚,他欠秦萱蕙的,以后总有机会报答。爱情是给不了,但他可以帮助秦萱蕙离开那个恶心的家。 秦萱蕙应当出国去,去接触真正的新思想,新世界。金求岳打算借石瑛的手,救出被软禁的萱蕙,再送她出国,躲过国内风雨飘摇的十几年。 “石市长,只要你肯帮我,封掉的厂子和矿我一概不要,前面我们说的事也全数照办。只要你能还我爷爷清白,我保证说话算话。” 这是公然行贿,贿赂的是整个国民政府。 石瑛显然被震动,金求岳搬出的证人,偏偏是秦烨的女儿,此间关系复杂微妙,他一时难解。他盯着金求岳的眼睛,许久才说:“此事干涉甚多,我需电请汪院长首肯。” 他答得很巧妙。 石瑛并不打算再拿这件事去烦蒋介|石,而是选择绕道求助于刚上台的行政院长汪兆铭。从行政权力而言,他的流程无懈可击。而其中晦涩关节却非金求岳所能领会。 如果是真正的金世安,以他善度人意的精明,或许此刻已经起身致谢,而金求岳没有说话,他有些失望。 石瑛并未像他希望的那样有担当,显然也不具备更多野心。金求岳并不是真正的金少爷,拿捏人心的功夫,他只能走到这一步。 他这时才鞠了一躬,虽然鞠得不周不正。 “谢谢你,石市长,谢谢你愿意听我申诉。” 石瑛亦满怀心事,淡淡起身相送。 这个案子,也许将关系到他毕生的仕途。上海战事激烈,蒋|介石根本不会多花心思来关注几个商人的争斗,哪怕他们是国都的豪商。 成败只看汪兆铭怎样权衡。 结局会有两种不同的走向,要么,汪兆铭会借机收拢人心,将这件事轻轻放过;要么,他会拿这件事来大做文章,连同石瑛一起,以儆效尤。 三天之后,金求岳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国难当前,既有慷慨为国之心,不可陷清白于污诟。此事交蘅青(石瑛表字)慎重处置。” 汪兆铭没有为难石瑛,他刚刚上任就被一二八打了一记耳光,现在他希望得到人心的支援。连带着秦烨也没有被深究,两边各罚了一笔款子,回家了事。 蒋介|石在数月之后才风闻此事,也只是一笑了之。 张静江已经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蒋|介石毕竟是个枭雄,不会囿于旧怨之中。32年的春天,他忙于战事,几个商人的微末龃龉,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25|佛珠 消息传来,大家都喜悦,更佩服少爷手腕,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少爷再病也是少爷。齐松义亦感钦佩:“太爷一向最疼少爷,以后更加可以放心。” 人们不会想到,过去驱虎吞狼的金少爷,此刻是个真正的草包,但他的蛮横与直接,恰恰成了他在乱世里的一道护身符。石瑛正是看中了他的心无城府。 祸兮福兮,乱世之中,狡猾如秦烨也要跌跤,金求岳也许是应了傻人有傻福这句话。 秦萱蕙从镇江被接回南京,她得到了自由,也失去了与她父亲的一切关系。金家已经没有多少钱,金求岳咬牙为她凑了一份路费,劝她离开中国。 秦萱蕙婉拒了。 “明卿哥哥,你救我出来,我已经感激不尽,从此以后,咱们各自珍重。你喜欢谁,我也明白了。” 金求岳无言以对,只问:“你不出国,要去哪里?” “去天津,找我姨妈。”萱蕙明快地笑了,“我姨夫在天津开了一所医院,我去那里,跟我表姐一起学习。” “你爸会不会再抓你回来?” “你也没办法保护我一辈子,对不对?”萱蕙仰起娟秀的脸,去看金陵春晓蔚蓝的天,“我要做个新女性,自立自强,再不依附于旁人。” 求岳惘然地注视她那张熟悉的脸,一时间错愕地想,会否过去他也错怪过秦浓? 所有事情都是喜忧参半,金忠明老天拔地,下狱时倒还支持得住,得闻冤情大白,终于一头倒下。 这个年纪的中风是要命的。石瑛借机留金忠明在南京疗养,大家都明白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挟制。 求岳去中央医院探望金忠明,金忠明说不出话,两眼看着他,似乎要流泪的样子。 他让护士都先出去,关上门,方才缓缓在他爷爷床前跪下。 “爷爷,我要去句容了。” 金忠明的喉咙发出一阵咕哝,一只眼睛眨个不停。 金求岳很想告诉他,他并不是他的孙子,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毫无必要。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亲情,而他现在贪图这份感情。 “爷爷,我会常常来看你,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句容,好吗?” 金忠明费力地翻动眼睛,直直看着他,这眼里的不舍,两人都明白。 他把手放在金忠明手里:“我改了名字,叫金求岳,你觉得好听吗?” 金忠明莫名其妙,他这个孙子一向主意大,他说不出话,也懒得说。 求岳笑起来,又低下头:“以前让你不愉快的事,以后不会发生了。露生不应该是你不愉快的事,感情的事情,我想自己做主。” 金忠明无奈地看他,又把他手摔开了。 金求岳看着他这个穿越附赠的爷爷,突然觉得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算幸运还是倒霉,过去他叼着金汤匙出生,而他身边没有一个真心的朋友,现在他的家落魄潦倒,可到底有人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勉强这位老人家今天就接受,爷爷会长命百岁,他可以等。 “爷爷,你对我好,我都明白的。” 金忠明不肯睁眼,赌气又把眼睛闭紧了。 求岳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拍拍他的手,给他掖好了被子,又把屋里暖气都摸了一遍,看看的确是豪华病房,外面护士也是成群结队,恭敬得很。石市长这个上面很会做人。 他站起来,要寻齐松义,偏是这会儿不在,再问护士,却看见齐松义提着一个蒲包,匆匆从楼下上来了。齐松义擦擦头上的汗:“我去给太爷买了些东西。” 两人在廊上站定,齐松义道:“少爷是要带小爷去句容?” 金总想起他的拉郎cp,在心里偷笑:“总不能带你去吧,你得照顾爷爷。” 齐松义微妙地看他一眼,这位美叔叔的狐狸眼睛,看起人来挺诱惑的,是种不自觉的横波入鬓,不是妖艳,是一种温柔的锋芒。 求岳正色道:“齐叔叔,我托你的事情挺辛苦的,还要你两头跑,要不是我现在人手不够,我也不至于麻烦你。”他看看病房的门,又觉得不放心:“你要是忙不过来,就告诉我以前都是谁帮我做事,我再去找他们也可以。” 齐松义摇首道:“您过去都是独来独往,此时也不必说这些虚话。太爷的事情,都在我身上,我事他如事亲父。” 求岳点点头:“如果钱不够,或者有什么其他问题,你打电话到句容来,我随时等你。” 齐松义送了他下楼,回身走进病房来,金忠明已经睁开眼睛。齐松义放下蒲包,倒了些水来喂他。 金忠明转动眼睛看他。 齐松义轻声道:“不回来也就罢了,回来了好一桩烦心事,您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金忠明翻翻眼睛,斜眼看床头的蒲包。 齐松义拿调羹送到他唇边:“您觉得他是个妖孽。” 金忠明不做声,喉咙里唧咕两下。 齐松义笑道:“您当年看见格格,是什么心情?只怕贝勒看您,也觉得是妖孽。” 金忠明眯起眼睛。 齐松义仍然挂着笑:“我的事情不用您烦心,您向来是偏着亲孩子的。” 金忠明烦死了,嘴也闭上了,他叹不了气,从嘴角上沫出一个泡来。 这几天南京下起春雪,好容易等到个晴日子,求岳和露生两个一起,去栖霞寺给金忠明烧头香。两人披星戴月地去了,原本打算烧了香就回来,谁知寺里的小沙弥格外热情:“施主天未明就来礼佛,应当是没有用过早饭,素斋如不嫌弃,就用一些吧。” 露生含笑道:“太爷一年里总有几天来这里吃斋,上次吃斋,还是为你,你就坐一坐也无妨的。” 求岳笑道:“我是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你不知道,以后这里都是景点,收门票的,突然让我在这儿吃饭,总他妈感觉要被宰。”又道:“你看我这个光头,走在和尚里,统一不统一。” 露生笑得直揉脸,又推他:“别乱说,这是庄重地方,你只是皮。” 两人随引客的沙弥在客室里坐了,其时正是开春时节,春雪给栖霞山中添了清爽凛冽的气味,更兼院中早梅初绽,梅香淡雅,夹着菩提清幽,不必风送,是染在蒲团僧榻上的清心明净。又听晨起的僧人洒扫庭院,竹枝扫帚拂过碎雪,远远地敲着木鱼念功课的声音,都伴着熹微晨光,笼罩在幽静的客室上。 小沙弥上了素膳点心,山药桂花二色糕,并一个贴了山楂的豌豆黄,都是刚蒸出来的,腾腾还冒热气,两碟素炒,是孟宗笋和爆汁茄子,又有一个榅桲拌梨丝,权当爽口冷盘,佐餐不过是粳米素粥,没有别的添头。 露生点头道:“地方真好,斋也是用心了,到底是出家人,不讲趋炎附势,往常必是如此待太爷,如今也一样待你。”又见金求岳只是大口扒饭,无奈又好笑,给他摘了嘴上的糕饼渣子:“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啊?所以快吃啊。”金总点点盘子:“马上凉了,哎你别说烧头香还真他妈费劲,我真的肚子饿了。” 黛玉兽是猫进化的吗?就吃两口! 露生气得笑出来了:“你是个没有心的人!我是叫你待会儿去谢谢住持,别一撂蹄子就下山去了!” 金求岳停住筷子,又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话又像那个什么……” 露生捂他的嘴:“阿弥陀佛!菩萨看着!你仔细嘴上长个疔。” 金求岳道:“阿弥什么陀佛?我是说你像我妈。” 露生:“……” 金求岳:“哎!错了!别掐耳朵!” 两人正闹着,谁知帘子一掀,真进来一个大和尚,样貌清瘦,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得道高僧。进来排场还很严谨,跟电视剧似的,先呼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那两人慌忙停了手,倒像早恋的小学生给老师抓住了,东西也不敢吃了,都站起身来,也把爪子对着,行一个佛礼。 眼前这位大师穿得很简朴,赭色僧袍,没有袈裟,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串杨木佛珠,也是极平常的。只是他通身上下都有一股安静温和的气场。他进门就盯着金求岳,几乎是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求岳给他看得一阵心慌。 大和尚宁静道:“素斋简薄,小施主还用得惯吗?” 他叫求岳“小施主”,这就是和金忠明是故交的意思了,金总心中慌张,嘴巴放屁:“大伯好。” 露生扶额:“叫大师。” “……大师好。” 大和尚笑了:“贫僧法号寂然,是此处知客,小施主呼我法号就是。” 金总不敢造次:“寂然大师好。” 这法号耳熟极了,他朦朦胧胧地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 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寂然微笑着在两人对面坐下,示意他们自便用餐,只问些闲话,问金忠明病况如何,请什么大夫,用了何药,又问家中近来如何,猫好不好,狗好不好,就差把老太爷屋里耗子的安都请了,求岳觉得他说的都是废话,虚张声势的,果然问了一圈儿,法师将手一请:“金少爷,可否借手一观?” 求岳心中突地一跳。 法师笑道:“夏天里金老施主来这里吃斋,原本是想请我去为你诊脉,当时寺中事务烦杂,竟没有赶得上。现小施主既然来了,请一个平安脉,也是我对得起令祖的慈爱之心。” 求岳便伸出手去,寂然极认真地看了许久,渐渐有悲悯的神色,求岳倒不觉什么,把露生在旁边看得担惊受怕。 两个人都觉得他不像是诊脉,倒似乎是在算命。 金总脑子进水,直接问出来了:“大师,我命怎么样啊?” 露生拿胳膊肘撞他。 法师也笑起来:“贫僧只是请脉,不会相命。只是小施主既问,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施主。”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珠串,檀木雕刻,略略能看出珠子上刻了浅浅的卍字,又有三颗红玛瑙的玉珠,杂在木珠子中间,一颗大些,光润剔透,另两个小星拱月的格式,缀在两边——虽然不甚精致,但古朴可爱,求岳接过来,闻得上面一阵淡淡的香气,那是久在佛前供养,染上的妙火香烟。 露生轻声喜道:“这是有造化的东西,你好好收着。”又拉了求岳,给法师行礼。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东西能保佑爷爷恢复健康,也能保佑他们句容一行顺利。 金总共产主义,恭敬接了珠子,没管住嘴,又问:“那有没有礼物给他?” 露生:“……” 金总:“我的意思是我们俩一人一个正好凑一对……” 露生想捶死他。 法师微笑起来,捻着佛珠道:“这是随缘的事情,有与没有,都是一样的。”说着,他着意看了露生一眼:“花容月貌,都是镜花水月,施主的福气是自己修来的,素日怎样,往后也怎样就是了。” 这话说得金总心里好不受用,凭什么只有自己有,露生没有?说白了还不是看在金忠明的面子上。又听他说“镜花水月”,感觉不大吉利,心里更不高兴。 露生却听住了,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 法师起身道:“二位施主若是诚心求福,不如再去罗汉堂跪一跪经。” 金求岳已经乏了,想讨个情侣手链也没讨到,哪还有跪经的心情,掉腚就想走,露生却死拉活拉:“你怎么不高兴了?咱们再去罗汉堂跪一跪罢。” 求岳恼道:“给我就说一大通,还有礼物,给你就两句屁话,老子看他很不愉快。” 露生笑道:“你多大了?还为这个弄性呢?”他把手串给求岳仔细带上:“他是得道高僧,自然有就说,没有就不说,我是个贱命的人,能得他一两句话,已经很好,你怎么小事上面总是瞎计较?” 求岳拨着那个手串,还是不大情愿的样子。 露生是服了他这个小孩子脾气,办事的时候倒还像个大人,没有事的时候,说上房就上房,说滚地就滚地,拉了他的手笑道:“走吧!你是为太爷来的,这时候也不讲孝顺了,倒在这里为了我生气!” 求岳忽然抬头,朝他坏笑:“走路就走路,拉手干什么?” 这梗玩得骚,白露生同志条件反射地脸红,并且条件反射地想甩开手——甩得开吗?人民和人民的手,拉上就别想甩了。 26|淑人 金总是没跪过经的人,以为过去磕个头就算了,谁想到两人蒲团上跪下,旁边来了一堆和尚,念了《心经》,又念《地藏经》,把把金总跪成一个orz。好容易念完了,又吃了一顿素菜午饭,出了山门一看——人山人海。 这时候都来烧香拜佛了。 这才是栖霞寺的正常外观,金总来栖霞寺玩过两次,对这个场景很熟悉,笑道:“八十年后跟现在也差不多,风景名胜在什么时候都一样,这大化雪的天气也来挤着烧香!”说着就蹦出去了,老陈车子在山下等着。 露生也没想到会弄到这么晚,求岳一回头,见他迟迟疑疑地站在山门底下,摸不着头脑:“出来啊?” 露生抬手,盖了盖斗篷上的风毛,慢慢出来了。 他两人是从贵宾专用的小门下来的,只是山道是小路终究汇大路,越走人越多,几乎摩肩接踵。有人认出这是白小爷,也猜旁边那个是金少爷了,都拿眼神往这边瞅。 金总怎能体会白小爷的心情?有人和没有人的时候并肩出来,那是两码事情。这心情和去上海的时候不一样——仿佛两个学生谈恋爱,去上海就好比偷偷摸摸去公园玩,没人知道,只是自己开心,眼下这却是拖着手在学校里走了,有一点公开宣告的意思,是对别人宣告,也对自己宣告,唯恐走得太近,别人都看见了,又舍不得走远,让别人看不见,这忐忑不安里是一种昭告天下的甜蜜,是把朦朦胧胧的爱情光天化日地放在太阳下面晒,搞光合作用,要它蓬勃旺盛,在心头野长。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踏着春雪初融的台阶,求岳在前,露生在后,这个台阶就是爱情的春雨,郎情妾意的草通常在这个春雨里得再进一步,露生的害羞都给光合了,满心的野草给他勇气,教他伸手去牵了求岳——此时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也不好意思牵手了,只牵袖子。 谁知金求岳一回身,袖子没给他牵住,求岳伸手拦着他下来,好像半接半抱的意思,手搭个凉棚向远处看:“现在栖霞山跟野山一样啊。”他说,“以后这里就好了,现在台阶都是断的,还他妈有雪,你小心点。” 他低头一看,黛玉兽仿佛又害羞的样子,金总心里也痒了,腆着脸弯腰道:“干嘛?” 露生走开一步,唇角是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口不由心道:“我跟你抛头露面出来,是头一回呢。”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脸红,站在台阶上净挡着后面的人了,连忙又往旁边让。求岳厚着脸皮,抓了露生的手:“我们往人少的地方走。” 露生羞道:“人少雪多。” 金总笑道:“人少有我。” ——最终是有我战胜了雪多。 两个人顺着林间小路下来——走得慢是因为雪,不是因为拉着手——故意都找点不相干的话说。求岳是觉得露生挺可怜的,大男人一个,又不是小朋友,跟了金少爷这么多年,连一起出去玩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如假包换的金丝雀,也不忍心再逗他,踢了踢路边的雪泥:“是该出来走走,这两天把我累死了。” 露生点头道:“我是没想到,太爷的事情办得这么顺利,难为你这两天,脚不沾地在外面跑。” “你觉得是我的功劳?” “不是吗?” 求岳笑了笑:“你这么会读书,一天一个成语,应该知道什么叫做狐假虎威。” 露生转脸看着他。 两人在林间并肩而行,不时拨落枝上的碎雪,求岳道:“从谈判的角度看,我只是给了石瑛一个市场预期,事实上这个东西根本没法说服任何人,说服他的不是我的创意,而是你家少爷的经营能力。” “我听爷爷说了你少爷的事情,就知道这个人很他妈有本事,他能让我觉得佩服,也就一样能让石瑛佩服,他本人就是一个金字大招牌,他的品牌给了石瑛信心。我现在做的事情,其实就好像代表阿里巴巴或者腾讯去跟政府谈项目,谈一百个成一百个,谈什么都有可能实现,因为我背后站着的力量太强了。”求岳摸摸鼻子:“其实我猜政府也有相关的政策倾向,跟我的主意正好对上了,我感觉石瑛那个人属于死磕政绩的类型,我不小心搔到他的痒点而已。” 露生不知“阿里巴巴”是什么,只是模糊也懂得他的意思,他轻轻握住求岳的手。 求岳低下头:“说破了挺没意思的对吧,说白了就是冒充你家少爷,招摇撞骗了一把。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露生停住脚:“怎么妄自菲薄?我觉得这叫疑兵之计,既能救出太爷,就是办成了大事,再说、再说——”他脸因为急切而泛起红晕:“你也不是样样不如他。” 金求岳笑了。 “露生,以后中国会有个很伟大的领导人,他说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他朝露生卖个萌:“我就是黑猫。” 露生也灿然一笑:“其实这两天你在外面忙,我也想过要帮个忙,我联络了几个报馆的记者,民报、朝报、人报,我是想着既然太爷是被冤枉的,那就让报纸来昭雪冤情,逼一逼上头也好,没有万民书,记者的嘴巴也不是好惹的。” 求岳睨他一眼:“卧槽,这么厉害?记者跟你什么关系啊?” 露生拧他的胳膊:“都是过去访过我的记者,写些花边新闻的,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记者,多多少少,也能帮上忙,只没想到他们还在写稿,你已经把事情办妥了!” 这话是假的,露生单独去报馆,吃了好些白眼,因为金家今时不同往日,白小爷也是许久不唱了,别人自然狗眼看人低。几个记者,都不太愿意兜揽这事,露生求了又求,又拿自己攒下的钱来许,方才说动了几个人。他只把这话按下不提,心想这些人现在可傻眼了,若是当时肯报,现在岂不成了为民伸冤的英雄?唯有《救国日报》一个社会新闻部的李小姐,慷慨拍案,愿意为这事写稿件,昨日露生打电话给她说不必了,把李小姐捶胸顿足,只恨自己的笔没追上新闻的速度。 求岳见他脸上有些得意的神色,心里发痒,想偷亲一口,谁知露生突然回过头来,两人撞了一个脑袋崩儿,都“哎哟”一声。 露生笑着揉脑袋:“干什么呢?” 金总心里尴尬,吐舌头笑,再要强吻只怕黛玉又要跑,跑滑了还跌跤,假装一本正经道:“我是想说,以后这种不太愉快的新闻,不要找记者。” “为什么?” 金求岳搔搔鼻子:“我是从舆论时代过来的,知道政府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无论哪个政府,都很讨厌民间指手画脚。”他趁机又把露生的手抓回来:“我们那个时候,有个搞笑的说法,叫‘键盘治国’,知道什么意思不?” “键盘?” “就是大家都有个小机器,可以随时随地发表意见,政府有什么报告,向上面一发,全世界都能看见,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都可以评论。” 露生歪头笑道:“那和电报也差不多。” “都一样吧,一出台什么政策,大家你也说,我也说,有个什么案件,一边倒地骂警察、骂政府,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露生想象不出来,有点呆了。 求岳揪揪露生的风帽:“不是说你找记者不对,而是记者对我们来说,还有很多用处。舆论是我们跟政府过招的一杆枪,我们现在跟政府搞合营,就要跟他们弄好关系,不能屁大的事情就翻脸逼宫——当然救我爷爷不是屁大。救爷爷的事情,是逼政府,以后也许还有事情,要请政府,人情就那么多,逼完了之后,就不好请了。” 露生心中钦佩,只是默默点头。 未来的路还很长,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问题还很多,句容厂怎样,还不知道,什么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节约能节约的,缓和能缓和的。 感情的问题也是一样,求岳知道露生心里许多顾虑,也知道他爷爷并不承认这段关系,但那有什么要紧?闯一闯才知输赢。 山路已尽,远处是午后熙熙攘攘的街市,不知为何,两人心中都生出柳暗花明之感。明明是拾级而下,却有一览登高的心情,是勇敢向前攀登的心情。求岳插了兜,仰头看天:“金家已经是山穷水尽,之前救爷爷,是仗着你少爷的名头开空头支票,要真能扳活句容厂,才是老子的真本事。”他微笑看向露生:“哥哥带你体会一次,什么叫下海弄潮!” 金求岳也许不知道,他那份慷慨挥洒的样子,真俊朗极了。初春的太阳照着他,像照着提枪上阵的白马小将,猎猎春风吹着他的衣角,也是吹他的战袍。 露生望着他,心中有些痴了。 两人寻老陈不见,只道是自己走远了,偏路边走来一个摆摊的,摇签算卦,求岳笑道:“刚在山上那秃子不愿意给你礼物,咱们在这儿算一个?” 算卦的赶紧凑上来:“不听我胡说,看您的手气,一分钱抽一次,取个乐子!” 露生看看求岳,求岳丢一把铜板过去,露生便伸手拈一支——不料是支白签,再拈一个,还是白签。露生摇头笑道:“你这是骗人钱的,都是白的,算个什么?” 算卦的嬉笑道:“摇运气的事情,难免有两个空头,再抽一个就是。” 露生依言,又抽一个,这个有了,定睛一看,上面没有注解,只写四个字:“淑人君子”。 这四字正正碰在露生心上,口中不禁笑道:“你这也不是算命,是个诗签。”一面看,一面心中几乎揣了个兔子,这四个字他自然知道,是小雅里的句子,可是金求岳粗俗到家的角色,算哪门子君子?自己相公出身,风月场里打滚,又是什么淑人?实在可笑。唯独想到这四字前头是“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仿佛是琴瑟和谐的意思,心中跳如擂鼓。再想金求岳孩子心性的人,什么事情都是热过就算了,原本也是喜欢女孩儿,不喜欢男人,也不知这份相好是长是短,难道这签是专门来定自己的心?想来想去,脸上几乎发烧。 求岳看他神色变幻,好奇得要炸了,伸着头问:“算的什么?算的什么?” 露生忽然心中顽意上来,把签往怀中一藏:“算你是个光头大秃瓢!” 说完他就跑了。 金求岳莫名其妙,摸着光头在后头追:“站住!别跑!给老子看一眼!” 午后太阳里,慢悠悠一辆车子过来,是老陈来接他们了。 27|旅话 二月中旬,求岳带着露生和周裕前往句容。众人都劝他先陪陪金忠明:“并不急在一时,开春再走也来得及。” 求岳只说一句:“要抓紧时间。” 他的历史非常烂,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好事。这意味着,他记不住的战争,基本都没有打太长时间。 和他想象得一样,淞沪抗战取得大捷,上海还在打着,日本人像条死狗咬着不放。 全中国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金求岳是个合格的愤青,当然也不例外。 他现在迫切地希望融入这个时代。过去他一直闭门不出,而上海之行的所见所闻,让他明白,躲在房间里吃喝玩乐是拯救不了未来的。 他得行动起来。 显然他不是个典型性男主,金手指只有露生一个,而剧情从来都不给他开绿灯。求岳知道,只有手中有钱有权,才能在这个时代获得话语权。 宋子文能够左右蒋介|石的行动,同样的,只要他金求岳足够有钱,也能够翻云覆雨。 这个国家的命运,决定于被谁所影响。与其交给遗臭万年的旧人,金求岳想,不如交给自己。 他对自己的三观还是有自信的,句容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适合施展拳脚。 这一年春雪绵绵不断,金大少等不得雪停,于是出门的排场几乎赶上皇帝南巡。求岳和露生坐一辆四驾大马车,后面两台小汽车,一左一右地护驾随行,另有大小车马载着各色行李殿后。 金求岳蛋疼:“我说了少带点东西,这他妈是搬家还是游|行?” 露生和周裕皆笑道:“你就别说话了,带上又不麻烦,若带得不周全,反教太爷担心。” 等金求岳上了马车,才是大吃一惊:“卧槽,这么宽敞,老式房车啊?” 周裕在车下隔着帘子笑道:“这原是老太太陪嫁来的车,里衬都是新换的,这个没什么说头,只说这酸枝木的底子,整块雕花,光是掏下来的废料也够小门小户打一堂子家具了。” 金老太太是前清格格,金求岳听说过,但格格的豪门排场,他今天才算见识到。整材酸枝木大马车,真是钱多烧手,这花钱的本事不逊于他前生的玛莎拉蒂。又看内壁上新糊的锦缎,碧绿桃红,一片春意,上面细细的钉着米珠,可摸上去又是一色齐平。他认不出这是什么好料子,只知道这玩意儿肯定不便宜,再按一按,底下垫了不少东西,绫罗世界,丝锦天地,既温暖又柔软,把一片冰寒雪冻隔在外面。 露生见他蛤|蟆似的张着嘴呆看,不禁笑起来:“那是苏州来的缀珠锦,中间隔了新棉花,上头铺的柞丝绵,再一衬貂,暖和得很。听说老太太嫁与太爷,带来几十箱子的嫁妆,如今只剩这个车了。” 金求岳好奇:“我奶奶真是清朝的公主?” “也算,也不算吧,正头公主是娘娘们养的,咱们老太太是贝勒的闺女,不过也尊贵。” “那她怎么想起来嫁给我爷爷?” 露生露出顽皮神色,压低了声音道:“格格是私奔的。” 金总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金忠明脸上写满封建的老顽固,没想到当初还有这种自由恋爱的劲爆绯闻。金总连忙凑过头:“来来来给我讲讲。” 黛玉兽却要拿劲,慢悠悠将两面帘子放下来,又在脸上盖一个手绢儿:“乏得很,这一路要走大半天,你别猴在那里,养养精神不好么。” 精致男孩就是会享受,棒子爱豆坐飞机差不多也就你这排场了,别人敷面膜,你敷手绢。求岳揣着袖子往他旁边偎,笑道:“干什么还要盖个手绢?你别说着说着睡着了。” 露生捂着手绢,也笑:“你离我远点儿,臭烘烘的,哎,别揭我绢子,困着呢。”翻身向里头倒下:“咱们歪着说。” 金总拗不过他,只好也跟着歪下,大软榻倒下去,活像女人温柔的怀抱,这特么革命的同志分分钟被腐蚀成旧时代的少爷。 不过少爷就是很爽嘛。 两人各据一角,露生隔着手帕嗑松子儿,求岳把脚跷在窗户边上,手里看着报纸,听露生说闲话。 据说当时还是少女的金老夫人,不知怎么相中了还在搞个体户的金忠明,一门心思要嫁,福晋和贝勒当然不准,格格办事超有效率,好说不成,立刻决定为爱私奔。等福晋鼻涕眼泪地在小胡同里找到女儿,肚子都已经鼓起来了,把二老气得绝倒。福晋当场就要手撕女婿(没承认版本),格格也非常drama地挺身而出:“嫁,是我铁了心要嫁,孩子,也是我拿定的主意才要。您二位若是还认我,不必十里红妆,今日就磕头喝茶,若是不认,只当没有我这个女儿罢了!”硬的说完还有软的:“高嫁低嫁,横竖都是嫁,难道额娘真要让我去守着那个大烟鬼过一辈子?我是死也不能够的!” 贝勒爷夫妇无话可说,此时还论什么高嫁低嫁,明眼人都在看笑话,若是嫁妆不厚,反叫女儿受屈。泰山泰水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强行风光地把女儿嫁了。据说格格出门的时候不仅喜悦,而且自信:“阿玛额娘不必哭,现今我知您二老瞧不上汉人小子,背后也有人说三道四,只是据我看来,时移世易,以后未必谁哭谁笑!” 贝勒爷气得牙酸,当着许多人的面把两个铁球揉得咔嚓响:“我的姑奶奶,你愿也遂了,嫁妆也有了,横竖少来气我,只求我这姑爷长心过日子,不要弄到趴窝吃软!” 这段故事,当年传遍北京城,等金忠明回南京时,又被嚼了一遍。露生也是在戏班里闻人闲话,听说了这段故事。 他不愧是人民的艺术家,一人分饰多角,不用表情,只用声音,情景再现活灵活现,金总听得笑喷。 话说回来,金忠明倒也没让夫人失望,走南闯北,名利双收。乱世里,多少遗老遗少抱着烟枪饿死在榻上,贝勒和福晋徒生了几个儿子,只会提笼遛鸟抽大烟,一份家业败得精光。到老来才知女儿可靠,也算是衣食无忧地安度了晚年。 露生抚着板壁道:“我听少爷说过,打仗那些年,陪嫁的金银玉器,都折了银钱,只有这驾马车,太爷锁在库里不许动。到底是疼你,前日巴巴叫齐管家开了库房拿出来,又重新裱糊,汽车再好也不如这个稳妥舒服。” 求岳笑道:“要不说这个车是老太太的陪嫁,我真想卖了换钱,怎么也能卖个成千上万吧?” 当然,要是攒到八十年后,估计更值钱。 露生向他脸上丢了一根橘子络:“好没见识!破落户才兜家底呢,当初老太爷那是打着仗,没有办法,现如今咱们家还不到那个份上。再说了,这样笨重东西,驾起来是排场,要卖却也是有价无市,如今时兴汽车,谁请这样老爷车回去供着?” 只能说贝勒爷很有远见,一辆昂贵的马车,使他女儿的嫁妆不至于完全变成商人的本钱,几十年过去了,只有这辆马车见证着当年他府上的荣华富贵。 当年坐在马车上的格格,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两人依偎着,仰望马车富丽的穹顶,心中都有些感慨。车内暖洋如春,近听得马蹄踏雪而过,也像踏过春草,是接连不断的细碎的清响。 “难怪我爷爷没有姨太太,这是真爱。”求岳揉着笑酸的脸,“我奶奶也挺有种的,那时候敢这么干的女孩子,不多吧?” 露生颔首道:“美人巨眼识英雄,格格的眼光不差,太爷也是真有情义。当初多少人笑话格格私奔,可我心里很佩服她敢爱敢恨。”他看一眼求岳:“她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知书识理,肚子里多少文章,自小就给少爷请的太傅来教养,也只有太爷疼你疼得糊涂了,信你是病得这么傻!” 金总鼻孔里不屑:“那又怎么样?也没见他养出我爷爷的种啊?说起来还是我跟爷爷像,他私奔,我也私奔,这方面我跟他血统很一致了。” 露生在手绢下面嗤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跟你私奔过?” 求岳坏笑道:“我说我自己私奔,我说你了吗?” 黛玉兽不吭气,娇滴滴往帘子下面滚过去了。 金总觉得他今天怎么有点奇怪,按理说平时早该打上来了,今天怎么躲躲藏藏的? 露生仿佛觉察他在看,又向里缩了缩:“先不说这个,有一件要紧事,我得嘱咐你。” “你说呗。” 露生隔着纱帕,在手里剥一个松子:“我想着等咱们到了句容,我和你,不能住在一个屋里,必要分开才是。你凡事可要留心,别一天到晚往我屋里扎,晚上更不能睡在我那里。” “为什么?” “哥哥,你平日在家懒散惯了,说话行动,不拘什么。但这次去句容,你正经是当家的,好些年不去那里,既然去了,就要立威立信。你出来带着我,原本已经不妥,若是一个屋里睡,一张桌上吃,那叫人家看了成什么?别的不说,先把你看轻了,要说你来句容不是为振兴家业,倒是——” 求岳咧着嘴看他:“倒是什么?” 倒是来度蜜月的。 露生把松子朝他脸上一丢:“你知道就行,做什么还要我说出来?”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懂?”求岳摸着下巴笑:“哎白露生同志真没看出来你思想这么黄啊?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已经长远地想到要跟我睡了?” 露生别过脸去:“不和你说了,好心好意地跟你提个醒,你只会拿话来挤兑我。” 求岳见他仿佛真生气的样子,笑着拉过他:“行了别生气,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露生不肯转身:“总之到了那边,你可不要像在家一样,凡事尊重些。宁可严谨,不可脸软,须得要他们怕了你才是。那些老宅老厂的人,天高皇帝远,若太爷亲自去,或许还好些,你生病的消息早传开了,只怕他们不将你当做一回事。仔细吃他们的闷亏。” 总而言之,是要撑住了金少爷过去的人设千万不能崩,不求斯文优雅,至少得有底线。 不能太骚了。 金总心中隐隐约约地不爽,他倒不是吃金少爷的醋,只是觉得露生的话里,总让他有不舒服的地方。 凭什么不能一个桌上吃,一张床上睡?带着露生,又算哪门子不妥? 露生是好意,他心里明白,人的观念不会一时一刻就改变,此时争辩也无趣。黛玉兽一片好心,难道还把人家怼一顿吗? 忍住心里的不痛快,他把松子一股脑塞进嘴里。 还带壳儿的,崩牙。 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露生说得有道理。现在的金家今非昔比,这一去,做得好了,是东山再起,做得不好,就是遗人笑柄。治家如治国,好与不好,不是一人两人成就,要看能否平伏手下这么多颗人心。 露生的观念,就是他们的观念,露生的想法,也是他们的想法。 不过话说回来,讨好旧观念,只能奏一时之效,在商言商,要真正服众,须看他金大少如今的能耐。 想到这一节,他四仰八叉地伸开腿:“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呢,要做大哥,靠的是本事,不靠道德标兵,也不靠吱哇乱叫。说到底,要让这些地头蛇服气,能力才是最关键的。只要能让句容厂咸鱼翻身,还怕他们放屁吗?” 这话有理,露生点头笑道:“你有这个明见,我就放心了。” 很有明见的金大少继续搓着蹄子发表高论:“所以到了句容,亲又不能亲,摸又不能摸,白露生同志,趁着没人,亲亲好不好?” 露生刚拿了个橘子,闻言便朝他嘴里一塞:“刚说得好好的,怎么半空里又来浪话?你这狗嘴,哪怕吐根象牙,统共也只有半根!” 求岳不答言,偷偷摸摸地爬到他旁边,飞快地一伸手,把手绢儿扯下来了。露生吓得“哎哟”一声:“你干什么?” “略略略让我看看你的脸!” 露生死命推他:“干什么?说了句容就到了,你再让人看见了。” “谁看见?钻个头看见?你还真成黛玉了三贞九烈的?”金求岳硬拽着他,“我不松。” “不能亲!” 黛玉兽今天是真的不友好。 “没说要亲,你别闹,我问你一个事。”金求岳盯着他的脸:“你这眼睛怎么像哭过的?” 露生不料他这样心细,两个手又被他抓着,硬着嘴道:“没有哭,我眼睛就是这样水汪汪的!” “都肿了。” “那是没睡好。” 求岳干脆把他搂在怀里细看:“还嘴硬?刚才就觉得你他妈很奇怪,老歪着脑袋跟我说话。”说着朝他脸上觑:“同志你化妆了?你眼睛上擦的什么东西?”他看露生脸红得可爱,作势要嗅:“你擦了粉?” 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露生心里又急又怕,眼泪也出来了,四脚并用地乱蹬:“外头就是赶车的,你在这里做什么?松开我!” 他越闹金总就越想逗他,看他好像真的羞怒,心里不觉诧异起来。忽然听外面一声马鞭,周裕在外头道:“少爷!少爷!” ……你真会凑热闹,金总恼火地啐了一口:“日你妈,叫个鬼?” 周裕勒着马道:“往前去是镇子,厂子在镇子西头,往东走是咱们老宅。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厂里看看?” “哪边近?” 周裕敲敲窗户:“家里近,您先开开窗。” 求岳无法,只好松了露生,推开窗户。周裕没敢往里看,偏着头低声道:“老宅就在前面,我刚打马过去看了一眼,怎么前面似乎在打人的样子。” ……又打?打人这事儿是民国时代广场舞吗?还他妈大江南北遍地开花?金求岳见周裕神色认真,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露生也整了衣服,坐起来静听。 “打什么人?打几个人?” 周裕看一眼前面,远远能听到一声一声脆烈的鞭响,从风里送来模糊的叫骂声。 “没看清几个人。”周裕道:“吊在咱们家大门口打的,好像,已经死了一个。” 28|杀威 宛如风尘女子都曾经是少女,百战将军也都曾经是少年,秦淮河不是生来就为了风月。从秦淮的笙歌中溯流而上,向秣陵去,过汤山去,就能看见秦淮河天真未凿的模样。她原本也是从烂漫山林里来、从荒草牧笛中来,未染胭脂的时候,她是清澈而野性的一条小河,她原本的名字应当叫做句容河。 仿佛是应了她最终顺流风尘的命运,大多数人说不清句容这里到底有多少河,东边的野溪是她的情郎,西边的野泉也跟她亲热,最终的结果是孕育出一个山清水秀的句容镇,河流远了,镇子留下了。句容镇是依山傍水地散落在宝华山脚下,好像什么人随手一撒,把河流跟村落一把撒在地上了,一斛珍珠落春草的模样。若是从春天的宝华山上远望下去,是看不清底下忙着多少生计的,唯炊烟远上,又有加工场喧哗的声音,能辨出杏花桃花底下是星罗棋布的热闹。这热闹和南京不同,南京是敲锣打鼓的马戏,吆喝人来看,迷人的眼睛,句容却是攒三聚五的自在娇莺枝上啼,生也自在,死也自在。句容不招徕热闹,它输送热闹的细胞和养分,蚕丝、棉花、纺织品和水泥,这些东西顺着句容河送往真正人烟鼎盛的去处,在彼处罗织锦绣繁华,句容只留下虽慢也匆忙的日出夜息。 这样的镇子,在30年代的中国随处可见——只要不打仗,就随处可见——它们充满原始而麻木的生命力。27年孙传芳带人打到这里,和国民军万人血战,打得鸡飞狗跳,“牛屋鸡榭靡不搜掘,净桶溺器靡不倾碎”,打完了没有两年,这里又若无其事,新苗一生,桑麻又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句容的主题永远是浪漫的田园的音乐,是生活的冗长的诗篇,战乱和暴动都只是不和谐的插曲,任何事情在这里都要遵从不急不躁的平缓旋律。 杀人也是一样。 所以金大少的到来是显得太急躁了,他是一个急躁的闯入者,马蹄也急,汽笛也急,马脖子上的铃铛都急。与此相对的是金家老宅门口一场富于诗意的鞭挞,六个人吊在老宅门口的大树上,还有一个死在地上,有点七星拱瑞的意思,格局甚好看,现在隆冬时节是没有花朵的,不过不要紧,鲜血就是花朵,一道一道鲜艳的血痕把枝上的白雪染红了,震落下来,像落花的雨,还要伴随悠扬且富于韵律的吟诵式的痛骂: “奸佞宵小——” “好吃懒做——” “四体不勤——” “亵渎先尊——” 唱歌儿似地。 求岳和露生早在车里听见外面打得惨烈,两人都催车夫快些赶马,不论为什么,在金家大门口打人是几个意思?金总火冒三丈,露生却轻轻按住他,于是外面不见金大少,先听见极清澈的一个声音怒喝:“都住手!” 周裕也甩着空鞭大喊:“谁敢打人?” 众人都停下来了,因为意外,没想到金大少不出来说话,出来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人天仙面孔,一双秋水明眸,披着黑呢斗篷,里面露一圈儿猞猁皮的银毛领子,轻盈盈从车上下来,只将眼睛四面一望,向周裕问:“这是什么地方?” 周裕会意,大声道:“小爷,这是我们金家老宅!” 露生搓搓手,娇声又问:“那这里是做什么呢?” 周裕笑道:“不知什么人,胆子包天了,在我们家门口喊打喊杀的。” 露生眼色都不必丢,后面车上下来的仆人还能不明白小爷要干嘛?七手八脚吆喝着,把死的那个抬到一旁,又叫把树上的人也解下来。树下的人措手不及,拦着不叫解,露生跺脚道:“我说解开就解开!是要和我们也动手?” 众人没见过周裕,也不知眼前这人是谁,只看他好大排场,又看他生得一副美人模样,娇滴滴的好似姑娘,心里狐疑,约莫猜到这是本家带来的人了,只是不知道金少爷为什么不露面。为首的一个壮汉就走上来问:“你们是谁?我们家里打人,别人管不着!” 树上已经解下来了一个,挣扎愤怒道:“我们不是金家的佣人,你们又凭什么殴打工人?” 壮汉不理睬那头,只盯着露生问:“敢问高姓大名,要是少爷带来的人,请少爷出来说话,要是不相干的客人,劝你少管闲事!” 露生头也不抬,只管摸自己的狐狸皮小手套,摸了半天,树上的人也解得差不多了,方抬起头来冷冷一笑:“你问我是谁?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要跟少爷说话,你也配?” 周裕在旁袖手笑道:“看房子的老胡喝猫尿去了?少爷来了,他也不知道出来接,外头这么冷,是叫少爷站地上等吗?” 此处看房子的名叫胡良新,这时才从里面急急忙忙赶出来,嘴上的油还没擦干净——他是早得了消息,听说金大少今天要来,也知道他傻了,所以门口叫打,他也没放在心上,权当给少爷一个下马威。他盘算着外面吵嚷一圈,自己再出来献个好,谁知金少爷稳如泰山,就是不说话,倒下来一个白露生,把一群人弄得束手束脚。 金少爷是不是脑子真的坏了?带着戏子落荒而逃回老家,别人还没笑他,这小戏子倒会张牙舞爪! 胡良新出来就笑:“少爷是不是吓着了?我们迎接来迟!快请少爷下车。”他这头掀车帘子,那头马车忽然往前滚了两步,把胡良新一把带倒在地上。 帘子自己揭开,露出一个高大阔朗的身形,金总潇洒地一捋——头发没有,捋光头——戴上帽子下来: “你他妈才被吓到了,说话是放屁的吧?” 胡良新愣了,这脸是少爷的脸,怎么说话这么野? 金求岳刚在车里听了半天,乐得快死了,他是从没见过露生这幅冷艳的小模样,原来他不光能黛玉他还能钉宫理惠,又听他在下面怼人,这又辣又娇的真是太可爱了,金总简直又恋爱了,心中几乎响起婚礼进行曲。这一刻两个人灵犀相通,都明白对面是要给求岳下不来台,既然你狠那我也狠,要比不讲道理,那还不容易吗?端臭架子的事情,白小爷擅长,金总更擅长! 求岳从车上下来,心里还回味着露生刚才那副娇蛮脸蛋,美人就是任性,这个简单粗暴的救人模式,换个丑比可能早就挨打了,精致男孩优势多啊!他笑着伸手,想拉露生,露生却不动声色地向旁边退了一步,和周裕站在一起。 胡良新从地上爬起来:“少爷劳累了,这两位是?” 露生看了周裕一眼,周裕道:“我们是少爷带来的管家,我姓周,他姓白。” 求岳回过头来,露生朝他丢个眼色,轻轻摇头。 求岳便不说什么,只问周裕:“叫他们说说,门口这怎么回事?” 胡良新见他倨傲,根本不搭理自己,只好掉过屁股,规规矩矩跟周管家和白管家交代了一遍。 原来金家老宅是和金家祠堂连在一起的,中间隔一片小松林。这两天族里的三老太爷趁着开春,叫修缮祠堂,不用自己家的长工,也不舍得雇短工,却叫毛巾厂的厂长派工人来干活。谁知这些工人做事不小心,在祠堂里吃东西,还在祠堂后面生火烧水,正被三老太爷看见,气得大骂一通,说神案也沾了油污,多少预备修缮的木料也被烧了,把工人们关了一夜,今天又叫吊起来打。 他在这里说,那边醒过来的工人都噙着血分辩:“我们来金家干活,一分钱也不给,连饭也不给吃!要喝口水也没有!” 胡良新怒道:“你们是厂里的,当然厂里管饭,要闹找厂长去,他是我们家雇的厂长,怎么还问我们家要钱?” 工人擦着血道:“你们串通好的,一起来压榨我们,你们镇压——” 另一个工人连忙拉住他:“就算干活不管饭吃,我们自己带饭有什么错?牛马犁地,也要吃草!” 胡良新道:“吃饭?你在祠堂里吃饭?吃得神案上面净是油!打死你不应该?” 几个工人眼泪迸出,拳头几乎攥裂:“我们带的杂面窝头!有什么油!煮水也是在院子外头!你们就是和厂长串通一气,打死了我们,拖欠的工钱又可以不给!” 金求岳冷眼听了半日,心想什么叫无耻的资产阶级?这就是无耻的资产阶级,什么叫苦难的无产阶级群众?这就是苦难的无产阶级群众。这生意做得太骚了,雇了工人不想给钱,直接打死你就可以了,打死你还不够,死之前还要再让你白干一趟私活! 露生见他脸上隐隐有怒色,轻轻拉他的袖子,走到他前头去,拿手套在胡良新脸上一拍:“你姓什么?” 胡良新正跟工人对吵,被软绵绵的狐狸毛一搔,愣了一下:“我姓胡。” 金总心想,瞧你嘴上这油光,你他妈是挺姓胡的,马上我就叫你不幸福。 露生笑道:“原来知道自己姓什么,少爷这里站着,半句话还没有,你跟谁嚷嚷呢?” 胡良新更愣了:“少爷叫我说清楚事情——” “少爷叫你?少爷哪句话叫你了?”露生把手揣回手套里,“少爷叫把事情说清楚,叫你说了吗?” 求岳笑出声了:“老子叫挨打的这些人说清楚,这狗娘养的鬼叫个头?” 周裕恭敬道:“少爷恼了也别乱说话,老胡毕竟是我们家养的,怎么能自己骂自己呢?” 说得很有道理,露生点头道:“老太爷一年不来,咱们家规矩是差多了,少爷站着不做声,这些做奴才的就敢爬高上低,胡乱说话,我们再晚来一年,只怕连王法都没了!” 他们从南京来,伺候的人没带多少,唯打手带了五六个,这会儿都簇拥过来,虽说对面是十来个壮汉,不过是乡间无赖,跟金忠明身边的精兵怎么比?再者也不敢当着少爷的面跟少爷的人动手。胡良新方才就见得势头不好,慌得在背后偷偷打手势,早有人一溜烟跑去通风报信。金总也不管他,只看露生。 露生笑道:“这些荒村野地,不给个苦头是不知道疼的,我只管少爷起居上的事情,规矩的事儿,叫周叔来罢。” 求岳有心宠着他:“不听他的,你说。” 露生娇笑一声:“我说?要我说,在家里若是谁不听话,就吊在门口打一顿,这里的规矩倒是也一样,咱们都是规矩人家,就按规矩办事。” 周裕怎么觉得自己突然碍眼?周叔摸着头道:“要么就吊着给一顿?” 求岳咧嘴道:“先剥了衣服吊,冻他一会儿,打不打,看白总管的心情。” 露生把脸一红,翻他一眼。 胡良新磕头求饶,谁理他?求岳龇着牙,迈方步进去,露生却细心:“把那几个做工的都抬进来,打得血肉模糊的,给谁看呢?老太爷还病着,难道是催着别人咒太爷死?” 一行人浩浩荡荡,正门进去了,两人心中都大感痛快,金求岳同志难耐胜利的喜悦,偷偷摸摸在后面挠露生的手,露生把手一抽,笑微微走快了。 大家谁也没看见,只有周裕看见了,周管家素养超群,赶紧背过身,在后面叉着腰比划:“看!看你娘个x!你们几个站尸的吗?少爷这么些行李不知道动手?干活儿!” 29|回生 露生和求岳进了院子,几个工人相互搀扶着,含泪道谢,谢了金大少,又谢白总管。露生连忙扶起来:“不必谢我,是少爷仁厚,吩咐我下来的。” 求岳看他们遍体鳞伤的样子,心里也挺难过:“赶紧叫医生吧,这里有没有医院或者大夫?先叫翠儿去做点东西你们吃,吃完了把伤口处理一下。” 其中一个工人却奔到尸体旁边,恨恨盯着求岳和露生:“谢他做什么?他是谁你们不认识,我认识!咱们把钟兄弟抬走,不用他假仁假义!” 大家赶紧拉住他,嫌他没有眼色,那工人不敢再说,也不敢露出十分仇恨脸色,低下头去。 另一个瘦小汉子用力按他的肩,蹒跚走来:“金少爷,你要是真有这份好心,我们不求你请医问药,只求你把我们拖欠一年的工钱结清。”他看看死去的工人:“死了的兄弟,家里无亲无故,连个棺材钱都没有。” 求岳觉得他们有点古怪,只看这个瘦小汉子还算明事理,他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瘦小汉子礼貌道:“我叫杜如晦,是厂里搬仓卸货的。” 大家都警惕地看着少爷,金求岳摸摸鼻子:“我刚回句容,很多事情还不了解,待会我去厂里,你们反应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处理。”他回头看看地上的尸体:“死的这个人叫什么?” 杜如晦低头道:“他没名字,只知道他姓钟,我们都叫他钟小四。” 一个人活着受压迫,死了,墓前连个名字也没有,实在可怜,求岳无奈地摸摸光头:“死掉的小兄弟,我会再赔一笔钱,大家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怎么样,先把伤口包扎一下。” 这其实处理得很残忍,按理说杀人偿命,可是现在要杀谁?能杀谁?这个时代的工人,命比草芥还要轻。金总即便想为他伸冤报仇,也不能轻举妄动。 周裕也进来了:“这么些血污腥臭的站在这里不是事儿,少爷叫他们到外头去吧。外头人已经散了。” 他们这头说话,那头露生听得于心不忍,跪下身去看那死了的小工人,恐怕还不到二十岁,年轻得很,大约是身体单薄扛不住打,口角全是鲜血,已经凝成了一片乌黑。 露生心中怜悯,掏了手帕给他擦净唇角,又把他打得破碎的衣服稍稍理平——谁知擦了两下,忽然觉得他鼻中似有出气,摸一摸,仍是冰冷,他不嫌肮脏,干脆俯下身再听心跳——没有心跳,只是一俯下去,这次清楚地觉到口中也有出气了,不由得惊喜道:“这似乎没死!” 众人都惊动围过来,求岳也赶紧分开人蹲下来,摸手又摸鼻子:“凉透了啊,你是不是弄错?” 露生连连摇头:“我刚分明摸到他鼻子嘴巴里还有气,只是微弱得很,一时有一时无的。”他再握一握死者的手:“也许不是真的尸体冷,是他穿得少,冻得冰凉也未可定。”他在班子里见过人闭气昏厥,此时顾不得许多,连连按他心脏,又叫珊瑚:“傻丫头拿水来!要温水!”一面低头就给他吹气。 金总怎么感觉突然危机?兄弟你这是要给工友做人工呼吸?别人也就算了,他看看这个小工人,妈的居然很帅啊!这不可以啊!要吸我来吸! 金总赶紧拦住白小爷:“你按心脏!我来给他吹气!” 露生惊呆了,只是手上不敢放松按摩:“你什么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肮脏得很,我来就成了。” 金总心道来你麻痹啊,你的嘴儿老子还没亲过几回呢要让这穷小子占便宜?不就是人工呼吸吗?有什么脏的?他唯恐露生真下嘴了,抱过脑袋就是一个狂吹。 两人救人心切,完全忘记旁边所有群众其实都有嘴,也都能吹气,传说中的强行二人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了。群众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少爷能仁厚如此,大家手忙脚乱,都围上去,揉手的揉手,揉脚的揉脚,把周管家看得崩溃,周管家在外面挨个乱拍:“脏死了!都散开!少爷救你们,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 露生道:“不是肮脏,你们散开一点,给他点儿风。” 就这么齐心合力地又吹又按,五六分钟之后,一口污血从钟小四口中喷出,喷了金少爷一脸,他大声咳嗽,身体痉挛几下,惨叫了一声。 大家都喊着名字摇他的手,露生慌得给求岳擦手又擦脸:“说了叫你别弄,喷着眼睛没有?咬着你没有?” 求岳笑着摇头,抹去鼻尖的血:“我没事,艹啊,好腥。” 钟小四痛苦地睁开眼睛,杜如晦摸一摸他的鼻下:“好了好了,气儿已经顺了,这是活过来了。” 周裕被这群臭烘烘的工人闹得头疼脑热,一见人活了,连忙拉开:“谢什么谢,还要在这儿赖多久?这地方也是你们站的?人抬走,这钱拿着自己瞧医生!翠儿端热水来给少爷擦脸!” 一片忙乱,工人们看着一脸血污却喜悦的金大少,十分享受地让白管家擦脸,心中都有点不是滋味,不知该说什么,抬起虚弱的钟小四,默默地又给金大少鞠了一躬。周裕赶猪一样地赶他们出去,折回身来报告:“少爷换身衣服,姚厂长来了。” 求岳擦着手道:“哪个姚厂长?句容厂管事的?姚斌?” 周裕点点头:“三老太爷也来了。” 求岳丢了毛巾笑道:“这还是约着来的,在外面看热闹呢吧?” 他等这两个人,等了半天了。 伟人曾经教导过我们一句话:不打无准备之仗。金求岳同志要在句容开展并深入开展经济建设工作,决不是空手而来。 虽然上一任领导人金忠明同志因病卧床说不出话,在前往句容之前,金总还是耐心考察,提前调研,调研范围包括上一任领导班子(齐松义)和新一任领导班子(周裕)和广大人民群众(各位家丁丫鬟以及白露生同志),了解的情况大致如下: 句容是金忠明的老家,但说句实话,他和老家没什么太深的感情,金家是世代耕读,金忠明在老家读书读到十几岁,乡试取中,就跑去北京了。后来义和团闹事,洋鬼子进京,金老太爷弃文从商,带着格格的嫁妆回句容开了这间小厂。刚开始做纺纱,后来经营毛巾。 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金忠明是不折不扣的凤凰男,凤凰男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拿着老婆的本钱,贴补自家的废物。好在他没把整个厂子全交给老家的寄生虫,而是另聘厂长来管理毛巾厂,贴补的方法除了入股之外,每年还以优厚的价格向老家的地主们收购原料。 这些情况,当时翻老账的时候,齐松义已经说得很清楚,金求岳也是看中了句容厂有原料渠道支撑,所以认定它还有可为。但齐松义说:“这种事情有好也有坏,厂子留在那里,始终不免于族人觊觎。这些年老家的几个旁支,想法设法地往厂里塞人,只是领钱,从不做事。对聘来的厂长也多有怨言,老太爷每年回去,都要调解一番。” 不停被吸血的句容厂,和挖空心思吸血的老家人,一直存在矛盾。也难怪句容毛巾厂一直做不起来,哪怕没有三友毛巾,肚子里带这么一堆寄生虫,就是想飞也飞不动。 以上是句容地区的历史遗留问题。 这两个冤家对头的代表原本预计少爷是下午才到,此时从厂里和家里匆匆赶来,在门外你瞪我我瞪你。 求岳没请他们进去,直接从大门出来了,金家的三老太爷金孝麟就先迎上来:“明卿,又长胖了!我哥哥的病怎样?我说年里去看看他,家里大事、小事走不开,还有些不知趣的人给我们为难,你来了就好了!来了就好!” 金总心想你他妈才胖了,老子健美得很。他打眼去看金孝麟,跟金忠明长得不像,只有胡子很像,都是地主老财统一制式的山羊胡,扣个豆绒帽子。又看姚斌,一张方脸,戴个玳瑁眼镜,长得很领导干部,金孝麟跟求岳亲热,他也不说什么,也不抗议工人给打了,脸上挂着笑,远远一旁站着。 金孝麟热切道:“明卿这次来,没带几个人?我看外面人也少车也少,叫你弟弟来给你帮忙。”说着拉过一个驴脸的男人,“你弟弟,金政远,前年你来他还没这么高呢!” 他伸着头朝门里看,想看带来的那个戏子长什么样,怎么半天不见出来。刚才他听说那个戏子在门口说三道四,存了一肚子的教训,此时竟然无处下嘴。东张西望地又说:“你五舅表妹也在家里,想你得很,十九了还没许人家呢,这次回来,可有时间相处了!” 说了一堆,只不提打死工人的事情。 求岳不接他的话,转目看见那个驴脸的男人,忽然心中一动——刚才打人那几个无赖后头,不就是这个驴脸袖手看着吗?笑了一声,掉头问周裕:“我这怎么称呼?”也不等答话,“一二三,我爷爷大你小,第二个去哪儿了?你反正是第三个,就叫你小爷爷吧。”他揽住金孝麟的肩:“您说得太对了,咱们家是挺受人为难的。我刚来到,就有混账王八蛋给我下马威,在家门口打人,差点没把人打死了,这是给谁颜色看呢?” 金孝麟呆了一呆,不料他侄孙屁股这么歪,烧祠堂怎能是小事?就是傻了也不能这样说话啊,连忙道:“那几个人挨打是因为——” “因为有人闲得没事儿操蛋。”求岳堵住他的话:“反正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小爷爷你,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您肯定不会干,对吧?” 金孝麟给他堵得脑门上出汗,什么叫不要脸?打几个工人怎么就不要脸了?这会儿他听出话头来了,金求岳是明里暗里帮着姚厂长,嫌弃族里多事!金孝麟今年交棉花的时候,跟姚斌闹了好几回,又嫌厂里给的分红少,自己入的股几乎没拿到钱,憋了一肚子委屈,好不容易抓住工人烧祠堂的事情,发作了一通。 金求岳两年不回来,又是落难逼回老家,此时不靠家中,还能靠谁?他还有胆量跟家里人叫板? 金孝麟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求岳摸了烟出来,给他点上,又给姚斌丢了一根:“我呢,知道小爷爷非常地不愉快,谁看到家门口打成这样,也都不愉快,这个不愉快我们晚上再谈。回头咱们吃饭。那是我弟弟是吧,弟弟你好,刚才打人的里头有个王八蛋长得跟你很像,不过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你。” 金政远向后缩了缩。 求岳夹着烟,向金孝麟笑道:“我来的时候石市长专门告诉我,说句容治安不好,叫我带打手来,要是有人掉链子,就直接绑了送去他办公室。哦,石市长您不认识,汪兆铭汪院长您知道吧?他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小爷爷你放心,无论谁为难我们家,我统统给他——咔嚓咔嚓。” 金孝麟已经有点傻了,他不是头一次见这个侄孙,但从来没见过他说话如此蛮横,夹枪带棒,句句骂人。又听他一口一个石市长汪院长,倒像是领了钦差来的一样,此刻半句话也说不出,烟灰烧着他的呆滞,扑落扑落往下掉。 信息落后害死人啊! 姚斌一声不响,很得意地在旁边笑嘻嘻。 求岳懒得再跟他废话,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搞他妈的宅斗,什么大爷爷小爷爷滚你妈的蛋。他拨开金孝麟:“我刚来这里,事情很多,晚上跟您喝酒,这会儿先不聊了,我叫姚厂长带我去厂里看看。有什么问题你找周裕,就旁边那个地中海,头顶秃一块儿那个。” 周裕委屈地摸摸头。你一个全秃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局部秃? 求岳拉过姚斌:“不陪了先走一步,弟弟晚上见啊,晚上找个好点的饭店,让老哥我享受一下你的地主之谊。” 金总连饭都不想请他们吃,要吃你们自己请,谢谢。 这头露生在门缝里听了半日,笑得肚子也酸了,心里既觉痛快,又觉自豪。那头翠儿冷不丁道:“小爷,眼睛珠子都看掉了,他不回来,你站在这里等到天黑?” 露生红着脸,横她一眼:“忘了是为什么带你来?你也嚼舌?” 翠儿吐吐舌头。 露生道:“还看!我看是因为我有事,你东西也不理活儿也不干,仔细我赶你回去。” 翠儿笑道:“您不发话,我们怎么理?谁住哪里还不知道呢!” 30|运筹 金求岳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周裕开着汽车,把他从镇上接回来。 家里已经安置妥当,求岳看看门口挂起的红纱灯笼,心中不觉涌起一点温情。又看树上已经没了人,知道是金孝麟带走了胡良新,只问周裕:“打了没有?” 周裕笑道:“打是没打,冻成个棍儿了,这狗东西吃里扒外,活该他有这一遭。”又说:“小爷在后头院子里,这里原先还有五六个丫头,都约束着,住在旁边小门外头,明日再教规矩。” 求岳点点头,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叫周裕自便,他一个人向后头去了。 金家老宅极大,宅子里错落亭台,这时节正开梅花,都种在幽静角落,不见花树,只闻幽香。金总喝了点小酒,信步乱走,绕了几圈才摸到后面。最里头一进院子里,正房黑着,两个厢房亮着灯,这才看见露生在右手的厢房里,坐在床上,不知在摆弄什么。 他从门口探个头:“哟,床上等我?” 露生红了脸不理他,过一会儿转过头来道:“你也不叫个人,偷偷摸摸进来,跟贼一样。”见他似醉非醉的样子:“你喝酒了?” “没喝多少。” “跟三老太爷?” “那群穷逼舍得请客?跟姚斌。”求岳笑着脱了大衣:“自己在这儿干什么呢?” “等你回来,也没有什么事,就给你帐子上打个穗子。”露生接了他的衣服:“你总不回来,行李不能老搁着,我就先安排了。这院子里三间屋,正房是太爷平时用的,咱们不动,这一间是他的书房,敞亮一些,我叫理出来了你睡,对面那屋是齐管家陪他住的,我就睡那里就好。” 富贵人家,书房自然不止一间,真正的藏书楼在花园拐角,这个“书房”是所谓“看书的房间”,家具都是齐的。 露生两手拍拍床上的杭绸梅雀被罩,脸上有些天真的得意神色:“这个梅花春雀,映着雪好看,我算着这一旬用它,再过几天暖和了,换那个杏红的撒花单子。两个都是红的,所以给你打一个松树青的穗子,又俏又雅致。” 金求岳看着他,很喜欢他脸上那股生机勃勃的欢喜,心想这是个真正的精致男孩,懂得生活,也喜欢生活,或许他一直都在等着一个能够自己主导和安排的生活的小天地。就像小鸟在等待一个繁花盛开的小树林,也像小马在等待一片风吹草低的小草甸。 可怜过去从来没有过。 还好现在有了。 说实话,他有点想抱抱他。 露生见他凝眸不语,以为他是不喜欢中式花色,再一想,这西洋大床用梅花确实不大妥,不由得迟疑起来:“怎么了……是不好吗?” 求岳笑了:“没有没有,很好很好。”顺手一刮露生的鼻子:“就是床上差个你。” 露生放下心来,心里害羞,又气他轻薄,低头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确定不跟我一起睡啊?” “你还说?” “行行行别生气,我又没要把你怎么样。”求岳在床边坐下来:“我的意思是咱们两个住一屋,就跟宿舍一样,晚上还能聊聊天,不然一个人多寂寞啊。” 露生摇摇头:“路上说好的。你没见三老太爷眼睛一直往这里看?” “我看你也没怕呀?”求岳拍手大笑,“哎哟,又想起来我们钉宫理惠,大杀四方,老子都不知道你原来能这么辣!” 露生不知“钉宫理惠”是何方神圣,见他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是知道他们必定要拿这件事来说你,早晚都要说,不如先发制人。”说着,又取茶笼里温着的紫砂小壶:“润一润,周叔也不当心,一定又让你走路了,瞧风吹的嘴巴起皮。” 贤惠,温柔,金总简直受用死了,他对着爪子捧过茶壶,又听露生得意道:“这就好比两个角儿打擂台,狭路相逢勇者胜,必要先亮出嗓子来,教他知道厉害,他心慌气短,原本唱得上来,被我一压,也不敢唱了。拿行里话说,这就叫——抢戏!我亮明了自己是管家,难道还不许我从良不成?” 他口中说着,两个脚活泼地上下乱摆,那一种神采飞扬,格外青春,想见年幼时,恐怕台子上没少抢人家的戏,也是个霸道小公举。 求岳心中觉得可爱极了,只是听到“从良”二字,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好笑——原本就是良人,哪里来的从良?又不好再为这个计较,吮着茶道:“我说你为什么突然炸毛,搞了半天是给人家看的。” “那也不是。”露生摇摇头:“你来这里,要讲身份,和三老太爷他们拌嘴也就罢了,难道丫头小子,杂役仆佣,个个都要你来教训?那也太没有上下高低了。”他拨一拨刚结的穗子:“这种事情,我做黑脸,你做白脸,要下头人知道你宽厚平和,感激你才好。” “那你呢?” 露生弯起眼睛,绽出一个极甜的笑:“我怕什么?不是我说狂话,就冲我这张脸,能跟我生起气来的,还没有几人呢!” 说着,他回过脸去,忽然见求岳捧着茶壶,饧着眼看他,有些发痴的意思,忽然不好意思,垂下眼道:“看我做什么?” 求岳歪在靠背上:“看你也不行?” 露生也不知怎样是好,拿枕头捶在他脸上:“不许看。” 求岳在枕头下面闷笑:“茶壶弄潮枕头了。” 两人笑着坐起来,把枕头晾在旁边,露生道:“不说这个,你今天去厂里,看得怎么样?” 这话戳中了金总的心事,茶也没心思喝了,他把茶壶向露生手里递过去:“比想象中还操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得救,各种意义上的有好有坏吧。” 下午姚斌陪他在厂里走了一圈:“我听说您病了,还亲自去南京看望过,只是太爷说您身体很差,不能会客,所以没有见上面。”傻了的传闻,姚斌自然也知道,不敢当面提,含糊客气地说:“厂子您过去也来看过,不过从前是没有怎么细看,这么些年也都还是这样。” 金总觉得这人说话还不算太放屁,至少会说人话。 句容厂规模比他想象得大,但与其说这是毛巾厂,不如说又回归了纺纱厂的旧业——这并不是最严峻的问题——两万多纱锭的量,一半以上没有开工,姚斌说:“毛巾销路不好,还不如粗纱周转得快。” “细纱不能出吗?” “那没开的几台大机,就是出细纱的。”姚斌揭开油布一角:“老家这边实在刁难,每年订购的棉花,他们是先分好等级,一等的货物直接卖去镇江大厂,次货拿来充数。能纺粗纱已经是不容易,细纱的话反而增加成本,虽说还不到蚀本的地步,但比一比,还是粗纱回本快些,薄利多销吧。” 求岳蹙眉不语,又看工厂里行走的工人,神色不是疲倦困顿,就是散荡惫懒,路过两个办公室,一个关着门,里头传出麻将的声音,另一个空着,不知人去何方。 姚斌要打开门,求岳拦住他:“算了,不用进去,他都有胆量在这里打牌,还有什么不敢干的?收拾他不在今天。” 姚斌不由得留神看他。 两人从办公楼上下来,姚斌叹口气:“什么情形您也看见了,不是我背着人说话,老家这边,坐吃空饷都是轻的,每年抽头取利,稍有不如意就要大闹一通,仓库里的货物,常偷了去卖,我这里只见红字,不见黑字,年底拿什么分红?这又是一场生气。”说着忍不住擦起眼泪:“要不是看在老太爷的情分上,我也不在这里熬了。” 露生听到此处,不禁点点头道:“这个姚厂长看来人不坏,倒是很忠心的。” 求岳长手一伸,拍拍黛玉兽的脑袋:“小萌比,他两句屁话,你就觉得他忠心了?” 露生好奇歪头道:“难道不忠心?” 求岳抬抬下巴:“要是我请你唱一个月的戏,一毛钱不给,我问你唱不唱?” “当然唱,你让我唱一辈子我也唱啊。” “……不要突然卖萌,我意思是如果我是其他客人的话。” “哦。”露生回过味儿来,脸上一红:“那是自然不唱的。”他玲珑心地的人,一说就懂:“你说姚斌在说谎话,占了便宜还卖乖。” “聪明,就是这个道理。”金求岳站起身来:“一个企业高管,处在最年富力强的黄金阶段,在一个毫无职业前景的岗位上蹲着不动,不仅事业没有进展,生活还到处受气,居然这样坚持了快十年。这他妈岂止是忠心?简直是痴情,放在小说里我都快以为他跟我爷爷有一腿了。” 露生掩口笑道:“你的嘴!太爷也敢编派。” 求岳也笑:“一个这么忠心的高管,他手下的工人懒得出油,你觉得这很正常吗?” “或许他只是无能呢?” “无能?”求岳爆笑起来,“给你讲过我以前的事没有?” 露生抿嘴儿一笑,静静听着。 “我之前也是董事长,自己有个集团,手底下有个跟姚斌一样的高管,是我的学姐,叫郑美容。她面临的环境比姚斌恶劣多了,因为我什么事都不管,我只管签字等钱,公司其实是她在负责的。我惹的事情她来擦屁股,我谈砸的案子她来善后,整个集团十几个子公司几十个部门,每天都在call她,而她手上连一成股票都没有。你觉得她苦不苦?可就是这么苦,好多企业巨头挖她,她愣是没走。” 露生听出别的意思了:“她对你可真有情……” 金总要对这个小白兔扶额了:“她孩子都有了,宝贝儿,你能不能不要总把商战片搞成言情剧?” “哦。”露生脸又红了:“所以她为什么不走呢?” 金总呲牙笑笑:“真正办事的时候,大家不会问我的,大家都问郑总。” 露生心中一凛:“这女人把你架空了。” 求岳点点头:“一个人在没道理留下来的环境里留那么久,只能说明,这个地方一定有别人看不见的丰厚的利润。没人会做亏本的生意。”他点点露生:“我爷爷不是傻逼,你少爷也不是傻逼,郑美容架空我,我心知肚明,但我用得到她,所以我不跟她翻脸。你少爷也是一样,他用得到姚斌,所以一直留着他,你说留着他是为什么?” 露生脱口而出:“因为他制得住老家这些人——他才不是真无能。” 金求岳靠在书桌上:“别的事情我看不明白,生意场上这些狗屁伎俩,老子从小看到大,闭眼都知道他们什么套路。” 他说话带着酒意,此时竟有些匪气,也像宝剑锋利的锐气,露生望着他,心中有些惴惴。迟疑片刻,他思忖道:“照这样说,咱们还是要靠着姚厂长……可我怎么觉得似乎不该这样?” “靠他?”金求岳恶笑一声:“我还艹他呢!”他拨拨露生的下巴:“傻归傻,警惕性还是挺高的。” 黛玉兽还是有点天真,不过胜在聪明,只要多教几次,很快就能成为左膀右臂。 此时夜已深了,寒星垂落,两人都不觉得困,爬在书桌边上,越说越起劲,又拿了纸笔来,边画边说。 金求岳在纸上画了两个猪头:“姚斌和金孝麟之间有冲突,这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但他们其实是一个统一的子公司,姚斌负责市场和生产,金孝麟负责原材料供应,这两只猪其实都从公司获得利益。我们还在南京的时候,他们是两只野猪,天高皇帝远,虽然经常打架,但过得还算滋润。” 露生点点头。 求岳又画一个王冠:“可是现在我们从战略统筹,变成直辖管理,我直接接手了句容厂,两只猪谁都做不了老大,因为我才是老大。你说他们之中,谁会帮我?” 露生敏锐道:“谁也不会帮你,因为你才是最麻烦的那个人。你一来,他们能得的厚利,都要被分走了。” 求岳比个拇指:“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这两只猪本身还不共戴天,都想借着我的手先把对方干掉。你知道今天被打的工人什么来历?他们不是一般的工人,姚斌故意把他们送来,就是来给我找麻烦的——算了这个先不说了。”他在猪头上打了个大叉:“金孝麟不过是蠢,姚斌是毒,姚斌比金孝麟危险多了。当初你少爷敢用他,是因为家里不缺这点钱,也不在乎他作妖,但现在不一样,他从小头目变成大boss了。”他直起身来:“真他妈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露生托着下巴出神:“你心里有主意没有?” 求岳低着头:“走一步算一步,要看齐松义能不能把我交待的事情办好。” 露生听得“齐松义”三个字,眼睛微微一动。 求岳仰头望向窗外,抓了抓光头:“嗐,平时天天说马云马化腾,现在知道自己跟他们差距有多大了,我要是有他们的本事,估计早把句容厂翻开干了。” 露生见他有些沮丧的意思,不由得柔声劝慰:“虽然不知道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有多厉害,不过据我看来,你也未必不如他们。” 金求岳被他逗笑了:“你知道马化腾是谁?” 露生不服气道:“管他是谁呢?差也差不了多少,他是马化腾,你好歹也算一个牛化腾。” 金求岳:“……” 露生:“马风。” 金求岳笑疯了,黛玉兽今天晚上是突然开启卖萌功能吗? 两人面面相觑,都笑得挠墙。笑罢都擦眼泪,沉沉心绪也豁然开朗。露生揉着笑红的脸,起身道:“好了不笑了,再笑把人都惊动了,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我打水来你洗一洗,你把那茶再喝两口,别带着酒睡。” 金求岳一把将他拉回怀里:“别走,我还有事问你。” 露生轻轻挣开他:“什么事?” 求岳把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对面蹲下来:“正事说完了,之前的遗案咱们解决一下,我问了你还没回答我,来的路上怎么哭了?还是头天晚上哭了?” 露生不料他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讷讷,支吾片刻:“也没什么,我一点小事就爱哭的人,做噩梦吓着了。” “你还跟我说谎?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露生咬了咬嘴唇。 两人都沉默。 求岳眯着醉眼,捧了他的手:“行,你不说,那我来说。我们从南京过来,带的人,都是你来决定,你决定好了,再给我过目,我记得报上来的名单,里面有柳婶,还有几个我忘记的名字。” 露生垂下眼睛,心中隐隐又有泪意,睫毛也不敢抬了。 “结果临到走的那天,柳婶,你不带了,丫鬟,你也只带了两个,干活儿的佣人,就带了一个,其他都是我爷爷叫来的打手。柳婶对你那么好,娇红也是你专用的丫鬟。你把她们都留在南京了。”求岳盯着他:“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31|月生 露生平时是爱哭,但是自从做了队友,黛玉兽的眼泪产量明显急剧减少。金总承认自己是猪脑子,想不通是为什么,只是那天看到柳婶不在,这才察觉了一点苗头。 事情不大,只是太多,要怪金总那段时间几乎全在外面奔波。 其实自从上海回来,众人看小爷的眼神都不大一样,分明上海是在打仗的,那样子怎么倒像他两个去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之前还为皮肉吃苦,都说可怜,过两天事情忙完,金忠明病情也稳妥,大家又有说笑的心。 那天露生在院子里经过,可巧几个丫头小子,攒在那里说话,露生在后头偷偷地听,原来是说故事。 讲故事的是个小子,说:“有一个做生意的,常年在外面跑,怕家里老婆不安分,交待她说,你只许买菜,其他的不许跟人多说话。那老婆答应了,半年才见她男人回来,好像没有事的样子。这男的不放心,把她老婆的东西翻了一遍,没翻着什么,只翻到一个账本。” 大家都问:“写的什么?” 露生也在后头听得有趣。 那小子龇牙笑道:“写,东边老王,萝卜十八个,西边老李,萝卜十五个,北边老张,萝卜才八个,不过粗。” 大家都哄笑,小子忍着笑道:“男的看了半天,心想老婆是个贤惠的,到晚上两人恩爱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忽然看见他老婆偷偷记账。一看账上写:唉,一个萝卜。” 荤笑话,大家笑得拍腿打脚。露生听得脸红,想笑又想啐,心道这些家伙,怎么改不了钓鱼巷的脾气,说话肮脏得很。谁知他在这头偷听,众人早知道了,就有一个胆大的挤眉弄眼地取笑:“你们说少爷是几个萝卜?” 旁边笑道:“我们不知道,小爷怕是知道,上海萝卜必定好吃。” 珊瑚在旁边含着手指:“少爷是十五个加十八个。” 唯有翠儿冷声道:“说这些干什么?这笑话一点不好笑。” 众人嘻嘻哈哈:“翠儿姐,你最会说笑话的人,须知笑话不在好笑不好笑,要看是谁听!” 露生脸上发烧,听了半天,原来是说自己!气得拔脚就走,又觉得走了反而惹他们更笑,转过头来道:“衣服不洗,花儿也不浇,太爷的汤水也不看着熬,你们在这里悠闲呢!”又叫珊瑚:“你这傻丫头,跟他们搅合什么?去少爷屋里擦萝卜!” 他想说“擦地”,怎么听了半天萝卜,张嘴说了个“擦萝卜”。众人哄堂大笑:“珊瑚不敢擦萝卜。” 露生又气又羞,众人见他沉下脸来,都作鸟兽散,留白小爷一个人窘在原地——这种事情想也没有想过,怎么别人看着倒像早做了一样! 这是一桩的说不清。好在那两天金求岳在外面忙,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烦恼,减了许多藏在心里的尴尬。 南京城是闻风而动的,原先听说金家不好,大家如避瘟神,谁知石市长主持公道,后面还有汪院长作保,这个大腿不得了,风头静下来,大家又骚动了。 商人的脸是比鞋底还厚,渐渐地都提着东西,先去金公馆转悠,又来榕庄街探头儿。晚来露生说与求岳听,求岳玩着一个芙蓉玉的扳指,朝空中一丢,“你告诉他们,我们家东西全没收了,现在只剩一个小破厂,如果不嫌弃,欢迎来搞。” 露生水晶心肝的人,一听就懂了,抚掌笑道:“你在大事上头真真不糊涂,这是艰难贫苦辨真心的意思,只是你恐怕不知道,别人既然好意思来,就未必会为你这两句话打退堂鼓。” 金总怂笑起来。 “笑什么?” 求岳笑道:“精致男孩,我放个屁你都能给我解释出个内涵,老子是嫌麻烦,叫你做个接待。” 在求岳看来,你主内我主外,一奶一t很合理,有分工才有效率,露生也觉得他信任自己,那几天便尽心尽力,接待来宾。 那日忽然有人上门,来人一派贵气,披着油光水亮的黑狐狸大氅,兜着小巧的风帽,这个天虽然说化雪寒冷,穿这一身,不像是防寒,更像是抖威风。身后还跟着两个当兵的,捧的盒子从手里堆到头顶,把军帽都盖住了。那人分开两个盒子兵,将风帽一揭,露出一张娇艳饱满的脸,原来是他同门的师弟韩月生。 韩月生不待他张口,扬眉艳笑:“师哥,咱们好久不见,你不怪我先时不来看你吧?” 露生倍感惊喜:“你怎么来了?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快来里面坐。” 两人在露生房里坐了,韩月生排场极大,叫卫兵放下礼物,挨个揭开给他师哥看:“高丽人参,法国的香水,美国皮鞋,日本头油,毛子的伏特加酒,英国手表,还有缅甸大翠玉的戒指,这些好不好?” 这礼厚极了,更有显摆的意思,几乎是在桌上开了个世界博览会,只是一样唱戏的东西也没有——师兄弟之间,送这些做什么? 露生就觉他来得有些不善。 月生笑了笑:“师哥现在是用不着衣服,也用不着头面了,您是炕上演戏,只怕比我当初脱得还要光呢。” 露生脸也白了,抬头看看月生,咬牙把眼泪忍住了。 他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本露生唱生,月生唱旦——那时候还叫玉姐月姐,后来露生改了旦,唱出名了,金少爷赐了名字,改叫露生,后头两个师弟也就都跟着改名。 韩月生是心高气傲的人,这件事已经不大痛快,只是他师哥从小温柔多情,待两个师弟都像亲弟弟一般,自己琢磨出来的功夫,一字不差,都教给月生,因此两人倒还友爱。没想到韩月生变嗓之后,声音就不大清越,唯独生了一身雪白的好肉,又仗着一张娇艳脸蛋,干脆就演些香艳小戏,卖弄风骚,有时在台子上也脱起来,剩一个纱衣服,倒比女人还妖艳。引动那些庸俗看客,在下面淫词秽语,鼓掌叫他脱。 露生劝了几回,月生只说:“师哥是花中牡丹,当然艳压群芳,还不许我们学学芍药吗?”露生无奈道:“我们什么出身,自己心里没有数?你这是分明往下流的路子上跑。那些来看你的都是什么人?命贱也就罢了,人不能自己作践自己!”月生却冷笑道:“作践?除了金少爷,你看谁都是作践,也不知金少爷看你,是穿了衣服还是没有穿呢!” 把露生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光掉眼泪。 师兄弟虽然吵闹,到底这么多年的情分,每次吵完了,又是月生主动来卖乖认错。他这人别扭得很,一面心中和他师哥较劲,一面又恨金大少把他师哥霸占了。往年露生在金少爷这里委屈,月生还来看过几次,这两年不知他向哪里去了。近日一回南京,可巧听说师哥跟金大少私奔上海,气得摔了一屋子东西,这哪是上门送礼?是来送吵架的。 露生见他吊着眼睛,一副要炸的样子,自己忍下一口气,勉强笑道:“月姐,你好容易来一趟,何必开口就冲我呢?” 韩月生冷笑道:“不敢不敢!师哥叫露生,我们自然跟着叫月生,你哪还记得月姐两个字怎么写?” 露生不接他的话,仍是柔声相向:“去年春天我还听客人说,说你走俏得很,这一年你去哪儿了?” 月生就看不得他这幅软样子,心中要吵,对着软玉温香的师哥,又吵不起来,瞪了半天眼睛,长叹一声:“师哥,你一向冰清玉洁的人,不像我到处的给人玩儿,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你怎么糊涂了,这时候跟金少爷私奔?” 露生不料他突然问出这话,脸上滚烫,要辩解又辩解不出,这事南京城都传遍了,是金忠明的主意,私奔也是实情,还能说没有吗? 月生抓着他的手:“我不问你给他没有,也不问那个傻子怎么糟蹋你,这都是我们的命!可是师哥,你难道一辈子不唱戏了吗?”说着他泪下来了:“你什么人物,梨园星下凡来的,南京都是委屈你!你现在拘在这里算什么?功也不练,嗓子也不吊,脸也不爱惜,不说受伤,尽是憔悴,衣服也没有新的,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露生给他说得心烦意乱:“我的事你不知道,你别管。” “我不管?”月生按着他的手:“我不管你谁管你?是我不好,师哥,你受苦的时候我在天津,我给人弄着来不了,可我现在有靠山了,咱们一起去天津唱戏不好吗?你就不挂念那些头面衣箱?你不挂念那些想着你的戏迷?” 露生有些痴了,想想自己唱了十来年的戏,要说不挂念!怎能不挂念! 月生见他泪光盈盈的样子,声音也低了,气也软了,把头伏在他师哥怀里,又像小孩子撒娇了:“我知你爱戏如命的人,连名利都不要,只要自由自在地唱,师哥啊,我接你去天津,现有个司令养着我,他养我,我养你!咱们好好儿地把嗓子养回来,你还做丽娘,我给你做春香,你还做莺莺,我给你做红娘——好不好?” 露生摩着他的脑袋,苦笑片刻,心道这孩子江湖上乱混,没心没肺,也不知自尊自爱,什么“他养我我养你”也说出来了,这是多么不要脸的话? 可是秦淮河上出来的,谁不是这样呢?他们让秦淮河的水养歪了,养成女孩儿的心性,不像松柏,倒像藤萝,一辈子光想着吸人的血来活。 露生想规劝他一两句,又觉得他这师弟全然是一片好心,只是自己放荡惯了,改也改不了的,到底来这里是惦记师哥,因此又把话咽下去。彷徨又彷徨,温柔道:“我这辈子也许是再也不唱戏了。只要身正气直,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他摸一摸月生俊秀的脸:“我只劝你一件事,你说你跟着司令,是哪个司令?现在上海东北打成这个样子,你这司令不知救国图存,倒只顾着宠你?这样人怎么能跟着他呢?” 月生见劝不动他,反给他抢白一顿,又说自己的司令有失军人志气,脸也渐渐红起来:“好!好!果然是我师哥,愿意给傻子白玩儿,倒还嫌我身不正气不直!我看他也不怎么把你放在心上,没钱捧你的戏,叫你在这里迎来送往,不知以后还怎么糟蹋你呢!” 露生忍让又忍让,只是听不得他一口一个说求岳是傻子,忍不住生气道:“他就是傻子又怎么样?我偏就不唱戏了!就跟了他!来日要饭街头你再笑话我也不迟!” 师兄弟说了一场,气得送的也不送,别的也不别,活像两只猫挠架,炸毛散了。谁知韩月生的嘴巴倒是开过光的,骂什么就来什么。 那几天客人不少,露生都是和颜悦色迎接,温声软语送走。客人们见不到金少爷,只见白老板,初时脸色只是失望,渐渐就有些不三不四的意思。更有些傻逼特别爱给自己加戏,善于脑补剧情,就有一个姓汤的胖子,说自己是做批发生意的,开一个经销公司。 露生毕恭毕敬,把他迎到客厅里,一样也是好茶好烟招待了一遍。汤老板堆着笑问:“金少爷不在家里,白老板辛苦得很。” 露生觉得他说话有点冒犯,只是见戏迷也见得多了,顺水推舟地应付:“这有什么辛苦?要说您打理生意,才是真辛苦,我们这都算是享福了。” 汤老板却道:“做生意谁不辛苦呢?都是为家里人好。金少爷是舍得的人,换做是我,舍不得让你这样忙!” 露生心里明白,这些人来不过是看看风声,未必真能帮得上忙。但是除了这件事,自己还能帮上求岳什么?不管大事小事,一定要努力做好。 他看看汤老板,若是放在过去,金少爷虽然薄情,宠他倒是严密,别人说两句不恰当的话,白小爷是立刻就要翻脸的。现在为了求岳,哪怕别人冒犯到脸上也不算什么,因此尽管姓汤的恶心取笑,他也权当无事发生。 两人不尴不尬地说了几句,汤老板忽然说:“我有一件重要的生意,本来金少爷不在,我不想说的,不知白老板能不能做主。” 露生有些意外,来了这么多客人,提生意的这倒是头一个,按捺喜悦,仍旧诚实道:“实不相瞒,我是做不了主的,您要是真有事情,少爷晚些回来,您在这儿吃顿饭?” 汤老板左右看看,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我晚上要去天津,这是一笔大生意,不能电话里说,我也等不了金少爷,白老板若能代为转告,请叫这些丫鬟走开。” 露生心中有些活动,汤老板又道:“要是真的不便,那就算了,原来白老板真是做不了主的。”说着酸了一句:“金少爷也该留个有用的人,这是连电话机也不如。” 露生见他真的要走,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唯恐错过这桩,看看他面目和蔼,也没有多想,赶紧叫丫鬟们下去了。 谁知丫头们这头出去,那头汤胖子跟着脚掩上门,反手把门锁了! 露生心中一惊,夺手要开门,汤胖子一把抱住他,连推带搡往沙发上按,边按边道:“白老板,我仰慕你许久了,从来没能亲近一下,你那师弟我是见识过了,不过如此,他说你比他好十倍,我看他是说错了,他连你脚后跟也摸不着!” 露生气得脸也红了,不想月生在外面这样下流,自己堕落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拉上别人?他张口要喊,又怕闹开了,于求岳脸上反而无光,因此挣扎道:“少爷一会儿就回来,汤老板,请你放尊重!” 汤胖子笑道:“回来?金少爷会回来?他把你留在这里什么意思,大家你知我知!今天你把我伺候好了,这三万块钱就是他的了!”他见露生挣扎得厉害,捉了他的手,腆着脸笑道:“我跟你实话说吧,我这个人娶老婆不过是为了生孩子,我对男孩儿是真心的。你跟了我,也不用和你那傻少爷翻脸,我月月还给你钱,偷偷来会你。你把我跟他比一比,就知道我的好处!” 他越说越得意,自以为这番话真心极了,为个男人做情夫,真是有情不过如此!又想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金家霸道了十几年,养着这个白露生,摸不让摸、碰不让碰,今天倒有偷香的一天!闻见白老板身上一阵芳香,口水几乎都下来了。看露生柔柔弱弱,含着眼泪,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不由得笑道:“我知道你对我也有意,不然你怎么肯让人都下去呢——” 他话没说完,露生一脚跺在他下面,汤胖子痛叫一声,手也松了,白小爷伸手就抓茶几上的水果刀,翻手架在他打褶的脖子上: “好肥猪,你白爷爷的好处也敢想,我看你是活到头了!” 32|相照 露生练过武生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除了买他的张老娘,就连他两个师弟也不大清楚。外人看他娇花一般,水嫩嫩的,恐怕多揉两下就坏了。汤胖子也是这么想,觉得他一个唱旦的能有什么本事?心中竟没把他当做男人。谁知白小爷发了狠,既不哭也不叫,一脚踹在关键位置,连刀子都上来了! 汤胖子惊慌得要喊,露生揪着他的耳朵,刀追在喉咙上,咬着银牙道:“你喊?你白爷爷我还没有喊呢。你喊一句,我就捅你一刀,你多喊几句,我陪你跟阎王告状!” 这是以死相拼了,以死相拼的场面汤老板设想过,不过应该是白小爷泪汪汪表演,他这里恶笑着陪同,谁知反过来了!又是害怕,又是生气,露生的脸就在他脸上面,闻着领口里透过来阵阵酥骨幽香,当真又是仙子又是罗刹,这他妈想亲近想了许多年,这次真亲近了,亲近得都要死了! 这一口天鹅肉吊在嘴边吃不着,真是越想越恨,他心道你那师弟水性杨花的货色,给钱就愿意,你白露生一门同出,还能是什么好货?又想这白老板平日在金少爷身下,还不知怎么献媚承欢,现在自己钱也不比金家少,无非是看不上自己罢了,一个兔子装什么贞洁?气得抖着肥肉道:“白老板,做人也别太矫情,我虽然样貌不如金大少,也是真金白银一片真心,你嫌钱少,直说就是,舞刀弄枪,你吓唬谁?” 露生已是忍着泪又忍着气,十几年来从未受人如此污辱,真恨不得一刀结果这头猪。张口要骂,竟然想不出一句脏话来形容这等败类。汤胖子看他烟眉笼恨,妙目含怒,气得两脸红红,真是怒绽桃花,不觉色心又上来,翻着眼道:“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钓鱼巷出来的,从小卖春,家里养了许多婊|子,这榕庄街还不就是家开的窑子给金少爷取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露生全想起来了,他八九岁的时候被班头逼着出去端酒,看那些年纪大的跟狎客们调笑,不免也吃了许多闷亏,被人抱着坐在腿上。自那一次以后,无论班头怎样毒打,他死活再也不去,只说“妈妈给我一年,我要是唱得比这卖笑的少,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张老娘见他生得确实美人胚子,往后只怕越长越美,似乎八九岁出来是亏本生意,于是容了他两年。没想到他志气坚强,聪明又肯吃苦,真成了摇钱树,这才免于沦落风尘。可是这种事情,说出来又有谁信?就如翠儿所说,这世上愿意卖笑的人多,肯吃苦的人少,难道放着快乐的钱不赚,辛辛苦苦练功? 这是他心里刀割一样的暗病,生平最恨人提起此事,偏偏汤胖子不知好歹,又听他句句肮脏,连金家也骂上了,原本就不清白,原来世人眼里比这还不清白,连带对自己好的人也受玷污! 一头热血都涌上来,那一刻他是真不想活了。 齐松义要是晚来一步,大概白小爷手起刀落,南京城那天就出命案了。 露生刀都扎进汤老板的皮褂子里了,所幸他肥胖,穿得又厚,一扎没有扎透。门从外面用钥匙开开,齐松义眼明手快,一把抢下他的刀——没抢动,把露生拉得跌在地上。齐松义转身就喝退仆人,立刻又把门关上了。 汤胖子听见“扑哧”一声,只当自己被捅了,吓得舌头伸出来,几乎晕倒,露生被一拉一推,清醒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自己死了没有什么,要是连累求岳,那真是万死也不能弥补!他跪在地上,那会儿身体也软了,心中又气又恨,说不出话,光是掉泪。 齐松义见露生楚楚可怜地软在地上,又看房里的光景,心中早已明白。沉着脸走到汤老板身边,看他许久,阴声道:“你把金家当成什么?” 汤胖子摸自己的背,一摸摸到一手丝绵,知道没事,长出一口气,看齐松义阴鸷的脸色,硬着头皮道:“我没有,我就是跟白老板说两句话。” 齐松义又盯着他,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和颜悦色道:“说得对,您只是跟他说说话。” 别人汤胖子不认识,齐松义他是认识的,此人长年跟在金忠明身边,外头都说他是金忠明的私生子。金老太爷在中央医院躺着,按理说这个私生子应该床前端汤端药,他是怎么也想不到齐管家这时候会来,见他不阴不阳地笑,心里更是害怕。 汤胖子往沙发边上挪了挪:“我来谈生意的。” 齐松义斯文道:“正是如此,您来谈生意。” 他一手提起汤老板,忽然揪住他领口,直勾勾看了半日,汤胖子浑身肥肉都颤了:“你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齐松义沉默地盯着他,猛然将他摔在沙发上。 “我金家虽然虎落平阳,还轮不到你这种瘪三来踩一脚。别说他是白露生,他就是一猫一狗,也不是你能动的。”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阴沉得挟雷带电:“滚。” 汤胖子油汗涔涔而下,抓起帽子就逃,齐松义扯住他后脑:“汤老板,慢慢走,别人问您,您怎么说?” 汤胖子羞怒交加:“谈生意!谈生意!” 齐松义温柔道:“如果您觉得这不是谈生意,可以去跟我们少爷告状,他人就在石市长那里。” 汤胖子抖抖索索地抠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里齐松义站了半日,掩上门,回头看看露生。露生挣扎着爬起来,只听齐松义厉声道:“你杀人是杀上瘾了,有了第一次,还要第二次。我金家欠你什么,要你三番五次来害?” 露生不敢辩解,心中又愧又痛,没有话说,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齐松义冷眼看他:“我说错了吗?” 露生强忍着眼泪,纵然天大的委屈,齐管家教训,还能有错?唯恐他见自己只知哭泣,再嫌自己软弱无能,只能低头拼命含住眼泪。 齐松义沉默片刻:“今天的事情,对谁也不要说,传出去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 露生听他放缓了语气,心里畏惧稍减,更咽道:“我知道。” “你以为我是可怜你?我是可怜少爷的名声。”齐松义尖锐地逼视于他:“今天如果换成少爷,你是不是就愿意了?” 露生不想他这样说,羞得无地自容。 齐松义走到窗前,放下窗帘,徘徊又徘徊,冷声道:“你要知道,人有三六九等,少爷是一时轻狂,难免动情,你和少爷云泥之别,不应该痴心妄想。” 露生含泪无言。 “少爷要带你去句容,我们做下人的,不能说什么。”齐松义回过头来:“他带你也无非是排遣寂寞,人到这个年纪,若是无情无欲,才不正常。不管对你做什么,你心里要明白分寸。” 他盯着露生:“你的名声,就是他的名声,他以后还要成家,你是狐狸也好,是妖精也好,看在少爷多年待你不薄,你就算不自爱,总要知道报恩,好歹不要毁了他的名誉。” 这番话极是严厉,比劈面耳光还要辱人,含沙射影,更胜于方才轻薄污辱。露生听得针穿膏肓,恍惚半日,才知道齐松义已经走了。 茶几放了个小蒲包,打开一看,是韩复兴的鸭油甜酥,自己爱吃的。不知这东西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是谁拿来的。想想汤老板来时没拿这个蒲包,也没心思多看,连带汤胖子的礼物,全推到一旁去了。 他也不敢再哭,在客厅呆坐了半天,强打精神,又出来吩咐晚饭。不料柳婶来说:“少爷晚上不回来。” “做什么去了?” “说是送秦小姐去火车站。” 金总心里是真觉得对不起秦萱蕙,倒不是在私人感情上,感情上是金少爷欠的,跟他金求岳没有鸟关系。关键自己弄得人家父女反目,救出金忠明,萱蕙尽心尽力,人家也是一句抱怨没有。她既然不要钱,作为朋友,至少送一送是应该的。 大哥对妹妹也就这些心意了,此后一别,大家各自努力吧。 露生听了,也不觉得怎样刺心,只是苦笑。忽然见柳婶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随口问道:“这什么东西?” “月姐送来的。” “……他还要送什么?” 柳婶堆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机会了,皱着眉抱怨:“小爷,不是我说你,你还是月姐的师哥,又比他有才有貌,你看他现在混得多么出人头地?刚在巷口看见他,多少卫兵跟着,排场赶上少爷了!你们是又为什么吵架?他好心好意来看你,说你不见他,可怜巴巴,叫我把这个美容膏拿给你。” 露生心里厌恶极了,又不好露出来,推开盒子:“我不要他的东西。” 柳婶不知他的心事,跟着还念:“你是看他现在有风光了,心里不舒服。小爷,早做些打算,今日何须看别人眼红?”她见露生负着气只是埋头走,不由得拉住他,低声道:“刚月姐和我说的,说他那个司令,对你赏识极了,可惜无缘一见,愿意在天津等你。” 露生气怔了,猛然回头,也说不出话。 柳婶只当他心里活动,絮絮地又道:“你去句容我就不赞成,那乡下镇子,哪有地方给你唱戏?去了变成佣人了!不如去天津。月姐跟你多要好的?他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你们两个台上唱戏,台下一块儿过活,这也是一个办法——” 露生劈手摔了盒子:“都说了别说了!还要我做什么?要我娥皇女英,给人做妾吗?我是个男人!今日司令看上我,明日将军看上我,我是千人骑万人睡的?!”一头说,一头哭着往屋里去了。 哭着哭着又拽门出来,对着院子里怒道:“少爷回来谁也不许说!他要知道一个缝儿,我明日就上吊!” 纷纷扰扰许多事情,叠在一起,叫露生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毕竟做朋友和做恋人是两码事,朋友只要一桩意气相投就足够,恋人却是严格的测试,你测试我,我也测试你,其实根本是自己测试自己,测来测去是一个不及格,都从“出身”两个字上来。原来别人看自己,和月生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人宠嬖,除了献媚取宠,半点用处也无! 这一股屈辱愤恨,消弭之后又是茫然哀恸。摸摸床底下的衣服箱子,头面盒子,想想这些东西以后是跟自己永别了,自己唯一得意的就是这一样,这些东西求岳是根本不懂的,也根本不在乎,想起他说“喜欢你”,不知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那一晚他在房里徘徊又徘徊,自己拿刀在自己心上割,想想自己是求岳一辈子洗不掉的玷污,几乎发狂要推门远出,可是翻覆再想,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世间险恶如荼,世人毁谤如刀,难道是一个“逃”字就能分解?凭什么逃,又为什么要逃? 他是头一次生出要自立自强的心,别人当自己污秽,自己偏要清白。那是他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一股勇气,是为心中所爱生出的勇气,周裕能活,翠儿能活,难道自己离了风月就不能活?望望檐上一片春雪澄净,映着明月皎洁,边哭边下定了决心。因此到了第二天,想着那些平日肯嚼舌的人,一个不带,连柳婶也留下了。 他是不料金求岳会把这些事情都看在眼里,此时见问,哪里肯说?说出来更在他面前没法做人。 只是委屈这种事情,若是对方不放在心上,渐渐也就钝了,偏偏他一腔温柔,呆头呆脑蹲在地上,捧着自己手问:“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 露生给他轻轻摇了两下,眼泪不争气地全流出来了。不是伤心,是感激他一片体贴。 金求岳见他垂泪,不知是受了多大委屈,头大又心疼,这他妈最难哄就是爆哭黛玉兽,慌手慌脚给他擦眼泪:“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你看天天把你扔家里,搞得我们黛玉兽很寂寞,哥哥不对,给你捶两下吧?” 露生呜呜地摇头,求岳又道:“肯定还是有什么王八蛋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踹他!” 他越哄,露生眼泪越多,更咽半日,抓着他手道:“哥哥,你别问了。” 求岳见他哭得眼睛也红了,知道这事是逼不出来。他平时粗枝大叶的人,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知为什么对上这个白黛玉,耐心居然爆棚了。想想自己这么多年可能真是深柜,一谈恋爱老房子着火。 他也不打算再问了,想了解为什么非要问委屈的当事人?人家要是愿意说,就不会为你忍着委屈了。直接叫周裕回南京问一遍,问不出就不要回来。 周秃头办事能力还是可靠的。 他一声不吭,哈士奇一样地上蹲着,露生擦着眼泪,忍不住问他:“你要说话,坐着说就罢了,蹲在那里干什么?” 金总道:“你哭起来仰视角度比较好看。” 露生含着泪瞪他。 金总搔搔鼻子:“其实我感觉自己做错了,又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本来想跪着,跪着疼,我偷偷懒。” “……” 露生哭了半天,噗嗤一声笑了。 求岳见他笑了,放下心来,顺手抱抱他:“就是,不哭了,来哥哥抱一下。” 露生推开他:“说了不要动手动脚。” “来之前我们手也拉过,嘴也亲过,为什么现在抱都不能抱?” 露生往后退两寸,擦着眼泪沉默,片刻道:“那是为你好。” 金求岳蹲了半天,脚已经麻了,他干脆换个半跪的姿势,也不管露生愿意不愿意,结结实实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 “露生,其实有些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 露生给他握着手,心中又觉妥帖,又觉萌动,脸上渐渐地红了,不知他要说什么,静静看着他。 求岳把他手指一根一根,放在指间,做一个十指交叠的样子,仰起头来看他:“我这个人其实欲望很强,早就跟你说过,喜欢你,就想干你,其实什么姿势我都想象过,我以前不是基佬,一点常识都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你有冲动。” 露生听他说得不堪,羞得要挣回手,求岳平静拉住他。 “你别害怕,我不是说现在就要跟你怎么样。”他捻着露生细细的手指:“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我爷爷对你的看法,大家对你的看法,你心里有很多过不去的事情。再者说,太急了,你也看不出我到底值不值得托付,能不能依靠,这些问题不是你想得多,确实是我,没有给你证明。” 露生怔怔地看着他。 求岳爽朗地一笑:“你给我时间,我也给你时间,一辈子长得很,哥哥我到底是不是个好男人,我自己心里也没点b数,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我愿意努力一把,哪怕过去我不好,以后我会努力好。” 他看看露生又要掉泪的样子,吓得赶紧爬起来:“我的妈老子就不应该煽情,又怎么了?好的!不要哭!来哥哥抱!” 露生两手给他握着,没手拭泪,这泪却和伤心毫无关系,是一片冰雪给他温情化成春水,有情珍重无过于此,无他可酬,唯有眼泪相报。 两人握着手,对看了一会儿,心里都扑通扑通,要怕满院子都听到自己心跳声。露生没再挣扎,让他抱了一会儿,含羞推他道:“夜深了,我要回去睡觉。” 金总颠颠他的手:“今天的事真的不说?” 露生摇摇头。 求岳见他坚决,也不欲逼问,笑着俯身道:“不说可以,那你要让我行使一次男朋友的权利。” 露生听他说“男朋友”,脸更红了。 “最起码,亲一下可以吧?”求岳巴巴地看着他:“男朋友很饥渴了。” 露生也不说话,一双眼睛水濛濛地看着他,求岳俯上他脸来,静静看他片刻,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吻是带电的,分明没有什么纠缠,蜻蜓点水的一下,把两人都烫得心中酥麻。露生给他紧紧拥着,轻轻吻着,脸烧得几乎仿佛不是自己的,见他又要吻下来,想要他再吻,又怕他再吻,羞得低下头:“说好只亲一下。” 求岳涎脸道:“再饶一个。” 他也不由分说,托起露生的手,仿佛骑士一样的姿势,温柔而克制地,吻在他无名指上。 33|星火 睡觉是求岳硬抱着露生过去的,暴发户的儿子嘛,便宜总要多占多占点,饶了一个吻手不划算,还要再加一个公主抱。 露生死也不肯,哪挣得过金总人高马大?一把捞起来就走,在怀里乱蹬了半天。两个人毫无浪漫情调,一个活像土匪“就这一次”,另一个吱哇乱叫“一次也不行!”只可惜白小爷武力值波动太大,在某些人面前还自带削弱buff,最后只剩语言抵抗:“放我下来,人家看见了!” 言语抵抗也是小小声的,怕惊动星星,也怕惊动月亮。 “谁看见?”求岳笑道:“你不用哄我,回来的时候周裕都跟我说了,说这院子里原来的仆人,都让你甩到旁边小院里去了。今天晚上,这里没人,老子就搞了你也没人知道。”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总是粗鲁?” 求岳大步流星地抱着他走:“不粗你还不喜欢呢,老子这叫男人味,男人就要什么都粗。” “……”黄不死你。 露生真想掐死他了。 金总蹦了一个黄段子,心里自赞骚话功力不减当年,果然骚话这个东西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资产阶级的假斯文动摇不了无产阶级的社会骚。低头看看纯洁战友白露生,调戏效果极好,红着脸不肯理他,两个手也不抱脖子,只小心翼翼抓着襟子。 ——好像抓着一整个世界。 他忽然想起以前那个明星女朋友,也会撒娇,要他公主抱,那时候只觉得烦,说老子给了你二百万你他妈还要我抱你,抱下车是不是还要再买个热搜?你爹我才不上你这鸟当,买你的包去吧! 可见公主抱这件事,要看对什么人,抱的对象正确才有欢乐体验。 两人一个满脑子骚操作,另一个软怯怯含娇,门对门的屋子,跟鬼牵着一样,这头出去,那头进来,绕了一整个花园,到底露生觉过来了:“我让你抱我回去,你怎么半夜逛园子?” 金总自己也笑了:“对对对,你让我抱的。” 露生娇恼道:“我是要回去!” 金总笑道:“哎,这就回去。” 走到露生门前,这才把人放下来,金总还想一探香闺,露生“砰”地关了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求岳听他语气顽皮,知道他那委屈已经过去了——闹归闹,关键别带着难受睡觉。贱笑一声:“请老子进去老子还不进呢!” 露生忽然开了门。 金总又往里面钻。 露生叭叽关了门,隔着门笑道:“光头止步!” 两个人活像弱智,三更半夜在这里玩门,还他妈玩得不亦乐乎。求岳跟他压着声音,斗了一会儿自毁智商的嘴,见他黑了灯,方才摸摸头往回走。没走两步,突然看见周裕一脸幽怨地站在旁边。 金总吓了一跳:“我日你妈半夜三更不睡觉你站在这儿搞什么飞机?” 周裕幽怨地看着他,心想到底是谁三更半夜不睡觉?叔叔我看你们两个跟中邪了一样满花园子里乱绕,我又不敢问,我还得装透明,黢黑夜色中还要遮住我闪亮的局部秃,容易吗我? 周叔悲愤地说:“我来巡个夜。” 其实是出来撒个尿啦。 求岳看他估计在角落里站了好一会儿了,差不多刚才弱智玩门也都看见了,真是人间惨剧,自己也窘了,笑了两声,从怀里摸根烟给他。忽然想起露生之前的事情,叫住周裕:“周叔,有个事情麻烦你。” 周裕把烟揣在袖子里,恭敬回过头来:“少爷吩咐。” “你这两天回南京一趟,开我的车。一来看看我爷爷怎么样,然后去榕庄街问个事。”求岳自己点上烟:“就我特忙的那几天,问问家里什么人来过,谁惹过白小爷了。” 特别是柳婶,该带的都不带,绝逼说了什么脑残的话,又把黛玉兽惹到了。 周裕心领神会,又问:“那我不在,这边交给小爷打理?” 求岳笑一笑:“让他弄吧,他既然想做管家,就让他实习实习。我看家里他安排得都不错,五星酒店行政也就他这个素质了。你放心去,看看句容这里有什么干净零食,给我爷爷带一份,吃不吃是他的事情,放在床头也显得他有个孙子。” 周裕点头不迭:“太爷必定知您的孝心。” 说着他揣烟就预备走,金总吐了个烟圈儿,又把他叫回来:“等等等等。” 周裕又回过头来:“少爷吩咐。” 金总尴尬道:“在哪洗澡?要不你带我去打个水,我喝得一身酒味儿。” 周裕:“……” 所以你们俩从九点哔哔到十一点到底在干什么?!酒也没醒澡也不洗,厨房的点心也没见动,就这还“五星酒店行政素质”,少爷你的脸有-_____________-这么大。 周裕简直担心自己回来之后是不是要面对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逼了。 金总也觉得蛮不好意思的,快凌晨了叼着烟找浴室,“我稍微擦擦就行了,你跟我说热水在哪边。” 周叔弃疗了:“还是我来吧……” ——救命啊!丫鬟还都在外面集体待训!日子能不能过啦! 金求岳泡在浴缸里,嘴里含了个刚翻出来的小烟斗。民国生活其实挺有趣的,传统的部分保留得很好,国外进来的东西也呈现优雅的姿态。毋庸置疑,30年代是整个人类世界优雅的瑰宝,它们既现代,又复古,这古味不是后人硬做出来的巴洛克和洛可可,是一种从旧时代里走出来的、追求新鲜的柔弱的尝试,是传统向摩登垂下的暧昧的青眼——浴缸上要有帷帐,电话旁还有案屏,西洋海绵床上盖的是梅花春雀的丝绸单子——画面是新画面,规矩却是旧规矩,人是古人,心却是摩登的心,一切都有淑女解带的意思,在谨慎的循规蹈矩里裹着轻佻的、向上张扬的风情。 不过于金总这种俗人而言,感慨是零。 金总在想这几天的事情,这几天家里估计出了不少事,不然露生也不至于委屈得要哭,但是家事说到底是小事,露生自己不成长,光靠哄也没有用,这些都可以从长计议。眼下紧张的是手头这份合营的案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有钱一切都嗨皮,赚钱才是硬道理。 但伟人又教导我们,万事开头难,开头真的太难了,难还不止难在一个地方。 临行来句容前,他几乎是没有沾家,石瑛有心要杀他的锐气,叫他去各个科室,办一大堆的文书,又三番四次地审。金总心里骂娘,嘴上不说什么——对旧社会政府能抱什么期待? 他已经不再是海龙的董事长了,没人给他开企业绿色通道。金总耐着性子,早出晚归,花了四五天的时间,又花了好些钱,这才把事情办妥。 四五天里,他一次都没找石瑛抱怨。 谁知等到文书办完,石瑛把他叫来办公室,微笑道:“早听说金少爷能屈能伸,天大的难事也有本事办成,今日算是眼见为实。” 求岳心想你他妈打什么马后炮,知道我办事不容易你他娘的还说风凉话,官瘾癌吧。 石瑛却单刀直入地问:“办事的文员里,哪些人收了你的钱?” 这让金总有些意外,他愣了片刻,尬笑起来:“别这样,石市长,水清了没有鳖,办事的同志也不能一毛钱油水都不捞吧?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我们老百姓看来,能快速办事的,就是好同志。” “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石瑛怔了一怔,“这话说得倒很有意思。” 此时的邓伟人同志正在中央苏区进行复杂的党内斗争,估计做梦也想不到有个毛头小子瞎几把冒用自己的名言,还跟国民政府官员谈笑风生。 “话虽如此,但偷鱼的猫养不得。”石瑛看他片刻,叹了一声:“自我上任,行政力度疲软,小吏苛责刁难,这些事情,我早想打击一次。你受了什么委屈,不妨有话直说。” 金总头都大了,老子受委屈的时候敢情你站在后边钓鱼执法?大哥你这是强|奸完了给人套裤子啊? “石市长,你要反腐我理解,但我是急等着赚钱的人,你勇敢地去反,别拉着我行吗?” 石瑛按着办公桌,笑微微地看着他:“要是我一定拉你下水呢?” “……” 大哥你不要突然妩媚,没有长露生的脸请不要卖露生的萌!尤其你长得还他妈跟张嘉译一样!金总要被雷炸了啊! 金求岳心里明白,石瑛这是要他做个孤棋,孤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石瑛会全心全意地帮助自己。 汪兆铭只是被扯起来的虎皮,真有什么事情汪院长管你去死啊。县官不如现管,此时的金家,太需要一个稳定的后台了。 石瑛需要他,他也需要石瑛。 他稍作思考就点头:“行吧,这些事好说,算我得罪别人舔你了。不过石市长,我到了句容,可能许多屁事要拿来烦你,希望你能做个人——做人讲信用。” 石瑛摇头微笑,金大少和他想象得太不一样了,没有风传中的儒雅阴柔,倒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什么话都是敞亮开说。 他很欣赏他身上这股虎气。金大少仿佛跟所有人都是画风不同的格格不入,但又油滑得如鱼得水——在他看来,也许句容合营案会比想象中更顺利。 领导和群众想问题的角度往往不太不一样。领导的想法是“大胆奋进,勇于改革,白手开天地!”群众的想法是“我没有钱!我没有钱!没钱开个屁?” 求岳在浴缸里翻了个身。 缺钱,真的缺钱,他对民国货币缺少概念,下午跟姚斌聊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手头能流动的资金实在太少了。总共不到50万。 同时代的南洋烟草公司,仅注册资金就是500万。 金总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这么穷过。刚才没敢跟露生多说,怕吓着他。 但他又想起三友实业社的传奇,他准备取代的这个行业霸主,当年注册的时候,只有10万元家底,这还是招商之后的结果。 大有大的活路,小有小的活法,他亲爹金海龙当年也是马台街摆摊起家的。 金求岳整理句容厂的问题:第一是厂内鱼龙混杂,勾心斗角;第二是货源参差不齐,并且不稳定;第三是领导层存在内部问题,懒政逃责;第四是工人素质堪忧,待遇差和怠工潮恶性循环。 最后一条,最绝望的,商品没有任何竞争力——粗纱,卖个鸟?这属于种一年粮食卖半年面粉,可去他妈的吧! 海龙集团虽然不如腾讯阿里,最起码出个楼盘也是抢手热门,搞个项目也是政府重点扶持,金总感觉自己是从影帝影后回到了横店十八线。 每个问题都是大问题,问题有内在的,也有外在的,有些问题很好解决,比如原料,棉花要到秋天才收获,金孝麟的事情可以等到秋天再发作,但是产品和管理,这两件事情是当务之急。产品是外,管理是内,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蒋光头当年也面临过这种问题,他选错了,所以他扑街了。治国如治家,金求岳再想毛伟人的选择,毛伟人会怎么做? 毛伟人会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点小的力量,发展会很快!” 金求岳需要这一把火,没错,他来句容只有一天,今天刚到,还没睡觉,但他不能等,他要把句容厂烧起来。现在正是卖纱的季节,秋天收购的棉花,现在正被纺织成粗纱,开春的时候,它们会从句容河被运往需要的地方。而金总不想重复这个过程,他需要市场的新空气。没有网络,没有招商局,但他有更好的选择! 他抓起浴巾,跳出浴缸,抖抖索索往卧室跑,尝试性地,他拨通了石瑛的电话。 石瑛临别前告诉他:“有诺必践,有约不负,任何事情,任何时间,我全力支持你。” 这是期望,也是挑战。金求岳没好意思打他家里的电话,他很虚伪地拨了石市长的办公室,这是以前学姐教给他的恶心套路,找领导办事,先打一个办公室电话,让他明天上班看到有来电显示——这显得我们很焦急,很有诚意,对领导很信赖! 拨着拨着他觉得自己是傻逼,这年代有个屁的来电显示啊! ——未想到电话通了。 不是秘书,是石瑛本人。 石瑛的声音有些疲倦:“哪位?” 金总惊了,他看看床头的金座钟:“石市长,快一点了,你还没回家?” 石瑛也没想到是他,笑起来了:“金少爷,你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金总支支吾吾:“呃……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人跟我索贿……” 石瑛正在办公室里批阅公文,其实已经打算回家了,秘书不解地望向他。石市长挥挥手,笑着坐下来:“明人别说暗话,金大少,你这脾气就是说暗话也说不好,这个点头打电话,怎会是为行贿的事?” “……” 金总感动了,金总泪奔了,官瘾癌赛高!官瘾癌萌炸!他光着屁股秃着头在床上给官瘾张嘉译打call! 石瑛笑道:“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要是我没猜错,你是君子,要来求取淑女。” 你可真他娘的会打比方,金总快乐地举起话筒:“嘻嘻。” 34|家训 钟小四在墙头静静地趴着,他有些忐忑,不敢去敲门,但他想看一眼救命恩人。 其实到底是谁救的他,他自己当时也没看清,只是朦胧看见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像男人,也像女人。他记得他的眼睛,像一汪秋水,仿佛含着泪,也含着笑,黑滢滢的像两颗水葡萄,这眼睛是有点女气的,清澈里带一点天真的媚气,很像月历牌上的“金陵淑媛”、“沪上名媛”。他也记得他的眉和鼻,以及他乌润的鬓角,有男人清雅的俊逸,比那些来监工的少爷们光辉多了,一轮银色的风毛围着他白净秀气的脸,又潇洒又贵气,好看得不得了。他觉得话本上那些下凡的仙童、玉面郎君,就应该是那个人的样子。只是这些五官的轮廓全是惊鸿一瞥,要他再具体地组合起来,他又组不出了。 所以就更想见了。 工友们跟小四说:“救你的是白总管,他以前是唱戏的。”有人说:“这个出身可不好,是吸附在资本家身上的腐朽蛀虫。”另一人说:“他也是咱们穷苦的无产阶级,你看他对我们,有一份发自内心的阶级感情,这样的同志,我们是应当争取,至少应当团结的。” 钟小四听得半懂不懂的,他身体虽然单薄,但到底年轻,在工棚里躺了两天,已经缓过来了。什么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他分不出来,杜大哥教了半天,他也搞不拎清,最后还是杜大哥叹了口气,说:“这个人到底是反动还是革命,咱们要慢慢观察。也不能因为一次意外、一点好感,就失去对革命的警惕性。” 钟小四更糊涂了,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谢谢白总管。但中午就这么一个钟的吃饭时间,他实在是不敢进去,因为自己脏得很,又来不及洗,换也没得换,怕人家要把自己打出来。 他抱紧了手里的东西。 露生正在院子里和佣人们说话,前两天老宅里留下来的仆人都放进来做事了,两个园丁、两个厨娘、四个丫头并四个嫁过人的帮佣娘子,三个平时管守夜洒扫的男仆,再加上带来的翠儿和珊瑚,还有干杂活的小贵,黑压压也站了一院子的人。带来的打手不和他们站在一起,规规矩矩,都站在露生背后。 翠儿给露生搬了椅子来,露生也不坐,收起腼腆性子,把戏台子上的稳重架势拿出来,向众人落落大方地笑了笑:“今天请大家吃了通席,咱们也是一个桌上吃过饭的了。刚酒也吃了,肉也吃了,恐怕不消化,就叫大家院子里散散,咱们说说话。” 众人都知他是要有教训,都安静肃立。 其实刚来那天白小爷什么威风,大家伸头伸脑,都看见了,虽然听说他过去是唱戏的,但既然做了总管,就是管着自己的,只看他脸是软是硬。若是硬些,大家老实做事,若是软些,不妨还听三老太爷的话。 这个计较,他们不说,露生也料到了,头天晚上先跟求岳说了一遍,金总笑道:“宅斗文套路,从他妈红楼梦开始的,奶奶!夫人!上任先拍一场威风凛凛的戏,再加一群傻逼衬托你。” 露生听得云里雾里,只听他“奶奶夫人”四个字,红着脸打他:“说的什么鬼话?没有夫人。”好奇又问:“宅斗文是什么?” 求岳笑了一会儿:“我们那时候的流行小说,一堆娘们屁事没有在家里你斗我我斗你。” 他那时候是搞影视公司,12年,ip潮刚抬头,宅斗文还盛行,金总偶然亲力亲为一次,结果被按着头看了一堆ip大纲,看得要吐了,只说“别挑了,谁红买谁,谁贵买谁,这玩意儿有个鸟区别?总结一下就是奶奶撕逼、夫人撕逼、嫡女撕逼和庶女撕逼,换个背景皇后和贵妃撕逼。总而言之都是撕逼。”鱼龙混杂地,他还很危险地看了一些处朋友ip,刚开始看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后来发现,卧槽,这是男人和男人在撕逼,真尼玛绝了。 金总回想悲惨的往事,觉得自己深柜可能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他看看露生,越看越想笑,怎么看白小爷都像被撕倒的那一个。虽然说黛玉兽也能变形钉宫理惠,他只是不愿意露生一天到晚纠结在宅斗里,揉揉露生的脑袋:“带你来,不是叫你做保姆的,家政班子差不多就行了,保卫工作抓紧点,食品卫生抓紧点,其他的都随意吧。” 露生奇道:“不做保姆,难道我能做别的?” 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做事好比做戏,唱不上去就不要挣那个场子,虽说做管家不风光,可若是连管家都做不好,又何谈自立? 他见求岳不说话,只是闷声吃东西,吃了两口抬头呆问:“这谁做的?” 柳婶不在,金家经济建设团的饮食水平完全没下降啊!糖芋苗做得又甜又软,稳得一批。 露生含糊道:“翠儿弄的。” 求岳偷瞄他一眼,严肃地摇头:“那这个不太好。” 芋苗自然是露生做的,听说不好吃,心里有些难受,不过也不沮丧:“哪里不好,你说。” 求岳笑道:“我感觉这糖芋苗充满爱的味道,翠儿暗恋我?” 露生:“……” “你得跟她说啊,老子名花有主了。这种芋苗下次不能乱做,少爷我吃完了会想跟厨师亲亲。” 露生接不上这骚话,把脸红透了,低头半天说:“这几天我看家里还是有些不细致的地方,先跟你说一声,不免要有教训罚人,昨天我看太爷屋里的东西也不全,是被人动过了。别的事都算了,家里藏贼是不行的。” 金总见他害羞,心里偷笑,也不逗他了,叼着勺子点点头:“也对,只要你不怕累,就走你想走的路。” 其实他觉得露生还能做更多事,能管理家政,同理也可以管理企业。只是忽然想起别的事情。 他小时候想学举重,金海龙不同意,后来对马术有兴趣,王静琳又说不安全,到最后一事无成,学了自己并不喜欢的金融管理。他的前半生被父母安排,后来又被学姐安排,被安排人生的滋味他已经受够了,将心比心,为什么还去安排露生呢? 尊重是从尊重对方每一个选择开始。 露生未解他的意思,只是腼腆笑道:“瞧着吧,好歹我是不比周叔差的。” 此时白小爷站在一众佣人面前,举止温柔,但话语清明:“这两天大家埋头做事,我先前不说,是要看看大家擅长什么,果然老宅留下的,都是太爷调|教出来的,做事有分寸,这是不必我多说的了。”他看一看几个男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往北去的那扇小门,夜里为什么不关?” 那几人对看一眼:“那是留给家里人走路的。” 露生瞅着他们:“丫头们睡的院子,门是通里不通外的,守夜的男人,前边小院,门也只通里头,上夜的丫头在耳房里睡,管家娘子,晚上不在这里睡——这扇门留的是哪位‘家里人’?” 众人心里都跳一跳。 这白小爷是仔细人,这几天不见他言语,也不见他到处走动,倒把大事小事都记住了。 露生见他们不说话,也不想戳破事情,这扇门他惦记几天了。 老宅离码头的路近,离镇子远,有时金政远从外面跑货喝酒回来,偷偷就从这个门溜进来,在这里吃住。这小门跟后院还隔一个矮墙围的小楼,他自己以为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在意,夜里在小楼上聚赌,有时把姘头也带到这里。 露生虽然没拿住这些事,却知道隔墙开门、必有奸盗,现在求岳在这里,金政远当然不敢来,怕的是这门开久了,那小楼渐渐就不属于本宅了,老三家要是脸皮厚一点,今天借宿、明天借宿,这又怎么算?总是遗患无穷。因此温柔道:“今日下午就叫锁匠来,家里所有门锁,全部换了,翠儿盯着,钥匙总了来交给我。以后少爷不回来,留大门等着,他回来了,一扇门不许留。” 这就叫家政班子有点不爽了,因为大门侧门,后门小门,平时谁晚上没有出去的时候?大家都要偷偷干点自己的事情。当然这种事情不能公开说,但你一口气把锁都换了,是不是有点太□□了? 不仅几个男仆脸黑了,那几个本宅的厨娘丫头也嘀咕了:“老太爷来的时候也没说换锁。” 露生柔和道:“你有话,大声说。” 厨娘道:“老太爷留的锁,没有换过!” 露生微微一笑:“太爷是太爷,现在这里的是少爷。” 厨娘真不高兴了:“齐管家也没有这么干过啊?”齐管家平时管发钱的。 露生稀奇地看住她,一字一句轻声道:“齐管家是齐管家,我是我。” 大家集体闭嘴了。 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少爷不吃族里那一套!未想白小爷还有话说:“你们几个上夜的,以后不用在这里了,祠堂缺人,今日就派你们过去。” 能跟金孝麟祖孙串通一气,吃里扒外,用金求岳的话说就是留着干屁?这种人守夜比不守还担心。 那几个人既惶恐,又不悦:“祠堂是三老太爷他们看管的。” “我在南京的时候,没有听说祠堂要分家来打理。”露生笑了:“即便打理,我看三太爷也是力不从心。家里人手不够,连厂子里的工人都借来了。既然如此,我们这里人手富余,你们几个平日做事很稳重,就去祠堂听吩咐吧。” 金孝麟幸好不在场,在场可能又要被憋死一次。祠堂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那里不能赌钱了,也不能吃酒了。几个仆人当然不愿意:“一向都是三太爷说祠堂的事情——” “——三太爷愿意不愿意,叫三太爷自己来说。”露生回过头来,笑容也敛了:“你们愿意不愿意,跟丁老大说。” 他背后的打手头子,东北大汉,姓丁,也不吭气,沉默地展示了一下胸肌。 大家又闭嘴了。 露生心里替他们没意思,心想这些人,跟班子里争戏一样,没有本事,还要开腔。缓和了神色:“交待的事情就这么多,剩下的做事规矩,刚吃饭的时候我也说过了。再有什么不懂的,问翠儿。从少爷来开始,工钱不必从齐管家那里等,从我手里过。做得好,工钱有的涨,做得不好——”他俏皮地一笑:“想来应该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做不好请问我背后丁老大的胸肌。 一群男男女女你看我,我看你,觉得今天是没什么便宜可占了,老实的觉得就这样吧,唯独刚吵起来的厨娘,女儿是给金政远家里人做老婆的,心里不服气,皮笑肉不笑地又说一句:“别的事都听小爷的,只是我们乡下人,不跟两位城里来的姑娘住一起。” 露生看住她。 胖厨娘歪着脸道:“我们乡下人本分,别管嫁人没嫁人,好歹是干净的。” 翠儿的脸白了。 这是含沙射影说她和珊瑚以前是妓|女,嫌弃她们不干净! 露生原本不在意她们说什么,此时心中也不免生气,难怪求岳说金孝麟蠢得很,跟他沆瀣一气的人也这样又蠢又坏——这种捞不着好处的贱话说出来什么意思?实在可气又可笑。说自己没什么,翠儿是比自己勤苦十倍的人,要是真的自甘堕落,凭她的模样,用得着为两个工钱做丫鬟? 人要从良真是难,难不在自己的一份心,难在天下人毁谤刀口!有这张嘴说贱话,为什么当初不救这些姑娘出去?难道沦落风尘,个个都是自己愿意! 他原本不打算计较,现在为翠儿就要计较,看一看两个厨娘,旁边站着的衣服也不好,脸色也黄,显然常受欺负,说话的那个肥肉把缎袄都撑满了。冷笑一声,仍是温柔:“大姐说得对,你姓什么?” 胖厨娘心想你这套路我可不上当:“我知道自己姓黄。” “名字。” “黄秀芬!” 露生点点头:“你的名字我知道了,只是黄大姐想多了,翠儿是领事的大丫头,也不知你挣几年,才有本事住她的屋子。”他也不等黄厨娘说话:“你是干净人,我有干净事情吩咐你做,以后院子里不用你伺候,你和刚才这几个人一起,都去祠堂。” 黄厨娘有点愣了:“那谁做饭吃?” 露生懒得理她:“缺了黄大姐一个,这院子里饿不死。你去祠堂不是管他们三个人的饭,是管祖宗的祭祀,一日三餐,自然只能是素的。我要你顿顿神案上不能重样,别管什么花色,孝敬就孝敬到家。我日日会叫人去看。”他盯着黄厨娘:“祠堂里做错事情什么下场,三老太爷那天在门口都告诉你们了。” 吊着打咯。 既然那么喜欢干净,你boss又那么热爱祠堂,都滚去祠堂爱岗敬业吧! 一群人看看他背后一色黑褂的大汉们,部分敢怒不敢言,部分心里狂喜乱舞,心想这些跟三太爷的人,仗势欺人,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气。大家神情复杂了一会儿,听白小爷说一句“散了”,还敢再说什么?各自拿脚走开。 翠儿红着眼睛,向露生拜一拜。露生按住她:“有什么可拜?你又没有做错事。问心无愧,何必在乎蠢人说嘴?” 露生心里也是有些怅然,想自己往日在班子里,从来不用为这些闲事操心,就是在榕庄街也是只管吩咐,不管打理。他倒不是觉得委屈,是觉得自己过去真是闲才闲出来的矫情。 人就是这样,多干实事就少生气。 这里回过头又向丁老大道:“丁大哥下午跟翠儿一起,大门钥匙和后门钥匙,多给你一份。” 丁老大沉默得很,点点头,又看看翠儿。 露生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刚才当着大家的面,我不好说,少爷是简朴的人,今天我看他就带了你们一个人去厂里,以后他再这样,不能听他的,你们要跟着他。” 丁老大认真道:“不是我们随意,是少爷说您教训下人,要有什么‘给力打靠’,叫我带兄弟留家里,有人犯贱,就给他一顿。” 金总深知宅斗这种屁事,裹脚布的剧情都从男主不给力上头来,什么女主委屈了!女主被排挤了!大家给女主穿小鞋了!都他妈是男主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飞机。他人不能天天留在家里陪同宅斗,不过撑腰这种事情,专业的事交给专业同志嘛! 老公不在,同志们代为照顾一下老婆叭。 露生不料是这样,脸微微涨红,怕丁老大看笑话,低头笑道:“我知道了。” 丁老大钢铁直男,看不懂白小爷这是脸红个毛线,很严肃地拱一拱手:“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带翠儿姑娘去镇上请锁匠了。” “去吧。” 丁老大带人正要走,忽然眼神一紧,大声喝道:“墙上什么人?!” 一群打手训练有素,登时顺着他眼光疾奔墙根,丁老大暴喝道:“抓他下来!” 钟小四正看玉面郎君看得出神,觉得他温温柔柔的,说话也讲道理,刚才那些人好像在欺负女孩子,他也没看明白,但直觉玉面郎君帮女孩子出气了。正看得津津有味,想着上工的钟要到了,想把东西从墙上扔下去,不料被丁老大一眼看见! 他也来不及扔东西了,跳下墙就溜——跑得掉吗?打手同志们直接翻墙,抓兔子一样抓回来了。 露生和翠儿都吃惊,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等到钟小四被押到面前,他端详又端详,不由得微微一笑:“是你?” 钟小四满脸通红,不敢说话,被反扭着一只手,又疼,咬着牙挣扎。 露生向丁老大摆摆手:“松开吧,这是那天少爷救的小工人。多半是来谢谢的。”又看钟小四手里抱个东西,破麻布盖着,有点好笑:“你伤好了?” 钟小四还是不敢说话。他手被松开,慌张地看看众人,把东西往露生怀里一塞,没命地跑了。 露生也愣了,揭开那块破麻布一看——大家全笑起来了。 35|暗潮 今日出门时,求岳是去厂子里惹事的。他这两天等石瑛的回信,等得好像单相思的痴汉,在家里坐着,两分钟就得瞄一眼电话机,生怕电话响了,来的消息不是自己要的那一个,电话不响,他又恨这个电话消极怠工。 再看看露生,正直得调戏都打在棉花上,白小爷是下定决心不做男宠,奋发图强必要从良,拿周裕的标准自我要求,多说两句脸红是轻的,再说几句就要恼了:“都说好了端庄些,现在丫头也进来了,管家的也进来了,不许说话不算话。” 金总看他走来走去,搭话的时候心里痒,难受,不搭话的时候心里更痒,恨。这他妈真是事业和爱情的双重折磨,金总积了满腔的骚话,马屁的准备献给石瑛,肉麻的准备献给露生,可惜他两个一个都不受,叫金总蛋疼。 这是人生里微妙的温吞水的阶段,往前走两步就是热火朝天,但生活就是揪住你的后颈皮,叫你在原地蹬爪。 不如去厂里看看生产。 看生产的时候也很揪心,金总看一包一包棉花,暴殄天物地出成粗纱,感觉自己的钱在往句容河里飘。 没想到周裕从南京回来了。 周裕会办事的人,电话先问了他在哪里,直奔厂里来找他。两人在镇上吃了午饭,下午就一齐回来了。 露生正在屋里修整新掐的玉兰,见他闷闷地站在门口,怀里抱了一个青呢子包袱,不由得放下剪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求岳不说话,抬头看他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看看屋外人来人往,几个丫头还在扫地,跟逃难回来的狗一样,站那里就差没“汪”一声。 露生又问:“吃饭了没有?你这抱的什么东西?” 原本下人们进来了,大白天他是不叫求岳进屋的,只是看他脸色仿佛郁闷的样子,不提这些,把他让进来,接了他手上的包袱,又叫他把大衣脱了。门敞着,窗户也推开,好叫人家知道这里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求岳看他若无其事地开门开窗,狗脸更狗了。 周裕来厂里先说:“太爷好得很,能吃些东西了,就是说话还含糊。”这是虚文,然后正文:“小爷是在家里受委屈了,但问不出到底是谁给的委屈。” 金总当时正在纺纱机旁边瞎看,听他这样说,把他拉到外头去——厂房里不能抽烟——两人出到外头小沟边上,金求岳给他点烟道:“问不出你回来吃屁吗?” 周叔拿着烟,感觉这是个屁,也不知道该不该往嘴里送,尴尬道:“不大好说。” “不要操蛋,有话就说。” “……好像是齐管家教训小爷了。”周裕斟酌着说,“平日他不常往榕庄街那里去,还是门房的小子说他去了,去了没一会儿就走了,脸色倒看不出怎样,还是平平静静的。倒是小爷半天在房里没出来。” “他来之前还有什么人来过?” 周裕把烟掐了,夹在耳朵上,从怀里掏了一张纸:“好些人来过,我都记下来了,但这也看不出什么……” 求岳懒得跟他废话,这个结果他不太喜欢,齐松义背后给他捅阴刀。现在整个金家是一条船,大家为什么要搞内部矛盾? 但如果是齐松义,那反而还好一点,内部矛盾好过外部压迫。爷爷看露生不顺眼,齐松义跟他是一个鼻孔出气。两人恶婆婆人设,理解理解,不太理解的是恶婆婆这人设的爽点到底在哪?怎么永远有那么多人不顾性别身份前赴后继? 他看看单子,来的无非是东边的老王西边的老李南边的老宋北边的老林,这能看出个屁。想想露生也许是太敏感,或许齐松义话说重了,虽然不知道齐婆婆到底从什么角度刁难他,不过宅斗这种剧情,你穿错内裤都可以刁难十集,金总自认不是这些旧时代傻逼的对手,也没兴趣积累傻逼的战斗经验。露生被自己人怼,比被外人欺负要好,谁家里能没有个磕鼻子碰眼的事情。 他问周裕:“齐叔去乌镇了是不是?” 周裕点点头:“今日是柳艳在医院陪着太爷。家里那边是沈成峰带人看着,两边轮班倒。” 沈成峰是张静江原先的旧部,从过军的,伤了一条胳膊,带着小弟来给金忠明做打手。金忠明手下丁沈齐三个人,两武一文,现在只有老弱伤兵沈同志保卫中央,也是可怜。 金总有时候挺佩服金少爷的,家里就这么小猫两三只,他一个人跟交际花一样在场子里混事。于民国的商人而言,其实做生意好比做婊|子,免不了要跟政治打交道,卖政治的淫,赚生意的嫖金。 金少爷骚操作,做的是不卖身的婊|子,只做生意,不搞政治。可怜金总接手一个烂摊子,急于卖身还卖不掉,只能发动小猫们拉皮条。 现在没办法跟老齐翻脸,齐松义还在替他办事,只是委屈露生了。金总想想自己也是没有能耐,郁闷地踢了一会儿水沟旁边的泥。 回头又问:“柳婶什么情况?” 周裕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冤屈得跟什么一样,一见我就求我带她过来。”他觑着少爷的脸色:“家里不能总让小爷做饭,光一个厨娘也不顶事,要么把柳艳……叫来吧。” 金总没留意他期盼的神情:“算了,你小爷刚决定的事情,我们搞什么反对派。我爷爷那里也不能光靠沈成峰,等齐叔回来再说吧。” 周裕有点失望,抓抓帽子又道:“我又看了一下那几天送来的礼单子,前后有些出入。不知这个上头能不能看出问题来。” 金总:“……?!” 你真的很会办事,就是说话总他娘的大喘气。金总接过单子看看,送礼的十一个,存下来的礼只有八份。又对着来访的名单看了一遍,心里忽然升起不妙的感觉。 他挥挥手:“就这样吧,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了,我叫丁壮壮派个人调查去。” 周裕心道你怎么又给人瞎起外号,丁老大又不是没名字,人家叫丁广雄,就是喊花名老大也行啊,丁壮壮是个什么来历? 你是不是还在心里叫我周秃秃? 周裕同志可能还不知道,金总心里已经管石市长叫张嘉译了。 两人也不回厂里,带着从姚斌那里要来的东西,一路开车回家了。求岳看看路上春草新绿,远看碧色青青,近看疏疏密密,心想春天是越来越近,时间不等人。张嘉译到底在干屁啊,老子腐也帮你反了,萌也跟你卖了,答应了的事情不履行这尼玛形同骗婚。又想露生真是不容易,本来就是宅斗弱势群体,还硬着头皮在家里宅斗,除了能给他撑撑腰,其实半点忙也帮不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狗脸说爱。 他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有点丢人的伤感。露生见周裕一起回来,心中有些惴惴,只是看求岳那张傻脸,又觉得好笑。忍着笑倒了一杯茶:“今天厂里清闲?这早晚就回来了。” 求岳看看窗外,见家里井井有条,知道露生中午应该还算顺利,心里稍稍痛快。丁老大已经带着翠儿从镇上回来,看着锁匠在小门上换锁,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就太阳,手里捧着活计,很欣欣向荣的景象。不由得顺手摸摸露生的头:“可以的,半天没回来,这像个家了。” 露生瞥一眼窗外,灵巧地躲开他的手:“家里使唤的人少,我就废了原先站规矩的老例。门口屋里站着几个人,怪难受的,让她们自己做活儿,有事再叫也是一样。” 求岳再粗糙的人也知道他担心什么,人言可畏四个字,金总算是领教了,他椅子上坐下来,托个脑袋:“我说要是周裕进来找你,你关门不关门?” 露生不答他,娇嗔地瞪他一眼,站在窗口跟他招手:“有个好玩东西给你。”说着把一个笼子从窗子外摘进来,笑着往里头塞一个花生。 ——黄澄澄,毛茸茸,原来是个大松鼠。 刚挂在窗户外头,丫头们都偷偷往笼子里塞东西,谁塞它都吃,脸都鼓成包了。这会众人见白小爷玩它,都笑着往窗户里探头,翠儿大声道:“没规矩!爷们玩个松鼠,你也探头探脑?” 露生笑道:“待会再挂出去你们玩。” 求岳也乐了:“哪儿来的?” “前日你救的那个钟小四,他抓来的,笼子也是他自己做的。”露生逗着松鼠,看它爬来爬去地啃花生,“说来好笑得很,这些工人怎么把功劳都算在我头上了。” 钟小四逃到大门外,又被丁壮壮揪住了,问了半天,说话也不利索,满脸害羞地说“谢谢白总管救我。” 露生当时惊讶道:“救你的是我们少爷,你认错了。” 钟小四摇摇头:“他们说是你救的。” 露生叫翠儿拿一碟点心给他,钟小四死命摇头,翠儿伶俐地拿油纸一包:“穷小子,拿着吧!回去分给你那没见识的兄弟,认清是谁救的人!七个人十四个眼睛,都瞎了!” 这里露生笑道:“虽然恩人没认清楚,这些做工的倒也懂得知恩图报,别的礼物还不稀罕,这个东西真有趣!”又说:“下次你别那么冒撞,想起那天我还害怕,万一他是个有病的,喷那一脸可怎么好?” 大松鼠在笼子里卖萌,爬上爬下地讨东西吃,也不怕人,仿佛通灵性的样子。露生又掐一个花瓣逗它,松鼠不爱这个,把屁股撅起来,尾巴盖着脸。 求岳见他玩得高兴,也凑在旁边吹松鼠的毛,心里又有点唏嘘,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 句容麻雀大的地方,倒是五脏俱全,形势复杂得很,露生的话里听起来,比他想象得还复杂。 这些工人来路是复杂,那天他见姚斌回来,路上就问了周裕:“厂子里以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周裕想了一会儿,边开车边道:“哪年没有事?您问好事坏事?” 求岳单刀直入地问:“这里的工人是不是闹过事。” 周裕几乎一凛。 句容不但闹过事,而且事情闹得很大,27春天开始,这里的工人已经形成了工会组织,开展长达四个月的罢工运动。其实如果金求岳历史好一点,他会知道罢工不是句容一地的行为,全世界都在大罢工,26年英国大罢工,国内省港大罢工,27年上海工人起义,比起这些留名青史的罢工运动,句容的罢工简直是过家家——人少,组织也很无序,谈判起来也是瞎要价,其实说到底这些工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罢工的理由,求岳相信,是姚斌和金孝麟对他们压榨得太残酷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很尴尬的,自己现在扮演的是压迫的那一方。 周裕道:“这件事是您亲自解决的,太爷说您办得很漂亮。” 比姚金二人更残酷的是金少爷本人,他在这场运动中选择袖手旁观,用谈判拖延。很快地,27年夏天,孙传芳带兵打到句容,这场仗打了整整一个月,史称龙潭战役,当时句容的富商土豪们,没有一家不受骚扰,用当时的记录来说,“千万成群,势如彪虎,一时飞入乡村,靡不填房塞屋,凡人家之金融,衣服攫取一空”。 金少爷随分从时地接纳了这队乱军,摆出妥协的姿态。 句容的罢工,没有死在资本家手里,而是死在孙传芳的铁蹄之下。当时被枪杀的工人达数十人之众,而金少爷圆滑地调转枪口,立刻回南京向政府军投诚,表示自己一介商人,忧心忡忡。 孙传芳打了一个月,扑街了,金少爷全程划水,借刀杀人地完成了对罢工的镇压。 对一个扑街的军阀,他不必负担任何后续责任,还得到了政府的怜爱和补偿。 金忠明当然很满意,简直要为他孙子鼓鼓掌。但工人们不会跟死人记仇,这笔账当然记在金少爷头上。 可以这样说,对留下来的工人而言,金家和他们不共戴天之仇。即便金总那天救了钟小四,他们也要强行把这个善举记在相对清白无辜的白总管头上。 他问周裕:“那天被打的几个人,是不是在这里干了很多年?” 周裕笑笑:“穷泥腿子!闹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得留下来干活儿?想去上海苏州?只怕路费都攒不够呢,在这里好歹有口饭吃!” 答案有了,这些被打的工人,就是罢工运动的幸存者。 求岳知道他们是真的恨自己。 这些事情,他没法讲给露生听,因为金少爷毕竟是露生心里的白月光,在黛玉兽心里,金少爷再怎么薄情,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么会做这么残酷的事呢?自己一个灵魂□□丝说金少爷的坏话,只会显得又low又没有说服力。 难受,手腕不如人,狠毒不如人,各方面都不如人,简直想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把金少爷批|斗一顿。金总又想想自己,妈的好像从出生开始也不是无产阶级,于是连批|斗的资格都没了。 他恼火地给松鼠塞了一个橘子皮。 松鼠好委屈地看着他。 露生见他脸色忽然晦暗:“怎么了?见你回来就恹恹的,是今天在厂里受了气?” 求岳站起来:“露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我之间说什么求不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想让你跟工人交交朋友。”金求岳按捺住内心的情绪,诚恳地望着他的队友:“我想让你来发展群众关系。” 姚斌的用意太毒了,他把这些罢工的工人送到金家门口,就是要试金少爷如今的态度。罢工不会只有一次,只要这个压迫的时代不终结,只要伟人没有打过长江来解放全中国,这里就还会有第二三四五六七次罢工。工人们仇视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姚斌的想法很阴毒,如果金少爷对这场毒打处置不当,那就会再度激化他和工人的矛盾,句容厂的任何工作都会因此变得滞涩。 当年的金少爷背靠张静江,而现在他背后只有石瑛,一个市长怎能和果党主席相提并论?当然,如果少爷救下这些工人,那姚斌也是乐见其成,如果工人们再有什么要求,救命之恩是可以拿出来谈判的,也是可以用来分化和煽动内部矛盾的。 在不计其数的罢工运动中,因为彼此怀疑而内讧争斗的例子,数不胜数,27年上海英电的罢工失败就是血证。 金总是没有玲珑心窍,想不清这些问题,但他至少有后来人的绝对眼光,他知道这场漫长的斗争谁会赢、谁会输。姚斌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换了魂的金少爷,今天是站在无产阶级这一边的! 抓啊,抓你奶奶个腿儿的革命分子,你少爷就是最大的革命分子! 我们不一样! 求岳抓住露生的手,也不管外面丫鬟看不看了,他“啪”地关上窗户:“你以后别整天关在家里,你跟我一起去厂子里玩。那些工人既然喜欢你,你就代表我去了解他们在想什么。” 金总要在句容厂试行集体经济,这话不必摆上台面,做就行了!句容厂的一个问题也迎刃而解了!不是怠工潮吗?不是恶性循环吗?就让露生做个好人,提高工人待遇,哪怕再大的阶级仇恨,金总不信烈火不能化坚冰! 当然了,待遇不能乱提,黛玉兽的用处就在这里,“你跟工人聊聊天,问问他们谁是真的干活儿,谁是老油条。”这些情况从金少爷这头是问不出来的,光靠视察也没有用。金总相信,愿意领导罢工运动的,至少都是真正的劳动人民,会接受多劳多得的规矩。 有黛玉兽做纽带,渐渐地,大家总能拧成一条心。 去干组织部长吧黛玉兽! 露生先是被他一抓一抱弄得害羞,见他两眼明亮如星,一股坦荡之意,不由得笑道:“这是什么难事?我应了你就是。” 为了他这傻哥哥,跟肮脏工人打交道又有什么关系? 求岳快乐地给松鼠喂了一瓣大橘子,忽然想起钟小四:“等等,给你抓松鼠的是那个小男孩?” 露生未解他的意思:“就是那个死掉的,你别说,小孩子就是身体皮实,伤好得真快!今日一看,是个很俊秀的小子呢!” 金总赶紧喊停:“我跟你讲,别的关系可以发展,这个人不能发展关系!”想一想:“发展也不能跟他关系太好。” 金总记得他的脸!长得跟他妈流量小生一样!还尼玛送松鼠!多发展两下不把自己发展绿了? 松鼠又被塞了一块橘子皮。松鼠恼怒地咬笼子。 露生见他忽然喜、忽然怒,又气又笑:“你是吃多了酒?疯了不成?孩子也不像你这样,到底是说什么呢?” 求岳笑道:“你不懂,这叫提前防范。” 两人正在这里说笑,外面翠儿倚着门道:“少爷,你屋里电话。” “哪个?” “说是市长办公厅。” 真是好事成双!心事一想通,张嘉译也给力了!求岳连蹦带跳地窜回屋里,拿起话筒一听,石瑛淡淡道:“金少爷,你的厂子能接多少绷带?” 这个问不倒你爸爸,你爹在厂里巡视两天了,经验足得很! 金总对答如流:“要看什么规格的绷带。如果是一个毛巾量的普通纱布,我这里大概能赶一万件。” 石瑛沉吟道:“这单子事关重大,要快,而且要好。” 求岳答得也谨慎,他粗粗估了一下现纱的存量:“快的话,四千件。” 电话那头笑了:“那就是四千件,下午会有人去送订单。” 36|莺声 石瑛送来的订单,是从张治中军中发来的绷带军需——上海的战事仍在继续。 淞沪抗战的硝烟并未停止,并且愈演愈烈。 后方人民可以在句容牵牵小手谈谈恋爱,上海的十九路军还在出生入死。其实南京也被轰了,不过挨炮的是下关那片码头,军舰从江上打来的,比飞机轰炸的威慑力是小多了。政府封锁了消息,石瑛的说法是“有我在,金老太爷不会有分毫差池”,家里留下沈成峰看守,暂时无虞。 蒋光头当然趁机开始表演,又恢复了军事指挥权,派出之前驻军汤山的张治中带兵前往上海支援。这和之前的蒋光鼐蔡廷锴不同,张治中是蒋光头的亲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出发之前就开始补给军需物资,也是做好了顽强抵抗的准备。 石瑛在电话里说:“此事关系非常,是救你生意,也是救国,还望明卿你斟酌行事,不要因小利而失大义。若此事美成,之后还会再有商议,日寇凶顽,恐怕此战将计长久。” 金总很痛恨张嘉译这个官腔了,前几天明明会说人话,今天订单在手开始装逼了是吧?事关挣钱,他唯恐听错了哪个字,手舞足蹈地急喊露生听电话,充当翻译。 露生捂着嘴笑。 翻译过来就是:你爸爸我借公务给你卖个人情,公款订单,你知足一点,不要在这个上面瞎几把乱搞,这单做成了,后面继续合作,上海估计是打持久战,订单不会只有这一次。 金总放下电话,沉吟了一会儿。 这份订单,石市长尽力了,他是个聪明人,明白句容厂需要什么,句容厂需要改善商品结构,还需要一个能赚钱的机会。所以他把这份厚利的军需送给金总。 蒋光头很舍得给张治中花钱,绷带也是高价订购,要求达到美式标准规格,光是这份四千件的订单,就能给句容厂带来约四万元的毛利。 对大厂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穷得只有五十万的金总来说,这真的很棒棒了! 只要做好这一单,接下来还会有后续,句容厂上半年的业绩,至少是不用愁了。 露生和他相看一眼,心中都难捺喜悦。露生玩着松鼠,嘴里取笑他:“人家办公事,自然说话要文雅的。叫你多读两个书,你成天只知道皮,今天丢人不丢人?” 松鼠也抓着笼子吱吱吱。 金总懒得跟他们一大一小计较,嘴里笑道:“有屁用?听不懂你哥哥我也做成生意了。”伸着脸道:“快,给我一个爱的么么哒!” 露生不懂什么是“么么哒”,只看他一副骚包德行,笑着拧他的脸:“么个什么?么你一个满脸开花!”又把松鼠笼子怼到他脸上:“叫这个小秃头来么你!” “什么秃头?” 露生笑着指一指松鼠:“你看它脑门上缺撮毛,真是物似主人形,你养的东西,长得也跟你一样傻!” 求岳看看松鼠,真秃一块儿,估计是被抓的时候揪掉了,大笑起来:“还是你养吧,长得像你,水灵灵的好看。” 他是心中早把露生当成天仙,赞也是由衷地随口一赞,露生却把脸微微红了,头也低下去了。 求岳看着他笑:“这也害臊?你本来就好看。”又捣露生的胳膊:“你看这个松鼠,像不像我们的儿子。” 露生原本还害着羞,一听这屁话,噗一声笑了:“你要死了,找个松鼠做儿子!你儿子只活两三年?!” 大松鼠被他们烦死了,抱着秃头很难受。 两人叫珊瑚拿了鼠儿子出去,吩咐别再喂了,这半天要把这小东西撑死了。求岳忽然想起事情,拉了露生回他房里:“有个东西差点忘了。” 露生也想起来了:“你刚拿回来的那个?” 求岳笑着解开包袱:“句容厂的账本。” 他今天是没预料到石瑛会来电话,闲得无事可做,就去厂子里找事。想想外部矛盾既然还要等待,不如先处理一下内部问题。 姚斌倒也痛快,少爷一问,二话不说,把账本全交出来了。这让金求岳有些吃惊,心里也有点没底了。 露生笑道:“这账必定有假,不然他怎会如此轻易给你?你也太直了些。” 求岳抓抓耳朵:“假账也有假账的用处,难道他作假,我就不能抓假?要能知道他在哪里造假,也不错。” 露生点点头:“这倒也是。” 政府专员不知几点才过来,左右也是无事,求岳便捧了账本呆看,露生在一旁伺候茶水。门窗开着,不怕人说。 谁知打开账本,金总傻眼了——老式账簿,非电子化记账,没有一键统计,虽然都是中文但金总仿佛一个字儿也看不懂。 露生见他抓耳挠腮地着急,在他身侧笑道:“你跟我说以前也做生意,怎么连账也不会看?别是扯得谎。” 金求岳恼火道:“笑,就知道笑,你会看,你快来看啊?” “看是会看,可是这样精密东西,我什么身份,怎么好插手?” “说的什么狗屁话。”金求岳拖他坐下:“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的亲生队友。赶紧的别啰嗦,顺便也教教我,这和我过去看的账目系统完全不一样!” 他这里言者无心,露生却微微一呆。 若换做往日的金少爷,看账这个事情,是怎样也不肯让他做的。金少爷教过露生看账,可为的是要他自立门户,金少爷道:“你不能一直在我这里,以后总要自己做个班头,到时候人多账杂,你要学会自己看账。” 露生很不爱听这话,心中别扭,嘴上仍然撒娇:“我是一辈子也不出去的,只帮你看账就够了。” 金少爷笑道:“这是什么话?我的账,不用你来看,自然有当班的人去做。” 露生又拗起来:“是不许我看不成?” 金少爷永远的平心静气:“这些事不用你管,你爱玩也好,爱唱也好,只凭你高兴,生意上的事情太伤心思,不看也罢。” 露生脸上青红交加,金少爷见他面色难看,只得无奈劝解:“我只想你以后做了班头,不知多少辛苦,何必再为我费这个心?”他抚一抚露生的手:“前日梁医生还说你身体虚弱,多是因为心思沉重,开了药你也不肯吃,我劝你少寻烦恼,多养着,于身心都有益。” 他的语调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而那温柔里含了心知肚明的冷漠。露生白闹了一顿,弄僵了气氛不说,反受教导,唯有垂头吃茶。金少爷还要再加一句:“都是我不会说话,又惹你生气,罢了罢了,这个账咱们不学了。” 露生心里惶恐,强忍着一腔眼泪和窝火,赌气仍道:“你不教我,明日再也别来。” 金少爷无法可处,过了三日,到底还是教他看账,只是金家的账本,露生到底没有看成。 那账本是当家人永远的秘密,他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有权力去看。 而金少爷再也不说任何安慰的话,就仿佛他从来不知道这对露生而言是一种缺乏尊重的伤害。连露生自己也不明白,到底赌气在哪里,他只是平白无故地,觉得心里不舒服。 可事到如今,金求岳轻轻巧巧一句话,账本就这么揭开放在白小爷眼前了。 有时想想,人的命运真是难料。说起来金少爷于他实在恩情不少,救他出来,又把他教养得知书识字,写算上都不逊于人,若是自己求得少些,不至于弄到反目成恨。可是人情这种事情,谁能预料当日和如今? 从来不觉得自己这一身能看会写算什么本事,谁知倒能帮上求岳的忙! “真叫我看?” “还要我热吻求你啊?”金求岳淫笑着抹嘴:“那来来来。” 露生又羞又急:“我说正事,你只说浑话!”他推开金求岳,正色道:“哥哥,你可知金家的规矩,账本只有账房先生和当家的能看,你让我看账本,不怕人家说闲话?” 其实没有这层规矩,至少金忠明没有这个规矩,规矩是金少爷自己不声不响立起来的。他在政商两界游走,账目上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加之独断专行,闲杂人等当然不许染指。 金少爷没有想过,自己的规矩,把露生也算在“闲杂人等”里了。 金求岳见他说得郑重,不免惊奇笑道:“这是哪一家的狗屁规矩?我就没有这个规矩。”他拉了露生的手:“你是我老婆,老婆不许看账?” 露生静静瞧他一会儿,自己怄笑了:“算了吧!跟你这样浑人说什么正经话,我看就是了——谁是你老婆?” 求岳笑道:“儿子都有了,挂在外面呢!” 两人打打闹闹地看账,直看到日色向西,求岳伸懒腰道:“妈的,张嘉译这个狗比,说了下午来,这是打算晚上在这里蹭饭。” 政府办事黄金时间,下午五点,办完正好晚上喝一场。金总姿势很熟练,窗口叫周裕:“周叔叫厨房做几个好菜,看看家里有什么好酒,没有就赶紧镇上买去。晚上咱们估计要请客。” 什么清官!都是一样的! 露生也笑道:“你在这个上头倒很是很通,我去厨房看看,一个厨子被我打发走了,新来那个不知顶用不顶用。” 大家张罗起来,周裕正预备去镇上买酒,谁知政府的人说到就到。排场不大,只两个人,前头的是司机,后头那人从吉普车上跳下来。 求岳和露生迎出门去,不禁愣了一愣,居然是陶士官。 陶士官瘦多了,披一件军呢大衣,歪戴着军帽,军靴上马刺映着黄昏的夕阳,有点耍帅的意思,脸上两三道微凹的伤痕,不算狰狞,倒给他添了英武。故人相逢,露生自然惊喜:“陶长官,怎么是您?” 金总心里崩溃,怎么又是这个泰迪! 陶泰迪这次表现平静,不那么发春了,只是仍有些心潮起伏的神色,单手扶一扶军帽:“我现在第五军负责后勤,听说小爷您在这里,我就求了这趟差事。”他温柔地看住露生:“看您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金总好想打他啊。 为什么你们两个每次见面都这么琼瑶啊!一秒开启民国处朋友文学完全二人世界啊!衬得旁边的金总好像霸占名伶的炮灰啊! 金总郁闷地摸摸脑袋——妈的加上秃头更像了啊! 陶士官又道:“此行仓猝,没能给您带什么礼物。”他又扶军帽:“我是今早才赶回南京,实在没有时间置办东西。” 露生想起陶士官在上海受苦的样子,此时见他似有高升,心中欣慰:“能见一面已经很好,何必次次送礼?” “……”你们两个到底有完没完啦! 那两人春风中切切相望,一副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样子。金总简直想把松鼠儿子拿出来狂抓这个泰迪了。心里又骂张嘉译,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惹事?能送订单的千千万,干嘛非给我找个情敌?! 酸归酸,这种时候要表现男人的气度,金总干咳一声刷个存在感:“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陶长官里面坐,晚上一起吃个饭?”又把露生揪过来:“宝贝儿叫翠儿拿酒去,晚上我跟陶老弟喝一杯。” 露生心中好笑,横他一眼。 陶士官却道:“不必了,军情紧急,我这里签了单子,就要赶回上海。”他从怀里掏出文书,忽然一阵春风吹来,将他大衣的衣襟扬起来了。 陶士官连忙按住大衣——仍是一只手。 求岳和露生看得分明,两人心中都是一惊,露生一步赶上去,伸手一抓他大衣下的左手。 ——空了。 那不是耍帅。 他一只手没了。 陶士官慌忙按住衣服,向后退了一步,又扶军帽,求岳和露生这才留心看他半边脸,原来那一边耳朵也没有了,教军帽遮着。 两人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又是难过,又是钦佩。金总的醋劲早飞到天外,忍不住抓了陶士官的手:“兄弟,你怎么伤成这样?” 陶士官有些惭愧的神色,抬起头来,眼中却有坚毅:“上海打得你死我活,大家力战吴淞,我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绷带药品都急缺。”他看向金求岳:“金大少,这批订单是救命的,还望你越快越好。我这里红泥自来水笔都带了,您快些签了,我就带回去。” 他单手从口袋里掏出印泥,显然是预备好了,要掩饰残疾。看一看露生,温柔笑道:“残破之躯,恐怕小爷见了害怕,您放宽心,这没有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这不是炮炸,刺刀削的,看着不雅,但声音还是能听见。” 露生把眼圈儿红了。 陶士官又向求岳仔细道:“金大少不要急,将文书看妥再签。” 求岳无法,只得将文书看了一遍,石瑛介绍的能有什么问题,他一边签字,一遍忍不住又问:“你在后勤,回去不用上前线了吧?” 陶士官微笑道:“王师长厚待我,将我荐去第五军差遣,实不相瞒,我还是要回王师长麾下,这次领差就是想——想见见小爷。” 这话说得极是含蓄,唯露生敏慧,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这样上前线,要做什么?” 陶士官恋恋地看他一眼,温存收回目光:“保家卫国,我等天职。就是少了一手一耳又有何妨,今日建功立业,明日衣锦还乡,这是我挣军功的机会。” “……”挣什么军功?一个残疾人上前线还能做什么?求岳瞬间想起报纸上登载的淞沪战事,吴淞死战力抗,已经在组织敢死队自杀攻击。 蔡廷锴的六十人已经牺牲了,接下来仍有死士前赴后继。 陶士官要去做什么,他们心中都已分明,不然怎能放他从战场上回来探望?只有死士能有这样待遇! 两人再也问不下去,眼中几乎难忍热泪,陶士官见露生含泪,想伸手去擦,抬起剩下的一只手,终于又放下。 他接了求岳的文书,又重新把帽子戴好,遮住损去的半边耳廓:“能见您一面,我心满意足,小爷,这么些年来,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杜丽娘。” 他再无别话,平静行了一个军礼,转身上了吉普,几乎不愿等地,车子转眼就发动了。 露生和求岳怔了片刻,两人都拔脚相追:“陶长官!陶长官!” 吉普又停下来。 露生喘着气,紧紧抓着车窗:“这么些年我不知道您叫什么,敢问尊名?” 陶士官坐在后座上,眼泪也缓缓涌出,他灿然一笑:“在下陶嵘峥,山东曲阜人。” 露生料他此去生死难知,心中肝肠寸断,遍寻身上,竟无一物可以相赠,怀中拽出帕子来,塞在陶嵘峥手里:“陶长官,陶大哥,你千万回来,等你回来,我给你一人做惊梦!” 求岳也追上来,一把捂住露生的嘴:“操啊不要瞎立g!”他盯着陶嵘峥:“陶兄弟,活着回来,老子对你非常不服气,下次见面,我们比试一下。” 陶士官又笑了,笑得如沐春风,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些孩子气的稚拙。 “但愿如此,后会有期。” 浅浅春风中,他车子绝尘而去,风从句容河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春意,间有一两声初归的春鸟啼鸣。大约与他最爱的清艳唱词是一同景象:“声声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得圆”。 37|拔剑 求岳和露生一直送到路口,直到连车子的尾尘也看不见,怅然伫立。两人静静地顺着外道的河堤走了一圈儿,一阵阵河风吹来,万物争春,唯有夕阳渐渐沉落河畔,一片暮色炊烟,教人好不惆怅。 求岳看一看手上的存单,2月15日,不禁苦笑一声:“今天还是我的生日。” 露生愣了愣:“你怎么不早说?回去给你下碗长寿面。” 求岳拉住他:“算了吧,有个□□情绪过生日吃面。刚才要是想起来,应该请陶大哥吃一碗。” 他才应该长寿。 露生轻轻摇一摇他的手:“别这样说,既然张将军带兵开拔,上海的局势一定好转,陶长官吉人天相,会没事的。”看看天色,“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家里人都要出来找了。” 回到家,周裕已叫厨房做好了饭菜,鸡鸭鱼肉地摆了一桌,见只有他两个自己回来,懵了一会儿:“专员呢?” 金总也没心思搭理他,胡乱扒了两口,无精打采地冲澡回房。周裕想问,露生按住他:“他心里不爽快,这些菜你们拿去小院子里吃罢——我吩咐把里院的小灶捅开,可通火了没有?” 周裕忙应道:“捅开了,您二位出去那会儿,小贵带人都收拾干净了。” 露生点头道:“送点挂面放那里,就吃这一口,恐怕晚上他饿。你们不用操心,我来就行了。” 求岳在屋里趴了好一会儿,想打电话给石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没资格为陶士官说什么好话,再说人家上阵杀敌,也用不着你来瞎掺和。又想陶嵘峥一表人才,既通风雅,又有血性,各方面来说真是配得上露生的英雄,更难得他发乎情止乎礼,不愧是山东好汉,礼义为人,心里又是敬仰又是自愧。想了半天,把自己想得虎泪横流,坐在床上嗷嗷呜呜。 门轻轻响了两下。 求岳听得不分明,擦了一把眼泪:“谁?” 外头没人言语,只是门又响了两下。 求岳翻身跳下床,门一开——露生穿着寝衣,披着褂子,手里端了个小茶盘,里头一碗阳春面,另一手抱了个枕头,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求岳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往后退两步:“你怎么来了。” 露生放下茶盘,将枕头向床上一搁,伸手掩好门户,这才柔声道:“你好歹是个生日,总不能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晚上就吃那么一点猫食——寿面,趁热吃吧。” 求岳心中一阵温暖,想想自己刚才是一根筋,吃饭也没理露生,回屋坐着只顾着难受。天天笑黛玉兽爱哭,自己哭起来还不是像个王八。 这时候也不好意思矫情了。那一碗小面下得十分精致,面是寻常挂面,拿灶下留的鸡汤来煮,片了一小碟子云腿,面上不做浇头,是长寿面要清清白白的意思,只撒一把极细的春葱,放了一点蛤蜊肉,取元宝有福的意头。求岳端起碗来,西里呼噜,三口两口把面吃了。 露生道:“好吃吗?” 金总丢人地擦擦嘴:“好吃,谁下的?” 露生温柔道:“还有谁?” 金总更丢人了。 想想自己到底还是新中国的孩子,见识少,一二八那会儿是逃命,一股热血顶在心里天不怕地不怕,可眼下是熟人真要生离死别,眼睁睁看他捐躯赴国难,那一种伤感无力,不知怎么描述。一时间把方寸都乱了,反不如露生沉着冷静! 露生坐在床上道:“我今晚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求岳吓得把面呛了:“你说啥?” 露生倒没有脸红,轻柔地叹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倒不如我们两个说说话,就像——就像你说的那个什么男人宿舍。”他抬眼看看求岳:“我心里也闷得很。” 他伸手拿过巾子,跪在床头给求岳擦净唇角,又看他的脸:“你是躲在屋里哭呢?” 求岳这才觉得自己眼肿了,耻得脸红,擦擦眼道:“你他妈自己也是眼睛红红的,准你哭不准我哭?” 两人互相看看,从来没有这样集体烂桃子眼的时候,又是好笑又是难过,拉着手,都苦笑出声。 此时两人心中都无绮念,全然一片纯挚的热血伤怀,也不觉得怎样羞涩。求岳爬上床来,和他挤一个被筒,见他丢开旁边的枕头,换了自己的:“你还嫌弃我的枕头?” 露生摇摇头:“我心气低,晚上常常不能安枕,唯有蚕沙夹了绿豆,方能睡得好些。要是不换枕头,怕夜里翻来覆去地闹你。” 两人头对着头,对卧枕上,露生抚一抚他的眼睛:“从未见你哭成这样。” 求岳孩子样地揉揉眼,有些难为情,尴尬得拿被子掩护自己,过一会儿闷闷地从被子底下问:“你跟陶大哥,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会儿他也不叫人家陶泰迪了,也不叫人家陶老弟了,金总心里已经自发自动地给陶长官升格成了顶级大哥,只要陶大哥能平安回来,别管几个手几个脚,金小弟愿意一辈子吹爆陶大哥。 此时三星正中,弦月相照,床前一盏黄黄电灯,罩在素白的德化瓷里,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样子。露生在枕上轻叹一声:“说来惭愧,我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他。倒好像比认识少爷还早些。” 他在枕头上翻一个身,仰望微微摇动的帘帷:“那时我年纪小得很,唱得也不走红,模糊记得是刚转旦那一阵,做不起整套的戏,只能唱单折的惊梦、寻梦、春睡和偷诗。我这个人怕难为情,偷诗怎么也演不好,对手的小生又是外面请来的,压我一头,我也不懂得要跟人争戏。后来就见他送礼给我妈妈,叫我打扮漂亮些,哪怕唱得嫩,样貌可以镇场。那时仿佛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 求岳听得半懂不懂,不明白什么偷师春水到底妙在何处,从被子里探出头:“那你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露生苦笑一声:“我那时傲气得很,年纪小,不会算计,还事事要强,反嫌他说破我不会做戏,竟是懒得搭理他。我妈叫我陪他说说话,我都是不情不愿,给人家一张冷脸对着。所以后来懂事了,知道他是个爱戏的人,自然比别人不同些,只是我向来自矜身份,对戏迷都是这样淡淡的,所以竟从来不曾问过名字。” 金总心中有点酸,也有点惆怅,好像是自己坏了人家一段相思,不由得脱口问道:“你那个妈——” 露生听出他话里意思,轻轻摇头:“我妈问过他,是不是想要我,问了好几回,他都说只听戏,不做那个事情。说我长得很像汤大家笔下的杜丽娘,他最爱杜丽娘。我觉得他酸唧唧的,真不像个军人,小时候还有些瞧不起他。”说着他在枕上又叹一声:“焉知军旅之人没有文肠墨骨?醉里赏花,醒时拔剑,说的就是他这样人了,我到今日才知道他是君子中的君子,侠士中的侠士,也不知你我二人生逢何幸,能结识这样英雄!” 金总在枕上点头又点头,此时他两人都把私情撇开一旁,仿佛半句私情都是玷辱陶大哥一片高义。心中感怀,又觉惋惜,更觉激昂。唯盼他能凯旋归来,平安无事。 露生转过脸来问他:“你那时候是从不打仗,没见过这样事情,是不是?” 金求岳从被子里爬出来,抓了床头的订单存文,翻来覆去地看:“是啊,我那时候的中国很强大,至少我从来没经历过朋友要上战场的事。说实话我今天感觉自己是头猪,别人在干什么,保家卫国,我在干什么?到处骗钱。”他将存文对着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仿佛有沮丧的意思:“这订单我现在不想要了。” 露生肃容起来,拉过求岳:“我晚上来陪你,就是为这件事。” 求岳抬起头来。 原来露生回房之后,也是揪心哭了一阵,怨自己没对陶嵘峥多客气两回。冷静下来,觉得陶士官未必就牺牲,自己还劝求岳宽心,要知张治中精兵非同寻常,或许不必敢死队捐躯。人家还没有死,自己这里哭,岂不是咒他? 洗了泪痕,忽然想起求岳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角色,他从前与陶士官不和睦,此时反而更添伤心。怕他血热情急,再做出什么前赴后继的举动,那就真是蛮勇了。因此星夜来谏。 露生正色道:“你是个孩子心性的人,心热忠厚,这是你的好处,但做事全凭意气,这也是你的坏处。咱们平常玩耍,要闹要使性子,都没什么,但大事上面,不能由着你性子来。” 缓缓地,他把自己的手盖在求岳的掌心上:“你见陶大哥视死如归,心里钦佩,这我明白,但若是让一腔悲伤冲得不能自持,这又算什么?难道前线打,后面不过日子,只是哭?即便你要去上海从军又能做什么?你枪不会拿、令不会听,去了又有何用?他在前线奋勇杀敌,我们若是不好好生活,岂不是辜负他和将士们一片赤胆忠心!” 说着他拿过求岳手上的文书:“这笔订单,是你从石市长那里讨来的,里头厚利,这不消说。但你没听陶大哥说这绷带也是救命的?咱们不做,自然有人来做,可是别人做未必有我们尽心尽力!天下百行,行行生计,须知若能将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也是为国尽力!强如那等蠢人只喊口号,不尽本分!” 这话说得既清明、又严厉,求岳从未见他如此端庄肃穆,也从未见他如此冰心诤言,心中是难以言表的爱慕之情,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知音之意。 他抢过文书,连急带喜,几乎口吃:“不、不是的,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不是,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他抓过水杯大喝一口:“咱们俩想的是一回事!” 露生宽慰些许,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情不自禁地向他身边坐近了两分。 求岳道:“你有没有发现,我来句容这段时间,特别特别急?” 露生点点头。 求岳给他塞上一个枕头,教他靠着:“我历史不好,不知道淞沪抗战到底打得怎么样,是输是赢我都根本没有印象,但我无比希望我们中国人能赢。” 露生迟疑道:“这是自然的,可这和单子有什么关系?” 求岳摆摆手:“露生,你没见过我那个时代的中国,也没见过我的海龙集团,在我离开之前,中国就是世界第二经济体。其实我觉得就是要做老大也只是时间问题,你知道那个时候的中国经济为什么那么强吗?” 露生静静地望着他。 “因为中国很强大,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们。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凭借暴力来侵占中国的市场,我们有军队,有自主的关税,有胆量制裁和反制裁任何一个针对我们的狗逼。”他抓过床头的毛巾:“你还记不记得,三友实业社是为什么被烧的?” 露生眼中一明:“因为日本铁锚?” “说得对,上海这场仗,铁锚毛巾和三友毛巾的商业战只是个导|火|索,但是日本人现在□□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们在商业战上失利了,就想拿□□大炮轰开我们的市场。” 日本铁锚和三友毛巾一直在中国市场上针锋相对,价格战、宣传战、原料战全都打过,铁锚没有一次能占上风。露生记得他们在上海的百货公司门口看到的仪仗宣传队,日本人雇了乐团,敲锣打鼓地在商店门口宣传自己的产品。 求岳握着毛巾:“我不知道上海究竟是胜是败,但老子不能让铁锚借着这股东风逞强得意。你没看见现在还有不要脸的报纸在给铁锚做广告?” 露生渐渐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激动,攥住他的手。 求岳回望于他,是的,露生说得对,醉里赏花,醒时拔剑,自己一直在醉里赏花,现在是该拔剑的时候了! 他把订单举在眼前:“之前我说接替三友,说白了是想吃三友的剩饭,可是现在我明白,商场如战场,真刀真枪的前线,陶大哥去拼,国货的这个战场,三友倒了,我接他们的旗!” ——他要拔出他的剑,是这个时代的愚蠢外商绝未见过的利剑。 两人把头凑在一起,求岳踊跃道:“我说不要订单,是我表意不清,我的意思是,这笔订单的钱,我们不要了,我白做这个生意!” 露生不禁失笑:“说了半天,你是想捐绷带给陶大哥?” “没错,但这个绷带,不是白捐的。”求岳双目炯炯地盯着露生:“我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胜负就在此一搏,也许会赔得血本无归,敢不敢跟哥哥搞一次?” 露生见他傻得几乎像个孩子,可身上全是激昂战意,不由得明媚一笑:“要饭也跟着你!说清楚,你要做什么?” 求岳痛快道:“要什么鸟饭?这一仗赢了,铁锚想要的钱都在我们这里!你听我说——” 他两个前长后短地说了一遍,露生大是惊喜:“这办法甚险,可也甚奇,是剑走偏锋。难怪你如此焦急,的确是拖延不得,此时正是大好良机!”他凝神一想:“你只顾着想生意,其实这件事要是做起来,可以一箭双雕,连句容厂的老问题,也能一并连根拔除。咱们不妨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求岳喜得拍床打枕头:“妙啊!黛玉兽!牛逼!” 两人睡意全无,爬在床上,你说我写,将预算一夜出清。星移月沉,三星流辉,已是2月16日的凌晨。 这一天清晨,张治中带军开拔淞沪战场。 国货的利剑,也随星光出鞘。 38|扬鞭 其实金总刚拿到订单的时候,心里就不大满意。 纱布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军需,厚利,但它很难打出品牌。毕竟老百姓不是天天用纱布,比起早晚都见、循环消耗的毛巾来说,纱布的消费群体实在太小了。 再者说,这是打一炮就散的生意,总不能为了自己做生意,巴望着上海鏖战十年吧?就是向医院推销,难度也比跟商店推销毛巾大多了。 与其说金总现在需要钱,不如说他需要打开一个贸易的全新通路,他想创立一个能接替三友的品牌——品牌比利润更重要,这是连民国商人都明白的事情。这个时代已经逐渐意识到品牌的重要性,不然画刊报纸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广告了。 所以石瑛打来电话的时候,求岳沉吟了一会儿,只是当时没有说出来。打个比方,如果他现在是个导演,想要的是赫本泰勒和费雯丽,再不济至少是个张曼玉,石瑛送来个……angbaby。 金总:“……”简直想给自己贴一个允悲的表情包。 有总比没有好,baby就baby吧,baby好歹有流量,抗战就是纱布baby的流量高峰期。 流量这种东西,即便不能带来利润,至少,它能够带来人气。 他三点睡,四点又醒,还是被露生惊醒的。露生蹑手蹑脚地披衣服下床,求岳在后头拽他裤子,悄声笑道:“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也不知道。” 露生脸红道:“小声些!叫人看见什么意思?”又拿衣襟胡乱擦他的脸:“你再睡一会儿,起来记得把脸擦干净!” 他两个睡得横七竖八,脸上还沾些墨,露生嘴上也是一块黑。两个人跟猫一样对着脸一顿慌张瞎挠。求岳把枕头摸过来:“你睡傻了,还在这留个证据。”又笑:“带这个枕头鸟用没有,拿来当写字板了。” 露生窘窘地接了枕头:“谁知道你这一晚上大笑大说的,幸好咱们动静不大,回去睡吧!我也再眯一会儿。” 求岳打个呵欠:“厂里我先去,你在家里补一觉,顺便把账看看,重点看看棉花还剩多少,我只记得现纱,花仓我没算。” “你也睡傻了,昨天晚上嘱咐过了!” 求岳笑道:“是今天凌晨。” 他撅着屁股美滋滋地睡到八点多,上午带了周裕到得厂里,把订单给姚斌看了一遍,只将免费捐献的事情藏住不提。金总打着呵欠大吹牛逼:“昨天晚上张治中的后勤处长过来,跟他喝得醉死了,要不是老子能喝酒,哪有这么爽的单子?” 周裕在一旁懵逼,哪来的后勤处长?后勤处长的毛也没见到啊? 金总随口放屁:“你不知道,这些兵痞子,太能喝了,幸好他只喝酒,不要回扣。我也是为你们操碎了心,凌晨把陶处长送走,上午我他妈就鞠躬尽瘁过来看你们。” 周叔心中吹过各种五颜六色的迷茫表情包,心说你喝到凌晨?那我看见的是什么?周裕同志平时五点起来叫丫鬟们上工,今天四点突然尿急,他不想用前面的旱厕,偷偷来蹭后院的舒适马桶,好死不死正撞见少爷和白小爷衣衫不整地在门口拉拉扯扯,好像刚刚彻夜大战一百次。 小爷怀里还抱个枕头! 周叔惶恐地回茅坑躲了一小时,差点被熏到便秘。为什么总是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他直觉这其中必有蹊跷,端起扑克脸一本正经。 又听少爷顺嘴狂怼姚斌:“你说你在句容这几年到底是干屁?订单弄不到、生意弄不起、天天被我小爷爷精神强|奸,傻逼包子说的就是你。” “……”少爷你的嘴是真的臭。 不过盛气凌人当狗腿的感觉真的好爽啊!金家委屈了一年多,终于又能张牙舞爪了! 周裕同志简直要把持不住自己的扑克脸了。 姚斌挨骂也满脸堆笑,做生意的,有钱就是爹。他心中惊讶的是另一件事——其实少爷来之前他就听说金家有了新的靠山,但没想到这个靠山如此之硬,先只以为是石瑛一人,没想到后头还有张治中。 依附了张治中,也就是说,金家投蒋了。 金家一向自诩不涉军政,看来现在是不得不下水了,穷极了自然做婊|子,傻少爷倒还明白骨气不能当饭吃。 他心中飞转,此时要怎么站队?口中谨慎笑道:“既然是张军长下订,不知订金什么时候过账?” 金总心道这个狗逼果然奸猾,两万元订金支票在石瑛那里,原本今天下午就当送到。他来厂里之前先致电张嘉译:“订金不要送来,石市长你帮我拿着。” 石瑛不解其意:“你正是用钱的时候,为什么现在不要?” 求岳道:“石市长,少拿你的钱你还有意见?我这个人做生意很诚信的,出货再给订单。金家再穷,不少这一点订金的钱。这就是我合营的第一份诚意。”他有点心虚,又补一句:“你不会贪污……吧?” 石瑛又气又笑:“想贪污我还给你送支票!干你的去!缺钱了再来打电话!” 金总嬉皮笑脸:“开玩笑嘛嘻嘻嘻。” 官瘾癌有时真的挺萌的,他们不会贪污,只要政绩,而且有时候爱面子得简直可爱。把钱放在石瑛那里,金总很放心。 今天走的其实是险棋,在没有全盘把握之前,求岳不想让石瑛空欢喜一场,不然反而让他在张治中面前无法交代。 要等到绷带做齐,再告诉他这批绷带不要钱。 张嘉译到时候一定开心得像条二百斤的狗子! 此时他睨一眼姚斌,向他吹一口酒气——早上狂拿茅台漱口的——醉了吧唧地笑起来:“老姚啊,姚厂长,你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把订单从姚斌手里摘回来,向他脸上晃一晃:“你看清楚,这是张军长亲自签的,印章!看见没有!他能骗我的钱?!” 姚斌尴尬地赔笑。 金总神神秘秘地附耳过去:“我跟你说,蒋公和汪院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这笔订单就是我们表忠心的机会,越快越好,一定不能马虎。干得好了,后面还有一万件的订单,战争财,来得快!”他拍拍姚斌的胸脯,猥琐一笑:“你在厂里是有股的,这个还用我说嘛!” 姚斌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金总感觉这还不够真实,伸着脸又道:“这个事情都费了我很大力气,我许了那边一个漂亮丫鬟做小老婆,肉疼啊!” 翠儿在家里打了个喷嚏。 姚厂长和金大少一起猥琐欢笑。 他心中急速跃动,之前江北的纺织大厂长朱子叙暗暗来寻过他,问他有没有意思带股另投,他还犹豫了一阵子。现下看来,这犹豫什么?金家到底是金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又要飞上天了! 金总见他笑得满脸开花,心里也是一阵哈哈哈哈,他扶着周裕站起来:“事不宜迟,今天就赶紧把纺厂清扫开工,粗纱也全部开车出细。今天所有工人不要休息,连夜也要把工开上!” 姚斌点头不迭——这有何难?对资本家来说,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虐待工人了。一夜不睡算个屁,只要能挣钱,哪怕死一批也没有鸟事! 纺织厂其实应当分为棉纺厂和织造厂两个部门,直到21世纪的今日,纺和织仍然是纺织业两个相互关联又互相独立的板块。纺厂出纱,是将棉花经由前纺、纱纺、筒捻等多个环节,把肮脏的原料棉变为成捻的粗纱。再开纱机加工,变成细纱。在有细纱作原料的前提下,织厂能将这些细纱织造出成品的毛巾、棉纱料和布料。 金求岳观察句容厂的结构,推测当初金忠明是先开毛巾厂,之后感觉细纱进货有些太贵,句容这里又可以产棉花,因此加设了棉纺厂。两厂在镇子西头联成一个厂区。 只是这几年句容厂疏于管理,姚斌也说“毛巾销路不好”,因此织造厂长期关闭,只做维护,不开机。运转维持的只有棉纺厂而已。 之前两天,金求岳在厂里巡视,那个时候他就未雨绸缪,要求姚斌打开织造厂,给毛巾生产的开工做准备。姚斌只是敷衍推脱,一会儿说机油不足,一会儿说人手不够,最后干脆说开机就是浪费钱,没有订单,开机不是白浪费粗纱吗? 连细纱的车机他都不想开。 求岳忍了两三天,今天扬眉吐气。姚厂长不待扬鞭自奋蹄,为钱开天辟地,这时候也不说缺人了,机油也无中生有地到位,姚厂长简直发挥社会主义的精神,战天斗地,亲自带着监工到工棚里,把轮休的工人也全部骂起来了。 午饭当然也不许吃。 工人们怨声载道,可是不做就要挨鞭子。二月虽然开春,朔风仍劲,监工们皮鞭沾着盐水,凝成薄薄的一层霜花,打在身上,有如倒刺。工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加把劲,快把织厂擦洗开机。 求岳在楼上吮着小茶壶,冷眼旁观,吩咐周裕:“告诉姚斌,收着点,老子的工人是拿来挣钱的,打死了他赔吗?” 周裕一溜烟地下去了,没一会儿,鞭子的声音停了,姚斌在下面朝工区二楼的金大少点头哈腰。 金总愉快地跟他挖鼻孔。 这一天从上午直忙到晚饭时间,姚厂长勤劳得午饭都不吃了,拿着一碗燕窝粥,英勇地不下前线。 进度比想象得要快,但也没有夸张到原地起飞。 求岳在楼上用了点镇上送来的小菜,他搔着光头沉思。 句容厂的人实在太少了。 海龙旗下也有纺织和服装部门,从现代的眼光推算,句容厂在民国属于中等规模的小厂,设备是中等,生产能力和上工率是小厂。如果按实上两万锭的工人计算,至少需要一千多人才能满转开工。 这几年人员削减得很厉害,现在厂里人手只有七百多人,四百人是在册员工,其余三百多人是季节性的短工。这些短工平时在家务农,春种秋收,棉花收获之后,正好应着农闲季节,来厂里赚家用。 不得不说,资本家真的很会节省开支。 这会儿为了加速上工,姚斌直接派人带着银元,又去镇上拉短工了。 楼下在激烈地发生争吵,是几个原本在织造厂做事的技术工,之前他们做挡车的粗活(技术含量很低),工资也照挡车工来开,姚斌要他们晚上就开工,工钱却还按挡车工算。 每个制造环节都有相应的工种,部分工种非常简单,当天培训当天就可以上岗,粗纱环节很大比例是这类人力工。织造环节的工人则相对要求较高,民国时期还是有梭织机,对工人的要求就更高了。 几个工人不愿意,姚斌又想打人。 求岳一面朝下面搓茶叶,一面松了一口气,还好,厂里还有技术工,也就是说纱布的生产没有太大问题。这些工人敢闹,就说明他们有血性。 不知待会还能剩下几人,求岳希望他们能血性到底。 他回头叫周裕,周裕在小马扎上袖着手打盹,求岳烦躁道:“跟姚斌说,工钱这种事情不会用骗的吗?又不是今天立刻就结工资,要开动脑筋!打他娘个x啊,吵死了。” “……”讲道理机器的声音比吵架大多了。 周裕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焦躁,赶紧窜到楼下,这会儿他狗腿得十分气焰嚣张,噘着嘴把姚斌挤兑了一顿。 以前少爷可不让他们这么狗仗人势,从来没享受过替少爷喷人的待遇! 做狗腿真是太爽了!嘻嘻嘻! 他在那头高兴得摇头晃脑,旁边的工人都愤怒地盯着他们,这些资本家和资本家的走狗,在一起又在商量什么奸计! 看看楼上抓耳挠腮的金大少,有几个人想起他救钟小四的事情,想冲上去找少爷说理,杜如晦一把拉住:“算了,跟资本家讲什么道理?即便要说,也不是今天,大家人困马乏,先把事情做完吧!” 钟小四从后面摇摇晃晃地过去,他拖着一大桶擦地的水,机器已经整理完毕,现在是要打扫厂房。接下来他还要搬棉花、搬粗纱。 他今天只吃了一块干窝头,连水都没喝上。 杜如晦看他脸色不好,接过他的桶:“小四去旁边躺一会儿吧,你这快要不行了!” 钟小四沉默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要挨打的。” 大家心里都难受,小四是童工做上来的,拿的还是童工的钱!半大的孩子,在这里熬,姚斌就是欺负他连父母都没有,不通世故! 忽然从楼上飞来一个纸包,正砸在杜如晦头上,又蹦到钟小四怀里。姚斌正在被周裕挤兑,没顾上看这边,几个监工也没看见。 钟小四看看杜大哥,莫名地打开纸包,里头是几只烧鹌鹑。 他惊讶地抬起头。 楼上的人摸着光头,朝他龇龇牙。 大家都不明白金大少这是何意,但有的吃总比没有强,哪怕是糖衣炮弹,先吃饱要紧!几个老工人都心疼小四,将纸包一推,悄声道:“快去后头吃了,给我们留点骨头就行!” 小四饿极了,顾不上道谢,揣着烧鸡就往厂房外跑。谁知有个人正往里头走,两人撞个满怀,一个娇俏声音怒骂道:“不长眼睛!撞坏了小爷打死你!” 钟小四只觉得眼前香气扑鼻,仙女一样天香缭绕,他惊吓地抬起头,那人稳住手里的食盒,向他温柔一笑:“你这孩子,原来这样冒失?” 是白总管。 小四脸也红了,赶紧把烧鸡藏在身后,结结巴巴地鞠躬道:“白总管好。” 翠儿在旁道:“起开起开!谁跟你是相识呢?臭死了!” 露生嗔怪地看她一眼,又向小四笑道:“还没有谢谢你的松鼠,真是可爱,少爷也喜欢得了不得!你吃饭了没有?翠儿拿个肉馒头给他。” 钟小四见他身后好大排场,跟着一群黑衣大汉,抬着不知什么仪仗,又伴着两个美貌丫鬟,几乎如同贵妃出巡。他连话也不敢说了,满脸通红地鞠个躬,跌跟头绊倒地跑没影了。 这里露生向翠儿道:“下次不许这样和工人说话,他们也是人,你怎么动不动就说人家臭?” 翠儿吐舌道:“这些下三滥的,怎配和小爷说话?不教训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几分几等!回头教人把小爷你也看轻了!” 露生摇头道:“我唱戏时,难道做工的给钱,我就不许他进来听?人也别太高看自己!”他正色盯着翠儿:“别人说你那些话,你难受不难受?既是受过气的人,如何转过头来又给他人气受?” 翠儿不言语了。 露生抿嘴儿瞧着她:“以后还这么说?” 翠儿又吐舌头:“小爷教训的是。” 两人嬉笑一阵,露生转头对丁老大道:“丁大哥在这儿等着吧,少爷叫你们,你们再进去。咱们这个排场,不知道的还当是要杀人呢!” 翠儿伶俐道:“我这盒子里是饭菜和酒,咱们院子里先吃上。” 丁老大望一眼翠儿,拱手道:“那我们就在外面听吩咐。” 露生独个提着食盒上来,金求岳等他半天,等得心急,见他笑吟吟地走上楼来,顿时放心,两人促狭地相视一笑。 求岳便向楼下周裕道:“叫姚厂长上来,一起吃饭!” 姚斌不作他想,和周裕走上楼来。求岳在监工的办公室里坐着,露生已摆开一桌的酒菜,不理姚斌,只向求岳娇声道:“见你这时候还不回来,等也等死了,家里没有好菜,将就着吃罢!” 金总向姚厂长笑道:“老姚坐下喝两杯,今天晚上估计还要连轴转,怕你吃不消!” 他这话说得一语双关,露生几乎忍不住要笑,好容易憋住,端着架子,只给求岳倒酒,不管姚斌。 姚斌偷偷打量这个戏子,真是貌美如花,说男不男说女不女,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是骂人的,放在白小爷身上是贴切的夸赞!男人的俊和女人的俏,他一个人长全了。只是脾气太嚣张,金大少倒是淡淡的,心笑这些兔子,不知怎么变着法儿往人床上钻呢! 他也不计较,自己接过少爷的酒壶,自斟自饮,又向少爷敬酒,口里道:“今天大喜事,只怕三老太爷待会儿要来打秋风,少爷可想好怎么应对?” 金求岳差点儿喷酒,连露生都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们真他奶奶的会凑热闹,要真是承你吉言,今天就是一网打尽,节约时间节约人力,感天动地! 露生故意疑惑道:“三太爷打什么秋风?” 姚斌笑着饮了一口酒:“看来这几天家里还是安宁——白小爷有所不知,三老太爷在我们厂子里是有股的,今天少爷拿了张军长的订单,这笔厚利,还能瞒得过三太爷?”他向下面一扬头:“那几个监工里,多的是他们家的人。”又摇头喝酒:“这些钱要是留在厂里,利滚利还能扩大生产,只是三太爷那个脾气,怕是干柴也给你刮下一层皮!” 他在这里进谗言,求岳拦着道:“说这些干什么,这种事情轮不着他来听!” 露生更疑惑了:“打秋风?张军长的订单你是不要钱的,打什么秋风?” 这回轮到姚斌喷酒了。 金总淡定地挖鼻孔。 白小爷歪歪脑袋,继续暴击:“你不是说要把这批绷带免费捐献给张军长吗?这有什么钱可捞呢?” 姚斌看着金大少,整个人震惊.jpg。 金大少瞄了白小爷一眼,含糊其辞道:“这个嘛,这个,我好像忘记跟姚厂长说了。” 门在他们背后哐当一声推开,三老太爷绿着脸站在后面:“不要钱?!!!!” 39|退股 金孝麟中午就听说厂里拿到了大订单,心中只是半信半疑,打了好几个电话去城里问,他儿子在一旁急得搓蹄儿:“爹,真得不能再真了!早劝过您老人家别跟明卿置气,你说你那天是图什么呢!” 金政远也在一旁拉个驴脸:“我说了叫爷爷别弄那么大,我看堂哥现在没有过去好说话,那天叫人把门锁也换了!祠堂他也占去了,咱们又不能说什么。” 金孝麟坐着生闷气,祠堂原本就是老大家主持,他是这两年看着老二走了,老大在城里,所以自己给自己扯个旗。连带他老婆也埋怨他:“你吃老大孙子的亏是头一回?他是个成精的狐狸,以前跟我们来阴的,现在突然来阳,我就说哪里不对!原来人家投了将军做靠山,那还跟你有好脸吗?老糊涂东西!” 一顿午饭简直没有办法吃,全家老小就差没给三太爷开现场批|斗|会。 金孝麟气得打嗝儿,拍着桌子怒道:“都马后炮!都会事后诸葛亮!那前日子还不是你们唧唧歪歪叫我去‘给个颜色’?埋怨!有什么好埋怨?股子是我的,难道他不分给我不成?” 他儿媳妇道:“爹,您怎么迷了?这厂子是他的,可也是姚斌管的,钱的事上还分有亲无亲?自然谁献好谁得利!那个姚厂长两面三刀,给你几次亏吃,这时候他不趁机离间你们本家亲情?您人也不去,话儿也没有,叫那个姓姚的不费力气得意了!” 一言提醒金政远:“我娘说得是,爷爷,好不好,咱们去一趟,到底一家人,趁着他高兴,说不定先赏我们一点也是有的。” 金孝麟好没面子,想想自己那天被金求岳一通抢白,几乎指着鼻子骂,丢人丢死了,到晚上还端着架子等他来请客,结果他妈的影都没有,还跟姚斌喝酒去!越想越生气,直着脖子向金政远道:“你会说!你去说!” 金政远怕他这个堂哥,向后一缩:“我说话又不算数,堂哥见我也没好脸色。” 金孝麟又看他儿子:“那你去!” 金瑞禾也一缩头:“我这一身是病的……我怕进厂子,呛着我还要犯病呢。” 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姨太太生的,这时候踊跃:“要不我们去说?” 儿媳妇立刻不悦了:“小妇养的,轮得到你们?这是嫡长房的事情!” 三老太太给弄得烦躁无比,生个儿子原本不弱,六七个姨太太搞成废人了,家里这么大的事,这些嫡的庶的还在这里瞎闹!把金孝麟又拍又打:“都是你个老东西混闹事!他们拙口笨舌,会说什么?明卿横竖还是给你面子的,你就去一趟吧!” 儿媳也劝:“再晚去,怕姓姚的不知说多少坏话。” 金孝麟想了又想,到底面子不如钱重要,厚着脸皮,带几个家人往厂里来。他老婆说“你带一个礼去”,金孝麟涨红脸道:“他是我晚辈又晚辈,我还给他送礼呢?往年大哥回来,都叫我们去拿礼物,这孩子没有教养,怪我侄子死得早,没爹妈就是这样!” 说归说,到底抠抠搜搜,带了一个贴金假珐琅盘子,装一个枕头面改的红绸包袱,自觉这礼很重。几个人走到厂房门口,见里面热火朝天,灯烛通明,果然传言不假,心中更喜,揣着盘子问门房的人,都说“在织厂二楼监工的屋里”。 金孝麟存个心眼,恐怕姚斌说什么坏话,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前,正听姚斌在那里嚼他的舌根。金孝麟恨道:“听见没有?快回去叫大奶奶做一桌菜,我来请明卿去家里宵夜!这个恶徒把明卿都带坏了!” 这时候他也不说明卿没教养了,教养一定是有的,坏的绝逼是姚厂长。 又听金求岳笑了几声,好像没当回事的意思,三老太爷心中宽慰,喜得就要推门,谁知里头传出个婉转声音:“张军长的订单你是不要钱的,打什么秋风?” 金孝麟呆在原地,真是霜雪浇头!他在厂里三成的股份,年年就指望这个钱发财的!往年虽说是少,好歹有钱拿,这秃头侄孙子是什么意思?做赔本的生意跟张治中献好?这是要把他们老家人的命拿来媚上邀宠了! 早知道这个糟孩子是不能指望的! 三老太爷勃然大怒,提起老腿当门怒踹,破口就骂:“丧尽天良了!这厂子还剩几个钱给你浪!这是你一个人的家业?这是大家的公产!” 屋里人都吃一惊,纷纷站起来,唯有求岳坐着不动。 金孝麟见订单就搁在旁边高几上,手脚颤抖,夺过来看,看一眼几乎脑浆挤出眼睛来,四万块!四万块!四万块他不要了!还要折棉花! 几个家人见情势不好,抱头就溜,赶紧地回去通风报信。这里露生见金孝麟抓着订单,也不顾身份脸面,劈手夺回,就地跪下:“三太爷看清楚,这虽是不要钱的单子,上头可是张将军的印信石市长的文签!若是弄坏了,如何交待?”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金孝麟看见他了,“不要钱”三个字简直二次暴击,见他娇滴滴地仰面捧着文书,心中恶气不打一处来,别人不敢打,下人他还不敢吗?当时抓起盘子就往露生头上砸:“你算什么东西!明卿都是给你调唆坏了!一群狼心狗肺的玩意!” 求岳一把钳住他手腕:“小爷爷,你干什么?” 盘子被他掷飞出房间,直飞到楼下,发出尖锐的碎裂声。 “我打这个下流东西!他凭什么问着我?”金孝麟被抓得一阵剧痛,抬脚又踢:“骚兔子!贱人!” 露生躲闪不及,吃他一脚,手里死死地护住单子。金孝麟还要再打,楼下厂门洞开,丁广雄一声不吭,十来个人奔上楼来。场面活像黑道港片,丁老大骚得飞起,楼梯都不走,从下面飞檐走壁,连爬带攀冲进监工室,只吼一声:“谁想死?!” 一群人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翠儿也疾奔上楼,护在露生身前:“反了天了!这是不把本家放眼里了!” 露生在人群中向求岳身边姣怯怯地退,一手拉开求岳,轻轻攥住他的手。 极隐秘地,他将手指在求岳掌心里飞速比了一个花数。 大家怒目相视,姚斌一句话没有,在旁边黑脸站着。此时楼下虽然机器声嗡鸣吵嚷,工人都闻楼上摔东西骂人,渐渐住手,围在下面议论。 求岳站开两步,先问露生:“踢疼了没有?” 露生摇摇头,手里暗暗又比了一次。 求岳点点头。 “丁大哥出去,外面守着。”他回头向金孝麟看了两眼:“小爷爷,六十好几的人了,泼妇骂街很好玩?有什么话你就说,动手动脚,你干不过我。” 金孝麟见他和露生公然拉拉扯扯,恼怒又无可奈何,见外面丁广雄杀气腾腾,再骂这个也没有意思,脸红脖子粗道:“你要给张将军捐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为什么祸害大家?” 求岳看住他:“我怎么祸害了?” “这厂里我有股子,老四老五有股,家里多少人的钱砸在这个厂里,今年的棉花账还没有结款,你做这种赔钱的事情,不是害人是什么?”金孝麟怒气过去,倒越说越委屈,几乎放声痛哭:“往年卖了粗纱,才有钱给我们结账!分红!今年我不要分红也罢了!我的棉花!谁给我赔?谁给我赔?” 求岳心中越听越ok,现场结款这种人事是姚厂长干的吗?姚厂长原是一条狗,狗做事当然尊重狗逻辑啦! 成年赊账,不怪人家老给你次品棉花! 他翻眼看看姚斌,姚斌一脸无辜,在旁边装聋。 金孝麟越说越伤心,扯着嗓子向外面工人含泪控诉:“你要讨好市长将军,我们不敢说什么!你不能拆皮扒筋要我们的命啊!我金家做了什么孽啊!养出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东西啊!” 丁壮壮听得烦死了,给他头上一顿好捶,把他塞回屋里:“老实点,有话跟少爷说去!” 金孝麟捂着头哭倒在地:“打死我了!不肖的孽子!气死我大哥!还打我!” 金总被他搞得几乎要笑,这表演得真情实感春晚需要你啊!他哄开丁老大,把金孝麟从地上拉起来:“行了行了别哭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退股!”三老太爷呜呜咽咽:“你要捐可以,你把股给我退了!” 之前觉得老大家还有指望,所以大家只是欺辱欺辱,现在看来是走投无路,不然哪用得着赔钱去讨好人?这时候摘清自己才是要紧! “退什么?退棉花?”金求岳冷笑道:“金孝麟,当初我爷爷注册句容毛巾厂,注资七十万,让你用棉花折价,入了三成的股。这是他照顾你们这些要饭的狗逼,你今天想要多少棉花?下去抬啊。” 金孝麟浑身颤抖,粗着喉咙争道:“我大哥明契上写了!算银洋入股!” 求岳笑了一声:“所以你他妈还想要钱?” 金孝麟绝望已极:“你不给我钱,我今天从楼上跳下去!” 可以啊,一哭二闹三上吊,黛玉兽都没你会搞,你是不是还要街上哭厂里闹棉花田里喝农药? 四围陷入寂静的空气,金孝麟抠着地,两眼血红地看着金求岳,求岳只是沉默。沉默许久,他抬起头来:“可以,我退给你。” 金孝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你退!现在就退!” 求岳向外面啐了一口,楼下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几个硕大的皮箱连着尘土摔在门口,箱子倾倒,不尽的叮当铿锵之声——尽是锃光雪亮的银洋! 楼下一阵惊呼,许多工人爬在机器上张望,从未见过这么多现洋,真是银山雪海,早听说金家富贵,原来富贵如此!不由得大声喝彩。 丁广雄拔出短|枪,对天三鸣:“谁敢动!” 大家知道今夜必有大事,枪声震动之下,抢钱是不敢的,只是炫目耀眼,看一次也是开了眼界!都挤在机器上喧哗鼓噪。 金孝麟抬眼一望,也惊住了。 求岳拿脚踢踢他的脸:“好看吗?” 金孝麟捂着脸,说不出话。 “你的棉花不要急,欠多少,我结给你。”求岳弯腰盯住他:“股本折银二十一万,我也退给你,但我要你一件东西。” “……你要什么?” 求岳不慌不忙:“没说错的话,小爷爷你在码头西边有个私仓,那里是你今年选出来的精棉,一千二百包,还没有卖出去,对不对?” 金孝麟害怕了,那仓棉花少说也值五六千啊!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求岳搓着手,笑了:“我想要你那仓棉,按市价给我,答应我这件事,刚才说的所有钱,你全都拿走。” 金孝麟以为他是要抢,谁知原来是要买,心中大喜:“给你!给你就是!只要让我退股!” “把你仓库的钥匙和文契拿来换,丁老大派人去仓库守着,谁去崩谁!”求岳怒道:“不止退给你。所有你们想退的人,要退,就趁今天!给你一个小时,你尽管去通风报信!” 金孝麟连滚带爬地蹿下楼。 40|春雷 原来昨夜求岳和露生商议一遍,都觉乱麻就要快刀斩,把厂子交在两个危险分子手里,不如当机立断,从此分家。这些趴在金家头上吸血的废物,早一天滚蛋,早一天轻装上阵!只是两人算来算去,厂里的存纱只够做四千件绷带,就是存棉也不多。 不能光看眼前的订单,还要考虑后续发展。 露生思忖半日:“翠儿和丁大哥码头买菜,说那边有三太爷的仓库,里头净是棉花,这笔棉花不知有多少?姚厂长不是也说三太爷私留精棉吗?” 金总搔着下巴道:“翠儿最近跟丁壮壮走得很近哦?” 露生懵了一下:“好像是这样。” “他们两个搞朋友吗?买个菜还带保镖?” 露生:“……”朝求岳光头打了一下:“你胡说八道的把我都说晕了!” 金总摸头笑道:“噫,八卦一下更快乐嘛。” 两人合计一遍,到底露生精细:“你拿回来的账,虽然保不定有假,但姚斌和三太爷不睦,他记下的三太爷的东西,数字必定不错。” 他两人偷偷议定,就以这些棉花跟姚斌谈判,他要退股可以,须从三太爷那里讨来棉花,钱到时候再说。 两人分头行事,求岳来厂里骗姚斌开工,露生在家里飞速扫账,只看棉花交割这一块。 两人定了暗号,以从前商行暗花手算为记——这是旧时代保密交易的方式,马行、珠宝行、古玩行,多以暗花交手保密,乃是交易的二人互相在袖子里摸手,便知对方报数是多少。 方才露生趁机拉住求岳的手,比出大一小二,又以拇指顶他手心,是“大千”的意思,求岳便知金孝麟存了一千二百件。 有这些棉花,句容厂的后续生产,就算有了保障。 只是没想到金孝麟会真的不请自来,并且来得这么快。 夜近子时,求岳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他和露生做过预算,姚斌两成、金孝麟三成、还有各种三姑六婆的亲戚,如果要拿回句容厂的所有股份,几乎就是近四十万,还要结清赊欠的棉花账款,买入新棉。 从南京带来两万现洋,当时分装在各辆车上,今夜已经是倾囊而出,加上所有账面上盘点又盘点,能开支的不过五十万。 ——这可能要赔光所有的钱。 金求岳知道自己现在是冒险,也知道自己鸡血上头了,但他不想等了——现在是过河卒子也当车,开弓没有回头箭,早也要分,晚也要分,壮士断腕,就在今夜,用四十万买一个完全自主的生产,划得来! 楼下接连不断地有人慌慌张张往楼上跑。过去没见过的亲戚,金忠明病倒了影都没有亲戚,这会儿全都雨后春笋地冒出来了。又是老二家的、老五家的、捂着帽子带着钥匙,纷纷上来站着,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着那堆银洋出神。 露生心中冷笑,没见识也就到这个份上了,那几箱银洋才能有多少?不过七八千而已。求岳叫他全带上,他思量家中不能半个钱也不留,因此变个花式,叫皮箱厚重装起,打开堆在一起,必定争光耀眼。这是戏场里虚张声势、以小做大的法子,果然这些人是连七八千的现洋都没见过,这样容易就被镇住! 金孝麟也带着钥匙赶来了。 求岳一个个扫视过去,只觉看尽了人间穷酸恶相,金忠明就是养着这样一窝耗子精!他冷声问道:“就这么多?” 大家不说话。 金孝麟唯恐他反悔,人群里挤出来:“钥匙给你!我不要现洋,我要你开支票,这现洋万一是假的呢?” 金总真给他逗乐了,郭德纲都没你会哏儿!他从屁股后头掏出支票本子:“可以!老宝贝!那边找你白爷爷按手印签字,你爹我开支票给你!” 露生微微一笑,叫翠儿端了笔墨纸砚并印泥上来,不叫他们用印章,按手印为算。 金孝麟脸红脸白,顾不上争辩,这时候也不嫌弃兔子了,着急忙慌地蹲在露生面前,交割棉花,算赊账的钱,领了二十二万的支票,喜不自胜地就要去。 金求岳叫住他。 三老太爷莫名地回过头,把支票紧紧地捂在心口,求岳懒得管他捂哪里,伸脚就踹——这一脚是散打正踢,金孝麟猝不及防,汪地一声,被踹得撞在栏杆上。 金总把目光从露生身上移到金孝麟惨白的脸上,拍拍手道:“小爷爷,记住一句话,出来混,总要还的。”转一转脖子,“滚吧!” 金孝麟顾不得疼痛,抓起支票,飞也似地去了。 金总站起身来:“还有谁?” 剩下数个本家都向后缩头,心中都道老大家果然投了张治中,未见张治中如何动作,但这套兵痞的行事实在让人害怕! 金总鼻孔里笑一声:“他是因为碰了不该碰的人,所以才挨揍,你们要退就快,不退,我今天逮也逮着你们按手印!” 众人心中虽然畏惧,可是钱在眼前,不拿岂不是生不如死?你推我我推你地拥上来,算账的算账,按手印的按手印,也不敢狮子大开口,折七折八,拿钱要紧。有的愿领支票,有的钱少,拿衣襟兜着现洋去了,熙熙攘攘十几个人,当初都是折棉入股,此时都觉捡了便宜,脚底抹油地拿钱就跑。 求岳连按了许多个手印,搓搓手指,见狗亲戚们走远了,抬头看看姚斌:“姚厂长,到你了。” 姚斌不动声色地看回来,片刻方道:“金大少,我不退股。” 求岳微微错愕,露生也抬起头来。 姚斌阴沉道:“少爷愿意效忠军方,我无话可说,但厂子里的工人,都是我聘的,他们也是要生活的,你这一捐,大家如何生活?这话必要明说!” 他不等求岳回答,猛然推开丁广雄,直奔二楼栏杆,向楼下工人放声疾呼:“工友们!兄弟们!有件事我要说清楚!今天是我姚斌对不住你们!有眼无珠!你们今天的活儿是白干了!金大少把我们都骗了,他要做四千件绷带,这些绷带是不给钱的!” 楼上楼下,俱是震惊,没想到他安静如鸡地蹲了半天,此时突然发难。 丁广雄揪着他捂住他的嘴,姚厂长演技欠奥斯卡,又挣又扭像条活蛆,一脸悲痛欲绝像烈士就义:“杀我可以!我要为工友们说话!金家年年压榨股利,本家以次充好,现在蒙骗你们白做工,这件事情我拼死告诉你们!你们说这能行吗!” 金总目瞪口呆。 这他妈真的很会演,刚才打人的不是姚厂长,战天斗地的也不是姚厂长,姚厂长秒变工人之友党的光辉,为民请愿感天动地! 你的脸是钛合金宇宙钢吗? 露生一想便知他意思,娇喝一声:“拉他进来!” 已经晚了,楼下工人群情涌动,刚才大家亲眼看见金大少对三太爷又踢又打,一群亲戚也是如避虎狼地逃走。他们干了一天,已经饥困交加,此时一说原来没有工钱,谁不气愤?丁广雄又开枪示警,楼下大声怒骂:“说清楚!说清楚!”短工们更是急得捶胸顿足,他们只拿了一半的钱,另一半明早才算,一时叫骂之声不绝于耳,更有无数碎砖瓦片向楼上掷来。 露生起身道:“姚厂长,你想做什么?” 姚斌胸口起伏:“白小爷,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今天家里闹分家,我这个外来人,没身份插嘴。但是厂里的事情,我就要管!这笔订单不要钱是不行的,我少拿钱那是我的事,只怕这么多工人,不是你一句话能打发得了!” 求岳和露生皆是心中一寒,早料到姚斌做事阴毒,未想到真能阴毒到这个地步! 他看看姚斌:“你想让我改口不捐,在张治中面前反悔,是吗?” 姚斌不料他直说出来,心中惊讶,镇定神色道:“金大少,我是忠言相劝,张军财费充足,不缺你这丁点东西,可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请你放下面子,在商言商,只要把绷带做好,赚钱也不亏良心啊。” 露生冷笑道:“所以你早不说晚不说,等到少爷把厂子里的股全退了,翻脸亲戚孤立无援,此时你再来逼宫,他四面楚歌,自然只能听从你,是不是?” 姚斌被他道破计策,脸上不禁发青。 求岳无声地站起来,走到姚斌面前,将他看了又看,工人们那边要交代,这是他早就想到的,但是没想到姚斌会把这个局面弄得这么难看!人模狗样,佛口蛇心,说的正是眼前这种人。与他共事一分一秒都是恶心,奈何此时他是狗皮膏药,甩不掉他! 他缓缓转过身,猛然一脚,将姚斌踹出尺远,姚斌已有防备,只是吃不住他这一脚带着暴怒,撞在桌子上,头上流血,口中也吐血。 此时打也无用,楼下怒声震天,这种关口怎样说服?如何说服?就是说了别人也未必肯信! 求岳忍不住转头望向露生,未料露生也正望向他,求岳不知露生是否看破了他的心虚,又或者明白他的畏惧,露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拿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这眼睛真是美,含情藏梦,一丝退缩也没有,浩浩不尽期许之意,金总几乎听得见这眼睛在说话,它说你要铁锁横舟金沙滩,我为你擂鼓来做梁红玉,你要破釜沉舟做霸王,今日我提剑为你做虞姬! 求岳心中忽然全是勇气,他理解杨过了,也理解张小凡了,理解一切武侠以及爽文小说的男主了,因为他眼前就是小龙女,他眼前就是碧瑶和雪琪,金总简直觉得自己就快开大招了!耳边就要响起拔剑神曲了! 金总的智商争相恐后地上线了! 金求岳头也不回地推门冲上栏杆,他夺过丁广雄手里的枪,连开两枪,待众人寂静,他大声道:“别吵了!老子有话要说!你们要我解释,我现在就解释!” 工人们停止了骚动,都涨红了脸仰视楼上。 求岳疾步下楼,丁广雄慌忙跟着下去,金总推开他道:“不用保护,老子说这件事问心无愧,现场站的这些也不是傻逼,没理由打我。” 他爬上机器,站在工人们中间。 “我,金大少!以前叫金世安,现在叫金求岳!答应了张治中将军四千件绷带的订单。这些绷带不要钱,是事实,我承认这笔生意是不赚钱的,但是各位不要慌!听我说完!” 工人们见他神情坦荡,不似有奸,一时都平静下来。 求岳一指楼上的银洋:“金家这么多年了,一笔订单,对各位来说可能是天文数字,对老子来说,只是一根小手指!我现在是要跟各位宣布一个重要决定,那就是厂子今天现场裁员,能做事的,留下来一起发财,不能干活儿的,拿钱滚蛋!” 大家又喧哗起来。 求岳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大家在这个厂干了这么多年,想必心里都很有数,有多少白拿钱不干活的傻逼,霸占着工头的位置,最后拖欠的是你们的工资!对不对?” 露生从楼上冲下来,分开人群,将一卷大报掷到求岳手中。求岳展开一看,是白纸黑字的一张明细,笔法遒劲,墨迹犹是未干。 写的是所有工种的一应工资。 原来露生天性聪敏,能过目不忘,他白天将账目看过一遍,心中已记下各行工种的工资,此时见情势不好,就在楼上扯开一整张大宣,将所有工资明报写出,是暗示求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金总心下大喜,善解人意不过如此! 他将大报向工人周示:“我的厂里,只留能干活的人,不问前景,只管做事!筒捻、细纱、织造,精梳,这些技术工,从此加一倍工资,能领头管理,自愿组织负责的,再加一倍管理工资!”他将手一招,四个打手短|枪上膛,健步如飞地将银洋抬到楼下,“要走要留,全凭自愿。凡是留下来的人,报上你的工种,按工种先领一个月工资做奖金——我说话算话,按手印画押,今晚开工,今晚就拿钱!” 雪亮的银洋全倒在工人面前的旷地上,旁边荷枪实弹,工厂大门也缓缓关闭,只留一个东正门,丁广雄虎视眈眈地门口守着,大声道:“留的向左,要走的向右!” 露生见他领会,心中喜悦,脸上也露出笑容。果然这个傻子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从来关键时刻是不糊涂! 姚斌擦着唇角的血,面色阴鸷地扶着栏杆。 求岳举着大报,容工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实话,不是他壕气冲天,实在是工人的工资低得可怜,一个顶级的精纺技术工,一个月仅有9块钱的工资! 句容厂四百人,技术工不足二百,别说翻一倍,就是翻两倍,金总也觉得这简直是毛毛雨。 兵贵精,不贵多,背水一战,要的是死士,唯有死士才能不计前程远近,也唯有死士才能令行禁止。句容厂的大蛀虫们退股了,小蛀虫们也一个不留! 他只想留下真正的工人,也想要一群能跟他志同道合的理想主义者。 然而没有人动。 一些人两眼放光地盯着现洋,更多人在沉着脸低语,他们脸上有困惑、有质疑,更多的是仇恨。 人群在渐渐地散开,宛如一股浑浊的洪流,向右边的大门慢慢移动。 求岳的心一点一滴地凉了。 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忽然一个人自人群中缓步出来,向求岳和露生一拱手:“金少爷,我们想问你一句话,这批绷带,你是要拿去献给张治中?” 是杜如晦。 他态度沉着,面色亦严峻,求岳和他四目相对,这些话原本不想说,既然杜如晦要问,那他也无需遮掩! 金求岳抓下帽子,露出光头:“上海在打仗,你们看我的光头,我是一二八从上海轰炸里逃命出来的,我知道十九路军在前线出生入死,他们就死在我面前——兄弟!没有他们在前线奋勇杀敌,只怕现在日本人的航母飞机已经炸到句容来了,我想问问,如果日本人打进来了,你们往哪里逃?” 大家都不说话,觉得这话很空,也有人渐渐围上前来,暗暗点头,唯有杜如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这些绷带,不是拿去讨好张治中,我跟张治中连面都没见过,他订金的支票已经送到南京市政府,是我自己没有要,大头兵们在上海缺医、缺药、缺绷带,这些东西是救命的,我没这个脸跟他们要钱!四万块可以买绷带,也可以做子弹——”求岳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带了恳求:“我更希望它们变成子弹!” 杜如晦沉默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杜如晦,所有人都望向他们二人,阔大的厂房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良久,杜如晦道:“这件事情是真是假,我们工人做不出判断,不知金少爷你有何保证?” 求岳热血上头,二话不说扯过身边打手的短|枪,拍在杜如晦手里:“这把枪送你!我今天如果有一个字谎话,请你开枪毙我!” 露生吓傻了,丁广雄也吓住了。然而仿佛是应了这句话的震动,人群的洪流忽然回潮一般地涌过来,工人们全走向左边,有人出声问白小爷:“在哪里画押?我只会挡车!” 又有人说:“我会穿扣!还会浆纱!” “你账房的是不是?我不会写字,我按手印!” 工人们忽然踊跃起来,杜如晦握紧了枪,将枪高举过头:“既然如此,金少爷不必客气!我们跟你干就是!奖金我们不要,只要你信守承诺!” 求岳认出他了,他就是那天被吊着打的工人,他不确定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地下党,无论眼前这人是或不是,他参加过工人运动,也的确表现出了应有的思想觉悟。这股觉悟引领着他,也引领了句容厂的一众劳工。 金总心里此时此刻只有一句话,真他妈的是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至少现在是把金总救下来了! 金总的眼泪鼻涕一起丢人地往外跑。工人们都咧着嘴笑,露生脸红道:“别见笑,我们少爷是有点傻,不过做生意是顶好的。”又道:“别着急,排队来,说清楚你能做什么,奖金不缺,拿了就去旁边等开工,谁能号令,谁留在这里,今晚少爷就拔你做工头!” 翠儿也陪着周裕在门口给短工们结账。唯有丁壮壮吓得在旁边走来走去,十几个打手只恨没有分|身,唯恐有人闹事。 吃闲饭的工头们见势不好,又看对面有枪,早从门口摸鱼溜了。姚斌忍住恼怒,从楼上一瘸一拐下来,求岳一眼看见他,沉声问他:“姚厂长,现在要退股,还来得及。” 姚斌阴声道:“我不退!” 行吧,不退就不退。求岳道:“那请你去家里等着收钱,如果你还想上班,去白小爷那里报名,说清楚你会干什么。” 姚厂长恨得流鼻血了。 工人们幸灾乐祸,发出哄笑的口哨声。 求岳心中也喜悦,抹了眼泪,走出厂房,问翠儿:“带来的鞭炮在哪?” 翠儿伶俐应道:“就拿来!” 夜色深沉,整个句容镇万籁俱寂,唯有厂区灯火映天。求岳爬在门外的树桩上,此时心中难言豪情万丈,“谢谢各位大哥小弟,谢谢你们愿意相信我!我保证你们今天为淞沪战场所出的每一份力,转眼就是真金白银!” 他指着门上“通宝货利”四个大字,向人头攒动的工人大声道: “是我的厂子,也是大家的厂子,从今改名,安龙厂!” 数十年后,句容镇的居民和曾在安龙厂的工人们,仍能记得那个朔风凛冽的清夜,安龙厂骤然响起的万头长鞭,隆隆震碎了句容的死寂,爆啸震天,宛如春雷。 41|心数 回去的路上,露生回味着安龙这个名字:“安贞吉,宽厚敦人,战于野,时乘六龙以御天,这名字雄浑阔达,富有乾坤,只当你没读过书,原来取名上倒有急智!” 金总见他眉飞色舞,实在憋不住笑了。 露生问他笑什么。 “这是我以前影视公司的名字。” 露生微微诧异:“想必是个很通易书的人替你取的。” “我爸叫金海龙,集团就叫海龙,旗下所有公司,名字都带个龙。”求岳笑道:“我以前叫金世安,所以就……安龙呗。” ——真的很抱歉了精致男孩!辜负了你的期待!金总自己都不知道原来瞎几把取名也可以这么有文化的! 露生和他四目呆望,忍不住执手大笑。 这一夜累极了,可也兴奋极了。他两人带着丁广雄和周裕,在厂里现场安排工作。事实上有领导能力的人并不多,大家你推我让,最后选出来的工头不过五六个。 金总急得满地乱转,看丁壮壮在那里指挥调度,手下的小弟也很有大哥风范,干脆一拍大腿:“就你!你!还有你!你们干不干兼职?家里也不用那么多打手看着,你们领着护院的工资,顺便来厂里上班做工头!”又叫丁广雄:“丁大哥给你几个新工作,车间主任了解一下?hr干不干?” 小弟们:“……” 丁广雄:“……???” 大家见他猴急,都笑成一团,露生嗔道:“你也太急了,隔行如隔山,他们是功夫吃饭的人,你让人家来做监工?传出去岂不坏了人家江湖上的名声!” 丁壮壮委屈死了,心想还是白小爷会说人话,什么爱吃耳?关外也没听过这捷豹玩意儿! 周裕道:“老工人若是自愿上工,其实倒不必很多工头。工头只管调度,人少无非是腿累些。”他也跟着金少爷下过厂子,因此多有经验,“现在看来倒是短工很缺,弄得那些会挡车的还要搬东西。眼下急做纱布,这还好说,等过两天开进粗棉,就要更多搬运工。明日我去镇上再招些短工。” 旁边老工人也道:“工头这一行,其实是将军元帅,行军布阵,教工人做事快些。这档口留下来的,都是干老了活计的,谁要什么、该做什么,心里不是门儿清?少两个也没关系!” 求岳见他仿佛有话要说:“老哥你的意思是?” 老工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我们说的话,我们——我们不是贪财,少爷有没有想过,计件论酬?” “计件论酬?” “要我看,干脆别管谁老谁嫩,谁干得多,谁就多拿些!”工友老脸一红:“我真不是贪钱,我过去在火柴厂干过,那里就是这样计件算钱,大家都愿意拼命,效益好得很。” “……” 金总有点懵了,这办法确实很好,可是如果这样,那不成了富士康了吗?而且棉纺织造,这边出了那边消化,怎么计件? 金总还不想员工过劳死啊!总共就四百人,好珍贵的啊! 他转脸看看露生,露生在一旁出神,抬眼回望过来,似乎也想说话,脸一红,又说不出来。 “亲爱的你要说啥?” 露生把脸红透了:“……谁是亲爱的?” “我看你一副想发表意见的样子啊。” 露生看看工人,又看看厂子里热火朝天,微微有些怯意:“我在工厂的事上一窍不通,只怕说了也错,而且决策这样大事,我怎么好插嘴?” “卧槽,刚才你不是勇敢得很吗?” “刚才是刚才。”露生别过脸:“刚才那是情急。” “干啊……”求岳向日葵一样跟着他绕脸:“说嘛!你他妈这不是急我吗?” 他两个这头咕咕哝哝,旁边老工人全咧着嘴笑,不知这账房先生怎么跟姑娘一样?露生羞极了,心里又踊跃,扭捏半天,娇娇怯怯地道:“咱们这种厂子,是没法计件的,东边进了西边出,和火柴厂是两码事,再者说要真是没日没夜地做,岂不是望山跑死马?” 这话正说在求岳心上:“我也是这个感觉。” 露生抿了抿唇:“我是想着,不如咱们工厂上下,俱为一体,咱们将这个奖励的法子变个花式。” “你说,继续说。” “既然大家同心一力,那就按最终出的纱布计件,纱布出多,大家全体加钱,纱布出少,大家一并挨罚。”露生将雪白的两手张开,攥成两个拳头:“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老工人们眼睛全亮了。 露生温柔笑道:“这样一来,你们累的人就去休息,休息好的人顶上来,要是谁偷懒耍滑,伤的是大家的利益,也不用工头监督,你们自己就先骂着他了。”他见众人都有赞同之意,越说也越是明朗:“再有一条,若是分开计件,只怕那些熟练老手保守经验,只顾自己发财。不若联合起来,大家风雨同舟,便是那些年轻笨拙的不会做,你们自然手把手地教他,多养出一个人才,就多一份力,也不必我们少爷求着骂着,大家必定努力向上!” 众人全都惊喜无声,露生见大家不说话,只是笑,心中忐忑,只看求岳:“这样……好不好?” 好不好?简直太好了!共同生产共同富裕,集体协作全员奖罚——这不就是集体经济的原型吗? 甚至连新员工培训的激励机制都有了! ——智慧来自哪里?智慧就来自劳动人民! 金总几乎喜得发狂,简直想抱着黛玉兽当场亲个嘴儿!冷静又冷静,原地蹦着问几位老大哥:“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笑道:“不能更好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标准要怎么算?” 露生大胆又道:“大家先做三天,将这三天的量平均一平均,平下来就是标准。以后每天12点计件,你们吃饭,工头和周叔验货,只要日日符合标准,那就奖起来!奖多少——” 求岳接声笑道:“奖翻倍!”他摸摸鼻子:“丑话也说在前面,为了避免大家故意降低标准,我再给个指标,十天之内把四千件做完,这个月工资再加一成!” 老工人们惊呆了,金家有钱不是假的!这是真的财大气粗!这消息瞬间飞遍全场,机上机下,欢声雷动。 露生笑道:“也别太累着,累出病来,少爷心疼,你们还损失人力,要好生休息,才有力气干活儿!” 这晚上直忙到凌晨三四点,工人们不肯休息,轮班上岗,简直集体打鸡血。社会主义的力量就是这么牛逼了。睡是不可能睡的,这辈子都不睡的,厂里又有钱,又有工友,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大家超喜欢这里的! 求岳怕他们真干到猝死,叫翠儿打电话回家,吩咐厨房的人做大锅菜来送到厂里。 劳动人民的双手已经饥渴难耐,劳动人民的热情你驾驭不住——金总搓搓爪,至少营养要跟上叭! 周裕和翠儿都笑:“他们是不怕累的,没见个个两眼放光?宽厚待下,只怕大江南北就数咱们家了!”又道:“别人不累,您还不累?您不能跟工人一样在这里熬,这里我们看着,少爷回去睡吧!” 露生也含笑道:“叫丁大哥开车送咱们回去,瞧你这一晚上,襟子上又是血又是印泥,还抹的全是机油,站在这里活叫人笑话了。回去眠一眠,也给他们做个榜样,别自己先发疯,还说别人挣命!” 骂得挺顺口,金总听得很甜蜜,他看看门口丁广雄,又歪头看看露生:“回去可以,这儿人手不够,要不咱俩散步回去吧?” 丁广雄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露生见他有些痴的意思,脸上又热了:“累得要命,这时候散什么步?” “好不好嘛?” 露生低下头去,微微一笑:“走就是了!唯有你事情多!” 两人从厂里信步出来,夜风清冽,春意仍料峭,只是夜色幽静,遍地松林清香,走走倒也舒畅。 露生紧一紧毛领笑道:“你以后不能这样大方,家里有几个钱供你挥霍呢?刚才一倍又一倍,真把我吓一跳。” 求岳插着大衣口袋,也看着他笑:“那你干嘛不反对?” “你定下的主意,立威信的时候,当然还是听你的。”露生极自然地答他,扳起手指又算:“九块是太少了,如今翻了三四番,一个月三四十块。算算能拿到这个数的,也不过二百人,还算应付得起。好在姚斌没有退股,十来万够咱们开销半年。” 求岳笑道:“光靠吃老本有什么用,哥哥我是吃老本的傻逼?有件事我还得麻烦你,你之前找的那几个记者,能不能再找他们来一次?一个两个都行。” “做什么?” “你别问,看我给你露一手。”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又要弄什么鬼?说不得我又抛头露面一回。” 他抬起头来,未料求岳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人恰恰走到灯下,灯是汽灯,挂在水泥杆子上,摇摇晃晃地映星映月,映见他微微含笑的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在剑眉之下。也不等他问,傻笑一声:“喜欢看你说话。” 露生就觉得这灯又喜欢又讨厌,把人照得这样明,不能装作没看见,还是星星月亮知趣,半照半朦胧,只照见你喜欢我,照不见我喜欢你,暗暗悄悄的才有趣。低头娇声道:“说话是听的,谁用眼睛看?” 求岳只是笑。 露生低声笑着,骂他一句:“傻货。” 两人各自撇开脸去,你肩挨我肩,各自回味方才那一瞬,是麦芽糖含在口里,黏牙裹齿,千丝万缕开不了口的甜。求岳满心的话想说,露生心里也是一堆要说的话,那心情其实和所有热恋的校园情侣都一样,上课也要说,下课也要说,一点你看见我也看见的小事,非要头对着头不听课地说,拿纸条传着说,拿手机摁着说,真到了下午放课铃打过,两人趴在桌子上,黄昏里你看我我看你,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良辰美景,说话是损了这一段幽静缠绵,无声才胜有声去。 他们顺着松林,活像结伴回家的孩子,近的不走,非要走远的,直绕到句容河边上去,听着清水流波,哗哗地淌着光阴,从厂区蜿蜒向家里去,绕山一带春水急。求岳只怕到了家他还是默不作声,先吭吭两声,笑道:“今天其实有点美中不足。” 露生也应道:“什么?” 求岳道:“差一点就能赶走姓姚的王八蛋,真他妈死皮赖脸。” “做事何必太急?十全九美,已经很好,要不是你性急,今天也不至于这样惊心动魄。”露生轻轻牵他袖子:“你把枪拍在工人手里,我们都提心吊胆,要是他真打你,那可怎么好?” 求岳摇摇头,认真看住他:“咱们之前说过的,这么重要的单子,就为了怕事,留两个不忠于我的人在项目里,蠢不蠢?就不说他们给你捣乱,他们两个自己捣乱都够我受的。这是军用绷带,不是婴儿尿布,如果出了任何问题,老子他妈的是遗臭万年,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说话粗糙,一句“蠢”把露生也骂进去了,黛玉兽哪里计较,极佩服地点头:“说得很是,只是姚斌现在死不退股,你可还顾虑?” “他只有股权,管理权已经没了,愿意赖着就赖着吧!”求岳向夜空伸个懒腰:“反正厂也开了,工也上了,剩下的当他是个套子用完就丢了!” 露生道:“套子是什么?” 求岳奸笑道:“是个好东西,下次带你用。” 露生直觉他不是好话,在他身上打一下。 求岳笑着回身,走在露生前面,摇摇摆摆地退着走,风把他大衣吹起来。 露生见他倒行逆施的样子,又涎着脸只管看自己,心里好笑,拽他转过来:“走路也没个正形,仔细磕着。” 两人口里说着话,你踩我的影子,我踩你的影子,把影子踩在一起。 求岳凑到他身边:“我是在想,你怎么这么聪明?算到姚斌要出阴招,又算到工人会闹事,各种突发因素都给你预估到了,你他妈不是唱戏,专业学预判的吧?” 带现洋带枪,都是露生的主意,当时金总还觉得黛玉兽屁事多,现在想想,一身冷汗! 露生弯了眼睛笑道:“从来人心如此,不怕他不坏,就怕他太坏!与虎狼为伍,自然也要怀些狼心的。” “我表现是不是也很棒棒?就你昨天教我那个拿手比数字,我学的怎么样?” 他说的是暗花报数。 露生想起来这个,气得笑道:“还说呢!笨不过你,学了大半天,还好今天没出篓子!” 学这个可费了白小爷不少力气,金总蠢得出汁,还他妈心有旁骛,手把手地教了半天,光顾着摸手,一叫报数,懵逼。露生怒道:“你到底学是不学?眼看天快亮了,这个学不会,我天亮就上吊!” 金总害怕,金总恐惧,金总无辜地辩解:“报告老师,我觉得这是你教学方式的问题!” “什么问题?” “教学方式太刺激了。”金总羞涩:“现场摸手,在线贴脸,点击就看激情十指相扣。” 黛玉兽恼得在他头上连拍十几下:“浑人!刚哭的眼泪都忘了!再教一次,不会我就撞墙!” 这时候露生想起来,气得又要拍他,求岳抓了他手笑道:“别闹别闹,你看我这个学生月考虽然不行,高考的时候一发命中985!” 露生被他紧紧握着手,心里又害羞,夺手道:“马上到家了,家人看见。” “就是快到家了,你一路上都不给我摸一下,抓一会儿。”求岳笑道:“你看我再给你演练一遍,我给你比个数,长得很,我比你猜。” “学生还敢考师父?” “来嘛。”求岳把他手捉在自己口袋里,偶像剧里情侣口袋的样子,在口袋里给他比一个数。 “这是——五?” 求岳笑着点头,又比一个。 “二?” 又比了一个。 “零?平时不比这个的,零头看大千就得了,你倒把这个也记住了。” 求岳摸鼻子道:“还没完呢,看下一个。” 他们手握着手,在一个口袋里,趁着星光月色,边走边猜。比了七个数,露生自然个个都猜着,只是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五二零一三一四,这是什么?” 求岳道:“你猜。” 露生想了又想,“是个纱锭带着零头?” 求岳摇摇头。 “那是你今年想挣的数?” 求岳又摇头,见他猜得认真,天真得可爱,想说,又怕说羞了他,那句话比在手里,开不了口,自己笑了一会儿,低声道:“以后告诉你。” 露生忽然也明白了什么,脸红透了,模模糊糊地,手被他牢牢抓着,十指相扣,藏起来了,宛如把情意藏进心尖上了。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胸中是扑通一声掉进春水的涟漪。云也笑、月也笑的,连静寂夜里回荡的脚步声都是含着笑,一声随一声的。一时间山回路转,远远望见前面红灯明灭,是家里人点着灯相候,又闻见一阵饭菜香味飘来,知道是厨房起灶,两个厨娘在给工人做饭。 只是手仍牵着,舍不得放开。 扑面是一阵动人心弦的春风,春夜的东风,能清晰地觉到它是由凉渐暖。求岳心里忽然想起好多学过的诗、学过的文章,只是学得不好,一句也说不上来,只记得一个题目,中学时念过的,忘了是谁写的,叫《春风沉醉的晚上》。 42|耀希 杜如晦没有把枪留下,隔了一天,他寻了个吃饭的间隙,用破衣服裹着枪,塞回求岳手里了。 “一颗子弹也没有少。”杜如晦道:“金大少,你点一点。” 求岳有些莫名:“为啥还我?” 杜如晦笑得很憨厚:“这东西拿着吓也吓死了,那天我是看少爷你义薄云天,要是我不拿,大家反而不信服。” 金总心里感动,又见他尴尬地搓着手,好像有事相求的样子,爽快先问:“有事你就说。” 杜如晦窘迫道:“是这样,我原来是领着搬仓的,其实挡车的活,我看了好久,也会做了。我看少爷你雇了好些短工,他们是学不会挡车浆纱的,也懒得学,我是想、我能不能——” “你也想做挡车工?” 杜如晦难为情地点头,这个瘦小汉子说别的事都痛快,唯有这件事是要人家涨工资给钱的,自己又未必做得好,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求岳大笑起来:“做嘛,技术不就是从没有到有?愿意学就可以。你身边还有想学技术的搬运工吗?” 这话仿佛问在杜大哥心上,他黑黢黢的脸上泛起一层期待的红:“好几个呢!要是学会了这个,可不是比搬仓来得强?” 这有什么难的,金总二话不说,叫个挡车的熟练工带着他去了。厂里最近常有这样的事,说白了生存就是最好的教育,这是乱世,不是有社保有援助还能微博要饭的盛世,大家要活下去,就要努力多学一点。 他揭开杜如晦的布包,突然想起那天给他的时候,保险是没关的,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是玩过枪的人,土澳不禁这个,当时吓得赶紧摸保险,一摸居然是扣上的。 金总愣了一下,再看杜如晦,老老实实地在看人挡车。倒是旁边两个熟手蹲着在聊天。 求岳皱起眉头。 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有好吃懒做的种族存在,明明会做也还是偷懒耍滑,骂他他就装可怜。这样的情况,周裕也来回地反映,周管家新得外号“周告状”。 金总只能抓头:“还能怎么办?现在不是我挑工人的时候,是工人挑我,劳动市场卖方主导,眼下先把绷带做齐再说。” 回来见着露生,把这事说给他听,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天天说工人好,工人待你怎么样?早料到要有浑水摸鱼的。不过我看大多数人都还勤谨,这两天纱布已经出了快两千个。照这样看,四千件快得很,不用十天。” 早一天完工,早一天送去上海,工厂也能早一天开做毛巾。 家与国是一体的。 求岳见他手里弄着花儿,是一枝含苞带露的紫玉兰,旁边又有数枝,是刚剪下来的,犹沾春雨。露生一枝一枝拣了,插一个淡墨色的斜肩花斗里,衬着他象牙白的衫子,白里透红的水嫩的脸,真是花映人娇。花是紫玉兰,人像白玉兰,两支花并蒂开的。 求岳不觉笑道:“这个好看。” 露生对花一笑:“看账看得眼睛疼,做做闲事歇歇眼。” “哪儿弄的?” “刚瞧着后院雨把玉兰都打落了——这花儿娇贵,一点小雨也落花,看着怪可惜的,倒是清水养起来开得久,我就掐了这些,咱们屋里一人一斗。” 求岳趴在桌上看他插花,忽然想起过去他那套插花的理论:“我其实特别好奇一个事情。” “什么事?” “你那时候说屋里插这个,不插那个,到底什么规律?”求岳摸摸脖子:“还特么差点为这个把我捅了。” 露生见问,想起往事,也笑起来,回头给松鼠喂了一个金丝饼,不急不缓地擦了手道:“花儿是分荤素的。” 求岳懒洋洋伏在桌上,看他一片一片理着花瓣,慢慢说道:“在我看来,凡香味浓郁的花草,譬如水仙、腊梅、栀子、各色桂,这些叫做荤香。只为它一香独傲,屋里摆上一枝,满室都香,再如白兰、瑞香,更是霸道,只消一朵两朵,连脂粉香气都可以压倒。这些花就好比大鱼大肉,吃了这个,就吃不下那个了,又好像女人肌肤,芳泽浓厚,女孩儿房里放些是相宜的,原本就有脂粉头油,压得住这些浓香,男人屋里摆这些就不免狎亵,太艳了一点。” 求岳听得摇头摆尾:“有理有据,确实不好,那男人屋里摆什么?” 露生含笑睨他一眼:“说你是个俗人,你也太俗了,这不叫不好。原是因为男人屋里又有烟气、又有酒气,这些味道混着花儿,香不香臭不臭的——难道不是玷辱了花朵?非是花损人,应是人损花,花朵是没有不好的,只不过男人不配罢了!” 求岳听不大懂,却也听得有趣,凑着脸问他:“男人配什么?” “男人厅室,只要品格文雅,不拘放些什么。随大流呢,就是梅兰竹菊,若说行令从时,那就什么季节摆什么,只要清爽宜人就好。”露生专心弄着花儿,口中只是闲说,“就比如咱们养这个玉兰,姿态大方,又占春先,也没有什么气味,不过是随季节里有什么罢了。真文雅起来,就是荷叶菱角也可以用得,那一种田园朴拙,最最高雅——其实要到冬天弄几个虬结松枝供着,配上这个活松鼠,那才有趣呢。” 外头沥沥下着春雨,大松鼠收进来了,就搁在高几上,在笼子里茫然地搓爪子。 求岳见他粉雕玉琢的一张俏脸,鲜花掩映,行动也淡然自得的神仙态度,心里早痒了,又不敢轻亵,趴在桌上看他,是屌丝看仙子的心情。看了一会儿,冷不丁笑道:“你不抽烟不喝酒的,屋里为什么不摆香的?” 露生随口道:“我自己不抽,有人抽的呀。” 求岳笑道:“你等谁来抽?” 露生听出他意思了,脸跟花一个颜色了,顺手拿用剩的花枝打他。 求岳笑道:“别闹别闹,儿子看着呢。” 松鼠从笼子缝里歪着脑袋瞅他俩。 这一会儿是午后难得的安静时光,工厂里也歇午,唯有周裕和丁广雄带着几个工头,趁中午这会儿验货点账。求岳拿一张潮掉的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把头歪在露生的胳膊上,袖子挽起来了,正好一亲芳泽,滑溜溜的像豆腐。 露生见他流氓德行,又要硬捏着规矩,心里好笑,放下袖子,也坐下来抄账,口里道:“你这头发渐渐地又长了,刺啦啦的都是硬毛,擦得我胳膊生疼。” 求岳笑道:“我其他地方更硬。” 露生不理他。求岳奸笑一阵,自己腆着脸又看报纸,忽然见报上极大的头条,一张日军耀武扬威的照片,旁边写《植田师团长下最终通牒,劝螳臂莫要挡车》。 底下还有铁锚毛巾做的一个大广告,全用黑白的旭日旗围着,照片里几个艺伎举着毛巾,一边儿摆成s形一边儿摆成b形,真特么货真价实的傻逼。 求岳看得刺眼刺心,揉了报纸恼火道:“这谁拿来的报纸,又欠踹了吧?” 露生低头写着账,听他忽然动怒,不免搁笔抬头,拿过报纸一看,脸也红了,慌忙站起来:“是我不当心,刚掐花的时候没有东西裹,我叫珊瑚到柴房里寻个废纸来包着,谁知拿来了这个。” 求岳拉他坐下:“不是你的错。句容三十八线的鬼地方,也有这种报纸进来,可见外面漫天遍地都是这种新闻。” 露生把报纸又看了一遍:“这是那天珊瑚跟着买菜,说码头上不要钱地发这个,她觉得可以擦屁股,扛了一沓子回来了。” 干得好,疯子都知道这玩意儿只配擦屁股。 露生愧极了,嗫嚅着团了报纸:“其实这两天买来的报纸,多是这样的新闻,就是咱们自己报自己,也都是坏消息多、好消息少,原本不想叫你看见……又惹你生一场气。” 求岳把他拉到怀里,摸摸他的脸:“别哭别哭,说了不是你的错,珊瑚个小蠢比也看不懂这些。”他沉吟片刻:“我叫你帮我找的记者,没人愿意来吗?” 露生擦了眼泪:“只有上次答应我的那个李记者,说最近得空就来,前两天电话里还说回到南京了,不知哪天才能过来。”他见求岳仿佛焦急的样子:“要么我再电话催一催?” 金求岳所期望的李记者,说19号上午到。原本约在码头接人,左看右看,鬼影都没有,全是本地人在卖菜卖鱼。求岳只当这些记者架子大,估计是中午蹭着饭点来,叫露生回家先去预备午饭,自己往厂里来干活。 这两天厂里工作热情还是蛮高涨的,纱布出过两千件了,按这个进度,也许八|九天就能做完。只是突逢冷雨,给装仓额外加了一道手续。之前都是推到仓库再打包,现在要拿油布盖着进仓的大车,免得雨把纱布淋潮了。原本短工就不够,现在更缺,金总干脆自己撸袖子上阵,帮忙在旁边点数推车。 到了厂里,仍然是熙熙攘攘,只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上蹿下跳地跑来跑去。个子不高,穿一身麂皮的短西装,戴个巴拿马草帽,手里拿着烟斗。一会儿在织机上乱看,一会儿又缠着搬仓的工人,跟屁虫一样。 金总看见他手里的烟斗,又惊又怒,大喊一声:“厂里不能抽烟!” 那人没听见,把烟斗往屁股后面一插,揪着个搬仓的工人,不知在问什么。求岳心想周裕和丁壮壮人呢?吃屎去了吗?自己阔步赶过去,伸手拽过那人:“哪来的傻逼?我他妈说了厂里不能抽烟!” 那人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帽子掉了,露出乌光水滑的一个发髻,水晶发针绾着,脸转过来,原来是个女孩子,脖子上挂了极娇小的一个莱卡相机。她不慌不忙地按住相机,上下打量求岳:“我没有抽烟,烟斗没有点。您是哪位?” 我是哪位?我他妈还要问你是谁呢!求岳看看她的相机,心里有些猜到,说话也客气了:“我是安龙的厂长,金求岳。” 女记者灿烂地一笑,捡起帽子戴好,方朝求岳伸出手:“《救国日报》,新闻社会部主任,李耀希。” 这就是露生请来的李记者了。 周裕听说少爷来了,从楼上出纳屋里跑过来,一面解释:“李记者早上就到了,说是白小爷请来的,也不叫我们往家通传,说要在这里搞什么‘先行采访’。”他往求岳耳边悄悄道:“我叫丁老大门口看着呢,刚电话去家里好几个,小爷说您在码头,估计这会儿带人找您去了。” 求岳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这年代没有手机,还不知露生在家里怎么着急呢。 他笑着吩咐周裕:“让你小爷不用来了,码头过来还要绕路,回家多弄两个好菜,中午请李记者吃饭。” 李小姐在一旁笑道:“不用客气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她环顾厂区,又端起手里的相机,“您这个新闻实在太大,我不能确定真假,所以先来实地勘察一下,如有冒犯,还请金厂长多多见谅。” 求岳见她俊眼修眉,双眸若星,虽然是女儿身,言语神态都有点男人的豪爽,放21世纪估计就是蕾丝铁t,心里觉得这记者挺好玩的,是个铁娘子,搓搓手笑道:“那你现在还需要采访什么?” 李小姐摸摸烟斗:“我憋了半天了,只想抽烟,现在只需要采访金厂长您本人,求您给我指个能抽烟的地方。”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原来都是老烟枪,求岳摸出纸烟:“走走走,我带你去我们专用的吸烟点!” 吸烟点就是厂房后面的小水沟,隔着一块乱菜田,平时工人在这里种点葱蒜,这时候只有几根拔剩的老葱扎在地里。这里临水隔田,抽烟安全。李小姐跟着求岳一路过来,又看见工人们吃饭如打仗,放下饭盒,单有一个人用麻袋兜着饭盒一起去洗,其他人火急火燎地又上工,李小姐颔首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干劲的厂子,很难得,大家都能为抗日救亡竭尽全力。” 求岳笑道:“这话说得就有点假大空了,李小姐,你这个采访水平我心里很害怕啊。” 李小姐噗一声笑了:“您把我请到句容来,难道不许我在采访上打个心理战?当然是金厂长管理有方。” 求岳给她递过纸烟,李小姐摇摇头:“我喜欢美洲烟草,用烟斗抽才够烈,纸烟淡淡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她燃起烟斗,两人在田埂上坐下,李小姐掏出速记本道:“所以我很好奇,如此管理有方的金厂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捐献呢?我听说你的厂子刚刚经历退股,现在正是困难时刻。” “谁告诉你我现在困难?” 李小姐笑道:“你们的小工人说的,说实话,他长得很像电影明星呢,像袁牧之。” 金总不知道袁牧之是谁,只是听李小姐如此一说,想起刚才是钟小四在旁边满脸通红地站着。李记者果然眼力很毒,逮了个安龙厂最傻的纯情少年,大概也不用自己说了,钟傻子肯定是有什么说什么。 他干笑一声:“那我就很尴尬了,你这不是逼着我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李小姐潇洒地喷了一口浓烟:“金厂长可以尽管说大话,我的笔会筛掉你不尽不实的部分。” 铁t!够酷!金总欣赏! 金总也叼上烟卷:“那我就实话实说,我请你写这个新闻,不光是为了宣传我捐献绷带,我是要跟日本的铁锚毛巾,打一场营销战。” 他两人边抽边说,李记者的烟斗烧了一斗又一斗,求岳的烟头也是丢了一地,前前后后,将石瑛如何约定合营,陶士官怎样不计生死,大家又如何决定捐献绷带,凡不涉秘密的部分,全说了一遍。李小姐听罢点头:“这故事非常感人,只是我不太明白,你说要跟铁锚打‘营销战’,营销是什么?” “就是他们做广告,我们也发新闻,他们长日本人的志气,我们也不能输。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不是只有日本人能砸锅卖铁来打仗,我们中国人背后,也有老百姓的支持。” 李小姐深为感动,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谁说商人眼中唯有孔方二字?金厂长你放心,我中午就赶回去,路上我就写稿,你的报道,一定赶上今天的晚报。” 求岳摇摇头:“不,我不要你立刻发,我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发。” 李小姐莫名地望着他。 求岳也站起身:“我说句不要脸的话,有些事情,李记者,也许你没有我擅长,比如营销公关这一块。” 李小姐并不生气,极感兴趣地点点头。 求岳含着烟道:“你虽然是记者,但我们所在的时代,新闻意识很落后,你们只知道抢时间,只懂得快就是好,而我的营销宣传,是要抓最好最热的那个瞬间。” “你的新闻单位是一天一夜,而我的新闻单位,是一分一秒。” 单就新闻这一块来说,如果说30年代和21世纪最大的差距在哪里,金总明白,那就是对新闻的时间把控,以及它背后的营销价值挖掘。新闻永远是越快越好,但营销讲究傍势操作,一个精心选择的新闻发布时间,将可能影响后续所有受众的观感。 明星们选择特定的时间来发公关通稿,企业选择特定的时间来做营销推广,都是一个道理。新世纪的民众懂得新闻背后的价值,它背后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公关效应。 金总最爱买头条,他前女友更是热搜常客,对这块东西,他实在太理解也太熟练了。 不能随随便便地浪费性发稿。 李耀希抬首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求岳将烟拿在手里:“最近日本人是不是在对我们下通牒?” 耀希点点头:“植田师团前几天就对十九路军下最后通牒,要求我们20号之前撤退20公里。” “20号……那就是明天。” 耀希点点头。 “蔡将军回应了吗?” “有回应,但不是文字的,十九路和第五军方都表示决不妥协,没有书面的回复给日方。”李耀希从口袋里掏出底片:“我其实是刚从上海前线回来,张蔡二位将军忙于战事,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只是所有官兵都表示死战到底。这个新闻本来是今天晚报的头条,我已经电传回报社了。” 求岳深吸一口气,这个时间点实在太准了,可说是天意助他! 他望向李耀希:“明天早上,明天的早报,我要和蔡将军的这条报道用同一个头条位置,请你以同样的排版、同样的格式,报道我们安龙厂无偿捐献绷带四千件,给十九路军和第五军疯狂打call!” 李小姐迷茫:“……疯狂打靠?” “呃,加油鼓劲!”求岳把烟卷揉碎:“不仅是这样,我要你等张军长和蔡军长打赢了之后,仍然在同版同格式,报道他们胜利的消息!第二天再用同版同格式,报道我们安龙厂将再捐五千绷带,也就是一天宣战,一天绷带,一天胜利,再捐绷带,再报道胜利,就是这个流程,这些消息都要统一格式,像连续剧一样,你能听懂吗?” 李小姐已经晕了,扶额半日:“金厂长,你的想法我很理解,你的愿望也很感人,要说排版统一,这个很容易操作,但是战争胜利与否,这不是我们能够捏造的!”她几乎好笑地看着求岳:“如果淞沪失利,你后面的报道还写不写?” “不会失利。” 求岳望着她:“我就赌我们中国人不会输!” 是的,淞沪抗战是输是赢,他心里其实完全没底,但是如果32年就输了,大屠杀岂不是要提前到来?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又怎么会放过南京? 金求岳知道自己在赌,但家国一体,前线敢拼,他为什么不敢拼?这一把赢了,安龙厂的所有产品都将得到一个史无前例的无敌buff,输了的话,国破谈什么发财? 就赌蔡廷锴和张治中能把日本人打成傻逼! 李小姐见他同仇敌忾的神色,心中忽然感动,哪怕真的输了,现在也不能自灭志气,就是答应这个金厂长又有何妨?她将玉手伸向求岳:“答应你了!只是绷带希望你们能早日送达,这也是一个大新闻,我希望能拍到它们送上前线的那一刻!” 求岳握住她的手,向她豪爽地笑了:“李小姐,不是我说大话,如果这次报道完全顺利,也许你会成为中国新闻史上,青史留名的记者。” 43|造势 两人连说带嘱咐,又在速记本上议定了出彩的格式,等李小姐抬起手表一看,居然过了饭点,李小姐大叫一声:“不好!错过了回去的船!只能搭车回去了!” 金总的礼貌还是要有的,仍留李小姐吃饭,李小姐从报童包里摸出一个三文治:“饭就不吃了,吃饭对我来说是浪费时间。” “……你不会一天到晚都是三明治吧?!” “偶尔也吃汉堡。我在科罗拉多留学,养就了美国人的嘴和胃,每天不是burger,就是dog。”李小姐笑道:“可以一只手吃,一只手工作。” “……”天天垃圾食品,难为你还能保持体量纤纤。 “我是搭船过来的,方便的话,请派个司机送我回去。”李小姐随求岳向工厂大门行去:“早点回去,早点跟主编商量你的事情。” 说到这节,金总不免担心:“我要求的可能有点过分,你们主编……能同意吗?” 耀希不屑地笑笑:“他要是还想干下去,最好就同意。” 哇哦,这就很牛逼,金总在心里咋舌。 “你这个脾气真的不像女孩。”求岳笑道:“跟大辣椒一样。” 耀希扬眉道:“是不像那些娇小姐罢?” 金总尴尬地笑了。 不知不觉地,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女性,突然一见李耀希,反而有点不适应。 “我不喜欢做大小姐,大小姐只懂得吃喝玩乐,一天到晚不是文艺小说,就是纸醉金迷,钢琴、裙子、芭蕾和英国绣,那样活着没有意思。”耀希慷慨道:“不瞒你说,连我的名字都是自己改的。我父亲给我取名叫李思绵,我觉得这个名字太小气了,不适合做前线记者。有时候一报姓名,对方就不想见,觉得我们女记者都是花瓶摆设,漂亮的丑角。所以我改了这个新名字,光耀四方,充满希望。” 她见求岳只是笑:“怎么,你也觉得我很不安分?” 求岳搔搔鼻子:“没有,我在想,我认识的男人婆,都喜欢剪个短发,你这么瞧不起大小姐,头发倒是做得挺淑女的。” 金总不会说话,男人婆三个字相当冒犯了,李小姐却不以为忤。 “短发剪过,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不过后来跟她们的女权运动领导人接触了几次,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她痛快地摘下帽子,“要妇女平权,不一定非要打扮成男子,只要行动和成就不输给男子就好。做女孩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仗着女性的身份好吃懒做。” “所以你才这么拼?” 耀希明快地抬起下巴:“我就是要以女性的身份,做男人做不到的事情。”她优美地解开发髻,重新扣上帽子:“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金总简直想给她起立鼓掌了。 讲真,其实他心里也对女记者怀着一点偏见,毕竟电视剧看多了,媒体圈也接触多了,女记者给他的印象实在不算好,更多的是哗众取宠,都喜欢艹公知人设。 前人有志,只可惜后人未必懂得继承。 耀希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撇撇嘴笑了:“金厂长,我是觉得你这个人思想非常开明,所以愿意跟你交朋友,希望你以后不要总是拿男性女性的成见来跟人谈话——男人婆三个字,可太不好听啦!” 金总惭愧地搓搓手。 他吩咐周裕开车,将李小姐送回南京,自己一个人溜达回家。这次见面让他对整个营销案都多了一份信心,他回味着李小姐的谈话,感觉真有点相见恨晚。 比起傻白甜的萱蕙,金总更喜欢这种巾帼英雄,她身上充满了他熟悉的时代感,像他的母亲,也像他的学姐,像未来将会万千涌现的新女性。只不过她身上还多一点这个时代特有的戏剧性,说话像演戏,富于夸张的表演色彩,是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这个时代就是一幕狂热的大戏,因为陈旧和腐朽是需要狂热来打破的,这种狂热其实是一种自我牺牲的献祭。 金总想,一定会有很多三姑六婆的人,要问李小姐该怎么嫁出去,不过李小姐大概是不care这些的。 他神游天外地逛回家里,路上还薅了两朵油菜插在耳朵上,美滋滋地戴花游归。去露生房里没找见人,又去饭厅,原来露生趴在桌上睡着了。 旁边一桌子不知什么菜色,都罩在竹帘子里。 翠儿轻手轻脚地跟进来:“小爷这两天通宵地算账,刚等你不来,困得打瞌睡,就让他在这睡一会儿吧。”她有点嗔怪地揭开竹笼:“是什么记者,这么大架子?白让小爷做这一桌菜!” 求岳心里忽然愧疚,光顾着跟李小姐吹牛逼,忘了露生还在家里等着,也忘了叫人跟他说一声。见露生身上披了个毯子,酸不溜地把毯子扔了,换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肩上。 翠儿知趣地出去了,午后雨渐渐密了,下的是太阳雨,明亮里透着湿润,沙沙织着春意。金总也不吃饭,也不说话,就趴在桌子上,观赏黛玉兽睡觉。 露生心里其实是有点委屈的。 人是自己请来的,结果没把自己当回事,连面也懒得一见,这些他倒也不放在心上。求岳说不叫他过去,他也不敢擅自过去,等了大半天,饭菜热了又热,再一问,“跟李小姐坐泥地里,两个人说得别提多开心了!” 露生就有点寥落的意思。 精心地做了一桌菜,都是他仔细打听,据说李小姐爱吃的,结果人家也不稀罕,说到底自己是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想想人家是大小姐,又是留洋的新女性,自然跟求岳说得上话,不像自己,除了会唱戏,世面都没见过几分。呆呆在饭厅里坐了一个钟头,困得支持不住,谁知就在桌上睡着了。 求岳进来,他迷迷糊糊就醒了,只是赌气有点不想起来,心里又记挂着采访的事情,怕李小姐不好说话,忍了又忍,把眼睛紧紧闭着。 求岳看他闭眼闭得头皮都紧了,跟猫一样,心里想笑,往他眼上吹气。 黛玉兽装睡失败,捂着脸娇恼:“人家睡一会儿,你也来捣乱!” 求岳把额头顶在他额头上:“你是个小笨蛋,我不回来,你自己不知道吃饭?” 露生赌气捂着脸:“我要饿死。” “你饿死了我怎么办?” 黛玉兽细声细气道:“你做和尚。” 金总爆笑起来,把黛玉拎起来一看,两个眼泪汪汪的,“哎哟,气死我们黛玉了,饭也没有吃,觉也睡不好,怪哥哥不好,把你忘在屁股后面了!” 黛玉兽拿小拳拳捶他脑门,没捶两下,金总肚里先吹了一个革命的号角,白小爷肚里也发出革命的响应。两个人也不打了,捂着肚子都笑,露生站起来道:“我去热两个菜,将就吃一点,没见过你这种人,说事情说得饭也顾不上吃!” 金总拽过他:“过来我给你眼泪擦擦。” 两人只热了一个珍珠鸡,就着三丝汤泡饭吃。求岳把发稿的事情说了一遍,露生也放下心来:“这样就最好了,我见她不愿意来家里吃饭,还怕她是嫌弃我们这里农家地方。” “嫌弃?”求岳惊奇得笑起来:“她一个女记者有什么好嫌弃,记者了不起?现在是我求着她,等老子有钱了,还不知道多少记者排队要采访呢!” 露生无奈笑道:“你真当她只是记者?她是百货大王李荣胜的女儿。” 金总的鸡掉在桌上了。 露生把鸡块丢进痰盂:“你这个眼睛是白长的,穷人家女孩哪有出去留学的本钱?” “……真的看不出来啊。” “她父亲在北京开好几个百货公司,上海和南京也有分号,人常说的李金蛤|蟆,就是她父亲了。”露生缓缓道:“听说是李小姐做事有些悖逆,所以跟她父亲闹得僵,不过当父母的总是溺爱儿女,她要做记者,李老板就给她开了这个救国报社,只是不让她自己做社长,请了几个有资历的社长主编管着她。” 求岳随口问道:“你跟她爸爸认识?” 露生想起往事,心中忽然一刺,口中淡淡道:“也不算怎样认识,这样有名的人,总是听说过的。” 求岳心里只觉得佩服,看来李耀希说瞧不起大小姐还真不是说酸话,人家本来就是大小姐,不过是不屑于娇滴滴罢了!也难怪她口气那么大,一个主任就拍板发稿了。不由得感叹一声:“她真是,蛮棒的!” 这是抱上大腿了啊! 露生见他神往的样子,心里又有些难受,很想问问他觉得李小姐怎么样,又怕越问越失望,干脆放下不提。忽然听求岳说一声:“有件事我得跟你承认错误。” 露生心里掉了一块似的:“你说啊。” 求岳挠头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刚跟李耀希说着说着,我没控制住自己。” 露生更觉得揪心:“你有什么事就说。” 金总沉痛道:“我又捐了五千个……” 露生:“……” “我感觉那样营销起来比较壮观。” 露生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刚算了棉花,你幸好不是说捐一万个。九千个做完,咱们还能剩些存棉。”他心中倏然轻松,脸上也露出笑容:“这是最后最后的了,再捐下去,咱们没有东西回本了!” 求岳伸头看看露生:“真的不怪我?” 你这蠢比,根本不知道白小爷在担心什么。露生哪里计较这些,温柔笑道:“你是当家的,自然你说了算。”他揉揉眉尖:“说不得这几天我再和周叔去镇上看看,有散棉也收进来,现在货源要紧。” 求岳见他笑了,也就不再多说。其实接下来怎么办,他也考虑过了,就看齐松义能不能圆满完成任务。他嘱咐露生:“你把棉账这块算清楚,我这次真的是冒险,时间也紧得很,纱布要加紧做,感觉八天都太长,越快越好,现在是我们跟着打仗的节奏,不是打仗等我们。” “你下午还去厂里?” “不去,我在家看看情况。”求岳蹙眉道:“在李耀希面前我是空口说大话,如果情况不对,现在改还来及。” 露生应了他,自己收拾碗筷,忽然见求岳又溜进来,举着两朵油菜花:“给你的,刚放在口袋里忘了。”他傻笑道:“不香,这是不是你喜欢的男人的花?” 还很田园呢! 露生瞅着那两朵摇摇摆摆的黄花,也不知心里到底是酸是甜,接过花来,眼中不觉含笑:“你是个傻子。” 金总快乐地跑了。 这一下午他在家里打了许多个电话,问东问西,又去镇上买报纸来看,最后连珊瑚扛回来的擦屁股纸都看了,看来看去,心中只是浮移不定。日本人这边吹自己兵力百万,又有航空母舰加贺、赤城,国军这边则是翻来覆去的“拼死抵抗、力战顽抗、浴血奋战”。 其实新闻报道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两边都未必真实,至少百万日军是绝逼不可能,脚盆鸡有没有一百万兵役人口都难说,吹起来也是基本法都不要了。 安龙和上海在一条船上,所有国货都跟上海是一条船,现在考虑的是万一上海打输了,也要想办法做正面公关,至少把国货市场的士气调动起来。 不过那样有点难看,也有点尴尬就是了。 他在这里抓耳挠腮,忽然电话铃响,一接起来,居然是石瑛。 石瑛抱怨道:“金大少,你这电话真是难打,从四点多占到现在!”他开门见山:“你说绷带无偿捐献,这事是真是假?” 金总尬了一下,本来想给张嘉译弄个小惊喜,谁知道张嘉译自己问出来了:“石市长,你听谁说的?” 石瑛严肃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他妈什么时候要反悔了……你听谁说的啊?” “《救国日报》的李记者。”石瑛笑道:“刚才她来电话问我是否能接受采访。” “……” 妈的,李记者你的嘴真的好大啊! 金总对她的好感要瞬间归零了! 求岳无奈地抓抓头:“行吧,是真的,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现在还没弄成你就知道了。” 石瑛有些感慨,觉得金大少怎么这样孩子气,这种时候虽说抗战爱国,但合营的项目岂不是一赔到底?他拿着话筒踱来踱去:“你的心意,我代文白(张治中字)领了。但明卿你要想清楚,这个厂还有政府的合营在里面,你不能冲动行事,我们还要给其他人做表率的。” 说了半天原来是担心这个。 官瘾癌本癌人设不崩。 金总想了一下午,把方案上各个不周全的点都想过一遍了,此时见问,干脆顺水推舟,也不打哑谜了,把情况照实说了一遍。石瑛沉吟道:“那我不妨也为你加一把火,原本不想接受采访,待会我叫李记者来我办公室如何?” “不要。”求岳果断道:“你的褒奖,我很在意,但现在不需要你。石市长你要是真心帮我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再找几个报社的记者来采访我?” 反正赌都赌了,要搞就搞大的。 就营销这一块的思路来说,如果把报社比作营销号,石瑛就代表着官方立场。官方不能太早下场,因为官方下场,反而会激起受众的反感。 最理想的营销路线,是民推转官推,先在民间掀起讨论的声音,然后石瑛官方大v来个激情转发,一锤定音,这是最完美的。 民推转官推的路线,其实也是偶像养成的路线——捐献绷带,是吸引粉丝的卖点,群众讨论,就是在把安龙厂养成偶像品牌。 乱世出热点,时势造英雄,金求岳企图复制王老吉在汶川地震中的成功案例,以主流价值观来塑造企业形象。相比之下,无知地在搞水军营销的铁锚脚盆鸡,简直不够看。 当然了,一切还要看上海战场给力不给力。 石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温和笑道:“此事不难,只是我看明卿你这脾气实在有趣,也不知铁锚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怎么就跟它卯上了?” 金总也笑了,是啊,本来是路人吃瓜,结果自己撸袖子亲身下场开掐。 “得罪的是我一个人吗?我就不信石市长你不烦脚盆鸡。”他向张嘉译笑道:“时间不等人,石市长你要派记者就快点,我怕上海分分钟就打起来了。” 他的营销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44|夜航 生产连天加夜地进行,求岳觉得自己是绷在一根弦上,时时刻刻都要断,可也时时刻刻都要怒啸出箭。日军的通牒期限就在20日,金求岳相信,陶士官、石市长,乃至蔡廷锴、蒋光鼐和张治中,也都是同样的心情,在句容厂里无日无夜劳作的工人们,在淞沪战场上星夜不眠的军人们—— 他在报纸上读到张治中开拔前留下的遗书: “当前正是国家民族存亡危机之秋,治中身为军人,理应亲赴疆场,荷戈奋战,保卫我神圣领土,但求马革裹尸,不愿忍辱偷生,如不幸牺牲,望能以热血头颅唤起全民抗战,前仆后继,坚持战斗,抗击强权,卫我国土。” 大家全是一样的心情。 20号早上,珊瑚举着一张报纸,蓬头乱发地跑回来,兴高采烈道:“报我们!报我们!”后面翠儿笑骂:“你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买个菜你躲懒,叫你拿报纸跟着我,你怎么这么会献好儿?!哈巴狗!” 求岳见她两人脸上并非怒色,皆是喜色,将报纸接来一看,两条并排的头版拿套红印着极大的消息。左边图文并茂,是十九路军昨夜炮击日军,以大炮回应他们日前的通牒。 蔡廷锴和蒋光鼐最终也没有跟植田师团作任何的正面交谈,19日夜里,淞沪前线守军向日军猛烈开火,以战宣战。 金总简直要四肢鼓掌,你要战我便战,二话不说就是干,蔡军长真是深谙干架的真谛,嘴炮不如大炮猛,撕逼就是打脸疼! 骚啊蔡军长! 再看右边,正是《救国日报》特别刊载的捐献报道,与炮击日军并排并列,活像结婚喜报,不作详尽报道,只有一排大字:“民心!宁安龙毛巾厂倾囊捐献绷带四千件,愿我军将士痛击贼寇!” 底下倒配了蔡廷锴的一首诗,和前线的照片交相辉映,诗写: 戎马倥偬至此间,身心劳瘁负艰难。 家书两载叮咛寄,不扫倭寇誓不还。 ——李小姐,太聪明了!营销的时代,她没有经历过,但营销文案的要点,她全盘掌握了! 爆炸性的uc震惊部标题,简明扼要的卖点投射,和炮击日军的链接式互动,下面的蔡将军战诗负责煽情调色。即便以21世纪的眼光来看,它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顶级操作。 金求岳知道,这个开门炮算是打红了,但他要的不仅仅是噱头。 报纸被发往安龙厂的各条生产线,大家谁不光荣?又听金大少说:“我手上已有新的订单,大家赶紧把绷带做完,接着我们就赚钱了!” 睡你麻痹起来嗨啊!鸡血打起来! 露生在旁悄悄问他:“是什么订单?” 求岳亦小声笑道:“订我老婆跟我公开热吻。” 露生掐他:“你怎么又骗人?” “你亲我一下不就不是骗人了,你亲我一下,比四万块值钱。”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到底有没有订单?” 金总得意地摸下巴:“亲我我就告诉你。” “不亲!” “不亲就不说,咱们走着瞧!”求岳摇头晃脑:“不是我说,你这么痛快就默认你是我老婆了吗?” 黛玉兽不理他,跑到楼上点单子去了。又见他在下面不顾脏地推车,从楼上摔条手帕下去:“裹着你那蹄子!没见别人都戴手套?” 金总笑着接了手绢,朝他扬一扬。 安龙厂小宇宙爆发,到20号下午,仅用五天时间就赶出了四千件绷带。说是五天,其实在别的工厂是十五天的工作量,众人是昼夜无休,打仗一样地三班倒,求岳和露生也是熬得眼睛红红,大家精疲力尽。 求岳叫周裕把奖金挨个发过,又叫休息一天,歇厂养力气,自己带了露生回家,打电话给石瑛。 谁知石瑛那头十分踌躇:“情况有变,现在可能没人去接你的绷带。” “……怎么回事?” 石瑛语焉不详:“明卿,我建议你不要把绷带送到南京来,到了南京就出不去了,你新闻也报了,名头也响了,这绷带其实有没有都一样。你先按下别发了。” 金总听得莫名其妙,语气也焦躁起来:“石市长,不能因为我的绷带不要钱你就这样处理吧?我知道我是提前完成了,确实给你的工作添了麻烦,但不让我送去南京是什么意思?” 石瑛为难又为难:“有些话我无法说得明白,现在上海一触即发,局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边只能劝到这里。你要真是不放心,你把绷带运回南京也行,我替文白收着。支票,你也可以取走。” “……” 这算个蛋?大家发疯做的绷带,就是为了送去前线救命,辛辛苦苦干了五天,你说不送就不送? 张嘉译你是想滚出娱乐圈了吧?! 露生见他面有怒容,不知电话里说了什么,只是按住他的手,比了一个“静”的手势。求岳忍耐又忍耐,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客气话:“好的石市长,谢谢石市长,再见石市长。” 石瑛听他气鼓鼓地挂了电话,坐在办公桌前,也是难受。 金求岳不知道,蒋光头在派出张治中之前,已经很不满意地说:“十九路军已经保持了十余日的固守,能够趁此收手,避免再战为好。”连派出张治中他都是不情不愿。 石市长是一腔孤勇,硬着头皮阳奉阴违,强行曲解蒋校长的政令,假装不知道他不想抵抗。只是政令连续下达,石市长不能闭眼装瞎。此时无锡、苏州、杭州、赣东蒋氏嫡系部队60个师,200万部队,全在坐山观虎斗。 绷带即便送到南京,也根本去不了上海。 石市长为难极了。 这里金求岳大骂张嘉译,“八十年后演蜗居八十年前连他妈蜗居都不如!一天到晚挂个文雅大叔脸就他妈知道你不是好人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 张嘉译本人无辜躺枪,石市长也被骂成狗。 露生见他气得乱蹦,只得抓住他两个手:“哥哥,这不是恼火的时候,石市长是不许我们送回南京?” 求岳生气道:“他说就算送到南京也去不了上海。” “那他说不许我们去上海了吗?” “……呃,这倒没有。” “这不就行了?”露生笑道:“你的脑子是不转弯的?他不给送,我们自己送!难道只有他有车有船?” 金总茅塞顿开,他妈的关键时刻还是黛玉兽智商在线,看一眼露生,心里也是一股热流。 “露生,你知道的,其实送不送这个绷带,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他突然愧疚起来:“刚才石瑛在电话里也说了,说允许我们取回支票。” 露生抬首望着他,极柔和地笑了:“我要是不懂你的心事,我岂不是白认识你了?这绷带若不能送去前线,只图虚名又有何用?你不是沽名钓誉的人!” 求岳感动极了,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是心有灵犀!什么叫解语花?这就是解语花!他金求岳上辈子绝逼是拯救了银河系,才能穿越时空捡到这个活宝贝啊! 他猛然抱住露生,露生也不挣扎,静静让他抱着。 过了许久,露生轻声道:“你就光在这里耍孩子脾气,还不想个办法去上海呢?” 这话提醒了金总,金总抓耳挠腮:“卡车我们没有,之前码头那几辆卡车被没收了,我是觉得张治中自己会来接收,所以完全没考虑送货的问题。” 露生思忖道:“我记得李小姐说,想抢绷带送上前线的头条。” “……”金总嘻嘻嘻了:“有道理,她是百货大王的女儿嘛!” 李大小姐果然为了新闻两肋插刀,下午这头电话过去,夜里,一艘大货船鸣着汽笛泊进句容码头,耀希在船头气宇轩昂地招手:“快快快!搬上来!趁着我爸不知道!” 金总和露生都囧了:“你偷的船?” “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今晚借用一下,明天就还嘛。现在上海封着他这货船又出不去。”耀希皱眉道:“你们连普通卡车都没有?” “……是啊我们是穷逼啊。” 耀希皱皱鼻子,笑了:“搬吧!拿小车推!这里到上海要20个小时,快搬快出发!” 大家几乎争分夺秒,因为上海的战事已经打响,早去一步,早多一份援助。半夜里厂区至码头犹如庙会,两行人潮涌动,肩扛手提、担载车推,将四千件绷带如数搬上货船。耀希道:“这样太散了,叫几个会打包的工人上来,带上油布,我们边上路边打包!” 说得有理,露生先跳上船来,只带了丁广雄和另一个打手,求岳就地点兵,看钟小四就在前头扛着油布:“小四来!老子带你上海玩去!” 旁边几个工人有些担心,钟小四却二话不说,头顶着油布,蹬蹬蹬跑上甲板,又叫了三个工人,都带着油布跟着上船。 耀希一眼看见,笑道:“袁牧之,你还记得我吗?这可是我的船!” 钟小四脸红红的,也不说话,只看着自己的老板。几个年长的工友将他一拉,大家去货仓包裹绷带了。 翠儿和厨娘赶了两篮子吃食,也要上船,这不像是去援战,倒像是集体去春游,前面是炮火封江,这里踊跃得像赶往巨星live现场。金总心里好笑,一看李小姐还蹲在甲板上,拿红笔在一个大纸板上写,“宁安龙毛巾厂并救国日报社赴沪助我军威”。 金总差点笑出声,连他妈灯牌都有了!是不是还要集体排练个打call姿势? 露生见翠儿急得也想上船,只是丁广雄不许,温柔劝道:“人太多了反而乱,到上海还不知是怎样情况,你们妇道人家别冒这个险,有丁大哥跟着就行了!” 闹闹哄哄,凌晨2点,货船终于驶离了句容码头,趁着茫茫夜色,向上海去了。这船上全是年轻的热切的灵魂,载着一船的援助呐喊的声威,也是一船无畏前路的勇敢。 求岳露生随耀希在船顶的客舱里坐了,开一盏小灯,大家从小篮子里掏东西吃。另一个大篮分给下面巡视的船工和工人。耀希道:“白小爷,真不好意思,上次我急着采访,就没时间跟你道谢,你没生气吧?” 露生有些脸红,起身款款相谢:“李小姐忙人,肯来采访,我都感激不尽,今天也要谢谢你肯援手货船。” 耀希笑道:“你还是这样文文雅雅的,显得我好粗鲁啊。”又道:“这两年我爸爸还说起你呢,上次他来南京,我也没理他。” 露生不欲和她多谈这些事,淡淡笑道:“令尊是大财阀,哪有心思理会我们?他也只是想和你多些话题罢了。” 他不愿理,耀希还偏不知趣,一挪屁股凑到他身边:“现在是战事紧张,我没有得闲,小爷,等什么时候闲了,你给我做一期南京梨园专访好不好?” 露生见她烂漫天真,又豪爽豁达,便把心里那点芥蒂也放下:“只要是你想要,凭是什么难事我也帮你遂愿,现在我是不怎么唱了,但要说再请别的名家访问,想来我的面子还能说得动一二。” 耀希拍手道:“那就太好了!”又闻露生的肩膀:“你身上真的好香,也不像法国香水的味道,是什么香薰?” “我也不知道,从小就有这个气味。”露生笑道:“我以为你不爱这些香粉东西,原来你也有兴趣的。” 两人越说越投机,把金总在旁边看得脸绿,为什么有种很不妙的感觉?他腆着脸往他二人中间一挤:“哎,我也要参加,我也要聊天!” 耀希和露生都扑哧一笑,露生红了脸低头,自在篮子里捡蒸糕吃。金总强尬话题,现场装逼问李小姐:“怎么样耀希,我这个捐献是不是挺厉害的?要算个捐献排行榜你说我能排第几?” 耀希忍笑道:“排个几百名,或许是有可能?” 金总:“……” 露生也呆了。 耀希撇嘴道:“你是不是每天只顾着看抗战新闻,都不看时事的?光是上海抗敌救援会,现金就捐了700万呢。” 金总:“……!!!” 大姐!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事情?别人捐700万现金我捐他妈的腿毛绷带,真的巨羞耻啊!还给自己做灯牌! 金总要尬出屎了啊!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穷的心酸啊!对不起啊各位将军我们真的很穷!只有一点小小的绷带请你们不要嫌弃啊! 耀希见他脸红脸白,捧腹大笑:“这有什么尴尬的?那是杜月笙跟史量才号召起来的名流会,还有宋庆龄宋夫人、何香凝何夫人,亲上前线慰问守军。你要跟他们比,那是比破了头也比不过。”她收敛笑容,“这些新闻早被报烂了,可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名流的消息。” 金总稍微冷静下来,连露生也听住了。 李耀希道:“有一万元的人捐一元,那叫做仁善,只有一元的人,全捐了,这叫做热忱!”她慷慨起身:“我要写的,不是名流们一时兴起的仁善,我要的是你代表的千万民众,满腔热血,与子同仇,拼却身家,也要支援前线,我要写的是万众一心的热忱勇气!” 求岳和露生相视一眼,心中涌动,耀希的话正敲在他们心上。 是啊,他们没有多少钱,连捐绷带的资金都是撕逼宅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这不代表他们不尽心,和宋庆龄何香凝一样,他们都盼着上海能够赢得胜利,盼着亲友能全须全尾地凯旋归来,此时不也是星夜兼程地偷船上前线吗? 三人相看一眼,都傻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中都有泪意。 耀希豪迈地登上桌子,将手一挥道:“这就是我的选择,不盲从潮流,要写小人物的心路,因为小人物才代表世界!” 求岳和露生都在下面傻子一样地给她鼓掌。 李记者道:“我必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代名记!” 名妓这个词太可不好听了,金粉丝和白|粉丝在底下捂着肚子痛笑。 他三人在舱中大笑大说,钟小四和几个包扎的工人已经吃了饭,在货仓里睡了。忽然有船工急匆匆上来道:“大小姐!大小姐!前面好几只船,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来得好急。” 李耀希道:“来得急你就躲啊,我叔叔聘你来是耍猴的?” 船工脸憋得通红:“我傍晚就跟您说了,咱们这船转舵不利,泊在港口等修的,这会儿突然掉不过头了,那边好像看见咱们了,看着像是要围过来的样子!” 金总:“……!!!” 李大姐你到底行不行啊!偷个带毛病的船你是要搞大新闻?!这会儿也顾不上崩溃了,三人都奔向船长室,江面幽暗,看不清前路是何情况,只看见隐隐的三艘大船,一艘旗舰,两艘副舰,品字形急速驶来。 此处是上海入南京港口的必经之路。前段时间日军便由此处绕至幕府山炮击南京。大家紧张极了,丁广雄和货仓的工人都被叫起来,万一是日寇,此时船上只有两支手|枪,关键是日寇到此处还没有被南京守军发现,这可怎么是好?! 求岳只听耳边“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回头一看真他妈崩溃,李记者居然还在拍照! “别拍了,别拍了!现在大家集中起来。”求岳沉着道:“也许不是敌人,可能只是货船,我们人少他们人多,霸道也是有可能的。船老大别着急,你把船停下来,江面这么宽大家退一步好说话!” 露生疾奔下甲板:“灯都灭掉!”又匆匆赶回舱室,将船灯一一熄灭。求岳和耀希都心中赞许,灭灯就是做好临敌的准备,万一对面是敌人,敌在明我在暗,不管是血拼还是逃生都多一份希望! 所有人员都聚集在船长室中,眼看大船越逼越近。却又似乎没有示威的意思,一船人提心吊胆,船老大不敢停船,发疯地打舵向右避让。此时忽然一阵怒波,是港口入港处江水回荡,大船稳固,这边的货船在江中却难免漂移动摇,兼之打舵又猛,几乎是斜向浪中奔逃。货船擦着对方的副舰堪堪擦身而过,众人身上全流下一层冷汗! 谁知还未松一口气,三艘船忽然掉头追来,这是毫无疑问的敌军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开炮?还是说船上只有枪? 求岳一手抓住露生,另一手抓住耀希:“露生我不问了,我知道你跟我想的一样,李小姐,我问你,这三艘船恐怕是日本人,怎么办?” 李耀希举着相机,猛拍不停:“如果是日本人,他们没有舰炮,很可能是侦查敌情的侦察船,怕我们发现了消息通风报信,所以跑来围攻我们。” “还有另一种可能。”露生道:“也可能是此处已经有潜伏的日舰,这是送补给的补给船!” 大家互看一眼,几乎不做讨论就下了决定,求岳道:“丁大哥带工人跑吧!你们会水,现在逃命来得及!” 耀希道:“我来掌舵,宋大叔你带船工走!这里交给我们三个!” 船老大懵逼了:“大小姐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甲午海战邓世昌怒撞吉野号,今天我们面前的还不是军舰,他们觉得中国人好欺负,我们就撞给他们看!” 金总:“……” 卧槽你他妈表演欲是不是太强了?老子没说要跟日本人同归于尽啊!金总崩溃地抢过舵盘:“不是李小姐你冷静一下好吗?没说要就义好吗?船是我借的,不能连累你的船工还有我的工人。”他急促地指挥工人:“你们先走,我是金忠明的孙子,她是李荣胜的女儿,即便日本人抓了我们也不会轻易杀人。我们带船试着逃走,你们保命要紧!” 他没问露生,露生心中却是甜蜜极了——此时若问,才是见外,有情人要不能同生共死,有情又有何用?他静静望着求岳,全然不觉畏惧,求岳看他一眼,无声地向他点点头。 只能说船上的小同学们还是戏太多,这头船工们扑通扑通跳水,那头钟小四几个却不肯舍主而去,丁广雄也是拔枪相待。夜浪中货船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三艘大船追击而来,眼看一个不好,货船直直地撞向正中的大船! 行了,李小姐你心愿达成,给你放个礼花! 金求岳听见“哐啷”一声巨响,心里冒出两个字:完了。 45|义侠 两船相撞,好像小学生撞姚明,金总的小学生货船顿时歪倒,对面的姚明岿然不动,只是有点懵,不知道这个货船是搞什么事情,三个船沉默地围观小学生疯狂跳水。 这时候也别管什么大义不大义了逃命要紧,李记者还在吱儿哇乱叫,金总一把拖过她丢给钟小四:“带着李小姐快跑!”还好自己在澳洲经常潜泳,水性ok,背上露生也跳水逃命。金总想起自己的四千件绷带,就此葬身鱼腹,简直心在滴血。 不要紧的,金总忍着眼泪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跑啊! ——跑得掉吗? 船上骤然一声怒吼:“全抓了!”登时看见一群黑衣人如箭入水,其水性之好,难以尽述,只说他们不用两手划水,单用脚在水中行踏,步浪踏波,如履平地,个个手中高举武器,全是雪亮利斧! 又听船上恼火道:“抓住一个捆一个,再跑腿砍了!” 求岳一边刨水一边向露生道:“卧槽是中国人!还好还好!” 好你奶奶个腿儿啊……中国人对你也不友好,话没说完,一人挨了一棍子,全晕了。那头钟小四背着李小姐也没跑掉,打晕抓走。 真是全军覆灭啦! 四个人被捆成粽子,带进大船的房间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你看我,我看你,水淋淋的四只落汤鸡。 这船室豪华非常,暖气烧得洋洋如春,内壁尽铺丝绒,深红耀目,硕大的水晶灯光华璀璨,照得四个人眼晕。对面摆了一张太师椅,虎皮褥子垫着,地下还衬了一块整熊皮。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一位大佬,黑绸马褂,戴一副地主老财常用的小圆眼镜,蓄着一字刀须,沉着脸打量四个小把戏,金总心想,噫,这好像留胡子的邓超。 胡子邓超道:“敢撞我的船,胆子不小。” 四只菜鸡不敢说话,抖抖索索挤在一起,弱小,无助,又可怜。 胡子邓超又道:“撞船的时候倒是很勇敢。” 大佬我们错了,不是我们要撞啊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船先动的手,ballballu饶命! 胡子邓超见他们一副怂样,鼻孔里冷笑一声:“说吧,你们哪里来的,谁指使你们行刺?” 金总扛不住了,非常可怜地抬起头:“没有行刺啊大哥,我们运货的……” 李小姐也道:“我们的船转舵失灵了……” 大佬:“那你们跑什么?” 李小姐很委屈:“我们以为你是日本人。” 大佬:“……?” 李小姐:“我想跟你同归于尽。” 大佬:“……” 屋里屋外站了一堆黑涩会大哥,全发出爆笑,金总心里崩溃,大姐你可快闭嘴吧!大佬眉毛一横:“笑,笑你娘个x!” 大家又不敢笑了。 不能让这个戏精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金总怕胡子邓超要把他们大卸八块。看胡子邓超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根雪茄,李小姐总算智商上线:“我们是援助上海的民众团,他是安龙毛巾厂的厂长,我是救国日报的记者。” “我是金忠明的孙子,她是李荣胜的女儿。”金总在旁边补充:“我们是去上海给淞沪守军送绷带的。” “李荣胜?”大佬捏着雪茄,“开杂货店那个,李金蛤|蟆?” 耀希赶紧点头:“他是我爸爸。” 大佬又看金求岳:“金忠明……张静江那个跟屁虫啊?” 金总怂了吧唧地,也点头。 大佬将他们二人端详一遍:“你们两个倒是配就的夫妻,一样的没有脑子!” 李小姐和金总突然嫌弃! 金总勇敢地举手——手捆着,从绳子底下艰难举爪:“报告大佬,我跟她不是男女朋友!” 李小姐也举爪:“我们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大佬眯起眼睛:“男女关系还纯洁?” 李小姐:“……要配至少也是旁边这个袁牧之啊,为什么要给我配这个傻子?” 金总怒道:“我也不喜欢戏精啊?!” 李小姐大怒:“金求岳!你把我的船都撞坏了!你说谁是戏精?!” 大佬捂着头道:“都闭嘴!” 大佬叫过人,吩咐几句,那几人点头出去了。这里他嘬着雪茄,踱了几步:“金忠明的孙子向少来上海,李荣胜几个女儿,也都是大家闺秀,你们几个不三不四……”他忽然看一眼露生:“你是做什么的?” 露生一直安静跪着,没敢说话,此时见问,规规矩矩抬起头来:“我原是春华班唱戏的,我姓白,这次是陪我们少爷去上海援军。”他绑在地上,不能叩首,礼貌地俯身鞠躬:“我们一行路过,冒犯纯属无意,虽不知大人是谁,还望您海量汪涵。” 大佬挑眉道:“这还算是个会说人话的。”他看一看露生:“好像看过你。”又听他声音清亮婉转,是伶人的嗓子,想起听人说过金忠明的孙子确实养了个戏子。不觉好笑极了,心道李荣胜和金忠明怎么养了这么一拨糟心孩子,倒不如个唱戏的知书达理。 李小姐却道:“叔叔,你不认识我们不要紧,我已经认出你了。” 大佬“唔”了一声:“你认识我?” “刚才船下没认出,要是认出来我就不会撞了。”李小姐如数家珍:“你曾刺杀徐国梁、张秋白,又任安徽宣慰使,上海滩就是黄金荣杜月笙也要让你三分,大家说的暗杀之王就是你,连蒋主席你都敢动手。一二八的时候你和蔡将军、蒋将军一起联合抗日,你就是斧头帮的王——” 大佬微笑起来,轻轻按住她嘴唇:“小丫头片子,话真是多。” 耀希顽皮地眨眨眼。 大佬又看金求岳:“文礼不如戏子,见识不如女孩儿,金忠明个无用的东西,生你个无用的孙子!” 金总:“……王叔叔说得对。” 干啦!老子又做错什么啦! 他和露生不知对面打什么哑谜,不过心下也知这人姓王了。刚出去那几个人此时回来房间,在王大佬耳边低语几句,王大佬笑道:“还真是绷带,都搬去空的船上吧。”便叫人松开求岳四人:“金公子,李小姐,非是王某人有意为难,要不是你们一头撞上来,今天本也无事。我看你们逃得可疑,所以抓上来问一问。” 李耀希拍拍身上的水:“能见王叔叔一面,简直荣幸极了,我能采访您吗?” 金总真想把她嘴给缝了,王大佬却不见怪,也不理她,只安然道:“去叫人拿些干净衣服,给金公子李小姐换上,再做几个什么,鹅肝!牛排!弄些西洋菜来,叫他们好好吃一顿。” 求岳见他温和,鼓起勇气道:“王叔叔,我们带的人,也请你放了他们。” 王大佬看看他,又是一笑:“糊涂种子!你们没事,他们当然也没事。傻得没有二两脑子,义气倒还存着两分。” 求岳挠挠头,四个小学生你推我我推你,都笑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去换衣服,钟小四窘迫道:“我去找丁大哥他们。”耀希将他手一拉:“去那儿干嘛?跟着我又有吃又有喝的,你刚才救我,就跟着我混嘛!” 钟小四脸更红了。 这里王大佬看求岳紧紧地抓着露生的手,饶有兴味地吐了一个烟圈儿,又看钟小四护在李小姐前面,更好笑了。 少年儿女,甚是有趣。 他江湖中人,最重义气,原本不怎么喜欢金求岳,见他说话知情重义,脸色也好看多了,想想今晚也是一场奇遇,原本是回来密谋暗杀,谁知碰上这几个愣头青的娃娃,还嗷嗷叫着要去上海! 一时见他四人换了干爽衣服出来,饭菜也端上来了,看他们狼吞虎咽地吃饭,自己握着雪茄道:“在这里吃饱喝足,去船舱睡一觉。绷带,我替你们送去上海,明天我叫人送你们回家。” 李小姐立马不干了:“王叔叔,我们也想跟你去上海!” 王大佬蹙眉道:“胡闹,你知道上海是什么情况?就凭你们几个人,还好是遇到了我,要是如此冒冒失失,就走水路,只怕没到上海就被军舰击沉!” 耀希倔强道:“骗人,我前几天刚从上海回来,江面虽然有敌人,但我们的军舰也在巡航的。”她放下刀叉:“我要亲眼看到物资交给十九路军,或者第五军,不然我不放心。” “放屁!我王某人难道还贪你这两个绷带?” 求岳刚才不说话,和露生静静听着,见王大佬不高兴了,唯恐耀希聒噪得罪人,连忙拉住她:“李妹妹别吵,王叔叔不会骗我们。”他心里其实也想去上海,只是王大佬说得严肃,他不好意思硬麻烦人家:“王叔叔,绷带是我们攒钱捐的,比不上杜月笙他们捐700万,但到底是我们一片心意,你能帮我们送到,我替安龙厂的工人们谢谢你。” “杜月笙算什么东西?”王大佬嗤鼻道:“我看你们冒死行船,不比他700万差!” 大家心中皆是一喜,这话有戏。 求岳大着胆子道:“王叔叔,你这么厉害,你带我们浪一次上海滩好不好?我们就跟着你,绝对不捣乱,我们远远看着就行!” 耀希也在旁边卖萌:“对嘛王叔叔!青帮我见过了,不过如此!斧头帮那么强,你让我们见识一下嘛!” 露生和钟小四都在旁边pikapika地看着王大佬。 王大佬看看这四个小把戏,忽然心中一动:“你们四个,童男童女?” 四个人脸全红了,面面相觑,问这个干嘛? 大佬见他们脸红,显是未经人事,都是处子,正碰在心上,沉吟又沉吟:“既然是童男童女,说不得这是天意。” 他叫过人来:“江湾那边几个爷叔(领头的)?几多水草?” 那人见他黑话相问,也以黑话相答:“乌鱼(小船)二百个,底佬(伙徒)一千来个。” 王大佬点点头:“叫雨农等我两天,说我去去就回。” 那人抱拳而下,求岳见耀希在旁边吐舌头,偷偷问她:“雨农是谁?” 耀希小声道:“戴笠。” 金总:“……!” 这个电视剧里听过的! 王大佬站起身来:“也罢,我们走江湖的,不能不信邪。江上这阵义波,是叫你们遇上我,老天叫你们带话给我,是让我再取白川义则的人头。”他微微一笑:“就带你们走一趟,话说在前面,见杀见剐,可不许哭!” 四个小把戏集体欢呼。 这天他们乘着王大佬的快船,一路波涛无阻地扬帆上海,几个人累极了,都裹着毯子,靠在船舱里睡着。唯有求岳忧心不寐,醒来走到船舷边,想摸根烟抽,放在湿衣服里早已打潮,望望天边白浪逐鸥,已经是薄暮时分,忽然看见王大佬独在船头,望着夕阳抽烟。 求岳觉得他的样子很像那些历史剧里的人物,但演员很难演出他沧桑沉郁的气质,也演不出他平静之下难掩的杀气。他本人就像一把血腥的利斧,是包裹在锦缎华服里的,冷峻的锋芒。 他迎着夕阳,看上去满是忧思。 王大佬也看见他了:“这就睡醒了?” 求岳走到他身边去,大佬问他:“雪茄会不会抽?” 金总感激地接过雪茄,嗨皮地爽了一口。他见大佬心事重重,不好拿了烟就跑,趴在他旁边的船舷上,仰脸呆看。 王大佬含着烟,见他傻样,笑起来了:“你家按理说应该不穷,怎么这么小气,就捐这点绷带?还亲自押去上海,张静江的脸都给你们这帮龟孙丢得干净。” 求岳摸摸头:“我们家被蒋介|石处罚了,现在是什么钱都没有了。” 他油滑鬼精,听李耀希说眼前这人连蒋光头都敢动手,可见他在面前也没有必要敬称蒋公,又听说杜月笙黄金荣都怕他,其实真的很好奇他到底是谁,只是人家既然不肯说,问了也没什么好处,按捺又按捺,还是忍住。 王大佬看他一眼:“穷成这样,还捐东西?” 求岳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王大佬越听越是味儿,觉得金忠明这孙子虽然一副熊样,骨子里倒是很有情义。又问:“跟着你那个小戏子,是你什么人?” 金总尴尬了。大佬你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不要这么三姑六婆好吗? 大佬见他窘迫,不由得惊奇:“你没有碰过女人,难道男人也不敢碰?” 金总要尬死了。 大佬:“金忠明一家这是个什么种?骟过的马还是天阉的骡?” 金总想跳江了。 大佬:“必是你那个娶过格格的老头瞎他娘的戳事,回来我给你主张,你就在我船上办了他。” 金总要哭了:“王叔叔我谢谢你了,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就好了,拜托你不要管这些屁事了好吗?” 大佬:“……” 金总捂着眼睛:“顺便问下你有没有多余的棉花可以卖给我啊?” 大佬:“……有,你要几船?” 金总忽然惊喜! “有多少我要多少!” 王大佬嗤之以鼻:“有多少要多少?老子要上海滩所有的棉仓,宋子文也不敢放屁,你买得起?” 金总怂了,想了又想:“一万件……一万件我买得起。” 大佬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是脑子进水,怎么跟这么个智障聊天?见他眼巴巴地拱爪看着,生气地喷了一口烟:“上次杜月笙赔给我的船,里面倒有几件棉花,不知是一万还是两万。你拿去吧。” 金总惊喜道:“多少钱?” 大佬简直想让他立刻就滚了:“你这两个破钱,不要拿来恶心我。” 金总想跪下喊爸爸! 王爸爸!爱你! 是夜,四人跟着王大佬,靠近上海江湾。四人趁着夜色,登上来迎接的小船,再定睛一看,几乎头皮发麻,原来波浪中乌麻麻的全是梭鱼小艇,成百上千,船头间或露出一两把斧头的银光,像鱼怒张的鳞。 王大佬道:“看见没有?再往前去,就有日军。你们的货船要是经过这里,只怕声音都没有,就拿去喂鱼了。”他换了一身短打,小腿臂上都露出精悍的肌肉,刻着数条狰狞刀疤。又问李耀希:“谁给你们出的主意,开货船来?” 耀希噘嘴道:“我的主意。” 求岳背锅道:“是蒋光头扣着纱布不许我们送到上海,李妹妹没办法,才把船借给我。” 大佬冷笑一声:“无能败类,自己坐在昆山缩头王八,连小民百姓的东西他也贪吝。你们不怕死,往这里来,可知道昆山苏州其实驻军百万?可怜小蔡将军提头卖命!” 求岳不觉气愤填胸,此时才知错怪了石瑛。王大佬恶声道:“姓蒋的人头,老子迟早要取,这一仗赢了便罢,输了,我教他横死街头!” 四人都咋舌,耀希不知好歹,又在本子上狂记,金总赶紧按住她的狗爪,王大佬一眼看见:“按什么?尽管写去登报!我杀他一次,难道不敢杀他第二次?不止他蒋中正,告诉白川义则也擦干净脖子,他若识相滚回日本,我礼貌送他红木棺材,他在上海多留一天,老子早晚叫他五马分尸!” 白川义则正是此次侵华寇首,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若从别人口中道出,也只当是狂话,唯王大佬冷声一字一句,字字如刀,夜色中只见他面目狰狞凶恶,竟是饿虎架着金丝眼镜,四人不觉汗毛耸立。 更惊人还在后面。 此时夜半两点多钟,他们驾着小船,在外江游荡了大半夜,从望远镜里看见军舰渐渐回港,只有望哨的日军在岸上瞌睡。 王大佬一声号令,百只黑船都无声无息,趁着夜色穿梭一般激水而过,又似毒蛇浪中潜游。金求岳在港片中都没见过这种刺激的场面,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紧紧抓着露生的手,露生怕极了,也伏在船舱中不敢动作。 只有李小姐没有眼色,悄咪咪问道:“王叔叔,我们是要靠岸去打他们吗?” 王大佬不说话,将手一指,叫他们仔细看。原来乌沉沉的水中也全是人头,都顶着芦管,不知是几千几百人! 也不知这里发了什么号令,不闻声响,只见远处银光一闪,两人跃水而出,两把白亮亮的斧头当空划过,岸上两个日军颓然倒地,露生举目一看,几乎呕吐出来,原来那两人项上已空,人头不知去向!举斧的二人退身入水,一瞬间隐入茫茫烟水之中。 王大佬一言不发,只坐在船中抽烟,倏然间岸上此起彼伏,钩拉索拽,几乎如同打翻龙宫,鱼妖龙神都腾跃出水,凡银斧所过之处,一个人头不留,日军横尸岸上,血流满地。这里船夫驾船就走,百只黑船静得鸦雀无闻,闭眼听去,仿佛是春水梦波一般柔和。睁眼再看,黑船队行过河湾,犹如蜈蚣过地,岸上尽是尸体。四人顾不上害怕,越看越兴奋,激动得都扒在船头,又不敢出声。 从未见过这样狠辣的夜袭,真正杀人于无声! 露生不觉暗声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耀希也激动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诗上书上写的大侠,他们今天亲眼见到了! 别说是白川义则,就是现在要杀蒋光头他们也坚信不疑,要是能这样打仗,日本人岂不死光光?! 王大佬自坐在船头,悠然自得地吐了个烟圈。 这里小船清空了水道两边的日军,急速拐进河汊小道,求岳趴在船上,也不知自己到底去了哪里,唯听两边水浪急拍船帮,颠得好像秋名山赛车。渐渐枪声响起,四面照明弹通天彻地,这里百只黑船快如飞针,只进不退,大家只当是日军追来,又怕又急,唯恐水里的兄弟们惨遭毒手,船越走越快,连炮声也听得见了,四人全颠得要吐,只怕给大佬暴露目标,都强忍着不动。 忽然船停了,水浪拍得四个人都吐出来,四面灯火通明,听见王大佬含笑道:“蒋将军,有劳迎接!” 大家欣喜极了,冒头一看,原来都是自己人! 岸上为首的一人,身姿英挺,只是负伤憔悴,正是蒋光鼐。蒋光鼐微笑道:“果然斧头帮没有干不成的事情,杀了多少人头?” 王大佬恶笑道:“这人头也配老子来数?都在水底喂鱼!要不是你那边拖住主力,我这里怎能痛快宰人?”又指船上:“几个小瘪三,给你送了四千个绷带,都在船上,我还给你们带了一些药。” 水里的人都跳上岸来,七手八脚卸货,此时方知原来船上都是绷带药品。 金总自觉第一次见历史名人,激动得卵颤,耀希更是举起相机一通狂拍。大家从船舱里探头探脑,兔子一样咧着嘴傻笑。 蒋光鼐笑道:“这里是交战区,再往前就是日军前线了。多谢几位小兄弟、小妹妹,我还要回去指挥部,恕我不能多陪。” 王大佬点点头,向舱中道:“你们看也看了,经历也经历了,留在这里是给将军添乱,回去了!” 耀希没机会采访,在舱里打滚撒泼,金总还记得打个call:“蒋将军!我爱你!一辈子为你做傻逼!蒋将军!放心飞!蒋粉蔡粉永相随!” 大家几乎把船都笑翻了,露生羞耻欲死,死活按住他少爷的嘴,金总还要高喊一声:“我们是安龙毛巾厂粉丝团!” 那一夜是金求岳毕生难忘的一夜,他记得江湾残破的水岸,记得隆隆不绝于耳的炮声,记得斧头帮神出鬼没的杀机,也记得蒋光鼐在岸上扶枪而立的微笑。他在回去的船上问李耀希:“这个王大佬到底是谁?” 耀希道:“上海斧头帮帮主,王亚樵。” 求岳鼻腔里充满敌寇的血腥气味,也充满硝烟浓郁的气味,可他只觉得兴奋,望一望露生,两人眼中全都含泪,不是悲伤,是激动。 他回望夜色中的江湾,远处就是庙行镇,那里淞沪守军正为中国而战,为他们所有人的希望而战。 黎明,也正将到来。 46|斗金 求岳和露生被斧头帮的帮众护送回句容,李小姐的货船也被拖回南京港口修理停当,两人在南京辞了李小姐,大家欣喜分手,另有一艘货轮载着一万三千件粗棉驶往句容码头。 此行实在收获不小,可说是精神物质双重的大丰收,能见到蒋光鼐,已是意外之喜,谁知又得王亚樵的万件原棉,连今年的生产问题也稳妥加倍。 露生见求岳满怀心事,在船舷上问他:“王帮主后来跟你说了什么?” 求岳揽住他的肩,与他一起背靠船头:“他说希望我好好做生意,不要给他丢脸。” 当时他们先被送回大船,而王亚樵直至日落西江才回到船上。 王亚樵额上负了轻伤,见四个孩子都没有走,微微有些吃惊,问手下的头目:“叫你们送回南京去,怎么还留在这里?” 求岳起身道:“是我觉得应该等等王叔叔,露生也说应该跟您道个别。” 李小姐熬了一夜,大惊大喜,困倦难当,又没有香烟抽,在船舱沙发睡着了。露生没睡,此时囿于身份,不好出去跟着求岳,在船室里乖乖坐着。 王亚樵方才上船,便听见露生在舱中教求岳别只顾兴奋,定要好好道谢,见他花容月貌,又识得礼数,甚懂结交,眼看他困得星眼微合,仍然勉力支持,心道这是傻少爷养着一个小诸葛。他两人年纪不算幼小,只是言谈举止,烂漫似少年,教人好生喜欢,不由得将目光在露生和求岳脸上逡巡两回。 露生见他看得奇怪,将脸微微红了,垂头坐在软椅上。 王亚樵微微一笑,携了求岳走去甲板,一面叫私人医生来看察伤情,一面倒了消毒的烈酒给求岳:“会喝酒吧?” 求岳也笑了:“那必须的。”他接过宽口杯,看看王亚樵额上的燎伤:“王叔叔,你和蒋将军去打仗了吗?” 王亚樵也不瞒他,长叹一声:“我带人去行刺白川义则,这些日本人惯带影子武士,我打中了他的替身,没有打中他本人。”他见求岳面露憾色,豁达一笑:“一次不成又有什么?只要他人在上海,便如插标卖首,何愁没有杀他的时候!” 求岳心中钦佩,又道:“我听李妹妹说,一二八的时候您就在上海组织义军,其实当时我也在上海,只不过是随在难民里逃亡。人生有的时候真是失之交臂,那时候我超想当兵,要是早点遇见您,说不定我也是斧头帮的一员了。” 王亚樵哑然失笑:“你现在来投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求岳搔搔耳朵:“现在不行,现在我爷爷病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那么多工人等着我赚钱养活,我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王亚樵随口笑道:“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兄弟,舍不得你出生入死。” 金总闹了个大红脸。 王亚樵大笑起来,挥退了医生,叫求岳扶着他登上船头:“开开玩笑而已,你们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暗杀行军,不是块料子。有这个想法就算不错了。”他指指江左的一艘大船:“那就是杜月笙赔给我的江安轮,里面就是你要的棉花,你要这么多棉花做什么?” 求岳只当他是随口一说,未想真的要送他棉花,心中感激,也觉意气风发,临在船头,将心中所想尽皆诉出。王亚樵听他侃侃而谈地说了一遍,不觉扬眉笑道:“这才是正路,商场也是战场,若是我中国商人个个如你这般志气,也不至于被洋货欺压盘剥!”远望江面,怅然又道:“自我入同盟会以来,深知嫖赌毒三样事情,最是发财,大凡商人有钱,都要沾染其中一道,发不义横财,日本商人却能励精图治,专心于商业,因此国货往往颓败。” “现在赌钱的人很多吗?” 王亚樵冷笑道:“你也是没有见识,难道不是十户九赌,十富九毒?” 求岳一时默然。 越是经济衰退的时代,民众越容易产生狂热而不切实际的欲望。 王亚樵以手扣舷,一时恨声道:“杜月笙黄金荣,只知贩卖烟土,开设赌场,他二人纵然身家万贯,我看以后未必落得好下场。” 求岳负手立在他身侧,只怨自己历史不好,杜月笙和黄金荣是常在电影里出现的,可是王亚樵他却很少听说,也不知眼前这位义侠今后命运如何? 但愿他枭居上海,能平安终老。 ——这些都是后事,他想起露生的嘱咐,诚心诚意道:“王叔叔,有句话你别笑我。这一万件棉花,对你来说只是小事,但对我们安龙厂是雪中送炭。等我、等我打败了铁锚,无论你在不在上海,我都想送你一件礼物。” 王亚樵扶着船舷,淡淡地笑了:“厚礼不用,既然你做毛巾,待你功成之日,就送我一条毛巾吧。” 求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又觉得似乎没有比毛巾更合适的礼物,他认真地伸出手:“一言为定!” 王亚樵微微一怔,心中好笑至极,心道这毛头小子不知掂量自己身份,怎配和他斧头帮帮主握手?可古话常道世人莫欺少年穷,焉知他来日不是银海一霸?义气感发,也不笑他,缓缓将手握了:“早听说金忠明有个才高八斗的孙子,见了你我只当是瘪三胡吹,现在看来他的确教养有方,是个好孩子。” 他手一握即松,遥指上海方向:“南京是为官之地,商场上实在平庸。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闯进上海滩来,和真正的枭雄一较高下。” 这是极殷切的期望了。 这里求岳和露生遥目江波,露生道:“这一万件棉花,少说也值几万块,王帮主却只求一块毛巾,古道热肠不过如此。咱们要好好计划,可不能辜负了他的嘱托。” 金总道:“其实我心里快把他当成我干爹了。” 露生不觉笑出声来。 “你别笑啊,我爸是从小就根本不管我,也从来没有人说期待我、鼓励我。”求岳认真道:“我长这么大,愿意好好教育我,跟我谈理想的,一个王叔叔,一个我爷爷,还有一个就是你。” 露生:“……” 金总:“我不是要认你当爹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露生红了脸笑道:“不是认爹是什么?” 金总腆脸道:“你懂的。” 露生嗤笑一声:“我不懂。” 两人在船头绕来绕去,你追我躲,被江鸥翅膀捎着头。求岳将他堵在船尾,两手抱了他,悄声笑道:“躲什么?你知道王叔叔之前跟我说什么?他说看我跟你很般配,叫我在船上办了你。” “放屁,王帮主英雄人物,才不会说这些浑话呢!” 求岳也笑起来,把他在怀里转个向,教他向着外头:“我带你玩个特别土的,你把两手伸开。”说着把他两手拉起来。 “这做什么?投降似的!” “这是我们那时候无敌火的一个电影,男主角就带女主角这么玩,你站上去。”求岳道:“我在下面抱着你。” 露生依言伸开双臂,笑得前仰后合,忽然觉求岳从后面抱着他的腰,把脸贴上来了,只是四下无人,船工都在另一头,心里野劲也上来,偷偷靠在求岳怀里,江风吹来,只是心旷神怡,口里问求岳:“这叫什么电影?” “myheartwillgoon,”求岳低声道:“我心永恒。” 露生从未听他如此纯正地说过英语,竟是和洋人没有分别,也不知是哪个词敲在心上,这一刻天大地大,仿佛无人可以拘束,又好像天小地小,小得只容他二人耳鬓厮磨。求岳蓦然低下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天地都安静了。 只有一阵一阵江风,伴着鸥声,哗啦、哗啦、哗啦—— 模模糊糊,他听见求岳道:“带你跑来跑去,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情,等安定下来,哥哥带你好好过日子。” 他也模模糊糊地轻声应他:“才不是这样,我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快活。” 求岳亲亲他的耳朵:“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别问什么事,你先答应我,等我把眼下这件大事办完——”求岳见他泥鳅似地往外滑,笑着把他抓回来,“答应我。” 露生不说话,只是笑。忽然觉得求岳在他腰上挠了一下,回手也挠,你挠我我挠你,笑作一团,把鸥鸟惊散了。 上海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像所有人所期盼的那样,甚至比他们的期望来得还要快——求岳回到家里,精疲力尽,倒头昏睡了一夜,醒来时,露生只穿着寝衣,骑在他脸上胡拍:“醒醒!醒醒!” 求岳吓了一跳:“干嘛?今天不搞你!” “说的什么胡话!”露生揪着他耳朵笑道:“赢了!赢了!” “什么赢了?” “上海赢了!” 金总从未见黛玉兽如此失态,心中狂喜,知道必定是大捷,穿着内裤狂奔出屋,露生也不知道害羞了,提着他的裤子在后面娇声喊:“穿裤子!穿裤子!” 周裕正举着报纸进来,恨不得抠了眼睛,拿纸挡着脸道:“少爷快看看,李小姐打来的电报!” 就在他们离开江湾的那一夜,日军第九师团展开空袭,炮轰庙行镇守军阵地,蔡廷锴部十九路军协张治中部第五路军,三面夹击来敌,越战越勇,反守为攻,尽挫日军精锐。蒋将军带兵直追出交战区警戒线,大获全胜。 这一战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在对日战场上的第一次完胜大捷,史称“庙行大捷”。 胜利的消息还在后面。 历史按照金总的剧本精彩上演,正如他向李耀希所预言的那样,23号清晨,逗逼日军又带着飞机大炮,试图突袭刚被王大佬扫过的江湾镇。 结果当然是又跪了。 不仅跪了,连领兵的少佐也被活捉,四脚朝天捆回去了。 ——都跟你说了不要在危险的边缘试探,腿都给你打断。 到25日这一天,日军节节败退,计划书从“全面进攻”改成“重点进攻”,早上改完,晚上接着改,“重点进攻”改成“中止进攻”。之前发出牛逼通牒的植田师团长这次脸真的很疼,在军帐里举着笔,听见外面中国守军嗷嗷骂娘,不知道该不该把“中止进攻”干脆改成“坚固防守”,又听闻自己的少佐空闲升居然不肯玉碎,举手投降,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这里金总听说消息,跟露生嘻嘻嘻嘻:“好名字嘛,空闲升!有空的时候才能升,没空可不就是要跪了嘛!” 周裕在旁道:“少爷快换衣服,外面好些记者,说是石市长派来的!” 就从这一日开始,金家老宅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奇景,记者是不消说的,奇的是忽然有各地的商人提着礼物前来造访金厂长,来宾全是一个意思:“不知金厂长现在有多少存货?我们耀祥/国联/华美/银盛/利通/金达百货商店愿意优惠订购!” 别说露生,就是周裕也愣了,上海胜利是好事没有错,安龙捐了绷带也没有错,可这两件事之间最多是加油鼓励,怎会一夜之间招来这么多的客商? 又有许多经销部的经理,也来攒头争先:“不知道安龙厂有否意向批发代理?把货物交给我们,先得订金款项,敝处可再行广而告之,建立合作。” 金总很想给他的蒋爱豆蔡爱豆放个鞭炮,可惜没有时间,客人太多啦! 迎来送往,谈了十几拨客商,把家里丫鬟忙得晕头转向,金总全是一个态度:“货,暂时没有;毛巾,还没开工;想要,东西很贵;谁给钱多,我先卖给谁。” 周裕:“……您卖他们多少钱一件?” “一件?论条的好不好?一条毛巾两块钱。” “……两块钱?”少爷你怕不是疯了,周裕吓得茶碗也拿不住:“成本几分几毛的东西卖两块钱?这是进货,不是摆进商店,就是摆商店里两块钱也没人要啊,少爷是要往毛巾上綉金线?” 唯露生在旁抿嘴儿一笑,接了茶碗:“他有他的主意,客商都没有吓退,周叔你怕什么?” 这里求岳美滋滋地就着露生的手喝茶,问他:“周秃子吓成那样,你怎么不害怕?你知道我是怎么想?” 露生笑道:“你这些生意经,我看不透,但我知道凡名角儿走红,先抬身价,若是不傲些,人家反而不捧你。”他拿过报纸:“我刚出道的时候,别人叫我‘小兰芳’,现在咱们的毛巾还没出厂,倒已经先有了名字。” ——“胜利巾”。 求岳起身笑道:“说得也对也不对。我现在不是自抬身价,是我们的毛巾,本来就值这个价钱。” 当初他找李耀希策划头版,并不是仅仅营销企业形象,形象只能让人产生好感,但真正的利润来自产品本身的价值变迁。 求岳道:“我爸的海龙集团,最早是从房地产发家的,说了你可能不信,2000年的时候,南京房价是2000元一平,我爸当时开的楼盘,开盘5000一平,当天所有户型卖空,立刻追加二期。” 露生吃了一惊:“必是你父亲这房子建设精美,想来还有名人捧场?” 金总恶笑起来:“思路太土啦宝贝儿!我爸的房子,连业内都知道是从来不滞销,其实说白了跟他的房型没有任何关系,秘密在于我爸这个人很传奇。” “传奇?” “对,不光是南京,北京上海都知道,南京的金海龙很邪门,他做生意,从来只赚不赔。95年的时候我爸入市炒股,只要是他投的股票,一定涨到停板,后来他又炒楼花,就是买地卖地,空进空出,也是一样,投什么涨什么,做什么赚什么。上级部门约谈过我爸很多次,调查也调查了很多次,以为他有内幕交易,结果调查出来是什么都没有,他就是运气好到爆炸。” 露生听得呆了:“你父亲如此奇才。” “说起来很好笑,我爸爸其实根本不会做生意,买进卖出,全凭拍脑瓜,不过也听说过他好像曾经认识一个香港客商,给过他一些指点,但他不怎么承认。”求岳道:“这些都是铺垫,你想想,一个无论投资什么都赚钱的男人,他开的楼盘,你买不买?” 露生听懂了:“这是活的财神爷,自然人人都买!” 求岳将手一拍:“说对了,所以我爸的楼盘甚至都不做住宅,他专做商铺,厉害的是他的商铺也是做一个发一个。其实到后来我接手的时候已经没有他的运气了,但我的楼盘依然卖得很好,因为大家都知道,海龙的房子,日进斗金。” 露生全明白了:“这些人买的不是房子,买的是你父亲的运气,咱们的毛巾也是一样,现在他们肯两块钱进货毛巾,买的不是毛巾这擦脸的用处,是买你押中淞沪胜利的大运!” 求岳拍桌笑道:“聪明!” 从营销的角度来说,金求岳在走一条新时代常见的价值推进路线。产品无非是三个价值——核心价值、形象价值和附加价值。 所谓核心价值,就是毛巾到底能不能擦脸,买来的至少是块布,而不是一块草纸。这点安龙毛巾做到了。 所谓形象价值,在这个时代来说就是你的东西不是日货,买了之后不丢人,而且又是抗战爱国企业生产的产品,消费者好感upup。 最重要的,也是这场营销里最关键的东西——附加价值。它是一个很虚无的东西,有时候离产品本身十万八千里,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精神消费。 求岳道:“我那个时代,有个东西叫苹果手机,普通手机只卖几百一千,它卖四千五千七八千,就这样大家还是排着队的买,买完了互相炫耀,我有果4!我有4s!你以为苹果真的那么好用?不,因为它早就不是手机了,它是身份的象征。男朋友要是不给女朋友买新苹果,那就可以分手滚蛋了。” 露生听得乐极了:“原来做个生意,还可以这样厚颜!” 金总摇摇手指:“这不叫厚脸皮,这叫做针对消费心理。”他拿起桌上的订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现在的购买客户,十成八|九,都是赌徒。他们觉得我能押中淞沪大胜,这条胜利巾就是他们翻盘的吉祥物。” 露生颔首道:“必定也有亡命之徒,买这个胜利巾来求平安。” ——金求岳当初要李耀希同版同条发新闻,就是要这种心理暗示。 现在这个时代不禁赌也不禁毒,正如王亚樵所说的那样,这些赌徒的钱,流入杜月笙那里、流入黄金荣那里,他们听命于蒋光头,不会再对抗战作任何投资。另有那些贪财好利、争荣夸耀之人,买这些胜利巾,附庸以为时髦。 金求岳要把这些钱夺过来。 这不会是一笔长久的生意,但它必定是一笔暴利的生意。 它们还将成为日本铁锚的致命陷阱。 “老子的第一桶金,就从这些亡命破家的败类身上取。”求岳捻着订单,踌躇满志地笑了:“做什么经适房?要做,就做汤臣一品!” 47|三友 厂区正西是句容河的湾道,西北面是一块坟地,隐没在松林深处。这是穷人的乱葬岗,即便清明时候也只有零散的孤儿寡妇,簪着白纸花来上坟。眼下不是清明,坟间多是乌鸦狐狸,一阵脚步声过来,把狐狸惊得窜开,乌鸦是看惯了的,都停在坟头不动。 夜色里是几个人,提一盏汽灯说话,有人拿笔在极小的一个本子上做笔录。 一人道:“睿明不该把枪交回去,我们本来就缺少武装。” 他问的那人笑道:“对面九支枪,我们一支枪,这样的武装,能叫做武装吗?”这人身材瘦小,话语却沉着:“一把枪,决定不了胜利与否,我认为这其实是金少爷对我们的一个考验,现在取得他的信任,比我们简陋地武装自己,要重要得多。” 大家沉默片刻,旁边一人道:“金少爷这次的举动很出乎人意料,这和他之前的态度相比,有很大转变。” 有人说:“我认为应该争取他的立场,适当地发动他。” 又有人说:“当初他也是这样对待工人,吃过一次的亏,不能再吃第二次。买办资本家和地主阶级,不能轻易相信。” 这话刺中了几个人的心:“血仇不能忘,无论他的态度怎样转变,27年就是他指使了孙传芳枪杀工人。需要工人的时候,他是一副嘴脸,一旦发生矛盾,资本家是不会和工人站在同一阵线的。” 瘦小的那人听他们七嘴八舌地悄声说话,蹲在坟间,只是抽烟。直听到有人说“现在工厂里敌对势力薄弱,可以考虑再发展一次运动”,缓缓站起身来:“现在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工作,我也谈谈我对金少爷的看法。” 大家都看向他。 “我认为,一个人的思想、观念,是会随着他的经历而改变的。一二八这件事,对金少爷来说必定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他出身封建家庭,从小锦衣玉食,是一个完全的资产阶级分子,虽然不知道他一二八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但我相信他的观念是在发生转变的,至少、在抗战救亡的这个阵线上,他是和许多民族资本家一样,存在争取的可能。” 大家暗暗点头。 瘦小黑影又道:“现在的形势、局面,对我们的工作来说非常有利、但也非常严峻,国内处在对外战争时期,蒋介|石却按住昆山和苏州的驻军不愿意行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仍然想要发动内战。只要他腾出手来,对根据地的攻击、对城镇的清洗,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种时候,贸贸然地开展工作,是冒进的表现,但抱着旧仇恨不肯放下,也太过保守。” 他话锋一转:“我要对一些同志最近的表现提出批评,上了新岗位、接手了新工作,这对我们的经费是有帮助的,对我们接触群众也是有帮助的,部分同志的态度懒散、油滑、得过且过,这怎能让其他工人对我们有好印象?甚至有的同志,刚刚涨了工资,就有享乐主义的倾向,跑到镇上大吃大喝,这个行为,有还是没有?” 有人嘟囔道:“给金家还那么卖力?” 瘦小黑影严肃起来:“大的工作是工作,小的工作也是工作,生产都做不好,又凭什么去向群众开展政治思想的动员?在生产上努力争先,才能在工人中有引导性的话语权。” 大家都点头赞同,笔录的人也在本子上打了个星号。 “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才来到句容。句容这个地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买办阶级、地主阶级、大资产和小资产阶级,各种三教九流都在这里汇合,对我们是考验,对金少爷也是考验。从眼下这个局势来看,句容厂的技术工是不够的,厂里一定会招进一批新的劳工。这些工人很有可能会从战争前线的上海进行招募,他们的生活经历、思想觉悟,都是非常适合动员和发展的,说不定里面还会有我们自己的同志。”瘦小的黑影站起身来:“至于金少爷,我认为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他的表现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前面远远传来一个女声:“你们镇上的旅店,床板硬死了。” 汽灯倏然熄灭,几个人骤然沉静如鬼魅,一声不响,就地散入林中。执笔录的那人几乎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另几人也是分分钟消失不见,显然是早就预备了逃匿的路线。剩下瘦小汉子与另一个高大工人,两人佯装撒野尿,不慌不忙,勾肩搭背地走出去。 这一会儿月光正好,两人看见河岸上走着一对男女,男人的样子有些眼熟,女人的样子却陌生。这里两个人心头都涌起哭笑不得的怪异,又恐怕对面也是佯装起来,因此不得不上前打探虚实。谁知还没走近,女人骑一个自行车,飘飘曳曳地去了,一路月光洒在她白丝绒裙子上,戴着一个海蓝色的丝绒帽子。剩下这个男人,呆立在河上看,两人假装路过地晃过去,照面都愣了,三人都吓一跳。 “小四?” 钟小四喝了酒一样,满脸通红,几乎想掉头就跑,这两人抓住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四不肯说,当然也不记得问杜大哥为什么三更半夜也在这里。问了半天,他光是支支吾吾地说:“我来抓松鼠的。” “刚才那人是谁?” 钟小四憋了又憋:“路过问路的。” 这两人不便多问,心里都起疑,面上笑一笑:“撒个野尿,倒撞见你了,走走走,回去睡吧。” 这些事情,金总当然一点不知道。金总忙于采访和招商。 这几天记者快把金家老宅的门槛踩破了,起初以为是石瑛官方力度大,一问才知道,居然都是自来水!而且并不是露生之前联系的那几家报纸,来的全是大报。 他显然低估了这个时代报业人的爱国热情。民国毕竟是中国文化的一代高峰,诞生过新月和湖畔,这个时代的人们还保存着浪漫的热情。 爱国的忠勇无疑是最大的浪漫。 南京几家大报的记者闻风而来,群情激动,都派专人采访。此时正是树立爱国商人标杆的好时机,记者们不惜笔墨,大肆渲染,顺便还把金少爷亲历一二八事变的过程写得神乎其神,又添油加醋写他如何一腔报国之志。 当然,还要加上安龙胜利巾逢赌必胜的传奇。 为了证明自己龙运逆天,金总现场给记者们表演押骰子。大家也不采访了,抬出梨花大桌,现开了个试验赌场,结果把记者们的下巴惊掉了。 ——金总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要六就六,要九就九。 记者们震惊了! 连露生也看呆了。 押了十二把,金总故弄玄虚道:“行了行了,运气就这么多,再玩把我做生意的运都分走了。雕虫小技,见笑见笑!” 露生好奇得快死了,无人时便问:“你是真的有你父亲的邪运,怎么说几就是几?” 求岳颠着骰子笑道:“小萌比,你没赌过钱?” “……见人赌过,不过少爷不爱弄这些东西,自从接了我去榕庄街,甚少和好赌的人往来。”露生把骰子看了又看:“这骰子上动了手脚?” “动手脚还叫本事吗?”求岳笑道:“你应该庆幸来的是记者,不是专业赌徒。这点屁本事,再过八十年,麻将馆大妈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骰子在桌上轻轻一转:“这叫听骰。” “……听骰?” “我爸很喜欢赌博,小时候就带我去澳门玩过。这是赌王何鸿燊的秘技——听骰子落在桌上的声音,听多了就知道落下来的是几点。”求岳笑道:“我这技术不行,只能听单,多了就容易错。也就拿来骗骗记者而已。” 现在的何鸿燊,离赌王还很远,估计还在香港玩泥巴。 金总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吃喝嫖赌占一半,不过人在江湖走,技多不压身,会喝会赌,今日也有用武之地! 他向来访的记者只说:“这都不是重点,大家关键还是多写写我们安龙毛巾厂爱国事迹——对了,一定要告诉日本铁锚,我们安龙跟他们正面宣战!” ——按得住吗?大报记者忍着端姿态,小报记者就差没在报纸上连载“金少爷传奇”了。 他们还不懂什么是炒作营销,而金总让他们开创了中国炒作营销之先河。 安龙毛巾厂的令誉是起来了,订单谈了几轮,敲下了八千条,五百条一件,总成十六件。 这些毛巾将进入各个百货商店的橱窗,像iphone一样,变成富于炫耀意味的时髦商品。 因此量不能大,少才是好的,不排队的苹果不叫苹果,不熬夜的预售不叫预售,不靠抢的胜利巾还叫胜利巾? 那叫卫生巾谢谢。 露生连账也不用看,边玩骰子边心算:“现能开工做毛巾的老工人,除两个报病,一个工伤,现在八十三个人。做这种生意要越快越好,你谈十六件,算是心里有数,只是十六件也难得很,怕是要做半个月。” 求岳懂他的意思,时间就是金钱,越快生产,越高暴利。 他也懂得露生的担忧,因为两场完美的胜利,不意味着日军就会撤退,如果日军反扑,那之前投注的本钱将血本无归。 他们要和时间比赛,要和所有国人狂热的心态争分夺秒。 露生攒着眉头:“纺织工本地招不来,现在高价去聘,只怕同行眼红,要给我们使坏。” 求岳把脸趴在他肩上:“愁什么?哥哥我现在不仅会听骰,我还会算命,我告诉你,救兵马上就到。” 露生将雪白的指头捏住骰子,转脸一笑:“你说齐管家?” 求岳见他笑若春花,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漂亮叔叔跑了十来天了,也该来了。” 隔天傍晚,齐松义从句容码头下船。他不是一个人前来,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百来号人。一群人站在暮色里,尽是风霜憔悴,不过衣着都还整齐,眼中也露出期待和欣喜。 求岳带着家人迎去码头,齐松义也是满脸倦容,见了求岳,甚是规矩地拱手:“见过少爷。幸而未负嘱托,三友实业社资深织工一百二十一人,并上海两间大厂的熟手二十六人,都在这里了。” 制霸全国的三友实业社被付之一炬,许多工人流散出来。自求岳离开南京的那天,齐松义便也自南京启程,遍访乌镇、苏州、昆山,果然有许多工人待业家中,路上还搭救不少逃难出来的别厂的工人。齐松义道:“只是这个季节,棉花大多卖罄,上海的棉仓要么被烧毁,要么大门紧闭,因此只收到百来件。” 求岳和露生相看一眼,都欣喜极了:“棉花已经不愁,有人就是最好!” 工人被暂时安置在厂房里,大家回到老宅,露生叫厨娘做了一桌好菜,周裕陪着求岳,和齐松义一起吃饭。席上又坐了几个三友的老工头,大家节约时间,边吃边开生产会议。 几个老工人在路上已经听说安龙厂的传奇,只是见面仍有些拘谨。况且是和东家一起吃饭,几乎不敢拿筷子。 求岳道:“技术熟练工,我们这边的工资是36元一个月,大家初来乍到,我不能一次性提到这个程度,我会把你们安排到生产第一线,第一个月试用期,先开18,第一个月表现好的,不仅下个月涨足36,试用期的工资也一并补齐。”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工友们都是雀跃。他们来时路上听齐管家说是10元一个月,其实比上海拿的要少,只是走投无路,所以先来谋生。此时听说一个月36,何止是惊喜,心中简直感激,不由得相顾笑道:“来的时候,是怕厂里不景气,现在东家这么说,我们反怕自己做不好了。” 齐松义倒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一样看着求岳微笑。 求岳笑道:“来了厂里就是一家人,我在一线生产的经验也很不足,都要靠各位前辈指点。”他敬了一轮酒,老工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慌张道:“东家有话好说,你这样敬酒,折死我们了!” 求岳笑道:“我看你们菜都不敢夹,大家先喝一杯,希望你们明白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只要能努力工作,我不讲什么上等下等。” 金总心里明白,这些三友出来的工人,好比五百强出身的精英,他们的企业管理经验在这个时代是领先的,生产经验也是无可比拟的。最重要的是,他们跟金少爷没有血仇。 不能什么都靠黛玉兽,自己也得努力!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醉意,你一言我一语,就在席上讨论起来。 “要仿效,要创新,我的要求不高,能把我们的产品质量,提高到三友的水准,我就满意了。”金总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掏出一把大洋拍在桌上,“谁能先把三友毛巾给山寨了,这个厂子有他10%的股权,翻身做老板,月月吃分红。” 老工人们都震惊了。金少爷是要干大事的人。大家跃跃欲试,又有些为难:“关键是要有机器,可是这需要资金周转。” 金总举着鸡腿,严肃地点头,大哥你说得对,可是老子现在没有钱。 一人道:“其实老机器也可以做些好产品,我会改装,在织机上再加一个提花梭子,简单的题字绣花,可以操作。” 另一人笑道:“孙老哥,这个本事不是人人都有,就我所知,你们三友厂里会手工提花的也就十来个人,这样绝活儿,原本是慢工出细活。” 那姓孙的老工人也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兄弟十几个,都是苏州人,祖传的提花手艺,现下都一起来了。说句冒犯的话——只要东家肯赏,我们连天加夜,八千件提花,未必是难事!” 大家见他神情自傲,不由得拍桌叫好,金总也举着两个鸡翅叭叭起哄。 这里露生和翠儿在外面捧酒相候,听里面又笑又闹,翠儿笑啐了一口:“这些做工的,给些面子就蹬鼻子上脸,小爷你听他们这个狂劲儿!” 露生也含笑细听:“这不是狂,是艺高人胆大。只是他也太厚道了,当着齐管家和这些人喝酒,总是有失身份。” 翠儿捻着辫子笑道:“他是谁?谁是他?” 露生横她一眼:“灶上汤开了!一个酒壶两个人端?去厨房看火去!” 他两个这里说话,影子照在窗户上,金求岳一眼看见,醉着招手叫:“露生!你怎么站外面?进来进来!” 露生躲也躲不过,文文静静地端着酒壶进来,见求岳喝得满脸醉态,情不自禁,拿热毛巾递给他:“你少喝两口,跟人家说正事,喝醉了怎么好?” 齐松义端着酒盅,微微侧目,面上神色不改,只是捏紧了酒杯。 求岳抓着露生的手,傻笑:“工友们!齐叔叔!介绍一下,我的,黛玉兽,漂亮宝贝,聪明机智,家里二把手,你们白小爷。” 工人们都站起来见礼:“见过白小爷。” 唯有齐松义坐着不动。 露生见他醉了,说话已经没有规矩,笑着退后两步:“我不过是个管家,齐管家在我之前,账房的事情有账房先生,说话还有周管家。各位工头只管坐下,跟我不用见礼。” 求岳扔抓着他的手:“你刚在外面听是不是?你吃饭了没有?” 露生推开他的手,暗暗搡他一下:“我们下人自然有下人的饭。” 求岳有些觉得了,呆了一会儿,向工人道:“我跟你们说,我这个……军师,非常的聪明,你们叫他说说,咱们接下来商品应该怎么办,这个提花,搞,还是不搞?” 大家都看着露生,其实露生刚在外面听了半日,心中早有些主意,此时不说,反而损了求岳的脸面。不由得脱口道:“我是有个想法,但不知妥当不妥当。” 众人都道:“小爷请说。” 露生把凳子挪开两步,离求岳远些,离工人们近些: “胜利巾这个名头现在响亮的很,但要做出三友的品质,眼下一时半会儿只怕很难。少爷又要十天半月就能出货,何不另寻个法子?” 大家且问:“是怎样法子?” 露生度量道:“三友的毛巾我是见过的,胜在花色新颖,绒毛又软,但说到底,花色是个标志。咱们能不能先做那等最粗的毛巾,只在题字上先学三友,做出个样子来?” “这……糟毛巾上绣花?这不是浪费花儿线吗?” 工友们还在迷惑,求岳却醉中也立刻懂得了露生的意思:胜利巾卖的不是品质,卖的是概念。能买得起这条毛巾的人,根本不会用它来擦脸,所以也完全不会计较它粗糙不粗糙。 露生完全跟上了新时代的销售思路,他说的没错,品牌溢价的时间战模式里,品质反而是第二位,关键是要让这批胜利巾看起来醒目、特殊,一目了然。 说白了就是要把胜利巾的vi(形象识别)做出来。 他蹦起来,问在座的老工人:“这样,复杂的提花不需要,就在毛巾上绣四个大字——以前三友绣的什么来着?” “祝君早安。” “我们绣精忠报国!” 48|海棠 精忠报国的安龙毛巾随着春天的到来而面世了,销量可喜。 他的毛巾其实毫无新意,质量上也没有任何提高,卖得好没别的原因,全赖着金总的营销意识。过去他分个手就要前女友一天上十八次头条,现在他自己卖毛巾,更是恨不得联合报馆二十四小时连续号外。 他应该感谢民国时代慷慨热情的报纸从业者,都还有一颗浪漫文艺的心,把安龙的爱国毛巾吹得天花乱坠,营销词更是感人:“同样的棉花,曾经抚慰将士们的伤口,现在爱护你爱国的心。” 这广告词蹭热度的心简直天地可鉴,金总脸大如盆,节操拿去喂狗,反正卖的不是产品,主要卖情怀。 他抽空给石瑛打了个电话,请政府在办事处专设一个小窗口,好叫订货的客商把款项交过去,账直接从政府走。让政府算清合营抽成的款项,再把安龙厂所得开支票过来。 “石市长,这个不麻烦吧?” 石瑛道:“既然你有这样大的诚意,市政厅这里多抽一个人并不难。”只是又说:“王亚樵那个人,见一次就罢了,明卿以后少和他来往。” “王叔叔怎么了吗?” 石瑛早从报纸上听说他跟随王亚樵夜袭江湾,李耀希大嘴巴,怎会放过这种独家新闻。王亚樵是庐山刺蒋,北站刺宋(宋子文),虽然现在和戴笠胡宗南交好,毕竟得罪的那两位非同常人。他不好在电话里直说,也心知金求岳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可奈何地说:“有些话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从我口里说出来呢?” 他听金求岳在那头嘻嘻嘻地装傻,心道真是怕了这个傻子,话劝到这里已经情分本分都尽了:“你专心做生意吧,若是这次纺织厂成效良好,江北的染厂,会归还给你。” 这里求岳放下电话,见露生咕嘟着嘴,滴溜溜地转骰子:“又怎么了?” 黛玉兽每天日常生气1/1,不做日常可能不涨经验条吧。 露生扭过脸道:“必是我算账慢了,你把账移给石市长处理。” 求岳抱着电话笑道:“你他妈怎么这么小心眼的,怪我怪我,没跟你先打报告。那现在怎么办?我去跟石瑛说一声这事儿算了?” 露生玩骰子,赌气不理他。看见松鼠在旁边朝他大爹伸爪子,把松鼠转过去,拿屁股对着求岳。 求岳把他拉过来:“什么鸟脾气,大事不看你着急屁点儿小事在这里作精。”他把松鼠从笼子里放出来,托在手上叫它跑,“我跟你说,我们这边的出纳人手不够,所有账还要你来统筹,太累了,之前你都几天没睡觉,往后订单多了,你是不是打算加班到猝死?” 露生倔强道:“我不累。” “好好好你是钢铁侠加中国队长你有核能发动机。”金总把松鼠顶在头上:“那我捡主要的说,这次订单,全额撑死一万六,这笔钱是小钱。我是想看看石瑛到底贪不贪。” 露生转脸看着他。 “贪官都会嘴上开花,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到底手贱不手贱,给点钱就能看出来了。”求岳顶着松鼠:“他拿我当枪搞反腐,老子也有权利试试他反腐的力度。我不想跟一个基层腐败的市政厅长期搞合作。” 他推开窗户:“如果这次官方财务透明,对他是好事,对我们也是好事。我们安龙厂现在是流量小花,呼声高粉丝多,但是没有硬作品,卖那个烂毛巾你心里没点b数?典型的流量小花尬演流量偶像剧。” 露生听不大懂,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求岳耸耸肩:“从辣鸡到品质,需要钱啊,宝贝儿,要钱、要人、要机器。在这些东西到位之前,要有个硬平台来保证我们的存在感,要给客户信心——如果客户真的对我们有信心,你说他们为什么来得勤快,一说订金就自绝经脉?这几天我们才拿到多少订金?一万六的单子,给了还不到一千,钱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东西。” 露生点头不语。 “所以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有哪个平台比市政厅力度更强了,它是央视。有政府作担保,把头两批货款稳住,后面就有钱买新机器了。”求岳伸懒腰道:“你把时间空出来,前几天来的一个客户,北平的,他那个预算账本送给我了,我看他用的是新式记账法。你学学这个记账,比我们现在用的那个流水账强一万倍,至少老子看得懂啊。再过八十年,电子记账跟这种新式记账的原理基本上都一样,新技术,你先学起来,回头再培训我们那几个出纳。你们专心搞培训,至于今年的收支记账,交给市政厅就行了。” 露生听他有理有据,条条分明,既有远见,又顾近忧,真正用心良苦。不由得红了脸嗔道:“你早说不就完了,我只当你怨我做事不麻利。” 求岳弯一个膝盖笑道:“这不正在跟你坦白从宽吗?怎么,还嫌我姿势不到位?我跪着说?” 露生把松鼠按在他脸上:“咬死你。” 两人这么倚在窗上,边打边闹地说话,像下课时候同学在走廊窗户上闹。 三月里春风暖了,太阳也是好太阳,世界增添了一套细琐而喧腾的背景乐,细细听去,是花绽裂的声音、草拔节的声音、树的新叶顶出嶙峋的皮,像皴法的水墨里给皮孩子涂了一笔乱七八糟的绿,肆意胡闹的生机。一切生命都峥嵘向上,不然为什么叫做阳春三月,就是要把蛰伏在温暖中的万事万物都摇醒,放在太阳底下晒,全发出松爽的气味。噼里啪啦,是天然的一套细乐声喧的小丝竹,喧腾又宁静。 这时节的天光云影都值得珍惜,因为它美好得一寸光阴一寸金。墙角下的野花乱爬闲藤,就是珍惜这份春光,松鼠朝太阳光里扑蜜蜂,也是珍惜,丫鬟们把被子拖到敞院里去,啪嗒啪嗒地打棉被,坐在棉被的帐子里嗑瓜子儿,一样是珍惜。春光是让人忙里偷闲,来过好日子的。他两个在这浩浩荡荡的春天里,消磨一个钟头,一个转骰子,一个嘴里胡说八道地乱撩,是珍惜里的珍惜,符合诗书曲文里勒马看闲花的诗意。 唯有齐管家不诗意地走过来,其实他本人很够诗意,玉树临风的一身石青色长衫,不急不缓地从二门里跨过来,野猫站在房檐上,跟他“咪”一声。 齐管家看看猫,又看看窗户这里。 露生被他目光盯得一阵不自在,拿手拢住骰子,转身就要走。求岳拉住他,说:“干什么?我们俩在这聊天也不行?他就是年级主任我他妈也不是早恋啊?” 露生垂下眼睛:“算了吧,他是太爷身边的人,也别太不把他当回事。玩了这半天,你该去厂里了。” 金总看他委委屈屈地抱着松鼠,扎进自己屋里去了,恼得骑在窗户上道:“看什么啊?老子又没裸奔!” 齐松义尴尬地站在院子里,有些落寞的神色。 齐管家在句容留了十来天了,刚开始金总以为他把工人领到就该回去南京,谁知齐管家很自觉自动地去库房,把自己的床铺领出来了,问他住哪里,齐管家熟门熟路,将手一指后面的小楼:“客房我不用,我就住藏书楼的偏房。” 金总:“……” 这感觉像什么?暑假你和小伙伴玩得正嗨,你妈下班了。 齐大妈属于比较可怕的那种妈,一看你的小伙伴,不动声色,笑嘻嘻的,还给端西瓜,完了之后问你,作业写了多少?补习班报没报呀?考试多少分?你妈电话多少? 救命啊! 套路基本都一样,齐松义在家里十来天,上午跟着求岳去厂里,有时也跟周裕去镇上。因为近两百号新员工的宿舍你得安排,厂区肯定不够住,又去镇上找了几间干净房子。人口增加,食堂也要加人,因为工厂里现在多一个午饭的福利,要从镇上招两个厨师。 等下午的时候,齐大妈就来问作业了。 语文数学哪一样都别想跑,齐大妈从丁广雄开始训起,他听说少爷去上海送货的事情,丁壮壮显然办事不力,护主无能,最后还是让斧头帮送回来的,这个考试不及格。齐大妈对着丁老大语重心长:“丁兄当年名震关外,何等威风,怎么现在全无主意?少爷如今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他说只带两个人,你就让他带两个?金家没有败落到这个地步!幸好他是没有触怒王亚樵,此人杀人不眨眼,若当日一言半语不合,你我如何跟太爷交待?” 丁壮壮没得话说,沉默挨熊。 齐大妈又对周裕开炮:“周兄跟我一样,都是金公馆出来的。虽然你比我来得晚些,太爷少爷都当你是能办事的。你就看着少爷只用八个丫头?这里不是榕庄街的小院,是金家老宅,迎来送往,多少客人,丫鬟仆妇连门都站不满,端茶倒水,叫白露生动手,连你自己也端上了,家里缺这两个钱?” 周裕抓着帽子,心里崩溃,这也不能怪我啊,少爷的主意! 齐松义见他皱着脸,温和道:“好,就算是少爷的主意,约束下人,是不是你我分内之职?”他目光一扫院子里嗑瓜子儿嬉笑的丫鬟:“和农家村院有何分别?这是书香世家的门风?” 周管家心道哥们你可醒醒吧,现在能有农家乐标准已经很不错了,要都按照少爷的规矩,我们家现在已经成菜市场了。 齐松义训完丁又训完周,把温润的眼睛看了一遍翠儿,也不说话。 翠儿同志防御力太低,不用开炮就死了。 翠课代表慌忙把头上的花也摘了,小纱袄也换了,钻进前院拯救无知的同班同学:“别磕瓜子儿了!齐管家要发火了!” 大家挨了一顿训,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堆包。露生坐在屋里,心里憋了一股气,家里现在是他说话,齐松义分明句句都是说他理家无道。想起他之前在榕庄街说的那些话,真有颜面扫地的羞愤。自己坐在这里又不能代为分辩,气得埋头抄账。 齐松义隔着窗子,看他一会儿,慢慢走进房里来:“你在抄什么东西?” 露生不敢闹情绪,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厂子里的账。” 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他的身份没有资格看账。 齐松义幽深的目光落在账本上,良久,柔声道:“拿来让我看一遍。” 露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榕庄街他已经污辱了自己一次,自己和求岳在句容有失分寸他也都看见了,要说什么就让他说去。谁知齐松义是这样的绵里藏针,有话也不明说,露生按捺不住,豁然站起道:“我算账也是少爷亲手教的,齐管家瞧不起我可以,犯不着瞧不起少爷。” 齐松义有些怔住。 露生原本是怕他的,自知出身肮脏,是依附金家才能生活,见了他自然似老鼠见猫。只是来句容这段时间,心境渐渐改变,这里一柴一米,都是他和求岳亲自主张,工厂开张进货出账,也都是他和求岳一起努力,两人披星戴月,出生入死,自问坐在这里是问心无愧,凭什么还要叫齐松义看不起? 因此齐松义尚未说什么,露生自己干脆把话挑明:“齐管家觉得我理家不善,大可以直接来说我,何必拿别人作筏子,指桑骂槐呢?”勉力又勉力,把语气放温柔:“丫鬟们说笑,是我允的,丁大哥兼顾厂里的事情,也是我问过少爷才拿的主意。我在人前,是有些失礼,这是我的不对,齐管家今天要教训,只管教训我,我听着就是了。” 齐松义见他温柔里藏着桀骜,也不见怎么生气,默然片刻:“少爷病得失了方寸,这样骄纵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露生就听不得别人说求岳的不是,原本是柔声相向,此时语气也带刺了:“恕我说一句犯上的话,少爷当年不生病的时候,齐管家是不是也在背后这样说他?” “……” “您无非是见他生病,性情比从前宽和,觉得他现在软弱可欺是不是?”露生越说越恼:“齐管家,我敬你是跟着太爷的人,所以你的教训,我们垂头听着。但你要是冒犯少爷,我也不能跟你善罢甘休,既说别人要讲尊卑,请你自己把尊卑放明白!” 齐松义望着他,半日才道:“想必你是爬到床上去了。” 露生就知他要说这个,心里屈辱极了,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在他床上怎么样,不在床上又怎么样,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在一起了又如何?!” “金家只有他这一个孙子。”齐松义厉声道:“你要狐媚他一辈子不娶妻室?” 露生含泪怒道:“未敢指望一辈子,他愿意和我好一年,我就死心塌地跟他一年,愿意跟我好一天,我就死心塌地跟一天。少爷怜我滴水,我自然涌泉相报,齐管家也是读书的人,何必把人情二字看得这样肮脏!” 说罢,他也不理齐松义怎样,愤然掷笔,擦着泪去了。 这一晚求岳回来,露生也没跟他提起这事。只是躺在床上,心中起伏,越想越不是滋味。想想齐松义白天未必是针对自己,自己和求岳玩疯了,只顾着生意,家里是有些不成样子。要不是齐松义恶言相激,自己也不至于说出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 可是谁又能拘得住衷情踊跃的一颗心呢? 他在床头呆坐到半夜,只怕齐松义回去要跟金忠明告状,想去认个错,又不知错从何来。两情相悦,何错之有?可偏偏是两个男人两情相悦,这已经是千错万错。无情无绪地起身披衣,踱到院子里。 谁知齐松义坐在花树下面,托着一块绸料发怔。 齐松义闻得脚步,微微回首:“怎么半夜不睡觉?” 露生不知该说什么,嗫嚅道:“齐管家也没有睡。” 齐松义看他一会儿,并不提白天的事情,举目望着夜色中海棠摇曳,把绸料放在身侧的石凳上:“苏州带回来的,你给少爷做件春衫罢。” 露生觉得他神色很是寥落。 他夜色中仰首的模样,儒雅又温润,竟教露生心头激灵灵地一痛,是陈年的旧疤忽然被揭起来。熏熏然晚风把人心吹得飘飘荡荡,把一地海棠也吹落,一地红英。露生是此时此刻才发现,齐松义,原来很像金少爷。 49|青杏 齐管家给的料子,露生看了又看,心里古怪得紧。这料子给求岳做衣裳,好像身量短了些,朝自己身上比一比,倒是恰恰合适。可是再看花色质地,并不像自己爱穿的那一款,总之是既不适合求岳,也不适合自己。他翻翻绸料,一头是绸缎庄那种大剪刀划开的,整齐流畅,另一头却有些毛糙,仿佛是曾经剪下一段。拿着这绸料发了半天呆,叫松鼠抓过去啃坏了一块。 露生把松鼠抓住,见它爬在床上,淘气得可厌,拿花枝打了一顿屁股,关了笼子里,又看料子。 其实齐管家过去来榕庄街,也常带东西,有些很合适,要么少爷爱吃,要么自己爱吃,有些就不伦不类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再说夜里送,送给谁呢?要是自己不起来,这料子难道丢在谁屋门口? 露生度量着齐管家或许是无话找话,随手送个什么罢了,这分明就是有意和解,心里反而歉疚起来。他虽然比老爷年轻,又同为下人,到底是叔叔一辈的人,自己不该那样顶撞他。想着这料子干脆就给求岳做个短衫,轻轻软软的家常穿倒好。 隔天齐松义起来,也一样的若无其事,家里人挨了几天训斥,像春天的乱草坪给剪了一遍,有些焕然一新的气象。露生见他,反而先恭敬了两分。 他回想自己那天的无明火,原来都是因为齐管家太像金少爷,像的不是面貌,是言谈举止的态度。那一种若即若离,笑里藏刀,话语间敲山震虎,文雅地指桑骂槐,这些手段无一不像金少爷,也不知是金少爷熏陶了齐松义,还是齐松义熏陶了他。自己的怒气,三分是冲着齐松义的恶话,七分倒是冲着金少爷发的。 心里的怨怼只是抚平了,说穿了没有放下,如今越是幸福,这过去的怨怼越突兀,十年的真情错付,十年的望梅止渴,想想几乎心上流血,是撒盐的刀子在心里割。 想着,把齐管家那块绸料放下了,自去库房里,朝带来的箱子中寻了一块石青色的好绵绸,估摸着齐松义的身量,先给他做了一件新衣裳。 露生承认自己就是赌着气,赌气装大方,齐松义仿佛是金少爷的某种象征,他就是要证明给他看,告诉他自己现在过得好。 他在无人的静夜里捻着针线,千丝万缕,缝进去的是对过去的诀别,也是对自己新生的祝福。他缕着线,一整个春天的世界也缕着线,这线是一段陈旧的情丝,缝上打一个死结,是昨日之日不可留;他刺下针,一整个春天的世界也刺下针,花香如剪,月华如针,刺在布料上,爽快干净的“嚓”地一声,把十年里想不破的事情都捅开了,往事散乱如缕,他把它们都缝起来,就此别过了。 起初做这衣服还是含着泪,做到最后,露生微笑起来,心里生出新的针和线,那是为了求岳而预备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干净的线轴,前尘往事都抽空了,抽去的是往日抽刀断水的烦恼,绕上去的是今日既酸又甜的期待。又好像自己变成一条蚕,食之桑麻,吐之罗纱,不知蚕吃桑叶苦不苦,自己是吃过苦了,吃够苦了,现在心里酿的全是柔软的丝。 想把这段苦尽甘来织成一段锦,送给心上人。 再看齐松义给的那块料子,露生把料子捂住脸,突然胡思乱想,想做一个贴身的内衣,想来想去,针把手指扎成筛子,边疼边笑,听见求岳在窗户外头经过,问他:“你在里面干什么?” 露生捂着脸笑道:“不关你的事!” “我想进去玩一会儿啊,我想玩松鼠。” 露生娇声道:“不给玩!” 这一件春衫捧到齐松义面前,把齐管家弄得莫名。露生故作大方地说:“看齐管家今年也没换新衣裳,我就擅自给您做了一件。” 他这头说着,那头心虚,脸也有些红了。 齐松义看他半天,温和道:“我有时教训你,不是一定要你难堪,只是你做事太不成个体统,须知管家也有管家的本分,什么事都顺着主子脾气来,那还要管家做什么?” 露生垂头称是,齐松义缓缓又道:“在少爷身边,不要总是狐媚,多学学做事,成个左膀右臂,其实才是万年长青。”话到此处,露生觉得他神色仿佛黯然,想问又不敢,过一会儿听他说:“以后那些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你食金家之禄,要顾金家的廉耻。” 露生羞得满脸紫涨,撑着一股气道:“我晓得。” 他怕齐松义不收这衣服,怯怯地将衫子往前送一送。 齐松义看他仿佛猫咪亲人,有讨好的意思,也有乖戾的倨傲,心里苦笑。接过衫子,不由自主问道:“你说少爷待你一日好,你便好一日,若是哪天不好了,你要如何?” 露生咬着嘴唇道:“能有今日,已经是三生有幸,何必问来日?” 齐松义苦笑出声,点头道:“好!好!年少轻狂,都会这样说,但愿你来日吃得起这份断肠苦!” 他穿着这件春衫,离开了句容,回南京去了。露生不知求岳是嫉妒这件衣服,还是真有什么正经事,只见求岳在码头上嘱咐了齐松义几句话,齐松义点头允诺。 又说:“原本想过了清明再回南京,少爷在这里忙得很,若是清明没有空,今年好歹抽个时间,去家里坟上,洒扫洒扫。” 金总点头应了。 “得空我会去。” 只是这年清明,他们没有时间上坟,用求岳的话说:“我一个冒牌货,哪来的脸见人家祖宗?先立一个小目标,赚他十万块,到时候光光彩彩地去见家长。” 露生见他说“见家长”这三个字,眼里含着笑,似乎是言外有意,脸不禁又红了,也不知见几个死鬼家长到底是脸红个什么劲。 这一年春天的战事起伏跌宕。南京政府一直采取“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政策,这边上海打得头破血流,那边在拼命向欧美各国和国联发照会。从一二八至今,照会发了不知几十几百条,英美各国坐不住了,因为租界也开始受到威胁。3月6号,中日双方都发表了停战布告,只是大家谁也不撤军,开始了漫长的“你松手!”“你松我才松!” ——这样的拉锯扯皮。 显然不要脸的是入侵的那一方,被打进家里还先松手的是傻逼。 张治中不傻,蔡廷锴也不傻,这条前线是用如山积骨守卫的,所有淞沪守军都抱定了马革裹尸的心思,只有蒋光头智障。蒋校长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电令撤军。 这次蔡同学再也不上你的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谢谢。 youcanyouup,nocannobb。 王大佬在上海也没闲着,带着小弟们到处打野,把停在江上的日舰“出云号”炸了个底朝天。 对国内外的政客们而言,这是一段煎熬的时光,每天都在开会,每天都是唇枪舌剑。而对金总和整个安龙厂来说,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机遇。 金求岳现在明白为什么他对淞沪抗战没有印象了,因为它既不是轰轰烈烈地取得胜利,也不是臊皮搭脸的弃甲而逃,每一个军人都兑现了他们当初许下的诺言,抗击强权,卫我国土,不扫倭寇誓不还。阻碍他们取胜的不是日军的航母与坦克,而是袖手旁观的当权者。后来在延安见到毛伟人,并写下《红星照耀中国》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他的报道中这样评价淞沪抗战:“对中国人来说,这次军事失利却是一次惊人的精神上的胜利。” 这种精神胜利有别于所谓的阿q精神,是真刀真枪的虽败犹荣。 它为中国取得了百年来第一次无赔款无割地的停战协约,也让日本人明白,中国人并不好欺负,甚至可以很暴躁。 在这样的全民爱国的狂潮中,安龙毛巾几乎是被推着走上了爆红的路线,大家个个都讲爱国,什么东西都要和爱国沾个边,连虾仁锅巴都改叫“轰炸东京”。而金总早在这波热度之前,站在营销的浪潮先锋,敞开口袋痛赚钱。 毛巾根本供不应求,求岳先跟政府预支,买了一部新的织造机,又从南京租了一艘货轮,每月七百元,专向各地发货。句容码头繁华远胜于往日,往来全是客商和装货的工人。其实赚了多少钱他根本不清楚,没心思点钱了,也没心思问石瑛进账多少,他对钱快要失去概念了,他只关心出纱、上机、成货、上船走你! 忙忙碌碌地,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那是五月初的早上,春天临近终幕,宝华山万木锦绣,句容镇的花也开了又落,唯有野芍药桥头村尾地烂漫盛开。求岳寻了一头大青骡,载着露生,自己左右口袋,一兜揣一瓶汾酒,一声不响地向宝华山上去。 露生不知他这是要去做什么,说是扫墓,两人也没换素服,要说祭奠,只带两瓶酒,也太薄了些。 ——想起他说“你答应我”,不敢问,又怕羞,默不作声,叫他牵着骡子,缓缓上山。 两人跋山涉水地只捡野路走,一路上但见牧童骑牛,田间梳秧,柳暗花明,走到山腰一带无人的清溪处,求岳坐下来,递给露生两封信,说:“念吧。” 露生和他并肩坐在如锦春草上,绿荫委地,就在这一片绿荫里,接过两封信,展开第一封,字迹龙飞凤舞,上写着: 金小友惠启: 前日得小友金线毛巾一条,已叫收下。物甚粗糙,实感情意,最可嘉奖乃是“精忠报国”四字,大丈夫为人,当以此四字勉励终生。唯来信中说此物是“精忠报国plus”,后面洋文不解是何意,做生意应脚踏实地,不要弄这些花哨东西。 吾曾与小友在黄浦江立誓,必斩白川义则人头,以祭我万千志士英灵。此言今日践诺,白川身首分离,死无全尸,虽如此犹不解我恨。来日必赴倭人弹丸岛地,尽杀他满门妻小。 吾言有成,小友亦有成,不可自得于一时胜利,须励精图治,克进克取。国之根本非戎马也,乃生息也,国之大计非干戈也,乃民生也。叔放浪江湖,自命为侠,商贸事务实不通晓,无从指教,唯有勉励。小友大智若愚,万勿囿于财货,要将此良才惠民生以报国。 后面大概是想了又想,加了一句: 祝生意兴隆,大吉大利。 最末署着王亚樵的表字,王九光。 王亚樵言出必行,4月29日,日军在虹口公园举行“淞沪战争祝捷大会”,王大佬派出刺客,将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当场炸死。 死相想必很难看。 露生又打开另一封信,里面是一份文书,江北染厂的文契,另附支票一张。最底下是石瑛的信笺,公文盖着印章: 闻君商品销量甚佳,实可庆贺。账目审慎经兑,共得款拾陆万贰仟柒百1拾元。安龙厂所得拾1万叁仟肆百柒拾元,已附支票在册。余肆万8千陆百柒拾元,市政厅纳为军需款项。此笔义款,将拟交张文白治下驻南翔八十七师。 八十七师即张治中麾下王敬久师,露生想起陶副官,连连颔首:“王将军与蒋将军一样,都是忠勇爱国之士,报纸上也说他的八十七师是抗战主力。此事石市长当真妥善用心。” 又有一张白笺写着: 前日电询之山东人士陶嵘峥,今已有消息,战中损一耳一臂,截肢一足,所幸者性命无虞,现在汤山军医院疗养。 露生念一句,求岳便喝一口酒,也向溪河里浇一遍酒,两封信念罢,已经喝得醉眼朦胧,露生见他沉默不语,知他心事,自己擦擦眼睛,才发现泪把脸颊打湿了。 暮春的太阳透过树荫,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唯有一行清溪奔流东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从二月十六日至今,整整八十天,求岳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一生那么漫长,而它日月轮转、昼夜无休,短暂得又仿佛只是一瞬间。这八十天里,他们夺回了句容厂,赌赢了淞沪的胜利,以一场家国同运的博弈,完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热点营销案。它真的打响了一个品牌,属于他们自己的品牌。 也许不会被载入史册,但金求岳想,它会被经历过的人记得。 在那之前,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从来没有亲自参与过任何营销的策划,他被母亲和学姐相继挟持着过了十几年,虽然身为集团总裁,但从未在任何一个商业案例上有过自己的主张。 金求岳抱着酒瓶,忽然更咽,过去的二十几年,连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真是个废柴了。 露生见他神色动容,轻轻握住他的手。 求岳把酒瓶丢了,转身抱住他,他把他按倒在草地上,露生知道他是喝多了,没有挣扎,温顺地,他也倒在芳香的春草里,两手情不自禁地环上他的脖子。幕天席地,是一个你情我愿的姿势。 听见他哑着嗓子说:“露生,我想亲亲你。” 这句话是告知的、不是请求的,因为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他自己也没有心情和力气去抗拒和思考,他闻见他呼吸里喷薄出的浓郁的酒香,把两个人都熏醉了,心醉神迷地朦胧相看,像有什么人推着他们,越靠越近,嘴唇落在眼睛上,眼睛像花朵,娇羞地闭拢了,落在鼻尖上,呼吸也停止了,落在嘴唇上,是一阵缠绵的,要涌出眼泪的亲吻,像一阵温热的春雨。 他觉到他的手在解开他的衣服,心里不由自主地害怕,但是抵不过颤栗的酥麻。他整个人都软下来了,除了“哥哥”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春雨落在他额头上、耳朵上、颈子里、肩膀上,伴着滚烫的春风,把他的腰箍紧了,远远近近的林木里,百鸟欢腾,把两人急促的呼吸都遮掩住。 他内心全是顺从的、温柔的、等待被占有的情绪,只是求岳埋头在他胸前,忽然不动了。 露生先是怕羞,软绵绵地闭眼不动,过一会儿觉得不对,把求岳轻轻晃一晃。 “哥哥。” 求岳无意识地抱紧他,好像抱紧一个甜美的春梦。 “……” ——这傻子居然醉得睡着了! 露生哭笑不得地坐起来,拍拍求岳的脑袋,听他醉眼迷离的呓语:“露生,我好高兴。” “哎,我知道。” “我们赢了。” “是赢了。” “我都做到了。”求岳稀里糊涂地说梦话:“你看见了。” 露生听见他声音里是含着孩子一样的泪意,这么些天,他是真的累了。 露生缓缓抱住他,让他把脸贴着自己的胸脯,这里足够柔软,也足够温暖,能让他做个好梦。羞耻和狂乱都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的、近乎揪心的温存。他第一次发现,金求岳原来很自卑、很脆弱,一个人在彷徨着,但是也勇敢着。 他抱着他,仿佛是花朵托着一个蠢蜜蜂。轻轻地,他把求岳的手和自己的手扣在一起,在他额头上无声地亲了又亲。 他觉得他们好像都长大了一点。 两个杏子打下来,是鸟在枝头啄果子。 仰头看看,原来是好大一株杏树,心想今年没有辜负春光,只是辜负了杏花,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春光从来短暂,可接着会是更蓬勃的夏天。他们的国家没有倒下,坚强地站稳了,日子还在后头,都会像满树的杏子一样,总有硕果累累的一日。 露生望望枝头的杏子,不觉笑起来。 50|绮梦 金求岳这个人属于喝酒之后就断片儿,既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更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 他那天的计划原本是这样的:读信,给自己脸上贴金;喝酒,助一下大家都懂的兴;拉手,物理性推进距离;如果到这个阶段黛玉兽还没有任何抵抗的表现,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风风火火往前闯! 结果不说了吧,太惨了。 吃没文化的亏,看不懂王亚樵的信,丁广雄大字不识两个,周裕替他看了一遍,说,这个信都是夸你的。金总美滋滋地把信拿给露生,故作深沉,谁知道从第一句听起就泪崩。 王爸爸!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的!随便讲两句就好了为什么那么纸短情长啊真跟亲爹一样! 金总发自内心地说,他亲爹都没有这样语重心长地教导过他。他真的太渴望这种父爱了。 后面再来个张嘉译推波助澜,可行了吧,助兴的酒都喝成泪了,自从穿越也被黛玉兽感染了,哭成傻逼了。 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感慨。 丢人……也是真丢人。 飙车飙到翻,煽情把自己给煽到了。 总而言之,他现在有了一点小小的信心,养得起黛玉兽了,也养得起金忠明了,他可以撑起这个家了。 这是一点不容置疑的小开心。 不开心的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当时到底什么情况,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露生好像不大愿意,两个人打架一样推来推去的,他一个直男,也不确定路该往哪儿走,摸了半天,被露生香得晕头转向,听他软绵绵地好像在哭,心里一下子虚了。 以前真没碰上这么喜欢的人,真怕惹他哭,要是没这么喜欢,反而二话不说就上了,一听见眼泪,金总又怂了。 怎么办,玻璃美人,水晶玻璃,捧在手上多亲两下都怕咔嚓一声搞碎了。看黛玉兽那个纯情的小模样,虽然嘴上说哥哥我愿意哥哥我喜欢你,可能心里都是健康网络守护你我的那种玛丽苏少男爱情啊!亲个嘴儿就全剧终了啊!番外就是突然生孩子啊!没有过程啊!王子和公主(划掉)和王子幸福地在一起然后就黑屏了啊! 金总开动他的金鱼脑,恐惧地发现,露生好像也从来没有正面说过喜欢自己?特别是在关键问题上,不是脸红就是笑,没有正面答复过。 “……” ——这他妈难道是传说中的“十动然拒”? 金总越想越崩溃,求生欲使他醒来之后先观察敌情。两人在荒山野地里睡到绮霞满天,醒来的时候,衣冠整齐,露生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拿野花编草兔子。 “……我睡了多久?” 露生头也不抬,声音是仿佛嗔怪的叮咛:“好些时候,下回可别喝这么多了。” 金总试探性地又问:“我……干了什么吗?” 露生把脸微微一红,扭开脸说:“我不知道。” “……”暴击。 求岳趴在草地上,从草缝里偷看露生的脸,霞光里美得娇艳欲滴,简直恨不得立刻拍个处朋友文学速度与激情第二季。他往这头挪一寸,露生往后退一寸,两人现场上演灵长类的退化,从智慧生物到爬行动物。退到河边,露生红着脸,眼泪都要出来,轻声细语地嗔了一句:“又做什么。” 求岳看他并不生气,又见他羞得实在可爱,心里一股温热的情绪,不知不觉地笑出来,也不懊丧了。“嗐”了一声,晕头转向地站起身,露生连忙扶住他,不声不响地把他手牵住了。 还好,手还是给牵的,而且还挺主动的。 他鼓起勇气问他:“我记得我好像亲了你。” 露生只是低着头,紧紧抓着他的手。 他又问他:“能不能再亲一下?” 露生不说话,脚步也停了,求岳弯下腰去,抬起他的脸,轻轻看了一会儿,低头吻他的嘴唇。两个人的唇上都带着夕阳的温度,软热又潮湿,你追我躲的,有一点强取豪夺的意味,其实也是半推半就,最后约成一个短暂的轻吻,如蜂采蜜。 这吻很甜,能解酒,头也不痛了。 带来的大青骡在树底下嚼了半天的草,想不通自己今天到底是出来干什么,一不犁田二不拉车的,拴在树上闲晃。看那两个人把自己忘了,站在二丈远的地上光是亲,急得在后面踢树惨叫。把那两个人吓开了,都朝这边看,原来是骡子,红着脸都忍不住笑。一个按着头又叫“哎哟!头疼!” 另一个背过身道:“活该。” 金总美滋滋地想,来日方长,有进步就是胜利,失败是成功之母,下次再争取嘛!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尝试这样缓慢地去爱一个人,又或者,爱情原本就是缓慢的,要细水长流地互相启蒙,把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两人顺着原路下山,仍旧是露生骑着骡子,求岳在前头牵着,好像回娘家的样子。玫瑰色的晚霞映着他们,在晚霞里听到新蝉为初夏练习热情的歌曲。 初夏这段日子是悠闲的日子,工厂忙了一个春天,现在要盘点库存,观望一下原棉市场的情况。这一季棉花好还是不好,夏天看长势和天气就能大概知道一二。金总现在觉得棉花这玩意儿真是亲切,从地里扑噜扑噜地长出来,采摘下来,最后变成钱。偶尔跟周裕去镇郊的农田里看看,绿绿的也看不出什么头绪。 周叔道:“看这样子长得还可以,只要今年别起雹子、别落大雨,应该也是稳稳当当的一年。” “棉花怕雨吗?” “什么庄稼不怕雨?受雨就要沤烂根。”周裕道:“不过今年不担心这个,去年涝过了,今年不会再涝,看今年这个风调雨顺的天时,指不定还得便宜呢!” 主仆二人在地头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反正哪块地都不是自己的,大部分属于金二三四五六太爷。金忠明这个凤凰男,当初离家的时候,家里不算很富裕,后来有钱回来了,买地也大多让着弟兄们。 “家里也不是没地,厂区这么大,都是我们家的,只不过不拿来种田而已。”周裕摇着草帽道:“少爷你要是闲了,还是跟老家人多走动走动。往年收棉都是姚斌挨家挨户地跑,今年咱们跟三太爷闹得不大痛快,吵架归吵架,棉花还是要买的。” 句容镇毕竟是厂子的重要货源地。 只是金总想起金孝麟那个鬼样子就头疼:“以前什么时候谈这个事?” “怎么也得等到七八月吧,至少见棉花出铃了再说,万一闹个雹子闹个虫,这都是压价的余地。” 求岳点点头,其实他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按照现代产业的观点,原料链是不能断的,只是按照他的规划,句容这点原料产区,似乎小了一点。 这段日子还是天天去厂里,跟三友的老工人们开技术会议。厂子里分了钱,组建了研发技术部。名字是有点穿越,都是在尊重金总。只是对研发部的工友们而言,感觉特时髦了,人从会议室出来都感觉走路带风。 品控、售后、市场开发和设备管理,这些部门都会慢慢地建设起来,网红产品是不会红很久的,品质才是硬道理,要做品质,就要把现代的企业制度带进这个实验性的工厂,制度是企业的一切。 金求岳觉得这个过程挺快乐的,像种田游戏,其实自己也许真的蛮适合做生意,有时开会到中午也不回来。露生便做了小菜,要么叫翠儿送去,要么自己送去。 两人朝辞暮见,都觉到一点朝朝暮暮的安宁。人是会在这样的安宁里忘记忧愁,他们能忘记,大家也都会忘记,战争的炮火过去了、伤痛在初夏的微风里渐渐被抚平。就仿佛这个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后面永是安宁。 只是露生的身体容易苦夏,夏天还未来到,身体已经先疲软了。看见日头一天比一天升得早,天光要到六七点钟才歇下去,他整个人都慵起来,求岳见他茶也不思,饭也不进,叫小贵去镇上弄点果子冻,又从南京买清爽洋点心给他。 露生捧着点心,卧在榻上,两脸醉了一样,只是潮红。把金总看得心火上升,见他吃得有一口没一口,又仿佛生病的样子,蹲在竹榻前面捧他的手道:“这到底什么毛病?做饭累着了?”看看旁边摊着新账本:“难受就别看了啊,这也不像发烧。” 露生慵懒道:“许是乡下潮湿,怎么觉得软软的没有力气。” “你好像怀孕了一样……” 露生恼得拿账本丢他:“滚!” 金总蹲在地上笑:“不是,真的像,我告诉你,亲嘴会怀孕。” 露生翻身不理他,禁不住他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说贱话,捂着脸笑道:“你烦死了,厂里等着你!叫我安安静静卧一会儿。”听见他起身要走,不由自主又翻过身,拉了他袖子道:“晚上早些回来。” “……干嘛?” 露生拿扇子盖着脸:“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求岳笑着去了。 露生把扇子移开脸,才觉得全身都热了。 他是风月场里长大的人,求岳话里话外的意思,怎能不明白?求岳是把他想得太干净了。丁点儿小的时候,张老娘按着他的头,叫他从暗格里的小窗看狎客们做事,又叫他在旁边学,学他们在榻上什么姿势。小时候还不懂这是做什么,看几次渐渐明白这不是好事,免不了恶心欲呕。 呕一次就打一次。 哪怕日后学了戏,张老娘也没放过他,叉着腰道:“我这是为你好,你学了这个,不知多少男人给你勾走魂去!”又说:“不是看你这张脸蛋儿还值两个钱,早叫人开了你的苞,两次你就学会了——怎么别的事上聪明,学这个蠢货一样?你倒是把腿分开些!又没叫你脱裤子!” 他从暗窗里看见那些奇异的、扭曲的表情,仿佛快乐得要升天,另一个痛苦得几乎发狂,心里留下的是羞耻、混乱、痛不欲生的印象。也见到那些卖笑的师兄们一瘸一拐地从楼上下来,有些趴在栏杆上就吐了,吐出来不知什么东西,总之破败得生不如死。 要活得清白真是难,巧取豪夺地就被人糟蹋了,玩腻了还有下一个,他是走钢丝一样地从秦淮河上走下来,每每回想,仍是心惊,怕沦落到和师兄们一样的境地去。 求岳要他,他是怀了完全奉献和牺牲的心情,不敢回想那天做了什么,回想起来其实还有一些恐惧。只是朦朦胧胧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仍在回想,回想求岳热切的亲吻,长的短的都令人感铭;回想他体温滚烫的拥抱,连心跳了几跳也都细细数了;回想从他身上散发出的迷人的气味,那是自己亲手洗过的衣服,皂角水和洋肥皂的香味,盛年男子侵占性的气息,还有一点烟和酒的气味,这些气味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不是厌恶,反而是沉迷。 这时候学过的戏都从他心里涌出来了,锣鼓丝弦地在他心上生旦相见。一会儿是杜丽娘梦中幽媾,一会儿是潘必正琴挑传情,都来哄他,也来劝他,问他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问他是有谁评论?怕谁评论?又唱他熟悉的那些艳词——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团成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他一下子懂得了这些秾词艳曲里缠绵悱恻的渴望,过去是学得好,把名家大家的精妙都学到了,今时才知道原来还不成气候,这曲子里原来都是肌肤血脉一样滚烫的欲望,活生生地可以蛊惑人心,触类旁通地,也觉到香艳背后的一片哀愁,怕和戏里书里一样,狂热之后是欹枕愁听四壁蛩。 正是落叶惊残梦,这些曲子都是要蛊惑他,可也仿佛是要警醒他。 转头看见一片夜色里,窗前插着一捧白石榴,忽然想起求岳笑着说:“你等谁来抽烟?” 再看一片月色里,正是花朵仰头相待的样子,等一口烟来染它的冰清玉洁。露生蓦地扯下帐帘,滚到被子里,仿佛多看一眼,花也要再唱听不得的东西给他听。 金求岳把他心里某个锁啪嗒一声撬开了,遐思绮梦都飞出来,笼也笼不住。前所未有地,他想跟他时时刻刻守在一起,守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你看我我看你,求岳走了半天,他想他想得食不下咽,等求岳回来了,他光是看着他就心里甜蜜,反说些生意上的官话,好叫自己心思静一静。 求岳问他哪里不舒服,这怎么说得出口? 因此白天总是倦懒,只对着账本还有些精神。这天他照旧在家里学账,比着求岳拿回来的格式,自己把旧账誊了一遍,看看条理清爽,确实比从前一目了然,心中不禁十分得意,拿松鼠出来,跟松鼠炫耀了一遍。觉得身上一层薄汗,带了这小玩意到花园里取凉。玩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墙头趴了个人,吓得先护住松鼠,再看,原来是钟小四。 钟小四被他瞧见了,又想跑的样子,露生含笑叫住他:“跑什么?我看见你了。” 钟小四又从墙头探出头来,好像有事央求,怯生生地嗫嚅道:“白总管。” 露生含笑招招手:“你这孩子,大门不走,怎么总爱翻墙头?过来给你吃东西。” 51|书信 钟小四从墙头轻巧地跃下来,露生见他今天头梳过了、脸洗过了,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显然是专程要来拜访,心里有些乐。看他敏捷从容地过墙,仿佛一只刚长成的小鹰隼,是介乎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特殊的俊美——身体已经是男人的身体,态度却是孩子的态度,眼睛也是孩子的眼睛,乌溜溜的瞳仁很大,其实仔细看来还有一点顾盼多情。 他是没有什么好教养,也没有什么书卷气,村头村脑的,二愣子的行径,只是人生得可爱,所以倒像野马野猫,傻乎乎地逗人喜爱。 露生懒在榻上,招手儿叫他过来,心想这孩子若是放在高门大院,恐怕就长成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佳公子,若是长在秦淮河上,那就不知招徕多少狂蜂浪蝶了,还好是这样乡村里长大,温柔沉默的,反而看不出浅薄。他这会儿正好闲得发闷,需要一个不解人事的小可爱来给他解闷,松鼠这点不如人,人是会说话的。因此见他爬墙也不恼,指一指小石桌上的桃子丁:“蜂蜜浇的,凉冰冰的好吃,你拿去吃吧。” 钟小四咽了下口水,没敢拿。 露生懒洋洋地抬手,将果子朝他手上一放,又指一指自己旁边的石凳:“坐下吃,你今天歇班?下次来玩,从大门进,你翠儿姐姐认识你,叫她给你开开门。” 他声音也是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吐着香气。穿一件月白绫子的家常衣服,下面散脚裤子,人横在竹榻上,一脚挂着半旧的淡墨色的缎子软鞋,另一个踢在旁边,露出雪白的一只脚。 钟小四从没见过白总管这个模样,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特别……娇媚。 他看露生脸上潮红的两片红晕,小心地问:“白总管,你中暑了吗?” 露生长长地伸一个懒腰,似笑非笑地慵道:“那倒没有,夏天就是这样。”他看小四今天穿得整齐,温柔笑道:“人靠衣裳马靠鞍,打扮打扮,居然是个小公子呢。” 小四闻见扑鼻的一阵幽香,混合着温热的肌肤香气,心里跳得像揣活兔子,明明白总管是个男人,怎么忽然让他想起好些女孩子的脸,勾魂摄魄的样子,呆呆地坐在旁边,有点心荡神驰。忽然看见自己送的那个大松鼠从白总管怀里跑出来,拿一条细细的玉链子锁着,每一个环扣全是透亮的青水玉细细琢成,用烂银镶接,叮铃铃地挂在松鼠脖子上。 钟小四没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惊奇得睁大眼睛,这松鼠到了有钱人家里也像小少爷了,戴着一个红缎子的瓜皮小帽,在露生身上嗅了一会儿,咬开扣子,钻到他领子里去了。 露生“呀”了一声,把松鼠拽出来,笑道:“你送的这个小东西,现在皮得不得了。” 松鼠闹了一会儿,帽子也闹掉了。 小四见那个小帽子滚到白总管的脖子上,连忙伸手去捏,衣服散开了,露出一片霜雪样的好皮肤,既凉又软,娇柔似花瓣,水嫩又似豆腐,小四捏住帽子,不经意地拂过那片皮肤,身上如同电打似地酥麻,脸腾地红了,硬邦邦地把帽子递过去。 露生接了帽子,见他僵硬,好奇道:“怎么我苦夏,你也苦夏?句容这里是热得很,五月就把人烤化了。” 钟小四心里想的全是女孩子,话都说不出,扑落一声,怀里掉出一封信。 露生一眼瞧见:“什么东西?” 小四回过神来,难为情道:“我不认识字……” 露生笑道:“你来找我帮你念这个信?” 小四人坐在棉花里,听他说话好像仙乐,光会点头,又听他问:“怎么不找厂里那几个出纳先生?这谁给你写的信?” 小四难为情得脸要滴血:“我姐姐。” “你姐姐好糊涂,自己弟弟不认字,也都忘了。”露生笑着抬抬下巴:“展开来,我来给你念。” 他从榻上爬起来,侧首向小四手上看,钟小四只觉得一株大牡丹腾云驾雾地过来了,人都软了,哆嗦着把信展开。 露生见他神色有异,自己也微微有些脸红,想不通这个孩子今天怎么这么怪,拿过来的别是什么私相授受的情书。 低头一看,居然不是,字迹是女孩子的字迹,娟秀清雅,大大方方的一张白纸,钢笔黑墨水,写:上次我跟你提起的但丁和歌德,这些内容有点太深奥了,我建议你先读一读叶芝的诗,他的作品很简朴、很有情感。其实我自己还很喜欢看童话,你读过安徒生没有?其实都是小孩子看的,我自己翻译过一个版本的安徒生,下次给你寄一本。 ——诸如此类,都是在谈论洋人的文艺诗歌,一些露生也看不懂的名字,半句私话也没有,真像是长姐对幼弟循循善诱的态度。露生越看越奇,不由得歪头问小四:“你哪来这么有学问的姐姐?这像是留过洋的。”想起人家说小四是孤儿,心中吃惊:“你找着亲生父母了?” 小四听他念一句,心里便跳一下,话都是平平无奇的话,只是白总管软玉温香地歪在他肩上,仿佛一个多情的注解,每句话里似乎都有了言外之意。好像每句话都在撩他的心,每个字都问他“你想我不想?” 他想起写这封信的女孩子,先前只把她当做姐姐看待——她平日也和白总管一样,端庄大方的,不知是不是也有眼前这样娇懒慵倦的模样? 听他念到最后一句“有时间我会再来看看你”,这话也是冷冰冰的客气,没有半点失礼之处,只是小四听在耳朵里,完全是“我还想跟你在月亮下面散散步,谈我们谈过的叶芝、拜伦和雪莱”。 那些诗他其实一个字也不懂,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念出来就非常感人,美得好像月光。她那天说有空了写信给自己,也不问自己到底识字不识字,她其实是有一点蛮横霸道的娇纵,可是也很天真,很爽朗,又勇敢,她居然真的写了这封信! 而白总管好像把她说不出的心事都给念出来了。 白总管为什么这么聪明! 钟小四满脸通红地坐着,迷醉又惶恐,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在干什么。露生愣了一会儿,有些察觉了,正色问他:“这到底是谁写的?” “我姐姐。” “是姐姐为什么不接你回去?哪有养女不养儿的家?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小四几乎要哭了:“不能说。” 露生又愣了,心中诧异,看看小四俊美秀拔的模样,忽然想通了其中关节——这孩子弄不好是个私生子,供得起女孩儿读书的家庭,还送出去留洋,只怕是什么不得了的官宦人家!再看小四,平日土头土脑,其实面相里妖冶透着邪气,只是纯朴盖住了,亲娘必是钓鱼巷的烟花女子,母亲把这份妖艳传给儿子了! 这么一想就全通了。 做官人家,怎么肯承认这样下贱的关系?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夜风流得了个儿子,又或许是正房太太凶悍,知道了也不许进门,这种事情他在秦淮河见得太多了。大约是因缘凑巧,不知怎么叫姐姐碰见了弟弟,姐姐倒是开明,因此写信关心,这些娇生惯养的千金,哪知道同胞骨肉是土里长泥里爬的?要不是自己和求岳来得巧,这小少爷就白白给人打死了! 他心地纯善,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同情,又是气愤,再想想这姐姐也未必怀了什么好心肠,三两句淡话哄骗了弟弟,自己好得父母的溺爱,气得爬起来问小四:“她光是写信,可给过你一分钱?” 小四心猿意马道:“我不能要姐姐的钱。” 露生气笑了:“你是个傻孩子!她是你姐姐,当然应该给你钱,把你接回家去才是正理!”又看看小四的衣服:“你姐姐买的?” 小四羞涩地点点头。 “……”这倒还像个人干的事儿。露生稍稍平了怒气,把小四转过来,耐心嘱咐他:“这样,下次你姐姐再来找你,你立刻叫丁老大告诉我,我叫少爷给你做主。” 小四吓得魂都飞了,哪敢答应,拔腿就跑,露生急得抓住他的手:“跑什么?我说的你记住没有?” 小四给他玉手一握,骨头都颤了,活像心里的女孩子在捏他的手,头也不回,挣开手就跑了。 还是翻墙跑的。 这里露生茫然地看他翻过墙头,忽然听见那头“吭吭!”一声干咳,吓得回头一看,金总绿着脸,站在树底下,看上去更绿了。 金总酸溜溜站在墙根儿下面,两手插着兜,原本是担心露生不舒服,提前从厂里回来了,还绕路去镇上买了一个早西瓜,谁知进门就看见他跟小帅哥拉拉扯扯! 又看见松鼠站在旁边,吱儿哇告状,心里简直要有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抱了鼠儿子悲伤道:“你妈在家干嘛呢?你爸爸出去辛苦地上班,他在家里养小鲜肉了。” 露生给他气得笑出来,娇滴滴地推他:“胡说八道,也不怕人听见。” 金总抱着松鼠不动,露生踩了鞋子,拉他坐下:“又来这样小气的毛病,还是你自己说的,要我对工人好一点。” 我让你好一点,我没让你好成这样啊!而且钟小四我警告过的不许太好! 金总放下松鼠,捧起白小爷的手,语重心长道:“眼前虽是小奶狗,明日变成老狗逼,恋爱贵在要专一,珍惜你身边的哈士奇。” 露生越听越笑,笑得歪在榻上,笑断肠子了,把松鼠塞他的嘴:“你是个唱莲花落的!哪儿来这么多挤兑人的比方!他是来找我念信的。” 大松鼠拖着链子爬到石桌子上,啃剩桃子。 这里求岳坐下来,听露生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也是大感惊奇,民国时代真他妈适合拍连续剧,什么狗血剧情都能来个真人秀。又想一想:“宝贝儿你是不是宅斗文看多了,哪有这么搞的事情。” “不然还能是为什么?他一个小男孩儿,情窦未开的,那信也不像是情书。”露生把地上的信捡起来:“你看看,这女孩子似乎心机深沉得很。” 求岳就着他手上看了一遍,不知不觉搂过他的腰,露生脸也红了,这时四下无人,轻轻地也往他怀里一靠。 盛夏里,两人也不觉得热,唯听得知了在墙头长一声短一声,略略地有些凉风轻柔掠过,日影移过墙头来,照着浓荫撒地,一片寂静。 求岳只顾着看信,总觉得这字迹好像哪里见过,但细想又想不起来。他在文墨上头原本就不通,看了一会儿,挠头道:“要真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乱插手,万一搞恼了他父母,我们里外不是人。” 露生柔顺点头:“可怜他了,漂泊在外,亲眷也不照看。” 求岳冷笑道:“谁不可怜?身上流着有钱人的血就比别人委屈了?”说着拍拍露生:“你也别老想着让他认祖归宗,这种狗娘养的父母有什么好认,我看小四人不傻,现在跟着技术部学得很快。”他低头看着露生:“我告诉你,靠爹妈的不叫本事,有本事就自己打出来。” 露生俏皮一笑:“怎么听着是给你自己脸上贴金?” 求岳舔着嘴,也笑了,两人只顾着说正事,此时才觉得肌肤相接,凑得这样近!他试探着,把手往衣服里伸过去,露生“啪”地打掉他的手。 “……大白天的。” 声音软得捏出水了。 金总腆着脸道:“那晚上呢?” 露生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又是害羞,又是害怕,口不由心道:“晚上也不行。” 说着,往竹榻那头坐开了。 金总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不敢再提这事儿。露生见他尴尬,心里又软了,含糊问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齐松义给我打了个电话。”求岳被他一问,脸上就有烦恼:“我回来找你对对账,铁锚那边好像在搞事情。”又说:“李耀希也来电话了,说联系到了陶大哥,咱们明天去看看他?” 露生点点头,说不出来的,心里有些失望,想起陶嵘峥,又有些伤感,温柔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52|夏游 事实上李耀希不是电话来的,是本人亲自跑到句容来,求岳见她穿了个裙子,不禁出声笑她:“哎哟我的妈,你这腿还挺玩年。” 耀希不知什么是“腿玩年”,估摸他没说好话,以牙还牙地笑道:“你妈我不怎么穿裙子,今天穿来给你看看。” 两人互怼了一会儿,耀希帮他脱了工厂的大外套,一齐向办公室走,见他热得直擦汗,自己也摇着帽子道:“闷死了,你也不是什么良心的资本家,这么热天还逼着工人上工。” “我自己也在厂里啊大小姐,放屁成本低你就随便放了是吧。” “知道你像什么吗?你这就像英国的清教徒,苛待自己也苛待别人,从肠子里挤压原始资本。” “好好好我的资本都是屎,你的口味也挺重,天天给屎做报道。”金总斗不过她,再斗就要往下三路上去了,好男不跟女人斗下三路。 他领着耀希推开办公室的大门,一股热浪迎面冲来,耀希皱眉道:“你怎么弄个西晒的办公室?” “以前那个给技术部做研发室了。”求岳扇着领子道:““这么高温我也怕起火灾,现在温度还能扛,给员工好一点的条件吧。 “冰呢?” “分给员工了,我反正无所谓,哪个办公室我都能蹲。” 耀希但笑不语,有些赞许的意思。 安龙厂从一盘散沙到齐心协力,从死鱼一条到咸鱼翻身,眼前就是原因了。 求岳以为她是笑话自己穷酸,有点窘迫:“算了算了,这屋里坐一会儿都他妈成烤鸡了。咱们水沟那边抽烟去吧,那边还稍微凉快点。” 两个大烟枪蹲在水沟那里抽烟,求岳把王亚樵和石瑛的信给耀希看了一遍:“说好了不能报,石市长这是公文,报了会搞得人家很难看,王叔叔也是灰色职业,你看一遍,过过眼瘾就行了。” 耀希可惜地说:“这也不能报,那也不能报,这就算了,陶嵘峥那么好的新闻,你配合个采访,不是对双方都好吗?” “有些热度可以蹭,有些热度不能蹭。”求岳靠着树,随手弹弹烟灰:“上海打仗,这个热度蹭一下,是带动大家都提高觉悟。陶大哥这新闻是他自己拿命挣回来的,我跑去跟着受采访,我要脸不要脸?” “你代表群众去慰问负伤军人,这也是好事啊。” “要慰问不会安静如鸡?还带个记者啊?到时候再让伤残军人给毛巾打广告是吧,别恶心人了。”求岳吐了个烟圈儿:“大小姐,为人处世低调点。” 李耀希抬头看看他,觉得这金少爷痞气里含着刚正,他说的问题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不禁有些脸红,低头敲烟斗。 求岳甚少见她娇羞,忽然心里一动,他撩起袖子蹲下来:“哎,李妹妹,跟你请教一个事。” 李耀希噘嘴道:“我为人处世特高调,请教个屁。” “哎呀……怎么这么记仇呢?”金总眼巴巴地猴过去:“我问你啊,你谈过恋爱没有?” “……干什么?” “我打个比方,比方啊,你跟我说说你们女孩子心里的感受。”求岳叼着烟:“我最近在追一个……女孩儿,性格吧跟你差不多,平时大大方方的做事也特别有主意,又像男生又像女生,可能比你还稍微软一点。” 李小姐立刻三八了,李小姐充满期待地竖起耳朵。 金总难为情道:“手吧,拉过了,嘴儿也亲过了,都是我主动,坏就坏在我主动,搞得很像我强迫他——他是那种很含蓄的类型你懂吧,就是你过分一点他也不说生气什么的,就是事后眼泪汪汪弄得你蛮愧疚的。我他妈经常感觉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小姐幸灾乐祸道:“你是牛粪。” “啊对,我是牛粪。”金总尴尬:“作为牛粪我现在非常想跟鲜花再进一步。” 李小姐一脸八卦地看着他:“都接吻牵手了,你还想干嘛?” 金总给她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懂的,你懂的,别让大哥说这么露骨,都是男人谁能没点儿生理需求啊?” “我是女人……” “哎大家都是成年人,你都美国留学了思想进步的新青年,对吧。” 耀希奸笑起来。 两个人嘻嘻嘻嘻,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波猥琐的眼神。 李耀希以前就听说过他养着白露生,只是没往这个上头想,毕竟这个年代没有把娈童当真爱的先例,只当他是在追哪家小姐。猜是秦小姐,感觉不像,猜朱小姐,似乎也不是。她敲敲烟斗:“自由恋爱我是很支持的,不过你要私定终身,这对女孩子来说挑战太大了,她父母怎么说?” 金总:“……。” 李小姐:“你爷爷呢?” 金总:“……。” 李小姐两手一摊:“双方家人都没有表态,你这是拿爱情作兽|欲的幌子。我想那位姑娘一定十分纯洁,被你这样一再地冒犯,居然还愿意跟你继续交往,要是弄出孩子……” 金总头都大了:“我说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李小姐:“是你先问我不正经的问题。” 金总简直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像智障。 “那行吧,我们先不谈孩子好不好,你他妈根本理解错了我的情况。不存在什么骗不骗的我又不是炮完就走的人渣。”他两手举烟:“大哥冷静,大哥抽烟。” 李小姐警惕地看着他。 “我就打个比方,比如,我说比如啊,别的男生追你的话,到了捅破窗户纸这一步,你希望他强硬一点,还是怎么说,迂回一点?” 金总迂回了好几天,迂回得就快死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李小姐,期待她说“强硬啊!” 李小姐的脸突然蒙上红晕。 金总:“……你脸红个几把,我不是在暗示你,没有的。” 李小姐别过头,想了一会儿。 “如果是我的话,我希望他能向我的生活靠拢。我靠拢他,他也靠拢我。”她缓缓站起身来,有点话剧的腔调,也像在朗诵:“我的冷漠是慎重的表现,因为过度的热情就意味着轻浮,一切过程都不应该进行得太快,因为爱情原本就太快了,应借助理智让它免于狂暴。” 她忽然掩住口,声音跟被拧了开关一样骤然降低:“当然,失去理智的感觉真令人沉醉!” 金总:“……你在演戏吗?” 李小姐瞪他一眼。 金总三胖鼓掌:“演得好,演得好啊。” 李小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试过为她做些浪漫的事吗?比如,给她写诗,为她弹钢琴,带她去海边,一起沐浴着白浪,给她讲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故事……” 金总简直开始后悔跟这个戏精谈论爱情了,心道李耀希在发什么春啊?老子要是会写诗弹琴讲故事,还犯得着来问你?早他妈高速赛车激情上路了。 李小姐意犹未尽:“你又不缺钱,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啊?” 李小姐又说不下去了。她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金总蹲在地上无辜地抽烟,过了半天,李小姐拧着柳枝道:“对于女性来说,婚姻是最诚恳的承诺,你要是觉得自己现在太穷,没这个脸面去提亲,何妨多陪陪她,做些让她喜欢的事呢?” 金总莫名其妙,老子刚挣了十万大洋,你他妈才穷呢。 不过比起过去的金家确实蛮穷酸啦! 这件事问得没头没脑,求岳也怕和李耀希单独见面,叫露生知道了,又要多心。因此只说她是打电话过来。 送走了李耀希,自己去镇上买西瓜,想想看自己这辈子也是头一次为了追人搞心理咨询,虽然咨询出来是一垛屎。望着午后热风里招摇的垂柳,踢飞路边的石子儿。 想陪陪露生,想为他写诗,为他静止,为他弹琴写词做各种不可能的事,直男爱上精致男孩,像狗吃螃蟹,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啊! 心不在焉地,叫卖西瓜的切个三角尝尝甜,一股扑鼻的蜜香,带着新鲜水果的生腥气,好像恋爱忧愁又甜蜜。 次日上午,他两人带了瓜果点心,去探望陶嵘峥。按照正常的狗血套路,陶大哥得给他们弄个爱情的艰难波折,搞不好战后余生来个goodbyearms,不过陶士官这个人毕竟大风大浪都见过,就是不按套路走,既不卖惨也不缠绵,三个人居然聊得其乐融融。 他气色很好,在一间三人的病房里,另外两个床位空了,陶士官明朗地微笑:“那两个人已经出院了,我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露生和求岳关心地看了一遍他的伤口,截肢的地方结了肉疤,已经长平了。陶士官笑道:“行动什么的都能自便,就是头脑受伤,有时还会晕眩,养半个月,怎么样也都好了,” 残障就是这样,如果本人都释然了,旁人反而不好意思代为哀伤,再说这伤也是光荣的伤,走到哪里都仿佛勋章,是可以诉说一段传奇的。 陶士官在医院里也不寂寞,家人从山东赶来陪房照料,是他的弟弟和弟媳。弟弟像读书人,举止跟哥哥一样礼貌有教养,弟媳麻利爽快,是能当家的样子。 陶士官道:“金少爷,我家里开了个酒坊,现在是大哥大嫂主持家计,我这次出院,也就退伍回家帮忙生意了。只是小弟念书出来想找个工作,我这弟妹也是中学毕业,读书识字的。”他和求岳露生已不见外,有话直言,“不知你这里是否还有管理或出纳的职位,可以让他们试试看。” 求岳惊喜异常,原本和露生来探望,是想给陶士官谋个出路,让他在厂里混个闲职,现在想想是小看了人家! 又看陶士官的弟弟弟媳,两个人年轻能干,都和哥哥一样面相厚道。不等他问,陶小弟便自己介绍自己:“我是国立北洋工学院毕业的,读的就是纺织专业,北平和天津都有工厂招聘我,但我想听二哥的意见。” 陶嵘峥微笑推他:“说名字。” 陶小弟憨厚一笑:“哦,我叫陶嵘峻。” 陶士官赶紧夸自己的弟弟:“他入学的时候就是第一名,本来要去日本留学,因为打仗,就干脆出来找工作了。” 陶嵘峻学霸脸:“留学这种事,只要你优秀,自会有大学带着奖学金来找你。现在积累一些车间实干的经验,比呆在研究室里强多了。” 他的小妻子扑哧一笑:“实话说罢!是二哥叫我们来句容,说金少爷的厂子鹏程万里,我也听说安龙毛巾一炮走红,心里佩服得很,所以嵘峻想来,我也想上班!” 她噼里啪啦好似竹筒倒豆子:“我叫尹秀薇,是学会计的,记账什么的我都行,要是暂时没有出纳的工作,做文员也可以。”又把老公的手一拉:“反正嵘峻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露生和求岳都看笑了,问她:“结婚几年了?” 秀薇一点儿不害臊:“我们是中学同学,他考上大学,我们就结婚啦!” 学霸弟弟推推眼镜,有点脸红。 这一波探望真是既圆了人情、又得良才。厂里正缺出纳,纺织技术人才更是一将难求。因为是陶大哥的弟弟——其实按排行该叫陶二哥——亲朋好友,也不叫他们在镇上赁房子,就住到金家老宅去。反正房子大屋子空,多个小两口不算什么事。 露生细致道:“也不用急着来,你们在这里照顾你二哥,等他出院了,不必收拾行李,家什都是全新现成,直接来上班就行了。” 大家都是喜出望外,细问嵘峻和秀薇上学的情况,又问嵘峻专攻何业,直聊到晌午。兄弟三人见医院不便留饭,秀薇便把家里带来的大鸭梨洗了一兜,硬叫白小爷拿着。 两人辞别出来,露生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三次,求岳道:“吃了人家四个大梨又揣了一兜回去,还舍不得走?” 露生横他一眼,又是回望:“我是觉得嵘峻小两口实在甜蜜,青梅竹马,叫人好不羡慕。” “有道理。我们俩有点可惜,没相逢在青梅竹马的时间。”求岳啃着鸭梨问他:“你认识你少爷是几岁?” “……十四。” “陶二哥呢?” “……十三吧,约莫早一年,问这个做什么?” 求岳低头笑道:“男人的占有欲,有时候希望咱们俩也能青梅竹马,我比任何人都早认识你。” 他摸摸露生的脑袋:“十三岁以前,咱们黛玉吃了多少苦啊。” 露生原本心中笑他傻气,忽然听他这话,眼圈儿也红了。 “不哭,哥哥知道你吃了好多苦,以后不吃苦。”求岳把啃过的鸭梨翻个面:“尝尝,这个好甜。” 露生乖乖地在梨子上啃一口,赶紧又吐出来。 “干嘛?有虫?” 露生捂着嘴道:“梨子不能分着吃。” 金总弯腰看他:“不跟我分离对吧?”说着,也不管他脸红不脸红,笑着拉了他的手:“最近忙得没时间陪你,今天不急着回厂里,咱们玩一会儿。” 汤山距句容不远,此时尚有从上海撤回的驻军在镇上闲晃,亦有许多避暑的名媛贵妇,花红柳绿地隐没在高处的绿荫之中。 张静江在这里也有别墅,不过和金公馆一样,也被蒋光头没收了。求岳想起金忠明现在无家可归,要是出院,还得将就在榕庄街那里,估计对老头子又是个打击。 如果今年不翻车的话,下一个奖励,他希望是拿回金公馆。 两人顶着午后的日头,在街头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午饭,饭后便在镇上散步。 露生苦夏,也是天天拘在屋里埋头写字的缘故,不知是汤山这里风水宜人,还是今天特别适合出游,走在街上尽是穿山清风拂面吹过,他们并肩而行,有点伉俪同游的甜蜜心情。 路边还有许多贩卖温泉用品的货郎,牌子上写着:“正宗温泉毛巾”、“温泉鸡蛋”、“温泉水米酒”。五光十色的花毛巾上,没有精忠报国,却有令人眼熟的日式家纹绣。 求岳叫车停下,问一个卖货的小贩:“毛巾怎么卖?” 小贩殷勤道:“四毛一条,这是咱们国货的好毛巾,所以贵。您摸摸,软得很,泡温泉顶着可舒服了。”他展开一条,“您看,展开宽大,盖肚子上跟小被子一样。” 求岳点点头,指一指旁边的家纹绣:“这个怎么卖?” 小贩搓手道:“这个更便宜,两毛钱就行了。” “……日本货吧?” 小贩尴尬地笑了:“仗都打完了,不讲究这个了。其实泡个温泉什么毛巾都一样,这个也是又便宜又软。” “铁锚牌的?” 小贩惊奇地看他:“您这眼光真够毒的,没事儿!现在他们不绣铁锚了,顶出去也没人骂,这个大团花金光灿烂的也喜庆。” 求岳捻着那条毛巾,心道铁锚的反应够快,市场应对也很灵活,不过此时的日本人内心对整个东亚大概怀着不可一世的傲慢,铁锚不绣,绣了一个家纹。 日本他以前常去,便宜往返又快,公司团建经常是大家一起去日本泡温泉。别的家纹他不认识,眼前这个家纹在骏河地区的高级酒店被做成各种食品和玩具,他吃饭的时候还跟地陪聊过。 这是德川氏的家纹。 德川家康是日本最后一个统一全国的大名,对日本人来说,他是仁德一统的刘备,也是武布天下的曹操,铁锚冒用这个家纹,若放在日本国内,恐怕有大不敬之嫌。 放在中国就不一样了。 它意味着“天下一统”。 求岳看看小贩,“喜庆团花”,不知喜从何来? 这条毛巾弄糟了他的心情。想起齐松义之前打的电话,心里更烦躁——这就是市场,足够现实。网红潮慢慢退却了,市场冷静下来,商品必然回归它原有的价值。 吉祥物只能卖一次,对于真正的消费者而言,几毛钱一条的铁锚毛巾是更好的选择。日货平实、廉价,所以能长盛不衰,几十年后的丰田和本田,依然遵循着这个逻辑。 露生见他不说话,心知他是为毛巾不快,接过他买来的日本货,细细在旁琢磨花色。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若是真论成本,咱们的成本其实比这个毛巾低得多。” 你说对了,金总也是这么想的。 但廉价的倾销战会是一场恶战,倾销是大招里的aoe,无差别轰炸,会炸伤日货,也同样会炸伤国货。 金求岳不怕日本人红眼,但他实在不愿意成为国货中的公敌。 金总仰天长叹:“想多留点时间陪陪你,狗日的日本人不让啊。” 53|狙击 金求岳很小的时候,他老爸就给他讲述自己传奇的炒股历史。当时的沪深上证可谓大起大落,金海龙原话是这样说的:“很多人挤破了头,倾家荡产地进去炒,最后想跳楼的天台都挤不下。” 父亲的辉煌心路,金总未能全面感受。不过想跳楼的心情,这一个月他是充分体会了。 金总记得他老爸当时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告诉你,真去跳楼的,反而不是那些一赔到底的,跳楼的都赚过,而且赚得多——人生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大起之后变大落。” 齐松义之前回南京,是受了求岳的嘱托,去访查江浙一带目前的原棉市场。当时的金总还蛮有自信,跟齐松义慷慨道:“你不需要掩饰自己来自安龙,如果有便宜的棉花,就直接参与竞拍。” 调查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不乐观。 但不乐观的程度远在意料之外。 两三天里,齐松义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回句容。金总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现在很多人在炒作原棉,因为知道我们厂子急需原料,国内商人在炒,日商也在高价收购。南京这边的原棉几乎要赶上细纱的价格了。粗纱更不必说,三倍于往年。”齐松义在电话里说:“往年这个时候没有这种情况,今年这次棉纱暴涨,全是我们刺激的结果。” 安龙厂缺货,众所周知,这种时候截断原料,差不多类似娱乐圈的“防爆”。这一波安龙如果资金断裂,对日商来说是打击报复的机会,对国货而言,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接杆上位的时机。 停战协定只能阻止日军对领土的侵犯,但阻止不了日商举着和平贸易的大旗继续搅乱国内市场,日商拥有先进的设备、雄厚的资金,态度甚至比之前还要嚣张。 齐松义没有告诉求岳,他在上海的棉纱行市上见到了铁锚的在华经办,对方名叫加藤利昭。他很客气地和齐松义握了手,胸有成竹地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安龙的代表,不知阁下有否听说过,最早将毛巾带到中国的,就是我们四国的铁锚。” 他的汉语相当熟练,带着一股东北的碴子味儿,齐松义不冷不热地让他握了手,淡淡道:“未曾远赴重洋,只知日本与琉球,不知四国是什么地方。” 那批棉纱当然也被铁锚高价拿下。 金求岳想起铁锚阴魂不散,烧掉了三友又来炒棉纱,心里恶心了好半天,但他不认为抢货的国内商人有什么不对,whocanwhoup,nocannobb。大家出来做生意是养家糊口,不是为了作秀,原料又没跟安龙厂三生有约,谁有钱谁就拿。 只是国货现在就急于内讧,令人失望,也未免愚蠢。 铁锚的意图很明显,它在用倾销的手段吞食国内市场份额,可以预见,这场棉花的高价炒作,最终的结果是铁锚独占销售终端,而国内的纺织业沦为初级产品(粗纱)制造者。如果金求岳现在能够穿越回21世纪,翻一翻民国经济史,他会知道,曾经的铁锚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击溃了国货毛巾行业,最终制霸了东亚消费市场。 还是那句话,情怀不能当饭吃,吃也只能吃三个月。 齐松义问他:“少爷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求岳咬牙道:“商业战场,价值说话呗。” 金总始终相信,对策是在实干中撞出来的。有些策略虽然蠢,但是你不得不执行,因为蠢办法也是硬办法。眼下唯一的对策就是督促研发部,尽量提升毛巾品质,铁锚的特点既然是柔软,安龙不妨走另一个方向,那就是结实。 把成本压低再压低,民国消费者的观念趋向于保守,开发更便宜、更耐用的产品,也许能跟铁锚打一个回合。 从六月到七月,他一面在厂里熬着酷热,和研发部日夜攻坚,一面带着周裕去拜访金二三四五六太爷,挽救一下今年的原棉库存。 两边的情况都不理想。 毛巾的耐用程度取决于棉纱的支数和机器的精密度,两个条件其实是一个结果——都是在变相地提升成本。 这条路越走越窄。 他问技术部的孙主任——就是三友之前那位姓孙的提花师傅,“过去铁锚不是打不过三友吗?过去的原料战,咱们是怎么打的?” 孙主任叹口气:“金少爷,你以为三友的仓库是为什么才被烧?就是因为三友长年屯着棉花,两边打了三四年的原料战,日本人耗不过我们,就烧我们的仓库。”他望望窗外:“好在咱们厂也有自己的棉田,少爷不用太担心。” 金总心里崩溃,大叔,棉田不是我的。你早说是这样,我上个月就该把棉花订下来啊! 哪怕挨雹子我也认了啊! 当时他心里就有很不妙的感觉。 他带着周裕,急三火四地去往镇上——果不其然,棉花还未结铃,那边已经哄抬订购,每个老太爷的答案都是“卖光了”,金孝麟更是幸灾乐祸地把他挤兑了一顿。 问卖给谁,众人都道“姚厂长来付的款。” 姚斌人不在家,说是去山西了。 金求岳没心情问候姚斌祖宗十八代,不知道姚斌背后站着谁,也许他投靠了日本人,总而言之,眼下句容这波没成熟的棉花已经不属于他了。 听说姚斌远赴山西,他身上几乎爆出一层冷汗。 对于1932年的中国而言,新疆还没有被开发,山西、通州、江浙,这三个原棉生产基地控制了整个中国的棉花市场。 江浙的市场已经上天了,姚斌又去了山西,可以想见,这三个市场是同频率同脉搏的。 全国的棉花都疯了。 后悔、尴尬,自己太小看了民国商人的敏锐度,他们确实没有互联网,但他们至少有电报和电话,这已经能够保证商业消息在一夜之间飞遍全国各地。自己悠闲地谈了一个月的恋爱,还想着情场商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而一张包抄的网已经在他背后展开了。 想要安龙死的,不光是日本人,还有他的手足同胞。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年初的这一波狂赚,让国内棉纺织业同行的眼睛都要滴血了。自己看错了形势,这根本不是价格战,而是一场里应外合的原料狙击战。 这就是国家贫弱的痛苦,反之,他现在更深刻地理解到国家强盛的好处。一个有力的政府会在这种时候执行强制性的管制措施,打击恶性竞争,用关税限制进出口,甚至使用贸易战来互相制裁。在21世纪,美国金融界将这种策略称为“国家资本主义”,中国人的说法,叫“社会主义特色的市场经济”。 但现在的国民政府做不到,也无暇顾及。 前面是铁锚虎视眈眈,后面是捅刀的同胞同行,所以摆在面前的又是老问题,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要么单枪匹马,跟铁锚死磕,要么,说服国内的纺织行业,联合抵制日货。 金总:“……” 如果眼前的这些国货商家真能看清局势,就不会做出跟风炒作的傻逼行为了。 做生意不是作秀,这是他自己说的。 民国的商场,并不比21世纪温柔,它缺少有力法规的约束,只会比当代社会更血腥。 他和露生在家里对棉花账,房间里转着一个小风扇,吹着冰盆子,上面撒了碎薄荷,取凉,也提神醒脑。露生右手摇一个八角扇子,左手把存棉并粗细纱罗列出来,把齐松义报知的棉价也一并明细列出。用的都是新记法,方便求岳能够看懂。 原棉还剩两千多件,棉纱寥寥无几。 求岳见他左手执笔,不由得惊奇:“你原来是左撇子吗?” 露生嫣然一笑:“我是两个手都能写字。” “卧槽,牛逼啊!” “这有什么了不起?”露生不以为然:“成天关在院子里,闲也闲出病来,我就试着左手写字,慢慢的就写惯了。”他放下扇子,换右手写了一遍“求岳露生”,左手又写一遍“求岳露生”,两边字迹大不相同,右边是黄山谷的行楷,潇洒峭拔,左边却是簪花小楷,圆润柔媚。 偶然闲情雅致,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求岳摸摸露生的脸。 “宝贝儿啊,明年我们可能要凉了。” “凉了?” “就是失败了。”求岳郁闷地吐气:“我还想再去一趟通州,如果只靠两千件棉花苟延残喘,明年是一定死翘翘。” 他艰难地看看露生:“我想让你留在家里,帮我看着厂子。” 露生静静地瞧着他:“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碰壁。” ——黛玉兽真的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到让人心酸。 金求岳忽然有种想落荒而逃的感觉,成功和失败都来在一夜之间,但成功之后的失败真的太刺激了。棉价被炒成这样,要维持今年的生产,就要想办法融资,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安龙的笑话,向谁融资? 他原本的计划是趁着夏天打一波价格战,然后顺理成章地转型廉价,谁知铁锚迅雷不及掩耳,利用原料,把他们转型的路掐死了。 心态崩了。 露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问他:“咱们会输?” 他回答他:“也许会。” “就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他说:“所以我要去试一试。” 几只细小的飞蛾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围在电灯上,扑闪着翅膀,飞进灯罩里。头一个烧焦了,后一个仍然扑上来。 电风扇转着夜风,静夜清凉。 露生忽然伏在桌子上,撒娇道:“明日就走,今晚你陪陪我吧。” 两个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欲望,只是觉得很孤单,是一腔孤勇无路可去的孤单。求岳默然地笑笑,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自己蹲在床边。好像过去在榕庄街,他哄他吃药的样子。 “我想听你给我讲讲故事。”露生道。 “讲什么?” “讲你崇拜的那个什么,马云,还有马化腾。”露生卧在枕头上,猫一样歪过脸来:“他们有没有挫折过?” “有啊,有的。马云自传我读过好多次,他最初开始推广电商,大家都说他是骗子。” 露生脸上是极认真的好奇神色:“那他后来为什么成就了呢?” “靠坚持。” “靠坚持?” 是的,靠坚持。 求岳心中忽然一阵温热,他知道露生是在含蓄地劝解他。男人都有自尊心,再没有什么是比在恋人面前失败更丢脸的事情了。而露生记得他说过的所有智障的话,也记得那些素未谋面的商业大佬的名字。 因为是他崇拜的,所以他也记住了。 温柔不是问你一句“难过不难过”,是润物细无声地让你觉得自己不孤单。 仿佛回应他的心事,露生轻声又问:“那么,你那个时候,全国商人可是齐心协力,互相不竞争?” “当然不是,马云有阿里,马化腾有腾讯,刘强东有京东,王健林有万达,其实他们之间争得很厉害,海龙对他们只能避其锋芒,从来不敢正面对抗。”金总忽然觉悟:“其实如果我爸当年敢跟王健林拼一拼,真说不准现在谁是首富。” 露生笑道:“是啊,自古生死见英雄,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刀光剑影,何来天下第一呢?” 海龙就是输在不战自溃,所以只能偏安华东,做个土财主。马云失败过,马化腾也失败过,他艳羡的每个大佬都曾经有过摔跟头的经历,被全国人民在线热嘲。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露生并不说什么开导的话,只是娇懒道:“你给我说说你们那时候做生意的故事,听上去真有趣儿。” 金总床也忘了上,就地坐倒,事后他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和傻逼没有二样。男朋友叫你讲故事,你就真的开始讲故事了! 那时他心里豁然开朗——钱不赚就不赚,原料可以高价吞入,阵地不能失,不能把这块市场拱手让给铁锚。日本人赔得起,自己也赔得起,死磕就死磕。 要是连磕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做英雄? 他想为露生做个英雄,死了都要爱的那种。 露生在他无穷无尽的21世纪商业故事海吹里,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不见求岳的人影,知道他已经收拾行李,奔赴通州了。 床头留着一张纸,是昨晚自己左右同书写的名字,上面毛笔歪歪扭扭地添了两个字。 看了又看,写的是“爱你”。 总共就俩字,还写错一个。 后面画了个猪头的表情包。 露生托着这张纸,不觉笑起来。看看窗外艳阳高照,碧空明朗如洗,是早上下了一阵小雨,现在放晴了。 丁广雄在外敲着窗棂:“小爷起来没有?若是起来了,少爷吩咐我随时跟着您。您是去厂里,还是在家消遣?” 露生轻捷地跳下床:“去叫翠儿打水,咱们厂里去。” 他得为他做点儿什么。 54|奇想 白小爷丢下账本,亲自下到厂子里去了。出门前犹豫再三,煮了一锅香薷汤,给工人们带去。 别的事情做不了,照顾这些员工总能做得到。 他煮着香薷汤,心里有些自嘲,自己是太无用、也太软弱了,仿佛话本里的女子,只能为心上人锦上添花,真正到了大事上,全赖求岳一个人主张。他冒着酷暑在外面奔波,自己却是连女子妻子的义务也没有尽到。 不甘心地,也在想着,到底怎么样才能在这场困局里寻一条活路,它来得猝不及防,让他们措手不及。 工人们满头大汗地在厂子里试验毛巾,见白小爷提着冰盒子来,都道一声谢。露生温柔道:“你们忙你们的,我来看看罢了。” 其实他和求岳一样,在纺织这块都是一窍不通,看了四五天,看不出什么头绪。只看见工人们不停地试验毛巾样品,反复锤拉,用戥子称量用纱的克数。 产品的研发是反复性的机械过程,在白小爷看来全一样,不一样的可能只有他带来的汤,今天是百合绿豆,明天是薏米冰糖。 又见失败的毛巾被收集在大竹筐里,一打一打地卷成团,倒教他想起从前在班子里唱戏的时候,后台也是这么一捆一捆的毛巾,戏园子里叫“手巾把子”,那是给看戏的客人们擦脸用的。大场子里自带这项服务,小场子里是货郎兜揽了这个生意。 仔细想来,那时候春华班也是定的三友毛巾,刚开始和上海的旅店一样,绣的是“祝君早安”,后来他走红了,又专订了一种场子里的毛巾,绣“艳骨清音”。 这还是金少爷给他题的字,人生有时真是一梦南柯,金少爷此时不知是苦是甜,三友也已成昨日旧事。 他捡起毛巾,看了一遍:“这些废巾子怎么办?” 孙主任道:“以前是拿去扔了,现在节省一下纱线,拿开棉机梳开,可以再倒回纱线。” “……还能倒回纱线?!” 露生的心思骤然活跃起来——其实棉花这种东西,时常是反复利用,旧的褥子,弹一弹又会变成新的,不知纱线能不能这样弹? 他迟疑地问:“既然旧毛巾能倒成纱线,咱们能不能把人家用旧的毛巾捡回来,机器一开,不就有不要钱的纱线了吗?” 这话问得天真,众人全笑起来,只是心中爱他生得清艳,谁也不出言责怪。大家笑着围过来:“小爷还是娇贵人,那毛巾谁不是用烂了才扔?且不说上哪儿去捡烂毛巾,就是捡来了,你知道倒回纱线要费多少力气?” 一面说,一面就有人拉他到机器前面,现拆一条毛巾给他看。 果然拆得很慢,一条毛巾拆下来,要费半天功夫,拆出来的纱线也折损大半。 孙主任道:“小爷懂得开源节流,这是您聪明的地方,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须知毛巾这东西,结实的必定难拆,因为织得密,即便拆下来也剩不了多少好线;至于那些好拆的,棉纱本身就不好,拆出来一堆烂纱,又有何用呢?” 露生有些气馁,讪讪一笑,叫工人们分了汤喝,自己心里好没意思,坐了半天,无精打采地向家里走。 回家来也是无事可做,不觉把齐松义给的那块料子找出来,想想让工人们看了一场笑话,平白给求岳丢脸,对着料子,掉了几滴眼泪,闷在屋里,给求岳做衣服。 丁广雄自从上次被齐管家教训,这次可不敢大意,少爷叫陪着小爷,他简直是寸步不离。露生怕他吓着工人,因此去厂里也只叫他守在门口。回来一看小爷委屈流泪,丁老大就以为是工人们给他气受,严肃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小爷,我即刻去给他一顿。” 露生含着泪,扑哧笑了:“你是被训怕了?我哭又不是头一回,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 丁壮壮:“……” 露生抿嘴儿一笑,低下头又裁衣裳。谁知丁老大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小爷,你这粗针大线,是有什么讲究吗?” 露生头也不抬:“你一个武人,怎么忽然问起针线的事?” 丁老大耿直道:“前些日子翠儿姑娘给我做衣服,我看她也是这样粗针大线,随口说一句,说你这不是把布戳坏了吗,结果把她得罪了——我是说错了什么不成?” 露生惊讶地抬起头:“……她给你做衣服?” “是啊。”丁老大摸不着头脑。 露生心中诧异,听这话,翠儿只怕是有意于丁老大,只是江湖英雄未必看得上从良流莺,翠儿出身不好,这事只怕难成。想了想,只装糊涂,面上不动声色地微笑道:“你练武的人,哪里懂这些女红?这是我教给她的法子。”他比给丁老大看:“先把衣片子粗粗缝起来,对个样子,然后再缝细针脚。过后把这粗线一拆,天衣无缝的,也不露出缝纫的痕迹。” 丁老大居然看得很认真:“所以这个粗针缝得马虎,其实是为了容易拆开?” 露生含笑道:“就是这个道理,要是缝得密了,拆起来岂不费事?就是为了容易拆,所以缝得粗。” 话音刚落,他忽然怔住了。 缝得密,所以难拆——既然要容易拆,何不缝得粗些呢? 脑中倏然划过一条雪亮的电光,他愣愣地低吟:“缝得粗,就容易拆,可是缝得粗难道不是容易坏?” 可如果原本就不怕坏,或者坏了之前,就拿新的替换呢? 一道又一道闪电在他脑中炸开霹雳——戏园子里的毛巾把子、废毛巾拆成的纱线、订制的“艳骨清音”,又想起求岳给他说过的故事。 他“啪”地一声丢下剪子,头也不回就往外冲,丁老大慌得在后面问:“小爷这是做什么去?” 露生哪里理他?车也不叫,整个人神魂颠倒,见门外拴着那头大青骡,骑上骡子,扬鞭便抽:“好畜生!快走!” 大青骡骤然吃痛,撒蹄就跑,把丁老大甩在后面,一阵尘烟,门口坐着的小贵和打手都面面相觑。 白小爷是疯了吗? 丁广雄恼得骂道:“都他妈傻了是不?开车出来!小爷有个三长两短你跟我是拿头玩儿呢?!” 汤山军医院。 陶嵘峥还未出院,他是好静的人,自己在窗前静静看报,秀薇拉了一道帘子,在另一张病床上睡午觉。 嵘峻却把带来的书都看完了,这两天他无事可做,认识了医院的郑博士。 郑博士是德国留学归来,专攻传染病学。这个学问用他父亲的话说叫“学得无用”,因为家里条件甚好,他父亲在天津教育厅任职,母亲也是富族名媛,怎肯让宝贝儿子跑去看什么肺结核、梅毒?“都是下等人的脏病”,因此郑公子不情不愿地被送到汤山军医院来,领了个副院长的闲职。 他在医院自觉明珠投暗,恨一身学问没有用武之地,又不屑与医院这些专科毕业的蠢人为伍,天天在办公室写“论我国传染病防治之注意事项”的论文。谁知来了个北洋工大的高材生,原本看他没留过洋,心中还有些瞧不起,听说他是第一名入学,不由得另眼相看。 两个读书人惺惺相惜,此时坐在柳荫里下象棋。 嵘峻笑道:“海琳兄的文章,我昨天拜读了,真是写得极好,数据、论证、无不精密。我读大学的时候,同学就有肺结核退学的先例,当时全班放假了一周,如果能推行你的这套方法,一定能降低许多疾病的传染率——哎,吃你的炮了。” 郑海琳道:“马在这里看着呢——论文写得好有什么用?不过拿几个奖而已,从医是要济世活人、扬名杏林,我又不是个作家!” 嵘峻被他看了一手,挠头半天,走了一个卒子:“你在这里实在屈才,不过再熬两年,进去卫生部,那时便可一展宏图。” “过河的卒子可当车。”郑海琳心也不在棋上,“你知道我最近在写什么论文?” “写什么?” “我看年初的安龙毛巾高价热销,突然心有所感,为什么咱们国货毛巾不能推出一种消毒巾呢?既卫生,又方便。因此我又写了一篇论文,只是还缺一些实验,完成就可发表啦。” 嵘峻差点笑出来,心道这书呆子真是象牙塔里憋死的,你在这里消毒,路上运输几回,什么毒也都染上了,嘴上不好笑他,忍着乐道:“高见高见,实不相瞒,等我二哥出院,我就要去安龙纺织厂任职,到时候我来跟他们厂长推荐你,或许他真能采用你的建议。” 郑海琳呆喜道:“他要是采用我的建议,那就太有眼光了!” 嵘峻“啪嗒”一声落棋:“哎呀——将军!” 两人观棋大笑,谈得正是开心,忽然一阵急促的蹄声传来,后面护士惊叫:“医院不能跑马!”又叫“骡子也不行!” 郑海琳和陶嵘峻都惊讶回望,陶嵘峻蓦然叫道:“这不是白小爷吗?” 露生已经三两步奔到他面前,香汗淋漓地勒住青骡,喘着气道:“可找到你了!” “找我?” 露生翻身下地,领子上还插着针:“我问你,你是专研纺织技术的,是不是专门研究怎么把毛巾做结实?” 嵘峻愕然道:“……可以这么说吧,也不全是这个。” 露生急道:“那要是反过来,我要你制作一种很容易拆线的毛巾,不必太结实,只要它容易拆解即可,这种毛巾,你做不做得出?” 55|暴雨 金求岳和齐松义从南京出发,在通州盘桓了两三天。这里有老字号的毛巾大厂善成毛巾厂,据说它和三友算是南北方的毛巾业翘楚,有点北少林南武当的意思。不过南方人确实善于经营,又占据着松江成熟的纺织体系,因此善成毛巾厂一直剑走偏锋,实行精品高端路线,厂家自称是清末张謇所办的大生纱厂的继承人,毛巾进过宫,老佛爷用过的! 其实也是迎合天子脚下崇尚贵族的心情。 金总觉得蛮好笑,慈禧太后洗脸用毛巾?别他妈逗了,中国人民都知道老佛爷热衷于保养,放着滑溜溜的丝绸不用,用你的棉花毛巾,脑子怕不是被门夹过哦。 打广告也要讲个基本法好吧。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和民国消费者的消费观念还是有差距。无论任何时代,东西都讲究物以稀为贵,就比方当下贵得要死的尼龙丝袜,放在21世纪地摊货好吗? 罕见的总是珍贵的,这么说来,老佛爷觉得毛巾稀奇,用一用也是有可能哒。 他在商店见到善成的毛巾样品,的确做得很精致,是典型的宫廷式审美,团绒绣花,审美价值大于使用价值吧。 价格当然也不便宜,四角钱一条。不知那天在汤山看到的“四毛钱”会否也是善成的产品。 通州的棉价也是高涨,现货原棉翻到两倍,粗纱更是昂贵。不过许是因为本地有名牌工厂的缘故,价格比江浙稍微稳定一些。 棉田新苗还是原价,因为通州容易水患,也容易过蝗虫,商人们不愿冒在还没结铃的棉花上下太大赌注。 金总自认穷逼,只能在棉田里交割散户。谁知无巧不巧,就在地头撞上了善成厂的老板。 对方姓张,五十开外。张老板也来预订棉花,和求岳谈了两句,顿时变脸:“原来你就是安龙的厂长。” 也不等金总说话,张老板怒道:“市场都被你们这些投机倒把的奸商扰乱了,你卖的是什么毛巾?粗针烂线,一条毛巾居然好意思要两块钱!你看看国内的棉价被你抬成了什么样!” 金总尴尬万分,血亏是安龙吃,黑锅是安龙背,铁锚这手玩得骚啊,搞得安龙厂两面不是人。 张老板生气地掏出一把现洋:“我厂自有棉田,但我们通州棉农不会把棉花卖给你这种奸商,这块田我两倍要了!” 那地主都是本地人,与善成厂常来常往的,原本见了张老板,就把金总冷落在一边不理,此时见张老板生气,便叫十几个农民都从地里出来,把张老板保护在中间,嘴里只说:“走走走!南蛮子!不卖不卖!” 这可把金总惹火了:“张老板你认真的?” “什么认真不认真?国货里出你这种害群之马,早些倒闭大家好过日子!” 地主和家丁们轰他们出去,金总偏不出去,就在棉田边的草棚里坐下了。 “张老板是吧?你长脑袋是为了显得高?看你也是老脸一张说话怎么像个小学鸡?”热得要命,他单手解开衬衫领子:“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请你挪挪贵腚去江苏看看,铁锚把整个松江的棉花全包了,到底是我在炒还是日本人在炒?” 张老板直着脖子道:“你比日本人心还黑!人家的毛巾至少价廉物美!” 金总给他逗乐了:“对啊我是价不廉物不美,你行你上啊。你们善成毛巾不也是四毛一条吗?有本事拦腰砍两毛一条跟铁锚对着干啊?” 张老板说不出话。 “你不敢,对不对?你不敢老子敢。”求岳仰头盯着他:“背后捅刀你们个个都会干,问你们谁敢跟铁锚死磕,没有一个人舍得降价。我降价,我两毛,我敢赚就敢赔!” 张老板懵了。 “觉得我说气话是吧?”求岳站起身来:“这块田你这么喜欢,我也不跟你抢。话,我放在这儿,八月份安龙的廉价毛巾就会上市,两毛钱,欢迎来买!” 说完就走。 张老板在他背后生气道:“空口说大话,我看你赔不赔得起,我告诉你,通州原价的新棉,你一件也别想订!” 求岳头也不回,野声吼道:“老子买现货!” 齐松义陪他走了一段,方低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里不成再去其他地方看看。”他看看求岳:“少爷出门在外,脾气还是收敛些的好。” 求岳叹口气:“我也想好好说话,跟疯狗怎么说话?上来就咬,搞得像老子嫖过他一样。” 齐松义无奈道:“少爷说话文雅些。” 求岳懒得理他。 来通州一趟是对的,虽然棉花仍然很贵,至少让他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国货市场烂透了。大家都缩在后面猥琐发育,没人愿意往前顶。 金总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他们花了五万块,又费了许多口舌,勉强收到了四千多件原棉。盯着棉花装进货船,从通州码头出发,这才放心回旅店。 齐松义道:“少爷是下定决心,要争这一块市场了。” 是啊,因为市场很重要。 日货之所以难防,就是因为它一直以物廉价美的形式占据着稳固的市场份额,而日用品的市场份额关联着“消费惯性”。 消费惯性是可怕的。就好像几十年以后,你说我想买个便宜点的车,不由自主地,大家就会说,买个尼桑天籁啊,买丰田花冠呀。 最后在中国市场打开天地的,并不是爱国情怀,而是更廉价、更实惠的奇瑞和比亚迪。它们在低端的非洲市场取得了更大的胜利。 金求岳挺佩服铁锚的,铁锚也下了一大波血本,它身体力行地告诉金总,每一块蛋糕都不是免费的,商业战场,需要艰苦地开疆拓土。 有付出才有收获。 对手有时是你最好的老师。 “撑住吧,高价就是炒也就是今年明年,不可能长期这样高下去。”回到旅店,他向齐松义道:“石市长把江北染厂还给我了,如果今年资金不足,考虑把染厂的机器贱价折卖。” 齐松义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叫他看旅店楼下。 店老板正在楼下骂采货的长工,仔细听去,是在骂他东西买得贵:“叫你昨天早点去,你磨磨蹭蹭,磨你娘的洋工,叫那个穷死鬼知道我要进货,今天就涨价了!” 长工委屈道:“早就涨了,昨天烟囱子堵死了,也是我在掏,我又不是个骡子四条腿干活!” 两人在下面吵吵闹闹,这里求岳却和齐松义相视一笑。 和被单枕套不一样,作为日用消耗品的毛巾,能最快地反映出棉花市场的波动。而毛巾最稳定的消费客户,其实是每个月都要更换日用品的服务行业。 ——旅店、饭店、还有戏园子。 齐松义不紧不慢地沏上两杯茶:“铁锚坚持不了这个价格,它也会涨价,国内所有毛巾今年夏天都会涨价。” 求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一直有人跟铁锚针锋相对,咬住价格不松口,铁锚也会变成骑虎难下的局面。” 齐松义微笑点头,目光中有些温柔的神色:“所以少爷既不要动怒,也不要着急,俗话说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 “有道理呃。” “日商就是欺侮国人性情软弱退缩,又捏准了国内的纺织行业军心不齐,因此三番两次挑衅。”齐松义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以死相拼,铁锚总有力竭的时候。虽然现在国货商人都在骂,日久见人心,今年过去,他们就会知道少爷并非那等蝇营狗苟之人。” 金总的心情愉悦起来,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开心,齐叔叔虽然没有露生萌,但出谋划策也是靠谱的。 有点像他以前的学姐,关键时刻还是能帮上忙的。 远望通州繁华的漕运码头,河面上滚着乌云,像有雷雨的样子。夏日雨前的天空异常明亮,连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能够看清。轮渡和房屋在肥胖的灰云中勾勒出一道一道淡蓝的边界线。 一瞬间,他脑中又有些别的想法,像即将到来的雷阵雨,仿佛就在眼前。只是闭眼去想,又想不清是什么。 空气中充满雨水酝酿的潮湿。 起风了。 齐松义道:“少爷现在厂里无暇分身,如果放心的话,市场上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我在南京一面照顾太爷,一面替您打探消息。” 这话正说在求岳心上,安龙厂缺少成熟的市场信息调查,其实他原本就中意齐松义来负责这一块,之前让他调查原棉市场,就是看看他办事的能力。 求岳啜着茶道:“正有此意。” 齐松义见他姿势猴急,伸着头吹茶好像乌龟,不由得蹙起眉头,托平他两个手:“喝茶坐端正,勾首鼓腮,太爷从未这样教你。” 金总:“……很烫啊。” “烫就吹吹再喝。”齐叔叔面无表情:“热茶才能解暑。”又道:“腿放下来,不要跷二郎腿。” 金总赶紧鹌鹑坐。 齐松义:“鞋子穿上,要么我给您拿拖鞋来。” 金总:“……嘤。” 民国礼仪教学现场,金总乖乖地坐直了,好奇地从碗盖后面偷看齐松义。 齐松义头也不抬:“看什么。” “……齐叔叔,我以前身边没有帮手吗?过去做生意,市场这块都怎么办?” “过去是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不过您病倒前的两三个月,把他们都打发走了。”齐松义放下茶碗,姿势又稳又轻,“我们做下人的,虽然不解,但也不能问您到底是想做什么。您总是很有主意。” 求岳在心里“噫”了一声,以金少爷八面玲珑的作风,搞不好已经预判到家里要出事,这是想跑路的节奏啊。 他看看齐松义:“那你为什么不走?” 齐松义锐利的眼睛直射过来,片刻,他垂下目光。 “我无处可去,死也会死在金家。” 金总听不懂他的话,一脸茫然,吹吹茶换了个话题:“本来夏天想回南京看看爷爷,这两个月我估计是没空。还是麻烦齐叔叔你好好照顾他。别告诉他厂里的事情,就说家里一切都很好。”他从口袋里摸出街上买的八音盒,两个,拿了一个给齐松义:“这个给爷爷玩。” 齐松义托着那个八音盒,忽然心中一刺,不动声色地问:“另一个呢?” 金总笑笑,没说话,把那个八音盒揣回去了。 天空滚过清脆的炸雷。 北方的雨季也要来了。 离开通州的早上,雨已经下了一整夜,雨势出乎意料地雷霆万钧,滂沱大雨令漕运的人工河也陡然涨水,码头停了进出,所有船只都泊在港里。 棉船已经走了两天了,此时不知情况如何。 齐松义道:“我雇一条大私船,追着货船去,少爷把现钱给我,万一出了什么事,我立刻叫船工帮忙。” 求岳自然道:“我跟你一起走。” 齐松义摇摇头:“太危险了,出了漕河风急浪高,棉花折损没有事,少爷万金之躯,不能冒险。”想了想,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换了平常的口气道:“又不是天南海北都下雨,出了通州只怕就晴了。” 金总还是不大放心。 齐松义有些不耐烦:“其实往常发货取货,都有人跟着,这次出来只带了我,虽然辛苦,我勉强跟一趟罢了,下次少爷出门,好歹多带两个人。” 金总被他怼得有点懵:“……如果走不动的话,你也别冒险,找个地方停下来给我打电话。” 齐松义似笑非笑地点头:“这是自然的,我不像少爷,愣头青一般,枪林弹雨还行船去上海。” 不要再骂啦齐叔叔!金总要囧死了。 两人在码头分手,求岳看齐松义雇得稳当大船,船工也是老司机,稍稍放心,自己买了车票,搭火车回南京。 一路上都在担心运棉的货船不要出事。 他在火车上摸着八音盒,把它拧上发条,叮叮咚咚地唱起来。离家好几天,有点想露生了——不是有点想,其实是朝朝暮暮都在想。想起李小姐说的“浪漫”,有些惭愧,自己没给露生买过什么礼物,就买了一瓶雪花膏,这个八音盒他应该会很喜欢。 八音盒停了,他又把它拧响了,先替露生听一遍,自己替他给自己点个赞。 有家回去的感觉真好。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着火车的玻璃窗。 求岳裹着毯子,靠在车窗上,大雨令盛夏的车厢变得不那么炎热。凝视窗外暴雨如倾,心中是前途坎坷的担忧,可也有无畏风雨的勇气。 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成熟多了——原来人是这样慢慢长大的。因为有想要保护的人存在,渐渐学会一个人在大雨里撑起伞。 他长大得晚了一点,所幸还不算太迟。 负重前行,其实并不是很坏的事情——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56|天成 求岳回到句容的那天,正是露生打马跑去汤山的那天。这一路上乌云罩顶,跟特么雨神一样所到之处暴雨倾盆。火车快到南京的时候,一车的旅客都吐着闷气道:“哎哟,南京总算是晴天。” 结果火车进站了,南京像尿崩一样一秒暴雨。 旅客和金总:“……唔。” 反正人都到南京了,金总不是大禹,不能三过家门还不入。摸摸口袋还剩几个现洋,买了一兜葡萄,就去医院探望金忠明。 金忠明说话还是不利索,只是看到孙子突然出现,手里的佛经也拿不住了,以为自己是做梦。金总虚情假意,厚着脸皮卖萌:“爷爷,我专程来看你喽!” 金忠明板着脸道:“专程不挑个好日子,下着大雨过来?” 金总:“嘻嘻。” 金忠明:“谁开车送的你?” 金总:“……”我雇的呃。 金忠明叹一口气:“厂里辛苦得很,你是顺路来看我的,是不是?” 他原本口齿就不清楚,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眼睛一直盯着亲孙子。 金总有点心酸,脸也红了,想在床边坐下抱抱他爷爷,身上被雨水溅得半湿不干。 小半年了,自己冒充人家孙子,半点孝顺没有,祖坟也没上,叫人家一个生病的孤寡老人坐在医院里念经。 原本想过来看一眼就走,这时候铁打的脸皮也不好意思走了。 做个人吧金求岳。 金忠明摸摸索索地拉过他,叫外面伺候的柳婶:“煮个姜汤!叫护士!煮姜汤!”又从床头的小抽屉里费力地摸一盒糕点出来:“吃东西。” 金总接过一看,差点没哭出来,这还是自己年初的时候叫周裕带回来的点心。 都霉了。 他出来就跟柳婶发脾气:“怎么回事啊家里穷得没饭吃了?我走之前留了几万块,怎么我爷爷还收着发霉的点心?” 柳婶为难道:“太爷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少爷送来的东西,他一点不肯动,非要留着。”看看求岳,“太爷是心里惦记您。” 金总没忍住,站在走廊里,闷声嚎哭了一场,抹抹脸,决定今晚不走了。谁知金忠明看他喝了姜汤,神志清明地说:“叫老陈开车送你回去,你冒雨赶路,厂里一定离不开你。” “我不回——” “家里什么境况,难道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很好,石市长常常派人来看。”金忠明和蔼道:“年初的报纸,我也看了,做得还像个样子。” 金总又想哭了。 金忠明道:“既然做事,就专心致志,我有下人陪着,不用你罗唣。” 金总还要说什么,偏巧电话响了,接起来是齐松义。 齐松义没想到是少爷接电话,颇感意外,先跟金忠明问了身体,才跟求岳道:“打到老宅说您没回去,我就电话跟太爷报个平安。棉船在郑州这里停住了,恐怕要周旋好些天。我在这里看着棉花,亲身押船回去。” 棉船没事就好,求岳松口气,不由自主指挥道:“是路上雨大?还是有关卡不给过?” 齐松义道:“都有,一言难尽。但不是什么大事情,好些船都停着,挨几天就过去了。” “那行,你照顾好自己,如果钱不够或者有其他情况,随时打电话回来说,我马上就回句容。” 放下电话,才想起来自己刚说的不回去。外头却有人敲门,柳婶迎进来,是石瑛派人来关照金老太爷,两个公务员提着补品,迎面见了金大少,礼貌地问好。 金忠明淡淡道:“我还要会客,你去忙罢。”见他还是不动,沉下脸道:“大事不做,在这里摆个妇人样子,瞻前顾后的叫人笑话!” 求岳放下心来,张嘉译说话算话,把他爷爷照顾得还蛮好。禁不住金忠明一叠连声地赶他走,挠挠头道:“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一定会来陪您。”又跟两个公务员握手,“多谢了,替我谢谢石市长。” 公务员都笑道:“金大少不必挂心,太爷在这里权作休养,鸟语花香,舒适得很。” 金忠明叫老陈开车送他,又给他提了两盒卷烟:“别人送的,我吃不下。你拿去摆家里待客。” 求岳没再跟他客气,像他真正的孙子一样,拿了烟拥抱告别,句容离不开自己。 金忠明瞅着他道:“头发长出来了。” 求岳抓抓头发,笑了。 他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轿车里也是他熟悉的家的味道。想起自己看过的爽文小说,其实每段穿越或许都是弥补人生里的不圆满,把你缺憾的东西都补全。 自己之前嫌弃这个时代、嫌弃这个家庭、嫌弃爷爷和露生,是自己不识货。 他们都太好了。 回到句容,一路上下得昏天黑地,也不知到底是几点。求岳心里记挂着厂子,怕仓库的棉花受潮,叫老陈先开去厂里看看。 一进厂区大门,就看见研发室的大窗户亮着灯——这间大会议室是朝东的落地窗,单独的一栋小楼,原本是厂长办公室。雷雨中天地如墨,小楼上落地窗映着水晶灯的金光,格外耀眼。 金总不觉龇牙一笑,心说这几位技术骨干是真发疯了,下着大雨还不回去。心里欣慰,屁颠颠地揣了香烟上楼,放声笑道:“孙主任!马主任!老子回来啦!” 会议室大门开了,啪嗒啪嗒跑出个人来——不料是露生,露生一把扑进他怀里:“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金总:“……!!!” 这么热情真的是黛玉兽?老子怕不是在做梦喔。 露生头发潮的,衣服也是半干不干的样子,金总一把抱起他,揉揉他湿漉漉的头发:“你怎么在这儿,这身上怎么回事?” 黛玉兽今天可能是吃错药了,居然屁抵抗都没有,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兴奋得发亮,抱着他脖子道:“就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金总有点儿沉迷,甚至想自掐一把大腿,黛玉兽这么热情!这么不害羞!还湿|身|诱|惑! 要不是后面突然冒出陶嵘峻的脑袋,金总简直想就地开始一场科目二的考试。 陶嵘峻也是湿哒哒的,推推眼镜笑道:“金少爷,是我,嵘峻。” 金总:“……” mmp你不出来没人当你死的哦,而且你这小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啊?还跟露生一样湿哒哒的,搞什么啊头上似乎有些绿啊?! 嵘峻后面接二连三地冒出脑袋,马主任、孙主任,技术骨干们全在这里,都捧着热姜汤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少爷,那是给我们带的烟啊?” 丁壮壮也一脸懵逼地探个头出来。 金总:“……噫。” 露生见人都出来了,后知后觉地难为情了,挣着站开,只是脸上仍然掩饰不住的兴奋,拉了他手道:“我们在这里,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临行去通州前的那天晚上,漫无目的地,他随口给露生讲了一些商战小故事——讲故事这个事情吧,主播的积极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听众的热情程度,黛玉兽同志属于标准的三优用户五好听众,脸蛋靓姿势萌态度又认真,两个湿漉漉的毛眼睛跟猫咪一样盯着你,全神贯注别提多投入,就不要说是讲故事了,就是念核心价值观都他妈能念出激情来。 金总越讲越振奋,马云马化腾王健林刘强东都被嘚吧一遍,连奶茶和刘强东那点破事儿都说完了。无料可八,干脆八自己,说到他穿越之前正在谈的一个案子,他学姐拿过来的,一个环保项目案。 ——是一个废旧纺织品回收项目。 这种项目在21世纪基本属于骗钱,学姐副总明显收了这个项目经理的好处,黑幕投资给这家公司,嘴上说得很冠冕堂皇:“环保项目毕竟是朝阳产业,不怕一时不挣钱,关键是先在领域内站住脚。等到政府想起来,肯定会优先选择树大根深的。” 金总:“呵呵。” 纺织品回收,说得容易,如果纺织品真的像金属那样容易回收,别的不说,最会节约的日本和最爱玩概念的美国早就应该有成熟的项目先例了。 21世纪的纺织品,多数成分是化纤,即便标榜着“纯棉”,也一定会含有相当比例的化纤成分。化学纤维既不耐酸又不耐热,头一关消毒就过不去,高温一蒸,一团浆糊,棉纤维被缠在融化的化纤里,早就破坏得不能看了。 不理解的同学可以想象一下,从一团凝固的502(化纤)里把一根头发(棉纤维)拉出来,是个什么结局。 金总实地视察了一遍,感觉学姐在放屁,这个案子不批不批。学姐很不高兴,给他甩了好几天的黑脸。 过了几天,又拿另外一个案子给他,是个小公司搞的,还是环保项目。金总心想你他妈是跟环保怼上了是吧?你有内幕消息环保板块年内涨停板? 不过这个案子他有点兴趣,当时提出的概念,叫“共享单车”。 寻求投资的是个帝都的小公司,名叫mebike,金求岳当时看了这家公司的项目书,觉得很有兴趣,他认为这是个很好的融资项目。 能不能赚钱,不好说,但这个项目拥有非常强悍的市场占有力,金总当时心里有种预感,如果这个项目真的落地,不但会挤压到出租车的生存,也会对电瓶车和自行车制造行业造成强烈的冲击。 共享单车把传统的“购买——使用”模式,变成了“租赁——使用”模式。并且采用了先充值再使用的策略。换言之,这是一种透支消费的方式,贩卖业赚三年才能赚到的钱,共享单车一年就能赚回来。 在投资市场,这是一个迷惑性很强的选手,特别适合欺骗智障的投资者,因为它第一年的财务报表会非常美丽。 把三年的营业额透支到一年里,能不美丽吗? 他相信mebike项目书里的这句话:“小黄车的洪流,一定会在各大城市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简而言之,这个项目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吸收大量的资金。 这个项目最后谈成没有,金总不知道,因为它这边在跟海龙接触,那边金总就不幸穿越了。 他这里是言者无心,说这几个案子纯粹就是逗黛玉兽取乐,有些不好理解的部分(比如化纤)干脆就略过没说,说实话,没指望露生能听懂。 金总完全没想到,黛玉兽把这两个案例完美地结合起来,并且就开始策划了! “我先前是想到戏园子和旅店里,都是大量消耗毛巾的,他们才是真正的大客户。”露生道:“我以前唱戏的班子,毛巾一个月一换,基本都是从同一个店里订,扔也都是统一拿去扔。” 从消费者角度设计产品,这个思路很现代。金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露生又道:“孙主任说过,废旧巾子是不好拆线的,因为好毛巾难拆,糟毛巾拆出来也无用。但我转念一想,咱们可以特别定做一种容易拆线的毛巾,棉纱用好棉纱,在织造方法上想办法,让它容易拆解。然后和戏园子约好,送去的毛巾只用一个月,期限到了,就送新毛巾过去,旧毛巾回收过来,再拆成棉纱,织成新的——如此岂不是循环往复,一根棉纱百次用?” “……唔!” 金总刚想说“醒醒啊宝贝儿,化纤这关过不去”,话没出口,他愣住了——自己的惯性思维居然把自己套住了。 是啊,对21世纪来说,化纤使得纺织品回收成为一个不可能的课题,但现在是民国啊! 民国的化纤贵上天啊!一双尼龙丝袜两块钱啊!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在棉织品里搀化纤啊! 民国的棉纺织品,是高纯度无添加的真!正!纯!棉!啊! 金总的脑子被感叹号刷屏了,他一把抱起黛玉兽:“宝贝儿!你他妈是天使吗?!” 露生不必再说,他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接着就把话说下去:“所以你想建立一个共享毛巾的销售方式,一条毛巾两块钱,提供一年的使用权,每个月都免费以旧换新,对不对?” 露生原本还担心这方案太过异想天开,见求岳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禁不住喜上眉梢:“就是这样,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第一,能把这些大客户牢牢地套住,一次就做成一年的生意;第二,咱们的原料也大大节省,一条毛巾的原料循环用一年。” 旁边几个主任都笑道:“若是做成了,只怕往后都不用怎么进棉花了,别人一年要耗一万件棉花,还未必卖得出去,咱们只耗一千件,还准保件件不落空!” 金总相信他们的期望,这个策划案如果放在21世纪,一定被笑掉大牙,因为没人愿意在公共场合循环使用毛巾,纸巾代替了它的意义。 ——但现在是民国,消费者的特性决定了这个策划案有绝对的实现可能。我们从消费者视角来看一下它的可行性: △铁锚提供的方案: 每条毛巾0.2元,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12条毛巾,总计花费0.2x12=2.4元。 △安龙提供的方案: 每条毛巾2元钱,每月每单位向客户免费提供以旧换新,总计花费2元。 ——服务水平一致,价格安龙完胜。 再从成本角度看一下,以现在的棉价估计,一条毛巾的成本在0.15元左右: ▽铁锚的成本(不能保证客户每个月都买它的毛巾) 每条毛巾0.15元成本,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12条毛巾的原材料,总计成本0.15x12=1.8元 ▽安龙的成本(按孙主任保守估计的50%棉纱回收利用率) 每条毛巾0.15元成本,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6条毛巾的原材料,总计成本0.15x6=0.9元 ——安龙的成本低到尿了。 两个方案最终比较的结果,铁锚仅能获利0.6元(并且不稳定),黛玉兽的方案却能获利高达1.1元(并且超稳定)。 也就是说,在这条商业的赛跑线上,安龙每条毛巾都比铁锚天生多赚0.5元,而安龙占据的市场,铁锚根本没有插足的空间。 消耗战打得越长,安龙优势越大,不止是铁锚,这足以耗死任何企图以价格战挑衅的对手。 金总的心在狂喜。 此事说来话长,而露生当时脑中电光石火,一刹那全都明亮。即刻打着骡子冲去找陶嵘峻,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把将他扯上骡子:“跟我走!” 陶嵘峻:“救命啊!” 白小爷强抢民男,生拉硬拽,把陶学霸绑架到厂里,把研发部技术部的几个主任全都叫来,鼓起勇气,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大家都惊奇叫好,陶嵘峻正是一腔才华未得展露,闻言心痒难耐,就和几位老技术骨干凑在会议室里,直接画起图纸。 金求岳问他:“技术方面能实现吗?50%的再生率,这个比例真的太高了。” 要知道当代纺织品回收的利用率也只能达到35%左右,学姐副总给他的项目书报上来就是这个数字。 嵘峻自信地推推眼镜:“50%?这是保守估计,我认为这个方案的棉纱提取率能达到70!”说着,他和孙主任展开图纸,两人一个是三友老将,一个是北工精英,随手绘出的图纸也是精美异常,“所有纺织品,分成经编和纬编两种方式,经编结实但粗硬,纬编柔软但容易脱线。市面上现行的毛巾,为了结实起见,全都采用经编。” “所以你要采用纬编?” “对,纬编不仅拆解方便,而且比市面上现行的毛巾都更柔软。”嵘峻喜悦道:“我们连机器的改装图都画好了,你看看!” 仅仅用了七天,安龙厂研发出了民国时代第一个循环销售式的纬编毛巾,它比想象中更柔软、更具弹性。求岳把它拉拉拽拽,不禁笑出声来。 这他妈不就是后来婴儿专用的纱布巾吗?! 作为戏园和旅店日用的毛巾把子,它实在太合适,也太实惠了。 孙主任当场把这条毛巾的锁边剪掉,所有人看着它在开棉机上丝滑柔顺地脱成纱线,全体起立鼓掌。 求岳却忽然想起大事:“嵘峻,咱们有个大问题没解决,戏园子和旅店都是公共场所,毛巾回收过来,会有很多病菌,这个问题你们考虑过吗?” 陶嵘峻心中早把自己当成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胸有成竹地推眼镜,便有个梳着油头的公子哥从他背后冒出来:“呃,各位早安,我叫郑海琳。” 金总:“……”你他妈从哪里冒出来的。 嵘峻得意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汤山军医院的郑院长,他是德国留学归来的传染病学博士。”一面作了个“请”的手势:“郑博士,有请有请!” 郑海琳平时害羞,学术场合却当仁不让,也不管面前到底是谁,逮着机会就疯狂开始安利他的传染病防治学。 安龙厂群众们听得云里雾里,最后终于听到一句有用的话:“要对回收的毛巾做消毒,其实非常简单,一遍高温蒸汽,一遍常温碱化学消毒。棉纱是耐碱不耐酸的,我做过试验了,不仅能保证棉纤维的完整性,并且消毒效果也非常良好,方案已经整理成论文共六万两千字……” 大家全都怕得要笑,金总举手投降道:“打住打住,就问你,这个消毒环节让你做顾问,行还是不行?” 郑海琳终于会说人话:“绝无问题!” 陶嵘峻拍手笑道:“金大少,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技术到位、消毒到位、销售模式也到位,金总还能说什么?完全ojbk啊! 这是天成佳作。 金求岳从未想过,在21世纪失败的商业案例,居然能在民国发光发热。这感觉实在太奇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失败的策划,只有生不逢时。 这是最坏的时代,但也是最好的时代。 57|流萤 工厂开始改装机器,试验批量生产。消毒和回收这块的厂房也在计划动工,其实实施起来工作量相当大,金总跟大家开了几次会,决定把染厂改造成棉纱回收中心。 染厂的水源和设备都能满足回收中心的要求,把开棉机拖到那边安装就行了。原本的煮练车间可以直接改装成消毒车间。 求岳带郑海琳去染厂实地考察了一遍,郑海琳赞道:“这将会是中国棉纺织业的一次突破性创新,也是传染病学在商业领域的一次大建设。” 金总也是心情激动,不过他没有郑博士这么高的觉悟,金总是很单纯在为自己的钱包欢呼——资金缺得要勒紧裤腰带,如果没有这个染厂,他一时还真拿不出钱建设一个全新的回收中心,至少消毒这块就要买好几个锅炉。 再一翻染厂的仓库,居然还有好多石灰,原本应当是拿来做印花布的。 郑海琳喜悦道:“我不知道你这边要吞吐多少棉纱,但这么多石灰,真不知要用到何年何月。” 金总更开心了,简直想要原地蹦蹦跳! 想想真他妈有点天公作美的感觉,之前没觉得这染厂有什么鸟用,现在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两人怕石灰受潮,亲自帮着看守的工人小心翼翼地关好仓库大门,嘱咐一定要做好仓管。一头灰土地弄完,冒着细雨在边喝啤酒,是郑海琳车里放的德国黑啤,他在德国养成了酒瘾,车上也放着一个橡木的小酒桶。 郑海琳抿着酒道:“金大少,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亲自动手干活儿?” “放屁,老子在家经常劳动。” 海琳笑道:“我是说总体上,我以前听说过你在南京,很会做生意,但没有想到你这样的贵公子会亲临施工现场,自己参加建设。” 求岳拍拍海琳的宾利车:“哎呀,彼此彼此,郑公子,宾利挺贵的吧?你他妈不也是在这儿埋头苦干吗?” 还是老爷车呢,郑博士千万活久一点,这车坚持到21世纪,身价能翻几百倍。 “我并不喜欢商业,但我喜欢勇于创新的精神。商业在这一点上和科学是共通的。”郑海琳望着厂房,意气风发道,“我在德国的时候和导师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跟我的观点一致,科学只有走进商业、联姻商业,才能真正地造福于社会。如果我能选择,如果不是家庭的压制,谁愿意天天趴在写字台前做论文呢?” 他向求岳举起啤酒杯:“明卿,我常常能在你身上感受到一种领先于这个时代的进取精神。我心里有种预感,和你一起进行的这份工作,不仅会站在时代的尖峰,也会给后世留下优秀的范例。” 金总:“……噫。” 你他妈真的戏好多哦,李耀希李小姐要不要了解一下?求岳心想,挺适合你的,还门当户对。 郑海琳说得有点道理,不自觉地,他是在把过去的生活习惯带进这个时代,把海龙的管理模式带进安龙厂里。他在办公室里跟同事们开脑暴会,大家卷着袖子、散着领子,咬着笔杆,有时会错觉这是回到了21世纪。 跟那时候的办公室也没什么不同。 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没出息的废物才会向生活低头认怂,金总想,有本事的男人能够改变时代和生活。无论在哪里,老子都是不一样的烟火。 不改变的只有天地与四季,现在是真正的盛夏了,七月时雨时晴的天气,给盛夏增添了浓厚的湿润气味,山风从宝华山上随雨水掠过,清凉宜人,简直是开工的天赐良机。 唯一不开心的也许只有棉农,这样的雨水对棉花来说太频繁了。 如果是一个月前,金求岳一定会为这些棉花担忧,但现在不需要!金总美滋滋地想,当初跟老子抢棉花,现在傻眼了吧? 今年棉花的收成看来不好,但对安龙来说却更添了一笔优势,时来运转就是这样了。 不知道姚斌有没有从山西回来,现在的姚斌估计心情很尴尬。 不要担心,姚厂长,这点尴尬不算什么,马上你会更尴尬的。 这次金总长了个心眼,有姚斌前车之鉴,得学会保存商业机密了。厂里参加项目的工人都是专门开会研究,精选了百来个人组成攻坚团。 一个idea的产生好比突然怀孕,发生的过程很爽,后续工作却要谨慎又小心。既要防止落地之前创意走形,还要防止竞争对手窃取你的创意。 嵘峻工作餐的时候笑道:“我不是很懂商业,但我觉得,安龙毛巾一旦上市,势必会被仿效。这个问题,金大少你想过没有?” 当然想过,你金总又不是弱智。 竞品在所难免,金求岳也相信,以日本人猴子般的执行能力,它们会以最快速度复制安龙的纬编毛巾。 不过光山寨商品有什么用? “商品是可以复制的,但商业模式,很难复制。”求岳狼吞虎咽道:“我们的模式,日本人操作不了,短时间内其他国货品牌也不好操作。”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国营企业。”求岳放下筷子:“我们是现在全国唯一一家政府合营的毛巾厂,我们的收款处,就在南京市政厅。” 嵘峻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红烧肉从嘴里掉下来了。 求岳得意地笑了。 当初mebike来接触海龙,海龙召开了好几次内部商讨,大家一致的意见是,与其说这是mebike的融资项目,不如说是电商行业的一块蛋糕。共享销售模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台保证,因为是先收费再提供服务,你得让消费者确信他们的钱不会被卷包跑路。 当时学姐副总是提出跟微信合作。 金总觉得她是不是打算跳槽马化腾啊,暗搓搓地先投了个不带脑子的反对票。 21世纪有无数根基深厚的商业平台,吱付宝、微信、各个银行,都是值得信赖的选择。但民国不一样,这是乱世,仗是说打就打,银行钱庄说倒就倒。 再没有什么是比政府更好的选择了。 合营的意义也就在这里,由政府代为出面,给企业提供信誉保障。 当初他让南京市政厅代为收款,就是这个用意。民不能与官相提并论,有南京市政府作保,相信各位旅馆和戏园子的老板一定放心,因为钱没在安龙的口袋里,都在南京市政府扣着。账面公开,安龙还有铁矿在政府那里作抵押担保。 这其实就是吱付宝的思路。 作为马云同志的忠实粉丝,金总怎么能不向偶像学习呢? 张嘉译可能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承担了马云同志的任务,干了个民国吱付宝的活儿。 金求岳不怕竞品竞争,其实这也是他报答张嘉译的一份知遇之恩,这个商业模式,以后必然会在全国推广,求岳的目的不是独霸全国,他只想弄死铁锚。 中国商人,人人都可以学这个模式,只有你铁锚不行。 因为中国政府不会为日商作担保。 现在国内有分量的银行,也都跟四大家族关系密切,这原本是民国金融的致命缺陷,现在却是反击铁锚的利器,宋子文孔祥熙顾忌蒋光头的脸面,是不可能为铁锚担保的。 这个商业模式,铁锚无法复制。 想想就很解气。 理想很丰满,现实,就很骨感。 金总这边美滋滋地把项目搞定,那头就准备联系张嘉译把项目落地。谁知石瑛思考了好几天,打了个电话过来:“我之前考虑让卫生部牵头,先从旅馆开始,借用行政手段强制推广安龙的卫生毛巾。” 金总没想到他力度这么大,简直欣喜若狂,虚情假意地婉拒道:“那多不好意思啊,还是别了吧。” “说得对,所以我决定不参加。” “……” “明卿你的想法,是合营企业的一个极好的模式,我接到你的信,惊叹了整整一夜。但是这件事如果让政府牵头,反而弄巧成拙。”石瑛耐心道:“你还记得你离开南京之前,我让你帮我做什么吗?” 金总不开心,半天才道:“……反腐啊?” “就是这个。”石瑛微笑道:“实不相瞒,如果只是代为收款,白纸黑字,明进明出,这里我是能保证不出问题的。但明卿你想过没有,如果让许多政府人员和商家接触,推广这个毛巾,那这个里头强征、回扣、暗抬私价都是在所难免。”他将送来的项目书翻了翻:“不是恭维你,你这个东西是输在太过价廉物美,一旦面世,大家必然踊跃购买。所以反而会令有贪污贿赂之心的人容易起意。” “这种事情免不了的,你不能因为噎死就不吃饭啊。” “这叫因噎废食。” “啊啊啊啊都一样啦。”你好烦啊张嘉译,不要再跟金总搞成语啦! 石瑛早知道他要炸毛,电话那头又笑。笑了半天,正色道:“明卿,这件事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跟你这个合营项目,在我心里是发展经济的第一步。开头错,件件错,你想过没有,贪污事小,但市政厅的信誉事大,如果这次推广的过程里出现贪污受贿的事件,我南京市政厅以后还拿什么脸面来给你作担保?” 这话把金总说愣了。 他本来想说“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市政府担保,大家根本不敢买,物美价廉有屁用”,未想石瑛说出这番话来。 说得对,张嘉译其实是实话实说,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一旦合营项目出现污点,以后再想扭正群众的看法,那就是千难万难了。 石瑛诚恳道:“代为收款,代为担保,我都义不容辞,只有推广,政府不能出面。”他的语气其实是有些黯然:“对不住,明卿,这是南京政府的失职,我现在没有能力保证每一个办事员都心清如水。” 做官难,难做官。 别难受了石市长,廉洁执政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在困扰,八十年后也依然存在。金总心情复杂地想,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他没想到这个项目最后居然是卡在落地这个环节,政府不愿出面,缺乏有力的号召,难道要自己一家一家旅馆去谈吗? 一家一家谈,那简直可以想见,不出三个月,这个厂学那个厂也学,安龙的独家效应根本就打不出来。现在安龙的纬编技术和消毒技术都还是保密阶段,民国商人也没接触过循环销售模式,其他商家仿效的过程里一旦操作失当,就是给整个新商业模式抹黑。 金总不怕被人分一杯羹,但他需要树立一个良好的模式范本。 如果在21世纪,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找个明星做代言,利用明星效应,独占市场一段时间。等这个模式成熟了,再对其他想参与的厂商进行技术指导。 可是民国的明星他一个都不认识啊。民国有谁啊?阮玲玉吗? 愁人。 纬编机的改造基本成型,金总不敢把推广的事情告诉大家,怕打消了大家的积极性,这天也是忙到九点多才往家走。 漫长的季雨停了,雨云向东而去,句容的夜空露出久违的星光。 雨水丰沛,一路上都是青草蒸腾的清香。 露生今天没有跟着他,嵘峻来了厂里,不好把秀薇一个人丢在汤山,派了家里两个丫鬟伺候陶嵘峥,自己把秀薇接来,陪着整理了一天的新房,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想厂里的事情。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也不说话,露生明知是求岳,却不起来,也不睁眼,只管伏在枕头上道:“我都睡下了,你又来做什么?” 求岳笑道:“刚弄了个小玩意给你,别点灯,你就在那躺着别动。” 说着,他在黑暗里摊开了手。 一缕极小的流萤从他指尖飞出来,又一缕,一只接一只,四五只飞出来,落在纱帐上。 露生在帐子里瞧着,扑哧笑了,求岳也笑:“好玩吗?” “哪里来的这个东西,倒有趣儿!” “刚从厂里回来,路边草丛里抓的,就这么几个,全给我逮来了。”求岳说着,掀了帐子进来:“帮我涂点花露水,背上咬了好几个包。” 露生依言帮他脱了衣服,细细看背上,果然一片大包,把手帕沾了花露水,想着金求岳蹲在草坑子里抓虫,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求岳给他笑得脸红:“笑你奶奶个腿儿,快点涂,背上痒死。” 露生拿指甲给他掐着包:“没见过你这么呆的,三岁小孩也不干这事!瞧你这背后,叮成个蛤|蟆了。” 求岳厚着脸皮道:“那你喜不喜欢?” 露生不答他,过了一会儿,轻声含笑道:“以后别做这样没大小的事情,说出去看人家笑话。” “笑就让他笑呗,我又不怕。”求岳挠着胳膊,又在露生脸上拍一下:“只有你,不许笑。” 两人夏夜里相对,屋里流萤明灭,都有些恋恋的意思,握着手,互相看了片刻,只是看,又不说话。忽然看见两个萤火虫落在帐子上,凑在一起,你明我暗,双双对对的样子,两人都不觉心中一动。 露生柔声道:“你这两天烦心,是不是?” 求岳不吭气,光是挠背上的包。 露生在他背上打一下:“那天你和石市长打电话,我都听见了。” 金总心里有点难受,在他心里,这项目就是露生给自己怀的孩子,他简直是怀着孕妇保胎的心情在开展工作。 现在搞得跟要流产一样。 时间不足、人脉不足,好的创意执行不了,对不住他这个优秀的策划。这事儿他在心里憋了好几天,露生一问,他也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委屈巴巴地都说了。 露生也不料是这样困难,轻轻摇着扇子,想了一会儿::“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冒险得很。” “什么办法?” “现在不能说,因为我也不知道能成不能成。”露生又想片刻:“事不宜迟,你去洗个澡,我来收拾行李,咱们现在就走。” 金总:“……?!” 黛玉兽发起疯来真他妈不是盖的,上敢强抢民男下敢半夜赶路,也不知道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可是这个样子真的好萌啊! 金总感觉自己又他妈恋爱了。 58|清歌 一个国家的生命力,往往是由它战后恢复的速度来体现的。一二八过去,上海的伤口几乎是以奇迹般的速度昼夜愈合,人们清理了战壕、清理了废墟,把眼泪和尸体就此掩埋,而新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座城市是中国金融的心脏,它不敢停、也不能停,宛如黄浦江昼夜无息,无论江水里流过什么,大江依然向东去,它欢腾与繁荣的样子就仿佛战争只是南柯一梦。 若是再往上海的深处走,就有伪饰的和平之地与强权下的优雅花园。到霞飞路去,到贝当路去,这些街道蕴含了法国人浪漫的思想与情怀,随着各种不平等的条约落地生根,时间长了,大家就忘了它们是为什么才取这样洋派的名字,中国人总是善于接纳和吸收,把尖锐的东西过成圆润。这些街道渐渐地也就生出独特的风情,不像西贡和香港,洋得失了本味,上海有上海的坚持,无论是以将军命名、还是以政要命名,上海的洋房里永远过上海的日子。马桶里的蚶子壳照旧要响彻弄堂,霞飞路的商店里也照样要讨价还价,花园和洋房里飞出鸽子,底下种起来的爬墙虎,不会按照法国人的思想剪得平头方脑,上海里弄的爬墙虎总是青云一路上九霄——窗户边上剃剃秃,是被晾衣的竹竿子捅秃了的。 这些街道其实也很像南京的颐和路,又或者是像宁海路,原本是侵略和屈服的象征,最后变成文雅和包容的剪影。最像的应当数马思南路,名字就比霞飞和贝当更有诗意,是拿音乐家的名字来借用,所以也就显得格外安静,像这位作曲家最广为人知的那首《沉思曲》。 从它被命名的那一刻起,仿佛已经注定了它要与这个时代最优美的艺术结缘。 1932年的夏天,这里搬进了好几户人家。他们跟上海其实是有一点格格不入,带了一些北方人的生活习惯,但优美是一样的优美,所以格格不入、但不突兀。他们不弹钢琴,但有丝竹,入夜时还有更多嘉宾到来,写诗的、画画的,把艺术的门当都集齐了,这些宾客有一个小小的中心,他把这些艺术总合在一起,也是这座幽静院落临时的主人。 他看上去既儒雅,又和气,眼睛里始终含着笑,仔细看去是有一点迷人的顾盼多情,谈话的时候,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谈到兴奋的时候,就流露出艺术家特有的、固执的天真。 这几天他和他的朋友们彻夜长谈,想要创作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作品。这个作品不能仅仅供人煽情或娱乐——他从曾经的清帝国的首都而来,因此抱着对九一八不战而降的深切遗憾,也抱着对一二八虽败犹荣的一腔感怀,他和朋友们讨论又讨论,没有得出一个公允的答案。 好像是特意为他们的夜谈来伴奏,某天夜里,这一群文雅的朋友,都听到不远处传来歌声。这是他们都非常惯熟的曲调。 唱的是昆曲里的名段,《寻梦》。 在座的所有人都对这项艺术颇有心得,不知唱歌的这人是谁,大家都觉得这有些关公门前舞大刀,因此不禁相视一笑,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再听一听,这个声音清澈动人,缠绵悱恻好似春泉暗涌,轻灵柔和又似林间啼雀,和着清风与月光,格外动人心魄,这歌声里含着一点忐忑的祈求,与寻梦的杜丽娘是不谋而合的。 大家越听越入港,像春山野游,偶有杏花酒——不算醇醪,胜在清新。 夜谈的主人家也微笑道:“嗓子是好嗓子,可惜失了功夫,有些滞涩。” 一出《寻梦》做完,歌声渐渐止息了。 众人都有些恍然,仿佛丽娘香消玉殒,主人抚掌道:“有趣、有趣,不知是行里的,还是票友,咱们这里最近搬来了谁?” 不过大家谁也没有要见的意思,因为此声只是芍药,眼前却是牡丹,品格似乎有逊,技艺也分明不如。 到第二夜,仿佛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伴着升起的月亮,这歌声又随风来了。 这一夜唱的是《幸恩》。 一回生二回熟,大家就有点旧友重逢的欢喜,虽然是班门弄斧,却好像大虎见幼虎,心中都有趣。这一夜歌声比前夜精纯些,也妩媚些,仿佛前夜是有意留手,今夜却是挥洒展露,一片素心向明月的意思了。唱到关节处,宛转精妙,“恩从天上浓,缘向生前种,金笼花下开,巧赚娟娟凤。”座中有人笑道:“这曲子选的是有意的,他自比虢国夫人,是想求见咱们这位贵妃。” 又有人道:“你这典不通,幸恩唱的是韩国夫人探虢国,跟贵妃有什么干系?” 大家笑道:“总之听着是自谦,无论韩国虢国,总是不如贵妃的。” 众人又是一笑,口中不免点评,唯有主人叹息道:“就是不喜欢这样,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大家见他触动心事,想起这两天谈论没个结果,都搔首踟蹰,主人侧耳细听,又说:“这不是他不肯唱好的,我唱的不也是这些东西?这些年风花雪月,人人都唱这种戏,没得挑选罢了。” 这一夜仍是一曲终了,月上中宵,不见谁来访,也无人过问。 之后的两三夜,再不闻夜半歌声,不知是被人赶逐,还是歌者心灰意冷。上海渐渐下起雨来,连下两日,众人雨中秉烛夜谈,早把这事儿忘在脑后。 这一夜雨势滂沱,几位客人都被阻在门口,笑道:“今晚恐怕要借宿,雨下得这样大!” 忽然雨中传来鼓声。 众人先只当是雷声,再听却是急鼓如雷,伴着倾盆暴雨,越鼓越急,慷慨激昂之气震慑人心,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先前唱《寻梦》、《幸恩》的那个人,相顾讶然,孰料骤雨雷电之中,这人清声开腔,唱的不是缠绵昆曲,乃是西皮流水,京腔高韵。 听他唱:桴鼓亲操,焕旗麾,芝盖冲霄;列艟艨,铁链环绕,听军中喊杀声高! ——刀马旦,《战金山》。 按理说雨声之中是最难传音,这鸣唱却是破雨而来,铿锵激越,可裂金石,真好似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分水拨浪,鏖战金沙滩,一腔忠勇,伴着夜雨滂沱,雷声雨声,恰如怒江奔流。再听他清脆唱道: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拥高牙,力撼江潮;秉忠心,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 这一曲未说唱得如何精妙,其实大家心中都知道这人专擅昆曲,在京腔上是短弱,只是“战金山”三字正正敲在大家心上,不由得心中大喜。 客中一人乃是沪上丹青名手叶玉虎,忽然出声道:“畹华,就是战金山最好不过!” 另一人急披雨衣出门:“这个人我恐怕是认识的,他这嗓子十年了居然没有变过,畹华,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孩子!” 原来露生催着求岳整装出发,两人从南京搭上一艘夜轮,求岳看看船票,是往上海去的。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在船上打了一个盹儿,只是谁也没有睡意。 金总实在忍耐不住,搓着爪子问他:“你到底要去找谁?”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猜到我要去找人?” “哎哟,宝贝儿,你哥哥我又不是弱智。” 露生望着舷窗外江波如绸,一片月光洒下来,自己也是心潮起伏。想了半天,轻轻叹口气:“这其实是我自己不争气,若是我没有猜错,你原本想过要让我去说服那些戏园子的老板。” 金总尴尬地捂脸。 是的,他真的想过找露生来做代言,但是做生意不能亲妈眼神,如果冷静客观地评价露生,他的流量是不够的。 推广品牌,需要名气响又当红的明星,用国民度和粉丝效应来带动市场。mebike这种新商业模式,不说请天王天后,至少也要是baby这个级别的流量叭。 搞代言,不谈实力,要的是热度。 金总相信,露生以前绝对有baby的热度,但明星最怕什么?最怕就是抠脚啊!随便哪个明星雪藏两年,热度也都会直线下降。白小爷现在的情况是比雪藏还糟糕,他差不多是彻底退出娱乐圈了。 这个流量带不动货啊。 糟心。所以金总压根儿没提这事,说了不是平白惹黛玉兽伤心吗?人家一个人民艺术家,为了你把热爱的戏曲事业都抛弃了,你哪来的脸嫌弃人家流量不够? 金总得做个人啊。 他再怎么粗糙,关爱心上人的本能还是有的,于是干脆就没往戏曲这边继续再想,此时露生自己把话说开,求岳结结巴巴道:“那我们是——去找我爸爸?” “……你爸爸?” “呃,王爸爸。” 露生笑得滚在一边:“好不要脸!王帮主不过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就在这里自认是儿子了!” “偷偷喊一下嘛,在我心里他比我爸强多了。”金总咧嘴道:“我也想过要找他,但是感觉真的不好意思,他已经给了我一万件棉花,现在又为这种屁事找他,宝贝儿啊,不太好吧?” “当然不好,王帮主日理万机的人,怎能为这种事情麻烦他?” “那你要找谁?” 他看露生满眼的神往,其实心中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太大了,真的不敢猜。 “名播海外,艺冠京华,梨园领袖四个字,他是当之无愧。”露生双眸流转,侧首望向夜空,“要论当今梨园,谁能一呼百应,恐怕唯有他一人,他拥趸中名流如云、交结如党,这一党也是现今艺坛的一枝独秀。” ——梅党。 金总听得云山雾罩,但是居然听出来了,他掩面扶额:“卧槽。” 是我想的那个人吗?别吧!可怕啊!大哥来句粉圈儿术语你这是腾空倒贴登月碰瓷啊!完全咖位不够啊!你知不知道他以后是要被写进教科书的啊? 金总头一次觉得黛玉兽真的很刚啊!做事怎么这么虎的啊! 露生见他坐卧不安,自己也有些难为情,踟蹰笑道:“其实能不能见到他,我心里也完全没把握,他是天上明月,我只是萤烛之光。” 这话金总就不爱听了,金总亲妈眼神道:“谁说的,我就要pick你。” 露生抿嘴儿一笑,轻轻握了他的手:“咱们也不是全无门道,十年前我和他的故人曾有一面之缘,现在那位故人与他仍旧交好——豁出去试一试,不试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金总一脸信服地点头。 说得对,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就冲八十年后这个人在教科书上,金总相信,他也许真的会愿意参与这个振兴国货的行动。 下了轮渡,他跟着露生叫黄包车拉到了马思南路。两人在这里赁下一间旅馆的套房,金总这次是完全猜不透黛玉兽的套路,挠头道:“你说的那个巨巨,住在这里?” “我也是碰巧听说,前天接秀薇回来家里,跟陶二哥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个人现在搬到了上海,就住在这条马思南路上,那位旧友,也和他住在一起。” “那咱们为什么不去拜访一下?” 露生摇头道:“十年了,毋论只是一面之缘,就是深交密友也不好贸然相见。”他从洋房的阳台上张望片刻:“有所谓高山流水,难遇知音。我们既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倾城豪富,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博他一笑,恐怕也只有这点雕虫小技,我荒废了这么些年,不敢说要他赏识,不过是借曲传情罢了——但愿他金耳一闻,能够知我心音!” 雪白的鸽子从他们头上扑簌而过。 第一夜,他唱了自己平生最拿手的《还魂记》,他一生最爱就是这出戏,唱的是一曲成名的《寻梦》。 既然是拜山头,就以杜丽娘相见罢!好些年不唱了,嗓子不免有些滞涩。 露生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唱功不必极出色,天然胜雕琢,其实丽娘也许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她的心音是有些半吐半露的青涩。 这一夜他对月而唱,无人来访,心中也不气馁,捡起这桩旧爱,他心里还有一点欢喜。 倒是翌日起来,听见楼下的旅客们互相打听,问昨夜唱戏的是谁,“好甜的嗓子呀,黄莺儿似的”,又听见洋人蹩脚的汉语半生不熟地问:“这是不是住在马思南路的那位密斯脱——” 露生与求岳相看一眼,不觉暗暗偷笑,既觉雀跃,又觉惭愧。这可真是李鬼执斧见李逵,六耳猕猴见大圣,冒犯!冒犯! 不过旅客盛赞如此,要见大圣,他们心里也有底气了。 第二夜,露生细细想了半日,从中午到傍晚,他歪在床上冥想,金求岳趴在床头看他发愣。 到底是自小的童子功,他的嗓子一夜就拉开了,今夜便可赌定是否能得一见,不必藏拙,大方演出就是,因此他慎重择选,要选一个既不失身份,又显出谦恭的曲目。 对方是梨园掌门,神仙唱戏的人,当年崭露头角就是凭一个《贵妃醉酒》,名声大噪。露生心想,他既然是贵妃,我自然矮他一头,我就来做虢国夫人,是他的妹妹。我见他其实多有失礼之处,是冒昧求见,正好比虢国夫人失礼于贵妃,玄宗虽然一时宠爱虢国,就好比我也曾经红极一时,可说到底艳冠群芳还是杨贵妃。 这个恭维既含蓄,也委婉,其实《幸恩》两个字,也藏了“淡扫娥眉朝至尊”的意思,做人总不能谦卑太过,露生是要这位大家知道,自己也下过苦功夫,素心向月,是诚恳求见。 谁知唱了一夜,没有唱得动对方。在家等了一天,没有半个人上门打听。 这是露生料到的,可是仍然心中失望。不敢告诉求岳此事未成,推说“困了”,藏在被子里,哭了一场。这不怪对方不肯相见,说到底是自己功夫不够、贻笑大方。越想越灰心,又恨自己不争气,流着泪辗转反侧,一时寻思是否那位故人不在这里?一时又想是否自己唐突失礼,反而惹对方嫌恶? 想来想去,人生最羞耻莫过于青云难登、高枝难附,再想自己在人家眼里恐怕成了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人,真是百口莫辩,蒙上脸又哭了。 金求岳见他躲在被子里,虽然猜不出他这两夜到底玩的什么名堂,只是大约也猜到是失败了,金总心里是并不失望的,因为在他心里,历史名人跟自己有壁啊! 人家是青史留名的大艺术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见你。以后就是进博物馆见他也得买票啊。 能得到王亚樵的帮助、见过蒋光鼐,金总已经觉得没有白来穿越这一趟了。看露生躲在被子里,哭得伤心,自己也挺难受,因为露生是为了自己才挫折了这一回,本来已经退圈儿了,现在硬着头皮求见巨巨。 两边谁也没有错,都是自己这个做生意的没本事。 他踌躇又踌躇,跑到楼下买了一打蟹粉小笼,又买了一块奶油蛋糕,上来捧着吃的,呆呆地蹲在床头边。 露生以为他走了,哭着揭开被子,谁知他就在旁边。又羞又愧,抓着求岳的手,放声大哭:“哥哥,是我没本事!辜负你了!” 金总慌得给他擦眼泪,又把小笼包往他嘴边送:“没有的没有的,来你先吃一口,吃饱了我们接着哭。” 露生:“……” 金总:“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哭啊。” 露生的眼泪回奶了,“砰”地一声笑了。 金总道:“哎,又哭又笑,鼻子放大炮。” 露生把他捶了一遍。 于是下床起来,擦了眼泪,求岳又给他拧了毛巾擦脸,一齐坐在阳台上吃点心。露生舔着手指上的奶油,津津有味道:“你是个呆子,蛋糕为什么只买一块?” 金总脑子一浑,脱口笑道:“你比蛋糕甜。” 露生别过脸去,把蛋糕渣子喂鸽子。 金总趴在铸铁栏杆上看他:“其实上海对咱们俩特别值得纪念。” 露生也想起来了,把脸红透了,鸽子站他头上也不知道。 两人远看马思南路绿荫如盖,一间间洋房花团锦簇,想起年初这城市满目疮痍,都有恍然如梦之感。露生自觉上海是白来一趟,也不跟求岳卖关子了,长话短说,把自己这两天的计较都说了一遍。 谁知求岳听了,沉思片刻:“我不太懂你们这些艺术圈的规矩,我就胡乱说两句,说错了你别生气。” 露生点点头:“你说。” 金总摸摸鼻子:“我有一件事特别好奇,你说的这个巨巨,八十年后比现在更有名气,但我印象中他好像是在北京的,为什么会到上海来?”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北边儿现在打仗,不太平的缘故。” 求岳“唔”了一声:“宝宝,你记得我们纬编毛巾的设计理念是什么吗?” 露生没太听懂,一时答不上来。 “是从受众角度出发。”求岳不等他回答,自己解释道:“我听你这两天晚上唱的东西,虽然听不懂是个啥,但感觉都是一些很温柔的言情作品。你自己也说了,是想展现一下你的水平。” 露生眼都不眨,凝神听他说。 “我记忆中这个巨巨非常爱国,建国后他还创作了好多有名的东西。我个人觉得,他这个咖位,什么奇葩都见过了,多好的嗓子他也都见过了,你的思路其实有点问题——你能不能试着猜猜,或者说设身处地推测一下,如果你是巨巨,你现在想唱什么样的戏?” 一言点醒了露生。 露生极是彷徨,半日才道:“你说得对极了,要说这样的戏也不是没有,可是我从小学得昆腔,京腔其实并不拿手,刀马旦更是生疏——只怕弄巧成拙!” 求岳笑道:“又不是真上台表演,光唱不跳舞,这个难度应该还行?” 露生想了又想,豁然起立:“那咱们就置办东西去!” 他们忙了两三天,去寻了一面合用的大鼓,露生将毛巾蒙在鼓上,轻声演练了数十遍,心中越敲越明——想对方梨园大家,心中怎会只有功名利禄?又怎会为区区清歌一曲触动心肠?此时心中必是怀着国仇家恨——杨柳岸晓风残月,不如大江东去,卷起千堆雪! 因此自己虽然不擅京腔,音乐之道,乃是衷情为上,心情激昂,竟是不为求见,只为倾吐柔肠。哪怕这次不能成就,就为这城市曾历经的炮火硝烟、血泪辛酸,他也想为之高歌一曲。 上海连绵下起季雨,露生喜道:“天公作美,如果今夜有霹雳雷电,那就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天公真的作美,那一夜大雨惊雷,露生就在雨里,屏息凝神,将自己当做梁红玉,眼前就是黄天荡,三通鼓罢,激昂开唱。这歌声宛如雏凤出林,清越嘹亮,想起王亚樵夜袭江湾,蒋光鼐激战庙行,这都是自己亲身所见,当日恨不能为抗日志士擂鼓助威!今时今日也唯有战歌纪念壮举! 越想越勇,越唱越高,自己含着泪怒鼓如雷,想中华泱泱大国,千百年来何故受此屈辱?千百年来又何曾真正降服于他人?但为万千人皆有一颗忠勇之心,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士农工商,可容让不可退让,有谦恭没有卑微!情感于心,竟是从未将刀马旦唱得这样出彩,自己如醉如痴,雨中脸上流过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一曲唱罢,求岳听傻了,露生轻轻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入梨园行中十几年来,平生第一次这样痛快!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雨里,有人叫外头的门童:“开门!开门!” 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问道:“楼上梁红玉的,可是当年秦淮河的白小友?” 所问者正是崇林社经理,当年与梅兰芳同学青衣的梨园大家,姚玉芙。 玉芙冲上楼来,门也缓缓开了,那人自房中迎出来,全身湿透,只是花容月貌,宛然当日。 他轻轻向姚玉芙下拜,抬首是天真清艳的一笑:“姚先生,久违了。” 59|留宿 如果要问上辈子的人生对金总来说有什么好处,最大的好处也许是让他的眼界比寻常人稍高一点。年会和各种经济论坛上,他见过马云和马化腾(当然没好意思搭话),至于娱乐圈明星他更是见得多了,他自己前女友就是影后,顶流明星,他多多少少有过一面之缘。 不然这会儿可能腿都软了。 在见到梅兰芳之前,金总一直不停地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因为对方是民国的顶级流量天王,又是名垂青史的戏曲泰斗,无论哪个标签都让金总有点害怕。 金总觉得自己真的布星啊。 姚玉芙冒着雨循声而来,金总甚至有点傻了,还是露生把他袖子一扯,拉着他晕晕乎乎,进了梅宅的大门。一屋子的客人都站起来,笑道:“玉芙抱恨了十来年,今天把这个遗珠找回来了!” 从旁边闪过来一个人,他个子不高,甚至其实算是娇小,手里拿了一条大毛巾,塞在露生手里:“快擦擦,傻孩子要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来?大雨天淋得这个样子,嗓子倒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露生腼腆笑道:“我们入不了先生的眼,又怕先生太忙,所以——所以——” 那人又叫:“芝芳姜汤拿来,叫孩子们赶紧喝了。” 金求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梅兰芳! 梅先生牵起露生的手,见他换过了衣服,稍稍放心,又看他们两人乖乖地喝了姜汤,重新问了名字,与客人们互相介绍了,都在客厅坐下。 他身上真的没有什么星味儿,或者说跟金总以前见过的顶流明星都不一样,穿着家常的绵绸褂子,质朴爽朗,有点天真大叔的味道,手里捞着毛巾,那感觉下一秒就是“二丫!狗蛋!过来吃饭!” 只有他美丽的眼睛和优美的嗓音,无声地表露出他的身份,眼睛真的格外有神,顾盼生辉,不过家常说话总是笑得弯起来。真正的领袖不需要靠虚张声势来表露威名,他们坐在那个光华四射的宝座上,不是因为别人畏惧他们,而是因为太多人喜爱他们,愿意追随他们。 他在打量梅先生,梅先生也在打量他们,客厅里的客人都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十年前姚玉芙回到北京,就和梅兰芳说起过这个白露生,除了赞赏,其实也有一点信口传奇的打趣,梅先生听他说了一遍,笑道:“人家在南京唱得风生水起,你又何必勉强呢?难道是个名角儿你就要挖进崇林社来?你肯,师哥却未必肯。” 他说的师哥即是杨小楼,十年前梅兰芳和杨小楼同建崇林社,姚玉芙就来担任经理,姚经理把戏也扔了,专心经营崇林社,恨不能广招天下才俊。要招露生做徒弟的事情虽然作罢,有时想起来还是念叨两句,头几年念叨“你看我说的没错,他果然红了”,后两年念叨“你看我说的没错,他走歪了!” 把梅先生弄得又烦又笑:“你要是真的放不下,你就再去寻一次!也叫我看看,是什么好孩子,弄得你念叨这么些年!” 姚玉芙笑道:“算了,算了,茫茫人海何处寻去?我这儿忙活你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这时大家把旧话又提起来,都笑姚玉芙肯啰嗦,没想到今天真啰嗦出了结果,姚玉芙得意道:“哎,各位瞧见没有,所以说强扭的瓜不甜,有缘千里也来相见,我就说我跟这孩子是有点儿缘分。” 叶玉虎在旁道:“算了哦,人家是来找畹华的,没有说要找你的!” 姚玉芙如戏台子上插科打诨,麻溜儿接口道:“柳梦梅也得谢春香,张生也要谢红娘,要是没有我,哪来这出戏呢?” 众人哄堂大笑,都道“你也不要唱青衣了,你去唱个丑吧!”姚玉芙摇着大蒲扇道:“唱什么丑?红娘是个贴!我虽然不唱了,科目还是分得清。”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唯露生和求岳心中感动,金总心里更是一堆话说不出来。他掺和娱乐圈两三年,当红明星防爆小透明的事情见得太多了,此时却是前辈爱惜后辈,原本是素未谋面,却能知音惜才。和露生脸红红地相看一眼,也跟着嘿嘿傻笑。 其实他听不太懂姚先生和叶先生说的什么笑话,大概就是梨园里的行话玩梗吧,虽然听不懂,亲切却能体会到,艺术家的圈子就是很艺术啊,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这里的! 这一夜大雨未停,大家聊了些梨园行中的时事,把露生唱的那三段评点了一番,又说了些闲话。梅先生留他们在客房住下,只是不问他们为什么而来,也不问他们何时回去。 给他们安排的还是一张大床。 之前梅先生看见金总,露生介绍说“他是我的朋友”,以为一样是梨园中人,谁知说了几句,露生句句都懂,金总却是纸包不住火的一头雾水,光跟着呆笑。 梅先生心中诧异,想起姚玉芙之前说的逸闻,含蓄地问:“阁下姓金?” 金总诚实道:“嗯,我改过名字,以前叫金世安。” 梅先生“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失礼、失礼,那我只比你大两三岁,刚才把你当晚辈看待,是我不周到了。” 金总这个身体的年龄现在应该是34岁。 这不能怪梅先生眼力差,求岳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刚穿来的时候,他在镜子里仔细看过这张新的面孔,帅还是挺帅的,只是有一点小小的细纹,大概是因为忧思太过,眼角下面有岁数的痕迹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剃胡子的时候感觉脸变得年轻了,靠近他之前二十多岁的模样。 身体也会随着灵魂发生变化吗? 梅兰芳是看他举止纯朴,不像个久在名利场的人,又觉得他面相实在青春,所以总也没有想到,这就是玉芙说的那个包养白露生的金公子。 他这里歉疚,金总就很方,金总慌忙站起来:“不失礼不失礼,梅先生你尽管把我当晚辈。” 别说晚辈了啊,叫你一句梅爷爷都是当得的! 梅先生没再多问,微微一笑。转头就给安排了一张大床,不过话说得还是很礼貌:“今夜留宿的客人多,两位权且挤一挤,这么大雨再回去我也不放心。” 倒是姚玉芙路过他们门前,打趣笑道:“易得千金宝,难得有情郎,十年情分,真不容易。” 金总:“……” 露生:“……” 姚先生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骚东西啊!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两个人将就洗了澡,红着脸挤在被子里,金总就算再不是个人也不敢在梅兰芳的家里开车,不过还是谢谢梅巨巨你给我这个机会! 和露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着脸都笑了。求岳往露生枕头上挤,露生娇声道:“两个枕头,你干嘛挤我的?” 金总腆着脸笑道:“你的枕头香。” 露生滴溜溜滚到旁边去,求岳又凑上来,露生笑道:“你别在这里乱闹,咱们好好睡觉。” 求岳把他拉到怀里:“哥哥给你暖和一下,刚才梅先生也说了,叫你晚上千万别再着凉,会倒嗓子的。” 趁机抱一下啦! 露生也不闹了,将灯关了,乖乖地靠在他怀里。雨夜里,两个人心跳都温柔而清晰,其实更多的是兴奋,也有疑惑。 露生感慨道:“梅先生人真好。” 求岳奸笑道:“是啊。” 就冲今晚这个同床共枕金总都要给他点一百个赞啊! 露生见他笑得可疑,在他头上打了几下:“你又在胡思乱想。” “想想也不行啊?你他妈好严格哦。” 露生在他怀里翻一个身:“只是梅先生为什么不问我们为什么来?” “谁知道呢?”求岳打了个呵欠:“露生,我的想法是见见梅巨巨就行了,看情况行事。” “那咱们不是白来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求岳把他扳过来,温柔看着他的脸:“其实你这几天的努力,我帮不上忙,也听不懂,但是我知道你为我已经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东西。你有这份心,我真的很谢谢你。” 露生柔声道:“咱们之间不说谢谢。” “嗯,对,不说谢谢。”求岳轻轻吻他的手:“我回过头来想想,觉得这事无论成不成,咱们都以一个收获的心态来看它。成了,梅先生给我们的毛巾代言,那我他妈谢天谢地,咱们跟着他一起青史留名,不成,你能见到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我能见到以前只能瞻仰遗容的伟人,对我们来说已经不虚此行。”他看着露生:“过去我只顾着自己,没顾着你,我知道你很喜欢唱戏,你在这里不要想生意的事,你就开开心心地,跟梅先生好好学习。” 露生和梅先生谈话时的兴奋,金总都看在眼里。 自己在戏曲上一窍不通,如果露生能追随梅兰芳成为这个时代艺术的中流砥柱,求岳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了。 明珠不该被埋没。 露生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茫然一片感激,金总见他又要哭的样子,爽朗笑道:“哎,不要哭,说着玩儿的,也许这次两全其美,你也学习我也拿到代言呢?”他在黑暗里眨眨眼:“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 露生嗤笑道:“看不见!” 黑暗里,觉得求岳靠过来,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60|桐荫 求岳和露生累了两三天,疲劳至极,雨声仿佛安眠曲,两个人好像大狗抱着猫,呼噜呼噜一夜香甜。 金总是真不认床,逮着梅巨巨的床活像捞本似地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露生却不习惯赖床,听见外面雨声停了,传来嘀哩莺啭,又闻鸽子拍着翅膀,咕咕鸣叫,知道是天亮了。 他是第一次这样在求岳怀中醒来,不必担心别人说三道四,看他一副呆样睡得好像死猪,心里笑了一会儿,把求岳的手放在被子里,给他盖好了。 自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洗漱,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不想有人在花丛里笑道:“你也起得这样早?” 原来是梅先生站在花棚下喂鸽子,一群白鸽簇拥着他,把蔷薇枝子打得飘来荡去,真好像一幅画。 露生含羞行礼道:“梅先生早。”看鸽子胖胖的,也觉喜爱:“梅先生的鸽子养得真好。” 梅兰芳撒开手中的玉米,教鸽子飞开去吃,自己笑道:“哎,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我在北京的鸽子带不来,这又是重新养的。” 露生可惜地点点头,梅兰芳递给他一把玉米:“你也喂喂看,这是人家送给我的英国鸽子,有几只还通性儿的样子。”又问露生:“你平日养不养这些小玩意?” 露生比划着道:“也养,不过没有您这个文雅,我养了一只大松鼠,我还给它做帽子戴。” 梅先生好奇道:“这么大的松鼠?” 一长一少,说说笑笑,在蔷薇棚下坐了,雨后的花园格外清新,清晨凉爽的微风带着花朵若有若无的清香。 天空一片澄澈碧蓝的晴朗。 梅兰芳笑道:“天气也遂人愿,该雨的时候雨,该晴的时候晴。” 露生见他亲切如此,心中也不似昨夜忐忑。梅先生与他说了一会儿鸽子,便提起昨夜的戏来:“你这三曲可是惊动四方,鼓是急练的罢?” 露生见他听出来了,脸上又有些红,诚实道:“我买了一面大鼓,自己练了两天,只能摸着鼓点,要说上台是万万不行的。我刀马旦上很生疏。” 梅先生含笑点头:“就在旅店里练习鼓?” 露生解过他的意思来,想想自己这三夜的确是有些扰人,红着脸道:“就在旅店,不过我蒙了毛巾了。” 梅先生见他羞愧,微笑拍拍他的肩:“这里晚上常有洋人奏乐,咱们唱点自己的东西,倒也没有什么。不过我想练鼓其实是练个手把,未必一定要在鼓上。” 露生好奇地看着他。 梅兰芳伸开两条腿,将自己大腿一拍:“要是我呢,就在这里练!”把大腿啪啪啪拍了几下,爽朗笑道:“你听,像不像鼓?” 原来练鼓还可以这样不扰民的! 露生心中惊奇,又感敬服,听梅先生那两下,点正节清,正是《战金山》的鼓点,不由得也在腿上拍起来,两个戏痴好像傻子,坐在花儿底下拍大腿,把三通鼓都拍完,大傻子长出一口气道:“承蒙指教,我也是好久不见这出戏,鼓点一时捉摸不定,与你对这一遍,心中就有数了!” 小傻子慌忙站起来:“岂敢岂敢,梅先生没有不会的东西。” 他拍了半天的腿,站起来“哎哟”一声,和梅先生面面相觑,不由得大笑出声。 梅兰芳又把鸽子赶了赶,一时携了露生到客厅里用早饭,梅夫人福芝芳已经备下了一桌早点,叶玉虎和姚玉芙也起来了,都打趣道:“坐在这里等你们吃饭,结果听了一遍战金山,还以为你们要唱,谁知是太监洞房——没了!” 梅兰芳洒脱将眉毛一挑:“唱唱唱,这就唱。”言罢拉起架势,开腔就唱: “遥望着一江风浪拍天高,我撒网中流待钓金鳌。猛几阵军中鼓角喧号,鲸鲵动开巨浪撼奔涛!” 这几句字正腔圆,音韵清越,实难描述,单说他家常衣裳、粉墨未上,片刻前还是谈笑温柔,一瞬间如同红玉再世,英武慷慨,更有杀气腾腾,仿佛眼前一锅豆浆油条都成了金兵百万,大家一齐扮演黄天荡的虾兵蟹将,把露生看得心也醉了。 梅兰芳却将他手轻轻一拍。 露生心中羞涩,却不肯坏了这场文雅风流,鼓起勇气,接声唱道:“鲸鲵动开巨浪撼奔涛,只听得马嘶旗飘——马嘶旗飘,腾空杀气入云表!” 玉芙和玉虎亦高声和道:“腾空杀气入云表!” 唯有梅夫人在旁将豆浆盆子一拍:“且住!看元帅引生煎包子、白糖豆浆、螺丝转儿油炸鬼,萝卜丁儿酱黄瓜——登舟到来了!再不吃饭,凉了都跑了!” 就连这几句插科打诨也是金声玉振。 众人拍桌大笑:“吃金兵、吃金兵!”又问露生:“那一位还没起来?” 露生没想到他还在睡着,慌道:“我去叫他起来。” 梅先生笑道:“罢了罢了,他累了就让他睡着,我们这些人都是自说自话,叫他一个外行人坐在这里也别扭,不如让他好好休息。”又笑道:“咱们在下面大笑大唱,我看他也睡不了多久。” 这一天金总是撅着屁股睡到中午才醒,事后想起来,感觉自己必须要多活两年,这他妈坚持到21世纪可以海吹一波啊!我在梅兰芳家睡觉睡到12点! 以后要写个回忆录,《我在梅兰芳床上的那些日子》(划掉)。 他那边蒙头大睡,这里露生却和几位大家渐渐聊开。姚玉芙见他出落得越发秀丽,举止仍像从前礼貌,气度却比从前开朗大方,心中更加喜爱,问他:“你怎么想起来要唱《战金山》?” 露生腼腆道:“前两日出乖露丑,妄想着要在梅先生面前展露一番,后来想着梅先生必定看不上这些东西,干脆只唱我自己的心情。” 梅兰芳看他一眼:“你在南京,怎会有这些心情?” 露生半点不隐瞒,把自己逃亡上海、奇遇王亚樵、亲赴江湾,历历细诉了一遍,说到激昂处,红着眼圈儿道:“我们唱戏的人,不会带兵打仗,但同仇敌忾的心是一样的。似我这等微末技艺,只能自娱自乐,梅先生若是唱起来,必能鼓舞万千人心。” 众人不想他有这等奇遇,相顾笑道:“所以说畹华觉得你知音,我们这几天在家里来回商讨,就是想选一个能鼓舞士气的作品,不唱那些风花雪月——恰恰就听见你唱《战金山》了!” 梅先生沉吟道:“这个本子是老本子,于现在的舞台演出式样不合,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很熟这个戏,我已请了闻武(许姬传字)今天过来,我们就试试把这个本子改一改。” 露生惶恐道:“我怎么配得起呢?” 梅先生肃然道:“没有配不配,都是梨园子弟,难道谁比谁高贵?这个戏是为了咱们抗战鼓呐声威,东北还没有收复,人心需要艺术来鼓舞,这是我们份内应当的事情。” 大家相顾叹息,说起梅先生搬家的缘故,正是因为东北沦陷。当时《申报》总经理史量才向梅兰芳道:“沈阳已经失守了,看来华北也是岌岌可危,很可能你要当‘内廷供奉’。”因此举家搬离北京。谁知搬到马斯南路,仍然逃不开日本人的纠缠,伪满洲国几次想请他去演戏助兴,都被他严词回绝,为此已经得罪不少媚日贼人。 只是他兰心梅骨,越是受逼迫,就越要演一出昂扬激战的曲目,偏要叫天下人知道中国决不言败,也誓不投降。露生听了,哪还惶恐谦让?毋论自己知戏懂戏,哪怕是半点不通、端茶倒水也情愿! 这几天他和求岳退了客房,就宿在梅先生家中,又见请来了梅先生身边密熟的友人许姬传,此人工善剧本,能够拍曲作词。高朋名士,就在梅宅小院里日日埋头钻研。连金总也受高雅熏陶,不过金总是帮不上什么鸟忙,在厨房帮梅夫人削水果。 梅夫人起初不肯,金总搓着爪子道:“我在这儿天天闲晃,好尴尬的,梅夫人让我帮点忙,我会削兔子苹果!” 梅夫人客气道:“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呢?” “哎呀,留我们住这么多天,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这就不好意思?”梅夫人笑道:“往后长住的日子还有呢。” 这话把金总听楞了:“长住?” 梅夫人见他好像不懂,以为他装傻:“金公子把露生送来这里,不就是拜师学艺的心思?外子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多半是中意的,就是他不收,玉芙也会收。你尽管放心把他留在这里,他是一个好苗子。” 求岳听得茫然半日,忽然想起露生过去说过的那些梨园闲话,原来他们收徒,是要天天住在一起的。 梅夫人见他仿佛舍不得的样子,又笑了:“又不是从此以后就不见面,畹华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只看露生是怎么想。” 梅夫人端着水果去了,金总独个踱到院子里,抓着一个苹果发呆。 马斯南路这样幽静,遮天蔽日的梧桐委下清凉桐荫,知了在花架上小心翼翼地谈话,一阵鸽子飞过来,知了都闭嘴了。 要分开一段时间,他真的没有心理准备,其实知道这是好事,但是要他一天不见露生都觉得很难受。 听听屋里头,露生和梅先生谈得格外开心,说不完的话儿,又听他们拉着胡琴、吹着笛子,唱起来了。 求岳忽然觉得露生很遥远,想到以后他有名了、也许会跟着梅先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演出,心里毫无防备地一阵寂寞,其实是有点配不上的味道。站在树荫里,沉默了半天,没事人一样地回屋吃瓜。 梅先生是完全会错了他的意思,可是这么好的机会,金总不想放弃。 那是梅兰芳啊。 能跟他学习,几辈子都值了,更何况露生那么喜欢唱戏。 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 61|六爷 金总在那头闲愁,露生却是专心致志,协助许先生和梅先生修改剧本。梅先生不仅跟他谈剧本,也谈到南派戏曲的手法与风格。露生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最后,“其实南京留不住好角儿,无论什么行当,大家都愿意往热闹的地方去,人多才有场子。差不多跟我同辈早晚的人,要么来了上海,要么去了天津。梅先生有没有看过上海这里的表演?” 梅兰芳微笑道:“既然南京留不住好角儿,你为什么留在南京呢?” 露生把脸一红,慢慢低下头去,转着手里的扇子道:“我没有什么大志气。” 梅先生又是一笑,也不再问他,心想这个孩子骨气是有的,只是小时候没有遇到良人,孤苦伶仃,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坎坷磨难,养就的哀伤自怜的心性,这点其实于表演是不利的。戏是假的,做人却是真的,要先有对生活的信念和热情,才有真正杰出的表演。 感动观众的戏不是做出来的,是灵魂的碰撞与共鸣。 再想想,也难怪他一直唱昆曲,昆曲里多是这些痴男怨女,死死生生,这倒是歪打正着。 这些经验是年长的艺术家们凭着生活的磨砺点点滴滴摸索来的,也是艺术上艰难困苦体味来的,无法对后辈的年轻人们直言诉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人生宛如一段路,有些曲折是要自己走过才知道的。 想到此节,他缓缓站起身来,就将手中蒲扇当做宝剑,对空深深一拜,轻声吟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露生神往道:“霸王别姬,我听过您的这个唱片!” 梅兰芳淡淡一笑:“这也是打仗的戏,你那天为什么不唱这个呢?” 露生见他考校,思量又思量,琢磨着道:“虞姬也是烈女,但我觉得她凄凄惨惨,不得善终,于抗战鼓励上似乎缺了一点儿,再者说她追随的是霸王项羽,不像红玉追随的是韩世忠,咱们抗战要图吉利,做霸王……好像有些没彩头?” 梅先生摇头笑道:“难道梁红玉抗金就成功了吗?说到底大宋江山还不是断送金人之手?” 露生被他问住,一时呆了。 梅先生将蒲扇送在露生手里,一如虞姬献宝剑:“虞姬也好,红玉也罢,咱们今时今日歌颂她们,不是因为她们追随着谁,而是因为她们自有一股刚正之气,不屈不挠。项羽和韩世忠的确是英雄,虞姬和红玉却也不逊于他们。” 露生仿佛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懂,不明白梅先生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咱们选《战金山》,不选《霸王别姬》,是因为红玉有一个地方胜过虞姬。四面楚歌,虞姬只能洒泪殉情,红玉却能激昂战鼓,夫妻携手同战黄天荡。”他温和地看向露生:“一个人誓死追随他人,自然是感天动地,但真英雄却是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把自己的路走出来。” 露生心中仿佛一片冰壳,哗啦一声叫人敲开,迷迷茫茫道:“虞姬是好女儿,红玉却是真英雄。” 梅先生微微颔首。 “世间之人,无分男女,个个都可是英雄。英雄是互相成就,不是谁托付谁。” 这一番话说得露生心中思量,总觉梅先生是在指点他什么,可一时又想不清楚。晚来寻着求岳,求岳早在床上睡着了,看看座钟已经是凌晨一点,难怪他困了——把一只胳膊留在旁边枕头上,是等露生回来,能钻进他怀里,就这样等到睡着了。 床头摊着一本小书,金求岳跟梅夫人借阅的,《说岳全传》的上半本,不过是小孩子看的,字大、且有插图,说的自然是岳飞与韩世忠的故事,也说梁红玉。 后面又有一张白纸,是算上海这边的棉市行情。 歪七扭八的净是错别字。 露生看着那张纸,一点清泪涌上来,说不尽的惭愧,更多是酸软的温柔。原本是为他才来了上海,谁知变成他陪着自己。他为自己这样能忍耐,几天里一句抱怨都没有,还为自己看起《说岳全传》。 心里也奇怪,梅先生不是专横跋扈的人,明知自己有求而来,却总也不问,若说他会错了意思,想要收徒,这几天也没听人提起过这件事。 此时要推脱了、和求岳回去句容,似乎有些不讲道理,难道人家不肯帮忙,你就翻脸走人?但要是再不开口,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总不能就此长住上海啊。 想来想去,心中拿不定主意,见求岳睡得沉熟,又舍不得叫醒他。自己脱了褂子,含羞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吻,交颈缠绵地睡去了。 灯灭了,爬墙虎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一片碧绿的幽暗,就仿佛这里是一个临时憩息的、甜蜜的巢。 如是又过了两天,金总早上起来总是闹个大红脸,露生却有些撒娇,要在他旁边偎一会儿。金总心道我的妈啊小祖宗,你当这是如家快捷吗?这是梅兰芳家里!你这是硬把我往方向盘上送啊! 金总不敢啊! 露生给他扣着衣服领子:“实在是梅先生殚精竭虑,无一日不专心于剧本的修改,无一时不费心于舞台的设计,我想要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要么我去找姚先生说一说。” 求岳笑道:“急个屁?我告诉你,昨天我去上海棉市兜了一圈儿,觉得这也许是老天爷特意叫我们有耐心。” “什么耐心?” 求岳不肯说,光是笑,揉揉黛玉兽的脑袋:“生意的事情我来,你忙你的去。” 露生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求岳将他屁股一拍:“赶紧下去。” 露生搂着他脖子,娇声道:“不下去!” “……” 你是真不知道金总是个行走的大jj啊?到底是对他有什么错觉啊?你这是在侮辱金总作为男人的尊严啊! 金总“嗷”了一声,无奈地拧他的脸蛋:“下去吧!老子求你啦!” 露生觉得下面什么东西一动,脸也红了,飞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逃命似地跑了。跑到门口,又探个头回来:“你今天还去逛街?” 求岳从床上爬起来:“嗯啊,我想去看看上海这里的零售环节,去百货商店玩一下。” 露生咬着指头道:“能不能给我买上次那个蛋糕回来?” “老大昌的?” “嗯,给梅先生也带一份儿。” 求岳笑道:“好,我给大家都买。” 露生甜甜地冲他一笑:“给你自己也买一份。” 说完他就跑了。 这里金总蛋疼地坐在床上,心里有点儿酸,可是又很甜。 真的,露生在这里确实很开心,人找回了梦想,会从内心里发光发亮。 他喜欢看他有光芒的样子。 只要肯动脑筋,办法总会有的。梅先生不肯开口,这件事急不得,金求岳去上海棉市看了一圈儿,心里又有了新想法。 实在不行,自己先回句容也可以。 只是想到分离,他又有点鸵鸟,把头埋进被子里,郁闷了半天,决定先去厕所解决一下问题。 这里他二人心内打鼓,梅先生却是一心扎在《战金山》的改编上,这部新戏决定改名叫做《抗金兵》,又请了徐兰沅、王少卿二人来做唱腔和身段。这对露生其实也是无声的栽培,最好的示范莫过于排练时言传身教,亲眼看一部作品在讨论中逐渐成型。 若是平日无事,露生愿意这样看一辈子。 他心知这还只是初稿阶段,等到大本成戏,如能全套排演起来,不说主角是梅兰芳,单说配角就必定会有王少亭姜妙香等一干梨园名家,一人演戏是练习,高手们过招是练习的平方,那是把表演里的诀窍拆开了给你看——此中经验奥妙,错过实在是人生大憾! 只是厂子里的事情,他始终悬心不下,眼看击鼓这段重头戏初成形状,忍痛暗暗拿定了主意,要跟梅先生告辞。辞别前就把自己的真正来意说一遍,不管成与不成,都要为求岳试一次。 谁知这日梅先生却找他说起闲话,问他南边儿演员是怎样化妆,梅先生随和笑道:“我看上海这里的旦角,眼线都画得很浓,显得眼睛格外有神,越剧也是这样画,不知南京是什么画法儿?”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电风扇吱吱吹着,落地窗照着藤蔓的碧沉沉的影子,但闻见静静的一缕幽香,是风扇前点的檀香炉。 露生虽然焦急,仍然恭敬温柔:“南京也画这种眼睛,另外秦淮河因为有花船的旧俗,贴片子和鬓角是比北边更柔和、更媚气,青衣也贴小鬓角。” 梅先生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露生便接了他的画笔,细心给他画了一遍南派的妆容。梅兰芳见他眼中忐忑,手上却丝毫不乱,不禁露出微笑,悠悠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什么事呢?” 露生登时画错一笔。 梅先生看他手忙脚乱,更加笑起来:“你这孩子耐性真好,这么些天我不问你就不说。” 露生涨红了脸,急急用手帕沾了水,把画错的油彩擦去,口中嗫嚅道:“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也是这样想,你这样费尽心思来见我,不会是为了些须小事。我也并非故意苛难你。”梅先生缓缓道:“我不欠你人情,你也不好求我,如今你在我这里帮了许多天的忙,我欠下你的人情了——孩子,无论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吧。” “梅先生……” 露生不料他这样善解人意,把自己的难处全想到了,这些天不动声色,原来是送给自己一个人情!想起这些日子梅夫人照顾周到,多少大家亲切教诲——这哪里算是帮忙的人情,分明是爱护又爱护! 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梅先生见他哭了,和蔼一笑:“嗳,你这个孩子,就是太喜欢哭了。男儿立于天地,有泪不轻弹,你喜欢演杜丽娘,也不能像丽娘一样哭个没完呀?”说着,接过手帕子,给他眼泪擦了。 他越擦露生就越哭,眼泪都是暖的,从心地喷泉似的往外冒。梅先生打趣道:“哎呀,再哭可就哭丑了!” 露生破涕为笑,坐在梅先生身边,把自己来龙去脉,巨细靡遗地都告诉了,说完仍是惭愧:“我、我知道梅先生名振四方,要求您作个代言,实在是高攀又高攀,不敢说要您怎样费心,哪怕您说句话儿,都是救了我们厂子了!” 梅兰芳这里却是越听越奇,当初以为他是要来拜师,后来却是福芝芳与他说:“也许这两个孩子还有别的事情求你。” 总也没有猜到竟然是为了振兴国货。 他站起身来,踱步沉吟。露生见他踟蹰,以为此事难成,心里有些冰凉,因他教诲在前,不再哭泣,也不肯放弃希望,耐心沉默地等在一旁。 梅兰芳沉吟许久,将手一拍:“一日生意一日金,更何况是这样你争我夺、针锋相对的时候。是我耽误了你们!”他向露生道:“这是一件大事,我这作用倒不算什么,应该请六哥来说一说。” 62|陶朱 梅兰芳所说的“六哥”,即是上海滩著名的金融家冯耿光。他出身行伍,曾任北洋陆军标统,又任袁世凯政府高级参议,之后投身银行事业,此时为中国银行常务董事、新华银行董事长。 即便向后再数八十年,冯六爷也仍然是中国历史上有名有姓的金融巨子。 梅党不是徒有虚名,可以这样说,这是当时中国、也是历来中国史上最杰出的粉丝团体。再也没有任何一位流量能像梅巨巨这样紧密团结文化与金融的各界人才了。 他们不仅是繁盛的艺术之花,也是璀璨的金银之海。 冯先生就是梅党中核心的核心——也是1932年的中国金融核心,他手中的中国银行有四亿存款,这位巨巨随便动动手指都能给安龙厂带来百万千万的贷款,如果他高兴的话,随便来个上千万的风投也是小意思啊。 用金总的话来形容,这是真正的民国霸总! 金总是真没想到峰回路转,会有这样大的机会。他甚至觉得梅巨巨你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只是清个兵线而已普攻就好你不要开大啊! 我们只想要个代言,没想被钱砸死啊?! 一曲《战金山》换来真的大金山,喵哒金总真的紧张到后背出汗。 过去谈上亿的案子他也没这么慌过,因为过去的钱不是自己挣的钱,自己付出的劳动只有签字而已。可现在的安龙厂,是他和露生用汗水和心血一点一滴浇灌长大的。 想到它真的就要起飞,金总跟他妈要被破处一样激动。 冯霸总接到梅大爷的电话,当天下午就赶来了。他比王亚樵年龄还大些,只是生活优渥,保养得宜,因此望之如三四十许。穿一件光洁的丝衬衫,袖口上别着银嵌贝母的袖扣,灰色的薄西装搭在手上,一条细细的白金表链缀着钻石,从胸前的口袋里柔软地垂落。 大约来得急,没换便服,下班就从办公室过来了。 众人见他都称“六爷”,冯霸总却只看梅先生,好不耐烦道:“你在家里不好好休息,改个戏就罢了,又为这些闲人操什么心?” 梅大爷莞尔笑道:“你要是嫌烦,不来就是啦?” 冯霸总郁闷道:“那我就回去。” 梅先生笑着拉他:“吃个茶再走?别人面前,六哥不给我一点面子。” 冯霸总挑剔道:“我不喝泡的茶。” 梅先生好像妙玉献茶,忍着笑道:“知道,给你煮大吉岭的红茶,如何?”说着便叫梅夫人:“芝芳看茶煮好了没有,不要搁糖,叫六爷自己放。” 他两人说话亲密,把金总和黛玉兽看得有点傻。 金总刚从霞飞路逛回来,露生跑到路口去迎他,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冯先生很重要,千万要礼貌对待——其实也都是刚听姚玉芙八卦的。这位冯六爷是梅先生的恩人,梅先生能有今日,冯六爷居功至伟,不但花钱捧他的人场,更在许多表演和剧本上为他联络人脉,多年襄助,两人可谓是知音中的知音。时人迷恋梅先生,不免要在他们身上说些闲话,是诽谤,可也是见证,当时就有人写诗说“梅魂已属冯家有”,这个“冯”字说的正是冯耿光。 姚玉芙叹道:“他两人好比孔明遇着刘玄德,孙策遇着周公瑾,只是畹华身在梨园,又担盛名,旁人心中妒忌,编许多下流谣言来毁谤他们,我却知道他两个知音相惜,这份儿情意岂是庸赖俗人可以理解?” 这种关系让金总有点眼熟,此时站在冯梅二人面前,忽然有种山寨见正版的感觉。 这是怎么肥四! 金总跟黛玉兽咬耳朵:“你说他们俩,像不像你跟你那大少爷?” 露生掐他一下,小声道:“休胡说!” “真的很像啊,正版plus的感觉。” 露生恼火道:“梅先生才不是那样人。” “卧槽……那你是那样人?”金总要炸了。 露生扶额道:“我也不是!”说着把他掐了好几下:“你再胡说,我打你出去了。” 金总怂道:“不说不说。” 他俩这头窃窃私语,那边冯耿光回头看过来——他在办公室就听梅先生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畹华这个人,心地又软、耳朵又轻,别人说两句好话,他无有不应承的,傻白甜的总是遭人骗。又想起金世安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说过,再一想,忽然记起这人曾经来中行办过事情,一副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样子,嘴里酸话甚多,手腕却还过得去,脸上带笑、做事锋利,当时他心里就觉得这人不是善与之辈。 唯可恨是此人把戏子养在家里,行那等男色之事,叫人说他是“小六爷”,那戏子也沾光叫个什么“小兰芳”,哪来的这些沽名钓誉之徒?玷污他冯六爷与小梅的清名!眼前不就是他们两个?还有脸跑来梅府上打秋风! 只有畹华不长脑子,这些事全不放在心上,光听“振兴国货”四个字就忙不迭地义不容辞,真把冯霸总气得肠子抽筋。要骂他吧,当着外人的面,又当着福芝芳的面,算了算了;要说凭梅大爷一句话,就要冯霸总赏这个脸面—— 冯六爷心道:“呸!” 他心中不赞成这个援助,又不好直接拂了畹华的面子,看看金求岳举止粗糙,呆头蠢脑,这样的人谈什么振兴国货?不知他何以失了过去的气度,更觉得这人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称不上,是败絮其外,更多败絮其中,倒可说是一个败絮的实在货了!。 想到此节,冯六爷唇边不禁勾出冷笑。 原本不是刻薄的人,此时偏要刻薄他,记起别人曾说他是剑桥留学归来,信口用英语奚落道:“要钱是吗?畹华开了这个口,我也不愿意跟你们啰嗦,三万块拿着,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这头说,梅兰芳就有些嗔怪地看他,因为露生解释过,金求岳生了病,所以改了名字,过去的事情完全不记得,想来英语也不记得了,这事儿他也跟六哥说过了。此时冯六爷拿英语问人家,不是有意捉弄人家吗? 上前一步,就要代为解释。 金总甚至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英语,因为冯六爷的英语真的很纯正,没有一点亚洲腔,金总在澳洲生活多年,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堪培拉,先读一年预科,才开始混学士,别的都狗屎,英语真的没问题,因此本能地站起来,脱口也是道地的土澳口语:“冯先生,我不是来骗钱的。” 冯六爷眼皮抬起来了。 金总心知冯耿光根本不会给他投资,用外语就是不想令梅先生难堪,要他们知难而退。 金总偏要顺杆爬。 “就算要给我投资,也应该先听听我的项目报告吧。” 梅先生:“……哎呀。” 白小爷:“……!。” 冯六爷:“……唔。” 冯霸总有点意外,冯霸总玩味地摸摸下巴,下一句换了日语问他:“阁下准备了项目报告,那就拿来看看。” ——巧了,金总唯二会的两门外语,除了英语,就是日语。 这事儿说起来还很恶心,金海龙后来娶的那位二奶,就是日语翻译,2000年前后中日外贸急剧升温,海龙要跟不少日本客商打交道,金海龙甩了儿子的学姐,勾搭上了还在念大学的小二奶,聘她做翻译。 她为了接近老的,经常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给小的“补习日语”——金总当时对阶级敌人完全没有敏感性,还觉得这个小姐姐身娇体软人又甜! 就这样,他学会了一口咸水鸭味儿的日语,可能听上去还有点儿关西腔? 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于是冯六爷惊讶地听他用一口不大纯熟、但很清晰的日语,慢慢地说道:“我来这里的本意,是想找梅先生为我的产品做个宣传,没想到能见到冯先生,更没有想到会变成项目投资,所以我没带书面报告。如果冯先生有耐心的话,我可以现场给您介绍和演示我的项目内容,这是一个中国前所未有的新商业模式,我相信它不会令您感到失望。” 这个日语还是跟英语杂交的,所有想不起来的单词都用假名式英语代替。 冯六爷听得一头省略号。 好容易说完,金总崩溃地擦擦汗,换了英语道:“可不可以继续用英语谈话,我真的不喜欢说日语。” “日语怎么了?”冯六爷似笑非笑地,英语也不用了,就用汉语问他。 “跟鸭子叫一样很难听啊。”金总实话实说:“而且我这种塑料日语,算了吧,再说日语罗里吧嗦的,英语说五分钟的事情,日语能说半小时。” 金总自认做不到脚盆鸡那个哔哔哔的语速啊! 梅先生掩口而笑。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全笑起来了,冯耿光意料之外,又听他几句话条理清楚,态度也恳切,不知不觉气也消了,只是霸总形象不能崩,大家都笑,就冯六爷冷漠地喝茶。 须臾,他将细瓷描金的百合杯轻轻放回茶碟里:“那我就洗耳恭听,请你把这个新商业模式说一说。” 金求岳就等他这句话。 过程就不说了吧,大家都懂。金总才干或许不足,忽悠技能是点满的。 冯六爷猝不及防地被演示了一遍mebike,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从金求岳和他英语交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这人不是个草包,剑桥回来的没有草包——只是没有想到剑桥这种循规蹈矩的地方,会培养出这种敢想敢干的学生,这人不像是英国回来的,倒很像野蛮的美国人,赚钱不择手段,但又充满天马行空的奇想。 这个商业案,一方面的确能打击日货的气焰,另一方面,它也真的是一个捞金的骚主意! 冯六爷越听越喜。他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对日商的手段再熟悉不过,它们不仅顽强,而且认真——投身商海这些年,他和日资几番过招,有输有赢,要真说找一个剿灭日商的办法,实在难之又难。 可眼前似乎就是希望! 冯六爷琢磨又琢磨:“这个mebike是什么意思?我自行车?” 金总临机应变道:“就是随便取的名字,意思是有了这个循环毛巾,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冯六爷:“……”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算了,只是个名字,叫猫叫狗都无所谓了。 他素来谨慎,哪怕心中动意,面上也丝毫不露笑容,平心静气地问道:“说得很好,但这种毛巾有没有?我需看过才知你所说的究竟是否可行。” 求岳与露生欣喜对望——这个准备他们当然有! 从句容来的时候,露生就特意带上了两条纬编毛巾,一条完整的,一条梳开的。这毛巾在旅行箱里揣了好多天,他们自己用的毛巾也是纬编新产品。求岳就从屋里捧出两条样品,送到冯六爷眼前,自己将梳开的那条拆线给冯六爷看:“我们做过很多次实验,机器都已经改装完毕,消毒环节也有专人顾问。” “消毒顾问是谁?” “汤山军医院的副院长,郑海琳,他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医学博士。” “哥廷根……这倒是确实的名校。” 冯六爷静静地盯住毛巾,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带样品,因为金求岳说得这样细致、恳切,一个有素质有野心的商人,不会不把样品带在身边。只是看到纬编毛巾的效果如此理想,再摸一摸它柔软的质地,好像绒缎——眼中不禁放出光芒。 这倒不是为求岳感动,也不是前后反差惊喜意外,纯粹是他商人本性的见猎心喜。 这东西真的有市场! 冯耿光沉默良久,抬首向他的小梅道:“畹华,六哥错怪你了。” 梅大爷捧着茶杯,歪着头道:“你刚才肯定又在心里骂我,我难道是不长脑子的吗?” 求岳和露生都有些呆,只是心里也知道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听这二位话里有话,虽然不懂、却也不问,高兴得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眼神里夸奖对方“你的功劳”。 求岳挠挠头,就把买来的蛋糕拿出来了,此时姚玉芙送了叶玉虎先回去,少了两个人,多了个冯六爷,福芝芳便道:“两块儿都给六爷罢。” 冯耿光也不推辞:“刚才我就在想,红茶没有蛋糕,不是完整的下午茶,又怕芝芳麻烦,所以没有说。” 大家丰丰富富,吃了一顿下午茶,冯六爷不愧是霸总,放下银叉子,霸总本色地开价:“蛋糕挑的不错,你要多少贷款,一千万,够不够?” 金总:“……” 你们大佬都这么可怕的吗?唱战金山给引荐银行行长,买蛋糕给一千万贷款,做人不要太随意啊!朋友! 很过分的好吗。 ……这么过分的态度金总愿意独自承受!(划掉) 贷款是意外之喜,恰恰也扣中求岳这两天冒出的新主意,他看看梅先生,又看看露生,突然用英语道:“冯先生,我不需要那么多钱,我有一个想法,我说给你听。” 冯六爷稍稍一愣,求岳端着蛋糕盘子,溜到他身边去。六爷听他用英语悄悄说了一遍,抚掌大笑道:“真是好主意!过去就看你做人狡猾,这个狡猾的主意很痛快!不过照我的想法,还可以这样——” 他二人英语叽里咕噜,越说越来劲,梅先生和露生却是面面相觑,看他两人神情,倒像是密谋什么奸计,两个人脸上全是奸笑。梅先生粗通英语,不过是日常交际会说两句,露生更是一窍不通。 梅大爷不悦道:“嗳!嗳!中国人说什么鸟语?我们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了!” 冯六爷不耐烦地挥手:“不给你听!” 梅大爷怒道:“哎呀,这是我家呀?再说英文,去院子里站着!” 冯六爷拉着求岳就走:“站着就站着!我还要出去呢。” 此时冯六爷也不觉得金总草包了,也不觉得他败絮了,看他哈士奇的狗样都觉得是忠厚了!冯六爷心道畹华的眼光果然不错!畹华看人就是准确!畹华很聪明! 露生见他真的走了,嗫嚅拉梅先生的袖子:“梅先生,这……” 梅大爷扑哧笑了,一手携了福芝芳,一手携了露生:“随他去!咱们吃蛋糕去,把他们的全吃光!” 那天冯耿光拖着金求岳,一路在马思南路上边走边说,两人像春去秋来往返的雁,把这条幽静的短街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的感情用事,不是为小梅,而是为自己心中一股郁郁不平的心潮。他在那条路上走着,和求岳聊着,心里想起的是自己几十年来漂泊跋涉的人生。 他去日本的时候,是日本最蓬勃朝气的时代,也是中国最风雨飘摇的年月,明治维新令日本帝国万象更新,光绪变法却是失败、失败、又失败。他是变法和新政里出去的那一代学子,忍受着日本人含蓄又尖锐的傲慢,从那里带着希望回到中国。 中国曾经燃烧起希望——当它举起民族、民权、民生旗帜的时刻——那时他是怀着多大的希望,希望它能苏醒啊!他曾经代表清政府,又亲手推翻它,他曾经为袁世凯效命,又亲自反对他的帝制,他和中国一起跌倒、一起爬起来,为它放弃戎马,投身商海。唯在商海中才更知世态炎凉,政府要钱、军阀要钱、人人都要钱——他一手经营了中国银行,王揖唐来抢、张作霖来抢、现在宋子文也要抢! 冯六爷笃信一句俗话,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百万金帛能换来江山永固,自有范蠡为越王出谋划策。 陶朱有待,只是越王何在? 北洋政府拿了钱,割让青岛,丧权辱国;张作霖拿了钱,东北沦陷,成了伪满洲国;宋子文拿了钱,一二八上海炸得惨不忍睹,眼看抗战有望,偏偏又议和! 冯六爷时常回想起自己在家乡从军的日子,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如果能让他再回到那个时候,再参加一次革命,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又会怎样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可怜白发生! 所以他看见还很青涩的梅畹华,扮演苏三登台亮相,心里涌起的一样的感时伤怀,是哀苏三的不幸、无人诉解,也是哀自己的鸿鹄之志、无处可投,因此也哀怜这一枝小梅的幽香独立,无人来嗅了。这么些年世人讥他、谤他、怨他笑他,此中心事,谁人可解?谁人愿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生不完满的,唯有戏里可以完满。 金求岳走在他身边,渐渐不闻他说话了,回首看他,冯六爷一人孤独行于桐荫之下,茫茫暮色里,他看上去依然很年青,沧桑的是夕阳和心情。 求岳驻足等着他。 冯耿光行到他面前,缓缓看他一眼,无头无绪地漫声问:“畹华的戏,你觉得最好是哪一出?” 金总懵了,金总文盲,金总觉得应该是“每一出”。 六爷淡淡笑道:“我觉得曾经最好是《霸王别姬》。” 金总马屁道:“《抗金兵》会更好的。” 冯六爷不吃他这一套,冷笑两声,和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道:“我过去见过你一次,那时心里很瞧不上你,现在你比过去像个人。” 过去的金世安,总让他想起宋子文和王揖唐,想起这些工心好谋之辈,他是早就看厌了这种人,反不如畹华一片天真。其实眼前这个金大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才,他的生意也是小生意。冯六爷是如同怜惜当初的梅畹华,怜惜这一点国人的奋发图强。 能让他心中的火不至于熄灭冷却。 他看向金求岳:“我只是很好奇一件事,你和铁锚无冤无仇,他们烧的也是三友,你何故要这样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这话问的是个套子。 金求岳听不出他话里的套子,本想有一说一,只是千言万语,说得疲倦——抗战爱国,谁不知道?唇亡齿寒,谁不明白?今日纺织业退让,明日行行业业就都会退让。就如张治中将军所说:望能以热血头颅唤起全民抗战,抗击强权,卫我国土。 商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土。 这番话他跟石瑛说过、跟安龙厂的工人说过、跟王亚樵说过,说得自己都审美疲劳了,因此冯六爷问,金总干脆就说一句话: “看它不爽,怎样嘛?!” 冯六爷:“……” 如果求岳贴金戴银,将自己美化一番,他心中还真就不大瞧得上,万不想他耿直如此,“看不爽”——好匪气的三个字! 冯耿光忍俊不禁,胸中闷气忽然消散,乐了一阵,笑出来了。 金总好奇地看他:“冯先生你笑什么?” 冯六爷笑了半天,揉着眼睛道:“我笑你文墨出身,却一身土匪的习性,难怪能跟王亚樵这种人混到一起去!” 金总嘟囔:“王叔叔挺好的啊。” “王叔叔?”冯耿光更好笑了:“他比我年纪还小,你叫他王叔叔,你叫我什么?” 这可把金总问住了,金总心道要真按年纪,我他妈应该叫你冯爷爷爷爷爷爷啊。 摸摸鼻子,金总笑道:“叫你冯六爷呗!” ——六个爷,没毛病!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路的尽头,尽头是无尽的夕阳,金红色的一片黄昏的天。 上海的天空是低矮的天空,因为城市摩天,所以天低云近,深蓝的天和淡金的云都在眼前,垂手可得的模样。这是个想让人踮起脚尖的地方,踮起脚尖就能摸到天,夏季里澎湃的江风吹来,呼啦啦、呼啦啦、叫人心中凌云欲去,听见出海的轮船鸣着长长的汽笛,从黄昏里远去。 那样漫长的汽笛,充满野望,一声又一声,终汇成一场不计归来的扬帆远航。 63|细雨 大的事情都计议停当,之后冯六爷又来了两三次,商量剩下的小事。这件小事其实就是他们当时来上海的初衷,希求梅先生作代言宣传毛巾。 对冯霸总来说,这点屁事实在是微乎其微,要不是因为它跟畹华相关,冯六爷简直没有心情来过问。 但因为是与畹华相关,所以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了。 他不问求岳和露生的意思,只跟畹华关着门商量:“你不要着急弄这个事情,就先好好改你的戏。昨天我和玉虎还有玉芙谈了一下,这个戏三个月足可以编排完成。”冯六爷把一个金怀表在手上转来转去:“叫你像阮玲玉、张织云一样,拍摩登照片,拿着产品宣传,我觉得这于你的品格其实是损害,我们到日本、美国,宣传京剧的表演,是把它作为一个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来塑造。你不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流行明星来看待,应当保持艺术家的格调。” 冯耿光是联华影业的董事长,阮玲玉就在他旗下,所以他说这个话没有什么不妥当,他今天能捧红阮小姐,自然也可以瞧不上阮小姐。 阮玲玉也好、另一家公司刚捧出的胡蝶也好,冯六爷觉得这些电影演员浪费几张胶卷,搔首弄姿的就能博取众人的眼球,较之传统戏剧苦练出来的真功夫,那是万万不及,加之私生活上乌烟瘴气,稍稍走红就公然委身给商人做外室——怎能让畹华同她们一般充当商品的招牌女郎? 金总后来听说这事儿,心想冯六爷你的滤镜真他妈比墙还厚,说的梅先生好像从来没有绯闻一样! 无论哪朝哪代,当粉丝都得自备一个八百米大滤镜,这是传统标配。 梅兰芳与他对坐窗下,手里闲翻一本李渔的《闲情偶寄》,听他这样说,放下书道:“六哥原本的主意是怎么样?” 冯耿光道:“原本我是想叫联华的明星过来,不拘是谁,玲玉也可、燕燕也可,她们在这种事上合式、也熟络,叫玲玉给他拍一个‘美人浴面’的大照片,立几个广告牌,这已经是一流的商品宣传了。” 阮玲玉陈燕燕都是当时红极一时的电影女星,平时常给香水香烟做广告,也是海报杂志的常客,27年可口可乐进入中国,正是借阮玲玉的东风一炮而红。 带货能力是没的说。 如果不是露生半路摸出这套杀手锏,其实在金总原本的设计里,就是想找这些带货女王。可惜高攀不上。 不过在六爷的排场里,阮小姐就只能算备胎咯。 梅兰芳心中也合意,只是想到自己亲口答应的事情,踊跃地总想推一把,别的事情也就罢了,想到这小小一条毛巾是给“一二八”争端的三友毛巾厂争回脸面,对它总有些不一样的感情,好言好语地又试探:“那我就不出面,我在台上鼓励几句,这总可以吧?” “你上哪个台?上台演什么?”冯六爷寒着脸道:“新戏还没有改完,又拿老戏炒冷饭?” 梅先生眨眨眼睛,笑了:“所以六哥是还有更好的主意。” “什么更好的主意?你们天马行空,想到哪出是哪出,我在这里收拾烂摊子!”冯六爷不高兴地掰着金表,掰来掰去,金表外头是个纯金的甲虫壳,一对圆翅膀给冯六爷掰成冲天辫。 梅先生笑道:“再掰掰坏了。” 冯耿光无可奈何,把表拍在《闲情偶寄》上:“这样吧,你,先不管这些事,专心致志,把《抗金兵》排出来。你这边排出来,我那边来和上海这边的大舞台交涉,凡愿意使用、宣传这个毛巾的,在设备的基础上择优而取,届时你稍稍说一两句,移山填海的面子都给他了!”寻思片刻,哼哼唧唧道:“那个姓白的小孩子,你愿意带着,就带着他。” 梅先生半天才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个不住。 冯六爷恼道:“你笑什么。” 梅先生摇着头道:“我笑六哥真别扭,拐弯抹角地,原来是帮这两个孩子说好话。这恐怕不是你的主意,是那个金公子求你如此来说——是不是这样?” 冯六爷被他一语道破,更不高兴了:“他算哪根葱,我愿意怎样就怎样,关他什么屁事!” 梅先生故意又问:“那这几个月日货占领市场,这可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你又不是做生意的人,操什么做生意的心?” “六哥好事做到底,就问问玲玉,她若是有空,叫她拍一个照片。”梅兰芳笑道:“别的我不知道,你看中的生意一定能日进斗金,玲玉接这个广告,左右是不吃亏的。” “好了、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我不听你再说了。”冯六爷给他啰嗦得歪在椅子上:“全天下的闲事都给你管遍了。” 梅大爷一声不响地瞅着他。 冯六爷“嗐”了一声:“你放一百个心!我跟那个姓金的小子自有办法!” 梅兰芳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知道这些生意场上的生意人心中自有丘壑,就好比唱戏的插科打诨抖包袱,不到时候不肯揭破。因此一笑不提。 屋里吊顶的电风扇一轮一轮转着,黄铜的叶子上镀了青绿色的网格。一盆冰放在电扇下面吹,其实吹不了多少阴凉,只给房间加一点清新的水汽,送凉的是满窗的绿藤萝,微微一阵幽香过来,原来是窗户下面夏花儿开了,红的、白的、月季和素馨,左一簇右一簇,都是双朵儿的。 瞧见冯耿光信手扯过一朵,梅先生对着书道:“有单的不摘,拆人家并蒂花。” 冯六爷抬头一看,笑了,将手一松,把那并蒂花放回去了。花枝摇动,震起来许多瞌睡的叶子蜂。 事情就这样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是尘埃落定的意思。梅先生送走了六爷,单独把露生叫来,将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只说“六爷都应下了”。 露生感激得就要磕头,梅先生一把拉起他:“你这磕的算什么头?要说谢六爷,犯不着行这样大礼,要说拜师,也差一碗茶。” 说到后一句,梅先生脸上就有些笑容。 露生万不想他会主动说出这句话——哪里妄想过这种事情?露生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觉功力浅薄,怎配做梅先生的弟子?况且家里厂里,许多事情缠在身上,嗫嚅道:“我不敢妄想这个。” 梅兰芳笑吟吟地看着他:“并没说要收你做徒弟。” 露生又愣了。 梅先生叫他坐下,温声细语,慢慢地道:“其实你这个孩子,能吃苦、心又细,要说跟着我,我也很乐意,只是我怕你不会终生勉力于梨园,学艺容易、弘艺才是本分,要叫你跟着我天南海北地演出,你做得到吗?” 这话虽然语调温柔,但问得十分严肃。 露生见问,知道这是梅先生考量自己,如果答应一句“会”,那以后就是梅先生的弟子了,是无上光荣。 可是放下求岳、放下安龙厂、放下眼前的一切,奔上戏剧艺术的道路,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他将一双乌润的眼睛看着梅兰芳,一时没有回答。 自己喜欢唱戏,是真的,但想投身于振兴国货的事业,也是真的。纬编毛巾是他的想法、他的心血,戏剧表演也是他从小唯一钟情的事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偏要在这两件事里作抉择! 梅先生见他不说话,微微一笑:“你还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是不是?” 露生低下头去,片刻,他抬起头来:“梅先生以为我是囿于私情,离不开我家少爷,对吗?” 梅兰芳不说话,含笑看着他。 露生不知心底何处生来的勇气,擦去眼泪,向梅先生深深一拜。 “梅先生,我心里有喜欢的人,这我承认,我舍不得跟他分开,这我也认。但您那天告诉我,做人当如梁红玉,我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露生诚挚道:“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他抛弃自己的理想,而是要和他比肩而立——他是英雄,我也要做英雄,两心相知,不在朝朝暮暮,而在有志一同。要说为了理想和他分隔两地,我自信他能理解,我也能做到。” 梅兰芳仍是不说话,轻轻地,他点点头。 露生咬咬嘴唇,又一次深深下拜。 “唱戏是我一辈子最爱的事情,可是梅先生,纬编毛巾也是我的心血,实不相瞒,是我找来北洋工大的技术员,做出了这个案子,米拜客的销售模式,也是我和厂子里的工人讨论出来的。” 梅兰芳有些惊奇,只听他说下去。 露生平静道:“我见识浅薄,但也懂得一件事,就是做事要善始善终。我亲见三友一朝倒下,也亲见蒋将军、蔡将军奋勇杀敌。中国的戏曲舞台上,没有我,有梅先生就够了,但这场和铁锚的较量,少一个人就是少一份力量,我既然做了这件事情,不将铁锚赶出中国,我怎能甘心!” 他望着梅兰芳,目光澄澈:“梅先生看得起我、赏识我,这是我这一生都引以为荣的事情。但做人不能半途而废,我不能抛下安龙厂、抛下这么多人的希望,为我一己私愿临阵脱逃,还请先生容许我回去句容,善始善终地做完这件事。” 梅兰芳沉吟片刻,面露憾色:“孩子,这一次你不把握机会,以后咱们或许没缘分了。” 露生第三次向梅先生下拜:“男儿立于天地,不求两全其美,但求问心无愧,露生不后悔。” 梅兰芳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听见外面脚步轻轻徘徊。 这孩子这样爱哭,临到割爱的时候,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刚强极了。 他把露生扶起来:“孩子,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仍然身在梨园,此时大红大紫,你的毛巾又何须别人来宣传呢?” 露生不知他何以忽然提起这个话,怔了片刻,平静相答:“这是我自食其果,所以才知半途而废是人生大恶,所幸但能得梅先生相助,此生也无憾了。” “三个月。”梅先生道:“不要你永远离开安龙厂,留在我这里学三个月,你愿意不愿意?” 露生脸都红了,这是把耗子放在油缸前面晃,白露生小耗子心中馋得快要流泪,咬着牙道:“厂里人手短缺,而且商业机密在前,不能随意招人。梅先生,我心已决!” 梅兰芳见他斩钉截铁,心中好笑,又见他好像忍着馋不吃糖的孩子,两个眼睛兜不住的泪,忍了半天,终于笑了。 “哪来的傻孩子!”梅先生大笑道:“实心眼!” 露生见他笑得奇怪,一时懵了。 梅先生站起身来,把冯耿光的计划前后说了一遍:“这个宣传即便要做,也要等到三个月后。这三个月里你不必担心,六爷自会张罗联华的明星来代为造势。有他指点金公子,生意也一定万无一失。”他扶起露生,柔声道:“你若是跟了我,就没有再回商场的道理,因此有些两难。我和六哥、玉芙商量了一下,你就拜在玉芙门下,权当是票友,该教你的,我自会教你。” 露生真的傻了。 怔怔站着,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全是一层水雾。 梅先生把什么事情都想到了,把什么情面也都顾及了,这是免了自己拜师的苦恼,却把师父的情分都尽到了。 “梅先生……”他更咽道:“我怎么配得起呢?” 梅先生微笑看着他:“说实话,当初就是怕你在‘情’这个字上走错,刚才说这一番话,无非是试试你的心性,好孩子,别往心里去。”他握着露生的手道:“六爷没看错你们,我也没看错。玉芙惦记你惦记了十来年,对你的喜爱不逊于我,他和我同在陈老夫子门下学青衣,有些功夫他有独到之处,你就拜他为师,在这里学三个月,也算全你们一段师徒之缘。” 露生听一个字,掉一个泪,跪下拜了又拜,哭得更咽难言:“谢谢梅先生,谢谢姚先生!”谢谢冯六爷!” “何必谢我们?这是你那位小朋友求了六爷,六爷来跟我说的。”梅先生笑着给他擦眼泪,把他向外一推:“恐怕听了好半天了,毒太阳下面,叫他进来吧!再晒,晒昏过去了!” 露生身不由己,茫茫然地走到院子里,求岳顶着一张晒红的脸,立在蔷薇棚下,也呆呆地看着他。 露生两行泪下来:“哥哥。” 求岳呆了一会儿,摸摸鼻子,朝他咧嘴笑了。 送别的那天上海又是下雨,给站台增了许多离愁别绪。求岳不叫露生来送,怕自己哭成傻逼,虽说只是分开三个月,金总心里跟被割了肉一样,万箭穿心。只是世上两全其美的事情何其难得,短暂小别,对露生来说却是成全了一辈子的心愿。 金总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很正确。 这么一想,又觉得非常开心。 自己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到了火车站,收伞上车,他脸上始终挂着智障的笑,因为不笑就怕要哭出来。 对面的大叔有点警惕地看着他。 金总揉揉笑酸的脸,看看车窗外细雨绵绵的上海,想着露生此时或许就在给姚玉芙敬师父茶,后悔自己没有多留一天,见证一下这个历史的时刻也好。只是冯耿光叫他快些回去,把文件准备好、机器准备好,眼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他们谁也不能虚度光阴。 火车的汽笛响了,求岳见月台上送别的人举着伞、挥着手帕,想着自己成双成对来、形单影只地回去,酸上心来,咬牙忍住。谁知月台尽头追来一个人影,细雨里跑得飞快。 那人大声地叫他:“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不是露生又是谁啊? “傻逼啊,说了别送了啊!” 为什么一定要来一场这种雨中送别的桥段啊!又烂又俗啊!就不能让老子潇洒地单独离开吗? 金总一面在心里吐槽,一面瞬间泪崩了。 露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着火车,追到求岳眼前,哭得两个眼圈儿红了,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眼看火车慢慢走起来,淋着雨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哥哥,你的心我都知道,我必定学出个名堂来,你千万珍重,你千万珍重!” 求岳哭得捂着脸,嗷嗷叫道:“智障吗我是回家不是去枪毙啊!”一面叫露生:“别跑了!摔倒了!我知道了!” 模模糊糊听见露生柔柔弱弱的声音,在风雨里含着泪喊:“哥哥!你等我回来!” 求岳也哭着道:“我等你!我等你!” 火车越走越快,一声声汽笛,把露生的声音遮住了,雨淋湿他们脸,求岳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飙着泪闭着眼嚎:“呜呜呜露生我爱你!呜呜我舍不得你!三个月!要了亲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走!” 对面大叔惊恐道:“小兄弟别伤心了。” 金总哭着道:“大叔我给你说说我们的故事好不好。” 大叔:“不了吧……” 金求岳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头一次这样哭得这么傻狗,可是并不伤心,边哭边想起他们相识以来的许多事情,又酸又甜,摇晃的火车给他打着拍子,哭得酣畅淋漓。 他们一路走来,每个遇见的人都教会他们一些事,王亚樵教他们把手握紧,梅兰芳教会他们懂得放下。 这也许就是长大必经的事情。放下一点你侬我侬的缠绵,学会成全彼此的明天。 那一路从上海到南京,全下着雨,清澈的雨丝把南京和上海连起来了,像相思绵长不断。它洗刷着天地,要它新生又洁净,像眼泪洗刷着爱情,要它温柔又坚定。 64|狭路 火车进站是午后三四点,雨渐渐停了,这种夏天的小雨在上海或许还能兴风作浪,到了南京简直毫无效力,太阳出来,地上全干了,剩下一缕残魂的蒸汽在空气里冒烟。 求岳跳进这股半湿不干的热浪,感觉十分亲切,南京过了八十年也还是大火炉,对外地人来说是煎熬,对本地人来说,这热是能热出一股乡愁的。 下车就见周裕在月台等着。 因为先前给家里打了电话,所以彼此消息都通,只是厂里的事情没大过问,权当是给大家放个暑假。屈指算算,来上海十来天了,金总心里还惦记着那船棉花,见面便问周裕:“齐叔叔回来没有?” 周裕知道白小爷拜了姚玉芙为师,本想说两句喜悦话儿奉承少爷,此时见问,脸就有点皱巴巴的苦相:“别提了,您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求岳心中一惊。 “棉花出事了?!” “棉花倒是没事,已经卸船进仓了。”周裕给他打开车门,又从车前头拿了一瓮酸梅汤,递给少爷。 汤是镇在冰盒子里的,小小一个粗瓷圆钵,里面的汤盅更小,放在手掌心里像朵小莲花,揭开是深红乌亮的一盏汤,冒着冷气,上面浮了几朵桂花蕊。深红浅黄,很清凉明快的颜色。少是因为酸梅收敛,不能大饮,所以冰镇这样浓浓的一小盏,足够镇静解暑。 剩下的碎冰就开着瓷钵,让它取凉,这个时代已经不用藏冰了,冰是制冰厂售卖的,大块买回去,自己敲碎了用。闻闻不像江水的味道,倒像井水,透出一点青苔的清新气味。 周裕开着车道:“齐管家押船到了河南,谁知道那边闹剿匪,车船都被截住,一艘艘一辆辆地审查。中间发生多少事情,一句话也难说清,总之齐管家头给打破了,大夏天的,落水伤风,前几日才捱到家,押着船到岸就昏死了。” 求岳听得心惊肉跳:“现在怎么样?” “不妨事、不妨事。”周裕宽慰道:“住花园那个陶家的三少奶奶,跑去叫了陶三爷和郑博士来,打针吃药,已经醒了。在家养养就没事了。” 他说的是尹秀薇和陶嵘峻。秀薇还是很麻利的,家里幸亏有她和嵘峻。 求岳放了心,低头啜了一口汤,嗷地一声嚎道:“我日了狗啊……怎么这么酸的?”金总怒道:“谁做的?!” “啊?我接了电话,叫柳艳照着做的。” “不是,柳婶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抗议方式这么迂回的吗?!” 牙缝都炸了,加上冰,简直酷爽。 周叔惊悚地回头看看:“这么酸?” “不然呢?!” 周叔耐心道:“酸点儿对身体好。” 金总怒道:“老子又没怀孕吃这么酸干鸟?我就是吃辣鸡食品、不喝水,也比这个鬼东西强啊?” 周叔:“这小爷吩咐的。” 金总:“……真甜。” 原来露生冒雨送他回来,便给周叔打了个电话,怕一路上火车热出毛病,叫周裕备了梅子汤带上,千叮咛万嘱咐,撒什么桂花、用什么器皿,都嘱咐到了。 “怪道小爷特意嘱咐,不放糖,选新酿的酸梅子,就怕糖放甜了您要一碗接一碗。”周裕在前头乐道:“这个东西少吃一点是消暑的,吃多了毒火烧着心。” 求岳看看手上的汤盏,碧青的一朵玻璃釉,是露生的品味,再看那个粗瓷的罐子,里面清香扑鼻,周裕见他伸头探望,解释说:“这也是小爷交待的,冰里头搀的菊花脑。” 金总看着罐子傻笑。 “小爷说他人在梅先生家里,打了这个电话,以后就不打了,免得教梅先生觉得他心不在焉。让告诉少爷保重身体,不要挂念。” 金总心里真鸡儿甜,把个酸倒牙的汤喝得津津有味,笑着说:“知道了。”又问:“还有什么别的话?” “还有……还有就没什么了。”周叔茫然道:“说什么把酸吃尽了,回味就是甜——没大听懂。” 金总:“……嘻嘻。” 你懂个屁。 这个时代没有微信和企鹅,但仍然有一千种温柔缱绻的方式,供分隔两地的情人吐纳相思。 感谢露生是个精致男孩,他精致的习性现在像是一片皎洁的月光,太阳落下去了,月亮还照着求岳的生活,衣也是相思,食也是相思,衣食住行都藏着对生活绵密的、热切的希望。 那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爱情的余韵,也像是热恋的前奏的序曲。 回来家里,先去看齐松义。齐松义在藏书楼下的小房间里躺着,这屋子原本是供丫鬟们上夜的,夜里主人楼上看书,丫鬟们在下面坐着,等伺候茶水。因此上面的房间通风、也敞亮,底下这间就不大见光,空气也不好。 齐松义昏睡在榻上,头上还裹着纱布。 金总原本挺雷他的,只是从来没见过他这等虚弱憔悴的模样,看看屋子,发脾气了:“你们脑子是给门夹了一年?还是灌点儿屎当脑子了?” 周叔惊恐道:“少爷别生气。” “不是,他伤口感染了,把他挪到我房间里啊,我又不在家,放这个鸽子笼里是搞什么变相虐待?”求岳恼得把周裕踹出去,在门外压着声音暴躁:“陶嵘峻郑海琳也是猪脑子,为什么不送军医院?” 周裕为难道:“您说的是,小三爷和郑博士也都是这么说。”嵘峻搬来,求岳和露生都叫下人恭敬相待,称小三爷、三奶奶,周裕小声道:“原本是抬到医院去的,治了两天,有些醒过来,执意要回家,到家谁也说不动他,他只肯在这里养着。” 那两天齐松义的状况很不好,高烧呕吐不断,一直说胡话,大家都当他不行了,到底是郑博士妙手回春,开了好些西洋药,硬是药回来了。这边好了,那边齐松义就要出院,说下人不便在医院多叨扰,没有家里人侍奉管家的道理。 求岳和露生不在,金忠明又不在眼前,论理家中上上下下,都该听齐管家教训,谁敢劝阻?嵘峻客居,又和他生疏,因此也不便勉强,和秀薇每天来看视一遍也就罢了。 秀薇心热,炖些清凉滋补的药汤送来,也算照顾周到。 周裕委屈道:“您回来就好了,我房间都给他腾出来了,叫他别在这里拘着了,他这个人就是太守规矩,也是为这个,太爷才看重他。” 求岳听了,无话可说,叫周裕:“厨房做点他能吃的东西,我这这儿陪一会。” 齐松义好不容易睡一会儿,大家也不好意思把他叫起来。 这里周裕去了,求岳自己坐在齐叔叔床头,有点感慨,也有点无语。这个家是在慢慢改变,有些东西很难用一言半语去评估,齐松义这份忠心和自省,金总很佩服,按照封建观念的衡量标准,他是一个最优秀的家奴。 但金总对家奴没有兴趣,他想要的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但一个人年过四十,有些观念真的很难改变了。 想起姚斌,求岳又觉得好奇,人和人的差距真大,其实齐松义有很多篡权的机会,金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提防他,过去信任他,是奉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老话,今时今日冷静想想,齐管家这份忠心究竟从何而来? 以他的才干,另谋高就,一样可以出人头地,何必屈居人下,一辈子做个家仆呢? 他这里漫想,齐松义朦朦胧胧,有些醒过来,屋子里半明不亮的,连日光透进来也是晦暗,满屋子药气扑鼻,带着伤口腥涩的气味。 求岳坐在床头发呆,忽然觉得身边手指动一动。 “醒了?好点没?” 齐松义蒙眬地看他,看他良久,微弱道:“允贞?” 金总没听懂他那两个字,起身来开窗户,寂静里骤然地,“咔哒”一声,是一句物是人非的回应。 齐管家被他这一声惊醒了。 半天,他仿佛失望,又有些自嘲:“是少爷来了。” 说着挣扎就要起身。 求岳撑着窗户,把些闷气往外赶:“行了行了别起来了,你起来,我再扶,你再起,我再扶,仰卧起坐有乐趣是吧?” 齐松义听见他声音,更觉得苦涩,默然须臾,如常笑道:“我没有事,郑博士医术很好,现在也能吃得下饭,也睡得着了。” 这几句话气息微弱,但口齿清楚,看来是真的有在痊愈。求岳叹口气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头也撞破了,谁打的你?” 齐松义淡然道:“我碰见姚斌了。” 齐管家在郑州追上棉船,就打发客船回去,自己上船押运。一路上许多客商,大家结伴而行,结果都在郑州被军队截住。 鄂豫皖地区,其实常往来此处的人都清楚,这里是所谓的“根据地”,蒋光头正派人在此处“剿匪”,那天不知是谁的消息,说有败退的“匪首”混入商船,于是所有车辆船舶,全部停下接受检查。 金求岳听得心中一寒:“什么匪?” 齐松义平静道:“共|匪。” 金总:“……”崩溃。 大哥,我很不容易才从抗战剧过渡到民国偶像剧,ballball你们国共两党不要再来扰乱我们屁民的生活了好吗?还有齐叔叔你他妈这是什么体质啊?快闭嘴啊!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匪个屁啊要叫我的党,懂伐?! 金总很想过平静的生活,谈谈恋爱,揍揍铁锚,但历史不是独立的剧本空间。 它永远是一个整体。 齐松义见他脸色难看,以为他是怕沾染这些事情,吃力地抬起手来,宽慰地说:“我们清白人家,不怕这些事,不过当时真的有人上了船。” 金总:“……你救人了?!” 机会要来了吗?党组织终于要向我们爽文男主张开迟来两年的怀抱了吗? 齐管家听他一个“救”字,不由得皱皱眉头:“我等与匪毫无干系。其实这人究竟是被人指使上船,还是误打误撞只是逃命,这些我没有问,也无从得知。但是姚斌当时也坐船经过,他跟搜查的军长官报告,说我们船上匿藏了匪首。” “……你把人交出去了?” 金总想哭了,这他妈是很大的政治错误啊! 齐松义摇摇头:“当然不能交。” “昂?” “这人当时藏在尾舱里,一旦交出去,无论他是不是,我们金家都难逃大惩。”齐松义冷声道:“其实我更相信他是真的共|产|党,因为如果是姚斌指使,那他不会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应该早就跑出来诬陷我才对。” 一旦在船上被搜出共|产|党,不要说齐松义,安龙厂和整个金家,谁都跑不了。 齐管家当机立断,跟舱中的人交代了一遍,不动声色地走出来,把所有大洋塞进船工手里。 “船老大,对面那船的客人,是我家宿仇。”他对船工说:“这人吃里扒外,几乎害得我家破人亡。现在还不死心,想要赶尽杀绝。” 船老大又怕又急:“这位大爷,我们开船送货,求你少生事端,你的船费,我退了还不行吗?” 齐松义镇定道:“你把船工都叫来,把这些钱发给他们,按我说的做。今天我跟你是绑在一条船上,我家有钱有势,出了事我不至于死,而你,是一定会被枪毙,所以船老大,我的话你听不听?” 船老大哭丧着脸:“我听!我听!” 齐松义道:“把你的褂子脱了给我。” 65|暗战(一)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河湾被分成两个岔道,所有船只排着队伍,“良民船”在这边登记,凡有嫌疑的船则赶到另一头,谁也不许乱动,等待搜查结果。 好在兵少人多,金家的棉船在队伍的后列。 姚斌的船也在等待登记,齐松义点好一根烟,满脸堆笑,招手叫他过来。 姚厂长心里有些得意,不过他狡猾的脾性,不知对面底里,因此谨慎,只让船靠近,不愿意上来。自己站在船头,拿出一根日本纸烟,悠闲地点着:“齐老弟,哈德门不如我这个噢!” 他这一口烟还没喷出来,兜头一张渔网把他罩住了,生拉硬拽,把姚厂长扑通一声扯进水里,四面全是人惊讶张望,齐松义站在船头破口大骂:“偷鸡摸狗的贼,几个月跑得没影了,今天给我撞见你,把偷的东西还来!” 姚斌莫名其妙,呛了好几口水,又惊又怒:“偷什么东西?我没偷过东西!” 齐松义向四面围观的客商道:“各位听一听,这人原本是我们家的下人,他偷了我家的宝物,逃得无影无踪,我抓他应该不应该?” 姚斌在水里挣扎道:“齐松义!你大胆!你包藏共|匪!马上长官就来搜你!” 齐管家冷笑一声:“我金家良善人家,一向遵纪守法,船上有没有共|党,长官自有明察。只是检举的人偏偏是你——你诬告我,可不就是想卷着东西逃走?去你家搜了几遍没有搜出来,必是你贴身带着!”一面喝到:“抓上来搜身!” 他俩这边吵架,那边的船老大自然慌张,不敢得罪客人,手忙脚乱拿叉子去拽渔网,这头齐管家船上一群人拿着竹竿木棒,搭了跳板,蹦上姚厂长的船,大喊大叫:“谁都不许动!不许传带赃物!” 姚斌被救上来,气得在网里乱扭:“把他们赶出去!快去前面请刘长官过来!” 一边是张牙舞爪,喊着要搜身,另一边不知他放什么狗屁,当然不肯,姚斌身边也带了几个人,一个跳上岸去请刘长官,其他几个就动起手来。一时间打得乱纷纷的,齐管家也和姚斌扭打在一起。四面全是看热闹的,只见船上又推又搡,也有打太平拳的,也有趁机揩人家船上东西的,钻进船舱里摸桌子上的香烟、白酒,鬼鬼祟祟又跑出来,装模作样接着又打——两边船工都穿差不多衣服,又多是码头上叫来的短工,打着打着也认不清到底是你是我,旁边船上更是看不清局势,都寻思这特么到底是咋回事儿?! 船工们心里都好笑,还能是什么事儿?全是为了客人出气! 两边谁也得罪不起,拉个偏架,把姚斌带的那几个人架住,只骂不打,心领神会地演戏——一般这种情况,最起码两个当事人应该认真一点,挽救一下观众的收视率,只可惜姚厂长和齐管家都是斯文人,你进我退,舞步翩翩,好像爱的华尔兹,超甜。 在船头缠绵了一会儿,刘长官终于姗姗来迟,啪啪放了两枪,大家全消停了。 撕逼华尔兹也停了。 刘长官沉着脸上船,倒没有说什么,也没骂人,也不听两边说话,看见金家的船上空无一人,招手就叫:“先搜船。”一面回头怒视几个满脸酡红的大头兵,“叫你们快搜,你们喝酒赌钱,这个船上的人为什么不见了?” 齐松义小心道:“没有不见,人都在这条船上,我们抓贼的。” 刘长官理也不理,当即上船搜了一遍,将棉花货仓倒得乱七八糟,尾舱也翻了,不料连根毛也没搜到。 这里求岳听得心里乱跳,又百思不得其解:“齐叔叔,你把那个人藏在哪里了?” 齐松义微微笑道:“没有藏,他跟着我,上了对面的船。” 金总:“……!” 齐管家当时看了两边船上情况,心知两艘船上都是码头的短工,互相皆是不熟,无非是挣口生活。心中电转,已经拿定了主意,向尾舱里藏着的那个人道:“这位好汉,我这艘船马上要被检查,你是跑不掉的,我有个法子送你去免检的船上,不知你肯不肯信我?” 那人饿了两天,虚弱已极,只是眼神十分坚毅,他看着齐松义,无言地点点头,又向齐松义默默拱手。 齐管家没有二话,出来便找了船老大,拿了衣服进来,叫他换上。这个疑似共|产|党的男人虽然乏力,起身却仍然矫健,反正所有船工都是面如菜色,混在人堆里,一时居然分辨不出。 纷乱之中,围观群众也看不清到底有几个人,也看不清谁出去了、谁进来了,群众只能确定无人离开——因为那个人已经躲进了姚斌的底舱。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齐管家就这么把共|产|党送到姚斌的船上去了! 金总愕然道:“所以他们为什么不查姚斌的船?” 齐松义面无表情:“姚斌是替日本人走船。” ——他的船上张着“波止滨株式会社”的彩旗。 齐管家神秘笑道:“即便国军这边公正无私,我也知道姚斌是不会允许搜船的,上了他的船,就是上了安全岛。” 金总又好奇了:“为什么?” “棉船、丝船、是船货里最轻的东西,吃水甚浅。可是姚斌的船在我们旁边,吃水足比我们深了三四尺。分明他船上运的不是原棉。” 同样类型的包装、一样防水、防油、防火的要求,又比棉花丝绸沉重——如果是从上海或广州来,那么可以合理怀疑这是洋货,可从偏远的大西北过来,会是什么东西呢? 齐松义冷笑道:“若是我没猜错,他走的是烟土。” “……!” “我听见那边船工说话,是渭南口音,那是烟土里名货‘西土’的产地,人称渭南土。”齐松义道:“他从山西过来,明是为日本人采棉,暗地里偷偷地运贩烟土。如果事发,日本人也不会保他,所以他拼死也不会让官兵搜他的货仓!” “……” 金总是真的五体投地了,这次押棉幸亏齐松义跟着去,如果换成自己,这里面的门道哪能看清?! 姚斌也真是为钱既不要脸也不要命,反正已经投靠了日本人,德行是不谈了,可怜日本太君也没想到姚厂长扯着他们的彩旗美滋滋地搞起了贩毒事业! 搜查没有结果,吃瓜群众喜闻乐见,大家活像牡蛎吊在船舷上,都开个壳儿瞪着眼,就看搜不搜日本人的船——刘长官当然不敢,又不能不查,象征性地走了一圈儿,跟大头兵发火:“是不是有人跑了?我叫你们封锁河面,你们干什么吃的?!” 这话可把大家惹炸了。 旁边围观的客商,良民船的、嫌疑船的,在这里困了两三天,听说前面搜查,扣下不少货物,都怨气冲天,看见这里搜查的国军袒护日商,更是一股怨气拧成绳,七嘴八舌道:“没人跑啊?我们这么多眼睛都看着呢!” “是啊,就几个走船的,都在这边这条船上,到底什么时候检查完哪?共|党又不是神仙,两天饿也该饿昏了!” “要搜就一视同仁,凭什么日本人的船免检过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刘长官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搜搜搜!他妈的要搜一起搜!”姚厂长顿时委屈得杀鸡摸脖,跟刘长官背后的副官拼命递眼色,副官赶紧劝道:“这是林先生照顾的船,搜了不好跟汪院长交待。” 他所说的“林先生”即行政院长汪兆铭的义子林柏生,出了名的媚日派,偏偏众人又听见了,笑骂道:“汪精卫这个狗养的!日本来的婊|子都是他的爹!” 刘长官气得对天开枪:“谁在辱骂国民政府!”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后面排队的一艘良民船上过来一个人,隔着船问道:“那边船上的,可是南京开厂的金家?”又问:“你家主人是不是金求岳金大少?” 齐松义与他相答两句,那人便跳上船来,跟刘长官递了一封信,刘长官看了一眼,表情恭敬了一些。这人一身鸭蛋青的纺绸长衫,戴着太阳镜,笑着劝道:“我看都是一场误会,这位金大少跟我们是熟识的,不会有差错,他刚才闹,应该是有些苦衷。” 齐松义虽然不知道这人来历,顺水推舟地也说:“这个姚厂长虽然替日本商人做事,他偷东西是真的,还请长官代为搜一搜,如果没有,我道歉,如果有,就请查办了他!” 刘长官道:“他偷了你什么?” “是我家老夫人的一件首饰,是一个白翡翠雕的柏树枝,此物是老佛爷赏赐的东西,供在祠堂里的。”齐松义道:“我家老夫人是善敏贝勒的格格,讳中有个‘心’字,所以这东西上还挂了个金牌,刻着老夫人的名讳。” 这么多人看着,刘长官不能继续含糊,就叫姚斌抬起手来,上下搜了一遍——真在他裤兜摸出一个白翡翠的玩器! 果然也有一个金牌,上面刻着两个小字:“宛心”。包在一个小绒兜里,太阳下一拿出来,四面船上都啧啧出声。 把姚斌脸憋成猪肝,姚厂长斯文不住了,上来揪住齐管家:“齐松义,你偷偷放在我口袋里的!” 齐松义无辜道:“姚厂长也太把自己看得起了,这东西是西后所赐,何等贵重?我拿它诬陷你,你也不问自己配不配?” 66|暗战(二) 求岳这里问他:“所以到底是不是你放进去的?” 齐松义托着玉柏枝,向他笑道:“这是自然,不过这个玉柏枝实在精美,我一个管家,身上不该有这种东西,所以大家也就不曾怀疑我。” 金总接过来一看——这东西虽然娇小玲珑,可是宝光璀璨,不过拇指大小,雕刻精美异常,枝是白翡,叶是绿翡,统雕成一个柏树枝的样子,取松柏长青的意思。 是个挂在身上的佩件。 金总对光看了又看,心中奇怪:“真是我奶奶的?” 齐松义坦然地点头。 “那怎么在你这里?” “是太爷赐我。”齐松义微露憾色:“本想借这个东西栽赃姚斌,让他吃个闷亏,引动众怒,叫郑州的警察厅来搜船扣人——只可惜他在日本人手下,居然不了了之!” 他这里说得风轻云淡,金总背后一直不停地流汗。 妈的早就感觉到齐叔叔你这个人肚子很黑,事实证明不是一般的黑,这转瞬之间连环毒计,栽赃嫁祸挑拨离间,用盗窃逼出后面的烟土,是要置姚斌于死地啊!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刘长官对内嗷嗷乱叫,对日商却怂得好像一条狗,被副官说了三言两句,最后干脆搅浆糊了事。 齐松义若无其事道:“此人忘恩负义,留他是个祸患,不是我心狠手辣,换做是少爷,一样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对不对?” 金总赞同地点头。 叔叔说得都对! 这次算姚厂长命大,不过经此一役,恐怕姚厂长再也不敢跟齐管家蹦跶了。 姚斌和齐松义各被训斥了一顿,玉柏枝归还,又挨了一天,各自放行。只是来船上帮忙说话的那个人,齐管家始终没弄清他是什么来路,问他是谁家的船,他也不肯说,只说“我家老爷和你们少爷是朋友。” 求岳也想不出这是谁,疑心是王亚樵的手下,又看齐松义头上肩上的伤:“所以你这伤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齐松义将玉柏枝收好,起来行了个礼:“这多亏了少爷。” 只说齐松义当时离了郑州,船从运河行入淮河,以为这一路终于太平,路上仍旧是稀疏遇见同行商船,也不放在心上。怕少爷等得心急,在郑州码头补给了食水,一路上不靠岸地快船赶路。 谁知那天晚上一直有条船不紧不慢地跟随,跟到夜里,船也走到涡水入淮的湍流处,齐松义觉得这船形迹可疑,想起自己差点揭破姚斌船上有烟土的事情,担心姚斌着人来报复,因此登上船尾,向后张望。 后头的船将船灯亮起来,照在齐松义脸上,闪烁两下,仿佛有事要说。 齐松义不敢交接,也叫船老大闪两下灯,礼貌答话的意思,是说我这里不过去了,阁下没有什么屁事也就不要过来。谁知对面急闪三五下灯光,隐隐水浪中有人大喊:“回舱里去!别站船上!” 齐松义心知不好,此时已知后面的船原来是路见不平、暗中相护,还没来得及从船尾退下,两条船后面急速赶来一只汽艇,看不清艇上何人,只听散弹枪两声枪响,打在齐松义背后! 另一枪命中船工正脸,船工呼痛倒地。齐管家也站立不稳,翻身落水。汽艇拉响了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向棉船上投来。 齐松义听见爆炸的声音,后面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有人向我们船上投掷燃|烧|弹,枪击了我和另外几个船工。”说起此事,齐松义仍然心有余悸:“后面赶来的那只船搭救了我们,抢下了棉花,但是追不上汽艇。如果不是这条船一路护航,我这条命,就交待在淮河上了。” 求岳听得一头雾水:“救你的有没有说是谁?” 齐松义摇头:“当时我中枪落水,后面的人似乎不想过多插手,但也不愿看我横死河上,搭救之后就驾船走了。仍说他主人和少爷您有些交情,叫我以后不要再管闲事。”他沉默片刻:“我想必是因为尾舱中藏着的那个共|党非同寻常,我一路没有靠岸,旁人就误认为他还在我船上,因此连船带人一起杀掉。”想了又想:“所以搭救的这条船也是来历不小,必定能震慑杀人的汽艇。” “……” 金总也是这么想,能让国民党大张旗鼓地搜查商船,可见这个“匪首”也许是建国后某位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他在险境之中不慌不乱,也是有勇有谋,想必在姚斌船上已经成功脱逃,且不管这人是谁—— 救人的如果是王亚樵,执行暗杀任务的又是谁,是日本人,还是国民党呢? 王亚樵的手下已经在郑州出面替齐松义说话,可是这条刺杀的汽艇居然连王爸爸的面子也不卖! 最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那么肯定,共|产|党就在金家的船上呢?! 齐松义和求岳对望良久,都觉心中战栗,求岳觉得这仿佛是一场伪装者的大戏,而自己和齐叔叔,只是这场戏里的群众演员。 他们每一个人都只是灯前的木偶,有无数股黑暗中不见面孔的势力,提着一根又一根的线,互相角力,把他们在生死的急流里拉过来、又拉过去。 那背后也许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命运走向的、对外与对内,两党之间的死决。 齐松义默然许久,柔声道:“过去我觉得少爷病后性情顽劣,结交江湖中人,对您多有不敬。这一次如果不是少爷的人情庇佑,只怕我已经给金家惹上大祸。”言罢就在床上叩头:“我向少爷谢罪。” 金总慌忙拉住他:“齐叔叔,你这么说话就太他妈见外了。这次应该是我谢谢你,要不是你去押船,我们的五万块就真的打水漂了。” 齐松义还想说什么,金总看他面色摇摇欲坠,把他架起来,周裕已在外面等了半天,几个人一起搀起齐管家。 “别睡这里了,你去我房间休养。” “这如何使得?” “我说使得就使得。”金总指挥周叔他们:“露生这几个月不回来,我住他屋里,行了别废话了,家里现在缺人手,你赶紧养好了,我还有工作交给你。” 蒋光头又开始大张旗鼓地剿共,这让金求岳感到不安,他不希望自己付出的义款变成绞杀共|产|党的军备,但他现在的处境并不容他暴露出所谓的“赤化倾向”。 这一次风波是逃过去了,可是以后怎么办呢?这个世界的世界线并没有因为多了个爽文男主而发生变动,两党仍然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是蒋光头。想到自己支持的张将军、蒋将军,现在有可能正在跟以后的领导人们打得头破血流,金总真是头都大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的将军们啊!可不可以不要打架啊!憋听蒋光头的屁话,那个人没前途的啊! 想起齐松义手上的那根玉柏枝,也是摸不着头脑。齐管家难道真是爷爷的私生子? 慈禧赏赐的东西,辗转到了齐松义手里,这情分怎么看也不像是主仆的情分啊、 一堆无头乱事,搞得金总心烦意乱。他把齐松义安置在自己房间里,吃了晚饭,忧心忡忡地回了房间。倒在床上,闻见露生身上的香气。 人走了,香还在,染在被单和帐子上,温柔地把他笼罩起来。 金总又觉得稍稍有点安慰。 他把露生的床单盖住脸,得过且过地想,反正自己只是个小人物,也许这次只是个意外——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每一个穿越都是蝴蝶的翅膀,比如这次齐松义意外搭救了不知名的某人,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可能以后大屠杀就不会发生,说不定两党能够团结抗战? 金求岳真希望世界线能为他而改变。 松鼠在笼子里吱吱乱叫,这几天他们没有回来,也没人陪松鼠玩,丫鬟不敢乱动小爷的宠物,喂食喂水罢了。 求岳把它放出来,叫它在枕头上一起躺着。 “你妈上学去啦。”金总道:“你想不想他?” 松鼠很可怜地搓爪子。 金总伤心地捏住它的爪子:“儿子啊,我问你,你说以后万一蔡将军被迫跟那个谁打起来,我支持谁比较好啊?” 两边都是好人啊。 金总拿着松鼠的爪子:“蔡将军,你就往这边爬,那个谁,你就往那边爬。” 松鼠哪边也不爬,松鼠选择死亡。 金总躺成大字形,又道:“行吧,政治问题太深奥了,你也不懂。那我问你,你妈想我没有?”他拍拍肚子,“没想你就原地坐着,想了,你就上来。” 松鼠闷了半天,吱吱叫着爬到他肚子上。 铲屎的你在这里发什么春,快点给零食好吗? 求岳抬头一看,笑了。 “你也觉得他想我啊?” 松鼠烦死了,松鼠啃他的扣子。 金总觉得这个松鼠非常聪明,简直太有眼光,金总连零食都忘了给,心满意足地抱着松鼠,睡着了。 夜色如墨,这个乱世的大世界是如此纷扰、庞杂,有太多他无法掌控、也无力左右的,他在梦里,没有见到露生,反而想起王亚樵和冯耿光的身影。想起他们面对夕阳,沧桑又无奈的神情,那江河日下的夕阳也是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忧虑。 他有些明白他们的心情了。 67|百客 在金求岳未穿越的年代里,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影视剧非常热衷于一个题材的描写,这个题材不需要太高的经费投入、也不需要多少俊男美女,它的画面风格永远是淡薄的,阴云中、雪地里、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深夜中,在这些长镜头里,走着孙红雷、柳云龙,还有张嘉译。 要谈到这些影视作品的先驱,或许可以追述到一部黑白电影上面去,叫做《永不消逝的电波》。 它们拿过很多奖,但金总对这种片子并不太感兴趣。有几个片方来他的娱乐公司谈过合作,金总的回答是:“拍点好莱坞大片不行吗?老搞这种憋憋屈屈的题材是干蛋,请的又不是流量,一点话题都没有,这种扑街作品不是老子的菜。” 金求岳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生活在永不消逝的电波里。 在他所沉睡的城市的上空,电波像黑夜中的燕子,在句容河的低空沉默飞行。 燕子随着夜航的船,飞进灯火里去,落在码头的房檐下。这条船是安龙厂自有的小船,厂里有三四条这样的乌篷船,平时供工人们搭了送小件货物。这几天江北的染厂在郑海琳和陶嵘峻的指挥下平稳有序地进行改装——锅炉和机器不动,大家先把厂房打扫干净。 工人汇报说,江北染厂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翻墙头往里看,还往蓄水池里撒东西,“不过已经被咱们打跑啦!” 嵘峻心细,便派了几个挡车组里稳妥的老人,住到厂房里,免得有人打什么坏主意。 时已盛夏,白天酷暑难当,句容至南京这一段水道平缓,因此船工多是夜间趁月色起航。河上来来往往,尽是商船,白茫茫的满月照在河面上,是一片波荡的银光,又有渔船夜捕,以灯火诱鱼进网,正是鱼米之乡宁静悠闲的景象。 这样繁忙的生计中,大家谁也顾不上看谁,乌篷船行到江北码头,两人从船上跳下,一高一矮,各自搬起一箱货物,肩并肩地低声说话。 高个子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苏区的同志两点会来这里接我。” 矮个子不放心,只是陪同也无用,叹口气道:“这次是歪打正着,你居然仍旧回了南京,并且仍然是在句容下的船。” “他们亲眼看到金家的船卸货回通州,大约以为我还困在郑州,只是想不到我会藏在日商的船里——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条船也是往句容来。”高个子的人笑了笑,“这次行动,多亏了昭仪同志之前密电通告,我们才能安全撤离。”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跟随金家的棉船,从郑州上船返回句容,再从句容辗转,随厂里货船前往中央苏区,船工里就有负责联络的同志。 两天前,从南京发来密电,告知句容党组织里出现叛徒,联络船消息可能败露。发来消息的人从未露面、也不知身份,他的代号叫“昭仪”。 矮个子有些沉痛的愤怒,又有些不解,“金家的船殃及池鱼,被戴笠追杀,听说后来有人前去搭救,这是我们的同志,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想应当是昭仪。” “我也是这样想,但他最近关闭了电台,停止了与我方的联系。”矮个子沉吟道:“鄂豫皖苏区撤退,中原地区缺少一个转移和交接的站点。我建议在肃清党内叛徒后,逐步将句容作为工作的开展重心。这里离南京很近,但又地处偏僻,适合作为敌后工作的交接地点。” 高个子笑道:“我听说你们在南京开展了一些针对日商间谍的反制活动?” 矮个子也是哈哈一笑:“举手之劳,日商对华商进行破坏,也就是对我们的民族工商业在进行破坏,打击破坏者是我们分内应当的事情。这也是保护我们组织的隐秘性。” “要做得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日商不会想到这些。”矮个子笑道:“金家交游甚广,政府和黑道都有他们的朋友,日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我们在对他们动手脚。” 棉纱回收中心将成为组织的新工作地点,铁锚可能脑子不太好,跑到这里来搞破坏,结果闷头吃了一顿揍,屁情报也没刺探到,非常委屈地回去了。 高个子微微颔首,又说:“从你的汇报里来看,金求岳虽然过去劣迹斑斑,但他现在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倾向于一个积极的爱国商人,我们在开展工作的过程中,要尽量避免对他的生活造成困扰。下次联络和接送同志,不要再从金家的船上走。抗战正是需要全民一心的时刻,不要给爱国群众造成无谓的伤害和损失。” 矮个子郑重点头。 “这次反围剿之后,党内的方针路线也许会有大的变化。”高个子与他握手:“希望你在句容,能够顺利地与昭仪见面,保护好我们在敌后的这张消息网。” 月亮正在江面上沉落,是白乐天诗中江头夜送客的景色。 他们再次握手道别:“明天就会是日出。” 金总对这些当然是“又不知道”,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这段经历,非常惊讶地发现,影视剧没有夸张、甚至万难陈述其百一,在那个艰难、动荡、内外不安的时代,的确有那么一批人,他们生前无人知晓,死后的名字也湮没于史册,他们不计名利、不计代价、以马列主义为信念,为这个信念殉道终生。 这股力量在默默地改变着中国,它是地下炙热的暗流。 32年的金求岳同学,还没能正面接触到这股暗流。以前就说过,他这个人有个非常大的优点,就是愁事不过夜,头天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蛋疼了一夜,第二天拍拍屁股起来,金总心想,老子为什么要愁这些事呢? 他不是天选之子,自认无法改变历史,但铁锚该揍还是要揍! 每个人肩上的责任都不同,有些人(比如某光头)没能扛起这份责任,在九一八的时候退让妥协,在一二八的时候拖着宋美龄往洛阳跑——但大多数人坚守了自己的阵线,无论是致力于民生的石瑛市长、还是用艺术感染民心的梅兰芳大师、又或者是那些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无从相识的那些无名战士。 因为有大多数人的坚持,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在内忧外患中蹒跚前进,可能有进有退,但它从未倒下。 金求岳也在这股坚持的浪潮之中,举着自己的小毛巾埋头前进。 他从上海带回了三十万贷款,冯耿光原本是预备批给他一百万,金总抖着说:“不了不了,这也太多了。” 冯六爷翻他一眼:“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话虽然是这样说,贷款也要还利息啊。”求岳笑道:“我是算过的,今年发骚发|浪一整年,就算加上阮小姐的广告费,三十万也足够了。” 冯耿光评价金求岳的mebike计划:是孤勇之计,穷兵末路,所以才有此一策。 “你这个模式,固然很好,但做生意讲究先声夺人,也讲究以质取胜。”冯耿光说:“销售模式只是小巧,我建议你不计代价,先把产品的质量形象树立起来。到时候再向旅店和戏园游说,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说有六爷帮忙,我就不这么着急了。”求岳摸摸鼻子:“我跟六爷想的一样。我想虚张声势,先推出一款传统的经编毛巾,让铁锚以为我垂死挣扎。”求岳道:“到了秋天,新一季棉花就会上市,这场拉锯战一定会让铁锚加倍投入原棉市场,等它把资金套牢在原棉上——”金总恶笑道:“我再推出mebike,到时候铁锚绝逼气到吐血!” “以退为进,诱敌深入,这是孔明诱司马懿于上方谷。”六爷也大笑:“你这小子还是读过点书,知道兵法!” 去上海一趟是正确的,和冯耿光的几次谈话,令金求岳的目标渐渐地明确而清晰,那就是击退日商,统一苏浙的纺织行业,至少在建国之前,为新生的祖国守住这条民族工业的阵线。 这件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做,同时代的许多面粉大王、火柴大王,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分别是建国后的共和国副主席荣毅仁,以及首届人大代表刘鸿生。 历史永远不会断裂,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明天在积累。 金总想做毛巾大王。 这里求岳到厂里找着嵘峻,就跟他商量:“现在通州带回来四千件原棉,我想让你再开发一个产品,经编的,在原材料上节省一点,但质量要好,要软。” 嵘峻是实在人,自认生意经上不精明,只问:“这产品卖多久?”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求岳笑道:“今夏特供,卖完就跑!” 这个突然变卦的新计划在厂里没有出现任何异议,不知不觉地,安龙厂的凝聚力已经超过了金总的想象,大家真心信他,也决不怀疑少爷的战略眼光。mebike推迟就推迟,厂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说了,不管推行什么计划,大家的工资又不少发! 安龙研发部的执行力依然高得可怕,八月份,安龙的廉价毛巾上市了。陶嵘峻和孙主任果然聪明机智,他们没有降低棉纱的支数,而是在规格上做了调整。 新毛巾的质地继承了三友毛巾的优良传统,柔软吸汗,但尺寸比较小,是手帕大小的方巾样式——很好地针对了夏秋季节的消费市场。 它便于携带,纹样也很小清新,颜色是金总亲自挑选的马卡龙粉和蒂芙尼蓝。 冯总裁亲自为这个毛巾取了汉化的新名字,他说:“mebike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应取一个朗朗上口,又时髦洋气的品牌名称。”想了想,他欣然一笑:“就叫做靡百客吧。” ——风靡大众,百万惠客。 金总汗颜地想,还好、还好,当初他跟善成张厂长放过狠话,八月份廉价毛巾一定上市,这牛逼没吹破,两毛的毛巾还是做出来了。不过工业精英们的创造力真他妈无穷无尽,本来只是虚晃一枪,骗铁锚大量吃进原棉,这种临时性产品居然也给陶嵘峻搞得有声有色! 陶三爷有前途啊。 八月底,从上海递来一封信,露生来的,杏子红的一张花笺,信写得很官方: 求岳吾兄如晤: 弟在上海一切都好,梅先生、姚先生诸多关照,我仍住马斯南路121号,梅先生叫我不必搬出,就在家里常常见面。早起晚歇,都见他练功,多练刀马旦教我学习。前日去天蟾舞台,经过大世界橱窗,看见我们厂里毛巾陈列在里头,所以想起你来。听戏的女学生里多有拿着这种毛巾的,大约生意很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在上海也很忙,没有时间给你电话,梅先生家的电话是在客厅里,站着讲电话,总显得我不大专注。此信专报平安,不必费事再复,祝您身体康健! 弟:白露生 金总接到这封久违的家信,心里甜了好一会儿,想着露生在上海也是勤奋学习,有种夫妻齐头并进的喜悦。 露生在努力,自己也在努力。 这一波的推广效果好得出奇,价格战打得硬气又张狂,小清新的靡百客方巾一经面世就受到零售行业的欢迎,女性消费者格外青睐这种小巧精致的产品,南京和上海街头忽然出现了用毛巾配搭的时尚模式,毛巾不光用来擦脸,居然还可以当发饰扎辫子! 自古零售业得女人者得天下,安龙厂歪打正着,神奇地又吸了一波粉。 金总自觉这段时间是白天也忙,夜里也忙,忙得脚不沾地,看露生说“不必再复”,小心地把信压平了收好。 算算露生去了一个多月了,还有两个月,只是没听说上海那里有什么要开演的消息,不知道排演是否顺利。 金总抱着松鼠,在月历牌上,又划掉一天。 过了一周,上海又来信了。 金求岳大笨蛋: 我叫你不回,你就真的不回吗?我一个人在上海这么些天,你完全不想我,你把我忘了!懒人!没心肝!实心眼的笨猪!算了!算了!你这个人文笔又差,字又写不好,写出来也叫人笑话,那么多错字我也看不懂。等我有空的时候,给你打电话罢! 后面连署名都不署了,气得写了一句“祝你天天发大财”。 求岳惊恐地看完这封信,周叔懵着脸道:“少爷别急,还有一封。” “……啊?” 这他妈写信还带大喘气的,金总战战兢兢地打开第二封,白小爷龙飞凤舞地挥笔怒书: 字丑也要写!今晚就写!不写十张纸我跟你没有完! 金总:“……!” 翻过来看,背面还有一句,委屈巴巴: ——不要十张纸,一句就够了。 金总急道:“快,打我一下。” 周裕:“啥?” “我他妈可能是是智障吧。”金总抱头道:“快拿笔墨纸砚——啊不!给我钢笔和信纸!” 68|鱼雁 其实写信这件事,金求岳想过、也试过,从露生留在上海的那天起,他心里就给他写了好些信,这些信是千言万语的一团纷乱麻,不工于花言巧语的笨情人心中,个个都有这么一团麻,想要提笔,偏偏自己又是不擅长这个的——发个微信发个短信都容易,书信却是所有远程的交流里最郑重、最绵长、也最深切的体裁,一往一复,是个鸿雁脚上传相思、鲤鱼腹中寄尺素。 金总这天的心情是像语文垫底的小学生忽然被老师点名,叫参加作文竞赛——白老师恨铁不成钢,金小学生喜蒙不弃,这叫一个摩拳擦掌,骚得不像是写信,倒像是去走巴黎时装周的红毯,写个破信摆了十八个姿势,可惜姿势挤不出来字。 想偷懒抄首《致橡树》,背不出来,去书架上翻书,想起来喵的舒婷女士目前还没出生。 还有谁?还能抄谁,徐志摩还是鲁迅! 金总瞎编道:“鲁迅先生说过,我想你的心情,像月亮底下被刺的猹,你就是我守护的瓜。” 鲁迅:不了不了,这个我没说过。 又编:“徐志摩写诗说,轻轻地你走了,就像你轻轻地来,一个这样的你像天使一样来到我身边。” 徐志摩:我已经去世了,放过我叭。 越编越来劲:“周总理说的!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为你而天天崛起!” 周总理:中华要都像你这样崛起那就真的伤身体。 一下午没干别的事,弄了五六个版本的信,“露生心肝宝贝”、“黛玉兽么么哒”、“露生我的公举”,写的时候激情澎湃,回头一看感觉自己特么的油腻到恶心。 写个情书真尼玛难,金总仰天长叹,把松鼠抓过来,绿着脸“呕——” 松鼠看他半天,吃了一肚子的纸,也跟着“呕——” 偏偏嵘峻从厂里找过来,敲他的窗户,叫他到厂里看一批样品。金厂长不便把私事误了公事,和嵘峻在厂里折腾到七点半,结果郑海琳又来了,说江北染厂的蓄水池查出有霍乱的病菌,工人说水臭,他去检查了一遍,幸好发现得及时,已经处理掉了。 “干净水池不应该有这种病菌,这个菌群有点奇怪。”郑海琳说:“不过夏天有时在所难免,还好工人没有感染,我做了防疫措施。” 金总一个头变两个大,被郑博士抓着,又批单子、订规章,现场搞了一套防疫检查制度,还得戴上口罩,亲自|慰问一下发现情报的工人,发奖发奖。 直弄到快十点,才和嵘峻往家走。 嵘峻看金大哥一脸半死不活的鸟样,眨眨眼问他:“金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求岳鬼祟道:“三儿啊,我问你啊,你以前跟弟妹,有没有,那个异地恋的情况啊?” “有啊,我去天津读书,她就在家啊。” “那你有没有给她写过信呀?” “你是要给白小爷写信?”嵘峻在金宅里住了几个月,纵然是个书呆子,这种书呆子看事情却比人精还要简洁明了,书呆子推推眼镜道:“写,我也写,我文采不怎么好,不过情书这种东西,贵在心意吧。” 金总就忽然领悟了。 下午那些过度浪漫的语句,是因为他不在日常的生活状态里,所以夸张到失真。这一天是反拙成巧,一堆糟心的事情拖住他写信的笔,叫他抛却粉饰,因为文笔原本就不通,矫揉造作的反而可笑。 他是劳心劳力之后,坐在写字台前,不知不觉返璞归真地以手写心。他望着帐上的璎珞、桌上的小玩意,都想起露生来,在心里将它们代替露生,跟它们闲唠家常。他每天回来就是看着这些东西思念情人,他的思念也是粗糙的思念,没有诗情画意,有的只是结结实实的惦记、和引颈盼望的期待。 他抓起笔来,没头没脑地就写起来。 这最后寄出去的一封信,是精疲力尽的一封信,恰恰也是他生活最真实的写照。它好像打井一样,前面都是泥浆,最后才是清泉水,真正是费力不出水、出水不费力,不是倾心吐胆的竭力,恰恰是夜雨寄北的闲情。这封信最终是写成了这个样子: 给我的露生: 接到你的信,我一分钟都没耽搁!但是厂里突然来一批样品,郑海琳又叫我去开会,所以晚上没来得及寄出去。 我没给你写信,不是我不想你,是我真不知道该写啥,又不会背诗、又不会写散文的,我怕我一写信就搞得你没心思好好学习,我不能影响你知道吧。其实回来之后我每天都好郁闷啊,真的,露生我想你。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想一个人想得肚子疼。 我搬到你的房间里住了,我睡你的床。 别担心啊,现在不疼了。从现在开始不说想你了,又没出息又拖后腿,我跟你汇报一下我最近的工作表现哈。 第一是最近我去找了李耀希,为了骗铁锚相信我真的在跟他们打价格战,我叫李耀希给我写了个长篇悲情大连载!她取了个无比肉麻的题目,我抄给你看,叫《不惜躯命,奋勇当先——记江南桑麻中之碧血硝烟》。 这都什么裹脚布的又臭又长。 不过效果超级好! 我叫她把铁锚写成反派大boss,把我们写成热血漫那种,男主角你懂吧,可带劲了,一周更新一次,发周末专版,好多人看得津津有味都说我们安龙好勇敢!我这个炒作姿势你说熟练不熟练。 南京这边的百货商店都把铁锚放在角落里了,哈哈哈哈哈! 第二是齐叔叔回来的时候受伤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他把帮你少爷做事的那几个人都找回来了,说以前觉得我降不住这些人,但是现在他觉得我没问题。 齐叔叔说我过去是荀或,现在像张飞,荀或是谁?这个字好难写我对着描的,他应该不是骂我吧? 找来的几个叔叔都蛮能干的,现在安排在设备处,我打算年底让他们去负责循环销售的管理。这是第二件事。 剩下的就都是屁事啦,我把你的床单换了。刚开始舍不得换,我怕换了就没有你的香味了,结果松鼠在上面乱踩,搞得很恶心,实在没办法,换掉了,我把它瓜子没收了。它现在态度很野,不愿意回笼子,随便它吧,天天在你床上乱蹦。 上海那边凉快还是热?句容这里还是他妈的热成球,明天周叔送信,我叫他给你带一盒金陵春的冰淇淋,秀薇推荐的,还蛮好吃,再给你带两个换洗的衣服。 在上海缺什么写信跟我说,跟梅先生问个好,爱你! 此致敬礼 一九三二年九月四日 金求岳 这信从头到尾的小学生气质,格式也是小学生、文笔也是小学生,露生接了一看,先看到“此致敬礼”四个字,几乎笑断肠子,又看到“荀彧”写成“荀或”,笑得在被子里叫妈,幸亏是没有写成“苟或”,趴在枕头上左看也是笑,右看还是笑,光看这几个字就乐得一塌糊涂。 这就是信笺胜于电话的地方,电话是一时一刻的温度,挂上了,就没有了。情书却可以放在被窝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清风明月伴着它,花影幽香也伴着它,梅兰芳给他安排的二楼有露台的房间,垂下的白纱帘、亮起的绿罩灯,间或夜憩的做梦的鸽子低吟都是为这信而准备,它没来的时候,这里是旅居的客房,它一来就画龙点睛地教这一切都有了活跃的新意义。在月亮下读一遍,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在花香里读一遍,是杜丽娘慕色闻知春。拿着信入睡、拿着信醒来,这读信的一点时间穿插在起早贪黑的苦练里,像满地綉的米珠子花儿,教旅居的生活锦上添花地完满了。 露生虽然日夜盼着这封信,实不知他到底会写成个什么样,不料却是这样巨细靡遗的一场小学生生活报告,粗糙得意外之喜。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在这件事上又一次地心有灵犀,上海这边就是想知道他日子里过得什么样,南京这头除了报告生活其他的也不会。 他们的情书不是写给别人万世传颂的,情愿是这样鸡零狗碎的你说我听,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含了一点最亲密的人之间才不见外的任性和随意。也是爱情最本质的内涵,千百年来都一样的,海内海外皆相同的六个字——长相守、长相思。 因此露生这封复他的信,完完全全地给他带歪了,信是从租借的小舞台排练回来,倒立在床上写的——练刀马旦练了一天的递出手,其实是腿上吃苦,怕第二天水肿站不稳,笑微微地抱个硬纸板,趴在床上写回信。 哥哥: 前日得书,感念无已,字字都细细读了。托来的糕点大家都尝了,说好吃,我叫周叔也带一个凯司令的凉点心给你。不过有一件事我要骂你,你在家里只忙着生意,自己身体都不保重,把答应我的话儿也忘了,肚子到底怎么回事?你拿到这个信,就叫郑博士给看一看,不然我不放心。 我在上海很好,万事不缺,更长进了好些知识。始知过去自己是在南京坐井观天——戏剧一道,就好比武学,是要切磋方有精进,不是自己闭门可以练功。我就是十年来闭门练功,所以练得走火入魔。梅先生说我唱戏“太拿捏力道”,自己给自己设了一个坎儿,哭也端着、笑也端着,所以端庄有余、生动不足,他说唱戏是要大开大合才有生气,要我把大雨那夜的疯劲掏出来——我最近已经渐渐悟得了,自觉上了一个新境地,你说高兴不高兴? 他指教我全不留手,也很严厉,这是他真心爱惜我。 这几日闲时陪他看麒麟童,在天蟾大舞台演出琵琶记,我们皆有新体会——还有一件趣事儿。那天我帮着梅先生给小四、小五立了一个秋千,他们俩你还记不记得?现在都跟我玩熟了,打了一会儿秋千,原本是我推他们俩,结果他两个较着劲得要推我,比谁力气大,你说可爱不可爱?不想推着推着,小五栽倒了,还好我眼疾手快把他捞起来,小四就说,白大哥你像一个人!我问他像谁呀?他说,你像麒麟童!哈哈哈哈,其实我就是学的麒麟童呀,他那个身段儿可真好看!这两个小家伙好眼力,我回来得意了好半天,梅先生问我喜什么,我没告诉他!哈哈! 这种事情哪能叫他见笑呢,我就想乱说说,给你也笑一会儿。 前两日闲翻这屋里待客的书,看见性德的两句词,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我看到这句子,心里忽然有些想起你。嗳!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松鼠要闹就随它闹罢,我教给你一个巧法儿,你别拿瓜子吓唬它,你叫翠儿拿糖豆子给你,这个东西哄它,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叫它站在桌上吃,别在床上吃得黏哒哒的。 代我问太爷安!问嵘峥和秀薇好、问大家好! 此致敬礼!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二日 露生于梅坞西麓 后头是早上醒了,拿钢笔娇蛮地又加一句: 为什么不敢说想我?偏要你想我,罚你单在一张纸头上写想我,写一百遍! 这后头一张是白小爷糊涂了,本来没想夹在信里,谁知一顺手夹进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害羞得要死,懊悔了好几天。求岳接到这信,嘿嘿嘿光是笑,跟小学生做作业一样,真给他抄了一百遍。 自此金总忽然爱好上了写信,原来写信这么容易!金总对写情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自觉胸中文采澎湃,真好比男频遇起点,女频遇晋江,是个大水比在贴吧纵横疆场。越写越得心应手,白天在厂里容光焕发地上班,晚上喜滋滋地没有别的事,就跟松鼠坐在写字台前,写信!写信!写信! 他两个的花样是越写越多,金总一封信写完,意犹未尽,坐在床上给露生叠星星,中小学生的脸都给金总丢完了。九十九个叠到大半夜,总共叠了两百多,其中一百个叫松鼠咬烂了。松鼠又挨揍。 白小爷这头的弱智也不遑多让,夹了个红纸片叫金总猜猜是什么,金总猜了两封信,都猜错,白小爷得意道:“这是我和梅夫人做的口红纸!” 这些都是小意思,最骚的是每封信后面都加一个脑子被门夹过的“此致敬礼”,一个是不知道,以为写信都要这样写,另一个是干脆夫唱夫随,你敬礼我也敬礼,两人净弄这些没智商的蠢事。 偶尔有一回这信给嵘峥瞟见一眼,陶三爷且没看懂他两个到底是说的什么垃圾话,光看着敬礼愣了半天,这敬的是个什么礼?写家信还敬礼?!回屋问秀薇,秀薇道:“你懂什么,人家金大哥留过洋的,就是这样规矩,是你土老帽!” 这狗屁倒灶的情书来是流水账、去也是流水账,大约只有写字为生的人才知道,情书是这世上最珍重的文字,一字一句都是蘸就心头血、照却白月光,这月光心血给诗人是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给词人是写钩月挂、绮霞收、浦南人泛舟——只有情人奢侈,拿它写鸡毛蒜皮的破事,鸡毛蒜皮的情书写来就是一封奢侈品,和石崇王恺锦帐踏珠是异曲同工的。 可情书也是世上最受珍重的文字,文豪写字,后人阅读,顶不过是逐字逐句地研究,这已经是写书人最大的光荣,情人念情书却是要琢磨到横折撇捺的,连笔画都研究——露生跟他往复了几次信,觉得他这人怎么在写字上毫无长进,一直写错?疑心他是有什么不能言的苦衷,难道是为讳父讳母,所以写字总缺几个笔画? 那这父母也太多了?! 因此十月底去信又问:“你为什么写字经常少笔画?看着好像是写错了,我把几封信比一比,你又似乎有个自己的章法。” 这里求岳大笑回信:“我这是简体字呀,建国后就写这样的字,好哇,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文盲?” 一九三二年的九月到十一月,安龙的战略计划步步为营,《抗金兵》的编排也有条不紊地进行。求岳和露生的日子是分成两个世界来过,白天各自为志向,夜里在信纸上相见相思,倒好像两个人从来不曾分开一样。 这一段夏去秋来的时光分分秒秒也未曾辜负,它转在纺纱机上,也响在天蟾舞台,藏在鲤鱼腹中,也系在鸿雁脚上。 69|玲玉 十一月初,秋意渐深,悬铃木的黄叶飘飘洒洒,给城市点缀出华美丰厚的秋妆。求岳走在上海街头,看见安龙毛巾的广告海报与力士香皂、可口可乐比肩而立,海报上的美人捧着粉红的毛巾巧笑倩兮,正是民国一代影后阮玲玉。 冯六爷的面子,要用阮小姐,自然是一句话的事情。 阮玲玉刚从香港回来,得了这消息,欣然应允。为显郑重,专赴南京来,在莫愁湖水榭里拍了这套“美人浴面”的照片——风景古、芳容却新,推陈出新,是个横塘莫愁今又再的意思。 广告词写得也很精巧,左右对仗。 右写:爱它柔软胜云。 左写:祝您光洁如玉。 最下面用花体字打着横标——靡百客毛巾,使您面目一新。 好广告,有文采。 金总起初只觉得民国的广告商真特么有才,随便一搞都跟古诗一样对仗对偶的,拿着文案羡慕了半天。后来经人一说才明白,这广告词里原来还含了阮玲玉的绯闻噱头。 阮小姐正和茶叶富商唐季珊暧昧不清,绯闻铺天盖地,唐老板是一向地善于拈花惹草,在认识阮玲玉之前就包养了中国第一位电影皇后张织云。只是云不如玉,唐老板一见阮玲玉,顿时将张织云抛在脑后,再加上张织云已经过气,阮玲玉却是如日中天,糊咖对流量,打不过打不过。只恨美人如花隔云端,一时不能上手。 用21世纪粉圈儿术语形容,此时阮小姐和唐先生属于同框且有私拍,但是官方还没承认,给了群众激情吃瓜的广大空间。 如果1932年有微博的话,这三位的狗血新闻估计免不了一个热搜头条。 安龙毛巾的广告词里,“胜云”即是暗指张织云,“如玉”当然就是指阮玲玉,无论哪个时代的广告商,都很会蹭热度。 金总听说了这个解释,惊叹之余,心里总有点不大自在——胜过张织云,美如阮玲玉,很赤|裸|裸地拉踩了。而且拿着人家的绯闻做广告,实在不大厚道,对张小姐不好,对阮小姐也不公平。虽说蹭热度这种事在营销上是天经地义,但想起阮玲玉为情自杀,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自己也仿佛成了把阮小姐推向绝路的键盘侠之一。 这个电影他看过,还是张曼玉演的。 求岳当时就找到广告商:“能不能换个文案?做广告就做广告,干嘛炒绯闻啊?” 阮玲玉就在房间里,他在外头说,阮玲玉就在里头听,听了两三句,和朋友都笑了,不觉走出来道:“金大少,谢谢你这么为人着想。” 求岳吓了一跳,一时没认出这是谁。 阮小姐又道:“出来拍电影,这种事情免不了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得了你的钱,又是六哥发了话,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广告商笑道:“这个文案是阮小姐亲自看过的。” 那天他有幸和这位民国女神短暂地交谈,有梅大师和蒋将军在前,金总对历史名人已经不那么诚惶诚恐了,看见阮玲玉,他心里更多的是惋惜,也有些意外,因为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忧郁。 阮玲玉请他到外面的花园里随意走走。 阮小姐本人身材娇小,不过比例很好,即便放在日后也是很上镜的那一类身材。秋日清寒,她在长旗袍外罩了一件薄呢大衣,笼着围巾,仍然是迎风摇摇,有些娇弱的样子,笑起来很甜美,忧郁是源自她深沉的眼睛和单薄的身形。 她说话是很浓重的南方口音,三句里两句是上海话,还有半句是广东腔,只有剩下半句的普通话,还能艰难维持金总和她沟通。不过美人呢什么腔调都婉转,南方口音倒给她增添一点莺声燕语的娇媚。 阮小姐道:“上午刚在莫愁湖拍完了照片,所以下午我来广告公司,跟密斯脱黄办办余下的手续。未想到金公子大驾亲躬来为我约谈,怎么敢当呢?” 求岳有些尴尬,总不能说这绯闻以后要害你英年早逝,见她态度落落大方,不由得也放缓了语气,耿直笑道:“我是觉得拿男女关系做噱头,说到底吃亏的是女孩子,你帮我宣传,我用的是你的名气,不是你的私生活,弄成这样有点难看。” “您是个新绅士,对女性真尊重。”阮小姐嫣然一笑:“其实原本的广告词更加不好,斟酌之后,才选了这个。” “原本是什么?” “原本是‘爱它轻盈胜蝶,祝您光洁如玉’。” 求岳迷茫了一下。 阮玲玉笑道:“蝶字是说胡蝶,这是拿我跟胡蝶打擂台。” “……” 金总头都大了。 要论没节操,民国的广告商真是前人不逊后人,这含沙射影拉踩搞事,简直是引战的好榜样,可惜了你们没有网络战场兴风作浪,给你八十年后的条件估计新浪都给你日翻。 阮玲玉轻叹道:“我是不愿意跟胡蝶针锋相对,我的拥趸者,她的拥趸者,天天口水战争已经好不消停,即便要打擂台,也应该是票房上一较高低,借着广告自吹自擂,又有什么意思。”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更怕的是胡蝶身后一样权势如云,得罪胡蝶不要紧,再使得这些闲得拔腿毛的名流叫起板来,难免自取其辱。 金总见她垂首忧郁,心里是有点弄不懂:“所以张织云就好欺负吗?” 阮玲玉不料他说话这么不讲究,愣了片刻,又是一笑。 “您这是为张小姐抱不平?” “呃,也没有。”金总心想,我是本能地参考一下后世的后车之鉴,在下只是一条小毛巾,不想被粉丝的撕逼大战殃及池鱼啊! “张小姐心思已经不在表演上,你看她最近还有什么新作品?好莱坞铩羽而归,她心中恐怕很是消沉。”阮玲玉坦然道:“她是我的前辈,我对她很尊敬。如果和我的比较能令张小姐振作向前,那么我愿意来做这根刺痛她的针。” 张织云在最当红的时候做唐季珊的外室,又跑去好莱坞淘金,结果皆是不如意。这些事金总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此时听阮玲玉略提几句,也大概明白了。 阮小姐扬起娇小的脸:“在这一行,就是人比人,我当然愿意一枝独秀,但也不愿意看到曾经的同行就此陨落。花王要有百花衬,没有百花齐放,花王做得也名不副实。” 这话真有野心,金总刮目相看。 两人走在南京满是秋叶的园林道上,高跟鞋和皮鞋踩着红叶黄叶,一前一后的轻响,绅士淑女的声音。 阮玲玉又道:“其实这次有六哥的意思,也有我自己的意思。”她指一指楼上嘻嘻张望的美少女:“那是我的朋友,她叫黎莉莉,是她劝我接下这个广告。” 金总举目望去,美少女看见他了,在楼上哈哈一乐,很天真可爱的样子。 金总跟她举爪问好。 “莉莉是个很积极的女孩,她很有爱国热情。”阮玲玉娴雅地回眸,“她说你的毛巾是要和日商正面对抗,东北还没有收复,我们的国家需要民众的力量。她左一遍说,右一遍说,我就被她给说动啦。” 求岳笑道:“要是阮女神你自己不愿意,那她说一百遍也没有用。” 玲玉被他“女神”两个字逗笑了:“我在观众心里,总是像一个风流女子,可以演妓|女、姨太太,却不能代表真正的劳工。不瞒你说,我是想要转型了,我也想在电影里表达一些对时局和战争的看法,扮演一些新时代的普通女性。” 求岳赞同地看着她,说实话,虽然不知道阮小姐今后要演什么东西,不过这个思路很正确。 “说来总是奇怪,好像别人都不相信我们女演员是愿意为抗战呐喊助威的。”玲玉认真道:“我们联华影业,从九一八之后就在策划一些爱国的电影,可是我总是没有机会,卜导演、孙导演,都说我不合适。接你这个广告,也是向业内表明我的一个态度吧。” 上海守住了,但东北依然沦陷,金求岳的历史不好,不知道东北什么时候才能光复,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情都一样,虽不知未来,但衷心希望国家能一雪前耻,争回国土。 金总没的话说,只能诚恳道:“你一定没问题,女神,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知道你的。” “百年后、千年后、谁还留名?”阮玲玉微笑道:“不过我也相信,能名留青史的,应该是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作品。”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绕着广告公司的小楼转了一圈儿,金总把要说绯闻的事情也忘了。见阮小姐招手,让莉莉把包包拿下来,知道她是要回去了。 阮玲玉道:“时候不早了,跟金公子聊天,真令人开心。希望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合作。” 求岳一肚子话,开不了口,憋了又憋,搓着手道:“阮小姐,你跟唐季珊——” “我和唐先生只是朋友,算不到暧昧的关系。”阮玲玉温柔道:“广告牵强附会,不必理会它,总之也是为你的商品多些话题。” 她已经这样说了,金总也是没得好劝,见她携了黎莉莉,挥手向楼上广告经理告别,忍不住冲口而出: “阮小姐,祝你下部电影大卖座。还有——”他尴尬却恳切地说:“无论遇到什么事,希望你珍重自己,别为不值得的人想不开。” 他是真不记得阮玲玉几几年才自杀,看她眼前顾盼嫣然的样子,好好一个姑娘,实在觉得可惜。 穿越者要是连个自杀的妹子都挽救不了,那还穿越个屁啊。 玲玉却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以为是他在说自己的前夫张达民,又以为他是暗指唐季珊这人生性风流,非是良人——无论怎样,这话虽然尴尬,却是好意,因此不以为忤,只看这位金大少快人快语,有些愣头青的做派,心里生了顽皮:“金公子,我们素昧平生,这句话对你我来说,有些太亲密了?”她娇俏一笑:“要叫那些小报的人看见,也许会写你对我有意。” 金总:“……!” 不不不别别别,金总心想我一个新晋基佬,请你尊重一下我gay的尊严好吗? 阮玲玉见他大惊失色,哈哈大笑起来,后头黎莉莉下楼,也听见了,一齐大乐。笑罢,她向求岳伸出手,轻轻一握:“谢谢您,您的话,我会记住的。” 金总这才知道她是开玩笑,挠头也乐。 广告就这么定下了。 它和力士香皂、可口可乐一齐在上海和南京的街头比肩而立,画面上的美人是真正的民国淑媛,手里捧着的却是本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金总站在广告牌下,举目仰望,感觉自己似乎改变了历史,不知阮小姐能否逃脱芳华早谢的命运,也不知这些油彩涂刷的广告,是否能保留到八十年后。 渐渐地,他好像真的融进这个时空了,历史的面目有时真是模糊不清,其实要叫金求岳自己说,他也不知道八十年前阮玲玉代言过哪些东西。 有些大事是板上钉钉,许多小事却是可有可无,但可有可无的小事们恰恰才是历史的细胞。它们也许改变不了历史的方向,却也在细微处,用小小的力量推动历史的车轮向前滚动。 如同阮小姐所说,百年后、千年后,谁还留名?但参与过历史的每一个生命,都会留下属于自己的声音。 无论怎样,安龙毛巾走出南京了,脱离了网红的身份,真正以大众畅销的姿态刻在了1932年的商业史册里。 虽然是以赔本的代价。 这两个月亏了好几万,不过金总不着急,价格只是一时的,十一月,才是大战展开的时刻。 逆天改命,就是今年,纺织业驱除鞑虏,也就是这个月! 海报上的美人捧着毛巾微笑,含蓄而坚定的眼神。 夜色垂落,广告牌上的霓虹也亮了。 金总很没出息地掏出相机,还是从郑海琳那里借来的,给广告拍个照片,留作纪念。 毕竟是阮玲玉诶! 好嗨啊! 70|天蟾 整个十月,求岳都在关注着今年秋天的原棉市场,也关注着铁锚的动向,做了这么大的声势、炒了这么多新闻,就是怕铁锚不上钩。 对外界来看,靡百客毛巾像是一个商业传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就占据了一线市场的可观份额。但业内人的观点却不一样,国内外厂家全都研究了靡百客的新品,得出的结论,这是在赔本赚吆喝。 业内知道安龙得到了冯耿光的援助,但贷款批了多少,给了多大优惠,这件事众说纷纭。 金求岳必须在这件事上表现得低调一些,以确保日商不至于被吓退。 打个比方说,金总现在是偷偷地藏着一包原|子|弹(mebike),要骗日商进入攻击范围(买入棉花),所以诱敌的兵力不能太恐怖,最好是小米加步|枪。 他需要日商相信,一时的失利不要紧,只要从原料上扼死安龙,就能逼安龙背上贷款的巨债。 因此整个十月,金总都很小心,放缓回收中心的建设,虚张声势地采购新棉。 铁锚显然也在试探,想试出安龙究竟要打什么牌,齐松义叫回来的几位能干家人,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出色,他们精准地把握了竞争收购的分寸。金少爷手下的确卧虎藏龙,金求岳甚至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几位老员工已经心领神会地明白了他的用意。 十月底,苏浙的棉花市场,安龙给出的态度是有便宜就占。铁锚举棋不定,不敢高价采购,安龙却是很爽快地买进原料。国内棉市呈现出意料之外的奇特情景——预想中的第二次棉花狂潮没有出现,甚至价格还在回落! 意外之喜,金总忍不住要给冯六爷打电话哈哈哈哈哈:“六爷,如果日本人就这样被吓退,那这个计划真是走到一半就成功了。” 冯耿光对他屁颠屁颠的喜悦不屑一顾,只是唇上也不禁微笑:“谋算人心,原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日本人现在应该庆幸自己胆量不大,放弃中国市场,只是吃个小亏而已。” 如果日本人胆量够大,继续搞原料战,那就可以等着吃大亏了。 双赢的感觉真是爽。 金总喜滋滋道:“再有什么好消息,我再打电话报告六爷。” 冯总傲娇道:“没什么大事不要来烦我,要说,找你的小朋友去说。” 金总抱着电话嘻嘻嘻。 ——真想快点见到露生,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信里只言片语,不够说清楚。 商业战略的放缓速度给了金总足够的时间,可以多一点闲心,为露生回归的演出做准备。他叫柳婶去找原先的春华班,很遗憾,张老娘不知去向,不过好在钱多,要重新凑个班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天津苏州,拣好的聘就是。 这种事的过程是很快乐的,絮絮叨叨都在信里说了,金总心情仿佛是给女朋友买口红,虽然不懂,但是高兴,站在柜台“请给我所有色号”。 只是他这头越是努力,露生那边越是紧张,唯恐辜负了他一番美意,又怕辱没了姚玉芙的名声,更怕累及梅先生的盛名,因此原本说要十一月回来,露生把时候推迟了。 露生在信里说:《抗金兵》的演出是定在明年一月,自己不好夺了梅先生的风采,在南京就先唱起来。哥哥,我想在天蟾舞台找找心情,等梅先生演出的时候,我给他演一个龙套,也算谢过我对我一番教导的恩情。 无论哪个时代的娱乐圈,都对咖位看得很重,露生虽然不如梅先生,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跑龙套的份上——这个龙套是一个尊重的意思,从此分出高低辈分,虽然没有师徒之名,是叫行里人知道,白露生是从梅先生台上下来的,不敢自尊。 姚玉芙听说这事,只说:“你这个孩子太小心了,做人何必这样谨慎呢?” 露生清甜一笑:“若是师父还肯唱,我也给师父跑龙套。” 姚玉芙更觉得怜爱,这孩子可惜十来年没有人真心爱惜,也不曾栽培提拔他,只像笼中鸟雀养着取乐。再想想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难得金大少到了这个年纪,突然想开了,知道给他引荐人脉,好歹没有枉费了他这一棵好苗子! 玉芙不觉问他:“你和那位金公子,到底是怎么样?” 露生低了头,满脸通红。 玉芙叹道:“嗳,我们这一行里,其实忌讳这个,当初出来的时候,畹华为这种事情受了多少闲言碎语?这还是他清白之身,尚且难以自辩。孩子啊,金公子对你再怎样钟情,总是雌雄有别,我、我说一句不应当的话,你这个年纪,也该有家室了。” 露生起初还害羞,听到后面,渐渐抬起头来。 姚玉芙爱怜地摸摸他的手:“好孩子,你以后是要成龙成凤的前程,不能让这些话糟污了你,师父给你做媒,娶个良家姑娘,好不好?” 露生乖巧地看他片刻,跪下道:“师父,要是我这辈子不想娶呢?” 秋日的阳光落进窗子来,照着窗下一坛清水金鱼,有双有对,也有自向石中静的,白玉瓷的水盂泛着光晕,静日玉生香的光景。 玉芙早知他要这样说,并不生气,只是心疼,叹了一声:“我十年前遇见你,就曾经和别人说过,你这孩子是一个情种,无怪你那么喜欢杜丽娘,你是为情生来为情死——” 说着,连叹了三五声,心里只说这孩子不知人言可畏,更不知这身份一旦过了明路,不知要招来多少祸事! 可是看他清澈的一双眼睛,忽然又触动心事。 两情相悦,碍于世间谇诼不能相守,这种事情他看得还不够多吗?人生在世,活得轻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姚先生托起露生的手,由衷地轻声道:“但愿他待你如一!” 那一刻,露生不知为什么,孤儿漂泊的心境里,忽然有了父母送嫁娶的心情,趴在姚玉芙膝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两人好像临别嫁女,也是送子成亲,玉芙抚着他的头发,自己也落泪了。 世间缘分,也许就是如此吧。 因为姚玉芙的这番话,露生越发多了要强的心,因为知道以后的路难走,不肯辱没了师门颜面,过去还只是爱好唱戏,此时却是必定要给姚先生面目增光——自己唱得好,就叫人无话可说,起码不至于叫人说是金大少宠爱嬖幸扶烂泥上墙。 这其实是他多虑,已经发光的金子,自己还要砥砺又砥砺。只是苦了金总相思快要思出病,金总实在忍不住了,十一月偷了个空儿,跑到上海来探亲。 探亲还是偷偷摸摸的,金总怀了点小心思,没告诉露生,跑去天蟾大舞台,偷看他演戏。 这个天蟾舞台是民国十四年所建,几度搬迁翻新,当时上海最大的舞台叫做“丹桂第一台”,天蟾舞台定下“天蟾”两个字为名,是取“金蟾月中攀折桂”的意思,意即压倒丹桂第一台。果然到了民国二十一年,这里已经是上海顶级的演出场所,白牡丹荀慧生、麒麟童周信芳,都在这里挂牌出演。露生不辞辛苦,自求砥砺磨炼,白天随梅先生排演学习,晚上在这里给名角儿们搭戏,只演配角,比如《战蒲关》的徐氏妾、《乌龙院》的闫惜姣——也不挂牌子说自己是谁,权当是给人捧场,唱的多是皮黄,偶尔昆曲,只为锻炼自己。 如是那等眼高手低之人,是不肯做这种事情的,大都以为自贬身份,兰芳和玉芙却深以为然,知道这孩子心中太有主意。 戏曲的潮流一年一改,他退隐四年,实战经验是很必要的。 露生心里更是明白,和麒麟童这等海派名师搭戏,那是别人看在梅先生的面子上才不嫌弃,所以无论当晚所抱的角色是谁,都使十分力气。 周信芳等原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搭了一两次,觉得这孩子甚好,心中甚至奇怪他年纪也不小,怎么不见他唱出来? 尤其是周信芳本人,自己是倒过嗓子吃过苦的,寻思这孩子也许是刚把嗓子倒回来,有心跟他过过手,刻意地压了他一两回,不见他生气,也不见他沮丧,倒是一次比一次还恭敬认真。 周信芳心里也合意了,又听玉芙说他不在上海长住,不过是生意人热衷票戏,此时才明白他为什么不挂牌子,是不夺前辈名声的意思——于是连同行那份竞争的心也没有了,全化成欣赏,回过头来还跌脚可惜:“行里的水平、行里的能耐,做什么票友?他要是常常给我搭戏就好了。” 玉芙笑道:“也不知头两天嘎调压人的是个谁?” 麒麟童乐了:“是不是真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露生一句话不说,乖乖地端了一壶热茶过来:“师父喝茶,周先生喝茶。” 麒麟童笑道:“姚兄好眼神,收你这么个伶俐徒弟,怪不得把你当个心肝,费尽口舌地推荐你!” 露生嫣然笑道:“那也是周先生肯爱惜。” ——长辈有心提拔、后辈奋发努力,因此半个月里,虽然没有挂牌,戏却唱出彩了,上海已经传开了,都知道麒麟童晚上戏好看!不为别的,搭戏的肯卖力气!原本只看麒麟童,现在是主角配角都有戏! 一时间天蟾舞台的夜票居然翻了个倍。 白露生不亮名字却唱出名,这也是后来的一段佳话。 金求岳这天溜到上海,白天去百货公司转了一圈,晚上就到天蟾舞台来当迷弟——一进场吓了一跳,差点儿没买到票。 还好不是新戏,票不是太紧,黄牛能弄来,他怕坐在外头露生看见,费劲弄了一张楼上的票,趴在栏杆上,心驰神往地看。 越看越沉迷。 他从来没见过露生在舞台上的模样,这一天唱《鹿台恨》,露生扮演妲己,画得妖花照面、眉笼骚情,在台上伶俐娇艳地抖威风,周信芳扮演忠臣比干,赤胆忠心。其实妲己出场也没多少功夫,只是他扮相太娇美,一双眼睛左顾右盼,活脱脱的狐狸精,一口一个娇声软语“大王!大王!” 金总:“……” 不能怪纣王昏庸,金求岳同志理解纣王!别说是为你杀比干了,为你自杀都很合理惹! 这是实打实的虽然听不懂然而很投入,金总恨不得拿个荧光棒在下面疯狂乱舞,一到台下鼓掌喝彩,金总也不管是谁,浑水摸鱼地在里面“露生!露生!” 自己嗨得飞起。 忽然有人将他后背一拍:“好看,是不是啊?” 金总正看得口水滴答,被人打扰,好不恼火,没好气地回头一看——居然是王亚樵! 他活像早恋给家长逮住的小学生,蹦咚一声站起来:“爸!” 王大佬:“……嗯?” 金总:“王叔叔。” 王大佬:“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金总傻笑了一会儿,王亚樵自己也笑了:“刚在过道看着就像你。” 两边戏迷听他们说话好烦,又不知王亚樵身份,都道:“嘘!” 求岳唯恐扰了露生的场子,见到王叔叔,心里也惊喜极了,看他独身一人,也没带小弟,索性拉了他道:“王叔叔,咱们外面喝茶去。” 王亚樵瞧他弓着身子低着头,活像做贼,不觉诧异道:“走就走,你躲谁?” 金总比着口型道“我偷偷来的。” 王大佬简直被他恶心死了:“没出息,要看就光明正大坐在前头看,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算什么玩意儿?!” 两人拉拉扯扯地出了天蟾舞台,求岳问他怎么也来看戏,王大佬冷笑道:“你这小兄弟花容月貌的,又没个撑腰,我不在那里坐坐,早不知被谁抢去了。” 求岳没想过这一出,上海黑白交汇之地,没有后台的戏子,往往被绑架强占,虽说不至于凌|辱,签卖身契唱戏是免不了的。 王亚樵是不知道露生后头有冯六爷,虽然多此一举,此中全是照拂的好意,求岳不觉感激极了。 王亚樵却道:“我来一次便够了,今天是没有什么事,来听听麒麟童唱戏。”看看这傻子少爷情窦初开的鬼德行,忍不住又问:“还没办了?” 金总尴尬地抱头。 王大佬冷笑道:“天阉的骡子。” 金总又想死了。 他赶紧岔开话题,要请吃饭喝茶:“我住华懋饭店,王叔叔,请你去吃西餐吧?” 王亚樵哪里理他,听他说“华懋饭店”,却有些好笑:“巧了,我也去华懋,不必你请客,你陪我走走过去吧。” 这一长一少,从天蟾舞台漫步向外滩,迎着江风萧瑟。求岳偷偷打量王大佬,觉得黑道大佬就是不一样,演电影演不出来的,你看他身边一个小弟没有,也没系白围脖,走在路上就是一股杀气。 王亚樵被瞟得恶心,冷声道:“你在南京,生意做得不错?” 金总哈巴道:“谢谢王叔叔的棉花。” 王大佬又看看外滩上靡百客的海报,吁了一声:“在上海也知道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姓蒋的要是有你半分争气,何必今日国家受辱!” “又出什么事了吗?” “你栽进钱眼里了,报纸不看不读?”王大佬不悦道:“国际调查团,就和你住在一个饭店!” 九一八事变后,蒋光头也不是屁事没做,活动了一阵子,把国际舆论活动到位了。“国联”令英国李顿爵士率领国际调查团来华调查,大家心里都盼望国际使团能公允调解,归还东北。谁知报告发布出来,全是偏袒日方,一再保护日方于东北的权益。 报告一出,文人声讨、名流怒斥,群情激愤。 但也仅仅只是“激愤”而已。 王亚樵远望华懋饭店璀璨的高楼:“光说屁话有什么用?这些洋鬼子沆瀣一气,世间有强权无公理,叫我说不如杀了这个李顿,以儆效尤,看谁以后还敢为日本出头说话。” 求岳虽然和他相处不多,对他身上的杀气已然敏感,此时见他眼露凶光,突然心头一跳:“王叔叔,你去华懋——” 他这里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枪声,两人站在黑影之中,王亚樵驻足不言,听枪声接二连三,一片惊叫,脸上微露喜色,只是仔细再听,枪声不是饭店传来,反是四马路方向,王亚樵陡然变色,转身就走。 金总摸不着头脑,疾步就要跟上,王大佬一把推开他:“跟我做什么?就说没有见过我!” 之后他才知道,那天在华懋饭店,斧头帮行刺了李顿使团。 有内奸走漏风声,行刺人员被巡捕房守株待兔,全部被捕。 71|齿轮 很久之前,金求岳就琢磨过一件事,王大佬是怎么翻车的。 从现在的形势看,黄金荣和杜月笙都怯他三分,按照后来影视剧嫖历史人物嫖上瘾的德行,王亚樵是比杜黄二人更酷炫的存在,影视剧把黄老板和杜老板都快嫖秃了,为什么独独放过王大佬呢? 只能说明一件事,在后来的日子里,杜月笙和黄金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可是王亚樵为什么会不在上海呢? 他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做着买办,又有大轮船,手下万人黑帮横行沪上,没道理离开这个发家之地。从他为人和政治态度来看,他对蒋的态度这么激烈,应该跟建国后的那批伟人也非常谈得来。 即便到了建国后,他也应该是越混越好才对。 综上所述,金求岳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王爸爸很有可能没等到解放的曙光,就被蒋光头弄死了。 因此才湮没在历史的卷册里。 事实验证了他的猜想,11月10日当晚,整个上海警车呼啸,巡捕房封锁街头,很快消息就流传出来,戴笠受命追捕王亚樵,王宅四面都被巡捕房包围,只是人去楼空,不见踪影。 据说蒋校长拍着桌子斥命戴笠:“悬赏百万!便是把上海翻过来,也要把他缉拿归案!” 这其实是有一点借题发挥,刺杀国际使团,的确是个大锅,但不至于蒋校长震怒到这个地步,毕竟王大佬干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将心比心,金求岳理解蒋校长的举动,一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男人,偏偏又是众口颂扬的上海滩义侠——名流的舆论都向着他,群众的民意也向着他,淞沪抗战,他帮助十九路军,又刺杀白川义则。 在国民心中,王亚樵好比忠臣比干,动手杀他,岂不成了昏庸纣王? 蒋校长忍辱负重,甚至自掏腰包拉拢王亚樵,结果是又被王大佬怼了一顿,颜面无光。具体怼了啥我们不多说了,无非就是骂你这不给力的怂逼,老子不跟你一起玩,请你做个人,不要缩头王八,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吧。 这个换谁心里都很憋屈了。 王爸爸是有点太耿直惹。 蒋校长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来个机会,能名正言顺地搞死这个不懂事的硬骨头——机会终于来了,在戴笠同学的积极活动下,斧头帮活动出了一撮内奸。 事实说明一切,11月10当天的刺杀,提前有人通知李顿使团不要返回酒店,避免正面冲突。巡捕房守株待兔钓鱼执法,在四马路捕获了负责刺杀的人员,连夜刑讯,这头连口供都没拿到,那头就去追捕王亚樵。 日常可能出没的地方他们全搜了,没有结果。 谁也没有想到,王亚樵就在天蟾舞台隔壁的阁楼上,麒麟童的鹿台恨还没唱完,王大佬含着烟,斜倚窗口,听麒麟童冷声怒唱:“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焉能做忠良?!” 胡琴高亢的声音伴着锣声鼓点,把巡捕房的喇叭盖住了。 这事说来实在凑巧,原来露生在台上早就看见求岳坐着听戏,看他呆头呆脑,在二楼上又蹦又跳,心里害羞,可也高兴极了,只是人在台上不能慌张,越发尽力演出。自己唱完了,后面全是比干和纣王的戏,便在后台张望,看见有人过去和求岳说话儿,两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露生心里失望又好笑,心道这头猪来看我又不见我,耍什么花样儿?麒麟童不知他是在看金求岳,只看见王亚樵来了,知道前两天王帮主过来坐场子,是为这个白露生撑腰,只当王帮主看上了他,笑了笑,拍他肩道:“王帮主来了两三回,你去说说话,这是礼貌。谢幕有我和纣王就够了。” 露生就盼着他这句话,含羞一笑,也不分辩,谢了麒麟童,到外头打了个电话,问家里少爷是不是来了。 周裕在电话里笑道:“少爷本来不教您知道,我偷偷儿告诉您,他住华懋饭店!” 露生更好笑了,慢悠悠洗了妆,叫了一辆黄包车,不慌不忙地就往华懋来。上了车,又忍不住盼着见求岳,羞答答地叫车夫从小巷抄近路。只是一路上忽然看见好些巡捕,不觉心中奇怪,走到半路,更有枪声传来,把露生吓了一跳。 那黄包车夫远望片刻,沉声道:“这位先生,前面似乎出事了,您还要去华懋吗?” 露生莫名道:“当然去,你快走啊。” 车夫扯了帽子道:“前面那么乱,我不敢走了,我这车容易被查,小生意不容易,先生,要么您自己走过去?” 露生气得跳下车来,看看黑街冷巷,心想这些车夫好霸道,只是争执也无益,眼泪汪汪地掏钱,忽然见前面黑影里闪过来两个人,前头那个压着帽子,走得飞快,后面那个不是求岳又是谁?不由得惊喜叫道:“哥哥!我在这儿!” 他这边话音未落,脖子上骤然一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压着帽子那个人疾步上前,猝然夺过匕首,低声道:“自己人,别动手!” 露生吓傻了。 王亚樵是真拿这两个小冤家没有办法,一个跟在屁股后面,一定要保护自己,保护个屁?另一个更是冤家,后面这个甩不掉,前面这个倒迎上来了! 白露生是不知道上海的黄包车夫多是斧头帮帮众,给他拉车的还是斧头帮巡街的大头目。车夫一路上瞧见巡捕房出没,已知情况不好,听见枪声不对,更知道大事不妙,便想放下客人,回帮里通风报信——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帮主。 这头目见客人迎面看见帮主真容,唯恐他走漏风声,,所以痛下杀手。王帮主头都大了,把两个小混账一起踹上车,拉了黄包车帘子道:“先往回走!” 他心知遭人暗算,帮里出了内奸,不然此事不会不成。现在回家也不是、去兄弟那里更是一锅端,要往哪里去? 求岳猜他是要躲避巡捕,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长话短说,就把情况跟露生说了一遍。 露生急中生智道:“前面大街被巡捕房设了关卡,过不去了,王帮主,要么你跟我来,我有地方可以藏你!” 露生上个月才在天蟾这里租了这个小阁楼,一个月三块钱,这是他近日有时加演一场夜戏,怕回去马思南路再劳动福芝芳开门,所以租个歇脚的地方,迷糊打个盹,早上再回去。 他在上海往来淡泊,这地方恰恰是藏身之所,一路所幸无人看见,大家神出鬼没上了阁楼,把门锁了。 暂时安全了。 王亚樵站在阁楼窗上窥望,看见街上巡捕越来越多,自己也不免心惊,倒是这两个小兔崽子救了自己的命! 这里求岳和露生久别重逢,你看我我看你,红着脸拉手,露生只问他:“你到上海,怎么不来找我?” 求岳呆笑道:“不是你不让吗?” “那你来看我唱戏,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哎呀,哥哥知道你想给我最好的状态。”求岳搓着爪子道:“可是开花的时候,我也想看,打苞儿的样子,我也想看。我偷偷看,就看一下。” 露生抿嘴儿笑了,在他头上打一下:“呆子。” 金总也摸着头笑。 王帮主:“……” 王帮主:抽烟.jpg。 两个弱智甜到忘我,王帮主痛吃狗粮,本来是举起火把的时刻,楼下却是一阵大喊大叫的声音,叫开门检查,又有一楼二楼的娘姨抱怨着开门说话,显然是巡捕到了楼下。没一会儿便有人急急拍门,操着本地话大声道:“把门开开!搜查!谁在里面?” 露生和求岳吓得分开,转头再看王亚樵——哪还有人影?不知他是怎么飞天遁地,一瞬间无影无踪!彼此相看一眼,手心出汗,开了门,四五个巡捕冲进来,里里外外地搜了一遍,厉声责问:“你们干什么的?” 露生怯怯道:“我园子里唱戏的。” “那他是谁?!” 露生含羞道:“他是我相好的。” 金总:“……!”谢谢巡捕同志! 巡捕又问:“在这里干什么?” 金总猥琐道:“这……还能干什么。” 巡捕:“……册那。” 他们嘴上虽骂,心中却没有太多怀疑,只是刚才听人说王亚樵从天蟾舞台出来,所以奉命将附近的小楼全部搜查。 露生和求岳都是衣冠楚楚,此处若是破败邋遢,尚还可疑,万幸白小爷精致男孩,住一个月的房子也收拾得清雅怡人——巡捕见这阁楼虽小,却是窗明几净,窗户上悬着淡绿色的棉布帘子,都打着精致络子,床头供一瓶荷兰菊,桌上又养着小金鱼,满屋子喷香。要说这是个会情人的兔子窝儿,还真他妈很像! 只是窗户开着,嗖嗖冷风进来。 巡捕看了一圈,沉着脸问:“开窗户干什么?” 金总心里一紧,露生却不慌张,红了脸轻声道:“你问他。” 金总:“……”救命别问我啊我也不知道! 白小爷扭着衣角道:“爷们儿不就喜欢不在床上。” 金总真给他跪了。 巡捕:“……狗兔子。” 行吧,人家正在办好事儿,这也没什么破绽,几个巡捕互相看了一眼:“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露生摇摇头,娇滴滴道:“哪有心思管这个。” 金总见对方面色不善,赶紧掏钱:“不好意思,会会朋友,所以锁着门,几位买个烟抽,我们还想那个什么,继续一下。”他怕镇不住对方:“我跟冯六爷是朋友,这事儿拜托各位别说出去,啊,给个面子。” 金总的智商总算上线了。 这虚晃一枪很是有效,巡捕拿了钱,心领神会,只当是家里有老婆的少爷在这里嫖兔子,在露生脸上捞本似地看了好几眼,把一张通缉令扔在桌上:“要是见到这个人,立刻报告警察厅,有悬赏。晚上关好窗户,现在在抓江洋大盗。” 几个人说着肮脏话,吐痰下楼去了。露生几乎脚软,强忍着扶住桌子,满脸煞白地坐下来,含泪向求岳道:“侥幸刚才没有沏茶,不然三个茶杯必定露出马脚!” 直到巡捕车子鸣笛远去,但听得外头窗户咔哒一响,王亚樵纵身跳进窗户来。 “多谢两位小友仗义急智。”他收起飞爪绳索,“王某人这里谢过了!” 原来他身上随身带着细丝拧就的软绳,一头是精钢三爪锚,传闻中王亚樵飞檐走壁,凭的就是这个东西和一身功夫。 露生见他无事,泪也下来,温柔更咽道:“一点小事不算什么,只是王帮主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情?今夜这情形非同小可。” 三人在桌边围坐,露生沏了茶来,只沏两杯,听王亚樵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求岳和露生面面相觑,不觉愕然——原本只当是小事,谁知这事情闹得这么大! 又看通缉令上,果然是王亚樵的照片,这是早有预谋要加害于他,不然怎能预先准备这么多传单? 王亚樵淡然一笑:“这事与你们两人无关,牵连进来,不是好开脱的。待会儿我就走,你们两个,不管谁来问,只要一口咬定没见过我,就不会有事。” 露生忐忑道:“我知道不该问您去哪里,只是王帮主你何妨急着走?要么容我去外面打听打听,风声松了,再找地方落脚也不迟。” “你既然帮了我,就是告诉你又能怎样?”王大佬冷笑着点上烟:“这么多年他对我也是了如指掌,我偏偏就回家去,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抓住我!” 他两个这里说话,金求岳插不上嘴,在一边趴着听,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揣测,想得出了神,那时候他在脑中听见一个很奇怪的声音——齿轮转动的声音。 咔哒、咔哒。 他以为是露生房间里有什么钟表,看了又看,忽然惊觉这声音是从脑内传来的,刚开始只像是手表的细碎声响,越转越沉重,是小齿轮转开了大齿轮,无数个齿轮转动的声音在他耳边疯狂作响。这声音如此真实,是无数人低语的声音具象起来、变成齿轮的形象。闭上眼,远看是数不清的血色的齿轮在黑暗里转动,发出耀眼的白光,他努力仔细看去,那些齿轮又变成一些似是而非的面孔。 ——一声又一声巨响。 求岳被转到要吐了。 露生见他脸色发白,扶着他道:“这是怎么个事儿?你怎么了?” 求岳抱头蹲下:“我头好疼。” 王亚樵也觉奇怪,蹲下身,抬起他下巴,“我看看,你睁开眼,是吃了什么坏东西?” 求岳说不出话,一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包裹了他,无数个人在他耳边大喊,喊了什么,又听不清楚,他只是忽然有种怪异的直觉——如果王亚樵今天走了、出去了,那他就会死了。 他一把抓住王亚樵的手:“爸,你不能出去!” 王大佬:“……嗯?” “不是,王叔叔,你听我说。”金总顾不上尴尬了,这一会儿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怪异和惶惑,这种感觉太强烈了,起初只是声音,很快地连画面也有了,血腥极了,他越看越害怕,不由得脱口而出:“有人出卖你,是戴笠要杀你!” 他捂住剧痛的耳朵,嗫嚅道:“你被剥皮抽筋而死。” 王亚樵脸色也变了,蒋|介|石会派戴笠出手,这是他猜到了的,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只跟这两个孩子说了行刺不成,却也从来没提到内奸的事情,不由得翻手抵住求岳的咽喉:“你听谁说的?!” 求岳跪在地上,痛苦难耐,几乎呕吐出来:“……我不清楚戴笠是谁。” 王亚樵厉声问:“那你到底在说什么?!” 72|鹿台 金求岳觉得自己要被捏碎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如果一定要描述它的形式,差不多就像是在视频网站上飞快地拉进度条,也像影视剧里水剧情常用的那种回忆走马灯,只是看到的东西超出他知识的范围, 不是回忆,而是预知。 他看见了,看清楚了,和做梦有一点相似,梦里很自然地就知道“我看见的是谁”,“他将要去做什么”。刚才脱口而出“戴笠”,其实他根本没见过戴笠,只是看到一个马脸的男人,有直觉告诉他,这是戴笠,他要杀人! 他还看到了更多事情,他看到王亚樵接下来会去哪里,也看到那里有谁在等着他。急速的画面之中,有人把王叔叔的脸皮剥下来了,尸体倒在血泊里。 金总破天荒地体会到了爽文男主迟来的外挂,只是爽文里没说外挂这么疼啊! 像是无形中一只巨手掐住了他,把他整个攥在手里,越捏越紧,金求岳几乎听得到自己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可是越痛他就越明白,这是真的在逆天改命,所以时空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他也明白了,如果现在不把事情说出来,王亚樵就会死。 王亚樵见他面目扭曲,手早已松了,听他咬着牙抽搐道:“你会去,姚主教路,一所大房子……那里,好多人要抓你。” “……” “然后是,赫德路,你想去赫德路避难,也有人知道那里。之后,你想去一个朋友家,这个人、这个人是——” “是谁?” “……张树侯。” 空中忽然一阵惊雷滚过,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房间里三人仍清楚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脆响,金求岳闷哼一声,捂住右手,倒在露生身上。 王亚樵将他手端起来一看,尾指软绵绵地挂在右手上——三根关节全断了。 压迫感消失了。 露生吓懵了,哭着摇他:“哥哥!你醒醒!你看看我!” 金求岳倒没昏过去,只是疼狠了,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做好了跟王叔叔一命换一命的准备,没想到爽文男主还是有点主角光环,断个手指头,这个可以接受!自己捂着手赶紧哄黛玉兽:“没事,宝贝儿,我没事啊。” 露生吓得眼泪直流:“你这手怎么了?” “手没事、没事,就一点小伤。” 夜半惊雷,凭空折断了一根手指,异像如此,王亚樵是想不相信也不能不信,更何况金少爷刚才说的地方和人名,就是他内心正在计划的逃亡方向! 他的确打算去姚主教路,借刘芝陆的新寓藏身,如果那里出事,再叫妻子跟自己去赫德路躲一躲。万难之下,实在不行,不如就去张树侯家里躲藏——这是狡兔三窟的计划,他也是刚刚才决定,没有任何人知道,就算是他妻子也算不到这样精准。 他问求岳:“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话就很完美,一般超级英雄出场,搭救了一堆吃瓜的群众演员,群众就会像王叔叔这样傻不愣登地问:“whoareyou?” 超级英雄就很装逼地回答:“我们是复仇者联盟。” 书到用时方恨少,金总只恨没给自己取个外号,比如美国队长钢铁侠这类,名字可以没有,逼一定要装,金总给自己加戏,扶着露生的手严肃道:“我是2012年来的穿越侠。” 露生见他装神弄鬼,原本泪汪汪的,此时几乎要笑。 王大佬有点想打他。 金总装逼失败,丢人地补充:“王叔叔,我是你的后人,我是从八十年后倒流时光,来到这里的。” 王大佬:“……哦。” 给点捧场是会怎样啦! 穿越这件事,求岳明白它的危险性,这不是一个拿来招摇过市的豪华披风,但如果是王叔叔,他觉得这件事可以说,只要能挽救他英年早逝的命运,承担时空的惩罚,他也可以接受。 王亚樵沉思片刻,问他:“你刚才那样苦楚,是因为道破了天机?” “应该是吧,感觉差点要死了。”求岳迷糊道:“篡改历史可能会导致我这个人不存在,不过还好,看来没太大问题,骨折接上就好了。” 王大佬冷笑一声:“万一真死了呢?” “死就死啊,我这种小角色对历史又没什么帮助。”求岳认真道:“王叔叔你不一样,你是抗日英雄,又有名气,你活着,对整个历史的进程都有意义,如果我们的故事是一部小说,我相信一定也会有很多读者希望我能逆天改命,把你救下来。” 露生赞同地点头。 “那你这个小兄弟怎么办?” 露生理所当然地插嘴:“他死我就死,这又是什么大事?” 金总:“……呃这个不可以。” 露生拗道:“你死了我也不活着,咱们两命换一命,做个亡魂鸳鸯,换下王帮主大英雄,是很划算。” “啊!你不要添乱!” 王大佬:“……两个没脑子的东西,净放狗屁!胡说八道些什么?” 两个殉情小学生闭嘴了。 这里王亚樵站起身来,踱步沉吟,此生从未遇见这样离奇的事情,不由得有天命注定之感,难道自己一腔热血,感动上苍,所以派仙人救自己命不终绝? 只是天命派来的怎么是个傻子? “所以按照原本的天命,我是会死的。”他问金求岳:“那姓蒋的又活到几时?” 金总忖度道:“至少建国后,1949年,我记得他活了很久。” “建国?” “嗯,蒋光头虽然活得长,但是逃到台湾去了。以后会建立新中国。”求岳道:“王叔叔,以后的中国很强大,你应该活着看一看,是盛世中华,没有人敢侵犯,东北会收复,日本人也被打败,你不甘心的所有事情都有结果。” “盛世中华,无人敢犯。”王亚樵来了兴趣:“是谁所建?” “共|产|党。” 王亚樵怔了片刻,放声大笑:“好!好!未想到是朱毛二人夺取天下!这两人比姓蒋的强出百倍!盛世无饥馁,难怪养出你这样不知险恶的天真顽童!” 求岳见他笑得沧桑,心中难过,可是也自豪。 是啊,自己是傻逼,因为祖国强大,所以可以尽情傻逼。 金总希望王大佬也能活到那一天,跟大家一起快乐地做傻老头。 他扶着露生,也站起来:“王叔叔,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就是希望你能听我的劝。别出去冒险,好好活下来。反正共|产|党会把日本人打出去,也会解放中国,我们只要等待那一天来临就好。” 露生也点头不迭。 “等待?”王亚樵盯着他们:“等十年?” 露生和求岳忽然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王亚樵摇首道:“孩子,你自己刚才说过,篡改历史,未来就会不存在,你可想过,未来不是等来的。” 求岳沉默了。 “你看到的盛世,难道是隐世无争,靠虚度光阴就能天降?朱毛现在被姓蒋的逼到无路可退,难道是无人襄助就取天下?”王亚樵摇首复摇首:“从来艰辛救国难,克复神州岂缓图?你有光明璀璨之明日,自然是有人将身赴死以换取。” 三人皆是沉默,没想过王帮主会说出这番话。静夜深沉,遥听麒麟童从天蟾舞台传来高唱,胡琴凄凉,是《鹿台恨》高亢沉痛的调门: 尧让舜,舜让禹,永传夏后。 夏桀王,灭有施,亡国之由。 叹先王,受尽了夏台幽囚 叹先王,吊民伐罪会诸侯 我只说,三宗享国能长久, 又谁知,六百年来成一梦! 求岳想起他在天蟾舞台,看不懂这出戏,问旁边的观众,台上那个人为什么那么丑?旁边人笑道:“好没见识,那是纣王,带着面具。” “他为什么戴面具?” “祸国乱政,断送千秋基业,残害忠良,自然无颜见世人!” 露生见王亚樵凝神细听,知道这出戏里其实唱尽了他壮志难酬的悲伤,不觉轻声道:“先国父孙文,恐不料后继者竟是昏庸纣王。” 王亚樵淡笑道:“你是懂戏的。” 又听麒麟童唱: 恨昏王,任费仲,贤良尽退 恨昏王,自矜能,社稷崩摧 恨昏王,杀忠臣,诸侯违背 恨昏王,失民心,难以挽回! 赤胆忠心,只落得摘心一死,好不伤悲! 露生感叹道:“周先生的比干,真把忠良悲愤,都唱尽了。” 王亚樵亦是颔首,“我跟随孙文,加入同盟会,南北议和、护国讨袁,数十年来刀口舔血提头度日,难道怕过死?” ——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焉能做忠良? 他慨然拱手:“多谢你二人今日以天机相告,使我知年寿不永,命当险凶。只是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没有前人牺牲,哪有后人安乐?无非是为我中华万代子孙不至于受人屈辱。更何况抱此肝胆者不会是我一人,是万千人如此,我若是这万千人之一,那是我王某人的荣幸!” 求岳和露生忽然都明白了什么。 无论是正在经历这个时代的露生,或是曾经遗忘这个时代的求岳,他们总是以为英雄很遥远,甚至在求岳生活的那个时代,更多地会去计较英雄后来怎么样。 而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他们在选择的时候,不计较能有什么回报,也不在乎到底值不值得。 没有前人牺牲,哪有后人安乐? 非是不怕死,只是虽知死,仍愿赴死。 求岳听他说得铿锵,拉住他的手:“王叔叔,你说得对,但是牺牲也分大小,你今天要是因为刺杀李顿死在上海,是不是死得太不值?”他冷静道:“其实我不是很赞成你这次行刺李顿,也不是很赞成你行刺蒋光头。杀一个李顿,还有张顿王顿,杀了蒋光头,还有汪精卫。王叔叔,你的影响力、你的能力,其实可以做更多事情。” 露生明白他的意思,宛转也道:“大英雄即当赴死沙场,英雄如王帮主为人,不该被宵小算计,阴沟里跌跤。” 王亚樵放声大笑:“这话明白!我是惯在江湖,不免短视,是该放开手做些大事!” 这两个小兔崽子倒是还有一两句明白话,王亚樵抚掌笑道:“既然你说姚主教路去不得、赫德路也去不得,那就要借白小友这小房子暂居两日。” 露生欣喜道:“能供王帮主栖身,蓬荜生辉。” 王亚樵沉吟着又问:“上海既然不太平,我要前往香港,去会孙文尚有骨气的那一批旧部,不知此行是吉是凶?” 金求岳不知道,王亚樵从此时改变了想法,也许就是从此刻起,未来的中国的南方,将掀起正面反蒋的政治巨浪。李济深、陈铭枢、蔡廷锴、蒋光鼐,这些他或者熟知、或者陌生的名字,将在福建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回想刚才脑海中的画面,的确有个城市给他平安和稳定的感觉,王亚樵如果去那里应该就没事,这才想起来,那原来是就是维多利亚港,点头道:“香港没问题!” 王亚樵微微点头:“劝我多保重,你这个愣头青也请多保重,救我事小,不要连累你们。”他看看露生,转身笑道:“半年了!难为人家漂亮孩子,跟你这么一个天阉的骡子!” 金总:“……!!!” 露生脸红透了。 两个人傻兮兮地搓着手,豪情的角落里,生出一点小的甜蜜。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这件事拖慢了金总的行程,原本是打算两天就回句容,在上海奔波周转,拖了十几天。 巡捕之后就留意到了金大少跟白小爷的关系,一求证就知道阁楼有蹊跷,此处藏身不得,两人又托姚玉芙租了一间房子,躲过了搜查。 只是王亚樵当天夜里就在天蟾舞台,事后巡捕房又把麒麟童讯问了几次,周信芳也知道王亚樵为人陷害,不肯吐露,露生也被叫去问了几次话,越牵涉越多,一时惊动了沪上菊坛。 姚玉芙也问、梅先生也问,问来问去,瞒不住了。 最后冯六爷知道了这事儿。 冯六爷拍桌大骂:“小混蛋!兔崽子!瞒着我自己有能耐?他是玉芙的徒弟,闹起来岂不是连畹华都受牵连?早说过王亚樵那个莽夫有刺秦之心无刺秦之能,你藏了他就该告诉我,弄什么自作主张?你在上海有几条腿?” 金总垂头被骂得像个小学生。 梅兰芳一旁劝道:“王亚樵仁心侠义,救他是应该的,六哥别骂了。” 冯六爷恼火道:“早点说,早就送走了,该告诉大人的事情不告诉,你来说说,你是打算怎么救他?” 金总害怕道:“我已经想好了。” “你还敢想好了?!” 金总的计策是抄袭,他那天给王亚樵送饭,顺口问起齐松义淮河遇险,是不是王帮主搭救,王亚樵莫名道:“我不曾出手,这件事不是我叫人办的。” 这让金总很吃惊:“那会不会是你手下的人冒用你的名义?” “谁敢这么大胆?”王亚樵度量道:“不过军用快汽艇,又有燃|烧|弹,这事的确很像戴笠所为。” 求证虽然没有得到答案,金总却想到了营救王叔叔的计谋,就学齐松义这一手暗度陈仓。他在上海棉市购入了两千件棉花,租了货轮回南京。这样不至于是显得自己在上海无所事事。 棉船可以藏人。 那头露生也买进豪华衣箱,说是为南京复出做准备,这衣箱也是可以藏人的。 这两件藏人的地方,一定会受搜查,金求岳却偷偷联系了李耀希,叫她开着货轮来,偷偷把王亚樵接走。 冯耿光听了这计策,倒是意外之中的妥当,思索片刻:“不是不可以,只是返回南京,跟在上海也没什么大区别,到时候还是要躲,不如一次送走,免得再出纰漏。” 求岳为难道:“我现在没法送他去码头,码头查得太严了。” 冯六爷笑了笑:“这件事,需要一个置身事外,又能现场变装的人来帮忙。”他潇洒地一弹烟灰:“叫你的小朋友一月份照样跑龙套去,你的棉船当天回南京,王亚樵,我来送。” 于是一月十二日这天,金总没能看到露生跑龙套的喜感造型,当天露生在抗金兵的舞台上傻乎乎地举着大旗,扮演虾兵蟹将,心中惴惴不定,担忧王帮主是否能脱险。 金总的棉船亦在港口被严密搜查。 他们这头查,那头联华公司的剧组在港口取景,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一群记者围着女明星在拍,现场又搭着供女明星换泳装的更衣棚,寒冬腊月也是很拼。一辆日本客轮过来,女明星穿着泳装追着轮船奔跑,也不知道拍的是个什么鬼东西。 无人知道,王亚樵就在这个剧组里,他化妆成剧组搬道具的工人,这些工人与客轮上搬提行李的掮夫毫无二致。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个掮夫混在剧组的人堆里,把工牌朝王亚樵脖子上一挂。 王帮主接了他的行李,大大方方,进了日本客轮。 就这样脱险了。 这一切连金求岳都没看清楚。唯有泳装的女明星捏着大草帽,向货轮上的求岳灿然一笑,凛凛寒风中,她明眸皓齿的笑容,俏丽极了。 金总忽然接了个媚眼,亦觉这美女超级眼熟,想了又想才恍然大悟,这美少女不是黎莉莉吗? 许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莉莉并不姓黎,她的亲生父亲,名字叫做钱壮飞。 73|良宵 回了南京,两人皆有如释重负之感,露生想想那天晚上的情形仍是后怕——倒不是怕蒋|介|石拿他们怎样,他两个皆是一样的脾气,天王老子都不怕、只怕爹妈碎嘴巴,梅先生冯六爷教训是害怕的,金老太爷发怒也是害怕的,但要问怕不怕蒋光头拿人? 嘻嘻,不怕。 露生只是想起求岳那天晚上痛苦难耐的神情,真是寒毛耸立,又含起一包泪来:“你就是通晓天机,以后也少做这个事情,你不知道我那天吓成什么样!” 金总惭愧道:“以后不敢了。”叫老婆白担心。 “倒不是怪你,”露生说着,声音又小了:“叫人心疼。” 金总的骚心思又上来,贱笑着问他:“来来来先不说这个,老子问你,你那天跟王叔叔说什么来着?你要跟我做亡魂什么?” 露生扭过脸去:“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忘了!” “嘿!什么金鱼脑说过就忘?”求岳笑着凑过来,拿一个糖在手里颠:“啊行,这个记不住那我再问一个,之前巡捕来搜查,你跟他说我是你什么人?” “记不住!” “这也记不住?你他妈选择性遗忘很严重啊?” 露生红着脸笑道:“你问什么我就记不住什么,问一百句忘一百句!” 他两个一个扭过来一个跟过去,360度在个炭炉子边上扭麻花。 屋子里全是米花糖的甜香,跟浆糊一起,都烘在炭炉子上,焦脆的年节气味。外头是细雪初晴,淡蓝的碧空映着腊梅的黄蕊,展眼春节到了。 一年又过去了。 这段时间是各忙各的,两个人都忙得团团转。求岳回句容料理厂子里的事情,给工人们发利市,给亲朋好友送年礼——郑博士摩登的书呆子,娶论文当老婆的,求岳从上海带了一套水晶的文具给他;石市长清廉,金条的不要,露生斟酌又斟酌,将家里存的一个田黄闲章锦盒装了送去,也不是名人题跋,倒是前明的老东西,刻一个“春韭秋菘”。 梅先生和冯六爷那里,一个是成套的凤凰扇面、一个是巴掌大的金鸡,他两个文雅贵人,送的都不是大东西,大了反而失礼,两样都是鸡,讨鸡年一点喜气,心意点到就好。独姚玉芙受的师父礼,格外隆重,多宝树、金钱蟾、外加一大捆烟熏的剔了骨的好云腿,这是取“束脩”的原意。 余下的都是亲眷,这就好打发了,送了嵘峻和秀薇回山东过年,带的不过是白酒香烟,给秀薇是呢绒料子、法国香水、外国女人戴的珠宝做的小帽子,李耀希这男人婆没什么可打发的,礼物过去,她乐颠颠地打电话笑道:“nice!钻石烟盒!” 求岳也笑:“少抽点,大烟枪,别把那个大钻石熏黄咯!” 现在不是游手好闲的大少爷了,是一家之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打点。这种逢年过节的忙碌里,充盈的是对生活的渴望和喜悦。年下早上起来,大家都捡一个米,再捡一个钱,放在金蛤|蟆嘴里,是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多财又多福。 一点小太平和小安稳。 求岳和家里仆人陪着金忠明在医院里过节,这也是齐松义的主意,金公馆还封着,回榕庄街是委屈了太爷,若说回句容去,金忠明又禁不起这个折腾。倒不如做个官太爷,就在医院里消停一点,反正是套房,家里做了喜气的清淡菜——发菜汤、燕窝饺——这些东西富富足足地摆一个小桌。 石瑛也着人送了许多寿桃年糕,远近送的礼,摆了一屋子。 金忠明道:“松义把元成、云修,都叫回来了?” 童元成、卫云修,这些是以前跟着金少爷的老随从,各自回了老家,齐管家又把他们搜罗起来,现在安排在厂里,做采购和管理。家族企业、尤其是有秘密的家族企业,需要信得过的臂膀来发展壮大,正常的传统家族是用血脉和婚姻来维持人力资源的调配,金家没有,所以它需要信赖和忠诚。 金求岳渐渐地有些佩服金少爷了,他用才能弥补了人丁单薄的缺陷,给自己的爽文基业打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不过想到这一节也觉得自豪,金少爷能做到的,自己一样做到了,无论在哪个社会,大家都愿意跟着敢想敢干的人走。 想着,他点点头,把干桂花煮的赤豆汤吹一勺喂:“感觉他们市场方面比较熟悉,春节让他们回家过节去了,等开春开市,厂里市场这块就交给齐叔叔负责了。” 金忠明看他现在历练,有些往日能干的神情,又比往日多些开朗,半推半就地喝了一口汤:“你今年做得很够了,家里不贪这些钱,把你自己的事情主张好——年下可去会会几个相熟的小姐?” 会了谁?会了李耀希,哈哈哈哈哈哈。 金总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爷爷是又想让他娶小老婆,听惯了,也不着恼,心里笑,脸上也笑,抓了爷爷两个手:“我估计今年就能把金公馆拿回来,到时候你老人家也不用在医院束手束脚了,咱们回家去,重新把房子装潢起来。” 金忠明见他岔开话,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又在忙些闲事!” 金总:“嘻嘻。” 当然要忙了,要为露生的复出演唱会好好准备嘛。 金总怀着直男买口红的心情,不选最好,但要最贵,拣选南京最豪华的场地,露生听了只是捶他:“你又不把钱当个钱!不要别的地方,我就去得月台。” 也好,得月台有纪念意义,就是在这里出道的,那也就在这里复出,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吉大利。 班底、衣箱,全是好的。苏州聘来丝竹师傅,是为他唱昆准备的,天津聘来锣鼓和胡琴的师傅,是为他皮黄准备的——白露生还没有回南京,南京的梨园已经被震动了,因为这些琴师笛师的名字来头个个都不小,甚至有在崇林社跟过、在杨小楼梅兰芳班里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老师傅。 其实南京早就听说了消息,知道白小爷在上海跟梅兰芳学艺,加之前段时间追捕王亚樵,露生一掷千金地买华丽衣装,五六个大衣箱子送回南京来。 所有人都在引颈期待,像当年的楚王宫期待莫愁女,也像花船上期待董小宛与柳如是,未闻清音,先动芳名。 露生是姚玉芙的徒弟,占了个身份,因此与这些老师傅打交道,倒没有很为难,和了两次就都入港。 只是在斟酌曲目上有些踌躇。 这样的老树新花,听的不是戏,是听功夫,因此不编新戏,旧本子有比较才知高低。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白露生,唱戏不是为了谋生,是为了弘艺,师承有名,所以要显扬师门的光荣,因此曲目上既要有梅派的新意,也要有陈老夫子的旧诲,还需要安抚旧戏迷思念故人的心情。 最重要的,这个曲目要符合开春大吉的好意头。 所以《霸王别姬》这种是不能取的,太悲切;还魂、紫钗又显得太过于曲折,并且纯是昆曲,显不出自己的新本事;其实《抗金兵》是很好,但梅先生正在巡演,怎能夺人家的光彩? 选来选去,居然前所未有地纠结了,拿着一串戏单子,居然不知唱哪个好! 他这里选不出,琴笛锣鼓也就不能配合,都看着白小爷,说“要么您连唱个十八日,尽显神威,也叫戏迷们乐一乐?” 露生摇头道:“开门红、满堂红,即便要连唱十八日,头一天的也不能出差错。” 愁了两三日,真正是当局者迷,倒是求岳举着单子看了一会儿,搔着鼻子道:“宝贝儿,要么咱们搞个串烧medley?” “串烧?” “嗯啊,我那个时候明星开演唱会,都会有个特殊的曲目,是把自己的成名曲混成一首歌,每首唱两段,这样显得特别嗨。”求岳把戏单子放在手上转:“我看你比较惆怅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出戏好,都是各有长处也各有缺陷,要不然咱们不唱完整的一出戏,就唱最精彩的选段,选两三个,让大家过瘾,你看这个怎么样?”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创举,贵人们做堂会,就是这样点散出,后世叫做“折子戏”。 露生有些动心:“可不知这样是否太标新立异?” “哎,我告诉你,后来中央台的戏曲春晚,基本就是这个形式。”求岳笑着,将他鼻子一拧:“再说了,你跟我混,你还怕标新立异?我们俩非主流是第一次?” 露生听他说,也笑了。 就是正月初十,立春这天,白露生在得月台开戏了。 这一天的开春是真正的名副其实,一声莺啼动春晓,虽然不至于万人空巷,夫子庙也是人潮涌动,用绢花隔出一条彩道,从白天开始就有丝竹清响,喧嚣闻于室外。戏是黄昏开的,符合秦淮河夜夜笙歌的旧俗,露生从后台的窗子里看见红殷殷的一汪太阳,醉卧在秦淮河上,照得整个屋子都是喜气,灯也红、帐也红、珠罗玉翠都是红。想起姚玉芙临别前问他:“你记不记得当年跟我说的话?” “记得,我说不要千万人知我,一人知我,就足够了。” “所以为师的问你,现如今你重施粉墨,是为什么?” 露生闻言,起身退立,俯身下拜,姚玉芙听他金声玉振地回答自己: “我要梨园佳艺传百代,要我师宗耀门楣,要我辈伶人不自贱,要秦淮河上有新声。”他举目回望于玉芙,“还要千万人知我这一颗心。” 姚玉芙有些热泪涌上来,摸摸他的脸,把一个点翠凤凰钗交在他手里。 “陈老夫子,当年给我的。”他说:“拿着吧,好好唱——孩子啊,从此以后,不做笼中金丝雀了!” 外面锣鼓响了,露生不慌不忙,把凤凰钗轻轻簪在鬓上,拿起胭脂笔来,把笑意抿到胭脂里。 他知道外面等着他,千百人的眼睛和耳朵等着他,有一颗心,也等着他。 夜色垂落,胡琴响了,白小爷出来了,这亮相的一瞬间是全场的寂静,连秦淮河也寂静,初升的月亮隐入微蓝的淡云中去,闭月羞花的模样,看客们听见珠翠琳琅的声响,丝绸迎着清风的声响,伴着秦淮河的桨声波影,一声胡琴,贵妃唱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他们又看见这个明艳娇媚的笑容了。 刹那间月亮出来了,初十将盈而张的明月将漫天的月华都撒在这条胭脂河上,自古至今皆如一的,它曾经这样迎接柳如是,也曾经这样迎接董小宛,而它现在迎接的不是花船上挫磨哀愁的芳魂,而是全无拘束的一颗心,秦淮河千百年来就盼着这样真情真意的一颗心,陈圆圆未曾求到,柳如是也没有求到,秦淮八艳都蹉跎,可她们现在看见了。 看客们不知为什么,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朝见贵妃一样地都站起来呐喊鼓掌,震天的彩声,也不是为了白小爷一人,是为了秦淮河上百年来一颗又一颗的芳心。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清声朗韵,比往昔更胜。 他们知道他沦落过、破败过,和秦淮河一样浑浊了,都惋惜他自甘堕落,也笑话他志向浅薄——谁知有今日,再见美玉现明光,他光彩照人地回来了! 这一天先唱了贵妃醉酒,然后是天女散花,这两个戏都是梅先生所授,吉祥意头,也光艳,看客们就是想看他在梅兰芳那里学了什么,今日餍足!唯独唱到第三个,这一出不是京腔,在后面换了好一会儿的头面——丝竹一响,看客们泪也下来了。 《占花魁》。 这是活脱脱的当年人、在眼前,颦笑如初,看他扮着花魁,满面春风地舞袖一拜,清凌凌的声音诵道: “春风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着锦归——” 四年了,这四年里是随着洪涝和炮火、各种惊心动魄的糟心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台子上唱的是些什么? 秦淮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优雅靡艳的声音了。 这优雅靡艳里又有新的心情,和他们的心情全一样的,艰难困苦里要怀着对生活的永恒的期望,永团圆、得钟情。 露生在台上拜了又拜——他知道戏迷们的心,戏迷们也知他,这一出昆腔是为了这座城来唱的,亦是为了这条河来唱的,为它李香君的桃花扇,也为顾横波的九畹图,为柳如是的月烟柳,也为董小宛的玉骨梅,为南京遗世独立的这一脉铿锵,也为秦淮河万艳同悲的这一缕柔肠,他生于斯、长于斯,曾经恨它,现在感谢它。 是虽登高枝、不忘故人。 前头坐的、后头挤的,全抬起袖子来擦眼泪,掏了手帕醒鼻子,泪是喜泪,因为除了眼泪没别的可以表达心情,哑着嗓子叫好,把秦淮的旧俗都学上来,无数的彩扇、绢花、果子点心,都向台上抛。 不知不觉地,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居中的那个席位上,那位子上坐的人从头到尾地没有离场,茶也不喝,抬着头,只是看。 过去他从来不肯坐在这个位子上,因为不愿意过分牵连自己和台上人的关系。 今日他大大方方,坐在那里了。 大家交头接耳地道:“那就是金大少。” 金求岳坐在台下,早已看呆了,想哭,眼泪流不出来,纯粹的欣喜和感动。露生比在上海明艳一万倍,在上海是活灵活现的妲己褒姒,回了南京,他是莲花回到清塘里,芙蓉开在秋江上,日边红杏倚云栽,金谷园里泛崇光。 想起露生和他初见时那份憔悴若死的样子,那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如今能够这样再临得月台,谁也没有想到他能在商场上折腾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创举,选在得月台就是为了告别过去、重头、重新、重生地站在这里。不是献媚于他人,是他想唱,所以就唱了,这一夜的歌声是自由的,从今往后的歌声,都不再委曲求全了。 他知道露生明了他的心——出身秦淮又何妨?英雄何曾论出身! 秦淮河给他苦难,也给他生命力。 他是这条胭脂河的光荣与传奇。 求岳怔怔坐在台下,谈不上自豪或者喜悦了,心里迷迷茫茫的,全是爱情,“我居然爱上这么好的人”,他想,我他妈真幸福。 想谢谢穿越之神,谢谢傻逼的二十八年的人生,谢谢没头没脑的自己,谢谢爱情。 终幕了,花魁却没和卖油郎一起来拜谢妈妈,花魁顶着盖头,唱妈妈的贴儿扶着露生,将全场三谢。 彩声如雷,掌声如潮,谢了又谢,仍不见花魁退幕,众人心里全涌起大胆的想法,白小爷就比他们想得还大胆,就这么凤冠霞帔地从台上下来了。 一步一步,走到金求岳面前,露生笑吟吟地把盖头扯下来。 听见他轻声问:“像不像?” 金总心潮起伏,像什么?不是像!就是洞房花烛——这意思要是再不明白金总的脑子就真是猪了,金总腾地站起来,长手一伸,背起花魁就往外跑。 ——谢谢了各位!谢谢今天看我成亲! 花魁我带走了! 全场皆是沸腾,也不是看笑话了,是看传奇,看这城里传了整整十年的悖世长情今日昭告天下,露生在求岳背上大笑,把红绸的球儿向空一掷。 他们跑出得月台去,看见秦淮河上,满河的良宵月。 74|还魂 “枕边人”这个词,真有特殊而撩人的甜美意味,要亲身经历一次才能明白,睁开眼睛看见他,睡得毫无防备,像只猫拱在枕头上,露出雪白的一点肩头——近极了,看得清腻白皮肤下微微的血管、昨夜喷张之后、还未平复;眼角一点春意的泪痕、娇啼之下、没得功夫擦的;眉毛娇慵的走向、撩在耳后的头发的微鬈的起伏,横山竖岭,都是唇齿厮磨过的。空气也是暧昧的空气,是两人一夜春梦酝酿出来的气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附带一些心跳耳热的旖旎片段,被帐子拢住了,是迟迟不肯见天明的一种情溺,这氛围教你理解唐玄宗、也理解周幽王,果然天下明君都是王八蛋,怎能辜负香衾事早朝? 人干事?! 金总像个大傻逼,张着嘴、呆看露生睡觉,黛玉兽迷迷糊糊也睁眼,见他一眨不眨地看自己,昨夜的事儿都想起来了,把脸一红,拿被子盖着脸:“不睡觉、又不起床的,看我干什么?” 金总其实正在心里作一首无字的咏叹诗——跟字不熟,靠感情写,跟金总相熟的字就没有几个,孤零零几位同志出来担当重任,这几位同志努力组成一个充满感情的句子:“我厉害不厉害?” 露生:“……噗。” 金总闹个大红脸,也钻在被子里,腆着脸问他:“昨天晚上爽不爽?” 露生笑得捶他出来:“你是不要脸的!一早上起来问这个!” “唔!我说我们从台上跑下来,同志你想什么?” “你故意的!” “哇!别打!再叫一次相公好不好?” 两个人连笑带闹,打成一团,屋子外面也听见了,都捂着嘴儿笑。大家昨天晚上不敢偷听,都在外面等,看什么时候叫打水进去,好算少爷是几个萝卜。闹到后半夜才听见少爷心满意足地开窗,叫烧热水。 又听见小爷在后面恼道:“这个点儿上烧什么水?叫人家都知道了。” 少爷认真道:“这个还是要洗洗比较好。” 大家全笑得肚子疼,只当小爷今天早上是不能起床了——嘿,他两个真有精神,这又闹上了! 求岳笑着披衣服,问露生:“中午吃什么?” 露生歪在枕头上:“我做个和合圆子?” 求岳点点头,看看帐子,不觉又笑:“就是这个屋,你个小骗子跟我搞潜伏。”学着黛玉兽的声音捏个爪子道:“说话就说话!拉手做什么?!” 也是这间屋子,那时候他两个呆兮兮地并头说话,讨论怎么对付秦小姐。 露生原是想笑,忽然眼泪又上来,世事真是难料,觅良人、谁知良人就在眼前? 求岳见他哭了,笑着搂住他的腰,把他举起来:“天天哭,不哭不能过日子?” 露生含着泪道:“放屁。” 他们拉开帐子,哗啦一声,冬日的太阳照进来,一片明亮。 外头好蓝的天。 横竖是年下,工商歇业,露生要在得月台连唱十二日,因此便不忙着回句容,就在榕庄街度个蜜月。 后头这几天便随意了,前两日皮黄、后两日昆,不过是拣好的唱,当然也有贵客的意思,买包厢的、买茶水席的,若是第二日还想听,可以将戏园子老板叫过去,在现成的戏单子上勾一下,表明自己有意想听这个。戏园子便按这个调整排演,当然了,要是你肯一掷千金,也能决定白小爷明天晚上唱哪出。 露生见送来的单子,多是点的《惊梦》、《寻梦》,不觉展眉一笑。 金求岳却看不大懂,好奇问他:“这两个梦是什么,为什么她们都点?” 露生笑道:“这些点戏的怕不是老堂客,都是认得我的,只怕女人居多!我当初走红就是这出戏,这是汤显祖的《还魂记》,又叫做《牡丹亭》。昆曲里,要数这出戏最艳、最雅、也最离奇。” 金总来了兴趣:“为什么说是女人多?” “这戏把女儿家的心事都唱尽了,也不全是唱女儿,有情人都爱这个戏,我自己也最爱。”露生将手炉拢一拢,看外面黑天里,一滚滚的灰云,不叫黑夜黯淡,搓云扯絮,是要下雪的意思。 他两人寒夜围炉,煮一壶甜酒放在暖炕上,就着一个大杯轮流吃,秋天收的南瓜子、栗子,一小箩一小箩地歪在炕桌上,随手剥着玩。 露生道:“这个故事是说一个女孩儿,去花园里游春,梦里见着心上人,就跟他定下姻缘,可是梦中人哪里寻?想着这段姻缘终生无望,抱恨而死。” 这故事是有点不吉利,难怪头一天不唱它,求岳给他剥了一碟子的瓜子仁儿:“后来呢?” “后来两个人都矢志不渝,生死也不能分隔的,这段情就感动上苍了,叫这杜丽娘死而复生,你喂我一个——”露生衔了瓜子,也喂求岳一个栗子,“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地在一处了。” 金总:“……噫。” 妈的,古代是没有广电总局,这种扯淡故事居然也可以骗到这么多观众啊?! 露生见他错愕,抿嘴儿一笑:“其实故事倒没有什么,这么讲起来就好没意思,胜在汤大家文辞精妙,写得靡艳,教人心旌动摇。”说着,将酒饮一口,“你知道他在这出戏前头写什么?,他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其实是说尽了天下有情人的盼望,我也最喜欢这句话——人生谁能无死?都是一腔痴心罢了!” 他这里闲说,见求岳听得心不在焉,知道这蠢货是文雅上面一辈子教导不通,也不生气,自己叼着瓜子儿笑。 嗳!有什么办法?就是喜欢这个傻子呀! 看窗户外头一个冻僵的麻雀落在窗棂上乞食,露生把窗户推开,把麻雀捧在手上,一股清冽寒风进来,带着腊梅浓郁的酒香,求岳拿大氅盖住他:“哎!调皮!别冻感冒了。” “这点儿风冻不着,你瞧它炸着毛,真可怜。” 麻雀得了温暖,抖抖翅膀,醒过来了。 求岳笑道:“我还以为冻死了,这叫什么?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这都是什么瞎引用,两人哈哈一笑,恶趣味上来,喂麻雀吃酒,看它吃了一口甜酒,醉醺醺地拍翅膀。露生随口问他:“我瞧你是不怎么懂得戏的,你们那时候不听戏,平日都乐什么?看电影吗?” “是啊,电影电视剧。”求岳给麻雀裹个小毛巾,“有时候也看小说,我喜欢看爽文。” “那是什么故事?”露生困了,将毯子拉一拉,歪在他怀里:“说来听听。” “叫我讲故事?我只会讲马云和马化腾啊。”求岳尬笑:“我跟你说,爽文是什么,不带脑子看的,都胡扯八道,后面看了不记得前面说了什么,我给你说一个真事,才好笑呢。” 露生伏在他怀里,懒洋洋道:“不好笑我捶你。” “我们那时候写小说的要对读者负责,读者不满意是要被骂的,像我这样的打赏大盟主,不开心还可以让他们改结局。”求岳从后面抱着他,轻轻玩他细长的手指:“我记得我初中的时候网络小说还不发达,那时候看了一个特别喂屎的故事,把女主角写死了,就突然死了,他妈的什么预警都没有!可把我气死了。” “那能怎么样?人家写的,你不过是看客。” “狗屁。”求岳坏笑一声,“我就找他们编辑,把他那本书买下来了,叫他重新给我写个结局。嘻嘻,这鸟人没办法,就把女主角复活了,笑死了。我听我同学说他在后记里说了好多生气的话啊,哈哈哈哈哈我根本没看!” 露生有些好奇:“这女孩儿叫什么名字?让你这样兴师动众的。” “叫什么……”求岳挠头:“忘了啊,不就是什么小冰小蕊小丽丽的,爽文女主还能叫个啥,诛仙我倒是记得,碧瑶雪琪,这本书比诛仙差远了,写得巨狗屎,谁管他叫什么。” 露生摇头道:“你这个人,从小跋扈,别人呕心沥血地写出来,又费尽心思为你改了,谁知你都不屑一顾,那又为什么叫人家改这一回呢?以后别做这种事儿了,多缺德啊。” 求岳见他眼睛眯着,是困了,也不管缺德不缺德,心说爽文女主要是像你,我还愿意多看两眼,可惜没一个比得上你,自己温柔道:“要睡上床睡。” 露生娇滴滴道:“不去床,去了床上你就不干好事情。” “哎,说得老子在这里就不行一样。跑什么?过来!” 两个人又在炕上闹起来了,麻雀喝醉了,站在旁边感觉地动山摇,有点恐惧。 它从窗户里头向外看,觉得可怕也是这里好,外面是冬天,好冷的,这里是春天呢。 万事都是美满,只是这两日见着柳婶,柳婶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原本不明白露生为什么和她生分,现在渐渐也明白了,因此见了露生,总是含羞带愧,也不敢求他带自己去句容。 她不会说话,要讨好又嘴笨,总想着过去有情分,说话里免不了的又想卖弄旧情,前段时间为寻春华班忙前忙后,自己心里有些得意,眼巴巴和小爷攀谈两句,又把月生提起来了。 露生是真拿她没有办法,委婉道:“婶子,我跟月生不是一路人,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我?” 柳婶是看不懂现在小爷和月生到底区别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跟着男人,又怕又愧,委委屈屈地说:“月姐还来找你好几回,我不敢告诉他你在句容哪里,他唉声叹气地去了。” “叹什么?” “他说跟的司令和日本人打仗,现在不知生死,他一个人天津飘着,孤苦伶仃。” 露生又觉心软,也叹一口气:“他这司令要是真的投身报国,反而是能靠得住的英雄,倒是月生这孩子怎么性情轻浮,见人家上战场就弃人而去?” 柳婶绞着抹布,说:“哪有戏子跟着上战场的?” “跟不跟,难道看身份,不是看情意?”露生想起那司令厚待月生,心中越发厌恶:“用人家的卫兵、拿人家的钱财,到人家精忠报国的时候还叹自己孤苦伶仃,我白露生没有他这样的师弟。” 柳婶这才有些明白了。 是自己说话下流,把小爷得罪了,当初怎知他有这样大志气?含着泪道:“那你是不去帮帮月姐了。” 露生无奈道:“他要是还回南京唱戏,我能帮就帮,他自甘下流要做兔子,谁能帮他?” 原本想带柳婶回句容,又把这念头打消了。想想人这一生,上天未必不给你奇缘,只看你自尊不自尊,月生这一辈子难道没有奇缘?敢打日本人的司令,别管他私行怎样,就冲他这份血性,难道不也是好汉?月生要是也有些血性,哪怕跟着司令没了,同生共死,也好过这样一场笑话! 想起他春华班这些师兄师弟,不免又愁闷了一场,也不知张老娘是生是死,到底拿了些钱,叫柳婶寻人送去天津,告诉月生:“你我皆是男人,当自力更生,好生在天津唱戏,别再卖身了。” 不见月生回信来。 露生亦知道他们师兄弟的情分,到此也算尽了。 人是不靠怜悯来活的,说到底,靠自己。 75|狐媚 快出正月的时候,王亚樵从香港托来了一封信,这信送得很秘密,是从一个掮洋货的商人手上来的,夹在尼龙丝袜里,送到句容,又辗转托回榕庄街。求岳叫露生拆开来,里头端正楷书,看不出是谁的笔迹,但落款上写着天蟾、二零一二,因此辨认出是王亚樵,只有他知道二零一二意味着什么。 上头写:“香港这边货物廉价,王老板生意安好,钱货两讫,可以放心。” 这就是不仅平安,而且有人接应他了。 求岳乐颠颠地靠在枕头上:“这样就太好了,王叔叔最好以后就留在香港,建国也别回来。等风声小一点,我再叫人送个信,让他在香港帮我们买个房子,以后我们也去香港找他。” 露生莞尔一笑,披衣到门外,拿火盆烧化了信纸。 年节终末的夜空,空气里仍留着烟花爆竹的火|药气味。偶尔还有二踢脚在大门外的街上炸响,顽童嬉闹的声音,很热闹的迎春的意头。 因为观众热情,原本定下的十二天演出,延长了好些日子。最后不得不唱了一个全本的《还魂记》,露生在舞台上托一篮丝绢做的牡丹花儿,情真意切地说:“春梦一场,无有不散的。好在春去终究春又来,歇两个月,咱们再相见。” 说着,把牡丹向台下飞掷。 看客们争先恐后地去接他的牡丹花,春天还没来,他们已经在这里提前轮回春光的生与死,有些说不清的眼泪掉下来,都觉得这十几天的演出太精彩了,太过瘾了。白老板的戏有毒劲儿,总是教人说不出地一股热泪填塞胸臆。 露生也陪着掉泪,含笑落泪,不过眼泪下了台就止住了,语笑嫣然地给班子里的师傅们散了一圈红包。和他搭戏的小生抱憾道:“白老板要是不分心,月月都唱,肯定比现在还红。” 露生笑着摇摇头。 他很享受这种全情投入的感觉,但他也喜欢经商那种针锋相对的惊心动魄,商业是烟火,戏剧却是出尘,这两种心境互相滋润,其实是相得益彰,不过别人不懂,所以他也无意解释。 那小生摸着精美的冠子,有些伤感地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这么唱一次。” 露生抬头看他,认得他是苏州颇有名气的小生徐凌云,因为昆曲没落,所以混得不太好。 混得不好的演员享受不了精美的舞台,只能在茶楼酒肆粗糙地演出。露生相信这一个月里,徐凌云应该也演得很痛快,因为演员天生就需要欢呼与喝彩,需要华丽的舞台让他们做梦。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幸运,很多人因为不合时宜,一生就这样埋没过去了。 他明白他的心情。 “下回我再唱,还请您来搭戏。”他向徐凌云温柔道:“只要您肯赏脸。” 徐凌云惊喜地看着他:“我其实巾生上不太出色。”他原本是唱翎子生的。 “这有什么要紧?看官喜欢就成。”露生将那个冠子放在他手里:“留着吧,以后咱们或许还能再搭一个翎子生的戏。” 徐凌云高兴极了。 露生这头忙,金总也没闲着,他打算在南京开一间新公司。办公楼过年的时候谈定了,就在新街口那里。 回句容前,他拉着露生去街上看新楼。 现在的南京,新街口还是个新规划的街区,不过胜在马路宽阔,又有风水聚财的四方广场,有不少银行戏院已经在此开张。金总拉着黛玉兽的手,指点江山:“以后这个地方就是德基广场,南京最贵的地段,这边是金陵饭店,对面是大洋。” 黛玉兽还记得他家的海龙:“你们家那公司也在这儿?” “在,就在金陵饭店旁边,十五楼办事处,总部在珠江路。”金总馋兮兮地搓手道:“老子觊觎德基这块地很久了,妈的,提前八十年把它拿下。” “哪个德,哪个基?” “道德的德,基础的基。” “这倒是个好名字,”黛玉兽又掉书袋:“履也,德之基也,是个‘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意思。咱们这新大楼,干脆也叫德基?” “叫个屁德基,我要叫搞基大楼。” 露生已知“搞基”是什么意思了,笑红了脸向前走:“没句正经话!” 金求岳想好了,把厂子交给陶嵘峻,专项对接批发,新公司他自己坐镇,负责零售和全线统合。新的一年,安龙要扩大产业领域,把触角伸向棉纺织的其他领域。 只是还缺一把火。 回了句容,有好几家毛巾厂就来找过金总,也包括之前通州吵过架的善成厂老板,张福清。 求岳见到他,有些不明来意。张老板也觉得尴尬,在客厅里坐下,喝了一杯茶,抓着帽子道:“金大少也许不记得在下了,在下是那时在地头跟你争执的,张福清。” 就您这老杠精的尊容,金总没敢忘记,只是看他不似怀着恶意,求岳也不好又怼人家,爽朗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叔叔这次来句容,有什么贵干?” 张福清原本放不下倨傲,给他一句“叔叔”叫得有些难为情,半天才说:“不是我倚老卖老,既然你叫我叔叔,我就有话直说了——金少爷,你是不是因为跟我争吵,所以亏着本在跟日本人打价格战?” 金总:“……” 张老板见他不语,以为他被自己说中心事,长叹道:“你是年轻人,做事有血性,当初是我不该激你。”他掏出一个靡百客的小方巾,摸了又摸:“你这靡百客,质量甚好,若是善成与你争市场,只怕争不过。我听说你工厂里搜罗了三友过去的旧部,看来所言非虚。” 求岳是越听越糊涂,张大叔,我们杠过是真的,跟你吹牛逼也是事实,不过你现在跑来句容给对家贴金,是想干嘛? 张老板难过道:“你借了多少贷款,你现在是不是赔得受不住了。” 金总:“……为啥这么说?” “要不是你钱不够了,怎会让那个白老板出来唱戏挣钱呢?”张老板难过道:“可怜你了孩子,你给我们国货争口气,我们倒在后面挤兑你,弄得你现在骑虎难下。” 金总真的愣了,大叔你这是当编剧的天分啊,你他妈也太会脑补了。 露生这几天唱戏是赚了好多钱哦,都没留意这个,十二天大戏,光包厢和茶水席就赚了快两千,加上散座的、打赏的,也有好几千的收入了。不过露生赚的钱是给自己玩的,谁指望这个填补账面啊? 他不知道外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最新说法是说安龙毛巾厂打肿脸充胖子,和日商死磕到底,如今无力偿还贷款,因此白老板只得复出,卖艺报恩。 这个谣传有李耀希同志的一份力,毕竟当初的连载太催泪了,金总又不要脸地艹人设,估计要放今天lofter上得有个安龙毛巾厂的同人圈儿。民国的群众没有同人粮吃,也不萌搞基cp,但是大家对报恩这种话题就很有兴趣了。 一定是这样没错啊!你说金家有钱的时候,白老板多矫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金少爷都不舍得让他多累着!现在什么样儿?哎!养个金丝雀出来耍猴儿了! 可怜!可怜! 张老板大度地一挥手:“我此行前来,不为别的,是来救你。我在通州有三千亩的棉田,棉花是不受棉市影响的。这一笔棉花,我愿意低价卖给你。” 金求岳真的懵了:“张老板,你认真的?” “孩子,你知不知道我们善成是什么来头?”张福清面上有些傲色:“我祖上乃是南元清流,恩科状元郎张謇张大人,大生纱厂是他一手营办,想当年国货也是一面金旗!其实说来我们也算半个同乡,不过是后来我家北迁去了通州而已。” 说着,他站起身来:“祖上有训,唯实业可救国。我有愧祖训,未能将祖业发扬光大。那天和你争吵,实在是看不过你以次充好、哗众取宠。”说着说着他简直自我感动:“难得你浪子回头,如今能够为国货争光,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求岳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爆笑,只是也感动,张大叔人是杠精了一点,但实业爱国的心是真的。 他问张福清:“一笔棉花救不了我,张老板,你这是也跟我一起赔钱了。” 张老板淡然一笑:“此言差矣。日商恶意抬价我们国内的原棉市场,不过是看我们心不齐、力不一,有道是唇亡齿寒,你我虽是竞争对手,可也同为国货的中流砥柱——” 求岳心里笑道不不不,中流砥柱只有我,你是糊咖二线请不要碰瓷。 张老板慷慨道:“只要大家携手努力,我援一点、他援一点,我不信日商能赢过我们万众一心!” 金总是真的觉得他很可爱了。 回来将这事儿说给露生听,露生诧异道:“怪不得这两天来看我的堂客,都拉着我的手说‘苦了你了’,原来大家是这样想的!” 求岳笑道:“宝贝儿,现在我是吃软饭的男人了,养我啊!” 露生正拿着个扇子练手势,闻言把扇子向金总头上一敲:“小爷我养你,难道你不荣幸?” “荣幸!荣幸!” 狐狸精拿扇子按着嘴唇,风骚笑道:“那你要怎么谢谢我呢?” 金总把他抱在腿上:“软饭男我研究了一个新姿势,我给白爷爷伺候一下?” 露生扑哧一笑,把扇子挡着面孔:“不要脸!” 其实民国有民国的好处,金求岳是真的这么认为,演唱会出柜这个事情,放在现代估计可以直接导致演艺生命的终结,先上三天头条当坟头香,然后就是全面封杀。 6还是民国群众6,管你怎么lgbt,都能给你扳成合情合理的主流思路。 张福清提出的棉花交易,求岳当时考虑了片刻,没有应下来。回来句容,晚上和露生说起这件事,露生也道:“靡百客和铁锚两雄相争,善成被殃及池鱼,他其实是走投无路,所以干脆投诚。” 说来说去,张福清是想凭棉花入股安龙,这个老江湖久在商场,嗅觉敏锐,闻出了安龙平静之下的雷霆震动。 求岳靠在床头,捡一个蜜枣在嘴里:“就是这么回事,我问张福清这批棉花是现货、还是明年的期货?他尬了半天说现货的没有,原棉可以调三千。扯他妈的蛋啊,这不是空手套我的狼吗?老子上海去抢也能抢来三千个。” 露生拍他的嘴:“刷过牙了,又吃甜的,仔细蛀牙。” 金总嚼着蜜枣道:“我吃你的时候你不说我蛀牙。” 露生把枕头捶在他脸上。 露生在南京演出的这一个月,金总也没闲着。所有戏园的老板都接到了靡百客纬编的试用样品,只是并未告知他们以旧换新的方式。 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安龙现在的原棉库存真的不够,第二,安龙的产能也不足。市场广大,但他们一口气吃不下这个市场,以安龙棉纺厂两万锭的规模,能不能供应南京本地的需求都是未知数。 ——一旦新模式面世,就犹如侵略军攻城略地,你打下了城池、却没有足够的兵力把守,这就是等着让别人趁虚而入。 金求岳需要快速扩大生产规模,安龙厂需要转型。 可以这样讲,现在安龙的工人是工人中的精英,他们熟悉纬编回收的操作流程,这种宝贵的人力资源不应该浪费在低技术含量的棉纱生产上。 用现代思维来看,是时候找外包了——之前送上门来的善成厂,就是现成的外包纺织厂。 对方这个橄榄枝伸得及时,虽然大家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各怀鬼胎。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露生听,露生道:“这主意极好,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拒绝张老板?” “事情分先后啊,宝贝儿。”求岳揉他的脑袋:“我自己的产品还没面世,找个屁的外包,在找下游外包之前,我要先找一个棉纱供应商。” 要先解决原料问题,占领市场份额,然后再给善成这样的外包厂分蛋糕吃。 善成想提供的是资源,求岳看中的却是他的厂房和工人。三千亩棉花是不少,但首先不能立刻兑现,其次还要自己加工。从厂子的职能分化来看,善成这笔资源太挫了,安龙需要一个大规模供应棉纱现货的生产商。 只是时间很紧迫,四月份,梅兰芳就要来南京演出。他们约定了那时候正式推广新商业模式。 “睡吧。”他给露生垫了枕头:“明天叫市场部开个会,一个春节,看他们市场这块调查的结果再作打算。” 他这头说,那头伸手去摸蜜枣——没了!再一看,露生从他背后把蜜枣抢在手里:“不许吃了,甜腻腻的弄得我嘴里也都是糖。” “我说要亲你了吗?” 露生一碗蜜枣糊过去:“那你跟枣子过去吧!” “我日你妈啊……老子又要洗脸。” 露生蒙着头笑道:“顺便刷个牙!” 两个人打来打去,搞得床上全是蜜枣,这邋遢德行真是松鼠看了都鄙视,松鼠觉得他两个爸变了,不仅好邋遢,而且还不给自己吃东西! 那么多蜜枣掉地了!松鼠就很伤心。 76|新装 露生是一贯的长衫长袍,回家这天却做了一套西装,自己躲在房间里换,扭捏了半天,叫求岳进去看。好像傻乎乎的小猫小狗,也像小朋友,穿了新衣服,害羞地站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口里问求岳:“怎么样?” 他手里拎着外套,身上只穿衬衫和马甲,套一件开司米的绒衫,有些大学生似的青春,头发整齐梳拢、多一点绅士的精英感,笔挺的裤子垂在皮鞋上,格外显得腿长,西装把他的细腰、峭拔的肩线,都衬出来了,是前所未有的英俊秀丽——金总真有耳目一新之感。叫他穿上外套,认认真真打量一遍,忽然问:“这跟我的衣服怎么有点像?” 露生不说话,脸上浮起两片红。 求岳见他脸红了,心里才有点悟过来,再一看——可不是一模一样吗?料子一样、款式也一样,是个情侣装的做派,忍不住地要笑,又想亲他。 露生羞极了,脱了外套道:“我穿这个真不像。” 求岳大笑拦住他:“帅的、帅的,你以后就这么穿,这有点儿影帝的味道了。” 露生羞答答地,又把外套穿上,两人都把裘皮大衣裹起来,鹿皮手套也戴上,全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求岳个子高,穿这一身是傲慢跋扈的潇洒,露生却真是温润优美的贵公子,一套衣服穿出两个俏。都对着镜子站站好,像个拍结婚照的样子,学照相馆橱窗里、心照不宣地摆两个恶心pose,求岳自赞道:“天王组合,f2。” 露生摸摸领口的珍珠扣子,好像小孩子摸玩具:“前儿晚上唱了二百块钱,我就拿来做这个了。” 这其实是有一点可怜的,求岳不知道他过去唱戏,得了钱都拿来做什么,但可见是没有敢给自己花过。也许是拿来打赏下人、也许是拿来给金少爷买东西,仿佛野猫可怜巴巴叼着老鼠来讨好人。 那些日子里,他应当是唯恐别人说自己不能自力更生。 求岳心里怜惜他,只是不说出来,插着兜点头:“做得对,高兴就好,以后咱们天天做新衣服,全搞情侣的。” 露生别过脸去:“谁和你是‘情侣装’?我这是新衣服!” 看镜子、又看彼此,拉着手哈哈大笑。 求岳是渐渐地发现露生身上的许多小矫情,不知别人看来怎么样,自己看来特别有趣——闹着写信、又不明说,不亲生气、亲了又骂,偷偷摸摸做个情侣装,想穿还拿劲、穿上了也不承认——他是一个活的逗逼,大男人的志向、少男少女的心事,主旋律的骨气、言情剧的傻甜。 喜欢他一点一滴的变化,也喜欢他这些改不了的毛病。 爱情就是这样,想为一个人一夜成熟到面目一新,又想要他包容着、永远幼稚又矫情。 回到句容,见着嵘峻和秀薇,秀薇也赞道:“甚少见露生哥这样装扮,你穿西装比马褂好看。” 嵘峻诧异得更直白:“白小爷怎么一个年不见,好像更加光彩照人。” 这一句话接近于小学生问爸妈“你们在房间里干了啥”,把其他三个人都窘得要笑,求岳揽了嵘峻,压低声音教育他:“这叫雨露滋润禾苗壮,你结过婚的还不明白?” 偏偏那头两个都听见了,露生是拔脚就走,秀薇笑骂嵘峻:“土老帽!净瞎问!” 大家相看嗤笑,脸上都有些春风冻的绯红——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桃花柳。 墙上的消寒图,看看就要填尽了,是春天开工的日子了。 张福清来的时候,有提到一些江苏纺织业的情况,他临走时心有不甘地说:“江苏这边的棉花你是不要想了,不是我背着人说话,多的是人趁火打劫,也不是只有日商在囤积原料——南京这里的华源纺织厂你知不知道?” 这个老杠精是调查过市场的。 余下的几天,市场部开了工作会谈,印证了张福清的消息。句容这里的一千多亩棉田,之前就是被姚斌牵线搭桥,签给了华源,他们家是专出粗纱,卖日本人、也卖自己人。年前他们屯了许多棉花,大概就是瞄准了安龙跟日商的价格战。 这个厂子拥有的棉纱,可比善成狂野多了。 问题在于对方也是苏纺的大头,难免坐地起价,这块热豆腐好吃,只是烫嘴。 求岳从厂里回来,把苏纺的几家情况书看了又看,颇有些沙场秋点兵的心情,也像是皇帝选妃,怎么看华源都中意,关键华源未必肯选这个秀。 露生见他烦恼,剥了冻枇杷给他:“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华源厂的厂长应当就是朱子叙。过去我们家刚做纺织的时候,姓朱的跟着咱们挣过不少钱。只是后来咱家改投铁矿,又做商行,交情就淡了些。” 还是个熟人! 金求岳心里又有些歪点子冒出来,他搔搔耳朵:“朱子叙,是不是他也有个闺女?” 露生不意他问起这个,脸色顿时翻云起雾。 金求岳还没领悟到他老婆已经不开心了,他光顾着畅想:“你说我能不能骗这个朱老板入伙?” 露生左右而顾:“有什么不能?这还用骗吗?你把他女儿娶来,泰山大人什么不肯帮你?”说罢他轻轻一笑:“只是你现下落魄,人家朱小姐肯不肯嫁还不知道呢!” 作逼就是作逼,日子消停点就开始作天作地,求岳看看他:“露生,我就问一句能不能找姓朱的合伙,这他妈你也要吃醋啊?而且是你自己提的朱子叙。” 人家是提朱子叙了,可人家没提朱小姐呀。 “哪个吃你的醋,般配不上!” 露生将剥好的枇杷向他怀里一丢,也不管冻汁水流了他一裤子,起身就走。 金总捂着湿漉漉的裤|裆追出来:“哎不是,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现在缺货啊,如果能把姓朱的拉来合伙,以后我们就不烦原材料这一块了。” 露生停下脚,脸上突然红晕起来:“你敢说你不是想见朱小姐?” 日了狗了,金求岳蛋疼:“我他妈都没见过,求你别提这些大姐小姐了行不行?” 吵归吵,他居然还觉得有点儿甜蜜。他老婆这是花式跟他表衷情吗? 想到这节他又骚动了:“乖,亲一个。” 露生推开他:“少来这套混账事。你要请朱老爷就去请,只不要见了人家千金又丢了魂!” 这吃醋的本事比秦萱蕙还更胜一筹,金总没话说,他现在领悟到自己口味确实重,就好这一口。 他拉住露生的手:“别走行吧,我现在有个很蛋疼的问题,你得帮我解决。” 周裕从旁走过去,见少爷裤|裆好大一块湿,顿时吃了一惊,恨不得脸上写了“我没看见”四个大字,慌慌张张去了。 露生扑哧一笑:“什么事儿,你说罢。” “你得先陪我换个裤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早|泄呢。” “你还说这话?” “宝贝儿,这也是你弄的好不好,下次扔东西能不能别往裤|裆丢?” 露生服侍他换了裤子,金求岳盘腿坐在床上:“刚才在外面我不敢说,我现在特别怕见熟人。” 是的,他之所以过去不出门,怕的就是被人识破是个李鬼。从前的金少爷何等风姿,怎是一句“病了”就能搪塞过去。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金忠明一样对他万般包容。人们的眼光总是刻薄的。 “冯六爷、王叔叔,这些都是新朋友,过去没见过你的大少爷,见也是浮云一面。可是你刚才也说了,姓朱的从前就跟咱们家有来往,我这一见他不是全露馅了吗?” 露生懂得他的意思:“你倒不是怕人笑你,你是怕赶不上过去的少爷,反而教人拿捏,于谈生意上不利。” 金手指就是金手指,聪明可爱没得辩。 金求岳苦恼:“有什么事情能引开他的注意力就好了,先让他走个神,我再去跟他谈生意,只要他别一直想着我不对劲就行。” 露生想了片刻,嫣然一笑:“这个再容易不过,只是说不得我做一次狐狸精了。” 三月初,朱子叙接到了一份请柬,来自金家的大少爷,依然是他亲笔所书,只是字迹比从前娟秀些。 这请柬实是露生的代笔。现在的金大少字如狗爬,握个毛笔好像张飞绣花,露生皱着眉头,手把手教他半日,只换来他无数个偷吻。 露生又气又笑,掷下笔道:“怪道你字写成这副德行,一点不肯用心,只是动手动脚!” 求岳不以为然:“我以前老师要是有你这么好看,我保证变成书法家。” 书法家是来不及了,露生只好照着金少爷的笔迹,细细临了一封帖子。把金求岳在一旁看得吃醋:“这是你大少爷的字体啊?” 露生看他一眼:“要不是为你,我也不肯写呢!” 赝品毕竟是赝品,两个人的才学加起来乘以二也赶不上当年的金少爷本尊。他们懂得藏拙,不写什么风雅内容,只简单明了地请朱子叙来句容金家老宅一聚。 朱子叙拿着请柬琢磨了半日,总觉得哪里奇怪,他也听说金世安病了之后神志不清,这字是他的字,可没了从前的文采。 金少爷在帖子里说,开春做个堂会,园子里开的好花,又做的春饼,请朱先生一起赏花吃酒。 若是几个月前的金家,他是万万不肯趟这个浑水,只是去年夏天金家东山复起,虽然矿没了,商行也没了,但石瑛明目张胆地给金少爷撑腰,中国银行也开绿灯,最重要是靡百客这牌子一炮而红。 朱子叙心里又打起小算盘。 他这头带人来了句容,周裕在镇上接他。朱老爷心下有些不高兴,金少爷排场忒大,请他吃饭,连客也不迎。 来都来了,朱子叙只将一头怒气按下不表,跟着周裕弯弯绕绕进了金家花园,尚未进门,便闻得里面丝竹之声。 这是金老爷过去为夫人修葺的花园,金夫人也爱听戏,临水建了精致小巧的一座戏台子。夫妇双双亡故,金老太爷白发人送黑发人,触景更觉伤心,便把花园封了。 求岳和露生特特着人打扫了园子,把南京那几位老师傅也请来,他们俩故弄玄虚,刻意不等朱子叙到场,先就唱起来。 园子里只金求岳一人坐着,专注地看台上生旦相见,做出许多悲欢情态。请来的师傅都是行内有名有姓,琴好,笛子亦好,两人含情对望,口中轻软软唱着: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 朱子叙心中暗笑,金少爷病是病了,这文人骚客的脾性倒还留着。台上的人不用问,自然是他宠了许多年的名伶白露生。 名伶到底是名伶,都说他抽大烟,许久不唱,现下听来,这一把好嗓子依然穿云破月,又听说他前阵子拜在梅兰芳门下,越发媚态,这一把袅娜玲珑的身段,真正是个尤物——难怪金世安瞧不上他女儿,这么多年一个姨太太也不纳,都教这公狐狸迷了心了。 城里怎么说来着?狐狸报恩! 他现下已经没了联姻的心思,倒也不为这个生气,只在金求岳身旁站定,求岳这才忙忙站起身来:“朱叔叔,好久不见。” 朱子叙似笑非笑道:“世侄好雅兴,我来的不是时候。” “这是哪里话,我请朱叔叔喝一杯,怎么周裕不知道叫我一声?” 话说得好不要脸,请客的是他,大模大样坐在这里等客上门的也是他,轻轻巧巧一句话,都推在管家身上了。 朱子叙想,谁说他傻了?他这精明半分也没丢。 他心里想着,脸上却不肯露出来,点头一笑,和金求岳分了宾主坐下——求岳一定推他在首席:“两个人吃饭也不能不讲规矩,叔叔坐上面。” 这个倒不是露生教他的,是金海龙平时肯拿大,什么饭局都要坐主席台,不坐就生气。金求岳从小见惯了他老爹横行霸道,对这个事情格外敏感。 朱子叙的脸色微微好看了一些。 77|对赌 佣人们接二连三摆下酒菜,求岳又请朱子叙点戏,朱子叙笑着摆手:“就这段很好,白小爷梨园翘楚,还轮得着我们说三道四?不点不点,他爱唱什么就是什么。” 求岳也不勉强,两人推杯过盏,先喝了几盅,且说闲话。朱子叙看园子里一片好梅花,白的冰清素绽,红的花吐朱砂,仰头笑道:“这些梅还是令尊在时种的,那时候我也来过一次。” 求岳端着杯子道:“梅花是好,可惜纺不出纱来,中看不中用啊。” 朱老爷心中一动,两人交换了一波勾勾搭搭的眼神,便听求岳道:“朱叔叔,明人不说暗话,我请你来,是有事想求你。” 朱子叙早等着他这一句,他不慌不忙地放下酒盅:“是想要棉花,还是要茧?” 这个老刁货,先问原料中的原料,若金求岳答了他这一句,他还要再讹他一笔加工的费用。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敲竹杠。 求岳笑笑:“都缺,但我不是跟您谈这个事——朱叔叔,安龙是合营企业,账目在市政厅,都是明的,去年赚了十五万,这个您应该知道。我想问问您,我现在想组建一个新公司,专做靡百客,您有没有兴趣入股?” 朱子叙有些意外,金少爷真正大胆,张嘴就来骗钱。 “世侄啊,咱们熟人不说面子话。你这十五万是年初赚来的,去年秋天,你可没少赔钱吧?”他摇摇头:“你的毛巾为什么卖得好,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赔钱的生意我掺和不起。” “别急,朱叔叔,这个入股,我保证您稳赚不赔。” 朱子叙狐疑地看他。 金求岳唤来周裕,放下一份文书。 “不签长,先试一年。您入股安龙,我保证明年业绩不但不赔,而且必定增长,您只要答应我的条件,就能得到40%的分成。” 朱子叙好笑地看他:“你能涨多少?” “400%。”求岳淡然道:“我能赚六十万。” “……”世侄你怕不是疯了吧,去年砸锅卖铁才赚十五万,今年六十万?别人风吹开梅花你家风吹印钞票?朱老爷笑道:“这么能赚,那这个股我还真是要入了,要是你赚不到呢?” 金求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赚不到,我的安龙厂赔给你,另赔你一倍的股金。”他放下酒杯:“不是开玩笑,市政厅出具证明,画押签字。” “……” 朱子叙吓住了。 稳赚不赔,人家挣了他分红,人家赔了他保本,而且还有赔款拿! 这个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这听上去真是好生意。”朱子叙嗫嚅道:“可是你如果赔了,我的赔款谁负责。” “中国银行。”求岳摸摸鼻子:“冯耿光。” 朱子叙迷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确定金少爷不是喝多了在说醉话。 他是个刁钻商人,利在眼前也要犹豫三分:“可我现在确实没有钱。” 求岳笑了。 “我知道您手上屯了一大批棉花,这批棉花是市价最高的时候吃进的,最近其实卖不动,因为市价跌了,对吗?” 朱子叙有些尴尬,原来金少爷也知道他手上屯了三万件原棉,秋天的时候价格在三十万左右,当时他想着再等一波,继续炒高,谁知冬天铁锚有做空的意向,这批棉花已经跌到了二十万不足。 朱老爷很肉痛。 求岳看看他的表情,心道露生猜得不错,朱子叙吝啬成性,又缺乏市场眼光,所以一直困在纺织业里做不大。这笔棉花若是放在冯六爷手上,早就变现了。 他捡起桌上一朵掉落的梅花,放在手里揉: “朱叔叔,以原料折算入股,您看怎么样?” “原料入股?” “按现在的市价行情,以棉纱折算认筹,这个好不好?” 朱子叙心中狐疑不定,怎有这样好事?他还在犹豫,金求岳将文书指给他看:“当然了,如果增长达到咱们约定的数目,次年的原料,以市价70%结算给我。最重要的,供货不能中断和短缺,这是您的责任。” 连环套,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粗糙的对赌,赌的就是朱子叙没见过这种金融模式,也赌他心中的贪念。 过去郑美容用这个办法吞并了许多公司,金求岳在澳洲念的也是金融管理,可是他从来没好好学过,眼下只能照猫画虎,把郑美容的流程复制一遍。 靡百客的畅销,就是他的筹码。他有的是新鲜的营销手段,这些在21世纪已经被玩烂了的资本运作,对于1933年的中国市场而言,还是真正的破天荒。 只要解决了原料问题,其他一切好说。 而朱子叙心中反而稍稍放心,做生意总是有来有往,金求岳有所求,才是正常的。 他心算了一下,手头的棉花总价二十万不到,只怕还会再跌,但按照金求岳给出的分成,折算入股是很划算,稳赚二十四万。 只是当时业内合作,让利供货的底价是市价最低80%,金求岳给出的70%终究让他有些吃不消——谁知道明年什么情况呢? “我要考虑考虑。” 他这头还在犹豫,露生却唱罢一场,带着头面袅袅婷婷地走下来,先向朱子叙行了一礼:“见过朱老爷。” 朱子叙亦笑:“白小爷何必多礼。” 露生双手奉酒:“朱老爷连戏也不肯点,这是嫌弃我们唱得不好了。” “有谁敢嫌你白小爷?好些年没听,还是第一流!” 朱子叙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他这头和金求岳在谈正事,这个戏子跑来恃宠撒娇,好不烦人,只是看在金世安一向对他爱宠无比,朱子叙不好弄僵气氛,索性顺水推舟向露生笑道:“白小爷,你劝劝金大少爷,给我再让两分利,这合约不是不好,再让两分,我就同意。” 露生心下暗喜,却朝求岳横了一眼:“你是在家病傻了不成,朱老爷的面子你也不肯给,让我瞧瞧是什么合约?” 说着他就把文书抓在手上。 朱子叙不料他这样蹬鼻子上脸,一时有些傻了,只看金求岳,求岳揽着露生的腰笑道:“都是自己人。” 露生就势坐在他腿上:“既说了我是自己人,那你听我的,把这文书改改可好?” 场面尴尬,朱子叙不是没见过妓|女撒娇,但兔子当着客人的面这样发嗲他还是头一回见。大家都是斯文人,金少爷这是连斯文也不要了。更何况生意大事,白露生连姨太太也算不得,这是怎么说话? 朱子叙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露生用小指在唇上抹下一点胭脂,笑道:“就这个吧,其他的我也看不懂,既是赏我两份薄面,这个‘一’字看着不好,成双成对,改个二吧!” 说着,他用胭脂把赔付的那个一字盖住了。 朱子叙万万没想到,白小爷原来是个妲己褒姒,向外不向内的角色,赔付股份提高,对他朱子叙当然是好事。 他也不计较露生胡来了,这会儿他比谁都好说话,只在旁边温和地微笑。 金求岳脸黄了:“这个不能乱改,你知道加这一点是多少钱?这是一倍变两倍!”说着又看朱子叙:“这个,朱叔叔,不能这样改。” 露生恼火起来:“就说你没良心,刚说听我的,转眼就反悔,你是当着人给我没脸呢?” 金少爷一脸的怜香惜玉:“不是,真不能胡来,你说让个几百几千现洋倒好说,这股份折现够买几个你了。” 露生更不高兴:“我原是贱骨头不值钱!那又何必叫我来现眼!” 说着他起身就走。 朱子叙和金求岳都慌忙拉他,朱子叙更是在心里笑得脱了形,他原本不把这一成二的股份看在眼里,可看着露生和求岳这样拉拉扯扯,他隐约觉得,这大概就是金求岳的底线了。 “世侄,就给白小爷一个面子,两倍就两倍,咱们这生意也未必就赔对不对?”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巴不得你赔”,赔了有两倍股金赚,这可比投资还赚钱啊?!只是到底还有着生意人的精明——赔付是赔付,并不是立刻到手的钱,想了想,他又说:“明日把文书送来我厂里。” 露生闻得此话,含着泪向朱子叙委屈一笑:“还不如朱老爷体贴人心,你签不签?不签咱们就拉倒!” 求岳央求地看他:“不是宝贝儿,咱们现在不闹好吗?这是生意大事!” 露生跺脚哭道:“上海谁答应的带我拜梅兰芳?最后拜个姚玉芙!南京谁答应的给我找大场子?最后找个得月台!你什么事情都跟我打迷糊眼!就这么一个字,我就要成双成对!不改我就死!” 朱子叙:“……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城中都说白小爷狐狸报恩,自己当时还诧异怎么选个得月台的小场子,所以说哪有重情的婊|子、重义的戏子?还不是烧钱给这些兔子买高兴! 金求岳满头大汗:“行吧,行吧,你别生气,我签还不行吗?” 他拿起文书,央求地看朱子叙,悄声道:“那就这样说,我明天把文书送去——他抽大烟脾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真是对不住。朱叔叔,我回头再录一份,咱们明天签,明天签。” 偏偏露生耳尖,水袖劈面向求岳脸上摔来:“耍什么花枪?不拿我当回事就直说!” 金求岳更加大汗淋漓:“就现在,现在签,你别生气!” 露生泣道:“现在签了我也不高兴,你把后头那张撕了!” 金总:“……啊?!” 后头那张是次年的原料合约,朱子叙犹豫半天,就是犹豫这个,此时不禁大喜过望,白小爷真是他的福星,刚给他提了赔款额,现在又给他免次年的责任。他的疑虑尽皆打消,也不想着明日再签了——等金少爷劝得白小爷回心转意,只怕明天就没有这个好事了! 金求岳头疼,只看朱子叙:“叔叔,两成赔付我已经很难做了,图的就是你明年的原料,这个再不保证,我还要不要做生意?有钱进货我还求您吗?” 朱子叙笑道:“不是我不同意,只怕白小爷不高兴呢。” 露生泪汪汪瞅着他们,心里忐忑不定,这一场戏,骗过今日骗不过明日,他只怕朱子叙回过神来立刻要反悔。 求岳将朱子叙拉到一旁,低声道:“约一个,待会儿偷偷重写一张,明年80%给我,不能再高了,叔叔,求求您。” 朱子叙含笑道:“都妥,只要你不怕白小爷不乐意。” 露生远远听得这两句话,心中大定,只朝金求岳瞪了一眼,扭身出去了。 朱子叙笑道:“这怎么好?白小爷走了。” “别管他,脾气都给我宠上天了。”金求岳忍着不笑:“咱们先把文书签下,您再仔细看看,对不起了朱叔叔,你说今天这弄得都是什么事儿。”又叫周裕:“去说说露生,朱老爷在这儿少撂脸子,叫他接着唱!” 朱子叙哪里管他这些,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鄙夷,他和秦烨一样,囤了许多物资,去年收的棉花到现在还没出手,眼下却能直接入股分红,简直天意眷顾。 趁着人家后院起火,朱老爷就要来发这个不要脸的财。 求岳静候他将文书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再无异议。两人又喝了几盅,唤周裕拿过纸笔,各自签字画押。 这恐怕将是中国金融史上第一份对赌协议。 朱子叙傍晚才离开,带着醉意。 求岳目送他喜不自胜地离开,知道朱子叙签下这份合约,自己的棉纱生产线就算建立起来了,并且两年内无需支付原料定金。 空手套白狼,就是这么回事。 纠结了半天的赔付一倍还是两倍其实根本毫无意义,靡百客上市,怎么可能赔钱。 露生卸去头面,笑吟吟道:“今天这戏可是生平从未演过,亏你能干,一丝儿破绽也没有。” 金求岳乐得前仰后合:“别夸我了,你才是大戏精,影后给你提鞋都够不着。哎你说朱子叙这个老混蛋真是财迷心窍,居然这样他也信!” 露生点头笑道:“这是恶名的好处,就是算计他熟人对你我早有成见,知道你不肯娶妻,又知我抽着大烟,脾气古怪——他怎能想到咱们是沆瀣一气。” 他到底善良,说到这里,忍不住问求岳:“哥哥,咱们这样,算不算骗人钱财?” “骗个鸟!”金求岳拉他坐下:“对赌确实有风险,但安龙的收益不算坑他——再说一句不好听的,这些棉纱我不骗,就会落到日本人嘴里,他的钱也不是良心钱,谁比谁干净?” 露生仍有些紧张。 “别担心了,这东西在我那里也是合法合理,朱子叙自己财迷心窍能怪谁,只要他不搞幺蛾子,年年分红少不了他。”求岳拿过酒杯,咧嘴笑道:“大骗子我和小骗子你,快来碰个杯!” 露生这才放下心来,掩口而笑。暮色里,他浓妆的脸有种奇异的冶艳。 两人喝了几盅,心中忽然都热起来。四下安静,只有夕阳树影,求岳一言不发地搂住他,一股胭脂水粉绵软的香,听他欲拒还迎地哼了一句:“叫人看见。” 求岳低声笑道:“只有花看见。” 露生推不开他,拿袖子挡着脸,伏在石桌上。从水袖的白练间,看见梅花落下来,红的、白的,落满头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呀。 和朱子叙签订合同的几天之后,按理说石瑛那头应该很快就出具政府作为第三方的签字证明,但朱子叙迟迟没有去。 华源突然安静了,打电话也不给回音,秘书敷衍道:“我们小姐近日回国,老爷忙着和小姐团聚,所以合同的事情要暂时搁一搁。” 露生叹道:“这事不好,朱老爷只怕是反悔了。” “……反悔?” 露生摇头道:“少爷以前说过,朱子叙此人是袁本初之流,多谋寡断、又图近利,更可笑有袁绍之骄慢、无袁绍四世三公之家业,所以偏安于人后,我就是算他这一点无能,所以才用计赚他入彀。” 金总:“……宝贝儿,咱们能不能说人话?” 露生苦笑道:“你就不能多看两本书,连个三国演义也听不懂,跟你说话真叫人费劲。” 金总赖皮道:“看看看,今天就看,所以你先跟我说两句小学生能理解的内容行吧?” 露生瞅着他:“生气啦?” “给日一下就不生气。” 露生笑着推他:“二流子。” 句容地气温暖,山树早花,翠儿并小丫头们去山上打了槐花下来。求岳就陪露生坐在院子里,看他一个一个把槐花掐下来,丢在小笸箩里,素手弄冰雪的情景。求岳伸着头看,嘴里嘀咕道:“这是做个什么东西?” “分一半儿,做些槐花饼,给咱们太爷送去。另一半儿我拿些蜜炼了,叫你当零食舀着吃。”露生温柔道:“你平时肯抽烟、又肯熬夜,做点这个舒舒肝气。” “麻烦死了,一个个摘,让厨房做去啊。” 露生也不看他:“厨房做的哪有我的心呢?” 求岳见他低头一笑,笑容里有些含情的意思,心里又痒上来,腆脸笑道:“你是个花仙子。” 露生亦托着一吊花,上面爬了一个虫,举到他眼前:“你是个大臭蝽。” 一阵春风扑面,大臭蝽飞走了。 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会儿,求岳问露生:“要么我再去华源问问看?催催这个老王八。” “愈急反教人疑,”露生摇头道:“他现在踟蹰,无非就是疑惑你的用心,何妨再等他两天。” 果然,犹豫了几天,石瑛接到了朱子叙递交的三方申请。 接下来的事情,就都很顺利了。 1933年的春天和夏天,对金求岳来说是扬眉吐气的美好季节。四月份,梅兰芳如约前来南京演出,一时盛况空前,抢票的观众把售票处的玻璃都挤碎了。四月的南京已经变得暖热,他的演出全程为观众配备柔软舒适的靡百客方巾——用薄荷水蘸了的。 芳香清凉的空气充盈在戏园的人群中,又加梅先生台前美言数句,他那一段插科说得极是漂亮:“据我看来,这日军自从入寇中原,看我国中恍若无人,不仅侵占疆土,连商品也自倾销。如今我国货商人同心协力,共图破敌之策,有这价廉物美的方巾胜他百倍!”旁边的女兵道:“就将这巾子擦我胭脂汗、拭我青锋血,待到得胜归来,还沾一沾凯旋英雄泪!” ——宣传效果大爆炸。 这就是金总想要的效果了,请梅兰芳的意图就在这里:就在他来南京的一个月间,靡百客和可口可乐一样,不再是一个商标,它变成了“方巾”的代名词。梅郎梅半城在时尚圈的号召力真是可怕,很快地,所有娱乐场所,甚至音乐茶座都争相配备靡百客方巾,它成了服务业的一种标配。 大家下馆子请客,如果位子上没有一块香喷喷的小方巾,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说明这场子没档次啊。 最重要的是,它确实质量优良,并且价格低廉。对服务业的经营者而言,这块小方巾不仅能提升逼格,也比过去的把子巾卫生干净,一月一换,月月更新,别名“卫生巾”。 “……” 金总是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不过这些不重要啦! 安龙的营业额在两个月间爆发式增长,金求岳酝酿了半年,就是在等这一天,而它比想象中更加如火如荼,旅馆戏园趋之若鹜,服务业的竞争心理给安龙打开了无比辽阔的市场,从上海、苏州、甚至广州飞来的订单让安龙的营业部忙成了球。 金求岳曾经非常希望开个上帝视角,感受一下日本人现在的心情,现在他发现自己是差点儿爽文天赋,连虐渣的心情都没有,金总只想赚钱!赚钱!赚钱! 78|纱罗 金总不关心渣渣,但渣渣关心金总。 那年春天,惨遭重创的铁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自登门,忙于捞钱的金总根本不在家,闻名秦淮的名伶白露生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接待了这位日本客人。这客人自称是白老板的“忠实观众”,露生也觉得他似乎面善,好像年前大演的时候见过几次,因此请进来了。 在他们交谈的前十分钟,露生甚至没反应过来他是日本人。 直到他让随从捧出两个装饰精美的螺钿箱子,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匹一匹的重锦,说是得来的极好的绸缎,奉送白老板添置戏装。露生自然婉拒,又不好太拂了人家的面子,只得含笑翻看——看了两三匹,心中奇怪,这绣缎近似蜀锦,只是花样甚异,其蝶似蛾、其鹤似鹰,并非寻常见惯的方胜团花万字不到头。 露生的笑容渐渐敛去,只余一缕淡笑挂在唇边,不动声色道:“这似乎不是杭缎,也不像蜀锦。” 对方颇有得色,也不再掩饰,微笑恭敬地说:“这是京都有名的西阵织。” 他弯腰鞠躬,就露出日本人的形貌了,仿佛很诚恳地致歉:“鄙人是铁锚驻华经办的代表,加藤利昭,如果我报上真名,白老板一定不会见我,所以我冒昧地用了假名。” 露生微微横目,凝视他片刻:“你的中国话说得倒不差。” “我曾见过贵门的家老,他也是这样说。” “家老?” “齐松义,齐先生。” 露生不置可否,须臾,从脸上浮起一个冷淡的微笑。 如果此处有十年前的故人在,当惊呼许久不见白小爷这样冷艳的笑容了,他在得月台上一向是如此美丽且傲慢,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诱惑性的孤高。 那笑容不是向着加藤,而是向着两个跟随的马弁。 两个马弁都是本地人,被他明媚的眼睛一瞧,忽然从心中涌出羞耻。 加藤也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其实早就听说他性格孤傲,但年前几次看他演出,并不见有何孤高之处,今日忽然见他带刺带冰地一笑,甚觉惊艳,情不自禁地赞道:“您在台下,比戏台上更美丽。” 露生又是一笑:“你也懂得昆曲?” 加藤听出他话里的鄙夷,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敢贤于孔子,但也倾慕礼乐教化。” 这答得异常文雅,简直是个中国通,露生不觉微微错愕,加藤爽朗道:“如果我不懂,那我们刚才谈的是什么呢?” 露生就有些另眼相看,抿嘴儿笑了笑:“我以为您只是听个乐子。” “怎么会?别看我是个生意人,我和您的好友金先生一样,都是从小就非常喜爱戏剧。” “日本也有唱戏的吗?” “有的,当然有。我们日本有一种很相似的艺术,叫做歌舞伎,都是男人来扮演女人——男人的眼光,总是要比女人高明一些,所以扮演女人也更高雅。”加藤捧着茶说:“您的前辈梅兰芳先生,也观看过歌舞伎,他很喜欢歌舞伎。” 他在那里喋喋不休,露生是越听越不顺耳,原来这人文雅不过是装出来的,其实内里甚俗——且不说他开蒙的师父就是女人,男旦难道只是个男扮女的噱头?这未免太小看了男旦!又听他说梅兰芳也赞赏歌舞伎,心说虽然不曾见过歌舞伎是什么样子,既然能得梅先生青眼,想来也不是仅凭男扮女装取胜,必有多情绝胜之处——可恨眼前这人一窍不通,却要附庸风雅,一句话把两门艺术都辱没了,实在是俗之又俗! 心中顿时好不耐烦,漫不经心地坐着,就寻思这人为什么来。忽然想起年前也有人送了几端表礼过来,不留名姓的,说给白小爷添新行头,看样子像是苏绣,仔细看又不见针脚。露生当时就有些狐疑,因为大凡客人送礼,都是希望借送礼来攀谈两句,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事就叫人摸不着头脑,只是年下图个彩头,因此没退,都叫柳婶收好了,当时求岳还笑说“红了,暖暖粉都有了”。 此时想起来,就叫周裕:“周叔把年前那几匹绸子拿过来。”问加藤:“这几块料子,也是你送的吧?” “这是加贺的染绢,也很昂贵,做衣裙是很漂亮的。”加藤满面堆笑:“我知道戏剧的表演家们都很注重衣服,新衣服能吸引观众。” 露生信手翻来,笑了笑:“东西是好,不过我用不着,还请你收回去吧。” 加藤的笑暂停了,回味了一下自己听到的内容——其实料到了他会拒绝,但没想到他拒绝得这样不留情面,连收下的礼都拿出来退掉! 其时国内的名伶甚喜在衣装上争奇斗艳,戏园也会拿新行头的剧照招徕顾客,当年冯六爷一掷千金为梅大爷做霓裳羽衣,就是一个例。这些加贺绢是他专门研究了白露生的喜好,选了色泽清淡的蝴蝶茶花,内行人都说很衬牡丹亭,寸绢寸金,决不逊于梅氏的孔雀裘。 加藤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白老板,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染绢有多贵重,它不是普通的丝绸,每一匹都价值千金,中国还没有人用这样昂贵的布料做演出服。” 露生惊讶地看他:“那又怎么样?我是凭本事唱戏,又不是凭衣服。” 加藤按捺住窝火:“虽然如此,但已经收下的礼物,如果退还,这是很大的羞辱,我以为白老板是受过教育的高等人,不会这样没有礼貌。” 露生柔笑道:“这可就多心了,我并没有羞辱的意思,只是我们当家的不爱我穿这些花样儿,所以我不要。” “——这理由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露生歪头看他:“养我的是他,又不是你,他不喜欢,我就不要,这要讲什么道理呢?” 白露生要是横眉竖目,加藤还不着急,奈何他巧笑嫣然,态度又天真,这一副白莲花的婊味儿气得人牙根儿痒痒。加藤心道这些人扮演女人久了,行为也和女人一样难以捉摸,这样柔媚的功夫真叫人不好发作,此时要是发怒,反而落人口舌,讨不到什么好去。悻悻地抚着绸缎道:“我明白,事实是你们对日本人怀有偏见,所以拒绝我的礼物。” 露生听他言辞不善,心中警觉——他琢磨这日本人今天的来意,必有所求,虽然不知道他要求什么,总而言之是肯定没安好心,因此一句话也不接、一件礼也不受,又想起三友过去的争端,都是口舌而至斗殴,恐怕言语冒撞落人把柄,故而把冷艳姿态放下来,柔媚相待,管你说什么,我装傻就是,秦淮河的功夫还不熟悉?是条疯狗也能伺候好,何况你区区一倭人,管叫你拨不出一个错缝儿来。 此时他听加藤话里话外,有套话激怒的意思,心中更明,你要扣帽子,我偏不给你扣,不慌不忙,脸上笑意更浓:“加藤先生说我不讲道理,我看加藤先生才是不讲道理。我要是真对你有偏见,何至于在这里请你喝茶,又好声好气地陪你说话?” 周裕也帮腔:“大凡南京听戏的人,都知道我们小爷脾气不好,十个人来求见他也未必见一个,对您是真客气啦!” “客人面前说什么呢?茶冷了,叫翠儿去换热的茶来。”露生向周裕嗔了一声,回眸向加藤笑道:“下人说话不懂事,不过也是实话。我这脾气是戏迷都知道的,怎么加藤先生竟然不知?可见你说常听我的戏,这话是假话了。” 加藤被他戳破,辩无可辩,满脸涨红,也不等上茶,抱了缎子就起身告辞。 露生假意道:“怎么这就走了?我叫厨房蒸了好点心,先生吃了再去。”口中说着,起身相送,直送到大门口,不由分说地含笑道别,也不说下次再来,只说:“路上当心。” 加藤被他这一路恭送弄得退路都没有,心中一面大骂支那人虚伪狡猾,一面痛惜自己的绸缎明珠暗投。当着两个中国人,不好露出小气面目,沉着脸上了汽车,开到朝天宫后头的树荫底下,坚强地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拍照?” 驾驶和副驾驶脑袋一缩:“……没吵起来,拍什么?” 太君忍不住怒火,拍着车门骂道:“猪猡!” 这日本人当然知道金求岳排日。自从去年在中国市场一路受挫,铁锚真是锦囊用尽也回天无方,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安龙?疯狗一样左一口右一口,咬得铁锚同学脑壳痛。 挫还不是一个方向的,从批发到零售,从原料到合作,这安龙好像蟑螂变的,哪里都有它!到四月份靡百客上市,日本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集体傻眼,从来没见过的营销模式在民国时代开启了大杀特杀,一刀剪断了全年的批发市场,导致这边吃进的棉花完全没有市场变现。 铁锚在华部门开了一次会,非常郁闷地发现只剩下零售线还在挣扎,回血都困难。支配人怒道:“没有一个人,肯动脑筋!我们对阵支那企业难道是第一次?从来没有输得这样惨痛!这是自己的问题!” 大家集体冒汗:“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本来是想办法扭转乾坤的议事会,开成了集体土下座的谢罪会,每个部门都说自己有错,关键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 我们真的很认真!很努力!很用心!连花色都挑选中国人喜爱的图案!这到底是为什么! 支配人又向加藤拍桌子:“你当初,怎么跟我汇报的?说三友攻克,中国市场一定全部掌握!花了这么多钱来购进原料,结果呢?!” 结果是没有结果,大家只能又谢罪,还好不是武士,不然可能要玉碎。 加藤想起当天的情形,脸色更加阴沉,销售和原料全线溃败,令他始料未及,又想起支配人敲着他脑袋问:“你难道不会使用秘密的手段?你把击败三友的办法都忘光了?” 办法?办法当然用了,关键是不知道对方要下什么棋,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之外!截断原棉,对方死命抬价;放跌市场,对方无脑吃进;更兼阮玲玉和梅兰芳一波又一波的推举造势,衬得铁锚和靡百客如同土鸡比凤凰,这嘴上无毛的小子似乎比他五十多岁的人还明白怎么操控市场——至于“秘密的方法”就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安龙的工厂地处偏僻,工人全部封闭在小镇厂区,连日侨的边都摸不着,谈什么攻击日侨?他也试过向安龙的印染厂投毒,结果人家那是个消毒工厂!再说向民间散播毛巾不洁的消息,实行了几次根本没实行下去,安龙的管理比日式企业还日式,签发送货都是管理到人,消了毒的新毛巾热气腾腾地送到店,就算你造谣人家也不会信啊! 所以说俗话都是骗人的,猪队友有什么可怕的,神对手才真可怕。 简直令人崩溃。 今天的单刀赴会已经是无可奈何的办法,登门送礼,算是作了两手准备——要是白露生受了这个礼,他自有连环计;要是撕破脸闹起来,他还能寻衅告一个侮辱日侨,带的两个人哪是马弁?其实都是记者,揣着小相机,端等拍一个推搡的场面。 无非是当初陷害三友的伎俩,今天故技重施而已。 万没算到白露生居然女人一样地撒娇使性,话里却又滴水不漏,拿话激他四五回,越激越娇,拳头都打在棉花上了!南京猪猡为什么比上海猪猡狡猾这么多?真是八格牙路岂有此理。 坐在车里,越想越气,是前路无明且无计可施的怨气。抓着车窗的白纱帘,急中生智地说:“没有拍照,但也没有其他人在场,你们就写一篇无中生有的文章,说他对日侨非常不尊重!或者,写他曾经接受过日本人的礼物!” 那两个记者得了他的钱,却也知这是丑事,俱各汗颜道:“加藤君,算了吧!那白老板狐狸一样的人,都叫他看破了!他如果真的不尊重你,我们写一写也是可以的,可他又没说什么!再说这要是在租界里说话,还好编造,偏你是亲自上门拜访他,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这叫我们写什么好?怪你不懂碰瓷。” 加藤怒道:“那你们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两记者心道碰瓷这种事情还要人教吗?你们日本人是直肠子,只会放火烧仓库、不会动脑子?都告饶道:“不是不告诉你,你不知本地有句话叫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是真碰瓷他,这是南京!又不是上海,市政厅帮着他们金家,到时也是有理说不清,不如退一步算了。” 加藤忍无可忍:“我为什么要退一步?是他们在破坏公平!他们垄断了市场,拉拢政府来做担保生意,这对我们日本侨民就是排挤!” 两记者心想可拉倒吧您,亲妈的奶还能给野孩子吃吗?中国政府不给中国商人担保,难道还给日本人作担保啊?上海打仗还没过一年呢。心里都想笑,嘴上不能说,毕竟拿了钱日本人又不好惹,琢磨了一会儿,劝慰加藤:“要么今天这事儿就先算了,不知道您听说没有,皇军在东北那边打得不错,要不您回去再筹谋筹谋,等一等那边的消息。” 另一人也道:“是呀,我们虽然不做生意,也知道生意都是跟着风向走,您与其在这儿死磕,还不如等等北边儿的消息,只要那边儿一占领,不就有人肯给您作担保了吗?” 加藤气闷了片刻,回思近日的确是风闻东北战事大捷,这两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想想自己来到中国近二十年,青春和心血都耗费在这块土地上,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被这些中国人不讲道理地针对! 看窗影里自己鬓发已白,半生心血断送,还让这些臭小子耍弄,心中一阵悲凉,想起白露生方才狡猾的嘴脸,愈发气闷,他简直是整个安龙狡猾的化身。抓着窗帘,阴沉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抗日神剧的经典台词——当然是反派那方的: “他迟早要有后悔的一天。” 那两人在心里笑得叫娘,都道:“这话您在白小爷面前说过了,您也别生气了,他不识相,走着瞧就是啦。” 79|盛春 这头露生见日本人去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周裕道:“周叔今天很会说话,多亏了你了。” 周裕笑道:“我看他前面客客气气的,后面怎么好像找小爷麻烦的样子,幸好没有事。” “他当然是来找麻烦的,亏得我们没拿他先送来的绸缎做衣裳。”露生心有余悸,“若是真穿着那些日本绸子出去唱戏,变成咱们和日本人沆瀣一气了——岂不是叫少爷里外不是人?” 周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成了我们帮他打广告了!”细想想又觉不懂:“这日本人奇怪得很,梅先生也在南京,他要打广告,为什么不送给梅先生,反而往我们这里送呢?” 露生笑道:“原来周叔没看懂这里面的坏心。” 周裕搓着手笑道:“我们笨头笨脑的,比不得小爷聪慧。” “他们铁锚是做毛巾的,这些绸子又不是他们自己制造,送到梅先生那里也算不得打广告,更何况梅先生曾经亲赴东洋,纵然穿上日本绸也不算什么。我们家就不一样了,少爷鲤鱼翻身,全靠抗日救国的名头起家,若是此时我穿着日绸唱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谁都能穿,我是断断不能穿的。” 把周裕听出一身冷汗:“这些日本人心思真个阴毒。” 露生细心道:“明儿你带人去梅先生宿处递个话儿,劝他留神着送来的礼,想来他去日本两三次,应该认得出西阵织,不似我们没见识,差点儿让人给骗了。”伸个懒腰,娇滴滴又道:“去叫小丫头把客厅窗户门都打开,跟这么个大俗人说了半天的话,一屋子的俗气!” 这些事原本不打算告诉求岳——金求岳最近是太累了,新公司的订单合同,全是他亲自带人去签,近百个客户跑下来,金总第一次有了社畜的人生体验。露生说过几次“要么我替你做”,求岳只是摇头:“你做的事太多了,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苦活儿,我来做就行了。” 露生赌气道:“我也是男人,做不得苦活儿吗?” 求岳笑道:“你怎么这么爱闹?我的意思是公司马上开张了,企业管理就应该走正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搞家族企业。” “家族企业?” “一个人什么都管,这就叫不规范的家族企业。”求岳拉了他的手,很认真地给他讲解:“你在公司已经主管了财务,研发你也分管了一些,那营销和人事,我就不建议你再插手,不然职能不分明,底下的员工走程序就乱。现代企业讲究责任到人,你说了也算,我说了也算,不出问题还好,出了问题大家互相推诿,在追责这块儿就不好做了。” 这话很有道理,黛玉兽受教地点头。 “还有一点,靡百客的这个理念,虽然是你想出来的,但营销这块儿毕竟我熟,我希望第一批订单的客服,都由我亲自培训。”说着,虽然面带倦容,金总又开始沾沾自喜:“有这么一批骨干在,马云也被老子甩在后面。” 露生听他句句有理,便也不再劝阻,由着他狗子一样到处乱跑。 这一天晚上也是跑到快十点才回家,到家来就叫屁股疼,把露生好气又好笑:“别人走路腿疼,你走路屁股疼?” “坐一天的车啊,客户那椅子又难受,都是红木的,硌得我要犯痔疮。” “你是个傻子,身后难道不跟人?椅子不好,叫他们带垫子啊。” “老子是去谈生意的,又不是微服私访,挑客户的椅子,我是要上天啊?”金总往露生头上弹个脑瓜崩儿:“老虎凳也得忍着,你懂屁。” 露生颇觉好笑:“……那我给你揉揉?” 金总感觉这太涩情了,而且仿佛略失老攻的体面,脱了袜子笑道:“别别别,我冲澡去,你弄点热水让我泡个脚。” 太累了,洗澡也是敷衍了事,一路呵欠地回来,还不要露生服侍,自己呵欠连天地泡脚。露生看他大马金刀地歪着头、眯着眼、手里夹个烟,和土匪毫无分别,心中实在好笑,心想人最俗也莫过如此,偏这个人俗得别具一格,这种大朴大拙,反比那等假斯文来得可爱——却不知他看戏到底是看什么?只怕是光看人家长得漂亮! 金总擦脚上床,听见他笑,捏他的脸问:“笑什么?” 露生忍不住笑问:“你这个人是不懂戏的,但好歹也看我唱过几次,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扮戏好看不好看?” 金总累得要死,随口应道:“好看啊。” 露生追着又问:“哪里好看?” “……”这话把金总问傻了,金总心说这是送命题啊,不敢轻易回答,斟酌半天,很诚实地说:“我觉得你们唱歌的样子让人挺感动的。” “……感动?” “嗯……我也说不好,其实我根本听不懂你们到底在唱啥。”求岳回想着看过的妲己、丽娘,“就是喜欢那种气氛吧,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很有感染力,像演唱会的感觉。” ——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话说得虽拙,却合了至情至性的意思。 露生心里喜欢,抿嘴儿又问:“那你不觉得男扮女装有意思?” 金总困得眼皮打架:“当然有意思了,有看点就行嘛,每个人欣赏的角度不一样。”钻进被子,又探出头来:“干嘛突然问我这个?” 露生低头笑了一会儿:“真奇怪,别人这样说,我只觉俗不可耐,偏你说我就喜欢。” “……出什么事儿了?” 露生自觉失言,唯恐他烦心,便不肯说,耐不住求岳打着呵欠死缠活缠,到底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金求岳气得拍床:“日他妈的狗胆不小,老子不在家敢找你麻烦!” 露生劝道:“我礼也退了,也告诉他不许再来,你也不必为这个生气。近日你天天跑得脚不沾地,这些事若不告诉你,显是我瞒着你,告诉你吧你又这样跳脚——到底是蛮夷,生意上不如咱们,文雅上也不通,你跟这些俗人计较什么?” 金总心说黛玉兽怎么抓不住重点?这是俗不俗雅不雅的事儿吗?这是坑我老婆的问题!在床上叽哇乱叫了一阵,第二天起来就给几个商场的经理打电话,说:“几位老哥现在还卖不卖铁锚的毛巾?” 凡南京城中开百货的,谁不知道金大少排日,又知他脑子有点轴,熊孩子捣蛋一样总是欺负日本毛巾,隔三差五找人家的麻烦——听他如此问,心说铁锚今儿是又触霉头了,都在电话里笑:“卖是卖,不过在边角货柜上充个数,金厂长是有什么不满意?” 金求岳窝在沙发里:“我要你们把铁锚撤柜。” “……” 这话一出,对面都愣了,从来都是货方求着百货店,安龙真是仗着春风要上天,开口就要竞争对手撤柜! 其实利润上来算并不损失什么,只是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谁也不得罪,铁锚再落魄也在中国畅销了二十年,叫这些鬼精的百货店老板凭白与一个厂家交恶,他们可不大情愿。纷纷劝求岳:“金厂长,不是咱们不肯,只是一个边角柜,你何必赶尽杀绝呢?” 金总原本没打算赶尽杀绝,但有些沙雕就是你不打他不知道自己欠揍。脚盆鸡亲自送头,不能怪金总狗爪无情。 “铁锚求你们留柜,给你们让了多少的利?” 货店老板支支吾吾:“这个不好说……而且金厂长,货进来了,钱我们已经付了,你让我们撤柜,我们这进货的本钱不就赔了吗?” 金求岳冷笑一声,废话少说:“你意思让我吃铁锚的货?想多了吧。” “所以说呀,我往边上再挪挪,您也别总这么不依不饶的,万事和为贵,仗都打完了,您也别老在这儿喊打喊杀了,亏了是大家都亏,对不对?” 求岳给他逗乐了:“这样吧,方老板,我也不问他让你们几个点,我给你开价——凡是三个月内完成撤柜的,我安龙今年供货九折,两个月内,八折,一个月——” 方老板:“七折!” 金总:“……算术挺好啊。” 方老板:“早就想撤柜了!日本鬼子跟我中华民族不共戴天,日商货物怎能占用我中华柜台?!” 金总:“政治也好。” 剩下的事就不用金总操心了,四成的爆款让利和一柜子铁锚洗脚婢,零售商们又不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雄踞中国二十年的铁锚毛巾,非常冤枉(并不)地被迎头痛怼,就这样在1933年的春天不情不愿地退出了最大也是最繁华的江浙市场。金总觉得他们可以用八十年后的动画片配个音: ——我还会再回来的! 还是别回来了叭。 露生听说这事儿,好笑之余,也埋怨金总太莽撞,为个不必要的闲气自损利润。金总笑道:“一点零售而已,本来就是拿来占一下市场,要真靠零售,安龙也太挫了。” “那也不应当为难百货店,没的得罪客户。” “他们也算客户?老子销量日破天,他求我不是我求他。”金总还没弱智到要跟零售商们淘宝亲,“再说了,马上新公司要开张了,正愁着没个沙雕拿来祭旗呢——谁叫他们欺负你?” 烽火戏诸侯算个屁啊,我们金总一怒踹翻脚盆鸡,这才叫敢笑幽王不痴情。 几大百货陆续将铁锚撤柜,之后就再不闻铁锚有什么动静,露生观望了几日,放下心来,金总更是蹄子一撂,狗子飞驰谈新客户了! 商场如战场,从来成王败寇,繁盛春光里,更无人去关心侵略者的失意。 好春光留待佳人,留待好事情。 五月初,以靡百客为旗号的新纺织公司在南京挂牌开张了。冯耿光出席了新公司的剪彩仪式——其实是为梅先生捧场来的南京,大约拗不过他小梅一句话,不大情愿地到会场铰了一剪子。 金总郑重其事,在中央饭店宴请冯梅二人,露生来作陪。梅兰芳一见求岳便吃惊:“你怎么瘦了这么些?去年见你,还挺胖呢。” 金总心说你才胖呢,伸手摸摸肚子,也确实掉了好些肉。梅先生关心道:“这一个年过去人家都发福长肉,你反而瘦,得多吃点儿。” 金总乖巧:“吃得不少,就是过年没放假,忙着生意,所以没长膘。” 梅先生含蓄地打趣:“别仗着年轻不保养。” 突然开车,大家都笑了,连冯六爷都笑,只有露生脸红。 大家相识半年、彼此亲厚,不似初见时拘谨客气,只是与梅兰芳说戏时,露生仍是毕恭毕敬、敬之如师,极由衷地称赞:“鼓也好、打得也好,尤其水战精彩极了,梅先生这次演出,比在上海的时候更精妙。” 求岳也道:“我也最喜欢水战,摇摇晃晃特别有真实感,真跟在船上一样。” 露生笑道:“其实水上的戏多是如此,这戏是好在两人方向都用了心,此起彼伏,你发力便踩沉船头,我这边就水涨船高,所以看着异常真。” 梅兰芳笑着拉过他的手:“这只是其一,踩下船头,人是不是也要转过身来?转身就是一个亮相——但凡舞台上的设计,既要活灵活现,又要托出演员的身段儿,这就叫一箭双雕。” 那两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顿马屁,说得冯六爷心里美滋滋,低头啜茶,笑了一声,转头向求岳道:“你小子心狠手辣,靡百客这一上市,原棉市场暴跌了三个点,年前骗铁锚屯了那么多原棉,日本人只怕是欲哭无泪——我听说你这新公司开张,拿铁锚祭人头了。” 求岳笑道:“他自己送上来能怪我吗?贼不能光吃肉,也得挨打的。” 冯耿光欣赏他这股匪气,赞许地点点头:“接下来是打算怎么样?我看你开这个新公司,是想拔江苏纺织业的大王旗了。” “六爷有眼光,不仅是江苏的,整个江浙的纺织业都应该联合起来。”求岳给他奉烟:“我想成立一个棉纺织工业协会,把生产和销售的渠道统合打通,批发业我要,零售,我也要。” 冯耿光挑眉不语,沉思片刻说:“你这个想法其实早有先行者,一个是荣宗敬的申新,另一个是穆藕初的华商纱交所。” “没成功?” “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1921年,为对抗上海日商成立的“上海取引所”(即棉花交易所),华商协力开设了中国人自己的纱布交易所,发起人和理事长即是享誉四方的花纱大王穆藕初。这在当时重挫了日本财阀控制中国棉纺市场的企图,逼到日商取引所关门自肃,是很痛快的一件事。 “但交易所这种东西,难免买空卖空,投机者甚众。穆藕初十多年来,多费心力而少得赞襄,凡投机棉花失败者,无有不骂他的。”冯六爷悠悠道:“他这头干活、那头挨骂,自己的厚生纱厂也弄到关门,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把金总听得无语,股票跌了骂证交所,这真是睡不着怨床,民国股民有点骚啊。 ——然而这并不是华商纱交所衰落的主要原因。 从1927年开始,国民政府推行“实业救国”,不断对民间资本进行吞并和管制。一方面用政府训令限制交易所营业,另一方面对棉纱交易课以重税。 冯六爷道:“你都是买纱买棉,所以不知道棉花税的厉害。去年因为淞沪抗战,上海暂时轻徭薄税,你一味地信心膨胀,那早晚要吃原料的亏。靡百客虽然用料节省,但毕竟不是不用原料。如果照顾不到纱厂商人的利益,他们是不会听从你的。” 日商挤压、政府侵占,华商居罅隙而如散沙,这就是中国棉纺工业糟糕的现状。 金总送了冯梅二人回去,心里算计起来。 冯耿光点醒了他忽略的一些问题。 安龙的所有工人工资都涨了一倍,奖励他们日夜连转的辛勤劳作。钱多的是,贷款已经可以提前偿还,现在考虑的是余下的资金要怎么花。 冯耿光说得对,有很多事情是自己没考虑到的,虽然说成功地支配了华源和善成,但仅凭这两家,恐怕不能制霸全国市场,产能和原料供应依然不足。要凭现在的成绩去跟一帮经营了几十年的大佬们称兄道弟,估计人家也瞧不上你。 平白无故就说联盟,似乎缺一个理由,要笼络这些大佬的人心,也差一点儿什么东西。 夜深人静,他还在琢磨这些问题,感觉自己缺一个时机,又或者说,缺一点灵感。 那头梅兰芳和冯耿光回了上海,在火车上也闲话这两个孩子,金求岳倒没有什么,聪明忠厚,样样都好,独是说起露生,梅兰芳凭窗远望,轻轻叹了一句:“当初不收他做徒弟,其实是对的。” 冯六爷头也不抬:“想说什么你就说。” 梅兰芳笑道:“六哥又听懂了。” 火车咔嚓咔嚓向前走着,车厢里是红毯和墙布包裹起来的柔软世界,侍应走来过去也都是安静,只剩下车轮摩着铁轨的声音,并不嘈杂,是摇篮曲一样的宁和,与踏花的马蹄是同一种轻盈的声音。 梅大爷靠着窗户,就果盘里拈了个樱桃:“你说他怎么总是实心眼儿?我在南京演了这么些天,多少串场的机会给他错过了!” 冯六爷爱答不理:“唯有你瞎操心,还矫情。” “我是等着看呀!我就看他知不知道来跟我争取。这要换成别人,说什么也争一个露脸的机会。”樱桃核吐出来,整齐地码在骨碟里,“他可倒好,光知道送花篮、包大票,我都懒得问他为什么不来,答案我都替他想好啦,肯定是:‘——先生的戏我不能夺光彩’!” “这个小孩儿认真像你,但不如你小时候有志气,我看他不够争强好胜,就算唱也不会很红。”冯耿光摩着金表道,“可惜了你和玉芙,为他费那么大功夫。” “可我并不后悔教过他。” 这话六爷听不懂,眼皮儿也抬起来了。 梅兰芳含笑挑起纱帘,看窗外春光如锦,繁花夹道飞驰:“六哥可曾听过一首诗?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的。” “六哥好学识。我是觉得,这孩子唱戏的心境和别人不一样,就仿佛山中野花,知春而开、迎春而盛,不要人赏他,他是凭心而歌。当初若是收了他在班子里,那可是人人都争强好胜的地方,把他放在里头,不免埋没了他。” 冯六爷撇嘴道:“你真是会给他打圆场,说白了不就是他昙花一现吗?” 梅兰芳嫣然一笑:“六哥又不通了,艺术这事情,有时是四季花开开不断,有时却是惊雷一乍动四方,在我看来,淡而久长、又或是高亢一瞬,并不分谁高谁低,各有动人心弦的地方。我是很有兴趣看看什么事情能顶动这孩子的心,叫他再像下大雨那天晚上一样,发疯似地大唱一次——若能有那么一回,他这一辈子可算死而无憾,能得一观的人,也算死而无憾了。” 冯六爷听他越说越疯魔,死啊活的都上来了,心想这些唱戏的人,魔怔!把嘴一撇:“又发疯!” 80|华北 被梅大佬和冯大佬叨叨的黛玉兽同学,并没能快速遇见他的进化契机,这个春天仍然是“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戏班子来请几次,都说歇下了。毕竟公司事忙,秀薇并几个账房也忙不过来。 因为有加藤来惹事的前车之鉴,家里上下都管严了,无论句容南京哪个宅子,上门的客人若不报清姓名,一概不给通传。 因此韩月生千辛万苦,来到榕庄街,丫鬟见他一脸憔悴,衣服也破败,以为他是要饭的,差点儿赶他出去。 露生原本不愿见这个师弟,看他一脸风霜,又惊又怜,此时也顾不上生气了,把他接到屋里,等他吃饱了饭、又洗了澡,好容易看出个人样了,柔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月生一直是呆呆愣愣,说不出话,这时候听他师哥说话,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师哥,我求求你给我些钱,我还要再去!” 露生给他擦着泪,诧异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又说的是什么疯话?你在天津吃什么苦了?你要去哪里?” 月生哭着拉他手道:“我去关外了。” 许多年后,求岳和露生回望这一年的春天,不得不承认是淞沪抗战的精神胜利给了国人虚无的自信,国家被分裂成了两个部分,某些时刻,大家默认了华北和东北的沦陷。 国民政府掩藏了消息,对外始终宣称在抗争和协商。 韩月生正是接到了他师哥的书信,越想越羞耻,一怒之下追去关外。他没能从关外得到司令的音讯,只看到了遍地炮火。国民革命军29军与日军在长城两侧不断拉锯。他的司令被遣往古北口驻守,而日军由汉奸带路,绕路长城,围剿了整个古北口的驻军。 韩月生所受的磨难,一言难尽,他带回了此时国民政府秘而不发的消息——何应钦与冈村宁次在塘沽签订停战协议,真正承认了日本对于关东三省和热河一带的事实统治。 华北的大门,就此洞开了。 或多或少地,对于数十年后的人们而言,大家谈到东北的沦陷、华北的沦陷,第一反应是“啊、打起来了”,如果这是一部影视剧,编剧的主流思路是立刻转入手撕鬼子阶段,如果是言情剧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倾城之恋了。 但侵略往往不是一蹴而就。 任何一个大国的衰亡都是缓慢而渐进的过程,这中途无可避免地伴随着腐败、内战、妥协——以及不愿屈服的抗争。 不争就是对侵略的默许和认同。 《塘沽协定》的签署对整个国家而言当然是耻辱,但木已成舟,金求岳考虑的是另一个方面的事情。 和1933年的所有商人都一样,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这场妥协即将带来的金融震动。华北和东北是国内重要的棉粮油产区,也是矿产和木材的大产区之一,国内的电影作品用悲凉的曲调哀悼这片沃土的沦丧,“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 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意味着一个巨大市场的主动权变更。资本市场有一句很无情的话,“对于战胜国而言,战争是解决金融危机的最好办法。” 美国人非常擅长这一套,科索沃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将这个国家的金融危机推迟了好几年。 而对于战败国而言,军费的赤字、市场的缩紧,给工商业带来的是巨大的灾难。 金求岳知道科索沃和伊拉克战后是什么鸟样,2012年,它们还是那个样子。 1933年的中国,正在提前上演东亚的伊拉克。 很快地,江浙地区的财团都受到了来自中央银行的骚扰。刚开始,它代表国民政府羞答答地发行公债,之后就开始完全不要脸,直接向江浙的财阀们张口借钱。 借钱可以,如果这笔钱是拿去搞日本人,大家没的话说,关键你是拿来剿共啊! 江浙老板们:震惊.jpg 江浙老板们:不想掏钱.jpg 内战这种事情没完没了谁知道你要打几年?淞沪抗战大家也不过就是捐了700万,好家伙,打内战你公债一发上千万? 知道你还不起的靴靴。 不光老板们生气,连宋子文也生气了,蒋光头这个妹夫是只会花钱不见挣钱,拿了钱又不干正事,大舅哥给你钱是让你打日本人继承我二妹夫孙中山遗志的,不是让你跑去一天到晚跟共|产|党死磕,这和拿了家长补课费去网吧肝游戏的厌学儿童有什么区别? 这个夏天,庆龄和美龄的兄弟一再表示干不了,不干了,孙中山都没你难伺候,谁能伺候你谁来吧。 孔祥熙同志硬着头皮接任了中央银行行长,继续借钱。 金求岳第一次发现,原来四大家族的同盟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他们内部也有矛盾。 金总小心翼翼地比较了一下自己跟孔祥熙之间的财富差距,是有点儿大,主要是因为孔先生有权——做着中央银行的行长,又是煤油买办。但如果联合整个江浙的纺织品工商业主,要说两句话也是说得上的。 他有点捡起了当初来句容的初心——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时代翻云覆雨? 战乱时代,财富就是话语权。 因此当露生问起他今后打算的时候,求岳托着露生的手:“我想干点儿大事,如果这一票成了,也许我们金家就是中国的第五大家族了。” 露生困惑地看着他。 求岳贼笑着看他:“想不想做江浙商会的会长夫人?” 露生红了脸道:“你能不能把我当个男人?” 求岳从床上爬起来,在枕头上半跪着说:“那请问白先生,有兴趣跟会长谈恋爱吗?” 露生又是一笑,将手里的书拍在他脸上:“我说念了这半天书,不见你做声、光是跑神,原来又在想这些事!” 白小爷是实在忍不了金总的文盲了,这样下去以后见人谈生意实在贻笑大方,晚上给他加强补课,就不说四书五经,至少二十四史世说新语都念一念,“别人家引经据典的时候你像个傻驴听不懂”。 金总无心向学,一会儿哔哔一句“你好香啊”,一会儿哔哔一句“让我亲亲”,把露生烦得要笑,捶了他一顿:“念完这些再说闲事!” 求岳赖在他身上道:“行了别念了,你那师弟你是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人去始知情深,就是收尸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 露生虽然心里说同生共死是应当,但要眼睁睁看着师弟去送死,怎能忍心?懒懒给求岳摇着扇子:“我先安置他在榕庄街那里住下,一身都是伤,真要去也得养好了,找人陪着。” 静了片刻,帐子里一声娇柔的叹息:“其实要说真情,也未必有真情,不过是欢场一时的你情我愿,难得是月生他有这个良心。倒是那边家里几个大小老婆,全不问这个事儿。听说你推我、我推你、尸首还没见,就打算把丧事办起来了!” 求岳见他难过,亲亲他的额头:“不到生离死别的时候,谁知道什么是真爱?他要是真的想去,就让丁广雄陪他去。” 两人透过罗纱帐,望见窗外夏夜星辰,都觉得一点凄凉,人在时代面前是这样渺小,爱和恨都不过是洪流之中的一点旋涡。 整个七月,报纸为了《塘沽协定》的事情吵翻天,商人们都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感到国内的政策和形势在发生变化,政治上是内战,经济上是政府一天比一天紧锣密鼓的国有化推进。 金求岳不得不把自己学了半吊子的金融史又捡起来,他要保护自己的财产,确保它不被用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资本家的产业越扩大、他们就必须更加高瞻远瞩,要预测到政府的下一步决策,还要考虑未来市场将会是一个怎样的风向。 1929到1933年,经济大萧条席卷全球,只有两个国家状况外,一个是中国,另一个就是苏联。 中国的情况比较特殊,当时各国因为金融危机,纷纷放弃金本位制度,并且禁止黄金外流,中国因为穷,从来没实行过金本位,国内一直是流通白银——别的国家出口|交易,用黄金兑现,中国人是不一样的烟火,我们要白银,因此大量的白银流入中国市场。 这场世界性的风波里只有中国在懵逼,别人是萧条,中国是一段非常短暂的小繁荣。这个成绩约等于买来的热搜,虚假繁荣,是不算数的。 另一个特立独行的苏联则是真正的不受风吹草动影响,全世界的经济学者都把目光投向这个马克思主义的证道之国——它率先实行了计划经济,政府干预市场,因此不仅在金融危机中岿然不动,甚至反常规地高速发展。美国的罗斯福在后来的几年里效仿了这一举措,为了保持资本主义纯洁性不动摇,取了个符合资本主义的标题,叫“国家资本主义”。 说白了都是一回事好吧。 这个不可怕,可怕的是国民政府有样学样,开始搞新姿势。 在座的都是资本家,对“国有化”三个字天生抵触,金求岳是合营出身的,半个国有化分子,只是现在他要考虑跟石瑛分家了。 南京市政厅的担保确实给了安龙喘息的空间,但国民政府的信用度在下降,尤其是塘沽协定之后,这个政府对于国人的信用度几乎一落千丈,拼死守住了上海,你签个狗屁停战协定,华北打了一年,你又签停战协定。 停战协定是彩票吗每年固定买一张?! 这样的政府没有信用。 求岳愿意分一点钱让石市长去搞民生,但他不愿意把自己一手经营的企业交给四大家族把持的官僚机构。 虽然对石市长有点抱歉,但金总还是偷偷摸摸地开始了分家的措施。 五月份他与华源联营,挂牌成立靡百客毛巾公司,一是为了脱开姚斌那两成股份,创办一个完全能掌控的旗下企业,另一方面,就是在做跟国民党政府分家的准备。当时冯耿光来吃饭,席上就淡淡道:“你这个小子,借了南京市政厅的东风,现在准备过河拆桥了。” 求岳只是笑。 接下来就是向各地有名望、也有过合作的业主发去邀请,这一个夏天,金求岳证实了一件事情——民族危机或许并不能让国人真正万众一心,但到了被坑钱的时候,大家是前所未有地一致对外。 万万没想到,之前烦恼的联盟借口居然是被日本人送上门来——日军侵略、市场沦陷、政府借款,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机会了。 江浙的纺织商们争先恐后地加入安龙为首的全国纺织业联合会,他们要议定一套拒绝借款的策略。这种有借无还的公债是要了大家的命根子了。 在金钱面前,资本家们万众一心地团结了。 ——只有一件事情很头疼。 他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露生苦夏,在一旁卧着摇扇子。金求岳听见他在竹席子上轻轻摇扇子,一阵一阵软风,又听见松鼠戴着个小铃铛在他身上爬,自觉一个人坐着学习好他妈孤单,拿脚蹬蹬他老婆:“哎,你起来陪我一会儿呗。” 露生翻个身道:“起来做什么呢,又跟你拉拉扯扯,怪热的。” 求岳也不回头,闷头笑道:“我保证不摸你。” “也不许叫我坐在你腿上,你全身滚烫的炉子一样,难受死了。” “行行行,都保证。” 露生便软绵绵地下了床,还没把凉椅拉过来,求岳一把给他兜到怀里,露生挣了两下,娇声恼道:“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放开我!” 金总不要脸,在他身上摸了一会儿,笑道:“啧!又凉又滑。”搂着他亲了两口,扳过他脸看看:“怎么回事?这两天对我爱答不理,老子又怎么惹你了?” 露生撇开脸摇扇子:“不理你也不行?” “冷暴力也得给个理由吧。” 露生瞅他一眼,伸手把蚊香续上,雪白的手指扫了香灰,慢吞吞地说:“也不知你最近是见过谁,白天黑夜埋头看书,怎么我叫你看书都没用,外头混回来就这么肯用功?” 金总“……”你真的是黛玉本玉啊? 生气姿势真的好多哦。 求岳见他热得两个脸蛋红红的,娇艳若霞的样子,笑起来是可爱、生气了就是嗲,就是这个矫情脸勾得人心里痒痒。偏不答他,故意惹他道:“我还真觉得外面小姐服服帖帖的,不像你,动不动就炸毛。” 露生跳下地来:“那就请她们来陪你看书,我们不配!” 说着,提着松鼠就出去了。 这还真恼了,求岳隔着窗纱叫他:“哎,逗你!哎!回来!” 过了一会儿,看见露生端了个冰碗回来,不冷不热地甩到他手上:“吃吧!只有我没脾气,你在这里拿我开玩笑,我在那头给你冻脆藕!” 81|会谈 金总真不好意思了,其实是看他苦夏,这两天没精神,因此说点骚话来逗他。放下藕道:“其实我是看你师弟走了,你这两天忍着没哭,也没心情理我,我就只好看书了。” 月生叫丁广雄带人陪着去东北了,一行三个人都带枪,陪着他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求岳嘱咐了,要是寻着了,就地装殓带回来,要是一个月寻不着也就不要再耽搁,权当无缘罢了。 露生哪里是和他真计较,不过是受用他癞皮狗似地粘着自己,忽然今天不狗了,心里不免怅然若失——都是被他爱娇了。见他看的英文书,又觉得有点崇拜:“你看的这是什么洋文本子,这么厚。” “凯恩斯的新书,海琳帮我带来的。”求岳揉揉眉头:“你不知道,我现在是真的很头疼。有些事情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现在跳不出来。” “怎么了?” 求岳笑拈了一片脆藕:“说了你也不一定懂。” 窗外一阵金铃子窸窣,耿耿星河悬天,望着是很清凉的光景。一点幽风吹进来,是墙根下乱开的紫茉莉,香得野趣。 求岳叫露生在身边坐下,虽然不指望他明白,仍将心中忧烦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一面伸个大懒腰:“工业协会要成立,我肯定是想做领导,但我现在钱困在石瑛手里。” “六月那笔款子,不是打过来了吗?” 张嘉译是老实人,不拖欠账款,也幸好是因为他不拖欠,金求岳才躲过了六月底政府的大借款。 石瑛估计为这个挨了一顿申饬,求岳也觉不好意思,送了两根金条过去,结果石市长更生气了:“金大少,我跟你来往,不是为了钱。” 把金总说得灰溜溜的,最后还是露生圆滑,给他孩子弄了一个银打的小电扇,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小孩也喜欢,石瑛也无话可说,挥挥手道:“下次别再送礼了,再送礼、反而叫上峰觉你我不清白,到时候更加苛捐于你。” 石市长是真的好人,可惜是跟着蒋光头在混。 这里求岳叹道:“这笔钱是到手了,关键我们以后怎么办?账目这块儿,不能再让政府插手了。” 自己收款是不合适的,他想过找六爷的银行来承办收款,但是自己跟石瑛劈腿就直接cp了冯六爷,这不是摆明了拉六爷下水吗? 不能这么光明正大。 无论如何,下半年的款子如果继续留在石瑛那里,保不齐要被孔祥熙直接借走。 那可就真要了金总的命了。 露生听了一会儿,并不十分彷徨:“其实之前石市长没过钱的时候,咱们也不是现款交割的。” “啊?” 露生将藕逗着松鼠:“你以为我们家都是拿现洋支票交割棉花毛巾?” “……难道不是吗?”去通州买棉花就是真金白银的五万块啊。 松鼠抱着藕片,很鄙视地看他大爹。 金总愣了,账目这块儿自从交给露生,他还真的没怎么留心过,只看每月结算,流水就真的没工夫细看。 露生莞尔一笑,说:“你等等我。”到自己屋里拿了备记的流水,回来不知跟金求岳说了什么,但听金总傻眼道:“老婆,你是天才吗?!” 露生嚼着藕:“也不是人人都信我,那些没什么信用的小旅店,我就叫他们自己去求棉农,若是棉农那头肯担保兑票,我就给他赊这个账。这么一来也省了我们些找货源的功夫,虽然都是小棉农,好歹也是个进货的方向。权当是开源节流吧。” “……所以不光是银行承兑,你连商业承兑都搞出来了吗?!” 金总真的震惊了。 这他妈不去耶鲁念金融是屈才了啊!你学个屁的戏啊! 露生见他呆呆的,脸红红地抱着松鼠笑道:“你把账交给我管,我自然要给你省些家用,顶好是家里一个子儿不动,白来白去的挣钱,那才叫一本万利呢。” 金总怒吼道:“老婆!” “……干嘛?” “来打啵儿!” 露生给他吓了一跳,把松鼠扣在他脸上,噗嗤一声笑了:“没正经!” 金总把松鼠顶在头上,简直心花怒放——一时间他茅塞顿开,跟石瑛分家的完美方案就在眼前,如果以这个方式来进行,那么棉纺织行会的资金流转就可以完全避开政府的耳目。 只需要找一个自己人的银行就ok了! 接着就是要准备会议提案了。 原本会址是选在南京苏商会馆,半个月里,几家银行也参与进来,因此最后是放在静安寺的一个宽敞私邸里,主人是浙江实业银行的副总,费用招待方面则由金家负责。这是表明江浙商人携手一心、不分你我的意思。 只是这会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开完,两个人又要分开一段时间。 求岳的本意是带着露生同去,没想到露生听了,淡淡道:“这事儿我不便出面,纺织业内部会议,你应当带一个技术骨干参加,嵘峻比我合适。” 靡百客虽然是露生的创意,工业设计则全出自陶三爷的手笔,这话倒也没什么差错,只是金总现在的敏感雷达比白小爷还高,梗着头道:“你拿安龙副总的身份跟我一起去,没人敢瞧不起你。” 露生莞尔一笑:“现在谁能瞧不起我?” “……那为什么不去?” 松鼠从凉榻下面窜上来,拱到露生怀里,也听他们说话。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露生的语调又轻又宛转,但是豁达,“无非是嫌麻烦罢了。前些日子风言风语,已经是不堪其扰,再叫人家看见你带着戏子出入商业会谈,反而伤了安龙的信誉。” “跟他们解释啊,你才是这个商业案的主创。”金总就不爱听他说这个:“本来歧视你就不对。” 露生心里有点绵软的甜,其实人活在世上,要几个人看得起?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够了!要是再有一个知心人珍重你,管别人当你是什么呢? 他仰面看着求岳,闻见他身上清爽蓬勃的气味,好像仍旧是个大孩子,大孩子知道些事、又不全懂事,自己对他其实是依赖里搀着一点宠,很复杂的柔情。心里甜,声音也不由自主地甜了,抬手刮一刮他下巴上的胡茬:“做生意讲究个互相尊重,尊重人家对的,也包涵人家错的——哥哥,你要统领一方,就要迁就他们有些迂腐的成见,这是与生意无干的私行,难道要个个人都跟你一个脑子?” 求岳不吭气,跟松鼠一起抠床。 露生见他赌气,将他一推:“成大事者求同存异,这个关节上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何必旁生枝节?你就爱在这些事情上耍脾气。”说着,又嘱咐他:“除了陶三爷,你在技术部的三友老将里也选一人,这两人和你同去。三友虽然倒了,在毛巾业却是先汉一样的大正所在,你带一个人去,是尊重,也有承前启后的意思。” 这一席话说得求岳无言以对,露生已经不是过去自怨自艾的小可怜,自己反不如他看事情澄澈。 心里还有点儿腻腻歪歪的舍不得,是大宝贝藏在家里、没法跟人炫耀的遗憾,比起代人受誉,金总更希望与有荣焉。 露生歪在凉榻上,他蹲在凉榻底下,唧咕了半天,不情不愿地说:“那我一去好几天,你在家里不想我?” 把露生问得转过去——浓情蜜爱,分别一天也舍不得,这个呆头鹅怎么总来这些小孩子脾气,喜欢把这些事问来问去? “嗳,好生讨厌。” “……干嘛突然说我讨厌?!” 白小爷爱答不理地瞥他一眼,歪过脸去,又笑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齐了,文稿全部代写誊清,免得被人看出马脚,交际的辞令上也是指点了又指点,此时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对着电扇,缝一件白麻纱的短衫。露生偎在灯下面,求岳偎在他肩上,真像小夫妻两个,一个看针线,一个看人。 露生道:“教你的那些话,可要记清了,这些人只比朱子叙难缠,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你别在这些小事上让他们笑话。” “都记住了,一定表现得有文化。” 你这话说得就没有文化,把露生捂着脸笑了半天,金总搓爪道:“干什么?又笑什么?我也是大学毕业的好吧?要说唐诗宋词我也是会背的。”不输给你那大少爷。 露生也不抬头,揶揄道:“那你就背一首来。” 金总蹲下来,捧了他一双手,看手上的衣服,搜肠刮肚,憋了半天,洪声咏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露生笑翻过去了。半天擦着眼泪道:“蠢货!蠢货!再教你一句吧!” 金总自己也狂笑,虚心好学地问:“是啥?”见他把柔若无物的一缕丝线在自己鼻尖比一比,轻声念道:“这叫横也丝来竖也丝。” 临行前的这天晚上,金总是不慌不忙,屁正事没干,在床前跟老婆吟诗。人生他妈的第一次如此风雅,风雅得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大战的前一夜,风雅一下是应该的——提枪看雪、挽弓听风,弛是张的先声。 七月底,苏浙两省纺织业主齐聚沪上,交通银行、中国银行、浙江实业银行皆派代表出席,华北和华南的棉纱业主也应邀出席。大鳄们下榻的华懋饭店和会议召开的静安私邸都挤满了经济新闻的记者。 其时风闻宋子文即将卸任实业部长,孔祥熙接手他的工作,棉纺织业是苏浙两省的轻工业重头,因此这个会议也是对国民政府新财政部长的一种表态。 这个中国自古以来的鱼米富庶之乡,在用它惊人的财富发出声音。 ——在这个时代,资本才是国家真正的主人。 开会的静安寺私邸客厅很大,宽敞的房间几乎占据了整个二楼,法式建筑风格,设计师的本意大约是为了用来作舞厅或者办沙龙,大厅四面顶着大理石的爱奥尼克柱,看得出是两三个房间打通来的。桌上拿蓝缎带扎着西洋款式的白蔷薇花球,天蓝色的条纹桌布,全是清爽宜人的色调——像是度假的意思,给沉闷的会谈加一点情调。 所有准备都令人心情愉悦,唯有一点不愉悦——安龙的金求岳厂长以棉纺织业联合会筹备人的身份,坐在头把交椅上。 他左手坐着的代表来自厚生纱厂,花纱大王穆藕初的产业;右手是申新纱厂的负责人,这家来头更大,荣宗敬和荣德生兄弟,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荣氏家族。申新和厚生各自做过棉纺织业的领头羊,都是纺织业大花,未想今日惨遭艳压。 大家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金总是铁了心要c位出道,他进门就手动剪掉你推我让环节,二话不说直奔主席台。 即便今天是冯耿光或者交行现任总经理亲自到场,这个位子,他也坐定了。 自己干了一年,钱已经不缺了,需要的就是业内的俯首称臣,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谦虚。 王者就要有点王八之气。 几家银行的代表远远坐在长桌的另一头,看戏的态度。 众人沉闷而礼貌地抽烟,没有人说话,来的时候,的确都怀着同样的心愿——抵制苛捐,保护生产。但是人到了这里免不了要有其他心思,面子上的、竞争上的。安龙有钱,坐得起这个位置,但是资历和名望总是缺了一些,仿佛爆红的流量小花,站c似乎难以服众。 尤其这个三十出头的金厂长如此不知礼数,多少让人有些难堪。 他们抽,求岳也抽,等了三支烟,申新厂的负责人说话了:“金厂长,成立产业联合会,我是赞成的,但平心而论,安龙并不适合成为产业会的龙头。论声望、论资历、在座各位都有更优的选择。” 厚生厂代表也温和地开口:“安龙的确是后起之秀,但统率行业还是缺乏一些说服力,兵跟将走、马随头行,我们既然坐在这里,是不是先把这个问题理理清。” 这话不好听。 但求岳挺喜欢他们这样有话明说。 成立产业联合会,必然涉及利益分割和调度,大家当初愿意加入,仅仅只是表明联盟的意愿,并不是认可安龙空降c位。 比起金孝麟的骂骂咧咧,又或者是姚斌的两面三刀,厚生和申新做人已经算是很礼貌,敞开心胸,不满意就讲,这就是把你当兄弟,兄弟明算不暗算。 “我知道荣老板和穆老板,对我不是很信任。如果信任的话,今天来的就不会是你们二位,应该是他们亲自前来。”说着,求岳抬抬下巴,一指指安静如鸡的张福清。 张老板突然被cue,有点尴尬。 求岳靠在椅背上:“那各位老哥觉得,谁比较适合来做这个领导?” 申新厚生俱道:“自然是年高德劭者为佳。” 在座的都不说话,论年资,确实没人比得上荣宗敬和穆藕初,两人都是年近六十,一个是现今的工商部参议,另一个是二十年前的上海总商会会董。 “所以今天是必须先选大哥,然后才能谈事情,是吧?” 众人都有点好笑,留个面子,没有笑出来,房间上空聚集起一大堆掩饰笑意的浓烟。 金求岳不急不躁地站起身,拉开百叶窗,叫清风进来散一散烟气,说:“看来大家也觉得这两位合适,觉得我不合适,那我就光明正大地跟两位前辈竞争一下。” 这话也是亲兄弟明算不暗算,众人心中赞赏他这个态度,所以都不说话,之前不说是冷对,现在的不说是默许。 “我的看法也许不成熟,所以我只讲事实。”求岳看向厚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穆老板已经辞掉了厚生纱厂的总经理,现在是拿着股做董事,但是厚生去年到今年的营业额非常困难,眼下是在准备出售工厂,对吗?” 这件事业内都知道的,厚生代表没说什么,脸上不是难堪,反而是心痛。淞沪停战协议之后,日商不断在上海进行资本倾轧,厚生纱厂备受打击,再加上靡百客一役,棉市暴涨暴跌,厚生已经吃不消了。 求岳又看申新的代表:“第二个事实,申新打算收购厚生纱厂,但是钱不够,正在到处筹这二百万,中国银行不愿意放这笔款子给你们,交行也不愿意,你们现在打算去求英国人的汇丰银行,对吗?” 申新代表亦无话可说,金大少和冯耿光交好,自己又是交行的股东,知道这件事没什么稀奇,嘴硬道:“两百万不是小数目,一时周转不来而已,这事不必金厂长挂心。” “两百万而已,我拿得出。”求岳冷声道:“你现在要叫价,我也敢跟。” 申新代表怔住了。 82|合照 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里这样形容资本家,他说“资本家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那就是增殖自身。” 在赚钱这件事上,每个资本家都有革命者般坚强的意志,哪怕上海的七月此时骄阳似火,静安寺会场内的纺织业主们却是丝毫不惧。大家纷纷掏出手帕来擦汗,这汗是兴奋的汗,被金厂长一番话激动出来的,手帕擦了汗,随手撂在桌子上——麻纱的、纺绸的、丝棉混纺的,缂丝的、抽纱的、阴丹士林印染的,手帕们倒先在桌子上开了一个纺织业的博览会。 所有人都含住口里的烟雾,将目光四面八方地聚过来——安龙想干什么?把人请过来强行收购? 他现在财大气粗,正是踩中了大家的痛脚,今年半年靡百客艳压群芳一枝独秀,别人都在滞销、只有他血赚,怪的是他家的毛巾厂只出不进!只见货物源源不断地上市,不见他进一个货! 业内风传是王亚樵离沪时,给过他十几万件棉花,这话听上去天方夜谭,哪来这么多棉?可如果没有这些棉花,安龙的毛巾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求岳见他们面上都有忿忿的神情,静了一会儿,向申新代表手里递了一根烟。 申新那头迷茫了一下,但他领会到了对方的友好的信息。 金求岳知道自己在勾心斗角上不胜算,露生在家里就和他谈过这件事,谈来谈去,结论是不妨将心比心。 和当时收复句容厂不同,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行业精英,他们没那么下作,懂得审时度势。他们也的确一肚子委屈,原料战伤害的不仅仅是安龙,最受损失的其实是国内的棉纱厂家。 果然,申新代表微微颔首,将烟接过去,就手点上了。听见求岳低声说:“去年白银跌价,花贵纱贱,我知道申新已经周转不开了。荣前辈这个关头收购厚生,其实也是想组建自己的产业联合,对吧。” “……” 申新代表几乎有些伤心,这是知难人才懂难中苦,别人不理解荣先生为什么打肿脸要扩张,为着两百万的贷款东走西顾,沪上引为笑谈。这个年轻的金厂长却是明白事理的。 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建立产业联合会的构想,其实荣前辈和穆前辈,都已经尝试过,你们试过用爱国情怀来号召行业,失败了,也试过直接兼并来垄断行业,也失败了。”求岳稍稍提高了声音:““我没有动手去抢厚生厂,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其实还有更好的方案。” 他没有讥讽荣宗敬和穆藕初,言语之间都是尊重,这让两个老牌纱厂的心情都松缓了许多。毛巾业已是不自觉地唯安龙马首是瞻,几家毛巾厂的业主异口同声地应道:“金厂长不妨说来听听。” “搞产业联合,不靠爱国情怀,情怀不能当饭吃;做产业托拉斯,也不能过度依赖银行融资。”金求岳说:“这些先不谈,我知道大家非常好奇安龙为什么能够在不进货的情况下保持大数额的生产,对不对?” 他叫过陶嵘峻和孙主任,就叫他们把靡百客的工艺思路介绍给大家,“愿与业内所有同行分享这一创新的成果。” 要打就打重头炮! “这个工艺项目,在美国和国内都已经注册专利,只要在座各位愿意放下成见、携手并进,安龙将无偿对你们进行技术援助。”求岳道:“这就是我对合作表达的一点诚意。” 这是循环销售模式第一次公开在纺织业同行面前,大家耳目一新之余,心中皆是错愕,他们来静安寺,每个人都怀了一点尔虞我诈的心情——毕竟都是老同行,谁也不愿意简简单单就唯金家马首是瞻,眼红靡百客的也不是一个人,谁知金大少出手就是分享商业机密! “挣钱的问题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怎么把钱守住。”求岳笑道:“产业会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我们能不能先回归最初的会议议题?” ——大家最关心的借债问题。 几家银行代表也来了兴趣。 金总心中得意,原来当时露生将账本翻开,说:“其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如果都是现款交割、或开支票,咱们家自己的现金就容易周转不灵,我是预防着这一手,所以擅自做了这个主意。” 他将流水指给求岳看:“我是仗着石市长的担保,跟几边的出纳商量了一下,买毛巾的客商,货款不必即刻到账,可开一张兑票给我,等两三个月他周转灵便了,再把货款补上。”又指开支一栏:“购买棉花也是一样,有几家大的百货公司开来的兑票,其实对方信用很好,我就拿这个兑票当现金,直接转兑给他们。兑票到期,棉花商直接跟买毛巾的百货商店结款就成,我们这边勾账了事。” 果然账面上红章盖着指甲盖大的印戳,凡是兑票交易,皆在流水上注着一个“兑”字。买毛巾的赊账额外注“赊”,棉纱商进货额外注“欠”。 这样中间省去了现金的流动,完全是以汇兑的形式在走账。 这不就是票据贴现吗? 现代金融管理中,是以银行来承办这块业务,露生骚操作,让石市长干了银行的活儿。张嘉译去年被迫做吱付宝,今年又被迫做银行了。 很辛苦了张嘉译。 金求岳此时才明白,难怪安龙的货款交割一向顺利,那么多旅馆戏园居然也都能筹来钱订购靡百客——露生是采用了这么现代化的资金管理手法! 要解释这个金融操作的进步之处,就在于它免去了资金流对商业交易造成的限制,采用透支的方式来提前进行周转。所有商业进程不必再等待现金保证,以政府信用为中心,商人们互相构结成一张商业的担保网。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实现了无货币化的交易。 只要想想蚂蚁花|呗和京|东白条对淘宝和京东的消费促动,就可以大致理解1933年票据贴现的进步意义。 凯恩斯的货币论里,也提出了同样的思想,金总是书上没找着黄金屋,转头发现黄金屋在颜如玉手里! 会场内,他将这方法向在座众人陈述了一遍,道:“就在我们行会内试行,这个模式不仅能加速产业周转,事实上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企业到企业的走账都是公对公,因此必须缴纳营业税,光我们棉纱厂所需缴纳税项,就有印花、营业、特种经营、照牌多项苛捐杂税,营业税最重。”他叫嵘峻将带着的账簿拿来:“我们可以在周转的时候以票据的形式互相走账,因为没有实际收款,都属于赊欠,所以不必缴纳营业税,然后在最终结款的时候转以个人账户收付货款——” 在座全听懂了! 这尼玛是逃税骚操作啊! “不不不,”求岳笑道:“这不叫逃税,这叫做,合、理、避、税。” 如果是21世纪,这个避税操作是不现实的,因为个人所得税比企业增值税还要高,但1933年的中国,没有个人所得税。 直到1936年,个人所得税才在国内开始逐步推行——金求岳在查到这个税收漏洞的时候,简直快乐得要上天! 没有个税的世界,天堂啊!! 这时候就体现出纺织业联合会的重要性了,大家同在一条船,经营互通,因此商业承兑可以互相信任。 老板们个个心领神会,大家相顾嘻嘻嘻嘻。 更有人惊讶道:“金厂长应当也是留洋深造归来?这和凯恩斯的新论非常接近。” 此人是浙实行的副总章乃器,他早在一年前就曾经发表金融论文,提倡票据贴现的运作,只是一直推行未果,此时见有知音,当然欣喜。 有人笑道:“他不是经济学出身,剑桥的文学硕士。” “那岂不是全然一样?!”章乃器大笑道:“凯恩斯就是剑桥文学硕士,同门的学长学弟,一门同源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 这一天的会谈以剑拔弩张始,以欢声笑语而暂告一段落,利益是资本家们最坚固的友情,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好商量。 两天后的会上,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各个纱厂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亲自前来,在任的、卸任的,都到场了。荣宗敬人在常州,他的弟弟荣德生亲自代表申新出席回忆,穆藕初也从苏州赶来。等到最末几天的时候,交行和中行负责人也都莅临会场。 这才是真正的业内巨头的会议。 安龙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让出了一部分市场,放弃了棉纱生产,把原材料完全交给了同行,因此老牌纱厂的申新和厚生也在这场博弈里获利甚丰,不再争夺联合会会长的宝座。 这场为期十二天的会议,促成了安龙与四个国内毛巾大厂的品牌联营,十六间棉纱厂在同业协会达成了产销协议,交行、中行、浙实行联合负责了银行承兑业务。他们选择了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以民间的形式开展了自己的计划经济——均摊零售生产量,在占领市场大幅份额之后统一提升价格,保证零售市场的利润。对恶性竞争的非同业会企业,统一降价进行打击。 相应地,作为牵头方的安龙,为参与这个联合行动的所有企业提供专利技术支持,授权他们使用靡百客的商标标志和营销模式,瓜分服务业的批发市场。 所有人都意识到,中国棉纺织业的托拉斯,将在今年诞生。 他的领导者,会是一位年轻人。 他们在章家花园里合影留念,冯六爷人不在上海,未能前来,求岳自然推年最长的荣德生坐中间,荣老先生温和笑道:“坐吧,坐吧,你既然是这一届的会长,你坐中间是应该的。” “我这不算会长。”求岳笑道:“轮流执委,今年我来主持工作而已。” 联合会采取了新的决策形式,不再由会长和理事单□□断,今后的所有生产计划事务,由轮任的执行委员会共同举手表决。 金总说:“这叫民主集中制!” 话虽如此,这些曾经的行业大王却心知他人谦恭是一回事,号令群雄,就要有号令群雄的规矩。荣德生和蔼微笑:“不要再推辞了,孩子,你想法很多,也是敢想敢干,既然挑了这个担子,就拿出模样来——希望今年我们的联合会,能够有一个好的成绩。” 说着,他和穆藕初一起,拉着求岳坐下了。 照片很快刊载在上海和南京的时报头条,这张照片上,后排是华东、华南、华北的各毛巾及纱厂总经理,前排自左至右,分别是华源纱厂总经理朱子叙、厚生纱厂前总经理穆藕初、申新纺织公司经理荣德生、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嘉璈、浙江实业银行副总经理章乃器。 他们中央坐着的,是这一届的全国棉纺织业联合会会长,在一群知天命之年的沧桑面目中,他是独一份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神情,很英俊,还有些憨直。《申报》特在他名下标注:靡百客纺织公司总经理,金求岳。 83|奇缘 露生在家中见着报纸,喜悦非常,出人头地,不过如此!周裕见小爷托着报纸,光知道笑,陪着笑道:“还有封电报给小爷,您看看。” 露生将电报展开一看,更笑了,金总是活学活用,咬文嚼字地发了一个电报来:思我不思?在下邀白小爷杭州一玩。 这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露生看罢一笑,问周裕:“大热天的,他怎么去了杭州?” 周裕道:“说是送穆先生回去,那边想见见您,所以邀您也去杭州叙一叙话。” 原来会后的几天,金总且不忙着回来,商场也是人脉场,哪能放过这么好的交际机会。虽然归心似箭,但两晚酒会,他一场不落地参加了。 会上少不了歌女舞女助兴,还来了不少记者,金总在露台上看到浓妆艳抹的李耀希,差点儿没笑出声:“卧槽从背影看简直淑女到不敢相信是你。” 李耀希毫不羞涩:“比你这醉眼迷离的强多了。”她一袭巴黎新款的曳地长裙,手里端了个很相宜的娇小相机,倒没给她那百货大王的老爹丢份儿,歪歪头看金求岳:“我说你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怎么来个酒会跟捞本一样,喝了多少?脸都成猴屁股了。” 求岳其实没喝酒,他光是兴奋,坦白说他还挺喜欢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跟三亚某著名聚会有的一拼,除了衣服多点儿,其他都令他产生恶心的亲切感。看那些书寓长三,一个个都有网红白莲婊的骚操作,把几个老板勾得团团转,心道这些娘们儿都是一脉相传的会骗,心中马不停蹄地暗笑,又不能当面捅破,自己憋笑憋得得肚子痛脸红。 一见耀希,倒是一股清风。 耀希很端庄地提提裙子:“我有件事想请你——” 求岳嗤笑道:“你好好说话,别这么女人,难受。” “youasshole!”耀希拿美国话骂他,“说正经的,我给你帮过那么多忙,现在缺一个跑腿儿的,你能不能给我送个人过来?我额外开他的工钱。” 金总听出点儿味儿来了,恶意地问她:“报社新人死绝了?中学生实习的也可以啊。” “懂什么?要从学生里找,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群baby,rookie带起来又很麻烦。”她一说敷衍的话就情不自禁地要拿英语掩饰:“你的工人高高大大的,一个厂子成百上千,送我一个怎么了。” 金总骚笑道:“成百上千,俊的可能只有一个。” 李耀希脸皮厚得很坦然:“就要那个俊的。” 他两人露台上说话,屋里却不能少了新会长,都接二连三地呼唤:“金会长不要一见佳人,就忘了我们。” 求岳笑着携耀希回来,看妓|女们都散了,商人们团坐在一起,正说这两天的会。 众人都赞金会长票据贴现这个方法出奇制胜,浙实行的副总章乃器道:“其实美国和英国的金融界已经开始实行这个办法了,因此他们的工业和银行业发展得都很快,我曾经在报刊上呼吁过,但鉴于国内的信用体系不够完善,各位商业巨擘各自为政,所以一直没有实行起来。” 大家都笑道:“所以说这种事情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章君先声在前、金君美成在后,这是天意叫我们中国产业振兴、大展鸿图。” 章乃器道:“明卿说这个方法是他夫人想出来的,这可谓是奇女子了。”说着就问求岳:“尊夫人也是留洋深造?不知毕业在哪个大学?” 其时女子读书已经不是稀罕事,豪门名媛如宋美龄、林徽因,都曾在海外游学,但当时凡有女性于国外读书回来,报上免不了要鼓吹一番,大多都知道些姓名,李小姐留美归来,南京报上也哐啷哐啷写了一大篇,赞美她女博士学贯中西。这位金夫人却是名不见经传,大家不免好奇。 谁知金会长尬笑一声,实话实说:“他没上过学。” 众人都是诧异,居然是旧式女子,养在深闺的,怪道未闻芳名,只是从未读书、却能襄助丈夫纵横商场,这种心志实在可嘉,又有这样精干的天分,更难得了。唯有张嘉璈听见这话,触动心事,含蓄问道:“尊夫人想必跟舍妹很有话聊,改日不妨让她们见见?” 他的妹妹就是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此时从德国留学归来,在上海担任女子商业银行的经理,张嘉璈为妹妹错觅渣男,一直深以为恨,当初徐志摩嫌弃老婆也就是嫌弃她旧式女人,毫无生活情趣。因此无论是张妹妹还是张大哥,如今都着意结交名媛命妇,拓展些社交圈子。 这里金总听了,尬到要尿,心道就去年我还在抄你前妹夫的诗当情书,现在你妹妹来跟我老婆交朋友?还是不了不了。 他这里含糊其辞,要说不说的,张嘉璈就不免看他有点前妹夫的影子,仿佛也嫌弃妻子不是新女性,张总裁不悦道:“纵然没上过学,娶妻娶贤,尊夫人又有才干,明卿何必遮遮掩掩、不叫她见人呢?” 金总心道你知道个屁啊,我老婆比我有学问一百倍,要不是露生嘱咐我尊重一些人的偏见,老子今天只怕要给你来个现场出柜。 其实他心里夹带私货,早就想介绍露生也参与到社交里来,别一天到晚的宅在家里。此时被张总裁激得心里痒痒,差点脱口而出“我老婆是男人”。 正在踌躇之间,耀希走过来了,她托着香槟杯子,款款笑道:“张总经理别问了,我这位世兄是跟大家开玩笑的,他这个人立誓一辈子不娶,哪有什么夫人?” 张嘉璈不禁错愕。 耀希得意地看向求岳:“你说的是白小爷,对不对?”一面向张嘉璈解释:“他从小的一位密友,春华班的班主白露生,虽然是唱戏的,做生意上也很有才能——他两人交情好像管鲍,形影不离的,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都笑他是金世兄的夫人。” 众人听了这番话,哄然一笑,金厂长做事天马行空,一两句玩笑也无伤大雅,听说出主意的是个戏子,也就懒得再去结交打听。张嘉璈也笑了,他和冯耿光多年同事,又是密友,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幼伟(冯耿光字)说去年姚玉芙收了一个徒弟,是南京的金公子保下的,说了半天,是咱们这位金会长!这个情分是有点像幼伟和畹华了。”又道:“这个白老板是不得了,玉芙天天挂在嘴上,居然还能做生意,良友难得!” ——倒是穆藕初坐在席上,听耀希说“春华班”三个字,微微一怔,叫耀希过去:“丫头,你说的是哪个春华班?” “南京的老班子,以前是个姓张的班头带的。” 穆藕初伸手请求岳走近,问:“今年正月里,也有个春华班,到处的聘请琴师笛师,洪福、大雅、大章三班的人,好些去的——是不是你相熟的这个白老板?” 他所说的这三个班子,是苏州有名的“坐城四班”,昆曲里出名的老班,求岳道:“确实有从苏州请人过去,他在得月台开的戏,原来穆前辈听说过?” 穆藕初“哦”了一声:“原来是他!” 耀希微笑道:“明卿恐怕还不知道,穆先生最喜欢昆曲,他是个行家呢。” 穆藕初虽然一向经商,却和冯六爷一样醉心戏曲——穆大爷是真爱昆曲,比冯六爷上头多了,六爷不过是听、穆大爷是亲自上场票戏。只是这些年京剧盛行、昆曲式微,虽然多方投资扶助,流行这种事情就叫人无可奈何。 他原本来参会,只是出于商业同行的情面,为厚生纱厂撑一撑场面。眼下见金厂长懂得赏识昆曲,心里就有结交的意思。又听说白老板从小习昆,唱得绝赞,可惜转了皮黄,又拜姚玉芙为师,心里有些忿忿不平,痛惜昆曲人才又损一将,谁知和求岳说了几句,听他说“他自己应该还是挺喜欢昆曲,最喜欢的应该叫什么,《牡丹亭》吧。” 穆老板心中大喜,寻思着见见这位白露生,叫他千万不要放弃昆曲——只是自己身份如此,巴巴地跑去南京听戏,似乎是有点太殷勤了,更显得自己似乎攀附新任的行会会长。因此说:“金厂长可有闲暇?想请你到我杭州别寓作客几日,叫这位白老板也一起来,斌泉、月泉,都在我那里,大家一定可以说得上话。” 这是上海之行未曾料到的一段奇缘。 临别时耀希叼着小烟斗笑道:“你又欠我一个人情,跟你说的别忘了。” 金总心想完了完了,这头母老虎,钟小四这个小羊羔是不得不送了。想起小四那一副脑子缺弦的样子,婆婆妈妈地说:“借你可以,别借了就不还,他现在好歹是个技术工——你要带他干什么?” 耀希将烟斗拿下来,漂亮地吐个烟圈儿:“预备去趟福建。” “……大老远的去那个鬼地方干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办好你的事就行了!”李记者把裙子一提溜,淑女地挥挥手,拿后脑勺跟金总告别:“告诉白小爷一声,给我留着这条梨园新闻,别人不许报!” 金求岳叉腰看她上车,拿脚趾头算算,离江湾之行也有一年多了,不知道李大小姐的脑子是哪个部分灌了水,怎么突然又想起花美男了。 不过这样也好,钟小四一滚蛋,自己就是这个厂里最帅的崽了。 84|灵隐 露生得了消息,将家务安排过,就搭自家商船前往杭州。来时冒着细雨,求岳在渡口接他,见几个仆人搬三四个箱子下来,不禁爆笑出声:“我的天啊你这是搬家来了吗?” 露生脸红道:“又不是来玩的,是来见前辈,我这带的衣箱子还有头面。” 求岳笑道:“哎,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是觉得咱们俩没度个正经蜜月。”说着一指青山隐隐,“你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风景好得很,带你这个白娘子来杭州玩一玩。” 露生不想他是这个用心,忽然求岳俯下身来,低声道:“我爸我妈结婚的时候,就是来杭州度蜜月。” 当着好些人,脸更红了。 穆藕初的别墅就在灵隐山上,他们从渡口车行到西湖,教仆人提着箱子,徒步上山。七月里的西湖,烟雨里朦胧得清雅,苏堤白堤皆烟柳,百里莲叶见孤山,他两人撑一把伞,从断桥上行过,真有点白娘子会许仙的心情。 露生遥闻见清风软雨里飘来荷叶的清香,展颜笑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就是眼前这样景象了。难得你这头猪,倒会寻文雅地方玩耍。” 求岳搓爪问:“我那个电报写得文雅不文雅?” 文雅个屁,露生光是笑,求岳知道自己写得又不好了,挠头笑道:“我不文雅不要紧,待会儿见的这些人,绝对跟你有共同语言。” 说着就看见穆藕初叫人备着滑竿,从山路上迎下来,穆老板一看露生带的箱子,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心中更喜,“大家都在,白老板,久闻盛名!” 露生亦大方见礼:“劳动穆先生了。” 穆藕初所筑的“韬庵”,在灵隐山高处的韬光寺里。露生见他带着滑竿下山来迎,客气得越过了身份,心知这多半是看在金求岳新任会长的面子上,自己才鸡犬升天。因此连忙推辞:“哪里就这么娇气了,穆先生走得,我也走得,这山清水秀的好似仙境,我陪您走上去就成了。” 这话一出,金求岳和穆藕初都是笑:“走不动!你以为是两三步?”求岳笑道:“下了船也没歇一会儿,就顾着玩,刚才苏堤白堤,一路上你喊累,我告诉你,往山上去,好远呢。” 黛玉兽在西湖上净撒娇,又是要爬雷峰塔、又是要爬宝俶塔,金总可算知道松鼠这脾性随谁了,原来随它妈——玩的时候心野,从孤山上下来就说脚疼,叫金总背着在苏堤上溜达,反正打个伞人家也看不清。一面攀着他的脖子,一面还挤兑他:“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你的蹄。” 这个诗金总是学过的,金总认命道:“行、行,我是马蹄,就是你这个花迷了老子的眼。” 露生在他背上笑:“你原来还懂两句诗?” 金总牛逼哄哄地拿脚戳泥:“真他妈当我文盲了,我还知道这个堤是他建的呢,白居易,是不是?我说你下来走两步,这软泥巴舒服的很。” 露生将他脖子一搂:“就不,弄脏我新鞋子了!” “老子的鞋不是鞋啊?” “我嫌累。” 刚才是仗着没人在旁边,带着小贵和周裕,也都是自己人,此时被求岳当着人说破,气得在背后偷偷掐他。 穆藕初叫人把行李先搬起来,“别说是带着这几个箱子,就是空手走上去也了不得,苔重路滑,摔了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笑了,就坐了滑竿,细雨斜风地漫步上山。 灵隐虽说是山,其实平缓,不过是江南丘陵,美不在险峭,胜在秀丽。半山腰上一带青砖粉墙,参差错落的农家宅院,又有些楼阁庭院,露生从山脚看见,心中只当那就是穆藕初的别墅。等行到眼前,两边山田里云遮雾罩,一垄一垄碧青的茶树,又有农妇戴着斗笠、冒着细雨摘茶,才知这原来都是茶田的农户。 再向上行,雨就渐渐停了,一路上浓荫参天蔽日,藤萝覆道、泉涧披山,峰阴翠树、苔润阶梯,雾气岚风伴着山鸟幽鸣,这景色与西湖上不同,西湖是人间画卷,此处才是真仙境。和求岳对望一眼,都觉心旷神怡。 穆藕初在前面问:“白老板是头一次来杭州?” 露生笑道:“来是来过,都是往城里赶场子,不曾到这样好地方来。” “灵隐是好地方,你二位若是不忙,就多住几天。”穆藕初淡淡一笑,遥指山中一小峰:“十几年前我和月泉、粟庐来这里踏青,在韬光寺那里筑了一个小楼。昔日他们在这里避暑,就在山中按曲,那一种自然幽远,比氍毹上犹胜。” 他所说的俞粟庐、沈月泉,都是闻名一时的昆曲大家,露生是虽未见面、却曾闻名,遥想当年灵隐雅集,多少名家聚会此间,不禁心驰神往。听他说“山中按曲,犹胜氍毹”,不禁暗暗点头——这个穆老板比金少爷还懂得文雅风流,昆曲原本就是山水之音,何须高灯红毡?真正随性起来,只要曲子好、情致好,连脸也不用抹的。 又听他说:“可惜这些年花部风靡、雅部凋零,粟庐已经故去,月泉也年高,这个别墅也就闲置了。算算三五年了,再无人雅唱山间,辜负了芳树灵泉。” 这话说得凄凉——穆先生年近六十的人了,虽然是花纱大王,近年里工厂资不抵债,爱好的昆曲又没落凋零,人生怎经得起这样一次一次的伤感离散,所以和冯耿光不同,冯六爷瞧着远不似五十岁的人,穆先生却是容貌较年龄更为沧桑,两鬓皆是斑白,称一句“穆老”实不为过。 露生看他坐在滑竿上的背影,已经有些伛偻了,心中生出怜悯。 穆藕初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穷酸,想当初富甲一方,何等豪奢,现在不过担个虚名,心中并不难过,早把这些富贵看淡了,只是晚辈面前说这些话,有些失了身份。 正在尴尬之间,忽然听白老板在后脆生生道:“既然这样,我就献丑给穆先生唱一个。” 穆藕初不料他这样善体人意,惊讶地回过头来,正迎上露生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睛,有些含羞的意思,向他腼腆一笑,也不见他怎样吊嗓开腔,端坐在颠颠簸簸的滑竿上,以手按拍,微启朱唇,发声清吟: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 这一曲欢悦平和,是游乐的应景曲子,穆藕初听求岳吹嘘他唱得好,吹了无数次,究竟唱得怎样,心中捉摸不定,不料此时一闻天籁。山中空阔幽远,无笛无琴,却恰如丝绒裹珍珠,将他一把好嗓子全衬出来了,连抬滑竿的挑夫都听住。 又听他宛转脆唱: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 此时夕照黄昏,从林间投下光晕,幽静的山道上,无人言语,唯有挑夫踩着青苔,踏出雨水流泻的暗声,和着他宽节缓韵,也不用十分力气,信口闲歌,与泉声鸟语是同一种清心悦耳,叫人身心松快。穆藕初静静地听他一曲唱罢,面上露出笑容,回过身说:“这是《桃花扇》里的访翠一回。” 露生歪头笑道:“刚才听穆先生说话,有些技痒,不能和俞大家、沈大家相比,听个嗓子罢了。” 穆藕初颇为玩味地看向他:“这是生的曲子,我记得白老板应该是擅旦的?” 生是男子的唱腔,旦是女子的唱腔,这两个即便是外行人也能听出差别,何况穆老内行。露生知他是有意考校,平时不爱在生人面前多说,今天是觉得这个穆先生很懂昆曲,知音难得,触动了谈兴,温柔笑道:“咱们昆曲不像皮黄热闹,但合乎天地之道,寄情于山水,所以是天子钦点的正声雅乐。要是没有这样的好景致,其实唱生、唱旦,也都没差别,但要对着这山中灵泉芳树,就有些讲究了。” 穆藕初问:“怎样讲究?” “粗了说,不过是随性随时,随情而发。要往细里讲究,所谓生韵如箫笛,清越悠扬;旦韵如琴瑟,宛转缠绵。”露生笑道:“山中闻笛,隔水听琴,这样的空山幽谷,旦腔有些太凄切了,不如生腔阔朗从容,所以山中听生,水边听旦,这是个清唱的小讲究。” 穆藕初将才听他一唱,功夫已是纯熟,不想还能发此议论。这等奇论是闻所未闻,细想却有些道理,心说这白老板是真正懂昆曲,不仅会唱,而且知赏——别看他年轻,腹中有些道行了。 他这次请白露生来,原本就有些请求,不过是怕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以含着没有开口,如今看他谦逊温柔,有才却不恃才,心中喜爱,掉过脸来看看求岳,脱口赞道:“明卿,慧眼识珠啊。” 他两人在前头聊得起劲,金总后头哪插得上话?躺在滑竿上就快睡着,被他一说,揉着眼睛起来,还不忘了得意:“是吧,就说了他很强嘛。” 穆藕初见他睡眼朦胧,必定是个刚才打了个盹儿——这样好曲子也能睡过去!又气又笑,忍不住问:“我是不明白,你是半句戏也不懂的人,到底哪里捡来这个珍珠?真是牛嚼牡丹。” “穆老板,你这话就说错了。”求岳也不生气,指手画脚地坐起来:“不懂也不妨碍我欣赏——我怎么能是半句不懂?我还会唱呢!” 他成日听露生吊嗓,也跟着会两句了,坐起来就唱:“娘辰美景耐活天,赏森落事谁家晕!” 这居然还真是认真学了咬字发音,把穆藕初和露生都听呆了,两人皆是大笑:“够了!够了!” 求岳拍着腿道:“行啦,水平就这样,仅供亲友欣赏!” 说说笑笑,转眼到了韬光寺门前,不从正门进,却从旁边取小道绕行,原来韬庵与韬光寺一墙之隔,单独开一个小门,供穆藕初自行出入。 大家下了滑竿,随穆藕初进去,此处虽然不比金家老宅宽敞,但是该有的地方样样皆有,唱戏的场子也有——这和京剧大台子大场不同,昆曲是讲究自然山水的,香楼上可唱、彩船上可唱、花前月下都可唱,因此这整个庵舍也都是苏杭园林的秀雅精致,阁起轻云、苑罗溪泉,前后两座小楼相对,前楼会宾,后楼宿客。 最惊喜是楼上起的一座云台,正对着山下万木葱茏,连西湖景色皆是一览无余,正合了楹联上写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此时雨过天晴,映着夕阳万里,登临台上,令人神清目朗。 穆藕初带着他两人在云台上走了一圈,自傲道:“我这个戏楼,景色、声响、情致,都是首屈一指,遍数苏杭,没有第二个。”又叫了仆人来问:“月泉、斌泉,去哪里了?” 仆人垂手回话道:“几位先生在这里等了一会儿,大约闷了,说去永福寺烧个香,怎么老爷上来时没遇见吗?” 穆藕初笑道:“又烧香?韬光寺就在隔壁,难道不能烧?”又向求岳露生道:“这里别的不多,就是寺庙多,永福寺也是有灵验的,你二位明日也可去那里拜一拜。”说着又笑:“他几个大约不是去烧香的,是去永福寺吃它的素斋点心,它那里的绿豆糕好得很,顶好给我们也带一份。” 见那几位客人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就安排了他两个先在后面客房休息,“你二位自便,等用晚饭的时候,会叫仆人来请。我在隔壁佛堂,随住持念一个晚经。” 求岳跟他在这里住了两天,知道他是半个出家人,早晚都要念经,送了穆老去佛堂。和露生自在云台上玩了一会儿,看见远远的钱塘江上帆影点点,山风迎面,说不出的痛快,拉了露生的手说:“前两天就想叫你过来,你说这里好不好?” 露生向山下羡慕张望:“真像仙境似的。” “我跟你讲,我小时候学过那个什么,滕王阁序,一站在这里都想起来了,不看景色不知道人家写得好!他说的那个什么落霞齐飞,秋水什么的——”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露生点头微笑:“季节虽然不合,情致是这个情致了。”歪头看求岳,甜蜜道:“你现在也领会些诗意了。” 金总屁颠屁颠:“跟人民艺术家谈恋爱,自己也艺术了。” 两人笑了一会儿,从戏楼上下来,就在楼外的竹林里嬉游,看雨后出了些细长的香笋,折下来闻它香气,又见土下钻出几个知了猴,抓了来玩耍。露生捏着知了猴道:“咱们别玩疯了,我回去匀脸准备上,晚上只怕要唱戏。” “应该不唱吧,我看那几个老头也没带什么道具。”求岳说:“穆老找你来是另外有事。” 露生有些意外:“找我不为唱戏,还有别的事?” 原来前几天穆藕初和求岳在这里避暑,说得投契,穆藕初道:“明卿的生意刚有起色,论理我不该说这话,只是你我难得知心,这些是我的肺腑之言。” 穆老自花纱起家,也是大富大贵过的人,和一味守财的金少爷不同,在他五十余年的生涯之中,除了纱厂生意,还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建立了穆藕初奖学金,资助国人学子留洋读书,时人赞扬他“黄金满筐,不以自享,恣出其财,以成人才”。数十年后,金求岳回顾这位行业前辈,惊讶地发现,他的生意也许很失败,被自己后来居上,但他慷慨捐赠的奖学金却培育了数量可观的科技精英,其中最著名的是蜚声海内外的物理学家杨振宁。 当时穆藕初是这样对他说的:“国之需才,尽人得而知之。然而人才为有限的,需才为无限的,才难之叹,自古已然,况今非常之世,必赖非常之才。国无人才,国将不国。” 金总:“穆前辈……我们说人话好吗?” 穆老:“……” 金总:“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呃。” 穆老又笑了:“我们做生意的人,赚来这些钱,说白了都是身外之物,现在国力衰微,是人才不足的缘故。我觉得明卿你在生意上是天纵奇才,挽救国内的棉纺织业、力挞日商,这些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今日之成就还是小成,将来你前途无可限量——所以,所以我想恳请你,日后若是产业发达,也请你周济学子,为后辈做一个长远的打算。” 这些话他说得有些窘迫,自己没钱了,还在劝别人掏钱,其实说起来都是很尴尬的请求。求岳却想起王亚樵信里说的话,“要将此良才惠民生以报国。” 这和穆老的心愿是一样的。 国家不是统治者的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只要人民不放弃,这个国家就有希望。 他爽快地点头:“这件事没问题,我愿意参与奖学金的运作。” 露生听得也点头不迭:“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是要我出堂会做个号召?” “想多了宝贝儿。”求岳笑道:“他找你是为另一个事情。” 要说穆先生第二个牵挂的事情,就是昆曲了。当年乾隆帝下江南,题昆曲为“雅部”,皮黄小戏为“花部”,从此分出雅俗,自从道光年间汉调进京,皮黄大盛,由此生出京剧,昆曲渐渐衰落,一盛一衰,这是艺术风潮自然之理。穆藕初是心中以昆曲为雅正之音,恐怕它后继无人,所以十年前出资成立了昆曲传习所,就以苏州四大班的老艺人做教师。 只是一人的心愿,很难改变时代的潮流。传习所挣扎了十年,没有新的人来做教师,学生更是越来越少。 穆藕初难过地说:“这些年我的旧友离世的离世、年高的年高,粟庐的儿子也改了皮黄,昆曲一道恐怕将如广陵散,绝唱于后世!” 露生有些惶恐:“他是要我来主持传习所?!” 求岳摸摸下巴:“我感觉他是这个意思,我有钱有人脉,你有才有名气,传习所需要的东西我们都全了,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我什么身份,年纪又轻,资历又浅,这如何当得?” “嗨,有人搞事总比彻底糊透了好吧?”求岳摸摸露生的脑袋:“你那么喜欢昆曲,谁知道历史是怎么延续下来的呢?你不接手,说不定昆曲从此就真没了。”他直起身来,远望钱塘金波浩荡:“再说了,我觉得这是你的一个好机会,你又不是个家庭妇女,也应该搞点自己的社会活动。” 露生明白他的心意,这是不要自己依附在他身边,要做自己的事业,心中感激,可是仍然惶惑:“昆曲再怎样没落,也很难轮得着我来主持,你没听他说到的俞大家、沈大家?” “那是谁?” “你是真的不懂。别人且不说,俞粟庐虽然去世了,他儿子却得他真传,巾生冠生,都是绝佳,现听说在程砚秋那里,我师父还跟我提过他。”露生踟蹰道:“穆老恐怕是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这件事我担不起,若是担了,只怕要把苏杭这一带的昆曲艺人都得罪遍了。” 求岳见他真忧虑的样子,也没想到还有圈子资历这个事,挠挠头说:“行吧,你先别着急,他也没正面跟我说,就是旁敲侧击试探,我也是猜的。”听见下面似乎有人上来了:“看看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怎么说,说不定只是叫你做个普通老师。” 露生这才放心:“若是这样,那就最好了。” 两人竹林里出来,正迎上沈月泉一行从永福寺回来,边走边说笑。求岳知道大家是晚上要在一起吃饭的,客气打个招呼。一个胖子赶上来拉着他的手,亲热笑道:“金会长、金会长,久仰久仰!” 求岳看他肥胖样子,不像是唱戏的人:“阁下哪位?” “鄙人也是穆先生的朋友。”胖子殷勤道:“我姓汤。” 露生站在他身后,脸已经白透了。 85|往事 后来求岳问露生:“你受那么大委屈,你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 露生擦干了泪道:“这有什么好说。” 求岳心里是有点无奈、有点茫然,以为露生长大了,其实他还是跟过去没什么变化,打落牙齿肚里吞,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是再想一想,哪个人没有痛处?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把伤口扒开了给人看。 把时间倒回到那个灵隐山中的黄昏,那时夕阳褪去,暮色笼罩山峦。韬庵的四处都点起灯,石灯笼里放出柔和的光芒,照着半明半暗的薄暮,竹影摇动,很风雅的景色。 晚宴就设在戏楼的花厅里,穆藕初从佛堂里回来,携了几位客人的手,和露生介绍:“这是月泉兄、斌泉、还有凌云。” 沈月泉、沈斌泉,皆是前清昆曲名生沈寿林之子,沈月泉已近古稀,须发尽白,沈斌泉也年过四十,都是儒雅神情,怀中插着笛子。露生慌忙就拜,再看另一人,和求岳都笑了:“徐先生,我们是会过的。” 正月唱戏的时候,就是从苏州请的徐凌云搭戏,他是沈月泉的徒弟。 就是那个最后没出场的卖油郎啦。 徐先生这人嘴巴还挺严,回去之后居然也没笑话金总,换个大嘴巴的估计今天金总已经是透明柜了。徐凌云笑说:“白老板正月里做得好排场,记忆犹新,今天听我师父说你来杭州短行,我就跟来了。” 穆藕初抚掌笑道:“原来都是相识的。” 再有几个不大出名的行当,也都介绍过了,又指那个胖子道:“这一位是兴业银行的股东,汤飞黄汤先生,他是振飞的朋友。” 俞振飞便是俞粟庐的儿子,出类拔萃的小生,早年跟着沈月泉学艺,现在北京跟随程长庚的孙子程继先学习京剧,正是声名鹊起的时候,汤飞黄得意道:“我在北京的时候,常跟涤盦(俞振飞字)往来,以前也认得粟庐先生,涤盦的戏我经常捧场呢!都是故交。” 这话听得露生心中一跳。 别人不知这个汤老板,露生是化成灰也认得他!这是个脸也不要的好色之徒,想当初受他侮辱,只愿一辈子再不要看见这个恶心角色,谁知他不但有胆量出来,还能若无其事!当初怎样逼迫自己?又说了多少下流话? 这种人也配跟这些名家坐在一起?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人有多恶俗? 万万不料他和俞家有这样交情!这才是最想不到的。 俞振飞他虽然没见过,但梅先生都亲口称赞过他,想来不是那种市侩小人,怎么会和这个猥琐胖子交朋友? 想也想不明白,心里委屈,又说不出来——分明知道他是个下流人,可是当着这么些前辈、又当着穆藕初和求岳,怎么开口说?只好当这事儿没有过! 心里忍了一股窝囊气,顶的胸口疼痛,转念再想,今天这夜宴也不是为自己摆的,说到底是为了穆藕初想要振兴昆曲传习所——将汤飞黄瞥了一眼,心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你拿捏的软包子了,今天顶好咱们都当无事人,和和气气,别扫了穆老板的兴致! 这倒不是他怕事,全然是尊敬穆藕初一片苦心,不愿意为了自己一点私事弄得大家不快。汤飞黄却偷偷看见他一双妙目,含着怒气,强作平静的模样,嘿嘿一笑,翻了个白眼。 露生见他翻白眼,心里有数,他越是挑衅,自己越是不能慌,自己和这个胖子的恩怨,说出来也不理亏,心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索性走到沈月泉身边,顺着汤胖子的话搭了个讪:“可惜今天俞师兄没有来,不然一定更热闹。” 俞振飞比他年纪稍长几岁,若论师门,两人是不大攀得上的,这一句“师兄”无非是亲近尊重的意思,谁知沈月泉冷冷一笑:“老朽不敢做白老板的师父,也没有过这种情分。” 露生脸上有些涨红。徐凌云一旁听了,连忙来打圆场:“说的许是姚玉芙那一边的师门,这个远远近近,也说得上。咱们先坐、先坐。” 沈月泉倒也没再难为他,只是脸上总是不太愉快的神情,怀了笛子,淡淡致意,也不招呼露生,和弟弟在陪座上坐了。徐凌云见他两人冷淡,只好赔笑,说些趣话,又顺着露生的话说:“振飞原本来信说要给他父亲扫墓,大约是在北京有事绊住了,白老板多住几天,咱们能聚一聚。” 露生感激地望他一眼,见他也是尴尬的神色,心里越发明白——只怕是汤胖子说了什么歪话,叫沈氏兄弟心里生了芥蒂。 大家皆是淡淡的神情,仍然不提唱戏,也不说曲子,看看夜色垂落,落座举杯,说些闲话。问他来时是旱路水路,又问在杭州盘桓几天?及至问到白老板昆曲这行师承何人,学过什么戏,露生谦逊道:“我从小在春华班,戏全是班子里教的,左右就是那几出有名的。” 沈月泉兄弟就更觉得穆藕初心太急。 原来穆老板今天死活拉了他们来,要“共襄盛举”,只是白老板年初的时候连演十二场,震动江南,这里什么风声没听见?早些年苏州已经知道南京有个白露生,恃才傲物,今年他再复出,却是脱了行、打票友的名头,都觉得他这人行事怪癖,似乎攀结高枝,看不起梨园这一行。因此虽然徐凌云说了许多好话,沈氏兄弟总是淡淡的。 他们虽然不说,金总心里咂摸出点味道了,露生是新人空降到小圈子里,这伙人抱团取暖,有点排挤露生。苏州杭州是昆曲的老根据地,看南京也不大入眼,圈子是越冷越孤高自许,把金总在旁边看得一肚子窝火。 金总心想,老子虽然不懂昆曲京剧有啥区别,不过难怪昆曲起不来,你看梅先生待人多么热情,姚先生也是兴兴头头的,瞧你们这一片冷屁股!他没想到当初露生拜见梅兰芳,是谦之又谦,今天却是被穆藕初当作贵宾请到杭州来,别人不知他的能耐,以为穆藕初是看在金求岳有钱的份上,抬举这个白老板,当然心里不快活。加上汤飞黄一来,说了许多诋毁的话,就更冷淡了,无非是顾着穆藕初的面子而已。 两边都觉得自己给了穆藕初面子,还都觉得挺委屈。把金总在一边坐得难受,心说这些老家伙傲得尾巴翘到天上,不友好你来吃什么饭?看露生还是好言好语地在一旁说话,心里更堵,忽然看见园子外头周裕招手叫他,干脆掏了烟,起身出去。 露生拉了他道:“你怎么走了?” 求岳忍着恼火道:“周裕叫我,我抽个烟就来。” 穆藕初坐在席上,也为难,他是心上一热,想把认识的昆曲人才都聚集起来,没想到触了沈氏兄弟的不悦。 一群人各怀心事,只有白老板若无其事,露生看沈月泉手边那支短笛,轻声问:“沈老先生这支笛子,好像是湘妃竹的?” 沈月泉说到笛子,面色稍霁:“这个自然一看就知道。” 露生附和道:“妃竹柔润,配昆是最好的。” 沈月泉有心考考他:“苦竹、紫竹又如何?” 露生抿嘴儿笑道:“紫竹沉稳,与皮黄相宜,苦竹高亢,脆如胡琴,听说北边小戏爱用苦竹笛子,我见识少,没有细听过,不过京腔快板里,也肯用苦竹。” 沈月泉淡淡一笑,微微颔首。 穆藕初心中大呼侥幸,好在白老板性情柔和,也亏得他软弱,待前辈都是恭敬有加,无话也找些温柔话说,又看他小手一直在桌子下面按着金会长,心道这白老板虽然不知唱得怎样,心思却很玲珑,难得他这样委曲求全,全了大家的体面。不禁好感又多一分。 他有意拉拢露生和这些旧友的关系,就将山路上露生议论旦腔生腔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往日我们在这里拿笛子唱琴挑,不就是这个道理?”又看沈月泉:“月泉不要看他年轻,他在戏上还是很有修行的。” 大家都听出他这是刻意举荐,心里又松动几分,唯有沈月泉听了一会儿,似乎感兴趣的样子,直起身来问露生:“你说戏是班子里学的,你总该有个开蒙的师父,这人姓甚名谁?” 露生好容易得他攀谈一句,含笑答道:“我师父是个坤伶,这些年已经不在一处了,她姓张。” 汤飞黄就在旁边“呵呵”了一声。 沈月泉稍稍一愣,又问:“那你师父又是跟谁学的戏?” 露生不知他何以这样问,也不理汤胖子,诚实回答:“我师父的父亲也是唱旦的,我不曾见过,只是听说,据说以前是在京城唱戏,也有些名气,应该是叫张小福。” 一言之下,沈氏兄弟的脸色都是大变,连徐凌云的脸色都变了,汤飞黄在旁笑道:“是不是?我就说是这样,他是张小福那一脉出来的!” 话音未落,沈月泉已经站起来,向穆藕初拱手道:“穆先生,今天你叫我们来,无非是为了商议昆曲传习所的事情,请来这个白老板,有财有势,我们年纪大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张小福一脉,我们断断不跟他在一起。”一时看着露生道:“白老板,你这戏路,我们不敢合流,回去问问你师父,问问她老子当年做过什么事。” 露生坐在石凳上,全然懵了,不知道汤胖子是说了自己什么坏话——虽然知道张老娘做的事情见不得人,可是她父亲又怎么得罪了这些苏州班子?也没有哭,忍耐着站起来,恭敬相问:“我年纪轻,不知到底什么地方犯了忌讳,沈先生何妨直说?” 穆藕初见他面有怒容,也站起来了,这会儿他妈的还不知道金会长跑哪里去了!愕然问道:“月泉这是为什么生气?他不知道,我也不懂,你好歹说出来。” “为什么?穆先生,我是从来没跟你诉过苦,也没跟你说过洪福班是怎么倒的。”沈月泉指着露生含怒道:“要说苏州坐城四班风流云散,就有他师祖的一份力!” 原来二十五年前,昆曲最红者是四大班为首的洪福班,张老娘的爹张小福——当时还叫张明芳,在这个班子里唱旦。班主是个坤伶,当家红旦,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一身技艺倾囊相传,一来二去,两人虽然差了七八岁,居然就有些情愫了。谁知这个张明芳狼心狗肺,学得红了,把班主弄大了肚子,自以为从此独占鳌头。当时大家已经看不惯张明芳,只是夫唱妇随,无话可说。 不料班主有些本事,生完孩子,体态嗓音恢复如旧,走红更胜往日,还得西后传召入宫表演——张明芳是连媳妇也妒忌的人,见她生了孩子还是当红,心里已经又嫉又恨,更深知此次入宫,谁担大戏,谁就是名角了!因此狠心把老婆嗓子弄哑,自己冒名进宫,这一回搭上了另一个唱生的坤伶,干脆招罗了一干琴师笛师,把妻子留在苏州,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洪福班就此散了,之后虽然又和大章大雅搭班,到底一蹶不振。那位坤伶班主失了嗓子,又失丈夫,连孩子也没有,成了疯子。这件事苏州艺人谁不知道?都骂张明芳忘恩负义,着人追打他,张明芳也自知理亏,改了个名字叫张小福,天津躲了几年,渐渐地不闻消息。 事情过去了,仇还记着,这样家风师门,能养出什么好徒弟?起初汤飞黄说他可能是张小福一脉,还不大相信,等露生自己一说张小福的名字,还有什么抵赖? 这里把前因后果一说,露生也呆了,沈月泉当年是亲眼看着这事儿出来的,心中万分厌恶,见露生好像不知情的样子,冷笑道:“这些事情,你师父当然没脸告诉你。” 露生嗫嚅道:“我自从出了班子,许久不见我师父了。” “那不是自然!”沈月泉冷声道:“你师祖一门相传的忘恩负义,自然也有你这种徒弟,飞上高枝就把师父忘在脑后!” 露生百口莫辩,菊坛最重师门,没有徒弟单飞就不顾师父的道理——可自己这种情形不是这个道理啊! 张老娘是教了他戏,可是张老娘让他做的事情,哪一点配叫师父?要是说出来,岂不是把自己过去做娈童的事情也都都抖出来了?一时间真是欲哭无泪! 知道自己从此是在昆曲这块撞了南墙了,不知如何是好,哭了又恐怕汤胖子得意,忍着眼泪,旋身向穆藕初道:“穆先生,既然是这样,我的确不配在这里说话,今天叨扰了。” 穆藕初真是一个头变两个大,他心里只愿大家同心协力,谁想到里头还有班子的仇怨?也难怪这个白老板艺出全才,原来师祖是当年洪福班教出来的!把沈月泉连哄带劝,沈月泉只是冷淡:“穆先生要请他,就请自便,我们从此回苏州去,虽然戏子下九流,也知道情义两个字的分量,当年大家立过誓的,要给洪福班班主报这个仇,今天贼人已死,仇是报不得了,要我们跟他徒孙携手做事,却是万万不能!” 汤飞黄也在一旁冷嘲热讽:“旧事是旧事,咱们只论眼前,别管你师父家风如何,到底是你师父,你这登了高枝就忘本的德行,怎配和沈老共掌传习所?你还知道你师父现在是死是活?” “他知不知道,关你屁事?!” 这一声怒吼把大家全都惊住了,金求岳不知哪里冒出来,嘴上叼着烟,一脚把汤胖子踹下石凳:“这里都是艺术家,他们说话是他们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挤在这里放屁?!” 86|剖心 穆老板左支右绌、劝了这个劝那个,心说今晚简直是弄巧成拙的最高境界,早知道是这样,说什么也不该把沈氏兄弟弄来!他心里多少是有点向着露生——好歹是年轻有钱,如果一定要在沈月泉和白露生中间选一个人来继续传习所的工作,穆藕初宁愿那是白露生。 商人有商人的眼光,知道做一件事情,最重要的其实是资金和时间,人力难胜天,苏州艺人虽然年高德劭,但毕竟已经老了;再一者,无论张小福过去怎样为恶,所谓罪不及妻子,更何况他只是个徒孙!过去的事他知道什么?无非是沈氏兄弟一口气转不过来罢了。 他心里盼着求岳赶紧过来,帮忙劝劝,谁知这个莽张飞半天不见人也就算了,进来二话没有,抬手就是先打人! 穆藕初知道金求岳是有点病的,但没想到他脑子这么不好使啊! 也不知是赶巧还是凑热闹,过了晚膳时间,隔壁韬光寺、下头灵隐寺、远处永福寺,齐刷刷地和尚尼姑都念经,敲钟敲木鱼,妈咪妈咪哄,跟他妈伴奏似的,韬庵这里就比一百个和尚还热闹,穆老板脑子里乱哄哄的,崩溃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反正|念经的已经有了,就差一个原地去世了。 汤飞黄比他更受惊吓,因为金少爷他过去是见过的,闺秀一样手不抬嘴不张的人,加上听说又病了,都笑他傻,心里早就有欺负的念头,所以前面他蹬鼻子上脸,一见面就谄媚逢迎,就是要金少爷抹不下这个面子,不好为一个戏子跟自己翻脸,也是仗着他一向温柔沉默,王善保家欺迎春的意思——谁知道迎春没有,探春的巴掌就有,一脚过来,人都傻了! 沈月泉气得伸手就拦:“金会长斯文人,这是干什么?”求岳怒极反笑:“不好意思,文化低,斯文怎么写,暂时没学会。”一面提着汤胖子就往旁边拖。他人高马大,提这胖子好像豹子玩球,手揪着脑袋,皮鞋踹在肥肉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叽”一声。 汤胖子头晕目眩,被踩在地上乱扭:“说不过就动手?” 求岳掸掸皮鞋道:“老子还没动手呢,叫屁。”一面拽了他的脑袋问:“狗胖子,你别的屁事没有,专业调查人家祖宗十八代?黑人都黑到祖师爷头上了,这么喜欢造谣是吃屎长的?露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跟他过不去?!” 沈月泉拉着他怒道:“张小福的事情怎是造谣?这是白露生自己说出来的!” 求岳瞪着沈月泉:“所以你就跟着这个狗胖子一起造谣?你们小圈子抱团,我们惹不起,请他来的是穆先生,你不痛快跟你老板闹,几个老的欺负小的算什么意思?!” 露生又慌又怕,忍着泪拉他:“别闹了,你给大家留个面子!” “从刚才到现在,给大家留的面子还少吗?!谁给你留面子了?”这档口金总是连穆藕初的面子也不想给了,回头吼道:“他!叫来就来,大热天的从南京跑到杭州,带三四个大箱子,就等着给你们表演!来了又是挤兑又是喷,他回一句嘴了吗?他不是新人小透明好不好?梅兰芳也没给过他这种脸色,你们凭什么?还是说新人小透明你们就这样欺负?圈子不大妖风不小,搞个合作还排查祖宗十八代,自己给自己定的骚规矩挺多,怪不得昆曲一天到晚出不了逼光抠脚!” 众人全给他骂愣了,听他说“出逼”、“抠脚”,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明白这都不是好话,连徐凌云脸上也架不住,露生听他连沈月泉都骂进去了,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连哭带跪:“我求求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真碰死了!” 求岳怒道:“老子说错了吗?!”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露生哭着道:“没有师门哪来的后人,有规矩强如没规矩,我野路子出来的,原本就不敢自尊师长,今天是算清了自己几斤几两,何必弄这样难看!你别说了,咱们回去了!” 金求岳是从来没这么气过黛玉兽软弱,人家都他妈骑在头上拉屎了,你就哭着回去了?!心里真他妈气炸了,应下传习所这个邀约,无非看穆藕初的面子,也是给黛玉兽开阔一下视野,你好我好的事情,倒把黛玉兽弄得哭唧唧的,跑来杭州是找气受了!想拉着他就走,再一想偏不能如了这帮混蛋的心意,把黛玉兽拽起来吼道:“你怎么野路子了?你做老师有什么不可以?” 汤胖子一直给他踩在脚底下,全然变成个脚垫子,闻言嗷嗷叫道:“他也配?!他什么货色!” “他什么货色?他五岁就学戏,十四岁就走红!”金总心说这胖子今天是真想死了,黑人还没黑过瘾?“昆曲本子他哪个不熟?唱得不好还是跳得不好?沈先生说他、徐先生说他,这都是他们自己圈子里的事情,你个野猪精也说配不配?” 汤飞黄就等他这句话,抠着地嚎道:“他德行就不配,要不要咱们说出来,说说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露生脸色惨白,跪下抱着求岳的脚道:“别说了!咱们别说了!这个事情我本来就不配!不做了!” 汤飞黄就是要看他这个惨样,也不怕疼了,声嘶力竭地喊:“他婊|子出来的!五岁出来是学戏?五岁出来是做兔子!真以为他唱得好呢,都是嫖他的!” 四下里忽然全安静了,竹叶掉在地上也听见的,轻轻的“扑棱”一声,清白碎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声响。 ——要说汤飞黄这个人,真爱昆曲,也是有一点儿的。自从一年前在南京被震吓一通,灰溜溜跑到天津去了,到嘴的天鹅肉没吃上,心里对白老板是又气又恨。但要说他今天是挟私报复,那倒还真没有。 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白露生不配。 穆藕初结识他,不光是因为他和俞振飞相熟,更大的原因是他十年前就常在苏州这里捧戏、捧班子。在汤胖子看来,昆曲这东西十分高雅,皇帝钦定的雅部。雅部之所以是雅部,就是因为有风骨,秦淮河的兔子怎配混在苏州的传艺大班里? 他听白露生唱戏,也有好些年了,白露生什么底细他不知道?上下三代都掏摸清了!就是因为知道他是张小福的徒孙,所以心里更加看不起,听说张老娘不敢去苏州,只敢在南京混,心里全是嘲笑。 求岳后来评点他的行径,给了四个字:“私生黑饭”。 他看露生唱戏,差不多就是有钱的屌丝看女主播唱歌,心里只有油腻,没多少尊重。他尊重的是苏州这些真正的曲艺世家,代代相传的,自觉这样是很有格调、很泾渭分明。因此听说穆藕初要请白露生来,倒也不论过去自己怎么腆着脸求欢,先把自己知道的张小福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他算定了露生不敢跟他少爷告状,就算告出来又怎样? 反正白露生想做昆曲师傅,那是万万不可以——太脏了!太脏了! 因此求岳把他痛打一顿,汤胖子心里还不觉理亏,自认是为昆曲清高作卫道士,理直气壮地嚎叫:“就问凌云知道不知道,大家给个面子不说罢了!传习所这个事情多么郑重?叫人听说跟个兔子学艺,那不是笑也笑死了!” 露生听他左一个“婊|子”、右一个“兔子”,忽然心里冰凉。 茫茫然看向徐凌云,只见他神情尴尬,局促得说不出话,自己仿佛被寺里的鸣钟大木横撞了一下,一时间嗡嗡嗡全是针扎的声音。 原来他们知道的。 原来大家早就知道了。 原来张小福只是借口,看不起他是因为这件事,那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求岳也知道了。 自己所有的难堪、丑陋、令人厌恶的往事,全被扒开了,放在他眼前了。 这一会儿是连伤心都没了,心如死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活人还是死人,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想爬起来,脚是软的,光听见眼泪扑簌簌地打在衣服上,又听见穆藕初和徐凌云惊慌道:“白老板!醒醒!冷水拿来!” 露生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个什么,呆呆傻傻地笑道:“我没有事。” 一声一声,底下佛寺里敲钟的声音,全是催命的,赶紧了了这一世,下辈子干干净净的! ——活够了。 徐凌云撬他的牙关,给他往嘴里灌凉水,不料这头灌进去,那头血吐出来,忽然见他挣扎起来,神色清明,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汤飞黄问:“所以我这一辈子,又对不起谁了呢?” 汤胖子有点傻了。 露生擦了泪道:“难道沦落风尘,个个都是自己情愿?还是说这辈子我不能洗了这个恶名?” 众人看他姣怯怯的,心里已经不愿难为他,汤飞黄说的事情,大家也都是含糊带过,没想到他自己站出来认了,心中恻然,也不知该说什么。 露生惨然笑道:“怎么风尘出身就注定下贱?别说是各位曲艺世家,便是士大夫贵人又如何?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身殉国的是柳如是,媚骨降敌的可是钱尚书!”他定定看着穆藕初:“就不说我究竟唱得怎样,今天各位要跟我摆龙门阵,咱们开个擂台戏,我白露生并不怕!只说我脱行从商,叫各位看不惯,我扶持安龙厂抗击日货,各位有谁做到了?” “比我强的看不起我,我认了,不如我的,凭什么说我?!要说祖上出身,不见得人人都是皇子皇孙,谁又比谁强!” 没人说话。 他是存了寻死的念头,痛到极处,反而冷静了——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物死尚且鸣不平,自己死也要死得分明! “说够了吗?这种过时新闻,大家都知道了,你个野猪精哔哔个鸟?” 一片寂静里,金求岳忽然开口了。 “老子养了他多少年,还需要你告诉我?”他踩着汤胖子,转头问徐凌云:“徐大哥,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出来解释?你知道张老娘是个老鸨,她那种人能算师父吗?” 这话把露生说懵了——金少爷知道这事不假,求岳是从哪里知道的?! 徐凌云真是欲哭无泪,本来是想给白老板打个掩护,谁知道闹成这样,扶着头道:“我也想说的,可这叫白老板怎么做人呢?” “怎么不能做人了?”求岳冷笑道:“别说他没做过,他就是真卖过又怎么样?五岁的小朋友有什么自主权,都是被逼着出来,为什么要指责受害者?” 露生心中惊涛骇浪,眼泪全下来了。 他还想说什么,求岳摸摸他的头:“别说了,我,话放在这儿,搞荡|妇羞辱的,全他妈是人渣。”一面看着汤胖子道:“今天我也不谈传习所的事情了,就先教你做个人,要去报警的赶紧去,我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说着,他提起汤胖子,没头没脑就往水池里捶,旁边人一时惊醒过来,慌忙拉他——哪里拉得住?但听得后面高声叫道:“金兄弟!金兄弟!饶他一命!我找到了!” 大家听这声音熟悉,都惊愕回头,从后面赶来一人,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人长身玉立,面目英朗,夜色中难掩他柳叶宽眉下一双流波俊眼,好俊俏人物!穆藕初和徐凌云都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此人正是俞粟庐之子,俞振飞。 俞振飞将一个箱子丢在地上,笑道:“行了,要说德行配不配,汤老板你是先不配了,我看你衣服也弄脏了,咱们换一套如何?” 汤胖子万没想到这俞公子会从北京回来,一见他手里的箱子,脸上一黄,委顿在地。 87|月光 求岳见俞振飞来了,吐了一口浊气,点上烟道:“行了,你说吧,说完了我慢慢收拾他。” 俞振飞向他点头一笑。 箱子是汤飞黄的行李箱,这个大家都认识,箱子打开,里面不过是些胖男人的行李衣服,翻开这几层衣服,俞振飞将手一伸,从里面擎出碧青靛蓝的一支发钗,点翠南珠,甚是精致,只是这里的人都是久在行当,看这头面倒也不算什么,再从箱子底下一摸,大家可就惊呼出声——那东西拿出来青绿通透,托在手上宛如碧水一泓,石灯笼照着宝光四射,迎风发出隐隐清响,原来是整条青玉琢成的一杆青玉笛。 沈月泉走近几步:“这仿佛是粟庐的笛子?” 露生也止了泪,怔怔看过去。 穆藕初也慌忙过来,将笛子拿在手上一看:“令尊和我提起过,这笛子是他在苏州做官的时候,认得一个贝勒,着人雕了这个青玉笛送给他,虽然没听他吹过,但是当着大家的面都曾经拿出来赏玩——这东西本来在传习所的会堂里,怎么落到汤老板手上?”他心中不敢相信熟人盗窃,局促问道:“难道是仿品?” 俞振飞道:“玉笛其实不如竹笛,吹起来声音文弱,律调也不准,如非行家上手,就是形同玩物。我不知道汤老板原来有这种雅兴,花大价钱做这个东西玩。”说着,将笛子在手上一转:“这可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汤飞黄道:“我、我附庸风雅,所以也做了一个来玩。不信去看传习所会堂,笛子还在大柜子里锁着呢。” “锁着的笛子,恐怕不是原来那一把了。”俞振飞冷冷一笑,叫众人来石灯笼下面细看:“过去我父亲不曾提、我也不曾说,我年幼顽劣,把这笛子跌断过一次,从里头镶补过了,外头瞧不出来,因为是花青玉,仿佛只是多了一道纹路,要从这里头看进去才知道,其实是碎过的。” 大家伸头一看——果然如此!一时间惊叹无比,世人皆知玉碎难补,要补也是金镶玉,不知何等巧夺天工,能不着痕迹地把玉笛复原如初! “这种脱胎补玉的技巧,连苏州巧手师傅也不懂得,当年我父亲爱惜这笛子,觉得黄金伤了青玉的圆润之音,因此从山东找来一个内务府老公,会做这个活儿,侥幸补上了。后来他侄子闹义和拳,全家给砍了头,这手艺也就失传了。”俞振飞怒笑道:“汤先生,你费尽心思,仿造了假玉笛,但是这里头断裂的纹路,想来你找不到砍头的人替你做了!” 俞振飞和汤飞黄,在北京的时候的确算是朋友。他在北京拜程继先为师,搭程砚秋的班子唱戏,也正是去年春天汤飞黄慌慌张张窜到平津去的时候。两人在场子里攀谈了几次,渐渐熟络了,俞振飞见他懂得些昆曲,又说曾经见过自己的父亲,漂泊异乡,自然真心把他当朋友对待。只是后来渐渐听说汤飞黄在北京为日本人倒卖商品,心里有些不屑,只是碍于情面,又看他捧场热切,不好说什么。 后来汤飞黄回去苏州,结识了穆藕初,顶的也是俞振飞的幌子,穆藕初问了两次,俞振飞只说“他喜欢弋阳腔是真的,要是他有这个热心,能为戏曲传承出资出力,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汤老板跟穆藕初说自己是俞振飞的朋友,跟俞振飞说自己是俞粟庐的朋友,至于粟庐先生——早就在土里了,谁能对证?迷迷糊糊地,他就这么混进朋友圈子里了! 俞振飞道:“他说过我父亲的几件旧事,都能对得上,因此我小时候虽然没见过他,但也从来没有怀疑他。” 就这样,汤飞黄得以登堂入室,终于跟着穆藕初去了昆曲传习所,加上他“银行股东”的名头,竟然被当成贵宾,汤飞黄当时表现得很诚恳,“粟庐先生已经故去,我听说他的笛子留在这里,能否借我一观?” 这把玉笛是俞振飞留给穆藕初的,“我虽然跟着程先生下海,终有一日会振兴昆剧,此玉笛就是见证。我一日不归,玉笛一日存证。” 穆藕初也不作他想,拿笛子给汤胖子看了一遍,这中间谁也没想到会出什么事情!倒是俞振飞前几天在北京随师父逛琉璃厂,突然在铺子里看见一把跟先父遗物一样的玉笛——连笛子上三朵天生的玉纹梅都毫无二致,不觉大惊失色,以为是遗物被盗,端起笛子细看,才知道是仿品,叫过铺子里的伙计来问:“这笛子谁做的?” 伙计笑道:“俞大爷好眼力,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这东西吹不得,玩意儿罢了。” 俞振飞无奈道:“我问你它是谁做的?” “别提了!前阵儿有个胖子来我们这儿,定了三家的活儿,结果就要了一件,说我们做得不像!真他妈的晦气玩意儿,您要喜欢,五块钱拿去吧!玉是好玉!” 俞振飞心中大惊,知道此事必有蹊跷,辞了程继先,连夜从北京赶回苏州——果然笛子已经被人偷换!再问传习所的老仆,说没有别人来过,作客的只有一个汤先生。再问他去向何处,也是巧了,老仆道:“说是穆先生有请,跟沈老先生他们杭州去了。” “汤飞黄,你偷这把玉笛,是为一个叫岩崎的日本商人,对不对?”俞振飞道:“他问我买,我不肯,所以托了你来做掮客。” 汤飞黄恼怒道:“他也是真心喜欢昆曲,以前见过俞老先生的,要是他肯去日本,现在红的就不是京剧了!” “所以你就把笛子偷走?”俞振飞怒视着他:“你干的事情我师父在琉璃厂都打听清楚了,贪图钱财,何必拿振兴昆曲来扯大旗!要问我和我父亲为什么不肯去日本,日本人是让他教艺伎吹笛子!” 俞粟庐当时如此回复岩崎:别人都可去,我不能去,我曾是大清命官,怎能以曲伶的身份东渡献艺? 这日本商人求艺不成,对这把精美的玉笛却念念不忘,自己做了几把,都没有俞粟庐那把清越明亮,他怎知这把笛子原来是天成,碎过补过才有涅槃之声,心中觉得这笛子既然是贝勒爷所赠,也许包含了大清皇室某些秘不外传的御用工艺,更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搜寻到手。 “我父亲的那些旧事,也是岩崎告诉你的。” 刚才俞振飞慌慌张张上山来,正撞见求岳和周裕在外头皱着眉说话,你一问我一答,去他妈的原来大家共同的敌人都是野猪精,求岳拉了俞振飞道:“你别进去问,做贼的还有自己承认的吗?”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来拖住这个死胖子,你就直接到客房去翻他行李。翻出来了,咱们人赃俱获,翻不出来,我再想办法把他打残了住院,到时候慢慢逼问不迟。” 俞公子震惊:“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啊,还想要你爸的笛子就赶紧去找。” 此时汤飞黄见事情败露,无话可说,还嘴硬给自己挽尊:“既然大家朋友做不成,我情义尽到,我给传习所的投资还是原封不动。” 穆藕初老道商人,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传习所落到这样的股东手里,以后不是说招艺伎就招艺伎,说给日本人表演就给日本人表演?刚要说话,忽然汤胖子惨叫一声,穆藕初大声惊道:“明卿别动粗!伤了他不值得!” 汤胖子眼泪鼻涕一起出来,金总凉冰冰地抬起脚,再看汤胖子的手指,已经断了。 四座皆是悚然,却听见外面有人喘着气喊:“问到了,问到了,章行长说没有问题!” 大家转头一看,是周裕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下山打电话给章行长了。” 求岳低头看着汤飞黄:“知道你面前站的是谁?老子是全国棉纺织业行会会长,马上要上任的金陵商会总会长,交行和浙实行的股东,中国征信所的委托顾问——你跟我谈钱?!” 方才求岳一听俞振飞的话,立时叫周裕下山致电章乃器——这位浙实行的副总,也是中国征信所的创办人和现任所长,听罢大笑:“这种媚日行窃的商人,信用上应当划入黑名单,我会把这件事情记录造册,另外他在浙行股份不多,如果你愿意存款一百万,我们当然选择大的客户。” 嘻嘻,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惹。 “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中行、交行、苏浙四大行,都不会再对你汤飞黄开放贷款,你还有钱投资传习所?”他踢踢汤胖子的脸:“守着你那点破钱混日子吧。” 汤飞黄想不通,已经跌到谷底的金家,为什么能在一年之间忽然再次呼风唤雨,连中行和征信所都听他调遣?! 没有贷款支持流水,这是真的要了他的命了! 他此时才感到真正的绝望。 这一晚上所有人都是精疲力尽,警察来带了汤飞黄下山,大家道歉的道歉,惭愧的惭愧,一时许多话也难以解开。等到夜深人静,露生拉开房门一看,求岳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坐着抽烟,独个望着夜色。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好点没?” 露生点点头。 求岳拍拍自己身边:“坐。” 他们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把腿伸出走廊的栏杆,对着月光摇晃。夏夜凉爽的清风吹过来,听见灵隐万木葱茏的回响。 两个人都是沉默,过了好久,露生问他:“你早就知道了?” 求岳“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去句容的时候。” 其实汤胖子的事情,他根本没打听到,只是问周裕:“我以前的事情真记不清了,周叔,露生小时候到底是做什么的?” 周裕很难为情地说:“这个还不如别问了。” “放你妈的屁,老子问你呢。” 周裕扣扣索索地说:“小爷清白是肯定清白的,这个张老娘下过包票,不过小时候在那种场子里,难免给人占点便宜。” 求岳就懂了。 露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两三年了,在他面前做个清高清白的仙子模样,迷得他傻子一样说一不二,其实都是骗人的——人这一辈子还不是自己骗自己?越想越灰心,自觉对不起求岳,抓着栏杆,光是掉泪。 求岳问他:“你这又哭什么?” 露生噙着泪道:“我不该骗你。” “是不该骗我。”求岳叼着烟,回过头来:“这种事情早就应该告诉我。” “可我保证我清白。”露生含着泪争辩:“我要是做过一点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现在就死!” “你他妈怎么还是这一套?”求岳无奈地喷了一口烟,捏着烟屁股道:“那老子问你,什么叫清白?” 露生说不出来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自然是没给人玷污过!张口结舌地看着求岳,又听他问:“那你以前喜欢你少爷,你告诉我,这算清白还是不清白?” “我和他没有——” “那我以前还有女朋友,我就告诉你我跟她睡过好多次,我算清白还是不清白?” “……” 露生听他忽然说起前女友,一时间不知所措,不合时宜地还有点儿醋,迷迷糊糊地争辩道:“你是男人不一样。” “卧槽,我是男人你不是?所以黄瓜可以重复使用,菊花只能一次性,弟弟可以随便来,妹妹就不行,是这个意思吗?”求岳真是拿他没办法了:“你他妈从小不光念四书五经你还念女子封建守则是吧?你长大是为了做个贞洁烈妇?那么喜欢贞洁牌坊,老子给你立一个好不好?” 黛玉兽真是很久没被金总这样怼过了,含着两包眼泪,光听教训,一个字儿都回不上。听他说“贞洁烈妇、黄瓜、牌坊”,似懂非懂的,脸红着,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又错了。 求岳看他呆不乎儿的样子,叼着烟笑了,摸摸他的头:“过来。” 黛玉兽泪汪汪道:“……干什么?” “哥哥亲亲。” “……干嘛亲?” “妈的废话真多,亲一下啊。” 黛玉兽擦了眼泪,怯生生地往他旁边挪一寸,求岳摸摸他的脸,在他脸颊上轻轻叭一口。 两个人都有点甜丝丝的心情,仰头看见青色的豆娘,一群一群的,随着月光飞舞。 “我第一次跟你说这些,露生,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把清白不清白的事情放在心上。”求岳道,“晚上我就说过了,别说你没做过,哪怕你真做过,那又怎么样呢?” 露生含着泪点头:“我懂,因为我不是情愿的。” “别说你不是情愿的,你就是情愿的又怎么样?”求岳道:“五岁的孤儿有什么路能活?你以前那些师兄师弟,低头做了这些事的,又怎么样?是不是一辈子不配有幸福了?你长得漂亮,会唱戏,所以你活下来了,他们没这个本事,受不了毒打,只能卖身,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没有第二条路给你们选,这不是你们的错。” 露生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谈论自己的往事,又是迷惑、又是委屈,可是心里隐隐约约地,也是认同。 “我来到这个时代,有些观念我敬佩、我认同,我承认八十年后很多文化和传承上的东西,我们后来人还不如现在。但是有一点我坚信后来比现在强。”求岳仰望明月,“那就是不以一个人的贞操来评价他在爱情里的价值,更不以他贞洁不贞洁,来评价他的人格。” 露生有些眼泪涌出来,忽然想起他秦淮河上许多前辈,想起柳如是,也想起董小宛,她们一辈子就是想摆脱丢失贞洁的过往。 可是求岳说得对,她们除了不贞洁,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呢? 他忽然对八十年后产生了无限的憧憬,求岳说过的财富、军力、火箭,都没有像此刻一样,让他憧憬未来的时代——不是物质上的改变,而是人心的开明。 “所谓清白,和一个人在一起,忠诚不背叛,这就叫清白了,至于我们之前跟谁谈过、做过什么,那和我们的感情没关系。”求岳把他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两只手在一起,互相温暖了,“我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他的人格吸引我,我爱他现在的样子,也爱他一切的过往,你的光荣、你受的伤,我都敬仰;你走对的路、走错的路,我都愿意做那个终点。” 他扳过露生的脸:“我选择你,就选择你的一切,不论它曾经是什么,至少我知道它未来是什么——卧槽,老子好他妈不容易说一句很文采的话你先别哭好吗?!” 黛玉兽扑在他怀里哭道:“哥哥,你说得很是,我今日明白了!” 求岳笑了:“以后不为这个难受了?” “不难受了!” “以后人家再拿这种事攻击你,就告诉他,关他屁事,懂了没?” “懂了!” 这一番话说得黛玉兽泣不成声,求岳明白那是他新生的眼泪。抱着露生,自己也想掉泪,又想笑,听他呜呜咽咽、怯生生地问:“真的吗?吸引你的是我的人格吗?” “也不算吧。” 黛玉兽又懵了,含着泪抬脸问:“那是什么?” 求岳贱笑道:“是你这傻逼样儿吧。” 露生把他捶到地上去了。 88|新笋 金总在走廊上坐了大半夜,动员了全身文化细胞,好容易憋出一套话,就知道结局是这样! 最后又是瞎几把乱打,跟他妈小学生一样。 不能怪黛玉兽暴力,自己这个德行吧,就是把真林黛玉叫来谈恋爱估计也就这个结局了。金总一面被露生捶来捶去,一面滚在地上笑:“哎!打脸了!行了你他妈澡也没洗老子等你半天,我也洗澡去你也洗澡去,明天起来跟几个老头好好把话说开。” 露生松了他笑道:“你今儿晚上文采真好,这一篇写下来,够李小姐给你登个报了。” “能不埋汰我吗?为了给你灌点鸡汤,肠子都搜干了。” 金总不想说自己是真觉得给黛玉兽拖后腿了,老这么没文化确实让人见笑,在上海那会儿,叫嵘峻帮自己买了点儿书,商务印书馆的临川四梦——都竖体的,看得累死了,还看不懂,倒是译本的现代诗有横排的。 金总看了两天,感觉海星,似乎摸到说话有水准的诀窍了! 没想到今晚就用上了。 金总自我吹嘘:“不就是排比排比肉麻肉麻吗?我告诉你,就刚才一实战,我感觉我也会写诗了,就把一句话日翻了说、照复杂的说、多说几句就是诗了!” 黛玉兽捂着嘴笑:“净胡扯。” “什么胡扯?”求岳坐起身来:“你看我现场给你作一个——”摇头晃脑地就要对月吟诗——墨盒告罄,吟不出来,不知道哪年看的春晚段子蹦出来了,学个赵本山的姿势:“啊!求岳!黛玉向你道歉,天天贞节牌坊,是我太封建,害你半夜作诗,看我多可怜。” 把露生乐得前仰后合,捂着他的嘴道:“小声点儿!人家都睡了!” 正闹着,忽然静夜里发来一缕笛音,露生“嘘”了一声:“你听,谁在吹笛子?” 这笛声非比寻常村笛,圆润幽深,宛似清波流泉,乍听仿佛是极远的山中飘来,仔细再听,原来是韬庵外的竹荫里吹响,乘风直上,因此听着清远,此时月明星稀,地静天空,幽咽笛声回响空山,震得一片憩鸦拍翅惊飞。 露生和求岳凭栏而听,对着清风明月,说不出的宁静逍遥。一时听求岳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你们下午说的话了,这个山里吹笛子唱曲,混响太好了,音乐会都没有这种效果。” 音乐会何来万木涛声、百里茶田?又何来乌鹊南飞、绕树杜鹃?隐隐伴着着远远的钱塘夜波、西湖拍岸,万籁俱寂之中又有万物争鸣,连夜行僧人谨慎的脚步声、雨后新笋破土之声、静静的竹叶凋落之声,磅礴之中又有纤细,全作了这一缕笛声悲怆而浑厚的舞台。 ——这是万物之声。 露生见他会意,轻轻点头。他们侧耳谛听,都觉得好像明白了一点昆曲“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真意,难怪穆藕初把韬庵建在这里。又听片刻,听出那笛声逍遥之后的沉郁顿挫的惆怅,不尽忧思深沉如海,相顾愀然。 不知不觉地下了楼,向竹林里寻去,但见一人玉立林中,执玉笛横吹,恰逢此一曲终了,风清露白,三人默然相望,不觉相视一笑。 俞振飞收了笛子:“金会长、白老板,还不曾睡?” 求岳搓爪笑道:“你这笛子吹得我毛都起来了,简直太赞了。” 露生听他说话又俗了,在后面拧他的肉,把金总拧得“哎哟”一声,俞振飞也大笑起来:“好景难得,这里夜露潮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上前面云台上,我弄壶热茶来。” 他三人都是年轻人,虽然是初次见面,经过这一晚上的事情,都觉性情相投,因此说话也不拘谨。一起就往云台上坐了,俞振飞自去沏了一壶龙井,拿了些点心,这悠闲趣味真是平生不可多得。俞振飞问露生:“药吃过可好些?看白老板气色好多了。” “总是老板来、会长去,也太见外了。咱们平辈,名字相称就好。”露生微笑道:“我肠胃薄,平日都带着药的,吃过就不妨事了。” 俞振飞一笑从过,歉意地又说:“今天是我师父听信谣言,他也很是懊恼。见你吃药睡了,说明天再和你当面道歉,重新商量传习所的事情。” 露生心里是有点委屈的,这时候也不谦逊了,故意问俞振飞:“他不介意我是张小福的徒孙?” 振飞苦笑道:“要知道是这么一个徒孙,杀了他老人家的头他也不会去问,更不会逼你。” 晚上周裕和求岳把露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沈月泉是越听越难受,说:“竟是我们害了这个孩子,要不是当初把张小福逼到无路可走,他女儿也不至于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当时苏州四大班对张小福江南封杀、平津追打,张小福红了也是白红,光留下个虚名,在北京又生了病,大家听说是这样,才觉得解气。谁也料不到他的女儿竟会沦落到操持皮肉生意,这不知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走了歧途! 这里露生听了,低头叹气:“这和沈老先生不相干,无路可走的人多得是,难道个个去害人?只是我心里其实也不知怎样讲,要说师父,我只认姚师傅一人,但要说这一身技艺,也的确是张老娘传给我。” “所以这才是最奇的地方。”俞振飞道:“我师父说,张小福这个人是真正的有才无德,过去常可惜了他学得一身好本事,偏偏走到歪路上,不想他的功夫竟然是这样传下来。说到底——他的本事是洪福班教给他的,这是老天可怜洪福班的班主,让她九泉下有个传人。” 求岳直接听笑了,沈老先生这个人是太有意思了,站队的姿势不要太耿直,一听说露生是张小福的受害者,立马重新给安了个新人设,得,这回也不是张小福的徒孙了,是受害者洪福班的传人! 露生也觉好笑,想起小时候张老娘常常郁愤难平,他们师兄弟稍有做错的地方,就说“若我父亲还在,把你们腿也打断了。”原来几十年忿忿不平就是咽不下张小福这一口气。 她一心想着要为父亲扬名立万,谁知今日仍然要为当年辜负的洪福班做嫁衣,真是天道好轮回。 这一段心事解开,大家都觉得痛快多了。俞振飞笑道:“你也不要得意,说起来还没听你唱过,到底好不好还不知道呢。” 露生抿嘴儿一笑:“听了你的笛子,不还人情说不过去,要听什么,俞大哥点来就是。” 俞振飞略一沉思,“就是我刚才吹的懒画眉,这曲子单用笛子最雅,明月当空,正是曲子里的意境,就唱这个如何?” ——俞振飞小生里的翘楚,点他唱小生的名段,这就是要较劲的意思了,露生也不怯场,点点头道:“咱们轻些,别扰了人家睡梦。” 他两人都是年青行家,有斗才的心思,求岳歪在椅子上,拿手给他们打拍子,听他们一笛一歌,温声雅唱: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这是玉簪记里琴挑的名段,唱的是潘必正夜访陈妙常,自古来名家都赏它曲意萧疏,清淡中有华美,红楼梦里贾母山上宴饮,叫人在桂花荫下横笛,吹的正是这一支。此时对月度曲,又是另一种滋味。笛也轻、歌也轻,这轻却是一股中气托着,举重若轻的意思,轻而不虚、似梦似幻的情景。唱到情真处,笛也哀切、歌也凄婉,动听极了、也忧伤极了——好景致不过明云淡露华浓,乱世里却是欹枕愁听四壁蛩。 曲子唱的不过是男欢女爱,这里诉说的却是各人的心事,是虽处江湖之远,却伤艺道之难继、哀家国之离乱。 唱的人、吹的人、听的人,曲终了都还是沉思。 半晌,俞振飞赞叹道:“你有这个才能,执掌传习所,当仁不让。” “我这是班门弄斧,若是俞大哥来唱,必定强我百倍。”露生笑得恬静:“可惜我不会吹笛。” 求岳在旁道:“我只会鼓掌。” 那两个冷不丁听他这句酸话,扑哧一声都笑了,金总在旁边搓着爪子,也笑了:“我看你们俩跟决战紫禁之巅一样,妈的听得我不敢喘气,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从没听过这样的评论,倒是外行人说了内行话,振飞和露生更笑了。露生把热茶续上:“早就听说俞大哥的‘满口笛’,也只有你能把玉笛吹得这样清越,好中气。”他望着俞振飞:“只是听上去忧思深切,仿佛有心事。” 俞振飞被他一语道破,淡淡笑了:“说来可笑,梅兰芳先生是去日本表演,才把京剧抬上了国粹的地位,无论昆曲还是京剧,外国人都比我们中国人更珍视、更追捧。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病。”他把笛子在手上摩挲:“昆曲这行当,咱们国内已经渐渐地不受喜爱,眼下弄到几乎失传的地步。日本人却喜欢得不得了,一个笛子他们也念念不忘。” 这话戳中了露生的心:“那就更应该把传习所好好经营起来,别让昆曲断了根啊。” “其实今天我想了很多事情。” “关于传习所的?” “关于你,也关于传习所。我刚才听你唱了这一遍,恰恰是我心中设想的唱腔。”俞振飞问他:“是姚先生教你这么唱?” 露生摇头道:“自小师父就这么教我。” 俞振飞凝思片刻,又叹了一声:“这就真的是张小福前辈的鬼才了,原来他那么早就想过要把京剧的东西引到昆曲里!” 他见露生和求岳不解,缓声道:“穆先生和我父亲是老朋友,我知道他很想把昆曲发扬光大,但我学了京剧、离开苏州这几年,对整个戏曲行业都有了很多新看法。这些话对我师父、对穆先生,我反而不敢说。” 这也是求岳和露生好奇的事情,昆曲大宗师的儿子,为什么不接手江南的昆曲掌门,反而去学京剧呢? 俞振飞且不说话,见头道茶尽了,泡上二道。露生闻着这香气不似平常的龙井,二道冲开,里头还含了一点茉莉香:“这好像搀了一点香片?” 振飞笑道:“北边儿现在都这么喝,一半龙井、一半香片,这叫做‘玉贵茶’。滋味比单沏的明前茶还要好。”他拿盖碗轻轻拨着茶叶:“其实我心里一直有种直觉。现在的艺术形式越来越多,西洋乐、流行乐、还有电影,不要看此时戏曲互相争艳,难保有朝一日,这些东西都会变成艺术里的古董,只有专家听、只有少数人欣赏——无论是昆曲还是京剧,都会被新生的事物所取代,我不知道你们能否懂得我的意思。” 露生还不太懂这话的含义,求岳却听呆了,俞振飞真的有眼光,确如他所说,八十年后,所有戏曲都成了小众。 金求岳深刻理解他的说法,要欣赏昆曲真的太难了,确实,它很高雅,要有相当的文化水平才能理解它表达的美感,甚至还需要韬庵这样优美的环境才能让文盲体会到美感。但一个流行的文化娱乐,一定是门槛低、时尚性强、参与性强——昆曲的一切都在朝着背道而驰的方向发展。本来表演难度就很大,加上曲目陈旧、演员衰老,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以阳春白雪自居,不停地要求种族提纯。 俞振飞见他仿佛领会,叹了一声:“穆叔叔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去学京剧,我心里是希望把京剧和昆曲融合起来。兼这二者之长、补其各自不足。昆曲是因为故步自封,所以才被流行抛弃,要和京剧学习和交流,才能更有生命力。” 此言大有见解,其实和梅兰芳的很多表演思想如出一辙,梅先生是吸取昆剧的长处来完善京剧,俞振飞则是想以新生的京剧艺术来反哺昆曲。 就仿佛手中的玉贵茶,一半香片、一般龙井,也许说不上纯粹,但胜在芳香可口,兼取了龙井和香片的长处——令人喜爱,才有生命力。 求岳不知道眼前这位帅哥,日后会不会成为和梅兰芳一样的戏曲大师,但他此时此刻,真的觉得俞振飞很有想法。 三人静默片刻,求岳脱口道:“俞兄弟,你这个思路没错,要不要就这么实验性地改良一下昆曲?” 俞振飞苦笑:“我这个身份,擅改苏昆,恐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露生也道:“昆曲现在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咱们不妨就做一个实验性的剧目,若是成功了,此后传习所就分两个流派,一个面向传统,保存原有的念白唱腔,另一个向杂糅的方向改良,力求迎合观众的喜好。” 这一刻没有老人家坐在旁边,三人都萌生出大胆的想法——是啊,昆曲既然不受欢迎,为什么不能向受欢迎的方向改? 谁也没有规定它原本应该是什么样,京剧不也才诞生几十年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怎么觉得我们三个是要把昆曲给翻个天?”俞振飞见他两人热情高涨,自己也笑了:“只是我现在还在北京随班,恐怕没有这么多时间。” 求岳和露生都笑:“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咱们电话和书信联系,先研究研究选哪个本子,时间多得很!” 娱乐圈扑街是原罪,和用伟人的话说,不受群众欢迎的艺术不是好艺术! 孤高自许只会扼杀艺术的生命力,艺术永远是在交流和学习中进步,要阳春白雪,也要下里巴人。 就在这一夜,这三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且不说传习所的事情,先就谈论起改良的昆剧,觉也忘了睡。 像清凉的白露孕育出新笋,他们在晨光熹微的灵隐云雾中,大胆地勾勒出新昆曲的美丽姿态。 89|归舟 在俞振飞看来,白露生或许是传习所最好的负责人——诚然,他的资历不够深,技艺也不够纯粹,介乎于北昆和苏昆之间,他走的是张小福改良后的路子。但和穆藕初的观点一样,他也认为露生时间多、精力旺盛,难得的既通昆曲、又没有任何生活上的压力,甚至也不追求大红大紫于菊坛——他是真正的闲云野鹤,翅膀上镶金边的。 俞振飞劝沈月泉:“这种养尊处优的通达人,错过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师父既然能放下张小福的事情,能否也同样放下南北派别的成见?” 沈月泉默然片刻:“别的不说,这个人身上挂着生意,又不是长住苏州,你们一个在北平、另一个在南京,今天高兴聚在一起,明日一散,苏州剩下谁?” “也未必一定要在苏州办事。” “你要把传习所迁去南京?”沈月泉有些心凉:“昆山腔自古就是发源在苏州。” “不是迁传习所。”俞振飞推开窗子,放些凉风进来:“这两天我们谈论了一些招生的思路,明卿说得对——徒弟不是求来的,应该由我们选拔才对。” 当时他们三个人商量传习所的事情,先就收徒的标准讨论了半天,其实是振飞和露生讨论,另一个吃瓜。求岳听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们思路有点问题,又要招徒弟、又要改良剧目,两件事都很费劲,为啥不合在一起做?” 那两个都有点儿呆:“合在一起做?!” 金总两腿一盘:“搞娱乐圈,得有个完善的运作思路,懂吧,首先你得确立一个正确的营销路线。” 金总好歹是玩过娱乐产业的男人,用现代的眼光来看,昆曲是缺乏曝光,观众又被京剧和评剧分流,在收入下跌的情况下更加占据不到好的舞台,以此恶恶相循,粉丝基础就会越来越弱。 现在的沈氏兄弟,自己都凑不齐一个完整的班子,演出也是在茶园酒肆的小场地,前辈的资源都虐绝还谈什么奶后辈,后辈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来拜师吧。 收不到学生简直太正常了。 “现在要做的,是把昆曲往外推,不管有没有人听,曝光先上去。”求岳摇着大蒲扇道:“苏州地方太小,不是个唱大戏的地方,我建议把传习所迁到南京去。” 民国不是21世纪,没有网络和电视来缩短观众距离,所以金求岳觉得,要攒粉,至少应该把舞台选在人口繁盛的大城市里。 21世纪的一线城市是北上广,民国目前的一线格局是上南北——上海竞争太激烈、北京又是京剧的大本营,权衡之下,南京其实是最好的舞台。 它远比苏州繁华,又对昆曲有良好的接受度。 “他说的也有点道理。”露生把西瓜插上银签,一一递给他们:“须知南京有个不同的地方,就是高官眷属甚多,里面有不少姨太太之流。她们这些人是不懂大雅,却爱时髦,是个捧戏的大部队。”他向求岳望了一眼,“这些年我在南京能唱起来,并非全因为我唱得好,一来是他愿意捧我,二来也是因为这些肯花钱听戏的人多。” 俞振飞微微颔首,他应程砚秋之邀去往北平,也是这个用意。浅水养不得海游龙,东西再好,拘在小地方也旺不起来。无论昆曲京剧,都是进宫奉圣之后才有今时今日之地位,京剧得西后垂青,又走出了国门,所以地位更加稳固,昆曲没能走出这一步,因此衰落也是必然之理。 苏州灵秀之地,可以发雅韵之先声,但要说广扬清音,还是要走出去。 俞振飞沉吟着,将玉笛敲在手心:“但要迁去南京,就势必要拿出一个好的剧目。只怕要编一出新戏才能压得住阵脚。” “不用那么急。昆曲这个半死不活的德行,属于抢救了也暂时起不来、不抢救也暂时不会死,没必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求岳掰着扇子道,“你们先来南京,衣食住行我负责,就盘个场子慢慢唱。得月台也行,大华戏院也行,你们这个水平,就算没个大爆也能保证稳定有客源。”说着,他把扇子在手里一拍,“只要人气慢慢回来,那徒弟根本不用愁。你火了就会有人来抱大腿——到时候还烦什么招不到徒弟?估计招生还得搞海选呢。” 要说清谈雅论,金总实在上不得台面,但说到揣摩市场、招徕顾客,座中恐怕没人能比得上这位新任的商会会长。 俞振飞听他说了一遍,也觉甚合心意,忽然见求岳拿着个大蒲扇,偷偷学自己的样子,他两人一个拿的是妃竹折扇,气度自然潇洒,另一个却是猪八戒扇灶,白瞎了个玉面皮囊。俞振飞忍俊不禁:“话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明卿你学我干什么?” 金总:“……”你姿势很帅学一下不可以吗? 真是不比较不知道,平时挺少看见露生跟业内帅哥站在一起,来杭州这么一比,顿感人般配是靠气质,人家两个站在一起就很偶像剧,自己站在旁边像带资进组的。 挫男也是有梦想的,金总也想那么风流儒雅地跟露生般配一下嘛。 心里想,不好意思直接学,金总:“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黛玉兽掩口笑道:“你明明就有啊。” 金总:“……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俞振飞笑道:“要学我教你,这不必偷师。” 金总夹着扇子就跑。 企划案就这么出台了。为了维持苏州和南京的平衡,也出于对昆曲发源地的尊重,最后的版本是把南京作为培训基地,优秀学员才有资格选派往苏州接受强化训练——这就是把苏州变成了昆曲的朝圣地,对未来的学员,是个激励制度。 也给足了穆藕初和沈月泉的面子。 俞振飞向他师父道:“眼下我要先回北平,您善于度曲,又能笛能琴——”他踟蹰道:“露生想邀您去南京小住,常常见面,要排新戏也好商量本子。” 沈月泉听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心中觉得这个白老板温柔中亦颇有心计。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他是知道自己不太愿意京昆合流,因此用了这个缓兵之计,天长日久地好打感情牌。再一者自己在他那里住着,新戏必然要说话,如此一来即便作了什么改动,也是大家一起担责任。 这就叫苏昆界的老人们无话可说。 看他柔柔弱弱的,这事情做得真是滴水不漏! 沈月泉无奈道:“小五,你想没想过,这个班子要是成了,你这是在给姓白的做嫁衣裳。” 俞振飞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担忧,沈月泉久在菊坛,行当里勾心斗角利用人的事情看得太多了,虽然怜悯露生,只怕他又是第二个张小福,把自己这些有名的笛师琴师骗去,再叫俞振飞来抬轿——无非是怕他借势盗名而已。扬唇笑道:“师父小看我?要说程梅这等红遍大江南北的人物,今日或许还压我一头,若是我连白露生的场子也镇不住,那就是我白学了这么些年的戏!” 这话风轻云淡,说得极是潇洒。 沈月泉默然无语,他望着这个徒弟青春俊秀的面庞,英姿秀雅,很像他父亲,又多一点小虎的桀骜。 良久,他拍拍俞振飞的手:“罢了,应了你就是——但愿他没这个歪心!”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沈月泉要回苏州先行安置,约定了十月趁秋凉到南京。俞振飞自回北平去,露生和求岳便乘了家里的船返航句容。 来时也是水路、去时也是水路,教求岳想起穆藕初说的话:“幸好有个运河,一个钱塘江把杭州铁路弄得不大便利。” 铁路对工业社会来说,真的蛮重要的,至少现在是不能指望高速公路。金求岳没忘记时间已经离37年越来越近,他想过要把工厂向更安全的华南或西南转移。 问题是内陆交通很不便,现在移,对生意肯定是有影响。如果有一条铁路连通江浙和西南,那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不过谁知道未来怎么样呢? 从河面上收回目光,见露生在旁边懒着打盹儿,金总手又贱了,在他头上弹脑瓜崩儿,道:“你怎么又睡了,白天也睡晚上也睡,瞌睡虫啊?” 露生娇慵道:“晃悠悠的叫我睡一会儿不行吗?”抱怨着,还是坐起来,忽然见眼前红艳艳的一碟果子,不觉展颜一笑:“哪里来的?好水灵!” “刚买的时候才好玩,叫你起来,你懒猫一样死着不动。” 求岳刚见外头行船的小贩,小小的船上嫣红翠绿、运的皆是太湖上的果蔬桑麻,就叫船工买了两篓红心李子。最有趣是交易的时候,两边船上也不搭跳板,就伸一条长竿,绑着钱过去,那头就绑两篓果子过来,钓鱼一样。求岳叫留下一篓,回头给金忠明送去,余下一篓挑了尖儿,就着河水洗净,拿来给老婆献宝。 露生看他皮也不剥,啊呜大口就啃,不由得嗔道:“好没吃相!河水到底不干净,又没人和你抢,丢了那个,等我给你剥。” “你懂个屁。”求岳笑道:“现在这河又没污染什么的,最干净。” 露生掩口笑道:“干净?你不见多少往来船只,什么尿桶痰盂都往河里倒——” “哎求你了,影响食欲的好吧?” 露生“嗤”地一笑,不慌不忙地拈了李子,拿手帕擦净了剥皮,求岳就枕在他腿上扯闲话——这对话内容既无营养也无聊,还无节操,别人行此浩渺烟波之中,好歹也谈一个“夜深客子行舟处、芳心事、箫声里”,金总只问“我们晚上怎么搞、在船头,在船里?” 露生拿李子塞他的嘴:“我算是明白了,你叫我起来就是让我剥果子给你吃——使唤我也就罢了,又拿这些淫邪话来调笑我,你的嘴烂了!”又推他:“起开,一大片的席子你不睡,卧在我腿上,热死了。” 金总赖着不动,含着李子道:“倒有个事情问问你,钟小四去上海,算代表我们家,要给他准备点什么衣服钱之类的?这个规矩我不懂,你计划一下。” “他去上海做什么?” 求岳坐起来:“李耀希跟我借人,我是真服她,什么事情都敢干,她要不是个大小姐,估计分分钟刘和珍君。” 当天酒会散了,穆藕初和他约了两天后同往杭州。金求岳在上海闲着无事,就去找李耀希玩耍,看看她在上海都搞些什么——不料去她那里一看,居然是在办印刷厂。 厂子也是小小的一间,闷不透风,李耀希穿着工装,在地上里指挥调度,又有个矮小男人在旁和她说话,两人说的都是日语。 矮小男看求岳过来,好像知道他是有名的商人,直挺挺地鞠躬问好。 金总看他那个姿势就觉得怪怪的,再听他说两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心里更不痛快,拉过李耀希问:“你怎么跟日本人玩上了?” 耀希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日本人怎么了?他又不是军人。” 金总:“……?!”说好的一起抵制日商呢朋友? 李小姐张牙舞爪地忙完一圈儿,看金总很郁闷地站在一边,把乱蓬蓬的马尾重新扎好,口里咬着牛皮筋道:“你现在怎么跟我爸一样,一点思想也没有。他是除了赚钱什么也不问,你是跟狗一样见到日本人就咬。”她拿下巴向日本人一指:“那是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周先生托他来给我帮忙的。” “……哪个周先生?”周|恩|来吗?你别吓我啊! 耀希真服了他的文盲,看他摸不着头脑,歪头嗤笑道:“我真怀疑你那剑桥博士是假|文|凭——哪个周先生?鲁迅啊!” “……卧槽。”金总简直要对李小姐肃然起敬了! 李耀希在南京的报社做得不甚顺意,又因为文章和采访的事情和她父亲大吵一场,干脆自立门户,搞一个自己的印刷厂。内山告诉金总:“李小姐想要办杂志,又没有印刷厂愿意承接,所以跟我合资,领一个日资的头衔,这样很多事情就方便处理。” 曲折到要借日本人的名义办厂印刷,可想而知这些杂志是个什么性质。 耀希捏着烟,望天吐圈儿:“日本人侵略我们,偏偏带来进步思想的也是他们,别的地方买不到的书、卖不了的杂志,只要放在日商的书店,那就高枕无忧。没人敢审查、也不敢没收——你说这个世道奇怪不奇怪?” 求岳但笑不语,觉得李耀希谈不上偏激,只是左得让人担心,但想到她交往的这些文人,又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诧异的,国家不幸诗人幸,文人总是比其他行业更敏锐一点、尖刻一点,乱世的风声鹤唳中,他们是最要求思想自由的那一派。 不料露生听见“鲁迅”二字,居然嗤之以鼻:“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疯子,怎么你把这个人看得这么重?” 金总:“……?!!” 黛玉兽就是虎,鲁迅菊苣你都敢骂,金总心道你真是无知者无畏,老子是学他课文长大的好不好! 露生见他懵懵的不语,皱皱鼻子道:“那人好像成天地活在油锅边儿上,多大点事情就爱和人跳脚,他文章好不好,姑且不论,就说他瞧不起男旦,这点我就不服他。” 这真是闻所未闻,金总也不友邦惊诧了,盘腿笑道:“他什么时候diss过男旦?” 露生和他陶熔久了,“anti”、“diss”,都大略懂得,将剥好的一个李子递给他:“你不知他在报纸上,总是爱批评梅先生,说他黛玉的扮相不好——” 周菊苣好些年前在报纸上发文,其实并不是讥讽梅兰芳,不过是谈论照相的闲话,只不幸中间指名道姓地提到梅兰芳《黛玉葬花》的电影,说“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这电影还是冯六爷掏钱办事,拍得很是用心,哪容得旁人这样讥诮?一时间引得梅党破口大骂。 黛玉兽这个小记仇狗,想必当年也是原地爆炸的脑残粉之一,这年代没法粉丝控评,也没有鲁迅微博给你问候全家,只能气哼哼记在心里。他过目不忘的人,快十年了,居然还能把这篇仇恨文章倒背如流,把周先生攻击梅先生的实锤一扔,自以为铁证如山,叫金总笑得说不出话。 露生不许他笑,把李子皮朝河里一丢,妙目一瞪:“亏他也是个读书人,难道连意为上形为下的道理也不懂得?梅先生容貌是不像黛玉,但演戏这种事情,强在意韵神似,他怎好强词夺理,攻讦人家长相呢?照他这样说,容貌圆润的就不许扮黛玉,我这样的就不许演贵妃?这也太可笑了。” “明星的不就得接受观众diss,就是放在现代,演员也得忍这些啊。” “别人骂都可,偏偏他这个人,说话尖酸刻薄,叫人看着来气。” 金总更想笑了:“那你读过他其他文章吗?” “送给我我也不看,自己还没考个秀才,成天写些白话,讨没见识人的噱头,谅他这种人,也没有什么好思想。”黛玉兽娇蛮道:“不许你帮他说话!” 求岳心下怃然,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看待鲁迅的,“尖酸刻薄、喜欢跳脚”,因为说了梅兰芳两句闲话,他其他的文章也就这样被忽略了。大多数时候,人们只关心自己眼前的世界,而对救亡图存只是泛泛。 再看黛玉兽,又觉好笑,蔫头巴脑了这些天,万不料鲁迅先生能让他战斗起来,可见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只有追星能救。从床上蹦下来笑道:“窝里横,汤胖子骂你的时候你光知道哭,这些破事上你倒是战斗力很强。” 露生将脸一红:“骂我可以,辱我们行当就不行。” 太阳落了,河风拂面清凉,几如碧波流过面上。求岳拉了露生的手,两人走到船舱外,“李耀希几个月没回家,跟她爸爸也是互不搭理,现在钱都用在印刷厂上,工人和管理上就有点东拼西凑,所以才想从我这里借人。” “说到底还是个大小姐,平时再怎样侠女,真要办起事来,没人使唤还不是干着急?就借她也无妨。”露生低头想想,“只是小四太嫩了点,恐怕不中用——力气倒是有的。” “一个印刷厂,有几个能干听话的工人也就够了。我感觉她是不好意思开口借钱,所以问问你,有什么委婉的办法,让小四把这个钱带过去。” 露生懂他的意思,只是心里碰起一件模模糊糊的旧事,越想越疑,要说又恐坏了李小姐的名声,干脆按下不提。 求岳见他踟蹰,以为他有难处:“不能给吗?” 露生看他是全然没察觉的样子,浅浅一笑:“没什么,只是你这样粗枝大叶的人,渐渐也知道体贴人了。” 求岳笑道:“我体贴你,你也没发现啊。” 露生一时不解他的意思,求岳靠在船舷上,忽然也有点难为情,拿香烟来掩饰:“刚才看见外面晚霞挺漂亮的,我觉得你喜欢这些——” 月光、晚霞、鸟语和花,他其实对这些浪漫的东西没什么见解,只是因为爱上浪漫的人,所以情不自禁地,也会留意浪漫的细节。 曾几何时,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简单的你和我,一艘小船,两个人的小世界,渐渐地船也大了,帆也大了,他们的谈话里,大半是谈别人的事情、别人的生活,因为强大了就要学会去照顾别人。 露生忽然发现自己要的其实并不多,一点共见夕阳的柔情,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求岳,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的心境无需言表,只是灿然微笑。两人在甲板上迎着余晖,回首见霞光沉沉在静流之上,这一条归舟如同梭子织过绸缎,轻盈地从姹紫嫣红的晚霞里划过。 90|悯情 回到句容,求岳先去工厂里巡视一遍,和嵘峻几个见了面,互相都道辛苦,陶嵘峻告诉他一件事,“齐管家把账全抄了一份,拿去给老太爷了,财务处不便阻拦,但是感觉这样有点不妥。” 求岳皱皱眉头,这事出乎他的意外,不过这也没什么,凤凰男卖谁也不会卖孙子。回来将此事说与露生听,求岳道:“想看就让他看吧,估计听说我要让嵘峻做厂长,他心里有点不爽。” 露生抚着松鼠道:“姚斌前车之鉴,太爷想必是对外人有了戒心,据我看来,他是中意齐管家接手厂子。” “齐叔叔不是外人?我们家说白了除了你我他,其余都是外人。要找内人,镇东边一大家子,我问他中用不中用?” 露生知他说的是金孝麟他们,抿嘴儿一笑。三老太爷自从退股之后,日夜后悔,成天给他老婆臭骂“没眼力的老货”——当初拿了二十万,快活得堪比登天,谁知安龙一飞冲天,三老太爷如同离婚的怨妇,净操前夫的心,天天掰指头算自己这股要是不退能分多少钱,直算得欲哭无泪。于是又提着礼物,抠抠巴巴去看金忠明,指望他大哥能下旨复婚。 金忠明躲在医院装病,一次都不见。 “你在上海那两天,金政远还来给嵘峻送礼,说他爷爷不识好歹,自己今年还愿意给厂子送货。嵘峻来问我,我只说过了秋天再看。” “放屁,他家的地都签给华源了,哪来的棉花给安龙?” 露生叫松鼠顺着桌子乱跑,口中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吗?就算他不送,棉花照样到我们这里,我才懒得跟他啰嗦——朱子叙那个人是最会计较的,骨头掰开了还要吸髓呢,就让他跟三太爷吵去,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求岳拍腿大笑,连说痛快,露生道:“你别忙着笑,他讨了没趣,背后就编排你,咱们回来这几天,我听底下丫头们说,三太爷到处说你不孝顺,把太爷扔在医院不管不问。” 求岳恶笑道:“他孝顺,他去端屎倒尿呗。” 露生打他一下:“没良心,尝粪涤溺,原是你分内应当,你躲懒就罢了,在外头可别这样说笑——我还要问问你,颐和路那所大房子,几时能拿回来?还是另买一所?太爷大好了,总留在医院我不放心,于你名声上也不好听。” “下个月吧,我刚带了这么多生意回来,先让我把厂子安排好。”求岳盯着天花板道,“老房子漂亮是漂亮,夏天住着太受罪了,买个冰都要从城里运。咱们临走给这边儿装个吊扇,嵘峻还要在这长住,给他弄舒服点。” “家里下人是都带回去呢,还是留几个给陶三爷家使唤?” “带回去吧,我们家的佣人,秀薇也不好意思用,她要用自己会雇。”求岳想一想,又说:“留两个打手在这儿,看着房子,省得金孝麟那老混账捣乱。” “留哪一个?” “你看哪个合适就留哪个——话说丁老大还没回来?” 这话触着了露生的心,不由得愁叹一声:“谁知道呢,去了两个月了,也没个音信。月生的性子乖戾,真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 金总的嘴可能是开过光的,这话没说两天,丁广雄真就回来了。 那一日露生领着丫头们翻箱子,拣了好些衣服出来,都是金少爷的旧衣,正和丫头们评论哪件款式不过时,忽然周裕从外面跑进来说:“丁老大到了,小爷去看看。” 露生丢了衣服,出来一看,丁广雄并另一人都坐在门槛上,手里各捧了一碗凉水在喝,两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神色疲惫。露生看得吃惊,忙叫翠儿烧水做饭,等他两个吃过洗过,方才细细问道:“怎么只有你两个回来,月生呢?” 丁广雄换了干净衣服,磕了头道:“韩小爷寻着那个司令了,他当真没死,被义勇军救下来,在关外打游击。” 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虽然沦陷,本土军阀却不肯向侵入者低头,一时间关东三省狼烟四起,各个山头扯大旗。只是军阀旧部人心不齐、对外之余又彼此针对,弄到最后,只剩数千人的残部在辽东坚持抵抗。月生的司令正是被这支东北民众自卫军搭救,这司令也是有些胆气,眼看自己部下十不存一,知道即便回了关内也是被收编的结局,干脆扯了余下的十几条枪,就在辽东落了脚。 丁广雄原是吉林人,虽然家中没有老小,出关也怀了些探亲访旧的心思,逆料一路行来不见亲故,唯见日军烧杀掳掠,心里早窝了一团火。月生脾气又炸,小寡妇一样哭哭啼啼到了关外,见哪个日本兵都像杀他司令的仇人,眼泪一抹就要报仇。连带随行的两个保镖,都有些野性,仗着手里有枪,大家不谋而合,一路打听,一路暗暗地偷袭落单的日寇。 还真给他们得手了好几回。 丁广雄说:“辜负小爷对我一片嘱托,我们那时候就没想着回来了。” 这四把手枪到底惊动了驻守的日军,四个人死了一个,丁广雄护着另一个跟月生负伤而逃,直逃到深山里,甩脱了日军,子弹也用尽了,山中野兽出没,只道这次要送命在关外——谁知天意眷顾,碰见游击回来的自卫军,月生一眼认出为首的正是他冤家,蓬头垢面,哭着喊了一声:“短命贼!老婆不要,连我也不要了?!” 这一见,哪还能抛得下呢? 丁广雄说:“我擅自做主,把枪留给自卫军了,没了的那个弟兄,也是我没照顾到才丢了性命,请小爷责罚。” 露生只当那一个是陪着月生,不料是死了,心中惊恸,泪也下来了,平息片刻才摇头道:“你做得对,他们万事都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没了的那个,尸身也没殓回来?” “回来得不容易,本想把骨灰带回来,他自己说不要火化,我们按他的意思就地葬了。” 露生又滚下泪来,点点头说:“叫周裕拿钱给他家里,立个衣冠冢。你也领一份,好好养伤。” 起身出了屋子,周裕见他神色黯然,在旁赔笑道:“小爷也别太伤心了,这也算全了韩小爷的心愿,等局势好转些也就回来了。那司令要是能东山再起,咱们家也算结了个善缘。” 露生因家里损了一个人,不便太为月生伤感,勉强笑道:“周叔说得很是,我只是可惜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周裕又劝:“吃这碗饭,就得冒这个风险,况且这事儿也不是小爷叫他做的,是他自己不当心,小爷不必为这个难过。” 露生听得不大舒服,微微横目向周裕道:“周叔在这些事上看得很开。” 周裕笑道:“小爷是被少爷宠多了,不知道家里常出这种事。早年从张老那里来的三十多个,现下不到二十人了。既然要当家,这种事伤心也伤不过来,看淡了就好。” 这话说得露生无言以对,不知金世安当年瞒了他多少事——权贵之家,些微小卒的生死何足挂齿?反是自己没有见识,可他情愿不要这个见识。低着头嘱咐周裕:“这事儿别往外声张,毕竟动了日本人,叫外头知道了,又给他添乱。” 周裕会意:“少爷现在正是该小心的时候,树大招风,多少人看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游廊下过去,忽然见前面路上明晃晃地一件东西,拾起来看,是个耳坠子。周裕揣着手道:“这些丫头又欠管教了,好贵的东西,就这样丢地上。” 露生对着太阳看看:“这仿佛是翠儿的坠子。” 周管家慌忙改口:“必是翠姑娘辛苦忙乱,不小心遗落了,我来给她送去。”他觑着露生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家里现在事多客多,翠姑娘一个怕是忙不过来,要么把柳艳叫来,给她帮个手?” 露生心中可笑,周管家人是不错,只是跟红顶白的太油条,也不理会他说什么,捏着坠子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当初丁广雄被派去随月生出关,翠儿不敢说自己也想跟去,把偷偷纳的鞋底、缝的衣服,都红着眼圈儿给丁大哥包上了。因为是管事大丫头,不能轻浮,这包袱也是趁夜色搁在丁广雄门口的。 丁老大拿了包裹,也不知是谁做的,翌日清晨就陪着韩小爷上路了。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翠儿早上起来,见人去屋空,掌不住又哭了一场。 一来二去,家里上下人等,都看出点意思了——大丫头动春心,叫厨房的婆娘们笑了好多天,闲言碎语,笑翠姑娘想汉子。 露生只装没听见。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翠儿两次,翠儿噙着眼泪,含含糊糊、待说不说,露生急了,立起眼睛来问:“你是私自许他了,还是怀上了?” 翠儿吓得跪在地上:“我不敢坏小爷的名声。” “那你哭什么?” “……没怎样哭,想是活儿做多了,眼睛有些毛病。” 露生冷笑一声:“你的活儿是没少做!我叫你给少爷裁衣服,你私留下的料子,做给谁了,难道我看不见?做了也就罢了,叫一屋子人当笑话说,你一个掌事的大丫头,脸丢到爪哇国了!问你你就哭成这样,还跟我撒谎?” 翠儿性子也上来了,迸着泪道:“我不配嫁人,还不配替人悬心吗?他这一去不知道多大危险,难道我哭一哭也是错?” 露生给她说愣了,这会儿也不说翠儿怎样,虽然失脚,好歹是美人胚子,想丁广雄既壮且黑,面貌丑陋,武夫一个,又不通温柔风雅,这怎堪相配?心里活像妹妹给人骗去了,怀着气又问:“那他可曾许过你?” 翠儿悲苦地伏在地上:“他从来不知道,我也不盼这个。我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有数,不必小爷提醒我。”说着,仰起脸来,“岂能人人都有小爷这个福气呢?” 露生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楚。 他也是动过情的人,知道喜欢上了,眼就瞎了,眼里能生出潘安西施的,也忘了自己是几斤几两,更何况丁广雄只是貌寝,人品是侠义的。这样想来,翠儿又比过去的自己眼光好些。 原本不欲再提这事,谁知丁广雄这次回来得九死一生,白小爷心意又变了——这还好是回来了,要是不回来,翠儿岂不抱恨? 问一问,哪怕不成,强如一辈子堵在心里。 过两天他趁无人的时候,就向丁广雄道:“幸而你没什么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翠儿就哭死了。” 丁老大很茫然地问:“翠姑娘为什么哭?” 露生无奈道:“你身上衣裳,以为是谁做的?” 丁老大恭敬地说:“自然是小爷的恩惠。” 露生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果然男人跟金求岳一样,都是大猪蹄子,心说这哑谜不能打一辈子:“丁大哥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就没想过给家里添一口?” 丁老大还在为兄弟伤心,黯然道:“我兄弟还没娶婆娘呢。”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为兄弟打一辈子光棍儿吗?” 丁老大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小爷这是要给我做媒?” “你看翠儿怎么样?” 天降艳福,把丁老大弄得受宠若惊,懵了半天,不知道白小爷这是不是开玩笑。 露生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愿意,心里替翠儿惋惜,想了一想,小心地说:“我这话虽然唐突,但决没恶意。婚姻这事情,娶清白的容易、娶忠贞的难,翠儿虽说出身不好,但从良以后向来是守身如玉,人品样貌,就更不用我说了——自古英雄配美人,丁大哥一身本事,是个侠客,何不效仿李靖,也取一个红拂呢?” 他这里引经据典,丁广雄如听天书,他知道红拂李靖是谁?好在说话这事儿不光听言语,还靠意会,琢磨着问:“小爷,您说话别咬文嚼字,我听您这意思,是要把翠姑娘配给我?” “我怎能做主,无非是做个春香,问问消息,你要是不情愿,就当我没说过这个话。” 丁广雄头上出汗:“她是管事大丫头,哪能配我这样粗人?这婚事不般配。” 露生闻得“不般配”三字,心中一刺,知道这事再说也没用,再说反教翠儿没脸,站起身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怪我多事了。” 孰料丁广雄拉住他,很恭敬地说:“不知道翠姑娘做错了什么,惹小爷生气,但请小爷看在她往日伺候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 露生奇道:“你这是什么话?” 丁老大严肃道:“要不是她做错了事,好好的大丫头,为什么要配给我呢?” 露生乐了:“那你说说,她应该配给谁?” 丁老大哑口无言。 露生觑着他神情,试探着道:“要是她自己愿意嫁你呢?” 丁老大一惊,破天荒地有些赧然,黑面皮紫涨起来,半天才说:“那敢情好!” 露生的心就放下来了。粗人也有粗人的好处,虽然个个大猪蹄子,但心里有什么,脸上就是什么。 回来跟翠儿细细说了,翠儿又是哭又是磕头:“怎么敢让小爷替我费心。” 露生拉她起来:“我把你当妹妹看,哥哥给妹妹尽心还不是应当的吗?”说得翠儿更哭了:“叫我拿什么报答小爷呢?” 露生取笑她:“还能怎么报答?总不能跟我以身相许。”拿手帕给她,叫她擦了眼泪,柔声缓道:“按我的意思,这个喜事先不急着办。一来嫁得太急,免不了叫人说三道四,二来——”他看一眼翠儿:“我也是男人,男人的心思我知道。你这样容貌,哪个男人不眼馋?美色一时,娶得快活,过后想起你那旧事,保不准要骂什么难听话呢。” 翠儿心事遂愿,说笑的心思又回来了,破涕为笑地说:“那可未必,少爷就没眼馋过我。” 她说的是这个少爷,露生却想起另一个少爷来,不觉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你是傻丫头,光见他对我好,没见他绝情的时候,你知道他绝情的时候说什么话?” 翠儿道:“往日是往日,现在少爷还是待你好的。” 露生垂目笑道:“不说这个了,过阵子我和他要回南京去,他吩咐留个人在这里看屋子。我意思叫你和丁老大留下来,你看怎样?” 翠儿羞答答的,把个手绢绕来绕去。露生揉揉太阳穴:“想什么呢?我是叫你在这里跟他处一处,把热劲头过了,再看看他到底是真喜欢你,还是单单只是怜惜你。” 翠儿不解道:“怜惜我、喜欢我,这不都是一回事吗?” 露生知道跟她说也是说不通的,无奈一笑:“世上多的是痴人,受几分怜惜就当真了。你就听我的吧!” 91|多伦 那几天求岳扎在厂子里,露生怕他分心,这些事就按下了没说,在家里忙活了几天,心中是悲喜交集的滋味。喜的是翠儿一腔情意没有落空,半辈子为恶名所累,如今也看见归宿了,可见红线这东西牵起来是无头乱麻,牵得远了,千山万水的也相见,牵得近了,不知眼前哪一对就成了。悲的是月生远别,关外又凶险,心中挂念得要掉泪,都是自己一番话激得月生跑过去,后悔无已,可又想他从小性情乖戾,几时有过德行?不想今时能随义士报国,全了名声、也不枉人家司令多情待他——将心比心的,若是自己,情愿是如此,只是换成师弟走了这条路,他做师哥的就心疼了。 人生就是这样,喜一半、忧一半,都是老天爷预备好的,大多数人来世上就是来还债,为爱还、为恨还,用一针一线的祈盼还,用千里跋涉的脚步还,静夜无人时,那一点怅然若失也是还。 但上天也总给人一点喜乐,好叫这个孽债还得不那么辛苦。 这一段闲事过了,白小爷又要提起精神,打发钟小四去上海。所以诗里说得好,愁是闲愁,不闲的人没时间愁。 临行前他把小四叫到家里,按头洗了一个泡泡浴。翠儿从屏风上探出头来,惊讶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去年看你还是半大小子,今年又拔高了,这么一看是个大男人了。”一面把肥皂毛巾噼里啪啦地扔下去,说:“洗干净点儿!头上虱子跳蚤,仔细掐掐,不知你投的什么好胎,今日叫姑奶奶我服侍你!” 小四面红耳赤地躲在浴缸里,喃喃地说:“我身上没跳蚤。” 翠儿蹬着个小凳子,伏在屏风上说:“没跳蚤也好生洗洗,你是带着少爷的脸面去,别弄得我们家好像没人了似的。”又笑:“这是法国来的洋肥皂,平时用剩的水都够你洗了,今天拆新的给你用,你可省着点儿,别洗秃了皮!” 露生在外头看小四的行李,听翠儿说话刻薄,轻柔地咳嗽一声。 翠儿立刻溜出来,见小爷往钟小四的箱子里放衣服,不由得艳羡:“这都是少爷的衣裳,没穿几次呢。” 露生理着衣服道:“家里只有少爷跟他身量相当,大男人可不就得穿大男人的衣服吗?” 翠儿听出他话里的调侃,有些讪讪。 露生见她不说话了,方回过脸道:“你怎么总是这样拜高踩低的?管事的面前你稳重得很,跟工人就横眉竖目,不拿他们当人看——你听你自己说的话,钓鱼巷的德行如今还是改不了?” 翠儿涨红了脸,小声说:“不过就是玩笑两句。” “少跟我装蒜,你是觉得去上海是趟好差事,不知又替谁眼热,听听你话里冷嘲热讽的尖酸。”露生眯起眼睛,“要是这次叫丁老大去,你是不是也趴在屏风上看他洗澡?” 这话戳中了翠儿的心,翠儿揪着手绢,不忿道:“叫丁大哥出那么苦的差事,也没见小爷你这样待他……丁大哥还是咱们家里人呢。” 露生颇觉好笑:“哦,还没过门呢,你就心疼了!” 翠儿脸红得要滴血,一溜烟儿地跑了。 一时小四洗好了出来,露生推门一看,连瓷砖缝儿都擦干净了,忍不住一乐,向小四道:“你翠儿姐就是嘴巴不饶人,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小四小心地别着扣子,说:“我知道。” “我看你行李里也有两件好衣服,不过是春天的,颜色有些薄,那还是你姐姐给你买的罢?” 这话小四听不懂:“春天秋天穿的不一样么?” “倒是我糊涂了,你原本不讲究这个。” 小四求知地追问:“这应该有讲究吗?” 露生见他问得笨,忽然觉得这孩子的性格里有一点像求岳,都是憨直纯真,哪怕粗陋也叫人生出亲近回护之心,淡淡一笑,叫他在身边坐下:“都是闲人的讲究,春天穿浅色,秋天穿深色,好配着春花秋叶的色调。”一面讲,一面拿桌上的瓶花跟他比划,“你看春天花红柳绿,人要是穿一身的赭石深黑,那走在路上就太暗沉了,原本年轻俊俏,平白添老气,所以用些淡灰、蛋青、象牙黄。秋天呢叶黄风大,穿淡了,就寒酸了,所以用茶色、酱色、骆驼色——趁着年轻,为什么不讲究呢?年纪大了也就罢了。” 钟小四低头看自己的丝衬衫:“不过衬衫都是白的。” 露生向他身上一拍:“傻小子,白色也分好多种呢,你身上这件鱼肚白,也是染过的。” 钟小四恍然大悟地想,原来有钱人讲究得这么细,亏得他们有闲心,难怪孙主任他们做西装,穿上身就和少爷不大一样。 低头看看自己的扣子,上面嵌了水晶,对光一照,温润生辉,不比孙主任他们的西装,扣子是黄杨木旋出来的。好看是好看,但好看之外也并无任何用处,难道穿对了颜色就比别人暖和?这些知识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怪不得杜大哥说这些是“无用功”。 他在心里抨击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心里也在敲鼓。 露生原本对李小姐的事情起疑,心里猜不着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李小姐他了解,不是那等算计家财的人。要说是胞姐寻弟,按她急三火四的性格,拖了一年才接人,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但要说有男女情愫,看着又不像。 今日他叫小四来家里,就是想旁敲侧击地问问情况,谁知小四居然半点不懂的,冷眼看去,他也没有当初那个怀春的样子了。露生心说自己多疑,许是李小姐只认得钟小四一人,千金小姐,随口就要了,并没想那么多的——穷苦人不就是指望这种一面之缘登高枝吗? 干脆把这话藏住不提,拉了小四到外间,拿了一个信封给他:“这是少爷给李小姐的信,你好好拿着,别弄丢了。”又指着箱子说:“我看你箱子空空的,出门在外,不能就那么一身衣裳,这都是少爷往年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也没穿过几次,你带着吧。” 小四本能地推拒:“这不行。” 露生不以为意地笑笑:“有什么不行?别嫌弃是旧衣服就好——给你旧衣裳,也有个缘故。上海那边儿地方大,偷儿多、势利眼也多。你要是头新脚新的跑过去,就叫人看出你是乡下来的了,回头要给你使坏的,所以还是这样半新不旧的好。” “我懂得防贼。” “也不全为了防贼,你是跟着李小姐出去,她是千金小姐,身边的人自然也要齐整——你几时见过翠儿穿旧衣裳?”露生含笑抬起头来,“放心吧,你姐姐看了我挑的这几件,一定也说衬你。” 小四被他说得心里有些憷。其实上海他是去过的,早先他去那里做过工,后来才被姚斌招进句容厂。上海好像是上下两层的世界,下面的世界他很熟悉,是由瘪三、恶霸、破口叫骂的工头们组成,那是一个燠热又腥臭的上海。而他现在这一身行头却是一张凡人升仙的通天证,要把他引向另一个世界,那是由豪绅名媛所构成的上海,音乐昼夜不停息,粉香和酒香也不停息,从下层仰望上层的世界,就像从地面仰望云间的缝隙,那世界不是碧蓝的天,而是不可直视的刺眼的金光。 他对这个世界有种隐约的抵触,但这世界仍从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就对他敞开堆满笑脸的花路——他乘坐的那一节不像车厢,像西餐厅的橱窗,一对一对的皮沙发,桌上摆了浓香的花,地上铺了寸许厚的红绒地毯,也喷了香水,一上车,香得不知该往哪里走。穿燕尾服的侍从代他剪了票,领着他到座位上,中西杂交地问他:“先生您要考飞、外恩、还是剃?” 这张豪华的车票也是金家为他订好的。 钟小四隔窗看着月台,以及月台长檐之上晦暗的天色,心情很是茫然,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包装好的礼物。 火车进站的时候是黄昏,上海正下小雨,他从贵宾的出口下车,正寻思着是走路过去还是雇车,就看见有人向他招手,定睛一看,居然是李小姐。 李小姐从灰蒙蒙的细雨里跑过来,对着他认了半天,一拍脑袋说:“真是你!你怎么从这个口儿下来了?也不知道先打个电话,害我在那边挤了半天,差点儿挤死。” 小四讷讷道:“我以为白总管告诉你了。” “他是告诉我你今天到,可没告诉我你穿得这么讲究。”李耀希拉着雨衣的帽子,仰头又打量一遍,笑道:“他的眼光比我还好,难怪你不穿我买的衣服。” 小四慌忙说:“你的衣服在箱子里,我带着了。” 李小姐只是一笑。 那会儿雨渐渐下得急了,别人都撑伞,独她一个裹着绿色的大雨衣,惹眼得像个邮筒。 钟小四见她朴素又滑稽的装扮,忽然有很放心的感觉。只不料是她亲自来接,因此又有些手足无措,手里的伞撑开又收起来。 李耀希奇怪地看他一眼:“有伞不打,淋雨走吗?” 小四老实地说:“只带了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所以收了。” 李小姐哑然失笑:“我穿着雨衣呢。” 小四又有点难为情,但坚持没有打伞。 李小姐的印刷厂在多伦路后面的一条短街上,钟小四跟着她在昏暗的雨幕里七拐八绕,越走越偏。此时若钟小四多读些书,便可骂白小爷何不食肉糜,这一身锦衣何止是夜行,简直是开着龙舟下阴沟,李小姐的黄色胶鞋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雨水走得方便,泥点子就全叫金少爷的裤子承受了。 一直走到个弄堂深处,四面积得都是臭水,李小姐才停下脚步:“我的车下雨天打不起来火,这段路也没多远,可惜了你的好衣服,明天别穿这些了。” 钟小四尚未答言,忽然从旁边钻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真是钻,因为四面幽晦,她活像一只金丝猫,鬼祟地从黑暗里滚出来。这女人穿得很少,人又干瘦,所以显得裸露出来的那片胸脯崎岖又可怜,惨白的脖颈上硬硌着一长串赛璐珞项链,金发也乱蓬蓬的,唯有两只绿眼睛神采飞扬,笑嘻嘻的样子。她一见李耀希就扑上来,眼睛很狐媚地望向小四,笑着跟李耀希说了一句什么话。 耀希拍开她的手,也笑着答了一句洋文,小四仍是听不懂。 金丝猫嘟起玫红色的厚嘴唇,向小四做了一个飞吻,一摇三摆地走了。小四直觉那女人在说自己,便问李小姐:“她说我什么?” 李耀希好笑道:“她问你是不是我带回来的情夫,如果不是,欢迎光顾她。” 小四登时满脸通红:“光顾她?” “她是个妓|女。”李耀希不以为意地领他上楼:“波兰人,好看吗?” 小四感觉自己被玷辱了,愤恨地说:“不好看,像妖怪。” “那你可要忍她很久了,她租我的房子,就住我们楼下。”李耀希前行两步,大概意识到了小四的情绪,回过头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脏?” 钟小四怕她多心,赶忙摇头:“有个地方住就成了,我不挑这些。”他环顾狭窄的楼梯,总觉得这里于李小姐而言非常危险,于是诚恳地说:“姐姐,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回哪儿?” 钟小四呆了:“你不回家吗?” “这就是我家。” 钟小四吓得差点跌倒在楼梯上。 李小姐哈哈大笑,说:“想什么呢?你能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住?”不由分说,拉了他快步上楼,掏了钥匙开门,里面居然别有洞天——原来二楼是个大通间,摆了铅印机,是个厂房的样子。又有一个楼梯通着阁楼,上下两层,互不妨碍的。 李小姐自豪地在屋里兔子一样飞驰,把电灯全都拉亮。 “怎么样?”她叉腰站在屋当中,说:“我一个人弄的。” 钟小四在电灯温暖的橘光里,诧异地打量这间厂房,这里留着李小姐生活的痕迹,窗下破旧的写字台,大概是旧货店捡来的,磊着大堆的书,稿纸撒了一地,窗台上放着个烟灰缸,烟头堆得掉出来;边上是新打的白铁皮的炭炉,锅碗倒是洗得很干净,没地方收藏,就拿菜篱罩在地板上,炉里余炭未熄,热着两碗菜。对门挂着一个大木牌,上面写“内山和洋印刷”。 余下就是满墙的铅字架。 满屋的菜香。 李耀希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之前还以为金求岳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两天正愁着去哪找工人——你能认多少字了?” 钟小四被那一墙的铅字所震撼,惭愧地说:“认的不多,报纸大略能看懂。” “那还是进步了呀。”耀希拍拍手:“反正我这边的报纸也是给工人看的,没有什么生僻字,明天教你排版。先吃饭,我忙了一天,快饿死了。” 小四惊讶她居然还会做饭:“你自己做的?” “想多了,莱娜做的,抵她的房租。”李小姐揭开两个碗:“喏,土豆肉汤,童子鸡,我听说你今天到,特意叫她做了两个肉菜。” 钟小四心中忽然生出感动,出发时茫然的心情荡然无存。其实他在车上已经吃饱了,吃的就是西洋菜,完全不适应,但李小姐既然只有这个,他也就装作没吃的样子陪她用饭。一个是驴皮公主,另一个是假冒的王子,真实的只有莱娜的手艺,咸得要喊救命。李小姐吃得非常自如,钟小哥只能拼命吞面包——还怕吃多了浪费,尽量细嚼慢咽。 “晚上你睡楼下,我去阁楼。”李耀希用筷子指墙角的行军床:“我当你们白小爷是个会办事的,原来脑子也不清楚,看你这手提箱也装不下被子,这床被送你,我明天再去买一床。” “……那你晚上盖什么?” 李小姐点起烟:“我晚上赶稿子,不睡觉,白天被子给我用。” 小四觉得这对李小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翠儿都嫌他脏,李小姐怎么能跟他用一条被子?起身放下碗道:“我带钱了,明天去给你买新被子。” 李小姐哑然失笑:“你还带钱了?” 小四郑重地点头,从箱子里翻出钱包给她看:“白总管说你这里一定缺东西,带起来不方便,叫我看什么缺了就帮你买好。”忽然想起露生交他的贺书,于是把信封也翻出来:“忘了,他还叫我带封信给你。” 李耀希看他的钱包,里面是几十块新大洋,笑起来,心想金求岳对这小子倒是很不错,把那封信打开一看,不觉怔住。 里面是五万块的一张支票。 另有一张素笺写着:“懷筆墨誅伐之才、揚我聲名,思援舟共濟之誼、勇赴江灣。滴水之恩,湧泉難報,同仇之心,義同金蘭。子貢言偃,道有所異;懷仁懷義,其心則一,敢效先賢,各逞英才,簡儀伍百元整,祝李君文功日進新業茂成之喜。” 这满清遗少的语体简直令李小姐哭笑不得,平时她天天抨击的就是这些旧文人,焉知金大少这剑桥博士写起信来,居然也一股糟烂老朽的气味。 笑着笑着,眼眶热了。 “你少爷没跟你说这里面有什么?” “没有。”小四迟疑道:“是什么?” “没什么。”耀希收了支票,把信笺也仔细收好:“他最近生意怎样?” “好得很,在城里开了新公司,订单忙得都做不完。”小四边想边说,“还有好多大学找他演讲,都说他讲得特别好。” 李耀希想起金求岳口若悬河那个忽悠劲儿,又笑了:“这狗东西,演讲不通知我去采访!下次碰到他,我才给他下不来台呢!” 92|演讲 金总演讲这个事情,只要你了解他,就知道这他妈简直根本不可能,但如果你更了解金总,就知道他是一个神奇的男人,能把任何不可能的事情搞成可能。 比如他把自己都搞弯了(划掉)。 这个事情说起来很乌龙。起初是上海商科大学勇敢地发了一封邀请函,诚邀金先生为商大学子开一次公开讲座,谈谈他致富发家的经验——这是真的勇敢,简直是无知者无畏,金总心道你请老子教大学生,这不等于唱歌比赛请杨女士做评委吗? 金总对自己很有b数,不想搞爱的供养。 谁知商科大学勇敢了,后面接二连三的大学都开始勇敢,一拥而上的都要爱供,邀请函写得一个比一个骚。有新兴白话文的,“敬邀全国棉纺织业协会新任会长金明卿先生座谈陶朱之道”,这个金总基本能看懂,不过陶朱是啥?有学贯中西的,“我们怀着极虔诚的情感,期待密斯脱金讲述您关于摩登比思尼斯的赛恩斯”,金总脑译了一遍,感觉这在放洋屁。最骚的还有骈四骊六的,“智慧通利,当代瑚琏之器;才华点金,民国端木遗风。” 黛玉兽批评道:“这一联不好,合掌了。” ……当着金总的面说什么呢?爱护金总,要从说人话开始。金总跟黛玉兽求教:“夸我还是骂我?” 黛玉兽使用翻译功能:“就是说你跟子贡一样善于经商,又能以商业之道报效国家——上下两句意思一样的。” “子贡是谁?” “孔子的徒弟,大贤人。” ——金总就膨胀了! 脑子一热嘴一张:“行。” 妈的,害得黛玉兽写了一夜的演讲稿(顺便学会了写简体字)。 当天金总拿着这张稿子,人模狗样地去给他国立东南的“校友”演讲,岂知这所未来的985重点此时已是俊采星驰之所在,这一篇振兴国货的演讲所得掌声不过尔尔,但整场演讲仍然获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金总在答同学问的环节完全忘记了黛玉兽的叮嘱,居然超常发挥。 当时学生是这样问的:“今天在东大的演讲实在太精彩了,金学长对商学院的学子有什么寄言吗?” 金总先订目标:“大家学商业,想做首富,这是好的,但最好先订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方说,先赚它一百万。” 然后再设一个更大的目标,比如赚他一个亿。 学生问:“刚才您提到钱对我们来说不重要,青春才是最宝贵的,那金先生如果用我的青春换你的财富,请问您换吗?。” 金总悔创安龙:“换啊,当然换,财富没有可以再挣,青春过去就不会再回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来没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其实我人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创办了安龙,它占据了我太多的生活空间,钱越多,你要做的事情越多,像我们这种财富,是社会委托我经营的财富而已,它不是我的钱。” 你看有钱人说话就是这样。 学生问:“问一个题外的话题,听说您跟白露生白老板的关系非常好,您平时会去票戏吗?” 金总不知妻美:“我这个人文盲,就是根本不懂戏好听不好听,说实话,我跟他在一块儿根本不是因为他唱戏好听,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唱得好不好。” 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学生问:“很多人跟您同时同样地投资了纺织业,但没有一个人像您这样创造了亚洲纺织业的神话,最后想问问您,除了刚才演讲里说过的内容,您在经营策略上还有什么特殊的诀窍吗?” 金总氪金更强:“做生意这件事,其实道理非常简单,投资越多,收益越多——同学,你的生意做不大,主要是因为你投的钱不够多,只要投钱,你就会变得更强。” 这次对方终于不能继续理解了:“那我要怎样才能有更多的投资呢?” 金总居然还他妈会点题了:“加入江浙商团,你就会有投资的。” ——掌声雷动! 黛玉兽点评:“这到底是个什么演讲?” 金总抽烟道:“你懂个屁,这是21世纪的思想结晶。” 这演讲权当是玩,给校友小学弟们打打气的。谁知第二天起来就见报纸上发文议论:《新时代国货商家之新论》。金总心想你们是闲得蛋疼?次日又见报纸:《金氏谬论误人》。接二连三的爆热搜了:《金钱青春孰贵》、《菊坛衰落溯因》、《末业的社会责任感》。 嘴骚一时爽,回来火葬场,万万没想到这次演讲的效果大爆炸,金总真实地红了——龙城无战事,何以充谈资?无非豪门恩怨、戏子家事。金求岳既是豪门宠儿,也是戏子家属,活该的要上头条。一堆吃饱了没事做的文人上不敢论政、下不能亲民,这回终于逮到了话题, 大家第一次见花式装逼,有嘲的、有骂的、有艳羡嫉妒的,自然也不乏盲从追随的。 金总心想这些土鸡,吵什么啊?再活八十年,你们会发现比我骚的还有四个。 对暴发户来说,这可能就是财富的真正意义了,除了安排更好的生活,它还能带来迅速暴涨的名望,令时人趋奉。当初他保下句容纱厂,放弃了商行和铁矿,多少人都在讥笑他的短视,两年过去,大家的脸都有点儿疼,因为事实证明,短视的是他们自己。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可是他楼不塌! 金总装了马云的逼,也感同身受地体会了马云的心情,当明星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了,看不见的地方黑酸掐围绕着你,看得见的地方彩虹屁簇拥着你。 不过金总哪一个也不care。 他是个实际的男人,刚开始接受邀请只是脑子一热,装个逼玩玩,渐渐就发现这个社会效应远超振兴国货的陈词滥调,甚至直追当时胜利巾的热度。 金总突发奇想:“要不明年不用阮玲玉代言了,我感觉我自己这个流量就够大了。” 不料竟获得了管理层的一致响应:“这两天设计部就在提出新方案,看能否请金总拍一张半身照,印在外包装上作为商标?” 陶嵘峻也说:“这样既能防伪,又能宣传我们的产品,还省去了一大笔广告费。” “……” 不是,你们思路跟进得这么快的吗? 这个拿头当商标的设计方案,总感觉他妈的似曾相识,再一想,哦,老干妈和十三香。 金总:“还是不了吧……” 隔天起床的时候提起这事儿,露生就笑:“用你一张照片怎么了?能省的地方就省省。嵘峻他们也没说错,阮小姐的广告费是高了点,她也太贪了。” 阮玲玉今年三部作品大爆,红得喵喵叫,广告费也跟着水涨船高。靡百客去年给她十万,已经是顶级的待遇,谁知这个月她翻了合同,楚楚可怜地说工作太忙,邀约又多,明年续约希望是二十万! 连露生也觉得她有点不顾情面,好歹是冯六爷介绍来的,当初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靡百客又不掉她的身份,这人傻钱多速来的态度是几个意思?黛玉兽不高兴地叨叨:“可见这些电影女星眼界不高,梅先生帮了咱们那么多,也没说要个什么回报。” 求岳含着牙刷:“哦哟,你穷你有理?梅兰芳不要钱那是情分,阮玲玉要钱是本分,你还指望全中国人民免费给你服务啊?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话不是这样说。”露生原本在铺床,听他这话就回过头来,“涨价可以,坐地起价就太难看了。倘若成了例,个个都知道安龙好说话,你也加价、我也加价,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松鼠赞同它妈的话,在床上蹦跳。 露生把它拍下去了。 求岳心说阮小姐不是这种人。今年春天铁锚垂死挣扎,重金请她和胡蝶代言——其实也是不错的商业策略,这两位电影女神的影响力,确实能跟梅兰芳打一个擂台。阮玲玉要是真的视财如命,大可以那时候就接下日本人的合同。 但她和胡蝶谁也没有应。 说是艹人设也好、真爱国也罢,就冲她这份义气,金总就愿意给她多花钱。再一想阮小姐恐怕是受了要挟,这钱八成是拿去养男人了,心中甚为怜悯,搅浆糊地说:“算了吧,她要就给她,二十万也不多,现在换掉代言人,会对市场有误导的。” 黛玉兽就有点吃醋地看他。 求岳笑道:“哎哟,全天下就我一个好男人?这也犯得着瞪我。” “瞪你又怎么样?”露生理着被子笑道,“你现在挣钱容易,手头又撒漫了,既然有钱给不相干的人,怎不记得答应我的事儿呢?” 求岳知道他说的是金公馆的事儿,头皮登时一紧。 露生歪头看他:“……你怎么好像不敢去见石市长?” 金总溜了:“你特么才不敢去呢,明天我就去。” 自从他俩搬回南京,一直就住在榕庄街,金求岳倒不觉得有什么,露生天天说他:“早些把颐和路的房子拿回来,要么另置一所也是好的。” 金求岳光是答应,就不行动。 要房子就要去见石瑛啊。 算算和张嘉译快半年没见了,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年初的时候。那时露生演出,求岳就整了一个包厢,请石瑛带夫人来看戏,那时求岳还没下决心要跟政府分家,石瑛也不端架子,气氛还是挺好的。谁知道上面这么不争气,华北的事情一塌糊涂,搞得金总很失望。 加上行会的事情务必一鼓作气,他怕石市长夹在中间难办,因此半个屁也没放,现在大功告成,这屁瞻前顾后地憋了半年,想放也不知从何放起了。 石市长给金家撑了一年的腰,末了被用完就扔,金总过河拆桥,自知理亏。唯有金公馆押在石瑛那里,终究是个顺服的象征,如果一个招呼不打就另外买房,那就是无声地撕破脸了。 金总不想撕破脸。 他的计划是先装鸵鸟,什么时候石瑛炸毛,自己再见招拆招。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天他刚到办公室,几个营销部的经理就来汇报,说接二连三地收到旅店询问,要安龙提前交付下半年的所有毛巾。 旅店都是大客户,金总不敢怠慢,但旅店订的全是靡百客循环巾,按月回收、按月送货,一次性给发半年的货,这不是开玩笑吗?合同上也不是这样签的啊。 求岳挠头:“怎么回事?” 经理们你看我、我看你,拿了一叠报纸出来,金总一看就想扶额——真是日了狗了,这热搜是买了包年吗还没下去啊?!再一看,题目换了,《苇上华堂——盛名之下是否难副?》 金总眯着眼睛读了一遍,方知这文章是写来骂他的,跟普通柠檬精不一样,这头柠檬有毒:文章十分辛辣地列举了商界新贵金先生的一系列不合情理的举动,包括担任行会会长之后没有大宴四方、至今不肯娶妻(因此也没有豪华的婚礼)、让他的家养宠物白露生跑出来唱戏挣钱、东山再起之后也未曾向祖籍句容捐过一分一厘。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头毒柠檬极详尽地描述了一个没法洗的事实:“金君之祖父,即前任南京商会理事金忠明,于中央医院孤苦无依,笔者亲访中央医院护士,皆证明金老业已痊愈,无住院之必要——金氏既无暇奉行孝道,也不将祖父妥善别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此一问也。 笔者风闻金家原颐和路住宅,现抵押在南京市政厅名下,试问金氏若真如传言中日进斗金,何至于连区区一所住宅都不能赎回?此二问也。 看客若说他不喜欢这间房子,那么为什么不另购一所?其实金家于句容镇,原有一所大宅,金老病愈,大可以将他送回旧居颐养天年,但金氏也没有这样做,这里头也有文章,是第三问了。” 林林总总,写了一大篇,其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本事,比营销号还会编。金总看得心烦意乱,经理在一旁道:“这个人说少爷您不肯赎回公馆、又不办任何宴会,表面上看来像是俭朴,其实是因为资金周转不开。”文章最后还写,“闻近日多有投资者加青眼于安龙毛巾厂,劝诸君慎重!慎重!君不见自古以来,贸易者多因赊账欠款,把命根子留在别人手上,一旦欠款的拔脚远逃,届时不是欲哭无泪?” 求岳暴怒道:“滚他妈的!老子不买房不办宴会就是缺钱?我他妈低调也有错了?!” 经理心道低调是没错,但简朴如您实在少见,就说棉纺织工会成立,这么大的事情,最起码也应当办一个大舞会,谁知默默无闻地就这样过去了!要不是自己就在厂里,恐怕也会相信这篇文章所言非虚。 “谁写的?!哪个报社发的?!” 经理小心翼翼地捡起报纸:“少爷先不要动怒,这时候追查作者也晚了——这个文章写得半真半假,恶心就也在半真半假,叫不知情的人疑惑。要紧的是几个大宗客户都有些害怕,怕我们像文章里写的一样骗钱逃逸,因此都催我们交齐下半年的货。” 求岳按捺住怒火:“商会那边说什么没有?” “那边倒没说什么,大家彼此通账,互相都信得过。”经理们互望一眼:“我们其实早看见这篇文章了,当时没有当做一回事,没想到谣传得这么厉害。如果损了客户的信心,恐怕会对我们明年的生意很不利。” 求岳知道他们说得对,这批营销经理都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人是20世纪的人,素质绝对是21世纪的素质。可他真想知道这到底是谁在背后捅自己阴刀? 想想还觉得难过,这个时代跟他还是有融不进的地方,低调是错、俭朴是错、开开玩笑也是错!要说办个舞会证明自己有钱,他海龙金总稀罕吗?海天盛筵都是常客,在乎你民国这两个鸟毛?可是他就是不喜欢跟这些傻逼低头。 真的后悔去东南大学做演讲了,热搜不好玩。 他在办公室里闷坐了一下午,想到底是谁害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头绪。气急败坏地回到家,将这事说与露生听,露生先给他沏了一壶茶,抿嘴儿笑道:“瞧你张牙舞爪的,眼珠子挣出来了!” 松鼠闲得屁急,也在旁边张牙舞爪。 求岳听见他轻柔的声音,忽然心静了。 “你现在势头正猛,又盛名在外,这种事情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气管什么用?”露生按他向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并肩坐了,拿报纸来读了一遍,忖度道:“这事儿应当不是日本人做的,丁广雄回来说过,日商忙着在东北和华北占领市场,放着肥肉在眼前,没必要跟我们弄这些下作手段。” “万一他们记仇呢?” 露生摇头沉吟:“我和铁锚经办有过一面之缘,这你是知道的。那日本人虽然假斯文,但心计精明,做事缜密,穷途末路也能沉着周旋,这种人不会捡了芝麻丢西瓜,更何况现在江浙纺织团结一心,即便斗倒了你,也还有其他华商。他做这种事情又有何益?” “但也不可能是我们行会的自己人。” 露生点头:“这个自然,纺织行会彼此牵连,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靡百客出事,其他几间纱厂的供应的原料棉纱也一样收不到货款,资金链断裂,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但这件事怪在外人并不知道,所以日本人不会因为这点来使坏,自己人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可能动手。” 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内讧——金总想不通了,感觉自己变成宫斗女主,是谁要害本宫? 他生平最烦这种阴谋算计的事情,偏偏势大为祸、树大招风,把头往露生胸口一埋:“真尼玛头疼。” 露生甚少见他这样大孩子一样耍赖,脸上一红,温柔地笑:“多大人了,还撒娇呢?” “你明不明白我的心情?”求岳闷声道:“这件事不难解决,我只是不喜欢刚上任就开这种头,你看他文章里写的东西,对我们了解的很清楚,一定是认识的人在算计我们,我真的巨讨厌这种感觉。” “你说的是,所以我猜,是三老太爷。” 求岳的脑袋停住了。 露生拿手给他梳着头发:“虽然没有证据,但你看这篇文章,说什么不孝、资金短缺,都是虚的,唯有一件事露出马脚,就是他记恨我们不给老家人分钱——不知道行会的事情,却对家事样样清楚,这还能有谁?只有金孝麟。” ——金总突然惊醒! 93|访月 说实话要是铁锚捣鬼,金总还不那么生气,毕竟这对手智商在线工作也努力,够格做爽文的反派人物,谁知弄了个半天是金孝麟这个老王八,他怎么这么会给自己加戏踹回家还不消停? 求岳蹦起来:“老子揍死他!” 露生牵住他:“你又毛躁?现在打他有什么用?咱们无凭无据,打他无非是更加一层你恼羞成怒的谣言。” “我还能放过他吗?!” “他一个蠢人,要治他不在这一时。”露生把他拉回来,“眼下你也别计较到底是谁使坏了,说到底,要是自己没有缝儿,别人怎么挑你的错?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叫你先把太爷安置好,你总是不听,今天拖、明天拖,现在是不是拖出事儿了?” “中央医院我经常去看啊。” “中央医院是家吗?” 黛玉兽严厉,金总给训萎了。 露生把他转过来,替他脱了风衣:“三太爷千错万错,这一次他没说错,谁人无父母?不孝顺就是不对。我知道你要面子讲义气,觉得亏欠石市长,所以总不见他,也不肯另买房子——可你想太爷七十岁了,一个人在医院住着,他得多心寒?纵然不是你真祖父,好歹对你慈爱一片,你要照顾他呀。” “我没看他吗?” “你去看了几次?” 两人话赶话,渐渐地有些火了,求岳听他句句向着金孝麟,心中大不乐意,又想起金忠明往日苛待露生,露生此时反而长一句短一句的“太爷”,自己又不是故意遗弃老人,也是大套房包着、佣人伺候着——生意顶在头上,许多事情只能委屈家人,干事业不就是这样吗?梗着头问:“你以前那个少爷,他也做孝子?” 露生被他问得心中一刺,脱口冷道:“只要他人在南京,早晚问安是不落下的,你当他阿哥的教养是白来的?” 金总一腔酸意都上来了,抠着桌子道:“行呗我农民企业家我没教养,他有教养,你找他去啊。” “……我跟你讲道理,你这是什么话?” 金总窝火道:“我回来是听你上课的吗?金孝麟也对,你少爷也对,只有我不对!我怎么这么倒霉穿来一堆极品亲戚?你还帮着极品教育我?” 露生气笑了:“我帮极品?我难道不是为你好?” “你知不知道最假的就是‘为你好’三个字?你是为我好,还是想找个替代品?”求岳原本是拿金少爷堵话,谁知又不如人,心里酸得要命,“我告诉你,又要教养文化好,又要专情对你好,哪来那么好的事儿?有我就不错了!他阿哥教养会问安,他跟你问过几次安?” 露生气怔了:“好,好,原来我是这个意思!早知你这人不讲道理,算我白费心!”说着,眼圈儿也红了,衣服向地上一丢,掉头就走。 求岳见他生气了,里头心虚、外头嘴硬,追到门口叫:“我告诉你我也生气了——还摔我衣服?你去哪?” 露生头也不回。 金总怒道:“真走是吧?我要追你我金字倒着写!” 露生去得影儿都没了。 两只小学鸡,别人还没挑拨,自己先吵上了,吵得偏离话题,还都觉得自己有理。一个觉得黛玉兽不给面子,纵然我错了,你干嘛帮着金孝麟说话?果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一结婚也不温柔了、也不撒娇了,还摔我衣服!另一个想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你一个名扬四方的大商人,把祖父丢在医院快两年,叫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软和说你不听,硬说又发火,倒拿歪话来挤兑我!可见你这人没心肝,枉费我待你的情意了! 两人都越想越气,倒把公司的事情扔了不管。那头电话来问:“客户的货送是不送?”金总恼道:“问你白总管去,老子不会办事。”这头厨房来问:“晚上做什么菜?”露生恼道:“问你少爷去,我不会伺候人!” 营销部经理:“……” 厨房大妈:“……?” 难得!稀罕!少爷和小爷久别重逢的吵架!这节目已经三年没上演了!榕庄街天天爱情偶像剧,今天终于大妈剧了!群众们一边提心吊胆一边情不自禁地捧起了瓜。晚上吃饭精彩继续,小学鸡们吃饭还楚河汉界,金总吃左边的,露生吃右边的,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外面谁也不敢说话,都在门外站着,察言观色。 一个担心道:“这又是为什么吵起来了?” 另一个道:“没摔东西就是没事儿,这不是还在一张桌上吃饭吗?” 等睡觉的时候金总傻眼了,床上没被子了,枕头也少一个。问娇红:“你小爷人呢?” 娇红老实道:“小爷书房睡去了。” 金总:“……” 家里就一床被子吗?!最毒黛玉兽的心! 自己在床上坐到半夜,觉得有点没意思,悔意也渐渐上来了。想想是想想自己是口不择言,不该迁怒露生。最近太顺风顺水,一堆人捧着,好话说着,就有点儿听不进忠言,再一者报纸上老把他跟过去作比较,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天天被槽,心里难免不舒服,隔空又吃上醋了。 低头见松鼠溜进来了,它晚上没喂东西,饿得咬床单。金总跟它大眼瞪小眼:“你去找你妈啊。” 松鼠咬床单。 金总又说:“那我去道个歉?” 松鼠跑了。 金总心道不能让孩子没娘,这分房睡问题很严重,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跟黛玉兽一般见识。磨磨蹭蹭去了书房,果然露生在短榻上睡着。 求岳推他道:“干嘛?你准备以后都在这儿睡?” 露生背对着他,就不回头。 求岳又推他:“就冲你两句至于吗?还把被子抢走了,冻死我了。” 露生仍是不说话,求岳爬上短榻,扳过脸一看,方知他哭了,顿时有点儿慌:“怎么还哭了?行了都是我错了,卧槽就一床被子哭湿了没被盖了!” 露生掉着泪道:“你来干什么?你不如以后都别来!我不会说话,又帮着别人,你自己一个人过最好了!” “怎么那么记仇啊?那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把爷爷放在医院是没安排好,你不能帮着别人说我不孝顺啊,我最近忙什么你不知道?” 露生气得坐起来:“我是气这个吗?我是气你歪解我的话!我几时说过你没教养?你明知我心里只有你,你还拿这样话来气我,我心都喂到狗肚子里了!”一面说,一面又掉泪,推着他道:“你上来干什么?别挤我被子。” 求岳见他梨花带雨,哪还有气?跟漂亮宝贝生气的都不是男人,涎着脸笑道:“冻死了,生气归生气,都是我不对,咱们先睡一起,然后再吵架。” 露生翻身不理他。 求岳巴在他身上:“真不理我?” 露生噙着泪道:“臭死了,一边儿去。” “臭还不是因为你吗?你跑了,我澡都没心思洗,哎你别踢我了——掉了!” 露生猛觉身边一空,吓得爬起来,一看金求岳坐在地上,捂着屁股痛道:“床就这么小,你打算把我踹地里?” 露生挂着泪,扑哧一声笑了。 金总笑道:“还生气吗?” 露生揪他的耳朵。 书房月光正好,明明一轮秋月,玉阶生白露的情形。两人闹腾了半夜,到底破涕为笑,也不回房睡觉,就在月光里挤着。晚上都赌着气,没好好吃饭,把书房里宵夜的桂花糕分着吃。 露生道:“你要真饿了就叫厨房做去,” “不做,多丢人啊,跟老婆吵架没吃饱饭,我不干。” 露生把糕塞在他嘴里:“这个时候又有囊气了!你的气性都长在歪地方。” 求岳叹道:“其实我想不明白,我爷爷那样对你,你怎么还把他放在心上,你是圣母白莲花?换做我是你,我根本不管他。” 露生低头不语,半日方道:“你这个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是从小没爹娘的。” 求岳心中一震,糕也放下了。 月光照着露生的脸,泪痕干了,平白照出些酸涩。 “我五岁被卖,父母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半辈子飘飘荡荡,就希望有个自己的家,上有老、下有小,互相照顾、互相依靠。可惜我这人没有亲缘,师父严厉,师兄弟也缘薄。我在金家十年了,怕出去,不是我舍不得他那个少爷,我是不想再做孤苦无依的人。” 求岳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也不曾听周裕说过,其实约略都能猜到,但仍觉得心疼。 露生向他怀里靠一靠,“说来你也许不信,认识了你,我才觉得自己真有个家了。我跟了你,太爷也就是我的家人,哪怕他待我不好,我也珍惜他。” 有个家多难啊。 求岳见他又滚下泪来,心中愧悔,给他擦了眼泪:“我知道了,明天就把爷爷接回来,以后别再说半辈子,你才多大,一辈子长着呢。” 露生自己也擦泪:“也是我着急了,我怕太爷看了这些文章吃心,又总是说不动你,今天不该跟你冲撞。” 两个人相敬如宾,搂搂抱抱的,又道起歉了。那头丫头们抱着被子去铺床,一看少爷也没了,小爷也没了,面面相觑。周管家机智地往书房偷听了一圈儿,但听见你侬我侬肉麻得老脸一红,愉快地叫吃瓜群众散场:“被子放下就睡去吧!明早洗脸水送书房去!” 他走至院中,自点起水烟来抽,仰面见团团清光,万里霜华共婵娟。 这里露生和求岳在书房里,头对着头,都打瞌睡。露生问他:“你把太爷接回来,安置在哪里呢?” “买个新房子吧,顺便再办个宴会,别人也不说我没钱了。” 露生摇头道:“这样不好,早让你买房你不听,现在买也晚了。” “为啥?” “其实太爷住哪里,都是小事,但你今日这件事跟房子无关,现在是客户觉得你资金不够,要是现赶着买一所新房,反像是虚张声势,叫人更加疑惑。”露生沉吟道:“倒不如去见见石市长,把颐和路的宅子拿回来为是。” “那有区别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给我们的担保的是市政厅,咱们的信用也是跟市政厅绑着的。分家是因为政府借款,现在借款的情形过去了,能不分还是不分罢。”露生道:“做事讲个有头有尾,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装糊涂过去。” 金总颇觉头疼:“你说得有道理,但现在去找石瑛,这不是厚脸皮吗?” 快活的时候独自美丽,有难了就想起张嘉译了,金总感觉这略不要脸。 “石市长是宽厚人,你诚心诚意,跟他好好说说。”露生劝他:“虽然临时抱佛脚,但合营还是两利的事情,他是聪明人,不会跟你赌这个气。一次不成就去两次,要是你从今往后都不去,那才是真结怨了。” 金总无话可说,磨叽了几天,他叫露生做了一盒点心,寻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自己开车往市政厅来。进门见一楼的兑款接待处还留着,只是没人来办事了,办事员闲得在栅栏后面涂指甲。 金总此时的心情近似于被班主任约谈的学生,其实今天来连预约的电话都没打,本意是来绕一趟表示“我来过了”,期望是“但石市长正好不在”。谁知秘书官从楼上下来,一眼看见他,别有深意地笑道:“金会长,稀客。” 他这话一说,金总就知道石瑛是真的不高兴了。 ——都“稀客”了! 金总尬笑,从怀里摸了一根雪茄:“帮我通报一声,石市长要忙就算了。” 秘书官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送来市政厅学做人的,调教了这两年,油头粉面依然未能调教清爽,一听金总这话,插着口袋笑道:“得了吧!你来找他,几时要我们通报了?”接了雪茄点上,把金总拉到一边:“去吧,他今天没什么急事儿,就是上午看你的报纸,似乎生了一场气。”这小子哺了一口雪茄十分陶醉,美滋滋地附耳又说:“你从那头上去,我给你把着门,别人来了,我就说市长不在!” 边说还边朝金总飞了个媚眼。 金总寻思小老弟你怎么回事?老子是去谈正事,又不是去偷情,这他妈香水喷得快赶上秦小姐了,石市长是有多自暴自弃啊,纵得你们都成兔子了。 径直上楼寻着石瑛,石市长果然自暴自弃,公文也不看了,居然很罕见地在摸鱼。写字台上铺了油毡,石市长笔墨纸砚地在写大字。 听见金总进来了,他也不招呼。 金总很熟练地摸到桌子旁边,背着手套近乎:“石市长,头一回见你上班时间不看公文。” 石瑛拿他当空气。 金总厚着脸皮赞美:“——不过这字写得好啊!” “曲蛇僵蚓,入不了金会长的眼。” “……这是跟我生气呢?” 石市长头也不抬:“不敢当,朋友之间才可生气,我九品芝麻官,何德何能跟金会长生气。” 这个傲娇的功力跟黛玉兽比还是差远了,金总脸皮超厚:“这话说的,敢情咱俩不是朋友了。” 亏你有脸问,石市长把笔向笔架上一撂:“我有什么消息,都先打电话通知你,金会长的消息,要我从报纸上看,我竟不知道朋友原来是这样做的。” 这话是发脾气的话,但发得太坦白以至于幼稚,小女孩才生这种“我带你玩而你不带我”的怒,因此反教人从话里听出言外之意的孤凄。金求岳虽然不从政,但前世也是晓得混事的人,知道认真当官的人其实内心都有一点孤凄,而孤凄就来自那“认真”二字。 民国这样乱的时代,连个志同道合的人都不好寻。哪怕他们最初是互相利用,患难相见,一路走来好歹也见了两分真心。求岳自知先求结盟的是自己,弃约负盟的也是自己,若负的是奸佞苟且之辈,心中尚且过得去,愧就愧在石瑛政声清明,更兼三番五次地雪中送炭。 ——在爱情上屡遭人耍的金求岳同志,万不料在生意场上居然能有负心薄幸的体验。 金总忧伤地想,渣男嘛,都是有苦衷的呀…… 他今天来见石瑛,其实没指望谈出个什么结果,纯粹是来刷脸捣糨糊——不过是明欺石瑛温厚宽和,见面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的。焉料石市长坦荡地生气,心头惭愧都给怼出来了,只好拿点心当掩护:“言重了,言重了,我这不是来跟你解释了吗?” 石市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容:“别,说了我不收礼。” “哎,点心而已,又不是金条。”求岳巴巴地开了提盒:“鲜花饼,专门给你做的。” 石瑛揶揄地看他:“你会做饼?” 求岳笑道:“露生做的。” 这盒饼没有什么新奇,求岳原本打算带个绿柳居的重阳糕过去,露生知道了,说“他虽然大你些岁数,还不到尊老的地步,你带个重阳糕去,岂不惹人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认干爹呢。”摸黑起来,给他做了一盒花饼。 求岳看馅子里没放什么精贵东西,材料都是厨房里现找,顿时虚得不行:“这会不会有点穷酸?” “石市长素来简朴,给个龙肉他也未必稀罕,模样好看也就够了。”露生笑道:“关键是用心。” “这也没看出哪儿用心啊?” “用心岂在外头放着?自然包在里面。他是读书的人,必定一尝即知。” “……有名字吗?” 哪有什么名字,你老婆随便乱做而已,黛玉兽怕他心虚,笑着想想:“这叫作四君子飨。” 果然石瑛见竹盒里八个起酥小团,微黄淡碧,衬着松枝竹叶,是个苍翠寒秋的颜色,甚觉清雅,恐怕他在里头夹带什么元宝钻石,一一掰开看了,原来里头两荤两素,裹的是陈酿青梅、芥蓝猪肉、笋丝糟肉、蜜饯时菊——这是极委婉地赞自己有君子品格,外头雅、里头也雅,最难得恭维只在意会,并不堆在脸上,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意思,反合了他的性子,不由得会心一笑:“难为白老板了,他们这些人,就是手巧会生活。” 金总想黛玉兽从来没给自己做过这玩意儿,羡慕地说:“那你多吃两块。” 石瑛笑道:“干吃这个,不喝茶吗?” 金总见他这笑,才知他方才是跟自己拿腔调,忽然有种被耍的感觉——被耍也认了,苦笑着挠头:“我汗都给你整出来了,还敢蹭你的茶?” 气氛终于不尴尬了,石瑛也不叫秘书,从柜中取了锡罐装的散茶来沏,求岳自案台上看他刚才写的字,原来是照着字帖临的,磕磕巴巴念道:“其所求者,不可不许,之什么不必——” “是许之而反,不必可与,亏你连个句读都读错。”石瑛递了茶给他,“后勤采办的茶叶贵而无味,这是内子从家乡带来的春茶,我喝着味道还好,你也尝尝。” 金求岳跟露生久了,渐渐也知道茶叶里的高低了,市政厅的迎宾茶是拿过万国博览会金奖的信阳毛尖,决非下品,他知道有些人喝茶如同喝酒,要苦涩才觉得有茶味,果然接过石瑛的茶,一看是很碧绿的汤色,味苦如药,吐着舌头问:“这是什么茶?” “野茶无名,乡下人管叫玉露。” 这吃苦耐劳的茶符合石市长的风格,求岳心中暗笑,吹着茶又问:“你不喜欢毛尖,干嘛不换一个采购,我喝毛尖也挺淡的,不如杭州茶香。” 好喝还是俞振飞给的玉贵好喝。 石瑛叹道:“你以为做市长是做皇帝,不喜欢的说撤就撤?楼下兑款处闲了三个月,这不也没有撤掉么。” 金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果然石瑛轻轻敲一下杯盖:“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再拖几天,我这边肃查安龙厂的报告就递上去了。”他指一指茶几上,有点心有茶:“要么你自己说,要么,我来查。” 金求岳汗又下来了。 94|万税 撕逼或许会缺席,但永远不会迟到。金总抽抽鼻子,几上茶香果子香,然而闻出一股鸿门宴的气味——还是自己摆的。偏秘书官见他两个在楼上说了半天,寻思着该口渴了,托了一壶毛尖送上来,刚一推门,人还没进脚,石瑛喝道:“出去!” 秘书官吓得抓着茶盘就往外退,石瑛沉声道:“我和金会长说话,不叫你不要进来。” 秘书官察言观色,喀啦一声,把门也带上了。 两个绅士装扮的民国男人,一间中西合璧的民国风味的办公室,红绒窗帘垂着,把屋里照出一种权谋剧的装逼色调,此情此景此人物,拿到八十年后可以直接拍一场商战政斗的名场面。金总自恨在气质上没投好胎(二次投胎也失败),导致场面看起来不像政斗剧,像青春偶像剧,学生逃学被班主任抓来谈话的那种剧情。 金小学生硬着头皮:“说,说,说什么啊?” 石瑛严肃:“说说你为什么擅自独立账目,另开公司逃避监察?三月份你送了一笔款子过来,自那之后就销声匿迹,报纸上倒是天天见你出风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金总摸着头道:“一言难尽的怎么说啊,我也不是故意的。” “行事论迹不论心,你不要这个时候跟我谈故意不故意。当初提起合营的是你,毁约自专的也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市政厅当成什么?” 金总给怼得垂头吃茶。 句容的安龙厂和南京的靡百客公司分账,厂子只管出货,公司只管收钱,导致政府的账目监管形同虚设。老虎养大了总是要吃肉的,石瑛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像分手也相出轨,终究要有个对质的场面,有时候不是真要你怎样,石市长只是想要一个说法,让市政厅不至于太难堪。 亏得他能忍,憋了三个月。 金总只想出轨,不想分手,想要跟众多棉纺织同行长期快乐出轨,就得回头把市政厅这个糟糠之妻安排好。在爱情上一向坚持晋江耽美的金总,万不料在生意场能有起点种马的体验。 他心知此事早晚要东窗事发,搅浆糊是没用了,干脆掏出渣男回头的真诚:“你想知道,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被逼出来的。” 这一下午市长办公室大门紧闭,秘书官说到做到,对外只说石市长“开会去了”。金求岳就把自己一年来的情形,巨细靡遗地都跟石市长和盘托出。 这些经历其实是他第一次对人提起。跟露生没必要说,都是一起过来的;跟金忠明不敢说,怕金忠明听了担心;演讲的时候更是只字未提,因为说了别人也听不懂,更怕其中细节为人所曲。 说到情真处,自己把自己感动了,这半年来干成了多少大事儿!想起春天里自己句容南京两头跑,把路上的一草一木都看熟了;怕营销部的民国爷爷们表达不了新概念,近百个客户是他亲自领着签的协议;行会的几个大厂倒没什么造孽的,后头进来的小商户活像新进宫的贵人们争风吃醋,屁点儿的利润都搞得龇牙咧嘴,他和露生只好循着情况设定细则,没有电脑,几千字的细则全凭手写,他写露生抄,困得头对头在桌上就睡着了。 创业难,难创业,做的时候不觉得怎样,说出来才知道,原来自己居然这么努力的。 求岳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很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石瑛见他默然:“怎么不说了?” 金总心酸道:“我感觉自己吃了好多苦!” 石市长:“……你是来道歉还是来诉冤?” 金总委屈:“本来是道歉的,现在觉得有点冤。” 石市长:“……我看你是和白老板混得多了,也会唱戏了。” 金总吱儿哇哭了:“石市长,你体谅我,真的不是我故意要甩开你,实在是上头借款把我逼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你当初拉我一把我都记着的,所以我答应你的分成永远不会变。春天的十万我不是送来了吗?我也没赖账啊,夏天是因为还没盘点完啊,我好累啊!” 石瑛只好说:“你也不容易。” 金总一边哭一边偷看:“那你还怪我吗?” 石市长头都大了:“行了你别哭了,你把我这当什么了?这是市长办公室!” 金总赶紧地见好就收。 石市长:“你假哭?” 金总慌忙又哭——强挤的眼泪实在挤不出第二波了,挤出来一点鼻涕,恶心且滑稽,自己兜着鼻涕说:“是真的。”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 石瑛是真拿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没有办法,绞了毛巾递给求岳,语气也缓下来:“其实我早知道你会来说这件事,算了,算了,既然你有这么多难处,那我也不勉强,这个账你要分就分吧。” “……”金总平生第一次装娘炮,未想效果如此卓越,惊喜之余有点难以置信:“不是,石市长,你可以跟我提一笔保证金,就是每年我交一个固定的数额。” 石瑛摇摇头:“那成什么了?政府跟你打秋风?我当初给你作担保,不是图你这一点钱,我只是气你用人可前、不用人可后。” 金总要感动哭了:“那多不好意思,这弄得我人情还不清了。” 晚生五十年,石市长你就是焦裕禄啊! 石瑛笑道:“好矫情的话,你是个大姑娘?” 金总害羞。 “有时觉得你甚有魄力,有时又觉得你像个孩子,办事叫人没辙。”石市长见他窘迫,也觉好笑,语重心长地又说。“其实你早打个招呼,怎么都行。合营不过是立个榜样,通账封账,都好商量,你一句话不说,撂开市政厅,叫底下的人多说闲话呀。” 金总乖顺:“这个确实是我不对。” 有点明白黛玉兽为啥爱哭了,因为哭是真鸡儿有用啊! 话说开了,大家又很兄弟情了。求岳想起来要说金公馆的事情,感觉更不好意思,因此结结巴巴地说了,又补充:“房子我拿回来,合营的牌子咱们保留,我这边每年拿出二十万,这个钱不多,表明合营的性质——石市长你千万不要再推辞,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石瑛根本没有推辞的意思,笑吟吟地受了:“二十万还‘不多’,看来你的苦也没白吃,今年是真发财了。” “我是个生意人,不违法的条件下,当然是怎么钱多怎么来。” 石市长:“我从来没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 突然马云,金总窘死:“哎好好说话行吧,干嘛又怼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当时对着报纸看了半天,以为是谁冒充你。”石市长意味深长地冷笑:“还是我看人太轻率,想来你这道貌岸然的品行也非一日之功了。” 这话忽然触着金总的心:“你说我以前?” “可不是么?”石市长拨着茶叶,“好会给脸上贴金!怪道人说你惯会说漂亮话。” 金总突然虚荣,揣着小心思问:“那你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问得肉麻,石瑛心说真小人当然强过伪君子,更何况你只是举止俗陋,论品行却也有些侠气的,若比起那等沽名腐儒,其实倒真有魏晋名士之遗风。别人看你或许病傻了,在我看来其实返璞归真,做人真诚些总比八面玲珑的好。 只是这话说出来仿佛谄媚,石市长不肯也不屑于说,终究只是含蓄宛答:“我没有见过你以前是什么样,选也没得选。” 金总小小地失望。 石瑛见他期期艾艾的表情,又笑了:“我的评价很重要?反正别人多半是喜欢你那道貌岸然的样子,财政部不是也给你发了函么。” 金总呆了一下:“你听说了?” 石瑛抿茶,但笑不语。 政客果然没一个吃素的,个个耳听八方。 从上海回来之后,金家的门房就没歇过,除了各个大学发来的演讲邀请,各个商会、同业会、地方名流也发了一堆的邀请函来,表面是“欢迎金先生加入我们的小团体”,实质是“请金先生给我们分点钱”。 露生总结说:“这些打秋风的蚂蚱,扎了堆儿了!” 金总看看就罢了,这种东西他上辈子也没少见,无非是有兴趣就参加、没兴趣就装死。唯有一个东西让他意外:孔祥熙给他发了一封公文信,以财政部和实业部的名义,“拟请金先生出任两部参议”。 后来财政部办公室还来了一个电话,内容也是一样的,就问金求岳“是否有此意向”,财政部官员在电话里是客气的公事公办:“这个职务有民间推举,也有上峰委任,是个很光彩的美差。十月份恰逢换届,金先生如果有意,委任可比竞选出来的腰杆儿硬,对你生意也有帮助。” 求岳摸不清对方的套路,没敢随便答应,客气地说:“我生意比较忙,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客气归客气,态度太小学生了,又不是大闺女小娃娃,还“跟家里商量一下”!对面差点儿笑出来,估计也确认金总沙雕无疑,忍着笑说:“那您就考虑考虑,别拖太迟,十月份我们这儿收不到您的回馈,这一届可就错过了。” 许多商人的都是走了商达则通政的路线,令金求岳意外的是孔祥熙的态度——国民政府没有表现出对行会的敌意,甚至表现得很欢迎,这种欢迎之中又有一点例行公事的漫不经心。 信甚至都不是孔部长的亲笔信,是他的秘书代笔,孔祥熙只是盖了个章。 露生问他:“怎么办?” 金总道:“什么怎么办,凉拌。” 现代有句玩笑话,叫解放前入国民党,金总觉得,如果去国民政府当官,那跟解放前入国民党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没想到石瑛会问起这个事儿。 石瑛给茶壶里加了热水:“我希望你能接下这个邀请,到实业部来担任参议——有件事不妨先告诉你,孔祥熙叫你去实业部,是想在明年推行经济改革。” “……改革什么?” “工商贸易,提前贴税,所有交易无论到账与否,成交即贴税。”石瑛平静地抬起眼睛:“你是生意人,应该理解这个政策对你的打击力度。” ——金总当初逃税的思路,就是把营业税变成个税,然后借当下不征个税的政策避开税收、但成交即贴税,就等于票据贴现完全作废了。不管你钱走到哪里,只要账面成交,就产生税款。 “这不是明摆着搞我吗?”求岳服了,“还叫我去实业部,我去了搞我自己?” “所以他会给政府扶持的企业税收豁免,只要企业同意政府监管财务,可以一年内免征营业税。”石瑛道,“擒贼先擒王,孔祥熙希望能从你开头。” 金总不是傻子——向政府公开财务?一年缓行,秋后问斩,一旦江浙财团接受这个改革,以后就要被国民政府成年累月地吸血。孔祥熙现在能搞交易改税,一年后就能继续加税。 更大的后果,如果自己为虎作伥,那好不容易联合起来的江浙纺织业,很快又会变成一盘散沙。 高招,孔先生! 求岳干脆地说:“我不干。” “由得你干不干?这封公事函,就是试你的态度,你识趣,孔祥熙也许能给你豁免的特权,不识趣,那就整个江苏一起整改。”石瑛不疾不徐,“江浙财团逃税,你以为他能轻轻放过?” 棉纺织业是浙江最重要的轻工业之一,七月份,江浙商团执行票据贴现,疯狂逃税,要说生意人别的热情没有,就是占便宜的激情最高,努力到几块几毛都不放过,把个江苏和浙江的财政厅弄得目瞪口呆。 “你现在的资金方式,我已着人调查过,不仅我在调查,财政部也在查,不然你以为他们拉拢你是为什么?正为着拿你无可奈何,但又不肯放你野纵于民间。”石瑛从书架上里拿过文件:“自己看吧,他那头电话说十月为限,不是开玩笑的。十月份实业部换届,年底之前新政策就会出台。” 这就让人很不爽,金总将文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冷笑:“别人说这话都行,孔祥熙说这话,自己不脸红吗?” 石瑛玩味地看他。 金总是今年才开始关注税款的问题,自从把账目从石瑛那里独立出来,金总才发现,热点营销那次赚的根本不止十万,光扣税就扣了一大堆。中华民国的苛捐杂税夸张到什么程度?我们举个肥肠简单的例子: 以1933年的江苏省为例,如果一个人家养了一头牛,那么这头牛要缴纳牛税、牲畜税、两头以上还有“牛集税”——是的你没看错,金总当时都觉得自己瞎了,一头牛反反复复,捐了三次各种姿势的税!你以为完了吗?不,还有更萌的,叫牛棚税(牛住的屋子也要交税)! 感情这年头连牛都要当房奴啊。 好的,金总想,那我不养这头牛可以了叭,杀了吃肉还不行吗? 回答是可以的,杀牛吃肉所需的税款了解一下(以下不是重复):杀牛先交“屠宰税”,屠户还得交“屠户税”,然后要交“宰牛税”(专项),牛皮还有“牛皮税”,你的牛肉要交“第某区肉铺税”,作为肉还要再交一次“肉税”。 金总:“……” 不,还没有结束喔。 金总:“还有啥?!” 作为一头江苏地区人文水土养育的牛,生活在安乐稳定的民国,这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在牛生的最后时刻,还需要向教育厅缴纳“蹄角学捐”、向警察厅缴纳“屠宰警捐”,向卫生厅缴纳“卫生捐”。 牛:我是一头讲卫生、守法纪、还有文化的牛。不信我死给你们看。 ——民国万税万万税,真的不是夸张。 “我办个棉纺厂,营业税印花税这我都能理解,棉税、纱税、棉花税、两个字拆开合起来总共收三次!加个警字(棉花警捐)又一次,加个学字(棉花学捐)再一次!保卫捐、公益捐、棚捐栈捐出口捐,桥道捐、浚河捐、行捐轮捐绅富捐,灰捐会捐土产捐!运货还来个船照捐?我他妈天天不用做生意了,就交税了是吧?” 难怪之前江苏纺织业起不来、吭哧吭哧那么辛苦,这些苛捐杂税,再加上营业税和印花税,就问各位老板们底裤还在吗? 金总理直气壮地问:“我就逃一个个人所得税,很过分?” ——这是最搞笑的,收了这么多税,唯独针对大买办和大资本家的个人所得税,迟迟不开征收。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要收个人所得税,宋子文和孔祥熙不先出来走两步? 金总越说越怒:“搞我,嫌我逃印花税?有本事他孔祥熙就开征个税,他敢开我就敢交。” 房间一时陷入寂静。 求岳看着石瑛,石瑛也看着他,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石瑛忽然很痛快地大笑起来。 金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算我没看错你,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石市长缓缓旋动手中的茶杯:“你如此敞亮,那我也敞亮于你,明卿,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在南京做一次真正的税改?” 金总懵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石瑛这样的表情,那一瞬间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他在一切划时代的实干家身上都见过相似的表情,充满野心,但又十分坚定——他只是没想到这种神情会出现在一个民国官员的脸上。 夕阳垂落,把办公室的红绒窗帘拉出极长的影子。他觉得今天来要房子的自己,何止是傻透了,简直是太天真。 95|野马 早在八月份的时候,江浙商团就聚过一次,金总的风格,不搞铺张,就在夫子庙的永和苑弄了个包间,大家吃饭兼看景。 当时谈的也是税款的问题。 金总在酒桌上道:“避税的钱,大家也别想着吃一辈子,这个迟早还是要交的。” 朱子叙立刻就说:“那这对我们还是挺大一笔损失。”朱老板搓搓手:“能不能写个联名信,呼吁一下免税?毕竟我们影响力不小。” 金总想翻他白眼。 当初露生说朱老板是袁绍之流,金总现今读了两本书,觉得朱子叙这脑子是辱袁绍了,给袁本初提鞋都不够——你逃税已经惹得上面牙根儿痒痒,你还自己送头要求减税? 谁批准你谁是傻逼啊。 穆藕初道:“这样不妥,其实过去我和刘鸿生都呼吁过减税,光靠民间呼吁、并无什么效用,再者我们逃税在前,若是主动发难,岂不是立个靶子给人打吗?回头该落下话柄,叫人说江浙商团为富不仁,窃国富以徇私。” 花纱大王到底是花纱大王,阅历丰富拎得清,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一点就通。 金总向他眼神respect。 另一位理事沉吟道:“但要是真的按条纳税,以我们现在的吞吐量,恐怕有些伤。” 荣德生平日很少出席聚会,那天也去了,闻言冷笑道:“窃国富以徇私?这话说的是谁,各位心里难道不清楚?” 荣德生所刺者,当然是指孔祥熙与宋子文,穆藕初闻言笑道:“荣兄说差了,他二人是以国为家。” 这话辛辣极了,大家互望一眼,不禁都笑起来。金求岳领会了荣德生的意思,心头一亮:“其实我们可以统一要求开征个税。” 众人都看向他,唯荣德生含笑不语。 金总叫人拿过纸笔:“我算一下你们看,我们现在所有税项,加起来差不多是40%,但21年的时候试行的个税标准,最高也只征20%。个税比营业税划算多了。” 抠王朱子叙又上线了,朱抠王呆道:“可20%也不低啊。” ……猪脑子就不能闭嘴吗? “不是真的要缴个税,我们是拿个税逼孔祥熙同意减税。”金总只能耐心跟抠王解释:“如果直接要求减税,孔祥熙肯定不会同意,但他贪了那么多没门路的钱,个人财产远在你我之上,如果收个税,他受的打击比我们大得多——要是逼他在减税和开个税中间选择一项,你觉得他会选什么?” 这是逼着孔祥熙跟大家坐一条船。 他一定不敢引火烧身。 朱老板懂了,朱老板眼亮了:“明卿啊!睿智啊!” 金总想让他退群。 计策虽然好,可惜没门路执行。穆藕初琢磨道:“政策的事情,需要的是官场上的力量,孔宋两家姻亲密结,又手握重权,实在难以撼动。若是能有与他们资历相当、声望又高的人,与我们里应外合,那这件事情就有眉目了。”他看向求岳:“要是五年前,令祖父倒是请得动张静江,但现在恐怕他说不上话。” 便有人道:“荣老是省议员,穆老是农促会的主委,这也算有权力在手的。” 朱子叙见他们个个都有官做,自觉矮人一头,酸不溜道:“可这两样都算不得高官,可惜我们徒长几岁,竟没有一个人做过中央委员。” 骚操作,强行把大家拉低到同一水平,众人心中皆是好笑。只是这话虽然酸,却也是实话——江苏和浙江是经济重镇,如果在这两个省改革税制,一定会经过中央决议。 然而现在的中央委员会里,没有江浙商团的自己人。 大家就有些气馁。 荣德生徐徐道:“这不急在一时,以我们商会现在的影响力,不妨以静待动——姜尚在山,还怕没有文王来请吗?” ——现在文王来了。 金总万不料居然是石瑛来做周文王,更尴尬是自己来做姜子牙!但仔细想想,石瑛历任两大校长、湖北建设厅、浙江建设厅,又是同盟会元老、中央委员,更是当时国民政府的铨叙部(组织部)部长。他身后金光灿灿的title可有一大把! 张嘉译只是低调,要论资历和人望,孔祥熙还真不敢跟他拿大。 “今年江浙两省税收异常,上峰很是不满,但在我看来,财政入不敷出,根本不是营业税的问题,真正的弊端在于两点,一是军费苛征,二是不开个税。”石瑛拿起茶盘里的银刀,将一块酥饼一切为二:“上面要征军费,这我不能说什么,但个人所得税从民国十年起就在试行推广,推广到今日,居然推成了废除,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正如明卿你所言,不征个税,无非是在保护一干资本豪强的财产,不肯得罪这些人罢了。” 英雄所见略同,金总心中踊跃,但又觉得前方有坑,他小心翼翼地吃饼:“那大哥的意思是?” “加税,就是继续压榨江浙工业,这我万万不能同意。自淞沪抗战以来,两省工业备受重创,好容易爬起来,若是再行重税,只怕将一蹶不振。”石瑛锐利地望向求岳:“我也不怕明说给你,我就是要和他孔庸之(孔祥熙字)背道而行,他要经济改革,我也有一套方案。” “你想开征个税?” “不光是开征个税,同时还要给工商业全面减税。”石瑛从抽屉里拿出极厚的一叠手稿,“中国并不穷,至少南京我调查过的城郊两地是绝对不穷,买得起西洋车、火油钻的人大有人在。在我看来国内经济疲软,问题在于国人观念不对。许多人投机一笔生意、发了财,回家就买房置地,再也不用心做生产,因此钱被圈死在深宅高院之中——你听说过山西人没有?” “山西人咋了?” “山西出晋商,但也出抠门儿。老西儿有个传闻最是好笑,说他们赚了金银回家,都熔成金水银水,泼在大老婆屋里的地砖上,长年累月,泼成金山银山。子孙后代就可以靠山吃山,要花钱的时候,就从山上敲一块金子下来——”石瑛说着一笑:“孔庸之就是山西人。” 第一次听石瑛说别人坏话,文化人槽人都比别人有技术,金总乐了:“扯远了。” “笑话是笑话,但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对于工业发展实在大有不利。”石瑛亦笑,将烟斗点上,“税收,不能只是财政增收的手段,在我看来它是引导民众生产的一个风向杆。把杂税和交易税减下来,个税提上去,商人们为了保护资产,就会把越来越多的钱投入生产当中。我要这个钱活起来、到市场里来,而不是锁在老婆的床底下。” 有见解,这个见解真实地不输后人。 “石市长……你学金融出身的?” “我是工科出身。”石市长颇为自矜,表面谦虚一下:“最早是在比利时皇家学院,后来去了伦敦大学读铁道建设——说起来我们算半个同学,我在英国念了三年书,军械制造,也是在那里学习的。” “卧槽,学霸。”金总真实地仰慕! “过奖了,跟你剑桥博士比起来,小巫见大巫。”石瑛淡淡地笑了,“你今天如果不来,我也摸不准你的心意。毕竟开个税对你们这些有钱人来说,到底也是割下一块肉。但交个税、减印花,对于工商业发展长远仍有利,其中利弊得失,你剑桥高才,应当比我心中有数。” “……” 求你别再提剑桥了,澳洲野鸡就快心虚死了好吗? 金总忽然有大彻大悟的感觉,跟政客谈话真是累,石瑛矫情了一下午,拐弯抹角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从1933年春天始,宋子文下野,孔祥熙上台,二姐夫下台大姐夫上,两任财政部长和行政副院皆是蒋氏的连襟。 显然不满的不止是民间的工商业者,如石瑛这样的同盟会老臣也觉得不爽,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闻到了格局倾斜的味道,但又不能直接上去指责这个接任不恰当,因此就借孔氏的财政方针来发难——说白了,他和孔祥熙之间的暗斗缺一个棋子。 所以就要他金求岳上这个棋盘。 此时真宛如土狗站在赛马场上,两匹马谁也不扬蹄儿,叫狗先跑一圈。 狗也害怕啊! 他盘桓又盘桓:“石市长,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就是找个借口,想怼孔祥熙而已。” “是又怎样?”石瑛直言不讳:“我不愿意江浙两省之财,皆成孔宋二家之财,更不愿将来之党国,成孔宋二家之国!” “……” 有种,敢说! 石瑛见他沉吟,“我知你身后是江浙两省刚刚建立起来的商业同盟,这件事你无法轻易允诺,但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仅凭我一人也做不成这件事。所以我开诚布公地请求你,请求你帮助我,你的商会中有年高德劭的荣德生,他现是浙江省参议员,还有花纱大王穆藕初,他是农业促进会的主委,这两人虽然是闲职,但联合起来都能说得上话,若加上你赴任实业部参议,即可代表江浙两省农工商众业之民心。” 要说不动心是假的,金求岳想,这和我之前筹划的内容不谋而合,石瑛的想法也正是江浙商团的愿望。如果是两年前他单枪匹马,那说应下就应下了!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背后是江苏和浙江的整个纺织行业,一步走错,大家满盘皆输。最重要的是在以后的历史当中,石瑛籍籍无名,而孔祥熙别管骂名美名,中学历史课本他是爬上去了。 是帮助一个青史无名的学霸,还是妥协那个声名昭著的窃国者? 他低头去看石瑛的调查报告,厚得仿佛一本字典,没有电脑的时代,每个字都是手写。 这份报告是如此详尽,百姓之怨声、小工业者的为难,字字句句都在纸上,可敬的是它不是仅仅提出问题,每个问题的后面都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一次访是问民意,二次访就是带着方案去,三次访则是征集众人对新方案的反馈。 金总甚至意外地看到了他对安龙的调查,石学霸带了一个小办事员,两个人开着小破车就往句容去了,装扮成采购散货的客商跟安龙厂的工人们攀谈。沙雕工人们不知自己眼前的就是南京的父母官,居然很快乐地跟他谈了自己厂里的福利待遇。 工人们说:“以前说自己在安龙厂,那可不得了,这是能说媳妇儿的好差事!不过今年嘛也就一般了。” 石市长问:“为什么变成一般了?” “大家待遇都上来了嘛,我大哥在上海厚生,厚生也开始搞福利了。那就显得我们没有那么厉害了。” 石市长哑然失笑:“厚生的厂长可是你们金厂长的小弟,他们也是江浙商会的。” 工人们得意极了:“所以说我们还是比较了不起,今年再发一笔奖金,就能娶老婆啦!” “不想着回家买块田?” “不买。”工人们相顾摇头,“田税太重了,还不如就在厂里干活,等娶了老婆,也带到厂里来。” 旁边人哄笑:“放屁!你想娶挡车间的大妞!” 金总看得提心吊胆,幸而团队教育做得不错,工人们只是闲谈,要问生产机密,个个都嘴巴很严。看着看着又觉得难为情,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石市长你好八卦! 愿意八卦的市长都是好市长,民心民声,原本就是这样嘈杂的洪声。 这半年,他在闷头赚钱,以为石市长在喝茶抱怨。 而石市长在上山下乡地考察南京。 几乎能看得到他田间地头地攀谈,又披星戴月地回来,在灯下一字一句地记录这个城市的一点一滴。 金总真被他这股恒心打败了,掩卷长叹:“石市长,你这是拖我上船啊。” “不是逼你上船,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逃、明日逃,何时是个头?须知你的一切行动,不过是在钻政府的空子,只要政府肯下决心,要打击你是易如反掌。钻空子一时,不如从根本解决问题。你不是第一次做商会的会长,应当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走到这一步,难道只图中饱私囊,不为追随你的江浙商人,做个长远打算?” 石瑛抬起头来,很坚定地直视于求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愿意为国货商人争取不必再逃税的日子。” “……要是我不答应呢?” 石瑛平静道:“那南京就在全国首先接受财政改革的试验,所有交易,无论到账与否,成交即贴税。” “……”这他妈还威胁上了! 金总不怒反笑:“我这个人讨厌怂蛋,石市长,要是你怂,我还真不敢跟你干。”他痛快地起身:“算我有眼无珠,今天才发现你很有种。” 石瑛就是喜欢他这份豪爽,更不计较他说话粗陋:“我要把你这句话,理解成支持我了。” “参议我干,说吧,还要我干啥?” “眼下不急,十月换届,十一月商讨新政策。这中间正好留给你一些时间,去处理商会的意见。”石瑛胸有成竹地笑,“牺牲个税,换取营业和印花的减免,对有些人来说怕是仍然肉痛——我怕你们会里也有山西人。” 能不能不开地图炮了?山西人要报警啦!金总笑得擦眼睛:“大哥我真没发现你嘴这么毒。” 石瑛知他领会自己的意思,愉快地说:“我需要你们齐心一致。” 看看已是日色向晚,办公楼里陆陆续续地有办事员提着公文包下班了。石瑛拿起电话,叫秘书准备金公馆的移交手续,一面向求岳道:“你先跟实业部联系一下,十月份赴任,那二十万你不必送来,我另有一件事情找你,等你闲了再说。”说着,着意叮嘱求岳,“早些把令祖父接回去。这次风风光光地大办一下,别叫人再说你资金周转不开。” 金总忽然有些吃心,原本端着茶杯加糖,糖勺也放下了。 “石市长,问你一件事。” “你说。” “——报纸上的文章,是不是你找人写的?” 石瑛原本在拿公章,听他这话就停下来:“说你资金不灵的那篇?” “骂我的文章那么多,但没有哪篇能这样踩痛我的要害。”求岳坐在窗帘的阴影里,脸上并无愤怒的表情,只是也不笑,“你怕我放弃合营,想给我个教训,写个文章也是正常。写这个文章的人很聪明,知道怎么样拐弯抹角地去支配别人的行动。之前露生说是我小爷爷找人写的,我觉得我小爷爷那个人又蠢又挫,他没这个智商。” “所以你觉得我今天是有备而来,因为要逼你和我联手,所以先对你口诛笔伐?” 求岳没说话。 石瑛笑了笑:“是与不是,在于你怎么想,但这的确不是我做的。” “但你今天这流程太完美了。”求岳含了烟,“像准备好的。” 石瑛几不可见地在眼中划过一点赞许:“我只是看到这篇文章,算到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这两天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等你来访。”他语气真诚,不似作伪,“我真要算计你,不会用这种小巧的手段,更何况我要找你联盟,求的是你的诚心,不是你的服从。” 两人都不愿把话说得太尖锐,唯恐这一点疑心损了开诚布公的真心。其实在求岳看来,石瑛若能有这样的手腕,反而是靠得住的对象,政治游戏不怕阴损,怕的就是太天真。石瑛看来也是一样,谁也不愿意身边是个有勇无谋的张飞,金求岳能有这一点清醒的自警,就说明他其实大智若愚。 至于文章是谁写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秘书把房契送来,求岳不再多问,当着石市长的面给秘书官又塞了一根雪茄,向石瑛笑道:“今天不请你吃饭了,等我们事情搞成,大家福昌饭店聚一次。” 他走出市政厅的办公楼,仰望已是绮霞满天。这里曾是明清二朝的江南贡院,就在繁华的秦淮河上,一墙之隔,墙内是历代王朝通向庙堂的青云路,墙外是这个城市醉生梦死的旖旎乡。 墙内诡静,而墙外是人间烟火。 不知石瑛每每从楼上俯瞰秦淮,是何等心情,金求岳将心比心,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对南京有一份真情,因为任谁看着这片江南烟波,也会珍惜它温柔而不屈的繁华。 因为如此,所以披星戴月;因为如此,所以不惧政道艰辛。 不知怎的,他想起中学时学过的课文,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今日被硬推着赴任实业部参议,非他所愿;牵扯进石瑛和孔祥熙的争斗里,亦非他所愿;但要为江浙二省工商万民请命,金总想说,这是我的心愿。 当初来到这个没头没脑的年代,他只想快乐地活着,遇见困难就跑路。可是人生就是这样迷人,要爱的人爱得真,八十年后看此时尽是溃乱,可身在八十年前,他没法放弃对这个时代的希望。也许没有翻转乾坤的能耐,但他实实在在地认真了。 无比地、无比期待未来会变成怎样。 金求岳摇下车窗,猛然地,他像顽童长按喇叭。 那时夫子庙的行人,目瞪口呆地听见一声汽笛长鸣,金家大少的别克驶过,伴着秦淮河的红灯与晚风,他们听到一声放肆的大叫: “————哇哦!” 像一匹野马纵驰而过。 96|老怀 房子拿回来了,交给露生修缮打理,求岳嘱咐他:“动作快一点,不用省钱,多招工人,争取十月份搬家。” 露生未料石市长这样好说话,拿着房契十分欣喜,不禁向求岳甜甜一笑:“果然还是你能办事,要换了我们去,不知要求他几次呢。” 金总受用,美滋滋。 及至听说要任实业部参议的事情,露生就有些迟疑,心里迟疑,脸上不好露出来。他心说官场争斗非比寻常,若是过去的金少爷,那是一点不担心的,但求岳这个人性情天真、行事又莽撞,行走官场的深沉心计他是半点也没有,此时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但为工商万民请命,这是赤诚报国的忠正之举,心中又深以为荣,因此不肯说风凉话,怕打灭了求岳一片热情。踌躇片刻,心想自己也都是浅薄见解,不如叫太爷拿个主意,温柔向求岳道:“是喜事,但整修房子再快也要半个月,你明儿先去见见太爷,陪他说说话,双喜临门的事情,叫他也高兴一下。” 金求岳听了他的话,次日就去中央医院报喜,果然金忠明听罢沉吟许久,说:“石瑛是跟着孙大总统起事的老人,此人野心,不弱于孔宋,又恐有分庭抗礼之心,你为什么总是结交这种悖时逆流之人呢?” 一句话用n个成语,把金总听得脑壳痛,唯“野心”二字听懂了,辩解道:“也许他是真的看不惯现在的局势,要相信总有好官吧。” “世上哪有好官坏官?”金忠明哑然失笑:“为官之道,不过两条而已,对上勤谨忠慎,对下随分从时。你难道没听过成王败寇四个字?站在上风,做什么都对,落了下风,便是有理也无处诉。其实什么人做官都一样,但看他懂不懂这两条为官之道罢了。” 他一生别无所长,唯善于攀附投机,前人所谓“禄蠹”,正是金老太爷本人,虽然考中举人而并未封官,从龙起义也没做上中央委员,但好比蛀虫热衷于咬书纸,他的乐趣就是“研究做官”(做不做得好还另说)。唯恨孙子牛心古怪,不肯从政,过去要攀谈两句,还总被金少爷劝“凡事平稳为好。祖父教诲自是明白,但孙儿自知才疏学浅,商贾产业已经应接不暇,何苦以燕雀之才望鸿鹄之高位?不如叫我再历练两年。” 往往如此,搞得老太爷十分怀才不遇。 可喜眼前这孙子终于脑瓜儿畅通,虽然时局不好,但到底也知道往上爬了。他自张静江失意后就一直陪同失意,未想战乱两年、政坛终于又起党争,居然还是清流和外戚的经典套路,金忠明心道我儿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得意之余又有忧心,正欲高谈阔论,一抒老怀,忽然见求岳呆脸儿坐在一旁,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金老太爷顿时气闷:“我说话,你听了没有?” 金总慌道:“听了,做官要亲近终审,水分从实。” “……” 金忠明也觉无可奈何,拉了求岳的手道:“我的儿,我是怕你天性善良,别人一撺掇,你就冲锋陷阵,到头来全是你吃亏。” 金总乖巧:“不会的,我知道分寸。” 孙子一卖萌,当爷爷的就软,金忠明气又消了,握着拐杖道:“罢了,都随你去!过去打着叫你当官,你十八个理由来敷衍我,现在倒是不待扬鞭自奋蹄。” 金总笑道:“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你看荣德生穆藕初都有官做,我也弄个官当,叫你老人家脸上有光。” 老太爷倨傲道:“可见这点你不随我,我十七岁就中举人,你父亲要不是体弱,也是早早就做官,好在你算是大器晚成,三十岁开窍也不算很晚。” 金总心道我他妈随你才有鬼了,我俩基因就不在一条线上好吗?想笑,又怕把老头儿笑恼了,忍着笑道:“爷爷说得对。” 他扶着金忠明下楼散步。中央医院距行政院不远,离古刹毗卢寺亦不远,这样天高云净的日子,能从金红的秋林间望见毗卢遮那的宝刹。四面安静,偶尔窸窣一声,是秋叶轻柔地飘摇落地,祖孙俩沿医院的花园步道缓行,都觉光阴静好而人心匆忙,居然许久未曾有过这样天伦之乐的闲暇时刻。 “最近报纸上很喜欢说你,那些事不要放在心上。”金忠明道,“这些弄笔丑角,过去也喜欢嚼你的舌根,你不要理他们。” 求岳就有些惭愧:“有些说得也对。” 金忠明看他一眼:“哪句对?” “……” “哪句也不对,你不来是你为家事操心,难道我家的事情,件件都要昭告天下?”金忠明咕哝着,脸上却是满意的神情,“颐和路的房子,你叫谁去办了?” “露生。” 金忠明又有些不悦,摘过一片槭叶,看一看又丢下:“叫松义去办,更妥当些。” 求岳不欲和他在这些事上纷争,实话实说地讲:“齐叔叔忙营销部的事情,还要照顾你老人家。这些杂事,露生擅长,他会过日子——其实今天来也是露生劝我来的,为着我最近没来看你,他还跟我吵了一架。” 金忠明咕唧道:“这个孩子脾气最坏,跟你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 “他是替你教训我。” “他哪来的资格教训你?” 求岳插着兜笑道:“替你说话,还要整个资格,你老人家怎么这么难伺候?” 金忠明拿拐杖敲他的腿。 求岳心中真实地想笑,其实黛玉兽的鸟脾气跟金忠明还有点儿像,说不过就动手,动手又没有战斗力。躲着拐杖蹦了两步,又蹦回来:“石市长的意思,叫我搬家之后办一个大宴会,我想让露生也去。爷爷给他一点面子,到时候来那么多商会的理事,你别当着那么多人挤兑他。” 正说着,恰见齐松义同两个护士从楼上下来,含笑向他二人道:“找一圈没找见太爷,原来和少爷在这里,护士说该打营养针了。” 金忠明道:“你来得正好,安儿今年要去实业部做参议官,为着这个喜事,石市长把颐和路的房子奖回来了。”他老人家说惯了,外人面前叫求岳仍是“安儿”,吩咐齐松义:“待会拿些新大洋,给医生、护士,都分分喜气。” 齐松义应了,连声道喜,两个护士推着轮椅,也都贺喜,又谢金忠明赏喜钱。金忠明向求岳道:“我也乏了,房子的事情,你和松义再说说——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他不懂的,叫松义提点他。”又嘱咐了几句闲话,坐了轮椅,和护士回去了。 求岳目送他去了,问齐松义:“爷爷打的什么针?” “美国来的营养针,说是能增加免疫力,宋夫人和张老也在用,打过之后,睡得好些。”齐松义笑道:“其实不过是些糖水盐水,太爷这个年纪,吃补品又怕衄血,用些不相干的输液,觉得安心罢了。” 求岳知道这年代也没什么真正的补剂,说白了都是安慰剂,口中仍然嘱咐:“静脉注射还是少用,宋美龄又不是医生,她年轻,打什么都随意,爷爷七十多岁了,别乱跟风。” 齐松义恭敬道:“回头我说与太爷,等这一盒用完了,劝他还是吃参汤。”又说:“太爷说房子的事情吩咐我,我听着好像是白露生在办这事,不知少爷的意思是怎样?” 求岳就佩服他这个眼力见:“叫露生自己搞吧,你们俩在一起,他心理压力大。” 齐松义领会地一笑:“都听少爷的吩咐。”他见求岳要走,想一想说:“少爷留步,有件事情,要请少爷的意思,也不知太爷刚才说了没有。” 求岳看他说得郑重:“啥事?” 齐松义近前两步:“前阵子三太爷来了几趟,送了些东西过来,太爷不见他也不好,见了便是没完没了的抱怨。” 求岳听了就烦:“这老东西是欠打了,我爷爷又不欠他,不要说成年、都老年人了,是不会独立生活还是怎么样?他抱怨什么?下次再来不准他进门,送东西也不许要。” “三太爷只是抱怨,太爷也并不搭理。”齐松义温和道:“但有些话说多了,太爷难免吃心。” “说什么了?” 齐松义含蓄地说:“倒也没有什么,太爷这个年纪了,做事难免力不从心,被人说了也无话可回。只是有一次被闹得烦了,太爷就亲打电话去厂里,问三太爷的棉花为什么不收,谁知账房那里推三阻四,不爽快回话。又问了几件别的事,工人也不尊重——太爷为着这个,难受了好些天,所以晚上睡不好,才叫医院给用营养针。。” 金总懵了:“工人不尊重他?” “太爷问账,账房说要先问白露生。” “……” 金总无语了。 金忠明习惯了家族企业,却没料到安龙厂是现代制度管理,什么事都是专人专项,露生负责财务,老太爷要看总账,账房自然不敢不问露生的意思。想来露生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作妖,无非是金忠明觉得自己威严受动摇了,一家之长问话,居然还被个家养的戏子卡壳。 再加上这两年扩大生产,员工都是新来的,当然是只认两位顶头的总裁,再者就是陶嵘峻陶厂长,金忠明难免就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 这件事谁也没错,观念问题而已。 但要跟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计较,那也犯不着。 齐松义见他深思,温和地又说:“少爷自小性格刚强,做事不爱跟别人商量,但规矩还是不落下的。这两年家里生意大了、太爷又生病,想来是少爷体贴太爷,所以不叫太爷费神,哪怕规矩疏漏了,太爷也都明白。只是人到了这个年纪,吃穿用度反而不在意了,在意的无非是孩子是否孝顺,下人是否恭敬,若是到了这个岁数还被慢待,也就不能怪太爷伤心了。” 这话说得不露痕迹,是很隐晦地责怪求岳冷落了金忠明。 求岳自从和露生吵架,心中原本就歉疚,还有一层别人不知道的隐情,他和金忠明原本是非亲非故,冒窃了人家祖孙亲情,接管了人家的家业,到头来把老头子弄一个架空——金忠明为自己顶罪下狱,疼孙子可是疼得货真价实。 金总要做个人,别人拿你当亲孙子疼,你也得把人当亲爷爷孝敬啊。 想了一会儿,他掐灭了烟蒂:“这样吧,爷爷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齐管家责怪的神情笼不住了:“十月初五。” 金总心道完了,又露馅了,尴尬地摆摆手:“那正好,十月份我们搬回去,不要说是庆祝我进实业部,就是给爷爷做寿。我回头给厂里开个会,告诉他们不许卡老太爷的问题。等寿宴之后,再请爷爷到厂里弄个视察。” 齐松义的神色松缓过来,微笑道:“少爷孝心,不过这样未免有些做给人看的意思,太爷只是在意他说话无人理会,其实无需这样大事张扬。” “别人怎么想,我控制不了,我爱干什么,他们也管不着。”求岳寻不着垃圾桶,就手弹飞了烟蒂:“回头我还有大礼送给爷爷呢,这点儿小排场算什么。” 齐松义颇为欣慰,向求岳拱手道:“那太爷尽可宽心了。” 97|盛遗 从中央医院回家的路上,求岳回味着齐松义的话,越回味越想笑。齐管家谈个话真够累,夹在太爷和少爷中间,一句话许多敬语,还得拐十八个弯来说,难怪他们没电视没手机也不觉得无聊,估计唠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艺术和乐趣,你猜我解的,蕴含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游戏性,是猜度心意的游戏。 这种含蓄婉约的谈话风格用意象来形容的话,可能像是刚从蚕茧上缫下来的丝,软归软、柔归柔,太多了就使人窒息。以前周裕也喜欢这么说话,被金总喷得改了,但不知过去的金少爷说话是否也如此风格,要是一家人讲话全是这德行,就不怪黛玉兽在这个家里要发疯了。 好在他虽然说话兜圈,脑子还是很清楚。隔天他给金总送来一张单子,列明了金忠明起居饮食的各种审美喜好,说:“白露生虽然心细,太爷的心思还是我明白些,叫他照着这上面写的办,太爷心里必然高兴。” 教导处居然临考给小抄,金总惊喜得像被黄鼠狼拜年的鸡,不料把单子看了一遍,竟是大失所望——金忠明审美迷之重口,点名要“海绵大软床”、“四季美人图”、“房中多用玻璃镜”、“墙上加设百宝阁,诸‘玉堂富贵’、‘马上封侯’等不可疏忽”、“另厅中要多用颜色彩灯,富贵喜庆为上”。 总结一下,太爷想把房子装修成东莞洗脚房。 金总:“……”瞎了。 他简直不敢把这单子拿给露生,恐怕仙女黛玉兽看了要现场去世,谁知露生细细读完,抚掌赞叹:“这些尽是恶赖富丽,齐管家果然明白。” 金总品不出“恶赖富丽”四个字究竟贬义还是褒义:“他是不是在坑你?” 露生瞟他一眼,抿嘴儿又笑:“这些装饰的确很俗,但俗有俗的用意。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个人家宅的装饰,多半表达他的立场和决心。如我这般吟风弄月,无非是标榜自己与众不同,但从政讲究的是中庸之道,越俗就越中庸,叫人看不出你的立场,泯然于众人,那才是保全自身的上上之道。” “……” 金总忽然领悟,就像后来干部们都穿翻领夹克、夏天短袖白衬衫——难道这些衣服真的很好看?丑绝了好吗?但别的领导都这么穿,所以从上到下的,简直成了政府的软制服,他老爸也有这么一柜子的“亲民专用夹克衫”,有领导出席的场合,跟领导保持一致就好。 同样的,民国这个时代,不讲革命朴素,石瑛那样的清廉朴素反而是小众,大众就是玉堂富贵,马上封侯。 他看看露生:“爷爷是不是担心我改税的事情,所以要我现在低调一点,跟着主流走?” “我说了半天,你才明白?”露生笑道:“有所谓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你和石市长一向亲厚,实业部的邀约也是拖了许久才答应,你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你!” 对大众来说,骤然从政,祈求富贵才正常,要是太过于标榜自己,大家就不免要猜测你是不是要搞事情了。 改革是蓄势待发的霹雳,而不是自吹自擂的炫耀,在霹雳之前,要学会忍耐。 夜色朦胧,照着窗外菊影摇曳,已经是清秋的景象了。露生推开窗,自撷一枝菊花在手里:“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太爷是深怕你锋芒太露,所以连这种细枝末节都替你想到了——原本我也是这个主意,但又怕自作主张,惹他生气。有了他这句话,我尽可放手去办了。” 金总外行看热闹:“叫我们说你们就是想太多,他做事拐弯,你还拐弯解读。” “那要是我不说,你又怎么办呢?” “怎么办?”金总大咧咧笑道:“反正是他住,又不是我住,我管他住皇宫还是住洗脚房呢?他快乐就行。” 露生拿菊花打他的头:“没心肝!跟你这样人,用心都是对牛弹琴!”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黛玉兽没辜负组织的期望,一个月后,金公馆三喜临门的大宴开了三天三夜,一贺金老太爷七十一岁高寿、二贺金家宝邸归迁、三贺金大少马上封侯。来宾们皆瞻仰了金公馆皇家洗脚房的辣眼装修,穷酸人自嘲笑“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势利人见荣德生、穆藕初、冯耿光皆送匾额题字,各个艳羡“名流之家,不同凡响”,唯有内行人心中称善,会心一笑而已。 宴会上仍有报社来记者照相,金总也请了李小姐和他老爸,李荣胜远在北京,只封了贺仪送来,李小姐不知搞什么鬼,也没到场。一群记者还想听金总装逼:“金先生,你喜任实业部参议,明年在政坛和商界,有什么打算呢?” 金总不负众望:“开养猪厂。” 记者:“……” 这场俗艳的大飨在城中热议了几天,如金忠明期待的那样,它平息了金家资金拮据的谣言,也让金家参政的形象模糊起来,除了金总本人略爱装逼,其他都和普通官商家庭没有什么不一样。 金总也觉得很满意,金忠明到底还是含糊地接纳了露生,这一次提点他参与家庭里最核心的工作,其实也是默认了他在这个家里的位置——虽然见了面还是龟毛唧唧的臭脸。 金总的要求很低,别打人就行。 唯一在城中流传的,是金家第三天豪奢的螃蟹宴,虽然有仿效红楼梦的嫌疑,但奢侈的行径决不在宁荣二府之下。荣国府只是吃螃蟹,金家却要蟹上开花,除了传统套路的蟹黄饺、蟹肉羹,更有急从阳澄湖送来的五两雄蟹,蟹身弃而不用,单取半只手大的蟹钳佐酒。这主意也是露生想出来的,螃蟹最好吃就是中秋后的大爪子,甘甜细嫩,且饱满芳香。这东西跟瓜子一样,乐趣在于取食的过程,铜夹子咔嚓一声,雪白的肉露出来,橙红的壳捻掉,银签子剔进嘴里。 再来一口热酒,爽。 金钱虽然恶俗,但享受是真的享受。这富于新意的餐后点心令来宾交口称赞,当时的场面简直是姨太太嗑瓜子plus,姨太太们在屋里嗑瓜子,老爷们跟金老太爷在客厅里磕蟹钳。又有娇童美妾一旁伺候,真尼玛集腐败之大成。 秋天是吃螃蟹的季节了。穷人们没钱这样挥霍,但两三只蟹还是吃得起的。南京、上海,到了这个季节便有满载的蟹船,往来于运河、长江和黄浦江上。 十月里,沈月泉如约前来南京,也是搭了这样的蟹船。 他弟弟看他年事已高,要陪着一起,徐凌云也是放心不下。月泉摆手道:“我自己一人便可。斌泉体弱,不要跟着奔波,凌云在这里还要唱戏养家,别误了约请。我去看看南京是什么情形。若是有什么不好,也免得一窝蜂去了,着人笑话。”自己想一想,又说:“若他真心,咱们不要他半分银钱,就凭他调遣又如何?” 徐凌云知他性情清正,虽是艺伶出身,却有些文人雅士的胸怀。只是这几年他年纪大了,虽然嗓子不倒,究竟体力上艰辛,要以唱曲养家糊口,实在艰难!前些年是得穆藕初知音相敬,传习所有些收入,这些年他知道穆先生商路坎坷,所以无论怎样困苦,都不叫穆藕初知道。他弟弟多病、他自己又年高,空怀一身绝技,既不受人赏识,又无力量自荐,左支右绌,弄得十分艰苦。 边想边帮着收拾了行李,看着他家徒四壁,屋舍清寒,心中酸楚,又见衣箱琴笛,干干净净收拾在一边,多有穆藕初和俞粟庐过去相赠的东西,都仔细摆着,不叫损坏了,落在眼里更是难过。 想起白露生在这里的时候,虽然最末几天说得和气,那也是因为跟俞振飞投缘,要单说跟他们这群人的交情却没有几分。冷静下来想想,其中难免攀高结党之心。心中忐忑不定,遍寻身上,摸出几个磨光了的大洋,硬塞给月泉,只说:“一路当心。” 供人赏玩的行业,永远比别人更明白世态炎凉,说高了是伯牙子期、巍巍洋洋,说低了不过是氍上戏耍如猫犬。要在这样的行当里守一颗精纯从艺的心,太难了,是自己要把自己逼死的。 且说沈月泉自己订好了旅店,先在南京城里独自看了一回。他十数年未曾来南京,举步漫目,深觉此处果然是国都所在,虽然不如上海繁华,那一派荣盛气象却是自有格局。到几个戏园茶座里,转了两圈,不时听见人说“白露生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个月唱过没有?名角里最懒就是他!” 旁边人笑道:“他懒是他懒,你惦记什么?初一十五,他总去得月台票一场的,看你到时候不挤着买票!现在骂得起劲的也是你,回头来屁颠屁颠去听的也是你。” 那个骂的悻悻地嘀咕:“春天他还卖力的很,月月都开场的,这两个月是做什么去了。” 闲人七嘴八舌地恶笑道:“他忙什么,你不知道?有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谁辛苦唱戏呢?要给我那么大的螃蟹爪子磕着玩儿,我也不来卖力气!” 沈月泉听这话难听,心里按不住怒气,将茶杯向桌上重重一放。那几个说闲话的吓得“唬”地一声,再看是个老头儿,也不理他,磕着瓜子又嬉笑。沈月泉走出茶馆,想想自己甚是可笑,为白露生抱什么不平?自己这个路见不平的毛病,七十岁了!还不能改! 站在路口,自己思忖了半天,觉得白露生虽然得洪福班真传,这个为人宠嬖的私行却有些失于检点,当时眼前看着好,背后不料是这样的。又接连不断地听说金家奢侈行为,他心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此享乐家风,与穆藕初实在是天上地下。单看白露生忙着交游玩耍,竟是连戏都懒得唱,如此惫懒,怎能为人师表? 想要掉转头回去,想想不能负了穆藕初的托付,况且斌泉和凌云都等着消息——因此原本打算偷偷地听一场白露生的戏,此时也不听了,就在茶馆借了一部电话,打到白老板府上。那头说白老板正在会客,不便亲身迎接,叫周裕开车接了沈先生过来。 沈月泉随着周裕,从角门进去,见小小一间院落,花木掩映,一地秋叶碎金,并不着人打扫,但地上除了落叶亦无半点尘垢,露出下头栖花的青石地砖。白老板独坐小书房的窗下,手里抄着什么,听见他清柔的声音,随口哼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想必是客人已经走了。 小丫头见周裕领着人进来,先一步通报了,露生止了哼唱,满面含笑地迎出来,沈月泉看他穿一件杏色的暗花绸衫,娇嫩颜色,倒给他穿出不慌不忙的一派闲雅,卷着袖子,很利索干练的模样,倒比杭州见他又清瘦了些。 露生请沈月泉书房里坐了,叫小丫头沏茶摆果,微笑着说:“应该是我去接您过来,实在失礼,刚才有些生意上的客人缠住了,您别见怪。” 沈月泉看他双目生辉,肩轻腰直,不像是溺于玩乐的样子,听他那两句清唱,也是气正声清,松懈怠惰者决不能有这样的喉咙。自己先生了一缕误会的歉意,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书桌上一沓淡彩香笺,铺开的笔墨纸砚也没收拾,道:“是我冒昧来访,耽误了你忙碌。” “不忙,正想着沈老这个月该来了,所以在抄这个东西。”露生笑着,把抄写的东西拿给他看:“我拣选了几个差不多的戏,先录下来,沈先生看哪一出好。” 他不说食宿的事情,沈月泉反而心里合意,知道他是有意不叫自己觉得寄人篱下。脸上微微一笑,拿过他写的戏单,打眼见上头是《荆钗记》,不觉更笑了,脱口问他:“为什么不唱牡丹亭?” 露生笑得恬静:“我要直说,沈先生该骂我小心思了——我好不容易请来了俞公子,怎能让他轻轻巧巧搭个戏就完?必要他大演一场才好!” ——大凡言情的旧戏,总是生轻些、旦重些,难免让旦角夺了生角的光彩,露生选的这些戏却是生旦相当,在小生上额外又有出彩的桥段,是特意给俞振飞留了表演的余地。 沈月泉老行家,一看自然明白,他来时怕的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传习所的合作,自己一人屈居人下不算什么,俞振飞刚刚下海,若叫他压了风头,岂不吃亏?见选了这些戏,不由得心中感佩,心说无怪这白露生受贵人宠爱,他在为人处世上,是很懂得温柔小意。 难得是白老板嘴甜会说话,教他把来时的担心都打消了。 心里正计较,却听露生又问:“沈先生觉得这院子怎么样?” 沈月泉略略一怔,看这房子不大,两三间而已,难道是要请自己在这里客居?刚想说“我已经定了店家”,露生含笑起身,引他到门外,叫周裕开了后门上的锁——开门居然别有洞天,是整修一新的两进大院子。 周管家抿着笑,将手一伸:“沈先生看看,这就是咱们传习所的新地方。” ——原来露生心中一直惦记传习所的事情,就趁着金公馆修缮的当口,连同榕庄街小宅也一起改了。一个多月,早期晚歇,不辞劳累,竟是将两边都打点得妥妥帖帖。 金总倒是说过,“你这也太踏马辛苦了,沈月泉要来,招待他好吃好住就是,房子的事慢慢搞,累坏了怎么办?” 黛玉兽哼道:“你懂得什么?天天看颐和路那俗气房子,看得我眼珠子疼,榕庄街这里不相干的,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漂漂亮亮的,解解那头的俗气!” 金总要笑疯了,果然洗脚房还是给黛玉兽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这他妈都要另盖一间发泄情绪了! 沈月泉随他缓缓步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两进大院,前面厢房全打通了,作上课的教室,后面花园里错落精致的小楼苑,是供教习们居住的,这全是露生一手操办。见门上已经做了杨木小牌,写着“教习所”、“练功房”——较苏州所在更宽敞气派,真有个学校的样子了! 周裕将门一间间推开:“您别看地方不大,小爷可尽心,里头外头都是新刷再粉,足足折腾了一个月!” 这一所新苑可说是集成了白小爷一生文雅心得,露生自己心中也颇为得意,笑盈盈地说:“这原先是我住的地方,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大,单隔一个小院子就够了,沈先生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搬到这里,我们做邻居。” ——沈月泉哪还有话说?此时心头万千滋味,又是欣慰、又是喜悦,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露生见他感慨不语,莞尔一笑:““还有一件事,这新院落还没取个名字,我才疏学浅,不敢自专题跋,沈老看看叫什么才好?” 沈月泉知他不肯冒传习所的大名,心中更妥,望一望四下里屋舍清朗,微笑捻须:“若论我们昆剧中的名作,无非临川四梦、一人永占,但说词曲精妙,还是汤大家为上。他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如今昆剧草莽藏珠,也算是盛世遗珠,就叫‘盛遗堂’如何?” ——但愿能再兴江南清曲,耀盛世遗珠。 98|秋恋 南京因着三面拥山,夏季格外漫长,它的秋天也像是夏天的余韵,连倒了三次秋伏,才渐渐地真入秋了。露生早起见庭院里草木上尽结白露,心中甚觉雅趣,不梳不洗地披衣回房,发霜中毫、研露中墨,就窗下写了一个横条儿:“万物知秋”。 写好了赏玩一回,支棱着睡乱的呆毛,自觉很有扪虱论道的风度,偏金总会煞风景,在床上伸头探脑地鬼叫:“哇,你不刷牙!” 白小爷娇蛮地横他一眼,拉过一张纸,在横条下面又写:“猪头不知趣”。 江南佳丽地,万物有情,因此知秋。中山路上的梧桐纷落,是叶知秋,狮子山的碧空里鸿雁掠阵,是鸟知秋,芙蓉开在秋江上,是花知秋,团圞明月照秦淮,是月知秋。这是白露秋月的好时节,于物是,于人也是。好时节的秋日不是萧瑟,反是橙黄橘绿的绮情,也是山明水净的疏阔。 晚桂初开的时候,露生收到从上海来的信,信封是和制花样,绘着秋天的七草,拆开一看,居然是小四写来的。 露生拿着信笺,脸上情不自禁地姨母笑:“跟着才女就是不一样,这眼光也好了,且不论文字如何,信纸就很漂亮。”再看内容,虽然错字连篇,倒也写得工工整整,露姨妈又赞:“学问也进了——一二三四,写了四张呢!这比上学还强。” 金总简直受不了他的无脑夸:“老子给你写信你净挑我错别字,姓钟的这写的是个屁?双标狗过来领打。” “你懂得什么?人家只是不会写那个字,你是会写还写错。”露生不理他,展信细看一遍,抿嘴儿又笑:“原看他傻头傻脑的,怕他给李小姐添乱,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 小四在信里说,印刷厂工作很忙,所以拖到现在才写信来报告。李小姐这里“非常好”,对他也很照顾,自己现在已经学会排铅字了,如果安龙以后要印宣传单,他很有信心负责这项工作。余下也就没有什么别的,祝少爷和小爷“身提建康”。 这封信其实是报喜不报忧。李耀希和她父亲吵翻了,被断绝了所有经济支援,租住的这个地方不仅脏污,也汇集了三教九流的各色人渣。建筑老朽,晚上听得见白蚁和老鼠啮木头的声音,妓|女和烟鬼则像蘑菇似的左一个右一个地冒出来。但这样的混乱也恰合了这间印刷厂大隐于市的需要,是一个混乱里的安全。 这样的环境里,钟小四很快就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冒险。 那天他和李小姐在房间里捡铅字,是李小姐念、钟小四捡——对开四版的小报,能折成豆腐块到处塞的那种,而且是一半插图一般文字,所以小四虽然生疏,有个李小姐指点辅助,捡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头一次两人捡了一整天,过后渐渐熟练了,一晚上就能把样板排出来。李小姐笑道:“叫你来真是叫对了,我们俩这么合作,效率还挺高的。” 她口头背着文稿,手上蚀刻油印用的插图蜡纸,全身心地不闲着,这光景其实也是一种惊人的天才的光景。 钟小四没有什么文艺细胞,但听她念的东西,能感觉出跟以前的“雪莱叶芝”都不一样,反复地出现“工人”、“资本家”、“斗争”和“磨洋工”,倒和杜大哥私底下的说话很像。他对这个故事并不很感兴趣,唯有里面捞螃蟹的事情吸引了他,可惜到关键部分就结束了,问李小姐为什么不写完,李小姐笑道:“不是我写的,我这是缩写。” “缩写?” “别人写的小说,我把它改成小故事,这样方便刊在报纸上。”李小姐从书堆里翻书给他:“原作被禁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小四接来一看,是很薄的一本书,翻了一会儿,不太明白它为什么被禁,再看作者,像日本人的名字,大概又明白它为什么被禁了。他心说日本人原来也做工,都挤在船上捞螃蟹,这还挺可笑的,同时又觉得可惜,因为作者不是李小姐,他也就无法要求她多写一点捞螃蟹的细节。 耀希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点了烟道:“你家少爷算是资本家里的异类了,他对你们还不错。” 小四不知哪根脑筋短路,脱口而出地说:“你爸爸也是资本家。” 李小姐就把烟蒂咬紧了。 小四这才觉得自己说话没眼色了,想道歉,又斟酌不出合适的发言。不料李小姐夹着烟,很俏丽地一笑:“是呀,我是资本家小姐,所以使唤你这个小工人嘛。” 这话是赌气了,小四更加难为情,讷讷地说:“我自己愿意的。” 李小姐面色稍霁,凑到他脸上问:“啥?” 小四就不肯说了。 两个人墨迹着,忽然有人很响地砸门。开门是那个波兰女人,她一身的酒气,神色慌张,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的话,他把他俩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就走,李小姐也不送她,回手就把门关上了。要说钟小四到底是参加过工人运动的孩子,见过大场面,虽然生性害羞,紧急时刻却能心不慌气不短,很冷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李小姐赞许地看他一眼:“巡捕房和审查处要来搜查这里,莱娜的客人里有当差的人,还好有她通风报信。”她一面说,一面快速地脱掉外衣,口中指挥小四:“把稿子和铅板全部收起来藏好!” “藏在哪?” 李小姐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你。” 她活像奥林帕斯的力量女神,很利索地朝墙上大力一踹,一排铅字架震动了两下,有松动的迹象,再将字架一拉,原来后面藏了柜子大小的一个暗格。 李小姐道:“快,往这里头塞,我上去换衣服,剩下的麻烦你了!”说着,提起她的小皮箱就往楼上跑。 小四简直哭笑不得,这房间和李小姐本人一样古灵精怪——这时候换什么衣服?不是赶紧把东西藏好更重要吗?女孩子这种生物真是无法理解!他知道情况紧急,不是发呆发愣的时候,反正男人当然应该照顾女人,她要换衣服就随她去,自己麻利手脚,就按李小姐的吩咐收拾起来。 想一想,他把桌上的书也一并抱起来,都塞进架子后的暗格里。 李小姐在楼上又叫:“要是来人问‘乔华’是谁,你就说不认识!” 钟小四:“……乔华是谁?我本来就不认识。” 李小姐怒道:“当然是我——听着,人家要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就说现在厂子换你当家,你是刚接手的!哎哟!我的袜子!” 从楼上掉下一条透明的玩意儿,丝袜。 钟小四:“……你慢点儿。” 这一声话音未落,楼下吆三喝四,就有纷杂的脚步声传来,烟鬼和□□都从窗户里张望,巡捕房且不管这些渣滓,直奔二楼的内山印刷厂,连敲门都是迫不及待,只敲两下,抬脚就要踢。 小四不见李小姐下来,唯恐自己哪里收拾得不到,又不敢再拖延,怕人更起疑心,只好应声开门,一拥而入地六个人进来,拿着警绳、□□、警戒棒,七嘴八舌地叫道:“让开!检查!” 再过十二年,就有人在书里形容上海这个地方好比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人来了就变畜生,法国人来了变凶蛤|蟆,安南人来了则变厉鬼。小四若读此书,当说这形容不够准确,因为魔女岛上一定还有魔女洞,那就是巡捕房,连中华血脉都拯救不了巡捕房这个极魔之地,进去了之后人都变成木偶,每次出勤都要按流程演一套戏。 这戏有三大元素:第一要有开门彩:“让开!”(没人挡道,叫空气让开)第二须得摆官威:“为什么不立刻开门?”(只敲了两下而已,还要怎样立刻?)第三好像吃错了药,轮流疑神疑鬼,各自拿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在房间里踱步——这场面其实只适合两三个人行动,两个人助威,其中一个踱,类似福尔摩斯破案的场面,给被审查的一方增加心理压力——但执行起来大家都要加戏,于是眼前这六人纷纷踱步,仿佛谁踱步较多就智慧较多,场面也不像巡捕搜查了,像博物馆参观,因为房间狭小,六个人头连尾顾地转成一圈儿,更像囚犯放风。最终气势汹汹地问小四:“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乔华?” 这就是上海巡捕房搜查的标准流程。本来还应该由钟小四献上每人一枝烟,但小四没烟,所以态度恶劣+10。 小四老实地说:“我叫钟小四。” 巡捕拿出看破一切的眼神:“钟小四?我怎么没见过你?老实点!不许乱动!” 小四心说我没动啊?他被六个人搡到墙角,眼里望着、心里数着,快速地盘算房间里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一面按着李小姐的交待:“我是刚来的,到这里才一个月。” “来干什么?” “……”这个李小姐没交代!小四噎了一下,急中生智地说:“管理内山印刷厂。” “内山印刷厂的老板不是叫乔华吗?” “他转让了,现在是我在当差。” “当差?” 小四镇定地说:“我们老板是日本人。” 忽然从楼上传来一个清柔的女声,哒哒哒高跟鞋的声音,小心翼翼、娇媚地问:“怎么回事儿呀?” 楼下七个人全抬头,居然是李小姐盛妆丽服地下来了,擦了口红、扑了粉,一身华夫缎的旗袍,洒了香水,头发挽成髻,插了一只水晶钗,颈子里是一串亮晶晶的钻石项链,这一身珠光宝气,站在寒酸拥挤的木阁楼上,真正的蓬荜生辉。 楼下六个人加小四全愣了。 李小姐把手搭在阁楼的木条上,露出汪亮如水的一弯翠玉镯子,手里捏了个小坤包,上面尽钉的珍珠:“这是我的房子,我来收租的。怎么房客犯了什么事儿吗?” 说着,又给巡捕散烟,烟是女烟,细长的法蒂玛,两个巡捕留神看窗台上的烟灰缸,里面一堆的烟蒂,男人抽的哈德门。语气放客气了,但仍是怀疑:“阁下贵姓?” “我姓李。” “李小姐,你之前的房客,姓乔的那个,写反动文章,你没见过他?” 李小姐将手一拍:“哎呀,那男的逃了我的房租,还没有给呢!现在这房子租给日本人了,我今天来找内山先生不在,这个小子说话又不利索,真是麻烦死了。” 当时这样时髦的小姐并不少见,她们往来于上海和国外,跑单帮做生意,尤其是上海姑娘颇善于生活,从父母那里攒得几个钱,自己买小产业,吃房租捞金。正所谓人敬衣装马敬鞍,巡捕们见李小姐一身珠翠,估摸着这至少是个政府小官的女儿,别管什么门路,反正没必要太得罪。只是既然在这种地方收房租,那也不会是什么大小姐,不能看人家富贵就自减官威,因此严肃地又说:“底下那个洋妓|女,也租你的房子?” 李小姐不好抵赖,捏着包包道:“她原来是妓|女呀?哎呀,真讨厌。” 小四心中突然想笑,李小姐演技捉急,装娇气就只会“真讨厌”。 巡捕倒不在意这个,卷袖子道:“那我们得搜查一遍,你这个地方太乱了,不查的话,我们没法交差。” 说着,也不等李小姐应声,六个人推桌子踢板凳,就在屋里大扫荡。在小四看来这是巡捕们木偶戏的最后标配,要是不把搜查的地方搞得一塌糊涂,那简直就不配称作巡捕房。一时间屋子里油墨乱溅,小四怕弄脏了李小姐的漂亮衣服,不假思索地,他反身护住她。 李小姐微微有些窘,别开脸向外道:“你们小心一些呀,搞乱了,阿拉对日本宁也伐好交待的。” 只是一瞬间的局促,两人倒没有多余的绮思,都紧张地用余光去看铅字架。所幸巡捕并没查出什么,也没有机智到去踢暗格的墙。小四见他们上了阁楼,心里更紧张,不过仍是没有查到什么,不知他们为什么也没看见李小姐的箱子——想来那上面也有什么藏东西的地方。 他一味地担心李小姐,焉知对方调转枪口,一通鸡飞狗跳之后,巡捕颐指气使地说:“虽然没什么,但这个人我们要带走盘查。” 说的当然是钟小四。 李小姐推开小四,很不高兴地说:“长官,你这就不通情理了,他刚来的知道什么呀?要说今天我没来收租,那也就算了,我今天人在这里,你们把人带走了,到时候我跟日本人,怎么说呢?” 巡捕道:“这怪你自己,乱租房子给别人,你知道那个乔华多会惹事?你要遵纪守法,就仔细着房客,找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能不出乱子吗?” 李小姐冷笑道:“哎呀,哪个房客也不是我找的,都是日本人雇的,要么你找内山老板来说话嘛,跟我一个妇道人家闹什么呢?我告诉你我跟冯六爷关系很好的,你去问问!问他认不认得金公子的表妹!哎呀真是的非要叫我找人嘛?” 她越说越矫情,一时架出日本人,一时把冯耿光也抬出来了——其实冯六爷知道你是哪根葱?不过是扯金求岳的虎皮做大旗,不想说出自己是李荣胜的女儿罢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小四想说自己去一趟巡捕房也不要紧,巡捕房总不会比孙传芳还要可怕吧?但看李小姐面色,知道不能乱说话,干脆本色发呆,只是仍然站在李小姐前面,怕他们动起手来。 李耀希不跟他们硬杠,很爽快地打开坤包:“哎,叫我说也别难为人啦,开罪谁不好,何必开罪日本人呢?这里一百块钱,几位长官去下个馆子,大家也算交个朋友,这样好不好呢?” 行了,巡捕就想要这个。 “我说你跟日本人做生意,小心一点,别老给咱们中国人丢脸,不是反动分子就是□□,叫咱们在日本人面前多没面子呀。”巡捕接了钱道:“注意点啊,要是那个乔华跑回来了,你就去巡捕房报警,这个人鼓吹□□,是很严重的反动分子。” 小四和李小姐心中皆松一口气,李小姐道:“我会告诉内山大老板的。” 一时送了巡捕下楼,直看着他们上了吉普车走远,李小姐方和小四回来楼上,两人看屋里一地狼藉,不由得相顾苦笑。 “还好、还好,没给他们找到咱们的报纸。”李小姐拖了椅子坐下来:“真对不起,差点害你进巡捕房,你现在也知道我是通缉犯啦。” 钟小四没吭气,低头把墨桶扶起来,过一会儿才说:“乔华是什么意思呢?” 李小姐笑道:“乔治华盛顿,美国总统,独立领袖。” 钟小四默默地点头,心想那是美国总统被通缉,又不是你。他佩服她的生命力,她的坚强反教他生出怜惜。 李小姐歪头看他:“吓着了?” 小四摇摇头,“是担心你。” 李小姐颇感兴趣地托起下巴:“你是不是知道共产主义?” “我什么主义也不懂,但我相信你这样的女孩儿,不会做坏事。”小四抬起双目,他的眼睛生得很俊,又深又黑,灯光里,有一种不自知的温柔态度:“我只是想不到你会住在这种地方。这太委屈你了。” 耀希不以为然:“你以为这里不好?”她把小四拉到窗口,推开窗户,叫他向外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上海?” “你这是什么答案?” “……和洋印刷场。” “……就不能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吗?” “是弄堂——大街?” “金求岳说你笨,你是真的笨啊。”耀希笑了:“那是多伦路,左联就在那里。” “左联是什么?”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那是中国新思想的战场。”李耀希含着烟,“现在暂时停止活动了,但周先生他们平时还是会在那里聚会,我也经常去,你不觉得这里的空气很自由、很积极吗?这是清醒的空气,混乱只是表面的,内心有改变世界的秩序和力量。” 小四听不懂她的话,但仍觉得她很有激情,因此就以虔诚的注目捧场。茫茫雨幕之中,这一窗橘色的柔光,照见外面纷飞的雨丝,远远传来车马喧嚣的声音,人群呼闹的声音。 那就是多伦路的声音。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下层的上海,但也有别于那个不可直视的奢靡的世界,这是一个他所未知的新世界,它座落在贫民窟里,但富裕在精神和思想上,正如李小姐所言,表面混乱,但蕴含着改变时代的力量。 “我所做的事情,是现在的当局认为的坏事情,但时间一定会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一个政府到了对外屈服、对内束手,只知道杀人、放火、禁|书、掳钱的时候,离末日也就不远了。”耀希望着窗外:“越是凶,越是暴露了他们卑怯和失败的心理,这就是周先生告诉我的话。” 小四回眸来看她:“你不怕吗?” 耀希脱口而出地说:“有你在,好多了。” 这句话是真正的由口而心,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可是说出来才把自己点醒了,丁玲一声,叫人心头灵光一现的,说完了才觉得窘迫。 她别过脸去:“好像我们是有一点缘分,在江湾的时候,也是你背着我拼命逃跑。” 这一句就不由自主地轻声了。 小四心中又是一动,闻见她鬓边一阵芳香,脸也红了。 他们忽然发现彼此靠得有些近,其实是比刚才巡捕来的时候要遥远一些,要走开,反而更明显,想把手臂从她身边拿开,不知为什么,动弹不得,他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错开眼睛,看见她如云乌发里闪烁的水晶钗,一跳一跳的闪亮。 要说什么,又捡不出话来,即便沉默,也好像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忽然间两个人的肚子都响,这方才想起来是还没吃完饭,捂着肚子,互相望着,又笑了。 “我请你吃晚饭吧。”他说。 这话很有些绅士的风度,李小姐莫名地难为情:“不了,我要写稿子。” 他又说:“那我给你买馄饨。” 李小姐抬起明亮的眼睛,又垂下去:“就门口那家就好。” 走过清夜的弄堂巷口,秋老虎的热风和橘黄的路灯让夜色平添奇异的温情,钟小四站在馄饨摊的蒸汽里,心里滋生出一种喜爱的心情,说不清是喜欢什么,只像馄饨锅子里的滚汤,在心里滚动着悸动和温柔。 好像种子降落到地面的心情,是一种安稳的悸动。 这心境其实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但他不愿意深想,更愿意相信那是心扉忽然被叩响的快乐。李耀希给他推开了这扇门,他们彼此都以全新的形象在此相见,这城市亦以危险又勇敢的形象,全新地展现在他面前,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伸出触角来却要开天辟地的。还包含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追求的东西,在弄堂的灯光里、在多伦路的喧嚣里,在秋雨的淅沥里。 他无端且无用地想李小姐此时在做什么,就是自己出来的这半个钟头里,她是写稿子呢?还是跟自己一样莫名微笑呢? 他在蒸汽里向店家递过铜板,听见他们喁喁切切的苏州话,第一次觉得非常地喜欢上海了。 99|鲤鱼 且说露生看了这信,知道小四在上海平安、且有进益,心里替他高兴,含笑向求岳道:“所以说人这一辈子,运数实在难料,你看他孤儿一个,衣食不周又无教养,怎想到能有今天?要是以后能在报馆做个稳当差事,那又比在厂里强得多了。” 金总杠精:“工人怎么啦?报馆的也不一定就是好货,工作还分谁比谁高贵了。” “工人也不是不好,要说养家糊口,只怕咱们厂里还赚得多些。但报社毕竟是书香地方,人在那里开蒙启智,这总是一件好事。要不怎么说纵然万两金、不如一卷书呢。”露生说着,眼中就有些幽思,“我是觉得这孩子性格忠厚,和你倒有几分相似,可怜他没有父母,稀里糊涂地过到现在,能遇见贵人,也算上天待他不薄。” 求岳知他是有感而发。当年的小黛玉兽,不也是一样吗?小四倒比他运气又好点,李小姐是开明人士,没有那么多门第规矩,在报馆里也不受班主的欺凌打骂。只是祸兮福兮,若是没有这些经历,露生未必会有今天这样的才学,小四要不在工人里长大,也未必能有如=·这样忠厚的性格。 他怕露生想多了又伤感,因此故意说些屁话,啃着苹果笑道:“母仪天下黛玉兽,是个人你都操心,操心大学毕业的吧。” 露生道:“放你的屁,你几时做皇帝了?” 金总凑到他脸上:“哎哟,原来你也知道皇帝皇后是两口子。” 露生也笑了,伸手拍开他,求岳却抓了他的手,细看他眼睛:“你怎么回事,这眼睛怎么像哭过的?” 露生揉眼道:“何尝哭了,最近睫毛又长了,总往眼睛里头去,你待会儿帮我剪一剪。” 求岳不由得心里好笑,看他上下分明的两排毛刷子,一根根安分守己得很,哪有一个往里倒的?反正黛玉兽脸上的东西是习惯性背锅,上次是眼珠,这次是睫毛。也不说破他,真拿了修髭的小剪子,叫他坐在怀里,一面剪、一面说:“明天你别去传习所了,石市长约我出去玩,你也跟我一块儿去。” “我去干什么?” “哎,别乱动,老子本来手就笨,再动给你剪秃了。”求岳大气不敢出,捏着小剪刀倒像狗熊摘樱桃,“家庭聚会,他夫人带着小孙子来,你说我一个人去成他妈晚辈了,我又没女人,带我爷爷去?” 露生扑哧笑了,求岳又叫:“笑屁,别动,剪子戳眼了。” 露生就忍了笑,大眼睛滴溜溜睁着:“可是徐大哥他们刚来,我还要张罗班子呢,一个人跑出去玩,也不好,要么你叫周叔陪你去。” “周叔算我什么人啊?工作也要劳逸结合,正好明天也是星期天——你说沈先生他们来那么久,你也没带人家出去玩过,团队建设不到位啊。”金总小声教育他,怕大声把睫毛吹起来,“就这么定了,明天你跟着我,叫周裕陪着那边,大伙儿都放一天假。” “那咱们去哪儿呢?” “跟着哥哥就行啦,问那么多。”求岳一撂剪子,笑:“精致男孩,好了!” 第二天老陈开车,会同石市长一家,两家人同往句容去。金求岳头天卖关子,上车了还神神秘秘,光说是搞“男人的活动”。 ——其实就是钓鱼啦。 露生见他们个个戴着草帽,作工装打扮,还带了胶鞋预备逮虾,笑得了不得:“原来石市长有这个爱好。” 石瑛叫夫人带了孩子,自去田野玩耍,一面支了杆子笑道:“我才惊讶,明卿这浮躁脾气,居然喜欢钓鱼,这里倒是比江钓来的好,秋水鱼多,都贴秋膘了。”又指他外孙道:“上回你做的酥饼,我小孙子喜欢的很,剩了几个带回家,都叫他一个人吃了。” 露生惋惜道:“怪求岳不肯告诉我,早知是出来野游,我就给孩子预备点零食了。” “大家出来玩,就是野炊才有趣。”石市长熟练地朝河里撒窝饵:“甚少见你出来,你们高门大院家事繁重,秋游一次,随意才好,不要瞻前顾后地费心。” 此处非句容河正流,是宝华山上下来的一脉野河,绕山而过,水清且静,冬天也不大结冰。求岳刚来句容的时候,就笑说这地方钓鱼倒好,说了许多次,究竟没来过。河阴是一望无际的棉田,北面山脚下星罗棋布的就尽是田舍。他三人各支一竿,在马扎上闲看农妇采棉,蓝天旷野,自有一种田园野趣。石瑛望棉田道:“今年风调雨顺,这看着棉花是丰收了,你们生意又好做一点。” “只要外人别捣乱,丰不丰收都好说,不过丰收当然是好事,原料多、产品多,可以往外出口,那个赚得更多。”求岳咧嘴一笑,给石瑛的烟斗递火:“今年蚕丝收成也不错,苏州丝厂在跟我们接洽呢。” “你要搞丝织?那就真是一统纺织业了。” “往年给南洋出口,你争我抢的老是被压价,把丝织业统合起来,同进同退,明年出口的时候,要么一根丝不给,要么我看他们自己吐丝?” 说白了,中国仍是全球最大的生丝出产地,也是最大的原棉生产国,因为是世界罕见的白银流通大国,别的国家外贸需用黄金,中国外贸却只要白银,因此无论是原材料还是加工品,都比同样产丝产棉的英属印度要受人欢迎。 此时此刻的中国,并不是后人想象当中的那样无力,事实上,它有很独特的经济优势,在出口上也有一战之力。 石瑛赞许道:“你给国内的工商业者,作了很好的榜样。” “别看我吃肉,我也挨打啊。”求岳苦笑:“美国人狂买白银,这不眼看着国内的银价又涨了,全世界银价都在涨。税又重,货币又紧缩,我们周转起来也痛苦的。” ——减税啊!张嘉译!减税! 石市长悠然地吐个烟圈:“不要急,今天叫你出来,不就是讨论一下年底的计划么。” 露生听他们高谈阔论,一时又见他们各自拿了纸笔,好像行军师爷,就在马扎上写写画画。万不料惠及民国二十余省的减税大改革,竟是在田间地头的破凳子上筹划的。 很少看见金求岳这样敏锐有魄力的表情,然而每见难忘。 文人雅士固然迷人,英雄豪杰就更令人倾心,露生也忘了手里拿着鱼竿,自己先愿者上钩,托着下巴,在一旁含情痴望。倒是石瑛的宝贝孙子提个蚂蚱过来,不敢骚扰他包公爷爷,就来骚扰没事做的白小爷,绕着露生道:“漂亮叔叔,看我的蚂蚱!一串!” 喊了几声,露生哪听得见?小少爷心中委屈,又觉好奇,把蚂蚱放在露生头上,自觉这打扮得很漂亮。石瑛一眼看见,板了脸训斥:“顽皮!快拿下来!” 小把戏吓了一跳,慌忙抓了蚂蚱,一溜烟儿就跑,后面石夫人叫唤:“快过来,捣乱看爷爷生气了!” 露生这才觉得了,登时满脸通红,求岳亦回头看他,笑道:“干嘛呢你,鱼上钩了!” 众人往水里一看,可不是露生钩上咬了一条?好大一条漂亮鲤鱼,也不知挂了多久,上下嘴唇全挂住了。石瑛走来笑道:“你这鱼真委屈死了,愿者上钩,钓的人还不知道呢!” 这话更中了露生的心,难为情得要死,红着脸卸鱼。石市长叫求岳也来帮忙:“我们只顾着说事情,把白老板冷落了,明卿下河去!你看那底下都是虾。” 求岳真个就踩了胶鞋:“不说了,我来抓几个,给我小侄子烤着吃,就算我谢你这个减税的功劳。” 露生又笑了:“几个虾就算谢了?叫我说,赚了钱,咱们也做些恩惠百姓的事情,那可比赚钱又更有意义,也才算诚心谢他呢。” 石瑛不由得另眼相看,乃知金求岳心性善良、为人刚毅,这原来不止是家门世传,连一伶人密友也有如此见识,可见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擎着烟斗笑道:“这你可别冤枉了他。”将烟斗遥指村头的数间瓦房:“你看那边儿。” 求岳站在河滩的泥里,叉腰得意:“石市长动作就是快,上个月我拿了一点钱,这个月学校就弄起来了。” 石瑛托着烟斗,含笑不语。 露生顺他手里的烟斗望去,果然见好些小学生,小绒鸡一样在操场上嬉闹。操场是最简单的操场,一块空地,挖个沙坑,再立两个双杠。设施虽然简单,但和青砖瓦房一样,便捷且实用。眼下大概是体育课学做操,小孩子调皮捣蛋,两个老师手忙脚乱地领着,叫排队站站好——难怪觉得眼生!原来是新建的。 求岳踩着水道:“老师还是少了,就那两个师范中学毕业的,又教语文又教体育,真他妈语文是体育老师教出来的。” 怕不是以后教出一群金总。 “这也把中学生看得太扁了,人家也是寒窗苦读,多有才学,教这些小孩子尽够用了。你看大点的孩子的就学得很好。”露生含笑张望:“建这样学校,要多少钱?” “你猜猜。” “石市长又难为我,我没盖过学校,这怎么猜呢?”露生打量远处的瓦房:“约莫也要万把块?” 石瑛笑道:“两千块。” 张嘉译可能是金牛座的,办事超省钱,他当时报出这个价钱,金总差点儿以为他少报了一个零。 “我家修房子就用了好几万,你两千块钱盖学校?” “金大少,你那是穷奢极欲,金屋藏娇,我这是给孩子念书的地方,你以为要花多少钱?”石市长精打细算:“要说便宜,盖泥房更便宜,但我考虑要孩子们冬暖夏凉,而且校舍必须坚固,所以还是盖砖房。人力倒不花很多钱,乡里乡亲,都是为自己孩子办学,不怕出力气。” 果然求岳拿了两千块过去——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一次性封了五千,石瑛一分不浪费,江北一所,句容一所,发动村民手提肩扛,各自出力,两所小学俄顷而成。到这个月,募了十来个师范毕业生,分到两所学校里,趁着秋高气爽,就开学了。 “我当初问过他,是捐助大学,立个雕像,还是多建几所便宜的小学?他说小学才是最重要的。”石瑛道:“这和我的想法全然一样,能深造的大学生才有几个人?不如让穷人孩子都先识字。” 当时石市长还问,要不要以你的名字命名学校? 金总羞涩道:“不,句容的叫白露小学,江北的叫玉兽小学。” 石市长:“……白露还可解,玉兽是什么?!” 金总:“我花钱了!” 石市长:“花钱也不行!乱来。” 结果是都叫白玉小学,句容白玉,浦口白玉,听着还有点儿白玉为堂金做马的意思。 金总是随性烧钱,石瑛却还有另一层意思——这一次的税改是以江浙商团为号召,要鼓动年底的改革大势,就要先避开为富不仁的名头。三个月,尽力开展民生项目,有实绩在前,别人就无法攻讦了。 但无论是为名为利,这两间民国的希望小学,终究和后世的希望工程一样,给了乡村的孩子们免费教育,也不必再走半天路程去县上读书。 瞎几把取名的金总站在河里:“这叫什么?纵然万两金,不如一卷书。” 三人皆是大笑,一时见求岳真抓了几个虾上来,还踩了一条鱼,石夫人并露生都在岸上叫他:“别捞了,再往里头水深。”又叫老陈从农民那里买了些果菜盐米,大家就在河边野炊。 这合了孩子的心意,大人们剖鱼生火,石小少爷就在一旁眨巴着眼睛看。 他因为刚才捣蛋,被爷爷教训,此时不敢再犯错误,一手捏着他的战利品蚂蚱,另一手规规矩矩地牵着石夫人的衣角。鱼烤好了,大家铺了餐布围坐分食,他也不抢不闹。石夫人怕他鱼刺卡着,先给他拿一块玉米:“你先吃这个,等奶奶来给你剔鱼肉。” 石市长家教严厉:“不要宠坏了孩子,他要吃鱼,就让他自己来。” 露生和求岳皆笑推石瑛,“你这人真是!出来玩,管教孩子干什么?这么小本来就容易卡着。”露生托了烤鱼,向小少爷一笑:“爷爷管教是为你好,你来我这里,我教你剥刺儿。” ——说是剥刺,其实小孩怎有这等细心,况且又是河鲤多刺,并不敢真让他动手,就拣了一块鱼肚的嫩肉,喂他吃了。这小朋友吃相倒是很文雅,乖乖咽了,自己拿手帕擦嘴。 露生笑问:“好吃吗?” 小少爷点点头。 “再喂你一个?” 小少爷乖巧道:“谢谢叔叔。” 露生看他虎头虎脑,神情里却有一股祖父的家风,小孩子学大人稳重,实在好玩,忍不住摸他脑袋笑道:“你爷爷平日忙,叫你奶奶带你到我家来,我带你看书写字儿。” 小少爷矜持道:“我会写字。”抬头看看露生:“我还看过你唱戏。” 露生笑道:“那是大人听的,你小孩子听不得。” 小少爷摆大人面孔:“可以听。我奶奶也爱听。” 大伙儿乐不可支,露生又逗他:“那怎么不见她常来?” 石夫人笑道:“去了总是你招待,外子怕去多了让你为难。我其实也不懂戏,听个热闹罢了。”她这里说,旁边小孙子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完:“奶奶自己买票看,过年的时候你和仙女唱歌跳舞,奶奶看了两次!” 露生不料石瑛清廉如此,他夫人连听两场,可见是真喜欢了,纵然如此也不肯走半个后门,居然是买票来听——心中感慨,不便说破,又疑惑自己从没有跟仙女唱歌跳舞的剧目,难道石夫人看错了人?捏捏小少爷的脸,问:“我和哪个仙女唱歌跳舞?” 小少爷比划着道:“你拿一个柳树枝,和仙女跳舞。” 原来是牡丹亭,露生忍着笑道:“那不是我,是你徐凌云叔叔。” 小少爷坚持:“奶奶说是你。” “——我是那个仙女。” “……!”小少爷怀疑人生:“我不信!” 一圈儿大人都笑得喷饭,露生摆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你这欣赏水平跟你金叔叔是一样的,他虚长你三十岁,你比他还强呢。”众人拍腿打脚,几乎笑断肠子,金总挠鼻子道:“我又干错什么了?又拉我背锅!” 100|曲哀 石瑛含愧含笑地道:“小儿无知,见笑于人。” 求岳笑斟了黄酒给他:“这有什么,言情戏,小屁孩看不懂才正常,要是看懂了那还了得?说起来我有个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跟税改无关,是我的私事。” 石瑛心道私事你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想来那也不怎么“私”,与他碰了一杯:“请讲。” 求岳看看露生,“露生现在南京创办昆曲传习所,但总是收不到学生,也不知到底是运作有问题,还是昆曲真的没人听了。我谈谈情况,石市长看能不能给出个主意?” 露生不料他居然提起这件事,有些呆了。 求岳前段时间就发现露生似乎哭了,问他,他又不说,各种找借口搪塞。只是黛玉兽的眼睛哭完了总是留点痕迹,毕竟眼皮儿薄眼睛又大,哭完了红红的大家又不瞎,除非金总脑进水才会相信“睫毛太长”这种理由。 既然明问不出,那金总就暗访。先问周裕:“是不是苏州那帮老家伙,又给你们小爷气受?” 周裕仔细思考了一下:“没有啊,平时都和乐融融的,我看沈先生徐先生,都客气得很,也没听他们争执过。” 再叫伺候传习所的几个丫头小子来问,齐刷刷都说“不曾争吵,和睦得很,也没有背地里嚼过小爷舌根”。 “……” 这金总就想不通了,问家里上上下下,问不出头绪,要说金忠明挤兑他,齐松义金忠明都不曾来过,何来给气?倒是沈月泉从这边院子里路过,见他一个人在树下抽烟,很客气地问他:“白老板近日是不是伤心了,金大少得空劝劝他,叫他别这么在意。” “……?!”金总赶紧递烟:“出啥事了?” 沈月泉爱惜嗓子,谢了烟,放进口袋里:“说来是我们无用,辜负了他一番盛情。” ——原来沈月泉来了南京,感激露生用心,他为人耿直,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思忖片刻,以礼还礼地说:“既然是这样,振飞年底才能来南京,你我不妨先合一合,不拘是什么戏,让我看看你的嗓子。下个月,我叫斌泉和凌云也来南京。” 这就是要给露生搭班子的意思了。 露生心中也是欣喜,这班底不会逊色于当下任何一个走红的名角,只要开台献艺,何愁招不到徒弟?接二连三地,把苏州一干旧部都请来南京,妥当安置下来,又寻合适的戏园安排演出。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又骨感了。后人经常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没有好小说、好电影,是不是创作者都不用心? 市场要回答你:不是不想用心,观众选择什么,市场就奉献什么。 观众不追捧,那即便用心也是事倍功半。此时昆曲班子寥寥无几,并不是昆曲一门凋落无人,而是观众更喜欢听热闹的京剧,有时市场选择就是如此,别人都听,所以自己也就跟着听,反正听哪种又没有什么不一样,打发时间罢了!更何况如今的名旦名生,都是京戏捧出来的,人家又有梅兰芳、又有程砚秋、又有荀慧生、又有周信芳,你昆曲有个谁? 追星也是讲咖位的。 这些缘故,露生不曾细想,用娱乐圈的话来说,他是早年成名,铁粉众多,别说你唱昆曲了,你唱抖音铁粉都捧场——所以竟全然没有意识到两个剧种起起落落对于艺人的严重性。 幸而他谨慎,没有先找大戏院,只在得月台排了几次演出,这其中也用了十分的心——自己和徐凌云搭几天,唱《荆钗记》,再和沈月泉搭几天,唱《永团圆》,这些戏多有冠生、巾生,摆明了捧他二人,之后就功成身退,叫他们独挑大戏。 但效果很不理想。 沈月泉叹道:“实未料到白老板在南京地方竟如此一呼百应,他演出的那几天,座无虚席,我们也一度以为这个办法可行。但轮到我和凌云压场的时候,座上观众竟如三秋木叶,零落无几。” 这场面真的太尴尬了。露生在后台,当时汗就下来了——你能说徐沈二人唱得不好?!别他妈开玩笑了!徐凌云的做功,可与俞振飞的唱腔平分秋色;沈月泉虽然年高,却是老生气壮、小生灵动,功力仍不减当年。可是观众听戏是听角儿,谁当红就捧谁,露生当时也是借了梅兰芳的名声才复出回春,如今骤然推出两个沉寂许久的老艺术家,就算放现代也撑不起收视啊。 把票价压了又压,好歹才挽回了一点观众,即便如此得月台的老板也是告饶:“我说白老板别难为我,人家来听戏,是听旁人的吗?你不演谁来听?求求您小祖宗别坑我,您辛辛苦、费费劲——别说不要钱了,我这得月台就指望您给我招生意呢,钱!有的是,只要你唱,什么都好说,您不能拉着旁人砸我的场子呀。” 再把招徒的消息放出去,场面就更难看了,倒有两三个穷极了的人家带着孩子上门,妇人无知,又恐孩子吃苦、又想孩子走红,眼巴眼望地说:“听闻白老板是梅兰芳的高徒,我这孩子也喜欢唱戏,醉杨妃、锁麟囊、他都会唱,肯吃苦又聪明,还望白老板提携提携。” ——这说的都是京剧曲目。 露生好言道:“我并非梅先生的徒弟,是拜在姚玉芙姚先生门下,这个先不论,不知令郎可愿意学昆曲?我如今收徒,是要搭昆班,孩子教出来,也要先唱一两年昆戏的。” 对方就有些退意:“唱戏是讨口饭吃,不能教京戏吗?” 露生就有些气笑了:“只有师父教徒弟,难道还有徒弟指点师父?”想一想,拿了些钱与上门的人:“生活艰难,我也知道你们不易,这些钱拿着去北平上海,若是孩子真的有天分,那里名家多、好班子多,倒不要在南京这里耽误了他。” 家长接了钱,千恩万谢地去了。倒是那孩子频频回首,看了露生四五次。 露生留也不是、送也不是,眼看着孩子去了,好像是昆曲的希望也随风而逝,这一股无能为力,不知如何形容! 在后台偷看外面空落落的客席,悲从中来,忍不住眼泪扑簌。自觉对不起穆藕初和沈月泉,辜负了他们殷殷寄望,又恨自己本事不硬、能耐不足,不能像梅兰芳一般提携友人,更伤感徐沈二人如此才华,唱念做打皆工的大前辈,如今竟不得赏识,可不是明珠落草、和氏抱璞! 过去不过是为私情难过,今日这遭眼泪却是为昆曲而流。越想越难过,在个后台哭成了泪人。 沈月泉和徐凌云倒不觉怎样,两人一唱一和,纵然无人赏识,也觉酣畅淋漓。下台见黛玉兽哭得眼都肿了,都吓一跳:“这是怎么了?” 露生是哭得呆了,没听见外面曲终的锣鼓,此时要躲也晚了,满面泪痕,抽噎着伏下身去:“我妄自尊大,令二位前辈受辱,只能磕头谢罪了!” 徐沈二人连忙扶他起来,看他梨花带雨的一片伤心,心中几乎要笑,又实觉怜爱:“这有什么?我们都不在意,白老板不要这样自责。这种事不能急,慢慢来,慢慢来就好了。” 话虽如此,露生回到家里,想起这件事情中途挫折,且悲且叹,不免又偷偷哭了。只是这些事情都是梨园杂事,不肯叫求岳替他操心,平日只装无事的样子,仍旧隔三差五去班子里顶戏,往日不在意戏装,如今也来回地往裁缝那里跑,务求戏装精美,要夺人眼目——总之是个铁杵也非得磨成针,就不信昆曲一败至此! 沈月泉说起来,还是想笑,未想这孩子古道热肠,为别人的事情急得眼泪乱流!温和向求岳道:“我看他近日操劳,人也瘦了,金少爷性情阔朗,善于说笑,你劝劝他,比我们有用。” 金总沉思了,要说是为些人际关系,惹哭了黛玉兽,那怎么都好分解,但为艺术而哭这可真是顶级理由了,艺术家为了艺术发疯的还有呢,流个眼泪这算轻的了! 金总感觉自己搞不定啊。 想来想去,感觉自己身边没个合适的交流对象,要说为这事去烦梅兰芳,那你也太他妈巨婴了。金总心说张嘉译这个家伙肚子里办法很多,虽然他不听戏,但做市长的应该有宏观眼光? 或者把昆曲搞成政府扶持的艺术项目也不错。 揣着这点小心思,他把石瑛约出来钓鱼,跟露生假称是石瑛约他。这时把前因后果一说,石瑛大笑道:“我就说你这个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叫我钓鱼,我看你是钓我!” 金总不要脸:“不要计较这些,快,出个主意,你要把这昆曲项目弄好了,我明年给你分二成的账。” 石市长一秒黑脸。 金总赶紧风清气正:“以政府名义建立艺术基金!” 小少爷感觉他们在谈大事件,还是跟漂亮叔叔有关的,小少爷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石市长满意地和缓了脸色,点起烟斗道:“我其实一点戏也不懂,内子倒是京、昆都听,她年轻的时候还在校庆上表演过京剧——”看看石夫人:“是京剧还是昆曲?” 石夫人嗔怪地看他:“《南柯记》!我扮演公主呢!” 当年风华正茂,如今也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石瑛惭愧一笑,又看露生:“要我说个办法,我又能给出什么好办法?毋论是没落艺术的推广,就是政府敕行的经济政策,也并非一帆风顺,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白老板这件事上是心急了一些。” 官话,会说! 露生是不想求岳会为他用心到这个份上,更惊动了市长来为他出谋划策,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一时眼泪又要下来,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不肯哭泣出丑,难为情道:“这并非我自己一个人的心愿,穆藕初穆先生、俞粟庐俞先生,几代人苦心经营,托付在我手里,因此不免心急。再者说昆曲辞藻文雅、曲调清扬,于文于乐都是瑰宝,我实在不忍心看它这样曲终人散。” 这番话情真意切,石夫人先点头慨叹:“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现今要找个合意的昆班,竟然难寻,官太太们都是自己叫班子点戏。”说着,她看着石市长一笑。 大家心中皆会意,石市长是肯定不许夫人传班子点戏的,石夫人也只能将就了——难怪过年的时候带着孙子连看了两场,想必是过瘾呢。 石夫人含蓄道:“都是随喜随好,大家听什么、我随波逐流而已。” 这局面着实两难,小众如石夫人,想听没得听,大众对昆曲没热情,要推广又无从推广。一时众人皆沉思。 石小少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握着个烤玉米,问他奶奶:“学校以后教吗?” 石夫人爱怜道:“教什么?” “奶奶爱听的,我学给奶奶。” 石夫人亲亲小宝贝:“我的好乖乖,你上学读书就罢了,这个东西看天分的,教你唱歌你还唱不全呢!” 天啦噜!石市长难道家传的五音不全? 金总想笑。 他祖孙二人说话,石瑛却忽然有了想法,拨着火问求岳:“我听你刚才说的情况,似乎传习所并不是特为伶人谋生,主要是想让昆曲有个传承?” 求岳点点头,金家豪富如此,养个把艺术家真不是问题,露生更道:“其实我看这些事是相辅相成,只要有人懂、有人喜欢,自然唱昆曲的也就有活路了。怕的就是无人欣赏,从此恶恶相循。” 石市长心中明朗:“这样,我有个或许不成熟的建议,说来你们听听。” 你又有不成熟的建议了,最好还是个大胆的想法,求岳笑道:“肯定熟,不会不熟,快说快说。” 101|神桥 凡是长年为官的人,说话自带一种郑重其事的气场,哪怕他说“不好意思我放屁了”,你也觉得他在说“感谢各位聆听我腹内的衷言”。 石市长,也不例外。众人见他他凝眸蹙眉,好认真的表情,不由得期待地伸长脖子。 石市长语出惊人:“我看,用昆曲编个小学读本吧。” 石夫人:“……” 露生:“……” 金总:“你酝酿这么久是在玩我啊?” 石市长:“有何不可吗?” 金总崩溃:“你当校长的时候学生没打你吗?” 语出惊人是真的,问题是计出傻逼。就算是金总这种穿越货也知道戏曲此时乃是九流末业、难登大雅之堂——这时代戏子地位那么差,好人家孩子有下海的吗?俞振飞坚持下海,他爸还纠结了好几年呢。人家上学是好好学习的,就昆曲这些你侬我侬的玩意儿,拿给大学生他也未必肯学,你叫小学生念?家长不咬死你。 石瑛见他脸绿,故意逗他:“这么严肃做什么?你最近和大学关系甚好,请几个教授编书,想来也不是难事。” 金总不高兴了:“算了,当我没问过。” 露生也有些气馁,隐隐地有些自取其辱的心酸,将求岳袖子轻轻一牵,勉力笑道:“石市长也是好心给办法,至于可行不可行,咱们回去再斟酌,你还不谢谢人家呢。” 乖得你,委屈成这样还能说软话,石瑛放声大笑,拉了求岳道:“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这话有戏,二人又看他,唯石夫人弯起眼来笑了。 “这件事没有什么难的,你们是又要搂兔子又要打草,所以迷了眼睛。我叫你编一个小学课本,不是让你真的拿去给娃娃们念,是拿这事做引子,叫社会上发议论——”石瑛拨着火道:“小学生固然读不懂,那中学生、大学生,是否可读?大学院校里既然学习罗密欧、朱丽叶,杜丽娘和柳梦梅是否也可学?叫他们讨论起来,你们也不要慌,讨论来、讨论去,自然有人站在发扬的立场上为你们说话。到时候叫他去你们传习所,一起开开会谈、做做表演,社会上有了话题,自然就不冷落了。” 求岳听得头皮发麻,骚操作啊石市长,拿学生课本炒热度,亏你想得出来,你特么已经领悟炒作营销的真谛了吗? 只是拿学生们的课本当题目,这总感觉有点儿缺德。 ——孩子真的可以读这些吗? 露生有些犹豫:“石市长说得极是……但要宣传鼓动,何不直寻大学里的教授呢?学生的课本,乱来恐怕不妥吧。” “你们既然是要保传承,那就按文化研究的题目来,何必妄自菲薄?”石瑛意味深长地一笑,注目于秋光下微明微暗的炭火,“不是我说话尖酸,国人的性情向来是你要拆房他不肯,你要开窗他就应了——你若只讲开窗,他连门也不给你开!其实在我看来这些传统戏曲,辞藻文雅,立意深远,其中警世诫人、劝恶向善之言,并不逊于国外的莎士比亚、莫里哀,作中学生、大学生的语文读本亦是绰绰有余。只是大学里多有志大才疏的教授,专学洋人研究些无用的东西、写无用的论文,连女人裹脚、苍蝇下蛋他也研究,就是不肯研究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怎么英国人写个男女殉情,就奉为至宝,我中国人一样的字字珠玑,反而上不得台面?” 好议论!不愧是武大校长! 露生听得神往。 过去赞颂汤大家、李大家,那是梨园里尊重罢了,就是接过传习所的重任,也无非是艺人自尊、不使技艺失传,究竟心中还是有三分卑怯。如今听了这番话,醍醐灌顶,成日地自赞瑰宝,其实怀宝而不知! 又闻石瑛淡淡道:“今天说要学生们念念戏本,你们觉得可笑,其实内子曾和我说过,好文章不在乎出身,或许十几年、几十年后,这些东西还是课文的必选项目呢。” 他陡然想起求岳说的八十年后,心中一阵悸动。 ——也许这个“八十年后”,就从此刻始! 石瑛是觉得白露生这个人,真是娇生惯养,从小被金少爷宠得不在乎票房高低,他又天生的才华横溢,恐怕是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挫折,大男人一个居然急哭了——虽然可笑,也确实可爱,这等纯真性情,难怪时人痴狂。只是想想又觉感叹,正所谓国家不幸诗人幸,数十年来中国百业凋零,戏曲倒是东风倒了起西风,苦难里也仍有人在曲乐中寻温柔乡,这真是春鸟不知恨惊心,城破犹唱! 但翻过来想想,他能在金家垂危时坚守不弃,可见有情有义,再者如梅兰芳、程砚秋一干人等,多有济困扶危、号召民心之举动,圣人也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这一层如果运用得体,倒是政府的一个好喉舌,有时这些红伶说一句话,倒比公文还来得深入人心。更不要说戏曲这东西虽然为前朝轻薄,但如今开明社会,正是需要培养国学精神的时候,与其媚日媚洋,不如将自己的东西捧上台面。因此起初虽觉得金求岳小题大做,转瞬间已经计定了心思,何妨就送金大少一个人情?出主意罢了,好与不好,端看白老板自己有没有恒心而已。 见露生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又说:“我在江汉大学、武昌大学,还有些相识的国文教授,这是一样,另年后本地举办几个艺术汇演,届时名流往来,白老板若是有意,就好好地准备一下——想来要造个声势,不是什么难事。” 石夫人此时才发笑道:“说了半天,只有这一样是实在的。” 求岳二人心中快乐,一大篇的彩虹屁蓄势待发,不料小少爷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一不留神把蚂蚱掉炭上了——顿时变成烤蚂蚱。小宝贝百无聊赖,见蚂蚱焦了,哇地一声哭了。 石夫人忙道:“不哭不哭,奶奶再带你抓一个来。” 那头赶紧收了彩虹屁,一群大人围着孩子连哄带劝。露生道:“都怪咱们说话,忘了孩子寂寞。”拨拨余炭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便叫老陈:“陈叔跟我一起,咱们再去前面买几个地瓜南瓜。”又哄小少爷道:“乖乖的不哭,叔叔给你烧甜点心来。” 小少爷又馋了,眼泪也停了。 石瑛蹙眉道:“这孩子性格大喜大怒,不随我,倒像明卿。” 金总吓得慌道:“不像我不像我,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这个动不动随你的口癖倒像金忠明。 众人皆笑。老陈起身道:“我一个人去就成,这河上没桥的,绕好远才能到村里,倒是趟河来得快些。小爷别挪动了,要是带你过河,反而慢了。” 说着,麻利起身,众人看他弯弯绕绕地涉水,从湾汊边上取捷径过去,都道不便,石瑛道:“我夏天来这里考察,村民都说河水暴涨,行路不便,若是有座桥,又更方便些。” 金总心领神会:“行了我理解,新的慈善项目就这个。” 他们这头说,忽然见两人沿河而来,远远地看见石瑛,都驻足观望。石瑛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何用你蠲钱?有人已经给你修起来了!” 说着,他朝那两人招手。 这两人皆是合中身材、斯文面貌。一人笑容爽朗,浆过的衬衫散着领子,想是走得热了,西装脱了搭在手上。另一人金边眼镜,一身粗布工装,狮鼻凤眼,寡于言笑。两人衣裤上都有些泥点,想来是在这农地里走了好一阵子。石瑛几步赶过去,拉过笑脸同志,很亲切地给金总介绍:“这是浙江建设厅的——” 他两个要是平头百姓,或者做生意的,金总倒很欢迎,一听是当官的就有些脑壳痛,心说今天是来郊游的,张嘉译这搞什么政治聚会?还假装偶遇!他倒不想是自己先骗了人家来当狗头军师。拱爪求饶地止住石瑛:“石市长,我就说你这个人办事永远有效率,每次我为个屁事找你,你一定反过来宰我一刀大的。” tooyoungtoosimple!你找政治家办事,还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笑脸同志不以为忤,仍是笑容可掬:“这位想来就是金会长了,蘅青说你不爱和官场打交道,看来所言非虚。你要是不想谈公事,就当我们是路过吧。”他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敝人浙江建设厅厅长,曾养甫。这位我的好友,北洋工学院的院长,茅以升。” 金总:“……” 人家那头伸手,他这头呆了,露生见他失礼,背后轻轻拉他。 金总惊讶地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院长,跟自己年纪相若,不卑不亢地垂手而立,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茅以升?!” 曾养甫觉得他表情有点儿怪:“他原先在江苏水利局,金会长见过?” “建钱塘江大桥的那个?” 茅曾二人都不觉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石瑛,又回望过来:“正是预备在钱塘江建设一座自主设计的桥梁,原来金会长已经知道了。” 不不不我不知道,但我小学课本上学过你啊。 夭寿啦!茅以升给村里盖桥了! 曾养甫正是在为钱塘江建桥事宜四处奔走,他这次来南京,其实是来见孔祥熙——民间筹资无果,他不得不以中央执委的身份,来见一见这位蒋氏身边的红人,以求中央银行能给予浙江财政一些帮助。 结果不用说,孔祥熙忙于筹措军费,怎有心情弄这些闲事,不过是说两句客气淡话,三言两语,把个曾厅长打发出去。孔部长倒给江浙财团下了个绊子,握着曾养甫的手,很情真意切地说:“说一句不外传的话,我看现在之时局,颇近于宋明,富不在国,而藏于民。论江浙财阀之新贵,现有上好的人选,曾委长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这就是含沙射影地说金求岳了。 曾养甫听出他话里踢皮球的意思,心中生气,只道这些官商民商,弄着花俏心思勾心斗角,只没有一点真心来作国计民生!碍着面子发作不得,郁郁地离了孔祥熙处,顺路就去拜访石瑛。 他和石瑛颇有私交,性情也相投,用金总的话来说,他们是一类人,都是做官做傻了,拿古代清官的要求自我勉励,恨不能生前身后立个清官祠,因此反而对老百姓还有点真心。两只萌萌的官瘾癌见面,不由得又是一通诉苦。 石瑛笑道:“你也是来得巧,孔庸之说的这个金会长,跟我关系甚好,你要问他借钱,我心里倒有七八分成算的。” 曾厅长原本只是抱怨,未料石瑛真的替他找钱,想自己一个中央执委,为了建桥弄得求爹告娘,还要搭上老同事的面子,一时汗颜起来:“蘅青你是知道的,这个桥花费甚巨,技术上也艰难,要说捐个三万五万,实在杯水车薪,但要说捐几十万,谁能愿意?” “这可让你说对了,他是别的没有,唯独有钱。” 曾养甫心说你跟这金会长真是朋友?别不是有仇啊。一头雾水地说:“那我去拜会拜会?” “用不着你登门。”石瑛笑眯眯道:“他这人性格古怪,做事全凭高兴,交友也是三教九流——你郑重访他,他未必肯搭理你,不如按我说的来,明日他正好约我去钓鱼。” 骚操作就不说了吧,石市长想太多,叫曾厅长带着茅巨巨,给句容设计一座小桥,“卖他个人情”,届时乡里乡亲的,一定能从金总的小钱包里借出一笔——当时见露生来,石市长心中还担忧了一秒,只怕露生精明,不肯给钱,焉知交谈片刻,心中大定,有黛玉兽这种乖宝宝从旁劝导,借钱简直十拿九稳。 万没想到金总自己先提起了钱塘江大桥。 还一脸期待的样子! 石瑛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的这些事,反正开场白作废,倒也省了许多尴尬介绍的工夫。老陈会办事的人,一见客人多了两个,知道一时半会是不能回家,提了半袋红薯回来,又打了烧酒。 乡间村酿,虽然味薄,却有田野风趣,大家就在河边坐下,烧红薯来下酒。你拾柴火我捅火的,几句话便不生疏。一阵阵的炊烟野上,曾养甫乐道:“叫我说放松身心,还是这样最好。我和唐臣(茅以升字)在杭州,也常去江上钓鱼。雇渔家的船,现钓现吃,有时能上两三斤的大鲈鱼来。” 这话是闲情野趣的文雅,却也有无奈在其中,若是钱塘江大桥开工,他二人自然不能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无非是怅望钱江无计,只能垂钓江上而已。 石瑛旋着酒杯道:“我来南京之前,就在浙江水利厅,养甫是我过去的同事。说起来钱塘江建桥还是我先主张的,当初是想把浙赣铁路,向杭州再延伸一段,但是因为经过钱塘江,所以要建一座大桥——请过美国和德国的工程师,都说这个项目难以实行。但无论如何,我们想要试一试,造一座自己设计、自己主持修建的大桥梁。” 金求岳听得出神,浙赣铁路,正通向他希望转移的西南。 这件事可以搞。 此桥若是建成,对江浙和西南的经济交通,都大有裨益,但国民政府财政拮据,又年年为军费让路,因此项目策划许久,始终未能落成。 石瑛说着,有些感叹,“我走了,养甫接下了这个事,他去了,又把唐臣拉去了,三年啦,光是图纸就堆了一屋子,落的灰恐怕也能扫一盆了。” 桥是茅以升建的,这金总知道,居然是张嘉译搞的事情,这是金总没想到的。国家贫困就是这样,要做个什么事情,有时要赔上许多人半辈子的光阴,有钱有力才能指哪打哪,西藏都给你干出铁路来。 金总爽快道:“所以说是缺钱,需要我搞点钱来?” 大俗人,就不能说得高大上点!一句话说得众人皆窘,也都笑了,金总心道这有什么好笑?老子确实很有钱,搓着爪子又道:“照你们这样说,本来就是设计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不就是差钱吗?我也没说错啊。”他看看茅以升,唯恨没带个相机拍个合照:“我能看看图纸吗?” 金总是虚荣心发作——朋友圈没得发,图纸上留个到此一游也行啊。茅以升只当他是商人谨慎,怕人诈骗钱财,因此实话相答:“今天曾厅长拉我来,只说是给句容镇建一个小桥,叫我勘察一下地貌。图纸并没有随身带着。” 所以说巨巨也是被骗来的,金总失望。 茅以升又道:“不过图纸这种东西,我想画就能画,金会长要是不嫌简陋,我可以画一个简图介绍一下。” “……”这么刚的吗?现场作图! 要说大咖就是说干就干,拿过捅火的半截木棍,茅巨巨就在河滩上直播作图。虽无规矩尺量,蓝图早在胸中,转眼间在沙土上戳出一副草图来。 石瑛的小孙子最为惊奇,站在边上,口水看下来了。 金总和他一个表情。 曾养甫见他神情古怪,心里突然有点怕,他摸不清金会长什么脾气,总觉得他脑子不太正常。怕他此时轻易许诺,过后又不认账,秉着有一说一的原则,先认真地告诉他:“这个项目,还是有风险存在的,外国工程师给过很多否定的意见,说要在钱塘江建桥,实在太难了。但这么多年来,钱塘江阻隔浙赣铁路南通,使得南线一直不能延伸,唐臣有这个信心,我有这个期望,所以我们立志要攻克这个难关,叫外国人知道,中国并非他们眼中贫病的科技弱国,中国民国已建国二十年有余,当令海外一见我国科技建设的成就。” 茅以升亦淳朴笑道:“曾厅长也是学工程出身,大家都是书生赶鸭子上架来从政。别的我说不好,我只知道,这座桥很有意义,对中国的建筑史来说,它会是一个里程碑。”他丢了手中的棍子:“诚然,现在时局动荡、国内又总是打仗,但为国家建设做一点实事,我认为这比什么都重要。一条铁路的延伸通达,惠及的是几个省份的生产贸易。” 他们说什么,对金总来说,其实都不重要了。他抱着小少爷,两人居然是一样雀跃和纯净的心情。 这个国家无论怎样腐败积弱,总仍有怀着赤子之心的人,无怨无悔地建设它。 “多少钱?”他抬头问:“总共需要多少钱?” 这话把岸上的人都惊到了,曾厅长认真的人,激动地看了一眼石瑛,未敢狮子大开口,谨慎地说:“总计需要五百一十万,浙江各方捐款,加上财政厅筹措,已经凑了二百多万,若能再筹一百万,就可以开工了,后续的资金,我打算边建设、边筹措。” 他知道江浙商团富甲天下,也知道眼前这人就是江浙财团的领头羊,但真要他拿出一百万来—— 曾厅长不敢想。 有个十万就很好了! 金总却站起身来:“这二百万,我能给你解决了。” 曾厅长:“……!!!!” 你是真的有钱! 金总拉了小朋友的手,豪爽一笑:“别想多了,真掏一百万现金,我也受不了。四十万,我捐给你,是捐,不是借款。这些钱不用你还。我问你,有没有银行愿意贷款给你?” 曾养甫按住心下狂喜:“浙实行帮助了我们一百万的贷款。” “浙实行,那是章乃器负责的,这人我认识。”求岳笑道:“另外一百万,江浙商团给你担保,你拿着这份担保书,去找中行的冯六爷,他会批给你贷款的。”他看向石瑛:“石市长,你的意思我明白,建两所小学算什么民生功绩?几千块钱都叫我说不出口——钱塘江大桥,我们担保开工的!我看谁还敢说江浙财团为富不仁?” 石瑛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小事虽然狗屁倒灶,大事从来不糊涂!连提点都不用,他自己就通!抱了孙子笑道:“还有一件事,怕你还不知道,养甫是中央执委,要说在党内的话语权,更在我之上——” 有他二人联手站台,年底的税改,五分胜算,又可添三分把握。 求岳止住他:“不说这个了,就算他不是,我也愿意给这个钱。” 这种好听话,金总会说! 我们不是抱大腿!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稀里哗啦下钱雨,曾养甫怎么也想不到句容吃块山芋,居然美成这么一件大事!在钱雨中茫然呆立:“金会长,这……这叫我说什么好——” “什么都不用说,早点开工,开工的时候记得叫我剪个彩,让我也蹭蹭光。”求岳乐道:“对了,我也是建桥大学毕业的,今天终于建桥了。” 众人捧腹大笑。 唯有小孩子不知底里,跳下怀抱,在河滩上欢闹。众人不自觉将目光追着他稚嫩的脚步。 脚下就是蓝图之中的钱塘江大桥。 数十年后,它会成为一道不可磨灭的、伟岸的纪念,而此时它亦如稚子的步伐,奔跃向前。 102|粉墨 回去的路上,露生和求岳都喝醉了,两个人在后座上东倒西歪,虽然无功可庆,却喝得像预先庆功。这种乡间浊酒的醉意非常美妙,身体慵懒而心头清明,虽然是最低等的杂粮烧锅,却符合酒文化里最高雅的、微醺的境界,骨醉心清。两人活像退化的幼年体,顶着两个猴屁股,看车窗外倒退的风景,远处是层林尽染,近处却是黄叶落尽,一片余霞的晚照,像流光锦缎从眼前万紫千红地飘过去。 露生醉得趴在车窗上:“你觉着没有,石市长这个人,说话总是先假后真,他刚开始说叫我们编书,那是虚话,敷衍我的,后面给我介绍教授、叫我预备演出,这个才是真心实意。” 他看绮霞,求岳醉眼看他,扶着头笑道:“也不是敷衍你,他这个鸟人就是这个尿性。” “可我就喜欢他说虚话,虚话也好听。一想到能编书教学生,我连学都没上过的人——哎呀——”萌萌地歪过脑袋,杜丽娘搓爪,一时闭眼伏在求岳怀里,又撒娇:“哥哥,我心跳得很。” 求岳打了一个酒嗝,摸着露生的脸,笑道:“我也心跳。” 和石瑛一样,这其实说的都是虚话,实话埋在他们心底,这句实话也是心有灵犀地两个人都在想,你说一句不相干的,我就懂了,我答另一句不相干的,你也明白——他们的税改从九月筹备至今,石瑛到了、曾养甫也到了,像抽卡一样一张一张的ssr强化完毕了。千头万绪的工作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宛如年历牌上所剩不多的日子,就要揭到底了。 这种不能说的心情并非出于隐秘,而是一种孕育,像小说家怀着揭开悬念的激动,要给读者一个温柔的惊喜,也像礼堂里跪地求婚的祈诉,是一种仪式性的忐忑。这其中还包含这一种如临深渊的敬畏心情。 会成功吗? 这一刻不知怎地,露生想起往事,那时的心境和此时原来是一样的,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慵声问求岳:“你知道我第一回唱戏,是怎么上的台?” “穿裙子上台。” “浑人,怎么正经事从你嘴里出来就变味儿?”露生笑着,挠他一下,“我那时练了好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登台,又盼望、又紧张的,天天都听人说‘这孩子快了’,也不知道到底哪年月日轮着我。就那么练着练着,不知不觉地——”此时回想起来,只有美好的回忆了,旁的倒都不计较,“那天我妈拉着我往后台赶,说晚上定的师兄被人家叫去陪客了,就把我按在镜子前面,三下五除二地画完了,连衣服都是我师兄穿剩的,顶花都戴不稳呢。”因为醉,所以他说话也是轻轻地,眉梢眼角弥着笑,“我妈就把我往前那么一推,说,就今日,上去吧!” “害怕吗?” “不害怕,练了那么久,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露生轻轻吁一口气,伸手去碰车顶上的绒壁:“辛苦不是白来的,血汗也不是白流的,顶好是个满堂彩,差些,人家多少也能记得我。” 许多时候,我们习惯了做配角,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从配角起家,甚至连配角也算不上,是在后台小心张望的那一群。可是话说回来,又有几个主角是生来就做主角?是被时代的暴风推着、被时势的洪流裹挟着,它要你走到你应该担负的位置上。 然后你听见锣鼓喧天,看见帘子挑开了。 “说是这么说,”求岳仍以虚话答他,这此虚彼虚的游戏里含着一点两心相知的坚定与甜蜜,他握了露生的手,低声道:“你那天一定是满堂彩。” 深秋到腊月的这段日子,他们就这样互相勉励着,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人事尽了十分,余下的就是等待,不是等天命,而是等时机。石瑛和金求岳相信,孔祥熙也一定在等待一个时机。 ——时机终于来了。 1933年12月3日,经历了四个月的暧昧对峙,国民政府就江浙两省税改的大战打响了第一枪。这一天,实业部、财政部、国家建设委员会,三部两级联合发布训令,要求江浙两省就当年工商业税收锐减、乱象丛生的问题“进行整肃清查”。孔部长骚得很,在文章里自问自答,前面要求两省纠察问题,后面直接给出答案,明文指出以安龙厂为首的江浙商团“以特殊手段逃税舞弊,窃国富以徇私,各地又群起效仿,其影响之恶劣难以尽述”。 孔祥熙动起来了。 这中间发生了一个插曲,它声音不大,但如同一声冬日的闷雷震动四方——11月20日,远在福建的十九路军通电全国,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宣布自治。这个揭竿而起的自治政府几乎囊括了当时所有激烈反蒋的社会名流,李济深、陈铭枢、冯玉祥,都亲自或派代表参加了临时代表大会。而为首的正是淞沪抗战之后一度销声匿迹的蒋光鼐和蔡廷锴。 王亚樵,也在其中。 蒋|介|石坐不住了,率领亲兵御驾南征。 兵变、政变,不得不说,孔祥熙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时机。在他的计划中,强制改革一定会令江浙商人群情激愤,激愤了就会闹,而他要的就是这个闹。平时你闹,最多是政府训斥几句、政策打压一下,但此时闹就是公然和国民政府对抗。 两大省的财政收入,现在是军费的来源,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蒋|介|石极度敏感和不悦。 ——想想金忠明当初是怎么被抓起来的? 求岳很担心王大佬的安危,但福建远在千里之外,打仗消息不通,更何况自己还在风口浪尖上——训令以极其严厉的口吻点名要求金求岳“履行实业部参议本分之职务”,带领麾下财团“接受财政部、实业部的改革措施”,“望以正确态度对待财政部的建议和指导,争取免除罚款、树立榜样”。 纵观中华民国近四十年的历史,这种被训令点名批评的待遇还没几个人享受过,细究起来,可能只有国学大家胡适之先生经历过这种光荣。 金总何德何能,跟胡适并肩挨训。 这简直教吃瓜群众们目不暇给,两年的暂时平静之后,中国最繁华的南方再次被火|药味的风云卷动,东南是真刀真枪的义旗招展,江南则是经济与政治的暗潮汹涌。 江浙商团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毫不迟疑地开始了回击。 训令下达的三天后,金求岳以实业部参议的身份对训令作了回应,南京、上海、天津的各大报纸都刊载了白小爷捉刀代笔的——检讨书。 对的!你没看错! 检讨书! 在上海的《申报》上,在天津的《大公报》上,黛玉兽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金少爷应有的文雅措辞,以情真意切的铿锵词句自我检讨,表示完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作为实业部参议,政府官员,尸位素餐,“实觉汗颜”,一定改过自新,忠诚为党国效力。 大跌眼镜的何止是吃瓜群众,想必孔公馆里的书房里,某人的眼镜也碎了。 金忠明看到报纸,紧拧的眉头露出一丝笑来:“做得好,这就叫做以柔克刚。孔氏上台才几年?他要借着战事发威,就偏偏不能给他捉住把柄——句容那边情况如何?” 齐松义给他递了参汤:“少爷给账房全部放假,都回老家去了。” 金忠明点点头:“要说国人最擅长的事情,莫过于‘磨洋工’三个字,你要骂,我给你骂,你要查,我让你查不着。孔庸之现在只怕要觉得自己弄巧成拙,东南兵变,蒋氏也需要维持后方的民心稳定。所以他只能训令软查、不能无故强征,否则就是给福建那边更多的话柄。” 齐松义垂首称是:“只要退缩示好,蒋公不会在这种时候为难顺民。少爷心里是有数的。” “他有数?他一向都是运气好,什么时候有过数!”老太爷揭起窗帷,去看暮色里阴云密布的天,“若是往日也就罢了,自从病了,他做事都是痰在喉头才要咳,屎到腚门找茅厕——整日猴急,如今能有这个先知先觉的动作,一定是石瑛教唆他的。” 老太爷甚少说这种粗话,齐管家搓搓眉毛,努力维持住表情。 金忠明板着脸看看他:“想笑?想笑你就笑。我有时候是真想骂他,见了他,我又不知该骂哪一样了。”说着,长叹一声,“早说过石瑛这个人非善与之辈,安儿跟着他,真不知是福是祸。” 厚重的浓云在冬日的天空翻滚着,龙腾虎踞的姿态。 南京要下雪了。 无论是福是祸,开弓没有回头箭。金会长带头检讨错误,江浙商团也跟着集体滑跪——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群众们没能看到期待中的工商界抗议,他们震惊地观看了一场舔狗大戏。报馆的记者简直要忙不过来,跟连续剧一样每天有一个豪商在报纸上刊登痛心疾首的自我检讨。 申新纱厂在《申报》发表检讨:“……业已完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作为农促会主委、政府官员,尸位素餐,实觉汗颜,一定改过自新,忠诚为党国效力。” 厚生纱厂也在《申报》发表检讨:“……业已完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作为浙江省参议、政府官员,尸位素餐,实觉汗颜,一定改过自新,忠诚为党国效力。” 华源纱厂在《救国日报》发表检讨:“……业已完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虽然不是政府官员,但尸位素餐(?),实觉汗颜……” ——这一看就是约好的!文章也他妈是提前抄的吧!病句都一样的! 问题是检讨归检讨,就是不行动。按照流程,既然你检讨了,你就该配合配合,该补缴补缴。最起码各位大佬人应该往南京跑一趟,没有人、写信来也可以。 然而什么都没有! 孔部长提前八十年享受到了信息时代的隔空喊话,有事微博说,私信拉黑。光看见一篇又一篇深情到油腻的大版面检讨,荣德生穆藕初金求岳却集体人间蒸发。你要问他们干嘛去了? 嘻嘻,在杭州喝茶。 吃瓜群众是万万想不到,江浙财团的首脑们在如此尖峰时刻居然以逸待劳,苟在灵隐寺的韬庵里,帮白小爷选学生读本儿! 露生慌道:“诸位喝茶聊天就罢了,这些事不是大人们做的,若是乏了没消遣,我给各位唱一段也好。” 穆藕初笑道:“那你就唱一个来,上一次听你唱,都是浅尝辄止,究竟没听出个味道,今天也不要你抹脸,就请月泉给你吹笛,你拿牙板清唱。”指着韬庵那一片观山望海的云台又道:“我这个戏台,敢说放眼中华也能排得上名号,这样好的风景,正对着锦绣人间,是不是有些仙人观世的滋味?究竟这么些年来荒废了,今天请你们唱一唱,决不是我们不尊重、拿你们取乐,是不辜负良辰美景。” 大爷好心境,两军对阵,闲情仍在,完全不慌! 露生抿嘴儿一笑,就向沈月泉低语两句,沈老含笑点头不已。他两人一人擎扇、一人怀笛,各披狐狸皮大袄,向云台上坐了。一缕笛音昂扬吹来,听他悠扬唱道: 奕世夔龙亘古稀,炎炎权势觉天低,朝廷已作家庭事,笑煞淮阴封假齐。 ——众人会心一笑,原来唱的是《一捧雪》。 这是明末大家李玉的名作,“一人永占”的鳌头,讲的是嘉靖年间大奸臣严嵩夺取稀世珍宝“一捧雪”,诬陷忠臣,于是朝廷忠良卫护清白,民间侠女刺死奸人,终于使沉冤得雪。更妙是江南之润冬向来是晴雨相连、阴阳一气,南京天阴欲雪,杭州的天空也是搓云扯絮。 天虽未雪而曲中捧雪,曲中曲外辨忠奸,这是既合情景、又合时宜。 穆藕初看荣德生裹着皮袄,似有瞌睡的意思,低声笑道:“荣兄不爱好这些东西,白陪着在这里受罪。” 荣德生喜欢字画古董,却不太欣赏咿咿呀呀的曼唱,听穆藕初说话,眯缝着睁开一个眼睛:“坐在这里也没事,他唱他的,又不妨碍我们说话。”手上玩一个玉含蝉,有些无奈:“说来可笑,我和藕初都已近花甲,居然和小孩子一样,在这里玩捉迷藏的游戏。” “不如此,我们也成了乱党乱民。南方眼看就要打起来,我们不作正面冲突、只表明立场、争取权益,这样是最安全的选择。”穆藕初说着,见求岳在旁边支着耳朵,笑道:“我们小金会长平时虽然风风火火,但大事上面算是稳重。” 求岳把椅子拉过来:“穆叔叔认为福建是乱党?” “这不是我认为不认为,是国内都觉得东南方面太过激进——嗳,商人莫谈国是。” “可是蒋将军和蔡将军,一二八的时候保护了上海。”求岳抱着手炉,语气里不是争辩,只是陈述,“他也保护了你们的工厂啊。” “此一时、彼一时,国家需要统一,不能分裂,有什么事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但起兵造反,这就太过了。” “起兵造反,还不是官逼民反?你我在这里是软反,他们那头是硬反,此时也不要说什么莫谈国是了,真不谈国是,不如我们都回家去。”荣德生听了半日,睁开眼睛,“上面是把蒋蔡二人逼得太紧了,把共|产|党也逼得太紧了,一味地征税、借款,拿这些钱中国人打中国人。他要是决心勇战,收复东北,你我会说一句话?捐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内战这种事情何时是个头?今日你称王、明日我称帝,讨袁、北伐、中原大战、还没有打够吗?打来打去,无非是打到哪里,哪里遭殃罢了。” 韬庵的戏楼是阳台的样式,四面花窗的宴客厅,外面连着云台。此时其他几个商人都站在窗口,捧茶听戏,唯他三人围坐一隅,听见云台上清歌破云,唱:古今垂、乾坤浩,遥望彤云笼一天,看寒烟、黯四郊。 除了江浙商团的油腻检讨,这些日子里,报纸上最多的就是关于福建事变的讨论。蔡廷锴出身南昌起义军,和共|产|党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蒋光鼐来自与宁汉方面一直不对盘的粤系,这两人都是南京的心病。用得着的时候鼓励鼓励,用不着了就发配福建。求岳从报纸真真假假的消息里,约略也能看出是因为十九路军“剿共”不力,被挤兑得忍无可忍,终于炸毛起事。 他感觉南方不会成功,但兔子急了也咬人,不能总是平白无故地给你欺负吧? 他也仔细地翻了报纸,想看看我党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但南京这边消息有限,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又听荣德生沉声道:“今日打、明日打,打的还不是民脂民膏?孔庸之这个时间选得正好,这些年来受气也受够了,想要马跑,就要给马吃草。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我们做生意的对政治没有兴趣,只求国家安稳、生活太平。谁能顾及民生,我们就听从谁。” ——都是警诫罢了。福建起兵,是用政治声誉和性命来警诫,他们在这里,是用财富来警诫。说到底谁能决定中国之命运?谁又能说得清未来会怎么样?想怎么样?要怎么样?大家都在摸索,摸索一条生存的路,等待一只有力的手来拨正时局,开济盛世。 求岳想,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其实很微小,但也很实际,伟人说的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逼急了就会有呐喊和暴动,这个时代即便没有自己,也会有人做出同样的选择。江浙财团从未如此理直气壮过,因为这次税争不是为一个两个财阀的蝇头私利,要改,就连田税杂税一并减除,他们可以牺牲一点个税的利益,他们要整个江南活下去。 不知是谁,开了花厅的大门,有人喜呼:“下雪了!” 下雪了。 无边细雪伴着冬雷怒震,把天空映照得明亮起来,在浩荡的万里江山之上,吞吐出凛冽而清新的空气。 103|伏击 且说孔祥熙在南京坐等了十日,福建那头不见回音,只见电报急催军费到位。秘书一趟一趟地过来报告:“二路军二十五日抵屏南、五路军二十二日抵邵武、四路军正攻打建瓯,预计十日内可以攻克。委座命南京方面迅速筹备军资,一月份要展开会战。” 孔部长被这些犄角旮旯的地名搅得脑壳痛,再听到“军资”两个字,简直像一根钢针往脑门里钉,扶着头道:“开拔前的时候,我已经筹了二百万,怎么又要筹?” 你们到底是在打枪子儿还是在打银洋?!孔部长心道整个福州也没有二百万人吧?就是真拿银洋屠城,一个脑袋一个洋,那也够了啊?! 秘书低着头,不关我事的表情:“委座只说不得延误,没有说为什么。” 孔部长不甘心地又问:“那逃税案的事情,委座没有说什么?” “委座不理会……”秘书吞吞吐吐,“可能是飞机劳累,没有心思管这些事。”她觑着孔祥熙的脸色,小心地说:“孔部,委座一月份也会抵达建瓯,届时如果我们后勤不力……” 不利你妈了个北,你是用银洋垫脚走路? 孔祥熙不胜其烦,简直想破口大骂,但他是孔圣人的后代,家传的涵养,君子非礼不言,忍耐又忍耐,努力和蔼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秘书站着不动,片刻,娇怯地说:“孔部长,您嘴巴起皮了,需要我重新泡茶吗?” 孔祥熙:“……” 秘书含羞道:“我过一会儿送上来。” 孔祥熙对她的娇媚一点儿消受的心情都没有,反而有种被怜悯的心酸,附带一种“这妮子脑子不好”的蛋疼。他挥挥手:“不必了,关上门,让我静一静。” 门关了,他颓然坐在书案前,对着光可鉴人的油木书桌,摸嘴上翘起来的干皮。而他眼前的问题也如同唇上的皮蜕,牵之而痛、留之而秽。 宋子文卸任的时候,就和孔祥熙聚过一次家宴,宴后这位小舅子扶着眼镜道:“旁人都说我下你上,是此起彼伏、敬贺你高升,可你我一家人,我跟你实话实说,这个位置不是好坐的——内务府总管,受各宫娘娘的气不说,还要担雷霆龙威,他是想到哪里是哪里,半点亏都吃不得!” 孔祥熙拉他道:“一家人,别这样说。” 宋子文估计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吐槽,被拉也不放弃:“我说的不是实话?要不是看在小妹的份上,我会捱到现在才辞职?” 孔祥熙一副笑脸:“这话也只有说给我听,换别人听,还以为你是妒忌我、说酸话呢。” 宋小舅含着雪茄,也不愤怒了,光剩掏空了的表情,活像被凌|辱了好几年终于逃离魔窟。摘下雪茄,和缓了语气:“我们几家人里,数我大姐做事最雷厉风行,中正当着她的面也极少动怒,所以当初他问我谁可接任,我说唯有你能担此重任。你是圣人之后,比我豁达,再有我大姐扶持,想来不会太过困窘。”说着,小舅子真诚地握姐夫的手:“但愿你在这个位子上能稳坐长久。” 孔祥熙当时就觉得他在快乐地甩锅,背上现弄出一层白毛汗。 宋子文没有夸张,国民政府的财政已经是病入膏肓,关税不够自主,统税税负不均,盐税一增再增、增到明末饥荒时候的笑话都重新流行起来了,穷人们笑道:吃不起盐,把个咸鱼挂在房梁上,一家人看着咸鱼下饭,儿子多看两眼,老子望头便打,边打边骂:“败家东西,看那么多眼,咸死你?” ——民不聊生,以至于如此,坐在财政部长这个位子上,几乎如坐针毡。 更艰难的是有所谓外费不如内耗,一个国家经历了十几年的战乱,好不容易能够统一起来,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他的妹夫却是没有霸王的能耐还要干霸王的事业,今天打共|产|党、明天打十九路军,整天搞事搞事,孔祥熙简直怀疑他有家暴倾向,等打完了国内所有政党,是不是就该打蒋经国了? 落到财政部这里,就是一年到头的“筹军费、筹军费、筹筹筹军军军费费费”,财政部还能怎么办?还想怎么办?借款、借款、借借借款款款,跟国内借、跟国外借、跟财阀借、跟百姓借!公债、私债、内债、外债! 孔部长若穿越八十年,将看到他和小舅子宋子文光荣地名留青史,而他们在中华民国经济史上将各占一单元,单元的名字叫“宋子文任内的公债情况”、“孔祥熙任内的公债情况”。 靠债留名青史,可能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什么狗日的财政部长,改名叫借债部长好吗? 崩溃。 面对这样的烂摊子,孔部长想说毋论是耶鲁毕业的高材生,就是把整个华尔街搬过来,想必也没有什么回天之力。但人在位子上,不能不做事,更何况别看贼挨打,贼也总是有肉吃。宋子文担任财政部长的那两年,收缴了交通银行,他在任的这两年又怎能落后? ——还有一个中国银行呀。 就好比宫中娘娘为了荣宠,总要忍受宫斗的委屈,孔娘娘为了心中的财富,一样可以忍耐。不过娘娘进宫是来做贵妃的,不是来给皇上掏私房银子的,巨额军费、各省拨款,虽然左支右绌,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孔家的私产里掏。孔部长左思右想,决定从江浙这帮新贵身上开刀。 八月份的时候他就风闻江浙财团逃税舞弊,当时按捺不发,只等年底财政报告出来,一起发作。可喜福建军变,可以上纲上线,谁知这群人夹着尾巴一声不吭,集体逃跑! 孔祥熙等了几天,感觉情况不对,叫临时调查组别再等委员长的指示,先突击调查安龙、华源、申新、厚生四厂,结果是四面出击,一无所获,所有厂家都称“冬季淡季,圣诞放假”,账房集体大门紧锁。他们砸了账房的锁,进去翻账——居然假的都造好了!半点翻不出头绪! 真账呢?不见了! 只有一篇又一篇故作乖顺的检讨,在所有最富影响力的报纸上—— “身为政府官员,尸位素餐,实觉汗颜。” 这是最滑稽的阿谀,也是最沉默的示威。十来天里接连不断地、如同耳光打在脸上。 情知自己遭人暗算,被耍了一道,却是要告也找不出理由——更可气是几家银行与江浙财团沆瀣一气,都在装死。他在训令中点名要求交通银行、中国银行、浙江兴业、实业银行“报知并公示自33年7月至今所发放的工商贷款明细”,这件事其实对他们没什么损害,借机敲打一下罢了,就好比各宫嫔妃跟贵妃磕头,礼数而已,叫你知道尊卑上下。 结果是孔贵妃娘娘又扑街。 三家银行你看我、我看你,假装无事发生,那意思是“要报你先报,你报我才报,你不报我就不报——达成共识,大家都不报。”冯耿光更是脚底抹油,抓着中行副总张嘉璈逃之夭夭,什么你问他们干什么去了? 冯六爷很认真:畹华准备在苏联巡演,我先去尝尝面包土豆好不好。 最后只有小舅子给他挽尊,宋子文同情地送来了一封自7月至今的放贷报表。这算是开罪了一干在交通银行贷款的客户,兄弟是真兄弟,为了孔娘娘最后的脸面上刀山下火海了。 可那又有个屁用! 孔祥熙捏着嘴上的蜕皮,表情和被斗败的贵妃一样难看。 ——这群贱婢,不怕本宫! 怎么办?军费压在头上。怎么办?税改骑虎难下。 回到家里,仍是一肚子的闷气,倒是他夫人宋霭龄有闲情的很,在大摇椅上抱着猫,看《泰晤士报》,说:“你要坐下就坐下,要么就出去,走来走去的,挡住我的光了。” 孔祥熙停了脚:“我实在烦心得很。”言下之意是你有没有主意能给我出一个? 宋夫人玩猫,装听不见。 孔部长把猫从老婆身上拎走:“夫人,内兄那里,可否挪出一点钱来?” 宋霭龄终于放下报纸,露出冷笑的唇角:“你说烦心,难道子文不烦心?谁的钱也不是好赚的,介兄要钱,他自己会跟子文去说,不必你来替他费这个口舌。” 孔祥熙无奈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宋夫人锐利地看向他,这位宋家大小姐,比起温柔端方的二妹、泼辣美丽的小妹,她独有一种不输男子的枭雄霸气,“你要给江南这帮新贵颜色看,我并无意见,但你连子文的面子都赔进去了,叫他在这里陪你出丑!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想问什么,我全知道,可你不用来问我,这件事我不会管的,子文也不会理你。”她把猫咪抓回来,按在腿上,“向来都说我妻管严、管你的事,今天请你独立地做一次丈夫,让我做一个标准的housewife。” 说完,她又把报纸举起来了,猫在她裙子上也不敢动。 孔部长被她怼得无话可回,行尸走肉地过了一晚,第二天仍硬着头皮到办公室来——还怀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江浙商团能放下屠刀,别再打狗了,这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突然一个两个都这么会婊?宋子文在任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么会作妖啊?可不可以不要再婊了有话我们好好说行吗? 可是迎接他的,仍然只有秘书的丫鬟脸,表情孔部长都看熟了,行了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的,又是军费,对吗? 秘书很歉意:“不是电报,是电话。” “……”所以还升级了是吗? 孔祥熙抬手止住她,柔声道:“不管电话电报,军费的事情不要再来报告,除非是委座亲电,否则就说我不在。” 秘书怯怯地说:“来电话的是张军长。” ……张治中。 孔娘娘弃疗了:“接进来。” 张治中此人性情敦和,话不多,但都很实话且毫无废话,开门见山地就说:“委座命我问一问,军费筹备怎样了。” 孔娘娘好像刚流产的小主,而皇上只问你娘家送钱来了没有,不敢忤逆圣意,含悲含愤地问:“还要多少?” 张治中沉默了一下:“一百万。” 孔部长忍无可忍,但孔子遗风,还是有理讲理,尽力心平气和道:“文白,开拔前我准备了二百万,专供此次南征平乱,这么多现款我五日即办,换了别人,谁能做到?现在行军方二十余日、委座尚未到达福建、诸位将军一路上望风披靡,也未曾听闻有僵持不下的状况——”说到此处,几乎是咬着牙了:“你告诉我,这二百万,怎么用掉的?” 张治中在电话里也觉为难,思索片刻,坦然相告:“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和立煌的治军,你是知道的,军费这种东西委座派给多少,我们就拿多少,但最先到福建的是蒋鼎文,他那个人什么德行,这就不用我说了。” 蒋鼎文虽然姓蒋,不过跟委员长并不是什么亲戚,但此人骁勇善战,是五虎将之一,继续拿宫斗打比方,打仗的时候,这就是皇上最宠的娘娘。只是他唯有一件人尽皆知的恶习,那就是好赌,最著名的事迹,曾经一夜赌光自己麾下官兵三个月的军饷! 你猜结果怎么着? 委员长掏了一张五万的支票,宠爱! 孔祥熙闭了眼睛:“他就是赌破了福建的天,委座眼皮下面,二百万军费都给他赌光?” 张治中简直有点同情他,不过仍旧是波澜不惊地告诉:“倒也没有这么夸张。这你不用担心,委座另有用途。” “什么用途?” “委座不愿自家兄弟干戈相向,因此投诚为主、攻打为辅,开出来的条件,团长五万,师长十万。” 孔祥熙:“……” 怪不得小舅子在这位子上把头都干秃了,这活儿是谁干谁败顶啊! 孔娘娘撑不住了。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潜伏已久的石娘娘,暗搓搓地出现了。 孔祥熙放了电话,只觉一筹莫展,想想要么先拿私钱填上,大局当前,先稳住皇上的宝座要紧。只是两省税改弄得如此难看,实在心有不甘,军费的事情要自己掏钱,更是肉痛得几乎眼里流血。郁郁地下楼,在花园里转了几圈,忽然见石瑛也在楼下,拿一个熄灭的烟蒂,逗花坛边的流浪猫。 猫咪见人过来,迅速地溜走了。 孔祥熙并无心情寒暄,只是人到了面前,不能视而不见,不失礼数地微笑道:“蘅青怎么有空到财政部来,去我那里坐一坐。” 石瑛笑道:“刚调任了一个新的税务局长,因此过来报备,本来打算找你,秘书说你不在。” “哎,别。”孔祥熙摇首笑道:“别跟我提税字,我听到这个字就头疼。” 石瑛很关心地看他:“你这脸色不好,是昨天没有睡好?”掏出烟来递给孔祥熙,又是微微一笑:“别怪我揣测你心事,莫不是因为税案的事情,被气成这样了?” 104|拭剑 孔祥熙心里其实是有点防着石瑛的,因为知道金氏发家,全靠着石瑛一手扶持,因为合营企业收益颇丰,去年年终总结的时候,行政院还顺口给了褒奖。这算给宋子文挽了一回尊,让时任财政部长的宋小舅在借债累累的任期里,好歹多了一个“江苏经济稳定”的实绩。 孔娘娘想想还生气,你给我小舅挽尊,为啥不给我挽尊?去年宋子文在任的时候,你首都政府财报不增不减,今年我上任,你给我搞个赤字。 干什么东西的! 饶是如此,听见石瑛问他税案的事情,心想这件事被官场里还不知怎么嘲笑取乐,又憋又火,勉力淡然地说:“也还好,不至于为这点事情就气得睡不着觉。” 石瑛看看他,感慨道:“你真不愧是圣人之后,心胸宽广,我已经是气得无话可说了。” 孔部长想走开的脚停下了:“你气什么?” 石瑛摇摇手:“一言难尽。” 孔祥熙这几天外面被催、家里被怼,憋了一腔的牢骚不得发泄,反正听别人牢骚也算发泄,更何况这话还像是跟自己有关的,不由得走近两步:“你尽管说,这里又没外人。” “我一说,你更头疼了,就是这个金会长,他坑骗政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石瑛怕他真走了,忧伤地嗐气:“去年我给他担保,帮他重振家业,那时候他答应我每年三七分成,政府拿三,他拿七——你说我南京市政厅对他是不是仁至义尽?够爱护了吧?当时顶着他老太爷下狱的风险,还是我把他祖父从狱里捞出来的呢。” 孔部长觉得这话有戏,神思不属地附和:“这是救他们家于水火了。” “可不是吗?”石市长痛心,“结果你知道他今年干什么?他成立个江浙商会,把我们市政厅一脚踢开。从七月开始,再没往市政厅报过账、交过钱,可怜我告诉无门,原本开展的民生项目又不能中止,今年报上去的财政,又是赤字!” “……” 孔部长心中大爽,终于有个人跟自己一起说金会长的坏话惹!而且还是这么大的坏话!孔娘娘击掌愤怒:“岂有此理!我说为什么南京今年的财报不好,原来是因为这样!”孔娘娘兴致勃勃:“你为什么不去行政院申诉?这完全可以给他一个大的处罚!” “我难道不想吗?”石瑛苦笑:“怪我当时心软,跟他做的是君子协定,全是口头的。” 孔娘娘恨铁不成钢:“哎!蘅青呀!你怎么这么糊涂!” 南京的雪是薄雪,夜雪早晴,前几日小雪下过,地上了无痕迹,冬日里碧蓝的天空,映着尚未凋尽的法国梧桐,金碧辉煌的景色,更兼朔风清冽,其实是很适宜谈话的天气。两位娘娘越说越入港,就在花坛边坐下,互相敬烟点火。 “其实我本意根本不在这分账,为的不过是发展南京民生,保证财税收入就行了,谁想到他会在税款上面动手脚!”石瑛大口抽烟,“这真是我对你不住,是我养虎为患,酿成今日这个局面!” 孔祥熙动容地拍他的腿:“别这么说,你不是学经济的人,所以被骗了。”说着苦笑:“其实我吃这个金少爷的亏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就不该信他!28年的时候咱们就搞过一回国营运动,结果他混在众人里跟我磨洋工,还策动了唐生智和李宗仁来插手,最后弄得不了了之。” 当时的金少爷缩在国民党政要背后,浑水摸鱼,时隔五年,孔祥熙几乎要把他忘了。 结果又在同一个坑里扑街了! 孔部长仰天长叹:“这些人不为国家效力、不知惠及民生,偏是在这些蝇营狗苟的阴私手段上、惯会耍奸弄滑,我中国之经济居然是靠着这些丑角在唱戏,要振兴向上,谈何容易!” “大家都是这么觉得,你没看报纸上骂他骂了多少回?民间也觉得他为富不仁,都是义愤填膺。”石娘娘暗搓搓地洗脑,“九月的时候我等不到他夏季的分账,那时候也叫人在报上发了些文章,想劝他回头是岸。” “原来是你写的?” 石瑛心说当然不是我,假装是我,反正你也不知道,黯然地说:“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孔祥熙笑道:“你也太天真了,这种人要是能被两句文话说动,他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胆大妄为了!” “话虽如此,这口气如何忍得下?”石瑛忧心:“我是毫无办法,所以打落牙齿肚里吞,你这次税改是秉公持理,如果再中道受挫,岂不是要大长这帮人的气焰?” 那不是要跟你孔宋二家分庭抗礼吗?! 孔祥熙原本已经打算偃旗息鼓,面子丢了就丢了,石瑛两句话,却把他的心说活了,扶了石瑛的手殷切道:“你不要急,你们都别急,我既然做了这件事,就不会善罢甘休,先容他们放肆几天。” “庸之打算怎样?” “等委座回来。”孔祥熙信心道:“福建那边兵力薄弱,此战必胜,委座回京之后,自会为你我主张。” 石瑛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微微笑了:“委座不会管的。” 孔祥熙微微一怔。 石瑛轻轻拂去襟上的烟灰:“庸之不妨想想,委座为人励精图治,事无巨细尽皆用心——大江南北炸开锅的新闻,你我看得到,委座看不到?” 孔祥熙心头大震。 是的,答案一直就在他心里,他只是不愿意面对。 他在南京干什么,他的连襟一清二楚,这么多影响力巨大的报纸一天天地登着江浙商团的检讨,蒋校长的眼也没瞎。 ——置之不理,你说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答案就是他不想管! 早在11月事变的时候,陈铭枢和蒋光鼐就在福建政府的《告民众书》中明文直斥:蒋中正御用的国民党南京政府,甘为帝国主义资本与商业侵略之向导,孔祥熙、宋子文为中心之买办群,其自身之利害关系,既与帝国主义完全一致,故其财政政策,即维护帝国主义之侵略,摧残本国产业之发展,竭尽民脂民膏以奉帝国主义。 ——毫无疑问,这踩中了蒋|介|石的痛脚。 对于现在的蒋中正而言,江浙两省的商人就仿佛刚进宫的秀女,虽然不合口味长得又丑,但必要时刻也可以宠幸。他出身江浙、定都江浙,这两个经济重镇是他不能动摇的大后方。因此这里冒出来的秀女,只要政治立场不错位,哪怕跟贵妃闹一闹、吵一吵,都不算什么。 皇上宁可闭眼装瞎。 当初他严惩金忠明,是为淞沪抗战作表率,表明抗战当前不容忍任何徇私窃国的奸佞;现在他容忍江浙商团闹事,一样也是表率,表明他并不像福建政府所指责的那样、“维护帝国主义、摧残本国产业”。 不是吗?你看,朕遵守先帝的三民主义,遵守得很!商人们让朕的连襟下不来台、把朕的贵妃逼得头都秃了,朕不还是宽容宠爱吗? 石瑛见他面色青白,知道他已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孔部长只是利欲熏心,但并不弱智,甚至在争权夺势的问题上非常能够举一反三,他瞬间想到了更大的问题:如果这次放任江浙财团公然和财政部叫板,那就是无形地默认了江浙新贵的崛起。 如同皇上的宠妃,宠谁不是宠?他的妹夫当初能为了政治利益和宋家联姻,今日一样可以为了政治利益,拉拢这些新兴的财阀。 他蒋中正难道不是这种人吗? 石瑛简直不欲他听见一样,极轻声地说:“快一月了,陈夫人的生日要到了。” 孔祥熙:“……” 他所说的“陈夫人”,正是蒋中正的前妻陈洁如。在蒋|介|石和张静江关系还很密切的那段日子,由张静江做媒,把陈洁如嫁给了蒋校长。只是没过几年,为了和势大财大的宋家联姻,蒋中正几乎不假思索地抛弃了这位前妻,声势喧天地迎娶了宋美龄。 其实两件事根本不相干,但落在有心人耳里,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能抛弃一次,就能抛弃无数次,妻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朝暮翻覆的政治伙伴? 今时今日的格局里,并不是没有你孔宋二家就不行! 十二月里,孔部长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止住石瑛:“这话不可说、不可说,你我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是惹事的。” 石瑛陪笑:“是我不当心。” 孔祥熙坐立难安,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拍拍石瑛的手道:“这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确实不能轻纵——” 再想想?回去一想就不是这回事了!石瑛怎能放过他,隐秘地笑道:“庸之为什么不去找汪院长呢?” 孔祥熙人都懵了:“汪精卫?” “汪院长前番抱病,一直不曾出来理事,但现在他身体大愈,上个月我去行政院汇报,和他谈了一会儿,看他虽然还有些倦怠,但神思健旺得很。” 汪兆铭1932年上任的时候,还间接地救过我们小金总一回,不过很快地就因为淞沪抗战被骂得生活不能自理,称病宅起来了。 那之后,一直是宋子文代任行政院长,一直代到今年三月。这个“代任”里头包含了蒋宋两家的利益协调,但也让宋小舅受了不少贵妃的委屈。政治有时候就像小姑娘玩家家酒,六月的时候宋小舅炸毛辞职,连同代理院长一起不干了。蒋校长跟闺蜜暂时冷战,必须找一个新闺蜜来撑场面。 宅在家里的汪院长顿时恢复了自理能力,暗搓搓地出来了。 蒋姐姐热烈欢迎,那意思就是“哼,有什么了不起,宋妹妹不跟我玩,汪妹妹跟我玩呀!” 金总后来听石瑛解释了一通,跟露生笑得挠墙。露生乐道:“以为我们够小家子气了,原来你们大人做事,也这样孩子气的!” 石瑛捧茶笑道:“家国一理,放在后宅,就是妇人吵闹,放在前朝,就叫政斗党争,其实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你跟我好、我跟你好罢了!无趣!” 只是孔祥熙身处局中,颇有进退维谷之感,蒋校长跟汪院长放在八十年后,简直可以写一部大撒狗血的处朋友虐剧,一会儿好了一会儿不好,斗起来你要抓我、我要抓你,好起来嘛有难同当,一起挨全国人民的臭骂。孔部长作为配角都算不上的第三者,实在看不懂他们中间的爱恨纠葛,生怕自己站错了边,犯政治错误。 “绕过委座,叫汪院长主持……”他踌躇道:“这恐怕不妥吧?” “从行政流程来说,叫汪院长主持,其实才是最符合规矩的。”石瑛给他打定心针:“我知道你怕委座不悦,但庸之你想过没有,自从尊夫人的贤弟离任,委座就再也没有派任新的代理院长,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上面两位同心同德,尽释前嫌呀!” 说得对,孔部长点头点头。 石市长循循善诱:“你说这件事情,叫委座主持,这不是让委座难堪吗?向着你,别人说他维护私情,向着金会长,别人又说他拉拢新贵——你这不是陷委座于情义两难之境吗?” 孔部长:“……”真鸡儿有道理,点赞了。 “所以说,现摆着汪精卫,他权力上合格、又不牵扯私人关系。”石市长水到渠成:“而且汪兆铭这人谦谦君子,别的不说,做人有君子之风,你我皆是愧有不如吧?让他主持,再合适不过了!”最后临门一脚:“再说他那个人又不是很爱管事——跟委座作对的亏,他还没吃够吗?无论如何,不会得罪你庸之的。” 孔部长成功地被踹进坑里! 他再度起立,左走两步,右走两步,落叶黏在身上也不知道,踌躇许久:“你让我再想想,蘅青,我再想想。” 石瑛没有再劝下去——这一次的“再想想”,跟刚才的那句“再想想”,想的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他的心,已经被套住了。 是夜,中山东路,孔公馆。 孔家虽然是圣人之后,吃饭却遵照西方礼仪,绝对不敢让媳妇蹲在厨房里。这一天晚上是香煎肋排、烧牛尾、配着法国运来的波尔多葡萄酒,餐后是女人们喜欢的水晶果子冻。这季节做果冻容易,要寻新鲜的水果却难,梨子、枣子,宋夫人自然看不上,是用了南洋急运来的热带水果,一小罐便用数百大洋。只是如此仍不能讨孔二小姐的欢心,丢了勺子道:“这是什么‘椰果’?不咸不淡的,没个滋味,难吃死了。” 宋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不懂事!我是怎么教你淑女的仪态?东西不好吃,不吃就是了,丢勺子算什么呢?” 孔二小姐惫懒道:“我就喜欢这样,你把我生错了,我应该是个男孩。” 宋夫人见她摸着短发、翘着二郎腿,实在无可奈何,溺爱地顾左右而言他:“不喜欢就算了,明天辞了这个厨子——哎,庸之,小妹上次说华懋饭店的法国厨做菜很好,我请来看看如何?这个厨子的确不会做饭,叫人吃得没胃口。” 孔二小姐欢喜道:“小姨最是吃家!听她的准没错!” 孔祥熙低着头,痛饮闷酒——原本想和妻子说说白天的事情,看这一家子矜妻骄女,如何开口?说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宋夫人犹道:“你能不能不要把外面的脸色带回家来?中正就是如此,叫小妹总是生气,你现在也学会了!” 孔祥熙闷道:“知道了!换就是了!” 梅园新村,石瑛的住处仍亮着灯。 石夫人忖度道:“这件事实在冒险,只怕宋大小姐会出面阻拦。” “她不会。”石瑛果断道:“宋氏兄妹权倾一时,她三姐妹中,又数这大姐最为跋扈,她的脾气和孙夫人不像,倒和委员长有两分相似,从来不受半口窝囊气——如果真想管,她早就管了,会拖到现在还不出面?” 石夫人垂首不语,搅着碗里的鸡汤,半天才说:“可人家毕竟是夫妻。”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石瑛看着文件,嘴上却漫出笑容,“却不是个个妻子都如我妻贤良,做男人的,对河东狮吼是最怕最恨!” 石夫人脸上一红:“嗳,老夫老妻,别不尊重。” 石瑛越发笑了,拿过她手里的汤碗:“你也未必尊重我,孩子吃剩了的鸡汤,又发落给我了。” 石夫人也笑了:“宝宝吃不完,我们两个分着吃了,搁到明天该坏了。” 灵隐寺,韬庵夜雪。 已近子时,金求岳仍然不寐,披大氅寂坐云台,露生放下一个茶盘,在他身边坐下:“晚上就没吃,给你做了点宵夜。” 求岳拧着烟斗道:“我吃不下。” 露生揭了盖碗笑道:“闻一闻,谁吃谁是狗。” ——原来是小阳春面,下了雪的山上也没别的浇头,细葱切碎了和蘑菇汤煮起来,求岳捂着肚子丢人道:“陪我做狗。” 露生抿嘴儿一笑:“所以说,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忧心呢,饭是要吃的。” 两人就把茶几挪到避风处,各取一个小碗分食,听见山中风摇松竹,如起波涛。 眼看着福建那头不停地传来“捷报”,求岳一面是为王亚樵忧心,另一面心中焦灼。他们约定了要在蒋|介|石回宁之前,拉下孔祥熙,而现在南京仍然没有传来消息。 想起临行前石瑛对他说:“我必将孔祥熙押到你面前,至于成败,就看你我的努力。” 求岳那时简直涌起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他相信石瑛做得到——贪官奸、清官更要奸,他们的确算计了孔祥熙,但问心无愧。 就赌孔宋两家的一时离心,赌孔祥熙会自作主张,强行召会。 尽管这真的很冒险。 露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向求岳眼前晃一晃:“好玩儿吗?我拿面头做的。” 是个面捏的小马。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露生轻声念道:“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求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是小雅里的句子,就是说,奔赴沙场的时候,有德的大人们在战车上冲锋陷阵,小兵们追随着将军,勇敢向前,缺了哪个都不行。”露生温柔地看向他:“生死一搏,咱们要相信战友,相信咱们的将军。” “我是小兵,石市长就是咱们的君子。” 露生柔和地一笑。 在这场政治风暴中,他们的确只是小角色,但他们终究把无数的小角色向心在一起。就像伟人所说的,哪怕千难万险,万众一心,必能取得胜利。 不自觉地,他握住露生的手,紧紧地攥住,也像攥住无数人希望的手:“露生,给我唱一个吧。” “唱什么?” “就你那天唱的,一捧雪。” 露生亦回握住他的手,轻声地,然而清晰回响在群山之中。澄净的夜空里,无数寒星闪耀,它曾经照着他们拔剑出鞘,今天,照着他们驾彼四牧,拭剑东南。 十二月二十日,行政院长汪精卫训令,召江浙及华北、西南各商事代表,在南京召开工商座谈。 105|大雪 座谈会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石瑛评价汪精卫这个人:“热血一时、优柔一世。”汪院长青春年少的时候刺杀摄政王载沣,在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风云当中,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更难得他丰容俊美,说话做事总是脉脉含情的非常儒雅,行走政坛,他尽量地谁也不得罪,哪怕得罪了,日后还是能圆回来。 所以这次两方对峙,叫汪院长来当裁判,其实是非常合适的选择。 石市长有心了。 汪院长也没辜负大家的期待,将温柔贯彻到底,着意选了这么个富于节庆意味的日子,也不说“讯问”、只说是“座谈”,尽量让气氛友好一点。当天的会场还布置了鲜花和彩灯,礼仪乐队在门口轻柔地演奏“圣母慈爱世人”,把仅有的一点硝烟味弄得无影无踪。 金总站在会场门口,心想这老哥也不知是太有数还是太没有数,好他妈严肃的会谈你在这里“圣母慈爱”,真搅浆糊的宝才,以后变汉奸不是没原因的。 吐槽归吐槽,会场虽然画风不对,但训令却发得很在道上,勒令被点名的商事代表“五日内抵达南京,除非伤病、不得缺席”。 石市长吐槽:“他专会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上立威风。” 金总:“……我说石市长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请来的嘉宾?”你叫人家站台,你还逮着人家猛槽,幸好汪美男不是金总的爱豆,是粉的话分分钟撕你信不信。 石瑛慢条斯理道:“明卿这么紧张的。” 金总:“操了,我能不紧张吗?” 酝酿十几天了,今天老子主场,然而老子感觉完全没准备! 金总晚十年体会到了优等生的心情,是真的茫然,准备越多、紧张越多,因为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超级英雄们说什么来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金总不怕担这个责任,主要是怕自己能力不够啊!把石市长按在小角落里:“我说你别急着走,别走,石市长,我把我准备的讲话稿给你念一遍,你看看我这样行不行。” 石娘娘差点笑出来,忍了好久,酸着脸问:“白老板没给你斟酌斟酌?” “斟酌了。”金总不care他笑话,一脸严肃。 其实在杭州那十来天里,除了发呆聊天,剩下的时间都在修改演讲稿,黛玉兽和金总都是小娘子上轿头一回,谁也不知道在这么大的场面上到底应该怎么讲话,它跟八十年后的高峰论坛不一样,高峰论坛只要有梗有料就可以;跟七月份那次行会筹备也不一样,筹备主要是看双方的底牌和筹码,并不需要你冠冕堂皇——但政治会谈、谈改税问题,还是跟石瑛这种咖位的选手组队进场,这可是两句话就能给你带沟里的忽悠王者,孔祥熙坐到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是个青铜。 金总是唯恐自己给人家拖后腿。 因为怕荣德生他们泄气,稿子还得暗暗偷偷地准备。直到回来的火车上,他俩还在包厢里演练——练到什么程度?都不用出声,黛玉兽看嘴型就知道他现在在背哪一句,还伴随着家庭暴力,小粉拳打金总脑壳:“你怎么回事?不是你跟我说的再错一句你就从云台上跳下去?!背的好好的你这怎么回事呢?” 金总抱头:“我没错啊!” “你往里面乱加句子!” “我感觉那样发挥比较好嘛。” “不许乱加!” 金总心说幸好黛玉兽是不能生,这严厉的家教有了孩子那还了得,这特么是民国虎妈啊。一面攥了人家的小手笑道:“别打了,香喷喷的,再打老子要有其他想法了。” 露生挣开他的手:“少来这一套,你把心思放正点!”想一想,红着脸轻声又道:“你专心些,这次好生努力,事成之后……要怎样,无不依你。” 金总:“……!哎哥哥我是这种人吗?你特么还为老百姓跟我来美人计?” 露生又打他,脸红透了:“少说废话,快些再背。” 就这么一路上睡没睡好、吃没吃好,皇帝登基前准备诏书可能也就这个心情了吧。石瑛看他一脸郑重的呆样,知道他是真的努力准备了,心说这金大少是真的有点呆性,难为天下怎么还生出一个白老板,看着人中龙凤的英姿美貌,里头倒是凑一对儿的呆! 又想笑,又怕笑急了他,拍拍求岳的手:“不需你说一句话。” 金总:“……”又耍我吗兄弟?! “不是逗你,你大可放心。”石市长宁定地望向求岳的眼,那眼中是历经二十年政坛风云后的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的就是石市长此时的神情,更何况泰山还没崩,这是愚公移山。 四顾而望,这是行政院的僻静角落,所幸还没有什么人过来,一道一道细长的光柱,是太阳投下的季节的线,和人的话语一样,也是饱含深意的莫测。 石瑛虚握住那道光束:“到了这个时候,你的几句话,已经改变不了什么,同样的,孔祥熙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大势所趋。在汪精卫颁布训令的那一刻,江浙商团,已经赢了,至少在改税这件事情上我们赢了。” 金总:“……” “因为你们已经舍小利而顾大局,支持了个税——你知道民国十年的时候开征个税,政府费了多少辛苦?可是没有人愿意出来作表率,所有人都在躲。” 而现在他们愿意牺牲这个条件,去换取两省的休养生息,经济财政不是压榨、而是生息缓图,说到底,江浙商团在这件事上,和国民政府是利益共同体。 用这种条件去谈判,没有谈不成的事情。 这就是石市长的底气。 “即便今天坐在上面的不是汪精卫、而是委员长,我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他支持你们。孔祥熙也一定想不到你们愿意牺牲这样大的利益。”石瑛轻声快道:“记住我的话,不仅不要你多说,相反,我还要你少说,还有任何时候,不要表露出你跟我有瓜葛——你是你、我是我。”他听见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知道有人要向这里来了,“你今天只要睁大眼睛、支起耳朵,好好地看着别人是怎么说话行事,政治活动,你不会只参加一次,以后还有千万次。” 微微一笑,他将手向求岳肩上一点,“政客的做派,我不能手把手地教你,机会难得,你就好好学吧!” 说完,他快步向会堂走去。 求岳心中大定,这个形势他跟露生也分析过,但从石瑛口中证实出来,就是一颗定心丸落肚——只是心里仍然有许多问号冒出来:既然这么肯定税改会得到政府的支持,那我们拼命争取这个召会的意义又是啥? 就为了当面给孔祥熙下不来台吗? 政治家独特的打脸姿势? 想想石瑛不会这么无聊,但现在没时间给他问号了,眼看各地区代表和政府官员前脚后脚地进来了,还跟着一群炸镁光灯的记者。求岳也装模作样地从侧门绕出去,重新下车,随人群进去。 记者们把镁光灯炸得像伊拉克现场。 会堂里摆设倒是仍然汪氏风格的温柔,喜庆得倒像是社区春晚,桌上还摆着每人一碟的水果糖。但仔细看去,座次排列得非常严谨,主席台正中央是汪院长的独席,两边财政部、实业部、各相关部门列席旁听,上海市和南京市的市政厅要员也位列其中。 底下扇形的一圈儿,是商事代表们的座位。金总看见荣德生和穆藕初进来了,江浙这边来的都是认识的人,不认识的应该是华北和西南那边的,一脸吃瓜看戏的表情。宋子文也坐在下面,代表交通银行的意思,冯六爷断不会到场,来的是中行副总张嘉璈——林林总总,大家互相让席。 金总谨慎行事,混入其中。 最后出现在大门口的是抱病已久的汪美男,大家停止吃糖,热烈鼓掌,但掌声控制在比委员长出现稍微小一点的程度。汪美男病容缱绻,眼神多情,鹤步猿姿地步入主席台,落座之后温柔示意:“感谢、感谢,感谢各位在这个美好的节日欢聚一堂——庸之好久不见、子文好久不见、蘅青、钧任、好久不见——荣公好?穆公好?”七七八八各种好,然后垂下眼睛,表情忽然收拢,“今天到这里来,还是要谈一谈两省税收的问题。”他一抬手:“各位请坐。” 金总起初觉得他说话充满尿点,到这一刻就进入战备状态,然而汪院长显然在家宅了太久,有强烈的加戏欲望。尽管台上台下剑拔弩张地都想发言,汪院长视若无睹,叫秘书过来:“关于两省财税的问题,我自接到庸之的报告,就详细钻研了一个晚上。先让秘书官宣读一下关于此次情况的调查报告。” 孔祥熙:“……” 金总:“……” 全部所有人:“……” 报告读了半小时。噁。 金总很想尿尿,但终于坚持没有去,半小时之后,读到“以上是两省财税今年问题之总结”,众人皆松一口气,孰料汪院长含情带笑地点头,接过秘书官另一份文书:“接下来我谈谈我的看法……” 全部所有人:“……”日你妈哦。 坐在下面吃糖,越吃越想尿了。 虽然会议尿点频出,但好在汪院长的秘书字正腔圆,汪院长本人说话也是朗韵清声,技术水平属于“哪怕我在念抖音你也听出中央台的风范”,他的报告仍是搅浆糊的风格,但搅得不偏不倚——显然在这种送人情的关头,汪院长不愿意免费送这个人情,他给这次江浙商团的闹事定义为“未能妥善应对”,而给财政部的训令定义为“有些操之过急”。 金总不得不给个赞,高!真是太高了! 操之过急,意思就是你办事不靠谱,瞎几把乱搞,但我也没说你做错了,只是说你做急了。相对地,商团造反,我也不说你不对,我只说你“应对得不好”,因为你们没请我汪美男给意见。现在我汪美男在场,财政部就不急了,商团也一定能应对好了,总之两个报告读下来,在场所有人都快成仙了,一万年过去了! 金总顿时明白为啥后世骂汪院长骂成那个德行了,就这个戏精人格,挨骂是你年代生得好,放八十年后给你骂成热搜带爆信不信? 委员长整你是你活该啊,我们也想搞你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已经修仙,火气也降到冰点,大家谁也不想怼谁了,一起同心协力地想打死汪美男这个话哔。孔部长倒是很有耐性,眼看报告就要读完,自己先行起立作热身状——但孔部长腚快,石娘娘嘴快,孔部长的腚未能赶上石娘娘的嘴,石瑛坐着发言:“庸之不要激动,这个报告,我也有意见。汪院长,只把江浙工商界这次的应对定为‘不妥’,我个人认为是不合适的,两省今年的印花税暴减,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商团是否采取了躲避征税的特殊手段,庸之也有调查,这个问题还请汪院长明察。” 金总不动声色,相信战友,他继续磕糖。 孔部长感激地看向他的蘅青——好同志!是兄弟了!孔部长脱稿发言,具体内容我们就不说了,你们懂的,反正就是血泪控诉了一遍江浙商团逃税的事实,在孔娘娘心中,这些税款有相当一部分要进入自己筹备的中央银行(注意不是冯六爷的中国银行)里,四舍五入这就是我的钱呀!因此说得真情实感,简直是痛心疾首:“国家贫弱、战乱四起,正是需要各位贡献力量的时候!在座诸位都是读过书的人,岂不闻圣人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逃避国家征税,这就是非礼不义之财,各位又于心何安、于心何安呀?” 真鸡儿有文采,还带引经据典的,金总简直慕了。 不过黛玉兽准备的文章也不比你差! 你他妈这引用的孟子,亚圣,金总知道的,这句话露生原本选了,后来弃而不用,要用我们就用孔子本人!金总信心满满,咽了糖就要上场,结果晚了一步,东边站起来瘦瘦矮矮的一个老爷,穿着黑绸马褂,也戴金边眼镜,像金忠明有丝分裂出来的,起身冷笑道:“原来只有我们诚实,让交多少、就交多少,江南的朋友们倒是很会想主意,如果不能秉公处理,我华北商会第一个不能原谅!” 妈的!是敌军! 金总暗声问坐在前面的穆藕初:“穆叔叔,那是谁?” “华北商会总会长,李荣胜,就是开百货店那个。”穆藕初微微侧首:“怎么你不认识他吗?你在他百货店里有供货的。”说着低笑:“就外号,李金蛤|蟆,就是他。” “……”等等,这不是李耀希她爸吗?! 李小姐何等英杰,她爹怎么这个熊样啊?真的很像蛤|蟆惹。怪不得你女儿跟你不对盘,金总心道就你这种不识时务的臭青蛙,吃了仙丹也挤不出耀希那样的基因,你闺女必定是隔壁老王所生。 却听李蛤|蟆缓缓道:“但有句话我李某人也不得不说,汪院长、孔部长,税实在是太高了,去年今年两年,棉价高、物价低,虽说逃税不对,但如此苛征,试问又有谁受得了呢?” 金总:“……”叔叔说得对! 李荣胜这头说,那头宋子文就敏锐地抬起头来——自从接到召会训令,宋小舅已知情形不好,也不知自己这个姐夫是吃错了什么药,往这种坑里爬!只是此时劝也晚了,只能亡羊补牢,因此努力又努力,联络了华北西南的商事代表,约定了一起为孔部长站台,代价是明年低息的四百万贷款。 ——可李荣胜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反水? 小舅慌了,姐夫却不慌,孔部长胸有成竹地回道:“话不能这样说啊李公,国家征税,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建设国家?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孔部长搬出了自上任以来的关税工作,“实话说,印花和营业对政府来说只是小头,大头是我们的关税,诸位只想到自己交税,可你们想过没有,国家用关税给你们补贴了多少?铁路、公路、修了多少?要是没有这些措施,你们又从哪里挣钱呢?”说到此处,孔祥熙话里就有些得意了:“这些大项目,想来在座各位,没有一个人能办成吧?” “那可未必。”座中有人笑道,“江浙商团给浙江建设厅担保,凑齐了钱塘江大桥的费用,还单捐了四十万,这笔钱等了两年了,也没见政府筹出来。” 汪院长惊讶:“此事当真?”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金总身上,金总娇羞道:“是呀。”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爽的感觉! 孔部长脸绿了:“只是一座桥,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他对面曾养甫悠悠道:“就算证明不了什么,但至少不能说人家一心徇私,庸之,有时候也不要把民间想得太小,即便是商贾百姓,也是心怀国家的。” 孔部长据理力争:“那也应该在遵纪守法的基础上,逃一千万、捐四十万,这怎能叫作心怀国家呢?” 底下的商人们都不高兴了:“孔部长不要信口开河,我们什么时候逃了一千万?你单据拿来,再说了政府也没有说贴票是违法的,你别血口喷人!” 气氛一时间微妙起来,上面你看我我看你,底下窃窃私语。汪院长和稀泥道:“不要吵、不要吵,这其实两边都有难处……但我们今天还是要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我有些话想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台上忽然有人发言,一众人都向他看去——居然是司法部长罗文干。这人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不知为什么今天也来了,孔娘娘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而罗部长不慌不忙,很认真地掏了文件出来,也不管你合适不合适了,开口就道:“我个人认为,法律问题,司法解决,遵照法规,这大家都无意见吧?” 孔部长:“……” 汪院长点头一笑。 石娘娘悠然自得。 罗文干简练道:“孔部长说的这个问题,中央开会的时候,我们其实讨论过了,当时没人愿意多听我们司法部的意见。但归根结底,如果法律没有明文禁止,那其实不算违法,江浙商人今年的这些行为,只能说是钻了法律的空子,这是我们法律建设不健全的问题,全部归责于百姓,这实在有些不妥。” 说得好啊罗部长!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自己没规定到位的事情,现在回过头来秋后算账,你要脸不要脸? 江浙商团好汉做事好汉当:只要你立法禁止票据贴现,我们情愿缴纳罚款、补交征税,但立法对后不对前,没有立法的时候,我们不能叫逃税,只能说是你政府征税体制不健全。有本事你把税法完善好,别一天到晚吃不着喊酸! 金总激动得四处乱看,正与石瑛四目相对。 石瑛向他微微一笑。 嘻嘻! 金总可算明白石瑛为啥不叫他说话了,这他妈根本不用自己说话,都是政府内部问题怪老百姓干什么?头臭洗头脚臭洗脚,拿帽子鞋子说什么事儿呢!又听罗文干道:“虽然如此,但已经确立的税法当中,不是没有违法现象存在。” 大家全静下来,孔祥熙心中大呼不好,可是阻挠无门——汪院长超感兴趣,脸上的吃瓜表情就快溢出屏幕了! “我要说一件事,我们从民国十年就决议通过的个税法案,至今为止,完全没有执行!”罗文干朗声道:“既然要纠正逃税现象,这一块,纠还是不纠?” ——boom!!!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全看着孔部长! 对啊,你个税呢? 石娘娘推波助澜:“一件事是一件事,大家还是分开说比较好。你们逃税的问题,罗部长自会商议立法,这不能混为一谈。” 汪院长也道:“对呀,难不成你们还愿意用个税替代印花税吗?”汪美男搓搓小手,“那可是极大的一笔钱呀。” 金总激动得就想说话,背了十来天的稿子,所有字儿都在肚子里蹦,穆藕初一把按下他的脑袋,自己光速加戏:“是的!我们情愿交个税!”他摁住下面乱窜的金总,心知不能让他说一句话,再多说一句都是极大地激怒孔宋家族,但众怒难犯,能保护金会长的也只有众怒,所以干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替小金会长说了! 穆藕初练过戏的人,声音格外响亮:“个税的比例,相信各位大员心中有数,我们为国着想、遵守法纪,但我们也有自己的请愿——江浙两省杂税太重,以至于棉农、丝农无以为生,国家不许我们以票代银,可以,要征个税,也可以!但能否虑万民生计,将杂税降低?这也是降低我们生意的成本,总不能叫我们买高卖高、又无现银,这不是竭泽而渔吗?” 汪院长惊异地看向他:“说是这样说,但这不是一时半会能缕清的事情……” 金总:让我说话! 又来一个手按金总的脑袋!妈的是荣德生!荣老太爷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份厚厚的提案:“我们已经整理出来了,如蒙不弃,还请汪院长过目。” ——妈的!荣叔叔!那是我写的提案! 你偷我东西! 孔祥熙也反应过来了,此刻脸上贴了整套调色板,万紫千红十分精彩。 这里不得不提到金总的前女友,就是那位影后,她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演玛丽苏,还得是白莲花大女主那种。这种面向超闲女性群体的影视作品基本核心就一个:莲花到处受委屈,但莲花就是不反抗,你问莲花怎么办?放心!有一大群男人为莲花战斗! 金总对她这个爱好简直没辙了,感觉这他妈实在很脑残,这种白莲花人设的爽点究竟在哪里? 现在他懂了! 台上台下,哪有金总插嘴的地方?到处地唇枪舌剑,老大爷们都打了鸡血了!江苏地区、浙江地区、甚至华北地区都你一份我一份地递交请愿,又说:“这件事不能怪江浙商会,也不能怪金会长,他拿出这个票据贴现的方案,也是因为银根紧缩、周转困难,这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孔部长说国家补贴我们,可是中央银行为什么不对白银外流给政策?这是政府应该做的工作,我们自己解决了,在我们需要国家帮助的时候,国家又在哪里?” “金会长才多大年纪,他也委屈,他也苦啊!他抗击日货的时候,国家在哪里?给我们商业补贴的时候,国家又在哪里?他的钱盖了学校、建了大桥,现在还要说他为富不仁、处罚他,这也未免太过分了!怎么不见孔部长你掏钱给钱塘江建桥?” “你要立法,我们接纳。但至少要给老百姓一条活路,印花税我们一分不少,杂税请你减下来!” 当莲花真的好爽! 金总要爱上这种玛丽苏的感觉了! 真正精彩的还在后面。 这场长达五个小时的论战,最终以扯皮告终。政治在有些时刻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但更多时候,它是相互妥协的制衡。扯出来的结果,对江浙商团不作处罚,至于减税问题和提交上来的议案,“待委员长回宁之后再做考虑”。 金求岳不急,江浙商团不急,因为孔祥熙被逼着在汪精卫和各个金融巨头面前放话:“只要这个议案通过中央决议,惠及民生,我绝无意见。” 但他忘了一件事。 这个会议令搁置长达十年的民国个人所得税再度被提上台面——它根本没有被废止,只是一直未被执行。孔部长气得语无伦次,在汪院长和众人面前脱口而出:“所有财税问题,只要合法利国,我都鼎力支持,我希望大家心中有国家!” 说得好,孔部长,国家马上就需要你。 未颁布的法令需要中央委员会决议,但已颁布的法令却是所有相关部门份内之职。首都南京市长石瑛同志坚决遵照汪院长的指示,给全国人民做表率,工商座谈会的次日,石市长在《中央日报》连发两个市长通告:《减免小商小贩捐款的决定》、及《清查房产契约催缴大户税款》。 跟江浙商团的检讨一样,你他妈也是提前准备好的吧! 不,孔祥熙同志,这是尊重你的意见。 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山东路的孔公馆迎来了史无前例的一队公务员,他们是南京税务局的税收人员,由局长胡忠民带队,亲自上门跟孔部长讨税了! 孔娘娘可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此时才想起来石瑛跟他提的“调任税务局长”,日了石瑛奶奶个腿儿敢情你换局长就是安插亲信专门来搞我难看? 没有人知道他孔公馆里到底情状如何,宋夫人亦不闻不问,两人既不接待、也不出面,门房抵着铁门道:“孔先生和夫人都不在,如果有事,请回来再谈。” 胡忠民受石瑛训导提拔,虎将之下焉有犬士?半步不退,就叫公车在孔公馆前一字排开,公务警务,将孔公馆前门后门堵得水泄不通。 谦逊一笑,他温声向门房道:“自然,我们可以等。” 昨日孔部长声泪俱下怒斥的情形,今日在首都市民眼前鲜活上演,大家都看到了——什么叫磨洋工?这就叫磨洋工!什么叫逃税?这就叫逃税!什么叫苟存私财?这就叫苟存私财! 你先祖的徒弟的圣人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万钟于我何加焉! 孔部长忍得,孔部长的千金却忍不得,一见税务官把前门后门统统堵死,孔二小姐激怒道:“好东西!你姑奶奶我在洋校读书,洋人都不敢拿我怎样,是不把我母亲当回事,还是不把我姨夫放在眼里?!”踩了鞋,提枪便出,人未出而枪声已至,勃朗宁手|枪两发连射围栏上的照灯,枪法奇准,两灯霎时应声而碎。 孔二小姐在玻璃破碎的尖啸里一夫当关:“谁敢在我家门口撒野!” 碎玻璃划破了胡忠民的脸,胡忠民轻轻擦去血痕,隔着铁门,向副官问:“这位是谁?” 副官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被孔小姐听见的水平:“孔部长的千金,二小姐,闺名讳令伟。” 胡忠民微微弯腰,眼神怜爱里杂着戏谑:“你小小年纪,枪法倒是很强。可见虎父无犬女,孔部长好家教。” 其实孔二小姐的“美名”,南京是早已传开了。虽然年未及笄,却比她成年的哥哥还会惹事。 千金小姐、娇纵一些倒也不稀罕,孔小姐却因为自小的爱穿男装、爱做男人举止,叫时人惊诧莫名。她自认女子不输男儿,挥霍钱财的本事不输男人,凶蛮霸道的本事更不能输给男人,舞刀弄枪、混事赌钱,吃喝嫖赌的花样是一个也不落下,叫金总来比比可能都得甘拜下风。 金总:“哇她还会嫖啊?” 这么行的吗? 当时南京流传这么一句话:“别神气,小心出门让你碰上孔二小姐!” 十来岁的姑娘家能混出这么个煞神的咖位,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本事。 彼时求岳和露生在远处的酒店上拿望远镜观望,虽不闻那头说了什么,见她气焰嚣张,都相顾冷笑。露生淡淡道:“可见谁说女子不如男,但如男的也未必个个都是好女子。” 求岳倚窗道:“她比李耀希还像个男孩,可我看她见识胸怀,比耀希差远了。” “你觉得她差,委员长夫人却不这么觉得。”露生横斜妙目,“听荣先生说,这位二小姐很得小宋夫人的喜爱,常常说她有男儿心性,像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见宋美龄也没有什么远见,差她二姐一万倍。” 求岳心道常听人骂露生“不男不女的东西”,以前觉得这话贼蠢,一个人兼美于男女的优点,这难道不是好事?今日在孔二小姐身上算是见识了,一个人居然又有男人的跋扈、又有女人的泼妇,真他妈难为了怎么养的! 女子刚强,不在言行举止,在于心胸远见,他此时无比赞同李小姐的话,难道梳个短发、穿个男装,就是给女人长脸?女人里有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是给钟灵毓秀的女人掉份儿了! 且说孔小姐虽然凶霸,脑子却不傻,听胡忠民语言讥讽,登时眯起眼睛:“你说谁?你再说一遍?”口中说、手里就上膛:“告诉你,姑奶奶我手里的枪可不长眼,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胡忠民不与她计较,被枪指着,也权当无事发生,公事公办地递过一张文书:“既然孔二小姐出来了,就请你收好这张催缴单,鄙人南京税务局新任局长胡忠明,请转告令尊,请他尽快补缴税费。” 孔小姐冷漠地将手向外伸出,胡忠民把催缴单递过去——她忽然缩回手,税单两头落空,“扑落”一声,落在地上。 “所以孔小姐是不接这张单子了?”胡忠民镇静道:“还是说,孔部长叫你来传这个话,意思要抗税?” 孔小姐正眼也不瞧,皮靴踏在税单上,沓沓沓连踏数下,四周皆是寂静,她骤然抬脚低手,一枪炸在脚下! 税单打穿了,火星四溅,弹壳崩飞上天。 胡忠民怒极反笑:“好,既然孔小姐这个态度,那就别怪我强制征缴!”当即向税警一声令下:“砸锁开门,将值钱物品统统搬出,搬到足税为止!” “谁敢?”孔小姐估计是白长了个嘴,发声靠枪辅助,对天又是一枪:“警卫连回娘胎了吗?!” 警卫早就簇拥在侧,只是对面是政府官员,也不见孔部长和夫人发话,因此并无人敢上前,此时见小姐发怒,只得硬着头皮聚拢起来——围在孔小姐身畔,为的其实不是打人,是万一孔小姐真杀人,大家夺枪要紧! 孔二小姐冷笑道:“我父亲是行政副院长、财政部长,我姨夫就是蒋中正!你一个刚到任的破局长,世面都没见过的瘪三,你也配见我父亲、跟我家要钱?今天你们谁敢进来,我就敢杀谁,进来一个我杀一个,进来两个我杀一双!” “你两个姨母,一位孙夫人、一位蒋夫人,她两位都是文明淑女,怎不见你学见半分?”对峙之中,石瑛从车上大步下来,直走到铁门前头:“他一个税务局长,还不配见你父亲,那我在这里陪同等候,不知道配不配?!” 他甚少在高官的宴会上露面,孔令伟一时竟不认得他,见他身材高大、颇有伟貌,说话温雅里含着矜傲,不知是哪个要员,因此谨慎问道:“你又是哪个?你贵姓?” “免贵姓石,南京市市长,正是鄙人。” “……” 孔小姐呆了片刻,一瞬间火|药桶爆炸原地升天,绿着脸尖声道:“好你个石瑛,你骗了我爸爸,你还敢往这儿来?!你果然吃了熊心豹子胆!” 孔部长出了半个月的丑,连累孔小姐被朋友圈明嘲暗讽地笑话了好多天,此时是生吞活剥了石瑛的心都有,抓着铁栏杆怒喝:“卑鄙小人!我爸爸多么相信你!你害得他颜面无存!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害他?你的心都黑了!”越说越激动,举枪就射,旁边警卫官吓得一拥而上,硬掰她的手腕,勃朗宁又上天了!今天的孔公馆免费放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孔部长喜迎税务局强制征缴,枪声里夹杂着孔小姐的怒骂:“石蘅青!从你到南京来,我爸爸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回报他什么?你这条养不熟的狗!贱人!你们放开我!再拉我连你们都杀!” 一串感叹号,音响化之后简直叹为观止,更兼无数玻璃崩碎的巨响,门口的栏杆铁门也不知是阻拦外人还是隔离猛兽了。石瑛恍若未闻,攥着手套静道:“世侄女,我来不是见你,是请孔部长把滞纳的税款缴齐。你不愿意看见我,请你父亲出来就是,只要拿到税款,我们立刻就走。” “谁是你侄女!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孔小姐炸了又炸,唯恨被一群警卫拥着,只能嘴上叫骂,连踢带踹拿自己人泄愤,口中喝骂不止:“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家的钱你一个子儿也别想要,拿去喂狗也不会给你!” “我们可以等。” “那你就等着吧!等到天荒地老,门口冻死饿死!”此时已是下午四点,乌云翻滚如夜,北风劲起,已有带着冰碴的雪花扑簌而落,孔令伟仰头望天,恶笑数声:“你们这些要饭的,叫花子!活该在这里给我家看门,冻死了我自然替你们收尸!” 说着,转身欲去,立刻听石瑛在背后朗声道:“不要伤了孔小姐,她走了,我们砸门开锁。”又听胡忠民喝令:“里面警卫散开,这里是南京市政厅!妨碍公务,你们可担当不起!” “谁退我毙了谁!”孔小姐怒而回身:“你们敢砸锁?!” 石瑛微微笑道:“孔小姐自然可以在这里陪着,陪到你父亲出来为止。不光你陪,马上还有市政厅一干要员和报社记者,一起陪你,孔二小姐大可想想,届时的场面好看不好看!” “你敢!” 石瑛沉了脸道:“敢与不敢,孔小姐试试就知道了!” 雪越下越大,转瞬之间已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连泥带水,十分苦楚。孔二小姐哪肯站在这里受冻干陪?走了又怕石瑛砸锁、输人气势。又听石瑛吩咐胡忠民:“将这公示送去中央日报社,告诉他们,八点钟不见孔部长,就把这公示发出去,告诉天下人,孔部长带头抗税。”一时又怕他们真的跑走了去叫人,真是来也气得要死走也气得要死,心头激怒,又无话可回,抬手又是一串子弹乱打。 孔小姐土拨鼠尖叫:“啊——!” 露生二人见石瑛孔门立雪,孔令伟在铁栏杆后面张牙舞爪地乱蹦——要按金总的脾气,早下去踹这个死丫头了,金总才没有不打女人的原则,在金总的拳头面前不分男女,只分欠揍和不欠揍。只是石瑛事先交代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是我例行公事,你去却是私闯民宅、哗众滋事。” “……万一他们真的搞你呢?” 你这说的是什么粗话,什么搞来搞去?石瑛失笑:“我是政府要员,自民国建立以来,我石瑛的为人在党内也是有目共睹,虽然没有万贯家财,这名声却不是孔家人动得起的——没人敢拿我怎么样,成大事者不能为小事动怒,你要听话。” 后面一句话,他没有说——若是孔祥熙真敢火拼,那他石蘅青用一条性命换孔家倒台,也算值得! 因此露生和求岳虽然愤怒,但敬遵石瑛的嘱咐,只是忍耐观望。其时所有江浙商团的首脑无一人返程,都在四面高楼上含怒静观,华北西南的豪商们也无一人离去,或在旅店、或在酒楼,俱坐听传报,就要看看今天是国民政府说话算数,还是你孔家一手遮天! 天感人意,亦无它可酬,压城暗云之下,雪越下越大,飞霜扬絮,一阵一阵的朔风呼啸,将清白大雪漫天洒向人间。 时间像静止了,所有人也都静止了,只有狂躁的枪声被无边无际的大雪吞没,渺小得稍纵即逝。 这里孔二小姐对天放了无数枪,子弹夹子打完了十来个,花园里没一个完好的灯泡儿,只不见石瑛和胡忠民有一丝退缩惧意。警卫连、税务官,眉毛衣服上全挂了雪,脚边已经积出了浅浅的一层雪痕。管家急来传话道:“二小姐,夫人叫你回去。” 孔小姐在外张狂了半日,见父母均置之不理,其实心中早有孤立无援之感,此时听母亲有话,顿觉大喜,将枪向跟班手里一甩,气咻咻地推门进来,不料孔祥熙劈面便道:“你闹够了没有?” 这父亲一向柔懦,二小姐向来不服他管教,闻言直着脖子道:“我闹什么了?爸爸!姓石的耍了你!他在我们家门口撒野!你为什么不出去?你为什么不去找姨夫?!” “他撒野还是你撒野?”孔祥熙按捺怒火,只是脸全青了:“他要多少钱,你给他就是,不要再出丑了,去拿钱给他!” “父亲!” “丢人现眼,我孔某人怎么有你这种不肖的女儿?”孔祥熙厉喝出声:“给他!” 孔令伟从未见她父亲如此厉色,一时心中惊惧,转头再看宋霭龄,宋霭龄一言不发,只将一对鹰目戾视女儿。 孔二小姐的眼泪夺眶而出,也不再争辩,疾风似地抓了钱包,一鼓作气地冲出门来,向门口大吼:“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我看谁敢进来!” 铁门缓缓打开,万千目光亦随着那铁门缓移,石瑛和胡忠民静立门前。 二小姐将钱包摔向石瑛脚边,擦了眼泪冷笑道:“三千块,姑奶奶我数都不用数,你一个市长,为这点小钱在这里要饭,丢人至极!” 石瑛郑重弯下腰去,捡起钱包,掸拂洁净,方交与胡忠民。转过身来,他平静向孔令伟道:“二小姐觉得这很丢人?” 孔令伟不说话,迅速地擦掉眼泪,咬牙看他。 “三千块,对你孔二小姐来说,只是一点小钱,但这是我南京政府应得的财税,我身为南京首长,一分一厘也无愧。”他的声音很低,然而一字一句浑厚得掷地有声:“为国讨税、为民讨养,我石瑛何耻之有?若是百年后仍有人记得今天这一幕,那是我石某人的光荣!” 两行人隔雪而望,隔着一层茫茫的、无瑕的冷雪,纷扬地、却未能掩住他的声音,那声音是随着鹅毛大雪,漫卷天中。 并不是每个人都听见了,但每个人都听清了。 “可惜庸之圣人之后,却未能教导你圣人的道理。” 那一夜,南京城被多年未见的大雪覆盖,银装素裹的金陵是一种别样的肃穆,千家万户开门望雪,而更多人记得石市长踏雪而去的背影,像他脚下的雪路,既柔软,又坚硬。 106|春潮 孔部长被征三千块的消息,第二天就力压福建战事,空降热搜第一名,凡以此新闻作头条的报纸尽皆卖空。群众喜大普奔,都道“孔圣人也有今日!”少数人亦觉不屑,说“怕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做样子给人看的,真刀还不知要宰在谁头上呢。”众说纷纭里,在所难免地要有一点仇富恨贵的私心,也含了一些物伤其类的警觉。 金忠明看着报纸,也说:“看石瑛那天披霜戴雪的艰难,我以为要了好些钱,原来只有三千?” “原来爷爷你那天也在吃瓜啊。” 这一家老小拜金总所赐,被迫对网络用语了如指掌,金忠明老脸一红:“什么吃瓜?我不过是担心闹出事来牵连到你,叫沈成峰带人去望候望候。我本人并没有去。” “噫,越解释越心虚。” “什么心虚?说话不许阴阳怪气。”金忠明举起报纸,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孔家何等富贵,这些年漏的税怎么说也得上万。想来是石瑛不愿太伤情分,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想多了,都撕到这个份上了,谁还给谁留台阶?”求岳嚼了橘子笑道:“这是法理问题。” 南京连下了三五日的雪,难得是这样天清地净的日子,江山一望皆白,晶莹争光,是一个剔透世界。金公馆里暖气地龙,烧得胜春如夏,金忠明自中风后就格外养生,觉得软榻对老腰无益,因此不坐沙发、只用酸枝木的罗汉床,前后迎两个乳香红花的杭绸靠手,心理上的活血化瘀。求岳被暖气烤着、补药熏着,居然整出一头细汗,大冬天在一旁喝冰水。 “罗文干那天就说了,立法这个事情,对前不对后。意思是没有立法、就不存在违法,税务部门不执行,是税务部门失职,不能归责到纳税人身上。”金总拿两个梨花木小槌,给他爷爷捶腿,“我们避税,是钻空子,孔祥熙逃税,也是钻空子,上面要治,就得一视同仁,要么大家一起交罚款,要么都既往不咎。” 金忠明颔首沉吟:“所以这其实是罗部长在保护你们。” “一半一半吧。我们只逃了一年,满打满算才能有多少,撑死了四百万。孔祥熙就不一样了,他家里又是钱庄、又是煤矿,还有个煤油公司,中央银行也在他名下,十几年了,你老人家算算,该交多少税?要真的补征这些钱,成立个专案组搞一年都搞不完,搞不好还要惊动老蒋。” 所以石瑛选择最简明的办法,过去一概不论,先把有法可依的个税执行起来。孔家虽然富甲一方,但并不是每个产业都挂在孔部长名下,只计算了他作为行长和矿主的六万元收入,算下来,当然只有三千块,无非是取个敲山震虎的意思。 这三千块也足够孔部长丢脸一年了。 “你在这些官司法理的事情上,倒是很清楚。”金忠明心中满意,又嗔他:“只是嘴里没个教养,老蒋是什么称谓?一天不捶你就皮痒。” 金总举着小槌子道:“爷爷捶不捶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正捶爷爷。” 金忠明给他怄笑了,爱怜地摸摸孙子的脸:“顽猴!可怜你大病一场,到底伤了根本,养了两年也没见好些,腊月底下出这些汗。” 金总心说老爷子你看看温度计好吗?都成烤炉了!不出汗才是真有病呢好吧。朱门喝冰水,路有冻死骨,说的就是你。 不过跟老年人嘛计较个屁,这个年纪要搞思想教育也晚了,吧嗒着小槌子说:“今天穿多了,待会儿我把毛衣脱了,这暖气我穿绸睡衣就够了。” “不能脱,这暖和都是烘出来的,虚暖,万一迎风着凉,不是好开交的。”金忠明攥着孙子的手:“税改的事情,还不是板上钉钉,我听说你年下还要参会投票,劳碌伤身,自己在家也要知道保养,别再累出什么病来。” 金总笑道:“我们都是跑龙套的,努力到这个阶段,剩下就跟我们无关了,主要还是看中央的决定。” 其实是看老蒋的心情啦。 “话虽如此,你既然追随了石瑛,该使力的时候就要使力,他在上面为你们周旋,你们在后头也不可松懈,朝野之中要同心协力,合成一股绳。”金忠明一脸遐思:“要是能把石瑛扶起来,我们家可就又有指望了!” 金总真是服了他了,真当金家是辅政大臣呢张太子倒了扶个石太子登基?老爷子偷偷告诉你,真命天子在延安吹西北风呢。忍了笑,替金忠明掩好围脖:“知道啦,你老人家平时也少吃点补药,早起早睡比什么都强,没事儿跟隔壁几个太爷搓搓麻将,一个人蹲屋里,也怪闷的。” 金忠明看他要走的样子:“这个点头了,你去哪里?” 金总忽然觉得有些打脸,本来想说“我要回家吃饭”,这会儿也说不出了。 金忠明看他期期艾艾的神色,哼了一声:“那边做了什么好东西?” “佛跳墙,姜母鸭。”金总突发奇想:“我叫他把菜带来,一起吃好不好?” 金忠明:“……!”大胆! 金总卖萌:“亲亲爷爷,一起吃嘛,我们自己在家也怪无聊的,你一个人吃饭也郁闷。”搓搓爪子,“我跟你讲他那个佛跳墙炖了一天了,滚热稀烂,正对你胃口,再叫露生陪你喝一壶,爽得很!” “还没有成佛,不知跳的什么墙,看你这幅馋样子!” 金忠明其实心中正有此意,白露生性情乖戾,这是他不喜欢的地方(是个男人已经选择性遗忘),但金家几起几落,他陪着摸爬滚打,再是铁石心肠也给捂热捂软了。尤其是金求岳从政之后,白露生几件事情都办得合他心意,敏慧机巧,倒也是一个人才,扔在外头反生怨怼,不如就此收伏了。 当然,这里面还含了另一层说不出来的心事,老太爷不欲说,也不愿深想,嫌弃了一会儿:“去打个电话吧,叫他把菜带过来,我也尝一尝。” 金总窃喜:“……同意了?” “毕竟是一家人,一年到头的分开,也不好。”金忠明口嫌体正直:“看见他我就吃不下饭……叫来吧!” 金总快乐得要变太监,举着蹄子:“喳!” 那天露生头一次以家人的身份,匆匆忙忙地带着鸭子、杂脍,迎风冒雪地迈出榕庄街的院子,手心出了一层细汗,看见求岳的黑别克停在门口,车窗里探出一张俊朗的脸,剑眉星目,笑得却像孩子。心里且喜且慌,“哎呀”一声又往回走:“我给太爷做的瘦肉莲子,忘了!你拿着这个,我去把那个拿过来。” 求岳在车上望着他笑。 其实他们也摸不准金忠明的心思,但一个家渐渐地团圆起来,总是令人高兴的事情。求岳觉得这是露生一直努力的结果,露生觉得,这是求岳自己争气,软弱无能的人没有不拘小节的资格,而他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不软弱。 两人心中都有些衷肠话儿,可是谁也没有说,在车上静默相对,许久,露生靠在求岳肩上,柔声说了一句:“南京下雪,可真好看。” 是很美,紫金山覆雪,秦淮河也静了,大雪后的南京行路不便,可是风致端严,是远观而不应亵玩的美人,你看她松竹作眼、红梅点唇,格外有一份肃穆宁静的端庄,也是光华不可逼视的明艳。 多像神女。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形象来为这个银海怒涛的时代扬起新的旗帜,毫无疑问,那就是此时南京的模样。 而一整个雪季之后,春雪消融的时候,国民政府历经两次中央会议表决、一百二十七次民间提案商榷,最终给整个中国的商人带来了惊人的决定:不仅接纳江浙商团对于两省税改的提议,同时决定减轻田赋、废除苛捐杂税,此决议在全国包括二十三省全面执行,最远甚至惠及云南、青海和察哈尔。 孔祥熙亲自在这份决议中写道:我国年来经济衰弱、民困已深、不谋昭苏,其何能淑?环顾各地方民穷财尽之情况,惄然心忧。奉院令颁发减轻田赋附加苛捐杂税令,本内外相维之义,俾总理解除民众痛苦之遗教,得以彻底实现。 神女揭下面纱,带着澎湃的春风,向四方传递佳音。 消息传来,四方欢腾,诸工商人民上街放炮之喜悦情形,不必赘述,而金总和露生倒是没凑上大家喜大普奔的热闹。其时金总和露生应曾养甫之邀,前往杭州观看钱塘江大桥的建设情况。曾厅长开会去了,叫茅以升接待贵宾,求岳便道:“我们是闲人,你忙你的,我们自己在江边溜达溜达就好。” 茅巨巨技术宅本色,还真就扔下他二人,回工地去了! 露生和求岳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都觉可爱可敬,携手在江边漫步,说起税改的消息,又觉感慨异常。 石瑛大胜利,江浙商团大胜利。 这一局赢得酣畅淋漓。 青春年少的时候,金总受影视剧和键盘侠影响,曾经以为清官都是境界高、手段低、一肚子委屈、负重前行,狗官则是人品差、技术好、一肚子坏水、呼风唤雨。不过后来接手了公司,逐渐和各种领导打交道,才发现这个圈儿里的同志只要混到一定级别,无论是正是邪,都不是吃素的。 “官场这种地方太锻炼人了,你放个母猪进去,混十年也能混成诸葛亮。”他跟露生这么说。 露生道:“这可是胡说,你只见升官发财的得意,不见多少人官当到一半,抹下来打成平头老百姓——这还算好的,尔虞我诈、倾轧算计,弄得坐牢的还有呢。” “所以我说要混十年啊,混到十年的都升仙了,混不到十年的继续做猪。” 露生笑道:“那你现在也算一个官,请问阁下是猪,还是诸葛亮?” 金总不能骂自己,金总狡猾地问:“诸葛亮身边有什么二把手没有?” “姜维马谡。” 金总将手一挥:“那我就是马谡。” 露生听着,隐隐地就觉得有些不祥。 求岳见他神色有异:“怎么马谡不好吗?” 露生无奈笑道:“没听过‘挥泪斩马谡’?像谁不好,偏偏像他。” “……那就姜维吧。咱们不做猪,也不做诸葛亮,做个二把手,亮哥吃肉我喝汤。” 露生心头又是一跳,姜维难道就好?降魏救蜀,不得善终,怎么自己偏偏说出这两个人来!再想如今时势格局,可不正应了“天下英雄谁敌手”?想着脸色也变了,又怕这话太不吉利,只得笑道:“你是个没出息的人,光想着做老二。” 求岳笑道:“做什么?” 露生听他又说荤话,一笑不理。 求岳靠在江边的栈桥上,追着露生的脸:“小朋友,担心哥哥啊?” 露生不想泄他的志气,低头笑而不语。 “你其实一直担心我参政会吃亏,是不是?” 这话中了露生的心,原本不欲说的,现在大事已成,牵了求岳的手温柔道:“为民请愿,我当然支持,只是你性子太重情义,石市长也跟你一样,都是性情刚正,这种性格在官场上其实是吃亏的。”扬起脸来,轻轻抚着求岳的剑眉:“怕今日之胜,会是来日之仇。” “你怕孔祥熙报复我们?”求岳笑道:“还有个好消息没告诉你呢,其实之前我跟老孔谈过一次。” 要说孔祥熙这人也真不是一般的肚量,冬天频繁开会的那段时间,求岳往来于行政院和财政部,被他逮到了一回。 他本人长得非常领导干部,属于八十年后扔进新闻联播也没有什么违和感的那种。新中国的商人议政不从政,官员不经商,所以商人和公务员的气质一眼就能区分出来——孔庸之却是二者兼有。他把身上的商贾气收敛得很好,不是过度掩饰,但也不让人觉得油腻。 他常穿剪裁合体的一身短西装,按长袍马褂的习惯,外套的扣子也扣到顶,大腹便便,然而慈眉善目。 孔部长倒没记恨金总跟石娘娘一起犯上作乱,两人站在走廊上,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孔祥熙温和道:“久闻大名,上次开会,也没来得及和金会长说说话,在实业部都还顺利?” 金总佩服他这个心理素质,难怪被对家堵门尚能处变不惊,金总只会假笑敬烟.jpg。 孔祥熙不受他的烟,反拿出一个玲珑的雪茄盒子,开一支出来,递与金总:“听说你也是留学回来的,什么时候去的?” “二零年回来的,在英国剑桥。” “哦,那就是民国八年,我比你早一些,我是光绪二十七年就离家啦,去的美国,在美国耶鲁。”孔祥熙敦厚一笑:“算起来,我也是你这个年纪才开始从政,起点还没有你高。你猜我最初进的什么部门?” 金总觉得他挺好玩的,笑着摇摇头:“猜不到。” “警察局!”孔祥熙笑道:“还只是个小顾问!” 两人都笑了,金总在实业部蹲了几个月,渐渐也知道了些民国官场的潜规则,凡攀谈履历,就是有结交的意思了。看孔祥熙态度友爱,言辞温和,也就不好抹了面子掉腚就走,就陪着孔部长在院子里谈了一支烟。 走在春寒料峭的行政院花圃里,孔祥熙望法桐上的白芽道:“这次的税案,要是我没说错,其实是蘅青撺掇你的,是不是?” 金总不回答,笑了笑,弹掉烟灰:“他就算说动我一个人,也没法说动全国各地那么多商人。” “这就对啦。”孔祥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如果没有你们先发一声,我又如何跟委座开这个口呢?别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据我说是家务事里难清廉,关系越密、越是不好开口,我叫他减军费、减杂税,这不是难为亲人吗?要是没有人帮我说话,这叫我们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反而难堪。” 金总看他有些可怜,在他身边坐下了:“所以孔部长你想借这个机会,干脆全国都减?” “你以为我这个财政部长,只会要钱,不为国计民生?”孔祥熙仰首道:“财政部长,我舅兄不愿意做,把烂摊子撂给我,委员长既是我上峰、又是我连襟,于内我要照顾内子的妹夫,于外要向党国尽忠。难啊!”殷切地拍拍金总的手:“蘅青好眼光,没有看错你。眼下国际银流起伏跌宕,咱们今后就同心同德,惠民富国,保住咱们国家的银脉。” “这样说来,孔部长也是很有难处。这一次明面上看来是我们扳倒了他,其实他是借力打力。”露生沉思道:“那他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到底有些救国的志愿。” “小朋友,真天真,他要是真的想救国,为什么不好好缴纳税款,为什么不自己搞商业补贴?”金总笑道:“就坡下驴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呢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能识时务,就是个好东西。” 当然比起石娘娘还是差远噜。 露生见他识人清明,大感放心,不由得嫣然一笑:“说来也奇,你这人也许是天生有些运气,凡和你在一起的人,哪怕是恶,也自然而然地向善了。” 金总在他鼻子上刮一下:“放屁,这叫运气吗?” “好罢,那是你义薄云天,都叫你感化了!” “都不是。”求岳笑道:“知不知道什么叫,三个代表?” “那是什么?” “代表生产力的发展方向、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这他妈是金总唯一会背的政治题目:“咱们俩坚持一下,多活几年,到时候你就会看到有个伟人提出这个我最赞同的理论。你就是先进文化,我就是生产力,咱们大家在一起,就是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金总政治满分,手舞足蹈地道:“不是我运气好,而是只要你站在这个正确的立场上,别管孔祥熙还是宋子文——只要不是弱智,都会跟你一条心。” “……”这真是闻所未闻,露生听得两眼不眨,愣了好一会儿,扑哧笑了:“好吧,那咱们努力活成个老妖精,到时候见见你这位伟人,难为你投胎一次还记得他,看他给不给你颁个锦旗!” “你别笑啊,跟你说,就遵照我这个理论,你昆曲也会upup的!” 露生笑得弯了腰:“那可就承你吉言!” 两人放声大笑,凭栏远看钱江春水如练,向海而去,千军万马的气势,一阵阵的江风卷来,春潮奔涌,正是大江东去,惊涛拍岸。 107|花时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开启啦~谢谢大家的支持~这一章全员红包! 剧情含戏剧化成分,小说仅供娱乐。 之前一直在更新,只是没发微博,如果是微博跟进的朋友请回看一下上一卷,你可能错过了好几万字的更新(。 每到四月,江南下起春雨的时候,那情形是有一点美人濯面的滋味,洗得绵长又轻柔。淅淅沥沥的春雨里,花朵渐次开放,柳眉杏眼,也像美女匀脂搽粉的情态,还有一点春心早许的意思,不放晴是因为芳心多情。炊水房的小二路过这条曲静的回廊,见白小爷似睡非睡地凭栏而坐,美人春睡的情形,小心地问:“小爷在这儿瞌睡呢,这儿可潲雨。” “谁睡呢。”露生困倦一笑,把眼睁开了,指倚墙的白兰道:“你听这花儿开的动静倒不小,噼啪一声,一声开一个。” 原来是赏花儿,“哟,小爷好雅兴,给您送壶茶来?” “算了吧,湿漉漉黏哒哒的,喝茶也不爽快,在这儿吹吹风倒舒服。” “黄梅天,可不就是这样嘛,有些雨水也好。” “说的也是。”白小爷弹一弹蔓长的花枝,笑了:“我这里不用热茶,你给里面送一壶去,他们唱了半晌,润润嗓子。” “哎,知道了。” “用我的白毫银针。” “知道,搁冰糖,沈老也爱那个。” 那人答应着去了,戏楼里传来《浣纱记》的调子,笛声哀婉地感时伤春,是沈月泉的笛子,好扣动人心!徐凌云在里头唱伍子胥,悠悠地,应着淅沥梅雨的拍子,不过西施不在台上,西施在此处。 偶尔一两声低低的喝彩。 露生想,这种柔和的雨天是合适唱些文戏的,空气洇润,唱的人不累,听的人还增添了浣纱溪边的情韵,都有些水气。他擦擦手上的雨水,忽然听长廊那头有人说话,是孩子的声音。 一个孩子道:“表弟,你不在里面听戏,跑出来叫我好找呢。”这声音娇软软的,是个小姑娘,只是没人应她,那小姑娘犹豫着又道:“难道他们唱得不好?嗳,我也觉得挺不好的,要不我唱给你听吧!” 露生失笑,心道这小丫头真不识天高地厚,徐先生的唱功你也评论?倒不知你是什么黄莺儿嗓子呢。但听她稚拙可爱,全然一片友善之心,是要和对话那人和睦的意思,因此也不说话,含笑静听,果然她表弟吃不消了,叹口气道:“我又没说不好,只是里头怪闷的,所以我出来溜达溜达。”顿一顿,又听他说:“其实唱得很好,只是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忠义有余、侠气不足。” 女孩儿笑道:“我们看戏只是看故事,表弟你却当真,那都是编出来的。” “即便是编,也该编得爽快,你看这个戏里伍子胥也委屈、西施也委屈,为一人的志愿委屈许多人,算什么好戏呢?我不喜欢这样的江湖。” 忽然一个爽朗声音笑道:“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江湖?” 露生心中一柔,隔着错落的一排廊柱望去,正是求岳执伞立于春雨之中,弯腰捏着小男孩儿的脸道:“家长呢?自己乱跑,跑丢了叔叔可没法交待。”从口袋里掏了两个糖,小姑娘小伙子一人一个,“喏,就在这儿玩,不许乱窜。”一面就叫茶房:“去问问里面,这是哪家的少爷小姐。” 小少爷倒也礼貌,接了糖,把求岳打量一遍:“你是这里的老板?你们的戏单子该换换了,陈词滥调,缺乏新意。” 小家伙,口气不小,求岳笑道:“我不是,他是。”向这头一指,露生也知他看见自己了,笑吟吟地走出来:“我就是春华班的老板。”他看这孩子年纪虽幼,谈吐却不俗,一时笑问:“今天这出浣纱记可是进过宫的老本子,小少爷却说我们陈词滥调,不知你有何高见?” 两个孩子不料他真的虚心下问,一时有点窘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求岳也觉他俩好玩儿,有心逗弄,把脸一板:“说不出来不许走,晚上在这儿给我洗茶杯。” 小姑娘就有些怯了,但仍护在表弟身前,她表弟倒也不怂,安抚地拉过表姐的手,很镇定地说:“干甚么吓唬人?说就说——浣纱记这个本子,我读过,是从《吴越春秋》里化出来的,但《吴越春秋》里还有另外一个典故,叫做越女论剑,你们知道吗?” 求岳和露生都觉惊讶,看他小小年纪,居然经通典熟,露生喜道:“的确有这个典故。” 那男孩打量露生两眼,顽皮嗤笑:“什么‘有这个典故’?你假装知道,其实不懂吧!” 露生也不着恼,随口便念:“‘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命五板之堕高习之教军士,当世莫胜越女之剑’——是不是这个?” 他十年来镇日长闲,除了唱戏练功,便赖读书解闷,金少爷对他又向不藏私,凡金家所有藏书,十年里几乎翻遍,这等趣史野籍还不是信手拈来?倒把两个小屁孩都惊住了。 “对,对,就是这个!”小少爷喜上眉梢,“叫我说嘛,用一个姑娘家的终生幸福,换取国家利益,感人是挺感人的,但不够文明,不尊重女子的权利,所以我说它陈词滥调。” 露生知他心意,轻声念道:“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小少爷大有知音之感,点头不迭,“对嘛,前人批驳过多少次了——反正都是胡编乱造,西施能救国,越女为啥不能呀?剑术出神入化的女剑客,训练军队,尽忠复国,这可比西施的故事有趣多了,也豪迈多了!”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再加一点儿打戏,刀马旦舞剑,穿蟒扎靠威风凛凛——嘿!哈!那多带劲儿!” 金总听得笑死,揉他的脑袋道:“小嘴叭叭的,年纪不大屁话不少。你这么会编,笔给你,你来写!” 小姑娘也乐了:“表弟就爱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都有根据的。” 露生却有些出神,低头问两个孩子:“你们爱吃什么点心?”两个小把戏都愣了,露生便叫茶房:“去绿柳居一趟,所有上等点心包两份回来。”一面向两个孩子温柔道:“你小小年纪,见识却高,今天叔叔承蒙指教,不知怎样酬谢,请你们吃个点心好不好?” 两个孩子都甚有教养,见白老板礼貌谦恭,竟有些不知所措,又听说只是吃点心、并不是厚礼,反不知怎样推拒才好,都红了脸想跑,露生一手一个,笑着揽在怀里:“跑什么?我又不是拐子,把你们拐了卖去!一个点心又不是事儿,叔叔请客。” 小姑娘惊奇道:“叔叔,你身上好香呀。” 求岳也蹲下笑道:“他是个仙女,能不香吗?你在他身上多蹭蹭,连你也香!” 露生笑道:“叔叔身上带的白兰花,你去摘一个来,我也给你戴上。” 正玩着,后面有妇人唤道:“英儿?你带着弟弟,又捣蛋呢?”走出袅袅婷婷的一个贵妇,抚着心口嗔道:“两个小顽皮,我才打个瞌睡,你们就跑出来了,吓得我一身汗!” 露生和求岳都放了孩子,起身相迎,后面领班跟出来道:“这是蒋顾问的夫人,今日赏了徐先生十张大票。”悄悄地在白老板耳边又道:“蒋百里蒋顾问,蒋公面前的红人,我们给的最好的包厢,您放心。” 露生知他们办事妥帖,一笑不提。蒋夫人自向求岳笑道:“金会长,是来接白老板回家?孩子顽皮,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有,令郎令爱都可爱得很,还在念小学?” “女儿是我的,这是我的侄子,学校放春假,他爸爸就送到我这里来咯。”她一手携一个,见两个小嘴儿都鼓着糖,温柔笑道:“又吃人家的东西,还不谢谢叔叔的糖呢。” ——偏是茶房腿快,已经提着点心跑来了,蒋夫人一见便推:“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别送礼、别送礼,叫外子知道了会生气的!” 她老公正在蒋光头面前得意,恐怕私下里不知被礼物骚扰过多少回了,只当是什么贵重财物,却也没想到只是点心。露生款款笑道:“不是大礼,是绿柳居的新糕饼。难得夫人大驾光临,偏我们把戏唱疲了,叫夫人打瞌睡,要说免了您的戏呢,人家还说我小看您呢,一点儿糕饼,算我们的孝心。” 他一面说,一面跟两个孩子使眼色,两个小把戏心领神会,知道这糕饼其实是奖励自己,还有些自豪,都红着小脸含糖羞涩。 蒋夫人看过是点心,方才放心,揉着眼道:“你也太客气了,哪是戏不好?不瞒你说,我是昨天搓了一宿的麻将,这会儿还没醒困呢。”叫女儿提了糕饼,搓着纤手笑道:“不说了,就为听这段‘寄子’,已经误了一个局,恐怕都在等我了!”叫女儿,“英儿带弟弟谢谢叔叔,跟叔叔再见——哎哟,别客气,留步、留步、不要送,咱们下次见!” 这里求岳和露生把蒋夫人送到门口,见上车去了,方转身回来。露生笑道:“你瞧蒋夫人这侄儿面貌不俗,这样小便读书万卷的,以后不知怎样成龙成凤呢。” 小姑娘也可爱,小小子也可爱,求岳摸着鼻子笑道:“我看他生错了年代,晚生八十年去写网文,绝对能红——你跟他哔哔两句,是有什么新想法了?” “是呀,孩子虽小,说得却不差。咱们的戏是有些守旧,不似京剧紧随潮流,总有新编的时事入戏。”露生伸手向雨中,雨丝拂过手上,并不见潮湿,只有滋润清凉的春意,柔若无物,“我觉他说的那段极好,既有典故、又带噱头,还迎合了眼前女性权利的潮流,正好又合我的本行本角——我倒真是动心想排一个这样的戏了。” 他两人执伞行于春雨之下,戏楼后廊,隐隐的歌吹传来,有些像眼前花枝芜蔓,是需要修剪的。露生拈一枝晚开的迎春,不见芳香,但重瓣起楼,是本色里翻新的趣味,花团锦簇的样子,这个时节倒也新奇。 “之前诸事繁忙,倒也没心思想别的。现下传习所也成了班子,生意渐渐起来了,我反而觉得自己在戏曲这一道上,差些突破。”露生柔声曼道,“姚先生跟我说过,说我唱戏有一个问题,太在乎演了什么,反而不能全情投入,梅先生也是一样的话,说我不够‘疯’。我那时还不完全体会他们这些话的含义,现在自己做了班主,渐渐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我的问题到底在何处——向来都是戏在驾驭我,而不是我来驾驭戏。所以别人虽然说我唱得好,但似乎少一点自己的主张、因此不能直击人心。”露生迷茫着道:“梅先生是因为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让人一见难忘,我好像已经渐渐地摸到这条路了,只是还说不清这路到底怎么走。” “乖乖,你他妈要和梅兰芳看齐了吗。”金总贱笑:“黛玉兽牛逼哦。” 露生自觉忘情,脸上微微一红,平时不这样张狂,在他面前自由自在的,有什么志气就说出来了。难为情地岔开话:“你今天仔细,平日都是光头淋雨,今天倒知道拿把伞。” “你给我做的衣服,我能不爱惜吗?”求岳拍拍纺绸的长袍,“这玩意儿跟老头衫一样,又轻又软,是比西装舒服。” 露生不料他这样用情,自己一针一线也珍重的,脸上又是一红。 求岳偏偏低声笑问:“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之前答应我什么来的?事成之后什么依我?” “我忘了。” “忘了?昨天晚上说什么?‘过了几个月了不算数!’叫你换个姿势跟让你砍头一样。” 露生在伞底下转不开,扭过脸小声道:“尊重些,人来人往的,好难为情。”话虽如此,声音是含笑的。 “说话反悔不难为情?” “再说不理你。” 旁边就是避雨的走廊,他两人跟呆子一样顶个伞淋雨,还非要扭两边,各自淋一半的春雨,叫后头探头儿的茶房懵逼纳闷,不知道他两个这是玩什么风雨并肩的情趣。求岳一眼看见,知道黛玉兽害羞,奸笑饶了他这回。又听里面一声清啸,鼓噪喝彩,笑道:“最近生意真不错,今天也满座吗?” “包厢满了,散座就还好,六七成上座,很不错了。” “孔令伟没再来犯贱吧?” 露生笑道:“她就是来又能怎样?黄毛丫头一个,小爷我行里行走十几年了,什么恶霸没见过?” 小阳伊始,三月份的时候,传习所在莫愁湖边买下了一个小楼,这样便不虑成本,算自营一个戏苑,就叫做“盛遗楼”。开张的时候也有不少名流前来捧场,姚玉芙都亲身前来,还带来了梅兰芳惠赠的头面。石瑛和曾养甫并江浙商会一帮老哥们当然也抽空前来,石瑛愧笑道:“这看来连文艺汇演也不用安排了,我最近正愁着税改事忙、没工夫应酬,白老板自力更生,我又可以松一口气了!” 好哇说过的话又不算数,张嘉译你要不要脸。 尽管如此,生意还是很不错,但火爆的生意不是捧场捧出来的——是孔二小姐撕出来的! 二小姐自从在石瑛手上吃瘪,又被父母教训,气得在家里发疯好几天。她女混子一个,交游甚广,很快打听到原来是江浙商会的会长在石瑛背后搞事,听完就磨牙。孔祥熙教训道:“他现在是实业部的参议,政府要员,你要把他怎么样了,到时候全怪罪在我头上。你在家好好反省,少出去惹是生非!” 你这软爹说话要能算数,你二姑奶奶就不是你二姑奶奶。孔二小姐在家反社会了几天,忽然计上心来——金会长动不得,他养的兔子还动不得吗?姑奶奶我也不跟你来明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想开戏园、出风头,咱们就梨园里头过过招! 要说这妮子也是敢想敢干,自以为阴险地纠结了一堆小报,开始疯狂给白老板泼脏水,今天说盛遗楼裹脚布烂戏毫无功底,明天说白老板兔子卖身。 露生不理她,这种事你白小爷早就不在乎了,要跳楼在杭州的时候就跳了,你现在面对的是钢铁黛玉兽! 孔小姐居然还有点脑子,见搞不动白老板,立刻调转枪头。她还懂得反装忠的套路,文章里居然有“粉转黑”的表演——偏是那两天沈月泉嗓子不好,唱砸了两声,这可叫孔小姐抓住把柄了!立刻铺天盖地的买营销,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曾是沈月泉的忠粉,现在“看他喉咙既毁、做工也懈怠,为了两个钱出来见笑于人,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当时露生倒还镇定,安慰了沈老几句,叫演出如常——你不演才显得你心虚,倒嗓有什么稀罕的?唱回来就是了!黛玉兽唯独压力面前最坚强,在沈老面前坚定道:“您别怯、也别退,我偏不要您吹笛子,就唱给他们看!沈老在行里多少年了?凭他们一张碎嘴就算数?从今天起我给您熬养喉咙的药,不要您做半点事,就把这口气挣回来!” 唯有金总在旁边窃喜。 孔小姐是真的不懂粉圈撕逼,不知道有个至理名言叫做“恨他就不要给他眼神”,孔小姐不仅给眼神,还疯狂给热度。好嘛本来盛遗楼只是透明扑咖,热度只能粉圈自娱,经过这么一轮大撕逼这等于是免费挂了半个月的热搜,黑红也是红啊亲! 关键我们白老板并没有黑点!实绩拿得出手,业务还过硬! 吃瓜群众又不是傻逼,看了几天热闹,看得心痒难耐,哪怕盛遗楼真是唱得导致失聪那也想听一听!这心态基本类似后世看雷剧的心情,你越嘲他越想看,越看还特么越上瘾,毕竟吐槽也是一种快乐的方式——万一这剧只是被黑、不是真烂,那民推口碑就疯狂发酵了。 盛遗楼快乐地发酵惹! 把孔小姐看得歪眉瞪眼,孔小姐怎能气得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在上海也没少混,干脆把上海滩那套瘪三的行事拿出来了,叫了一帮痞子无赖,占住戏园的散座,不叫做生意——必须要说她那天可能没看黄历,散座里都是流氓,偏偏包厢里坐了个不能惹的天罡星。一个老婆子带家奴出来怒道:“反了天了!没事出来看场戏,我都不挑大戏园子,是我儿今日不算个人物了,故意拿我老婆子出气?” 你道这老婆子是谁?居然是白崇禧的老娘!白司令刚因福建战事支持了蒋校长,现在是蒋校长最钟爱的娘娘,用飞机把他老娘接来南京,请外国专家诊治脚气病——白老太太闲着没屁事,跑出来听个昆曲,居然被不知哪来的野人搅了场子,气得大骂。 这事的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蒋校长头痛向宋美龄道:“你叫大姐管管孩子!娘希匹的弄什么东西!得罪谁不好、在健生的老娘面前点眼?真是胡作非为!我看她是想枪毙!” 金总在家边抠脚边想果然友军都是骗面的敌军才是真感情,黛玉兽和苏昆艺人们登顶热度,这军功章得有孔二小姐的一半。 感谢感谢! 自此之后,孔小姐萎了一半,虽然贼心不死,到底收敛多了。不甘心地仍叫自己的狗腿到戏园来惹事——霸占是不敢了,怕再碰见谁家的脚气老太,不过是恶意地喝两句倒彩,反正就是恶心你。 但是孔小姐你还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撕逼从来都是固粉的,本来人家盛遗楼的粉丝也不怎么鸡血,昆曲听众也都佛系,好哇你想撕我们就撕起,你不是喝倒彩吗?我们比你声音还大,我们喝正彩! 这他妈还虐出铁粉来了! 露生笑道:“她小女孩心性,娇生惯养的受不得气,这种人虽然难缠,但并不阴毒,所以她要闹就随她去。我看孔部长大事上面还是知道分寸的,左右等她没劲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你不care那就最好,我他妈是觉得这丫头脑子被门夹过,怎么总这么逗逼。” “少骂两句罢!这两天还有她那狗腿子,寻思着打转呢。” “怕什么?有种继续挂热搜,正好省我一笔宣传费。” 露生笑着打他一下:“贼心眼!” 两人乐了一会儿,听着戏要落幕了,收了伞向楼上走。忽见几个随从拥着一个阔气老爷,缓缓地下楼来,求岳一见便道:“哎,越女的爸来了,他还没回去啊?” 那人迎面见了,也礼貌地点头致意,停了脚道:“白老板,多谢招待。” 是李荣胜。 108|闽南 冬天的时候,汪精卫一纸训令,把各地区商事代表召集到南京,那真是来得容易走得难。汪皇贵妃民主淑德,一定要所有代表都发表意见,结果这会开了将近一个月。 ——127个提案,几乎是天天都在会里泡着,金总是觉得自从小学毕业就没写过这么多作业,中过秀才举人的老爷们可能也有梦回前清乡试的恍然之感。 金总算是见识了汪院长的水磨功夫——新旧交岁,工厂主们还不觉得怎样,唯独苦了一干银行家和百货店主,这可是年前做生意的时候!活活地被皇贵妃拘在南京强迫考试,不软不硬地被罚了一个闷亏,亦精妙地给国民政府挽回了些许颜面。 这等阴柔手腕真令人叹为观止。 好在最后的结果是皆大欢喜,商事代表们也就无心恋战,会一结束就赶紧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所以李金蛤|蟆才显得特别奇葩,人家都回家,只有他在南京落地生根。 金总和露生头前尾后地,跟他碰了好几回面,有几次在新街口、有几次在贡院,这是商人政客的栖息地,李老板在此出没,属于合理地区出现合理生物,求岳也没放在心上,大家又不相熟,礼貌仅限于点头。他倒涨了点人情世故的心眼,回家来问露生:“开会的时候耀希他爸帮我们说话,你说我再见着他,是不是该送点小礼?” 露生想一想道:“还是不必了,要说帮忙,穆老和荣老帮得更多,岂有内人不顾先顾外人的道理?而且你这话就不对,什么叫他来帮忙?本来就是同舟共济、大家都得利的事情,别叫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金总发浑道:“他们是‘内人’,你是什么?” 露生笑了捶他:“我是你祖宗。” 就这么两个月过去了,他们都以为李荣胜回去了。盛遗楼开张的时候,商会的老哥们也很给面子地来了,谁知李老板居然也混入其中,他也不声张、暗搓搓扔了二十张大票——当天为捧沈徐二人,先唱的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也是图个热闹,后面才是黛玉兽酬谢嘉宾,唱了一个游园惊梦。大家都是看金会长的面子来的,赏票自然也都往白老板头上送,徐凌云沈月泉那头不过是客气客气,只有李老板可能没过脑子,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二十张票全赏给了徐凌云! 弄得徐凌云受宠若惊,单为李老板在台上插了一段科,扮了鲁智深向小二道:“你这酒卖一桶与洒家吃,今日有钱给你!你莫说不卖,你不见北平来的李老板现赏我二十张大票,今日我做了个善财童子!” 众人皆笑,都向场中寻看李老板是何人,露生看了单子也觉诧异,心中又喜徐先生得人赏识,带人捧了上品的好茶细果,敬献李老板。谁知到了包厢里,李荣胜却有些尴尬神色,想说什么,又不便开口似的。 露生度他神色:“李老板可是有事要和我们当家的商量?” 李荣胜仍是不大想说,恰是那时徐凌云在台上唱一支《寄生草》——倒把他心唱动了似地,也不理露生,默默地只是出神。 露生看他这个情形,一时摸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心道大约是真的赏识徐先生,因此也不多事,叫人放下茶果,悄悄地去了。 便是从那天起,隔三差五地,李老板就来盛遗楼坐着发呆。他也不占最好的席位,也不必定挑谁的戏听,但凡来了,总是赏一些。露生要和他攀谈几句,他又待说不说,仿佛神思劳顿的样子。 眼看就快五月了,李老板还在南京消磨春光。 干啥啊李大爷,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你也不能被诗词歌赋忽悠住啊,回家挣钱啊! 因此求岳和露生此时又见他跑来听戏,心里实在免不了打鼓。这天的包厢里没几个名流,除了提前离场的蒋夫人,就只有李老板坐了大包厢。领班的和徐凌云并唱西施的旦角,也从楼上下来了,两个伶人还未卸妆,都殷勤向李荣胜谢过。 李荣胜仍是淡淡的神色,看了求岳一眼,转向露生道:“白老板最近也不上台了,都让班子里的人挑大梁。”语气并不责怪,只是温和的闲谈。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才好。”露生笑拉过徐凌云来,“李先生放心,这些都是我的前辈,换我是山鸡野鸭换人参,决不能亏了您的耳朵!” 他这话是恭维徐凌云,却把旁边那个晚辈的西施也恭维上了,西施慌得作揖道:“不敢、不敢,伺候李老板,我们都是尽心的。” 大家都笑了,求岳也道:“好几次见李伯伯过来,要么今天晚上我请客,咱们金陵春坐一坐?” 李荣胜颇有踌躇之态,向旁避了几步,低声道:“金会长,我来请你,明天中午在福昌饭店,就你我二人,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求岳和露生皆是心中有数,不约而同地一笑。 隔天求岳去实业部转了一圈儿,看看天色近午,便一人往福昌饭店来。果然李荣胜一人不带,独选了一个临窗的小间,旁的碗筷椅子都撤去,摆一个对酌的二龙席,他在窗下凝神呆坐。 见求岳进来,他将手请过对面的席位:“请坐。” 求岳落座便问:“李伯伯是不是想问我耀希的事。” 李荣胜微微一怔。 求岳望着他,快人快语:“李伯伯在南京留了几个月,真要是做生意,百货店早该开张了——要是我没猜错,你是在打听李小姐去哪儿了。她跟你闹脾气离家出走,这事儿传出去也不好听,所以伯伯抹不下面子,只能偷偷打听。”他歪头看看李荣胜:“您是不是还去上海了?到上海仍然没消息,您没办法了,只能在南京等她。” 李荣胜起初是怔怔,过后就变成苦笑,无言默认。 求岳颇感同情:“耀希有些时候是不懂事,做事太戏精。” 李荣胜一脸愁闷,自己斟了酒来,连尽几盅方苦笑道:“我命中无子,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只剩这一个姑娘,还是我正妻老来得子,溺爱非常,因此从小爬高上低,出洋留学,都顺着她了,权当做男孩儿教养的。” 求岳看他喝得急了,布菜劝他:“李伯伯慢些喝。” “别的事情也都罢了,你看现在弄成什么样?”李荣胜嗳气道,“人无下落、生死不知,要说出事了,倒又往家里去了两封信——内子一天到晚跟我哭闹,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至于来跟你打听,我还是去了上海才知道她跟你走得近。” 求岳笑道:“您怕我拐带李妹妹?”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求岳想了一想,实话告诉他:“耀希到福建去了。” 李荣胜心头大震。 二月底的时候,求岳和耀希见了一面,两人约在新街口的咖啡馆。求岳见了她几乎大吃一惊,她将一封信塞入求岳怀里:“王帮主给你的,你看完就烧掉。” 耀希的模样并没有大变,变的是她的眼神,沉静许多,过去是锋芒毕露的张扬,此时却有些剑在匣中的孤清,头发剪短了,用发卡简单地绾住,有一点点像刘胡兰。 “你去福建了?” “只有我一个人去,又有什么用。”耀希的平静里含了一点尖锐,“你在南京忙着你的生意。” 金总一时语塞。 这两个月对江浙商人而言是披荆斩棘和唇枪舌剑。而对于二十四岁的李耀希来说,她第一次面对了真正的内战,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军阀混战,也不像一二八的时候、可以凭国籍分出敌我。在这个南国少有的飘雪的冬季,她怀着记者常有的热切心情,第一时间就追去了电告全国的福建人民政府。 当然,也在那里遇见了王亚樵。 只是一切和她想象得不一样。 “你以为这两个月,福建是炮火连天?”耀希头一回在谈话的时候没有抽烟,只是轻轻地捻自己的手指,指尖显出淡淡的焦黄色,那是烟熏的颜色。 “一个师投降了,又一个师投降,福建政府就是每天在处理投降的消息,每天都在后退。举事的时候太冒进,以为一声号令、就能够群雄响应,但白崇禧一开始就不愿意支持陈铭枢,福建内部又根本不是一条心。” 在这样的情形里,有些人是不管不顾、追随蒋蔡二人而已,更多人是把它当成了一场新的中原大战,无非是拿这场政变来换取新的政治资本。 很好笑,当初是怀着拨乱反正的心情,号召真正的三民主义,最后变成一场劳民伤财的宫斗。 王亚樵的属下折损几殆,他在罗山上怅然远望:“欲杀蒋氏,是我小愿,惜小愿难遂;欲正民国独|裁官弊之沉疴,昭先总理遗愿,实乃我平生大志,恨大志难酬。” 耀希在他身边默然伫立,听见冬日的南海一阵阵潮音悲怒,她问王亚樵:“王帮主,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们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中国需要的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它需要一个拆筋动骨的大变化。” 王亚樵知道她想说什么,想起在天蟾舞台,金求岳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王亚樵心中激荡,但眼看兵临城下,对面势如破竹,天命预言又如同镜花水月。 沉默良久,他没有接她的话。 “——我实在不知路该往何方。” 这句话,是对身边的小丫头说,也是对他自己说,同样地,也是向武夷山问、向罗源湾问,山问海亦问,问脚下这片土地何时能得见真正的民生民权?何时能有民族不低头的一天?明知这国家已经被扼住了咽喉,前行无路、欲诉无声,她要你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地来拯救她,可要问反抗靠什么,难道靠一群军阀纠结起来、靠一群政客消费十九路军血战换回的英名? 王帮主远望海潮来复,一时竟有些水泊英雄的惘然——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他们退到了涂岭。 这些事情,李耀希原本嘱咐了,尽量别让她爸爸知道。但金总看李老板凄凄惨惨地地江南寻女,也实在是可怜,这他妈就快赶上大明湖畔的乾隆了。要是蛤|蟆叔是那等顽固反动的老封建,金总自然不会搭理他,偏偏人家又不是!说实话当爹的对你也可以啦,要读书送你去美国,要做记者给你开报社,还想干啥?借一百万给你杀蒋光头吗?反正金总拿李老板跟自己那个包二奶的爹比较了一下,感觉李大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 做儿女的也别太难为父母,好歹别叫爹妈跟孤寡老人似的四处寻娃。 因此掐头去尾、尽量平和地把事情跟李荣胜说了:“李妹妹并没受伤,衣食住行也不成问题,她也是个成年人了,会照顾自己,李伯伯别担心,缺钱的话还有我呢。”求岳直爽道,“当初她借我船,又帮我写文章,今天回报她,也是我应该的。” 李荣胜听得心里一忽儿上、一忽儿下,筷子把鱼都捣烂了,惴惴地又问:“她是一个人跑去的?” “呃那倒不是,我派了人保护她。” “是你厂里的工人?”李荣胜追着问:“是不是姓钟?” 金总:“……”哇塞你连这都知道。 “——他是不是无锡人?” 金总:“……”对不起这个连我都不清楚啊! 李荣胜面有惶惶之色:“无锡人。” 把金总看得头上冒问号,干什么你看不起无锡男人吗?选保镖也不要地域歧视啊。只是看他凄凄戚戚的神情,问号又变成省略号。 蛤|蟆叔真实可怜,这几个月估计连女儿的屁都收集了。 钟小四当然跟去了,只是还有金总也不知道的隐情。涂岭的那一夜,耀希不顾小四的劝阻,还是去了。她把钟小四留在村里,自己背着相机、连头盔也没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炮火的最前线去。 其实当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知道这次政变终究要以失败告终,但她要有始有终地看着它落幕。 但战斗的激烈超出了她的预计。 当晚南京方面的三十六师和十九路军的四十九师在莆田城北发生狙击,双方猛烈开火。耀希是没想到他们双方谁也不顾当地的村民,炮火把妇女孩童的残肢炸上了天。军人各自躲在战壕里,而到处都是无辜民众的哭喊,来得太突然了,双方为了保证消息的隐秘性,谁也没有通知当地的百姓,许多人甚至是在睡梦中就此一睡不醒。 李耀希伏在碎裂的土墙底下,怀里抱了一个没了腿的孩子,心里没有恐惧,只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一种激愤,她想要把这些事情写下来、问问所有人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可她也知道这篇报道,不会有任何报社愿意发表,哪怕她把它油印出去,它也很快会被撕碎、然后遭到稽查。 那一头王亚樵和蒋光鼐已经预备要离开,王亚樵忙乱之中想起耀希,着人道“快去把跟着我的那个女记者带上”,勤务兵去了一趟,目瞪口呆地报告:“人去楼空,小姐不见了!” 王亚樵头痛欲裂,气也来不及气,他要保护着蒋光鼐尽快到达机场,想想这丫头随自己闯荡江湾,其豪气胆量不输男儿,只可惜为何这样莽撞!又痛又急地道:“哪个留下来?这里三百现洋,谁留下来,给她收尸!” 便有两个卫兵接了大洋,领命出去——哪赶得上?莆田城下四面炮火映天,几乎将莆田城照如白昼,致盲的白昼,照明弹燃|烧|弹不要命地互相抛射,一二八抗战的时候从没见过的武器此时倒都冒出来了!这刀山火海里要找个小小女子,哪里去寻?又谁敢去寻? 只有钟小四,不要命地在夜色里狂奔,他情知旁人无用,唯有靠自己。 耀希带他来福建的时候,他问过她:“你要去采访造反的人?” “不是造反,是革命。”耀希望着火车窗外的暗云,“这个世界需要一点进步的声音,组建福建政府的,都是党内的民主人士,我希望他们能带来一点新空气。” 小四耿直地问:“什么是进步的声音?” 耀希沉默了片刻:“要受穷的人不再受穷,蛮横的从此不敢蛮横。” 他们到了福建,看到了轰轰烈烈的宣誓大会,然后是福建政府的一系列惠民兴业的新政,这一切都让他直观地觉得可喜。但接下来的一切并不如人意,不断地有军阀和当地的民众发生冲突,军政的问题、财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可是没有一个被妥善地解决掉。耀希起初是惶惑,最后变成沉默。 再然后,他们每天都在跟随政府撤退。直到这一天晚上李耀希对他说:“你在这里等王帮主的汽车,我跟他约好了派一辆汽车来,我只抢第一线的照片,抢到了我们就走。” 小四拦阻她:“一个人去太危险。” “你跟着我,我们俩更危险。”耀希比了个不容置疑的手势:“你要是会拍照,我当然同意你替我去,关键你又不会。在这替我等车,半小时后,我们在莆田城东边那条大路汇合。” 小四拗不过她,只能坐立不安地在村舍里等车,夜色渐浓,听见远处零星的枪响,既不见王亚樵派人过来,也不见李耀希回家。待到远处的城中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巨大的火球笼罩了莆田城,这里村舍四下都惊慌奔走,小四心中愕然,城里还有多少居民?就这样在城下开炮了!而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考,推门疾奔——这一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耀希,他知道哪里最危险,她就一定在哪里。 炮弹从他头上炙热地飞过,他像条夜奔的豹子一头扎入火海。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往情深,还是无法抑制地向往她带来的世界,那时心里唯独冒出一个想法,要是李小姐这次死了,自己活着也毫无意思。 他虽然什么也不懂,可是他明白这一次的抗争是真正地失败了,受穷的要继续受穷,蛮横的会继续蛮横——这个乱世是如此地毫无意思! 耀希被火燎着头发,用石头砸灭了,她披头散发地抱着尚存一息的孩子,到处寻找能栖身的地方,在炮弹炸出来的焦坑里像动物一样躲着。她看到了更多呼救的人,更多还活着的垂危的生命,一瞬间又彻底地死去,而他们和这个战场上的所有人都一样,是同胞。 她抱紧手里唯一能救的人,也许其实连自己也救不了,茫然地想,能不能有一个军队,一支力量,能像他们所许诺的那样,至少在改变这个国家的时候,不要伤及手无寸铁的平民?她很想倾诉,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时间不给她倾诉的机会,连眼泪也无暇让她流。活像打地鼠一样,她钻进哪个房子,哪个房子就塌了,这些房子又是如此贫寒和脆弱,倒下来的时候连人也伤不到,就像它们死去的主人一样,毫无意义。 她钻进最后一个墙角,感觉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没有力气再跑了。 有人似乎已经追了她很久,喊不出声音,只是很用力地,把她和怀里的孩子,一起揽进怀里。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 听见他用很沙哑、很沙哑的声音说:“别害怕,我来了。” 一片带着血腥味的黑暗笼罩了她,可是温暖而结实,能听见坚韧的心跳声、 耀希把头埋在他怀里,忽然痛哭出来。 小四抱紧她,喉咙失去声音,用口型一遍又一遍地说:“别怕、不要怕。” 那一瞬间的眼泪不是因为浪漫和爱,而是无可奈何的迷惘,也是握住最后一点希望的哀恸的绝望。 没有人想要这个国家分裂。 我们只是想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害怕有一天,我们此时此刻所经历的禁锢和压制,会成为百年之后一个时代消亡的见证。 109|求聘 “孩子呢?” “又不是写小说,腿断了还怎么可能活下来。”耀希的声音很轻,是大恸之后筋疲力尽的淡漠,“我和小四找到医生的时候,尸体都僵了。” 也不知道他叫什么、父母是谁,因为下半身炸得血肉模糊,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们在郊外的野地里起了一个坟包,就这样生不知死不知地葬掉了。 两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不只是为一个不明不白的幼小生命,也是为前途未卜的中国。 那天傍晚的新街口,天空是染了淡淡绀色的青碧,黄昏的烧霞看起来像朝日的彩云,把地平线上的一栋一栋高楼映成浓艳的剪影,路灯还没有全亮,淹没在余晖里,微光不胜的样子。连同薄暮里绅士淑女的身影,洇染成民国都市的摩登景象,庸碌的摩登、但却是朴实认真的风情。 “不瞒你说,刚才等你的时候,我还见到了中学的女同学,跟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耀希托腮看向嵌花的玻璃窗,提起手里的银匙,搅冷掉的咖啡。 那位女朋友也是个名媛,已经嫁了第二次,两次婚姻都不如意,自觉天底下是没有比自己更苦更委屈的人生了。一见耀希,她并不管女朋友的心情如何,眼泪好像断线珍珠,不幸也把睫毛膏冲成熊猫,一面敏捷地擦着熊猫眼、一面心酸地握住女朋友的手:“aurora!你怎么也来南京了?我的天我们还有相遇的一日!这真是上帝还眷顾我。” 李小姐:“……” 名媛:“天知道我这一刻是什么心情,如果不是见到你,我下一秒也许会去自杀!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坐你跟隔壁的那个,上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过好莱坞的电影。” “……annie?” “对、对呀,annie,朱安妮——”朱安妮感动极了,抱着耀希泣道:“天呀,你还记得我呢!” 要说女校里最不缺什么,最不缺的就是自认林黛玉的女文青,看了几本国内国外的言情小说,就自觉已经饱读诗书,对人生透彻得一塌糊涂,因此从理论到实际地还要亲身践行。可惜姿容不够、才华又平平,因此并没有爱好自虐的男性前来担任她们爱情小说的男主角,朱安妮们只能在日记本里歌颂自己可歌可泣(虽然并不存在)的爱情。她们目下无尘、讨厌只知道化妆打扮的“庸脂俗粉”,因此就把真正卓尔不群的李小姐当做思想上的战友和伙伴——并且她又是百货大王的女儿。 簇拥在这位女王身边,连带自己都有些鸡犬升天的荣幸。 李小姐并不反感她们,毕竟能进女校的家庭,多少还算是比较开明进步,她给她们推荐读物、带她们去军医院做义工——现在想想看,她觉得自己当年可能是脑子被门夹了,居然天真地认为自己能身体力行地感化这群智障。 再次相遇,她穿着袖口毛掉的男装,女朋友倒是符合小说女主的标配,“清艳又哀怨底眼睛”、“素净底面庞上一点淡淡底胭脂”、“忧郁颜色底旗袍上若有若无底香气”。耀希怕求岳来了,到时候说不清,更怕这爱情病的女朋友再给自己也写一出叼毛烂戏,因此挠头道:“见到你真高兴,不过我约了朋友,待会还有事。” “朋友不是还没来吗?”朱小姐倒是一肚子的倾诉欲,握了耀希的手哀婉道:“你约了男朋友?嗳,我告诉你,男人的心,我太懂了,他们全是逢场作戏的,可怜我们年华似锦的真心,都被无情的人生践踏!” 李小姐:“……”好想打她,怎么办。 朱安妮是一向你不说她就认为你默许,她学习林黛玉,在名流圈里孤标傲世,因此朋友稀少,憋了不知几年的抒情长诗是再也无法按捺,自己叫了一杯咖啡,把剧场强行切换民国意难忘。先说她第一个丈夫,喝酒赌钱,钟情于一个会写诗的暗娼,朱安妮愤愤道,我也会写诗,她只不过比我年轻漂亮,其实还没我有气质,男人都是不懂得知识女性的可贵!李小姐心道那你还跟这人渣生了三个孩子?你怎么非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又说第二个丈夫,当时“痴狂地追求我,让我左右为难,我既要做一个节妇,可我又克制不了我的爱情”,这一段说了三杯咖啡还没说完,说得李小姐只想暴打金求岳,日了你祖宗,老娘在这里受折磨,你他妈还不快来救驾?!谁知眼看这段故事即将迈入“我离婚了勇敢地嫁给了他”,当然后面肯定还有一段“这男人也是王八蛋”的必要桥段,但朱女士决不会如此俗套,朱女士话锋一转:“其实在他之前,我还认识了一个很年轻的美男子,哎,他就是太幼稚、太天真,我真不忍心把自己这样的残花败柳,配他光明又纯洁的人生……” 李小姐:“……”那你就忍心把你这些裹脚布的感情破事,浪费我宝贵的生命? 朱女士摸自己的脸:“你说我现在算不算残花败柳?我觉得我保养得还好。” 你的脸倒是青春洋溢,你的人生要是继续这样无聊下去,残花败柳都比你强。 李小姐忍无可忍,干脆祭出大招:“你能借我钱吗?” 朱小姐:“啊?” 李小姐:“我现在很缺钱,而且不知道能不能还你,你可不可以借我一些钱,我有急用。” 不料朱小姐的眼泪又下来了,朱小姐迅速地脑补了一出为爱出走的大戏,眼前这女同学也是十年未见,她却二话不说地打开坤包,刷刷签了一张支票,又把包里的现洋全倒出来给她:“你要多少?五千够不够?我的心肝!可怜!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现在别的没有,离婚了我还是有一些钱的,你是要私奔吗?那男人对你好不好?天啊!我懂了!你今天是要跟他去远方了!”自己打着自己的手:“我怎么这样不懂事,害得你们见不了面,对不起!apologize!思米马赛!jesuisdesole!” 李小姐:“……” 你到底又看了多少言情小说?你怎么这么多狗血段子?! 吐槽归吐槽,李小姐是真的不好意思了,慌忙地把钱推回去:“不是,我不要这么多,几块钱就够了——” “你还跟我客气吗?你是我中学时代,唯一的知心!”朱安妮殷切地拉着她的手,含着泪,又疾奔到咖啡桌的这边来,紧紧地抱住耀希:“我的天使,我的小可爱,你是一个公主,我相信你的人生一定比我要灿烂而幸运,我没有别的能给你,也不奢望以后能联系着你,就祝你永永远远地快乐!” 说着,她把自己脑补的当真了,唯恐自己留在这里,害那个“贫穷又真心的男子”不敢前来与女朋友相会,一股脑地把钱塞给耀希,转头就告别再见。 耀希看见她高跟鞋笃笃滴滴地飞奔出咖啡馆,尚且肉麻地在花窗外向她表演式地告别——真是洒泪而别——心中涌起一阵窒息,夹杂着无力和愧疚的窒息,自己忽然也被她的热泪感染,有些不由自主的情绪。她很想要追出门去,告诉annie说我骗了你。 最终还是没踏出脚。 她的梦想可能也就这么一点而已了,她的人生志向也就仅此而已。既然如此,何必再说破,让她更难过? 耀希看她没入姹紫嫣红的余晖中,感觉她活在笼子般的小世界里,外面发生了什么、激荡着什么,她们全不明白、也不关心,李小姐的人生是一篇挤满干货的提纲,她们却活成了日更万字的水文,耀希相信,即便你推着她们走向炮火连天的战场,那也只不过是给她们提供了一个倾城之恋的舞台——在教堂里接吻和在炸|弹边接吻的区别,仅此而已。 她们活得浅薄又认真,浅薄得可笑,又认真得可敬。但要知道正是这些浅薄和认真,组成了我们生活最基础的部分,赋予生活以一种愚昧的虔诚。 是的,愚昧,尽管愚昧,但她们依然善良。 正是因为如此,才令人感到绝望。 “回到南京之前,我一直处在一种窒息之中,见到annie,又陷入了另一种窒息。”耀希将向冷咖啡里投一块方糖,浮浮沉沉地、缓慢地溶解,“见到你,感觉好多了,所以控制不住地说话很呛,你别放在心上。” 金总搓搓爪,笑了:“跟哥哥不说这话。”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又有些回到当初相识的时候,心头有点温暖的顽劲涌上来。 “你不觉得我们的国家很扭曲吗?完全像是两个世界。”耀希将杯子在手里把玩,细洁的白瓷,英国货,捧在手里有些恍然隔世之感,“其实我最初在报社撰稿的时候,也有人叫我写鸳鸯蝴蝶的小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读者那么热衷于不真实的世界、不真实的爱情?他们喜欢什么,难道我不明白?啊,无非是一点小巧的感情伎俩,你猜我、我猜你,你负了我、我负了你,加上一点奢侈的珠宝衣裳、加上一点军阀豪族的家庭背景、可能还得加上一点唱戏的表演家们被大捧场的花哨情节——这些东西写来到底有什么价值?我们的世界明明比小说要苛酷得多、也雄奇得多,报上的新闻都比这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有意思!” “消费阅读嘛……不过脑子的。”人家写小说的也要养家糊口啊,不是个个都像你有资本救国报国,再说人家写的东西好歹能发表,你写那福建战报,估计这头出来那头就被枪毙。 李小姐抨击的鸳鸯蝴蝶,其实露生没事的时候也会看,求岳跟着看过两眼,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感觉海星,也没有李小姐骂得那么架空。 比起她女朋友拍的谍战偶像剧是吊打一百个来回了。 求岳觉得她有点极端了,想一想说:“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对政治感兴趣。” 大多数群众的兴趣仅限于吃瓜。 “可以不感兴趣,但不能如此无动于衷。”耀希把糖戳碎,“这不是她们的错,是汪蒋政权在蒙蔽国民的耳朵和眼睛,要她们无处听、也无处看。我厌恶这样的社会,是要把民众驯服成眼盲心瞎的畜生。” 金求岳第一次听见她这样明确地表达出反蒋的态度,人来人往的咖啡馆里,他本能地按住她:“我的大小姐,去就去了,回来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别给你爸爸惹麻烦。” 耀希了然地笑笑,回眸看住他:“你也被驯服了。” “我不是被驯服,我只是不犯王叔叔的错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撤,高喊口号有什么用?嘴炮能救国吗?” 耀希没被他怼住,淡淡一笑,似乎还很认同。 求岳盯着她:“妹妹,你告诉我,你除了去福建,是不是还去其他地方了?” 耀希嘴唇微微翕张,没有说话。 “行,你不说就算了。”求岳心中掂量,以耀希这个戏精毛躁的性格,要说入党恐怕很难,真要干起党的事业,估计他妈的还不够添乱,虽然自己没入党但提前先为党把关:“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是个了解时事的人,跟其他女孩儿不一样,罗斯福在搞新政,你知不知道?” 耀希歪歪脑袋,表示明白。 “就知道你灵通。”求岳招手,叫侍应把咖啡壶煮热,“国家资本、计划经济——你说他现在走的是什么路子?中国现在是不敢走这条路,因为存在派别问题,走了这条路就是认同马克思主义。” 耀希有些诧异了。 金总刷头:“你想说的东西我全都了解,但是你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所有政治斗争,都是基于经济利益的摩擦,政治建立在经济基础上。”他蘸着咖啡,在桌上写画,“你想文字斗争、想暴力革命,这些想法没错,但是你太嫩了,还得历练,你也不要那么悲观觉得我们都不支持你、不做事。你在福建的时候哥哥在干什么?我在搞孔祥熙,这不也成功了吗?不是非得动刀动枪才能摆平这帮人。” “你想做和平演变?” “你别老往我头上扣大帽子,我就是很实在地,干点实事。石市长曾厅长也是一样,不干事的就给他搞下去,做事的给他弄上来。” “如果真的有一天,仍要流血冲突才能解决问题,那你又要怎么样?” “这就是你哥哥我现在做的事。”求岳直视于她:“我说过了,打仗要钱,枪杆子出政权,你要干什么事情都要经济的支持。韬光养晦懂吧?你以为,啊,光头哥,是自己爬到今天这位子上的?他背后要没有孔宋财团,他能这么拽吗?” 金总是越说越小声,虽然小声然而理直气壮——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以后会发生啥?知不知道你眼前坐的是爽文男主!不要瞎七八搞啊朋友! “也许你是对的。”耀希歪歪头:“金大哥,你比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成熟多了。” 金总心想你他妈才刚成熟呢,老子一直很成熟,诚恳地握了耀希的手:“你哥哥我真朋友不多,但人脉不少,你要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说,千万别再一个人冒险。” 这些事金总还得自己过审,把过度敏感的部分都筛除,李耀希在福建的事情他又知道得十不过一,因此听到李荣胜耳朵里的时候,基本上也只剩一个大纲了。 大纲不那么吓人。 李荣胜仍是讷讷的神情,“没有事就好、没有事就好……”抬起头又问:“那你派去的保镖,伤得怎么样,回来了没有?” 金总心想这关你屁事啊,你父女俩能不能平衡一下,一个是说话永远太在重点上,重点得都极端了,另一个是说话神特么没有重点,你闺女差点儿炸死了,你问个屁的保镖啊! 还担心老子讹你钱吗? “没事,两个人都平安回来了,不过不能告诉你她人在哪。”忍了一会儿,金总还是照顾空巢父母的心情,“我答应过李妹妹,伯伯也别难为我。” 李荣胜仍是追问:“他为人怎样?” 金总:“……谁啊?” 李老板:“保镖。” 金总:“挺好的,普通青年。” 李老板也觉得尴尬了,低下头,摩挲手里的金镶玉烟斗。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平复了情绪,叫过小二来,吩咐重换一席热菜。两个人一顿饭吃到了下午一点,其实谁也没有多少饭菜下肚。李荣胜温和道:“思绵不懂事,给金贤弟添许多不便,我这个做父亲的,在这里尽一杯谢罪。” 思绵是李小姐的闺名,不过这突然称兄道弟的就让金总害怕,老哥你五十多了我实际年龄才二十几,请不要拉低我的青春水准! 两人尽了一壶,李荣胜方道:“我今天宴请金贤弟,也不是全为了小女,敢问一句,金贤弟这两年,在华北受挫不少吧?” 这话一出,金总就呵呵了,果然久在商场的老奸滑,不会为了一个闺女在南京淹留这么久。李荣胜说得没错,江浙财团试过要在华北打开市场,但自从日军控制了华北,那边的情形一直不太乐观。 而且做生意这回事,有时候也讲地域保护,华北虽然有张福清一力游说,但棉纺织商们不太吃金总这一套。主要也是因为交通距离太远,江浙商团的产销一体,对华北商家来说,没有足够的诱惑力。 “我家世代经商,北平天津,人脉是不缺的。”李荣胜自信道:“虽然去年五月之后,日商给了市场很大的冲击,但我们也还是稳住了局面。” 意思就是华北商会并不逊于你江浙财团。 这话颇为倨傲,不过金总不介意,李老板摆明了来谈生意,傲一点是正常操作。 “李伯伯有什么想法?” 李荣胜并不直面他的问题,低头自拈了一粒鸭舌:“我来南京,其实是为了避开日本人。日本方面希望我跟他们合作,在华北成立一个金融机构,开放商业信贷。” “……”原来躲在南京是为了这件事。 求岳握着酒杯:“所以?” “我想了又想,此事不妥,金会长想过没有,华北这样大的市场,若是与我们华北商会攻守同盟,完全可以把日商排挤出去。”李荣胜擎起酒杯:“凡我麾下的百货公司,愿意在密约的情况下,给江浙商团优惠条款。” 金总觉得他神色有异,因此并不露出喜色:“条件呢?” “条件?”李荣胜苦笑道:“都是华商,唇亡齿寒,还谈什么条件?” 求岳笑了,悠然地摆开长腿:“那李伯伯把文书拿来吧,我签。” 李荣胜顿时语塞。 “好吧,要说条件,这其实不算条件。”他亲自给求岳斟上酒:“金贤弟,你年过而立,尚未婚娶,我女儿虽说有些任性,但才貌都还当得——” 求岳眼皮都不抬。 “我、我想请你照顾思绵。”李荣胜艰难道:“就以我华北商会的财力,作她的嫁妆。” 厉害了,李老板,拿华北商人的利益,送你女儿当同妻。 李耀希上辈子杀过你全家吧。 110|问对 “李伯伯,我能不能请问你一件事?”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家里什么状况,但那是一个男人。” “……所以李妹妹嫁进来要守活寡,你也很清楚。” 李荣胜心中似有极大触动,也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即便守活寡,也比现在这样强!” ——拜风流多情的前任金少爷所赐,李老板在南京这段时日有了一个非常全面的比较标杆,纵观他十几年来周旋的大姑娘小妹妹,不下十来个——不过真正说起来其实是擅才貌者居多。金忠明奉行“嫁女必高门楣、娶妇则不必如我家”,拿选妃的眼光挑儿媳妇(虽然最后哪个也没中),要求“性情柔顺”、“贤惠大度”、“配我孩儿这等样貌自然也须是绝色美女”,家世倒还另说——因此还没有哪一位小姐开出过这样豪华的嫁妆。 更何况,李家是明知山有虎还向山中行,这也是其他人家绝对做不到的。 李大爷这是量华北之物力,结基佬之欢心,但基佬不知是被震住了还是被雷焦了,居然暴击沉默。 两人沉默了约有三分钟,空气都凝滞了。 良久,金求岳放下酒杯,很客气的态度:“李老板,今天这话就当你没说过。生意的事、还有其他事,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过————福昌饭店我有账的,南京我地主之谊,应该请你,我实业部还有点事,今天不陪了。” “金贤弟何必这样说?”李荣胜摸不准他的心思,看他这态度似乎优柔,只当他是不满自己的条件,未及思索,拉了他脱口便道:“金贤弟,你听我一句话,有些事情你知我知。你为了推行税改,自行给麾下的商人商业补贴,今年耗损了不少元气——我在南京并不是有意打探——政府禁了票据贴现,你现在也需要资金周转。” 金求岳站住脚,很礼貌地回头问他:“要是我不愿意呢?” “不愿意,怎么能不愿意?”李荣胜笑道:“金贤弟,日本人开给我的条件也很丰厚,我劝你好好想想——你娶了思绵,好事成双,但你今天要是拂了我的面子,我就走投无路,只能跟日本人合作咯——”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求岳骤然弯腰,一把提住李荣胜的领子,一用力把他怼在椅子上。 他压低的声音里挟着雷电。 李荣胜猝不及防,几乎呆住了。 “老子给你好脸了是吧?” 外面只听见“哐咚”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惊愕看视,金求岳踹开包厢的门,出门便叫:“经理死出来!” 经理慌得一路小跑地过来:“金会长什么吩咐?您慢点儿走,是今天我们哪里服务得不周到?您别生气,今天这饭给您免了,您留留步!” 金求岳大步流星地道:“少他妈废话,饭记我账上,你看待会谁跟着我,以后他就在你们福昌饭店的黑名单上。谁跟记谁,电梯给我拉开!” 李荣胜呆坐席上,他并不深知金会长的性情,开会的时候见他一面,躲在几位大佬身后,虽然八尺大汉然而像个萌货,汪院长问他两句话也是羞答答的待说不说。在南京盘桓几日,听的也都是金少爷的旧闻,大差不差地说他痴情种子(来自吃瓜群众)、优柔寡断(来自怨念的女友粉),再看他今天行为举止,天真里不失温柔,因此断定他是一个贾宝玉的性格。 有些人确是如此,大事上决断有力,私情上倒像刘备似的仁厚。因此说话就没多思量——从未见他如此凶戾的神色,当下心神震动,眼看他拂袖而去,心中暗叫不好,这是把人得罪大了!眼看两个门童吱吱嘎嘎拉开电梯的门,抓起帽子一路小跑就往电梯里面挤,两旁过路的宾客谁敢挤这趟电梯?都在一旁呆看,金求岳在电梯里向经理怒道:“你生意做不做了?老子说话你当放屁?!” 经理惶恐:“不是,您说话就是圣旨。”他不知“黑名单”是何物,但另外那位是华北商会会长这他是知道的,总不能为了东宫娘娘拦西宫娘娘吧?这要是真拦住了,李会长自己也开罪不起啊!花拳绣腿假意拦阻,前头拦后头把李老板往楼梯那里指,嘴里一连串的送客台词倒像贯口:“我给您记名单!您放放心!哎我说你们俩怎么不关门?哎真的是养你们吃干饭呢吗金会长您别动怒李老板您慢走!” 金求岳一路带风地刮出门去,走到路边可就操了——新世纪好公民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实业部就在新街口旁边儿,他是步行过来的!要叫个黄包车吧又觉得很挫,干脆迈开大长腿直接奔实业部去,后头李荣胜已经拎着手杖追出来了,连追带拉地赶上他,一迭连声道:“金贤弟、金会长、金参议——对不住了我今天是一时情急,我这爱女心切说话就没过肠子!您没必要真没必要,咱们有话儿好好说。没带车是不是?没带车我送您!” 求岳不上他的车,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不能真打人,拂开手道:“李荣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屁话?” 李荣胜心说你这种毛孩子脾气谁能领会?“是我不该提这个亲事,我冒犯了。” “别,我这个人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从小就帅,人又性感,想嫁我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我只是讨厌别人要挟我。”求岳点燃香烟,鼻孔里两条愤怒的黑龙溜出来:“你在拿华北商界要挟老子,懂不懂?”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要挟您。”李老板京片子都吓出来了,“主要是,想做个两全其美。金会长您就算不看思绵的情面,也要看商界同仁的情面。咱们小事先放下,大事别使性子,好不好?” “我使性子?今天我们俩说话谁没过脑子?”金会长大马路上嗷嗷叫:“你他妈都准备好给日本人洗脚了你今天来跟老子吃什么屁饭?!还我资金短缺,抓我小辫子是不是?我请你好好掂量掂量你自己几斤和几两,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什么来路?!华北商会吃豹子胆了跟我叫板是吧?!” 不敢不敢!谁不知道你背后是中行和交行!知道你是浙实行的大股东!知道你翅膀后面是江南一干富庶的老财主! 两边路人不知道啥事儿,连同李老板的车夫,都伸脖子瞅热闹。 李荣胜这人一向是你硬他就软,不然也不至于被个女儿搞得焦头烂额,此时大呼小叫的被一通撕巴,心气早跪了。揣着帽子连声道:“您多虑、您多虑,我决无此意。”自己也不坐车了,陪着求岳往前走。 “别跟着我!” “我送送您,送送您。” 说到底,gdp是硬道理,要是同治年间那江南可不敢跟华北撂脸子!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华北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是加之以师旅又因之以饥馑,怎比得江南同心协力、繁荣富庶? 江湖无大小,谁混得好谁是大佬,俄勒冈还能跟加州叫板吗? 两人郁郁闷闷地穿过一条马路。 “刚才是我说岔了,我是请你来救救华北的市场,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让日资涌进银市?”求岳一头往前走,李荣胜也就边走边说,他也不敢再提亲事,“这两年受美利坚金融政策打击,咱们国内白银外流、现银短缺,江南还没有感受到这种压力。但北方你是知道的,国门一旦打开,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走。” 求岳一时熄了怒气,这话有些说到他的心事上。 他举目望向车水马龙的街市,的确,江苏和浙江,还没有明确地反馈到美国金融风暴的影响,经济危机在远东是有滞后性的——又或者说,江南丰厚的财力还在硬抗这场白银外流。 就是今年的年初,国民政府还在为税改开大会的时刻,美国宣布了黄金国有,银价也是一抬再抬,再抬下去不知会变成怎样。 往来的汽车呜呜地响着。 南京的街市仍是繁华,只是仔细看看,零售货物大多涨价,不涨价的就减分量。陶嵘峻也从厂里打来电话,建议“今年的零售走精品路线,压低成本,把尺寸做小”。 而作为最敏感的金融前线,上海的房价已经开始跳水了。 李荣胜觉他步子渐渐放慢,面色也不似方才阴沉,顺手帮他撩开道旁的花枝:“所以呢,我向中央银行提了几次,没的回应,只能我们民间各自想想办法。但你也知道,北平天津,不光讲资产、还讲资历。若是无亲无故地大合作,只怕不能平服众人,若是能结个姻亲,这就怎样都好说了。”说着说着又飞了,“这种婚姻是你我心里有数,你爱的那个做大、让思绵别居都成——”他倒不说他闺女应当做小,“什么时候圆房都看你心情,孩子我也不催你要——”犹自黯然道:“如果再没有银流来救市,我怕我管不住会里许多人,即便我不投、别人也会投,说到底做生意,银钱要紧啊!” “所以呢?今天我不娶你闺女,你就去跟日本人合作,明天我不生孩子,你又要去跟日本人合作——敢情华北沦陷不沦陷,都吊在我一根几把上啊?”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金总算服了他的胆量了,可算知道李耀希这脑门夹过的性格是哪来的了,货真价实遗传! 李荣胜老半天陪着好脸,对面这位可倒好,原来是这样火爆脾气!听他脏话连篇,指名道姓地就没消停过,偏偏又理直气壮,回无可回,一时心里怒气也上来了:“说到底我是你长辈,你爷爷也叫我一声贤侄,金会长,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哎,少来,刚才你自己叫我金贤弟。” “我是长辈我才劝劝你!你也别太放肆了,你们家偌大家业,一个戏子配管?年轻人,一时钟情,玩闹罢了,还能一辈子下辈子在一起吗?儿女都没有,不要说我女儿才貌双全,就是貌似无盐也比个男人强,今天我是尊重你,跟你亲提,若是我不过你这一趟,去跟令祖父说说这事,想必也不是金会长你一句话就能推开!” 金总:“……”可以的,你很强。 李荣胜气道:“我劝你不要和中行的冯董事学,为博倾城一笑、大事不管不顾,他舍得一掷千金送梅兰芳出国表演,却不肯贷款来救援华北市场,金会长,你是个有抱负的人,难道跟他一样?这几个月我在南京看你花出去的钱,排场不输给他了!” 你他妈还敢提黛玉兽,连冯耿光你都骂上了,真是什么姿势作大死你就往哪个姿势奔,最后的礼貌都给他掐光了。 再说了我愿意给黛玉兽花钱关你屁事。 金总就是撕逼的时候智商最上线,才不跟他掰黛玉兽,冷笑一声,直奔主题把话捅破:“李老板,你是觉得女儿怀孕了是不是?” 李荣胜:“……!” “你的小算盘,我清楚,你也别拿什么抗击外资做幌子了。”反正大家谁也不给睡好看,他也不管实业部门口人来人往:“你怕你女儿大肚子,盘算着找个接盘侠。不然南京上海就没有单身汉了吗非往我们家屋里塞?除非是我,不计较这些,还能混个便宜儿子——你怎么算盘打这么响呢?一面哭穷借钱一面还想着歪点子,百货大王屈才了,你应该去做财政部长啊。” 李荣胜骤然面色涨红:“你不要血口喷人!”眼见离实业部越来越近,吵闹起来反而伤自己脸面,硬按了怒气,忍耐向求岳道:“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今天实实在在是找你说生意,无非是好上加好的意思,金公子,你不愿意娶我女儿,说一声不肯就是了!何必这样污人清白?” 金总被他烦死了:“谈你妈的生意,你自己不瞎七八搞谁特么污你清白,也不知道李妹妹造了什么孽,有你这么个搞事的老爹成天作妖,不甩你是对的。”向门口警卫一挥手,“起开!实业部没你办公室,哪凉快呆哪儿去。” 李老板几乎厥倒,直勾勾看他一溜烟进了实业部,过一会儿,油亮的别克从里头开出来,一脚油门,无影无踪。 金总开了车,心情悒郁地回了家。其实李耀希的事情都只是小事,儿大不由人、嫁娶何须啼,他是被李荣胜一席话搅得烦心。 华北市场深陷外资爪牙之中,唇亡齿寒、不救不行,但救这么个蠢货领导的商会,想想都让人糟心。更何况黛玉兽前两天在家里写字儿,写的什么来着,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哭着喊着要别人救,自己为什么不努努力啊? 金总气得拍方向盘道:“就不会学学我!”他也不觉得自己脸大了。 车子驶进榕庄街的小院,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他独个踱进院子里,听见屋里柔和的笑声。一个道:“原来师父喝过这个,我只当是新鲜的东西,我是第一次喝,这种苦药为什么能当饮料呢?” 那一个笑道:“所以说外国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咱们以后要是筹备出洋表演,也要照顾他们这怪口味。不过虽说他们茹毛饮血,但品味上倒还过得去,你看梅先生唱戏,他们也喜欢呢。” “梅先生去的是日本国。” “所以说你孤陋寡闻,美利坚他也去了,可受好评。” 一时声音低下去,教导什么的样子,听不真切,忽然里面大笑道:“哎呀!它也会喝!这黑水子好像药水,别把它喝死了。” 露生的声音乐道:“快快收起来,给它糟蹋了,你师爹喜欢这种饮料,咱们给他留着。” 求岳心中的烦躁都退潮一般地倏忽而去,一种说不出的柔情笼罩了他,是风里浪里回到港湾的心情。 倚立窗边,听见他们喁喁切切地说话,恰从菱花窗里,见露生一半的侧脸,柔软而刚强的洁白,有些生动的血气,好像半月落入晚霞。 世人都说他配不上我,他想,其实是我配不上他。两人相爱,为什么要讲配不配?反而是这世上不配谈爱的人太多了,把自私当忠贞,把私心当做|爱。 他不想进去,只是享受这一刻温柔的心境,远望霞光灿烂,更想起露生带他念的书—— 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 李荣胜怎会明白这种心境? 我们为世界奋斗的每一步,都是因为心有所爱,因为想要保护这样生动又美丽的世界,所以才会不辞艰险。 没爱的人不会懂。 111|茶意 这正是暗香浮动的花开时节,一对一对的小粉蝶在花丛里栖息,粉白鹅黄,一看就是今年刚出生的小朋友,求岳就要抓一只给露生玩——手一动,花响叶也响,露生倒给他吓一跳:“贼东西,回来了又不做声,杵在外头干什么?” 金总趴在窗户上:“好哇,你背着我偷偷喝可乐。” 露生笑啐道:“没良心!就尝了一口,剩下的都留给你。” “下午没有班?” “你才是上班的人,倒比我还糊涂,今天周一歇班儿。”露生伸一个娇慵的懒腰:“还非要我站起来迎你?滚进来,正有事用你呢。” 盛遗楼的周一是不做生意的,白天闭门歇台,里头杂役们做大扫除,冲洗地板、擦亮电灯、干净讲究都从这歇一天上来。这一天的晚上也不开场子,只开放外苑的茶座,表示不歇业的意思,免得关张一天不吉利。艺人们这一天晚上任情放松,就在茶座里随意弹唱,倒也是另外一种消遣的韵味。 几次玩下来,周一的茶座倒比平时又格外火爆,因为能听见平时听不到的小曲,若是艺人们心情好,你点奉天落子、采茶调,他也能给你唱一段——不见得好,关键是欢乐,大家坐在一起,是有点歌友会的意思。 露生被他们闹了几次,怂了,因为只要白小爷去,那就把白小爷往死里整,可恨徐凌云沈月泉还帮着起哄,一起闹着他唱梆子戏,这个说“白老板唱完我就唱”,那个说“露生先唱我再唱”——黛玉兽心说干什么呢老先生?!我是叫你们腾腾人气,您二位怎么越上年纪越皮?自己也笑得肚子疼,今天就干脆躲懒不去,叫徐凌云他们玩去。 自己带了徒弟,在家消闲了一天。这徒弟倒也很懂孝顺,看露生和管家们说话对账,自己跑去中央饭店,买了一瓶可乐回来——红酒买不起,也看不懂。师徒俩正尝新鲜,可巧求岳回来了。 求岳刚在窗外,看得不真切,进屋才见桌子上墩着五六个拳头大的银锡小罐,是盛茶叶的,只不知为什么这样小。又不知哪里搬来的一个大茶海,上面错落摆了几个壶,壶倒都是好壶,紫砂的、旧窑的—— 金总:“这干啥?开茶叶店?” 露生接了他的外套,仔细打平了挂上,方含笑回过身来:“你别说话,我叫你漱口你就漱口,叫你喝你就喝。”兴致勃勃的样子,拉求岳在茶海边坐下:“想来你中午也没少喝酒,酒后更知茶真味,你尝尝看,哪个茶合你脾胃?” 那徒弟见他二人亲昵说话,默默起身鞠了一躬,抱了松鼠出去了。 求岳头一回见他露这个手艺,也觉兴趣,托腮看他,心想什么是生活的艺术家?这他妈就是生活的艺术家,随便什么小事都能叫你万虑尽释。看他挽了袖子,行云流水地洗茶点汤,这茶不用喝都有清风生腋的快乐,歪在茶海上笑道:“架势是那么回事啊,你还懂茶道。” “我这算什么茶道?皮毛功夫罢了,旧年里有南边的客人到家里来,专擅这个的,他那才是一盏茶做半天排场,里头多少讲究!” “功夫茶。” “是这个名字,你倒也懂一点。”露生抿嘴儿一笑,将头道汤弃了,又沏二道,“我看了几次,学了个大概。不过咱们家常吃茶,不讲那些虚礼,沏出茶味就够了。”一时点出一盏,奉给求岳:“就知道看,也不知道给我递个水,请用!” 金总接了茶来看,碧绿透亮,小小的白瓷一盏,伸着嘴喝了:“苦。” 露生哑然失笑,叫他漱口,换了另一盏来:“那这个如何?” 这一盏是黄中透绿,很清新的香气,只是味道淡泊,金总咂咂狗嘴:“普通。” 露生横过一眼,又换一盏,如是五六杯喝下去,最后一盅是蜜水一样的淡金色,一股甜香,味道也是淡淡的有些甜味,求岳大是中意,饮尽方道:“这个好喝。” “都是好茶,哪个不好喝?这个对你口味罢了。” “这什么茶?” 露生不知怎么就有些害羞,红着脸道:“这是白茶里的上品,人给个花名,叫白牡丹。” “牡丹就牡丹,你害羞个屁啊。” 露生娇恼地推他,收了杯子,摇头又笑:“你是个不懂茶的人,那几个是太平猴魁、狮峰龙井,你倒都不喜欢,这个虽然也好,比起龙井猴魁可就差多了——便宜嘴巴!” 这话金总就不服气了:“哎,哥哥虽然挫,但是好东西还是见过的,价钱又不能决定口味,我就是喜欢白牡丹啊。” 这话更打着露生的心,偷偷地甜蜜,话也忘了答,光是笑。 求岳以为他不信:“你别觉得我没喝过好茶行吧,哎,就我办公室用的茶,你猜多少钱?” “多少钱?” 金总得意:“十六万,一斤。” “十六万?喝的是金子?” “现代的十六万……拿银洋算算,一千六吧。” “……那也太过了,什么茶贵成这样?” “不懂了吧,空谷幽兰,奢侈品茶叶。我爸那边的更贵,蓝田玉露,二百多万。”金总翘了二郎腿:“当时发改委来视察,他就拿这个招待的,半罐子喝掉了,结果给点名批评,巨挫。” 露生大乐:“这些人也有意思,百万金茶,喝的时候就不觉得?” “现代人嘛……有几个真懂茶叶,都是网上说什么就信什么,朋友圈里说是黄汤好就追黄汤,红汤好就追红汤,普洱饼子炒到几百万的还有呢,我们家一屋子,都是客户送的,一股霉味。”求岳想起往事,也笑了,“所以说我这个观点还是蛮正确的对吧,好喝对味就行了,贵不贵其实不重要。” 露生点头笑道:“你虽然文墨上不通,有时发些议论,却挺合乎君子道理。” 说着,拿了纸笔,把几罐茶叶都写了评语,放在锡罐里,叫周裕来:“等明日把这个牡丹和这个龙井送去给太爷,叫太爷再看看,剩下的几罐,送去隔壁,看沈老他们还有什么爱的,也记清楚。” 金总好奇:“弄了半天,选茶叶啊?” 露生点头:“前日太爷叫我过去说话,说既然让我管家,有些日常的用度不妨拿出来理一理,就说到茶叶这个事情上。往年茶叶都是河南的义利成照管,今年不知怎么,送来的明前龙井味道甚薄,还带碎末,太爷就不肯用他家的茶,叫我另选一家伺候。” “河南能有啥好茶叶啊,换就换吧。” “这店以前在北平有号,是伺候福晋的,因此太爷才用,他顾念旧情,这么些年都照顾生意。”露生嗅着茶道:“怪这家不会做事,越做越潦倒,茶不好也就罢了,还不能记账,要现银过付,这才惹得太爷不痛快。我另选了杭州的翁隆顺,他们家就很会做事,叫伙计送来这么些样品,叫我吃着哪样好、就是哪样——所以说好店家就知道大方,千里迢迢的,光这些茶叶就得不少钱,舍得下本才有大生意呀。” 他这里只是无心闲说,求岳心中却是一刺。 零售业的底盘原本就很小,华北白银外流,对小小的茶庄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河南的义利成支撑不住,就这样倒下了,求岳知道他们不是故意怠慢,是真的无计可施,想来北平天津的分号也是早就关门了。 杭州作为茶叶业的大本营,还在勉力支持,可怜他们为了能周转生意,连远在南京的客人也这样小心伺候。 工商百业,业业相关,金融危机就是这样,扛住了就过去了,扛不住,就会有很多不幸的业主在寒潮里倒下,死得无声无息。 还好,中国是银本位,加之年初的惠民税改,也算给市场开了个血盾,这一波只要稳住别慌,还是能撑过去的。 露生看他神色凝重起来,渐渐地停了话头,拿手在他眼前晃晃,求岳方回过神来:“好茶,就选翁隆顺。” 露生看他半晌,温柔道:“原本是叫你吃些茶,宽宽你的心,不知我又说错了什么。” “……”求岳方知他是宽解自己的意思,心头一热:“我的脸像生气?” 露生像猫似地眯了眼睛:“你什么心事,我还能不知?这也看不出来,岂不是白活着了。” “噫,臭嘴。”求岳也笑了,把他手握了,合在手心里,“哥哥看到你就不烦啦。” “——是中午跟李老板说得不愉快?” “何止不愉快,简直日你妈闹气。” 喝着茶、就把下午这一场吵闹,都告诉了露生——说到提亲一节,金总还有点虚,怕黛玉兽醋劲上来又要发疯,尽量还说得含糊一点。焉知露生起先还是蹙着眉听,听到此处,表情逐渐失去管理,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噗叽一声喷笑出来。 金总难为情道:“笑屁。” “从没听过这样荒唐事,李老板难道不知道女儿什么脾气?”露生笑得眼泪出来:“幸好李小姐是不在场,只有你唱独角戏,否则可就真是妖魔鬼怪——演了混元盒了!” 说得有理,幸好只有金总一人五杀,再来个李队友,李老板今天可能要被分尸。 两人越想越笑,趴在茶海上笑成一团,金总的心事都给笑飞了,学着金忠明的样子道:“他还说跟我爷爷提这事,卧槽我爷爷又不是饥不择食,我爷爷肯定要这样说:‘女孩儿以性情柔顺为贵,如此不柔不顺,还剪短头,怎能做我的儿媳?不可不可,须知我家有皇位要继承。’” 露生笑得挠他:“破落嘴,李小姐和太爷又没得罪你!”一时擦着笑泪,想起旧事,又有些担忧:“我们跟李小姐也没有多联系,他做父亲的,打探了几个月,这里头别是真有什么事情,那反是我们害了她了。” “害个屁,小四怎么不好了,除了未成年其他哪里都好,明年也成年了,再说了民国十几岁结婚的多了去了,又不违法。”求岳赌气道:“要是真有感情,我掏钱给他们结婚。” 露生握他的嘴:“你怎么净说这些糟蹋人的话?” “糟蹋啥?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她要能谈恋爱我还谢谢她了。”求岳伸头摇手:“你是真不知道我那次见她什么样,这丫头就是个政治狂人,她这种人心里哪有什么谈情说爱的余地,又不像我,遇见一个你。” 露生听得微微面红:“什么叫你遇见一个我。” “真爱降临,不得不服,明白吧。”金总是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了,自己说着,见黛玉兽脸上一片飞霞,自己也笑了,比个心发骚道:“哥哥虽然心怀天下,心里永远给你留个小天地。” 露生耳朵也红了,肩膀撞开他:“就知道你嘴里没有多会儿正经。”给求岳拉拉扯扯的,难为情了一会儿,搂着他脖子道:“李荣胜做事虽然荒唐,李小姐跟咱们还是好朋友,你明天再派两个人——不必会武,普通的工人就好,一起去给李小姐帮忙。” “又干嘛?” “小四一个人陪着,确实不妥,李荣胜也是因为这事才赖上你。”露生度量道,“不如帮人帮到底,她一个女孩家东奔西走,多个人多个照应,要紧的是多几个人在哪里,好歹不是孤男寡女,于她名声好些。”说着又叹,“李小姐大志向的人,可惜父母庸碌,竟全不明白,她在这世上知音稀少,咱们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呢?” 求岳贱道:“好肉麻,再说老子吃醋了。” 露生笑了不理,求岳骚劲更上来,举着茶杯道:“咱们喝个交杯茶吧。” 露生笑了躲他:“就晚饭了,窗户也开着,你端正一些!” 正闹着,忽然外面啪叽一响,把两人都吓一跳,不由自主地分开,露生伸头一看,红了脸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窗外那人站在薄暮的花枝里,倒是很秀气的模样,满脸通红,撇开脸道,:“师父给的本子忘拿了,我回来拿本子。” 露生大感不好意思,从求岳怀里站起来:“快吃晚饭了,你看看沈先生他们回来没有,要是没回来,就咱们自己吃。”将本子递与他,自己翻翻笑道:“饱吹饿唱,你不妨就练一段,这时候练练,对气息是好的。” 那孩子很敏慧地应道:“我走着唱,您在这里听。” 一面说,一面低了头去了。 春暮的清风里,传来一缕漫唱,有些沙哑的声音,却是墙头马上的调子。 112|承月 有时歌手相似,不在喉咙声音,在于口齿咬字。这学生虽然嗓音略哑,但音韵吐字竟与露生神似,是一个小白露生——正是那天在盛遗楼唱西施的孩子。 求岳远望他笑道:“你这徒弟嗓门儿不行啊,怎么还是个小公鸭嗓。” “孩子嘛,喉咙在变的。” “这一行没嗓子可完蛋,别回头变成个周信芳。” “周先生又怎么不好了?若能变个麒麟童,倒是我的造化呢。”露生听他又嘴上缺德,眯眼拧他一下。 “叫啥来着?我叫他小鸭鸭,他一看我就瞪眼。”其实傻哔哔的更像可达鸭,不愧是黛玉兽的徒弟。 “你什么时候能不乱给别人取外号?”丁壮壮张嘉译,真是够了,露生握着脸笑道:“人家叫承月。” 这徒弟是年初的时候,沈斌泉从苏州带来的。那时求岳成天蹲在行政院里,有时彻夜不归——白色恐怖越来越浓重的1934年,这种看似软禁的格局不免令人心惊肉跳。 露生心里惦记,又不好总是打电话问他,预备送去的饭菜常常是中午热到晚上,最后自己吃了,半个月下来倒操心得瘦了一圈儿。 到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沈月泉和徐凌云看他痴痴迷迷、还要强打精神张罗演出,心中都觉怜爱——眼看年关将至,是应当回家过年的时候了,沈月泉便向徐凌云道:“你我唱戏事小,眼下穆先生和金公子所议乃是国家大事。若成了便罢,若是不成,金家恐怕要遭殃。虽说回家过年是情理中的事情,但我们如果这时候离开,那岂不叫人说我们苏昆艺人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吗?” 徐凌云揣手笑道:“算了吧!您老暗暗的疼露生,拿什么官话装腔?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是怎样都成。” 沈月泉也笑了:“这个孩子傻乎乎的,一根筋,看我来给他找个事做。” 因此二人主张起来,就在榕庄街赁了一间小屋,把弟弟斌泉并徐凌云的妻子都接来南京。果然露生听闻此事,终于不宅了,带了周裕去看租的房子好不好、起居饮食可有不便,叫徐凌云和沈月泉都心中暗笑。沈月泉道:“今年贵门有大事,恐怕城中也没人有心思听戏,都在等行政院的消息。我就做主把家人都接来,大家在一起说话聊天的,也算热闹过年。” 他也不提自己同舟共济,含蓄地只说:“冬去春来,必定有好消息,我们和你一起等。” 人就是这样,将心比心,自然以诚待诚。 露生极聪明的人,如何不懂他们这层曲意关怀?心头温暖,亦添勇气,便把为税改悬着的心暂时放下。挨个见过徐大嫂等人,又问沈斌泉的病情,问他现在是否还吃药、胸闷的旧病如何。 沈斌泉笑道:“我这个身体是不中用了,去年受你恩惠,去看了一次西医,医生说我的心脏有个血瘤,需要经常散步旅行,好让血脉流动,但不能上台唱戏,免得激动把血瘤撑大了——所以来南京走走,也许对身体有好处。” 这事连沈月泉也不知道,露生见斌泉说破,只是一笑不提,唯问病况:“就没有其他办法?我听说西洋医可以开刀做手术,能不能把这血瘤拿出来?” 沈斌泉摇手笑道:“已经这个年纪了,在身上动刀,倒不如顺安天命,我倒有另外一件事情。”拉过一个半大孩子,缓缓地说:“这是我在苏州收的学生,跟着我学了两年,还没入字辈,顺路带来让你看看。” 这话是举荐的意思了。 ——梨园里收徒,其实讲究的是十全十美的合心合意,从来都是师父挑徒弟,没有迁就徒弟的道理。但传习所的艺人们为传扬曲艺,只要学生有天赋,哪怕跟自己不在一个路子上,也先尽心教他入门的东西,然后再叫他转行也不迟。 这是当年穆藕初留下的好传统。 苏州传习所虽然人才凋零,却也不至于到无人可授的地步,因此露生听说这话,便知这孩子必有资质过人之处,不然沈斌泉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地携了他来南京,不料他开口一拜,把大家都吃一惊——那嗓子暗哑嘲哳,几乎如同破锣。 徐凌云错愕道:“春帆,你的嗓子怎么坏成这样?” 沈斌泉也甚觉尴尬:“……我叫你好好养着喉咙,你是又吃了什么?!” 有道是举人如举膀臂、荐徒如荐子侄,必贤材可俟君子,这是讲脸面的事情。沈氏兄弟在韬庵就和露生有所龃龉,此时唯恐露生误会他是再行羞辱,额上汗都出来,急忙解释:“半个月前我们在苏州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 春帆的眼睛垂下去了,片刻,他很镇定地跪下磕了一个头:“白老板,这事与沈先生无关,是我自己把嗓子弄劈了。”他并未入门,只是学生,因此不敢称“师父”,昂然抬起头来:“并不是沈先生耳瞎,带我来自然是因为我好,我能唱,也会唱。” 露生听他口气甚大,不免有些好笑,但看他志气,又有两分另眼相看,眼角瞥见他双拳紧握,微微发颤,心笑孩子就是孩子,外头坚强、其实心里还是怕的。因此温柔道:“你不要急,这不是什么大事,站起来唱一个我们听听。” “白老板想听什么?” “你喜欢什么就唱什么。”露生含笑:“不必挣喉咙,我们听你一个口齿发脱。” 春帆也不起身,直直地跪着想了一会儿,撑起哑嗓,开口就唱,居然非生是旦——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 原来是一段江儿水。 他的嗓子不好,多有艰难破败之处,但音节既稳、调门也准,咬字吐音尤其有灵性,颇有苏昆老派的缱绻之风。从未听如此暗哑的鸭嗓唱这段酸酸楚楚无人怨,砂纸似地触着人心,又似乱麻缠绕,格外有一种酸楚凄怆的意思。 大家颇觉诧异,静听一曲唱罢,露生只看沈斌泉,斌泉看月泉、月泉看凌云、徐凌云转了一圈儿,又看回露生。 露生笑道:“这可真是不在梅边在柳边了。” 原本没有收徒的意思。一来是他看重辈分,远有梅兰芳、姚玉芙,近有沈月泉和徐凌云,自己尚且年青,公然托大自尊师长,总是不妥;二来春帆年纪已经不小,怎么看也是十三四岁的大孩子了,露生心说我在这个年纪已然登台走红,他此时才寻教导,只怕大器难成。因此起初不过是顾着沈斌泉的面子。但听他唱了一段,隐隐地有些惜才的心情,不由得脱口问他:“今年多大岁数?” 春帆哑着嗓子:“十五岁。” 这却比想得还大,露生叹惋地点点头,教春帆在小凳子上坐下:“你这是年纪到了,变嗓子了,不过只要精心护养,十成八|九能养回来。” 沈斌泉脸色终于缓过来了:“我看他身段嗓子,唱生恐怕不大合适,所以干脆带来让你看看。” 这话倒是实话,凡生行走红者,向以身材长大、面目阔朗者为佳,肩须宽、背须平,即便是玉面小生也当有玉树临风的舒展派头。这些东西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了才能略窥一二,所以梨园里讲究门第,也不全是趋炎附势的缘故,因为从父母的身材可以把孩子推知个大概。若是没见过父母,盲学哑习,就有很多人到了青春期被悲惨淘汰。 沈斌泉可惜道:“这孩子越长越溜肩,就算垫上也不很像,总是太瘦弱了。” 露生笑道:“孟小冬女子身材,扮正德帝一样很像,她也不乏帝王威严。” 斌泉听他话里仍是婉拒的意思,心知勉强不得,再者说春帆这个破锣嗓子,别人不生气都算温柔了,因此也不强求,拍拍春帆的肩,就要把这话打住。不料他手轻轻一拍,春帆居然无声无息地向前栽倒! 这可把屋里人都吓一大跳,“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只见春帆脸色惨白、牙关紧闭,挣扎要起来,又往后厥倒。屋里乱做一团,灌水的、拍脸的、露生急叫周裕去请大夫来看,喂了好些通窍散,终于醒转。大夫看了一遍,说:“他是慢性饥饿,贫血,又因为太紧张的缘故,所以昏过去了,只要补充营养就没事。” 这话又把沈斌泉的汗说出来了,立刻站起来道:“我从未苛待传习所的学徒。” 露生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沉下俏脸,一言不发。 自沈月泉走后,传习所一直是沈斌泉在主持,资金则由穆藕初换成了金家来负责,学生的生活费用也是由学校照管、半工半读。沈斌泉真是欲哭无泪,心说小祖宗我是带你来投奔贵人,你给我捣什么乱?平日你拼命地跑龙套、做杂工,学校也发给你用养,怎么能弄到贫血?医生又是斩钉截铁地说“慢性饥饿”,此时只恨没把账本带在身边,万不料弄巧成拙至此!百口莫辩,只能反复说:“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们。” 徐凌云和夫人怕他心脏激动,都连忙劝慰,只有他哥哥月泉大是生气,板着脸不说话。露生心中也觉恼怒,自己的事都是无可不可,但最恨别人败坏求岳的名声,给了传习所几万块钱,这才几个月就闹得学生饿到贫血?!叫人听了岂不说金家沽名钓誉!但想沈氏兄弟性情耿直,断不至于贪污公款,安抚斌泉道:“沈先生先坐下,别气着了心胸,这里头或许还有隐情。” 沈月泉见他温柔容让,暴脾气按捺不住,怒向弟弟道:“什么隐情?你既然生着病、不如就叫我回去,我在南京几次打电话问你,问你精神可能支持,你说绝不辜负人家的好意——” 露生头大,只得又劝:“沈老也息怒,我并没有生气,自己人休说外话。” 月泉懊恼道:“这是什么事呢?本来是要让你快乐,反添了一肚子的不快!” ——这可真是给黛玉兽分心了,心都快分没了,一点操心金总的心情都不剩,政斗戏全面换台娱乐圈丑闻。金总后来听说这事儿,笑出屁声:“挺好挺好,我不在家你们挺热闹的。” 当时大人们吵吵劝劝,春帆在枕头上迷糊地喘气,出了许多汗、渐渐听清大人们说话了,心急地爬起来下跪,扑通一声又栽下床。 大人们瞬间闭嘴,露生连忙扶他躺好,春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艰难道:“白老板、白小爷,沈师父一直给我钱,没有少。” 沈斌泉心脏病都快犯了。 春帆窘泪几乎下来,倒插着眼睛看沈斌泉,咬着牙又道:“我对不起老师,嗓子也坏了、钱也拿去用了,都是我自己不好。” 斌泉无奈叹道:“你怎么回事呀,春帆?” 春帆只是沉默,许久才说:“我要是哭哭啼啼,诉穷卖惨,那不成了要挟人家收我为徒吗?沈师父,你的好意春帆辜负了,我命该如此。” 这话说得甚是苍凉,几乎不像是少年人的心境——这其实才是下九流的伶人们常有的心境。所以说风月场里无清白、歌舞楼上不少子,在这个场子里摸爬滚打的,几人纯真?若不是山穷水尽也不会来戏班子里讨生活,早把人世险恶看透了! 露生听得“命该如此”四字,忽然间好像看见过去的自己,心头微微一恸,旋即波澜止息,也并不露出动容神色,轻轻地向春帆道:“你看我是因为一时凄苦,就随便收徒的人?” 春帆有些呆住,嘴唇翕张两下:“不知道。” 露生又道:“若是你身世不可怜,你觉得我今天会不会收你?” 春帆沉吟片刻,撇开脸说:“也不知道。” 露生看他神色间隐隐有傲气,不觉一乐:“你自认唱得很好,所以只怪身世可怜、嗓子损毁,你觉得若是没有这两件事,我一定会收你为徒的,是不是?”极娇丽又极矜傲地,他嫣然一笑,“实话说罢,唱得不怎样,好些错处。” 春帆真呆住了——不能怪金总叫他可达鸭,因为后来露生一教导他,他这可达鸭表情就来了,求知若渴眼瞪得活像要进化。 金总:“哦哟,鸭鸭攻击。” 当时白小爷悠然自得,因为撇清了沈斌泉的嫌疑,那其他什么事都是小事,莫说一个穷孩子,就是成百上千他白露生也养得起——都不用金家掏钱,两出戏就够他们嚼用了!叫跟着的娇红端茶进来,不慌不忙地向春帆道:“你跟着斌泉先生学了两年,他虽是前辈,旦行里未必如我有心得。”他两手一翻,做一个丽娘的姿势,雪白好似两朵兰花,也不用描画、一瞬间宛然是丽娘坐在床头,“就比如开头第一句,梅树边,苏昆唱法向来是换一口气,再轻轻托上去,这是一个小彩头——但你可知道为什么要缓这一口气?” 春帆不说话,徐凌云愣头道:“没气唱不上去。” 沈月泉:“……”明天推荐凌云改行唱大花脸。 露生笑了笑:“所以说隔行如隔山,徐先生凡生行者,无不精擅,但女儿戏的幽微精妙,您就只知一、不知二了。”向春帆娓娓道:“这一口缓和,从功夫上来说,是为了下头那句容易唱、不至于唱不上去,也是为了合乎节拍——但演戏不是音节唱准了就叫好戏,汤大家在这里按下一拍,是讲的杜丽娘病态缠绵,春思抑郁,心中有凌云高飞之情、但奈何体弱身单,所以你用尽全力把这一声唱上去,其实是唱错了,丽娘没这个力气。” 徐凌云平时只觉他唱得好,但听也只是听个大概,从不料他精研人物如此,大感兴趣地问:“那应当怎样唱?” 露生莞尔一笑,应声便来:“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最后这一声,大家瞬间听明白了,是全考究的一个内息的力道,听上去柔若无骨,几乎如同春梦低吟,但高低节拍一丝不错——是举重若轻的意思。 沈月泉点头道:“确实如此,这才是杜丽娘,春帆刚才太着力了,所以凄苦有余、幽艳不足。不像丽娘、倒像苏三。” 大家自然一点就通,露生腼腆微笑,回过头来,一条一条,把短短一支曲子里四五个错处,都皆演示一遍。座中无不心服口服,唱得好难道是随随便便出来的?是字字句句都琢磨了!怪道他一上台就像戏中人穿了魂,演莺莺是莺莺、演丽娘是丽娘,各有各美,从不混淆,那是剧中人的头发丝儿他都研究过了! 春帆心悦诚服,只是渐渐地神情落寞下来,是方知众山小的灰心。露生歪头看看他,笑道:“怎么,明白唱得不是,心又灰了?” 可达鸭难受道:“我不是这块材料。” 幼年体被完全体暴击了。 露生慢悠悠道:“我今年不满三十,徒弟也从未收过。要说我这个人呢,收徒全凭心情,别管是沈老的面子、还是你多可怜、又或是你旷世奇才,我不乐意就是不乐意。” 春帆难过,难得他年纪小却能处之泰然,平静地说:“您配得上这个骄傲。” “——可我也没说不收呀。” 可达鸭瞪眼了! 露生俏皮笑道:“只一样,我不收来历不明的徒弟,你告诉我,为什么把钱用掉了,又把嗓子弄坏了?” 春帆看看斌泉、又看看露生,终于可达鸭哭泣。 原来他家世原本不差,母亲是个丝贩的外室,父亲前些年为人所骗、在上海买了一座房子投资。岂料金融风暴之下、黄金外流、上海房市暴跌,他一家赔得倾家荡产,他父亲因此跳楼自杀,大房太太不仅断了这二奶的家用,还带着人过来把金屋的家具钱财扫荡一空,临了当然报仇雪恨,把死二奶暴打一顿。 春帆道:“我母亲原本是唱小戏的,抽大烟,早就唱不动了,又供不起我上学,所以把我送到传习所,想寻个门路过活。” 露生看着他:“那你喜欢唱戏吗?” 春帆脸上一红。 所以是喜欢的。 只是他母亲太不争气,家徒四壁还要抽烟,一旦无钱便找儿子哭闹、以至于街边卖笑,只是年老色衰、谁肯光顾?春帆毫无办法,只得省钱供他母亲挥霍。他颇要面子的人,退学唱戏已经害怕同学耻笑,更添一个流莺的母亲,真不知前路如何!因此拼命演龙套,只求有钱,青春幼小的年纪不得保养,把嗓子弄得时常毛病。年前听说沈斌泉要带他来南京拜见露生,他心知这只怕是人生最后一搏,若是不成、从此深陷泥潭,恐永无得见天日之时! 小鸭鸭不知衡量轻重,为了这点机会费尽鸭鸭心思了,他打听了白露生最喜欢《牡丹亭》,寻思着要是拜他为师,唱生肯定不如唱旦来得讨好,因此背着人苦练了十几日的寻梦,以求能得贵人青眼——练得太猛了,临到头来,把嗓子练炸了。 含羞含愧地说出来,低着头道:“白老板,我知道自己不行,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想在你们工厂做工人。”春帆忍痛道:“我听说你们工厂工资很高,但是没有关系进不去。” 露生颇觉诧异,和月泉斌泉互望一眼:“你从此不唱戏了?” 春帆默默地擦了眼泪,仰目回视于露生:“我想跟我妈断绝关系,我对她仁至义尽,只要能离开苏州,做什么都行。” 露生心里又是一软,细细地端详春帆——寡淡面貌,实在不算俊俏,但难得他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有时美人不必样样出色,略有一动人心处也可脱俗——竟有些像月生的眼睛。 他想起月生和自己,也是从小泥潭里挣命,月生也是自己一手教导来的,只是当时自己也心情乖僻,未能将月生教导端正,留下许多遗憾。 奇才容易得、可怜人也甚多,惜的不过是这一份挣扎向上的心。 沉吟良久,他问斌泉:“咱们传习所,向来是以‘传’字为辈?” 斌泉月泉心中都是一惊,却也是悲喜感慨:“对,生行取玉,传瑛传琳;旦行取草,传芳传茗。”沈月泉明白他就是要收下徒弟了,排行要取艺名,沈月泉道:“我有句话,他算是我们南京传习所的头一个入门,苏州以‘传’字为辈,南京另取一字,就以‘承’字如何?” 露生笑了:“这当然好。”清眸流转,“那么南京艺人就以风花雪月为字,旦者坤也,阴也、月也。”他看向春帆:“你姓什么?” “姜,美人姜。” 露生点点头:“正是如此,江上春帆,过眼烟云,不如明月亘照古今,我就给你取个新名字,就叫——姜承月吧。” 113|寻梦 就这样,露生做了师父了。 金总听说这事儿,先问:“是男是女?”问完发现自己这gay得不够标准,因为标准gay脑应该是无论男女都有威胁,因此换个姿势又问:“长得好看不好看?” 露生:“嗯?” 金总:“……那肯定是没有你好看。”我为什么被带偏了? 露生蹙眉一笑:“孩子才十五岁,你想什么呢?” “十五岁就能掉以轻心啦?老子十五岁都看毛片儿了。”金总警惕,他妈的要是帅得跟钟小四一样那不是养虎为患引狼入室?好在两人正说着,承月就从外头进来了,给金总撞个正着,金总上下一看! ——嚯!好个死鱼眼。 金总顿时放心,虽然腹诽黛玉兽这什么狗屁|眼光,按说基佬的徒弟就约等于两个基佬的儿子,这清汤寡水的臭屁脸能总结我金大少跟白小爷的优秀基因? 但回头一想,合情合理,黛玉兽要是眼不瞎,估计也看不上自己……(划掉) 因此金总慈爱道:“你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练功,把头都练掉,你也要好好学习——少壮不努力,老大玩蛇皮。” 承月:“……” 这些是三月间的话了,无论如何,沈月泉的心没白费,承月来了,就给露生添了事做,也给榕庄街的两所宅子都添了一些欣欣向荣的年轻生气,春雪涓融见梅花的轻盈心情。露生道:“其实你这种倒嗓的事情,我也经历过,咱们唱戏的人大多都经历。这是咱们行当的一道劫。”一面说、一面领着承月在梅花桩上压腿——别人的梅花桩是五个木桩,白府的梅花桩却是真梅花,五株老梅攒在一起,都只有半人高,料峭清风里伸出两根小枝丫,各吐芳华。他见承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梅桩,托腮笑道:“我跟你说嗓子,你就只顾看花儿?” “我看每朵都不一样,这种桩子真稀奇。”承月赶紧直起腰,忍不住还是问:“这是特意凑的吧?” “我小时候玩儿的把戏,他们迁就我,还真寻来五色梅。”露生笑道,“不过是朱砂、照水、洒金、绿萼、玉蝴蝶。以前都锯成梅花墩子,我就踩上头练功,现在想想俗艳了,且有病梅夭矫的嫌疑,因此这些年我不叫他们修理,就随意长开,天然胜雕琢。”说着,撷一朵绿梅鼻尖嗅嗅,温柔一笑,“你看几年不拘束,老树也勃发,如今花儿也开得好了。” 承月听得神往,看他素手拈花,心中忽然一紧,也不知是可惜还是怎样,口中不由自主“哎”了一声。 梅枝摇动,洒下些粉雪。 “你倒懂得怜香惜玉。”露生放了花枝,笑了。 承月不吭气,昂头去看脚尖,很认真地跟师父绷到一个弧度。 “腿不用抬这么高,这不过是伸展筋骨、取个松快,硬拉拉伤了反而无益。”露生把他腿放低些,又说回他的喉咙,“你也不必心急,我叫周叔去抓了药了,这是以前宫里的方子,等晚上就吃起来。”说着又笑,“不过这方子要人少说话,把喉咙养住,你得乖乖做半个月的哑巴。” 承月就有些期待的心情,只是又有些焦虑,低了一会儿头,只说:“谢谢师父。” 露生度他神色,弯腰笑问:“不能开口,怕学不了戏?” 承月扭过脸,又不做声了。 “即便不能开口,这段时间也不会荒废了,先把这些身体的基本功打好。”冬日里晨光熹微,花园里格外安静,因此懂行的人就能听出白小爷沉稳又柔和的一股中气,轻轻托着,却是四面角落里都听得见,“气息这东西,能响练、也能静练,你瞧我、跟我学——” 说着,叫承月学他的样子,无声吐纳,盯着他看了十来遍,满意点头:“是不是?一样能练气息。这也不伤嗓子。” 承月顿觉通悟,低低地哑声道:“原来如此……这办法真好,是您自己悟出来的?” “我师父教我的。” “梅兰芳?” 露生摇摇头,微微一笑:“原来斌泉先生没告诉你,我是相公堂子里出来的。” “……” 承月有些呆住了。 露生将手遥指秦淮河上:“我十六岁前,都在堂子里学戏,那种地方不能总是喧哗,若是有客人来了,我们就要安静。我师父素性严苛,即便不出声也不叫我们休息,因此有了这个静练的办法——虽然初心并不好,但效果却是真的。” “……我以为梅先生才是师祖。” 露生笑道:“要算这一门,那也应该是姚玉芙、姚先生。”怡然自得地,他望着梅花,“他和梅先生授我以德,张师父授我以艺,咱们做人向长处学,不向短处看。” 承月心头蒙蒙地乱,其实他早先听过这些传闻,当初是穷极无奈,顾不得这些,后来见了露生,从未想过有这等人才,谈吐如大儒、貌美似神仙,更兼温柔善良,真灵秀懋德钟于一身,心中倾倒至极,更觉得这话简直无稽之谈,万不料露生如此敞亮地说出来——可这番话并未玷污白露生在他心中的圣洁,反而有种坦诚相见的心头一热。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徒二人静默下来,不是尴尬,是无声胜有声的恬静。 一时晨光大盛,他二人晨功已毕,露生披了大氅,叫承月去传习所吃早饭。承月走了几步,又奔回来:“师父,我刚才不是怜香惜玉,我是觉得你的手触着梅花,那情形真美。”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说起这话,但唯有这话能表他的心情,“冰清玉洁,出淤泥不染的。” 露生回过头来,眼中含笑:“傻小子,那是莲花。” 因为知道师门辱没的痛苦,所以他做了师父,就不要再让徒弟受这个辛苦,瞒一世不如敞亮一时。看承月松了一口气似的,神清气爽地向传习所去了。 他心说:“这孩子是有灵性的。” 这样练功养嗓的时日过得甚快,到底是宫里的御方效验,承月做了半个月的哑巴,再开口时,嗓子就不比原先那么潦倒了,虽然仍不清亮,但声息贯通、且发音圆润。顶好的嗓子应该像露生,是一匹水云绸,承月退而次之,像绒缎,这也已经很好。求岳听了两次,笑道:“他应该晚生几十年,去唱摇滚或者r&b。” “耳安碧是个什么戏?” “黑人唱的,黑人的嗓子都像他这样,有味道。”求岳笑道:“其实他以前的嗓子更□□,重金属黑嗓,关键现在不流行。” 露生摇头笑道:“真不知你们以后是个什么怪品味,难道个个麒麟童?” 嗓子开了,就接着学戏了,自然从《牡丹亭》讲起,因着这一本徒弟已经有了底子,且师父又最有心得。露生教了两次,神情渐渐严肃,盯着承月道:“你急什么呢?” 承月便知自己唱的那句给他逮住了:“我觉得这样改动好一些。” 露生托腮笑道:“原来如此。”拿小竹鞭向他手上一敲:“手指头干什么呢?这是卖菜的、还是摸虾的?杜丽娘若是你这样,柳梦梅早吓跑了。” 承月顿知自己含糊了,这回没法理直气壮,赶紧把手捏好。 露师父仍不放过他,眼睛又看脚:“想着裙子遮上看不见,是不是?你这两只脚是打算一直这样摆着?” 承月又赶快地把脚摆好。 “所以我说一处,你改一处,究竟是你考我还是我考你?”露生将竹鞭投在地上:“不见棺材不掉泪?” 承月方知他动了真怒,一瞬间从头到脚都规矩了。 露生一声不响,站起身来,也不叫他跑圆场、也不叫他动,就摆着这个姿势约莫摆了一刻钟,看承月脸色渐渐涨红,手也摇晃,含嗔带气地说:“放下来罢!” 承月有些负气,一动不动。 露生倒给他气笑了,揣着手道:“今天在这儿站一天?” 承月撇过头,又听露生道:“叫你站是有缘故的,并不是罚你,我知道你刚才那几个动作都是自己设计的,对不对?” 可达鸭瞪眼了。 露生笑道:“听不听?听就给我坐下。” 可达鸭一秒坐好——屁股站僵了,坐下来“哎哟”一声,师徒两人都乐了。 “咱们行当里,有种不好的风气,喜欢随便改戏自逞能耐,说得好听些叫盲目尝试,说得不好听就是东施效颦。”露生拿过他的手,细细看了,扳开药油给他擦上,“这些人听说梅兰芳会改戏、程砚秋会改戏,他也跟着瞎改,以为改戏是个时髦的事情,好像梅先生是因为会改戏才走红,可笑不可笑?” 承月脑子不笨,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如果不改,别人记不住你。” “记住又能怎么样?咱们唱戏求的是知音,若是不分好坏、闭眼吹捧,被这种人喜欢又有什么意思?他能喜欢你,也能闭着眼睛喜欢别人。”露生娓娓道:“更有一桩坏处,若是一味地哗众取宠、仅凭这种浮躁心情唱戏,那是把自己越做越低。我不否认咱们行当里是有这样走红的人,可是你信我的话,这种人只能红一时,不能红长久,别人听过就忘了。自己把自己当做玩物,又有谁会真把你放在心上?” 若是别人说这个话,那只怕要被人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但白小爷说这话可太有说服力了,就凭他抠脚五年还能风光回春,他不敢说、谁敢说? 听众忘不了的不是白小爷的美貌,美貌不稀奇,让人难忘的是他的真功夫。 金总后来评价:“思路完全正确,这小子屁点儿大小倒学会营销那一套了,不会演戏光营销段子有屁用——做抠图偶像?挨罚不冤枉。” 靡百客营销大爆是因为有真货,白小爷被恶意营销能挺住也是因为有真货。可笑世人看不见真货,只看见营销,倒把改戏当成时髦值来刷了! “说来也巧,我在上海的时候,就是在陪梅先生改戏。旁人只以为他抗金兵好在编改有方,在我看来这是辜负了他半年的辛苦琢磨——那是从多少老本子、老行家身上,一字一句琢磨出来的呀。”露生遥想当时在上海那段花团锦簇的日子,悠然神往,“所以我说你急了,急着在这个圈子里蹿红,急着要出类拔萃,所以一时迷惑了。”想起月生,又有些难受:“有些人就是如你一般,这个年纪走了岔路,后来怎样——” 承月见他黯然,只当是自己惹他伤心,慌忙站起来:“我错了。”只是心中迷惑仍然未解,犹豫片刻,“可是师父,如果每个人都照老本子演、老套路演,那么演来演去,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露生心中一个激灵——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他自度十几年来,其实是一个水滴石穿的性格,天生是有些怯懦保守,所以自己在他这个年纪,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唯知勤勤恳恳、向前辈们学习,只求学得神形毕肖便是大成。若不是这几年来心境大有增长,只怕此时也答不上他这句话。 可是世间最难得是知音,有人问在心窍上,那又是凭空生出来的一种喜悦,情不自禁地微笑:“就比如演杜丽娘,演到顶了也不过是我,或者虞姬,演到顶了也不过是梅先生,是吗?” 承月毫不畏惧:“对,既然已经有人做到至善至美,我再走这条旧路,又有什么意思?我不做别人的替身。” “……” 这孩子心性敏慧、竟和自己如此相像,其桀骜刚强,又好像求岳,就是生个儿子也未必能像到这个份上!露生几乎喜不自胜,心中怜爱已极,面上笑若春花:“我是杜丽娘的尽头吗?” 承月有些迷惘。 “梅先生是虞姬的顶峰?” 承月又有些明悟。 露生快活得站起来,自己抖开袖子,信口唱了一段“寻梦”,“你就说这一段,难道我没有不到的地方?”他拿起竹鞭,自己敲拍子:“之前我跟你说过,苏昆传统,中间缓口气,其实换气是对的吗?未必就对!若是气息真能长到不必换气就唱完这一句,那就是惊世奇才。可是有几人能做到不换气就唱完?” 承月几乎叫出来:“所以拼的不该是噱头,是拼真功夫,看谁练得苦!” “对!看谁练得苦!我告诉你,其实至善至美之境,离我和梅先生远了去了,那是人心里幻化出来的一个形象。咱们从艺之人,毕生追求,就是把这个形象带到人眼前。”露生喜道:“人之一生,譬如朝露,永寿者又能有几个百年?其实路早就指给你了,只不过这条光明正道是最苦最难的,多的是人望而却步,因此寻些旁门左道,这些人自己走不到高处,看我和梅先生便说——‘已经有人登顶了,咱们还不如换条路走!’”说着,心中傲气顿生:“他怎不走来看看?若是真能走到我们前头去,我们决不妒忌,还要为他欢呼雀跃!” 师徒俩从未如此心心相通,丫鬟三番四次来请吃饭,露生只是不理,叫娇红“给月儿拿一碗燕窝来,我的不用,饱吹饿唱,我练完再吃!” 娇红:完了这收的是什么徒弟?小爷又疯了! 他两人端一碗燕窝,谁也不吃,拿勺子当扇子用,万不料整半出的牡丹亭,一上午就讲演完毕,露生说得口干舌燥,可是心中大是痛快,心中十数年的心得倾囊而授,讲到关节处,两人会心欢笑,又相对感慨,露生道:“可明白了没有?这每个动作,都不是凭空来的,是多少前辈揣摩了汤大家的心意,去伪存真,留到如今。咱们不是不能改,但是不能乱改,先要把这精华学对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丢弃传承、蔑视传承的缘故,因为在一切艺术的传承之中,累积了前人为我们探索过的一切弯道,它是经验、思考、创想的结合物。作为新生代,我们在传承面前总有惶恐感,因为害怕它过于陈旧而令我们裹足不前,但越是了解你就越会明白,它们并非桎梏,而是一盏又一盏的明灯,指向远方,告知我们应当前进的方向。 前人做到的,便教我们更快地做到,前人未曾达到的,则希冀于后人超越。 承月受教,可是想了一想,忽然抬头问露生:“那金大少懂你么?” 露生:“……” 可达鸭:“我觉得他一点戏都不懂,他好粗俗。” “……”你也很大胆哦小朋友! 露生笑了:“他懂不懂我,不在于戏。”将承月的耳朵一拧,“小兔崽子,管到我头上来了,难道谁懂我的戏,我就跟谁好?放屁!” 可达鸭捂着耳朵,极度不服——虽然说懂戏的未必配和你好,但戏都不懂,更不配和你好了! 倒是露生越想越喜,晚上回来向求岳道:“咱们也许平添了一个儿子。” 金总:“……啊?!” 114|新雨 承月是真不明白金大少到底哪里好。 来南京的时候,一路的行船上就听沈斌泉和徐夫人闲谈,谈金求岳和白露生,“人中龙凤”,斌泉先生兴致勃勃地跟徐夫人讲,“他两人虽然稍悖伦常,但你要见过就知道,这实在是天作佳偶。”徐夫人也笑道:“听您说的那些事儿就知道了,这等温柔体贴,是比我家那个戏呆子强些。”沈斌泉又笑:“凌云对你也是坚贞衷情了,咱们说话,为什么骂他?” 两人在船头一齐大笑。 他们还说到金少爷过去在南京城中的风流逸闻,说有多少名媛贵女为他倾倒、至今未嫁,这里面甚至有名有姓,有镇江醋王那位貌比西施的绝色千金,还有某个棉纺大王的掌上明珠、是留学的才女。又说到他过去写的一手好字,非常地饱读诗书,并且在英国的剑桥大学修读文学,“要不是家中仅他一个独子,才不至于被铜臭绕身呢”,沈斌泉道,“不过他极为谦逊,真人不露相的,说话特别地平易近人,从没见他掉过书袋、摆弄身份。” 徐夫人听得唏嘘不已:“这才是大家贵子嘞。” “你可说对啦。”沈斌泉捻着胡子道,“他的祖母是位格格呀。” 承月很神往。 在他的心目中,几乎已经勾勒出了这位金少爷的形象,他身上流着前清皇室的血,是多么高贵的出身,既懂得经商、家财万贯,可是又博学多才,风雅无比,尤其是见了白露生以后,爱屋及乌,他对整个金家都有了光环式的好感。他看见那些优雅的梅花桩子、精致的中西合璧的庭院,带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英国风情的装饰,这是多么高雅的趣味!而他本人正在行政院里商讨国家大事——这样的金参议令他羡慕极了、也佩服极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承月好奇地想,这会是个多么儒雅、温存、风流倜傥的人物呀。 唯有这样的人,才堪与他师父相配呢。 金总:你到底给老子按了多少人设。 所以说不能脑补人设,脑补越多,崩得越惨。结果就不说了吧,幼小的心灵遭受巨大的暴击,金大少不仅不是风雅的宝二爷,并且居然是又蠢又俗的薛霸王,好色又好淫。最可恨是他师父一届天仙,金少爷一回家就立刻让他降落,还是脸着地的降落,两个人在一起比翼双飞地变成沙雕。 平时我们白师父是什么样的!嗯?!“人之一生譬如朝露,永寿者能有几个百年。” 金少爷回来之后什么鸟样?“老婆给我炖的啥?”“炖的屎,去吃吧!”“哇,要吃你先吃。”“哈哈哈哈哈哈。” 承月:“……” 有时不小心听见那个大房间里传来逸乐之声,让人脸红心跳的,他心里有些愤怒,还有些悲伤。等他们出来了,也不见说什么正事,头对头地玩一个松鼠,有点玩物丧志的样子。 承月讨厌金大少,但觉得松鼠很可爱,一面生气,一面管不住眼睛地看那个小东西,师父在书桌前做手工,它就坐在旁边吃瓜子,胖胖的、十分憨态可掬,。 露生一眼看见他,放下针线,笑着招招手:“想玩就来玩罢,你也练了一天了。” 他声音里有些曼妙的春意,懒洋洋的。 承月屈服地蹭过去,感觉松鼠就像金大少的化身,把师父的意志都消磨了,想给松鼠送一个仇恨的目光,松鼠倒转过头来,在他手上嗅嗅。 承月:“……真可爱。” 他把松鼠抱起来,松鼠遇见生人也不怕,在承月手上蹬了一个脏印子。 承月快乐道:“它一点不怕人,真好玩。” “是呀,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它,这罐瓜子儿也是你娇红姐姐炒的,没搁盐,专门喂它的。” “有名字吗?” “你师爹乱取的,叫什么皮卡丘。”露生笑道:“我们都不懂这到底是什么典故,平时就叫它松鼠。” “……” 真不愧是金大少的水平,承月才不要他做师爹,腹诽了一会儿,挪眼去看师父手上的针线——居然是在做衣服,好漂亮的小衣服,嵌着米粒大的小金珠,衣裙花冠,无不具备,承月且羡且妒地问:“师父,你给松鼠做衣服?” “是呀,把它打扮成小西施。” 松鼠不大情愿的样子,裙子穿上又蹬掉了。露生全然没了教导徒弟时的庄重,捉着松鼠的尾巴道:“哎呀,养你是为什么?过来试试,听话、听话,把这个戴上给我看看。” 承月心中好没意思,郁郁闷闷地走开了。 那段时间其实并不算太平,恰逢盛遗楼开张、孔令伟来闹事,叫承月担惊受怕地过了好多天,也破天荒地发了一次疯——他是唯一一个冲出去和流氓们撕打的人,其他人都听白小爷的吩咐,在楼上镇定不动,可是承月受不了,受不了他们污言辱骂白露生,受不了他们把破鞋丢到台上,还扔好多烧饼——“贴烧饼”的意思,那是旧话里对同性恋的一种恶意的嘲讽。 若这些事是假的还好,若金大少风流倜傥也好,他都能反驳他们胡说八道!可如今怎么反驳?连句硬气话都没有!他师父怎么会喜欢这样粗俗的男人呀,承月想哭,这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贪财爱势、做权贵的玩物吗?斌泉先生也俗了!说假话!月泉先生也俗了!说假话!徐先生、徐夫人,个个儿都俗了!一见金大少有钱,都给鬼推磨了! 他热血上头地冲出去,跟孔家的家奴打起来了。 露生赶紧把他拉回来,给他擦着脸上的伤,心急且心痛道:“你怎么不听话?说了别出去,他们要骂就由他骂去,闹大了石市长自会来处理,你这脸蛋儿生嫩的,若真划破了,破相了看你怎么办?!” 承月一肚子的委屈,终于哭了:“我为你出去,我错了吗?!师父!没人帮你说话的!” 露生好笑道:“没人说话?那场子里坐的都是鬼?”他一指台下含怒无言的听众:“他们坐在这里,就是用行动支持我了。” 承月心有不甘,终于愤懑道:“那金大少为什么不出来?他为什么不帮你?”想说“他玩弄了你,待你有事便撒手不理”,又觉得这话实在玷污了露生,如鲠在喉,气得像只河豚。 虽然年纪相若,孔二小姐却让他想起粗鲁凶残的“大娘”,想起她殴打和辱骂他母亲的样子,也想起他母亲不争气的嘴脸,一味地只晓得哭,等人走了,从地板下面翻出一撮烟膏,搔着乱发道:“怎么办呀,人下之人,你爹短命鬼,没人给我们仗腰子呀。” 便是父亲在世,也会护着母亲,金大少粗俗他都认了,至少应当珍惜师父。 可他就连这一点儿珍惜也没有。 露生心知金孔二家的事情,就是解释了承月也听不懂,只是温柔道:“他是忙大事的人,这些许小事,不必他出面——你别扭什么呢?横竖并没人打到我头上来呀。” 这些事情渐渐成了承月心里的一块病,一种伤花凋落伤月缺的遗憾,并且和自己痛苦的身世联系起来,他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一定会有一些遗憾,这真是戏子多薄命!白露生是多么像一朵花呀,开得美丽、香得清艳,别人把他攀折了,他也不自知,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一个情景,以至于他对着渐渐凋零的梅花,感受到一天比一天暖起来的春意,忽然感受到了东君无情,让花朵开了,又教花儿谢了,原来春光是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珍惜的,这光阴是多像东流水,教人无力挽留,这原来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有些难为情地,他管不住自己的手,像黛玉一样,把落花掩埋了,埋到一半儿,忽然惊醒——哎呀,这不就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师父就是姹紫嫣红,金大少是颓垣! ——别人愤怒的时候是咒骂,而姜承月同学毕竟有灵性,他居然在这种狗屁倒灶的心情里,产生艺术的感悟了。 他一瞬间理解杜丽娘了,以一种诡异的心情大彻大悟了。 金总:可以的,脑洞挺大,是个宝才。 无论如何,承月认为金少爷是师父人生当中的一个污点,但他又擦不掉他,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好像日后那些忠心的粉丝一样,被迫接受了偶像有女朋友的事实,大家谁也不许在超话里提起这个可恶的嫂子,只盼着偶像大红大紫,女友粉做不成,安心做事业粉。 这件事倒是让他很满意,大凡diss嫂子的女友粉都在偶像的事业上肥肠满意,因为偶像如果扑街就不用diss嫂子了,可能还要倒贴做姐夫粉。他听沈月泉和徐凌云闲谈,说:“露生现在真是长进了,我看他在旦行上已臻化境,就那天跟春帆说的那些话,太有功夫了。当初穆先生叫他来主持传习所,怪你我眼不识人,梅兰芳的弟子确实不同凡响,我真盼着他能再有一个大突破。” 徐凌云道:“不知梅兰芳是怎么点拨他了,就前年他在得月台大演,我感觉还没有现在这样好,现在有一种出神入化的韵味,跟他对戏真是痛快!” 沈月泉笑道:“你两个倒是惺惺相惜,怎么这么肉麻的,这个话,他也私下跟我说过呢!” 徐凌云道:“哎哟,愧不敢当,不够我也觉得我近日可得心应手。” 沈月泉恶心道:“你还顺着杆子上来了,去!拿你的琴来,陪我练一曲。” 大家都在长进,益友之切磋,可如良师之琢磨。 承月听得欣喜,又听得忐忑,盼着师父能像月泉先生说的那样,在艺术上再有大突破,可又怕他为情所误,庸庸碌碌地就这样过一生。 ——少年承月之烦恼,好愁喔。 那一日他从盛遗楼回来,见露生正在书房里写字,按礼进去拜了一拜,告诉师父回来了,沈先生今日有客人欢聚,晚上不回来吃饭。 露生专心写字,低头柔声应:“知道了,厨房给你做的雪梨汤,趁热喝罢。” 承月舍不得走,看他写的是“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咏西施的诗词,不觉脱口道:“这是林黛玉写的。” 露生凝神写毕,方直起身来:“你也读过红楼梦。” 这真是黛玉写着黛玉词,杨贵妃舞霓裳羽衣,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场景了,承月触动心肠:“金少爷就常叫你黛玉。” 金大少经常放屁,所放屁中唯有这一个是承月还能认可的,世外仙姝,还算匹配他师父。 露生脸上就有些红了,低头一笑:“他是胡说八道,我一个男人,怎么会像黛玉。”其实后面还有个“兽”字才是精髓,这些话说了承月也听不懂,自己想起求岳在屋里学什么数码宝贝、究极进化——好像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戏,越想越笑,自己一个人憋着乐。 承月不知他何以笑成这样,陪同开心,你乐我也乐,虔诚地又说:“您是不像黛玉,您端庄大方,像宝钗。” 露生笑着把笔一搁:“怎么人就只有两个品格儿?不是黛玉、就是宝钗?我哪个也不像,我是我自己。” “是、说的是。”承月见他玉面含嗔,说不出的洒脱清艳,心里痴了一半儿,管不住嘴地仍说:“红楼梦我读过的,其实还有一个人,最像师父。” “谁?” “警幻仙子的妹妹,叫兼美,鲜艳似宝钗、风流似黛玉。”这是他心里一个圣洁的美的形象,白露生把这形象落实了,仙人下凡的亦真亦幻,所以说这话时不敢拿眼去看,像祈祷,“您就是兼美,宝钗黛玉的品格,您都占全了。” 露生听得脑袋上直冒问号,看他越说越迷,扑哧一声大笑,笔也拿不住了,推了承月道:“好疯魔!”见他痴痴迷迷的,故意问他:“你这只知道一不知道二,兼美就是秦可卿,年纪轻轻就死了,小兔崽子,咒我老人家死么?” 承月吓得冷汗直冒:“我说错了。”低着头,又嗫嚅:“我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素手才配握梅花,宝玉才堪配黛玉。” 露生真笑了:“宝玉才堪配黛玉?” “——难道不是么?” 露生一下午关在书房里,正用了许多功,见承月雅问,不觉也动了谈兴:“黛玉宝钗,世间灵秀所钟,配个宝玉是冤枉了,宝玉能与她二人有缘得见,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究竟以他的品格能耐,不配这二位姑娘。” 承月好奇道:“那应当配谁?” “云从虎、风从龙、美人自当配英雄。”说着,他秀美的脸上隐隐有豪气纵横,“据我看来,若是能有不世英才、无双国士,得遇这两位仙姝,想来这两位姑娘也不至于锁在深宅大院里,只能写些闺怨世情!” 承月不喜欢求岳、瞧不起求岳,他多多少少是看出来了,一面暗笑这个傻哥哥总是让文雅人崩溃,另一面心说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不向权贵低头,天生一段清高,是一件好事——只是在“情”这一字的眼光上落了俗套,被那等才子佳人的戏码哄住了。露生心道,我过去不就是误在“才子佳人”四个字上?可我现在不愿做佳人了,就是真送一个才子到我面前,我也未必看得上! 人以红楼比方,自己便也以红楼比方,都是隔纱看灯地不说破,也不知这十来岁的孩子是否能懂。不料承月听了这话,忽如醍醐灌顶,凝神良久,缓缓抬头道:“师父,我觉得你好冤枉。” “冤枉?” “你演丽娘、妙常,真是冤枉,她们哪一个也比不上你这份心胸。”承月说着,心头是一股隐隐的激动,仿佛哀从中来,又仿佛喜由空生,往日那些感时伤怀的情绪忽然都觉俗套,他一瞬间从小家碧玉的愁绪里升脱出来了,晓风残月,见着千堆雪了! “你应该演虞姬、演梁红玉——不对,她们也不像。”红玉和虞姬都像是霸王和世忠的陪衬,仍然逊色了,此时搜肠刮肚,居然想不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可以比较。 这话却恰恰中了露生的心。 露生看他一会儿,心中踊跃,从案上拿起一本文稿,递与承月:“你看看这个。” 承月接来一看,是一本四不像的东西,有些像小说,也有一些已经安了曲——前面颜色已固,最末则墨香清新,是刚写成的,字迹柔美,正是他师父所书。想要快翻一遍,却被故事吸引住,坐下来越看越爱,越看越惊喜,细细地读完了,当真满口余香,仰首喜道:“师父,这是改的《浣纱记》?” “也算,也不算。”露生笑道,“应该是吴越春秋里化出来的,我叫它《越女传》。” 原来露生从杭州回来后,一直琢磨着编一部新戏,只是选材未定。那日与蒋百里的侄儿乐谈片时,忽然大受感发,想起那孩子说的“越有处女、出于南林”——这不就是一个好故事? 自己在腹内默默地想着,不知不觉,居然已经成了一个完整的剧本,自古以来,女人永是政治的牺牲品、象征物,可千百年来,难道没有女子中流砥柱,为国效力?霸王辞虞姬、世忠携红玉,连西施也要爱范蠡——为何个个角色都是男子的陪衬? 越想越是,忍不住偷偷地动笔就写。有时跟求岳谈起这类故事,求岳不知他的这段心思,也说起后来的那些大女角,说起二月河的孝庄太后、说起超级英雄的黑寡妇,说起韩剧的大长今,那些新时代的平等坚强的思想全像火在他心里烧,那些古为今用的新传奇也在他心里跳跃——那已经不是性别和性别之间的一个平权,而是一股人心共有的英雄志气。 并非因为是女人才传奇,而是传奇总不肯为女子留下阔朗的笔墨。而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女性的柔美,和英雄的刚烈,这又的确是亘古长存的一个好配合。 只是他一向自谦至于卑,从来没有写过戏,因此总有些害羞胆怯,几次想跟沈月泉聊聊,要说、又害臊了。唯是承月晚辈小孩子,就是写得不好也不丢人的,一时兴动拿出来了。自己快活地评价: “咱们万年中华,柔中有刚,非但男子可以统领百万大军,就是女子也不遑多让。你说吴越春秋这是多么精彩的一段传奇,越女西施,两个奇女子,男人都叫她们比下去,刀马旦和正旦,有小情小爱,也有巾帼大志——在一起必定极好看!” 承月会意:“而且昆曲发自吴越,用这越女传来重耀门楣,再合适不过了!”此时想起露生做的松鼠衣服,才知他是在给新戏设计服装,再想这戏里的两旦、小生、翎子生,居然眼下就齐全——喜悦万分地问露生:“师父打算什么时候上演?” 露生又踟蹰了:“上演……上演?这曲子都安不对,怎配上演,哎呀,我只是随便写写。”越说越难为情,声音也低了,夺了本子,不叫承月再看。 承月乌龟一样四脚护住本子:“不配?!这都不配,什么才配?安曲子容易呀,师父,就茶座里常来的那个乔先生,你记得不?北平来的,他就会安曲,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举着本子窜出去:“明天我就去问!” 露生好笑道:“你请人家?算了吧!我告诉你,你是眼太浅了,我这比汤大家孔大家不知逊色多少倍,故事也不完整,好歹等我写完了再去。”抢了本子回来:“不许多事,再乱说,打你。” 承月怎甘心就此罢休?以为他问过沈月泉和徐凌云,一定是受了打击,再想还有谁会支持师父?鬼火一冒—— 承月:“——师爹!我有个事情告诉你!!!” 金总:“……啥?” 这真是宝二爷进了大观园、熊瞎子滚进玉米地,要拦你也拦不住,承月才不要师父屈才,抓着金少爷一鼓作气地全说了,一边说、一边还看他脸色,生怕金少爷这个大俗人不懂艺术,舍不得给师父掏钱,蜷着手指道:“金、金少爷,你,你看一看,你看不懂我讲给你听,这真的是一个好戏!” 孰料金总拍腿道:“废话,老子还能看不出?我他妈搞过影视的——大女主,还大格局,这戏绝逼能爆啊。”拍了承月的脑袋道:“你爸爸我确实不懂艺术,你妈还得跟你一起玩儿,好小子脑瓜儿挺中用啊。” 松鼠:什么!你在说什么!这个家里我不允许有第二个儿子! 露生受不了他们俩这冲动性格:“这不知要花多少钱,你们且别忙乱。待咱们盛遗楼的生意慢慢做起来,这个月进账就不少,再攒两个月,做一套好头面,尤其是西施,得要一身天姿国色的好衣服,待我去问问梅先生,听听他的想法。” “你又会省钱了。”金总笑道:“怎么我的钱不是你的钱?” “我是要寻一口好宝剑。”露生被他说中心事,又难为情,徒弟面前维持师尊,强行解释:“你不知道上海那边,现在可讲究道具了,有电母上台,手里的镜子会发电光呢。咱们这宝剑要是假了,岂不丢人?”说着说着又认真了:“但好剑都是精钢,必定沉重,很难舞得轻盈。所以我想订一把琉璃剑,做成碧玉样子,又珍贵又漂亮。” “就是真做一把翡翠剑,哥哥也舍得,配你那不是理所应该。”求岳笑道:“你就专心写戏,明天我去盛遗楼问问那个乔先生,问他有这个意思没有,钱还不是小事吗?!” 承月眼见这事居然马到成功,心中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红着脸高兴道:“师爹说得对。” 金总忽然发浑:“你演越女,那谁演西施?” 承月:“……我演西施。” 金总:“……噗。”这确实需要好衣服。 承月气跑了。 两个急性子对了点了,倒把露生扔到房顶上,自己作乱。第二日就告诉了沈月泉,把本子也抢走了,大家传看,看完皆喜——一起地会同了去找盛遗楼的乔先生,此人是齐如山的好友,与梅兰芳也相识,文词上逊色于齐如山,但安曲却是一绝。尤难得是他甚通旧曲,听沈月泉他们说了一遍,倒先不应允,只说:“拿本子来我看。” 直看了三天。 大家都以为事情不成,甚感消沉,倒是露生反过来安慰大家:“就说了我不行,好歹是有了个创意,待我下个月去问问我师父。” ——不料外头周裕来报:“有个乔先生来拜访,问白小爷可在家里。” 露生心中一动:“他自己来的?” 周裕笑道:“好几个人,还带着笛子和琴。” 露生不知怎的,身上有些软,是一种从没经受过的新认可的喜悦,回头一看承月,傻傻站着,掉泪了。 这两人其实都有一点迷迷怔怔的性格,喜欢把人和事看待得理想化,是但愿花开永不败、但愿月满永不缺的性情,他们其实活得比世人都真实,因为人活着无非就是一个爱和激情,因此阴差阳错地反而是艺术上的好伙伴,一个人不过是聊发狂性,醉过之后就清醒,两个人却是你怂恿我、我怂恿你,互相洗脑,越洗越嗨。这种艺术的战友往往容易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因为艺术太需要激情,也太需要金钱,偏偏后面还有一个真情真意的金求岳,又做|爱人又做亲爹地只管掏钱。艺术和哲学的事业往往就是这样,是要在一种近乎溺爱的情绪里永攀高峰,其间往往什么也不想,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迈,也是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行云流水的轻快。 这是一种多么单纯的、快乐的心境,它恰恰迎着冬去春来的时光,老燕衔泥诲新燕、柳浪莺声踏清明。三个人乐着,把其他人也感染了,像春光把南京城染透了,就这样,梅子黄了、石榴花开了,六月到了。 那时节,承月从朝天宫的街市上拉回一小车的西瓜,叫金总骂他“智障可达鸭,不会多花个钱叫人送回来,累成死狗”,皮卡丘和黛玉兽都围过来,好像神奇宝贝开会,三个人吆喝着,叫徐凌云和两位沈老快来吃西瓜,猛不防碰着葡萄架上喂鸟的水罐,哗啦一声泻下来,清凉好像小雨。 115|玫瑰 北平来的乔先生,单名一个贞,别字德清,据说祖上是钮祜禄氏,因民初避乱而从外祖姓,但一口满文说得很溜,大有遗老遗少之风。进门先拜见金总:“小贝子不必客气,若是几十年前,我还当向你叩头。” 金总:“……” 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遗老!这他妈才是真正的遗老,遗得血缘都算不清了,见着一个攀得着的就恨不得互相三拜九叩共同缅怀美好的清王朝时代。他心说就是真在清朝我这也封不了贝勒啊,我爷爷纯正血统的汉人,封屁。 乔贵族见他神色有异:“是我说错了什么?” 金总学着金忠明说话的口吻:“我祖母是婉心格格,祖父是汉人。” 乔贵族略感失望:“……哦,原来如此,我听说你是金姓,以为你是爱新觉罗氏的后裔。”爱新觉罗朋友们退位之后就统统改姓金,这是袁大总统的建议,不过遗老善于自己挽尊:“虽然是母族一脉,但格格也是金枝玉叶,可惜了,你原本可以位列公爵。” 金总:“……”简直想告诉你我奶奶是私奔的自由婚姻。 看在黛玉兽的面上还是算了算了。 好在乔贵族虽然脑子不太清楚,但一身的艺术细菌非常够用。说到戏,立刻谈吐珠玑:“这个本子我前后看了一遍,有新意、也有噱头,但问题也不是没有,白老板大约是第一次写本子?好些惯例的东西你没搞清楚。” 因为是看在遗老朋友的面子上,因此他对露生说话倒也客气,露生亦端了十分的敬重:“乔先生慧眼,我不过是心有所感,因此冒昧一试,平日从未写过文章,有错漏是在所难免,您只管说来。” 乔德清面有得色,满意地点点头,前前后后、滔滔不绝地就把剧本上的问题说了一遍,金总是完全不懂,只看露生目不转睛,猫咪看见绒线球的表情,便知这老小子肚子里有真货。快活地叫丫鬟捧茶捧果,招待他带来的琴师笛师,又吩咐厨房山珍海味,预备大宴宾客。乔德清却很有文人雅士的胸怀,有茶便喝、无茶也不问,一时又让笛师吹奏起来,自己按板唱了一遍,居然音色端正、吐字铿锵,和露生琢磨:“所以你看这个地方用绕池游,虽然是老格式、老路子,但我看来不如增改两字,换满庭芳的曲子,嘹亮有新意。” 露生恭敬且欣喜:“确是如此,我是写完了按字数算算,觉得绕池游能填得上,您这样一改,可明亮多了。” 金总狗腿地在旁边伸过一个手,端了一盅白牡丹,露生谢也不谢,转头奉与乔德清:“乔先生喝茶,今日真是相见恨晚!” 金总亦快乐道:“俺也是。” 座中琴师笛师,见这白老板如此恃爱无礼,偷偷地都咋舌,乔德清倒不大在意这些——其实公侯贝勒,醉心于花街柳巷者岂是一个两个?其做小伏低之情态,比金少爷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见金大少不拘身份、文雅礼下,心中反而合意。 用金总的话说:不做舔狗的还算是我们遗老遗少吗?真正的遗老,就是要做艺术的舔狗,不舔不是真遗老! 唯独有一样,自从西后及隆裕、端康太妃三朝摄政,满蒙亲贵之中多随宫内崇尚京剧,钟爱昆曲的是少之又少,乔贵族是其中的一个异类,这种爱就是真爱了。他父亲和祖父当年也是昆曲党,三代遗恨不能让昆曲在御前扬名立万——后来宫没了,更恨了。此时当如赵子龙得青釭剑、刘玄德掣雌雄股,半生抱负于此一发,倾心吐胆、尽展胸中艺术细菌。还怀了点对梅党齐如山先生的暗暗的醋妒,着意要压倒对方,因此精益求精地又说:“我看梅兰芳的戏虽然都还好,但常用四个字来做题目,不免俗套,你虽然学汤大家李大家,知道言简意赅者为上,但奥妙处你却误了——你看古来传奇剧目,要么以场景为题、要么以一物事为题,这就是把精华和索引放在题目上,叫观众心里有数,以此引逗全文。” 露生细细一想,的确如此——牡丹亭,是爱情发生的地方;玉簪记,是爱情的重要信物;一捧雪,是生死冤仇的证物;浣纱记,是范蠡见西施之因由。越想越是,听乔德清道:“所以你越女传用这个‘传’字,实在太大了,不免令人生出歧义,而且也显示不出你这戏里有刀马旦的功夫。” “乔先生以为如何?” “你的故事是越女得宝剑而领军复国,何不就叫越女剑呢?” 露生稍一思索,拍手道:“极好!” 新戏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虽然金总是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见过。而剧本的琢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乔先生看好这个戏,自引诸多同流的好友,日日向莫愁湖聚会去,是个秦淮风雅、莫愁又再。这一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算是差强人意的风平浪静,所以时人又都有了观看歌演的心情。其时大戏小戏都抬头,不单是京剧,评剧、昆曲、乃至于文明戏,都敲锣打鼓地各展其才。 愿意看的人多了,愿意学的人也就多了。 这样的潮流中,南京的盛遗楼渐渐有花繁叶茂的情势,而世人皆知中国戏曲的高朋之所仍在上海的马思南路,一大一小的两个名流地,遥相呼应,是个苔花也学牡丹开。 夏天到了,万木葱茏的季节,这时节的南京唯有燠热,而上海却是美丽的。上海的夏天是被蔷薇和白兰围绕起来的,像画报上的“沪上淑媛”的边框。 中国银行的副总经理张嘉璈走在茂名路上,一路上尽是招摇出栏杆的白蔷薇,他拐进去的院落却是幽绿一片,叶片里星星点点的,仔细看,是米兰,这正是冯耿光在上海的住处。他推门进了书房,见冯六爷闲心静气地提着笔,正写这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不由得宽眉一乐,“今天你倒得闲,在家写起字来了。” 六爷仔细拉完一竖,丢了笔道:“我这不是等你来么。” 这两人分任中行的总裁和副总,共事多年,因此不讲客气那套见外,当下叫佣人撤了纸笔,端各自喜欢的点心茶水来。 张副总看条几上摆一个镜框装的横幅,自己不曾见过,写的是“雨细春寒夜,清香发越时”,以为是梅大爷手书,再看又觉得不像畹华的字——飘逸清婉,是走的卫夫人的路子。扶着眼镜弯腰细看,才看出原来是织就的一幅工艺品,黑字缂丝、白地挖绒,远远看着仿佛纸墨一样。张总弯着腰道:“这是谁的诗来着?” “张巨山的兰梅诗,给他掐头去尾了,原本是‘风轻雨细春寒夜,正是清香发越时’。” “我肚子里诗少,这两句竟然从没见过。”张嘉璈笑道:“这大概不是畹华写的,一定是那个金会长送你的。” 六爷蹙眉道:“除了他,也没人弄这种俗气东西当个礼。” “不俗不俗,难得有兰有梅,诗也不露骨,这是投你所好。” 冯六爷打结的眉毛梢上藏头露尾地笑,口嫌体正直道:“工艺还不错,字就差了点。” 东西当然是金求岳送来的。是时靡百客和杭州丝厂开发美容毛巾,弄了个工艺茧绸巾,专攻高端女性市场。拿茧绸当噱头,也不织复杂纹路,就织个回文,广告说“宫廷御用工艺,能柔和清理肌肤杂质”,梅巨巨和阮小姐也帮着说了两句“质地甚良”。 当时的欧美市场还在追逐刚刚兴起的人造丝,所有营销都是以时髦华丽为准则,而靡百客已经开始超前孵化针对女性消费心理的安慰剂产品——结果当然是这一波操作又爆了。 女人的钱太好骗咯。 金总又承了梅先生的情,预备年礼的时候,露生就说:“你今年打着丝绸的名号,托他的福,赚了这些钱——叫我说呢,也不必金珠玉器的俗礼,就让咱们厂子做个缂丝画儿送他,心意雅趣都有了。”自己精心选了两句梅兰并咏的旧诗,着意写了一副横条,就叫杭州的丝厂加紧做出来。 东西送到上海,冯六爷恰在梅大爷家里——两人一起看了,梅兰芳甚觉新雅,冯六爷却道:“这什么东西,不书不画的,摆在你这里叫人笑话。” 梅兰芳听出他的意思了,知道他不好意思在家里挂自己的相片,大约是看上了这个含蓄的纪念品,抿嘴笑了一会儿,说:“好不好,是个心意,上次去你家,我看你那书房有些空,不如我借花献佛?” 六爷哼哼道:“这又算得什么花!” 这幅字就这么在他的书房里摆上了。此时张嘉璈隔着玻璃,见整幅缂丝平整光润,有真纸墨的意趣,连落款闲章都仿得印泥的断续痕迹,是个大巧若拙的华丽炫技,直起身来感叹:“这个金求岳,真够行的,棉纺称霸,丝厂他也做起来了。” 冯耿光道:“这小子现在混得春风得意,起来的势头倒像爆竹开花。” “所以我佩服幼伟你这个眼光,看生意真是一流——他当时若是找我,我可能不会批他的贷款。”张嘉璈回头道:“你记不记得几年前他来中行办事?那时候就是个遗少的脾气,温吞水一样。也不知他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忽然长出魄力来了。” 冯耿光寻思他话里的意思,哼笑一声:“我听说他跟南京市长串通一气,叫孔祥熙碰个了软钉子?” “可不是吗?”张嘉璈摇头:“能把孔庸之逼得低头退一步,不知该不该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纪也不是个犊子了,说话浑不怕事!” 冯六爷漫不关心地架了腿:“可见他这个参议不是白做的,比尸位素餐的好。” 他两人谈起春天的改税,冯六爷是早跑了,张总不得不掉头回来——因为决议的时刻四大行必须有人在场。张总好兄弟讲义气,有瓜同乐,冯六爷因此虽未到场却能幸得全程转播。 只是张总可能工作压力太大,瓜从四月份吃到六月,依然津津乐道,“还有一件事,你绝对没听过——” 冯六爷蛋疼道:“我已经听你说了好多遍了,不听了、不听了。”给你在楼下摆个摊子吧,你也别做银行总经理了,改行说书,符合你的志向。 张嘉璈笑道:“不是玩笑的事,我是来问问你,你给孔祥熙写信了,是吗?” 冯六爷的脸色就有些黯淡下来。 张嘉璈的笑容也逐渐收敛,摩挲着茶杯,静了片刻:“你听到美国那边的消息了。” “听到又有什么用,以我一己之力,救不了整个中国的银市。”冯六爷淡漠地望向远方,“我有时真想带着畹华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远处是黄浦江。 这一年的六月,白宫为了收拢美国国内七个产银州的政治力量,第三次出台了白银收购法案。这个法案决定从1934年的六月起,由美国财政部向全球收购白银,直到白银价格达到每盎司1.29美元。 而此时的白银价格,每盎司不足40美分。 全球的白银都疯了。 中国是最大的白银流通国,从六月份开始,数以千万计的白银在突破关卡,向美国潮涌而去。所有金融业的从业者都知道,这对中国金融来说,会是个毁灭性的灾难。华北被日本侵略者控制,那里的白银更加失控,李荣胜已经感知到了银根紧缩近乎于崩溃的压力,江南也无计逃脱。 冯耿光和张嘉璈不约而同地看向求岳送来的缂丝,他们心里很清楚,正是因为市场紧缩,才使得安龙不得不向高端市场转型,因为百姓手里已经没有钱了。 国家永远只保护国民的利益,美国人不会在乎中国人的死活,这个收购法案的确刺激了美国市场,让大萧条后的北美市场逐渐苏醒过来。 ——而中国的血要被抽干了。 “美国那边新闻出来,我立刻就写信给孔祥熙,告诉他这对中国来说影响太严重了,如果不立法打击白银外流,恐怕不消半年,中国的市场就会全盘崩溃。到时候就不是一两个工业商业的行业灾难,是要中国来承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后果。” 多像吸血鬼啊,英国人、日本人、美国人,都在看着中国,这个东方古国在银本位的小春天里一枝独秀地繁荣着,现在,它们要从中国的银脉里吸取营养了。 中国拿什么反抗?! 中国还在内战。 “你建议他怎么样?” “改币制,换纸币。”冯耿光沉吟道,“中国必须退出银本位,这个币制太落后了。” “孔祥熙回复你了?” 冯耿光没说话,掰手里的金表,金甲虫的外壳已经掰歪了。他望着遥远的黄浦江,其实并不远,是江风和云让它显得遥远,是一种见狂澜而无力挽回的失落。金融有时只是我们手里的银币,娇小而冰冷,但当它汇聚起来,它会变成猛兽。 他感到自己驾驭不了这样的猛兽,这是财大气粗的美利坚所指使的巨兽。它正从太平洋上呼风唤雨而来。 “我就知道他不会回复你,他跟我关系还算亲密。”张嘉璈嗤笑,“告诉你罢,他还想着往美国卖白银,靠这个来平衡财政。” 冯耿光阴沉道:“既然是他私密地告诉你,你又做什么来告诉我?” 张嘉璈笑道:“我总是跟你更好一些。” “你可快快打住,这话叫我身上起鸡皮疙瘩。” “前几天我听说央行筹措了五千万白银,打算卖到美国去,50美分每盎司。”张嘉璈仍是笑着,几乎是已经麻木了,“就赚五美分的利润。” “短视……”冯六爷服了,“我真不能相信他是耶鲁大学毕业的,读金融的!我还是军校出身的!” “你且别动怒,他不想办法,我们自己来想办法。”张嘉璈拉了他道,“所以我来问问你,你和那个金公子,关系最好,他说什么没有?” “他一个半大孩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问他的意见?” “哎,何必这样护犊子?你不喜欢他,天天变着法儿地提拔他?我又没有叫他捐出身家来!”张嘉璈弯腰,把六爷的金表摘过来:“我可是听说了,他从年初就开始收购白银,浙实行现也在他手里,家里只怕有金山银山?” 冯六爷不高兴地抢回表:“那又关你屁事!” 被叨叨的金总打了个喷嚏,露生擦着雪花膏道:“这个暑天你还打喷嚏呢?热伤风了可受罪。” 南京的夏夜总是很安静的,不像上海,歌乐终宵。十点多了,露生方从盛遗楼排练回来,洗漱完毕,到卧室一看,不觉笑了:“你这几天倒乖巧,在床上看书。” “干嘛,要哥哥脱光光洗香香等你?” 露生红了脸打他:“臭流氓。”笑着,带了扇子,在求岳枕边卧下,拿冰毛巾沾了花露给他擦脸,摇着扇子,看他手里的洋文书。 “今天排练累吗?” “我还好,承月毛病有些多,叫乔先生骂了一顿,我看他不服输的样子,因此陪他在楼下多练了几遍。” “脑子笨就别眼大心空的……”求岳眼盯着书,漫不经心,“不行就换一个。” “演戏贵在灵性和志气,细节都可琢磨。”露生温柔道,“玉不琢不成器,他既然有志气,何必再换呢。” “你高兴就行。”求岳转头看看他,“手拿来,我给你揉揉。” 露生依言递过手去,求岳又把目光挪回去,一手给老婆按摩肌肉——练得是苦,黛玉兽刀马旦上不精通,虽然说“我没什么”,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发狠搞斯巴达训练呢。 肌肉都僵了。 “你坐开一点儿,我身上热,哥哥手长够得着你。” 露生就有些含笑、有些撒娇地,也不说话,越发往他怀里靠。 求岳就笑了:“干嘛呀。” “……我总是想在你怀里。” 情人不知道啥是热。 擦过的花露散发开来了,混合着洋肥皂的清洁气味,一阵一阵地、温热的夜风拂进罗帐,是有些清凉无汗的松爽。露生教他揉着手,懒懒看他手里的书:“你又在看洋文书,这好像是新的。” “海琳帮我买的。” “海琳是谁?”撒娇。 “哎,小猪脑子,汤山军医院那副院长嘛你特么又忘了,他跟他德国导师一直联系,所以国外的书他都能搞来。” “这是医学书?” “不是,美国去年的股票法案。” “看这个做什么?” “美国佬在搞我们啊。”求岳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上个月又弄了个叼毛白银法案,这次是不救李荣胜也不行了。” 露生好奇:“……美国人的事情,又干李老板什么事呢?” 金总正看得会心,见问就尽量通俗地给他讲解:“其实这法案关键目的是想打开中国市场,一旦银价走高,我们中国银币的购买力就会增强,买外国人的东西就便宜了。” “那不是好事吗?” “好个屁啊,那我们自己的货物不就没法出口了吗?越出口就越亏,到最后能出口的只剩白银——但白银是我们的货币啊!”金总头大,“货物没法出口、市场还被美国货占据,货币还在外流,这他妈三重吸血,卫生巾投胎吗?” 美利坚牌卫生巾,超大流量,一夜吸干,屌得很。 “所以我们得想想办法,至少现在各地商会要联合起来呼吁政府救市。但是到底怎么想办法啊……” 中国对美国,青铜对王者。 他揉着露生的手,“我就来看看美国现在到底都规定了啥,也许能钻个空子,他妈的老虎不发威以为都是hellokitty。” 只是忽然不闻露生的声音。 求岳低头看看,露生睡着了,恬静地靠在他怀里,扇子掉在一旁。 他是真累了。 求岳一时安静下来,书页哗啦一声,他赶紧按住它。那一刻忽然涌起难言的温柔,看的是金融,可是他心里响起诗,是一些骑士和勇士的诗歌,无字的、在他心里跳跃。 ——你听见前方的暴风雨,听见狮子与龙的咆哮,听见恶魔的翅膀在煽动,也听见一阵又一阵的怒雷。 ——骑士们,是拔出手中利剑的时刻了,是催马向前的时刻了! ——而你手中握着玫瑰。 ——若是此时不战,它也将凋零在风中。 ——所以你听见前方的暴风雨,听见狮子与龙的咆哮,听见恶魔的翅膀在煽动,也听见一阵又一阵的怒雷。 ——勇士们,是拔出手中利剑的时刻了。 冯耿光在问他,穆藕初也在问他,中国需要他们,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这场血战里倾家荡产,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在这场战争里一败涂地。 星夜静谧,他再度打开了书,“有关于股权限定的细则规定”,在目光移回书页的前一秒,他无声地吻他一吻,温暖又柔软的嘴唇,像蔷薇,也像玫瑰。 116|丧钟 八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在网络上问及年轻人们,“你对民国所受的苦难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们得到的回答是“侵略、屠杀、饥荒和内战”。 这段岁月留给我们的创痕太深,以至于很多后来人连揭开它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揭开就是一篇又一篇的血泪,我们难以置信在不足百年前的同一片土地上,我们的人民经受了这样残酷的折磨——的确,在回顾历史的时刻,天灾和暴行往往令人们印象更为深刻,因此往往忽略了这其中不见硝烟、却更为暴虐的金融罪恶。 ——那正是美国在1934年所推出的《白银收购法案》。 被三年后的日军侵华暴行所掩盖,甚至因为美国在二战中的盟友形象,而使得人们在并不漫长的八十年中,逐渐淡忘了这场单方面的金融屠杀。我们曾在1930-1933年真正感受到国家的复苏和希望,我们的轻工业蓬勃发展,我们的现代金融业迎来了温暖的黄金时代。 而所有的一切,在1934年的夏天被终结了。 如果一定要形象和通俗地打一个比方,那就是美国人在中国万方多难的时刻,在她身怀六甲还要勉力与华北的日本侵略者周旋的时刻,暗出黑拳,猛打怀胎七月的中国。 美国人要用中国的白银,来滋养自己大萧条后的市场。 对美国的毒手有苦难言,中国不得不分娩,她要娩出一个现代币制的新经济体制——尽管所有银行家都明白,现在改革币制是不明智的,因为国际金融环境并不好,中国的国力也没有达到足够的标准,但剧烈的阵痛之中,孩子只能早产。 ——怎么办,这个孩子生下来就会是残疾的。经济是国家的根本,孱弱的币制体系带来的会是一系列的恶果,包括可预见的资本外逃、无规制的纸币泛滥、恶性的通货膨胀、以及后续必然发生的工商业大地震和大萧条。 但如果不生,中国也要陪同死亡。 生下来,还有一线希望。 中国的银行家们只能尽力挽救,这时候就是骂遍罗斯福的祖宗十八代也没用,金求岳在和穆藕初的通信里说:“如果我是罗斯福,我也会同意这个法案,割自己家的韭菜不如割中国的,美国佬不是一向如此吗?自己有难、八方承担,别人有难,他积极点赞。”讲和平主义的时候就是人类灯塔,金融贫血的时候就是国际卫生巾。 穆藕初:“……”虽然话很粗俗但道理的确如此。 现在要做的是专注自身,尽量地让即将诞生的法币健康一些、健壮一些。 这中间所面临的困难太多了,不仅是银根上的捉襟见肘,还有各种政治和军事问题在困扰着商人们。 金求岳推开金家老宅的祠堂,这里是祠堂的后殿,过去用来祭祀(事实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金家历代名流,还祀带来高贵血脉的善敏贝勒一家。现在善敏和福晋的牌位被挪到前殿去了,高大的后殿不允许外人进入,丁广雄看守着它。 这里有一座真正的金银山。 黑暗里,一线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把灰尘照得清晰,银币随着人的脚步,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它是这样高大,从地板堆到了天花板,宝光璀璨,上面是银币,下面是金条。 这里是两千万。 求岳盯着它,有点想笑,石瑛说孔祥熙是山西人,家里要铸金山银山,而这句话给了金总巨大的启发——张嘉璈所言非虚,姜承月听说的也是真的。 金山银山就在此处。 自二月税改之后,求岳就在着意地囤积现银。他对民国恶劣的金融状况虽不深知、但总有个模糊的印象。电视剧拍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些电视剧里用银洋,有一些则用纸币,他好奇地问过剧组——为啥两个戏都是民国戏,但是货币不一样? 编剧:“我也搞不清,作者说不知道。” 金总:“……” 道具师倒是非常会讲:“那个电视剧有银洋砸人的镜头嘛,本来也是用纸币,导演说银洋效果好。这个戏有女主角哭着把钱洒向天空的场面,你要撒银洋不就没有那种、哎,飘飘洒洒的镜头了嘛。” 金总:“……”真鸡儿有道理。 ——你们到底在拍些什么鬼东西啊! 但无论如何,大家有个模糊的认知,一定在某个时刻,民国的货币变了,从贵金属变成了印钞机刷过的纸。这让金总有些警惕。加之33年的时候宋子文出了个昏招,抗议白银价格太低,购买力太弱——这让蒋校长在购买美军装备的时候肥肠吃亏。 美国婊里婊气,假装为难了一会儿,美滋滋地签了一个抬升白银价格的协议。 那时候金总就骂了一遍宋子文,为了个美国大炮坑中国外贸。不过这种抬升影响不太大,因此大家也就忍了。但金总防患于未然,还是默默地开始收集现银——票据贴现的这半年,现银全部被关进了金家祠堂,账面上则靠贷款和增值利润交割。 有钱在手总是不慌。 穆藕初写信来问他、冯耿光也打电话问他,金总发浑:“我不是财政部长,你也不是,问我干嘛?” 冯六爷怒道:“混账!要是都袖手旁观,靠孔祥熙那无能废物主张,你就坐着等死吧!” 金总卖萌:“说话就说话,干嘛生气呀。” 六爷烦死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金求岳爽快得教人无奈,“六爷,你要是知道怎么办,你会来问我?其实你心里都有数,你也在观望。光靠我们努力有个屁用,孔部长自己不想好好弄,四个神能拖得动一个猪?” 不怕队友不给力,就怕队友太会送。 “总要看看他的诚意吧?”求岳拿起银币,吹出好听的锐响,“这种事嘛就像谈恋爱,谁先主动谁被动,一次倒贴,永远倒贴。” 冯耿光沉默了,过了老半天,恨得牙根儿痒痒:“兔崽子净会说浑话……什么谈恋爱?你给我来上海,你要在我面前,我把你敲一顿。” 金总才不去呢! 和六月份应激性的喧哗不同,银行家们从一开始的群情激愤,变成了沉默而焦虑的关注。 情形比他们预计得更坏。仅两个月间,近3000万巨额的现银排山倒海地向外血崩——来一个参照物,1930年中国经济小春天的时候,国民政府的财政收入也只有7亿而已。 到八月的时候,外资银行也动起来了,银价一天比一天看涨,孔祥熙倒也不是完全地吃干饭,火烧屁股地颁布打击白银走私的法条,禁止私自买卖白银,上海严防死守。 但并没有什么用。 条条大路通美国,此路不行绕路走,高达8000万的白银潮水一样奔向上海,又千军万马地倏然向内陆扩散,它们要从日本人控制下的华北、以及英属殖民地的香港,漂洋过海,往美国去。 这些还是被海关和军队拦截下的数据,而据1984年《中国的对外贸易和工业发展》一书中所提到的勘核情况,这一年外逃的白银高达2.57亿! ——再比一次,感受一下,国民政府全国财政收入,才7个亿。至于民间资产,到1934年为止,央行、中行、交行三大行所有的资产加起来,也不过18个亿。 三分之一的国库崩了。 金融的寒暖是比季节变化还要快的。 那一年的南京的秋天仍是多雨,淋淋漓漓的细雨令金陵城蒸腾起迷濛的雾岚,正仿佛贺梅咏中愁绪,洇满街角和窗隙。 周裕拍着身上的雨水匆忙而入,恰见白小爷正在檐下洗头,没叫人服侍,是求岳提着个黄铜小壶给他濯发。两人也不说话,一人坐着,一人俯身在铜盆里,唯水声扑簌,是合着檐上细雨滴答的节拍。 这一种平淡恬静的情形就叫人不忍惊动。 周裕抖着伞上的雨水,暗道小爷这两个月瘦多了,看见他白净的手臂伸开来,露出肌肉漂亮的线条,心知他刀马旦大成,往日的温柔媚态里,居然多了一份宝剑般的锐气。 露生接了肥皂,抬头见他在门口垂手不语,揉着头发问:“什么事?” 周裕拱手道:“扰了少爷和小爷的兴致,刚接的电话,通州报丧来。” 求岳放下铜壶:“谁死了?” “善成厂的张老板,前天夜里跳楼了。”周裕有些抱憾,“商会几家都说知道了,着人来问少爷的意思。” 其实不问原因也能大略猜到,由夏至秋,跳楼的消息已经是报纸都报不过来的频繁。张福清在标金投机中亏了近百万,倾家荡产,待到求岳和商会一干执委到达通州的时候,他家里甚至连丧仪都办得很简陋,没有鲜花,唯有纸糊的两列花圈歪斜地排在门口。 张太太痰涌昏聩,不能见客,张福清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勉力主持丧事,见了金会长也只知哭泣:“当初也劝家父不要去炒标金,他说年纪大了,厂里的生意又比不上南边,想挣一笔钱自己养老,谁想到会弄成这样!” 他们所说的标金,即是上海从19世纪开始的贵金属期货炒作。之前专指黄金,后来又渐渐纳入白银。张老板既不懂金融规律、也不知世界趋势,以为金银一体、银价飙升如此,金子是比银还贵重的,那不是会涨更多吗?被上海的掮客所骗,别人都在买卖白银,他居然傻乎乎地买了一堆黄金——期货,连最后连止损的本钱都赔光了。 金总:傻逼吗?白银的价格是根据美国的黄金储备来界定的,白银涨了黄金肯定跌啊! 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硬吃吃死了。 所以张少爷这话是有些不讲道理的埋怨,倒好像是纺织行会没照顾到张福清,令他走投无路才跳楼。求岳也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心说商会早就研究过这次金价波动,内部也通知了不要盲信谣传跟风投机,张老板不听人劝,有什么办法?看这两个儿子也是毫无用处,一点儿骨气没有,三十多的人了,跟媳妇一样且怨且哭,大概是哭自己原本能继承的家产现在不翼而飞,他心里不免嫌恶。唯想起张福清自打相识以来,除了小家子气外,却也没有别的坏处,在华北抵制日货、联络销售,都是勤勤恳恳,到底也算纺织行会的一员老将,心中又觉怜悯。叹口气道:“别哭了,先把你爸爸好好安葬,这几天我们都留在通州,葬礼的事情大家都会帮忙。”又把几个白纸包放在张少爷手里:“我这里两万块,还有你其他几个叔叔的吊仪,家里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你爸爸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不会撒手不管的。” 两位张少爷皆哭道:“谢谢金叔叔。” 金总:“……叫哥就好。” 众人连悲痛的心都没了,只觉无奈。张福清的长子比求岳还大几岁,为了两万块钱,开口就叫叔叔,养儿无用如此,难怪张福清要铤而走险地赚养老金。 这一天都在通州的酒店随意安顿了,露生看看酒店的毛巾,居然也是靡百客,欣慰之余也觉心酸,绞了热毛巾递与求岳:“擦擦脸,我去给你放水,今天一天是累坏了你了。” “我还好。”求岳把脸蒙在毛巾里,“就是耳朵疼。” 金总在丧事上坐陪了一下午,被几个姨太太哭得头昏脑胀,还被几个不知什么来路的亲戚小姐用眼揩油——穆藕初原想跟他说两句话,被梨花带雨的小姐们接二连三地阻挠:“金先生,谢谢你照顾我伯父(舅父/叔父/姑父),他最疼爱我,我们一家无以为报!” “……” 所以干嘛你还想以身相许?金总心道我可去你妈的吧,真他妈人家的丧事你的相亲会,都是从哪冒出来的操蛋娘们儿,信不信你姑父晚上来打飞你脑壳。 远远地,从张家巷传来唢呐的声音,很哀凉地,是“哭五更”的曲子,好像是记录了张福清庸碌而辛苦的一生,音容笑貌都从唢呐的哀哭中来,不知他的夫人和孩子在想什么,商会的同僚们却是都想起他紧张地追随在求岳身后,埋没在荣德生和穆藕初背影里,但是认真地说:“我们善成厂……” 税改的时候,他也跟着大家发报纸,“尸位素餐,实觉汗颜。” 是个很可爱的老叔叔。 求岳亦想起他那年早春他去到句容,抓着帽子道:“我们善成厂愿意帮助你。”虽然在那之前,他还在通州的地头上骂过:“害群之马,投机倒把的奸商!” 是非成败都是转头空。 张老板真的牺牲了,并不是第一个死在中美贸易战里的冤魂,之前还有更多冤魂。只是因为他们认识,所以更刺心。 一阵一阵还有钟声,它没有打破夜色,反令夜色更沉默,一声接一声的丧钟,酸楚中生。 露生遥听窗外:“张老板做法事了。” 他回头看看求岳,他知道他心热、心也软。 求岳蒙着脸道:“我没哭。” 露生摸摸他的手,柔叹一声,在他身边坐下来:“哥哥,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能不能问你?” “你要看我的心,哥哥都掏出来给你。” 露生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什么时候还说这种话。”揭了求岳脸上的毛巾,见他只是发懵,并未嚎啕大哭,稍稍放心,想了一想,神情郑重地问:“我知道咱们家有钱,有现银,你从六月的时候也就在研究怎么对抗这场白银外流——哥哥,既然有救国的志向,又有救国的办法,你为什么迟迟不动呢?” 求岳低下头。 “不光是你,冯六爷、穆先生、荣先生,你们全都不动,我不信你们是这样冷血薄情的人。”露生说着,只是迷惑,并不愤慨:“我是真的不懂这些金融的大学问,所以我想问问你,你们到底在犹豫什么?” 又是遥远的钟声过来。 很长久的沉默,求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哥哥简单地回答你——因为大家都在等。” “等什么?” “等内战停下来。” 露生心中陡然一沉。 “这头救市、那头军费狂增,我们的钱到底是拿去救市还是买大炮?。”求岳看住他,“美国人是混账,蒋光头更混账。” 117|三顾(一) 求岳说着,起身从箱子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东西,递给露生:“你看看这个。” 他两人出门,向来是露生打点行李,求岳往箱子里塞了些书报杂志,露生也只当那是金融消息,未曾留心。此时接过一看,是印刷很粗糙的一个画报,揭开扉页,别无装饰,只有加粗的一行硕大标题—— 《中国民族武装自卫会宣言》。 “在我们面前摆着两条相反的路:一条是想着帝国主义瓜分和国际共管的路,以后便做帝国主义的奴隶;一条是推翻帝国主义和完成中国独立和自由的道路。在这两条道路之间,我们必须起来与敌人作一殊死战,否则会步我们满洲同胞的后尘!” 露生将作者的署名看了又看:“这是孙夫人的文章……怎么报纸上一个字儿也不见呢?” “孙夫人到底只是夫人,又不是孙中山本人,南京想让她静音还不是易如反掌。”求岳点了卷烟:“这还是耀希寄给我的。” 七月份,宋庆龄在法租界会晤中|共上海局书记盛忠亮,谈及内战和抗战问题,中|共希望孙夫人能够出面减轻苏区的压力,号召一致对外。于是就有了这份号召全民抗战的宣言书,在美日大炮和金融的双重压力下,停止内战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紧迫。 3000人在这份宣言书上签了字。 露生盯着他:“你也签了?” 求岳只是笑。 “……你又背着我做这些事。” “又不是错事,我们商会都签了。反正蒋光头没这个胆量杀他二大姨。”求岳抽回薄本子,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知道了你又没心思排戏了。” “戏有这些事要紧?”露生眼泪汪汪地怒道:“你一天到晚的把头别在腰带子上,把我蒙在鼓里!我真是捶死了你不解恨!还有什么?!” “没啦没啦。” “少放屁!有什么都说出来,死活我跟你一起。” “哪有那么严重……”金总抱头笑道:“好好哥哥错了,下次一定都先让你知道。”抓猫咪一样把他搂过来,给他擦了眼泪:“不要怕,怕是没有用哒。所以我说要等内战停下来,这个事情不会遥遥无期——大家联合起来,给点压力,上面还有孙夫人她们调停。现在白银外流这么严重,军事政治都是能商量的,只有经济压力商量不了,蒋|介|石只是跋扈、不是弱智,他会衡量轻重的。”说着,他握紧了手里的宣言书,“我们都是中国人,当然不愿意看着中国的市场崩成津巴布韦,但你不能让这些钱变成内战的资金,是吧。” 露生垂首道:“你总是向着共|产|党。” “哥哥是过来人,知道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露生心中迷惘,其实国民政府也着急,在报纸上搞舆论、说商人冷血、袖手旁观,他正是看了这些报纸才心中狐疑——起初只是为求岳的名声着想,不料后面还有这样一场政治暗斗,连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听求岳句句冷静,并非一时热血上头,虽然冒险、然而是救国之正道。只是这一回实在成败难料,无声无息之中,竟是中国金融界默不作声地以命相搏了!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真到了奉献牺牲的时刻,这些实干家们不喊口号,用行动说话。 举目看看求岳,知他一向豪爽豁达的性情,有时胡闹近于顽皮,然而不过两三年间,为家国所累,眉眼间平添沉稳、也添忧虑操劳之色,不复当年痴傻快乐神态——时势造英雄,可怜也造沧桑催人憔悴。向来是英雄怜美人,此时却是美人怜英雄,心中酸楚柔软,也不说话,轻轻抱住求岳,温软地叹息。 求岳笑着,摸摸他的脸:“哦哟,又在这儿撒什么娇?” 露生有些想笑,有些忍泪:“你总是叫我心疼。” “是呀,我是可怜宝宝。” 露生给他怄笑了,向他身上捶两下:“好容易敬慕你片刻,就不会说句像样的话!” 两人说了半夜的话,各自洗漱,凭枕望见通州雾蒙蒙的夜色,又听见唢呐低哭,心中有些叹惋,可是由此也生出豪气。露生想,孙仲谋拔剑拒曹兵,陈兵赤壁,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心情?那一夜白露横江,一定也是这样静静的,退无可退,反觉踏实,哀兵必胜,虽弱但能胜强。 张福清停灵三日,灵车送到郊县的老家安葬了。因为是横死,怨气甚重,商会同僚心中也惋惜,各出金钱,好歹做一个体面下葬。通州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避世的清净地,因此都等到头七,又焚奠纸马。 来来回回,在通州迁延了十来天。榕庄街这里却有意外的客人来访——这天承月午睡起来,自在传习所门前的短巷里练功,因乔先生说他“水袖拖得像个擦地的布,哪里是西施,是个烧火丫头,给西施提鞋还不够”,把承月骂得好不窝囊。露生忍着笑道:“他虽然说话难听,关节并没讲错。你是个聪明孩子,很懂得扬长避短,因此一向喜欢在唱腔上用功,但咱们昆戏讲究载歌载舞,所以你自己说说,什么地方要用功?” 承月想想说:“我身上劲儿不够。” “是呀,单叫你舞一段水袖,你舞得很漂亮,可是三场下来、你这手也酸了、劲儿也怠了,袖子拖在地上一糊弄就完事了——那怎么不挨骂呢?”露生笑着,敲敲他的手:“我告诉你,若是我姚师父在这里,不光要骂你,还要打你呢——现在骂你是为你好,台下挨的骂,都是台上添的光。” 承月心中了然,一股怨气都化成发奋努力。露生去通州十来天,盛遗楼只开茶座,他就在家里专心用功。秋光明净,他把清净的短巷当成舞台,在巷子里且舞且走,渐渐摸着一点西施的端丽神态了,正自得趣,忽然听巷口有汽车停下的声音,一前一后地走来两个官员模样的人,都西装革履,前头的大腹便便,慈眉善目的样子,后面那个也是圆头圆脑,戴个圆眼镜。两人都秃头,帽子拿在手里。走到金家别墅门前,观望了一阵,又看旁边传习所的大门——摸不着哪个是金家了。 承月看他两个:“你们找谁?” 大肚子这才把他看在眼里,打量两眼,和蔼笑道:“你是金家的孩子?” “我不是。”承月看看他,“你们是谁?” “金求岳金会长,是不是住在这里?”大肚子只问自己的:“他人在家吗?” “这是白小爷家里。”承月只当他两个是来拜访的戏迷,这也是他讨厌金大少的原因之一,总是有烦人的戏迷冒充商人、假借拜访金少爷之名,到榕庄街来纠缠露生,因此冷了脸道:“要会我师父,到莫愁湖等去,闲客没通报的不见。” 那两人不觉愕然,都有些失笑。那头周裕闻声开门来看:“两位有事?” “敝人中行经理张嘉璈,这一位是财政部的孔部长。”张嘉璈笑道:“我们来望候一下金会长。” 周裕心中一惊,连忙大开了门:“有失远迎,两位里面请。” 其实露生一早交代过了,不管是来见谁,没有通报的概不会见,只说少爷小爷不在——这是前番汤胖子和月生的教训。但榕庄街这里实在没有迎接过如此贵客——冒充是决计不会冒充,毕竟孔部长的尊容报纸上都见多了,丫鬟小厮都慌忙把规矩拿出来,上上下下肃然相待。周裕引着孔部长到正厅里坐了,两个丫鬟捧上茶来,孔祥熙看看笑道:“这是福建的白牡丹,这个茶现在可贵。”啜了两口,和张嘉璈都赞好茶,又说:“金会长这个人文雅得很,金老太爷也是文雅人,你们金公馆那边跟市政厅一样,用的是太平猴魁,不过我看这个白牡丹更爽口。” 张嘉璈笑道:“这个茶像印度茶,淡淡的甘甜。” “印度今年的茶叶并不好,他们从英国带来一些,我吃着还不如我们农民自己种的。”孔祥熙放了茶碗,方回过头来问周裕:“你贵姓?” 周裕紧着应:“我姓周,我是这边的管家。”叫丫头们鱼贯而入地捧了时令水果:“茶果都不成敬意,孔部长随意用些。” 孔祥熙笑道:“周管家客气了。” 他两人在那头说,周裕在旁边垂着头心里打鼓——见他两人自说自话,摆明是扑空了、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又听他二人虽然说话和蔼,行为举止里却含着睥睨倨傲之态度,有些端着架子来求亲近的意思,想了半天想不通这是来干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将少爷和小爷奔丧去通州的事情都据实以告。 孔祥熙同情道:“哎呀,这真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应该去看望一下,走了几天了?” 周裕不敢实话相答,又不敢太过隐瞒,模模糊糊地说:“也有五六天了。” 孔祥熙掉头向张嘉璈道:“难怪荣公他们都不在,想来全是去吊唁了。”问周裕:“那这边生意是谁照管呢?” 周裕心惊肉跳地回答:“工厂和公司自有专人负责,现在银市情形不好,也没有什么大生意忙碌。” 张嘉璈叹道:“确实如此。” “孔部长若是有事,不用您挪动大驾,我们即刻去通报太爷。” “不必、不必,喝了这盏茶,我们就走。” 周裕头皮都炸了:“决不是催促您的意思。” 张嘉璈笑道:“你们白老板治家也太严了——不用这样小心,孔部长是圣人之后,非常地和气待人,今天纯粹就是周末休班,我们懒得回上海,来金会长这里坐坐,一会儿还有别的事。” 这一席话说得如沐春风,榕庄街上下却是如临大敌,恨不得把孔部长的标点符号都琢磨一遍。承月在外头也惊慌,怕自己说错了话、给师父惹祸,吓得跑去传习所那头,告诉沈月泉和徐凌云。徐沈二人亦觉惊讶,徐凌云道:“这可真是曹孟德给周公瑾拜年,冤家对头的来喝茶?” 承月擦着汗嗫嚅:“我刚才冒犯他们了,会不会害到师父?” “你小人一个,犯不着跟你计较。”沈月泉抬手叫他安静,“别说是春帆,就是露生在他眼里又算得什么……这是冲着金少爷来的。要说孔部长跟金家那是绝对不在一个坑里啊,金少爷是石市长这边儿的,孔部长和宋子文是一边儿的——”捻着胡子道:“这两边是有仇的呀。” 四五月的时候,石市长还和孔部长干了一架,孔娘娘记恨石娘娘在税改的事情上乱使绊子,因此克扣了南京市政厅的财政拨款——嚯!你石娘娘可不是软蛋,当即在中央会后揪着便问,当时场面十分劲爆,石娘娘一把揪住孔娘娘,怒问“你为什么克扣南京的财政拨款?”孔娘娘也毫不畏惧:“蘅青的税款想必够用,财政须倾向军费开支。”两位娘娘就差没有扯头花,在会场外打成一团。 据说石娘娘动用了禁止性武器,把个大砚台甩了孔娘娘一身,孔娘娘被喷成乌贼、落荒而逃,好几天不能听人提“砚台”两字。 徐凌云因常与露生搭戏,他为人风趣善于谈笑,有时露生有些烦闷或好笑事情,化妆卸妆的时候就说与徐先生听——想起这些事来,更觉摸不着头脑,问承月:“还有谁来?” “嗯……说叫张夹袄。” “那是张嘉璈。”徐凌云想着说,“这个人跟梅党的冯六爷关系甚好,和我们金少爷关系也不错……”与沈月泉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心中浮起一个念头。 沈月泉道:“这个张总经理,是来做鲁肃的。” 徐凌云笑道:“曹操不唱曹操了,改唱了刘玄德了。” 把承月听得莫名其妙,三国他也看过,知道鲁肃是吴国大员,赤壁之战的时候,说和孙刘联盟、共拒曹军。听两位先生话里的意思,是说孔祥熙现在是刘玄德,大约金少爷就是孙仲谋,张嘉璈要做鲁肃,说和联盟——那曹军是谁? 而且孔祥熙是讨厌的孔二小姐的爸爸,他怎么配做刘玄德!呸呸呸! 越想越糊涂,沈月泉拍他道:“你别在这儿傻站着,我们大人不好过去,你小孩子去窗子底下听听,听听他们还说什么。” 承月依言,鬼鬼祟祟地溜去隔壁,听见里面说:“这个房子是老房子了吧?明卿朴素,也没有怎么装饰。” 承月心道这还朴素?你别不是住天宫了!又听孔祥熙道:“电话不通,周管家取个纸笔来,我给明卿留一个信。等他回来,你把这封信转交他,就说是我私人给他的信,让他务必展读。” 哇……这还真的三顾茅庐,学刘皇叔给孔明写信呀! 承月想着金大少那等粗俗人物,居然也有孔明的待遇,在心里呸呸呸地乱笑,再看孔部长肥头大耳的简直劣版皇叔,更加想笑——不敢笑,心中好奇已甚,忍不住踮脚向屋里偷看,只见周裕捧着纸笔肃容伺候,偏又看不见他们到底写了啥,听张嘉璈和孔祥熙低语,心想这原来真是国家大事,好奇得快要爆炸,忽然旁边一个丫头瞥见,悄悄儿厉声道:“胡来!快退下!” 承月“哎哟”一声,头磕在窗户上。 里头也都惊动,周裕脸都黄了:“什么人?!” 承月心知闯了大祸,连滚带爬地进来:“我不小心路过的。” 周管家几乎气晕:“谁叫你偷听?跪下!”连忙地弯腰向孔祥熙道:“孔部长万勿见怪,这是传习所的学生,和我们通着门的,下人们看管不严,决不会走漏风声!” 孔部长倒不以为忤,其实是根本不屑一顾,只管写字,龙飞凤舞地写毕,方低头看看承月:“哦,你是刚才门口的小孩儿——这是你们白老板的徒弟?” 承月汗如雨下,顺着周裕的话道:“我只是传习所的学生。” “我又没有怪你,你不必如此害怕。”孔部长圣人得就差头上没顶个光环,拉了承月起来,端详笑道:“模样很俊秀,虽然不如令师尊,但也是一个漂亮孩子。” 张总经理也拍彩虹屁:“眉目清雅,有一点点像汪院长呢。” 孔祥熙大笑道:“不能乱比——”拉着承月的手,极关怀地问他年纪几何、家乡何处,又说:“我看你刚才在门口练习,那是练的什么?” 承月心中惶恐,如醉如痴之中,实话实说地回答:“是新戏。” “新戏?白老板的新戏么?讲的什么故事?” “越女助越王勾践复国的故事。” “你演什么?” “我演西施。”承月见他面目和蔼,一时惊惧和憎恶之情减退,再者戏文相关,演出来都是天下皆知,没有什么秘密之处,因此问什么就说什么,连故事剧情都一并告诉。把周管家听得一头省略号,心说这到底是干什么?怎么又问上戏了?! 孔祥熙却是很耐心地听完,听罢赞道:“好故事,这个故事非常地激励人心,想来金会长最近这段时间,都是在帮着排练新戏?” 承月听他话中有话,警惕地回答:“没有,金大少都忙正事。” 孔祥熙也不计较,抚着大腹莞尔一笑:“好孩子,你好好练,等你师父开戏的时候,我们都来捧场——不是逗你,只要你们金会长肯,届时蒋夫人、孙夫人,怕不是都会来赏脸,梅兰芳也无这样大的面子!” 承月心中又惊又喜:“……真的吗?!” “怎么不真?圣人之后,说话不骗人。”张嘉璈笑道:“等你师父回来,你细细地告诉他,他一定夸你今天懂事。” 118|三顾(二) 两人步出榕庄街的短巷,并不上车,司机会意地发动车子,缓缓跟在后面。 孔祥熙仰看枝头半黄半青的梧桐叶:“你说他是真的尽心奔丧,还是有意躲着我呢?” “他这个人性情怪癖,行事也变化莫测,所以很多人说他是怪杰。”张嘉璈微笑,“但要说为了躲您就跑到通州去,这也不至于。” 孔祥熙叹了口气,把手杖轻轻点着地面:“公权读过胡雪岩没有?” 张嘉璈风趣道:“那要看读什么,旧书摊子上的是一种,窑子里的又是另一种了。” “公权是会说玩笑话。”孔祥熙饶有兴味地一笑,慢下两步,与张嘉璈并肩,“人说为官当范曾国藩,经商则鉴胡雪岩,我从前在美国的时候,看过一个华人的杂报,论红顶商人胡氏‘十成十败’。” “这种小报就太多了,十成十败大多是凑的——郭奉孝给曹操写十成十败,那不也是拼拼凑凑,打气吹牛的意思。” “对、对。”孔祥熙笑道:“胜的地方不过是吹牛,总之一个人好,那怎么贴金都容易;但败的地方他说得倒很中肯。” “愿闻其详。” “他说胡氏一败是不识时务,以卵击石,用囤积原料的办法对抗洋商,最后是一败涂地;二败是不能平服人心,有爱才之心却无惜才之德,众叛亲离,墙倒众人推;三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奢靡无度以至于财货空虚——” “四败是娶了太多小老婆。”张嘉璈接口笑道:“东楼十二钗,这么多小老婆,要多少钱才能养得起!” 孔祥熙大笑起来:“又说这个!反正一个男人失败,最后一定是怪老婆咯?” 张总裁精妙地马屁:“若是有贤妻如宋夫人那样,必然不败。” 孔部长自得里亦有些尴尬:“不要谄媚……她的确是一个好妻子。”好母老虎。 张嘉璈知他心意,恰听街边妇人直着喉咙叫骂“死男人这鸟时候挺尸回来了,黄汤怎不灌死?” 两人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干笑。 “祥公觉得金公子像胡雪岩吗?” “他恰恰是避开了胡雪岩的所有弯路。”孔部长谨慎地远离街边泼妇,发麻的脑壳逐渐放松,他解开西装的扣子,好走得松快一些,“其实两三年前他发迹的时候,我对他已经有所耳闻,税法改革期间又有许多摩擦——但我这个人是不记仇的,你知道的,我心中对他更多是好奇。” 张总:“……”不记仇你还克扣石瑛的拨款?! 孔部长不屑于留意张总精彩的表情,兴致盎然地边走边道:“在抗击日商的这么多次浪潮中,金明卿所采取的策略是我最为赞赏的——在商言商,我个人不赞成用口号和抵制去挽救市场——口号无用、实干救国,能够用商业方法釜底抽薪,叫对方不得不退出,这才叫做有力的还击。在这一点上,他比胡雪岩要强多了。” “您是说靡百客。” “是、是这个名字,他是一个商业上的奇才。”孔部长愉快地用手杖敲路牙石,“今天到他家里看看,叫我说这个别墅才是他的真实面目。我从没见过这样朴素的富豪住宅,朴素中自有雅静,有一些接近newmoney的清教徒观念——俭省节约,把资金投入到生产里、而不是放在门面上,这完全克服了我们中国商人爱铺张浪费的毛病,是不是?” “他是留过洋的嘛。”张总应道:“的确他是不太喜欢宴会舞会这一套,去年纺织会的宴后party,还是浙实行的章经理代为操办,他在这些事情上是不怕人笑话——唯有为白老板肯舍得花钱。” “这就是我说他精明的地方了——撇开悖伦丑事这一桩不谈,你说他养着这个白露生,是一个多么划算的选择?治家严格、又为他招拢人脉,帮他结交了幼伟、结交了藕初。为他花的这点钱又算什么呢?所以我说他避开了胡雪岩的弯路,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这可比小老婆划算太多了!”孔部长颇为感慨地侧首:“当然他自己也是很有手腕,我和藕初认识这么多年,他三两句话、接个传习所,把藕初哄得一心一意,在税改的事情上跟我唱反调。” “……” 张嘉璈只是点头,这些话令他有些索然无味。 孔祥熙如此盛赞金公子,甚至今日屈尊登门拜访,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张总经理非常明白。银市危急,中央银行需要一个能号召民间响应的领头羊,尤其是这些江浙财阀,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的外汇和现银。 但平心而论,金公子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要张嘉璈自己来评价,这场大救市可以有更资深、更具名望的领袖,比如中行的现任理事陈光甫、比如自己最信赖的冯耿光,又或者是面粉和棉纱大王荣氏兄弟。但这些人并不倾向于现任的财政部长孔祥熙,相反地,同为银行家出身,他们对宋子文更有好感一些。 他看过冯耿光给孔祥熙的信,冯耿光认为法币应当以央行、中行、交行、农行四大行联合发行,穆藕初也给孔祥熙提过报告,但侧重点在于请求政府加大对白银外流的打击力度。 ——这应该不是孔祥熙想要的结果。 中国经济正处在崩溃的边缘,但危机对于政客们来说,也是转机。在这一点上,张嘉璈敬佩孔祥熙的眼光和气度,他能够不计前嫌、也不计小节,准确地看到在整个江浙地区,唯有金氏这个冒头的新贵是一个完全的清白之身,它既不倾向于宋氏,也不倾向于孔氏,相反地,金氏出身于张静江一系,后来又依附石瑛,是真正的清流。 张嘉璈内心默道,其实胡雪岩成败的关键,在于他没有衡量好官场和商场之间的利益。 而金公子正走在这根钢丝上。 金求岳能在江浙地方一呼百应,诚然有他宽厚待人的好处,但更大的原因是在于资本家们疲乏于孔宋两家之间的暗流拉锯。宋子文的巧取豪夺已经令他们倍感困顿,孔祥熙对蒋氏的有求必应更令他们感到厌烦——与其跟随外戚,不如跟随清流。 他们希望跟随一个踏踏实实赚钱的号召者。 这就是现在这个奇妙局面的根源。 孔祥熙自说自话,走了半路,渐渐不闻张嘉璈应和,见他缓步沉吟:“公权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张嘉璈坦荡道,“我直言一句,从经济的角度来说,把资本力量聚集在央行一个点上,发力救市,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江南如今唯金氏马首是瞻,请他小将挂帅也是祥公大度容人——但仅以白露生身上施一点小恩小惠,恐怕不足以打动人心。” 孔祥熙闻言驻足。 “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投机取巧的油滑人呢……”良久,他苦笑一声:“那么公权你来说说,你叫我怎么做才好?三顾茅庐我已经两顾,是不是还要我凑一对关羽张飞?”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去拜访过金忠明。金老太爷傲倨榻上,作病态缠绵状,千恩万谢地“感激祥公亲来慰问”,只是“年迈昏聩,恐见罪于贵人”。 这个套路荣德生已经用过一遍了,孔部长和张总裁略感麻木,待谈及筹资救市的事情,金老头哼唧道:“家事我长久不过问了,他是浙实行的董事,这件事不如请祥公直接询问浙实行为好。” 孔祥熙心说你他妈逗我,我能不知道你家藏了多少钱?年初税改的时候可是把账目都算过一遍了!当然,因为我不想交个税,所以我也没有把你家的屁事捅破。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吧。 金忠明呆脸儿念叨:“我那孩子外头看着好,其实里头呆傻,官场上的事他不懂得、都是胡闹……过去有得罪祥公的地方,请海涵呀。” 孔祥熙出来便郁闷:“这种家风是怎么教养出金会长那样脾气……怪哉怪也。” 张嘉璈当时也觉尴尬,是他先探了孔祥熙的口风、问他现在如何打算,不料孔部长欲言又止地嘟囔:“忠勤时事、思虑精密,侧室无妾媵之亵,但后|庭……后|庭算不上无声乐之娱。” 张嘉璈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祥公能否明示?” 说人话! “幼伟是不合适的,他心思不在这里……光甫也不合适,这些都是银行界的代表,和工商界其实有沟壑。”银行是工商的奶妈,但工商也是银行的亲爹,正所谓无存无贷、银行死得快。孔祥熙顿着雪茄,顿了又顿,抬头轻声问:“你觉得金明卿这个人,怎样?” 张嘉璈思虑片刻,深感惊奇意外,但隐隐地又觉不谋而合——金求岳出身工商界、家富巨万,虽然年轻,却是当下的众望所归,最重要的是他年轻心热——孔祥熙还是有一点识人用人之能,税改一战他被江浙商团揍得头破血流,但俗话说得好,挨过打的脑袋知道什么棒槌硬! 张嘉璈自己是不太在意倒向谁,他和冯耿光亲厚,但与孔宋二人关系也不错。在张总看来,目前囿于派系之争那才真是脑子糊涂了,白银一天天地往外淌,围追堵截也拦不住,此时合力救市才是上策。在这个问题上合则生、分则死——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联合四大行发行应急纸钞,但一来市场极度缺乏信心,突然发行纸钞只怕不但不能救市,反而引起挤兑现银的狂潮,二来等到结算外汇的时候还是要用白银。 央行虽然窝囊,但央行有央行的作用。 孔部长虽然天天为了财政收支卖破烂,但谁叫他现在是央行行长呢?张总王者匹配青铜也只能咬牙带——因此突然发现孔部长居然还有脑子,这他妈倍感惊喜,只能说人被虐久了就容易斯德哥尔摩,张总内心默默流泪,心说这样就很不错了好吗!别管是猪是狗,先大家一起把银市救活吧!再这样下去完蛋了要! 当即一拍双手:“我和明卿还有些交情,而且他和幼伟关系甚好,我带您去!” 结果是扑街两次。 一次被金老太爷膈应死,第二次金少爷溜了。 ……好气啊,张总想流泪,甚至简直想要买醉! 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绕过了朝天宫,眼前就是帽儿巷,和榕庄街的短巷隔一个小小的市场。金公子搬来此处的时候并没有驱赶小生意人,两三年前这里还是很热闹的。 如今摊贩零落,皆对日扪虱,无情无绪地懒散闲谈,显然是根本没得生意光顾。 张嘉璈和孔祥熙遥望一眼,一前一后地叹息一声,侧首相看,又都苦笑。 “大家都以为我截留了白银,然后卖去美国,是不是?”孔部长十分无奈:“没有卖……但是要不拿这个堵住委座的嘴,一直不停地跟我要钱,要让他知道我这儿真没钱了。” 张总今天接二连三的意外,甚至怀疑孔部长语言的真实性。 “我家里的情况你们是知晓的,这几天吵得翻天覆地,二妹不来则已、一来就是大吵一场,还必须在我家里吵,否则我真怕委座一怒之下姻亲之情也不顾。”宋氏三姐妹各为己见,一个护着老公、另一个护着钱,还有一个坚决继承亡夫的意志,孔公馆七十二小时连续上演中国第一夫人顶级舌战论坛——前任第一夫人、现任第一夫人,还有个金融第一夫人,皇后太后国公夫人,都他妈炸了窝了! “实不相瞒,我、我已经从自己的私产里,拿出了五百万。”孔祥熙面露窘迫,“你知道的,南茜很不愿意参与这些事,她会认为我这是在给子文下不来台。” nancy是宋霭龄的英文名字,张嘉璈心说这可真是宋大姐能说出来的话!好生厉害——她不说自己舍不得拿钱救市,倒说是丈夫对小舅子进行道德绑架,一撇撇清俩。 孔庸之倒真有一些圣人情怀,想到这妻管严不知怎样扣扣索索地从老婆眼皮底下挪钱,张总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这些事不能多说呀……”孔部长难受:“那一位还在问我要军费,你说我这五百万万一弄得人尽皆知,你叫我如何交代?” 街上传来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哈德门——香烟——便宜的——狗屁牌(丘比特)” “我还会去第三次。”他们沉默地走了很久,孔祥熙道,“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条件。” 张嘉璈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来。 这个条件对孔部长来说,可是釜底抽薪——说实话,张嘉璈不信他有这个魄力,换成是宋子文那家世脾气或许还有可能,见他转过来、转过去,转了不知几圈儿,扶着树停下来—— “公权,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啊?!” “我一个人去不行,这太窘迫了,今天要你作陪。”孔部长大胖脸都涨红了,叫停了两台车子,拖了张嘉璈就往车上塞。 “去贡院!” 张总:“……干啥啊?!” 疾驰而去的汽车扬起一阵风来,让路两旁的法桐震颤出摇曳的光影。 隔了两天,露生随求岳从通州回来,他们看到了孔祥熙留下的亲笔信——展开信纸,上面和刘玄德一样地开头: 久慕高名,两次拜望而不见,惆怅空回。古人言举贤当未雨绸缪,唯用人之际用人、是小人之才。某忝居高位、袭圣人之荫,愧哉仅此小人之才,因此而俟君子。今列强环伺、内外兼忧,胡为乎方寸小国能辱我国权?何以至海外洋国摧我银市,使我百姓诸多困苦?盖无能者苟且存私、有能者心意不能相通,然我知阁下非存私而独善其身者,故此通言。乃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与君虽末业之属,应效白圭富国、计然强兵。自某就任以来,与君颇生嫌隙,固仍有一面之善,虽数语而知君非燕雀之辈、有鸿鹄之心志——经纶之才,埋没乎此间可也?匡济之愿,宁抱憾乎终身?先此布达,愿可恳谈、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露生笑道:“他倒很会自矜身份,在这里冒充起昭烈帝了——你居然看懂了?” “这需要看懂吗?说白了还不就是要我帮忙,吹我彩虹屁呗,看与不看都一样。” “要说这言辞也算恳切了……”露生度他神色,“你要去见见他吗?” “你要是想在宋美龄面前表演,那我就去。”金总甩锅,“为你没有什么不可以。” “好赖皮说话!”露生嗤道:“我要唱就唱,难道稀罕谁来听?” 两人会心一笑,笑容是轻快的、而心头却都有些沉甸甸的意思。折了信纸,放进抽屉里,却是不约而同地想起就在一年前,同样的秋天里,孔祥熙也给过他们一封信,而那时是由秘书代笔的。 人世的变化无常往往就从这些轻飘的细枝末节上显露,它给了诗人们感慨和歌咏的缝隙,躬亲之幸、惜才之德,以及一点世态炎凉的前倨后恭,这些戏剧性的情景对于置身事外的人来说是多么风趣,英雄或枭雄唯有在这穷途末路的一刻才流露真情,似假还真、不得不真,真得可悲可笑又伤情,它们看起来比戏还要更像戏。而露生和求岳不是咏叹诗歌的人,他们在戏里、也是诗歌的一部分。 那一刻露生浮光掠影地体会到了梅兰芳和冯耿光所说的戏梦人生,人生如戏,千百年后,我们在歌吹和舞乐中吟咏那些风起云涌之中的雄才,为之激昂、为之泪堕、其实总未能领会他们的心境于万一。但时代有时会为我们开一扇窗,如同千百年前的明月照人,它教我们在时事的潮流里体会到一些古人的心情。 琉璃剑做成了,明月之中、芙蓉影里,求岳披衣在廊下,看他对月剑舞,化身越女的俊逸清雅,听见秋露在草尖滴落,是玉阶生白露的情形。 金总抱着松鼠道:“以前没见过你跳这个舞。” “这是舞剑,不是跳舞。”露生轻弹剑身:“我好像体会到了一些越女的心情,越王问剑于越女的时候,应该加这么一段剑舞——她一定彻夜未眠,中宵试剑。” 求岳笑道:“越女要想,我能办到吗?我能相信这越王吗?万一他混蛋怎么办?可是就算是混蛋,我是越国女孩嘛。” 露生心中温柔地涌起知音之感,莞尔一笑,将剑刺月:“哥哥,你说千年百年之后,咱们这今时今日,是否也会变成战国争雄一样的传奇?” “是比战国还传奇的时代。”求岳把松鼠举起来,拿起它的小爪子打call,“安可!” 而一个星期后,像越王、也像昭烈帝,孔祥熙来了第三次。 他没有再登榕庄街的大门,另辟蹊径地,他再一次去了金公馆。那天求岳和露生恰在金公馆给老太爷表演新戏的段落,彩衣娱亲的意思,忽然见齐松义小跑着进来道:“孔祥熙车到门前了,太爷少爷要否回避?” 金忠明沉吟片刻:“他不知道安儿在这里,见也是来见我的,安儿到后面去。” 齐松义看看求岳,显然也是大感意外:“来的还有张老和石市长。” “……”金老太爷豁然起身:“快请张兄进来。” 金总是真的有点佩服孔祥熙了,他和露生避去花厅后面的静室,听见石瑛和张静江的声音,诧异中有些感慨。至于他们说了什么、那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其实是在迷惘、也在考量,因为我们很难去相信一个在历史上劣迹斑斑的人也会有为国为家的真情。可是谁能自信洞见历史的真相呢? 露生亦静听外间的谈话,怅望求岳,良久,他攥了求岳的手:“哥哥,我知道你想去——想去就去吧!” 求岳回头来看他。 那天下午的谈话,是求岳和孔祥熙单独的会谈。张静江和石瑛只在外间,陪金忠明说些闲话。孔祥熙给出的条件甚至比江浙商团研究过得还要诚恳。 “先在央行进行改组,我预备成立一个理事会,以大家的意见来决定政策。”孔祥熙道:“你、嘉璈、光甫、子文,我们共同来主持中央银行。” “孔部长,你知道我们等的不是这个。”求岳很温和地望着他:““虽然他们人不在这里,但我能代表他们要说的话。” ——在张福清的葬礼上,他们彻夜长谈,谈到最后唯有“停止内战”四个字,要抗击日军的侵略、要抗击美国的金融暴行,不能只开源而不节流。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国家摇摇欲坠的时刻,我们真的已经受够了欺侮,无法忍受自己再往自己身上捅刀了。 “孙夫人的要求,就是我们的要求。” 孔祥熙知道他要说这个话,这些话宋庆龄已经无数次地跟宋霭龄争吵过了,甚至当面和蒋|介|石争吵过了。 他宽大的额头上渗出油汗。 金忠明和张静江并石瑛都在外间静坐,露生亦垂首廊下,数数不尽的秋叶萧瑟——他们听不到里面说了什么,但他们知道,金家成败就是这一刻,要么,名垂青史、光宗耀祖,要么,一败涂地,为政治斗争陪葬。 这位名义上的中国金融掌门人摘下了眼镜:“明卿,我无妨实话实说,有时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能代表江浙商团的心意,每一个,是吗?” 求岳没有说话,孔祥熙看到一双坚定已极的眼睛,沉默地凝视着他,无声胜有声的回答。 “好、好,那么我也就来代表中正。”他想要拭去额上的汗水,汗水滴落在他没有抬起的手帕上,其实是有些像热泪,“就是豁出我项上人头,我也必定把这个事情办成!” 秋风把窗帘扬荡起来,明澈的阳光照进客厅。 求岳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终究按下心头。他等这一刻等很久,从未在历史书上见过它,可是历史不会没有它。 ——越女是越国的儿女,我们是中国的儿女,即便今后会有错误的选择,但如果时针能够倒回,我们希望能在那一刻选择正确的路。 那一刻澎湃在他们周遭的静默,是万千民族资产者呼喊的心声,又或者、它已经超越了阶级,亦是工人、农民、所有人的心声,无论你持何种政见、无论你在史册上是红是黑。因为国家是我们共同的国家,国将不国,就需要我们放下一切暂时的成见,把手紧握起来。 没有谁是冷血地在活着,时间从来都炙热。 119|快马 孔部长提头死谏委员长,这令金总在感动之余、回头想想还觉得非常ooc,“我跟你说石市长,我这要是写小说我得被读者骂死。孔部长在我心中人设都崩了。”甚至还有抄袭张少帅人设的嫌疑! 世界线歪了吗?张学良魂穿孔祥熙? “只是说说而已,你真的相信他会提头死谏?”石瑛从书架上拿茶叶,“猴魁,还是玉露?” “饶了我吧,你那玉露好苦——我喝白开水。” 石瑛真给他倒了白开水,象征性地扔了一块糖在里头:“他在你心中是什么形象?事关自身利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孔庸之只是兔子叫一声,物不平则鸣,这也没有什么可稀奇的——现在想想反悔了?那天你跟他一起出来,两个人可都哭得像刘备!” “我有一多半是看你的面子,好吧?”金总滑头,“我真没想到他能把你跟张老都弄来说情——”两宫娘娘打架的事大家可还津津乐道呢,“哎,石市长、石大哥,他到底怎么求你了?给你下跪了吗?谁来说情都合理,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你。” “他不是纳兰明珠,我也不是索额图,又不是非要弄到你死我活。”石瑛摇头而笑,“我只是不满意他的政策,并不是对他本人有意见。党争这种事情于国家不利,但凡他有积极的举措,我身为同僚,自然会予以协助,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噫……”金总向他脸上贱笑:“去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官斗弄权你哪个不在行?阴起老孔一套一套的谁都没有你风骚! “好吧。”石瑛也笑,“我对他确实也是没法有太高的评价——他这个人是有权力而无能力、有想法却无办法,在地方上做做生意倒还中用,主持中央财政就实在才穷。” “那你还帮着他算计我?!” “这不是我们算计你,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唯有你蠢不自知。”石蘅青悠然自得,“不过么时势造英雄,你一片赤子之心,又是商略奇才,如今得各方一心推举,也算是天不负你。”他深邃的眼睛看住求岳:“但愿你也不负天意。” “——肉麻啊,石市长!”你的人民公仆bgm能不能不要这么震天响! “要么就说我骂你,好话你又嫌肉麻,不知怎么样才能伺候你这位大公子。”石瑛看他癞皮狗一样横在沙发上,浑不拘束、真桀骜骄纵已极,心道春风得意少壮时,就是眼前形象——自古来枭雄都是逢到危处方见胆气,如此危难时刻,换做旁人只怕早已“遑遑然而振荡不怡”,金公子却是谈笑自若、还有无聊八卦的闲心。石瑛心知这头江东猛虎在商场上已经是爪牙俱利,税争一战,他在政治上也大有明悟,剑在匣中、藏锋已久,是到了挥斩风云的时候了。 可见孔祥熙整天糊涂,唯有这一回是不糊涂! 心中赞赏,嘴上却不肯巴结,看金大少赖头巴脑的又觉好笑,把沾了墨的钢笔扔他头上:“你给我坐正了,这里是市长办公室,不是你那软玉温香的后花园——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市政厅谄媚于你。” “喷墨上瘾了吗喷完老孔又喷我?!”金总弹簧一样蹦起来,把脸巴着沙发靠背,又问:“说真的,既然你对孔祥熙评价那么差,那他会不会撅腚不放屁啊?” 什么撅腚不放屁!“我跟你认识以来,只有第一次见面你还有最基本的文雅。”石市长不堪道,“现在完全地原形毕露!” “啊自己人放松一点嘛。”求岳专注问题:“你觉得停战有多大可能?” “停战不会这么容易,委座是有些刚愎自用的性情,即便有孙夫人出面,他也不会轻易罢休——但军费削减是很有希望的。”沉默片刻,石瑛蹙眉道,“若是蒋中正连这点分寸也没有,那我这个官也不要做了。” 金总心说,他真的就是这种人,即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白瞎了你一个好官给他当洗脚婢。 有些同情地,他给石市长卖了个萌:“想开点儿……你看我多可爱,为我也要继续做市长么么哒。” 石瑛给他恶心笑了:“哪里学来这种女人作态?令祖父居然不打你——”望着求岳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嘱咐你,无论停战还是削减军费,孔祥熙一定会把这个功劳推在你头上,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居功。” “这个我懂。” 石瑛满意地点头,金大少虽然行事憨拙,政治上却有兽性的敏锐,“无论谁问,都要说是孙夫人的功劳,这件事唯有孙夫人可以承担,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是杀身之祸。” 这真是三千将士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一堆政客谋来算去,大事临头,却要孙中山的遗孀当t主扛。 可这也是民国的好处,是中国一点进步的光彩,这个时代的女性成为传奇,不是因为她们是谁的妻子,而是因为她们自己就有挥斥风云的力量。金总想起露生编排的越女剑,向石瑛笑道:“孔祥熙说事情办完之后,会请孙夫人来看露生演戏,别人都算了,为她演,真的很荣幸。” 石瑛亦生出些风雅温和的心情,遥望贡院外秋木扶疏,他舒展了眉头:“到那天我也去。” 孔祥熙没令他们失望,吭哧吭哧地折腾了好几天,终于折腾出了结果。 九月份,求岳在报纸上看到国民政府就第五次“围剿”发布的自我表扬书,文章的最末别别扭扭地表示“为体恤民生,暂缓军费开支,号召工商界人士齐心救市。” 如石瑛所预料的那样,光头的意思是打还是要继续打,但我可以给你们一点小小的面子,暂时不□□买炮了。面子也是孙夫人的,这已经是她最大限度的努力结果——论名望与政治能量,整个江浙财团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人。 孔部长没有食言,但想必食了不少屎。 金总懂得见好就收。 不得不说中国人的历史永远富于戏剧性,北有日寇窥伺、西有美利坚攫银,中国政客们居然就这样坐在炭盆上明争暗斗了近两个月,拨云见日、始见青天。 法币呼之欲出,币制改革终于提上了议事日程。 这里简单地科普一下货币建设的基本要素,金总给黛玉兽上课:“我们现代推行的货币、也就是纸钞,其实是一种信用票据,因为是靠信用发行,所以需要两个东西来保证。” 储备金,和外汇储备。 “储备金……是指白银?”黛玉兽虚心好学。 “对,标准来说应该是黄金,但普遍地也都承认白银。” 纸币都有真实的含金量,储备金就是让老百姓相信,你有足够的真金白银来兑付你承诺的纸钞。 因此建设新的纸币体系,就需要国库里拥有足够的贵金属。这也是为什么金融家们都很愤怒的原因——中国不会一直持续用银币,总有一天要蜕变成现代币制的纸币国家,美国人夺走了中国的白银,就等于把中国的等级压住了,强行让中国无法进化。 日本人只是物理攻击,美国人就太毒了,搞降维打击! 露生听得心惊肉跳,心说这可真是一鬼更比一鬼毒,好奇地又问:“那外汇储备是做什么用的呢?” “讲起来比较麻烦,我这都是简化了方便你理解。”求岳拿两个苹果给露生比划,“外汇储备相当于对外国人的储备金,也就是外国人来跟中国做生意,你想用自己的纸币结算,那就要让他们相信,你有足够的外汇来做担保。万一你国家不行了,大家不信任你的纸币了,你能用外汇把你欠的账结掉。” “只要是外国的,都叫外汇吗?” “可以这么说,但通用承认的外汇储备都是经济大国的货币,美元、英镑,这些大家比较认。” “哦~我懂了,他们的钱就相当于班子里的名角,即便不唱,也能镇场。” “聪明。” 金总觉得学习黛玉兽也好他妈萌啊! 不过现在的开局很穷苦,国库里没有多少美元和英镑,作为储备金的白银也不够。金总跟孔祥熙划分任务:“孔部长你来活动外汇储备,我负责储备金筹集。” ——说起来有点丢人,穷穷的中国要筹集外汇,只能靠外交借款,所以这种事当然是交给孔部长他们更合适;金总带领着江浙商团,银子还是有的,因此负责储备金就好。 这个任务划分很合理。 孔祥熙体贴道:“交行不必你来辛苦,我会和子文好好说的,至于其他事,就拜托明卿了。” 金总很想吐槽他,什么拜托?说白了就是要说服各位有钱的老板,泪奔求他们把白银捐献给中央银行,代价是央行会给予他们理事的权力,谁给钱谁就来参与中国经济政策的决断。表面上看来是一个公平的生意,但关键很多老板并不想捐钱,他们还可以选择卷包跑路。 所以金总需要挨家挨户地当孙子,请求大家爱国一次——别跑啊!回来啊!外国月亮不一定圆啊! 这中间需要足够的卖萌技术和忽悠技巧,好在金总前生没别的本事,就是忽悠股东最在行:朋友们!亲们!好好用脚趾头想一想,最大的市场在哪里?最大的市场在中国。你们卷包跑到外国又能干嘛呢?干得过洛克菲勒吗?干得过摩根吗?外语又不会、外国又不熟,到了国外只能当乌龟做寓公,那多么不开心噢! 二十天,唇焦舌烂、口干舌燥,如果拍片的也只能拍纪录片,因为太他妈没有戏剧性了,跟传销现场毫无区别,金总天花乱坠:“你说我们赚钱是为什么?” 富商们:“为了攒着。” “……”真是孺子不可教,中国人这个愿存不愿贷的毛病真尼玛五千年农耕文化深入骨髓,金总马化腾脸:“当然是为了赚更多的钱!” 富商们:“言之有理。” “所以要抓住机会,参与经济决策啊,你想孔祥熙和宋子文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份儿上的?不就是因为主管央行吗?啊还有交行。”金总晓之以理,“美国人收购白银,收到顶了也就是个1.29美元,等他不收白银了,你存这么多银币砸核桃吗?现在投入央行那就是买国家的股票……对吧,眼光放长远一点。你说我们以前争个税改那多难啊,大家拎包入住央行,想改什么改什么,哪里不爽改哪里,老妈再也不担心我们的政策。” 富商们:“……” 虽然很晕但为什么很心动的感觉? ——钱到手辣! 由石娘娘和孔娘娘联袂提携的新晋秀女金贵人,天时地利地在后宫顺风顺水,二十天,成功地筹到了六成指标。必须要说,荣德生等一干大佬给弱智富商们做了很好的带头作用,羊群就是这样,看头羊往哪里走、大家也往哪里去。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大家多多少少也有一份家国情怀——要漂洋过海、去唐人街吗?要背井离乡到香港去吗? 还不如留在这里。 金总也想谢谢冯六爷,一面指点着、一面帮衬着,把私下里打听的大佬存银悉数告知,他在银海浮沉多年,对各方人事悉察达听。冯耿光道:“我倒并不是稀罕央行理事的职位,就是中行的董事我也懒怠做,不过是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 露生听金总说了这话,抿嘴儿笑道:“六爷总是说一半儿、留一半儿,必定还有梅先生在旁替你说好话。” ——那头冯耿光在梅兰芳家吃茶,边吃边头疼道:“你就不要再说啦……我是第一次救市吗?那北四行挤兑的时候、我也没见你这样唠唠叨叨!” 废两改元的时候也没见你梅大爷在这儿关心经济问题啊,冯六爷心道银市倒了也坏不到你那隔一门的徒弟身上,好好唱戏就得了,瞎操什么心呢。 “六哥这话好不讲理,我不过请你来喝茶呀。”梅大爷优哉游哉的无辜,“是你自己一直在说法币的事情。” “……你没说吗?!” 梅大爷秀丽地抬抬眉毛:“你的饼干都吃到领子里了。” “……”冯六爷方察觉自己不住嘴地说筹资的事情,倒把优雅二字丢到爪哇国,茶在裤子上、饼干在领子上——羞怒交加地说:“都是金明卿个庸俗东西,我跟他说话太多次,被他污染了!” 鸽子从他们窗外飞过,一片翅膀拍打的柔响。 就这样,在许多人焦头烂额的努力下,虽然谈不上天下归心,但总算可说是快马加鞭地——九月底的时候,央行筹算的储备金数额终于眼看要筹齐了。 黛玉兽给金总打算盘,不觉灿然一笑:“八成,人说十拿九稳,八成能成,你这个数倒是很好听。” 金总死狗瘫床:“我真的尽力了,妈的简直精尽人亡。”歪头看看露生,笑得真特么可爱,心中喜悦不必掩饰,在枕头上嘚瑟道:“哥哥厉害不厉害,我感觉新中国应该谢谢我没犯罪,我要是去搞传销,马云都能给我忽悠败了。” “我必定活到你那时候,非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造孽,一天到晚被你拿着说嘴。”露生娇憨地丢了算盘,也在他身边躺下,望着帐子道:“还有两成,你这策略是对的,先从北边跑起,把最容易的上海留在最后谈。上海本就是银流汇聚之地,要凑够这两成,真是易如反掌。” 孔部长这次是真的给力,四大行配合筹备组,一面好言筹资、一面发力打击白银走私。求岳在华北威逼利诱,要么给钱入伙、要么没收白银。这可好了,大家心道反正没收了就没得赚了,还不如老实一点儿把钱捐了吧! 因此华北、西北、西南三地,倒是收获颇丰。 今年的暑热退得早,有些眷顾人心的意思,淡淡的清风进来,闻见菊花含苞待放的香气。 求岳凝神道:“上海也没有那么简单。两次标金做空,我估计上海现在很贫血。” 但无论如何,眼看目标就要达成了。上海这地方藏龙卧虎,明面无钱、暗地里脏钱可多得是。只是这些话不告诉黛玉兽,告诉了又要哔哔。 “这些天辛苦你了。”想着,他把露生的手拿起来,放在唇上:“害你戏也耽误了,回头叫孔祥熙给你搞个体育馆万人演唱会,不搞我他妈都不能愿意。” “哪会耽误?”露生抿嘴儿一笑,歪头和他靠在一起,拿手在帐子上轻划:“你是个不通文理的人,不知道这些事情于表演是大大地有利,关在屋子里做不出好戏,就是要历练不一样的事情、才演得出真英雄呢。” 和越女道虽有异而其心略同,银海搏杀,一样能体会英雄心境。 松鼠从床下溜上来,在他两人脸上乱踩,两个人抓它不住,在床上“哎哟喂”地嬉笑。正闹着,听周裕在窗外叫:“少爷没睡吗?有电话。” “日你妈又谁啊?”不要打断人家欢乐时光好吗?很不道德的。 “孔部长。” 金总好烦啊,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推门便往外走:“他又干啥?” “孔部长说,上海突然挤兑。”周裕跟着他边走边说:“通商银行门口几天几夜没消停了,事情恐怕是被人闹起来的。” “……闹事?”金总几乎笑出声:“他妈的孔祥熙的摊子谁敢闹事?脑袋长多了吗?” “其实先头已经来了好几个电话,是前几天同意筹资的老板,都在问怎么回事。”周裕耳际有些薄汗渗出来:“……好像、好像是青帮在闹。” 120|赌神 电话里一时也说不清楚。晚上十点多,金家的车子开进了上海思南公馆,这是宋霭龄和孔祥熙在上海的住处,离梅兰芳的寓居倒也很近。 孔祥熙亦是刚下飞机。十月份,上海仍是秋老虎的暑夜,因此也不去书房,他在楼下的花园里会客。大喷泉边设一个洋铁的白茶桌,随意的几个硕大果盘并香槟和冰桶,为防蚊虫、也不开照灯,微微的几个地灯幽明,倒他妈的是像开party。 孔部长肥胖怯热,自拿一个玉骨竹的大折扇,辛苦扇风。盼得求岳下车,连忙地起身相迎:“辛苦辛苦,恐怕你不认路,原本打算叫车去接你,只是一来一回弄得更晚,先喝点东西。”看他只身前来,笑问:“白老板没有陪着你?” “天蟾舞台玩去了,今晚不是白牡丹的戏么。” 白牡丹即是名旦荀慧生的艺名。露生因不放心,一路地陪同前来,又怕自己一个闲人在侧妨碍了大人们谈话,这个点头去梅兰芳家就不大合适——看天蟾舞台仍是灯火通明,不觉笑道:“倒忘了这里,上海是比别处不同,总是通宵达旦地唱歌跳舞。”再一看白牡丹挂着牌子,更觉合意,因此先行下车,顺便去打点晚上的旅店,一面给求岳抚正领带,口中嘱咐:“宋夫人是出了名的倨傲,你去她家里,可别太张狂。” “可见孔祥熙不如我。”求岳笑道:“老婆没我家的温柔。” 露生不睬他这话,把他轻轻一推,转头往戏园去了。 求岳在后面叫保镖:“戏园人乱,去跟着你们少奶奶。” 露生脸更红了。 孔祥熙听说,心中亦满意白露生伶俐,嘴上却道:“真遗憾这次没能见面,南茜很喜欢艺术,可惜不能尽地主之谊啦。” “……”你在说什么屁话,宋霭龄明明傲得连楼都不下,而且从来没听说过她喜欢艺术!金总真是烦死了他们这种瞎几把热乎的开场白,麻木地松开领带:“杜月笙不老实开他的大烟馆,瞎闹什么呢?” 孔部长郁卒地往香槟里加冰:“他点名要见你,因此我无可奈何,连忙从伦敦赶回来。” 要说杜月笙的大名,金总在新世纪已经是如雷贯耳——毕竟被影视剧嫖了太多次。但又有王亚樵鄙夷在前,因此杜老板在金总心中的形象十分模糊不定,一会儿是“民国爽文龙霸天”,一会儿是“王大佬的洗脚婢”。问孔祥熙:“他现在就是黑道头目?叫巡捕房抓一下不就行了吗?” “原来你不知道,去年委座就聘他做了军事参议。”孔祥熙摇着扇子:“但这种参议跟你的参议不一样,你这等才能、做参议都算是白龙鱼服——他是硬混罢了,领个闲职而已。” 所谓“混事”,用在杜月笙头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即便是黑道也分三六九等,如王亚樵一流是读过书且科过举、身有功名,宋江一般的金龙上梁山,当然众人尊敬。杜月笙却是大字不识一个,瘪三出身,在上海滩混迹多年,先拜陈世昌、又巴结黄金荣,癞皮狗一样地腆着脸做上来,奸赌烟嫖无所不沾,昧心的黑钱来者不拒——王亚樵对他的评价倒是没有错,既非行侠仗义者,在黑道上纵然一时势大,也只是卑鄙下流之属,钻营苟且的末流而已。 杜老板也很有自知之明,不过人贵在上进,他虽然自知是真实□□丝,却有登附青云的志向——这点倒是符合龙霸天的人设,□□丝也要做主角——自一二八抗战以来,杜老板疾忙地给自己树立侠义形象,又是给十九路军捐款、又是维持上海治安,反正谁也没有他忙。 因此蒋光头觉得这家伙虽然癞头巴脑的是个土鳖,但舔狗舔到最后不能让人家一无所有,大笔一挥,赏了他一个“参议”,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工作,平时也根本见不到委座尊容。 杜老板自己倒是很开心,在上海美滋滋了好一段时间,自觉比王亚樵识时务且像俊杰,高兴得又娶了一房姨太太。 金总:“……这个心态不错。”王大佬就是太愤世嫉俗了,看看人家老杜多么乐天积极(划掉)。 “你当他真的不在意这些?”孔祥熙苦笑:“他们这种人,对功名利禄是点滴都要计较,不然怎有今天这场乱子!” 杜月笙在上海越混越美,渐渐地跟大哥黄金荣有点平起平坐的意思了——这一点上杜老板思路非常鸡贼,他知道黄金荣目光短浅,只懂得在黑道上争意气、吃头道,杜月笙自己却明白黑道只是一时,要真正地长享富贵,就要抓紧时间黑洗白。两三年间,混成了上海五大华董之一、又在上海成立“恒社”,各种民间荣誉挂了漫头满脚,一面在金融界试探性地伸出狗爪,开了个什么“中汇银行”。 金总:“……还有这银行?” 孔祥熙憋不住笑了:“利润少得可怜,听说一年才挣十几万。” 金总:“幼儿园储蓄所吗?”十几万估计还是小弟们抢来骗来给大哥挽尊的,看不出杜老板居然还有搞笑天分。 所以得罪杜月笙的并不是金求岳,而是杜老板眼中以金总为代表的江浙名流。无论是南京政府的官员、还是上海金融界的银行家,哪个屑于跟下三滥的瘪三真正交心?就是王亚樵他们也未必真放在眼里——不过是用得着的时候吹捧两句、用不着了自然敬而远之。更不要提陈光甫冯耿光这些豪门名流,虽然杜老板非常殷勤地想要钻进金融界,银行家们大多爱答不理,心说你一个字都不识的傻逼开什么银行?会算数吗?送你个大花篮大匾额,假笑给你捧捧场——想参与金融高层? 不好意思,该干嘛干嘛去! 金求岳深感意外,按理说这些官商场上行走的人,应该明白交结黑道的重要性,只是仔细想想倒也合理,此时青帮说话算数的仍是陈世昌和黄金荣,杜月笙又不是从娘胎出来就是大佬,没有几次过招,这些自命清高的达官贵人也不知道他真是一条翻江恶龙。 目睹一个大佬的崛起,倒也有趣。 孔祥熙拿果叉戳剥好的蜜柑:“其实这事原本不怪你,我听幼伟说了,你是先从硬的骨头啃,把上海放在最后盘点,但杜月笙就不是这样想了。” 金求岳奉命为中央银行筹募储备金,全国金融名流,谁不参与?银行家们都是躲、唯有杜老板认为这是个天大的机会,若能进入央行,那就是真正的和金融巨子们平起平坐——真瘪三的思维,没才能、靠捆绑上位——他自觉多年来黑白两道兼行,在黑道上已是望风披靡,白道上却是摇尾乞怜,蒋宋孔陈一流对他不过是施恩、并非真心器重,心中不免有忿忿不平之意。 金总心道一个民间贱婢想什么呢?你他妈夏雨荷还想当皇后啊! 所以这次孔祥熙主持法币改制,叫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金求岳负责筹款,杜月笙更觉机会难得,在上海摆好了姿势,预备让这些狗逼金融家开开眼界。岂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个月过去了,报纸上的表扬书从华北转到广东、从广东转到西南,他妈的就是不见上海有动静! 杜大佬:“此人不来上海?” 小弟们报告:“来的,常往静安寺去。”金总是去静安见冯耿光。 小弟们报告:“还去马思南路。”金总是去马思南路见陈光甫,顺便拜会梅兰芳。 这他妈就算解释了杜月笙也不会信,越想越恨、越恨越气,心说这些狗娘养的,用得着我便送花篮、给匾额,叫我杀这个又打那个,真有大事商量就把老子晾房顶? 我杜某人是吃花篮过日子吗?! 他也不动怒、他也不主动接触,黑道朋友标准的黑道思维,杜月笙先叫小弟们打听这个金求岳是何许人也,到底什么来历?这一打听可热闹了! 小弟们:“听说他是王亚樵的干儿子,就您以前赔给王亚樵的江安轮——” 杜大佬:“……嗯?” 小弟:“——‘送’给!送姓王的江安轮,船上的棉花,就都给了这个姓金的。” 杜大佬露出龙霸天的冷笑。 孔部长这里好奇:“你真是王亚樵的义子?” 金总心说这他妈都是什么仇恨转移?若放在平时,自己从来没给王叔叔磕过头,义子不过是说笑而已,就是真要认王爸爸也还未必稀罕。只是此时王亚樵失势,若说实话,反而显得自己落井下石、似乎趋炎附势,义气感发,并不否认,点点头,“嗯”了一声。 孔祥熙大惊:“……你这义父一向胆大妄为,你可劝劝他,早日回头是岸。”连忙地又说:“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让中正知道。” 求岳还在想自己跟王亚樵来往并不多,但真要说行迹,麒麟童也目睹过他给露生镇场,自己当时也大张旗鼓地给他送过金线毛巾——上海滩人多口杂,以讹传讹的倒把自己的心声传成真的了。无语了半天,向孔祥熙道:“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都多久没见过他了,劝鬼啊?” “这就好,王氏行事反乱,你以后不要再跟他接触。”孔部长松了一口气,又叉一块蜜柑,递与求岳:“所以通商银行的事情,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不正面跟你发难,只在银行里捣乱生事。” 事情发生的时候,孔祥熙还在伦敦会见英国财长。这件事其实孔部长也有锅,为了先缓和民间银根紧缺的困境,他先令三大行放出两千万工商贷款,温和救市,随后令上海数家存款较丰的商业银行一并跟进——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存银藏银的大商人们将白银流向中央银行,央行之外的三大行则将存款吐给贫血的小工商界,无形中削弱了三大行的力量、加强了央行的财力。 银行家们也都明白,不过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计较,把小工商救起来,一样可以反哺银行,因此谁也没有异议。 这个锅不算黑锅,是个很无辜的白锅。 杜月笙虽然不曾读书,兵法上倒有天分,他不正面攻击金求岳、也不正面撩拨三大行,而是兵出奇道,对柔软肥胖的通商银行下手——这是和胡雪岩齐名的清朝富商盛宣怀所创设的银行,也是中国第一家自主筹办的商业银行。扰乱它、有足够的社会影响力,但不至于触怒蒋校长,被扣一个“胆大妄为”的罪名。 他采用的方法也很鸡贼,先叫马仔们向银行存入数百万元,待打听到通商放出贷款之后,立刻散布消息,说通商银行存银甚丰、库内白银已被孔祥熙征缴,卖往美国,现在董事们正在挖肉补疮。 这个谣言传得很妙,因为早前孔部长卖破烂的事情已经广为流传,连张嘉璈都信了——此时得到贷款的业主们决不会站出来说话,唯盼着银行倒闭,自己可以免于债务,孔祥熙更是莫名其妙又无法辩解,不然跟蒋光头也无法交代。 马仔们摆起长龙阵,在银行门前叫嚣要求提款,一传十、十传百,人心惶恐,果然酿成挤兑风潮,两三天内已经把通商银行提得精尽人亡,中山路上一时哭骂震天。 求岳嚼着橘子,心说你到底是什么无能废物,央行现在肥得流油还不能解决这事儿? 孔祥熙叹气道:“这件事央行不能出手,因为众目睽睽,都知道各地银流汇聚央行,一旦出手挽救,那么其他的股东心中会生出疑惑,疑惑我们拆东墙、补西墙。” 金总:“……这倒也是。” 现在理想的办法是能在上海找一个有钱的大老板,豪气冲天往通商银行存他个几百万,保证分分钟平息鸡飞狗跳——但谁肯在这时候冒头?商人们心中门儿清,这是杜月笙在叫板,出来岂不是平白地见罪于人?更何况还是这种心黑手辣的小人! 因此众人安静如鸡,谁也不肯出来说话。可怜通商银行被日了几天几夜,在孔部长面前几乎哭晕。 求岳甚觉恶心,心想这就是政府无能的最大表现,黑道乱市、居然上下束手无策,换2012年你看政府不把你狗脑壳打飞?对付良民的时候办法倒是一套一套的,我可去你妈的吧。 孔祥熙见他面色阴沉,胖脸微微红了:“我打电话给杜月笙,不料他平时低声下气,这一次却跟我摆起架子。” 嘻嘻,这是什么时候呀?这是杜大佬的主场!杜老板骚起来了,矫情得要上天,一面表同情还装无辜“这事与我杜某人毫无关联”,另一面婊里婊气“孔部长太辛苦了还要为这些不成器的银行费事操心。”啊呀真是骂得爽哉爽哉。 求岳听得想笑。 “问到最后,他点名要见你。”孔祥熙擦擦头上的汗:“这一去太危险了,他和你义父素有恩怨,行事又毒辣,但你不去不行,所以我已经叫警察局派数十名警察保护你。” “不用了。”求岳坐起来,冷笑一声,“在他面前怂,就是我们都怂了,上海滩的真龙真虎我也见识过,明天就去杜公馆会会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他人虽高大、一向的行迹懒散,此时骤然直坐,虎目凛然生威。 孔祥熙不觉暗暗放心,心说他倒真是王亚樵义子,这股匪气当真如出一辙。想起王亚樵刺杀诡秘,不知这金公子暗地里受他多少照料,又觉心中悚然,面上温和道:“你要千万小心,我和巡捕房送你到门口,如果有事,我们第一时间冲进去。” 这话说了跟不说一样,真要有事你他妈是进来收尸?求岳也懒得多说,其实别的事情都是小事,要平伏杜月笙,叫荣德生他们想想办法也就是了,不过杜月笙既然敢踩王亚樵的脸,你金大爷就不能跟你服软! 真他妈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等王大佬回来不给你头壳按碎。 一时回了华懋饭店,露生已洗漱罢了,叫服务生拿了纸笔进来,在屋里写笔记。见了求岳笑道:“我今天在后台又见着周先生,他听说孙夫人会来听我的戏,还问我要不要找他扮演伍子胥——谈了一会儿,开心得不得了。”见求岳神色不虞:“孔部长找你什么事?” 求岳也不瞒他——上次瞒就哭了,这次不如先说明白,不然黛玉兽又要生气。果然露生听完,倒不害怕、也不忧愁,放下笔道:“我陪你去。” 金总:“……”操了,还不如不说。 “你这样的身份,孤身前往反而失礼,我又不是打手保镖,一个唱戏的伺候你,谅杜老板也不会说什么。”露生和静道:“咱们受恩于王帮主,不能看着别人践踏他威名,更何况我受他恩义较你还多些,就是你不去,我也要去。” “……” 说得好,金总就是喜欢黛玉兽这一点,爱哭归爱哭、矫情归矫情,内心硬核爷们! 两人一时全然无惧,又想起那时随王亚樵夜闯江湾的意气风发,相顾一笑,求岳嗷地一声:“睡觉!明天干他娘的!” 次日傍晚,孔祥熙终于接洽完毕,五六台警车簇拥着求岳二人送到华格臬路,便见一座灰色石楼巍然而立。其时青帮上下也是严整以待,情形隆重得真他妈好像港片开场。孔祥熙殷殷道:“千万小心,你拿着枪——会不会用枪?” 求岳推了他的枪:“一把枪也打不过这么多人,你没看他们个个手里有刀?”看孔部长油汗淋淋的又萌又可怜,不觉笑了:“放心吧,他真要杀我,委座会搞他的。” 孔部长慌道:“委座不搞……” “处理。” “对,是处理。” 求岳带了露生,小头目引着,两人进了杜公馆,这些人倒也见过世面,不问金代表身边是何人,反正到时候见了大哥不该存在的就不会存在。 露生侧目杜公馆装饰,中西富丽兼蓄、陈设辉煌,倒比王帮主的品味略许好些。黛玉兽心中却是冷笑,心说此等名利俗人,一心地要标榜自己名流地位,却不知世上最清高就是“侠义”二字!哪怕酒肉之徒,若能心怀侠义,他自便就高雅;行此卑劣取巧之事,纵然金屋玉殿,却也没有什么可羡之处。 唯是厅堂中累累守卫着青帮帮众,皆持刀静立,这是摆了“刀山阵”的下马威,楼上楼下,兵气森然,却是连咳嗽也不闻一声。露生于此倒是暗暗赞许——这个杜老板能混出头来,果然自有他一套治人的本领。 头目将他二人引导至二楼一间大屋门前,在门上轻叩三下,推开房门,竟是锦绣灿烂的一间烟室,其珠罗宝列、金碧辉煌之形象、不可尽述,唯顶上一根芳香四溢的楠木大梁,藻设万字不到头花样,列悬水晶照灯,露生不觉暗嗤——举目见一干瘦华服之人,横倨烟榻锦绣丛中,两旁静静地跪着两个美貌丫鬟,这人将烟枪丢在盘里,转过头来——露生不觉微微一怔。 杜月笙不紧不慢地说:“金公子,有失远迎,说是孤身前来,怎么又带了人?”并不等求岳应答,他缓缓移目于露生脸上,扯动嘴角:“白老板,咱们见过了。” 露生嫣然微笑,行一个女子的万福礼:“原来昨天在后台的是杜先生,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昨天露生在后台和周信芳说话,一时周信芳上台去了,有人旋入后台,冷冷地看了一圈,露生只当是谁的朋友,自在镜台前玩弄胭脂,也没搭理——真没想到杜月笙爪牙如此无孔不入,是早已知道自己和求岳人在哪里、住在何处! 青帮确实名不虚传。 这是强送了一个人情给自己和求岳,心中平白添了两份佩服,不似先前那等轻看。求岳虽然不知底里,也怕杜月笙为难露生,平和道:“杜先生不会跟一个小戏子计较吧。” “金公子想带谁来,我杜某人都无所谓。”杜月笙笑了笑,指指烟榻前的软座,看他二人不卑不亢地坐了,仍问露生:“我也听戏,不知白老板擅长哪个戏?” “人兽关。” “人兽关……这是昆曲?我听评剧京剧较多,昆曲不时兴啦。” 露生微微一笑,所以对牛弹琴,骂牛牛也不知道。《人兽关》也是李玉“一人永占”的名作,要说内容嘛—— 杜月笙突然坐起身来,戾目相视:“你当我不懂戏,用人兽关骂我?” 露生心中一惊,人兽关讲的是忘恩负义之徒,受人恩惠却以怨报德,被罚来生变狗,因此叫做“人兽关”。杜月笙受黄金荣恩德,如今却把黄金荣威风压倒,自己正是以此暗讽——他生来有些傲性,少年在风月场里,一向以这等文雅话骂人,却不料一个市井无赖竟然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高明。忽然想起杜月笙在北平暗恋孟小冬,可见倒是真有痴情,于戏曲一道很下了点功夫。 心知说话唐突,却也不局促,温柔笑道:“这只是我擅长的,若为杜老板献艺,那么自然是唱紫钗记。” “黄衫客……行侠仗义,这倒配得上我。”杜月笙不慌不忙地含了烟枪,含笑睨向露生:“那么你是要做霍小玉,求我帮忙咯?” 紫钗记是汤显祖所作的“临川四梦”之一,讲黄衫客路见不平,助情侣李益与霍小玉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比方打得既含蓄、又精妙,暗暗地还显露出“我杜某人对你两人了如指掌”的意思。 露生和求岳都未想他文雅如此,倒仿佛一个读书人,一时都有些另眼相看,露生抱拳再行一礼,这次却是男礼了:“杜先生谈吐珠玑,还望别跟我们小人见怪。” 杜月笙放声大笑,按着丫鬟的头站起来:“我杜某人在上海什么身份,何用得着与你计较?”他指着头顶的金丝楠木房梁道:“你进门见我这根房梁,以为我是那等俗赖蠢货,是不是?”望着房梁道:“我还能不知道这是一根寿材?这是黄金荣当年送给我的,他送我这间公馆,又在我房里安寿材房梁——他敢送、我杜某人就敢住,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生计,顶着棺材木头又怎样?”望求岳冷笑道:“你义父可有我这样胆量?” 求岳忽然觉得这老杜还他妈挺会说人话,跟自己是一路人。来时那一股锐气都收拢起来,向杜月笙笑道:“你们俩很像,不过他不听戏。” “所以说不登山门、不知菩萨金身。”杜月笙自得,“非是我杜某人教训你,金参议若是早些来会我,便知道我一片诚心,是一个本分的商人,救国救市,我都不在人后,为什么学那些无聊政客,眼高于顶、跟我们划分界限呢?”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求岳诚恳道:“孔部长也跟你解释了,是计划的先走华北和东南,因为这两个地方有口岸。”一个香港、一个塘沽,“如果不抓紧时间,别说救市、光是白银外流就吃不消。所以我其实算是去堵截白银的。”很真诚地,他实话实说:“我没有拜访上海的任何人,杜先生真的多心了。” “笑话,那荣德生和穆藕初为什么先行参与?” “他们很早就跟我一起,我们都是纺织行会的同仁。” “冯耿光呢?” “他也是帮我计划账目。” “笑话!这个也能帮忙、那个也先认识,你们个个都会关门说话——难道我是上赶着给你们送钱?我是愤怒于一片爱国之心被你们辜负!” “……”金总是真的觉得杜老板有搞笑天分了,开幼儿园银行,还他妈很会胡搅蛮缠,一面挤破头地想进央行一面还口是心非地给自己脸上贴金,就为这点不平之气、闹得通商银行几乎扑街,性转一下真尼玛傲娇小姐祸害多。 孔二小姐什么时候能认识一下杜老板,你两人必有共同语言。 越想越笑,还得忍着:“那我再怎么解释,杜先生你都不信,那怎么办?要么今天就算我给你赔罪,我专程邀请你,来参与法币筹备,你觉得怎么样?” 杜月笙似信非信地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太不把我杜某人看在眼里了!” “绝对没有。”求岳不卑不亢:“但我能决定的只有筹款的事情,其他事情,您又不愿意跟孔部长谈。” “我就是要跟你谈。”杜月笙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他:“金参议,你还记不记得王亚樵曾经给你的江安轮?” “……”好嘛,瘪三就是瘪三,旧账又要转移仇恨了,求岳亦举目回看他:“江安轮没有给我,我只是拿了船上的棉花,没记错的话,大概一万一千件。” “我要你把这些棉花赔给我。” 金总有些意外:“这没问题。” “笑话,当初是当初,当初你拿这些棉花的时候,穷成什么样?”杜月笙恶笑道:“你金家是靠着一万件棉花起家的,这个,我总没有说错吧?” 求岳心中不觉悚然,果然杜老板活该被影视剧嫖秃,这个心黑手辣的名声不是白来的,此时早已知他用意:“杜先生不是邀我把靡百客赔给你吧?” “那倒是我欺负你了。”杜月笙将手向后一伸,丫鬟行云流水地递上烟枪,徐徐地吃了两口:“不知我是否谬听人言——我听说金公子你命数奇绝,在赌博上邪运逆天?” 金总:“……”卧槽! 真他妈农村地更滑人心更复杂,万万没想到当初忽悠记者!今天把自己忽悠到坑里了! 更可怜金总这段时间忙于生意,早他妈不玩骰子了,听骰神功估计早废了,这会儿就是慌也来不及了,也不能说我是吹牛逼啊?看一眼露生,强行沉着道:“杜老板要是想赌,我今天陪你玩就是了。” 孰料露生不慌不忙,极柔和地,他向求岳笑了笑。 金总心中生出勇气,心跳也平静下来:“但我只会玩骰子。” 如果只是比骰子,他还是有把握的,虽然许久不练,但十个里挺准五个,这在赌场上已经是大作弊了。 “一言为定,若我输了,我白送你三百万现银,不必央行给我理事职位——但若你不能赢我,请你明日就交割靡百客的全股给我!”杜月笙心中得意已极,几乎胜券在握,他今天不仅要给孔祥熙下马威,还要把靡百客攫入囊中,一拍双手:“叫叶汉来!” 金总:“……”我草他妈啊! 他回头看看露生,黛玉兽一脸开了金手指的表情,美美的还在卖萌,金总心中哀鸣道今天死了死了,你知道叶汉是谁?叶汉他妈的就是听骰的开山鼻祖啊!金总跟谁学的听骰?就是后来看的地摊叶汉传啊! 这真是班门弄斧要被鲁班大斧屠杀了,悔也来不及了。 只是他生来逆境性格,越是危急时刻反能冷静——求岳心说今天要退,就是连国民政府和王亚樵的脸面一并辱没,赔掉个靡百客又怎样?并不是把技术赔给他! 钱是赚来的,只要技术在、人才在,青山不怕无柴烧! ——狡猾还是我狡猾! 反正白手起家的日子又不是没干过,当年还没有冯耿光荣德生他们帮忙开局呢,如此一想,心中反而镇定,以赌定乾坤,隐隐地心中又有些豪迈。 杜月笙见他丝毫不见慌张,镇定宛如死狗,不觉也有些欣赏。一时丫鬟仆役,撤去沙发软座,搬来黑木的一张大赌案,求岳心中更喜,这种硬木桌面,骰子转在上面、声音无比清晰,看来叶汉也是打算拿这手来跟自己过招。 便从门外进来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典型的南方人样貌。进来也不说话,只向杜月笙微微一礼。 求岳心说,这就是我的祖师爷,叶祖师。只是想来你这神功也还没练到大成,不然你早在澳门赌场称王称霸,哪用得着跟杜月笙混? 今天徒孙请了! 叶汉沉默无言,将手向黑木桌上一撒,两个晶莹生光的东西“嗒嗒”两声,旋落桌面——竟是两个白玉骰子,上面骰目俱是红玛瑙镶嵌,巧夺天工,艳丽之至。看来是杜月笙送给叶汉的宝物了。 杜月笙道:“我已经戒赌多年,就让我手下的叶师傅和你们玩玩,很巧,他也只会玩骰子。” 你放屁,我叶祖师什么不会?求岳溜眼一望,玛瑙红点向外凸出,显然,叶汉是会听骰的,这骰子点数先触桌面,就是为听骰作弊专门雕琢出来的,只是两个骰子数目不一,说明叶汉还没学会后来神乎其技的“全骰”大满点,那可是他妈的想投几点投几点,管理员等级的外挂了。 还好还好。 叶汉终于开口,声音异常沙哑:“赌大小,还是赌单双?”他是很浓重的南方口音。 单双,如果听错一个就满盘皆错,听大小的话,三听成四也不打紧。 “赌大小。” 叶汉微一点头,“你先请。”将骰盅向白玉骰子上面一扣,只用两指微微一旋,黑瓷盅上竟然随力旋转,只见他拇指微托,抬起也不见怎样用力,骰子居然飞转如轮,随着骰盅在空中疾转,牛顿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但听玉石脆响,瓷玉相扣、清音玉振,悦耳之极。 求岳和露生从未见此炫目技巧,当真大开眼界,叶汉倏然扣落骰盅,喀啦啦、喀啦啦,求岳屏住呼吸,叶汉也是凝神静气,听见骰子旋落的声音——很明亮地,两声。 停了。 求岳道:“赌小。” 叶汉平平道:“那我就是大。”揭开骰盅,十一点,“我赢了。” 求岳心中并不意外,因为听骰最起码要先熟悉骰子的声音,这个白玉骰子闻所未闻,虽然声音清亮易听,但总要有个熟悉的过程。淡定脸看杜月笙:“杜先生开过赌场的,不会一把定输赢吧?” 叶汉仍是平平道:“开局十二轮。” 杜大佬心里就快得意到爆炸,心说就是看你垂死挣扎最有趣,十二轮怕什么?一百轮也是我赢!托着烟枪,很宽容地微笑道:“当然是按赌场的规矩来,十二轮——或许金参议运气好,可以打平呢。” 求岳心中已是全然冷静,以他对听骰的习惯,只要五轮,就足够能判出大小高低。明摆着杜月笙和叶汉自以为绝技无人能敌,因此大意轻敌,心中更有信心,掏出烟来含上,向叶汉抬抬下巴:“叶先生,继续。” 露生很娇媚地给他点上火。 ——妈的,还有点享受! 一轮又一轮、一转又一转,两人轮流摇盅,轮番猜先——金求岳先是输,不过也可能爽文男主是真有点狗运,五把里还赢了一把。下半场可就大翻盘,只要金总先猜,必定全对,甚至连点子也一并猜对! 但叶祖师也是真祖师,金总想多了,你叶祖师只是龙游浅滩,神功早已成就,刚开始还让求岳两分,及待发现他居然正点,一直垂着的眼睛终于抬起来了。 十二轮,他们各胜六轮。 杜月笙面不改色。 “平手。”求岳心中如释重负:“杜先生,还要跟我赌吗?” “金公子果然邪运,你要拱手送我靡百客,我当然无异议。”杜月笙喷了一口烟:“咱们刚才说好的,若是你不能赢我,就要赔给我公司。”他眼中有些狞笑,“打平,不是打赢。” 金总并不生气,这就是黑道本色,打不过就占嘴上便宜,如王亚樵那等说一不二才是罕见。他自知今天若不能赢过叶汉,恐无法全身而退。 只是自己和叶汉都能听准骰点,谁猜先就是谁赢,如何取胜?如何取胜? 露生忽然娇柔道:“困死了,你平时都跟人玩三个骰子,这两骰赌个什么劲儿?” 金总:“……”妈的黛玉兽别害我啊! 可是心中一想,旋即明了——对啊!三个骰子,那就是多一个随机数,自己和叶汉谁也不占便宜,大家听天由命,要是真的输了,也只能怪运气不好,反正早就豁出去了!他侧目看看露生,见他娴雅端坐,似乎心中早有主意,不觉又暗暗生疑。 ……操了,黛玉兽不会把这个学会了吧?! 叶汉一时也有些吃惊,沉默片刻,望向杜月笙,杜月笙哪肯示弱?微微点头。 叶汉道:“白玉骰子我只有一双,那就只能拿其他的来凑了。” 金总赶紧给自己上保险:“普通骰子就行。”普通骰子听得准啊! 一时女佣又送上一个骰子来,这是普通的骨骰了。室内四人皆有凝重之感,叶汉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四人都一言不发,但见叶汉扣下骰盅,轻轻地,骰子旋转起来——喀啦啦、喀啦啦,仿佛转了天长地久之时,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静听骰子的声音,而赌桌两边的人,其实谁也没胜算! “金参议,你先请,还是我先?” 求岳知道,叶汉拿不定了,其实他自己也拿不定——三个骰子,11点往上是大,10点往下是小,那两个白玉骰的声音清脆响亮,明显是4点、4点、一双4点,唯独是骨骰声音暗沉,被玉骰所掩盖,模模糊糊听见仿佛是2、又仿佛是3。 最难听清楚的就是2和3,因为差距很小,骰面又稀疏。 这等于是一线之差,如果听错了这个数,大小就押错了。 方要开口猜大,露生按住他的手:“我要10。” 金总:“……”别啊宝贝儿,我听着是3啊!4+4+3=11啊!侧目偷看叶汉,叶汉脸上尽是松弛之意! 可是与露生两眼相望,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他心意,露生娇声又道:“不就是一个公司,我要10嘛。” ——我们后来在很多两人搭档的故事里、双人竞技的复盘里,一次一次地想要探询他们在那一刻无间配合的心境,很想问问他们,你们究竟如何传递了信息、又是如何明了对方的心意?而绝大多数时候,真正的默契者不会留下台词,甚至连眼神也没有,真正的心灵相通是了解之后刻入身体的本能。对方递来自己便接过,如双剑合璧、如云水合一,那是一种心灵同频的空明心境。 对方的抉择就是自己的抉择,对方的决心也就是自己的决心。 几乎不假思索地,求岳将心一横:“好吧,杜先生,叶师傅,你们知道我家这个臭宝贝我不能得罪,今天我听的其实是11,但他要10,就算我把公司送给你们了。” 杜月笙脸上露出笑容:“岂敢岂敢!” “但要是不幸我邪运翻盘——”求岳凝视骰盅:“杜先生,请你也说话算数,三百万请你别忘了。” 杜月笙悠然道:“这个自然。” 叶汉:“……” 求岳果断道:“是个英雄好汉,10点,我压小!” 骰盅揭开了,那一瞬间,叶汉微微偏动了骰盅,不是作弊,他只是在按捺涌动的气息,求岳心道一代赌圣原来也有这样心旌动摇的时刻,而这其实就是博|彩的魅力。蠢货才蒙运气,高手过招,其实你知我知,搏的就是心志!黑瓷骰盅一瞬间揭开,灯光照在骰子上,大白于天下的情形,四人全将目光 四点,四点,两点。 ——10点,小。 房间里陷入极度安静,掉根针也听见的寂静。良久,叶汉拿起骰子:“认赌服输。” 求岳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不是赌赢的激动,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喜悦,跟输赢无关——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望着露生,咧嘴傻笑。 露生抿嘴儿一笑,低下头去。 求岳看向杜月笙:“不知道杜老板是给我现银,还是给票据?” 杜月笙表情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现银需从我银行取来,明日必定奉上。”向丫鬟道:“取我印章,叫师爷。”一面向求岳道:“不仅会将这三百万如数给你,通商银行,我也会加意安抚。只是希望金参议记住,我也有一份爱国之心。” 求岳这次是真的另眼相看了,他起身向杜月笙伸出手:“谢谢你,杜先生。” 一时师爷赶来,将文书写毕,露生见大事已定,微微把求岳的袖子一碰——杜月笙和王亚樵不是一种人,此时青目、转眼可能就翻脸,但江湖中人看重脸面,言出必行,有他这句话就够了。求岳亦知此处久留无益,拿了契书,向杜月笙重重地抱拳一礼,带了露生,掉头下楼。 两人转至楼下,楼梯两旁仍是手持明刃的帮徒,如来时一样,只是眼中都添钦敬之意,将出大门,忽然听身后脚步声急来,有沙哑声音唤道:“金参议,留步。” 回眸一看,居然是叶汉。 叶汉急匆匆追下楼来,手里不知攥着何物,沉默片刻,将手向前伸开,原来是那对白玉骰子:“叶某人说过这句话,谁能赢我,这对白玉骰子就是谁的。方才一见神技,令我目眩神迷,几乎把这件事忘记了。” 二人听得他言外之意,都驻足回身,果然叶汉道:“杜先生有句话让我问你,我自己也想问,白老板,你会听骰,是吗?” 一瞬间,两行帮众目光都如锐箭射来。 求岳和露生心中都是一紧,不觉挽起手来,此人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喜怒究竟——露生妙目凝视于他,不惊不惧地清声相答:“叶兄弟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彼此彼此而已。” “我只会听单骰。” 露生嫣然一笑:“叶兄弟不差灵性,假以时日,三骰四骰也非难事,盗赌亦有道,所贵者非此小巧,小赌赌运气,大赌赌心境。” 叶汉沉肃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杀气淡下去了。 “实不相瞒,我钻研这门赌术三年,自认为天下无敌,不料一山还有一山高,今天不服气也要服气。”他伸手推开大门:““能否冒昧问一句,白老板何处学来这个本事?” 求岳在一旁笑了:“我说是我教的,你信吗?” “你比他差远了,你连单骰也听不准。” “青出于蓝胜于蓝,我是随便玩玩,不像他玩得仔细。”求岳笑笑,心中陡然生出豪气——露生敞亮相答,他自然明白露生的心意,今天若是在这里露怯,以后也降不住杜月笙!当着一干青帮帮众的面,不慌不忙向叶汉道:“叶兄弟,没猜错的话,你是广东人吧?” 叶汉一口南腔,给人猜中并不意外:“我是广东新会人。” “上海虽然是好地方,赌场却没什么真本事,出千扮鬼下流把戏。你要是真想在这条路上留个姓名,不妨回家去。” “……回家?” “回澳门去,会有高人跟你切磋。”求岳笑着衔上烟斗,“要是我没记错,这个人姓何,叫何鸿燊。” 他们在楼下说,楼上早有人报知杜月笙,又问:“当着咱们的面挖墙脚,不给他个脸色看?” 杜月笙“嗤”了一声:“脸色?他连蒋|介|石都敢给脸色,给我一个脸色又算什么?” 头目心中敬畏,擎着两眼伺候。 “此人非池中之物,眼前就是腾云驾雾的时候。”杜月笙托了烟枪,叫头目点着了,含了一口,半天才道:“他敢让蒋}介}石停征军费,我们要拦能拦得住?还不如结交了这个朋友。”向短榻上歪倒,横看烟枪,如横看剑锋:“此一时彼一时,总是刀口上舔血,教人小看我杜某人。岂能如王亚樵那等匹夫、只有蛮勇?今日教孔祥熙也派人求我,痛快得很!”侧目看手下:“叶汉动心了?” 那头目一笑,也不回答。 杜月笙也笑了:“操他妈的,鬼话迷心。”玉石烟枪向榻上一磕,金声玉振之响:“拿一万给姓叶的,叫他自去澳门,格老子倒是不信,我上海滩盘不下的金龙,穷乡渔村,倒能养出赌王?” 那头星月交辉,叶汉见金公子二人远去,只是怅然伫立。 求岳回首看看他,摸着脖子叹道:“可惜今天没戴白围巾。” 露生:“……这有讲究?” 求岳奸笑:“以后你就懂了。”步出杜公馆,才发现自己仍拉着露生的手,露生也是紧紧地攥着他,不由得低声笑道:“我觉得今天好爽。” 露生笑道:“我也是。” 两人豪气之余、心中有趣至极,远远见孔祥熙带着一干警察在路口等候,都觉意气风发。 ——导演!给个《赌神》bgm! 121|繁花 朝天宫,金声门外,一台香槟色的普利茅斯在满地秋叶中逶迤而过,踏秋的行人瞧见车屁股上6666的车牌,笑道:“这是金家的车子。” “不是2333?” “那是金大少的,这一台是给白露生买的。” 陶嵘峥独坐银杏荫里,南京今年秋气高爽,银杏叶子早早地斑斓出色,他仰看洁净的金黄扇叶,以及从茂叶里透出的一点润蓝的天,蓝得鲜艳,好像美人花钿上的点翠——这就是南国的秋色,北方的诗人说它“太淡太润”、仿佛不够豪气,而江南雅士知道它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刚都在柔里藏着。 他远远地看见白露生下了车,踏着满地碎金轻盈而来,一身素色薄呢的长褂,不见奢华,然而被他文雅优美的步履走出了绸缎般的飘逸,人也干净、景色也干净,陶嵘峥不知自己是看人、还是看秋色,只觉得眼前这人是秋色的具象化和人格化。 听见脚步声,才知露生已寻到背后,很熟悉的声音,不是戏台上的莺啼燕啭,是男子温和清雅的语调,有些含笑的:“陶大哥真会寻地方,我成天守着这里住,倒没想过来这里走走。” 陶嵘峥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露生见他坐着轮椅,一个佣人推着,自己接过轮椅:“我来伺候你们二爷,你自便玩去罢。” 陶嵘峥有些玩笑地摇头:“这要叫金大少知道了,恐怕他不高兴。” 露生抿嘴儿一笑:“他可不为这个生气——走罢!跟我还见外呢?今天小的来做二爷的车夫,您说哪里就是哪里!” 两人都畅快大笑,仆人自去朝天宫前的街市游玩,露生推了陶嵘峥,在宫城的长廊里缓步而行,看草坪上也有妇女带着孩童,三三两两地沐浴日光嬉戏。 “嵘峻在你这里,一向没添什么麻烦吧?” “陶二哥又说外话。嵘峻是个人才,求岳提拔他还嫌不够快,唯独只恨一点——” “恨什么?” 露生笑道:“恨他只有一个,若是你家有十个八个这样的贤才,就不必他一天到晚地张罗招聘了。” 小陶三爷在句容两年,是既做教授又做厂长,培养了一批专业尖兵。金总奉行“好用就要多用、一品万用”,刚收购的苏州丝织厂又把陶三爷扔去开荒了。露生背后便嗔怪求岳:“你怎么不近人情?总是苦事难事叫小三爷去做,他两年没回家过年了!秀薇在这里,孩子也没生——你叫人家怎么说你呀?” 把金总说呆了:“……这的确是我不对。” 于是把陶嵘峻的派遣书收回去了,倒弄得陶嵘峻满心失望,闹了几天,从山东发来一封电报,又来一封信,皆陶老爷所作,表示“金参议器重是我儿之福,男子汉当先有事业、再顾家庭,万望继续信赖我儿,不要为家庭琐事忧虑。” 金总:“那嵘峻你自己说吧,你想不想去?” 陶嵘峻喜滋滋的:“去去去!棉纺我都做烦了,正好丝绸纺织可以换换手。” 露生听了,无奈笑道:“既然这样说,给秀薇多带两个丫鬟——你们小三奶奶最是宽仁待下,去了好好伺候着,别不拿人家当主人看!” 丫鬟们都知秀薇友爱,是新女性,争先恐后地、最后选了两个过去。也不知是因为苏州气候好、还是家政人员热情高涨以至于陶三奶奶心情大爽,总之去了苏州没两个月,喜报过来,说秀薇怀孕了。 金总:“卧槽难道真是句容风水太避孕?!叫嵘峻继续努力,生十个八个再回来。” 把露生笑得捶他:“一年最多就一个!你当是生什么?还不快点儿准备礼物呢。” 陶嵘峥想起来还觉得夸张:“你们送的礼也太重了,又是汽车又是钢琴,秀薇不过是闲来会弹几个曲子,何必送那么贵重的英国钢琴?” “其实本来是打算给置办个房子,叫嵘峻抢先一步,他自己先把房子张罗好了。”露生温柔一笑,“要是没有嵘峻、没有三友的这些老前辈,哪有今天的靡百客呢?有这个礼遇非是我们多情、实是他们份内应当。” 嵘峥有些愕然,旋即默然一笑:“难怪人人都肯为金家效忠,你们确实待工人很好。” 露生低头拂去他身上的落叶,“也是令尊和令堂开明,不嫌我们辛苦了爱子,若是哪日得闲,还请他们二位来南京坐坐。” 银杏枝条在他们头上柔软地摇曳。 “以前没跟你说过,我和嵘峻并非一母同出。我母亲早已亡故,父亲续娶一房,有了三弟——因此嵘峻小时候有些木讷内向。”陶嵘峥远望秋日洁净的蓝天,“虽然隔母,但我们兄弟三个情分是很好的,看嵘峻现在事业有成,人也健谈了,家里都很高兴。”说到此处,他望了露生一眼,柔声道:“我们家受你和金大少恩惠,实在不少。” “二哥要是还这样说,那就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了。”露生俏皮地伏在轮椅上:“我可是把嵘峻当亲弟弟看的。” 陶家经营的酒坊,六月的时候也被银市崩盘所波及,消息传到苏州,秀薇赶忙为家里张罗现金补全亏空——怀胎五月的孕妇,怎经得起这样辛苦操劳?给嵘峻送饭的路上跌了一跤,几乎流产。两个金家的丫鬟见状不好,赶忙地报知白小爷。 露生气得把两个丫头训斥一顿:“陶家难道不是我们亲戚?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你叫三奶奶自己一个人忙前忙后?你们好大的胆子!”越说越怒:“说了好好伺候,平日待你们也不薄,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这一胎若是保下便罢,若是没有了,你们自领了身契出去,金家没有你们这样混账的人!” 丫鬟吓得跪下哭道:“三奶奶不叫说这事,说少爷小爷够忙了,那晚叫我们打点了钢琴和大衣服,预备送去当铺——她自己说闷了出去走走,谁知门口就摔倒了。”连哭带求地磕头:“小爷息怒,真的不关我们事。” 露生听说这话,一面气两个丫头脑子不转弯,陶家都典当钢琴了,还在那里傻乎乎地帮忙送当铺?另一面又是怜爱秀薇和嵘峻诚实、半点公款也不挪用。自己先从盛遗楼的账上拿了两万元,交与丫头:“先把这钱送去三奶奶那里,叫她安心养着,天大的事情还有我们呢,她是头胎,千万把孩子保住才是。” 求岳晚上听说这事儿,也说丫头傻逼,又叫公司汇了些钱到山东去,小小酒坊,这笔钱足够救命了。 事情就这样化解了,上个月,秀薇打发丫头送红鸡蛋来——还真给金总说准了,龙凤胎,两个宝宝都很可爱。陶嵘峻自己给取了名字,女孩儿早些,叫安生,男孩儿晚些,叫龙生。 在安龙厂的所有工人心里,安龙不是金大少一人的产业,是大家共同的心血,他们以安龙为荣、以靡百客为荣,更以身在江浙商团的领头羊里为荣。 这一年里安龙职工生下的孩子,许多都叫“安安”、“龙龙”,还有剑走偏锋叫“靡君”和“百利”的。 弄得金总很羞涩:“别这样嘛,老子很没文化的人,这他妈还给小宝贝命名了。” 没想过要搞这种洗脑式的企业文化,但真正的企业文化不靠洗脑创造,是员工发自内心的光荣感。他们目睹金厂长为税争仗义执言、又看见他为救市奔走忙碌,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成为像他那样的有为的君子。 所以还有人暗搓搓地给娃儿取名叫“如岳”。 金总:“……?” 这都是什么粉丝邪教?! ——老子也是有粉丝的人了! 露生想起来还好笑:“他说要给两个孩子做干爹,这两个月忙忘了,至今也没去看过,再过过,只怕孩子都会走了!”看看陶嵘峥:“都是一家人,我来见陶二哥,可不是为了听你来谢谢我。” 陶嵘峥明朗地微笑:“我知道,总是说这些钱财的事情,太过俗气。”从怀里拿了一本印好的戏稿:“咱们相识多年,若只是为了谢谢你,我是不会专程跑这一趟的,是你愿意把新戏先拿给我看,所以我一定要来见见你。” “许久前就说我如果复出,一定为你单做一场寻梦。这话是我辜负了你,究竟几年过去了,没有为你演过什么。”露生抚着戏本,声调是很真诚的温柔:“因此我很想让你先看一看,跟你说说话。” 就在由夏至秋的这段忙碌的日子里,《越女剑》已经全本排演完毕,它是全然地忠实于苏昆传统、原汁原味地古韵,但也为了迎合当下短小精炼的潮流,如同电影那样、将故事凝练为三个小时的短剧。最终的故事是以越女和西施来做主角,两位美女最初争奇斗艳、都要做越国第一美人,掺和着东施在后面捧哏逗乐——这是一段娱乐观众的爆笑剧情;之后是越国遭遇国难,西施为救国毅然献身,越女咏唱“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这一刻她们不再是撕逼吵架的小姐妹,而是心心相连的越国儿女,这是一段催泪的剧情。最终越王问剑于越女,百万雄兵,终于复国,西施和范蠡有情人终成眷属,越女独携宝剑飘然而去,是观众最喜闻乐见的大胜利和大团圆。 陶嵘峥赞叹道:“虽然是从浣纱记脱胎而来,但和浣纱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故事,这是从女子的视角来讲家国,小儿女的嬉笑怒骂蕴含着家国一体的壮志,尤其感人,这样的西施是活的、越女也是活的,不是干瘪的英雄美人——剑在越女手中,也在西施心上。” 露生不觉一笑:“你是懂我的。” “唯有一点,吴王不算胡人,用‘静胡尘’是否有些不妥?” “斟酌过这个,但戏剧用典若句句都考究时代,那么一个典也没法用了。”露生笑道,“咱们用典是为了引起观众的共鸣,艺术创作不是研究历史,情感是第一位的。” 陶嵘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良久,他温和地笑了:“露生,你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 露生娇俏地歪歪脑袋:“过去会怎样?” “过去你会跟我生气,说我小瞧你。” 露生低头一笑:“过去是过去。” 他们转过金声门外,这里是吴王故去的都城,两道宫门,名为“金声玉振”,其实是有些恰合了手中的戏稿。不知吴王英魂是否仍在,如今吴越俱为一体,而后人站在吴王的宫殿里,想象他与越王当年争霸的故事。 世事千年,留下的唯有风雅传说,而遥想当年,又是何等令人感慨。 人生有时短如梦幻、有时又长如光阴,有些事情千年不改,而有些事情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 “实不相瞒,陶二哥,你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你和他一样,都看过我所有的表演,在戏曲上理解我、鼓励我。”露生推着嵘峥,轮椅轻柔地行过茂盛的秋草,细碎的摇落声音,“过去我不懂你们,有时常误会你们,所以在我真正地表演这出新戏之前,我想感谢你们。”低下头,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其实算不上感谢,我只是有些话很想说出来。” 嵘峥凝望他:“那位朋友呢?” “不在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有人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很好,只是不会再和我见面。”露生说着,神思有些飞远了,半黄的银杏落在他鬓边,像天成的一个点缀,“他对我最热情的时候,就是我在台上表演的时候,而我和他谈别的事,他就总是兴趣缺缺。我小时候不懂事,为这个吵过、闹过——其实对你也是一样,你总是缠着我说戏,却不问我别的。” 陶嵘峥笑了:“跟你谈别的,太俗了。” 露生也是莞尔一笑。 “现在想想我明白了,我和他其实是两种人,他是一个知世故而不愿世故的人,想要在戏曲里追求人世里没有的纯净;而我是个愿意投身红尘的人,我的戏就是我的人生,我不想躲、不愿躲、更愿意轰轰烈烈地活过一场。” 陶嵘峥听得出了神,这是他自己,但又不像他自己——但他明白露生要说什么。 也许他们是背道而驰的两种人,但唯有在艺术上交汇过的这一瞬,也是值得怀念的美好。人生萍水相逢,也许有擦肩而过的遗憾,但回头看看,何尝不是人生得幸的温存呢? “我这一生呀,跌跌撞撞地,总觉得自己吃了苦,其实一路走来,贵人良多。”露生轻轻侧首,拂去鬓边的落叶——不知为什么,他有些不由自主的泪意涌上来,思虑许久,他柔声问他:“陶二哥,你并没有爱过我,对吗?” 嵘峥不料他突然问出这话,亦是长久的沉默。 静谧的秋风从他们肩头吹过,远远地游人谈笑声送来,只让静谧更生静谧,也有恍然如隔人世的遥远感。 ——这句话是露生从未问过,他也从未想过,他看他如看月下之湖、云端之花,是纯粹的欣赏和喜爱,即便想要放在手中,也是但愿它洁净不染红尘的心情。陶嵘峥心中默道,如是你在我身边,也许不会像今天这样好。 他是有一些恍然如梦的心情,身在梦中不知梦,这么多年,他以为白露生不懂他,原来不懂自己的是自己。 低下头、又抬起头,他笃定而温和地答他:“是的,说爱是曲解了我对你的感情。我是珍惜你的才华,并不是对你有爱欲。” 轻轻地,他握住露生的手:“这话就算我说了,别人也不会信,伯牙子期、世间知音难觅,但知音并不一定是爱侣。” 露生怔怔地看着他,其实梦早就醒了,醒来是比梦里更美更好的时光,今日辞别旧梦,不恨旧梦,是由衷地感激它。 感激年少时光、得遇知音,感激错爱一场、方知真情如何,感激人生即便给我们一条弯路,但它终究繁花多于荆棘。 他的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化成柔和而温热的笑容:“陶二哥,其实我这一生,并不坎坷,别人没能得到的,我都有了。” 122|亮剑 露生从朝天宫回来,天色渐渐暗了,彩霞满天的好黄昏,他披霞而归。进屋见求岳捧着一本《战国策》在看,心中不免惊讶,再伸头一瞧——呵!小孩儿图画书!上面正画着范蠡献西施,还画得挺精妙。 金总捂了书道:“干嘛鸭!这是我的书!” 露生也不戳破他,抿嘴儿一笑,伏在他肩上道:“你如今倒有心思看闲书,法币的事情都忙完了?” “搞定啦,反正我的任务是完成了。”求岳捏捏他的脸:“能说的任务、不能说的任务,反正老子都圆满达成。外汇差不多意思意思就行了,孔祥熙应该没问题的。” 在上海一场豪赌,回来之后孔部长是赞不绝口,不过“为安定计,此事还是不要向外说的好。” 金总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吃喝嫖赌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低调就低调。杜月笙说话算话,第二天真送了三百万去财政部。孔部长很会做人,虽然没有让他名列央行理事的备选名单(这种文盲列进去也没有鸟用),但“公推”他进入了银行联合会,挂了个闲职。 杜月笙非常开心。 金总觉得这一点王亚樵真的要向老杜学习,知足常乐,有些事情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但话又说回来,为名利奔走的小人,又岂能懂得忧国忧民的如沸之心? 夏虫不可语冰,蜉蝣不知椿之寿。 这一段时日金总暂且放松了疲惫的狗腿,在家里浪荡休息,露生倒比他忙些,因为要给新戏的表演预定舞台。这场演出不仅是苏昆艺人的共襄盛举,还邀请了俞振飞和周信芳加盟助威。周信芳答应扮演越王,俞振飞则扮演伍子。 ——为法币改革献演,也让这场《越女剑》有了别样的激情和意义。 此时露生把头歪在求岳肩上,从他指缝里偷看西施的绣像,金总给他看得不好意思,干脆松开了手:“你演的故事,我不能不懂啊,勉强学习一下呗。” “所以就看这个?” “戏本太深奥了又是诗又是词的……真的看不明白。”金总掩面道:“抱歉,你老公我真的文化低。” 绘本还是承月给他师爹找来的,吃了好几个大白眼,金总不跟小狗逼计较,心说小兔崽子跟谁翻白眼呢?你爹我就是看图画书也踏马能领会精髓! 主要也是戏本太复杂了,根本分不清哪段词是谁唱的,光写个“贴”、“旦”,看个鸟啊——所以还是看小人书津津有味,金总自己拿铅笔在画上给露生的越女标记火柴人。 一笔一画,是有些傻气的柔情。 露生想起他在上海的时候看“说岳全传”,心头涟漪似地波动——其实懂与不懂又有何妨?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柔情满怀地,他低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怕人说你不懂——” “我不是不懂,真的。”求岳认真道:“其实你要唱什么,我都理解,你们在台上快乐难过,我都能体会。”有些神往地,他拉着露生的手,“就像我听惠特尼的歌吧,英语不好的时候也不懂她唱的啥,但是我会听哭。你给我一点时间,慢慢的我都会懂。” 露生想说什么,又觉得全然不必再说。伯牙子期,知的是心音,不是丝弦。 他歪头瞅着求岳,半晌,轻声道:“哥哥,我想亲亲你。” “啊?”黛玉兽干啥热情! “……就是想亲你。”露生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 “可以!我准备好了!”金总书也不看了,赶紧地摆好姿势闭眼!这还问个屁!随便亲!快亲!请亲全身! 露生两脸飞红地看他,嘴撅得倒像鸡屁股,又觉柔情、又觉好笑,也不知哪里的顽意涌上来,憋了片刻,拿头在他嘴上用力一顶。 ——“哎哟我日啊搞屁?!” “哈哈哈哈哈才不亲你!” “还跑?回来!你给我回来!” 两人在门口一通疯闹,把经霜的秋叶震落几许。 这一年的秋光如此静好,让所有故事都有了大结局似的沉静和温情,好的故事应该在此处收尾。 大家都是这样想。 然而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金总前生最讨厌的,就是电视剧注水,明明看着就他妈该完结了拖来拖去不知道在拖些什么鬼,网络爽文也是,三百章就能完结的东西狗逼作者写了一千章还在水!金总惨遭注水——万万没想到储备金到位了、法币章程也拟定完毕,居然能在外汇援助这里洪水决堤——从十月等到快十一月,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财政部迟迟地没有动静。 到底怎么回事? 终于,十一月初,孔祥熙郁闷地回国,消息出来了。 美国拒绝向中国援助外汇。 英国也是同样拒绝。 孔部长做了两个月的孙子,好话说尽,在金总面前只有汗颜:“他们还提出让日本援借外汇,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答应?” 金总:“那当然不可以答应啊!” 孔部长:“日本主动拒绝了。” 金总:“……” 孔部长悲愤地擦汗:“都知道中国一旦实行法币、那么就要经济独立,现在所有财长都拒绝与我会面,委座打电话也被婉拒。” 金总:“……” 要你有何用? 三国拒绝援助,这其实是可以想见的。对于目前的美国而言,大量收入中国的白银是实打实的自救,而借给中国美元,且不说中国猴年马月才能还上这笔钱,叫中国退出银本位,那么从哪里再捞这么多白银? 不借款,仍有实在的利益,借款就是做风险生意。 换了金总是罗斯福,金总也不干。 ——可是把中国搞成这样的就是你狗逼美国,你不能强|奸完了提裤子就走啊?!至少给个打胎的钱啊! 你还叫日本人援助外汇,这他妈不是欺人太甚吗! 金总在家暴跳如雷,嚎了一晚上,四面都睡不着,心想榕庄街这是出了什么狼人?露生亦是气愤,但也只能劝求岳:“要么就按孔部长的意思,外汇不足就先实行法币,好歹储备金是全了的。” “放屁!那这个法币有谁承认?结算还是要白银结算,这他妈不是继续在掏中国的储备金吗?”金总拍着桌子怒骂:“我他妈真是服了孔祥熙这头猪,一点屁用没有,两个月了要饭的都能要出花儿了,他娘的屎都没给我要来!还日本外汇!汇他奶奶个腿儿!” 实行是绝对不可以实行的,金总总算明白为什么初中历史上说民国通货膨胀了,原来就是因为外汇不足导致货币畸形,白银不断外流,那么这样的货币哪有公信力? 他做这么多事就是要挽救中国的经济,现在答应强上法币,那不是把中国经济往屎坑里推吗?! ——怎么也没想到,法币功亏一篑,是因为这个! 越想越气,到最后变成悲愤,国家贫弱就是这样,四面要饭、被人踩着脸侮辱,打完了你还要继续捉弄你。 金总在家嚎了几天,逐渐地不闻声音,黑天白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资料,又打电话给海琳,叫他联络美国的同学,一封封的电报往家里送。 露生只当他是气着了,心知他这个脾气是没笼头的野马,硬劝倒不如让他发泄发泄,此时见他忽然转静,只怕他憋气伤心——细看却又不像,却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静静地不肯问他,也不叫下人惊扰,白日仍往盛遗楼去。 周裕都忍不住问他:“小爷就不关怀一下少爷?这别气出什么毛病了。” “他难道是没有分寸的人?”露生盯着周裕:“不管他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这些天仔细伺候着,茶水点心不可断。” 其实在盛遗楼也是忧心忡忡,徐凌云和沈月泉听得些风声,都劝露生把戏停了,回去看看金大少,露生顽强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停了戏岂不是把自己的志气也停了?一切照旧!” 尽管如此,俞振飞和周信芳都接到了延期的致歉。 这一日露生回到家里,终于见求岳在床上躺着,筋疲力尽的样子,电话筒丢在一旁。听露生进来,求岳道:“宝宝过来,哥哥有话跟你说。” 露生心头一热,温顺地在床边坐下,看求岳身边摆着一本书,也是画册,不是战国故事,是洋人图书,《堂吉诃德》。 求岳拉着他的手,半天没说话,眼睛盯着帐子半天,才说:“这几天我其实很多次想放弃——冯六爷、陈行长,他们都跟我说算了。” 露生轻轻抚顺他的手心。 “一滩屎,扶都扶不上墙,这么难的储备金,我计划债券、贴补援助,两个月你看我睡了几小时?两个月我给他办齐了。他能给我在外汇上捅娄子!我带头猪都比带他强。”求岳麻木道:“其实你少爷选的是正确的路,早走早省心,这帮人你就是费再多力气,都他妈推不动。” 露生也觉刺心,隐隐地,他心道即便功败垂成,拼搏一次也比不战而退要来得强! 可是他不愿说求岳这话不对。 求岳接着却说:“可是要叫你、叫我,去跟美国谈,你觉得我们有多少胜算?” 露生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我不甘心,这事不能全怪孔祥熙,是我们自己太挫了,不被人放在眼里,都觉得中国人落后、不懂经济、觉得我们好欺负。”求岳先前还是颓意,说到此处,渐渐激昂,仰在床上大声道:“所以要我在这里认栽,老子绝对不可能!”他一个鲤鱼打滚坐起来:“我他妈是爽文男主!我能逆天!” “……” 这话其实粗糙极了,什么“爽文”、“逆天”,也好笑极了,可是露生不觉得好笑,不自觉地,他把求岳的手攥紧了。 “露生,我知道你这几天没停过戏,你也不甘心、你也不想退——叫谁退谁甘心?荣叔叔、穆叔叔、冯六爷,大家为了这件事折腾了这么久,要是这种畸形法币上台,那就是把我们的钱往水里丢,通货恶性膨胀最不利的是谁?就是我们循环销售,以后的路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最后的最后就是亏死完事!” 露生点着头道:“说什么也不能退。” “对!说什么都不能退!现在就跟一二八一样,哪怕咱们只有一点点兵,也一定要亮剑跟他打一次!”求岳跪在床上:“我现在有个很大胆的方案,也许不一定能成,但是不搞一次他妈的美国兔子不知道他中国爸爸几斤几两——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了,跟孔祥熙也说过了。” “谁要劝你?”露生明亮道:“你先跟我说说,你打算做什么?” 金总偏头看他:“你跟我去?” 露生亦是莞尔一笑:“好放屁!你拉着我说这些,难道不是叫我陪你去的意思?跟我还来这一套呢?” 求岳舔了嘴唇,笑道:“行,走哪咱俩都一起!跟你说你别怕啊,我的计划是这样滴——” 这一夜,他两个头对头地说了一整夜,仿佛又是私奔去上海的那天夜里,也像初回句容的那个夜晚,都是三星流辉、照彻人心。是照着人的一腔孤勇、也是照着他们心中一点跳跃的火焰。 在他们谈话的间隙里,求岳想起他看过的电视剧,想起李云龙——狭路相逢勇者胜,明知不敌,但也要亮剑。 更何况你爹我是带外挂的!谁不敌谁还说不定呢! 金公馆,南客厅里,偶尔清脆一声“啪嗒”,棋子落枰的声音。 金忠明正和乔德清下棋。乔贵族自从结识了金大少,时常地来金公馆和金老太爷说话,两人同为满清遗老,你叫我“额驸”、我叫你“世子”,在金公馆里搞自娱自乐的精神复辟,居然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乔贵族拈着棋子道:“棋子还是玉子好,触手生温,现下人只知琴棋高雅,把棋子做得冰冷生硬,殊不知软玉温香,和方寸杀伐却有相映成趣之妙。” “都是杂玉嘛……也不是什么好料。” “话不可这样说,是玉便雅——要说玉子我也见过不少,以前醇亲王府里就见过一套,黑是恒山玉、白是和阗羊脂,但如额驸这套青红玉就真是少见,您拿出来的时候我还觉得太香艳,这一落子才明白了——青是鳞甲青、红是碧血红,再没有比这更有兵气的棋了!” 金老太爷得意洋洋:“过奖啦、过奖啦。世子的眼力是不错的,你说香艳,其实并没说错,这原本是内子搬来南京,听说秦淮河有‘胭脂棋’的风俗,女子闺阁对弈,用胭脂将白棋涂红——虽然是烟花之地,到底也算得一桩雅趣,因此我给她琢了这副棋。” 乔贵族转进如风:“哎哟!如此风流!”一时托着棋子感慨道:“额驸真是天下第一痴情人。” 金忠明自得中又有点儿忧郁:“不说这个啦,说了伤心。” “是、是。”乔贵族且不落子,放低了声音:“额驸听说满洲国的事情没有?皇上被日本人扶起来了。” 金忠明心说你怎么老说我不爱听的?敷衍地答道:“皇上这件事做得不好,虽说袁世凯不忠不义,但跟日本沆瀣一气,实在有愧先皇帝志气。” 乔贵族叹道:“是呀,所以他们叫我去满洲为官,我左思右想,辫子都剪了,再去没有意思。满蒙一家,他为什么不去蒙古呢……” 金忠明警觉道:“这话别说了,都民国多少年了。”自觉语气有些严厉,缓和了笑道:“还不如说说你的戏。” 仆人奉上茶来,两人都是老油条,你知我知的情形,乔德清也知金忠明不是复辟一党,他自己也是成天瞎混,因此丢了这话不提,和金老太爷快活地喝了一道茶,拨弄着棋子道:“我这戏呀,内涵已经精妙,只是道具上若能追得上海那头的时髦潮流,那可就是内外兼修、不红就无天理了!” “还要甚么道具?”金忠明笑道:“那小白露生给我也演过两回,我看他那个剑可笑的很,花里胡哨,真花拳绣腿。” 乔贵族跟他攀亲叙旧好些日子,嘚嘚瑟瑟地笑道:“额驸别说这话、那什么剑能入您的眼——” “——你又想我的宝剑?”金忠明嗤道:“他白露生也配?这话休提!” “哎呀,风雅事情,那宋庆龄也来看的,额驸何不再想想呢?” “你就是跟我内弟一样,总是在这些事情上用功。”金老太爷嘟着嘴儿:“不给不给。” “嘿!您这抠门儿额驸!” “您也是无能世子。” 两个老东西桀桀呱呱,说得开心得要命。突然见求岳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地,乔贵族请安道:“小贝子来了,额驸老爷的棋下得很好啊。” 金总平时就烦他这一套,今天居然听着很悦耳,他也打千请个安:“世子伯伯,我有话和我爷爷说,您老人家可否先回避一下?” 金忠明蹙眉:“这是什么话?有话当着世子说。” 金总心道他个复辟老乌龟可不能当他的面说!又不好赶人,干站着搓爪。 乔贵族甚有眼力的人:“小贝子想必是真有事情,我先回去了,额驸这棋给我留着,明日咱们接着。” 一时乔德清去了,金忠明也知求岳这几日不爽,不过被打断了唠嗑他更加不爽,兴趣缺缺地拉着脸道:“你这几天在家里乱吵乱叫,街坊四邻都听见了,今日好了?” 金总可不耐烦跟他走这个过场:“咱们先不说这个好吗?爷爷,我有事情告诉你,不是请示,我是通知。” 金忠明:“……!”你好大狗胆。 隐隐地他又有不妙的感觉,他这孙子自从病后是身上挂了十八个胆子,什么浑事都敢上,一时放下茶杯,极严肃地,他看着求岳。 毕竟就这一个亲人,瞒着是瞒不住的,金总简单明了,把计划的事情跟金忠明说了一遍:“我已经跟孔部长说过了,他说会保护我。” 金忠明这里是越听越出汗、越听越打寒战,这事远出他的意料,听到最后几乎变色大惊,站起身来喝道:“你不要命了?这是什么剑走偏锋?孔祥熙好混账的人,这种事也能答应你?!” “没别的办法了,爷爷。”求岳知道他爷爷是一定要应激一遍的,在金忠明身边坐下:“法币火烧眉毛,储备金放在这里不能等,越拖就越尴尬,现在结算还是用白银,我们夏天的出口已经崩盘了,这不叫为国大义,你就权当是为了我们自己——而且这件事只有我最懂,也只有我能办到,没有人比我们家更合适。” “可国家不是只有你一人。”金忠明气结:“是,这主意极妙、可是也极险——你想过没有,若你这是大闹天宫、以一敌万,是不成又如何?谁来保你?” “不要人保。”求岳看着他:“哪怕输了,我也要亮剑。” 金忠明一时无话可回,此时方才明白,他孙子在家里发疯几天、沉默几天,是早把主意打定了,想起他刚才的话,“不是请示、是来通知”,一时心中涌起无力之感。其实金家从小教导这一脉单传的金孙要懂得明哲保身,可是忠孝礼义、不免地又教导他君子大义正身,教来教去、不料倒教出一个孤胆银枪! 赤壁陈兵、猇亭联营,江东自古虎魂之地;越王问剑、吴王射潮,吴越男儿从来血性。 此事无论成败,金家是真要天下扬名了——可这个名声他宁可不要! 想到此节,唯有仰天叹息,“谁料到?谁料到?一国权贵皆无能,要靠你们两个小辈来力挽狂澜!” “有总比没有强。”求岳望着他:“我们只是先想到了办法。” 金忠明几乎是惨然一笑:“你都打点妥了?” “妥了。” “不再考虑?” “考虑完了。” 金忠明又看露生:“你的戏也不唱了?” 露生柔顺而坚定地:“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太爷早知道的。” 金忠明长久地没有说话,唯是手中捻动棋子,一颗又一颗,愈拨愈慢,他忽然洪声道:“松义来!” 齐松义从门外快步进来:“太爷。” “去把那宝剑拿来!” 齐松义略感错愕:“……格格的那把?” “拿来!” 齐松义不再多言,转身而去,片刻,他极肃穆地托了一把三尺许长的乌鞘宝剑,行至室内,双膝跪下,将剑高举过顶。 金忠明将剑付于露生:“你那把琉璃剑,华而不实,吴越自古善于冶兵,要说用那个扮演越女也太是可笑,看看这个。” 露生和求岳都觉诧异,拔剑一看——明如秋水、寒如霜雪,拔剑出鞘的一瞬间、剑光令两人几乎不自觉地躲避瞬目——从来只听说剑气可以逼人,未想世间真有宝剑如此! 不觉都惊呆了,两人四个眼睛,傻看金老太爷。 “这是婉心当年的嫁妆,她祖上跟随圣祖皇帝御驾亲征雅克萨,挞伐沙俄、以身殉国,圣祖皇帝赐下这把宝剑,嘉奖忠烈。”金忠明抚剑道:“今日你二人虽然不是再征沙场,但为国为家,心志是一样的,给了你们也不算辱没。” 把求岳听傻了,露生亦只知格格家贵重,不知还有这等壮烈功勋——贝勒是真疼闺女,家传宝剑也当陪嫁送了,一时都已猜到金忠明的用意,和求岳相看一眼,有些热泪盈眶,但听金老太爷沉声向求岳道: “你跪下。” 求岳结结实实地跪下了。 金忠明向露生道:“你也跪下。” 露生亦在求岳身旁跪下。 “我金家只有你们两个孩子。”金老太爷望着他们,一语未毕,老泪已经涌出,强忍了泪道:“后嗣我已经不指望了,婉心家也是无后,但有忠烈之名存世,好过子孙万代无能。”自己站起身来,摸摸求岳的脑袋,又摸摸露生的脸,“过去总是说你们不肖,其实两家忠义骨气,你们最肖,所以你们要去,我不阻拦——只是这次兵行险着、这一去也是凶险极甚,我半身入棺的人,没有别的盼头,只盼你们能大计得成、回来拿着这把宝剑扮演越女!” 露生和求岳直挺挺跪着,听他越说越更咽,心中涌动如潮——露生双手接了剑,端端正正地,他磕了三个头。 求岳也俯身下去,向金老太爷三拜叩首。 接连地六声叩地,听在金忠明心上,几乎心如刀绞——想这两个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计划这样异想天开的事情,更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他两人一路走来,甚么险没冒过?甚么苦没吃过?当初他两个从上海不要命地回来,就知道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一流!浊泪在眶里滚着,不愿哭出来,唯恐哭败了孩子的志气,克制又克制,拉了两人的手,他微微含笑道:“去吧!去吧!家里有松义和陶三少爷,不必挂心我——” 金总趴在地上仰脸儿:“呃先别忙,我还有点事想请教。” 金忠明:“……” 露生:“……噗。” ——气氛都破坏了!!!! 当晚,孔祥熙接到了金求岳的电话,不敢置信地惊喜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要你有把握!” 真是放屁,没把握还给你打个鸟的电话,求岳拿笔在纸上画着圈儿,将笔就手一抛、如剑刺月:“给我六天时间,六天后,我们出发!” 123|巨轮 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归于俄国作家蒲宁之手,在他最富代表性的短篇小说《旧金山来的先生》当中,描述了这样的景象:在“上等人”穷奢极欲的社交酒会里,会有一些稀奇的东方面孔出没,尽管他们罕言寡语、又大多容貌平淡且身材矮小,但名流们根本无法移开他们狂热的目光,因为这些黄种人身体里流着的可是古代帝王的血液! 1934年的深秋,波涛绵起的大西洋上,龙的后裔,再度优雅地出现了。 和故事里的情节一样——同样来自旧金山的lewin一家在返程美国的邮轮上,听说了此船上有中国流亡皇室的消息。卢温太太,年近五十,典型的美国女人,如同诗人和小说家所描述的那样,“虽然对山水景色一窍不通,然而却以旅行为荣”,她在私人甲板上和另一位太太殷勤八卦:“真的吗?你也看见了?他们和我们在同一层船室,早上我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的私人教师陪着他,在大甲板上散步。” 她那有钱寡妇的女朋友既无儿也无女,只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侄女,因此对这个问题极为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地应付道:“是啊,这条航线上经常有亚洲王室微服私行。”日本的、缅甸的,还有泰兰的。 “唔!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卢温太太不愿放弃这个话题,她详细地八卦到了这位“中国皇子”的具体消息,身高体重都不在话下,臂长和鞋码也一清二楚,以至于他丈夫怀疑她是否连某些不可描述的尺寸都打听到了。果然他老婆举起一粒剥了皮的葡萄,换个姿势开始骚扰老公:“雷蒙,你觉得呢?我听说他只是看上去年轻,其实只比我们丽莎大两岁而已。” 卢温先生斜眼看她矫揉造作的小拇指,努力学贵妇的样子翘成兰花形状,关键太胖又太短,不仅毫无风情,反而像没腌整齐的德国香肠,香肠本体又叫了一遍:“我在跟你说话呢,我看了晚餐的坐席,我们可以跟他坐在一起。” 卢温先生:“……唔。” 他觉得自己老婆脑子里可能进了屎。 raymondlewin,按照民国求信求雅的汉化习惯,他应该被译作“雷孟德”或者干脆就是“卢文雷”,他的发家史是一部美国金钱之梦的经典写照,你可以在许多名著的配角当中找到他的身影,诸如“greatgatsby”、“americantragedy”,等等等等:在上世纪《排华法案》颁布之前,他效命于太平洋公司,挥喝着成千上万的华工在内华达沙漠中修筑铁路——这是他人生当中相当引以为傲的一段经历,最富于美国人自我标榜的艰苦奋斗精神;之后,他在蒙大拿承包铜矿和银矿,靠这个又发了一笔大财。 他是美国上流社会不得不接受、但又嗤之以鼻的“newmoney”,和权贵阶层还差了一个踹不碎的玻璃天顶,这使他至今仍感到不满和不快,但要改变起来却也实在很困难! 他的毛病太多、要改善的东西也太多,因为在西部呆久了,他身上总是改不了地有些粗野习性跟狐臭似地从耳根腋下冒出来,甚至从他的姓氏就能看出他不大上流的犹太血统——为了改善这一点,他改信天主教,并娶了一个爱尔兰人的老婆(不过似乎并无鸟用),在两州参选议员(皆遭遇失败),给自己在大学里捐了一个雕像(后来发现州长也有,而且免费,还比自己的那座大),剩下的就是一些自我安慰性质的鸡零狗碎的努力,比如喜得千金的时候将其命名为奥匈帝国的那位绝代佳人(事实上和茜茜公主反着长)。 卢先生不爽地想:“名望这种狗屁东西……比起赚钱可真是麻烦多了。” 不过毕竟已经六十多岁的高龄,尽管保养得不赖,卢先生对人生已经有了“一切他妈的看淡”的决心。这次回美国,他刚刚结束在欧洲为期一年的旅行,一方面是国内经济惨淡、与其在家里坐观股市尿崩,还不如去意大利老夫聊发少年狂(不幸差点骚出梅毒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他那个二十好几还没着落的女儿碰碰运气。他的表姐的女儿嫁到了英国,从一个看上去就各种无能(包括生理)的子爵丈夫手里继承了一座庄园,但表姐一家深以为荣,昭告天下之后分分钟收到了纽约顶级派对的邀请函,并且听说外甥已经电光石火地发挥捆绑技能,在法学院里和某位名门小姐勾搭上了! 卢先生:“……fuck.” 其实并不想回家,回家就觉得好窝囊哦,但听说白银法案颁布之后市场又有起色了。 所以卢温先生还是决定回家。 而且他那女儿,有点太恨嫁了,法国男人太浪、意大利男人太骚、西班牙人太假英国人又太龟毛,卢先生担心他的奥匈佳人浪漫小说读得太多,别他妈在欧洲搞出个穷鬼小子爱上我,打电话确认了股市抬头的消息之后,他着急忙慌地叫仆人收拾行李,订了这张返回美国的船票。 当然,是坐头等舱。 卢先生:“唯一彰显身份的机会了……” 太阳渐渐沉落下去,金光浮动在海面上,一扫清晨时分阴暗的云翳,这是大西洋上最常见、但也最可贵的艳丽景象,碧蓝的波涛为夕阳染上绮艳的色彩,在碧蓝和霞红之间掺杂着白色,那是浪花的雪峰、以及鸥鸟。从南安普顿到纽约的这条航线上,鸥鸟见惯了庞大的客轮、以及在每一艘客轮上所到来的世界各地的客人,它们吃过所有船上的面包,看见过每一艘船上所发生的短暂的恋情、用小小的黑眼睛目睹那些传奇大轮的破浪迎风和沉没——此时它们鼓动翅膀,在船尾借风而行,像一群敬业的道具演员,它们无思无虑地给夕暮的天空增添斑点样的活泼的色彩,近乎于德加和莫奈的笔法,使这段无聊且沉闷的航程在“亚洲王子”的新闻之外,还有一点传统的保留情趣。 “太阳落下去了……”卢温夫人高兴地望向窗外,“要准备晚餐了。” 其实离晚餐还有两个小时,但女人化妆要折腾很久,卢先生暗搓搓地翻了一眼他那又高又大的爱尔兰老婆,心想这娘们一定在计划些啥。 她们口中所说的“中国皇子”,其实所有人都在谈论,毕竟并不是每一次旅程都有机会碰见这样的传奇——皇帝和王后固然也会坐船,但那和犹太商人以及爱尔兰老婆永远毫无关系。早上的时候,他们在甲板上例行公事地散步,无论什么舱位的乘客都要应着起床号出来运动和做早操,十一点之前,甲板和走廊是他们的社交场所,可以在这里玩些无伤大雅的健康游戏。 卢温一家在船头那里碰见了皇子殿下。 和大部分东亚人一样,殿下生得非常娇小,一双含情似梦的黑眼睛,睫毛异常浓密,因此看起来还有点像中亚人,略微鬈曲的黑发柔顺地梳开,皮肤十分洁白,不是印第安人的那种姜黄色——因为海风清冷,他的耳朵微微泛红,这在他老婆脸上是常见的粗糙,但也许是人种的原因,殿下的红耳朵却有一种养尊处优的娇贵感,透明地、朦胧好像意大利玻璃。 一位高大的侍应陪同着殿下,卢温夫人打听到他是殿下的“私人教师”,会说英语和日本语。他也是一位美男子,不知是否符合中国宫廷的审美,但显然,他高大、健壮、俊朗,总之是符合卢太太的审美了,卢太太一见他就立刻发生好感:“这是一个受过高等教养的有学问的人,跟你雇的那些猪仔不一样!” 卢先生:老娘们儿怎么净给我整些添堵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两人站在甲板上,是一种优美而独特的东方情调,教师像传闻中的“太监”那样,微微含着胸,用中文低声地给殿下做讲解——靠得很近,以至于看起来简直像是情人,因为殿下实在很柔美! 卢先生原本不欲打扰,不料殿下看见了他们,非常温柔地,他向他们点头一笑。 那位宫廷教师也直起身来,脱帽行礼。 ——这可就不能视而不见啦! “能见到您真荣幸,您也是刚从欧洲结束旅行吗?”卢温太太慌忙拿话攀谈,“今天海风真大。” 殿下没有理睬她,只向家庭教师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教师转过脸来,用并不纯正但很熟练的英语答道:“殿下还没有完全地学习英文,他说见到您和卢温先生也很愉快。” 卢太太受宠若惊,只有卢先生在一边不爽,觉得这开场白既尬又挫,完全不能体现自己的身份,他对中国人一向颐指气使以至于生杀予夺,要不是眼前这位身份特殊,他就要把对待华工的那套行头拿出来了——当然,毕竟身份不一样。 他握着手套插口:“您一定是在给殿下讲解大西洋的地理,是吗?这方面我倒是非常了解。” “不,殿下想知道这艘船的故事。” 卢温夫妇都笑道:“的确,这是奥林匹克号呀。”他们在甲板边的太阳椅上坐下,“如果要说传奇,它的姐妹船才是真正的传奇。” 他们所说的姐妹船,即是在1912年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这其实也是奥林匹克号上最白烂的话题,事隔二十多年,它已经从礼仪性的“必须回避的话题”变成“必谈节目之一”,没话可聊就要聊这个——乘客们倒也不怕翻船。卢先生12年的时候在titanic上托运了一整箱的珠宝,沉没之后心痛了好久,因此自觉在这个话题上非常有的聊。他向殿下详尽描述了那天前往港口所看见的惨痛情形,从卡帕西亚号上“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同事喜获生还”,“但珠宝完全丢失,里面还有定做的丝绸婚纱,因此延误了我第三个儿子的婚礼。” 因为珠宝丢失,所以还敲了保险公司一笔竹杠,当然这个不在谈话内容里。 他说一句,教师就快速地翻译一句,这真是一种操蛋的聊天形式——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给卢温夫妇带来了外交般的异样体验,因此不仅不觉得厌烦,反而倍感兴趣。 殿下以极好的耐心含情脉脉地聆听,露出叹惋和惊讶的神情,不时地,他还向卢先生报以柔和的微笑。 卢先生心情大好,暗暗心道:“无论哪里的贵族都是一样的……有过人之处,不过中国人似乎特别有谦逊的美德。” 可惜他自己并无这样的美德,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就要卖弄他那仅有的一点历史人文,也不管这话是否得罪人:“说起来非常巧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1912这一年,您的王朝也结束了。”带着一点漫不经心、一种评价尘封往事的神情,他向清晨的浪涛感慨,“大船的沉没是多么相似呀。” 教师笑了笑,脱口答道: “但她还会再起航。” ——比泰坦尼克更年长的奥林匹克号,如今仍在大西洋上乘风破浪,延续白星航线的光荣与辉煌。 这句话答得十分柔中带刚。 卢温先生不禁有些另眼相看。 直到晚上,卢太太还在回味家庭教师的这句话:“雷蒙,这句话多有宫廷教养……不过他那发音真有点儿怪,既不是英国口音,跟我们也不像。” 你是爱尔兰大碴子,像个屁,卢先生不咸不淡地敷衍:“亚洲人的英语就是这样……这已经算好的了,你没听过sergiy说话吗?他们俩像是一个腔调。” 赛尔吉先生是卢老爷的朋友,在新南威尔士经营羊毛生意。 卢太太深以为然:“也许他是跟悉尼人学的英语,倒也不算难听——你快一点,我去看看丽莎打扮得怎么样。” 卢老爷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心里有点不痛快和不耐烦:“你一定要跟他们坐在一起?” “为什么不呢?大家都想跟他坐一张桌子,对丽莎来说,也是个机会。” “蠢东西,中国已经没有皇室了……”卢老爷抠着领口的水晶扣子,“现在是新政府主持行政,这种有名无实的贵族有什么可结交的?”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么不操心,所以选举也失败、婚事也不成。”卢太太也不生气,“有名无实,好过连名望也没有,再说了,他们不是刚刚成立新帝国吗?” 她指的是刚登上《时代》封面的满洲皇帝。 卢老爷心说这却有点道理!不过他不大想听从老婆的意见,还想反驳“但那是中国人,又不是不列颠人”,卢太太打断他那还没出口的话:“我也没有说一定要怎样……交际一下总是不错的,就冲他的教养,交交朋友总是好的。我听说他们会在纽约长住,殿下预备读大学——你嘛,买股票是懂得在低处买,结交人情,你就不如我了。”说完又催:“快点,别让我们等你。” 然后她就拱进里间去了。 房间里传来她那叽里咕噜的大嗓门,内容无非是胭脂堆里的指点江山,督促奥匈佳人的妆容头发。 卢老爷不爽地站在门口,把个水晶扣子挠来挠去,想:“这个蠢婆娘,满洲王室是日本人的傀儡,有什么意义呢……但跟这人交朋友,至少能给我镀镀金。”想起《时代》周刊上那个面目呆板的满洲皇帝,又想:“日本人真是鬼一样的审美,他们选择的那一个,还不如这个看上去赏心悦目,不过这个的确有点太柔弱了。” 说着,他照照镜子,感觉自己还比较更有他妈的帝王之相,顺便做好了和殿下共进晚餐的准备。 扣子也终于扣上了! 七点钟的号声响起来了,它告诉人们,晚宴开始了。寒冷的大洋上,船舱底部是矿坑一样的炎热沸腾,顶层则像珠宝盒一样、从每一个流线型的舷窗里透出花朵掩映的璀璨光亮,倒比前些天要明亮得多、芳香得多,似乎用了格外多的百合,电灯也像是用心擦过了。唯有弦乐队的演奏一如既往地轻柔。通往宴会厅的走廊里,前赴后继的全是水蛭一样的燕尾服,以及贵妇人们反季节以至于反人类的纱衣罗裙,窸窣相接,给橡木地板镶嵌了一条繁复的蕾丝边。 卢温家的茜茜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地出场,打扮得倒不算出格——刚从巴黎带回来的古典式的长裙,颇富于希腊风情,头上插着毛,混搭埃及风味,妆容也很妥帖,坐在殿下身边,两人如同一幅油画——《耶稣诞生之夜》。 殿下像圣母,佳人像马。 卢老爷:“……”还不如不要坐在一起。 ——好啦也不至于那么惨烈啦!涂涂抹抹还是可以看的!再说仪态也不差。 茜茜公主含羞带怯,力图表现得“安静而高贵”,为了避免被同席的另外两家人抢话,卢太太只得努力主持话题。先谈了奥林匹克号新装潢的舞厅,以前白星的巨轮三姐妹是没有舞厅设置的,但今年改装了,然后就拐弯抹角地问起殿下在纽约打算做什么。 殿下向另一家的林太太答道:“我还在考虑,总管建议我先做一些投资。” “……”这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惹! 但殿下不肯继续说下去了,情绪不高的样子,于是众人只好又旁敲侧击地,又问那位总管兼家庭教师。 “所以,您在哪里就学呢?” “cambridge.” 这是个不错的身价,它让卢老爷的表情没有滑向失望,保持了愉快的温度:“economics?” “literature.”这位总管和家庭教师灵巧地捻动银餐刀,向身后的侍应比了一个“不”的姿势,表示他不需要虾肉——他的行动里有一种颇为舒展的自信、还有一些位居人下、因此刻意收敛了的颐指气使的傲慢,令人联想起摄政王和内阁首相的神情,他向卢老爷露齿一笑:“在中国宫廷里,如果你不读文学,就见不到皇帝和太后。” 年轻的殿下坐在他身边,听不懂英语,不免显得有点愚蠢,但他实在生得很漂亮,态度也很温柔,因此看起来是一种纯洁的天真。 教师例行公事地对殿下解释,用英语:“他们问我为何是文学博士。”接着,他又用另一种语言,低低地、像是重复了一遍。 殿下愉快地一笑。 后面的内容就没什么营养了,不过有这两点就足矣——奥林匹克号上有新消息了!皇子殿下打算在纽约进行一笔投资,并且他还有不少钱! 这场晚宴直到十点多才结束,宴后是舞会,大家都力留殿下一起跳个舞,茜茜公主也很期待的样子,但殿下露出疲倦的神情——当然仍然又文雅又礼貌,活像闭合的百合花。因此他那性感教师挥手道:“殿下没有晚睡的习惯,容许我们先行一步。” 卢太太热乎地道别:“要在纽约定居,最好早点习惯晚睡呀。” 教师托着殿下的手:“听见没,纽约习惯晚睡。” 殿下不说话。 教师又说:“不是教你抿一小口吗,朋友你怎么那么实诚啊,喝得咕嘟咕嘟的!” 殿下举爪子。 教师赶紧地接住:“奶酪吃不惯?” 殿下:“我好想笑啊。” 教师:“忍着!” 殿下:“……还不能笑吗?” 教师:“等等,上三楼!”推门跟女佣道:“出去吧,晚安。”女佣人知道殿下不喜欢别人服务他休息,微笑关上了门:“祝您好梦,殿下。” 金总:“笑吧。” 露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总也爆笑,两个贼玩意儿在屋里笑成傻逼。笑了大半天,黛玉兽躺在床上蹬腿儿道:“哥哥!我从来没做过这么好玩的事儿!” 金总笑道:“起来洗个澡!妈的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喝红酒,老子都怕你喝醉了。” 贸易问题上的摩擦,中国和美国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能连美国自己也没想到,此时病弱贫困的中国日后会成为它在太平洋乃至全球争雄的对手。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全球的经济头条就是这两个巨人你方唱罢我登场。 因此在对战美国的经验上,金总还真的比孔祥熙宋子文都有底气。 那几天他在家里思考了一下,给孔祥熙打了很多个电话,一直在讨论挽救外汇的办法。老孔虽然窝囊,心气还是有的,倒没像六爷他们一样给金总敲退堂鼓,只是踌躇找不到办法。金总道:“中国人吃软不吃硬,美国人正好相反,吃硬不吃软,而且他们是两党制,对民意非常敏感。” 孔祥熙美国留学,又兼任外交,这方面情况自然熟悉,点头道:“是这样的。” “所以要逼他们援助外汇,就要制造政治话题,给罗斯福施加压力。罗瘸子刚上台两年,共和党对他的经济政策很不满,要在他眼皮底下搞点事情,不算难。” 孔部长头大:“话虽如此,但也不能太放肆。” ——金老弟我求你路子别太野行吗?中日的政治话题还不够多?还要添个美国?中国他妈的最不缺的就是政治话题了! “你放心,我一个人也搅不了天翻地覆。美国人还没从萧条里缓过劲儿来,最多就是蹦两下。”求岳把想法简单地跟他说了,孔祥熙说:“你让我想想。” 想了两天,他复电给金参议:“这个办法可行,但你不能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出去,这个绝对不能是官方行为,官方行为就是公然挑衅了。” “……孔部长,你应该知道,华人在美国话语权很低。”金总蛋疼:“你不能让我光着去吧?” “对,所以我建议你走另外一条路。”孔祥熙道:“比较起政府的身份,欧美社会也认可贵族。” “……” 求岳抓起身边的泰晤士报,那上头正是溥仪的照片,顿时心领神会。 厉害了!孔部长! 因此那天他带着露生,急急地找到金忠明,金老太爷含泪赠剑之后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咨询,拨着棋子,思考了半天。 “前朝的事情,他以前也跟你说过不少。”金忠明看看露生:“恪顺皇贵妃,你知道吗?” “……是珍妃娘娘?” 金忠明点点头:“都说塔腊氏是投井而死,但另有一个说法,说她被太监救出来,藏在宫外的民居里。”他在屋里踱步沉吟,“善敏家和皇贵妃母家颇有交情,隐约地听说过这件事,但谁也不敢乱说,到底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当年西后忽然急急地立醇亲王的儿子做大阿哥,满蒙亲贵中都起疑心——” 露生好奇道:“不是因为西后病重,所以才点了醇亲王世子吗?” “说是这样说……”金忠明笑了笑,“但也有一说,说西后在京郊看到恪顺皇贵妃带着一个小男孩子,朝她行礼,回来之后就惊悸不寐,以为是珍妃向她索命。”他意味深长地转了转扳指:“所以么,当时就有人说,正统是在的。” 露生极聪明的人,一点就通,展想片刻,大喜向金忠明行礼道:“多亏了太爷,既然有这个莫须有的大阿哥,那么现在算算,正当我们这个年纪!” 金忠明暗暗喜欢他这个伶俐劲,只是面上不肯露出来,微微地含笑道:“复辟一党流散海外,在日本的居多,但美利坚英吉利也有不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平时我是不告诉你们这些事的,今天事出有因、又是救国图存,因此冒犯先皇帝和贵妃——若是有人问起,你们就这样说。” 金总出来还懵:“到底是说了个啥?” 露生笑道:“太爷叫我们扮成光绪皇帝的大阿哥。” “卧槽……?!”光绪金总是知道的,珍妃也知道啊,小时候去故宫玩还参观过珍妃那口井呢,“这靠谱吗?” “别人说还未必可信,咱们家说这个话却有几分可信。”露生向求岳笑道:“你知道少爷的开蒙先生是谁?就是教珍妃娘娘读书的文廷式,前朝的翰林大学士。” “……”金总简直要对自己的穿越家庭肃然起敬了!底气倍儿壮了! “老太太家以前是真贵重,贝勒自是天家贵胄,福晋家也出过贵人娘娘,所以听少爷偶尔说过,珍妃家只算和咱们老太太一家平起平坐,塔腊氏小姓、若不是姐妹为妃,其实还要矮一头呢。”露生也觉有趣:“这可好了,半真半假,叫人拿不着错处,你就来扮大阿哥,我扮你的管家。” 说是这样说,等到实行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要扮演前朝皇室,必须地要学点儿满文——金总只跟孔祥熙要了六天,一方面是时间紧迫,不能耽搁太久;另一方面他觉得满语只是装饰、算不上关键环节,预防万一而已。 真学起来发现六天太少了。而且最坑爹的,金总问老太爷:“爷爷你会说满文吧?” 金忠明:“……这个我不会。” “……?”说好的你爱格格生死不渝呢?!你连她方言都不会还敢说爱她?! 金总毫无办法,显然自己高估了满蒙文字的普遍性,只得屁屁喽喽地哄了乔贵族来做紧急教师,乔贵族倒不问他俩为啥要学这小众语言,还以为小贝子终于开窍燃起复辟之心,美滋滋地教了两天—— 乔贵族:“贝子你在满文上是真不通啊……” 金总:“……”以为碴子话很好学吗?!朋友?硬着头皮磕巴道:“差不多不就行了吗?啊塞晕你好,把你哈谢谢,俺不啦把你哈非常谢谢。” 乔贵族:“您可得了吧——倒是白老板怎么学得这么溜呢?白老板以前学过满文?” “并没有。”露生难为情道:“我听你们说得好玩儿,随便学两句罢了。” 乔贵族大吃一惊:“那你这可是娘胎里带来的本事了,以前宫里的格格阿哥,未必有你说得纯正。” 金总心说黛玉兽什么不会?他娘胎里就上过大学了!还博士后那种,金总可能只拿了个爽文身份,外挂都给黛玉兽开了。不过转念一想——为什么非要自己来扮光绪遗孤?难道露生就不行吗? 露生慌道:“这怎么行?向来是我伺候你,哪能出去让你伺候我?” “不要拘泥这种小节好吧。”金总耐心:“你自己想想,你觉得我像阿哥吗?” 黛玉兽:“……”这个是真的很不像,然而黛玉兽嘴硬:“我觉得很像。” “你客观一点儿,你把你那爱情滤镜抹了。” 露生:“……十万八千里。” “对吧?别说阿哥了,要不是认识我的人,说我是金家大少爷人家都不信,明明只是一只鸡为什么非赶我上鸭子架呢?”金总越说越喜:“论教养、论风度,你比我好多了,满语你也比我溜——最重要的,宝宝,表演是你本行好吗?你个人民艺术家你不为国家努努力?” 好大帽子!真会扣。 露生说不过他,也被说笑了:“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我一点儿洋文也不懂,这怎么办呢?” “屁话……有我不就行了吗?”金总屁颠托了阿哥的手:“小的就是你的洋文翻译呀。” 嘻嘻! 人设就这样定下来了,“端庄美貌然而屁都不懂的流亡大阿哥”,“外语流利且包办一切的总管兼家庭教师”。居然还他妈的很顺利,两个人是越玩儿越入戏,就差没在床上喊“嗻”了。老太爷到底哭个屁啊,你两个贼娃子在大西洋上快活得很! 为了隐匿行迹,他们先被送到英国,然后取道海路前往美国。 快要十一点了,奥林匹克号上仍然没有睡意,隔着窗户,能听见海浪的波涛声,隐隐地还有舞厅的探戈舞乐。 浴缸的热水早放好了,黛玉兽不肯洗澡,搂着求岳的脖子道:“哥哥,我还想去大甲板上走走。” “以后有的是机会看。”求岳笑着抱抱他,有点怜爱,这么大了没见过渡洋大轮船,黛玉兽是真的兴奋死了,不知道白天克制得多辛苦——不过自己也没坐过几次邮轮,以后都是坐飞机,“先洗澡,明天早上再去玩。” “——我想看星星。” “操了,你他妈越来越会撒娇。”金总拿他没办法:“头不疼?真没醉?” “小瞧我呢,洋人酒我也不是没喝过,比黄酒还淡的——”黛玉兽娇嗲:“在家吃酒你都没管我,外面你倒严厉了。” “好好好宠你!听你!”求岳拿了风衣给他:“出去散散也好,这个时候甲板上没人,吹吹风也醒酒。” 他们走去甲板上,露生说得对,是应该看看星星,海上的星空格外澄净,再微弱的光芒也不会被遮挡,连同深蓝的夜幕一并闪烁微光,晶莹仿佛一整块宝石。 风很冷,但很清爽。 求岳和露生靠在船舷上,指远处星光的尽头:“靠近纽约港的时候,会从那里看到自由女神的灯塔。初二的时候我们家坐豪华游轮去美国玩,走的也是这条航线,不过那时候导游一直在说泰坦尼克号。”他拿下帽子,让海风吹拂头发,“同团的一个老总跟我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中国才会有自己的灯塔,让别国的游客也有这种向往的感觉。” 露生静静地看着他,把手放在他手背上。 “她后来移民去了美国,跟我妈说,移民的感觉也不怎么样。” “到了美国,就都是美国人了。” “是呀,到处都是黑人和白人。”要听见一句乡音都难,不到异乡,不知海外游子的心情。 露生宽解他,温柔地弯转了话题:“美国人和中国人有什么不同呢?” “这个嘛,你处处就知道了。”求岳笑道:“你看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啥感觉?” 露生偏头一笑,就有些不肯说的意思。 “说嘛。” “……有点装模作样的。” “精髓了——就是装模作样!”金总用装模作样的礼貌拦着自己,好容易才没大声笑出来:“美国佬就是典型的装模作样,一群殖民地土鳖,两百年历史都没有,还特喜欢标榜自己是人类灯塔,人家老牌的法国英国都没他们爱装逼——你看见他们吃牛排没有?就这破东西,土鳖食品,真欧洲贵族才不啃大牛排呢,自己给自己规定个高贵礼仪,你知道像什么?”金总贼笑:“就跟咱们拿金筷子吃大饼一样,蠢死了。” 露生笑得肚子痛。 想起金忠明和张静江他们谈话聊天,礼不在面上、在于谈吐态度,洋人倒是反过来了,好容易笑停了,感慨向求岳道:“这大概就是缺什么才想什么,难怪你要选美国来作乱,这些人浅薄得很,攀附名利的心倒比前朝还盛。” “这些都是底层,跟我一样的暴发户,但也别小瞧敌军。”求岳含了烟斗,“真正的精英阶层不分国家,混到顶上的都是人精。” 他那动作潇洒极了,在澳洲读书时受过的礼仪教导半辈子没实战过,也不知是不是水土相宜、到了大西洋上居然挥展自如。露生见他倜傥风流、情不自禁地心中柔顺,轻声答道:“我懂得的。” 求岳低头看看他,笑了。 “哎,别紧张,你就权当这次是出来玩——你看哥哥特意给你选的爱情巨轮,怎么样,船头来一次真的我心永恒?” 这可能是本世纪最后一艘传奇邮轮了。 清冽的海风吹着他们,是有些像电影里的情景,繁星倒映海面,也像星辰大海的征路。 露生不睬他,笑了扭过脸去:“不玩了,总是玩容易忘形,你要和大人物打交道,我得谨慎一点,别给你添乱才好。” “想多了。”求岳笑道:“我还真没打算跟高手过招,割韭菜而已,找蠢比就行了。” 露生好奇:“……到底是要怎么做?” “怎么做?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哥哥告诉你一句话,发财的办法都在刑法里。”求岳翻手扣上帽子,猎猎海风吹着他,是一种画图难描的神采飞扬,星目射来,如映海天:“不过可惜得很,能约束老子的刑法,还没出生呢!” 124|天才 梁实秋在他的笔记里回忆当年去美国留学的情形,那篇文章叫做《唐人自何处来》。文章里写他和几名同学弃舟登岸,在西雅图盘桓了一夜,都“在床上闷坐,背井离乡,心中很是酸楚”。其中一人去大街上溜了一圈,冲回来大声地说:“我方才到街上走了一趟,发现满街上全是黄发碧眼的人,没有一个黄脸的中国人了!” 另一人听了之后,哀从衷来,哇的一声大哭,趴在床上抽泣。西雅图并不算荒凉,彼时他们也是二十多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只是这等远渡重洋、背井离乡的孤寂,非设身处地便不能领会。 梁实秋先生说:“那份感受是够刺激的。” 露生没有读过这篇文章,却是在下船的那一刻真实地领会了梁先生的心情——船上的时候尚且不这样觉得,因为海是辽阔的、人是渺小的,毋论巨轮有多大,在轮渡之上便觉都是行人。乘邮轮从南安普顿到纽约,大概需要一周左右,到达纽约的时候是11月底了,这一船的人无论贵贱、大多是回来过年的——圣诞节,外国人的年,别人都是归、只有自己和求岳是去。随着纽约港愈来愈近,许多人在船舷上翘首盼望,看见雾霭中的纽约城——阳光透过清晨的薄雾照射下来,女神在光和雾中巍然伫立,远望高楼栉比,这座庞大的都市永远令异乡人有那么一秒钟要感到彷徨和陌生。此时的纽约、后来的东京和上海,它们都有那么一种气质,是自成一体的钢铁水泥的巨兽,披挂着灯光与玻璃,人不归属这座城市,是这座城市的点缀品。唯有下船时扑面而来的城市热岛的湿风、检查人员漫不经心的“firsttriptonewyork?”露齿一笑,“weetonewyork!”却给远来人一点亲切和希望,像猪笼草囊口的一点花蜜。 他们两人是头等舱下来的,因此不必过检查的关卡,未入港时就有侍应带着乘小船过来的海关人员去船舱清点贵宾们带来的行李,使其免受惊扰,报关手续都一并代办,贵宾们所需的只是在私人甲板上稍事签名而已。因此求岳和露生也绕过了守候在港口的记者——电报跑得比船快,报纸们早已闻知中国王室乘坐奥林匹克号抵达纽约,这不算什么大新闻,但好歹可以在天窗上填一个豆腐块——可惜一个是流量明星、另一个是热搜达人,防火防盗防记者这一套,金总和黛玉兽实在太熟练了,记者们扑了个空。 他们在国内就订好了酒店,麻溜儿地坐着酒店派来迎接的贵宾车扬长而去。 露生回头看车窗外的纽约港,此时倒还有许多黄皮肤的人在码头行走,那些是雇佣来的华工,有些还留着辫子,在码头上替人搬运行李。车子驶过大桥、驶入曼哈顿,就再也见不到一个同种的面孔了,满街的匆忙而过的男男女女,一色的风衣长裙,抬起头来,皆是白皮肤、绿眼睛,偶尔有小孩向车内投来好奇的眼睛——发现居然是个黄种人坐着礼宾车,惊讶地叫道:“pigletsinrollsroyce!” 这一时一刻方觉自己是真的远离母国,孤鸥入海的感觉。 求岳看他沉思凝睇,握了他的手笑道:“第一次出国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我在想,德龄格格那时来美国,是否也是这样如珍奇异兽一般,供人赏玩?”露生直视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睛:“他们看中国人的表情总是不大客气。” 司机慌忙把眼睛收回去,咕咕哝哝地在前面:“sorry.” 他所说的“德龄格格”是西后身边的女官,二十年前嫁了个美国老公,嫁鸡随鸡来了美国。据说当时没少开新闻发布会,各种添油加醋的回忆录写得差似晋江小说,让闲得屁急的美国贵族们消遣了好一段时间。回国之后,她的这段留洋经历又成为国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此时身在此中才知“外国人”三个字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难怪求岳要拿一个身份才能施展拳脚,若是光头光脑地来了,不知要怎么受人白眼。 露生不觉心道,幸而是我陪他来了,要是他只身前来,一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那该多难受啊。 求岳看他有些含情、有些寂寞的小表情,伸了腿笑道:“林黛玉,又多愁善感?中国人也没你想得那么少,唐人街多着呢——再说人家可能都没当你是中国人,说不定以为你是小日本。” 黛玉兽哼道:“日本人哪有我好看?” ——嘿! 两人你撺撺我、我撺撺你,在后座上捣鼓了一阵,又笑起来了。 他们下榻在广场饭店。 到了酒店,心情就一下子放松了,国内的装潢倒是跟欧美光速看齐,只不过中国的中式点儿、美国的西式点儿,所以说有钱人到哪里都是家——穷可以穷得千奇百怪,但富贵却往往始终如一、使富贵中人多有“宾至如归”之感。露生揭开客厅的钢琴,叮叮咚咚按了几下,不觉笑了。 金总也在钢琴上乱按:“小朋友,美国还是好玩吧?” 露生笑道:“跟咱们中央饭店,却也没有什么区别。” 两人在房间里用了晚餐,不免又在美国大床上鬼混了一会儿,金总看过的美国电影这会儿都争先恐后地排队表演,还都是被电影院专门cut掉的那类镜头,直弄得露生蒙着被子道:“你要死了,在船上都依你了,下了地你又这样!”蒙着头笑道:“你是一个狗变的。” “狗哪有我厉害。” “狼狗。” “不觉得这床特别舒服吗?”求岳笑了扯他:“出来,洗个澡再睡。” ——大浴缸也很舒服! 浴室里也设吧台,开好的贵腐放在浴缸边上,露生闻着红酒道:“今天也算解了乏了,明日就该干正事了。” 金总:“……”黛玉兽是越来越骚,都敢说这叫“解乏”了!带坏了仙女,真是惭愧惭愧。听他说“正事”,从浴缸里冒出来:“想多了小朋友,你见过谁在酒店里谈生意?” “……酒店里谈生意,不是很正常吗?” “话不是这样说。”金总把香水挤着玩,“正经生意,当然可以在酒店谈,但咱们是来骗钱的。” 在国内的时候,求岳就和露生约略说过这次行动的计划,事实上这个核心非常简单,那就是“旁氏骗局”。 这个诈骗技巧不算新花样,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美籍意大利人charlesponzi设置了一个皮包公司,然后向社会集资,声称投资者能够在“三个月内获得高达40%的巨额利润”。 金总:“这种鬼话会有人信吗?” 答案是当然有! 不仅有,还特么超级多! 半年内,ponzi吸引了三万个投资者(三万个!),拐骗了超过1500万美金,并且越骗越爽,从美国骗回老家,大有打过大西洋骗尽全欧洲的气势——要不是被美国当局抓捕归案,这哥们就要骗到墨索里尼头上了(差点为世界和平作出贡献)。 哥们儿有勇气,必须给鼓个掌。 露生当时好奇道:“既然身无分文,怎么会有人相信他的话呢?再者说三月得本钱一半的利润,他足足骗了大半年,这谎又如何圆?” “简单。”金总笑道:“拆东墙、补西墙。” 事实上,越是简单的骗术越是生生不息,直到21世纪,庞氏骗局仍然是金融诈骗中最主流的骗术,而它在21世纪的名字就很大众了——“传销”。 要操作这个骗局并不难,其实就是用下家来养上家,我们先从傻子a手里筹到1万元,然后骗来傻子b和傻子c,从b和c的两万元里拿出4000元来给a。 傻子a:“这果然有40%的回报!” 傻子d:“请让我也参加。” 所以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狗屁投资,利润是从新加入的受害者手里得来的。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这个骗局被发展得更加完善、更加轻松省力,新世纪的旁氏不需要自己去拉客户,他们采用传销的形式,要求傻子a必须在三个月内拉来十个客户,这样才能得到利润,拉来越多利润越多。 你可以屁事不干,在屋里度过欢乐时光,让傻子a替你努力就行了! 1988年,刚刚改革开放的中国就经历了一次旁氏骗局的金融大地震,温州乐清爆发民间非法集资,称为“抬会”,涉案金额高达4600万元。 4600万,那可是万元户就算有钱人的88年! 金总之所以会对旁氏骗局印象如此深刻,道理也很简单,他老爹88年的时候就去乐清骚了一把,差点被骗到跳楼。过后的几十年里金海龙同志谈起“抬会”仍然心有余悸:“太疯了,真的太疯了,那时候不懂法,幸好我没有找下家。” 黛玉兽当时听得是心荡神驰——真是一叶障目,为了钱什么鬼话都有人信!从未见求岳行此不德之事,这是山穷水尽、逼得恶虎出笼,心中不免感伤——可他并不为诈骗感到羞愧,荆轲刺秦、盗跖论圣,岂不见世间多是逼上梁山!美利坚对中国吸脂刮骨,此中全是不义之财,就算骗去也问心无愧,若是美国政府能知恩图报、善待被转嫁金融危机的中国,也不至于使国民受此戏耍! 更不要提在轮船上听卢文雷有意无意地提起当年修筑铁路,虐待华工,这真是骗死你都不亏! 只是一路行来,听闻不少事情,虽然都是经求岳口头翻译,他敏慧心肠,约略也听得懂一两句英语了,给求岳涂着肥皂道:“当时在国内听你说得很好,可是咱们在船上,不是听说旁氏被抓了吗?” 旁氏去年刚被引渡回国,现在正在意大利吃牢饭。 “宝宝,还是蛮聪明的,知道把戏耍第二次就不灵了。”金总舔舔他手上的肥皂:“朕觉得你好香。” 露生打他一下:“下流胚子,快说正事。” “要说简单骗,我把88年乐清那套搬过来,一样还是能实行,美国人世纪末的时候房地产崩溃,一样也是庞氏骗局。只要信用好、骗得过,厚利当前,总有傻逼愿者上钩。”求岳不紧不慢地挤了香波,按过露生的脑袋,给他揉泡泡,看他一副担心要死的表情,笑了:“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旁氏刚刚被抓,美国人还没从阴影里走出来,会有免疫反应的。” “我就是担心这个。” “所以说,你哥哥我轻易不犯罪,我要犯罪,就是天才犯罪。”求岳给抹个鸭子嘴:“听说过安然诈骗案吗?” 一早就说过,商业管理是随着经济发展不断累积经验的,后人的经验永远比前人多,因为他们经历过更多次政策与投机,更多次爆炸式增长、更多次风暴与泡沫。资本运作是不断创新的,对产权、债权和商品价值的理解,后人永远比前人来得高瞻远瞩。 相伴相生地,金融诈骗也一样。 2001年,美国最大的能源、商品和服务公司enron安然突然宣告破产,股价峰值从800亿跌到2亿,而它的高层管理却提前抛售股票,携资出逃——fbi对安然公司进行了又艰苦又搞笑的搜查,查的头都秃了,最后扯出了新世纪的这桩惊天巨骗: 原理其实也很简单(怎么又是很简单),美国法律规定公司持股超过51%的一方负法律责任,49%的那方则是天塌下来都算清清白白,因此安然设立了一连串的子公司,用来转嫁责任。 我们把这个惊天骗局简化一下:安然母公司对子公司持股51%,因此有权决策它的投资,并指使子公司进行募资(骗钱),骗来的钱当然交给了母公司,然后,母公司进行了简单的股权转让,让子公司的持股变成负法律责任的51%,安然本人溜之大吉! 这是简化后的操作,事实上的操作比这个要精密和风骚很多,但原理就是这样。其中的笑话已经被拍成了电影,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 骗还是那个骗,但追究法律责任,需要法律约束,能够约束这种子公司转嫁风险的法律,直到2002年才问世。 所以,如果把安然诈骗案和旁氏骗局结合起来,母公司负责装逼收钱,子公司负责外出行骗—— 金总:“那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别说没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了,美国也没有法律可以管! 这是完美犯罪。 求岳向露生笑道:“你以为安然很天才吗?其实也不是。澳洲读书的时候,我们专门去了一趟美国,接受防诈骗培训。当时请的就是参办安然案的fbi,他跟我们说安然高层其实蠢得要死,所有秘密的股权转让和子公司利润交付,都是通过纸质文件来保存的,全部手写,以为不通过电脑就没人知道。” 结果就是那么挫,fbi突击进入高层办公室的时候,据说这秘密文件还他妈就在桌上躺着,一不小心飞到了fbi脚边儿! 露生:“……噗。” 老美是有点搞笑天分,总是很有好莱坞喜剧的精神。 赴美之前,金总在家里研究了几天,就是在研究美国目前的金融政策,怕51%的法律责任限制目前尚未出台——结果是大放心,作为新世纪的金融帝国,美利坚早在19世纪就规定了大股东负全责,小股东清清白白。而且,这个时代甚至还没有电脑,财会和经纪人的操作也很不规范。 金总:那不是更好吗.jpg 真是不好意思了美国同志们,金总心道老子也没有什么创造力,最多就是做个加法,希望你们以后也别叫我犯罪天才——论屎这还是你们美国人八十年后自己拉出来的,我只是把屎提前给你尝个鲜而已! 我们不诈骗,只是诈骗的搬运工! 当然,说是这样说,要真正的在大萧条后、又刚经历旁氏骗局的纽约干这么一票大的,无异于钢丝上做花样体操,每一步都不能走错。这场惊天巨骗需要绝对的信用保证——可是信用从哪来? “要在最短时间内,让美国人相信,我们是真正的有钱人。”求岳把头埋在热水里,声音随着气泡传上来:“我们得有房子、有车、还要招罗一连串的转嫁责任的子公司。” 这话若是旁人听,早就头晕目眩,露生却是连纸笔都不用,一一在心中理清,不觉温柔笑道:“但有运筹帷幄如此,假以时日,何愁不成呢?”觉得求岳在水底下亲他,轻轻踢他一脚:“那个地方你也亲——那咱们明天就去看房子?” 金总在水上露出两个亮晶晶的贼眼:“急个屁,有钱人才不会自己去看房子,叫经纪公司过来伺候你。” “……”这倒也是,露生心说难怪骗子那么多,原来骗子的生活这么舒服!只是良心受谴责,迷迷糊糊地只好问:“那我们明天做什么呢?” “玩。” “……说了不弄了!” “想什么呢?哥哥我又不是畜生。”求岳从水里扎出来,一笑露出白牙,“真带你去玩。” “去中央公园吗?”黛玉兽在船上听卢太太推荐过。 “又来了,没见过世面的小傻逼。”求岳笑捧了他的脸:“你别问,反正是你喜欢的。” 125|天鹅 结果是第二天睡到太阳下山才起来。 他们没叫客房,自己在房间里收拾妥当,换了礼服,去楼下的餐厅里用了晚餐,一面叫酒店备上车子,送他们去broadway。露生远远地看见百老汇霓虹灯光,五颜六色的招贴海报,不觉蹙眉道:“说了不看脱衣舞的,康康舞也不看,你怎么又带我来这种地方?” 头天晚上,禁不住黛玉兽问来问去,金总没管住嘴,脱口笑道:“带你去演艺圣地百老汇。”孰料露生听了便摇头:“你当我真的没见过世面?那不就是上海的百乐门、大世界?” 在上海那半年,几家歌舞厅的经理并戏园经纪都来打听白小爷——只知这人给周信芳配戏,唱得不错、容貌也美,却不知他是姚玉芙的徒弟,这也是露生不肯声张的缘故。来人口若悬河:“白先生,你没有见过洋歌舞的排场,我们给的报酬很高,还比你这样整场唱戏要轻松——你给我们的舞女做间幕演出,摆几个架子,每晚给您二十元。” 白小爷:“……”这些人莫不是傻子? 他心中好笑,只是在外不欲生事,因此温柔婉拒便罢了,孰料对方缠了又缠:“您来看一次,看一次就知道不掉身份!我们都是百老汇请来的歌舞教师,黑人乐队,非常地洋气时髦,好多人想来我们还不要呢!我请您看一次可不可以?” “百老汇是什么?” “美国人的大世界,非常厉害,那里的女歌星,一晚上成千上万的,没见过可就算是乡下佬咯。”来人殷勤道:“不过您放心,我们这里也不遑多让!看了您就知道!” 露生也觉好奇,却也不愿欠人情分,自己请了麒麟童,去大世界看了一次洋歌舞——这一看可了不得!黛玉兽是自问见过舞女的——穿成这样的舞女就真没见过几个!在台上搔首弄姿,唱些靡靡之音,再等脱衣舞娘上来,麒麟童不觉笑了:“露生啊,你今天这是来跟我逗的吗?” 把黛玉兽看得头皮发麻,窘得涨红了脸、向麒麟童道:“我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我以为是那种时髦的东西。” “时髦是真时髦,只是这种时髦咱们不赶也罢了。”麒麟童笑得头晕,心说白老板这也太纯情了,二十好几的人、跳舞场居然没来过,也不知到底怎么长大的,捂着嘴笑了半天:“这幸好是没有让你师父一起来——若你师父跟着来了,今晚少不了你一顿竹板炒肉!” 自那之后,再有人来请,白小爷死也不去了。又逢王帮主过来震吓两次,众人作鸟兽散,也就没再提这事儿。 露生想起这段,撅着嘴儿道:“这样表演倒和月生是一个路子,我不爱看这种东西。” “你对美国文化偏见太深了。”求岳笑道:“也有好表演的。” 露生心说你这下流种子,信你的都是傻子!可看他殷殷切切的,一副献宝的表情,又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心说看就看吧!又不是去杀头——他自小虽然风月里长大,十年来养在深宅,其实是养得冰清玉洁的心性,但觉艺术应当纯善高洁,万金歌喉,何必袒胸露乳以求人青目?想起那天看的东西,仍觉难为情,还没下车、脸就红了。 金总自己先下车来,作了个“请”的姿势:“来嘛,你会喜欢的。” 露生看看他笑眼如星,十分坦荡的神情,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把手放在求岳手里:“不好看我打你。” 求岳笑道:“哎。” 两人随侍应乘电梯上楼,进了剧院,露生不觉一怔——这是极宽敞的一间大剧院,上下三层,下面已经悉数满座,男人峨冠博带、女人盛妆礼服。他两人在包厢里坐了,高大的黑人放下水果点心,过了约莫一刻钟,灯暗了,先是一阵音乐自乐池里发出,舞台上大幕拉开,仙人飞舞似地,许多纤细女子披纱覆罗地舞蹈出来,俄而灯火辉煌,仿佛宫廷的模样,不闻歌唱、只见舞裙飘逸——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清雅矫健,音乐也不似大世界那样吵闹,却是高低起伏、很激昂澎湃的样子。 露生看得目不转睛,半天才问:“……这是什么戏?” “天鹅湖。”求岳笑道:“这叫芭蕾舞。” ——你金总也可以很文雅的! 要说金总想带黛玉兽开开眼界,在船上的时候就思考了好几天。拜他那个没良心的前女友所赐,前女友虽然歌唱得跟杨女士平分秋色,在音乐事业上却一向地很有追求,她超喜欢百老汇的音乐剧,自己还想演音乐剧(当然因为唱歌太难听被导演以死相拒),金总陪她来纽约扫货,也被迫地跟着看了几次音乐剧。 此时想想,音乐剧里的东西,对黛玉兽的专业还挺有帮助的! 昨晚黛玉兽睡着了,金总就打前台的电话询问,问明天百老汇有什么演出,一嘴白胡子的英国领班是标准英国式的绅士勤谨,凌晨三点、帮他找到了演出汇总表,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金总听都没听过的野鸡剧目。 金总:“……phantom有吗?” 领班:“pardon?” 金总:“悲惨世界呢?” 领班:“what?” 金总:“so……cat?” 领班:“sorrybut——” 金总:“西贡小姐,这总有吧?” 领班:“iapologize……” 金总:我他妈是来了假的美国吗?! ——歌剧魅影1986年首演,悲惨世界1985,猫咪1981,西贡小姐,1989年。 30年代的百老汇,真的还不是音乐剧的天下,歌剧倒是有,但没有性感表演那么热门。目前唯一在百老汇上演的有迹可循的作品只有芝加哥,但金总想了想芝加哥那超暴露的大胆风格—— 金总:“……还是算了吧。” 好难啊!唯一一次在黛玉兽面前表现内涵的机会!想哭了! 领班倒是非常贴心:“明天在marquis有一场ballet,是法国舞团的演出,您有兴趣吗?” “唔,啥剧目?” “swake.”领班矜持而温柔,“我想那是很适合殿下观赏的演出。” 金总咧嘴大笑:“you’rebangbang!” 领班懒得what了,领班优雅:“会替阁下订票,一等包厢,对吗?” 金总将挂电话,赶紧地又拿起来:“对了,再帮我订一个东西——” 说是这样说,金总到了剧院仍是紧张——舞台上轻纱短裙的芭蕾伶娜上下蹁跹,长裙的部分下去了,天鹅们上来了,金总生怕黛玉兽以为这是黄色艺术,还在旁边想着该怎么解释,露生却看得出了神,眼睛就没离开过领舞。 金总:“……你能换个人看吗?” 露生:“……嘘!” 金总:“……”行叭。 他有点儿想笑,知道艺术家们是一样通百样皆通——黛玉兽这是心领神会了! 一舞终了,公主和王子隐没在干冰的雾气中,谢幕而去,露生方长长地轻叹:“这可多么好看呀。” “喜欢吗?”金总歪头趴在包厢的栏杆上。 “嗯,虽然不知道他们演的是什么,但情感心境,无不通达。”露生捧着脸道:“你看刚才那个大领舞,和那男人交颈缠绵的,美而不妖、乐而不淫——想来这和游园惊梦是一样的情节,两个人似梦似幻地、有了情了,看着却是情中有哀、哀中有情的——真是人间何处说相思,钟情似此!” “……”内行看门道,金总抿着果子露笑道:“给你说对了,这是天鹅湖的故事,公主被魔王变成天鹅,然后魔王的女儿冒充了公主。” “哦,这不是就是狸猫换太子?” “对呀,但王子喜欢的是白天鹅公主……”金总偷看剧目单上的说明,“这一段就是王子和公主在湖边谈恋爱——后来正义战胜邪恶,公主也恢复人形,跟王子快乐地在一起了。” 露生含笑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们换得这么短的裙子,这是比拟天鹅的那个形象——想必后面那群伴舞,也是小鹅了?” “大概是吧。”求岳笑道:“我还怕她们裙子短,你要说我流氓呢。” “你也太小看我了,这等高雅场地,音乐又精妙,你看那些舞伶也是筋肉毕现——一看就是下过苦工的,全不是那等卖弄色相的妖邪之意。”黛玉兽快乐道:“多谢你,带我来看这个,今儿开了眼界了。” “哟,还跟老公客气呀?” 露生抿嘴儿笑道:“老公是太监叫的,你要做太监么?” “哎我发现你学会跟我顶嘴了——信不信我在这儿弄你?” “少乱来。”露生把脸一红,桀桀咕咕地,两人低声笑闹。 一时小幕歇了,黑人又托着盘子进来,包厢的桌子上花团锦簇、堆得尽是酒水点心,金总无奈笑道:“这年头的剧院比八十年后强,早知道剧院能吃东西,刚才在酒店就不吃了。” “洋人的戏园不许吃东西吗?” “后来是,郑重一点的场合喝水都要出去喝,也不可以接电话。”金总摇摇酒杯:“不知道这算是进步还是没落,现在剧院的逼格是表演和服务,后来是只要进剧院就算上等人了——其实在椅子上忍瞌睡的有好多。” 比如八十年后的他自己——可是不知不觉地,自己也会认认真真地,坐在包厢里看芭蕾了。 因为剧院里暖气十足,所以送来的点心大多是冰点——夏威夷样式的冰淇淋,装在鸡尾酒杯里、插着兰花,这可比国内的奶油冰道地许多,唯美中不足是太甜,露生吐着舌头道:“美国人也太爱吃糖了,这甜得倒像抢劫了糖厂!” “那你吃我的,我这个是咖啡味的。” “……你挖一勺我尝尝。”露生猫咪似地、就他手里舔了一口,把金总看得骚情蠢动,露生觉着他那眼光,不觉红了脸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这样好色情。”金总诚实。 露生也不说话,光是脸红,含娇含嗔地瞪了他一眼,把冰淇淋的小勺子抢走了。 他要是骂人就算了,这么娇娇软软的就让金总非常心痒,脑子里稀里哗啦地飞了一万个剧院y,金总试探性地发骚:“让哥哥亲一下。” “你还说这话?”露生不高兴地推他:“别处都算了,你怎么不尊重人家跳舞家?” “好好好不说不说。”金总自觉理亏,赶紧地怂,“其实我是想说别的——” “别的也不听了。”黛玉兽赌气把冰淇淋也抢走了,两个都抢走,自己抱着吃。偏是灯光又亮、音乐重开,四小天鹅上来了,底下一片坐直了的声音——露生虽不知《天鹅湖》有何华彩,一看这架势便知道这一段必是名段,不由得聚精会神:果然见那四个女伶轻盈若鸿羽、矫捷若飞燕,其顽皮灵巧之处,真似乎小鹅戏水,而绰约招展之态,又仿佛天女雾行,更可叹俯仰同心、趋退如一,且起落张弛都合乎音乐节拍,要四人齐力地做到这个地步,当真神乎其技! 不由得暗暗地心想:“西洋芭蕾,不用吟哦、纯以舞姿取胜,这艺术看上去也是年代久远——洋人却是有些高雅趣味,做得这等精妙!但真论起来,中国舞乐并不逊人技艺,中国舞也有‘探海’、‘旋子’、‘射燕’‘踹燕’,昆曲较京剧引人入胜的地方,除了词曲高雅,载歌载舞也是一条,若能似芭蕾一般在舞蹈上精益求精,岂不更好?”听座下掌声如雷,又想:“其实芭蕾与昆曲,相通之处甚多,艺术大多都是相通的,比如刚才公主王子幽会,那后头排列的许多天鹅,和游园惊梦的花神阵列不是一个道理吗?只是我们太不懂得装饰、舞台不够炫目——瞧这舞台上又是灯光、又是雾气,真有如梦似幻之感——洋人用得,我们中国艺术为什么用不得呢?” 看着舞台上腾挪跳跃,不觉想得出神,他极灵巧的心思,已经在心中筹划起来——却不知这些舞台布置是否危险、花费几何? 越想越好奇,只想着待会表演结束了,不知能不能攀个关系,到后台打听打听——冰淇淋也舔光了,两杯冰淇淋都吃光,忽然省过神来,觉着冷落了求岳,脸也红了。 金总倒不觉得什么,老实在旁边看跳舞,见他转过脸来:“再要一份?要不换个蛋糕吧,冰淇淋吃多了拉肚子。” 露生见他大狗似的趴着,又是关怀温柔,心里更不好意思,摇摇头道:“不吃了,我把你的都吃光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说呀。” “真没啥,都忘了。” “——你没忘,你跟我置气来着。” 金总想笑,看黛玉兽水汪汪的两个眼睛,有点要哭的样子,自己搔着脸笑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吧……就是想说,等过两天安顿好房子,要你出面接待客人,所以今天带你来看看上流社会喜欢的东西,让你先适应一下。” “只有这个?”露生半信半疑,歪着头看他。 “嗯。” “你兜里揣着什么?” “没——” “这是个什么?蛋糕?”露生眼疾手快,从他兜里掏出一块烂掉的蛋糕,巴掌大小,奶油已经融光了,脏兮兮地塌在盒子里,模模糊糊能看出上面是个崩溃的丘比特。 ——弓已经化了,箭倒还在,正好戳在两个心上,化不开的样子。 金总简直要窘死:“真的sorry我本来想给你搞个小惊喜,他妈的剧院暖气热成狗这他妈居然化了……” “你给我买蛋糕做什么呀?” “今天你的生日啊。”金总感觉十分操蛋,“刚才想拿出来的,你看得太入迷了我就想……算了吧,别吃了啊,待会儿哥哥再给你买一个。” 露生有些惊奇、有些心中温热——其实他们俩自从相识以来,忙得没有过过一次生日,求岳在句容吃过一碗寿面,露生就每逢生日都在忙,两个人都忙,忙着忙着就忘了。给梅先生做过寿、给太爷做过寿,究竟他们俩自己从来没庆过生呢。 求岳托了蛋糕,尴尬到头、变成坦荡,缓缓又起的音乐里,握着蛋糕低声道:“我觉得我们两个都长大了,大了这一岁,承担的是很多很多人的希望——这次不管是赢是输,放手一搏,庆祝你的生日,也祝我们旗开得胜。”把包厢的烛台拿来手边:“happybirthday.” 露生知道他想说什么,求岳知道他纯善,而这一次的美国之行,不再像过去一样全是善举。大人的世界不能非黑即白,有时候,我们要做恶魔,是因为背后要守卫天使。 为了很多很多人的希望,所以要学着长大,学会刺破不真实的、学会抗争不公平的,他们已经看过太多人为了希望流血牺牲,而这一次,轮到他们自己上阵了。 “原本想带你看西贡小姐,那是殖民地的爱情悲剧,后来想带你看歌剧魅影,那是艺术和爱的故事,再后来想带你看悲惨世界,那是法国人民革命的故事。”求岳望着舞台上的天鹅公主:“可能是天意吧,天鹅湖,比它们童话一点,但很准确,正义战胜邪恶,爱人永远在一起。” ——不像王子的王子,和不是公主的天鹅。 露生几乎有泪要下来,可是又想笑,半天擦了泪道:“你听谁说我是今天生的?” “……不是11月25?” “我是10月25。” “……?!!!”金总:“妈的可达鸭害我!他说的!” 底下一片嘘声:“shush——!” “吵什么?哪天又有什么不一样?”露生捂了他的嘴,含笑地柔声道:“你愿意是哪一天,我就是哪一天生日。” ——小嘴儿怎么这么甜啊。 两人忽然都静默,心里是些甜蜜和踊跃交错——这真是求岳的风格,日子也是错、剧目也选错、东西也买错、时间也等错、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扭曲时间的阴差阳错、他们的爱情也是以错就错、来美国更是明知故犯地要犯错—— 可是错到头来,都是对的。 露生静静地看他半晌,蜡烛舍不得吹,舞也忘了看——忽然地,他拉过求岳,活像天鹅落上湖面一样,他轻盈地凑上去。 把金总吓了一跳:“哎,人家台上跳舞呢,尊重艺术家。” 黛玉兽轻声地娇蛮:“那你就快一点。” 舞台上,王子和公主相拥了,很柔情的竖琴拨弄,他们俩在黑暗里,天鹅似地亲吻。 126|君子 12月上旬的时候,卢温一家接到了来自中国朋友的邀请函,信函装饰得很精美,来送信的老管家一头华丽的银发,很端庄地向卢先生行礼,然后向卢太太说:“殿下希望能和邻居们共度圣诞节,当然,也包括您这样的老朋友。” 卢太太听他那一口漂亮的牛津音,惊讶地端详他半天:“你……你不是——” “是的,您在livermoer家里见过我。”管家优雅的语调里颇含骄傲,“现在我服务于aisingioro——您喜欢这些花吗?” 卢太太有些不知所措,她低头去看信函上缚着的花枝:“哦,漂亮,这是李子花?” “是的,中国梅花,刚从檀香山空运来,您光临的那天会看到更多。”其实在英语里是一样的,因此管家特意地在前面加上了产地,这意思就是提醒卢太太,如果女士有意争奇斗艳的话,派对的礼服最好选择东方情调一点的、和中国梅花相称的,“饮食上,您有什么特殊的喜好或忌讳吗?” “呃,跟以前一样,我不吃芹菜——我丈夫没有特别的。” “那么,欣喜静候尊驾。” 说完,他彬彬欠身一礼,走出门去,跟着他的黑人给他递上帽子和手杖。 卢太太呆立半晌,抬起头向二楼的卢老爷道:“你瞧见没?这排场真惊人!” “只是一个管家而已……”卢老爷不爽地站在楼梯边上,老娘们怎么大惊小怪的。 “那是livermoer的管家呀,咱们见过的!这老头一个月要两千美金!” jesselivermore,曼哈顿著名的花花大亨、华尔街最伟大的股票帝王,不过就在今年春天,他的股票投机彻底失败,不得不申请破产,豪宅和豪车都被拍卖,他手下那一拨传奇性的家政人员也纷纷辞职——这个管家在曼哈顿的社交圈里很有名气,他的父亲和祖父侍奉南方联盟的旗帜lucyhobe家族,而在李弗摩尔之前,他受聘于纽约的社交女王阿斯特夫人——“看到他就等于看到四百人的显贵名单”。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人形奢侈品。 卢太太垂涎过这个管家,不过当时全家远在意大利(当然也因为有点贵),最后作罢。 没想到会被中国人聘用了,这可真舍得! “你别说,贵族是懂得挑选好东西,哪怕是没落贵族。”卢太太略感嫉妒地眺望落地窗外的车子——现在只有车尾气了,“手工富兰克林,其实你也买得起,你就是不想买,这多么有身份呢……不过他来纽约才半个月,从哪里订到这台车的?” 这话刺痛了卢老爷的自尊心,本来就是用钱构筑的,因此被钱砸得特别痛,地位上输人一筹,居然连花钱的气势也输人——好在他心胸并不狭隘,起码自认不狭隘,站在楼梯上,他想:“这中国人已经买了房子,意味着他在纽约的确要长住了,他开这个派对,应该是想结交点懂得投资的人……这对我有好处!”盯着他老婆,又想:“但也要谨防他是骗子,我总觉得那两个人有点不对劲,这个蠢婆娘什么也不懂,净会添乱。”摸着肚子又想:“管他呢,李弗摩尔的聚会,我只参加过一次,还弄得很不痛快,至少这次宴会上,我会是比较重要的贵宾。” 他在这头瞎想,他老婆在底下瞎说,瞎想在瞎说的力度面前还是比较脆弱,导致想了后头忘前头,卢老爷烦不胜烦:“只是个中国人,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吵什么?!” 卢太太狡猾地昂头:“那你不想去吗?” 卢老爷感觉自己的心事被戳穿了,又不愿嘴硬说不去,郁闷地咕哝一声:“去!” 派对那天不幸下雨,接到邀请的还有同在船上认识的lincoln林老爷、cohen柯老爷,都是携妻带女。纽约冬季的冷雨毫无情致,这种天气什么也玩不成,三家人坐在前来迎接的车子上,都觉得有点受罪。 ——如果他们小心一点、多问一句,就会微妙地发现,三家人谁也没有在长岛置地,与其说是没钱,不如说是没有勇气。他们都是比中产更有钱一点的那类人,有钱、但没有见识,“假装自己是上流人”。其中两家人十年前在佛罗里达买了别墅,这是典型的中产投资。 出于虚荣心,在船上的时候,大家谁也没有说出来。 那位总管兼教师问及长岛地产的时候,他们都假装自己在长岛都有房子——毕竟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就算到时候问起来,也可以说“在金融危机里卖掉了”。 尽管如此,三家人坐在车上,都感觉有点不安。 他们不安的心情随着雨势的加大而愈发加剧,然而在车子转上山坡的时候,变成惊奇——一向文静的林太太惊讶得叫出声来:“这不是李弗摩的花园吗?他把这一间也卖了?” 另一台车上,柯老爷也惊呆了:“这房子少说也要百万。” 上百万美金,这在大萧条的纽约已经是排的上号的有钱人了!中国人疯了吗?来美国不做投资,先买房子?需要买这么大的房子吗?他们是打算在纽约盖皇宫吗? 难怪他请得起李弗摩的管家!管家算个屁啊,房子都全盘接收了——殿下有兴趣接收他的情妇吗?情妇太老了,我的女儿考虑一下吗? 卢太太倒是非常安静,光张嘴、不吭气,倒是她一向烦不胜烦的老公心里难受,咕咕哝哝地说:“我以为是北岸那间evermore,原来是这一间,这间小多了……” 卢太太愕然地看他一眼,这一间你买得起?! 卢老爷简直窝火,多说多丑,他选择闭嘴。 ——这是人生最难受的事情,他曾经来长岛参加过股票大亨的公开聚会,但于自己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个世界属于顶级的金融天才和殖民贵族,自己只能扒在窗户上,偷偷看一眼、舔一下,可眼前这个是中国人!和猪仔一样,在自己皮鞭下面哀鸣求饶的中国人,他凭什么这么有钱?!翻眼看看自己这个蠢老婆,羡慕得脸都红了,差不多就快哭了,卢老爷心里也想哭了! “无所谓、无所谓。”卢老爷愤恨地想,“这就是中国人的本性,缺乏英雄精神和国家观念——就是因为他们带了这么多钱逃到国外,所以中国穷得只能出口白银。” 这样一想,他心里顿时痛快多了,摸摸肚子,他踢了老婆一下:“坐起来,别大惊小怪。” 卢太太也回过神来,不高兴地说:“你弄脏我的裙子了。” 司机素养非常好,自始至终如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连头都没有偏一下。 大家的心情有些期待了,嫉妒很快消退下去,变成一种有幸结识傻多速的幸运感,当然,他们还怀着谨慎,目前只想结交朋友,混一点声望就好,然而这种心情也是最愉快的心情,因为不付代价,所以不计较代价。 只可惜天公异常不作美,绕过山坡,雨越下越大——终于,车子开进花园了。老管家在拱门下打着雨伞迎接,“不胜荣幸,今天雨这么大。” 众人有些受宠若惊,但也微妙地发现了他不动声色的意外。 “殿下呢?”他们问。 殿下在温室里。 李弗摩从未在这个宅邸招待过公开聚会,三家人都是第一次到来,因此第一次目睹这间庭院里美轮美奂的玻璃温室,居然有些凝神屏息,和著名的寇氏花园交相掩映,它藏在常青树的林翳间,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水晶鸟笼。 这样的大雨里,天地变得非常安静,这也是童话的意味,有些感伤情调的童话。一阵琴声,众人自觉地安静下来,轻手轻脚地拨开花枝,走进鸟笼里——里面是很宽敞的一块空地,周遭鲜花簇拥,大多是白色,碧绿和蕊白把阴雨的天空映照得明亮,温暖的空气里,雨水打在玻璃上,听上去温柔又缠绵。居中摆着一架钢琴,没漆成白色,木料原色,音色也深沉,一个挺美的少女坐在琴边,用女低音弹唱,他们认出这是百老汇最近走红的小歌手judygand。 “thedreamsthatyoudaretodream——”声音低沉、但是甜美,“reallydetrue.” 伴着雨声,这是很清新的一种透明感,一切都透明,玻璃透明、花也透明、远处的海透明、垂着白蕾丝的茶桌也透明,它甚至引起一些南方情韵的忧伤感,女孩低沉的歌咏有一声、没一声的,殿下穿一件稍嫌宽大的绒衫,趴在钢琴上听,他是这情景里唯一落到实处的美。 把忧伤和美都具象化了。 大伙儿也听得很沉醉。 女孩唱完了,把最后一个音踩得很长,向对面的主人笑笑,又向客人们笑笑。她对面的男人这才惊醒过来,回过身,他露出惊喜的表情,说了一句什么。 管家在门口替他说:“雨太大了,殿下以为你们不会来。” “唔,如果不来就太可惜了。”卢先生搓着手道,“嘉兰小姐——我一定没认错,你唱得真好。” 嘉兰嫣然一笑:“我预备签约电影公司,这也许会是我的新歌。”她看看露生,“殿下也很喜欢,因此请我来表演——我们都以为今天下午不会有客人来。” 她的言谈举止都很早熟,符合美人的标准——这真教盛装打扮而来的三位小姐一阵灰心,不过殿下的表情又让她们重振信心,殿下很快乐地穿上外套,一面说、一面向外走,管家在他身后弯腰:“殿下想带各位去参观新居,已经重新装饰过了。” 这个提议当然很受欢迎,虽然大家有点好奇家庭教师去哪儿了,不过他在不在也不是很重要,反正管家很善于察言观色、这就够了。 他们从主楼的侧门进去,经过很长的一道走廊,两边的彩色玻璃是极美丽的镶嵌工艺,描绘出园林和河流的景观,管家在旁边介绍:“这是蒂芙尼订做的试验产品,仿照叙利亚的古代建筑。” “刚装上的吗??” “不,livermoer先生在这里的时候,订造了这些窗户。”管家施施然道,“殿下很喜欢,因此不予拆除。” 殿下像小孩子一样,美滋滋地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地伸手摸摸窗上的嵌花——这让来宾感到有些不对劲,倒不是殿下的行为举止有何不对,他很自如也很自信,但主人应该被众星捧月,而这个房子显然太空了。为了缓和这种不适,太太和小姐们空洞地交谈起来,殿下听不懂,但走到他们中间去,温柔地聆听。 三位太太都更有好感了。她们比划着向殿下说:“您的新居真的很美。” 殿下甜美地微笑。 他们走到大厅里,跟着管家上楼参观——忽然从二楼传来一阵笑声,两个人谈笑风生地,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哦,卢先生,欢迎。”消失的家庭教师端着大酒杯,脸上有点醉意:“殿下请你们来玩吗?” 卢老爷一行全愣了。 愣的不仅仅是教师的失礼,还有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那人是华尔街有名的投资顾问,安达信事务所的合伙人pollockfeldman,此人出现在这里,比家庭教师的大不敬令人吃惊多了——很快地,从他们身后又过来几个人,都是投行有名字的家伙,华尔街上善于钻营的臭泥鳅,不断地有黑人托着盘子下去,又端着冰块和点心上来——原来人都在这里! 三家人都感到很难堪。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 卢老爷这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档口有人提着酒瓶从里面跑过来,搂着教师的脖子道:“哎!殿下,你敢在下雨的时候去海里游泳吗?” 卢文雷忍不住脱口道:“你没听到他自己说什么吗?这边的才是殿下。” “……哦,是吗?”那人迷糊了一会儿,爆笑:“这没关系嘛!” 楼上的人发出一阵喝醉了的狂笑,教师晃着酒杯道,用英语高声地说:“你要请客人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三家人情不自禁地回头看过去。 殿下站在后面,因为什么也听不懂,漂亮的脸上是一片茫然。 那样子看起来可怜极了。 这一天的雨到夜里仍然没有停。卢老爷一行人赌着气,陪殿下在温室里喝了一下午的茶,虽然鸡同鸭讲,但勉强还算愉快。傍晚的时候,教师终于来了,恢复了礼貌的神情,但三家人对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回去的路上,卢老爷一家都很沉默,他们没有让殿下送车,自己电话叫了司机来接。 “这多么可怜……他变成一个玩物了!”滂沱的雨声里,卢太太忍不住说了一句。 卢文雷一言不发。 来的时候,他内心充满了嫉妒和恼恨的情绪,回去的路上,他仍是面色阴沉,但全然相反的是他内心震荡着一股窃喜,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雨打着车窗。 半天,他松开握麻了的手:“但他们很富有,这是真的……可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 凌晨两点,殿下的卧室里溜进一个黑影,露生揉着眼睛道:“哪个?” “采花贼。” “大大方方进来又能怎么样?”露生扑哧笑了,翻身坐起来:“挨到这点头,等你都等困了。”摸着求岳的脸道:“今儿没少喝酒,脸现在还烫呢——过来我给你按按太阳。” 求岳在他怀里躺了,“我发现你这表演才能是真的可以,给个飞页毫无压力。” “飞页是什么?” “就是没有剧本,写个大概,叫你自由发挥。” 露生在他头上拍一下:“也不知道你是出来办正事、还是出来玩,太爷在家里惦记得要死,你在这里拉着我混耍。” 想着白天的事,两个人都忍不住笑。 对手不是菜鸟,每一个都是老于商场的滑鱼,要如何取信于这些人,令他们愿意自投罗网,显然不能仅仅只是买房子买车那么简单。 “你好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吗?”求岳闭眼,把露生的手拉过来,“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学姐吗?” “……那个架空你的女人?” “对,我从她身上找到了灵感。” 金求岳过去是海龙集团的董事长,而圈内人都知道,他的学姐副手郑美容才是海龙真正的主心骨。郑总架空了董事长,在海龙内部独揽大权,两人面和心不和,金总这边是碍于情面、得过且过,学姐那边是步步为营,明里暗里中饱私囊。 求岳问露生:“你觉得这样的公司,能招到人才吗?” 露生没有轻易作答,想了片刻:“一定能招到很多,而且,个个有才且有野心。”想了想,他补充道:“前提是你那学姐要真的能干,善于贪钱、也得善于挣钱。” “说对了。” 一个纪律严明、约束有力的公司,当然是理想的就业对象,但另一个角度上来说,被架空的董事长是最好的董事长,只要总经理能干事会干事,那么这个公司就是所有下属口中的肥肉,只要你胆子大,谁都可以叼一口。总经理为了拉拢人心,会替效忠自己的属下遮掩,下属们因利所动,自然也向着总经理。 求岳翻身起来:“所以我想了一下,旁氏骗局需要一个非常大的利润诱惑,要让人相信投一块钱能赚一百——但美国人对自己的市场比对我们的市场熟悉,无论我们以什么投资做借口,破绽都很大。” “所以……所以你设了这个局,让人误以为满清王室有巨额财富。”露生猛然捏住他的脸,“你伙同他们,从我手里偷钱!” “哎哟我的妈你捏死我了好吧!” 露生慌忙松手:“哎,不当心的。” 金总贱笑:“还好捏的是脸。” “——你怎么总说荤话?” “脸也是荤话?!”黛玉兽自己思想不健康好吧。 露生把脸又红了:“再说打你。” 两人合计了一阵,思路基本明确,这已经是最短时间内能骗人入局的最好办法——金总扮演贪污的家庭教师,黛玉兽扮演可怜无知的小王子。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接下来就是要婉转地向肥羊们透露,王室在国内还有一大笔钱。 露生不觉叹道:“可我看这一步很悬,这是一个君子局——若是卢温先生他们贪婪,跟你沆瀣一气,这事当然能成。但如果他们真心待我,向我揭发你,那咱们又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呗。”求岳伸个懒腰:“这就是你哥哥我做事硬朗的地方,好人不受骗,受骗的都不是好人。”摸着黛玉兽的腿:“怎么样小仙女,这总能让你良心舒适了吧?” 露生红了脸道:“你怎么总是觉得我有妇人之仁呢?来这里就没想着良心黑心了,我就要干坏事。” “哟,这么坏的吗?” “就是这么坏。” 两人在床上互相挠脸,钻在被子里贼笑。这个突发奇想的君子局让他们心头陡然轻松许多,虽然更冒险,但至少给国民政府留了个台阶。 ——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美国在金融政策上的确可恶,但如果他们改变不了历史,不远的将来,美国还会是中国坚实的盟友。因此这件事不能做得太绝。仇要报,但要报得让人无话可说。 所以说小人逞奸容易,君子报仇难,但再难的路,也给他们走出来了。 金总给黛玉兽挠得“哎哟”乱叫,翻身逮了他道:“行了别闹了,过来算算账,手里还有多少钱?” “还剩32万。” “挺好。” 他们从国内只带了40万美金,折成金条装在箱子里,这还是从杜月笙手上赢来的,好在此时的美国不对黄金进口征税,这笔钱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露生掰着手指头,忍不住又笑:“他们肯定想不到这个房子——” “说屁呢。”金总按住他的嘴:“别说,干坏事的时候不能独白,会被老天爷听到,这里的老天爷是上帝,向着美国人的知道吧。”舔着嘴,又得意:“不过效果巨好对不对,分分钟从华尔街拐来一堆不要钱的群演。” 李弗摩的豪宅就是这么叼。 黛玉兽捂着脸直乐。 “笑,就知道笑。你心算好,再算算这边人工费能撑几个月,总共就这么点,咱们得省着花。” “那你今天还请那个小丫头唱歌。”露生笑道:“我看她唱得也不如何,没有之前那个意大利的女人唱得好。” “排场嘛。你知道她是谁?她以后主演绿野仙踪,是大明星。” “五百美金呢。” “有道理,下次不请这么贵的了,长得还没你好看。” 夜深了,这两个穷鬼还在床上算账。不知不觉地雨停了,月光照着海面,横一纹、竖一纹,很像一张柔软的网,无声无息地张开了。 127|金笼 虽然设了君子局,卢老爷上次忿忿离开的神情毕竟令人印象深刻,因此他若无其事又跑来做客的时候,那个情景还是非常尴尬。黛玉兽忍不住吐槽:“你觉得卢老爷像谁?” 金总心领神会:“像金孝麟。” “都是胖脸小眼睛,嘴在下面笑哈哈的,眼在上头东看西看。”露生偷偷地说:“还有一点点像……孔部长。” “哎,怎么对友军乱开炮呢?”孔娘娘委屈! “我就是不爱他们这种神色,蝇营狗苟地好不大方。”露生娇道:“你看六爷和石市长,声清目正、气定神宁,一看就是端方君子,那多招人喜欢。” “你只能喜欢老子。”金总隔着门道:“赶紧出去呆着,我上厕所你也来挤,不嫌臭啊?” 黛玉兽在门边露个小脸:“看你厕所里算账,怪好玩的。” 金总刚在外面听了两个不错的公司,心里盘算着跳过这群经纪人、自己单独去问,又怕喝醉了醒来就忘,因此尿遁了躲在厕所,偷偷记在小本本上——捂着裤子笑道:“好玩!还有更好玩的,我给你看看?” 露生啐他一口,笑着去了。 从楼下传来钢琴和小号的声音。 圣诞节临近,客人渐渐多起来,a带朋友b、b带朋友c,总之只要有那么一两个派对精,管他生人熟人都能玩个通宵。底下的舞厅一整夜都在欢腾着吵闹的音乐,男人们在楼上喝酒玩牌,他们谈论着投资的消息。 大家终于知道了殿下的名讳,爱新觉罗·黛山,也知道了这位家庭教师名叫helonking——最初只知道他是mr.king。有些关注远东的人笑道:“我听说溥仪皇帝的英文姓氏,也简写作king.” 金先生谦逊地说:“不一样、和王室简写不一样,我只是普通姓氏。” 可能是警觉到上次自己暴露了什么,这几次教师非常礼貌了,但纯英文的交际场合,殿下依然显得很可怜——人的心态就是这样,在船上的时候一样也是英语交际,那时大家觉得他挺尊贵,现在看见他似懂非懂的样子,真叫女人们生出怜悯之心。 “为了免于尴尬”,卢太太把殿下带到一楼去,女眷们跟他玩“中国麻雀”,稀里哗啦的,倒也十分快乐。 于是战线被分成了两边,一边是金总炉边谈话,另一边是黛玉兽牌桌外交,这其中各种骚姿势不妨容后再表——露生回来向求岳叹道:“我看卢小姐腼腆温柔,以为她是秦小姐一般的闺门淑女,不料这样做得出!” “……她出老千吗?” “哪有,她牌品倒还不错,只是人品不如相貌。”露生且叹且笑,攀在求岳耳边,微微说了几句,把金总目听得瞪口呆:“我说什么来着?你把台子搭好,就有人蹦上去唱戏了——要是我没猜错,接下来,他们就该找翻译了。” 果然一周之后,卢小姐带来了一个朋友,华人,约莫四十来岁,他是半路才跟着茜茜公主迟到前来,因此求岳在那头没得消息,门房见着卢家的汽车,给放进来了——此人西装革履,脑后却如章太炎一般留一截辫子,形貌不似随从、但也不甚倨傲。露生客气道:“难得他乡有同胞,先生贵姓?” “敝姓常,常炳文。”常炳文礼貌道:“因卢温小姐不解中文,谈话多有不便,因此叫我前来做个通官。”当下替太太小姐们译了几句,不过是通闻姓名、客气的闲话,露生掂量着她们是考校求岳是否说谎,一一地谨慎作答——常炳文不住地举眼看他,倒教露生心里轻轻地打鼓。 一时大家坐下开局,露生便道:“你们玩罢,总是我赢也没意思,看你们玩两盘再下场。”这话也是常炳文译过去的——自己在沙发上坐了,托腮看女人们打牌。其时美国风行麻将,犹太人中犹甚,只是白人手脚粗大砌不得牌,都用一根木尺在面前拦着,那情景着实好笑。常炳文自站在卢太太身后,指点她两句,过一会儿,轻轻地走来道:“听说您是旗人,不知是哪个旗?” 这句话是用满语说的。 露生心头一跳,便知眼前这人是真旗人,不似自己是学了满语来浑水摸鱼——清王室领上三旗,这问题答正黄镶黄正白都对,答镶黄是最保险的,也亏得是黛玉兽谨慎,临行前细细地跟老太爷问了清楚,都记在心里。张口欲答,忽然但转念一想,便觉此问有诈:皇子入籍封旗,宗人府必要造册,且需年满十五岁。德宗皇帝膝下无子,若真有十五岁入籍封旗的大阿哥,早就天下共知,哪会轮到溥仪? 这问得真是好挖坑! 转瞬之间,心中已转了数十个念头,脱口答道:“我是镶红旗。” 那人不觉呆了一呆。 这话也是留了退步,按金忠明的剧本,大阿哥是幼年离宫、尚未封旗,因此露生回答“我和珍妃一样,是镶红旗。”对方如果细究起来,就可以接着套路他。反正珍妃的死活就连善敏也说不准,毕竟除了当天行凶的太监,谁也没亲眼目击皇贵妃的死亡。 他这头做好了准备,不料对方愣愣地看他半晌,柔声问他:“您身上这玉佩,哪里来的?” 露生低头一看,这原是老太爷叫齐松义解下来的,正是当时栽赃姚厂长的那根玉柏枝。金忠明道:“这块玉原是西后所有,正正经经是宫里的东西,你把它带在身上——老佛爷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若真碰上往来宫中的贵人,一看便知你没有说谎。” 露生不敢推辞,用红线串了,谨慎收好,一面问老太爷:“这仿佛是西后赏给格格的。” “你怕被善敏家的亲戚认出来?” “我怕画蛇添足,要给自己贴金、反而添了破绽。”露生说完,慌忙又道:“不是说太爷多此一举——” 金忠明笑了:“善敏一家跑的跑、死的死,知道这事的人不多。而且这块玉的来历你不知道。”缓缓地将玉佩来历告诉了,原来是婉心格格当年私奔离家、把赐婚毁了,叫老佛爷脸上好没面子,亏得格格她老妈善于溜须拍马,进宫一通彩虹屁,吹得老佛爷又高兴了,不仅没怪罪这事,反而随手赏了她一个玉,说:“你那丫头养得不容易,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平日看她也怪疼人的,算我给她添一个妆。” 这事只有善敏家的几个亲戚知道,因此金忠明说:“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你拿着吧,若真担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放在箱子里,看情况再做决断。” 也是黛玉兽活该倒霉,早上跟求岳理箱子,金总见那玉佩精美,拿出来玩了一会儿,露生怕他弄坏了,抢来挂在脖子上——此时不免暗暗地埋怨自己手贱,含糊答道:“我从小就带着了。” 常炳文遮掩不住的意外:“从小就带着?” 露生顿觉心虚,只是面上不改颜色:“这有甚么稀奇么?看您这神色,倒像和它有渊源似的。”心里暗道,可千万别真是有渊源! 还好,那人默然片刻,似乎有些惘然,笑说:“不过是看它像宫里的东西。” 露生笑道:“别的也就罢了,玉是不混带的。” 再然后,卢小姐和几个太太似乎又问了些什么话,露生跟求岳学着说:“好像是where、why。”但常炳文似乎兴致不高,也不大逢迎这些商人,不知跟太太们说了什么,大家就没再勉强,只管玩牌,玩到十点多钟,浑若无事地散了。 求岳也觉摸不着头脑:“他没当翻译?” 露生摇头:“只有一句,他走的时候跟我说,如今八旗子弟懂满洲话的很少,不知我怎会学得这样好——那脸色好疑惑的样子。” “他不是也会说吗?” “只说了两三句,后头就换回汉话了。”露生有些懊恼:“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这事越琢磨越奇怪,为防万一,他们把管家叫来,细问那个人的身份,管家道:“他啊,他是怀特夫人的文官。” “……哪个怀特?” “thaddeuswhite,前任驻华领事。”管家波澜不惊地回答,看他那神情是也在evermore见过的,“他夫人就是中国那位公主……德龄公主?” 求岳和露生的脸色全变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进屋,谁也没说话。求岳是没想到卢文雷会找到德龄格格,这是真正了解清廷的人,很显然,猎物起了疑心,今天就是来试探殿下的真假——果然不是小白兔,甚至还是头老狐狸。 他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应对,一抬头见黛玉兽无精打采地向床上去了,赶上两步要看,露生慌得别过脸,偏是屋子大,床远,一时跑不到床边上去,伸手扳过来一瞧,果然两个眼里湿漉漉的,倒也没有哭出来,低了头无措道:“我今儿说错话了。” 求岳心中好笑,歪头问他:“哪句错了?” 露生轻声嗫嚅道:“我也不知道哪里错,只是横竖知道惹祸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这泪是怎样也忍不住了,想求岳万里重洋的奔波到此,费心设局,真是有德无德的事情都做了,偏自己谨慎不足,在人面前露了破绽;再一想临行前只顾着学说满文,却没想着好好问过太爷,问八旗子弟可会说这个?太爷没想到这一层是他年迈心短,自己不是大意是什么?再想今天常炳文那神情,多有疑虑,自己怎么不知扬长避短,说了好些心虚的话!一路上只是穷想自己何处说错,心里焦急,倒觉得句句都错——跟来美国就是为了帮着求岳,怎的临到用时不能帮忙、反而添乱?越想越恨、越觉懊恼,那两个眼睛止不住的泪就下来了。 金总站在旁边真是笑死,黛玉兽估计就是那种打辅助打不好气得以死谢罪的类型,责任感太强还偏长个玻璃心,幸好这年代没游戏,要有游戏他能在键盘上死一百回。慌得搂了他,又不敢笑,好言好语地问他:“你既然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为啥上来就背锅呢?” 露生忍着泪道:“我应该先着人赶紧叫你过来。” “你叫我我也不能来啊,咱们俩一合体那不叫卢太太她们看穿了吗?你跟常炳文说话,露不露馅还没定论呢,我要是过去了,那就是百分之百大露馅,这你自己也知道呀?” 露生的眼泪就有点儿停了。 “小朋友心理素质还是不过关。” 露生的眼泪又上来了。 金总看他那两汪泪涨潮退潮的着实搞笑,又觉怜爱,舍不得再把他逗哭:“好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笑着抓了他的手,“咱们看问题乐观一点,叫我说,今天常炳文来,不仅不是坏事,反而还是好事。” 露生的眼泪一秒停机。 金总拉他在火炉边坐下。 “坦白说,我挺佩服卢文雷的,他能放下我跟你之间的烟|雾|弹,先来求证你的身份,这人脑子很清楚。但是也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上钩了。”求岳将拨炭的铁钩划着壁炉,“露生啊,人心就是这么坏,卢文雷更在乎钱,而不是在乎跟你的交情。” 如果卢老爷想要揭发教师,根本不需要求证殿下的真假,他可以直接让常炳文把翻译好的信笺递给殿下。 露生也是点头。他这一个月来周旋在一群听不懂的鸡鸭鹅中间,求岳不在身边,行事唯赖察言观色,倒也不觉得委屈,只是今天在自己的项目上发挥失常,深觉愧对托付的众人,因此急得哭了,此时焦急过去,心中反而澄明,“我明白你这意思,我是担心身份揭穿,害你在纽约无法立足,那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指望了。” “要是坐牢你害怕吗?” 露生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只想跟你在一块儿,在哪儿我无所谓。”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并不是什么表白的倾吐,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柔情。求岳不觉一怔,想告诉他其实计划稳妥,即便揭穿也有后手,不知为什么说不出来,说出来是辜负了这份痴心——默然片刻,他摸摸露生的额头:“跟着哥哥上贼船了。” 露生把头伏在他膝上:“十年修得同船渡,贼船也是渡。” 两人依偎静思,但见暗红的炉火在银炭上跳跃。求岳拿过扶手椅上的报纸,花花绿绿的广告缝隙里,没人注意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公司换了股东。低头看看露生,趴在他膝上,自己也觉困倦,刚想说“先睡明天再说”,忽然听管家敲门道:“先生,有你的电话。” “谁?” “卢温先生打来的,他想约您见一面,就现在。”管家慢条斯理,“要替您回绝他吗?” 求岳心中一喜,和露生两眼一瞅,不慌不忙地向门外道:“告诉他,我马上到。” 管家在门外甚觉莫名,心说今天是怎么回事儿?一个已经离职的领事,夫人只算半个名媛,倒把这两位弄得表情奇怪——半夜又出去会客。不过他修养很好,因此温文尔雅地回答:“好的,先生,为您备车。” 卢文雷约在城中的俱乐部里。 外面下了点薄雪,落进泥土就消融不见的那种,只给空气增加了清冷的霜雪气。求岳车在路上开,听见后面的汽车按喇叭叫他,停了车下来一看,卢老爷从车窗里露出冻红的鼻子:“俱乐部关门了……” 金总:“圣诞节啊大哥,凌晨两点了。” 卢老爷:“……” 金总:“来我车上说吧。” 卢老爷:“上我的车。” 金总有点好笑地看他:“我车上有饮料,过来喝一杯,瞧你冻得这个样。” 旧时代还是有很多捉襟见肘的地方,未来的汽车暖气充足、坐垫也能加热——这一点金总和卢老爷都没辙,但若能未雨绸缪,至少可以保证你的汽车能在刺骨寒风里开辟一个温暖的小天地。求岳领着卢文雷上车,扑面一股暖风舒畅,他感觉自己这车才是人坐的,摘了手套和大衣丢给司机:“口袋里有烟,跟卢老爷司机聊天去吧。”又问卢文雷:“喝茶还是咖啡?也有威士忌。” 卢老爷感激地接过司机递来的暖水袋:“热茶就好。” 司机小心地披上主人的大衣,下车去了,车内的暖气给四面玻璃都蒙上白雾,倒比俱乐部要隐秘得多。求岳瞧卢文雷慢慢地啜着热茶,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小时前那一套,心知他是半路掉头回来的,笑着问他:“再来一杯?” 卢文雷摇摇头,放下杯子:“今天冒昧地带朋友拜访殿下,他没有不高兴吧。”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殿下一向很高兴。” “您把殿下当小孩子对待。” “宫里的孩子嘛……都是这样的,缺乏阅历,学的也是一些老古董的东西。”求岳听出他话里有话,漫不经心地笑道:“以后他做了皇帝,工作还不是交给我们处理吗?有摄政大臣,皇帝不用操心——” “别开玩笑了。”卢文雷打断他的话:“殿下落到你手里,还有机会成为皇帝吗?” 求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怕我在咖啡里给你下毒?” 卢文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是呀,所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银色的雷明顿德林,保证一枪死透,不愧是西部老哥。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片刻。 “何必呢?我们都是讲利益的人,你死我活的没有必要,我来之前就已经跟警局的伙计打过招呼,相信您也一定做了准备。”卢文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胖肉:“再说了,医院离这里挺近的,没必要闹腾一通、让自己受罪。”他掉头看看金先生,发现对方没有什么举动,于是愉快地把枪口对准他,“行了,咱们来谈谈你偷窃的事情吧。” 根本不需要翻译,从第二次聚会开始,卢老爷让太太支走了殿下,和所有美国淑女一样、他那博学多才的女儿善于绘画和演奏——卢小姐和殿下以琴会友(当然也以麻将会友),她在眉目传情方面特别擅长,又富于母性天分的温柔,终于压倒了林小姐和柯小姐,赢得了同殿下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把殿下诱到了书房里,在纸上精妙地画了一幅她父亲的速写,殿下一看就明白了:“爸爸。” 这个词倒是世界共通,卢小姐柔媚地点点头,三笔两笔,又画了一个胖女人。 “妈妈。” 卢小姐莞尔一笑,把炭笔递给殿下,含情脉脉地,她望着他。 当天晚上,卢文雷赞美女儿:“我的乖乖,你可真是行!”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这丫头居然用笔谈套出了殿下的话:他的母亲因为不受皇太后的喜爱,被迫离开宫廷,但父皇偷偷给了她母亲很大一笔钱。但这笔钱在哪里、有多少,卢小姐语言不通,因此无能为力。再问下去,殿下就露出伤心的样子,不愿意再玩了。 卢小姐忖度道:“柯家有个华佣,如果叫来的话,应该可以问得出。” “说什么呢?这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卢文雷瞪了她一眼,“柯恩和林肯都在疑心这件事,现在是谁拿到证据,谁就抢占先机。” “那您为什么不行动?” “行动……你是一个傻女孩。”卢文雷咕哝道:“这也许是机会,但也许是一个大骗局,你就不想想,他怎么那么懂你,一下子就明白你要问什么?” 卢小姐有些呆住:“可我看他非常纯情……” “他看你还觉得温柔呢!”卢老爷把个手里的雪茄搓来搓去,搓到发热了,“看着吧,他告诉了你这件事,接下来,他就会问你要钱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如果他们真是骗子,他们就会来要钱。我查了他们长岛的那座房子,过户的银行不明,只有税款缴齐了。”他翻眼看着女儿:“孩子,等你有了丈夫、学会打理事业,你就会知道,越大的机会就越可能是欺骗。” 很长的一段沉默后,卢小姐心有不甘:“可他并不知道我会画画,如果不是我诱导他,他怎么会说出这件事呢?” 卢小姐的疑惑也是卢文雷的疑惑。他明白女儿的心情,因为钱不够多、没能给她足够丰厚的嫁妆,导致她上一桩婚事被人捷足先登——卢小姐是哭着离开英国的。只有卢太太那种蠢人才会想要把女儿嫁给中国人,在这点上,女儿的头脑倒是和自己一样清楚,如果能拿到金库的钥匙,又何必嫁给金库的守门人呢? ——前提是要先证明,他们是真的王室后裔。 灵机一动,他拉着女儿的手:“乖乖,你不是有个住在三藩市的女同学吗?” 卢小姐愣了一下:“您说daisy?” “是呀,要是我没记错,她认得真正的中国人。” 卢小姐也想起了这位女朋友,中学的时候,她们同在三藩市念书,那位女同学是外交官的女儿,生日宴会上她邀请了一个混血男孩,说他的母亲是中国的德龄公主——想到这一节,她脸色有点难看:“我和daisy……虽然有交情,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再说了,您还想让公主来我们家做客吗?” “这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十几年前,我们邀请她,也不算失礼,更何况她现在也不是名媛了。” “我不去。” “你好好想想,你去是不去?”卢老爷安逸道:“你妈可还想着把你嫁给中国人呢。” 卢小姐纠结了一会儿:“那我要坐飞机去。”飞机很时髦,“而且还要前阵子我看中的那个钻石表,不然我在daisy面前会很没有面子。” “行吧!行吧!这就是你的圣诞礼物!”真是赔钱货色,卢老爷不爽地应下了,想一想,又嘱咐:“不过这事你得小心一点,万一他们没有撒谎,那公主反而会保护他们——你别跟公主实话实说,要说得巧妙一点。” 卢小姐依言去了,去了一星期,不知道在干什么鬼东西,可怜卢老爷日日在家盼望,去长岛玩牌也心神不宁。偏偏长岛这边又不像他预料的一样开口要钱,反而是花钱花得很爽快。卢老爷对人家的排场已经麻木了,他既不羡慕、也不嫉妒,只觉得百爪挠心,因为感觉这钱如果属于自己,一定不会这样瞎浪费——他甚至试探性地问过金先生,问他买了这么大的房子,是否资金周转会有不便?投石问路地:“如果您有生意想要合作,我愿意做您的合伙人。” 卢文雷心道,如果他是骗子,他一定会很高兴! 然而教师拿傻逼的眼神看他:“不,这方面我倒是不烦心。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直受您的好意,来这里做客……我以为您是想要跟我在商业上有些合作。” “卢温先生,劝劝他吧。”那几个经纪人在旁边笑道:“中国人这方面思维太保守了,他总想单干——有个合伙人,不是更顺利吗?” “是呀。” 然而教师婉拒道:“事关殿下的财产,我必须慎重。”似笑非笑地,他看着卢文雷:“如果您很忙,不来也没关系,殿下的性格是有些黏人,太纵容他,也不是好事。” 所以自己能来只是因为殿下无聊吗?! 卢文雷慌忙说:“不,我很愿意来陪伴殿下。” 卢老爷虽耻辱但侥幸,尽管如此,他还要脸,因此隔天就推脱没去长岛,自己在家里郁闷地听广播、看报纸——翻着华尔街日报,他忽然看到一则小公告: sverdrup公司董事会改组,宣布迎来新的股东helonking,债务清偿完毕,从12月开始正常运营。 卢文雷大吃一惊:“helonking——这不就是那个家庭教师吗?他居然偷偷地收购了公司!可这件事情为什么没在聚会上提起呢?!”想起他跟那几个经纪人窃窃私语的神情,怀疑变成了懊恼:“该死,这只野猫手脚真快,他已经在转移财产了!”一瞬间,他又冷静下来:“从报纸上看不到真东西,有个公司也不能代表什么,我不如去看看这间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骗子们常开皮包公司。” 事实又把他的脸给打了。 sverdrup公司就在纽约,华尔街很正规的办公楼里,而且是老公司。卢文雷假装是谈生意的客人,跑过去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对面的经理是他从前的下属。 这是一家建筑公司,罗斯福新政时期,这种承包公共工程的公司很多,而且因为国家扶持,业绩通常都不错。这居然是非常合理且正经的投资。 “卢温先生,好久不见。”下属见了他也挺意外:“这边还没开放私人业务,您是有工程要转让吗?” 卢文雷讷讷道:“哦,不是,我离开太平洋公司很久了——听说你在这里,顺路来看看你。”这谎扯得自己老脸都红了。 下属颇为揶揄地微笑:“那可真难得,当初就是您把我裁掉的。” 卢老爷脸红如猪肺。 费了吃屎的劲,赔了好多人情,卢老爷终于从下属嘴里抠出了几句实情:这公司在田纳西河大坝承接工程,一时周转不灵,股东跑路了,幸好有新资金注入,明年妥妥的利好。至于负债多少、偿清了多少,下属就不肯说了。从他志得意满的表情来看,卢文雷心想,一定是全还清了,他问下属:“所以现在是他控股公司,对吗?” “当然啰。”下属报复地说:“他是个中国人,从不裁员。” 卢老爷憋屈地吃屎,还得赔笑,但心里是窃喜的,因为证实了买下这间公司的就是家庭教师! 是的,窃喜,坦白说他一直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戳穿一个骗子固然令人心安,但那也意味着一笔横财变成泡影,尽管商人的本能一再告诉他,这有危险,但他还是想要求证,希望这个有利可图的机会不是一个坑! “这样规模的公司少说也要几十万美金。”卢文雷心想:“可这不符合常理,一个建筑公司,怎么转移财产呢?” “……那、那你们有没有什么金融部门呢?” “没有!没有!”下属大仇得报,爽得尾巴乱翘:“即便有,也不对联邦开展业务,没别的事就请回去吧,我们中午很忙,没工夫喝茶。” 卢文雷:“……” ——不对境内开展业务,但却操办海外金融。 好像明白了!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闪着金光的迷局,所有证据都指向转移财产,而和诈骗十万八千里。眼前仿佛是一个深渊,而他战战兢兢地举着灯,向下照过去,害怕看见的是白骨,渴望看见的是金子——他甚至回想起在蒙大拿淘金的日子,就是这种心跳的感觉! 要跳下去吗? 就在这个百爪挠心的当口,卢小姐回来了。 她没能带来德龄公主,但带来了她身边的文官。当天会见的情况不必赘言,常炳文在车上疑惑地问卢老爷:“令爱告诉我那家人是前清的贵族,为什么你们都尊称他殿下?” “贵族不是都称殿下吗?”卢老爷含糊其辞,紧着追问:“他是真的贵族吗?” “嗯……而且受过很好的教养。”常炳文沉思片刻,严肃地问:“卢温先生,你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卢老爷信口开河:“我的女儿嘛,有点喜欢他,所以做父亲的希望了解一下。” 常炳文愕然地凝视他:“恕我直言,令爱未免高攀。” 卢文雷掩饰住狂喜,尽量表现得惊奇:“高攀?” 常炳文自觉失言,转脸目视前方:“也对,逊清的贵族称不上贵族……”几乎是有些恳求地,他又转回脸来:“不过令爱是开明的西方女性,卢先生又是家财万贯,这反而是屈尊下嫁了——何不找个门第相当的家庭呢?” 卢文雷几乎在心中呐喊出来:是的!你说对了,我是高攀,因为他是帝王之后!这些中国人怕他们复辟的君主娶一个美国皇后,因此才拐弯抹角地想打消我的念头! 果然,他们在保护这个小殿下,幸好,来的不是德龄公主本人! 最后一环也扣上了。 卢文雷感觉不能再等下去了。 公路边,冬季的风刮过秃枝,发出尖锐的啸声,隔着汽车玻璃也仍能听得清楚,远远地还能听见海潮的鸣响,像质问、也像嘲笑。 教师面色涨红:“你为了这笔钱,真是费尽心思。” “没有您费心得多。”卢文雷举了太久的枪,感觉手有点麻:“我的好朋友,希望你想明白一点儿,现在我们是和时间赛跑,如果那个文官向公主汇报此事,那么你转移财产的事情也会被揭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我合作呢?我也有公司,可以为你提供账户。” 教师砌词狡辩:“没有证据,我只是在为殿下管理投资。” “诚实一点不好吗?”卢文雷笑道:“那你来回答我,为什么你收购的公司,没有登记殿下的姓名?” 教师的脸色变了。 “美国是一个讲法制的国家,任何事情,都很透明。你已经把公告发布得很小了,但很不幸,你买下的公司里,正好有我的下属。”卢老爷趁机报复:“我觉得你应该开除他。” 教师的脸色难看至极。 “你若是真为殿下理财,就该登记他的姓名,而不是把这些钱变成你的私产。”卢文雷晃了晃手|枪:“要么,我们合作,要么,我立刻向公主和殿下揭发你的行径。” 他摸了摸扳机,这把枪打死过不少华工,不过他今天不太想杀人。 他比较想要钱。 教师的嘴唇翕张了很久,仿佛在忍耐什么,良久,他艰难地说:“请把枪放下来。” “想清楚了吗?” “不是像您想象得那么简单,这笔钱不在我手里,要把钱弄来美国,很费周折的。”教师无奈道:“或许、或许您听说过庞氏骗局?” 卢文雷眨眨眼睛,把枪揣回兜里。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教师在子弹和公主的双重威逼下,无可奈何地吐露了事实:殿下的确有钱,但钱在国内的复辟党手里,自己只是奉命送殿下到海外读书,顺便赢取一些政治声望。为了套取中国境内的大笔资产,教师收购了一间公司,并欺骗国内的复辟党人,说在美国投资可以得利,只要投十万就能获得五万的收入。 这样,国内就会不断地傻傻寄出钱来。 卢文雷大笑:“你可真够狡猾的,他们如果多关注一点财经消息,会识破你的。” “你也知道!这本来就很容易露馅!”教师有些恼怒:“你不该去找德龄格格,她万一回国,我们就兜不住了!” 卢老爷有点不好意思,心想确实,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求证殿下的真假了,这把自己弄得进退两难:“那怎么办呢?” “你问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教师恼火道:“本来细水长流,可以慢慢把钱掏空,现在只能停手了——卢温先生,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开心吗?” “你别急、别急,一来公主还不知道这事,二来她也未必会留心你的行动。”卢老爷冷静地劝说:“或者我们可以赶在事情败露之前,一次性把钱套空。” 教师愣住了:“这怎么套?” “你上一次骗了多少钱呢?” “也没多少,他们也很警惕,只打来十万。” “你汇回去了五万?” “是的。” 这是庞氏骗局的正常操作,假称留下了本金,只给投资人许诺的利润,骗他们继续投资。 “这就好,既然你已经打回过一次钱,那他们一定深信不疑。”卢老爷道:“你就用我的公司来做掩护,告诉他们,这一次是十倍的收益,十万投资可以获得一百万利润,我的公司是白银产业,联邦政府正在扶持,我可以给你很多文件,他们看过之后会相信的。” “别开玩笑了,要骗他们至少也要有足够的钱来伪装利润。”教师无语了:“我哪儿来这么多钱?再说这太夸张了,根本不会有人信。” “呃,那就五倍。” “五十万我也没有啊!”教师烦死了:“我要打回去一次利润,才能骗他们给本金。你的主意虽然很好,但根本不可行,就算殿下写亲笔信也没用。” “我有钱呀。”卢文雷笑道:“当然,为了防止你骗我,我得先看到他们的汇款才行。” “我根本不需要你帮助。” “需要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卢文雷又把枪掏出来了。 金总就快在心里笑死,就没见过这么饥渴的受害人——狡猾啊?算计啊?怕旁氏骗局对吗?这不还是上赶着送钱来了吗? 但他也理解卢文雷的心情,虽然不知道常炳文说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卢文雷对露生的身份深信不疑。 黛玉兽做得好! 他忍耐了好久,表现在脸上是扭曲痛苦的挣扎——真的痛苦,因为憋笑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在路边谈了一夜的分赃问题,露生也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整夜,黎明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求岳的车子逶迤归来——金钱呀,是这个世界上最诚实也最公正的东西,谁能理解它、谁就支配它,谁能尊重它、它就跟随谁;若你对它勤恳,它一定让你得到勤恳的回报,当罪恶的手伸向金钱,金钱也一定报之以罪恶。 露生奔到楼下,看到求岳满面倦容,泛红的双眼却明亮得像晨星,他微笑地摘下帽子: “咱们开张了。” 他身后是一片金钱色的云霞。 128|白马 虽然知道老婆大嘴巴,但不告诉她,可能嘴会更大,因此卢老爷思虑再三,还是叫来了家人,把这事详细地说了一遍。 “千万不要说出去,如果林肯和柯恩问起,就说我和金先生合伙做生意。”他嘱咐妻女。 爱尔兰老婆且喜且忧:“这我知道,可是,万一中国的复辟党发现你们诈骗,他们会不会报警?” “说你是蠢货你就是蠢货。”卢老爷简直不屑于嘲笑:“中国跟我们有司法联合吗?即便他们报警,也不能拘捕美国公民。”说到这一点,“那个金先生,还没取得移民身份,他是可以被逮捕的。” “所以、所以你预备好了……”卢太太的嘴巴惊成了鹅蛋。 “才刚明白吗?傻娘们,这事就算败露,也只有他坐牢。我们有白银州的选举权,代表白银州的民意,联邦决不会在这种问题上为难我们。”揭开窗纱,外头又下起雪来,卢文雷望雪得意:“剑桥的文学博士……在经济和法律上还是蠢了点!” 圣诞节就在这样时阴时晴的细雪中过去了,转眼之间,一月过去了。 这一天露生早上起来,听见窗外仿佛骏马嘶鸣,揉着眼睛到阳台一看,不觉笑了:“哪里弄来的大白马?好神骏!” 求岳一身骑装,晨光里甚显英姿勃发,仰首在楼下笑道:“下来,带你骑马!” 两人同乘白马,挥鞭从山坡上畅意而下,直奔到长岛海边,清晨无人,但见碧海黄沙,缓缓地将马踏沙而行,露生又是好玩又是钦佩:“以前听你说会骑马,没想到骑得这样好,在句容倒没见你露过这一手。” “句容那什么破马,上山就尥蹄子,还不如驴听话。”求岳拍拍白马的笼头,“我十岁的时候开始学马术,教练都说我有天赋,而且家里也有钱,后来摔了一次,我妈就不愿意让我学了,不然说不定能去奥运会。”口中说着,手上提缰勒马,居然趋退如意,轻轻地还能走个花步,“这一个月把你丢家里了,我起来你睡着,我回来你又睡了——时差还没倒过来?” “时差是倒过来了,前阵子天天跟他们熬夜玩牌,没有时差也弄出时差。我想着你不在家,我多说多错的,倒不如躲懒睡觉。” “所以今天带你遛遛马,瞧着这马怎么样?” 露生低头看看白马,那马生得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倒有点像家里的松鼠,不觉心中好笑,左看右看:“我又不是个相马的人,不过相马经我读过,人说马膝如团曲、可行千里,眼高额方、八肉明大,是为良驹,你这照夜玉狮子倒是样样兼备。” “——什么叫照夜玉狮子?” “这是好白马的名号,赵子龙的坐骑,通身如你这个雪白,颈生烈鬃,日行三千里,所以叫玉狮子。唐太宗也有一匹,白身乌蹄,如雪照夜,因此又叫照夜白。”露生端详马头上的鬃毛,温软如金丝,都编成小辫,大姑娘似的垂在两边,更觉好笑:“不过么古人又说,好马狮鬃豹眼,闻蹄声便躁,见宽广道路便性起,要像狮子老虎一般孔武有力,那样的马才能发足千里。你这个么,眼大耳小,眼大性情温和,耳小柔顺解人意——这是个温驯的性子,载人是匹好马,要跑起来未必快了。” “说得有理,眼睛大耳朵小,皮肤白白的,这种马性格最温柔。” 露生听出他取笑,抿嘴儿笑道:“可不是么?须知烈马都像某个人,又高又大、一点就着,一年到头在外面野,野到美国海边上来了!” 求岳原在下头牵着马,听他这样说,就把脸扒上来:“那你喜欢不喜欢骑?” “说你是马,你还给自己上笼头了!”露生红了脸将他一推,两人都大笑,求岳道:“给你说对啦,这是汉诺威马,专门用来比障碍赛的,脾气好听话,盛装舞步也用它。” “真给我说中了?” “你特么原来是忽悠我吗?” 露生含笑道:“倒不是哄你,不过是瞧着你这些天忙得人也瘦了,想来和那些美国商人说话,必定无趣,因此找些风雅话儿与你解闷。” 求岳便觉心头一热:“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露生的笑容徐徐绽开,恰如碧海上生一朵白浪:“我还知道你领着我到这个没人的去处,一定是挣了大钱,又恐怕家里人看出你大喜,说不得就来海边上撒野。” “猜猜挣了多少?” “这我可猜不到——五十万?” 求岳摇头。 “八十万?” 求岳仍是笑。 “这可不敢猜了,敢是弄了一百万?” 求岳翻身上马,放声笑道:“咱们先跑一圈儿,听我慢慢给你说!” 那日金总和卢文雷谈定了合作,次日就被卢老爷拖着去电报中心,把收款账户改成了卢文雷名下的“卢氏贸易事务所”。这样一来,从中国汇来的款项,就会直接到达卢文雷的账上。 卢文雷害怕被骗,所以谨慎小心,这个可以理解。金总也没说什么。 至于分赃方面,原本他坚持三七、至少也得四六,卢老爷怒道:“要是没我借你钱来伪装利润,你哪能一次性骗那么多?!” 金总也咆哮:“要是没你把事情捅给德龄公主,我犯不着这么急!” 最后谈定是对半分。 第一个月,中美合作的旁氏骗局“骗”到了三十万美金。这个数额实在太大,而且接下来的金额会越来越大,为了掩人耳目,教师建议卢老爷把事务所伪装成远东贸易行,象征性地收购一些丝袜香水。真金白银当前,卢文雷自然不疑有他,于是快活地叫会计按海外贸易登记造册,这他妈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做戏做全套,他们甚至还按税法缴纳了贸易税,当然,大萧条时期,为了刺激市场重振,税率非常低。 如果可以,卢老爷真想把这生意做到天荒地老! 但接下来的情形就让他有点懵逼了。 那天他去事务所盘点账目,会计喜滋滋地来报告说:“卢温先生,有几个客户打算来委托投资。” 卢文雷:“……啥?” 诈骗的事情只有他跟金总两人知道,整个事务所都被蒙在鼓里,员工们还以为自己真在经营对华贸易,因此财报也照常发布、税款也按期缴纳,当然,也要努力拉客户!这个事务所原本是为卢文雷打理国内的白银贸易,尽管国家扶持,但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自从金先生加盟合伙,事务所简直枯木逢春,第一个月就获利三十万美金! 员工:“amazing!” 卢老爷又不能说我这是骗来的,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的,中国市场是个大金矿!” 员工喜不自胜:“对呀,所以有好多客户希望我们代理投资!都在询问我们能提供多少利润的回报呢!” 这客户还不是别人,就是卢老爷的塑料朋友,柯恩和林肯。 林老爷意味深长:“我听说你跟金先生合伙做生意,发了不少财,让我也加入,好不好?” 卢文雷瞪眼:“谁告诉你的?” “不用人告诉我……墨丘利的脚上有翅膀。” 卢老爷简直有点儿气急败坏:“我做什么生意?” “我们是朋友,你这样可不好。”林老爷嘀咕道:“你做什么——当然是白银倒卖啰!” 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说卢氏事务所在远东贸易上发了大财。如果是一年前,这个消息没人会信,但从34年9月到35年初,拜白银法案所赐,中国银洋急剧升值,带来的是美国对华出口的巨大增长,因此这三十万的月利并非完全的不可思议,甚至显得很真实——要问什么生意能这么发财? 那当然是白银倒卖! 只要你有门路,突破政府关卡从中国搞到白银,转手回美国,可以挣一大笔。当时的日本帝国就是借着对华北和东北的把持,全国上下干这个,赚了多少钱呢?活生生给日本海军挣到了两队航空母舰,苍龙级和翔鹤级。 ——以航母为单位的大赚钱生意,可谓是旷古烁今了。 因此林老爷和柯老爷左思右想,绝逼是教师金先生有门路啊!怪不得卢文雷一天到晚地往长岛钻,受了慢待也不气馁,有钱挣谁还要脸?林肯哼哼唧唧地向卢文雷道:“告诉你吧,我让华佣问过殿下了——” ——卢老爷就快吓尿! “虽然殿下啥也不知道,但我猜金先生一定背着他在搞投机。”林老爷狡猾:“我不问你们在干什么,反正你要带上我和柯恩。” ——卢老爷的尿又回去了。 把心一横,卢老爷耍花样:“确实挺赚钱的,大概10%的收益。” “哇!” “不过金先生很固执,他很难说动的,所以利润我们二八分,我二你们八。”卢老爷慷慨:“但投资必须拿现金来。” 这事被金先生知道了,金先生不高兴:“为什么带别人?你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 卢文雷撞他的肩膀:“别犯傻呀老弟,这不是很好的筹资办法吗?下个月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打电报回去,我们大干一笔,捞他个三千万!” 三千万是教师告诉他的,教师说殿下的母亲在宫中卖官鬻爵,单一个爵位就收5000盎司的黄金,在宫里卖了上百个虚爵,因此才被皇太后处罚,卢文雷还专程买了德龄格格的传记阅读,确认无误是真的——这话说给中国人听,中国人可能要笑死,然而欧美人却会联想起波旁王朝那位砍头的皇后,那他妈才是卖官的行家,别说几百个了,成千上万都有! 所以说忽悠的关键在于信息不对等,以及严重的刻板印象。 中国人:简直扯淡。 美国人:这很真实! 想到中国人手里还有如此巨额的财富,卢老爷彻底失了智,他心说就让柯恩他们送钱过来,手头的现金越多、我们能虚开的利润就越多!再者他还有一层私心:自己的钱搅在里面总是有点危险,不如让林肯和柯恩来做这个冤大头,这样自己连钱都不用出了,拉皮条坐地收钱,只消分一点薄利,倒也很划算! 死缠活缠,终于说动了金总,金总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但卢温先生,我还担心你骗我呢。” “这怎么说?” 金先生笑了:“收款账户在你名下,中国汇来的钱先到你手里。现在多了林肯和柯恩两人的钱,也是先到你手里。你又管接收投资、又管接收中国的汇款,所有资金都在你手里,你万一跑了,我怎么办?!” 卢老爷扭头一想这倒也是,虽然是驳难,但心里反而更踏实了,大家谁也别骗谁,老老实实地骗中国就行了,因此点头道:“那你说怎么办?” “分两个账户,投资人的钱在一个账户里,骗来的钱在另一个账户里。”求岳道:“这两个账户,我们一人掌管一个,你要哪个,你先挑。” 卢文雷踌躇片刻,这两个账户其实选哪个都没差——账户a负责吸引投资,会立刻得到大量现金,拿这个账户的人如果跑路,那大家一齐血本无归;但账户b负责接收中国骗来的巨额资金,也就是说,钱在自己手里,到时候是五五分还是二八分,就是自己说了算了。 卢老爷心中一跳:“这个傻子没有我事务所的股份,如果我卷钱跑路,他也无法起诉我!” 想到这一节,他暗暗地笑了,果断地说:“你拿投资的账户。” “确定吗?” 卢文雷见他面色不爽,和气地说:“我这是为你好呀。你想想,毕竟是你先拿到投资的这笔钱,我还替你担着风险咧!再说了,上个月你才打电报回中国,把账户改成了我的,现在如果又变更,国内会起疑心。” 金先生妥协了:“好吧,那我要签个合同,免得有谁卷钱跑路。” 这个合同不涉及诈骗,合同上将骗款注为“贸易货款”,完全是为了保障持有账户的两方互相信任,这种你好我好的事情卢文雷当然爽快:“没问题,下午我让律师来准备合同,再叫上林肯和柯恩,大家一起喝一杯!” 露生听到此节,轻轻一嗤:“卢老爷挣钱的流言,再没别人,一定是你放出风声的。” “有钱大家赚嘛。”求岳教马放慢些走,马蹄发出悠然的轻快声响,“我一次一次给他机会,他一定要选最错的那条路走,再好的骑手也带不动蠢马,你说对不对。” “正是如此,要不书上怎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露生不觉叹了一声,“卢文雷自己贪心也就罢了,又拖林氏和柯氏下水,但他两人也是明知黑局还要入局,若是安分守己、别想着走私白银,也不至于被人坑这一笔。” “你以为只有柯恩和林肯?” 露生哑然失笑:“还有别人?” 如果有10%的利润,资本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资本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资本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这段《资本论》当中的名言此时已然问世,八十年后,它在朋友圈和微博上被奉为抨击资本的金句。 金总觉得这段话用来形容卢文雷是极妥的,放在柯恩和林肯身上,也分毫不差。 林老爷和柯老爷不是傻逼,从卢文雷那里得了消息,各自又偷偷地又找金总问了一次,金总等的就是他们来问,假装吃惊了一下,他告诉林柯二人:“其实可以有20%的利润。” 林老爷顿时竖起眉毛。 金总含糊其辞地又暗示:“卢温这事儿做得吧,是不厚道,你们直接来找我就行了。” 林老爷心领神会! 虽然没有足够的本钱投资,但他可以当二道贩子,以10%的回报继续再拉投资,20%的利润足够林老爷活跃起来,而10%的利润足够这笔生意在曼哈顿被到处推广。 这一次,金求岳看到了真正的吸血鬼,争先恐后地举着美钞,跟在柯恩和林肯的身后,期望能够大赚一笔。 这就是操纵外资银行的真凶,求岳想,他们躲在纽约、躲在旧金山、躲在波士顿,中国潮水一样涌向上海的九千万白银就是被这些人呼来唤去!像鲨鱼一样,只要一丁点儿金钱的血腥味,就把他们全钓出来了—— 中国就是被这些人吸干血了! 他们想要长岛的豪宅、想要手工的富兰克林,而不会在乎一个遥远国家的经济会因此崩溃,更不会在乎有多少工人和农民要在这么冷的冬天被冻死街头。求岳不动声色地忍耐着,金钱就这样源源不断地流向他的账户,而卢文雷甚至根本不知道林柯二人拉来了这么多钱! 一个月,他拿到了四百万美金。 全是现金。 “四百万……!” “吓呆了?” 露生抓紧了缰绳——吓呆倒不至于,只是想到金家苦心经营,四年来所积不过尔尔,如今一个月倒弄来了百万美金,不觉苦笑道:“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咱们可打点着回去了。” “回去?”求岳沉声道:“这就回去?仇还没报呢!” 露生真的呆了:“还要怎样报仇?” “还记得张福清是怎么死的吗?” 露生心头一跳,但觉身后极有力的怀抱拢住自己——求岳手中勒马,骏马得力,长嘶一声便发足疾奔,涛声风中,听他野声吼道:“有句话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别人都算了,卢文雷枪杀华工,又敢在老子头上动土,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恰时候一轮朝阳跃出海来,红霞万里,将他二人并白马都染做喷薄金色。 栖霞寺,罗汉堂。 金忠明披着黑狐狸皮的外褂,念完心经,又供上自己手抄的三部。寂然将经文安放在佛龛下,回身来道:“老太爷实在疼爱少爷,只是这个天写经于身体不安,供奉在心意,长辈无谓替小辈折福。” 金忠明叹气道:“他当得起这个疼。” “金少爷也孝顺,前些年太爷病着,还给太爷来跪经。” 金忠明殷切地看他:“你替我算一算,算算他今年可平安。他这一出门我心里七上八下,记挂的很。” 寂然捻佛珠微笑,半日方道:“往日都跟施主说过了——” “那是一回事,我惦记是另一回事。”金忠明焦躁道:“你就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权当说两句好话哄我。” 寂然失笑:“佛门不打诳语。” “那法师就好生说两句,就当保佑他。” 寂然给他缠得无法,怜他一片舐犊情深,引着他向禅房去了,轻轻问了几句,闭眼想了片刻,他捻一个珠子,金老太爷跟着眨眼一下,捻了一轮,金忠明见他面色说不出来的样子,不由得急切道:“是不好还是怎么样?” 寂然和蔼道:“事在人为,哪是天数能知?但我看小施主一片仁心,无论什么难关,定能逢凶化吉。” 金忠明爬起来就走:“我再去罗汉堂跪一时!” 寂然连忙拉他:“不是说了吉吗?” “您也说凶了啊!” 法师哭笑不得,心说老太爷如今也被孙子带偏了,这性子倒像小孩子,无可奈何地搀住他:“罗汉堂寒冷,太爷就坐在这里,听我讲一段经,如何?” 金忠明也觉失态,自己笑了:“人老了,心急,给大师添乱。” 寂然端然含笑,在蒲团上坐了:“稍时就用斋饭,我给太爷说一个佛陀降魔的故事。” 情人节后的上午,金求岳大模大样地上了安达信事务所的电梯,事务所的合伙人费德曼在楼梯口喜滋滋地迎接他,一路把他领进办公室:“什么时候我们再去跑马?我最近弄了两匹很不错的德国马。” “德国能有什么好马,还不如你们美国本土的结实耐操。” “我的伊丽莎白,还在你那儿养着呢。” “再借我玩两天,殿下特别喜欢她,一时半会儿的又找不到类似的白马。”求岳接了咖啡:“今天找你来说正事。” 费德曼笑道:“你终于想通了,要找我投资吗?” “嗯,我想买白银期货。” 罗斯福上任之后,美国的股市起起落落,终于在一个扑街的水平线上重新起步,期货也跟着慢慢起来了——但期货市场上,白银并不看好。 要说白银这东西,虽然顶着个贵金属的名号,但比起黄金就好比baby比曼玉,它并不算真正稀少,也就中国和墨西哥这种产银大国会把白银当做流通货币,中国还是带了点文化情结。八十年后的金融体系里,白银早就查无此银,要不是工业上用途广泛,这种容易氧化还容易反应的玩意儿给黄金提鞋都不够。此时的美国作为工业前驱,一早已经意识到白银没大鸟用(至少目前是没大鸟用),因此期货价格是一跌再跌。 黛玉兽就要问了:“所以白银价格是硬抬上来的?” 金总:“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白银跌起来是没完没了,最低跌破40美分,跌到银矿主快哭了,七个白银州联合起来逼宫联邦——后面的事就都知道了,白银法案就这么出台了,其实就是为了保护白银州的利益。当然这方面还有大萧条时期储备贵金属的原因,黄金不够、白银来凑。这样一来大量的白银被锁进了美国国库,市面上的白银就减少了,但工业生产还需要白银,照相需要它、电镀需要它,更不要提传统的银工艺和珠宝行业。 供应降低了、需求不变,理论上银价应该是奋起直追,但奈何利益驱使下,中国和墨西哥向美国流入了大量白银,因此半年多来,银价处于不痛不痒的蜗牛爬树中——暴利是国际白银贸易暴利,美国境内的白银期货就还是那个熊样,目前的价格是每盎司50美分。 不过有白银法案保障,银价至少是涨而不跌,因此还是有少数人选择投机白银,约等于存个余额宝,反正比银行利息高点就是了。 因此费德曼听说金先生要买白银,并不吃惊,经纪人没必要过问投资人的意愿,哪怕他要买屎都是他的自由。听说金先生要买一百万,他也只是笑笑,中国人嘛,就是胆小,这么折腾麻烦的还不如直接存银行算了——经纪人是敬业的经纪人,心里想着,脸上仍笑,打电话吩咐秘书准备合约,他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你打算买多大杠杆?” 金先生头也不抬:“100share.” “……”费德曼感觉自己听错了,他愣了一下,用笔在纸上写了个阿拉伯数字,比划着问:“老兄,你买一百倍?hundred,一百的意思,两个零。” 金总一头省略号:“我听得懂英语,别弱智行吗?” “呃,我们性情相投,所以我不免要多说一句。”费先生挨骂了也不生气,主要是实在太错愕,“我知道白银在中国非常疯狂,但那是中国,这里是美国,联邦政府一直在收购白银,渠道也很稳定。”他拿起桌上的华尔街日报,“上个月,中国政府刚向联邦出售了四吨白银,要不是有白银法案保障,现在的银价是看跌的。” “就是因为政府收购,所以这玩意总不会赔。”金先生漫不经心道:“比银行利息高就行了。” “还要扣除我的佣金呢。” 金先生不耐烦了:“那你到底是做不做啊?” “利润太少了,我不做。”费德曼也不爽了:“说实话,我是跟你玩得来才跟你摊牌,无论盈亏,你至少要付我五百块的佣金,但我没时间为五百块忙活,再说,这种生意也损害我的名声。”我可是安达信的合伙人! “哎,生什么气啊?”求岳笑了:“无论盈亏,给你五千块,干不干?” “……你在开玩笑吧?” “你自己选,要么一锤子买卖,五千块佣金,我盈亏自负;要么正常佣金、跟着我吃抽成。” 费德曼眯起眼睛,片刻,他狡猾地笑了:“我要抽成。” “会赔喔。” 费德曼温雅地答道:“跟随哥伦布,也许会发现美洲呢。” 两人大笑起来——可不就是这样吗?经纪人没必要过问投资人的意愿,买屎也是天赋人权! 当夜,联邦调查局。 时任调查局局长的胡佛接到他下属的电话,听了一会儿,他让她到办公室来。女下属很精干地向他汇报:“刚刚截获从长岛发出的密电,目标是中国上海。” “破译了吗?” 下属将译毕的电文递给长官,上面简短地写着:“此处有保皇忠臣,已面见恳谈,一切按议定行程推进,如若顺利,当四月回国举事。” 女下属道:“我们怀疑有人在联邦境内进行非法的政治活动。” “有其他证据吗?” “怀特夫人,您知道吗?前任驻华领事撒迪厄斯·怀特的妻子,就是二十年前很有名的德龄公主,现在仍居住在旧金山。”女秘书翻着笔记本道,“三天前,她身边的文官飞抵纽约,和密电人有过会面,联络方是蒙大拿的一个银矿主,犹太人,姓卢温。” 胡佛赞赏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快速调阅了怀特夫人在中国境内的政治倾向,从她的言论和撰稿来看,她倾向于驾崩的光绪皇帝,反对当时摄政的皇太后。因此,有权怀疑是中国流窜的保皇派正在联邦境内谋划政变。”秘书一气说完,对自己的精明干练也相当自得:“要对他们进行监视或拘捕吗?” 胡局长听毕,笑了:“那你告诉我,以什么名义拘捕他们?” 女下属颇感意外地抬起头。 “我的姑娘,你很能干,但办事要用脑子。”胡佛递给她一杯奖赏的咖啡:“大概一周前就有人向我报告,跟你谈论的是一件事,只是没有你证据充分,我让他回去了。”他饶有兴味看向下属:“加入bio的时候,你怎样宣誓?” “支持法律,保卫联邦。” “说得没错,要打击一切损害联邦利益的存在。”胡佛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但是,对联邦有利的事情,为什么要去阻止呢?” 女下属立即省悟过来。 胡佛比了一个“静”的手势,止住她的话头。 他知道那群人正在纽约搞事情,以商人的身份作掩护,也许还在进行什么政治会晤,但那有什么关系?美国只需要中国的市场、以及它牵制东亚的能力,但并不希望它强大起来。 对于此时的美国而言,溥仪并不受欢迎,他的新政府完全被日本所挟制,这让美国在远东多了一块盲区——如果能有一个亲美的傀儡政权在中国建立,那么美国是非常乐见其成的。 混乱的中国是最好的中国。 揉揉额角,他漫不经心地比了个手势:“这件事我会去和总统提一下,不过上次他就告诉我,小猫咪们要打架,就让它们打好了。” 次日,上海复电:“万事俱备,国运永昌。” 129|奇迹 安达信的合伙人费德曼接下了金求岳的这一单,当天晚上,他研究到深夜。 期货这个东西按单位计算,和股票一样,一份期货称为“一手”。白银市场里,15千克算作一手,所以这个单子是3000手。白银每上涨1美分,期货就会上扬500美分(5美元)。 基于这个原理,只要白银涨1美分,金求岳就能获得约7500美元的收入(扣除50%的税款)。 显然,在百万投资面前,几千块实在是毛毛雨。所以金求岳买了杠杆——所谓杠杆的意思就是成倍放大,7500变成75万。 这就很可观了。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只吃肉不挨打的好事。 成倍放大,相应的就要承担同样的赔付,白银法案确实保证了银价不会跌破50美分,但100倍的杠杆实在太大了,每跌一分都是百倍放大,而下跌的价格无税可扣,换句话说,白银每跌一分钱,金求岳就要赔付150万。 以期货市场的规则,他最多只能承受三分钱的跌幅。 多余的部分清算破产。 费德曼坐在办公桌前,甚至感觉自己在看戏,坦白说,他喜欢这种惊涛骇浪的梭|哈,别管是输是赢,这种百万吞吐的魄力才是华尔街本色! 助手忍不住问出声:“你告诉他这要担多大风险了吗?” “说了,但他超级自信。”费德曼伸了个懒腰:“而且我们的确很需要钱。” 助手心领神会地看向他。 费德曼坚信白银不可能大涨,除非发生战争。目前的银价就像他告诉金求岳的那样,全靠美国政府在拉动,它是被政治硬抬起来的价格,这一点上他半句假话都没说。 商业不讲阴谋,价码就摆在明面上,可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想挑战狗熊的疯子。 “中国人缺乏见识,不了解美国的市场——应该说他们也没这个本事去了解。他不知道蒙大拿和犹他囤积了多少白银,这些银子根本卖不出去,眼巴巴地等着联邦来收购。” 只要,只要放出一点消息,就会有大量的银矿主来抛售白银——对美国政府来说,他们只会保证白银不要跌破50,但对于杠杆市场里的投机者来说,蝴蝶一掀翅膀都是暴风过境。 作为安达信的合伙人,费德曼根本没兴趣做白银上涨的投资,即便金求岳赚75万,他也只能抽一两万的佣金。 但赔钱就不一样了。 一旦金求岳赔钱,百万投资都会落进安达信的口袋。 那一晚的长岛,露生也在算账,算来算去,他放下了笔:“银价不会涨,反而有可能跌下来,即便孔部长控制住中国的白银外流,白银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大涨。” 金总在抠脚。 抠了半天,他舒爽地张开脚丫:“爱妃莫急,朕安排得妥妥——闻闻,新鲜脚气。” 露生嫌弃得要笑:“我是不急,我看你赔光了拿什么回去?咱们只剩一个月时间了。” “一个月时间够了。”求岳从沙发上爬起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就看老杜给力不给力,还要看美国人是不是够黑心。” “……等美国人?” “别看费德曼他们送你马又送我酒,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把我当傻逼,老子这次就教他们一个人生道理——贪婪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从金求岳来到美国至今,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和孔祥熙约定的时间只剩一个月。演了三个月戏其实就为今天,之前都是磨刀,此刻终于能砍柴。两边都是胸有成竹,都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在对方眼里都是傻逼。 消息是按不住的,中国人豪掷百万押白银的消息很快飞遍了华尔街的咖啡馆,对于这条未来仍有百年风光的金融大河来说,这样的豪赌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也许只算是白浪一瞬。 但它从未在中国人身上发生过。 因此或多或少地,有了一点较劲的意思。 无声的硝烟中,他们开战了。 1935年3月4日,周一,纽约交易所如期开盘,银价稳定,因为国策调控上涨了1美分。 市场无波无澜。 3月11日,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周银价小幅爬升,之后又跌落回去。 费德曼感觉可以行动了。 3月18日,犹他州和蒙大拿的银矿主得到消息,开始有人抛售白银。银价在短时间上扬之后迅速滑落——1美分、2美分,整个华尔街的眼睛都在注视着白银板块,他们知道,跌破60美分的时候,中国人的投资就会彻底泡汤。不仅拿不到一毛钱,还要把本钱全部赔光。 这就是杠杆的魅力,它能让你一夜暴富,也能让你转眼脱光。 费德曼算得很精,为了防止政府抄底导致银价回升,他需要精确地控制白银的放量。期货十天一交割,一周一休盘,恰好能打一个休盘和交割的时间差。因此这14天里,他在白银州和纽约之间打爆了电话。 费了多少口水就不必赘述。 好在金先生的表现足够傻叉。 金先生起初还在补仓,很快地,他耗空了资金,补不动了,钱套牢在不断下跌的白银上。费德曼看着那条银价的绿线在60美分上挣扎,悠闲地想,这一百万来得太容易了,真有点儿回到黄金时代的感觉。当初他也是这样为一个又一个投机大亨服务,沉默地看着他们从公牛摔成狗熊。 “他很勇敢,可惜是太天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杠杆这个词,揣着一点本钱就来美国捞金。美国会给他一个教训。”费德曼叫助手给他点上雪茄,“说真的,他的魄力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李弗摩尔——所以说,贪婪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似乎一切都是定局,已经有人在长岛围观中国富豪是否会深夜潜逃。 然而华尔街的投资人们将学习到一个真理——中国人划船不用桨,靠浪。 3月21日,猝不及防的逆转来了! 这一天的上午,纽约期货市场的白银开始奇怪地波动,银价停止了下跌,开始缓慢回升,当天的第一节就升回了65美分。当时的交易所里还是刚开盘,很多人还端着咖啡,他们不得不把咖啡放下来,揉揉蒙眬的狗眼确认自己确实醒了——人喝咖啡,银价喝假酒,中午一点再开盘,银价它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不回头,一路奔到69。此等涨势闻所未闻,自从大萧条之后就没见过这么性感的红线。所有人都在打电话,问究竟是什么老司机在开车? 只能说明大家还是太年轻,应该出来见见世面,很快他们就见世面了,到晚上九点最后一盘,银价直接坐火箭,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心跳里,它以一种轻盈的姿态蹦上了75美分。 ——狂涨10个点! 仅仅在一天之内! 华尔街沸腾了! 沸腾的还在后面。 接下来的一周是魔幻的一周,银价已经不是坐火箭了,它开始太空蹦迪。1969年美国人将登上月球,但那已经不稀奇了,毕竟1935年的春天,他们在华尔街提前享受到了登月的神奇感觉。银价性感得像百老汇的钢管舞娘,一会儿上冲一会儿下跌,波涛汹涌让人目不暇接,月球氧气有多稀,那几天的华尔街人民就有多窒息。一大波的散户风中凌乱,不知道该追一波尾气还是在原地吃瓜看戏,就眼看银价在报价板上蛇皮走位,一会儿排成s形一会儿排成b。 费德曼:“……” 他应该晚生八十年,那样他就会知道,这原来是不属于20世纪的速度。 它是新世纪的金融狮子吼。 休盘的那一天,整个纽约交易所一片寂静,就像登月那一刻的寂静。人在目睹奇迹的时刻总是nowaytosay,因此干脆啥也别say。所有人都仰望着银线高扬的龙头,以一种虔诚的心情,在远方,所有白银州的矿主们也都要掉下泪来。 它停在了“90”上。 无法形容的奇迹——如果没有“涨停”这回事,费德曼确信它还会继续往上飘。 短短一个月里,这场白银狂潮为联邦政府贡献了4000万美元的税收。这也许是中国人的胜利,但它更是美国的胜利,美国人民喜大普奔,同志们,90美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离白银法案约定的1.29美元只差30美分!这他妈是三天奔小康一个月就富裕啊!果然自古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吸血吸到最后应有尽有,卫生巾大法好,双标爽永久,饱受萧条的美国人民有救了!金融的春天回来了! 联邦万岁啊! 费德曼忘记了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去的,他感觉有一点醉。他是个合格的联邦公民,心中一样涌动着自豪感,每一个商学院的毕业生其实都藏着一个黄金铸就的英雄,他们追逐金钱,也希望用金钱来挽救世界。这是资本的时代,资本的世界,我们活在资本中,因此没有什么是比用资本来拯救一个国家更自豪的事情了。 对于安达信来说,这笔买卖虽然没能坑到中国人的钱,但是也绝对不赔本——如果当初知道银价会这么疯,根本没必要费这个心思啊! 躺着赚钱就好了! 那天他没有开车,独自顺着大道步行回家,路上春风拂面,三月初,还有一点清冷。他在半暖半凉的春风里,缓缓地想起一个问题,这些钱究竟从哪里来,究竟是谁在抬这波银价? 以金先生一个人的财力,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归结于市场跟风,倒也说得过去。 他想来想去,觉得今晚不能睡,掉头又向办公大楼折返——一个优秀的经纪人不能在这个时候松懈,今晚应该盘点一下,确认交割情况,然后嘛嘻嘻嘻数数钱。 费德曼同志越想越开心,甚至在路边蹦起了卓别林,可惜这舞没能跳完,跳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一屋子的眼睛在盯着他——咔嚓一声,是手铐撞在他金表上的声音。 “……怎么回事?” “联邦调查局。”对方很客气地告诉他:“我们怀疑你在上个月的白银期货市场操纵交易,先生,你可能触犯了1934年新颁布的证券交易法案。” 对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贪婪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嘻嘻。 130|天秀 费德曼和另外三家投行的经纪人被隔离讯问,四个人起初都表现得很愤怒,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也知道先声夺人。 四个人的话都是一样的:“我对金融法条非常熟悉,我没有操纵交易,白银涨价的事情我的确告诉了朋友,但即便我不说,价格飞涨也是公开的事情,任何人都有权利根据市场价格进行贸易。” 犯法这回事,说白了就是企图杀人和没有杀成的区别。但金融犯罪有个好处,就是在某种情况下,如果你没能成功诈骗,只要溜得快,对方就可能告不了你。想坑金求岳的钱,费德曼当然心里有鬼,但最后毕竟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那还要什么自行车? 更何况这笔白银交易还贡献了巨额的税收。 调查员神情微妙地看他:“我们先不谈这个。想问你的是,作为一个专业的期货经纪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白银会突然暴涨?” 费德曼有些懵住:“大量资金进入市场,被炒起来很正常。” “哦,是吗?我以为你们这些华尔街大鳄,理当更谨慎才对,没想到你只是比普通人更喜欢冒险。”调查员的脸色更微妙了,他把一份报告书摊开在费德曼面前:“炒作?只靠炒能把白银炒上90美分?3月11日到3月18日,你从洛杉矶拍走的白银全部是假银!” 费德曼的目光停留在报告书上,那一秒,他背后的汗像岩浆一样涌出来,脑子嗡一声,爆炸的感觉。 报纸上刊登出四家投行被封停审查的消息,已经是一周后了。 求岳放下那张纽约时报,说:“咱们可以走了。” 露生正在桌前研墨:“东西都收拾好了,你替我裁一副纸。” “要多大?” “一丈二。” 两人会心一笑。 是啊,谁能想到呢? 就连金总当初也是想破了头。 出发前的那一个月里,他在家里鬼哭狼嚎,想不出怎样才能一举打崩美国的银价——擒贼先擒王,治病要治本。庞氏骗局虽然好用,但白银依然会源源不断地流向国外,中国的外汇储备也不能永久靠骗吧? 只要银价一天不掉下来,中国的白银外流就不会停止。 要在四个月内令美国银市崩盘,简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要知道白银的来源不止中国一家,除了中国,还有七个白银州和墨西哥产出的大量白银,这些白银足以稳定市场。更何况白银法案的国策支持着银价稳步上升,金融干不过政治啊。 那段时间,金总非常苦恼。 就在这么抓心挠肺的时刻,有个人来拜访金总了。 放心,以金总的狗屎运气,关键时刻从来就没有救星,不然也不会穿越到这么惨的民国。此人和金融屁关系都没有,正是在钱塘江督建大桥的茅以升,陪同前来的还有石瑛。 金总:巨巨你不在杭州搬砖,来我这干嘛? 茅以升没察觉他糟心的表情,热情地展开了一张进度表:“这次前来,是专门向金参议汇报一下施工的进度。你们捐了款,我不能让你们一点消息都没有,每一分钱我们都用在了大桥上,你会亲眼看着它横跨钱江。” “……” 这受捐人也太良心了,不光有才华还尊重甲方! 金总心中受用,烦恼也暂时丢开,快乐道:“其实没必要的,这么多赞助人,一个个报告不是要累死?” 茅以升就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不光为报告,我专程拜访,还有另一件事想听听明卿你的意见。” “……还要钱?” “也算,也不算吧。”茅以升扶扶眼镜:“你听我说,是关于桥栏建材的选择。我之前清点了一下设计预算,发现还有些地方可以节省开支。目前流行的桥梁是全钢桥,外白渡桥就是全钢,很多大桥也都是选择钢材,钢稳定,也耐腐蚀,但相对的成本很高。” 金总觉得很无聊:“咱们又不缺钱。” “不是缺钱的问题,而是钱塘江大桥应当成为国内自建桥梁的范本,能够节省的成本为什么不节省?” ……那你想咋样啊? “我想在护栏上全部选用锌合金,锌的造价更低,冶炼难度也比较低。锌钢本身也耐腐蚀,放在护栏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是——” “只是啥?” “只是这样一来,就需要先试验研发锌合金,难度不大,需要人力和资金而已。但我算了算,只要能把锌合金推广起来,不仅总价上能压低成本,以后建桥也都可以在这一块上减缩预算。”茅以升看看石瑛,又看看求岳:“但上面只看预算项目,一看到又多一笔研发费,顿时就不同意了。我只好来拜访你这个最大的赞助人,有你点头,他们就不会说什么了。” 原来如此。 石瑛在一旁道:“这个方案是仲拱给出来的——李四光,你可能不认识,他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这个人对矿产很有研究,我在湖北做参议长的时候,他是我的副手。”说着,他拿出一盒样本:“你看看,这就是湖南产出的锌钢。” 金总毫无兴趣地瞄了一眼,忽然一愣:“这是锌钢?” “嗯,硬度和耐蚀都很不错了,只要稍加改进,就能达到桥梁标准。” “纯锌什么样?” “这块就是那边自产的锌锭。” “好像银子啊……”重量也像! 石瑛失笑:“我知道你为法币的事情忙昏了头,本来不该打扰你,不过你这也是想银子想疯了,这东西可比白银便宜多了!” “……” 你笑,金总可不笑! 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胆想法从他脑中蹦出来——能不能用锌锭冒充白银,向国外出口呢? 这个想法看起来很扯淡,但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它其实大有操作空间。中国目前的外流白银,全部是走私,而走私意味着不会有太严谨的货物审查。更重要的是,这些交易不受国家保障。一旦东西离了国门,是真是假你都要不到说法。 ——如果,如果用锌锭冒充白银的话,只要海关故意放水,大批的假货就能疯狂涌向美国市场。这也许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但市场信心这个东西谁很难恢复的,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问美国人最害怕什么,八十年后,他们依然最畏惧中国的假货! 不怕东西多,就怕东西假,老虎吃饭也怕沙子磕牙。换别的国家那啥都好说,艹他娘的中国地大物博,要给你整出几百吨锌来分分钟的事情。而且中国人,爱跟风,一说造假那是蜂拥而上。倒霉的是从中国来的白银全是走私的,你想问中国政府要说法? 中国政府:老子什么时候同意出口白银了?! 这比病毒还要可怕,试问以后谁还敢用中国走私来的白银? 卖方不许卖,那永远拦不住生意,买方不敢买,才是切断白银外流的致命杀招! 连孔祥熙都不得不惊叹,用假货来打击走私,这可能是金融史上最天才的办法。 不过谁来承担这个售假的任务呢? 这个人必须手眼通天,这样才不至于在混过海关的时候被人怀疑。最好,他还能黑白通吃,让吃了亏的鬼佬不敢找他的麻烦——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小角色能担负的任务。 孔祥熙和金求岳相视片刻,会心一笑。 上海滩唯此一人。 ——他们找到了杜月笙。 杜月笙见面也很诧异,听他们来龙去脉地说了一遍,不觉沉吟:“能把锌锭卖出白银的价,还有政府庇护,这等好事我杜某人当然乐意效劳。只一点,我要问你,即便我们这边不查验,你怎么保证美国那边顺利通行?” 求岳冷笑一声:“如果他急着要,他就没时间仔细点。” “……急着要?” “嗯,金融操作就算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不过我保证,只要你能从中国调运到足够的锌锭,我就能让美国人急不可待地吃下它。”求岳笃定道,“杜老板,正算反算你都不吃亏,撑死了就是鬼佬来找你算账,难道你怕鬼佬?” “……”你特么是在挑战青帮的脸面啊? 杜月笙霸气地丢了烟枪:“说吧,哪里有锌?” “湖南,水口山。”求岳笑道:“那里是现今国内最大的锌坑,已经半停业了,我知道杜老板你有办法让它转起来。” 当然,这件事也是茅以升巨巨提供的消息。 茅以升:…… 就这样,他们各自出发,两线作战。杜月笙不负所望,杜老板排面人!他带着青帮小弟浩浩荡荡地奔赴水口山,光速搞定了已经半停业的水口山锌坑。在银洋激励下,水口山日夜连转,工人们虽然不知道自己为啥要炼这么多锌砂,反正有钱拿炼就是了! 两个月,杜老板搞出了五十吨锌锭! 孔祥熙:……你也太黑了。 杜老板:你好奇怪哦,我不黑我还叫黑帮? 1935年的2月,接密电后,第一批伪装成白银的锌锭陆续出境。 是的,密电也伪装了,为了避免惊动美国金融界,他们伪装成了满清的复辟党——这层政治外衣可是太好用了!孔祥熙笑道:“别的事情,联邦调查局都会过问,只有损害中国的事情,他们必定闭眼装瞎!” 毕竟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联邦调查局对此果然毫无警觉。 金求岳在美国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金总说到做到——他向期货市场投入了四百万美金,刚骗来的,还新鲜热乎,这笔钱很快地吸引了游散的白银现货。 金求岳知道,优先被订购的,一定是走私白银,因为它比美国和墨西哥的白银都要廉价。果不其然,西海岸的贸易商们风闻纽约有人豪押白银,如同苍蝇闻到腐肉,他们快乐地接下了这笔订单,令人高兴的是虽然听说中国正在严打走私,但那个月到货的白银却非常多,而且全都顺利地逃过了检查! 金总:嘻嘻,能不顺利吗? 费德曼那头也在嘻嘻。 就像他所预想的那样,天下投行一般黑,华尔街投行不会做小涨幅的生意,他们一定会放出消息,打压银价。白银州的银矿主和西海岸的走私商无形中形成了激烈的竞争,两边都认为纽约有傻子,此地人傻钱多速来。而这场竞争,当然也是走私商们获胜,他们有更低的价格,更充沛的来源。 甚至有些人还没等货船靠岸就预先签订了交割的协议。 被预先拍下的走私白银抵达洛杉矶,开始提纯冶炼。纸终于包不住火了,冶炼工人发现有些白银是锌锭。 当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走私商在清点仓库,每个港口都在检查自己的白银,一箱一箱地开箱查验,他们越点冷汗越多,有些人当场昏了过去——没有一箱是真货,整个仓库,全是假的! 他们被人骗了,用白银的价格买下了整整47吨的锌锭! 金总:现在的感想就是很爽,很爽,非常爽。 杜老板:俺也一样。 那是3月20日的下午,金求岳入市的第二个交割日。 怎么办?第二天就要交割!怎么办?拿不出东西就要赔钱。 为了避免交割赔付,走私商开始吃进跌至60美分的廉价白银,企图将事情蒙混过去。洛杉矶港口一片混乱,不断有人发现白银被锌锭冒充,47吨的白银缺额让纽约银价飙升到90美分。即便如此,走私商仍在含泪吃进,因为拿不出货物,就要赔付双倍的价钱! ——天晓得从哪里找47吨白银来! 华尔街做梦也想不到银价原来是这么抬起来的! 费德曼在调查局的审讯室里得知了这一切,那一瞬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到窒息。 金求岳知道他很窒息。是的,每个商人心中都怀着一个黄金铸就的英雄,不过钥匙十块钱配三把,您配吗? 配几把? 报纸上,四家被封查的事务所赫然在目——它们是安达信、高盛、摩根士丹利、以及普华永道。 金求岳知道,它们有些日后仍然会继续投行,有些则转向会计事务所。但无论哪一个都会是日后响当当的名字。他相信这四家巨头的能力,也相信他们的野心和眼光,尽管他们现在还是新手村的小号。 金总:屠小号的心情就是很爽、很爽,非常爽。 他给每家都投了一百万,知道他们在大萧条之后不会放过中国人的这一百万,他也知道他们一定会精心计算,以为无论如何银价都不会大涨。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金求岳想告诉他们,我就是天。 就在华尔街欢欣鼓舞的时刻,洛杉矶警方也接到了走私商的报案,他们实在是撑不住了。但这个消息谁敢放出来?放出来就是让白银期货市场彻底崩溃,从90美分跌回60,甚至50,谁能承受,谁敢承受? 哭瞎的走私商不敢说,获利的白银州不愿说,焦头烂额的联邦政府不能说。 而金总非常镇定,没急着跑路,按照约定,他去拜访了一个人。 对方正在阳台上喝酒,看到求岳,他醉醺醺地笑了:“boy,干得漂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求岳笑了:“大名鼎鼎的李弗摩尔,哪有那么容易藏起来?” ——总不能告诉你,我是后来参观过你的故居吧。 在澳洲读书的时候,他的老师就是李弗摩尔的忠实粉丝。大部分同学对这些投资大鳄的鸡汤兴趣缺缺,金总却跟听评书一样,特别喜欢。 在金总看来,起点小说哪有这些传奇好听? 到达美国的当日,他叫露生在房间里睡觉,订完百老汇的票子,他驱车前往传闻中的李弗摩尔旧居。 只是碰运气,还真让他给碰着了。 金总笑道:“如果找不到你,我可能还要多花一点钱,幸而找到了你,让我提前搞定了骗人的房子。” 他向李弗摩尔提出了一个阴阳合同,希望能以15万暂时买下他的房子,明面上以200万成交。同时,他要李弗摩尔给他一点资料。 只有这位身经百战的股票大鳄能提供所有西海岸贸易商的资料。 代价是四个月后,金求岳要给他两千万美金。 李弗摩尔望着他,心情很复杂,当时这个中国人来找他,他觉得这是个疯子,坦白说,他根本没指望这人能给他两千万,15万美金已经足够他再战股市。 但金求岳告诉他:“你玩得太小了,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操盘。” 现在两千万美金就在他面前。 他真的创造了期货交易的奇迹。 “你不必问我为什么找到你,也不要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求岳戴上帽子,准备离开:“倒是我想问李先生你一个问题,你明知道我会砸穿美国的白银盘,为什么还要帮着我呢?” 李弗摩尔晃了晃酒杯,带着一点恨意,这个曾经风光无限又落魄至极的股票传奇回答了一句话: “我死以后,哪管他巨浪滔天!” 3月29日,金求岳在期货市场脱手清盘。 来时两手空空,去时,他带走了一个亿。 那一头,费德曼和另外三位经纪人在调查局哭成了狗:“你们疯了吗?只要调查一下就知道,是中国人来找我们投资的,就是那个helonking。就算有假货也不是我们在操纵交易,这难道不是中国人的骗局?你们是怎么查的?” 调查专员头上全是青筋——要是能抓住中国人,还用得着抓你吗? 总他妈要有一个背锅的啊! 要怪就怪胡佛先生这个人政治素养太好,胡佛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做了决定:“这件事要按流程走,先封查那个涉案的事务所,然后按联邦法律抓人。中国政府现在对我们的意见很大,当事人又是满清皇室,如果贸然抓人,会给他们的外交部口实,到时候有理也说不清。” 胡佛心里还有一句话:我才不信中国人有这个金融头脑,这准保是华尔街那帮臭泥鳅在顶风作案。 于是,按照银行的交易账户,他们突袭了纽约的卢文雷事务所——当然,只逮住了一脸懵逼的卢老胖。谁让卢先生当初财迷心窍,非要把投资账户据为己有呢?这还是他拿枪逼着金总同意的,真是秀得头皮发麻。 调查员们顺藤摸瓜,头皮更麻,这尼玛居然是案中案——中国人操纵卢文雷进行集资,所得的四百万美金已经被席卷一空,去哪里了还用问吗?去了白银期货市场! 必须要提到,就在这一个月里,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笔又一笔上千万的资金汇往中国,还傻了吧唧地以为那是复辟的政治资金! 当时的胡佛先生是这么说的:“中国可能要有一场大暴动了。” 金总:说得挺对,就是主语没说对,中国换成美国就对了。 那一刻如梦方醒,胡佛呆坐在办公桌前,难以相信这个诈骗案居然无法起诉,所有关联的账户都是美国人的名字:负责投资的西部建筑公司,早在一周前就因为极好的业绩表现被密西西比一家啥也不知道的公司收购(就很躺枪),接着查下去,建筑公司的资金来源来自一个下属风投部门,持股已经变卖,负法律责任的大股东也是个美国佬,再查下去—— 卢文雷:是的,正是本人。 胡佛硬着头皮,向白宫报告了这个消息,罗斯福不动声色地听完,看看胡佛:“亲爱的,现在是诈骗的问题吗?要是我没猜错,连他的身份都是假的,中国人在报复我们的白银法案,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是的,噩梦才刚开始。 这场横跨太平洋,历时五个月的天秀巨骗,彻底打崩了美国的白银市场。西海岸的白银贸易降到了冰点,所有港口风声鹤唳,无人敢用亚洲来的走私白银。而好不容易交上货的走私商们发现自己接了个惊天巨盘,那位豪押白银的大佬已经擦屁股走人——这盘没人接了! 银价在90美分懵逼了一天,然后大珠小珠落玉盘。 两天时间,银价暴跌回50美分。 很多人跳楼了。 伤心吗?伤心。 难过吗?难过。 可是中国比你们伤心难过一万倍。在你们贸易白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是中国人的血和肉? 还是那句话——金钱是这世上最纯洁也最高贵的东西,它能购买国王的金冠、也能委身穷人的衣袋,它永不向任何强权低头,也决不蔑视任何弱者。谁能理解它、谁就支配它,谁能尊重它、它就跟随谁,它金色的光芒里映照出一切人心的善与恶,正义与邪佞都在金钱面前无所遁形,纯真的人知道它纯真、污秽的人指责它污秽。 当你向它屈膝献媚的时候,它会是你喉头沉重的枷锁,但若你能无惧于它的锋芒,它也会是你手中所向披靡的利刃。 这个世界永远有正义存在,你做过什么,就要承受什么。 焦头烂烂额的调查局专员冲入中国贵族位于长岛的豪宅——已然人去楼空,戴笠一早派出专机,将八千万美金和爱新觉罗黛山先生一起麻溜儿地带回了中国! 桌上留下一张硕大的字条,潇洒纵横,乃仿林则徐笔意,上书: ——贵国为一己之私利,苛行白银法案攫中国之民脂民膏,小小惩戒,此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尔蛮夷之国,法条甚疏,尚有万种方法可令你美利坚金市惊涛骇浪,我圣人有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如再一意孤行,今日千万美金只是大礼之始。孰轻孰重,尔自权衡,勿谓言之不预也! 罗斯福简直要气笑了。 “这些中国人,还有一点罗宾汉的浪漫主义。” 就在他对窗托起烟斗的时刻,伦敦红砖碧瓦的肯辛顿宫前,马车轻快。两名车夫偷看车厢里酣然沉睡的两个贵公子,他们谈论着:“哪个是中国的王子?” “矮个子的那个。” “喔!王子殿下,这就是大不列颠的肯辛顿宫,您要醒一醒,拍张照片吗?” 131|港湾 按照露生的预想,飞机这种东西比轮船厉害多了,坐上了飞机就等于坐上了孙行者的筋斗云,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之前第一次坐飞机,还吐了,超可怜的。 所以飞机在布里斯特降落的时候,黛玉兽失望且懵逼,旅馆里睡了一觉出来,见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一看就是洋人地界,更兼茫茫的大西洋波浪一片,委委屈屈地问求岳:“哥哥,这又是哪里?” “英国。刚才你在飞机上睡着了,肖组长跟我说了一下飞行路线,我看你吐得太惨,就没叫你起来。” “……怎么转了一圈,又回英国?” 求岳笑了:“做梦呢小朋友,现在就给你整横渡太平洋啊?咱们在太平洋又没有军事基地。” 要坐飞机直接回国是不可能的,只能再等八十年这样子。想从西海岸跑路,怕不是还在空中就被老美击落哦。 所以只能按原路返回,先在英国落地休整,然后再转机回内蒙古,中间要转好几趟飞机。孔祥熙还叫特务处带话过来:“如果方便的话,劳烦明卿再兑换一些英镑,内蒙古有新购的大飞机,可载1吨左右的钞票。” 金总笑骂:“孔祥熙这个狗东西,自己屁事不敢承担,使唤起老子来倒是一点不心疼——一吨钞票?怕不是要换断了手!” 露生倒不在意这些,为国家做事,万死且不辞,累又何妨?只是心里毛毛地觉得有点不自在,迟疑片刻,扶着还晕的头道:“那谁来接我们?来的人都去哪儿了?” 之前来的是特务处的特工,姓肖,随行还带了一个女特务,专门照顾白小爷。 求岳道:“他俩去疏通关系了,我们现在不方便换签证,只能继续用之前的假身份。你别担心,现在谁能想到我们来英国了?肖组长把飞机先开走,内蒙古那边再派机过来,陆小姐替我们安排住处,也负责保护我们。” 露生心中更忐忑了。 只有金总心大神经粗,也不换钞票、也不去交易所,带着露生只管游玩。两个骗子终于爽了!赌赌小钱,看看歌剧、欣赏一下英国老城风光——用金总的话说:“我的任务就是骗钱,现在钱已经骗到了,剩下的就是老孔的任务,急着回去干什么?回去了还要被顶在风口浪尖。” 虽然英国没什么好吃的,耍还是有的耍。 在布城休息了两天,他叫了酒店的领班,让他安排车子去伦敦。看露生总是忧心忡忡,求岳笑道:“干什么?在美国都没愁着一张脸,跑出来了倒嘟着嘴儿,跟哥哥玩得不开心?” 露生一肚子的话。看求岳野鸟出笼的样子,又是大胜归来,因此不愿扫了他的兴致。那个陆小姐他也见着了,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弱女子也未必中用,而且只头天见过,末后两天就不见人了。 此时见问,叹口气道:“我说真的,哥哥,陆小姐哪儿去了?你问问她飞机什么时候来,咱们办完了事情,早些回去是正经,总在外面,太爷也担心,我也害怕。” “怕什么?” “这还用我说么?”露生真不知道他这哥哥是什么脑子,一会儿中用得很,一会儿又傻,“你骗了美国人这么多钱,他们恨你入骨,巴不得给你凌迟了才好——就不怕美国人追杀你?再说国内一堆的事情,你就是功成名就也不在这一时招摇,玩也要分时候。” 黛玉兽气鼓鼓的真他妈可爱。 求岳笑道:“要是我告诉你,是我叫姓陆的先走了——” “——你把陆小姐支走了?!” “是啊,本来她要陪着我们俩,我叫她先去比利时等着。”求岳拍屁股:“她给我留了一把枪。” 露生真急了。 求岳捏他的脸:“小朋友着急啦?好好好不要闹,别闹别闹,出来,咱们散散步。” 露生急得要哭:“你还散步呢?” “来不来?不来我不说。” 黛玉兽感觉有点被捉弄,眼泪也没了:“不去。” “真不去?” “……去。” 耍黛玉兽是真的好玩。 生拉硬拽,到底把露生拉到街上了。他们下榻在塞文河边的酒店,走出来就能看到很好的风景,远远地还能望见那座著名的悬桥。 “美国人不会走漏风声的。”求岳道,“相反地,即便知道我们在英国,罗斯福也不会说出来。” 露生好奇地转过脸来。 求岳轻轻攥了他的手:“你想想,在美国人眼里,我们是什么人?骗子。哪有骗子只骗一家的?我们流窜到英国,继续顶着王子的称号,在别人看来,理所应当地,我们是想继续骗钱。” 露生想说“那不就更危险了”,话到口边,忽然领悟:“你说美国人还想把英国也拉下水?” “聪明。” 纵观世界史,可能没有哪个国家能比美利坚更不要脸,在坑队友和拉人下水的方面上,美国敢说二那就没人敢说一,从二战到海湾战争,哪回不把大英帝国坑得想哭? 亏得金总之前刻苦学习了一下30年代的世界经济,搞明白了美国的白银法案是从何而来。说到底英国也有点锅,大萧条的时候,英国佬率先退出了金本位,提高关税、管制资本。 “这些个复杂原理咱们就不说了,总之你知道一件事就好,就是美国人被英国坑了一回,各国怨气都很大,现在英国自己爽,老美恨不得他吃瘪一回。”求岳道:“据我估计,罗斯福同志现在可能在家做祈祷,祈祷我能坑一亿英镑,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死个英国佬垫背,美国在殖民地还能继续争取话语权。” 日不落帝国的基本盘还是在的。 露生的心放下来了:“那你还要骗英国吗?” “骗?我要是骗了,那就是激怒欧美各国,疯子才骗呢。”求岳踢踢路边的草芽:“做事要有目标性,英国佬又没干啥,欺负人家干嘛。” “……那也该早回去了。国内还等着我们,你这么一玩,岂不是让他们悬心。” “钱都回去了,悬个屁的心,什么事都让我干了,谁给我开财政部长的工资?” 露生就有点想笑:“那你要浪荡几天?浪荡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不愿意出来玩呀。” “不是不愿意,总得有个理由。” “理由?理由多得很,你要听真心话还是场面话?” 露生看他贼笑,就知道他又要弄鬼,抿嘴儿笑道:“那你说场面话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大道理。” “什么叫大道理?我很实际的好吧。小朋友,知不知道英国最厉害的是什么?” “洋枪大炮?”英国鬼子挺厉害的,八国联军里就是他们打头。 求岳摇头。 “那是……学问知识?”剑桥牛津都在英吉利。 求岳仍是摇头。 这可奇了,黛玉兽琢磨又琢磨,忽然想起一事,新仇旧恨登时涌上心来,咬着牙低声道道:“我知道了,他们卖大烟。” 你特么还记得自己吸过毒啊! “得了吧你这都哪儿跟哪儿?”金总爆笑,“哥哥告诉你吧,英国最厉害的就是纺织工业。” 黛玉兽诧异:“英国人也会织布?” “会?何止是会?工业革命就是英国领的头,我们现在用的织布机、纺纱机,最早都是英国改良的。可以这么说,要不是英国人最先推广机械纺织,现在全世界都还得脚踩手插呢。” “可现在棉布市场上,没听见英国货有名头。” “是啊,这两年英国不行了,美国工业势头强,英国就这么屁大点地方,分分钟挤下去了。所以我之前说罗斯福不会走漏风声,就是知道英美两国心里有疙瘩。”求岳见路上横着一只柯基,萌哒哒地抬腿儿撒尿,小心地把露生拉过去。 露生笑道:“英国大街,狗屎真多。” “噫,仙女不要说屎。” 露生更笑了,拿手杖逗逗小狗:“还接着说你的场面话来。” 微微的春风吹过,这时节的春风也恰是柔和,正是莎翁所吟咏的“proud-piedapril”,万物披锦着绣的季节。求岳面向着露生,两人一前一后地相衔而行。 “有句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英国纺织虽然不行了,但传统和技术还留着,虽然在批量生产上可能没有美国能打,但尖端面料上,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毛纺这一块,八十年后,英国人都还是很厉害。” “……毛纺,羊毛纺织?” “对。咱们从纺织这块起家,就不能只吃棉纺一碗饭。现在国内的毛纺领域基本都还是空白,而这一块儿其实利润很大。”求岳蹲下身来,拍拍路过的狗头,也不知道这柯基到底是流浪犬还是闲着好奇,一直跟着他们。“张嘉璈你记得吗?他妹妹就是徐志摩的前妻,女强人,在上海搞了一个服装公司。我之前去找六爷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她问我有没有兴趣提供毛呢原料。” 张幼仪说,现今上海的贵太太圈子里,毛呢时装非常抢手,而且很热门,好品质的毛呢大衣甚至能与皮草一较高下,更不要提男士西装的主面料就是毛呢。只可惜料子都要从国外进口。 如果国内有高素质的生产商,那不仅能垄断国内的西装产业,原料还能倾销日本和东南亚。 这是实话,日本丁点儿地方才能养几头羊。 “咱们中国不缺羊,以前没有人试过生产毛呢吗?” “有过,天津以前就搞过毛纺,但是受限于技术和资金,都没弄成规模。” 露生甜甜地笑了:“我懂了,你想再做一次玄奘,西来取经。”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求岳指一指布利斯特萧条的街市,“当初洋务运动,英国正当强势,那时候要请个技术专家来,求爷爷告奶奶,人家还不一定给好脸。不过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英国现在受金融冲击,大量的工人失业下岗,只要重金聘请,没有请不动的菩萨。” 当初安龙也是这样借着三友的东风,借来了整套的技术班子——金总深谙趁火打劫的真谛,劫钱是下流,劫人才才是上上之选! “所以你才要去伦敦。” “现在是时间紧,国内还有事情要办,所以顺路去伦敦看看。等咱们国内的事情办完了,法币稳定下来,咱们就周游列国——比利时、意大利,到处都是人才,都能招揽到国内的话,说不定能把中国打造成未来的纺织帝国。” 露生不料求岳是运筹帷幄如此,一面跟美国人打着金融战,另一面还能分过心来规划将来的生产。这时候也明白了,求岳支开特务处,是怕孔祥熙知道他访问英国工厂。因此只拿玩耍当借口,韬光养晦地干点儿私活。 想到此节,心中雀跃,又觉钦佩——当真误会了他!想他过去那些朋友是多么不识人呀,放着这样的英主奇才不追随,倒给架空了,叫他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哥哥……你可真厉害。” 求岳也笑着回望他:“喜欢吗?” 露生和小狗一起点头。 “场面话就喜欢,真心话还听不听?” 露生忽然脸上一红,抱了狗道:“那个就不听了。” “真心话居然不听?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总是那个腻歪意思就对了,你这个人嘴里没些正经,我不听。” “哎,干嘛呢,那是人家的狗——听一下嘛。” 露生笑得撇过脸去:“不听不听!” “听嘛。” 两个不害臊的东西在英国大街上拉拉扯扯,真是不成体统,还好英国人民有见识,毫不惊慌,毕竟英国基佬多。 求岳把狗扔了,拦着他笑道:“躲什么?哎你这个朋友就是很奇怪,我不理你吧嫌我不理你,我跟你骚吧你又嫌我恶心。”硬拉了他的手,不自觉地声音低了:“我是想给你分一点时间。” 露生走不动脚,只觉春风吹来荡去,把头发都吹乱了。 “我得给你留一点时间,我不能让你跟着我,总是担惊受怕、一直吃苦,我也不愿意占据你所有生活。”求岳拨开他的头发:“这是英国,莎士比亚的故乡,有你喜欢的戏剧。我在美国就想着要带你来一次,还有法国,意大利,都是艺术圣地。” “世界很大,我想带心爱的人一起去看。” “有朝一日,如果后人给我们写传记,我不要你做我背后的男人,我希望他们能叫我,白露生的爱人。” 那一天的布里斯特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因为萧条,所以街上行人寥寥,只有春风充塞着宁静的港湾城市。 “是不是特别幸运,爱上我这么优秀的男人,事业又会搞,情话又会港。” 露生光是笑,怎么拉都不回头的,怕回头给他看见通红的脸。 求岳道:“而且床上还勇猛。” 露生回过头来捶他:“就知道你不要脸的!” 132|秘密 伦敦的旅行还是挺愉快的。 顶着王子的名头,又有投资的意向,要访问几家工厂并非难事。但过程比想象当中要波折一点——英国工厂主对远东来客彬彬有礼十分客气,提到投资也是欢迎欢迎,但真说到技术,他们得到的只有英式的标准冷漠回绝。 “我们很愿意在股东会里为您准备一个舒适的座位,但原谅我们没有兴趣到遥远的中国去指导生产。” apologize,butno. 露生从厂子里出来,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美国人为什么能做霸主了。” 求岳笑道:“中国人不也是一样?对商业来说,最重要的是进取心。” 你可以说美国人很拜金,这种拜金也的确很恶臭,但马克思先生说得对,在资本的世界里,对金钱的狂热崇拜本质上极大地推动了这个世界的进步。相比蓬勃不消停的美国而言,英国的空气实在是有一点不思进取,大部分工厂主乐于守住祖上留下来的爵位和祖业,对于开拓市场则兴趣缺缺。 露生歪歪脑袋:“不过也是好事,如果每个国家都像日本美国一样争强好胜,那咱们的处境就更难了。” 金总比个心:“还学会逆向思维了,小朋友不错哦。” 混了几天,访问了十来家工厂,谈成的项目是零。 只有一个伯爵厂长很喜欢中国艺术,跟王子殿下谈了一会儿歌剧和昆曲,倾倒得要死。不过倾倒归倾倒,合作还是no。伯爵哼着刚学来的长生殿,说:“要在中国投产,我还是挺有兴趣的,但目前中国没有基本的生产基础,我把技术员让给你们,用处也不大。” 这个露生也问过求岳,求岳的想法是走代工厂的思路,借一个欧洲货的名头,先在高端市场上站稳脚跟,和硕和微星都是走的这条路线。只是这个思路太鸡贼也太先锋,不好在英国佬面前说破。 不料伯爵又道:“所以我建议你们把机器引进过去,先学会生产毛呢。我还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个技术指导。” “是谁?” “约瑟夫,约瑟夫培黎。他以前去过中国,也会说中国话,你们要找技术员的话,他应该是合适的。” 露生和求岳都觉惊喜。伯爵人也挺好,当下就拨电话叫经理把培黎带来——谁知拨了几通电话,伯爵的面色变成尴尬。 “真抱歉……我挺久没去工厂,培黎已经回国了。” 金总:“……” 你会不会太懒了啊!技术员回国你都不知道,你是天天泡在家里搞艺术吗?! 露生倒还耐心,推推求岳,叫他翻译:“回国?他不是英国人吗?” “他是美国人,听说是在中国没赚到钱,不得已只能回国,但是船票太贵买不起,所以就在这边打工挣钱。”伯爵尴尬地摸鼻子:“我还以为他会一直干下去呢。”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知道你是个大废物啦! 伯爵歉意地搓手:“这样吧,我给你们写一封推荐信。反正你们也是四处周游,不如去美国找他?我也可以陪殿下走走——我在本地挺有名望的。” 露生不觉苦笑,哪还有时间啊? 下次吧。 他们俩从庄园里出来,露生就有些失望:“早点遇到这个伯爵就好了。虽然庸懦了一点,人品倒还不错,不像其他几家,眼睛长在头顶上,那几家还没有爵位呢。” “老牌贵族不就是这样,人好,但是废。”求岳扶着他下车:“也别那么沮丧,正儿八经做生意,那就是这么一步一步来。我看你是骗钱骗惯了,什么都想一步到位。” 回去要好好教育黛玉兽,端正思想。 露生撅着嘴:“早点碰见伯爵,说不定培黎也没走,都怪你,非要拉着我看戏。” “哎,昨天看得泪汪汪的是谁?啊朱丽叶好可怜!罗密欧好英俊——都谁啊?” 露生捶他:“我没有!” 求岳笑着,把他手牵住了。 几天的伦敦访问算是白搭,只给金忠明和梅先生买了点礼物,石市长没有,毕竟清廉。因为订了明天的船票,所以没在庄园吃饭,两人回了城区,就在附近的法国餐厅点了晚餐。露生看看培黎的介绍信:“这人真不错,在中国呆了好些年,伯爵有心了。” “你还真想着找他?这辈子跟我们无缘了。”金总埋头吃饭:“伯爵是不知道我俩在美国臭名昭著,要知道了,估计得在城堡小屋里嘤嘤好几天——哎,你会看英文了?” 露生托腮,有些得意的甜笑:“天天在家学,话是不会说,字能看懂几个了。” 你他妈真是全方位的天才,求岳叉个土豆:“来,说说看,这个叫什么?” 露生就不好意思:“这个我不会。” “potato.” “破抬头。” 金总笑死,露生踩他的脚:“笑什么!” 金总又叉个西红柿:“来来来这个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认识china!” 两个人像弱智,在餐厅里玩一年级英语问答,笑了又得捂住嘴,免得引人侧目。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服务生引着一个中国女人过来。这女人一身皮衣,很是干练,屏退了服务生,转身便道:“终于找到二位了。” 求岳和露生都是一愣。 女人压低了声音:“我是南京来的,此处不宜久留,二位快跟我来,账我已经结了,车子就在外面。” 求岳和露生对望一眼——他们和陆小姐约定了一周后在布鲁日见面,那里是中立国,出境入境都很方便,戴笠也会带着飞机在那里等候。 这个半路里来的“南京人”是谁? “陆小姐呢?” “她出事了,南京方面派我带二位立刻离开,这里很危险。” 求岳听她东北口音,寻思从来没见过这人,不过特务处特务千千万,金总又能见过几个?露生却细心,在旁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那女人无奈道:“金参议和白小爷,这时候还跟我对什么身份?我都说了我是南京来的。” 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眼下也不是盘问的时候,当下随着这女人出了餐厅。果然远处停着一辆道奇。 露生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把行李拿了。” 女人急切道:“来不及了,快走要紧,待会儿就有人追来了!” 露生看她一眼:“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替我把行李带来?” 女人微微一愣,连金总也愣了。 露生道:“你明知道我把钥匙给了陆小姐。” “不是说了,陆小姐出事了吗?” “那肖组长怎么不来?” 金总是不明白黛玉兽为什么突然撒泼,只见他频频给自己递眼神,顺着露生的眼神向车里一看——隐隐约约地,似乎后座上有人的影子。 他心中一沉,已然会意,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女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摆明了不会是美国来的,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现在才动手——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阵怪味涌过来,求岳一脚踹在这女的身上,拉了露生:“趴下!” 女人被踹翻在一边,手上的纱布掉在地上,发出怪异的香味。求岳和露生都抱头滚开——意外地,没有枪声,只见道奇上冲下来三个人,都拿着木棒绳索!求岳和露生不及看清面目,掉头就跑,这一次枪声追来了!很闷地,连续几发打在他们身后的马路上。 “妈的,枪上还有消|音|器!” 两方人一句话没有,一头拔枪就追,另一头拔腿往餐厅后头跑,再过两条街就是下榻的酒店——只是人腿哪有汽车快?恰是餐厅花园里养着几匹小马,不过是供贵妇们骑乘玩耍的,求岳跃上马背,把露生挟在怀里。两人纵马飞驰,在路上蛇皮走位,一路上惊得无数人惊慌避让。 但觉迎面一亮,偏是一辆汽车正正驶来,求岳心中叫好,手上狠拉缰绳,矮马吃痛,纵身腾起,几乎斜偏着从汽车上一跃而过! 后面两车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要爆炸了,我叫你跳你就跳,这马站不住了!” 露生应答也无暇,只听求岳吼了一声“跳!”便觉背后一阵灼热,后头是火光冲天,排山倒海似的气浪把他们推得直往前倾,两人滚落在地,弃马便逃——可是向哪里逃?无非是眼看哪里黑就往哪里去罢了!又听得后头枪声追来,没命地往小巷子里狂奔。 他们躲进一堵矮墙后面,两个人都蓬头乱发,喘得上不来气。 求岳道:“你别怕,看见那边的灯光没有?那边就是我们住的酒店,旁边就是中国驻英领事馆。” “现在去领事馆?” “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帮人不一定是美国派来的,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求岳喘着气道:“我把酒店选在领事馆附近,就是为了防着他们撕破脸。露生,哥哥这次对不住你,瞎了眼相信孔祥熙,大意失荆州。但是你相信我,有我在,我们俩一定能活下去。” 露生不住地向外看,手臂很痛,应该是受伤了。 两人都知今日难逃此劫,只怕插翅难飞,难以置信孔祥熙心狠如此且短视如此。他们来美国,金忠明是知道的,若是求岳横死他乡,跟江浙财团如何交代?浙行中行岂能善罢甘休? “如果待会儿没人追过来,我们就穿过前面的街,什么也别管,往领事馆里闯。告诉大使我们被人追杀。” 露生会意,特务处只能暗杀,不能明狙,只要进入领事馆,他们就能恢复金会长和白小爷的身份! 命就保住了! “你手要不要紧?能不能坚持?” 露生忍耐道:“没有伤着。” 求岳看他一眼,露生也恰是回望过去,两人心中都有些茫然,这场面似曾相识,只是当初是在上海的轰炸里。 求岳从怀里掏出一把短|枪,塞给露生:“拿着,如果我不行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许哭。” 露生咬牙接过枪,什么也不问。 他们侧耳静听外面一片骚乱。求岳将露生护在身后,自己先探个脑袋出去——好的!ojbk!没有人!他俩撒腿儿就跑,兔子一样往马路对面冲,一阵灯光照过来,不知几辆车子追了过来,前面也有车! ——眼前黑洞洞的一支枪口,后面正是戴笠!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露生推开求岳,举枪也射——哪里打得中? 枪声响了,一枪,又一枪。 ——颈上一阵剧痛,露生抓紧了求岳的手,死也死在一起了! 从他们后方传来倒地的声音。 戴笠抓着他怒吼道:“疯了吗?!”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紧急起飞的飞机上,戴处长面色阴沉地处理伤口。 金总:“兄弟你就不要生气了……” 戴处长:“。” 金总:“我婆娘这个人性格比较激烈。” 戴处长:“哦。” 金总:“脸还好吗?” 戴笠冷笑:“哼。” ——气氛超尴尬! 昨天下午,戴笠带着飞机抵达布鲁日,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陆小姐。这情况不妙,戴笠自己留守港口,一面派人向伦敦搜查。当夜国内就发来电报,可能有人要在伦敦行刺。 戴处长坐不住了,所有人马飞奔往伦敦,找了整整一天,最后是循着枪声冲到了大使馆附近。 戴处长怒道:“没见过你们这种人,既不会使枪,逞什么英雄?难不成以为我要杀人灭口?” 不然呢? 你举着枪过来正常人反应都是要自卫啊。 露生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开口:“不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金家刁难过孔部长,想来委员长心中,也觉得江浙财团不驯服。现在资金已经到手,万千罪责又悬于他一身……戴处长,你不能怪我们有此一想。” 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怕的是赤壁孔明借东风,借完了周瑜就要杀人啊。 戴笠冷冷地回过脸来:“现在呢?” 露生和求岳就不说话了。 “你们未免太小看委座,也太小看我戴笠。”戴笠的声音中有了些怒意:“我要杀你,犯不着这样惊动四方。委座又岂是心胸狭隘之人?你在美国拼杀搏命,国内都是翘首以盼,你要游玩,也都顺着你。你把大家看成什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们殷殷切切,就是等你这个戒心?!” 一席话说得求岳露生都无言,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心头什么滋味。 说实话,他们没敢把心交托给这些人。他们在以后的史册里,名声太臭,即便是眼前,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人。 可他们毕竟坐在一条船上。 许久,求岳问:“来的这帮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还在查。但我们的人死了,所以我立刻赶到伦敦来。” “陆小姐呢?” “死的就是她,挨了五枪。她死前想把电报发回国内,手还停在发报机上。” 机舱里沉默极了,只有医护人员拨动器械的声音,深黑的夜幕从机舱外辽阔地伸展开,无垠地、是向着夜色深处航去。 “有一句话说给金参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托则信,不信何托?”戴笠走到舷窗边,望窗外望不清的夜色:“实不相瞒,我和你一样没有入党,但那又怎样?做人做事瞻前顾后,不如不做。” 夜航的灯光微微照亮他的脸。 求岳想问他,那王叔叔呢?你还会追杀他吗?话到嘴边,没有问出来。他和露生都是孩子一样纯净的心地,受得苦、受得委屈、可是经不住别人把心摊开了给他看。 哪怕这颗心里,藏了许多残酷的秘密。 133|黄金 飞机在南京落地的这一日,金忠明仍在栖霞寺念经,家里一个消息不知。 和孩子们读了大学的空巢家长一样,老太爷先是坐卧不安、后是想东想西,慢慢地不安心也得安心。在寺里半天是念经、半天拿来唠嗑,正和寂然法师并另一名住持说话——孩子去美国的事情是不敢讲的,只能说外地谈生意去了,那住持因说:“金少爷最是能干的,自小不要太爷操一个心,您这个高寿,在家受用就对了,阿弥陀佛,儿孙都有儿孙的福。” 寂然陪同着笑,捻着佛珠,也不说话。 金忠明怏怏道:“不放心!安儿也罢了,那个小白露生娇滴滴的,动辄肯生病——若在外头病了,还要累安儿费心照料他。” 两个大和尚都笑:“这又说哪里的话来?又不是逃难去的,病了也有人伺候的。” 三人一齐出了禅房,向寺院高处的山亭里去,已有小沙弥备了泥炉茶具,生火烹茶。这个住持极圆滑的人,最善逢迎,金忠明在这里吃斋几日,给他哄得全寺菩萨都捐了金身,看金老太爷仍是锁着眉头,心说阿弥陀佛,这还有善缘可以结呢!一面推了蒲团与金忠明坐,一面道:“莫怪贫僧唐突,按理说金少爷出去谈生意,这也是持家孝敬,份内应当的事情,不知太爷何故这样烦心。念了这些日子的经,仿佛不见开解的,或还有什么烦难,与贫僧说一说,也好开解忧愁。” 老太爷守口如瓶地摇头:“你出家人,不好给这些俗事污耳朵。” 住持念佛道:“却是有这个道理,所以我这里还有个秘法,百试百灵。” 金忠明笑道:“你又哄我捐香火,是不是?我给拙荆供的香火还不够?他两个小辈还要香火,不怕折福呢。” “阿弥陀佛!不是一样的。”住持将手一指后面山坡,“太爷看那边后山,供奉的是毗卢遮那、大日如来,六朝以来属我栖霞寺供奉最尊,能保一切众生解脱苦难,且最有光明智慧,能成就世间大业。若能在佛祖脚下设一个灯池,万盏海灯供奉,无论什么艰难事业,都能自在化解的。” 他那里是逮着经书信口胡说,偏偏“艰难事业”、“世间大业”几个字,都碰在金忠明心上,不觉出神道:“以前没听大师提起。” “寻常香客,哪轻易说来?须要有大愿心才做这功德呢。”住持见他动心,连忙又道:“我给太爷说一个现有的功德:唐代鉴真祖师,东渡弘法,五渡都不得成行。闻听栖霞寺法像尊严,他就来拜谒发愿,在佛像前做了三日法事,供了一万盏海灯,请求大日如来护佑。” “……然后成了?” “然后一路波平浪静,顺利无阻,抵达东瀛!这还不是灵感么?”住持一面看他脸色,一面给自己圆:“阿弥陀佛……也得是救苦救难的大愿才有这个决心,太爷若是肯做,这法愿不知几千几万人都受福泽!” 寂然快听不下去了。 金忠明却听呆了——这真是瞎猫碰在死耗子上,又是“东渡”、又是“救苦救难”,给说得心思大动,沉吟了一阵,问住持:“这要多少香油?” 住持慈悲表情:“阿弥陀佛!一个月一万是要有的。” 金忠明沉吟不语,心中琢磨,看看寂然:“大师可听过这故事?” 寂然甚觉尴尬,缓缓地说:“功德也不可修得太急,祸福都有因果的。” 住持心说一万块的香油钱呢!你别掉链子——斜着眼给他使眼色。 寂然只念佛,说:“都看施主的心意罢了。” 金忠明又喝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拍手道:“那就捐一堂来,住持叫监院的师父去找松义,快快地办来——只要能护佑我这心愿,别说一堂海灯,回头来我还愿,捐一个罗汉堂给你!” 住持闻言大喜,面上不露出来,一面沏茶一面道:“阿弥陀佛!好大善缘!”立刻就叫沙弥寻监院和尚来——生怕过一会儿金老太爷回过味儿来,想明白自己跟鉴真差十万八千里,这功德做了只怕也白搭,再说你一个生意人哪来的救苦救难——只催沙弥快去请人。那小沙弥一溜烟儿去了,过一会儿,自己又蹬蹬蹬地返回山亭,不见监院跟着来。 住持不悦道:“阿弥陀佛,怎么又回来了?” 小沙弥脆声道:“金老施主,你家来人了!”话音未落,齐松义从山道随上来,一脸喜色,仰面向金忠明道:“太爷快回去吧,少爷到家了。” ——这可真是惊喜意外! 金忠明慌得从蒲团上坐起来,茶也跌了、点心也打了,住持和法师都笑得扶着:“老太爷慢着些!”住持错愕之余还没忘了回收g:“阿弥陀佛,灵验不灵验?” “灵验!灵验!海灯也捐!罗汉堂也捐!”金忠明一面叫齐松义搀着,一面寻拐杖,自己在亭子里乱转:“我、我去磕个头再走?” “诚心不在这个上头,老施主快去吧——明日我叫师弟去贵处募化,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金忠明连拜几拜,又向山头大殿拜:“改日我带孩子来还愿,佛祖保佑!”说着,脚下健步如飞,拐杖跟不上脚的,拖着齐松义飞也似地下山去了。 住持自己也觉惊奇,朝空中佛号几声,喜滋滋问寂然:“你说这金老太爷许的什么愿心,菩萨这么看顾的,从没见过这样奇闻,说发愿,立刻就保佑了!” 寂然哪有话讲?和小沙弥默默地收拾茶具而已。 住持见他不理,心说这没见识的,要不是老太爷赏识你,谁带你来,陪两个月还没我陪几天挣的香油多,又觉自己刚才讨钱讨得急,有点被看笑话,袖着手讪讪道:“师弟把钱财看得太重了,失了清净本心。这一点钱对金家算什么呢,你没听人家说,国库都有他家一半!” 寂然也不生气,光是笑,住持问:“又笑什么?” 寂然道:“我笑众生欲念真有趣,红颜枯骨,黄金尘土,大欲大念里头有佛心。” 他拾掇了茶盘,看见斜照余晖里,一片滚滚红尘。 金忠明在这红尘里急匆匆地赶回家,一路上慌慌张张,怪齐管家不寻好轿夫、怪老陈开车太慢、又怪路上人多——七十岁的老爷子脚下生风、嘴上开炮,含恨带怨地哔哔了一路,不像回家,倒像苏三进京。好容易进了门,听见露生从里头迎出来,轻柔温软地一声:“太爷——” 其实求岳都不在,就这么一声,把金忠明的泪叫下来了。 家里是有人盼着你的呀。 一老一少,都觉心酸,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才进屋坐下,金忠明方想起来问:“安儿呢?” “刚回来换了个衣服,跟着戴处长的车子去财政部了,说是去见见孔部长。” 金忠明点点头:“这才像个大人的样子,我吩咐过厨房了,等他晚上回来,给你们治一桌好菜,算是接风。”忽然瞅见露生的颈子上包了个纱布,拉过来细看:“这怎么回事?” “不碍事的,路上磕着了一下。”露生笑着掩过去,取了个丝绒盒子,奉与金忠明:“英国买的水晶眼镜,太爷看看,说和英国女王是一样的款式呢。” 老太爷心中美滋滋,嘴上说:“妇人戴的,我老头子怎么戴?”手上立刻拆开,叫丫鬟拿了镜子来照着戴上,看了一回:“是清楚些,金脚也舒服,难为你孝心。” 露生笑道:“女王是女王,又不是寻常妇人,到底是九五之尊——哪是我孝敬的?是哥哥记挂太爷,回来谁的礼都没带,连冯六爷都没有,给您的独一份儿呢。” 金忠明头也不抬:“那你的呢?” 露生心说原本买了,可惜行李都丢在伦敦了,抿嘴儿一笑:“我什么身份,哪配和哥哥一同孝敬?” 金忠明眯眼,从镜子里盯露生:“你个小狐狸精,过去最会献好儿,我不让你进门的时候,你就知道弄个湖笔端砚来送礼,今日从国外回来,反而没有东西——你打量我老糊涂吗?必定是行李丢了!” 露生没词儿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太爷。” “笑,还笑!看看你脖子弄的还成个人样?护着我不叫我看……”金忠明瞪眼:“说!给我仔仔细细说清楚,出事还瞒着大人,我看你们是挨打挨得轻!” 露生见搪塞不过,又见金忠明发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伦敦遇刺、戴笠相救,一五一十都说了,把老太爷听得胆战心惊,不住口地问:“那查出来是谁没有?” 露生摇摇头:“我们在外头这么惹事,是谁都不奇怪。太爷别担心了,回到家来,就都是自己人了。” 金忠明叹道:“话是这样说,叫大人怎么能不心疼?天天念经,就是怕你们有个磕着碰着!”拿了露生的手细看,又难受:“大夏天的,仔细留个疤。” 露生原本想说“不碍事”,头一回叫金忠明这么关照,心里忽然有些爱娇,伏在太爷膝上道:“太爷过去打我,可比这个狠。” 金忠明老脸一红:“打你是气你不听话,你在这儿跟我计较呢?” 露生伏着吃吃笑道:“我是教太爷别多心,那样都留不得疤,如今也没什么。” “那怎能一样呀?大人打你那是天公地义,不听话,都得打,就是安儿我也不是没打过他。”金忠明摩着露生的头发:“只是为国为家,那又另当别论——有这一遭儿也就够了,下回可别这么出头了!” 露生都点头应了,金忠明又道:“就不要回榕庄街那里了,那边人不会伺候,房屋也不宽敞。”叫了齐松义来:“着人收拾两间屋子,让孩子好生养伤,跟厨房说晚上不用油腻的,另做滋补的东西上来。” 齐松义轻轻瞥了露生一眼。 露生就有些不好意思,暗暗地还有点扬眉吐气,这次可不低眉顺眼,傲娇地也回瞥一眼。等齐松义走了,忽然想起一事,取美人拳给金忠明捶肩:“还有个事情要问太爷,太爷在南京这几个月,商会的人可来打听过消息,江浙这边行情怎样?” 金忠明捏着眼镜:“安儿让你问的?” 露生脸就红了:“他没功夫问这个,我逾越问一句罢了。” “有这个理事的才干,是个优点,比弄那些不着调的东西要强。你能帮衬他,也是好的。”金忠明笑笑:“刚走的时候,荣老爷和冯六爷都来过,问了问。” “太爷怎么说?” “我哪能说你们去美国了,只说你要筹备演出,安儿陪你去采办东西了。” 这话答得很妙,如果说是别的事,冯耿光他们未必就会意,法币紧要关头,说个闲事,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必有大事要办,只是不便说罢了。露生心中暗赞太爷这岁数果然不白来,只是拿自己做幌子,未免又有些难为情,想起求岳还真带着自己瞎玩了几天,不免把脸又红了。 金忠明看他两颊生春,着实好看,只是有点儿腻歪,老浑劲又上来了:“男人家不要娇滴滴的……坐好了!” 露生赶紧坐好了。 “虽是如此,等事情明了,你和安儿还是要去一趟上海,给六爷他们说明白了。按理说你身份不该去,难得六爷看重你。”金忠明把眼镜收回盒子里,“这半年来银根吃紧,钱都扣在中央银行,工商都艰难,隐隐地也争执了几次,要不是这几位贤兄弟撑着,孔祥熙哪能稳住局面。” 话说得很容易,但露生知道,这半年来是有多难捱。眼看国内银根越来越紧,央行却始终拿不出一个说法,法币陷入停滞的状态——要进,外汇不足,退又无路可退,筹集的银洋积压在央行里,四面怨声载道。 央行只能说“再等等、再等等”,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浙商团是真的够义气,会长失踪半年,大叔大爷们硬是咬着牙一句话没有。 等晚里求岳到家,金忠明也说这事,回到房里,露生叹了一句:“也只有你,换了旁人,只怕早闹起来了。” 金总洗脚:“我这么厉害吗?” 也可能是他们眼瞎啊。 露生就不乐意了:“你可别小瞧荣老爷和六爷,那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他们难道是随随便便就信人?自然是因为你一片热忱,又有才干,英雄豪杰不过如此,众人自然唯你马首是瞻。” 金总舔着嘴笑。 “笑什么?” “我发现你吹我牛逼的样子,特别迷人。” 露生打他一下:“贼耳朵,只配挨骂。今日见孔部长,是怎么样?” “你亲我一下我就说——哎!别揪耳朵!掉了!” 露生笑道:“再吊胃口?” “不是吊你胃口。”求岳由他揪着:“去,把你那笔墨纸砚铺开,帮我写封信,我说你写。” 必须要说,见到孔部长的时候,金总蛮吃惊的。 下午孔部长没去机场接驾,金总就想打个突然袭击,看看孔胖子有没有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跟着戴笠的车去了中山东路的铁汤池,孔公馆仆人说,老爷半个月都没回家,再问是不是在上海,仆人道:“没有去的,吃住都在办公室。” 金总一脸震惊地溜去财政部,财政部熙熙攘攘,楼下都是排队签字办事的人,孔祥熙在楼上折腾文件。四月底的南京气温大|跃|进,办公室里风扇都扭开了,孔部长把外套脱了,衬衫也解开,肥胖的脸上全是油汗,滴着汗、埋着头,口里抱怨秘书:“不是都说过了么?你先让银行把花押弄好,然后财政部这边给文签——哎,只知道化妆、喝咖啡,办事一点不稳重,你不要办了,你给寿民打电话,我自己来跟他说!” 楼下又有人喊:“孔部长,陈司长电话!” 孔祥熙头也不抬:“电话接来办公室!” 楼下嗷嗷叫:“您电话挂着呢!” 孔部长揩汗,抓毛巾、毛巾不知去向:“马上,马上!”一面叫女秘书:“重新弄好,叫寿民晚上来南京,我就在办公室等他。” 说完,他抬头来找毛巾,一抬头正看见求岳站在门口。孔祥熙惊喜得连笔也丢了:“明——卿!我可担心死你了!” 求岳在门口笑,被他汗烘烘的胖胳膊抱了个满怀。 两人分宾主坐了,秘书端了冰橘子水来。孔祥熙把衣服重新穿上,弯腰洗脸,在脸盆里道:“我听说你在伦敦出岔子,几个晚上没睡好,听雨农说你平安返来,这才能安下心来做事。不是我不去接你,实在是央行这几天太忙了——白老板呢?” “他在家,陪我爷爷说话。” “应该的、应该的,我意思也是你们在家养养伤,预备明天会了公权,一起去看你呢。”孔部长是几天没洗头了,头上没几根的头发油得就要变成钢丝,摸索了香皂,索性连头一起洗,“明卿,你不怪我吧?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时刻有记者盯着,突然地一起去机场,免不了又要捕风捉影。” “我比较喜欢你这老实干活儿的样子。” 孔祥熙在脸盆里笑。 “搞快点,给我听听喜报。” “哦,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说正事的,原来是来邀功的。” “我八千万扔水里也得听个响吧?”金总喝橘子水,“互相表扬一下,缓解我遇刺的受伤心灵。” 孔祥熙从瓷盆里抬起脸,孔部长吟诗:“乌云压城,薄田偏是旱接涝;柳暗花明,霹雳雷霆化甘霖。” 金总给他逗乐了。 就在他们离开美国的这十几天里,太平洋两岸都是喧哗不休。某种程度上说是非常喜剧的场面——金总在美国的两线砸盘,可以说是比想象当中还要成功,仅四月上半月,流失的白银就比一月降低了70%! 什么,你问还有人走私吗? 那肯定是有的,毕竟要恰饭嘛。 只不过中国假货这个名头的震慑力实在太大,导致各个走私通路上出现了非常喜感的局面——以前是象征性地验一下就完,现在不行了啊!现在得一块一块查,查完了还得锯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夹心的,真的痛苦。你说你这边查吧,各种金属声嘎吱嘎吱,还带火星,本来是偷偷摸摸的事情,这他妈可好了,就差没敲锣打鼓了! 海关:hello?areyouok? 走私商:i`mfhankyou…… 不行了,这生意做不下去了,银子哪里没有啊?墨西哥有,长崎也有,再不济苏联也有啊。全世界就特么中国人心最脏,不跟你玩儿了还不行吗? 杜老板:嘿兄弟别急啊,假银锭没有了,我们还有假银洋呢! 走私商:i`mfinefuckyou. 这是多么尴尬的局面,真正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美国政府头一次在贸易战上感觉如此骑虎难下。 ——提高关税吗? 不好意思我们生产力还没到出口美国那一步。 ——联合制裁吗? 走私白银买到假货这种理由也太羞耻了吧! 美国方面想怎么办?能怎么办?只能气急败坏地发照会,要求引渡这个爱新觉罗黛山。中国政府可就不乐意了:哎朋友请你看看清,不是所有黑头发黄脸蛋儿的都是中国人。在美国行骗的姓什么?爱新觉罗!干的是什么勾当?复辟!这是我们国民政府的敌人,反动势力!我们打还来不及呢你冲我们这儿要什么人啊? 想要人请您往东边儿看,看见没有?右上角那块儿,不属于中国了,那叫满洲国,大清的遗老遗少都搁那儿呆着呢。当初日本人侵占东三省,你们美国朋友不是亲自来中国主持公道了吗?把东三省主持给日本人了——那还说个屁啊,要人跟大日本帝国要去,满洲国,跟咱们没关系! 孔祥熙道:“扯归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没有政府支持,哪来的这么整齐划一的行动,又从哪调来这么多锌锭?但是他没有证据,我们也就不认。” 就这么扯皮了好些天。 直到英国爆出刺杀事件。 戴笠情急所迫,开着飞机就奔伦敦,叫国内照会英国外交部,请求临时停降,又急电驻英大使馆接洽调停。其实照会都是先上车后补票,只稳住了英国没有出动空军击落飞机。但是行踪已然暴露了。 所以骂战里又出现了很喜感的局面—— 美国:不承认?还不承认?你再说不是你们官方派去的人?那么多英国警察都看见了!要不是你们派去的你那么着急叫飞机去接?一连四通照会电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国皇帝微服私行。 中国:能怎么样?你特么有证据?你拍照片了还是现场逮住人了?我告诉你那飞机上就是我们中国宝贵的艺术家,专门去英国学习的,我乐意派大飞机过去接,我派整个空军师过去你又能放什么屁? 英国:能不能停一下,我就问一件事,你们为啥要在我伦敦大街上搞事? 大英帝国委屈惹! 金总汗颜:“这不太好吧。” 孔部长扭戒指:“反正还是挺痛快的……” 金总笑翻了。 孔祥熙也笑了:“你别忙着笑,就这个行刺的事情,我和南茜昨晚一直在讨论,子文也来家里说这个事情,你觉得是谁所为?” 金总想了想:“感觉像是日本人,东北口音,可能是满洲那边的,就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 孔祥熙点点头:“起初我们也是这么想,但是转念一想,我觉得有可能是罗斯福。” “……嗯?” 老罗不像是这么心黑手辣的人啊。 孔祥熙笑笑:“你想过没有,不管是伪满洲国,还是美国特工,只要特务出手,你生还的余地并不大。别说是满洲美国了,就是我们自己动手,谁会用手|枪行刺?” 金总有点儿毛骨悚然:“那还用啥?” “既然知道你们的住处,安炸|弹就可以,再不济还有燃烧|瓶和手|榴|弹——可是都没有,他们选了最没有效率的方法。” 金总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你们国民党对暗杀是真的很在行啊。 可是转念一想,他突然领悟了孔祥熙的意思:“你是说……他在逼戴笠出来救我?” “不愧是明卿,敏慧!”孔祥熙抚掌:“罗斯福根本没有要你死的意思,你死了,死无对证,而钱已经回到了中国国内,只要中国政府抵死不认,美国也没有办法,但你活着就不一样了,雨农是必然冒死相救的,他带着飞机特务都现身了,我们不也就无从抵赖?” 定定地,他看住求岳:“他要你一条命有何用?他要的是你盗走的八千万美金!” 求岳怔了半天。 罗斯福是个老鸟,会玩政治,自己还是嫩啊。 孔祥熙极有深意地看他:“你不要告诉我,你去这一趟是抱了死志的。” 金总心说死志倒没有,但干这么虎的事情,总是要做好一切最烂的打算。 “我们不会让你去死——”孔祥熙没容他说话:“八千万,没有了可以再想办法,但你金明卿的命,说什么都要保住。” 金总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我真的对他改观了。”求岳跟露生说:“我不管了,也许以后历史上他会犯很多错,但至少现在,他对得起我,对得起大家。” 露生也听怔了。 他们一齐看求岳带回来的文书,是这两天漏下没看的《纽约时报》,和中国外交部的照会底稿。 纽约时报评论文:《中国人在毁坏真正的公平》 “中国的行为尤其让人感到惊讶。尽管我们反复声明,每一个国家的立场都是保护自己的国民利益不受损害,保障他们比许多年前更能感到幸福与欢乐,因此所实施的每一个法案都是基于这个美好的愿景而确立的。但中国仍选择了破坏规则的做法——既践踏美国的法律,也破坏世界友好贸易的信心。 简单地说,中国选择这一做法,并非缺世界各国乏公平的对待,而是对重建自身抱有不切实际的野心。 对于这一行径,以及在三月金融事件中走向末路而绝望的无辜公民,仅用‘遗憾’一字,是不足以表达震惊和愤怒的。” 中国的照会底稿则是这样的: “我们要质问美国方面,有什么权利在一个公众的、具有影响力的、自诩为公正的媒体上歪曲其他国家的立场,并将个人的投机行为归结为政府授意。这是对中华民国极大的侮辱。 世界贸易是一个公平的市场,而不是无理取闹的地方。采取负责任的态度、恪守交易的基本原则,是每一个国家、团体、乃至商人个体应当明白的最通俗的道理,也是起码的要求。 因个人或一两个小集团的投资失利,就妄图将两国关系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这是极不理智的做法,损害了两国邦交,也损害两国在世界贸易市场上的形象。 在美国政府对自身的金融事件有明确的态度之前,我们不希望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也不会再对此事作任何回应。” 怼得漂亮,干净利落的太极! 露生神往地看那一纸龙飞凤舞的草稿:“这是谁拟的?” “理论上应该是汪精卫,那个怂逼‘又病了’。”求岳笑道:“这是驻美大使拟的,顾维钧。” 前任外交部长也出来撑场面,就是之前在税改上帮忙说话的罗文干,罗部长。 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露生点头赞许:“好字,真有慷慨气魄。” 求岳当时看到这封照会,也是心神激荡,明明是性冷淡风格的官方文体,可是不知为什么,其中自然有一股昂扬豪气。 “坦白说,露生,我一直在给自己留后路,之前不让孔祥熙声张,也是想让南京政府自己扛事。我没指望他们能做到多完美的地步,只要不那么怂、不那么怂就可以。你知道我在英国其实很犹豫。” 露生没说话,拿一双清水眼睛,温柔地看他。 求岳有一点语无伦次:“但是这样就够了,真的,至少让我觉得不白费力气,有这样一个态度就够了,让我知道我们最起码都意识到自己是中国人,这个关头要站在一起。” 想起戴笠在飞机上说的话,“殷殷切切,翘首以盼”。 他攥紧了露生的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4月20日,《中央日报》、《南京日报》、《申报》并《大公报》联合发表了针对华尔街诈骗案的声明,这篇声明的初稿语言粗俗,但它直白得像一记炮弹,轰向大洋彼岸。 “我是金求岳,华尔街白银期货是我本人操盘,八千万美元,也在我手里。” “投资是我私人行为,我按照合众国的法律进行投资,所得也是正当收益。” “我不管美国要怎么给我的行为定性,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的目的,就是打垮美国的白银期货,原因是什么,我相信全世界人民都清楚。自古舔狗闻臭脚,你不来舔,没人踹你。” “你们要钱,我可以还。条件也很简单,废止美国现行的白银法案,停止并主动打击对中国的白银走私。答应这个条件,八千万美元随后奉上,不然的话,我会继续在黄金、钢铁、煤炭、以及你们所有最重要的工业部门砸盘。” “你可以全世界通缉我,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保证让美国金融界寝食难安。” “我说得出,做得到。” 声明一出,举世哗然。 孔祥熙来电话道:“尽管写,中正说了,美国要人,除非打仗!” ——你们简直要变成金总不认识的人了! 可是这种崩人设,金总要说:我喜欢! 这篇暴躁又充满威胁性的声明让白宫懵了一整夜。几乎是爆发性地,全球的报纸都在第二天做了头条报道,难以置信中国人会有如此强硬的反击。长久沉默的中国外交部也终于发声了,兼任外交部长的汪兆铭抱病未出,前任外交部长罗文干和驻美大使顾维钧在两地主持了发言。尤其是顾大使在美国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中国驻美使馆当天门庭若市,全是挤着拍照和企图能堵到中国驻美大使的记者。 顾大使丝毫不怂,通电国内后,直接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顾维钧道:“都说中国司法落后,我们在税法问题上却能够坦诚地面对自己的错误,不向纳税公民追缴因制度缺漏而流失的税款,望美国政府也能自善其身,既然高呼自己是法治国家、三权分立,那么今天应当愤怒的是自身法律体系的问题,而不是在这里向中国政府施压咆哮!” 全场的水银灯硝烟弥漫,宛如战场。 “还有一点,我要强调。”顾维钧朗声道:“我请美国政府好好想想,酿成今天这场事件的根源是什么,在你们向东亚转嫁金融压力的时刻,亚洲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站起身来,几乎是睥睨四方:“这个世界上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 “所以大使的意思是,这次诈骗案是中国政府的官方行为吗?” “请不要曲解我的话,英国约束不了罗宾汉,中国也约束不了盗跖时迁。”顾维钧道:“有两句话,在座各位必定知晓,thwoughttoprohibitonlyactionshurtfultosociety.whatisnotprohibitedbythwshouldnotbehindered;norshouldanyonebpelledtothatwhichthwdoesnotrequire——如此以上!” 求岳在赌,中国也在赌,赌美国在大萧条之后没有心力再跨越整个太平洋去发动战争——赌它能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白银法案的竭泽而渔。 东亚市场不能只靠一次性地榨干中国来获取利益,这是示威,也是示好,它要美国人知道,中国有足够的金融人才,也有明确的金融战略,要谈,大门敞开,要打,我们奉陪到底。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这场闹剧能有一个认真起来的结局。 这个结果没有让他们等很久。 4月28日,白宫发声了。 这一天,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在白宫发表了第七次“炉边谈话”。 他在谈话中说:“三年间,我国的目标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此之前,个人的自我利益和集团的自私自利在公众思维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公众利益受到漠视。” 毫无疑问,这尖锐地指责了白银州在三月事件中必须承担的责任。 同时,他也谈到了立法不健全和资本集团盲目运作给美国带来的困扰,就像人们在今年三月所目睹的那样,投资集团在金融界拥有了过多的话语权, “作为一个国家,我们采取各种措施以重新建立公众对于私有银行的信心,其最有助益的结果之一是重建了公众对于国家银行的信心。可是明智的公共政策要求银行不仅是安全可靠的,而且其资源能最大限度地用于国家的经济生活……国家信用不是要受控于少数几个私营银行机构,而是掌握在具有公共信誉与权力的机构手中。” 华尔街的脸很痛了。 无论是高盛、抑或是安达信和摩根士丹利,华尔街的大鳄们应该冷静一下,白银州的矿主们也应该冷静一下,白银法案的胁迫已经招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种耳光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希望国会迅速通过意在修正《联邦储备法》(白银法案正是基于此法)的那些提案,这些修正案是依据过去的实践和当前的需要对我们的联邦储备法进行的最小幅度的、最明智的再调整。 1933年3月就任至今,我最清楚地感觉到了复兴的氛围。但这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生活的物质基础的复兴问题,而且是对我们的民主进程与制度的信心得以恢复。” 金总听着广播,脚都软了,露生又气又笑:“这弄什么?” 金总擦汗道:“我他妈真怕美国跟我们打起来,你以为我真的不怂啊?那是未来有可能的二战盟友好吗?” 谈话听上去令人意外,但仔细想来,又完全合情合理。它全然回避了中国金融家发起的挑战,一针见血、极有魄力地将矛头指向了美国国内的金融恶像。 这场八千万美元的惊天巨骗,与其说是中国人对美国发起的经济挑衅,不如说是一面雪亮的镜子,它照出民主共和两党党争导致新政的落实不力、照出七个白银州挟制联邦的惨痛后果——金求岳相信,这些问题,罗斯福早就想一刀解决了,这场诈骗案的每一个可趁之机,也都是美国新经济政策最大的绊脚石。 他知道他是个英雄,所以相信他有这份眼光,应该明白羞辱只是一时,政治家该做的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抓住这个天赐良机。 罗斯福巨巨没有辜负后世给他的英雄评价,他抓住了。 5月12日,美国政府发来照会,邀请中方就白银问题进行会谈。 那一天的飞机是从南京大校场机场起飞的,多年以后,这个机场已然不复存在,但那一天,它开亮了所有的灯。 中方的谈判团没有等也不想等,登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无数的水银灯追着他们爆响声音——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吧,记住在这场以弱对强的白银战争里,不后退也不放弃的,每一个人:中央银行暨财政部,孔祥熙、叶琢堂、唐寿民,中孚银行,顾翊群,交通银行,宋子文、陈光甫,中国银行,冯耿光、张嘉璈、贝祖诒。 以及江浙财团的首脑,金求岳。 胶片上映着他们有些疲惫的面孔,但这是中国的金融之心,如黄金闪耀,也如黄金坚韧。 求岳在飞机上向露生道:“你记不记得三年前,那时候我们在船上,王叔叔叫我们去上海滩,和真正的枭雄一较高下。” 露生轻轻依偎在他肩上:“咱们都没辜负他的期望。” 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坚忍、温和、善于求存的民族,数千年之前,我们的先哲就教导我们,上善若水、君子如玉,几千年来,许多文明湮没在风沙和海浪中,而我们的民族始终坚韧不折,就是因为我们能够在一切逆境里寻到生活的温存和乐趣,像遍地的野草闲花,有一点空气就能存活、有一点水分就能生长,不抛弃、不放弃,踏实而坚定地活着。 我们的民族也是一个热血、激昂、坚强不屈的民族,数千年之前,我们的先哲也教导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几千年来,无数的铁蹄踏上过这片土地,而中华民族从未被征服。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许战争仍无法避免,但至少这一次,我们没有输。 以后也永不认输。 那时夜色已浓,求岳回望舷窗下的那片土地,辽阔又美好,明明灭灭,是江山万里的繁华,万家灯火,都是目送。 其实没什么理由哭,但他的热泪就是涌上来。 他知道她永远不屈服。 134|鏖战 出发前,中国代表团在思南公馆开了一个冷餐会,宋子文在会上说:“我和庸之几度赴美谈判,有句话不得不说——对于美国的态度,各位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很擅长拖延和转移话题,也非常善于积少成多,搞揩油协议。所以这次谈判不能指望一蹴而就,一定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他举起香槟杯:“这会是一场苦战。” 宋小舅这话没毛病,金总心说美国不是一向如此吗,需要你的时候就兔酱鹰酱好朋友,翻脸的时候就中国无人权中国不公平,如果有啥事需要谈判,美国可是太会婊了,新中国加入wto以来,中国人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鹰酱也没办法呀,鹰酱做不到呢,鹰酱要维护世界和平呢嘤嘤嘤嘤。 这么大的嘤嘤怪打一拳估计能哭很久吧。 正因为如此,中国方面不敢松懈,倾出精兵良将——可以这么说,代表团里没有一个是来混事蹭经验的,除了随行的医务、翻译和杂务,其余每一个都是中国金融的核心人物,每一个都在银海搏浪多年,其中半数以上能够用中英双语流利地交谈,有相当一部分人拥有在国外银行供职学习的经历。 没有电报回传、不要国内研究,只要坐上谈判桌,这些黄金之心能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代表中国的意见。 想起之前几度奔赴英美,孔祥熙叹道:“六出祁山也不过如此了。” 也因为如此,国内群龙出海,留守的只能是老弱。 江浙财团是荣德生代为主持,交行则是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在负责,央行甚至不得已请动了宋霭龄夫人,来个娘子军坐镇娘子关——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如果不成,结局会比诸葛亮北伐还要惨痛,那就不是星落五丈原这么简单了。它意味着谈多久、国内的金融运作就要停滞多久,所有的合同和协议都要等待上面的政策——要么,奋起青云,以全面的新币制带来春天,要么,重回贫血的白银币制,沉沦火海。 不进则退,破釜沉舟。 宋家表态了,孔家也表态了,他们背后就是南京政府的态度,江浙财团表态了,华北财团表态了,西南财团也表态了,他们背后就是中国的态度——尽管就在一年前,他们还在南京参议院唇枪舌剑。 中国从未有这样齐心协力的时刻。要世界明白,再受伤的狮子,也有咆哮的时刻,再沉睡的巨龙,仍有翔天之力。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酒杯高举:“背水一战,勠力救国!” 5月20日,他们在华盛顿机场落地。 事实证明,宋小舅的判断是正确的。 会谈的主要议题围绕着两个方面展开:一个是要不要打击白银走私,能不能把这个贸易活动正常化,在中美之间签订一个合理的收购条约。 另一个是美国到底能不能给援助、给多少、怎么给。 第一个议题主要是美国的事,第二个议题是中国关心的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个议题之间其实是因果关系。如果美国愿意合法合规地收购白银,那中国自然就有足够的外汇储备,相反地,只要美国给予足够的援助,中国的白银就能从货币转变为贵金属产品,充足充分地向国外输出。 但这两个意见之间又包含着显而易见的矛盾,因为美国事实上不缺白银,收购白银的目的是打击中国市场,便于美国产品倾销,而中国要求的援助,本质上是大幅度降低了这条太平洋商路的利润。 头一天,会谈的气氛就剑拔弩张。 率领美国方面的是时任美国财政部长的小亨利摩根索,罗斯福巨巨的死党。一上来美国方面就开出条件,态度嘛是很好的,对于中国经济目前的低迷表示感同身受的同情(这话极其不要脸,约等于强|暴了受害者之后对于双方都没穿裤子的状态表示感同身受),列出的意见是: 美国方面可以援助,援助金额也可以谈,但条件是中方要承诺加入美元货币体系,并接受美国派驻财政顾问。 冯耿光当时就提出反驳:“中国经济目前的低迷,原因就在于货币不稳定、受国际银价挟制。如果在这个关口加入美元体系,那美国依然掌握着法币价格的咽喉,这对中国经济的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美方绕过白银走私不谈,一方面压榨中国的贵金属储备,一方面控制中国的货币价格,这不是要建空中楼阁吗?这种货币根本维持不了。” 冯六爷在银货战争中是绝对的老将,当年北洋政府京钞停兑、后来南京政府由两改元,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挤兑风潮,一眼看出这是想把中国变成美国的金融傀儡。 这个提案被否决了。 第二轮是中方提案,中方的态度也很明确:1.中国要保持货币独立,2.政府主持贸易,协定每年中国向美国出口的白银数额,3.在此基础上,美方提供至少5000万美元的贷款援助。 已经是很讲道理的要求了。 美方代表杨格提出反对:“首先,要求援助的基本原则就是应当确立美元和法币之间的固定汇率,美利坚也处于艰难困苦的局势中,去年美国财政总收入才刚刚接近30亿,五千万美元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包袱。即便我们同情中国,我们也要向国民有说服的依据,否则这个提案是无法通过的。因此,基于前面我所说的情况,在不能确保美方利益的情况下,白银收购的协议也是没有意义的——” 他话音刚落,时任交行常务董事的陈光甫就站起来了:“我希望美方不要忘记,中美之间事实上存在着已经签订的白银收购协议。”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商学生,英语跟六爷一样流畅得很,翻译都不需要,直接英语开炮:“早在33年的时候,五大产银国(美国、加拿大、墨西哥、秘鲁、澳大利亚))和三大存银国(中国、印度、西班牙)就有过协定,规定了售卖办法,规定了售卖数量——中国严格遵守了,美国遵守了吗?”陈大大发动自杀式袭击:“美国要是遵守,怎么会发生买到假银的事情呢?这个事情给美国人民带来了多大灾难呀?!对吧?”中间还夹杂南京话攻击:“现在嘛谈协议,谈过的协议阿有几次遵守过呢?个么你这样子讲是非常没得道理的。” 美国代表:“……”你他奶奶的还好意思提以锌代银?! 金总坐在下面,感觉自己在看一部电影,名字应该叫《卧虎藏龙》。 就这样扯来扯去,互相扯头花,扯了一个星期。美方打压不住中方,但中方也说服不了美方。 谈判暂时陷入了僵局。 美国方面暂停了会谈,声明内部临时会议,对此作出研究,不过倒也没亏到中国代表团,给安排了一座风景很好的别墅,让中方人员“休息几天”。 宋小舅笑道:“你看看,来了吧?来了吧?去年底我要来美国谈判,当时就是给我来这一套,说不能提白银法案,要提就不谈,最后罗斯福亲自通电,跟我说会谈取消了。后来姐夫来谈了一次,也是被这样僵住了,他一鸣金收兵,就是以逸待劳,想让我们不战而退。” 张嘉璈向求岳笑道:“这次手里捏着他的八千万,美国民间物议如沸,轮到我们以逸待劳了。” 金总嘿嘿嘿:“所以说做人不可以太讲规矩,跟屎来往要学会先抹一脸屎,大家都臭,就能坐下来好好谈了。” 孔部长恶心得要笑:“我看剑桥大学也不怎样,教得明卿满嘴粗话。” 金总有文化:“不敢不敢,入乡随俗。” 众人爆笑。 大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谁也不急,甚至于还能变被动为主动,反正中国银行业和工商业的巨头全在这了,干脆就把华盛顿宾馆当成中国财政部驻外办事处,各位大佬一人一个办公室——他妈的干起活儿来了! 孔部长:“节约时间呀……正好把之前没处理完的事情都弄好,咱们自己还能得空开两个会。” 就很嗨皮! 这一天露生起来,没见着求岳,估计是昨天在孔祥熙那里说得太晚,几个不讲究的大老爷们就在办公室胡乱睡了。黛玉兽当然要精致,怡然自得地梳洗了,推开落地窗,向外伸个懒腰,华盛顿没有纽约那么繁华,但显然空气清新了一倍,看看窗外绿草红花,连阳光都晶莹剔透,正是盛夏的北美风情。 露生哼了两声小曲,看看时间正好,早上五点半。踩了拖鞋到楼下,给大家做早点。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美国女仆惯于偷懒,之前在长岛也是这样,没有管家盯着就各种偷懒耍滑——听见盘碗响动的叮当声,有一个黑姑娘翘着呆毛溜出来了:“先生,要准备早餐是吗?” 露生听不懂她的英语,笑着摇摇手:“你睡去吧,我来就成了。” 黑姑娘感激地画了个十字,又溜回去睡了。 黛玉兽开心地独据厨房,拉开冰箱看看,又翻弄翻弄蔬果篮子——美式厨房是好,干净整洁,什么东西都是依着人来订造的,一转手就是洗手台,手一抬就是烤箱,只可惜没有炒锅,锅子都是平平的,铲子也没有。正在左翻右翻,后头又进来一个人,露生不回头地摆手道:“不用你们,你们做的奶油牛油太伤胃口,我自己来就成了。” 后头那人道:“嗯,我看你还能做个什么,心思都用在这上头了!” 露生吓得回过头来:“六爷!” 冯六爷臭着脸,拿个杯子倒水喝:“你怎么回事?跟着来也就算了,我怎么看名单上写你是个厨子?” 露生红着脸道:“我又不会英语、又不懂经济,跟着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幸好会做饭。” “那你戏也不唱啦?自己搞的盛遗楼也不问啦?”六爷蹙起眉头:“合着畹华栽培你,就是让你给人做饭的?” 真他妈的焚琴煮鹤,冯六爷心说我小梅和玉芙辛苦培养的好学生,给这帮俗人当厨子?你们能再奢侈点吗?是不是还要程砚秋给你们拖地、梅兰芳给你们倒水?又骂金求岳真不是个玩意儿,白露生小东西恋爱脑你能不知道?一天天的就会腻在一起,一会儿不在一起是能死还能怎么样啊?新婚伉俪都没你俩腻歪! 他这边腹诽,弹幕都从脸上冒出来了。 露生不理他,拿了个西红柿,在水池里洗,抿嘴儿笑道:“做饭只怕没有我这本事,能从美国偷走八千万。” 冯耿光给怄笑了:“可以、可以,小东西踌躇满志,现在敢跟我蹬鼻子上脸了。”点一点露生的鼻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别太志得意满,小心乐过了头!” “六爷怎么跟我们太爷似的,总喜欢说我呀。” “说你是为你好——不是什么事情都非要凑热闹,金融的事情自有金融家来干,难道还跟你们这些不懂钱的叫苦叫累吗?” 露生就停了手:“六爷,我们不在国内的这半年……你很辛苦吧。” 冯耿光坐在窗前,抬头看看他,半晌,淡淡一笑。 “是啊。”他说,“这也没什么。” 窗外是绿草如茵,和马思南路的梅家小楼一样,有洁白的鸽子飞过。 “上海的纱厂倒闭了六成,中国银行也被日本人突击,日本的正金银行,用存款挟持收购白银。”冯耿光静静地凝视白鸽的翅膀,“实话说,都知道你们去想办法了,所以大家咬牙撑着,一面要给几家支柱的大厂放贷,另一面还要顶住日商收购的压力。” 每天都有人跳楼,黄浦江里多少冤魂。 “畹华一直担心你,怕你出事,又不能四处打听,和玉芙说了几次,都流泪,只怕哪天听说你没了,那不是叫玉芙疼死?”他垂下眼帘,“听说你们在伦敦遇刺,都是几夜都没合眼——” 露生柔声道:“还好现在都挺过来了。” “挺过来是挺过来,我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冯耿光锐利地抬眼,声音放轻了:“别太信过孔祥熙,孔家宋家,手腕最多,我在他们手里也吃过亏,今日同舟共济乃是迫不得已,来日未必不会翻脸成仇。你和明卿那孩子,要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露生就有些迷茫,唯有点头:“……六爷不也是跟着来了么。” 六爷无话可说,六爷瞪眼:“我来是因为——我——” 露生甜甜一笑,又撒娇:“六爷就是我的后路。” 冯六爷无奈了:“我能是你什么后路?你也是大人了,要学会走路小心。别的不说,有一样,别把你本行丢了,你这个行当是不受政治也不受商业影响的,民间拥趸又多、一呼百应,最是后路——你看我什么时候让畹华问过银行的事?这次来也就罢了,以后不要总是跟着明卿到处乱跑,你还年轻,要做自己的一番事业,别做他人附庸。” 这话,梅兰芳也说过。 可是露生知道,那时的自己,和现在不一样。 也在餐桌边坐了,露生和静道:“知道六爷是为我好,可我自有一套琢磨戏路的办法,哪怕是这半年我没有练功,我的心境是见长的。” 冯六爷黑线:“见长,你还成仙呢!” 露生笑道:“绝不空口大话,等回去了公演,六爷就知道。” 六爷给他弄得没辙,瞧他一副含情样子,想起姚玉芙说这孩子“因情生戏”,无奈摇头:“你们这些人呀,多情种子!”说着,捋起袖子:“行了,要做什么,我来帮你。” 露生慌道:“这哪能行?六爷去花园里散荡就罢了,这里有佣人。” 六爷不耐烦地将他一搡:“我来吩咐佣人,你给我去花园儿里吊嗓去——叫玉芙知道你不务正业,成天在这偷东西做饭,一顿好竹板子等着你!” 露生抿嘴儿一笑,依言去了。 过一会儿,从庭院里传来一阵清音,唱的却是个“西江月”——堂上敎成燕子,窗前学画蛾儿,淸歌妙舞驻游丝,一段烟花佐使。点缀红泉旧本,标题玉茗新词。 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135|绿茶 歌声传到楼上,孔祥熙正和求岳揉了蒙眬睡眼,屋里酒气熏天。 昨晚他两个跟张嘉璈陈光甫在这里聚众饮酒,从中华楼叫来的五加皮,一面谈国内的法币计划,谈到三点多,那两个不胜酒力,拔腿溜了,只有金总酒品略差——毕竟是当初能把自己喝穿越的男人,喝完倒头就睡,跟孔部长来了个抵足而眠。 孔祥熙按铃,叫女仆送咖啡上来,一面笑道:“明卿鼾声真大,把我的都压倒了。” 金总在沙发上翻他白眼,心说幸好你长得不够耽美,不然你这话很危险的懂吧,会撕起来的。 继《梅兰芳床上的那些日子》之后,金总的回忆录居然还能有续作,就叫《压倒孔祥熙的日子》(划掉)。 他们都听见露生在下面吊嗓,很幽妙的体验,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空灵地随清风而来,正仿佛柳浪闻莺的意境,教人忍不住推开窗户细听。 “白老板功夫越发好了。”孔祥熙侧耳听了一会儿,道:“这原来是个老生的调子,他换个旦腔来唱,别有一番韵味。” 金总刷牙:“你也懂戏啊。” “都是皮毛,比不得你和幼伟文雅,在这个上头很精通。”孔部长慢慢踱去阳台上,向树荫中寻露生的身影:“虽在海外,如坐枯井,能一闻乡音,也是解愁啊。” 清凉的晨风吹过阳台上,鸽子在绿地上回旋——又听见露生唱: 翠帷人老、香梦无聊,兀自里暗换年华,怕楼外莺声到碧箫。 求岳含了牙粉,跟在他后面,两人默默地听戏,有一句、没一句,信口吟哦,有些芳心错乱的愁绪,唱的人无心,听的人有意。靠在石砌的栏杆上,半晌,求岳问:“孔部长,你心里着急吧。” 孔祥熙摇摇头,攥着杯子,没有说话。 “你昨晚上真喝太多了,张总都吓着了。” “哪能不急?”孔祥熙苦笑:“说以逸待劳,那都是自己鼓励自己。” 端了咖啡,他招手叫求岳也坐下:“这次带你和白老板来,我是公心也有,私心也在。于私呢,不能让你和白老板背一辈子的恶名,罗斯福肯送人情,我们也就顺水推舟,白宫不追究,民间自然也就认为是贸易斗争,这件事也就抹平了。” 孔祥熙顿了一顿。 “于公呢……明人不说暗话,我是想刺激一下美国的舆论,想着他们毕竟八千万悬在这里,迟迟悬而未决,朝野总会议论,无形中就是给美方一个压力。” 你他妈也利用得太坦荡了。 金总吐了个牙膏泡。 孔祥熙无奈地饮了一口咖啡:“还是小看了美国人,心态沉稳,无论民间怎样怒议如潮,白宫只是按兵不动,叫我等计从何出。” 求岳沉吟了一会儿,挠挠头发:“有个事问你,你之前是不是找了李滋罗斯?” “总要做两手准备——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这不是讲国际声誉的时候。再说美国人这事做得也没甚声誉,兵者诡道也。” 求岳就笑了,某些方面,特别是在不要脸的方面,他和孔祥熙还真有点共同语言。对着花坛漱了口:“别急,再等等。” “……等什么?” “等就是了——敌不动我不动,闪电战打不成那就坚持持久战。”看他丧眉搭眼的好像沙皮狗,金总忽然玩心大起,拽拽孔胖胖的胖脸:“急什么呀,宋夫人在家又不想你。” 孔部长:“……胡闹呃明卿。” “行了别喝咖啡了,大早上起来喝咖啡,越喝越胖。露生吊嗓了,估计下面早饭都有了,收拾收拾,下去吃饭。” 孔祥熙见他要走,也跟着起身:“有个东西你带回去,昨天想拿给你的,都喝得醉醺醺的,我也就忘了。” “啥玩意儿?” “央行和中行的银券放贷报告,我们暂时挪用了一下你带回来的钱,先给国内打个定心针。”孔祥熙揉着眼睛,在书桌上翻翻找找,好容易翻出来了,递给求岳:“本金是肯定不能动的,你弄回来的钱,你说了算。所以我效仿了一下你们江浙财团的票据贴现,先发银券,等援助到了,两边平账。你带回去,给幼伟也看一下。” 求岳扫了两眼,笑了:“孔部长,我以前觉得你这个人是笨无可救,现在发现你是不打不动——你要真用心办起人事儿,这不还挺像样的吗?” 孔部长无奈:“……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金总想说你在我心里是个大胖子,没敢说,笑着扣上扣子:“赶紧吃饭去,喝得我头疼。”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下楼去,听见楼下代表们的笑声,还有招呼声,太阳从葱茏的林木间跃升起来。 就在这样漫长的夏日阳光里,会谈陷入了诡异的沉寂,美方和中方都坚持按兵不动,两边各自筹谋。 是的,中国耗不起,因为全中国都在等,但此时中国毕竟是独|裁统治,哪怕经济崩了,靠军政威慑也能暂时镇压(妹想到蒋光头的独|裁居然还特么有点儿用处,真是变废为宝)。 而美国不一样——早在去年六月的时候,金求岳就和孔祥熙分析过,美国在经济上的确有优势,但美国是一个两党竞争的国家,外部的压力随时可能转变成这个国家内部政治斗争的枪。 只要心态稳、操作骚,宛如赤壁能以弱胜强,即便面前的美国强如百万曹军,东吴也并不是没有胜算。 但骚操作从哪儿来呢? 总不能在华盛顿再演一出借东风吧?! 金总说:“等等,再等等,这个节奏是对的。”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周。 中方这边在研究,美方那边也在研究。美方在宾馆里安装了窃听器,结果是经常听到黛玉兽唱戏——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把钱骗,你在白宫瞪眼。 联邦调查局:“……???” 中国特工又不是吃干饭的,戴笠同志iswatchingyou。 ——美国同志听昆曲听到想哭,翻译完了更加自取其辱,只能换个方向,要么把来员名单研究一遍,除了已经熟知的孔祥熙和宋子文,再看看其余人都是什么来路。 还真研究出点花儿来。 他们精研了金求岳的出身情况,也研究了会谈上发言的冯耿光、陈光甫,最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一个陌生的名字上。 “……蒋经国?” “对,他是蒋中正的长子,但和现任的妻子宋美龄并没有血缘关系。从副团长的职务来看,他应该是负责一个政治上的监督任务,算是表明南京政府的立场。” 不错的判断。 这个人既没有金融的从业经历,也没有在中国政府履职的经验——会谈的前三天,他像一个龙套一样,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如果不经介绍,甚至没人知道这就是现今中国的真龙太子。 胡佛玩味地看着这个名字:“是个年轻人……之前怎么没听说过,他之前在什么地方?” ——一直不为世人所知,应该是隐姓埋名、留学去了,那么是美国,还是英国呢? 秘书回答不上来,转身去打电话,好一会儿,她匆匆地抓着报告回来了,胡佛看见她诡异的表情,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 他的感觉是正确的。 6月3日,金总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这一天的中国代表驻美办事处迎来了一群记者——因为提前已得到中方允可,所以长驱直入地,他们拥进了这座幽静的殖民风格建筑。为首的团长是一位女记者,她全程不用中文谈话,仿佛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华裔,样貌漂亮,打扮得也时髦。求岳看见她装模作样地摘下鸟巢一样的鬼帽子,嘴上居然还涂了很矫情的玫色口红。 金总爆笑:“我日你妈好大美女。” 李耀希白他一眼,完全不鸟这个低俗的男人,李小姐落落大方地向蒋经国点头致意:“蒋先生,真荣幸能见到您,我是科罗拉多华人报的新闻负责人。” 蒋经国温和地站起身来:“我的英语水平一般,俄语倒是还行,可以的话,能用中文交谈吗?” 耀希矜持地微笑,换回中文:“当然可以,我们坐下谈吧。” 现场一片水银灯的声音,还有录音和录像的——好听吗?好听就是好相机。 他们在小楼的草坪上展开了访问。 记者问:“关于现在进行的中美白银会谈,众所周知,暂时陷入了僵局,作为中国代表团的常务副团长,蒋先生您有什么看法呢?” 蒋经国答:“惭愧,不才,能够以这么浅的资历、这个非常缺乏历练的年纪,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我本人是非常诚惶诚恐的。相信各位记者也知道,这次来美国谈判,中国方面是抱了极大的诚意,除我以外,每一个代表团成员都是金融界的专家学者。而我本人,在金融方面了解是少之又少。” 记者微笑:“这说明蒋先生对您非常器重,您是蒋先生的长子,代表了蒋中正委员长本人的意见。” 蒋经国也微笑:“他是我的父亲嘛,父子同心。在我出发来美国之前,父亲和母亲都非常殷切地嘱咐我,教我不要辜负中国人民的期望。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包括我之前说过的,中国代表团满载诚意,而我们现在对美方感到十分失望,这种拖延的态度不是一个有诚意的谈判态度。” 记者问:“可以问一问,中方是否有应对的办法吗?” 在场的人都笑了,蒋公子也倜傥地笑:“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大胆。” “我是华人报的记者,当然非常关心祖国的未来。”李耀希道:“我相信全世界的眼睛也都在关注着现在的华盛顿。” “应对的方法,我们肯定是准备了。”蒋经国道:“为了尊重美国朋友,暂时不便向媒体透露,只能说,在哪怕有一线希望的情况下,我们都不愿意放弃与美国的友谊。” 耀希心领神会地抿唇:“我听说您是在苏联毕业的。” “对,我在苏联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后来就读在列宁格勒的红军军校。”蒋经国答:“事实上,我对苏联是更有感情一些,我的妻子也是苏联人——你们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芬娜。” 记者奋笔疾书:“您是说,在国际外交方面,您更倾向于共产主义的苏联。” “这个说法不对,外交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不能仅仅从政治立场的角度去决定外交的态度。它还包含了经济、地缘,各个方面的因素。”蒋经国笑答:“比如现在的中国和美国,我们在政治立场上没有任何矛盾,但仅仅因为经济上的纷争,不是也陷入了很难堪的局面吗?” 在场的记者全部心领神会,解读一下:如果经济方面有利可图,那么苏联也是很好的选择呀! 蒋经国说:“大家都知道,中国现在在意识形态上存在着一些分歧,整个世界都在意识形态上有着巨大的分歧,因为这个分歧,我和我的父亲在十几年中产生了很大的矛盾,他不能谅解我,我也没有学会理解他。” 记者乖巧:“但现在你们和解了。” “对,现在我们和解了。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强国、富裕、和平建设。”蒋经国微笑:“苏联和我们国土相邻,在外交上有着天然的感情,这些年来苏维埃共和国取得的经济建设成就也让世人刮目相看。你提出的一些问题,我虽然不能回答,但是我可以委婉地告诉你,世界万国之林,在中国困难的时候,并不是只有美国能向我们伸出援手,事实上,苏联和中国一直有着深刻的感情,这份感情虽然有过矛盾、有过挫折,但它就像我和我父亲的感情一样,会有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一天。” 说着,蒋公子起立朗声:“我相信这一天,也许不会很远!” 全场记者鼓掌! 没有给美国政府反应的时间,应该说,就算是想反应也没法公然禁止言论自由,毕竟人权大国,自由女神。6月4日清早,《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甚至连海外的《泰晤士报》和《卫报》都接到了一份价比黄金的稿件,连最新手的编辑也知道这份报道没有压下来的理由,因为它是真正的爆炸性消息! ——《中美谈判代表团副团长、蒋中正长子蒋经国在美接受访问》 ——《谈判无望,中国疑向苏联求援?》 ——《亚洲或因经济风暴形成大国联合》 此时此刻,人们如梦初醒地想起来,在亚洲的广袤领土上,还横着一个巨大的苏维埃共和国!在全球金融风暴凄风苦雨的时刻,只有苏联的经济在共产主义加持下突飞猛进,1934年开始的第二个五年计划让苏联的劳动生产率翻了个倍,更是奇迹般地实现了贸易的进出口平衡。 简单地说,苏联现在,相当有钱。 美国不得不错愕地承认,向苏联求援,此时不仅是中国最好的预案,它甚至比求助美国要更加水到渠成! 吊胃口是吗?拖延时间是吗?被爱的人有恃无恐对吗? 以为英国拒绝援助、日本拒绝援助、美国就是中国最后一根稻草了吗? 你以为南京政府不会绿茶? ——就是婊了,接盘侠都找好了,就问你想怎么样吧! 金总发现自己在感情上虽然忠贞不二,但在商场和政坛却居然天赋才能地精通绿茶白莲花。 做人婊里婊气,才能开天辟地。 136|渣男 李耀希结束了采访,把场子留给了其他记者,自己出去整理笔记。求岳遛了两圈才在喷泉边上找着她,拿个草帽盖在耀希头上:“这么大的太阳,你的帽子呢?” 耀希不声不响地只管写,奋笔疾书,直把一张纸抄完,方抬起头来笑道:“那玩意儿太重了,我戴着好累——还是你的草帽清爽,凉快得我都不想抬头!” “你也知道你那帽子恐怖啊?卧槽花里胡哨跟一大蛋糕似的,我寻思现在也不流行这种鸟窝帽子啊?” 耀希白眼道:“你懂什么?巴黎现在时兴复古,我这帽子还是以前贵妇人戴的,古董品呢,要不是给你撑场面,犯得着我回家翻这东西出来。” 他们拿书包和草帽挡着太阳,身上沾了些透明的水珠——难得是这样绅士淑女地相见,上一次还是在行会的庆功宴上,不免又互相取笑一番,我嫌你装逼、你嫌我恶心,心里却藏着些骄傲和感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个话是不用说出来的。 “我真佩服你,能够想到用苏联去合纵连横。”耀希收拾了笔记,和求岳一起往林荫小路上行去:“这一次美国是真的骑虎难下了。你这叫做什么来着——舆论公关,对不对?” 求岳笑笑,轰开挡路的鸽子:“你真以为是我想出来的主意?” 耀希也笑了:“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别人的身体里都是碳元素,你却不同,你是馊主意构成的。” 金总知道蒋经国,但不太熟悉,他去世的时候金总还没出生,因此大部分印象是来自90年代的各种地摊文学。金求岳还记得他老爸在马台街开过那种盗版黄书的小书店,其中蒋经国和他老爹的“秘传”就卖得特别好,一度跟邓丽君情史并列销售冠军。 所以蒋经国在财政部门口拦下他的时候,金总迷惑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身后一队卫兵的贵公子到底是谁。 蒋经国很主动地跟他握手,客气地屏退了卫兵:“金参议,久闻大名,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喝杯咖啡?” 金总:“你贵姓?” 蒋经国:“我姓蒋。” 金总:“……” 蒋经国:“只喝一杯咖啡,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不不不,你客气了,金总看看他身后荷枪实弹的大头兵——兄弟你说我敢不去吗?! 此时的蒋公子谈不上英俊,但不得不说气质很好,沉稳平和,目光也清明坚毅,求岳没来由地对他心生好感,再说当着这么多人拔腿就跑也太怂了,装模作样,点了点头。蒋经国不叫卫兵跟随,和求岳寻了一间西餐厅坐了,一人一杯咖啡,蒋经国道:“明卿——你我年龄相仿,就允许我表字相称罢。庆龄先生跟我说过,你对共|产|党是非常同情的。” 金总把咖啡喷了一腿。 大兄弟你这剧情转折太快了而且跟人设也对不上啊!金总幻想过跟党接头的那一天,但从来不认为这个党代表他会是你啊! 你爹没打死你吗?! 蒋经国慌忙起身,和侍应一起帮他擦裤子,偏巧湿在非常尴尬的地方——金总架住他的手:“别别别,初次见面就活在裆下,这个太直白了,害羞。” 蒋经国笑了,先是爽朗的笑,渐渐地就有些意味深长:“庆龄先生跟我说,你这个人大智若愚,虽然表面粗俗,但说话做事非常有分寸,果然这话不假。” 金总笑笑,低头擦裤子:“我没见过孙夫人。” “但她经常提起你。”蒋经国道:“如果不是你和江浙财团一力支持,我父亲是不会答应暂停军事行动的。孙夫人很想见见你,但是半年来国内谁都找不到你,后来才知道,你去了美国。” 求岳拿个餐巾遮住裤|裆,喝咖啡,他心里很乱,只能暂时装傻。 蒋经国见他装傻不语,微微地也有些忐忑,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听见外面夏风吹着梧桐枝。 黑咖啡的香味很浓。 蒋经国再度抬起头来:“我知道初次见面,说这些话实在唐突,但我见你,也是抱了极大的希望和勇气。如果你了解我的经历、了解我的志愿,我相信我们能是能够坦诚相见的——明卿,中国不能再分裂下去了!” 蒋经国15岁就远赴苏联留学,正值少先队员入团的年纪,当爹的把孩子往苏联扔也是真的很有想法。光头同志的本意是“让你看看共产主义的真面目、吃吃黑面包你就晓得集体主义是什么苦日子了”,结果蒋公子去了苏联,真面目也看见了,然后激情澎湃地——加入了苏共。 光头: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四一二事变的时候,我也被苏共处罚,派到西伯利亚当列兵。” 求岳此时才抬起眼来,正视蒋经国——其实比求岳还要年轻一些,他还是一个活在希望和理想中的年轻人。求岳也才发现,他身上那种熟悉和教人亲切的气质是从哪里来了。 ——可是不能说,他的身份太特殊,现在不是认亲的时候。 “所以你找我是为什么?” 如果蒋经国要让我入党,我肯定不能答应他,求岳想,这太他妈危险了,毕竟你以后可没出现在我们熟悉的名单里,谁知道你后来发生了啥,万一你叛变了呢? 蒋经国道:“去美国谈判,你有没有什么思路?” 金总:“……” 你都是什么跳跃性思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真是淦。 而且他回答不上来,因为这个思路暂时还要保密,才不能告诉你这个蒋光头的儿子呢略略略! 蒋经国:“我知道你和孔祥熙去谈过英国和日本,都被拒绝了,你们考虑过苏联吗?” 金总:“……有点儿想法啊大兄弟!” “今年苏联的经济势头不错,算有余力帮助中国,而且,只要机会到了,他们也有志愿建立关系。”蒋经国终于感受到一点松动的气氛,如释重负地笑了:“明卿,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何不来个反客为主呢?” 接下来就不是一个小时的问题了,他俩喝了快十杯咖啡,轮流地上厕所。蒋经国的思路非常新鲜也非常大胆,就像白宫在报纸上看见的那样——既然已经预料到美国打算磨洋工,那么就在这个最吊胃口的时候,向苏联抛出橄榄枝! 蒋经国道:“我这么说,是有我的根据的,我刚从苏联回来,了解那里的经济情况。苏联现在发展重工业,国家实力是很强的,但轻工业和农业都捉襟见肘,相对的,我们国内在这一块上还是比较有余力,面粉和纺织都拿得出手——”说着,他向求岳笑笑:“这个你是行家,你比我明白。” 金总大大地会意! 此时的中国和苏联,用土味情话来说那就是“你想要的我都有”,双方面的都有,一个盛产桑麻稻麦、另一个有烟花和票子。如果真的能达成经济合作,会给国内的轻工业打开一个广阔的新市场,达瓦里希乌拉! 更何况,古话说得好,独食不香,越抢越香。一旦上升到亚洲联盟的问题上,所有国家都会如临大敌,因为中国的红色革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果中国和苏联在这个危难时刻缔结良缘,那可就真是患难见真情、天地鉴真爱,那意味着亚洲将出现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巨大共同体。 这会给整个资本主义世界都造成空前的压力! 金总有点心跳加速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爸能同意?” 蒋经国微微地有些脸红,微笑道:“他叫我回来,叫我跟你们一起去美国,这就是他的表态了。我在家里跟他说过这些想法,他没有反对,而且还嘱咐我好好干。” ——金总准备给光头写道歉信了! 蒋经国看他激动,自己也激动,两个人嘴角都忍不住地上扬:“所以你知道的,我这个方案,其实还包含一点私心——日本人侵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对我们整个华北虎视眈眈,这块国土不能就此拱手相让,但是要抗日,就要全国一心携手并进。” “从四一二以来,国内一直处于各种无意义的斗争之中,我反对过我父亲、批判过他,但我现在认为,与其争个对错,不如先缓缓地推进两边的关系。” “但你得知道,苏联不是傻子,不可能说接盘就接盘。”求岳搓着餐巾:“而且两党之间问题太多了,很难说一天两天就达成共识。” “我没有指望一蹴而就。”蒋经国道:“但我们总能慢慢地把这个事情,往好的方向推进。” 往好的方向推进——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不止是还击美国的金融倾轧,还要把侵略者从我们的国土上赶出去! 它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求岳的心热了。 外面又有风吹着,肥润的绿叶扫过西餐厅的玻璃,投下一片一片风云变幻的影子,映在红丝绒的桌面上,它有一些像血和火,没来由地让人悸动。 “可以,可以。”不自觉地,他摆了个郑重的姿势:“蒋公子,你这个方案很可行,但是不能搞得这么急进,商业谈判不能太凶了,你不能在谈判桌上甩王炸——你得说得软和一点,暧昧一点,咱们做人婊一点。” 蒋公子迷茫了一下:“……婊?” 金总想笑,忍住了:“这样,你给我一点时间,反正去美国我们是同行的。你先去跟你爸爸说,让他重新钦定一个代表团的序次,把宋子文、冯耿光、顾翊群、我还有你都挂名成副团长。” “这个不难。” “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具体怎么操作你听我指挥,可以吗?” 蒋经国知道这个金明卿虽然没有挂名团长,但他是谈判团真正的心脏。八千万惊天巨骗是他一手导演,扭转乾坤也是他一力完成,蒋经国毫不怀疑他的眼光和谋略,蒋经国站起身来,极陈恳地拱手行礼:“明卿兄,请多指点。” 金总脸都红了,不是害羞、是雀跃,郑重其事地,也还了一个礼:“蒋公子——你表字什么?” “建丰。” “建丰,兄弟我为刚才的态度,跟你道歉。” 蒋经国很灿烂地笑了,二十来岁的男孩子,笑容是纯粹的天真和爽朗:“我从来不计较。” 那天回家的天空都他奶奶的特别蓝! “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求岳挠挠头道:“史量才被害了,要是找不到你,我还真不知道能找谁,我认识的记者本来就不多,能信得过的就更不多了。” 耀希听得出了神,一时没有接他的话。 巧也是真巧,原本金求岳是没这么容易找着她的,恰是那两天她回国。求岳联系了内山老板,打通了耀希的电话:“妹妹,帮忙搞个事情,哥哥带你出国玩,护照我帮你搞定。” 李耀希:“干嘛?!” “你他妈还欠我钱呢,态度给我好一点。”求岳奸笑:“带你采访去,你帮我发一通稿。” 那时候耀希就猜到了,猜到了可能会是这样,尽管金求岳只给了她一个非常模糊的采访方向。 “金大哥,你说国共两党,真的能够一释前嫌吗?” “一定会,哪怕不是现在,但一定不会很远——蒋经国不是也这样说。”金总八卦脸,“你这么操心,你是共产主义吗?” “我不是。” “哥哥妹妹,还绕弯子?” 你全身上下都是共产主义的气息。 耀希就笑了:“我真的不是,但我有很多朋友是,这算是坦诚相见了吧?”她掠一掠耳边的碎发,头发也养长了:“这事说来一言难尽,等合适的时候,咱们再细说。” “可以……小丫头在外面混了一年,成熟不少。” “我以前不成熟?” “以前愤世嫉俗,像个戏精。”求岳笑道:“你那不是个干革命的态度,知道吧?革命分子不是反社会人格,不要一天到晚地愤怒,愤怒不能打败敌人,愤怒也不能救国——你得像我这样,还理智、还乐观,不多说话就是干。” 耀希摇头笑道:“白老板有没有嫌弃过你?” “嗯?” “嫌弃你这个人特别不要脸。” “你对你白哥哥有什么误解,我当街拉屎他都会说我潇洒不拘。” 耀希笑得跺脚:“——哎哟,我的鞋!”跺得太用力,高跟鞋插进泥里,两个人都大笑,把憩在树上的鸽子震飞起来。 “其实金大哥,你的运气算是非常好了,每到穷时都有贵人襄助。长江上那么多船,偏偏你就能碰上王帮主,一二八那么艰难的战局,你也能押中庙关大捷,要说你的人生一点运气都不讲,这对别人也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们费半天劲,把耀希的鞋子从泥里挖出来,居然是菲拉格慕的,很经典的鱼嘴鞋。耀希叹道:“这是我最心爱的一双鞋子,拿来充充场面,其他的chanel、dior,都拿去典掉了。”她拿光脚踢着草地,零星地,开着几枝白色的小花,美国人叫它“伯利恒之星”。 “你说我愤怒,我觉得你是没有经历过那种绝望,走投无路的压抑和苦闷,福建的失败、史量才先生的遇害,对你来说都是一笔带过——你总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求岳想说什么,耀希轻快地止住他:“过去我是那么想,但现在我改变看法了,你顺利不是因为你幸运,是因为你总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做人朝前看。” 这话把金总说得不好意思了,金总偷偷地心里说,不,那是因为我有外挂。 耀希把鞋子擦干净,小心地穿好:“你在国外奔走半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你和孔祥熙、宋子文走在一起,替中央银行筹款,半年来法币悬而不决,民间一度对你的风评很差,都说你为虎作伥,带着白露生跑了。” 金总脑子里响起江南皮革厂:“现在肯定没人说了。” “你让很多人看到了希望——不光是金融上的,还有其他方面的。这次回国,我也会回南京去。”耀希拍拍裙子,站起身来:“我很期待你能有一个新的身份。” 求岳模模糊糊地猜到她的言外之意,没有正面回答她:“晚点再走,至少等我们谈判结束。” “瞧你这话说的……倒像胜券在握!”耀希笑道:“我告诉你,我的签证可只有一个月。” “一个月够了,你是个搞新闻的,应该知道这篇报道的影响力。” 耀希又笑了,看一看手表:“我得回会场了,帮我跟白老板带声好。” 求岳叫住她:“忘了问你,你来美国,钟小四呢?” “他不会英语,来了也没用,另外有工作让他做。问这个干嘛?” 求岳笑道:“姑娘大了,不要总想着国家啊民族的,那都是几代人奋斗的事情,有什么大狼狗小奶狗的要是看上了,记得告诉哥哥,哥哥给你提亲去。” 耀希难得地脸红了,耀希说:“呸。” 求岳一直看她哒哒哒地绕过别墅的小楼,独自站在太阳下,他点了一根烟。 摸一摸心脏,他清楚地感觉到它在跳动,烟草也没能让它冷静下来,很兴奋,像赛马和赛车临到终点的时刻,你看见终点就在前面了。可你不知道这个时候谁会冲上来。 李耀希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话问得就像追了几年的肥皂剧问“什么时候才能完结”,更像渣男白莲恋爱长跑了好几年,狗仔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金总想这是我愿意不愿意的事吗? 决定权在别人手上啊。 和大家讨论出来的结果一样,罗斯福不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人,他并没有因为中国的虚晃一枪就举手投降。 相反地,美国人表现出了更尖锐的态度,他们在谈判桌上严肃起来,从最初的摸鱼揩油变成了立场鲜明的寸步不让。 6月7号,在经过了一周的中场休息之后,会谈继续展开。 这一次美方开出了新条件:首先全额偿还滞留在中国境内的八千万美金,其次,由美方派出财政顾问,在考察之后决定贷款的数额,最后,中方需要就贷款向美方承诺关税优惠。 ——很欺负人的条件,但却是正确的策略。 摩根索向他的谈判团成员说:“现在退却,就意味着我们承认中国市场的价值。他们已经占有了舆论上的优势、占有了外交局面上的优势,退却就等于让对方买空卖空。要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空头支票,苏联根本没有回应他们的声明。一旦击溃这层心理防线,这一战就是大获全胜。” 那三个字中国代表都说倦了:“不同意。” 谈判又双叒叕陷入了僵局。 很多时候,我们会陷入所谓“以己度人”的误区,现在的中美双方就是如此,双方都认为自己很讲道理,但中国人的讲道理是“我把利害给你摆在眼前了,该怎么做,你自己衡量”,美国人的讲道理是“节奏属于正义的一方,我有道理我就要大声说出来,你说不出来就是你没理。” “这是东西方外交当中,经常面临的尴尬情形,大多数情况下,尴尬的是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亚洲文化圈。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谦恭、要温润、做事要像个君子。”顾维钧道:“其实大声喊这种事,我也早就习惯了,二十多年来,我们中国外交人已经被迫习惯了要学会跟西方去喊,但问题是,就现在中美谈判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法大声喊。” 求岳很理解他的难处。 新闻发表的次日,顾大使就专程来了华盛顿,当夜就和求岳见了一面,孔祥熙也在座陪同。三个人说起蒋经国的访问,孔部长无奈揩汗:“他是提都没跟我提过,建丰也是一声不响,突然弄出这个事情,别说美国措手不及,连我们自己人都是措手不及!” 金总在旁边闷声不响,心说这种事怎么提?积极意义上来说,我把底牌亮了,你们这些懒鬼又他妈不干活了,必须给个胡萝卜吊着你才拉磨;消极意义上来说,你说这一个团里,一堆国党权贵,蒋经国又不是宋美龄亲生的,宅斗小说里那就是庶出,你们几个人把庶出太子的话放眼里?只能先斩后奏,要跟你们先礼后兵,保不定还出什么幺蛾子。 更何况这方案里面还夹带了国共合作的私货,金总选择安静如鸡。 顾维钧燃起烟斗:“你和蒋大公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办法是很聪明的,但你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中国根本没能力做这个渔翁,我们其实是砧板上的肉,勾引苏联无非是让群狼相争,缓得一口气罢了。” 这就是弱国的无奈,哪怕别人都打起来了,你也只能站在旁边吃手指,你不敢去桌子上偷偷捺一指头奶油。 晚上睡觉的时候,露生却道:“我真庆幸咱们生在中国。” 求岳问他为什么,露生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国家广大就是它的优势。合纵连横起来,光看你疆土也要赠你三分薄面的。” 金总笑道:“哎哟,黛玉兽也会谈政治!你都从哪儿听来的?” “……你不在的时候,翻译官们讲给我听的。”露生就有些难为情,红着脸看窗外的月亮:“他们来喝茶,给我讲好多故事——你说这种事情若搁在南洋那些小国身上,国破家亡也没甚办法,只有咱们拖得起、等得住。” “他们倒是挺自信的。” “为什么不自信?闹到这个地步,我不信美国人能一直拖延到底。”露生回过头来,瞧见求岳趴在枕头上抽烟,嗔道:“你又在抽烟,一睁眼就抽,睡前还要抽,我躺在旁边儿给你熏死了。” 求岳起身就要掐烟,露生笑微微地瞅他一眼:“算了吧!你看咱们这栋楼里,哪个窗户不冒烟?成了烟窟子了。人家都没带夫人,一个个没人管着,唯独你不叫抽,回头该说我——” 求岳笑道:“说你什么?” 露生拿火柴盒砸他:“你就这些话上耳朵清楚!” 求岳坐起身来,仍把手里的烟灭了。露生看见他手上露出一节香串,正是寂然给他的那个,伸手轻轻一摸:“你还戴着这个呢。” “护身符,肯定戴啊。我跟你说,这几天晚上这个手串一直放光,我都不敢摘了。”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又胡说了,我晚上也起来,从没见它放光。” “骗你干嘛?你没看见就说我骗你,真的一晚上红光四射,整个屋子都照亮了。”求岳摸着手串:“别他妈这玩意儿有什么辐射啊,也不知道什么石头做的。” “大师给的,你也不怕忌讳——”举起求岳的手,看看那串珠子,好像真的发亮的样子,露生笑道:“这是喜信儿要发动了。” 事实证明,黛玉兽的嘴跟佛珠一样,都是开过光的。 苏联装死,美国恼羞成怒,那段时间其实是谈判的最低谷,简直不堪回首,所有谈判团成员几乎都在心里体会了一把诸葛丞相星落五丈原的悲凉,但回头想想,自己比诸葛丞相还是强点,因为丞相只有死路一条,而中国还可以选择不要脸。 虽然这个不要脸的代价,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承担。 其余人已经在整理行装,准备回家了。 只有金总心态平稳。 原因很简单,别人都是奔着法币改革来的,只有他是搂草打兔子,哪怕这次谈判不成,只要国内能达成合作,经济问题可以慢慢再解决。 因此他甚至还有心情看小说。 也不是什么名家,随行的女秘书带来的鸳鸯蝴蝶派而已。小说的故事俗得好笑,基本剧情是这样的:富家大少爷霸占了一位美貌动人的良家少女,搞出了事情就想跑路,大着肚子的女主哭着恳求少爷不要始乱终弃,然而渣男少爷不为所动。 这时候女主就想起她青梅竹马的表哥啦,女主又去求表哥:“表哥救救我。” 然而表哥装死。 女主很绝望,决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投湖自尽,留下一封绝命书控诉渣男的罪恶,这剧情简直太俗了,然而作者就是要一俗到底,在女主脱了鞋子准备跳湖的关口,突然冒出来一个男三(),这位男三财大气粗霸道总裁,一看女主楚楚可怜还要资金,立刻表示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本大佬决定娶你! 金总:这他妈写的什么玩意儿? 就连金总自己也没有想到,中国的绝地反击,居然跟这个俗到令人发指的剧情同步了。 6月12日,英国政府派遣财政顾问李滋罗斯率使团抵达南京。 连眉来眼去都没有,英国直接官宣:李滋罗斯将就币制改革、铁路清债及对话贷款等几大问题与南京政府“展开深入交流”。 美国:??? 苏联:…… 英国:大家好,我是男三。 盘接得是真干脆,霸总也是真霸总,日不落帝国这少说屁话多做事的风格真实让人慕了——连孔祥熙自己都惊呆了,孔部长努力了半年,一直在英国吃闭门羹,赴美之前他联系了李滋罗斯,也是同样遭拒。 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英国会如此热情地要求合作! 东方不亮西方亮,蒋经国的采访没有白采,中国的广阔市场虽然没能打动苏联的心,老牌的日不落帝国却果断地抓住了机会。 英国动了,苏联表哥也坐不住了。6月14日,时任苏联国计委主席的梅日劳克在受访时终于姗姗来迟地提了一嘴:“对于亚洲目前所发生的种种问题,非常地关注、关心。” 记者灵性提问:“您指的是中国的经济问题吗?” 梅日劳克:“各方面的,我们一直都在准备着。” 这句空泛而无意义的发言实在是深得备胎的精髓——我不说我愿意接这个盘,但妹妹有难,哥哥一直在你身后,哥哥我从未离开。 老大哥不愧是老大哥! 相形之下,华盛顿的僵持就变得很好笑了。 这时候要重复一下摩根索先生的发言:“苏联根本不会回应中国。” 恶俗言情的打脸就是这么爽,不仅回应,而且还是两个! 中美谈判变成了世界娱乐大会,美国一出来,所有欧美国家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美利坚,你八千万去哪了?”美国不回答,向外交部道:“继续拖延,决不吃亏。”其他国家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要接盘了!”美国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见你被中国使团灌绿茶,各种绿。”美国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贷款不算接盘……贷款!……有利息的事,能算接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以锌代银”,什么“诈骗”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全世界外交会场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6月16日,美国财政部致电中国使团,当时所有人都围在电话机旁,只恨民国电话没有免提。孔部长难得地在美国爸爸面前装了一回逼,孔部长用中文温文尔雅地说:“如果贵国还是保持原定的方案、原定的条件,那么重复谈判实无必要。” 摩根索在电话那头笑了。像言情小说一样,他来了一句渣男回头的经典名言: “我们重新开始吧。” 礼物 接下来的谈判,就都很顺利了。 大家讨论过为什么英国政府会突然改变心意,这活像三岁孩子,给糖他不要,你拿走了他又想吃。顾维钧道:“其实历数世界各国,没有哪个国家是像中国这样,既拥有丰富的资源、又拥有繁盛的人口,同时还有自己拿得出手的工农业。苏联是看上了中国的轻工和粮食,英国是想拉中国加入英镑体系,哪里是什么英雄救美?各有所图而已。” 宋子文道:“话虽然是这样说,如果没有建丰一个采访,英国也要踌躇的。” 稀里哗啦地,大家洗牌,顾维钧抹着牌道:“你说对了,现在的局面其实是英国最想要的局面,他自己是没有信心独占中国市场的,你要他自己承担救援中国的压力,它也扛不住,所以能和美国平分秋色,还有苏联在旁协助,英国就觉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六条。” 冯六爷冷笑道:“只有美国委屈,委屈也是它活该,给个好脸不要,非要吃巴掌——不要。” 大家都点头,忽见陈光甫从楼上下来,陈总经理笑道:“又打牌?少川是在这住下来了,尊夫人刚来电话问你,问你到底输了多少钱,若裤子输掉了,给你寄裤子来。” 满座笑出猪叫。 因为不放心谈判进度,顾维钧一直留在华盛顿。之前是一起闷得抽烟,自从进度顺利,使团宾馆就开始了多彩多姿的娱乐活动——宋小舅号召大家一起搓麻。刚开始众人还有点矜持,一个个都道:“你们玩就好,我来观战。”后面接二连三地就都下场了,这一个个商场上是银海蛟龙、麻将毯上是牌桌胡仙。唯有顾大使在外交场上虽然所向披靡,打牌的风格却非常二愣子。顾大使振振有词:“一家长考,三家暴躁。打牌就是为了发泄压力,你在牌桌上勾心斗角的什么意思?” 两圈之后,顾大使:“我又输了……” 顾大使捏着一张东风,指金求岳道:“你们这里有个偷天换日的鬼才,怎么能怪我输呢?” 金总正在后面叉橙子吃,闻言举手:“怎么我不上场也中枪?我打牌不出千啊。” 孔祥熙笑道:“这话别人信,我不信。你什么赌术?在杜月笙那里赢过的!” 众人都讶异:“还有这个事?” “可不是么?不信你们问杜老板,输得心服口服。”孔祥熙笑道:“去年通商银行,不是跟杜月笙闹了点争执么,怎么说和都说和不动,后来就这小赵云单枪匹马去赴会——”指求岳道:“两合一交手,月笙都惊诧!前阵子见面还问我呢,问明卿几时有空,再玩一把,他最会玩骰子。” 大家都起哄:“哎明卿不要坐着吃了,你来当骰官,你来给我们摇一个!” 死肥宅嘴真大,好好干嘛抖人出千实锤?金总心虚:“我发现孔部长你这个人,用人可前不用人可后,啊需要我的时候就明卿一切拜托了,不需要我的时候就一直抖搂我黑历史。” 顾维钧道:“明卿,不是说你出千,你知不知道牌桌上有气的,气向着谁,谁就能赢。我们这里数你气运最猛,你看你坐在幼伟后面,这一晚上他赢多少了?你还老坐我对门——你坐到我后面来,给我镇镇场。” 金总听说就要起身,冯耿光回头道:“干什么?他说你就动,你跟谁是一伙儿的?” 大家笑得牌都撒了,金总拱手求饶:“我谁也不看,行了吧?各位饶过我,让我去厕所撒个尿。” 众人都笑道:“快些回来,知道你有钱,也不给我们赢几个!” 金总溜了溜了。 从会客厅里出来,孔祥熙也跟着出来了,孔祥熙道:“明卿慢些走,我和你一路。” 金总:“我是真的去厕所。” 你不要这么少女啊孔部长,还手拉手上卫生间吗? 孔祥熙笑道:“我等你,咱们一起去花园里散散步。” 金总真就去上了个厕所,孔祥熙在门外等着他。孔祥熙笑道:“别人都打牌,你光坐着看,我以为你最起码有一点俗人的乐趣,不想明卿你是真高雅的。” “我怕输。”金总诚实,心说而且我会的麻将跟你们还不一样,规则好多不同。 孔祥熙大笑起来:“你家金山银海,你还怕输?怕不是白老板文雅,管着你呢!” 两人各叼一个烟斗,踏着花园里的月光,寻没蚊子的地方走。美国的大蟋蟀特别会唱,交响乐团一样,各种琴瑟齐鸣,不停地还有被踩到的虫子蹦在皮鞋上。金总见孔祥熙摘下眼镜,擦了几下,知道他约莫是要说正事了。 果然孔胖胖戴上眼镜,回头问道:“这次回国,有没有什么打算,是来中央银行,还是继续在南京主持商会?” “商会和央行不能共存吗?” “不是不能共存,只是怕你不能兼顾。”孔祥熙缓缓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在美国半年来孤身奋战,南京那边对你是万分珍惜,只恨十几年来未识张良陈平,让你明珠蒙尘。昨晚中正亲自打电话来,说你良才难得,他有意提拔你,接任我的位置——” “……” 这话实在太高危了,金总承认过去看孔祥熙是不顺眼,但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老孔搞争宠的戏份啊! 蒋光头搞什么飞机,哪有这样挑拨后宫问题的? 金总只想做个小小的贵人,随时方便跑路,皇后贵妃这种位子金总敬谢不敏:“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老——蒋委员长这么说纯粹是抬举我,叫我做财政部长,那不是开玩笑吗?” 他这个人天生不善于跟朋友伪饰,若是过去和孔祥熙针尖麦芒,那嘲两句还能嘲出来,此时因为真心,反而异常窘迫。孔祥熙笑道:“你怕什么?难道我说这话是为了试探你?我是真心的来问问你。” 金总不吭气,心说我感觉你就是在发酸。 “没有说立刻就要你做央行行长,你先听我说完。”孔祥熙拿下烟斗,轻轻在手里摩挲,“委座的意思呢,是希望你先拔一拔,实业部着实是委屈了你。我们考量了一下,希望你代替幼伟,先主持中国银行。” 金总一头问号:“这不太好吧……” 那不是得罪六爷吗? “你不要多心,不是要你挤掉幼伟的意思。幼伟这个人,脾气比较倔,他才干是有的,但可惜不太会为人……你知道的,多少人去中行办事,他时常地给人脸色看——但敬重他才华横溢,所以委座一直留他在中行的位子上。”孔祥熙看看他狐疑的神色,有些无奈地笑,“但今时不同往日,法币一旦落实,中行需要一个能四面逢春的行家,你比他年轻,又总是能得大家的喜欢,好说话、会说话。加上白银法案一战,你这功劳不逊于他,所以你来接替,是个最好不过的选择。” “我接管中行,那六爷怎么办?” “他照旧做董事,实权移交给你罢了,子良会跟你一起派驻中行,不会让你难做的。” 金总觉得这话危机四伏。 江浙商团走到今天,无非就是凭着大家齐心协力,金融工商各不相犯、且能相援。如果说求岳是这个队伍里的旗手,冯耿光就是后方的定海神针。这个组织是由加法构成的,金求岳负责商业,荣穆二人负责工业,冯氏负责金融。 统一江浙、税改反击,白银战争,把这三股力量拧成了一条绳,是共患难过的生死兄弟。 如果金总同意了孔祥熙的建议,那么宋子良挤进来,冯耿光就会出局。 宋子良是宋子文的弟弟,央行派驻自己去中国银行,强夺六爷的权,还加上个宋小小舅在一旁监国——且不说取代冯耿光,财团内部会否因此而离心离德,四人小团体被削弱成三人,还是砍断了金融这条重要的腿。 怎么想都不是划算的事。 “孔部长,你知道冯六爷对我有大恩,没有他当初贷款给我,就不会有今天的江浙财团。” 孔祥熙没说话,只是点头。 求岳平心静气地说:“我不是不能做,但我要六爷知道这件事,咱们摊开了说。中国银行是六爷半辈子挣出来的,如果他真心愿意,那我可以答应,他如果有半点不情愿,那我不能干这么忘恩负义的事。” “摊开了说——幼伟那么爱惜你,纵然不情愿,也要说情愿的。” 知道你还问?! 孔祥熙看出他的不悦,连忙拱手:“罢了、罢了,是我考虑不周——不怪你多心,我只是觉得中行差事最美、最是肥缺,而且幼伟又爱惜你,却没想到这一层上。” 金总看他一眼——你是真没把六爷当外人。 “……明卿生气了?” 老肥宅能不能不发嗲,金总给他搞得没脾气:“不生气,就是脑壳有点疼。” 换成别人,情形早就尴尬到散伙了,好在孔部长脸皮厚,慢慢地原地踏步,等求岳跟上来,他自己退后半步,虚扶着、勾肩搭背的意思:“其实我也不想你去中行,我更希望你直接来财政部,位子我都给你留好了,就任财政副长。” “可以啊。” “你说得轻巧,你知道你差了多少条件?”孔祥熙苦笑:“我告诉你罢,副部长这个位子可是大肥缺,其实比中行行长还要好,但必须是党员,还要入党两年以上才能就任。” 金总:“……” “所以明卿,不是我说你,你祖父这个人,太没有远见了。他跟着张静江这么多年,也没有想着说让你入个党。”孔祥熙吐了一口烟:“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四大行行长是可以代任财政副长的,所以我打算让你先做中行行长,代任副长,然后同时就介绍你入党。你在中行做两年,资历威望又升一层,到时不要说副长,我正好也该届满离任,由我保举你接任财政总长,水到渠成,谁敢有意见?” “……那孔部长你呢?” “你还真以为我在乎这个财长的位置?”孔祥熙惯性无奈:“汪兆铭届满,我要负责行政院。” 哇塞,原来是高升了。 这金总就懂了,孔胖胖想在离任之后继续把持财政部,顺便还卖金总一个人情。 孔祥熙温声道:“我是盼你心切,只怕不够真诚,反而让你多心——只是一条,必须要入党,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入党。” “……一定要入?” “你不想,是不是?” 金总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怕得罪光头,又怕暴露倾向。 孔祥熙一直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声:“我早想到今天说这些,你是不会答应的。当年唐生智和李宗仁也极力地想让你入党,你都回绝了。我知你闲云野鹤,不爱这些,若不是为民生国计,只怕连商会的会长你也不想做。” 半天了你可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两人忽然都有些沉默,求岳不说话,孔祥熙也不说,他们都盯着草丛里若隐若现的萤火。 人生有时挺难抉择的,金总自认在政治这条路上是个小学生,搅入中美谈判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不进国民党是底线,进去了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他和孔宋两家的来往已经越来越密,再入党,要抽身就真是千难万难了。 孔祥熙忽然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金总吓坏了:“孔部长你这是干什么?!” 孔祥熙撑住他的手:“你不要扶,你让我行完这个礼——这是你应得的。”不顾金总吓得像只尖叫鸡,孔祥熙极郑重地一连三鞠躬,起身道:“我今天说这么些,于你来说,心中许多怀疑,是不是?” 金总擦汗:“孔部长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刚才那些建议,都是我跟中正提的。”孔祥熙紧握着他的手:“一年了,明卿,其实是十年了,你让咱们中国长了脸,痛痛快快地争了一回志气,以后就是好日子——千言万语,我孔某人无以言谢,我,我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灯光幽暗,其实两个人的表情都不是很清晰,如果此时夜色明亮一些,求岳会看到孔祥熙的眼圈儿是有些红的,声音也更咽了。 “我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你的谢意,你出生入死,为国屡立奇功,总不能让你就这样平平无奇地照旧回国吧?我想谢谢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给你一个配得上的光荣。你不知我思量了多久——思来想去,我也只能从这些俗路子上面略尽心意,奈何高官实权你不稀罕,黄金白银你也不缺。”孔祥熙苦笑道:“一片丹心,我们居然无以回报。” 求岳有点不知所措:“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不是为回报才做这些事。” “我知道、我知道。高风亮节,国士无双,是我做人太浅薄,拿这些功名利禄酬你,反是玷污你一片冰心。” 你这彩虹屁也太瞎了,就金总这鸟形象还国士无双,金总羞耻:“求你了,咱们说人话吧。” 孔祥熙略略一怔,大笑起来。 金总也笑了。 他们抬头仰望,天上是很皎洁的下弦月,把盈过又缺的淡泊光华洒向人间。 “今晚的话,明卿不要放在心上,你不愿意的事情我决不勉强。”笑罢,孔祥熙抱着他,把肩膀拍了又拍:“你放心,这些东西我再也不提了,但我有一件大礼要送给你,这一件,你一定要收下。” “……又是啥?” “你不要问,但我保证,你一定喜欢。” 不知不觉地,他们围着花园走了一整圈,又走回了会客厅的廊前。恰恰听见里面一片热闹的笑声,是顾大使洪亮的声音痛快道:“东风!胡了!” 就在这样噼里啪啦的热闹里,中美会谈轻舟已过万重山。 仅仅只用了一周的时间,两方就达成了共识,美国同意在保持法币独立的情况下,向中国提供2000万美元的贷款协助。相应的,中国要在汽车、机械等几个高利润领域承诺关税优惠,同时要保证在两个月内归还之前争议的八千万美元。 两国另外签订了白银收购协议,籍以保证美国国内的银价稳定。 钱不算多,但有这一笔就已经是很好了。英国方面可以继续再谈,就像顾维钧所说的那样,现在是英美两国在拉扯英镑和美元的霸主地位,中国东家食西家宿,美滋滋。 如今这个打脸的局面是美国自取其辱,但如果务实一点,它事实上也是借助英国的力量缓解了国内的经济压力,既争取到了中国市场,也没有太出血本。 唯一让中国吃亏的是关税,但短时间内,中国也搞不出自己的品牌汽车,让了就让了。 这一周里,金总都在划水。 反正草拟文案这种事,六爷和陈经理一定能办得妥妥的,金总作文又不好、英语还土澳,没事干嘛丢人现眼。 金总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孔祥熙到底要送自己什么。 真的很好奇! ——答案很快就来了。 6月20号,中美双方就白银问题的会谈取得了愉快且丰硕的成果,白宫照例邀请所有使团代表在总统私邸参加晚宴。这个晚宴按理是只有“真正的代表”才能参加的,其余的服务人员则不会受到邀请。 但这一次例外——整个中国使团,包括医生和厨师,都接到了总统的亲笔信! 露生摸着那张花体烫金的官方函件,几乎手都颤了,脸红红地让求岳读给他听,求岳读道:“诚恳地邀请我的朋友,白露生先生,欢迎你来做客,6月22日,我将在长岛的oysterbay恭候你的光临。愿我们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你的朋友,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黛玉兽捂着脸:“……总统说他是我的朋友!” “是啊他跟拎包的老张也是朋友。” 露生想笑,又捶他:“你干嘛非要说实话!” 金总也笑:“我是受不了你这么激动好吧,我告诉你,罗斯福五十好几了,还瘸,又不是什么英俊美男,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露生笑道:“好,我没见过世面,那昨天是谁拿到邀请函,举着看了一晚上?早上起来还顶在脸上——丢人不丢人!” 两个人都高兴得像孩子——罗斯福会举行庆祝晚宴,这个是预料到的,但没料到的是他居然亲笔写了所有邀请函,而且连随行人员都一并照顾到了。 这不会是罗巨巨突发奇想,只能说,孔部长有心了。 美国没白来啊! 能见见这位美国史上任期最长的总统,也是二战中至关重要的领导者,无论对穿越者金求岳、还是对从底层社会爬上来的黛玉兽而言,这都是一件心脏怦怦跳的事。因为听了求岳说过很多珍珠港的事情,所以露生对这个鹰派总统是更加好奇。 他这头想,那头听见求岳在枕头上道:“我他妈感觉自己人生好传奇啊!见过好多伟人了!” 露生自己也笑,从被子里掐求岳的手。 求岳又道:“孔肥宅真会办事。” 露生踢他:“就这样你还不能给句好话。” 求岳不响了,过半天:“哎你给我找好衣服没有,就明天我穿的。” 露生:“……” 求岳:“对不起我真的挺崇拜罗斯福的,想到能跟他合照我鼻血都出来了。” 露生:“他五十好几了,还瘸。” 金总忍不住了,两个人突然笑出屁声,在被子里笑成一团。 22日清晨,飞机载着整个使团飞往纽约。 罗斯福的私邸就在长岛上,距离李弗摩尔的庄园不远。两个弱智激动了两天,临到头来反而终于冷静——因为晚宴的人实在太多了,到处都是名流,还有好莱坞的明星表演,总统在台上淡淡地讲话,虽然是脱稿,但一听就是准备过的。 内容也很官方,表达一下对中美友谊的美好期望,愿两国人民地久天长,没了。 大家鼓掌鼓掌。 露生只能坐在最外面,远远地看,听不清、听清了也听不懂——然而并不失望。他天生就对英雄有种敬慕和向往,虽然在氍毹上和无数帝王将相配过戏,可是真正的枭雄,自己一辈子真没见过几个。露生暗暗地想,王帮主算一个英雄,哥哥也算一个英雄,如今能再见一个罗斯福,我这辈子可算无憾了,文治武功、在朝在野、英雄豪杰——我俱见识过了。 远远地,他观摩总统的神态举止,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没人理他,他也自得其乐。 再过一会儿,孔祥熙上去也讲了一通。然后女歌星上去表演了。露生看见求岳从前头过来,和冯耿光走在一起,两人各拿了一个冰淇淋,求岳手上托了两个。露生起身道:“你怎么过来了?” 求岳把冰淇淋递给他,冯六爷道:“他出来跟我说中行的事情,又怕你寂寞,拉着我出来找你。你玩儿你的,我们就坐这边。” 露生知道是说孔祥熙的事情,听到后半句,微微有些脸红,低头一笑,乖乖地吃冰。听六爷冷笑道:“我就说过么,孔宋两家,最会过河拆桥,他要是不兴风作浪,我还觉得心里不安生呢。” 他们这里是很僻静的一角,单为随行人员安排的酱油位,此时人都去前面看歌星表演了,因此冯耿光说话也不遮掩。求岳擦擦露生的嘴角,舔舔手指:“我就是跟六爷你说一声,你要说老孔真有什么坏心,我感觉也不像,他就是拿别人东西拿习惯了。” 冯耿光嗤道:“借花献佛,最会来这一套。算了,他知道我们这边不好动,顶好打消了这个念头。法币上台,他这个财政部长算是立一大功,要能太太平平过了这两年,就算给他后人积福了。” 求岳笑道:“你对老孔的成见是真的深,回国之后和睦点。” 露生不知不觉地,就把目光留在求岳身上了,总统虽然光芒万丈,可是求岳身上自有一股草莽英雄的气魄,倒把冯耿光还压下去一截。 又听冯耿光说:“我只是嫌弃他无能,这是事实,不是成见。他要提拔你,这却是好的,等回国之后咱们再商议。”又道:“别的事情上无能,专有小人之才,他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是带着露生来了晚宴,这不是把你哄得开开心心么?” 求岳笑道:“露生高兴我就高兴。” 露生红了脸笑道:“我们没见识,六爷别笑话。” 冯耿光看他一眼,笑道:“瞧瞧,真是会吃,我们才说几句话?一盆冰淇淋你吃完了——我告诉你少吃一点,这个东西可容易胖。”说着,英语叫侍应:“去拿一点柠檬冰来,不要放奶油。” 露生更不好意思了,冯六爷摆摆手:“行了!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来就是做客的,畹华来美国的时候,他们比这还客气呢——这还是总统晚宴,对你恭敬是应该的。” 正闲话间,忽然听脚步杂沓过来,一群记者追着,孔祥熙打头过来道:“叫我好找!你们怎么在这说闲话?” 罗斯福就在他身后。 三个人都站起身来——罗斯福道:“哪一位是helonking?” 这可真是猝不及防! 金总努力镇定道:“我是。” 罗斯福打量他一会儿,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年轻人,我听说你是剑桥文学博士,我觉得你选错了专业,你应该跟凯恩斯做同学。” 金总口不择言:“其实我数学不好。” 罗斯福愣了片刻,扶头大笑,大家全笑了,不停地记者拍照,罗斯福道:“都坐下来吧,我的客人们,我真喜欢你们这种年轻蓬勃的气氛。” 大家都坐下来了,摩根索和一众美国官员也都围拢过来,把求岳和露生挤在中央。罗斯福道:“刚才我问了孔财长,问你有没有兴趣来做哈佛的客座教授,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 孔祥熙笑道:“我说你要做,也得来我们耶鲁,凭什么叫哈佛把人抢去?金融这块,耶鲁专业多了。” 总统眨眨眼:“我是哈佛毕业的,我可以推荐你,跟上帝保证,哈佛比较好。” 金总暴汗:“哪个我都不够格吧……” 宋子文道:“总统先生不知道,他这个人非常喜欢艺术,心在剑桥。” 总统忽然凝思片刻:“艺术……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掉头问孔祥熙:“那个在电台里唱歌的姑娘是谁?” 众人都愣了——这话问得太大胆了,金总是真的佩服罗巨巨的魄力,窃听的事情,居然就敢这么大大方方地问出来! 他能打二战真不是盖的,换成尼克松,早就水门事件下台了好吗? 大家的目光全看向露生。 露生一直在旁边听,听不懂,傻傻地围观,听翻译又问了一遍:“电台里唱歌的女士是谁?” 露生忽然回过神来,脱口应道:“是我。” 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是总统在和自己说话,冰淇淋也忘了放下,一直端着。罗斯福笑道:“看来很喜欢甜点,我没想到居然是位男士,你的歌声很可爱。” 露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自己说错了没有,听翻译说了一遍,脸红透了,轻轻回了一句:“都是唱着玩的,总统别见怪。” 孔祥熙笑道:“总统阁下可能不知,他是中国非常杰出的青年艺术家,和梅兰芳是齐名的。” 冯耿光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露生连忙道:“这话过奖,我是小辈,比梅先生万万不如。” 孔祥熙摆摆手:“这个不要过谦,你们都是伟大的戏曲表演家。”拿英语向罗斯福道:“他本人艺术造诣很高,在昆曲这个流派上更是顶尖专家——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开始自己创作剧本了。其实在赴美之前,他就在筹备自己的专场演出,就是我刚才跟您说的,讲述女剑客的故事。那是很精彩的一个戏。” 罗斯福听着,相当感兴趣地微笑:“所以因为白银法案,这个戏延迟了一年,还没有上演?” 孔祥熙摊手:“是呀,实话说,不知多少人都在期待这个戏呢。” 隐隐地,求岳忽然明白过来了,那一刻心情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看向露生,露生也看向他——罗斯福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 很随和地,他望向露生:“你有兴趣在美国表演吗——作为这次会谈的一个纪念。” 海风 盛遗楼接到赴美的通知,不过就在十几日后。使团还在回国的轮渡上,消息已经乘着电波先到了。当时光彩的情形自不必说,之后忙忙乱乱的打点行装、会齐人手、也都不必说。只说七月近末的时候,江南的莺声和风月终于搭着越洋的轮渡,驶进了旧金山的港口。 那天的码头下了阵急雨,有些接风洗尘的意思,露生和求岳在关外的长廊下擎伞遥望——孔祥熙并冯六爷等人都早已经回国,紧着处理国内的事情,独给求岳放了个大假,宋子文临行前笑道:“你是个多情人,辛苦叫俗事缠了一年、耽误你吟风弄月,再叫你回去,恐怕心里要骂我们不通世故。当年畹华来美,若不是国内无将可点,我们也不好拘着幼伟——” 说的六爷在一旁直翻白眼。 宋小舅不大说笑的人,居然也开基佬的玩笑,看来是中美会谈极大胜利,散了他几年来的郁闷之气,这一脸的踌躇满志就差没往下淌了。金总尴尬之余仍为“多情”两字心中暗爽,想到国内有六爷又有荣老爷子,诸事可以放心,忙了一年终于能放个大假,再想到接下来几个月跟露生畅玩自♂由之国,那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嘻嘻嘻嘻,酝酿了好几年的体操姿势得抓紧更新一波——哪件事都让人心情愉悦,脸上按捺不住地傻笑:“没有没有,我主要是太累了,真的想休息一下。” 宋子文与孔祥熙相顾一笑,拍着求岳的肩道:“玩归玩,横竖别风筝一去不回还,最迟九月份,等着你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话谁也不吃惊,金参议茂才如此,经此一战,众人都知必定高升,绝不会继续参议下去,只看蒋氏要怎么爱惜他了——至于背后求岳的心思,大家没问过,也不至于去问了。唯独六爷走来说道:“戏上的事情,你两个尽可放心。这件事虽然调动得急促,我和畹华会为你们周旋。” 这是求岳想请求又没敢请求的话——海外巡洋,梅巨巨最有经验——高兴极了:“六爷……你怎么总能知道我们俩想干啥呀?” “既然想,为什么不问我?你倒会守株待兔!我要是不说呢?”六爷哼唧,“当时答应的时候也不长个脑子,谈天说地的就应下了!” 求岳光是笑:“六爷骂我是爱我,我无怨无悔。” 冯耿光给他恶心笑了:“别来这一套,你这恭维人的派头怎么这么腻歪?” 他是实在喜欢求岳这股淳朴,早先在上海是落魄,那时就觉得喜欢,如今看他凌云得意仍不失天真,又添一层喜欢,心说人这一生却有些奇缘,玉芙和畹华得一个称心的乖徒弟,金求岳也像自己的徒弟,总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思。听孔祥熙和宋子文推崇他,并不觉妒,只觉欣慰,大凡胸有大志的人都不怕后浪来推,怕只怕后继无人,因此话虽然从狗嘴里出来,狗嘴倒吐了两句六爷爱听的象牙。又想起当年梅兰芳赴美,许多奔忙,自己在国内悬身不得脱,别有一番牵肠挂肚,因此这一群人里唯有他能对求岳的心境感同身受,正是个当年明月不得圆,移将今夜照梨花——旧事涌及心头,不觉微笑:“我也只能说是尽力,不愿意来的勉强不了,这些人脾气都孤拐,恃薄才自傲,但戏上的事情,他们还都拿手——你见面容让就是。” “我知道——谢谢你,六爷,各种事情上的。” 冯耿光淡然一笑。 有冯六爷这句话,国内的筹备自然样样妥帖,加之又是这等荣耀争光的好事,行内谁不添彩?因此露生和求岳接到最终敲定的人员名单,简直是大大大惊喜——不仅周信芳和俞振飞万里赴约,更有台前幕后一干翘楚高手,全来助阵。 金总倒认不全,听露生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遍,咂嘴道:“行,我懂了,虽然名字记不住,但总之就是全明星豪华阵容,牌面!” 露生拂掉他眉毛上的雨珠,口中只是嘱咐:“到时我问候谁、你就问候谁,我没问候到的你就先问候,别傻不愣登的只知道站着——我们这行里的人,比常人还更要面子,你跟沈先生他们早前刚见面就犯冲,现如今更是居高临下,别叫人觉得咱们端身份。” 金总人都麻了:“宝贝儿,你跟我念叨一晚上了,我带你看罗斯福的时候你也没这么慎重啊。”真是皇帝好说话屁民事情多。 露生斜他一眼。 金总拿肩膀撞他:“哥哥我还给你捅过篓子吗?” 露生低头一笑。 他们走出迎宾的长廊,渐渐地听见轮船入港的声音,两位驻美使馆的参赞都陪在一旁,港外还有欢迎的礼乐队等候,当地的华人会安排的,至于记者之流就更不必说。不一会儿船泊入港,姓杨的参赞干练道:“金先生你们在这边等候,我和陈君把他们接出来,待会儿我们在这个走廊会合,再去外面的广场里合影留念,也给记者一个拍照的时间——采访的时间不要安排太久,表演之外的话题我们尽量不谈。” 这么一大群人连同几大箱子道具过关,没有使馆的帮忙,只怕要过到晚上,这却是孔宋二人安排的——孔胖子在这些屁事上那可是太善于温柔小意了,干脆就把访美使团的全套服务班子直接留给了艺术团。 安排得舒服。 陈参赞和杨参赞去了,果然艺术团单开了一个出口,拉了彩旗横幅,也是当地华人会赠送的,待会儿大家就从这里出关。露生很近地仰看那几道鲜艳的横幅,隶书写“欢迎白露生君携中国艺术团访美表演”,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为过去、也为眼前。这其实是百忙的时候、百忙里反而能扯开时间的松紧一样、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容易思绪万千。又听见外面舞龙舞狮的声音,预备着热闹起来。 露生的视线就有些模糊。 他看横幅、求岳看他,求岳弯腰小声:“哎,我说,这就开始激动流泪了,你等演出的时候是不是还要长江开闸?” 露生难为情道:“你知道什么?我不过是心里感慨。” 随行的翻译官恰好走来,闻言笑道:“梅先生第一次来美国,也是很激动、也很感慨的——您比他又多一份挫磨,这确实是太不容易了。” 露生知他说的是之前那件事,含笑摇头:“这我不敢当。” 翻译官敬肃道:“我们都很佩服您在总统面前的那番话。” 大家谈谈笑笑,把那一股泪意就遮下去了,涨起来的是后面的锣鼓喧天,甚具乡情的喜庆——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半个小时过去了,其余旅客都已经下船,这边关口仍是鸦雀无声。歪头龙和狮子蹦累了,几个大哥都抱着绣球朝里面呆望,不知这到底是拿的哪门子乔。再过一会儿雨停了,天公给脸,然而港里还是不见人影! 四下里渐渐又热起来,盛夏骤雨一停、立刻太阳烤人。 这一头金总和黛玉兽也是一脸懵逼,姿势都摆好了,怎么那边给关住不放人了么?忽然见陈参赞满头大汗地小跑出来,后面跟着的却是熟悉的脸,正是麒麟童,又见一人,却是徐凌云,后面一大群人簇拥着出来,不知拥着谁——周先生一眼瞧见露生,又是喜悦又是着忙:“露生!嗨!快送医院!你这徒弟船上晕倒了!” 露生大吃一惊。 金总:“……搞屁啊?!” 外面等到茫然的华人总会长也溜进来了,还没弄清形势:“哦,来了吗?奏乐奏乐!” 原本隆重的盛会就这样在突如其来的的忙乱里,跌跟头绊倒地过去了,喜庆还是喜庆,喜庆里有小操心。众人因为这一点意外,反将额外的拘谨客套一概都省了。 等姜承月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承月先看见花格窗外的月光,然后看见坐在灯下的露生,穿一件家常的杭绸衫子,半旧的料子和白兰花的气味都教人熟悉和安心。 露生见他醒了,起身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还难受么?起来喝点水。” “我怎么了?” 露生抿嘴儿笑道:“中暑了!不知道该说你傻呢,还是说你太讲究,哪有大夏天穿这么严实的?捂也把人捂坏了——漂亮是挺漂亮的。” 承月从昏沉里又清醒了一点,听见玻璃器皿玎玲的响动,露生的背影在灯光里:“你不舒服也不说,一路上只是憋着,饶是这样也就算了,我怎么还听振飞说,说你轮船上面不好好坐着,总跑甲板上面练功?” 承月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露生笑了笑,微微偏头,对着灯数小碟子里的药片,“哪有这样的临阵磨枪呢……你这一倒下来不要紧,吓坏了周先生和沈先生,一群人给你弄得人仰马翻!”绞了冷毛巾来,重新在床头坐下:“这会儿好些了?头还晕不晕?” 承月目不转睛地看他,身上渐渐地有知觉了,摸索着,他拉住露生的手——其实是攥,人在迷茫的时候会有点像婴儿,靠本能的触碰来确认真实感。好半天,他更咽了一声:“师父……我想你想得好苦!” 话音出来,两行眼泪也出来了。 “我差些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见你了,死的心,都有了。” 露生愣了一愣。 算起来,他们师徒是有半年的时间没见面了。 师父是不必跟徒弟辞行的,承月是从沈月泉的口中才知道师父出门去了,至于去哪儿,沈月泉三缄其口。后来露生回国,并没回榕庄街来,人都在金公馆,等他急匆匆地又走了,承月才晓得他回来过。 这大半年里,承月的心装满了寂寞和忧伤,和松鼠一样,有被遗弃的感觉。盛遗楼的戏还在有一天没一天地排着,西施还在,越女却不在了,那故事从越女的剑回到了西施的纱,众人都心照不宣似的,谁也不提露生怎么不来了,唯有客人不见当家花旦,一天一天地来得少了。 与此同时是多起来的流言,满城的风话渐渐地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说金家卷走了多少人的钱,暗暗地逃走了,说得有模有样,只是逃亡的方向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有说得罪孔祥熙,逃去天津的,有说得罪杜月笙,逃去内地的,还有说得罪“那一位”,逃去香港的——金大少在流言蜚语中把各种有头有脸的要人得罪了个遍,并因此神出鬼没地走遍中国,但白露生的结局却只有一个,“跟着金少爷走了”。 沈月泉看他天天挂个臭脸,唯恐他又像上次一样,再不顾身份跟人打起来,因此三番五次地告诫他:“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你管好你自己。” 承月又气又烦:“我是因为他们说什么才气?” 沈月泉皱眉道:“不然呢?难道你还嫌人家说得少么?” 老先生不懂年轻人的心,要问谁懂,大概是八十年后的追星少女们最懂——跟流言蜚语有关也无关的,上一次的流言是因为赤裸裸地对准了露生,而且一言就能判定它的荒诞不经,所以承月敢于和愿意跟这种流言作斗争。但这一次的流言其实没有露生什么事儿,核心的恶意是冲着金家去的,这是上等人的流言、权贵阶级的蜚语,承月既不能判断它的真假,对它的攻击性也不大有感触,他甚至觉得就凭金大少那种恶赖俗劲,干出这些事儿来也没有什么不可能。他的不适在于金大少让白露生这样的神仙人物成了陪衬,平白做了英雄身边的美人,英雄的故事有许多个版本,美人却只是点缀性地一笔带过。 用现在的话说,承月感觉师父被迫地给拉下了水,被迫地蹭了热度,可惜他生得早,没有微博也不会粉圈术语,不然分分钟要发“与我爱豆无关抱走了谢谢”。 许多个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为未来的命运担忧,为白露生的命运担忧,不由得又联想起他母亲的前半生,就是这样成为了富豪们的镶边、无缘无故地做了别人命运的牺牲品。没人来和他探讨,也没人给他解答,只有松鼠陪他一起难受。 好像通人性地,那松鼠冬天站在笼子上,抱个瓜子儿发愣,思念主人的小表情。 承月问它:“师父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松鼠又像个小畜生了,不理人,往嘴里塞东西。那无忧无虑的模样反是勾起承月的愁绪。承月长叹一声,走去门外,冷不防看见枝头含苞待放的白梅,一阵揪心——因为想起去年此时,露生的手是抚过这枝白梅的。 那半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盛遗楼冷清、榕庄街也冷清、整个南京城全冷清的,街上连叫卖的人也有气无力,好像没了白露生,这城市的魂就没了。承月知道自己这是移情入景——音讯越来越渺茫,逐渐地有生死不知的意头,盛遗楼和传习所却没有一个人来请退。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把《长生殿》的牌子摘了,别的都演,这个不演,包场的来点也不演。 有不通风雅的愣头青问:“……怎么就不能点长生殿?” 沈月泉微笑拱手:“暂且不演了,意头不好。” 这是艺人们宛曲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过,却都心领神会。自古来红颜多薄命,他们盼着美人能像西施越女,归隐山林也就罢了,不要像杨妃,黄泉碧落皆不见。 直到五月的暮春时节。 那一天徐凌云着急忙慌地从黄包车上下来,手里抓着帽子,推门就叫沈月泉:“沈老!沈老!露生回来了!” 他声音是压低了的,可是实在喜悦,所以不由自主地中气充沛,龙音凤声、跟戏台上讨彩头似的,是个柳敬亭的腔调;沈月泉紧赶慢赶地迎出门,拿苏昆生的调子迎接他:“听你就差没唱起来了——现人在何处?快快报来。” 把徐凌云一下子逗得捧腹大笑:“现在金公馆呢,没得功夫回来。” “你见着他人了?” “托我给你问好呢。” “哎,怎么总是客气!” “还问斌泉先生的病。” “你怎么说?” “我说他就爱操心!” 他两个一人一句,涌出许多高兴的废话,屋也不进,蹬着门槛啰嗦个没完。只有承月扶窗而听,那两人的话音像春雨点子洒在他头上,温暖又潮湿,听了一句、再听一句,一句比一句让人心里踏实,眼泪随着欢快的谈话不受控制地出来了。 徐凌云一眼瞧见,笑道:“这怎么还有个哭起来的?” 承月无比难为情,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泣——如释重负的嚎泣,他的悲伤和欢喜都是一个人的秘密,白露生虽然不知道,但他代为悲喜了,这就是心意。 此时眼里泛的泪,仍是那一瞬间的余韵。 承月攥着他师父的手,尽情尽兴地把这腔泪淌完了,宛如字正腔圆地唱足了一整套,满足地擦着眼泪说:“师父,我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露生好笑道:“究竟是我有事还是你有事?躺着的说坐着的?” 一句话把承月说臊了,笑了,鼻涕出来了。 露生见他笑了,叹一口气:“不过是晕个船、中个暑,就弄这个形象!叫你师爹看见了,又该骂你什么——‘鸭子没有出息!’” “是可达鸭。” “我管他是芦花鸭还是麻鸭呢!”师徒两人都笑,也不知“可达鸭”这三个字到底笑点何来。露生拿了药水药片,教承月一样样吃了:“苦是苦点,好在洋药不倒嗓子。” 承月吞着药问,忽然觉悟:“……师爹呢?” “陪着你周大先生他们,说话来。” 承月又觉悟了:“……我今天砸场子了。” 露生瞅他一笑:“倒也没有这么严重,都给你吓一跳是真的。” 团里唯一的小朋友突然晕倒,把大叔大爷们慌得不行,又知这是露生的爱徒、要唱西施的,三伏天里冷汗都出来了——沈月泉出得最多,沈老头都麻了,心说我的小祖宗,你是生就的作对精、专门捡关键时刻给我捅马蜂窝么?到底是你师父克你还是你克我,上一次见露生就倒了,这怎么半年不见,见面又倒?!更不料这一个小的病倒,所有人都无法出关,全在里面检查完了身体才放出来,因此在关里耽误了一个多钟头。 也好在港口有医生,检查过了,知道是中暑,这才放心。 正事倒没耽误,晚宴还是照常举行,用金总的话说,“就是太搞了。” 露生说到此处,沉下脸来:“这事儿你得跟我说清楚,究竟好好练功没有?为什么别人都在船上休息,唯独你着急忙慌?” 承月负冤道:“我怎么没有?!” 露生不由得软一点:“有就有,这会儿又能吼了——既然练了,你在船上折腾什么?大家都说你好像没底气,一路上心神不宁,还叫振飞跟你对了两场,这是有的罢?” 承月不吭气。 露生严肃道:“别怨我当着病说你。别人看你是我徒弟,因此不说什么,但你是挑大梁的、他们给你抬轿,这个你自己心里要知道,你先泄气,这让大伙儿怎么安心?” 承月梗着头,嘴里一个字儿没有。 露生就又有点来气:“说你就犯犟,问你又不响,怪我脾气太好了,宠坏了你,该叫他来挤兑你一顿,骂着你就会说话了!” ——这个“他”字就很秀,情侣称谓里最高档次的人称代词,泛词专用。可达鸭不料这种时候还被技术性地怼狗粮,又撑又冤,坐直了腰,叫:“我算明白了,这半年里只有我们想你,你半点不想我们!你连我是什么人都忘了!我是那样偷懒耍滑的人么?我是么?!” 露生给他叫的一呆,歉疚涌上心头,语调又软了:“……好好好,算是我冤枉了你。” 承月负气爬起来:“别‘算是’!没分证怎么算冤枉?您现点、我现唱,要有一段唱劈了,打我骂我也无怨!”说着就滚起来。 露生按住他道:“这个点上你唱戏?”看他气得小脸雪白,心知是一定冤枉他了,大约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忽然一船的名角争光耀眼,难免被震吓住——愧疚心疼之余还兼有一点好笑:“罢了罢了,算我瞎问,都是你太用功了,过犹不及的反惹人疑惑,还把自己折腾病了——师父给你赔不是。” 承月含着泪趴回枕头里:“不敢!配不上!” 露生越发好笑,忍不住脱口道:“你这暴脾气怎么这么像他?歪性子倒像我——” 承月在枕头里叫:“我又不是你俩生的,凭什么像你像他!”露生在心里笑得要喷,推着他道:“满嘴的胡话,还不起来呢,药吃完了空着肚子,你就这样睡了?” 承月还是负气不理。 露生佯道:“好,那你在这趴着吧。”说着就往门外走。 承月一下子爬起来。 露生回头笑道:“你在这趴着,我给你端点汤来。” 可达鸭:“……” 又被套路了! 一时露生端了放凉的甜汤,叫承月吃了,承月仍是委屈气鼓鼓的脸,露生给他扇着扇子:“你气性也太大了,我难道说不得你?没见过做徒弟这么狂的,说你一句,你十句等我。” 承月埋头吃汤——属实饿了——一碗汤吃净,抬头看看露生,叹了一句:“师父,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 露生奇道:“这又从哪里说来?” 承月满心的话说不出口,想起在船上他师父那一系列传奇的故事,比戏还更有戏剧性。这些故事之前按捺不发,现在大白于天下,亦真亦假、添油加醋地在报纸上变成杂谈和小说——承月哪来得及细看?看了也不敢信的。又想起在轮船上看见的报纸,金大少在上面,不是平时嬉皮笑脸的模样,居然拍出了很严肃的神情——逆着光,光影刻画出他深邃的轮廓,在他的头顶上一行英文的大标题,同行的翻译官给他念了一遍,说,意思是《金求岳和他的纺织帝国》。 这题目真是了不得, 翻译官又说,这是英国最有名的报纸,给金少爷做了专访,里面还访问了白露生,一面说,一面念给他听,翻译官有一点看不起这些人,翻译的过程里带有一点炫耀的意思,中文里总夹好几个英文字,但提起白老板和金大少却很尊敬。 露生和求岳的形象在他心中模糊起来、有些缥缈的遥不可及——心里都有些诚惶诚恐。此时人在眼前,仍是有些做梦的感觉,喝着汤,小声问:“师父,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说的什么?” “就你在美国的事。” 露生淡淡一笑:“真真假假,都过去了。” 可达鸭瞪眼。 露生又笑:“差不多就是真的吧。” “那美国总统,真那么赏识你,你说什么他应什么?” 露生给他摇着扇子:“你说呢?” “……那我说他太有眼光了!” 露生把扇子在他脸上一拍:“年纪不大,脸皮儿不薄——说这话也不嫌难为情?!” “难道还不是?” “当然不是。”露生把扇子翻过来摇,檀香扇子,细细的香风吹过来,有一点诉请的温存:“你不知道就那么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多少人一辈子的荣辱成败都赌在上头了。” 把时间回到那个晚宴的黄昏。当时罗总统一语惊四座,不是夸张,是真的惊到大家了——孔部长的马屁归根结底也只是马屁,但白露生是什么人?在美国公然行骗的家伙、在窃听里大放厥词的混蛋、伙同金求岳捅了华尔街的人! 他现在楚楚可怜地往这一站,美国人民视角看来简直是巨型的一朵天山雪莲。 如果把视角拉得更高一点,以中立的视角看待中美白银纠纷,这俩互撕算是有来有往,中国人单枪匹马的挑战也算得上是金融史上的鬼才佳话。所以罗斯福会见了他俩,情形约等于曹操在濡须口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属于气度和涵养的体现,大家谁也没有说什么,甚至还能维持表面友好——但现在要白露生为这次“顺利”的谈判献演,这特么换谁谁能不膈应? 美国同志又不是吃豆腐长大的! 于是就有人说话了:“确实,就致歉的形式来说,艺术是最委婉的形式,也是最诚挚的形式。” 在场的无一不是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中方是、美方亦是,都很善于把别人的话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因此罗斯福只是简单地发出了邀请,美方官员却能善体上意地予以注解。 立刻就有人微笑着附和:“我认为这场演出应当盛大地展开,所得的票款正好用于抚慰三月事件的受害者,同时在每次演出之前,还应当为这些死难者默哀。”那人望着露生,温文尔雅:“相信您也一定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 因为翻译在场,所以每一句话露生都能听得懂,那位黑发碧眼的女翻译虽然中文口音蹩脚,但每一句都译得既快且准,连旁人轻微的低语都译到了——好像是迫使露生一定要给一个回答。 露生立刻就看向孔祥熙,孔祥熙并没有意外的表情,甚至还有点宽慰。露生又看他身边的顾维钧,顾维钧一脸的无奈,他把目光投在每一个中国官员的身上,看向宋子文、看向张嘉璈,他们要么调转面孔,要么垂首沉默,只有冯六爷冷笑以对。 露生就明白了。 默然地,他回眸望向求岳,求岳也在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可是互相能听见彼此的心声。那一刻求岳的神情很复杂,混合着怒气和心疼,还有一点歉疚,露生知道他早就有这份歉疚,他一直没说,他也就一直不提。他带他去百老汇看演出、去伦敦看演出,其实是包含了一层歉疚的柔情:你跟我去美国闹事,从此和美国人结仇了,再也不可能像梅兰芳那样名扬海外,哥哥是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 露生看见他挑挑眉毛,喉头上下一滚,知道这傻子一定要出来说话了,轻轻地,他向他摇头,那意思是:你不要说,我自己来说。 求岳有点懵了。 承月急得问:“为什么不让师爹骂人?” 露生笑道:“你又知道他要骂人了?” 承月又跟金大少穿一条裤子了,猴在枕头上道:“何止他骂?我也想骂——明知道对方一国之尊,请你不能不应,又说这种折辱人的话——梅先生去美国什么待遇?都是各界名流迎接他,偏你去美国就是请罪了!这不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露生瞥他一眼。 承月:“师父不是狗。” 露生笑得拿扇子拍他好几下:“你俩倒会来脾气,不想后果的——他是使团的副团长,代表着咱们中国政府,他替我回绝,那岂不成了中国拂了美国的面子,你叫人家总统脸往哪里放呢。” 承月聪明,恍然大悟:“原来是渑池会——秦王令赵王鼓瑟。” 露生赞许地点头:“好比方,所以这话只能相如说,不能赵王说。” 可是要怎么说呢? 这一段情形在露生说来只是轻描淡写,承月后来无数次地设想那个场景,发现它和每一个绝代佳人的故事都有不谋而合的地方,貂蝉拜见董卓,昭君叩别元帝,都是一句话也不说的——美人们说话不动口,含情妙目足矣。 露生深知此刻说什么都坏事,与小人对,不如与君子对,因此旋转目光,他用眼睛和总统相答——这情景可太绝妙了!连翻译都不需要,但在场每个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似怨含嗔地,那眼睛在说:您怎么这样为难我? 果不其然,总统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翻译轻声过来说:“总统问您愿不愿意和他散散步。” 不能怨露生说得不清楚,因为那时候他脑子里也是一片蒙眬,全凭直觉和情感行动。那时他还没领悟到这位巨眼英豪的用意,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满心的话推着他,涌上心头反而是平静,黑管家推着总统,他在一旁缓步随行。 果然山坡上有很好的风景,夏天的余晖特别漫长,暮色中的霞光笼罩着远处的山谷,是一种心旷神怡的宁静。 总统问他:“你有没有闻到海风?” 露生不知他的用意,实话实说地答道:“是有咸味儿,但不知海在哪里。” “要爬到那边的房顶上才行,平地看不见。”总统指一指坡上的橄榄色房子,很风趣地调侃:“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站在上面看海,远望大海,能让人心情舒畅——不过已经很久没上去过了。” 这话有那么一点卖惨的意思,但恰到好处又不失身份。露生抿嘴儿一笑:“可见您儿时就有凌云心志。” “是吗?”总统笑起来:“我小时候可没有得过到这样好的评价。” “那是您谦逊。” 你要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这话可就不知要说到什么地方去了。露生也不绕弯子,稍一沉吟,温声道:“总统先生,您为什么想看我的戏呢?” 罗斯福饶有兴趣地仰面:“这需要理由吗?” “总是想知道。” “好的作品,大家都愿意欣赏。” “这话说得让我惶恐。”露生微微含笑:“有些事情不得不禀——说来怪难为情的,我的戏其实并没排完,您想看,只怕眼下不能够。” 总统更有兴趣了:“可以换成别的吗?” 露生微一咬唇,柔声道:“别的也不演。” 翻译相当震惊地转达了这句话。 总统示意管家点上烟斗,和蔼地,他注目于露生:“能说说是为什么吗?” “早闻您是当世豪杰,气量宽宏。”露生和静地微笑:“不为别的,为着刚才那几位大人的话,冒犯了我、冒犯了我的戏,更冒犯了我们两国颜面。” 翻译的手出了冷汗,黑管家也在一旁听傻了。 “我只是个唱戏的,论理这些事不该我说,草民论政,一点愚见。”轻轻地,露生向总统走近了两步,之前纷乱的思绪这一刻竟是全都收拢,语虽婉转、话是直言:“不知是谁向您举荐的我,我想也许是孔部长,在我们伶人而言,献演于一国之尊,是一辈子的荣耀——但这个演出,应当是亲善,而不该是献媚,更不该是乞怜于人。” “您心里是怎么看待我的?这我不知道,但朝堂一体,方才那几位大人的话,免不了就是您心里的看法,起码是左右着您的看法。”这个东方青年的声音很柔和,难以形容的动人心魄,像蔚蓝的海水,柔软却有力量:“我是个梨园行当,也是从华尔街拿走八千万的人,不是陪同,始作俑者两人,其一就是我——于彼我或许当诛,于国我问心无愧。” “我做的是对、是错,会谈上已有分证。正所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台面上论定了的事情,怎能返回头来从旁计较?” 其时会场里的所有人也都随行在后,露生的话随着海风落入他们耳里——中方美方,面色都僵硬,不料这话居然这么大胆爽快地脱口而出。中方是不料他有这个见识,美方是不料他有这种胆识。 孔祥熙就有些汗颜。 有些诧异地,他们不禁都看向求岳,感觉说不出的微妙,因为这些话其实像是金求岳才敢说的话,可是说法是白露生的说法。 唯有求岳伫立静听,手已经攥麻了。 他们长着同一颗心、同一个喉咙、同一双眼睛,他能看见他要看的,说出他想说的,明白他要追的。 露生轻柔的话音随风又传来:“当初梅兰芳来美国,是为了宣传和弘扬,他于我有半师之份,学艺更学德,我不能折辱我一身所学。因此今天如果要我为乞求原本就应得的贷款而载歌载舞,那就可惜无缘了。” 他的话有些晦涩难懂,唯有最后这一句,说得很慢,是要翻译听清楚的意思。 总统摩挲着轮椅的扶手:“你的心态倒是非常理直气壮。” 露生沉默以对。 “梅兰芳,我知道他,优秀的表演艺术家。我想你是在把梅兰芳当做艺术生涯的偶像,他走过的路,你也想走,他完成的事情你也想去完成。只是国家的摩擦横亘在我们之间,所以你彷徨。”罗斯福示意秘书代他点上烟斗,“我们能不能暂时放开彼此的身份、国籍,从一个更自由的角度来讨论问题?”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假如,我说假如的话——据我所知,除了表演,你在商业上也很有天赋。假如现在中国较强,美国较弱,中国为了自身的经济情况而制定了战略和国策,而它无意中影响到了美国,我想往中国销售商品,但中国不允许——美国人因此怨声载道,我作为美国总统,是否可以向中国寻求援助呢?” 露生想了一想:“自然可以。” “那么这些贷款,是中国欠我的吗?” 露生有些噎住,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您说的这些大道理,我答不上来。可是总统先生,您不知道中国因为您的政策,受了多少磨难。”垂下眼帘,他短暂地整理思绪:“去年这个时候,我正预备着演出,中断我表演的就是您决定的白银法案。您可能想不到我一个小小的戏子跟美国法案有什么关系——我去奔丧了,我们极好的一个的朋友,在法案颁布之后,因为银根转不过来,破产自尽了。” 求岳知道他说的是张福清。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账给逼死了。”露生的眼圈儿有些红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急成了一锅粥,孔部长、宋部长,三番五次地向您求援,向美国求援,恳求能够宽限一点,我身边儿的人成日成夜地睡不着觉,银钱周转不开、账抵不上——您以为这就是最大的难处了么?不,不是的,一家又一家的生意倒闭,没有钱给工人们开发工资,货物也积在仓里卖不出去,明明半年之前不是这样的,这个无妄之灾让多少人家破人亡,您想过没有?” “这就是你来美国的理由——也许在你看来,这只是一场金钱的游戏,或者一次痛快的报复。但对纽约抑或整个美国来说,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从我当选到现在,联邦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来建立国民的信心,而你们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你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击溃了我们两年的努力——孩子,你猜猜,纽约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选择结束生命?”总统锋利地看向他:“他们不该为我的过失承担责任,你也一样在迁怒。” 这说到了露生心中愧处,正仿佛白娘子水漫金山——虽是被逼无奈,终究涂炭生灵。想说报应不爽,生于斯养于斯、谁不为自己国家谋算?忽然悟过总统的话来:既然都是为自己谋划,谁有又错? “我的属下要求你赔罪,这冒犯了你。同样的,‘应得’这个词,也冒犯了我和我的祖国。”总统温厚地说,“这两句话都很欠妥。” 那时孔祥熙是什么表情、宋子文又是什么表情,求岳无暇也无心去看——他们会怎么想?也许会认为露生莽撞任性、不顾大局,每个拟将玉貌静胡尘的帝王大约都会这么想。可是外交这件事情,说大可以大,说小其实也很小。大者两国相抗、兵戎相向,小者晏子谈橘、鼓瑟击缶。跪久了的人麻木了,难免奴颜,但极度的自尊往往也是自怨。 要做到不卑不亢,着实很难。 求岳忽然想起别的事,这一群人里唯有他经历过中美易地而处的时代,抱怨着不能出口垃圾、不能倾销商品的美国,在后来的中国人眼里,是不是也很操蛋、像个怨妇呢? 中国为什么弱?一百年前是因为侵略,这一片烂摊子因为野心和欲望支离破碎至今,怨东还是怨西?再问一句后来为什么强?难道是靠别人精心呵护、输血输粮?还不是因为团结和自强! 自助者天助之,自强者恒强。 求岳猛然回过头去,他看不清身后众人面目的表情,有一点对过往的怒其不争,可是也有一点庆幸——至少如今,他们明白要把心放在一起。 沉静的余晖笼罩着他们,海风呼啸而过,是从过去吹向未来的澎湃。 总统在海风中,安然地托起烟斗。 中美会谈暂停的那几天,他去疗养院拜访了一位病人——他的好友,也是他的秘书处主任,路易斯豪。因为过度的工作透支身体,这个性格暴躁的小老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呆在病床上,但很显然,病房关不住他的耳朵和眼睛。 豪一见面就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两个人?” 罗斯福笑了笑:“我吗?我的态度很明确了。” 他的好友不耐烦地摇头:“我是说,作为总统,你打算怎么处置?国会内部对他们的看法应该分成了不止一派,我想大多数人,是倾向于必须引渡他们。”因为卧病在床,所以他比平时还要暴躁一些:“所以我问你的打算。” 空气稍稍停滞了片刻。 不慌不忙地,总统转动轮椅,退到病房的窗前:“豪,你对中国是什么看法?一个腐朽的宝库,亦或是即将被冲溃的散沙?” “过去的一百年里,可以这样说,但过去毕竟是过去。”路易斯豪极敏捷地回答。 “我的好朋友,你总能明白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事。”罗斯福赞许地转过脸来:“虽然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在我们的国会里少之又少。” “不得不说我们是一个庞然大物,但其实也是一个孤岛,距离限制了我们的目光。对于欧洲、对于亚洲,我们总不免以傲慢的态度审视他们的现状,因此在决策上往往缺乏清醒的认知。” “因为是在你面前,所以我不妨敞开来谈我的看法。我认为,我们的政策应当基于如下的信念,那就是尽管中国暂时还贫弱,但是四亿五千万中国人有朝一日总会统一和现代化的,他们会成为整个远东最重要的因素。” 路易斯豪丝毫不感到震惊,眉头紧锁,那表示他在思考——如罗斯福所言,他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国土、人口,这是一个国家最本质的东西,更何况,这个国家在数千年的时间里维持了长久的凝聚力,轻视他们是愚蠢的做法。 “你要怎么说服杨格呢?”豪坐起身来:“我们的对手在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我们的内部也没能形成统一的看法。” “事实上,在照会中国之前,不止一个人在向我建议紧急修改法条。他们想把引渡华尔街诈骗案的主谋作为谈判的最后条件。” “你驳回了这个建议。” 这对老朋友谈话像自言自语一样顺流直下。 “是的,你不觉得它太蠢了吗?” “确实,蠢得像胡佛爱干的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豪尖酸道,“过去留下来的坏毛病还有许多没改掉……现在的形势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回避这笔贷款,它对我们有好处。钱借出去,换回来的应该是感激,至少是友谊,这才是合算的买卖。”他思量着,“如果引渡这两个人,他们会成为中国人心目中的英雄,而我们则变成了反派角色。届时原本敞开的市场也会因此而受阻。” 这是非常实际的结论,日本就是前车之鉴。对于亟待出口的美国来说,引起一个进口大国的仇视情绪真是蠢上加蠢——不折不扣的为了面子丢了里子。 “豪,你一定能明白我的观点。泛滥的同情或敌意都是无意义的,过度的傲慢或妥协也都是不可取的。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驯服他人,而是改善我们自己的处境。” “不仅是当下,任何时候,围绕自我也比围绕他人做文章,要来得务实。”豪接口道,“我真他妈希望每个人都能搞清这件事。” “我和你花费了无数力气,来推进我们的新经济政策,在此之前,共和党、以及站在我们身边的许多人,仍不甘心地想走捷径——在我看来是一条弯路。极度地压榨一个前景广阔的市场以至于毁坏它,于我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这些事情你在五月份的谈话里已经抱怨过了。”豪大笑起来。 罗斯福也笑了。 “我明白你的打算了,你最擅长这一套。”路易斯豪仰回枕头里,“选择一个不那么正式的地点,选择一些不那么正式的人——就像在壁炉边。” 罗斯福愉快地抚掌:“你总是能跟我想在一起。” 那时天色向晚,草坪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彩灯,它们映照着天空中初亮的星辰。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想邀请你来表演。我想借用你的话来回答你,正如你所说,所有的问题都已经在会谈上得到了解决。艺术就是艺术,它应该代表纯真和善意。” 在若隐若现的星空下,在猎猎的海风之中,总统用他如“炉边谈话”的惯常语调,向着露生、也是向着远远近近的所有人—— 记者们敏锐地端起了手中的吃饭家伙。 “我的叔叔,我父亲的兄弟,西奥多罗斯福,他是美国第26任总统,那时我还在哈佛大学念书——我的叔叔在我的学校里做了一次学术性的演讲,至今都令我印象深刻。 他是这样说的:为了国家的需要,我们可以义无反顾地去做任何事,这不但是一个总统的权力,也是总统的责任。 对于你的朋友所遭遇的不幸,我深感哀悼。我对中美两国在经济困境当中所遭受的损失都深感心痛。但我必须要说,这场灾难不能仅仅归咎于对白银州利益的袒护,归根结底,它源于中国落后的经济体制。这也是最初我们对援助中国保持观望态度的原因,我们不了解中国政府是否有足够的决心来改变这一现状,我们也不确定中国的金融家们是否有能力驾驭这个充满变数的、挑战的时代。 我不是全世界的总统,无权也无必要去主张全世界的利益,中国自身的问题,需要中国自己去解决。如果美国在这个解决的过程中,无限制地施以援手,可以想见这会使中国在漫长的重建中形成惰性,那么它也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问题不解决,把它像帽子一样丢出去,总有一天它还会飞回来的。 我们都在这件事上吃了苦头——彼此也都得到了教训。 你看到了美国在这场风波当中背负的责任,在座所有人都看到了,我也承认了,我们在改革的过程当中难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就像在荆棘中前进,难免会有伤痕——但这些口头上的讨论和抨击,不能给两国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帮助。荣誉不属于评论家,也不属于那些指出强者、实干者错误的聪明人,荣誉只属于那些有行动的人,在逆境中惨遭失败、仍奋战不惜的人。 因此,提供的两千万贷款,并不是出于愧疚而进行的补偿,也决非是慈善性质的怜悯——而是我们对于东亚市场信心和希望的表达。 我很高兴在这一年的较量当中,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都找到了一条更宽阔、更平稳、更尊重我们作为人类所应当拥有的基本自由的道路,我们将共同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来演出的原因。愿我们能抛弃那些、我们自己也不愿意遮蔽在脸上的面纱,真诚以待——希望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明白这件事。” 迎向胜过星海的闪光灯和目光,这位老人以诚恳的神色,和蔼向露生道:“我衷心期待着。” 一周之后,中美双方都公布了总统邀请中国艺术家演出的消息,两边的官方措辞都称得上严谨礼貌,中国的官报上是一贯的以礼待人,用了“献演”,美国的官报上也如总统所说的那样,是“盛邀”。 那时露生看了公报,心中合意,向求岳笑道:“我又错疑了你的话,果然你从没说错过什么。这人的确是当世英杰。”说着微微一叹:“可惜咱们那一位不如这个,谋略气度都输了。” 求岳笑道:“我们来美国,可是他力挺的。” 露生抿嘴儿一笑:“也就这件事上他做得叫我没话说,总算不枉待你痴心一片。” 两人沉默片刻,求岳道:“……羡慕么?” “羡慕什么?” “羡慕美国有罗斯福。” 露生垂头一笑,没有答言。 “用不着羡慕,以后好的多着呢。他们有一个,我们有一摞。” 露生微微摇首,展开官报看了又看,倚在求岳肩膀上,“我是觉得唏嘘,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总统跟我说的话,想来心头发酸发热。” “你也觉得?” 露生在他肩上点头:“哥哥,这段时间里咱们俩经历了好多事,隐隐约约地,我心里总觉得这一切都有天意。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阴谋诡计暗算人,更不喜欢骗,但是为了国家,不得不如此,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就叫卧薪尝胆。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我也在等那一天。等你跟我说的中国能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用这些阴私苟且的伎俩隐忍苟活,能够堂堂正正地争雄于万国之林——无论这个明天会不会来、有没有变数,你我竭尽所能,这一生都问心无愧了。” “我想把这个心境告诉天下人,要他们知道中国人此时能够卧薪忍辱,终会有问剑天下的时候——我从没有这么期待过未来。” 往后的这段话,就没法跟承月说了——微微的有些鼾声,露生低头一看,其实用不着说了,原来那个困极累极,伏在枕头上,已经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还问:“师父,这些事是他教你的吗?” 露生知道他是梦话,答与不答都可的,暗道他何曾教过我? 等你心里也有这么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只是话到口边,有些脸红心跳的,自己嫌这话太肉麻,给承月掩上被子,他微笑轻声道:“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儿,睡罢。” 素笺 旧金山是个多么耐人回味的名字。 沈月泉说:“单叫金山就俗了——加一个旧字,顿时就有气派,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点这个趣味。可见取地名这个上面,咱们华人最能信雅兼备,也难怪你选这个地方开演。” 金总杠精发言:“以前还真就叫金山。” 沈老雅善清谈,被他杠了也不恼,和煦道:“所以说一时风景一时新,除却人情之外,东西总是新的好——不然为什么我们演新不演旧呢?” 这话真正应时应景,众人都哄然叫妙。 尽管好事多磨,但磨到最后,终究好上加好。海风吹过葱茏碧荫,八月的蝉声里,《越女剑》的演出近在眼前了。 在那之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剧团抵达旧金山的翌日清晨,乔德清就带着东西来找露生,金总才刚起床,迷迷糊糊地没认出这位是谁——头天的鸡飞狗跳搞得金总没机会挨个问好,晚宴也是稀里呼噜地过去了。等乔贵族一作揖:“哟,小贝子刚起?” 金总立马认出来了,这不《越女剑》的编剧大爷么,揉着眼笑道:“都说了我不是贝子,世子伯伯,好久不见?” “不敢不敢,瞧我这嘴——金参议!” 露生也从里间笑着迎出来。 大家分宾主在客厅坐了,乔贵族先问:“昨天那小孩儿怎么样了?” “不妨事,晕船中暑罢了,让您白担心。”露生给他沏了茶,看见他抱着个细长匣子进来,笑问:“这又是什么?送礼也不赶今日。” “礼?不是我说,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老太爷前头给您的东西,后头您就忘了。”乔德清打开木匣:“瞧瞧,这是什么?” 露生定睛一看,居然是金忠明赠他的那把宝剑——惊喜非常,站起来弯腰捧过,定定地看了许久,红着脸笑问:“您怎么带来的?!这东西可不好过关。” “说的是,的确不好过。就为它,外交部专写了一封证明,证明是表演道具、又是古董,美国海关才给准过。”乔贵族说起这话很有面子:“可惜你是没有看见那天的光彩排场!” 喜报送到金家的那天,整个榕庄街都被看热闹的百姓挤满,行政院、省政府、市政厅三辆汽车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开到传习所门前。露生和求岳不在,由金老太爷代为主持。金公馆排场全拿出来了,两行下人头新脚新、锃光瓦亮地在大门口雁翅排开,男的都挑青年俊美、女孩更是秀丽端庄——翠儿有幸,也被叫去撑排场,穿着管家娘子的刻丝绸衫,金忠明额外又赏她一套首饰,插金戴银地跟在老太爷身后。 金忠明本人肃容以待,戴着女王同款的水晶眼镜,连拐杖都挑好的——真是接驾的势头也不过如此。和沈月泉一起,把一干政府要员迎到厅里。先是表彰一通,又赞金忠明“善于教导、阶庭芝兰”,“家风清明、泽及乡里”,把老太爷美得几乎心肌梗塞。 乔贵族一脸骄傲:“我也陪着老太爷一起,当时乐晕了,过后想起来,你这把剑还留在家里。他嘱咐我们小心带来——我可太小心了!专从家里找了相配的剑匣,这可是明朝的鸡翅匣,真老玩意儿,配得起这把剑,算我的心意!” 露生不好推拒,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乔德清笑吟吟地从怀里摸出一册东西:“玩意儿不算什么,要谢,你该谢我这个。” 那两人都好奇地偏过脸细看——果然比宝剑还令人惊喜! 是《越女剑》的删改定本。 因为是在海外演出,所以剧目必须删繁就简。原本的《越女剑》是成套的大戏,逢年过节可以镇场的,足足可演三天。但外国人忍受不了一连三天的连轴大戏,再者也不可能让总统三天屁事不干就关在戏院里吧。 要删减到以小时为单位。 剧团没来的时候,露生就在为这件事头大。自己改了一遍,许多拿捏不定。此时将乔德清删改的剧本粗看一遍,去粗取精、华彩勾连,简洁之处自胜全套、撼人心魄犹胜完本,露生喜不自胜:“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就在烦闷这件事,怪我当时只想着不能丢脸,一时没顾及到这些台子上的事情——还是您经验老到,把我这燃眉之急都解了。” 乔贵族面有得色,得色中又有愧色,美滋滋地等露生奉承完,悄悄笑说:“你以为是我一个人改的?” 这虽改得大刀阔斧,却非一时草就,露生含笑想想:“必是大家在路上一起商量的。” 乔德清摆摆手:“我告诉你罢,这是齐如山和我一起弄的。” “哪个?” “……齐如山。” 露生不觉一呆。 这位齐如山先生,在后世的梅兰芳故事里,和冯六爷一样是脱不开的人物。如果说冯氏是用财力塑造了梅党的辉煌金身,齐氏则是用笔墨挥洒出了梅派的戏魂。梅先生的每一部优秀作品都有他参与编剧,当年赴美表演,所有的大小事宜也都是他一手操办。 那头求岳云里雾里,犹问“这人是谁”,露生给他简明说了——总而言之,这是梅先生的忠实粉头,既毒又唯,万万没想到他能出手援笔! 黛玉兽和金总两脸震惊。 乔贵族酸道:“哎,我就知道你们是这个神情!怎么啦?他是梅兰芳的党魁,我是白露生的党魁,谁又比谁低?青出于蓝还胜于蓝呢!再者说我在京里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给我帮帮忙还不是应该的呢,真是的……” 露生连忙笑劝:“您又说这种话,我们什么时候把您跟他作比较了?只是您老知道的,齐如山从不为别人写戏,所以我们惊讶。”沉吟着,心头一跳,“难道六爷为我,屈尊去请他?” 乔贵族酸唧唧的:“不是梅兰芳,更不会是冯耿光——他们之间、扭扭捏捏那点儿恩怨,你还不知道?要是他俩说了,那反而火上浇油,别说来了,恐怕还要骂你蝇附骥尾、不知羞耻呢!” 露生奇道:“既然不是他们,那能是谁?” “谅你想破了头也猜不中。”乔贵族酸中带羡:“是委员长夫人和孔夫人。” “……这不可能吧?” “虽然不是亲见,空穴来风、多半八九不离十。听说她两姐妹派人带着亲笔信登门造访,指名要姓齐的随团出访——官威滔天!只怕也送了好多礼物。”说着,他向一旁吃瓜的金总笑道:“这多半是看在贝子的面儿上。” 金总:又开始了是吗? 话说回来,齐先生到底清高,不肯为权贵折腰,纵然两位夫人出面,他也没有跟随使团前来——这一节乔贵族死要面子、语焉不详,只说“当然是因为现在我明珠生辉、他无能废物”。 露生无从得知,所有的人都无从得知。只知道没过几天,齐如山找到了正在北平老宅收拾行李的乔贵族。他说:“宋夫人钧命,不敢不从,但我身体欠佳,又俗务缠身,实在无暇分身去美国。如贤兄不弃,愿效捧靴濡墨之劳。” 乔德清正为改剧本的事情抓耳挠腮,顿时就坡下驴:“岂敢岂敢!齐贤弟指教了!” 两人在北平老宅里撕巴了几天几夜,撕出了完美成果。 露生一面听他说,一面细看剧本,越看越服、越看越爱,但想到宋霭龄和宋美龄出面,代表的不止是孔祥熙的意思,只怕还有那一位的意思。 如此荣宠令人心下不安。 手里翻着,忽然卷册里掉出一封信来,三人都觉诧异。乔德清捡起来一看:“哦哟,这不是他的字儿吗?这老小子还跟我玩儿花样,偷偷的夹个信在里面——证明我没偷看啊,原封不动地带给你的!” 露生莞尔,避开人反不礼貌,就当着乔德清的面将信打开。信封上印了些洇开的墨水,和初次通信的礼貌仿佛有悖、但却是忙乱里一挥而就的流露。启封展看,那字迹有郑重其事的意味,应当是专又誊抄了一遍,写: 白露生艺士足下: 闻君出使美国,宣扬国威、捍卫尊严,种种英雄之举,实感钦佩,此次受邀表演,可谓圆满,谨表祝贺。然第一次外国演出,许多事情上或欠经验,兹就各方面言之。 本子 《越女剑》本系《浣纱记》做底子,乔兄德清增添故事,虽然不曾演过,但两京沪上已多有传闻。故事甚好,唯是稍嫌冗长,且过度神化越女,在戏剧冲突上略有欠缺,排场喧闹之处也未免失于滥俗。所以删减并不局促,反而有益。我与乔公尽十昼夜参酌,争论激烈,言语中很有得罪之处,请你代我向他道歉。所幸定本皆感称心满意,畹华看后也说很好。其中细节可由乔公再做讲解。 说明书 凡是预备演唱的戏,都须作一个说明。国内的说明只需将剧情大略写出就够了,若预备给外国人看,那样简单,绝不会发生效力,要另行编纂专门的说明。概先述原戏大意,再分场说明之,如某场某人上,其所念唱是何意思,或对何人说话,或系自言自语者乃代表其心中的思想,以及此场是何情节,关系本戏如何,或何地方本角出门上马等等情节亦都注明。以上都在上海制作胶板,带去美国印刷便妥。 说明书由我和乔公共同编定,翻译则全得《科罗拉多华人报》的主编李耀希女士援手,她自称同你是密友,没有收取一分钱。在此说明。 标志 畹华赴美时曾作一系列的宣传品,有梅花、琴瞿、朱干等若干图样,定制信封信纸。又作脸谱、舞式、扮相、乐器等图画数百幅,悬挂以增效果。他是空前之举,因此除了刺激看客的兴趣,也含有宣扬文化的意图。你是奉命出演、应承匆忙,时间上不够做这些准备了,但标志性的宣传品不可不备。 这些东西如剧团到美国才做准备,决来不及,故我与乔兄商议,索性代为设计。这里稍作解释: 俞君、畹华,都说你素爱梅花,但梅花于你不能顾名思义,且与畹华之前使用的图案重复,故此未取。又拟牡丹图案,都觉和你气质容貌不搭配。议之再三,从你名字里取了典故——“白露生”一名,据闻是金公明卿所赠,我们度其文义,应是取自太白的“玉阶生白露,玲珑望秋月”。 言头意尾,就取“玲珑月”作为标志。 明月皎洁柔和,虽柔亦刚,彩云追护,既美观、也吉祥。畹华看了也说很好。 这一层已有幼伟并许多名流代为主张,都徐、张等国手设绘,其余乐谱、乐器、行头等等,资金充沛便很容易办,你在这些方面不成问题,略过不谈。 以上愚见。 又:有一件事必要说明。此番为《越女剑》润色,非慑于宋氏姐妹,盖因畹华来通电话,请求我参与剧本和筹备的工作。我与他三年未通消息,接到电话很觉感慨。他对你寄望甚厚,谈的也多是你的事情,其中婉曲之意,不尽赘谈。他多半是没有告诉你。 …… 这些是我私人的絮言。匆忙成书、封笺皆陋,素未谋面、悬口妄谈,冒昧不当之处统希雅涵。 再祝 越女剑首演圆满顺利! 底下缀着日期和齐如山的表字,齐宗康。 露生缓缓看毕,默默出了一会儿神——果然就是梅先生,一路走来总是他受他照料!不觉把之前担忧的事情丢开了。折起信纸抬头一看,乔贵族捧着茶杯,一脸落寞,心中一乐、而且不好意思:“对不住,信太长,我念信就没顾上您。”一面推求岳:“你怎么不给人倒茶?” 金总无辜:“我倒了啊。” “点心呢?” 金总更无辜了:“我这不正削苹果呢吗?” 黛玉兽窘了。 反把乔德清客气得不好意思再酸——信笺那么长,又见露生神色变幻,其实早已猜到里面的内容,虚张声势地啜了一口茶:“我就知道这老小子得在信里邀功……” 露生抿嘴儿一笑:“齐先生让我替他道歉呢,跟您。” 乔贵族老脸一红。 那几天差点把房顶都吵翻啦!没打架主要是因为俩人都过了近身肉搏的年龄,真抡拳头目测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倒也用不着道歉,字缝儿里的矛盾,不值当的……”他正一正神色,“还有一个事,剧本这些事情,他说挂名也可、不挂也可。我声明在前,我不冒领他人之功,这里面的意思——” “我知道。”露生温柔道:“就按他的意思,不要挂名了。” 真是一点就透。 乔德清点点头:“您懂,我就不说了。一大清早地打扰二位。”说着站起身来,“本子也不再这儿聊了,讨论起来长的很,早饭后会了几个主脚,我们坐下来对一遍。” 露生和求岳都起身相送,乔贵族笑道:“太多礼了,大家都住一个酒店里,楼上楼下的这还送呢——您把我送下来我再把您送上去,做健身运动?” 您真不愧是北京老头儿,真够贫的。 露生和求岳目送他转过楼梯拐弯,且不忙着去楼顶吃饭,还得回房间里梳头洗脸。走过长长的过道,他们看见落地窗外碧蓝的海。 “为什么不给齐如山挂名呢?”求岳道:“你俩那话我没听懂。” “……你刚看见信了?” “肯定看啊,别说,他真是挺用心的。剧本好不好我不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人家确实有经验,你叫我们自己搞肯定一时半会儿搞不起来。” 这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金总懂得尊重专业人。 露生的视线投向远处的渔人码头,以及海水之上晴朗的天空:“戏剧演员这一行,向来的纷争很多——你也是亲眼见过的。刚才乔老先生说他是我的党魁,便可知国内已经有人为我摇旗呐喊,齐先生是怕我像程砚秋一样,前倨后恭、伤了梅先生的心。” 在电话里,梅兰芳和齐如山说了什么? 于这对二十多年的老友而言,那也许是旁人想不到的旧话,这些旧话里却包含着他们对于中国戏剧的一片真心。 “齐先生的信里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宛曲之意,不尽赘谈’,我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畹华总以真心待人,盼着别人也能以真心待他。’他和梅先生疏远这些年,忽然又为我出手,到时候只怕又让梅先生遭人笑讽,弄得我也骑虎难下。不如从了他的心意。” 露生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那个繁华的梨园里了,有琐碎的烦心事、有躲不过的是非口舌,可这种扰人的热闹其实却是太平的好意头。 可惜金总未能领会他的心情,金总满心遐想:“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又是这些粉圈屁事啊……” 露生闻言着恼,娇目一横:“说什么?” 金总立马就怂:“我放屁。” “那你还笑?” “笑都不许笑啊?”金总看他真生气了,捏住他两个爪:“我笑不是笑话你们,我是在想别的事。” 黛玉兽一脸怀疑地看他。 “信里不是说给你画好了宣传画吗?这个我看懂了,就不明白徐、张两个是指谁。”金总期待地搓手:“我能不能问问你,是不是,那个,我想的那个?” “既然是两位宋夫人出面,齐先生又说是国手——”露生见他期期艾艾的神色,忽然解到他话里的意思,红晕飞上两颊,“那应该就是徐悲鸿和张大千。” “……” 金总战术后仰!金总嘴咧到耳朵根! 呆立片刻,他一把抓起露生的手:“赶紧赶紧,咱们去摆行李那个仓库看一眼!” “看什么?” “咱俩的cp图啊,不是说张大千画的吗?” 露生脸红透了:“……你怎么就会在这些事上用心呀。” “我哪能不用心啊?那是徐悲鸿张大千好吗?这画里就是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这以后挂在博物馆里就是我俩爱情的传世见证——” 倍儿有排面! 金总根本不能等待,金总现在就想看!金总拽着脸红红的黛玉兽,一路小跑冲向他的cp名画,冲向他的玲珑月! 给齐如山先生点赞了! 舞台 在后来许多艺人的回忆里,这次首演有太多太多难忘的事情,要说可以说一整天,每一件都是可以端坐开讲、令听众肃然起敬的。但对于金求岳而言,这天的情形居然跟结婚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六点钟就起床,洗了个澡,和露生各自换上一周前就挑选好的礼服。两人在熹微晨光里,对了一遍今天需要准备的发言,又看这个带了没有、那个带了没有。七点钟集合吃了个早饭,然后“新郎”和“新娘”就不见面了。 汽车把他们带去两个地方,露生先去剧院,求岳前往记者会现场,会同驻美使馆的人员进行采访的工作。求岳今日是难得的隆重,上辈子吊儿郎当了二十多年,竟是从未这么齐整地穿过燕尾服。 胡适见面就打量他笑道:“从前在北大跟你见过一面,那时候就觉得你是个衣服架子,人群里最是引人注目——一转眼十年了!” 中方带团的不是顾维钧,这让金总有点意外,明明谈判的时候顾大使还在美国——再一想情理之中,金总心道要论外交舌辩,当然是顾大使牛批,但要论艺术修养、文化推广,顾大使可就得往后稍稍了,毕竟人家胡适文化名人嘛。 只是一听胡先生跟他谈交情,仿佛跟过去的金大少还认识的样子,金总不免有点心虚,藏着忸怩道:“是是,时间过得好快鸭。” 胡先生春风一笑,抬手请他先行:“多年前的旧事,那时你也年轻,不记得是正常的。其实这次你们来美国,蒋夫人本是约了我来做剧本的翻译,因那几天忙,未得分|身,原本十分抱憾——到底我们还是很有缘分。”天气太热,两人脸上都挂出薄汗,胡适拿手帕擦着汗道:“待会的采访都很简单,今天你我的任务,主要就是陪伴总统,为他做个翻译、讲讲剧情。这方面你更熟悉,如果有讲解不通的地方,我再为你补缀。” 求岳也拿手揩汗:“我只是没想到,晚上的演出居然要从早上就开始折腾,这比结婚还累啊!” “你没有结过婚,又知道结婚累了?”胡适打趣他,“国事活动,历来如此,若是太简略了,那么反而显得两国都不够郑重。” “我是担心总统他老人家吃不消,看来政治家没点体力是不行的,就这吃吃玩玩没什么压力的活动,整一次我还行,总统天天整,换我我要怕的。” 胡先生不禁大笑出声:“你怎么越活越年轻?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脾气像小孩儿,总想别人不会想的事!” 求岳笑道:“您怕我等下瞎讲话,是吧。” “这却不至于。大凡性情天然的人,紧要事情上都有一点就通的灵性。况且总统下午才来。”胡适笑道:“今天不是什么剑拔弩张的场合,美国人在民主平等这些事上,到底还是先驱,误会既已解开,又有总统那番话在,你也不必担心他们再生风波——总之大家和气就好。” “……” 金总觉得这老哥怎么有点儿精美倾向?瞧你把美国吹的!又不记得他们怎么走私白银跟我们落井下石了是吧,要不是你老弟我拳头铁,今天哪有好脸色给你看。 不过翻过来想想,落后的向往先进的,专|制的向往民主的,也都是时代使然。蒋光头和美国财阀们大哥别笑二哥,各自都有槽点。金总不欲在这个时候跟胡先生辩论灯塔的真假,心思放在正事上,他暗暗祈祷待会的记者会不要闹什么幺蛾子。 顺顺溜溜地走完过场吧亲们!这大热天的。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金总难得小人之心,不料记者们居然君子之腹。采访和招待都是笑眯眯地搞完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下午的采访又是集体拉去草坪上,热,还蚊子多,罗斯福可能是对谈话气温有什么特殊癖好吧,冬天烧炉子夏天烤太阳的。又或许是拜总统这一通折腾,所有记者都没心思多捯饬花招,毕竟采访你要去日头下面蹲着,照完了才能回太阳伞里乘凉。 大家谁也别亏待自己,圣意都摆在那了还不懂吗?叫你少晒太阳少说话,多喝可乐多划水。 总而言之,一天的时间就在香槟和可乐的气泡里飞快地过去,转眼已经是夕阳西下。成群的车队按着序列一班一班地开出记者会的场地。他们要开往赫伯斯特剧院。 满城华灯照亮了这座古典式样的白色剧院。 求岳从车窗里遥看灿烂的晚霞,觉得它很熟悉,那时和露生从宝华山上下来,情景仿佛,后来和石瑛去句容野钓,回来的绯云也很相似。人世间的种种就像天地间的一出戏,是天与地藏着的烟火心事,日落不是道别,是揭幕。 演出要开幕了。 且说露生这头也是忙了一整天,上午配合着检查了所有演出的道具,确保对演员和总统都安全无虞——其实已经检查了四五遍,这一遍却是不能省的。好在午后诸事皆毕,大家吹着风扇,饱饱地休息了半天。日落时接了通知,各自装扮起来。 于是剧院后台一忽儿变得很像盛遗楼的后院,也像天蟾舞台的化妆间、又或者是崇林社的后场——翻开的衣箱子,随手搭放的家伙,胭脂、水粉、油彩,满桌子都是,亲切的琳琅满目。 这情景是能让伶人们忘却紧张和疲惫的,他们能在高一声低一声的胡琴和笛子里,细辨出听戏人飒踏的脚步,这方是真正的前奏,比锣鼓丝弦更添一重。中国戏的后场儿永远是这么热热闹闹,没一个人不伸两下筋骨、没一个人口里不哼两声——你看这和鲜花店往包扎好的鲜花上撒露水是多么相似,也和珠宝店用天鹅绒擦一擦戒指多么相似,他们的身段和声音就是人间的鲜花和宝石,挑帘子前的这一刻,花要带露、玉要完璧。 徐凌云从前面跑回来,扬声道:“快了、快了,诸位预备齐了?外头讲话了。” 他们听见麦克风调试的电音,一阵掌声,然后是漫长的讲话。因为是英文,谁也听不懂,但这些日子听人说洋文多了,都稍通一二。俞振飞笑道:“我来给你们翻译,‘采纳’是中国,‘阿美利坚’是美国,“坑鬼条儿来婶子”是‘祝贺祝贺’。” 众人哄然大笑,几乎拿不住笔,又道:“可见繁文缛节这种事,哪是中国才有?美国官老爷讲话,也是这样没完没了的。”且问露生:“你是见过总统的,这个讲话的是他还是别人?” 露生扶着耳朵辨道:“不大像他,他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人洋文一板一眼的,不像外国人,倒像咱们中国人。”其实外面是胡适在致辞。 沈月泉道:“各位收收心,咱们俱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周先生、俞公子,万人空巷的场面也都见过了,玩闹归玩闹,手上功夫别松,且都起来活活筋骨,别叫这些不通文雅的蛮人小看。” 大家称是,装扮好的就都起来递一递把式。唯周信芳第一个出场,与沈月泉坐在一处,两人喝一壶淡茶润气。忽然又有人推门进来,大家回头一看,都起身相迎:“金大少怎么来了?” 求岳擦擦脸上的汗,笑道:“我来看看你们。” 他是趁着讲话的缝隙溜进来的——原本陪着罗斯福坐,应该乖顺如鸡,然而金总一见舞台这熟悉的出将入相,不免又想起得月台那天的良宵好戏,顿时盼着快点让露生上场。新郎官的心情都冒出来了,屁股在椅子上就坐不住。 总统看他辗转来回,问他:“你要去洗手间?” 金总诚实道:“我想去后台看一眼……” “去监督吗?” “呃不是,就是想看看。”金总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想露生了。 总统莞尔一笑,摆摆手叫他去,又调侃道:“快点回来,我需要你的说明。” “回来回来,肯定回来!” 两边官员都颇觉好笑,大闹华尔街的helonking和组织演出的helonking像两个人,前者阴险狡猾,后者像个憨批。美国是缺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成语,它简直是给金求岳同志量身打造的。 这么一搅和,气氛倒也不似先前郑重了,交头接耳地,他们谈论起舞台两边的银幕,这是以前的京剧表演没有的,歌剧和百老汇的表演,也不大见过这样的布置。 金总一溜烟地窜进后台,后台是另外一番景象,热闹得像过节。见到求岳,都起身问好。求岳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在角落里找着了露生——原来在跟徐凌云递出手。两人都把下摆束着,接抛一套短剑。 露生见他,倍感惊喜:“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紧张不紧张。” 求岳自觉这话放屁,他在暖热的灯光里端详露生的脸,妆很浓,衣服的颜色也太艳丽,想象不出上台之后会是什么样,但露生这样打扮就是好看,不是衣服好看、也不是人好看,是这种浓妆艳抹的状态好看,浓妆艳抹在这一刻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是对舞台劳动的一种具象的形容,浓是用心、艳是成果,和武士们闪亮的银铠有异曲同工的妙处。 他目不转睛地看露生,口里道:“怕你们一天下来,还没唱戏就累坏了,” “并没有累着,都这时候了,谁还临阵磨枪?上午陪大人们检查了道具,下午就都歇着了。” “又检查?他们不嫌烦啊。” “查一查也是好的,横竖上台前我们自己也要理一遭,有他们帮手,倒便宜。”露生见他定定地只是看自己,不觉有些害羞,别过脸笑道:“你从总统身边逃席,来了,又只说这些呆话——” 求岳憨笑:“你这眉毛怎么好像歪了。” “歪了么?!” “有一点儿。” 露生连忙跑到镜子前头,端详片刻:“没有歪呀……给你说得我疑疑惑惑的,怎么好像歪、又好像不歪?”探身问承月:“月儿,你瞧我眉毛画偏了没?” 承月提着水袖过来,瞥一眼金大少:“……我瞧不出。” 露生气得骂道:“你是个饭桶。” 众人闻言都笑,又都看白老板的眉毛到底对不对,这个说“似乎是斜了那么一丢丢,上了场子谁在乎这个?”那个说“柳叶眉就是这么着呀,我看没毛病。”七嘴八舌,各自评论。 求岳在旁边小声地建议:“要不我给你重画一个?” “你来画?” “呃……那什么,你自己画也行。” 露生看他期期艾艾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把笔拍在他手里:“画吧!可别画错了!”擦去半边、仰起脸来。求岳道:“你闭眼。”露生道:“闭眼怎么画?那不是一个高一个低了吗?”求岳又进入知识盲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那你别动,我画了啊——” 蘸了油彩的笔锋,柔软地在眉端停了一瞬,有一点像亲吻。 偏外头有人拿英语喊:“金先生!请您回去!第一排的席位不能空缺!” 求岳急得顾头不顾腚,前面屏气凝神、在眉头上用功了一万年,怎么眉毛这么难画啊跟想象的不一样啊化妆的是不是人均大画家啊?后面被迫果断,他妈的不就是一条横线吗——好的横过去拉闸完事! 画完看看,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的! 他把笔戳在露生手里,答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忽然小跑回来,端着露生的脸,又看一遍,由衷地说:“我的宝贝真好看。” 说完他就跑了。 什么叫王八蛋?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冲进来搅屎,然后跑了,这就叫王八蛋! 露生见他出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对着镜子看看,果然还是画歪了。自己画的是向下去的,求岳的眉毛是往上的。笑了一会儿,拿毛巾把自己的那边擦了,画成和求岳一样的——仿佛更英气些。 而锣鼓班子已经就位了,琴师和笛师们也起身了。 金总跑回席位的时候,演出将将开场。 胡适已在总统另一侧坐下,台上正是一列一列的宫女和朝臣在走场子,一通锣鼓,麒麟童扮着越王上场。胡先生口角春风:“这也是中国现今非常有名的表演家,周信芳,帝王、忠臣、以及各种成年男子,都是他很擅长的领域。” 麒麟童蟒袍金冠,威严肃穆,只见他行到台中亮相,洪声唱道: 圣禹开基,神工留迹,千年王业犹存。宿承茆土,吴越隔江分。运值春秋季世,天王远、政令纷纭,看邻境、干戈正起,东海泣波臣。 缥缈孤城海上居,萧条霸业继无余。夙传宛委山中瑞,犹佩当年金简书。西阪楚、北连吴。雄心未远竟何如。他年匡济尊周室,始信东南有丈夫! 接着便是念白,自明身份。胡适又向总统低声讲解:“这是越国的国王,他们和隔壁的吴国关系不好,一直打仗。吴国强、越国弱,所以越国国王在寻求有能力的大臣,想听取他们的意见。” 总统笑笑,指着墙上的幕布道:“我能看明白。” 原来两边的银幕上投影着说明,这正是台上越王的主意——既然资金充足,不妨调设两台露天电影机。在剧场两边的墙上挂起白幕,把翻译后的英文说明放映出来。 效果拔群。 总统津津有味:“这位国王是一个有头脑的领导者。” 你不愧是政治家,看个戏都要抱团。 故事就这样展开来——越王在宫中小宴,吴越世仇,他询问大臣范蠡,有没有好的计策,能够一举打破越国现在的窘境呢? 范蠡回答,这件事不能急进、只能缓图,微臣正慢慢地为陛下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 越王拈须颔首,叹息道:虽春和景融、边烽稍熄,但弱难御强,若不早定计谋,只怕终被强梁侵侮! 求岳看过麒麟童的戏,王亚樵也喜欢看,他们当年在天蟾舞台听过他唱的鹿台恨,那时他扮演比干,面目举止中便带一种刚烈耿直的性气;麒麟童也唱过浣纱记,从前是扮演里面的伍子胥,自然也是忠肝义胆、忍辱负重的类型,求岳以为这些角色,都是有点周先生自己的性格投射在里面——不想他演勾践,也能如此传神。 勾践应该是什么样?你要问文盲的金同学,金同学是铁答不上来的,但完璧的表演之所以被称许为完璧,那就是它能让你初见便知这一定是最佳的诠释。麒麟童刻意地没有完全挺直腰板,而是微微地伛偻,腰身伛偻但脖颈挺直,他用身段来诠释这个复国之君卧薪尝胆的性格。加之他那苍凉遒劲的唱腔,从容沉稳的帝王气度,若是国内开演,此时必有人高呼喝彩。 ——可是剧院里静悄悄的。 求岳觉得这不正常,太静了,不像是个看戏的场面。他上辈子的妈是个典型的附庸风雅,逢年过节,喜欢带着儿子去国外看看表演(主要是发朋友圈,赢取一排“王总高雅”的点赞),悉尼歌剧院和旧金山歌剧院,老妈也都抓着他去过。“上流社会”看表演的情形,求岳经历过,所以知道他们其实没这么安静,礼仪这种东西在权贵阶层总是被保存得很好,他不信八十年前的观众会因为更有礼貌而静得像群死鸡。 他看看罗斯福,总统神色如常,保持着兴致勃勃的状态,他又看其他的观众,太黑了,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而直到目前为止,金总简直像个摆设的花瓶,一句帮忙的解说都没有,全程是胡适在carry。 要是传到蒋光头耳中,光头必要骂:“娘希匹,闹事的时候一套又一套,这时候像个木头!” 但凡动动脑子都不该叫金总来当解说好吧。 不叫他解说,倒不是因为他文盲,而是“关心则乱”四个字的缘故。金求岳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给罗斯福当解说员,在别人看来这是一场演出,而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攻城略地的战场。黛玉兽只能胜、不能败,但他到底能不能赢,求岳心里根本没底。 他看过露生的排练,然而这个“看过”就跟视频手工教程差不多,加亿点点细节。露生哪有时间让他通观全貌?他看到的都是这样或那样的片段。 所以临到昨天夜里他还在担心,担心昆曲对不上这些美国傻子的胃口,京剧好歹还有个热闹可言,昆曲咿咿呀呀的,怎么办? 你看现在不就是吗?麒麟童唱的这么好了,就连粗通皮毛的金总都知道他厉害,操蛋的是这里的观众其实连皮毛都不通! 观众冷漠的反应着实不是一个好信号,无论搞多大事都不紧张的金总,头一次如坐针毡,紧张得想哭。 其时台上范蠡正唱:“柳舒花放、春和景明,暂解印绶、改换衣裳,潜游田野。” 他以游春的步伐退场,灯光暗了,序幕结束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轻轻地响起一声脆笛,舞台上起了干冰的烟雾。 台下的人们发现幕布换了——像天也像水的的柔和的碧色,隐隐地画着青山,随之而来的是轻快的笛声,起初如空山幽响,断续一声,渐渐地便如鸟雀争春,使人感觉到这是远离宫廷的乡野之中。 云霞一般的烟雾散去,舞台深处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徐徐向台前行来,她渐渐地近了,缓缓明朗起来的灯光把她的身形勾勒得清晰,连她头上的小花、绣鞋上的绒球,都看得清了,就在这一瞬间,求岳心中暗呼一句“绝了!” 而观众们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这和他们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平心而论,要让当时在场的任何一个观众去设计这场演出,绝大多数人会想,为国家献演的,一定是一场大戏。那么它的女主角,也应该是派头十足,有神明或女王的气势。 不能怪他们要这样想,因为过去访美的中国戏剧,女主角一向以端庄、优美,珠翠琳琅的形象出现。就连这次演出的宣传也是如此这般地染足了劲头,你看外面那些迎风飘荡的彩旗、橱窗里张贴的海报——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天女散花那样广袖长衣的仙女,不料却是这样一个轻罗短打的俏丽姑娘,一身青衣,从水墨画就的山水里来。 她是倒着走出来的,摇摇摆摆,还有一点蹦蹦跳跳,不知怎么好像就在这个舞台上长大似的丝毫不见局促,又或者,这舞台其实就是她的家,是近在眼前的越国水乡。观众们从她顾盼的背影里,看到盛开的桃杏、又看到早啼的春莺,这些都吸引小姑娘的注意力,所以她那翘首乱看的散漫样子让人意会了。 这时候莺鸣似的短笛也响起来了,轻轻地,还伴着鼓点,像细雨打在花瓣和罗衣上的轻柔、也像浣纱溪入太湖里的涟漪,姑娘倒行至台中,仍不肯回头以面目示人,她是出来玩乐的,笛声化作的鸟儿她要追、鼓声化作的蝶儿她也要扑,笛和鼓以精灵的姿态围绕她身边戏耍,她轻灵的身段在舞台上飞舞。不知是惹怒了哪只暴躁的野雀,一阵吱吱哇哇的扑打,少女躲闪不及,掉过身来——亮相了。 像春山烂漫的野花,她向人们粲然一笑。 台下的观众们都甚良好教养,不会起哄,也没有国内“碰头采”的认知,只是这个亮相确实俏到他们心里去了。和想象中可爱的东方少女一模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还有这个年纪十足十的天真稚纯——因此不约而同地,低低的赞叹像暗流在剧院里翻腾了一瞬。 他们也才看清,这少女手里擎着一把宝剑。 她娇憨地伸了个懒腰,随手舞出一个剑花——没有舞好,剑从手里飞脱出来——可是很巧妙地,微一探身,那把剑又听话地回到她手里。观众有些想笑,其实知道这是设计好的,但这个精巧的功夫确实值得以会心一笑来称赞。 姑娘好像听见台下的暗笑,颇觉没面子,娇媚地横过一眼,再挽一个剑花,这次可就大拉闸,这剑有心跟她过不去,人向前而剑向后,再一次地甩脱出手,剑当啷一声掉在台上! 观众们错愕了,这是演砸了吗? 小姑娘尴尬地摸摸头上的花儿,生气地走回来,左转两圈儿、右转两圈儿,不免恼羞成怒,跺着小脚把剑踩了一遍——宝剑是有格的,踩这头、那头便翘起来,踩那头、这头又翘起来,她愈踩愈用力,滑稽中藏着些巧妙的手段,逐渐脚尖上着力,微微一踢,剑随脚尖飞起,这一次稳稳地被她夺在手里,横身飞燕般一个探子——好漂亮的剑花! 一剑破空,前排的观众甚至听到了剑啸。 罗斯福忍不住极轻声地向求岳道:“纯熟的技巧,他表演得太好了。” 然而金总完全没搭理,金总内心在高潮,金总心说这就算好?!马上还有更好的——围观过的排练选段此刻终于在他心里组合起来了,他明白露生要怎么演了,那一段精心练就的剑舞就要来了! 它是第一次面世,但有幸观演过排练的人已经在心里将它定义为“名段”,它是毫无疑问的名段——露生在排演这一段的时候,专程请教了梅兰芳,梅兰芳道:“剑舞的名段,一个是虞姬辞霸王,一个是百花公主赠宝剑,但这两个都跟你要表现的东西不合式。虞姬重情绪,功夫上都要省略,因为人家看的是你一个悲情,不是你手头花哨功夫;百花公主呢,要俏式,还得有点儿闺阁风度,不能失了公主身份。” 露生点头:“越女跟这两个刀马旦都有区别,她这个剑上功夫是看点,一定要飘逸,要舞得锐气,舞出神乎其技的效果来。” 这是内行人请教内行人,不谈做工也不谈套路,完全是谈意境。 剧场里仍是寂静,而这一次的寂静不同于之前,它源自观众们情不自禁的屏息凝神。越女开始舞剑,她的动作极缓,但是行云流水,你能从那曼妙的身段中感受到风的流动、水的流动,她从玩耍的心境里沉静下来,循序渐进地从冥思的缓慢到纯熟的畅快,无琴无唱,纯以鼓点和笛声为她合拍。求岳心中立时涌出四个字——卧虎藏龙! 这不就是李安那段名场面的打戏吗?! 他这是倒因为果,戏剧里用笛鼓来渲染舞蹈的张力,这是个传统,譬如“刺虎”、“三岔口”,都是半句不唱,以武夺人,后世电影又加以借鉴罢了。可是哪怕是后世的奥斯卡,谁又能再回到八十年前,找到这么深功夫的鼓笛?又从哪里寻这么一个绝代佳人,意气风发、正当年龄? 笛声高亢起来,不同于俞振飞的清亮,这笛声苍凉遒劲,极富侠气,正是沈月泉吹奏的苦竹笛,因为年迈、时而一声断续,宛如剑鸣,凌人剑气都从这一声断续中来,烟山雾水也从这一声断续中来——正像水墨画里的焦笔。 麒麟童在台边道:“凌云上了。” 徐凌云轻一点头,两人隐于幕后,但见一朵绢花腾空飞出。绢花被剑轻轻接住,转身旋又抛向空中,越女当空一刺——好利剑锋!登时将花斩作两半,麒麟童轻喝一声:“好功夫!”将手一挥,两旁龙套都把预备好的绢花用力抛洒,空中拂过剑锋,都作两瓣飞洛。 观众不觉倒抽凉气,此时方知剑是真的! 这样看来他前面的表演多么危险?但又多么从容!它教人于危险中品出这段剑舞里极度的自信和专注,孔雀一般华丽的炫技,在旁人演来或许是稍嫌花哨油腻,而危险赋予了它惊心动魄的美,那张纯真的面孔又令人感受到奇异的、精灵一般的纯净。 而越女越舞越急,鼓点也应声而急,刀光剑影之中还蕴着缭乱春光的繁华绚丽,说不出的炫目夺人。剑光所及、鼓声无不合节,顾盼所至、笛声细摹余韵——真正是香生绛雪、寒生翠袖,明光生剑、宝光生眸。求岳顾不得罗斯福还在旁边,情不自禁大吼一声:“好!” 这一声中文喝彩响彻全场,把憋在台下的绅士淑女们全提醒了,他们一下子意会了这是中国戏剧的观赏方式,半天想鼓掌不知道能不能鼓、想bravo不知道能不能vo,直如吃了美食不能咂嘴,忽然听旁边有人爽直地打嗝,全都放开了跟着鼓掌喝彩,剧院内登时彩声如潮。 就在这雷动的掌声里,越女干净利落地收势亮相。 因为按捺了太久,因此它长久不绝。 观众们惊讶于这直白的一段剑舞,也心领神会于这一段无言的舞蹈。未有如此心旷神怡又惊心动魄的观赏体验,说是戏剧、它又极险,说是杂技,它又极美,无需台词或唱段,落英缤纷中少女的英气和娇憨都做足了! 越女亮相不动,待观众喝彩完毕,归剑入鞘,行了一礼,然而一言不发,正像小孩子表演完拿手的把戏,向台下翘首企盼。灯光映着她的脸,照亮了她额发上晶莹的汗珠,以及起伏的胸脯,难以言喻的光彩照人————于是再一次地掌声响彻全场。 这次姑娘满意了,抿嘴儿一笑,姗姗行至台口,科道:“咱家越女,生长若耶溪畔、苎萝村中,不善别个,自小儿会些剑法,还有花容月貌最可夸——” 说到此处,她往台下娇视。 观众们循着翻译哄笑,纷纷鼓掌,给漂亮姑娘排面!总统也在底下乐得咧嘴。 越女高兴道:“正是天见我闭月、地见我羞花,剑法么,你问我同谁学的?我跟山里猴儿学的——” 绅士淑女俱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刚才就觉得她娇憨,没想到是真憨——大言不惭地把自己夸了一遍,你是在演戏么?你是在耍猴,真不愧剑法跟猴儿学的。偏生她清丽非常、娇俏非常,不怕美人蝉娟此豸,最怕美人傻中带俏。 是的,这一晚在座的观众,并没有哪一个是买票入席——为了保障总统的安全,也是出于礼仪,来的自然都是各界要员。他们心里怀着警惕,也怀着不满。越王那“弱难御强、恐被侵侮”的台词,更让他们品出了一点象征性的、危险的气息。 他们担心今晚的表演会变成一场中国人的耀武扬威,不想来的竟是这么一个傻白甜。 警惕的心是再也警惕不起来了——什么嘛,前面不过是塑造气氛罢了,这其实是一个美女加搞笑的滑稽戏呀!但考虑到扮演这个少女的,其实是个成年男子,加上他神乎其技的剑术舞蹈,令人大呼过瘾,当然可以算作是顶级的表演!它作为两国和睦的纪念献演,虽然意外了些,但细想确实合乎分寸。 到这一刻为止,剧场内的气氛终于破冰,因着笑声和掌声,空气变得融洽起来。 一群青年拥上台来,他们是越女的同乡,和她年纪相仿,正是年少爱玩的时候。年轻的男子们围着漂亮的姑娘,纷纷地打趣搭讪,越女一个也不睬:“你等文不成、武不就,哪一个配与我说话?” 青年们便不肯示弱,一窝蜂地哄笑道,好好好,我们不配!又不是天下第一美,你不和我们玩,我们找别人玩去! 越女着急了,跺着脚唤:“都回来!都回来!”她越急青年们反更要逗她取笑。 观众们怎能不知她的心思?她既瞧不起这些追求者,又说不出自己能比他们强到哪儿去,且又很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这种爱出风头的小姑娘其实是有一点蠢,即便蠢,也让人没法儿讨厌,因为她实在很可爱! 更何况,青春貌美,怎么能怪她爱出风头嘛。 这时有人自左方登台——熟悉的老朋友又来了,正是序幕里退场的范蠡,这帅哥游了半天的春,游到越女的村里来了。他一来,观众便发笑,因为姑娘的眼睛立刻黏在他身上。越女忙不迭地甩开那一群追求者,难得地露出害羞的神情,她怯生生地追过去。 范蠡一脸的招架不住,看来是没少被她缠——这是小生与小旦常有的诙谐戏,男子年龄稍长、稳重儒雅,少女则活泼热烈,藏不住的一脸仰慕,又要他教自己读书,又问他为什么许久不来。 俞振飞的扮相不消说,自然俊美轩昂,配着越女清纯可爱,是很甜的一对儿。 而范蠡轻叹一声,背科道:“少年儿女不知愁也,仍是嬉笑玩乐。”又唱:农务村村急,溪流处处斜,迤逦入烟霞,景堪夸。肇峦如画、拚把春衣沽酒,沈醉在山家。唱一声水红花也啰,偶尔闲步,试看世情。奔走侯门,驱驰尘境。我仔细想将起来,贫贱虽同草芥,富贵终是浮云。受祸者未必非福,得福者未必非祸。与时消息、随世变迁,都是一场春梦也! 这意思就是帅哥妥协了,对观众讲了一些“福祸相依”的大道理,自己说服自己,干脆就叫越女带路,放下国事,在苎萝村里散心。 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略显不妥,所以大家一起前行。 踏过青山、行过小溪,一路上仍是青年与少女们插科打诨的时间,范蠡偶尔也对他们提些问题,考量他们的学问。不难发现,从他们天真无邪的说笑里,描述出的却是越王励精图治的意愿。他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须嫁,丈夫二十要取。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当然也少不了小姑娘的恋爱脑:“我今年十七还没嫁,我要有罪了!” 观众们爆笑,而总统颇为认真地观看着。 这一行青年男女结伴来到了若耶溪畔,其他人不过走马观花,而范蠡在这里停住了脚。 他的脚步停了,其他男子的脚步也停了,随着他们的目光,另一个少女素衣持竿,袅娜而上,她令呆立一旁的越女黯然失色——这才是真正的绝世美女,在史书留下芳名的国花,而少年们喊出了她的名字: “西施!” 求岳觉得很吃惊,姜承月然能把绝代佳人演绎得这样好,许多年后想起来,他发现那个柔弱捧心的西子,更像是别人眼里的露生。 而在更多的观众看来,他们之所以能get西施比越女更美,并不是靠脸蛋来评价——脸上那么浓的妆能看出个鸡儿,他们完全是凭神态和气质。美人总是有特殊的气场,她们娉婷的身段、柔顺的神情,能令观众不由自主地认同她们的美丽。 可达鸭虽然长得离国色天香很远,勤奋刻苦的精神却离露生很近,因此扮演西施居然并不掉链子,加上头面衣服打扮,自有一股出尘仙气,真正是脸蛋不够、衣服来凑。这凑却凑得恰到好处,描绘“芙蓉脂肉绿云鬟”的佳人,已是足够了。 范蠡向西施揖了一礼:“小娘子万揖,可还记得下官否?” 西施大有不胜之态,含羞带弱地回礼:“范大夫万福。” “今日还来浣纱?” “贱妾家贫,以此营生。” 这两人郎情妾意的你问我答,旁边那一群瞬间变狗。剧场里没有提供西瓜,而观众们吃瓜的表情溢出屏幕——不是,这戏这么带劲的吗?这才几分钟,就开始lovetriangle了?! 他们低头看看目录,名字是叫《越女剑》没错,主角肯定是越女。但他们不确定这把剑到底是拿来干什么的了,开场的时候,他们觉得这剑应该是女英雄的挂件,现在看情况,要变成情杀道具也不是不可能啊(划掉)。 越女的脸已经绿了,而范绅士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精神,柳梦梅似的在西施身边一个劲地打转,情景眼熟不?对,刚才越女也是这样围着他打转的!西施转向左边,范蠡到左边问:“上次与娘子说的话,娘子答应我么?”西施避而不答。 范蠡还欲再问,西施就走到越女身侧,取轻纱一捧道:“妹妹,这是你前日托我染的纱来,都依你说,做个鲜亮颜色。你瞧瞧可还喜欢?” 金总:“……”这么婊里婊气的剧情我怎么之前没发现?西施好白莲啊。 连观众都觉得尴尬,更多的是不满范蠡——你至少关心一下另一个啊,绅士的基本礼貌有没有啊?! 他们真的觉得心疼了,因为都看出来越女想做新衣服,无非是要讨范蠡的喜欢,可范蠡的心在西施身上,偏偏西施又把这个秘密当着大家说出来。 ——怎么能欺负我们的憨闺女!过分了! 舞台上的灯忽然暗了,西施、范蠡并一干龙套都悄悄退场,只留越女一个,孤零零站在台上。这孤独是大家各自散去,夜静春山的伤心,又或许是描述她落在旁人背后的、欢腾里的寂寞。 越女捧着新纱,负气地擦了擦眼泪。 包厢里的几位贵妇老太都画十字——小可怜儿! 在她们看来,西施或许更适合范蠡,她娴静、优雅,符合淑女的一切标准,若范蠡是她们的儿子,那自然也是选择西施这样温柔的闺秀来做妻子。可越女却让她们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时,想起无忧无虑、在马背上大笑的豆蔻年华。 人的一生说来千变万化,可归结起来却又多么相似! 越女在模仿西施,模仿她捧心和走路的样子,也多么像当年笨拙的自己。 昆曲的水磨腔调在这一刻发挥了巨大的优势,也许世界上再没有哪一种唱腔,是比温婉哀愁的昆腔,更适合表达少女的幽怨。它那黏糯的水磨腔调,略带娇嗔的吴侬软语,都为勾起人们的惆怅而生;散漫的节拍、信口低吟的曼唱,也都为描画丝缕般的绮思而生。 观众们静静地聆听,他们沉浸在遐思里,其实音乐原本就不需要翻译,它能传达语言所不能传达的柔情。 可是故事容不得他们遐思,越女的曼唱忽然被一阵嘹亮的号角打断,台上台下的人都吃惊,紧接着,大鼓像沉闷的雨点隐隐溅起,终于震天动地。一列丢盔卸甲的兵将夹杂着褴褛的难民,洪水一般冲向舞台。 他们号叫着:“不好了!大王败了!大王败了!” “吴人攻进来了!” 很多年后,有人在求岳那里看到了《越女剑》的英译稿,此人是享誉全球的商业片导演,看毕后他说:“为什么这部作品没有被搬上银幕?” “编剧很善于敲开观众的心扉,他知道怎样能让观众抛开已有的成见、立场,全身心地投入剧情里——这是一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 此时此刻的赫伯斯特剧院,已经没有一个人会去联想吴越两国与中美之间的联系,因为他们站在越女身后,把她的故事当做自己的经历。 和求岳一样熟悉中国文化的人,则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吴越交战,越国大败,越国向吴国求和,不仅献上了无数金银财宝,还为好色的吴王进献西施。 消息传回了苎萝村,众人都是一片惶然。他们谈起被奴役的痛苦,谈起越王屈辱地为吴王充当马前卒,要不是献出西施,大王可能还被关押着不能回来! 哎!可怜西施,泪水涟涟地登车而去,谁都看得出,她不情愿。听说,就是那个范大夫把她送去吴国的! 这些话激怒了观众,当然也激怒了越女。越女拔剑而出,虽然拔剑而不知要去何处——无巧不巧,她在半路上遇见了范蠡。 范蠡失魂落魄,正和越女撞个满怀,官帽都撞跌在地下。越女不见他犹可,见面勃然大怒,范蠡倒也挺有胆量,先问越女,你这是要去哪里?你去做什么? 越女含泪怒道,我去哪里?我去救西施回来!凭什么你们这些昏君庸臣,要我们闺中女儿换取天下?若真要进献美女,你为什么又偏要西施去?你明知道她喜欢你,逆还装作喜欢她!不过是“卖俏行奸,认人做桃花墙外柯;假意多情,使人做翻云金酒筹。你——你——” 观众们心里替小姑娘骂:“你个玩弄感情的臭渣男!废物点心,用女人卫国!” 范蠡先前还只是垂头受骂,见她真的作势要去,奋力将她拦住,道,你小小年纪,不知国家大事,一味地莽撞,难道真去行刺?西施去了我也心痛,但实非我强她所难,是她自己要去——你可以骂我庸臣,但不该骂大王是昏君。吴国有历代传承的铸剑之方,兵甲坚锐无比,我越国难以取胜,因此大王忍辱负重,以求韬光养晦,这些事情你又怎么懂得? 台上台下,谁信范蠡说辞?恨不得跟越女一起杀进吴宫——好在你越女妹妹谈恋爱憨、打架不憨!只见她单枪匹马,燕子般飞掠,两行龙套高举旗帜上场,对抱环台而走,演出越女孤身刺入吴王宫的情形,满台的旗帜动摇、杀声震天。于是又有二人上场,一个便是徐凌云,另一个是麒麟童的首徒高百岁,两人都做大将登场,一齐来战。越女越女单掣银光,遇人便斗,再一次地上演令人神夺的剑舞,这一次却是杀气与锐气迸出——浪漫主义的排场,好看! 这于逻辑上是可笑的,但舞台上却是激爽,观众们的眼睛忙不过来,一面目不暇接地观赏华丽的武戏,一面还有部分爱操心的,担心演员那把锋利的真宝剑会失手伤人——真把心吊在嗓子眼上看。 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样,她见到了西施。不料西施第一句话,居然是“范大夫可还安好?” 越女急道,他负心薄幸,把你献给吴王,你怎么还问他好不好? 西施摇摇头,“不是他要献我,是我决意要来。” 越女:“……” 观众:“……” 舞台的月光里,西施向越女娓娓诉来——她和范蠡三年前就已相识,彼此都已许定终身,只是越国贫弱,大夫心系国事,约定三年为期,待国家安定,便就完婚。谁知吴越动荡,终不免于再起干戈,就像范蠡所说的那样,吴国披坚执锐,所向披靡,越国虽奋勇杀敌, 因此西施毅然向越王请命,贡入吴宫,伺机盗取剑方。 “正是因我钟情于他,所以他可托者,唯我一人。正是因他钟情于我,所以知我心肠,忍痛献我。”西施温柔道,“自助者天助之,自强者恒强。妾在这里,不过是缓兵之计,借那吴王好色、拖延时日,只盼我越国将士能奋起再战,收复河山,那时妾一身所托,也都不算辜负!” 场中一片唏嘘。 越女怔怔地问她:“若今生功败垂成,姊要如何?范大夫如何?” 西施轻轻拭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能因私情而忘家国!” 这话敲醒了越女的心。 西施从袖中取出一卷帛来,那是她在吴宫里盗取的铸剑之方:“姊幽居宫中,正恨无人来通消息,请妹将此物带回,可助大王与范大夫一臂之力。” 越女小心地将它收好,望着西施,深深下拜。 “承姊姊大恩,来日救脱姊姊,阵中必能见我!” 西施惊道:“妹此做何计?” 越女捧剑:“投戎报国!” “妹妹好莽撞!可怜你青春年幼,若是阵前遇险——”西施忽然咽声,因为越女回答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能因生死而忘家国!” 默默地,她们一个向前,一个伫立原地,各自为了誓言而去。舞台的灯光明亮起来,是黎明就要到了,干冰吹出的烟雾淡淡地环绕她们身畔,是清晨的雾气笼罩着吴王宫。 西施忽然泣声道:“妹妹!珍重!” 露生不由得猛然回头,含着泪眼回头,便听西施唱道: 香喉清俊,听缥缈香喉清俊,似珍珠盘内滚,向秦楼楚馆绮席华荫。见莺声风外紧,袅袅起芳尘、袅袅起芳尘,亭亭住彩云,双黛愁颦,两眼波横。羡清歌入妙品,难消受花间数巡、消受花间数巡,怎禁得灯前常禁?一声声、怨分离、欲断魂! 这一幕是多么微妙又教人心酸,它无意间优美又哀伤地浓缩了一个民族深沉的情怀,舍生取义之中仍有不乏人性的温存。西施落泪了,越女也落泪了,两位绝代佳人在朦胧的雾气里泪眼相别, 这不需要翻译,只是两位少女的泪眼相别就足以让观众们感同身受地红了眼眶,越女去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西子独立氍毹之上,缓慢地扬起水袖,用哀切的舞蹈为她送别,她们怀抱的不是愤怒,而是理想,纯净的、孩子般的理想,其实也是许多人终其一生追求的理想,西溪畔、垂柳下,亲朋故旧在身边,太平无有乱离事,无忧无患到百年。 这是多么纤细的、少女般的理想,可就是这样纤细的小理想,成就了无数慷慨激烈的故事,为了它赴汤蹈火,为了它舍生取义,为了它,在炮火中航过黑夜里的黄浦江,为了它,在惜别的春风中听到莺歌,为了它披霜戴雪而立,为了它万水千山敢行—— 剧院从这一刻开始,寂静了,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做声,连评论的声音的都低沉下去,许多年之后,露生和求岳回忆那一夜的赫伯斯特剧院,觉得那是《越女剑》最好的、首演的地方,因为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汇聚这样来自天涯海角的观众——那么多五花八门的阶级、五花八门的人种和发色、五花八门的瞳色的眼睛,它们一齐闪烁在剧院的黑暗里,像星星漂浮在宇宙里。 露生从那片星海里看到了求岳的眼睛。 他知道求岳在想什么,求岳心里全是话,它无需说出来,露生听见就够了。露生听见他在追忆,自己在舞台上所表达的一切都只是个提纲,它们在求岳的心里添上了血肉、裹上了肌肤,生长成了另一段具体的故事,一段关于爱的故事,从他爱上他开始——至于是什么时候,谁知道? 他知道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英雄,和越女一样、也和西施一样,他是一片平庸的泥土里埋了一颗英雄的种子,和每个人都一样,是爱让他发了芽、萌出地面、万物震生地成长了。他为他生出一个又一个爱的理想,从小到大,守护一切有关于他的守护,奋战一切为他而战的奋战,这份复杂难言的爱具象成了一个人,那是我们心爱的人,它又升华成了一个磅礴的概念,那就是我们血脉生长的地方,存放爱的地方。 你能说这份爱不够崇高吗?不,英雄就是这样诞生的,他们心中藏着的不是征服、也不是报复,而是一份爱的信念,一缕刚强至极里藏着的温柔的情丝。英雄并不在神话里降临,英雄是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萌生的。 露生无数次地摩想过越女的心、英雄们的心,最后明白它原来就是爱。 这一刻他体会到戏剧真正的意义,其实是给人生做一个总结,把爱恨悲欢都压在光阴里,像书页里压一只蝴蝶,看似浅薄了,其实是凝练了,唱戏的人是一阵风,把一卷又一卷的岁月吹开——哗啦一声,无数的蝴蝶飞起来。 咱们唱戏的这一生呀,先是唱自己,然后唱别人,最后又唱回自己。你孤零零地站在氍毹上,用清歌唱开这个世界的耳朵和眼睛,然后你会认识很多人,走到他们的人生里,慢慢地学着扮演他们,知他们的辛酸、怜他们的悲苦、也幸他们的喜乐,千古来悲欢离合,谁能一样,可谁又不一样? 你把世间的喜怒哀乐,都历遍了,明白它像月亮,阴晴圆缺,永在天边。 所以最后,你要走回舞台上,万千人都在看着你,万千人也在你心里,你无须去扮演谁,你就是万千人的共鸣。 就像你当初所说的,不要千万人知我,一人知我就够了。 你会懂得你自己。 许多人仍不了解越女的故事,可他们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就用总统当晚的一句致辞来总结那场演出,那也许是舞台上的人们最满意的一句点评。他说: “也许我的理解不够透彻,但我确实深受感动。不可思议地,它令我感觉到人生的热切——一种流淌在我们心灵深处的,共通的精神。” 照相 露生自觉这辈子没有这样精疲力竭地演过一场戏,但是快乐。到后台脱下戏服,哗啦啦淌了一地的水——舞台的灯光太热,那全是身上攒的汗。 他没有经历过很美好的童年,所以不知道这种疲倦其实是小孩子去儿童乐园玩疯了的疲倦,但他好歹经历过一些累死人的甜蜜,所以隐隐地觉得,这和那种疯甜也是一样的,使人腰酸背痛地沉醉。 演员们在沉醉的余韵里,后知后觉地迎来了肢体的酸痛,一个月来的辛苦疲乏,还有这一晚上的高度紧张,原先都藏在心里,按在脚底下,等最终的掌声雷鸣般响起的时候,劳累混着眼泪和汗水,一下子全冲出来了。后面总统又讲话、胡适也讲话,一句也听不懂;各界名流来握手合影,一个也记不清。他们全凭着一点演员的本能在含笑陪伴,唯一记得是满怀的鲜花,玫瑰、芍药和晚香玉,一捧又一捧,这个献了那个献,回去的车上载满了鲜花,一路上尽是这些甜蜜而浓烈的香气,铺天盖地。 醒来的时候仍是满屋的鲜花,开了一夜,味道饱满得要溢出来,求岳自万花丛中探出头来,以父亲的姿势攥住露生的手,喜悦地说:“孩子生出来了,很健康。” 露生原本睡得手脚发麻,给他一句话笑清醒了,拿枕头望求岳脸上砸:“你要死了,你的嘴里没有一句正经话!” 两人在明净的阳光里一齐放声大笑,露生瞥见他两个黑眼圈,不觉含情道:“你就这么守着我,一晚上没睡?” “我守着你?”求岳笑道:“我他妈是给你打鼾打得睡不着——白露生同志,平时看你很文静,打起鼾跟小猪似的!” 露生脸红道:“偶尔一次累了……我一向不打鼾,你胡说。” “我胡说?我恨没有个手机录你们这声音好吧?你不知道,一晚上,就这层楼,此起彼伏,全是鼾!刚开始我寻思你这小鼾我也睡不着了,我去外面抽根烟,结果楼道外面更响!你们这种唱戏的,中气还比别人足——” 露生窘了,捂他的嘴,求岳抓他的手笑道,“干什么?有胆量打鼾没胆量承认?我告诉你,以后在我面前要贤良淑德,不然我把你这事儿捅出去,你粉丝全部粉转黑。” 露生歪着头笑道:“要我贤良淑德?是怎么个贤良法儿?我看你的皮又痒了。” 求岳叹道:“我发现结婚之后,才能识破婚前所有的谎言。以前你怎么跟我说的?”他捏着鼻子学露生,“‘我伺候你一辈子!’现在听听,‘要我贤良淑德,你的皮又痒了’——白小爷,大猪蹄子,你骗我!” “骗你又能怎么样?” “那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露生打他笑道:“少胡说——叫人看了好笑话的!”抬手摸摸求岳的眼圈儿:“我吃饭,你去床上补一觉,怪我睡实了不自觉,害得你一晚上受罪。” 求岳笑道:“这个点儿了还睡呢?晚上再补也是一样的。” 恰好女佣也推着餐车敲门,露生接来一看,都是午餐,揉着眼笑道:“可是我糊涂了,真是蒙头大睡——这辈子睡得最满足的一个觉了,连梦都不做的!” 他们的演出大获成功,三五天之后,戏评便纷纷地见诸报章。 数量相当多。内容则褒贬不一。 这些报章由使馆的外交官们汇总书写了报去国内,金总则充当临时的翻译员,东一句西一句,翻译给大家听。对于海外的评论,伶人们起先自然在意,听得多了,不免好笑,因为艺术的东西往往越争越钻牛角尖,热门话题,剧评家们恨不得把一身学问全往这话题上贴,一会儿是“表演象征主义”,一会儿是“女性形象的寓意”,把金总译得满头问号。 露生索性道:“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横竖咱们并没花钱,喜不喜欢都是人家的自由。这些学术上的东西,正反也都是好的讨论,等回国再一一计较不迟。” 求岳笑问:“还有花钱雇人写这个的吗?” ——这时候就有营销啦?! “不仅有,而且多。哥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到海外来表演,不过是惊鸿一瞥,各种评论自然也宽和,国内却是指着这个吃饭,争得厉害,有时无错也给你挑出错。更有一种人,故意地给你抹黑,歪曲众人的评价,黑的说成白的,嘴巴可厉害了。” “你说孔二丫头?” “她那个算什么?那只是雕虫小技,厉害的人不像她那样露骨——梅先生演天女散花的时候,不是穿了一件孔雀裘吗?反他的人就从这个孔雀裘下手,你不知那一杆子铁笔多会编派,说他奢靡无度、又说他不尊正统,总之一溜烟的大帽子往他头上扣,那才叫一个百口莫辩、冤屈难诉呢。” 金总好奇:“那要怎么解决啊?” “怎么解决?齐如山先生,跟他们笔战了几个月!”黛玉兽回忆追星岁月,当年也是摇旗呐喊的小粉头之一,这时候又想起鲁迅了,不由得冷笑道:“这人最是尖酸,只怕如今也要说我。” “又要说?又是鲁迅?”金总想笑了,“他又要说你什么了?” “说什么?自然说我们花枝招展,献媚于洋人,又说我们腐朽糟粕,于救国无用,拿鸳鸯春梦粉饰繁华,锦蛾绣蠹——凡我们出国表演的人,他哪个不说?要说他这人却是另式另样的刻薄,和那等编排人的还不一样,想得出那么多的刁钻名目跟你惹气生!你若演得活泼些,就说你‘玩把戏、耍风头’;若不妨端庄些,便又说你‘太呆板、不生动’;你在国内演,他就说你是有钱人的玩物,‘不进步、不爱国’,你来国外演,又要说你崇洋媚外,‘更不进步、更不爱国’!究竟是表演唱戏还是表演爱国呢?据我看来,要伺候他们,也不用抹脸穿衣裳,更不用故事比方,只挂一溜儿牌子,写爱国、爱国、爱国,进步、进步、进步,这些人就满意了!” 他这里说,求岳那头哈哈大笑,露生道:“你笑什么?” “我说了你别生气,你去拿鲁迅的书看一遍——就你这个批判人的调调,老鲁迅了。”金总爆笑:“这叫什么?黑得越狠感情越深。” 露生薄怒道:“你这人怎么不要脸,人家骂你,你还当光荣?” “也不知道你对他怎么就这么深仇大恨。有机会一起吃个饭,就你俩这对掐的功力,你能记仇他会喷,一顿饭估计能吃得很精彩。”说不定喷着喷着,还能喷出友谊来。 “你还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金总赶紧地作怂,又笑:“我其实还蛮希望鲁迅能评论你一个文章,万一吵起来了,以后小学生都知道你,那多叼啊。” “以前你就说他有名,可见你虽然来自后世,后世的人也未必都有眼光,不过是随波逐流。也不知这鲁迅干了什么沽名钓誉的事情,百年之后竟然蒙骗到世人,倒把他尊奉起来。”露生亦自觉说上头了,抿嘴儿一笑:“但愿他识趣,别惹我才好——即便不看我,也要看着你。” “看我啥?” “看你一片救国忠勇,也当让我三分。论单刀赴会、力挽狂澜,谁能及你?有你在前,他怎么好意思说我呢。” 这话把金总美到了,金总快乐:“我懂了,意思就是老公我了不起,尊重老公也别说老婆了,是不咯?” 玩笑这话时,巡演已走到了洛杉矶。这段时日大家忙得打跌,这忙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闲忙。蜂拥而至的记者们的电话,以及纷至沓来的雪片般的请柬,全是盼着能见他们一面的。 露生曾暗暗地设想过这段演出之后成功的情形,觉得那应该要用声音来总结,这声音应当是舞台上悠扬的鼓和笛,伶人们穿云裂石的歌唱,以及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不料总结的方向是对的,总结的内容完全不对。这声音是咔嚓咔嚓的照相机的快门,水银灯爆炸的烟雾,以及宴会上觥筹交错的酒杯的脆响。 此时此刻的比佛利山庄,已是明星璀璨的豪门山峦,求岳遥指远方初具规模的好莱坞影城,那一道著名的白色标牌矗立在山坡上:“就这儿,一百年内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段——不谈商铺,我说住人。以后呢,我们在这儿修个别墅,我告诉你,开门就是杰克逊,关门就是布兰妮,往左成龙麦当娜,往右科比大鲨鱼,你想跟他们搓麻将也行,嗑瓜子儿也行,你要想健身我叫nba的教你打篮球,你要想唱歌我叫李云迪给你弹琴。” 露生头一次听他嘴里蹦出“二马”之外的名字,虽然是头一次听说,看求岳那个眉飞色舞的样子,也猜到这都是些什么人物了,知道他嘴里跑火车,畅想未来,先过嘴瘾。两人把犯傻当有趣,那一个就说:“山清水秀,看着是不错,只是我住惯了榕庄街的房子,这儿再好我也不稀奇。” “那照榕庄街那个盖一个呗。” “只怕太爷住不惯呢。” “那再照颐和路的盖一个呗。” “两个房子,又要闹别扭,你一个人难分两个身,怎么住呢?” “你怎么这么多家庭问题?” 露生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嫌弃了?嫌弃你就撂开手,现如今还来得及。” 怎么生出来的这种娇声嗲语的小作精,又会吵架又会闹,金总围着他笑道:“瞧你这个屁事儿多……我都给你想好了,外面照金公馆的样子盖,里头按你那个小院子布置,哎你说栽花就栽花,你说种树就种树——这满意不满意?” “说得轻巧,要花多少钱?” “为你花钱还不该?” “你除了钱就没别的?” 金总开黄腔:“那你想要什么啊?哥哥一滴也没有了。” 露生嗤地一笑,把脸转一个方向,这个转那个也跟着转,两人在玩门之外又新增一个弱智调情姿势,跟花样滑冰似的双人原地打陀螺,偏他两个自己有滋有味,还转得挺美。 远远地忽然有人问:“金先生在那边吗?” 金总的调情又给打断了:“干啥啊?” 从花园小道上探出个服务生的黑脸蛋儿,跟金总嘀咕了两句,两人说的都是英语,露生笑问:“怎么了?” 求岳笑道:“可正好,前两天叫的照相馆来了!” 你可能没法相信,他们在美国受了那么多采访、登了那么多报纸,居然没有一张像样的合照! 这说起来非常荒谬,却是偶然中带着必然的因素——如果你是一个专业的记者,你会发现金求岳和白露生没法出现在一个相框里,倒不是他们的相机有特异功能,发现了他们之间超自然的秘密,他们只是凭着专业素养,发现这两人的气质其实水火难容。一个是沉静、专注的艺术家,懂得人情世故、矜持中含着温柔;另一个是野性有胆魄的混世魔王,讲话总是简单明了,有时粗俗得像下等人。 两种性格都尖锐、鲜明,按理说是摄影家最喜欢的戏剧性人格——但你不能让他们俩在一起,在一起就像氢气和氧气,不但不爆炸,甚至变成了水,两个人都变得模糊不清,傻气从他们眼里冒出来,艺术家不像艺术家了,变成个小猫咪,魔王也不像魔王了,变成个大傻狗。 这个问题在寻常人眼里倒还不那么突出,可悲的是够资格登门的摄影师哪个不是火眼金睛?他们的镜头也跟他们的眼睛一样,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毒辣,因此这问题在镜头里被无限放大,以至于达到了不可回避的程度。 这多令人郁闷。 那个时代胶片非常珍贵,动态的摄像机还没能成为记者们手中常见的武器,摄影是媒体唯一辅助文字来展现人物的手段,这两个人又是新闻的热点人物,门槛都快被踩断的难得一见,摄影师们好不容易才得到拍摄的机会。因此他们斟酌又斟酌,最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独照来表达他们最想捕捉的形象——这其实是后世新闻学里颇受指摘的一个问题,记录是真实的,记录的角度却是经过裁剪的。 最后拍摄出来的白露生,或颦或笑,但都像是第二个梅兰芳;拍摄出来的金求岳,丑化倒没有丑化,毕竟对手如果太挫反而是对自己的侮辱(不拍合照的原因主要来源于此,英雄的美国人民接受不了干翻自己的是个傻狗),金总在这样那样的照片里鹰视狼顾,反正是美国人心中干翻华尔街的那个魔鬼形象,总体点评就跟灭霸差不多,冷酷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 其余寥寥无几的合照,都是跟其他要员的官方摄影,两个人都距离甚远,呆不乎地目视前方。 记者们不是没发现什么,恰恰是发现了,所以隐晦地屏蔽了。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能把两个人调和成同一种色彩,如果白露生是梦露、金求岳是肯尼迪,那一定会有一大堆角度刁钻的照片百世流芳,但很可惜,他们不是。离彩虹旗在这个世界上扬起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有耶稣的国家甚至比裹小脚的国度还更保守,因此记者们不敢把空气里流动的某些东西拍摄出来,最后宁可选择呆板。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选择糊弄完事。 唯一一张可圈可点的照片来自一个匈牙利摄影师的镜头。他打电话求见两位中国先生,希望能以独立摄影师的身份为他们拍摄一组照片。这个电话按理说金总根本不会鸟,触动金总的理由很俗,因为摄影师说:“我之前服务于《vogue》。” 金总心想,好啊,老子上辈子还没上过窝瓜呢,上辈子的金总是时尚毒药,时尚圈八百里外都能闻到金总的俗臭,避之还唯恐不及,没想到这辈子倒有时尚圈舔|脚的时候,当然恩准觐见。至于这人姓甚名谁那是完全没必要记住,金总在心里给人取了个外号,就叫vogue哥,简称v哥。 v哥来了之后先喝咖啡,果然也是一脸懵逼,随后眉头紧锁,红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争分夺秒地构思着画面和镜头。一壶咖啡喝完,他在房间里简单地布置了一番,出人意料地让露生和求岳一齐坐下。 金总:“你确定?” 科特兹头也不抬,在照相机的布帘子里简洁地回答:“yes.” 照片一周之后洗出来了,就是承月在纽约时报上看到的那一幅——金求岳的大脸占据了整个画面,黑白摄影中常用的、逆光的角度,并非鹰视狼顾的形象,反是稍显倦怠的若有所思,偶然一回顾所抓拍下来的真实。在他的斜上方划过一只手,姿态曼妙,是中国戏曲里颇富代表性的兰花,捏着一条丝绸手帕,帕子垂落在画面的一侧。 金先生的目光也凝聚在手帕上。 手帕在光晕里。 不得不说纽约时报太有眼光,丢开了自家养的一群大触,选择用这张照片登上头版头条。构图和用光都无可指摘,关键是它太有创意,油画一样含蓄地定格了人物最真实的一瞥,白露生以一个道具的方式出镜,这只手精妙地剖取了他艺术修养的截面——精通现代艺术的人必然能领会这种妙处所在,德加的背影和罗丹的断手都是此道中的翘楚,它比整幅的人像更引人注目。 即便放在八十年后,这也是超一流的大师级人像,普利策没跑了。 露生看了这照片,心中会意,暗呼佳作,然而金总审美还是一如既往地俗,金总大失所望并破口大骂,“狗窝瓜八十年前还是这么狗眼看人低,他妈的用手出镜,这种狗点子亏他想得出来。” 露生笑道:“给你拍个照,祖宗十八代都给你骂遍了!到底哪里不好?我看这张好得很,最像你。” 金总委屈道:“哪里不好你不知道?!我要的是合影!合影!你是工具人吗只露个手?摆明了就是瞧不起你。我就说,那天他为什么不叫我们摆姿势,你起来给我擦汗,他突然咔叽咔叽拍起来了,问他他还自信得很——真信了他娘的的臭邪,害老子白期待了一个星期,早知道白皮猪不干人事。” 露生心中替科特兹抱冤,却也明白求岳期待个什么,因此两头都不好说,只能谁亲近说谁。金求岳就是大事上像人,小事上像狗,一不满意就乱咬。含笑捶了他一顿,说:“我又不是没有好照片,偏你会计较这一张半张的,回去了随你怎么照呢,难道这辈子就照这一回?” 气就在捶人和亲嘴儿中间乱七八糟地消了,v哥费尽心血,连句谢都没得到,还惨遭永拒登门。但这张好照片却实实地勾起了求岳照相的兴趣——原本已经照烦了、照怕了、腻得不能再腻了,可是好东西哪怕不在你的审美层面里,它静静地就能够感染你的心,呼唤起你和它的共鸣,你的心声是不管你的嘴怎么骂的,心会自说自话。 金总尽管讨厌科特兹的这张摄影,却承认他拍出了自己和露生温柔的联系,还拍出了他们两心相知的勇敢,不止是爱情上的,还有更崇高的理想的共鸣,他甚至用一条手绢神奇地把这种联系具象化了。可是金总就是这么俗,他不喜欢这样隐晦的背面傅粉,他要把这种感情浓油重醋地搞在明面上。 其实也有一点懵懂的直觉。科特兹的照片太过于凝重,它多像一幕电影,好像把他们两个人过去和未来的时光都照在里面了。不是甜美的喜剧,但也不悲,是一幕正剧。 金总说:“总觉得哪里不太得劲。” 金总想要甜的。 他一下子发现自己成长于随时随地想拍就拍的时代,导致对照相留念这件事情一点概念都没有。他和露生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合照(他认为的像样)。 然后他就行动起来了。 露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来龙去脉,所以一听见照相师来了,忍不住乐了——越想越好笑,等到听见那个照相师一口滑溜的京片子,他就更忍不住笑了,明媚的笑意从他眼里飞到眉毛上,让几十米开外的照相师心头一颤——白露生的花容月貌现在已经是名播海外,但照面一见,那种稀奇的感觉还是一个劲地从初次见面的心尖上冒。 未曾见有人能生得如此媚而不俗,像新鲜的荷花一样,端庄有风致。 可惜他拿的不是小莱卡,他背着带三脚架的大抽屉,只能眼看着那个笑容惊鸿一瞥地绽开,转向金少爷去了。 金总害羞道:“笑个屁。” 露生抿着笑意,没抿住,用手握着脸,轻声细气地问:“你怎么又干起这种事儿了?” 偏是这个照相师不会说话,跑到露生面前奉承:“我祖上积德了,今儿能这么近瞧瞧白小爷,我这相机也积德,今儿能给您映留芳容——您放心,我照相的技术是整个美国都夸好!凡是咱们中国人在这儿落脚的,结婚生孩子、开业办大事,在我这照相,都满意!我跟您说,去年三藩大学的留学生毕业,也是请我过去拍的合影——他们洋照相师不知道咱们中国人的心,照出来的总不端正。您要拍什么,尽管地吩咐我,我保许给您这绝代风华照出来,一点儿不像我倒赔您钱!” 这一番话说的马屁冲天,露生听他讲“结婚生孩子”,难为情之余还有些受用,看看求岳,忍不住又笑。 中国风味的照相就在这马屁冲天的吹捧和嘻嘻哈哈的羞涩中,利落地展开。照相师取景极快——主要是拜这两位说不完的悄悄话,约了他九点钟来,结果他俩在花园里喷鲁迅喷得上头,照相师只好自己在花园另一角打转。 这师傅却也有些真功夫,原本欲取好莱坞的牌子作景,转了两圈,他发现比佛利山庄的亭台楼阁,凑合凑合,倒也有真山真水的意味。那一个牌子不免落俗,谁来洛杉矶都这样拍的,却不如鲜花嫩柳,亘古的好景衬托美人。因此就取定一片柳荫,斜照进极好的阳光,叫伙计们搬来预备好的太师椅、海棠几,摆设鲜花钟表,就请客人入镜。 金总坐下了才觉出不对味儿:“怎么就一张椅子?” 照相师从相机后面冒出脑门:“不是合照吗?” “是合照啊,你这搞一个椅子怎么坐?” 照相师愣了一下,心说您二位是要各据一席?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才那么拍呢,您离登仙还有一百年,摆这姿势照相?这话说了怕挨打,可是椅子又只带了一张,现在要变格式,只能再去酒店里借——顿时和伙计们忙乱起来。 露生笑道:“你就让我站着罢,人家照相都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我要平起平坐。” “……你怎么是个傻子?”露生气得在背后戳他一下,轻声嗔道:“我说站着就站着!” “……” 求岳忽然回过味儿来,后知后觉地领悟了“人家”两个字不是普通的人家,原来是那个“人家”——心中滔滔滚滚的直男的惭愧,还有甜蜜,心说露生怎么这么知道我的心?比我自己还知道!他偷偷看一眼照相师,好在师傅比自己还蠢,趴在相机后面发呆,不知道眼前这二位啥时候才能掰扯清楚——把露生的手一拉,笑道:“你早说嘛。” 露生红了脸,也笑,挣他的手:“说什么?我没说什么。” “甩我干啥?拉着嘛。”求岳硬把他的手拉住了,向照相师道:“就这么拍吧!” 师傅心说这都折腾什么玩意儿呢?我刚才不就叫你们摆这个姿势?看看他两个挽着的手,又觉得这姿势好像有点串戏,他实在懒得问了:“那二位架好喽!脸朝我这儿看,笑一笑——” 哪用得着你说笑,那两个笑得不能再标准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也不过就这样了。 “笑一点——再一个——” 这温柔的姿势是民国照相里,最常见的姿势,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名义上的主次有别,其实远比分坐两席的格局要亲密。玻璃造的银版不甚清晰,朦胧里是一种宛如初见的腼腆,手握起来,很端雅的伉俪情深。 万方多难 火车在平原上喷出浓烟,浓烟划过碧蓝的天空,留下一道飘带似的痕迹。这是纽约开往费城的列车,顶头的两节,是为富人和权贵们准备的包厢。 这一下午旅客不多,独有一个华人坐在包厢里。门没有关严,时有行人有意无意地路过包厢,偷瞟里面那个传说中的人物——他身材高大,即便懒散坐着也仍然散发威仪,脸朝向窗子,看不清面貌,但偶尔轻敲烟斗的姿势,却显出他如传闻中一般的、惊人的气度。 侍应生们在走廊的末端交头接耳:“是他吧?那个男人。” 另一个又从包厢门口过来了,“上帝,他的眼神真令人害怕。” 他们一齐探头,向包厢里偷看——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大家又赶紧地把脑袋缩回去。 “……” 金总感觉自己很像个猴儿了。 另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自餐车那头过来,也是华人面貌——显然,他在走廊里听到了侍应生的谈话,也瞧见了他们好奇的眼神,挂着自豪的笑容,他昂首阔步地走进包厢,把一盘果子露轻轻放下。 “这个车上没什么好茶,咖啡还在煮。我看他们做的柠檬露很新鲜,明公用一些吧。” “明公”两个字把金总雷得头皮发麻,万不料蒋公的王朝里,自己居然能做“明公”,这吹捧谁受得了:“哎叫我金总就行,我这个年纪是哪门子的公?” 那人极快地改口:“金参议,金会长。” 求岳摁灭手里的烟斗,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 “我姓马,马梦溪,您叫我小马就好。”年轻人露出顶和气的笑容,是虽然年轻,却在官场里转悠惯了的,那一套辞令极是圆滑漂亮,“我没有吹捧您的意思,完全是心里尊敬。金先生,您在美国干出的事业,我们外交人一辈子都钦佩,您是我学习的榜样。” 金总笑了:“学我什么?学我走私假货搞诈骗?” 小马也笑了:“话不能这样说,您是为了国家才以身赴险,成大事者何拘小节?没有华尔街的这场翻身仗,旁人决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我们。就连黑奴平时也常拿鼻孔瞧人,现在他们知道中国人的厉害了。” 金总听他这话想笑,前半句还像个人话,倒比天天精美的胡适还更有见识,后半句可就太危险了。他心说小兄弟,你这话也就八十年前过过嘴瘾,八十年后你敢说一声,黑大哥不把你捶成憨批。 “行了,别站着说话,你也坐。”他收起烟斗,将一支柠檬露递给小马:“你那个小伙伴呢?” “他去跟车长核对时刻,顺便预定咱们回程的包厢——估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费城还要多久?” “约摸还得两个小时。”马梦溪知道眼前这位风云人物不拘小节,却也谨慎地不与对坐,取角落的位置,斜签着坐了,捧起果子露饮了两口,又说:“这也是我特别佩服您的地方,寻常人要有您一半儿的名声,无论见谁,只管坐着就罢。您却能不自矜贵,远行探亲访友。” “……” 胡适到底从哪招来你这个马屁精啊,真是捡到鬼了,金总怀疑这位马秘书是不是装了一口油腻话构成的假牙。 他挂起窗帘,田野蓬松的热风呼啸扑进车厢:“哪来这么多门道?我只是闲得无聊。” 这段繁花似锦的日子在求岳看来,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首演大成功之后,剧团所到之处皆是万人空巷,受各地华人组织的帮助,演出每到一地都比上一个城市更加顺利。 恋爱的酱酱酿酿也甜得一批。 可惜金求岳不是个闲得住的人,你让他在窝里跟黛玉兽腻歪两天,可以,快乐。但要是天天腻歪,那也要看时候。他已经不是当初跨出榕庄街就傻眼的笨蛋,做事也知道要搂草打兔子,得有计划,得会统筹。 他要干点别的事。 这件事说起来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今年春天他们在英国的时候,求岳就和露生说过,希望从欧洲引进毛呢纺织的技术人才。 那时他们拜访了英国的一位老伯爵,伯爵推荐了一位会讲中国话的技术员,叫约瑟夫培黎,可惜培黎已经回国,伯爵还给写了推荐信——两人当时没觉得这事儿还能有下文,谁知美国之行柳暗花明。 金总心里一合计,咦,介绍的不就是美国人?他在美国我也在美国,真他妈天时地利人和。 他决定去拜访培黎。 这一趟不能私自就行,自然也得跟胡适打个招呼。胡大使一向地与人为善,闻言忙道:“这里一切有我张罗,明卿你自便去忙。”又问:“是访朋友还是什么事?要不要我帮你预备礼物之类的?” 求岳不太想跟他细说:“算是朋友,挺多年没见了。” 胡适连连点头:“功成名就,最宜会亲友。”又给他派了两个办事员跟着,就是火车上的这两位,一个姓牛,是个翻译官,另一个姓马,原是胡适的秘书,两人凑在一起,还真是当牛做马的命。 露生听说了笑道:“你还是生得晚了,要是早生个五百年,即便不能做皇帝,位极人臣是少不得的。如你这等精神,时刻想着开疆拓土,有缝没缝你都能墙上打洞,就比方培黎这件事,换做是我,我想不到要把那封信随身带着。” “我要生在五百年前,哪还能遇见你?”金总笑拍黛玉兽的头:“一天天的吹我也不打草稿,我带个屁的信?早不知道揉哪儿去了。” “没带信,你怎么找他?” “信是拿来干什么的?那不就是怕人家不搭理我们,给我们铺个人情,大家见面不要太尴尬。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们是偷偷摸摸的小土鸡,现在我是谁?你是谁?他培黎一个破技术员,见他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还要信干啥!” 露生点头笑道:“你有本事把这话当面说给培黎听,我瞧人家不把你打出来。”他见求岳支手扎脚地摆弄行李,心中好笑,走来推开求岳:“衣服要这样叠!你也真是个富贵命,没个伺候你的人在身边,我看你能把自己过成什么样。” 金总在旁边背着手道:“我不在,你别天天跟那些人喝酒,一个劲儿灌你,你又不会喝,每次都喝得傻乎乎的回来。” 露生掰着指头笑道:“却又来!那请问,哪一个是可以不去的?又是什么远东协会,又是什么记者同好会,我还叫你少应两场,怎么之前你不说不去?” “你懂个屁。”金总揽过黛玉兽的肩,贱笑:“我在那是我在的时候,我在的时候你可以随便喝,喝完了——” 露生打他笑道:“不要脸。” “去就去吧,大家喜欢你。”求岳笑着,合上箱子,“反正自己注意点儿,过两天我就回来。” 就这样,大事小事,唠唠叨叨地收拾停当,金求岳选了两件国内带来的扇面作礼,领上他的马和牛,上了火车。 火车在下午两点抵达了费城。 马秘书是会办事的人,这头下了火车,那头酒店就已安排妥当。他和小牛把求岳送到酒店,向求岳道:“这种事情不必您亲自去,我和家裕比较熟门熟路。一路上劳累,金参议休息一会儿,等和那位先生联系上,我们再约日子,这样显得您郑重,也不失您的身份。” 他在火车上已经问明了情形,求岳虽然遮遮掩掩,到底还是要把培黎的姓名告诉他们。可惜伯爵当初给的介绍信只说他老家在费城,具体住在什么地方却不知道。 马秘书倒也不忙,多年不见的旧人,若是仍在故居那才是奇怪,活络笑道:“如果是别人,这件事定然难办,我们却很可放心。美国的人口管理非常严密,姓名年纪都有,去警局协调一下就行了。您是总统的朋友,这个面子他们岂有不给的。” 求岳道:“如果那边不肯帮忙,就回来告诉我。”此时方觉他们忙前忙后,颇为辛苦,拿了一盒纸烟给小马:“抽支烟,辛苦你们了。” 马秘书脸上再度绽出笑容:“这说哪里话?能和金参议出门办事,我们荣幸之至。”说着,将烟盒小心装进口袋里。他身后的小牛仍是一声不吭,针扎不出屁的样子。 求岳看他们下楼而去,自己收拾行李,把礼物拿出来,衣服也挂好。他感觉这一路都挺顺利。 推开窗户,远处隐隐约约的喷泉的闪光,不知是叫什么名字的公园。近处便是错落有致的楼房。求岳倚窗,摸出烟斗点上,老老实实地,他在考虑怎么跟培黎去谈。要说服这样一个有了年纪、且已归乡的人,不拿出点诚意是不行的。 往常这个时候,可以跟露生商量,但露生人在纽约。他们到底长大了,当初在上海,分开三个月都哭成狗,现在却有些老夫老妻的意思,要走也只是交待琐事。 求岳想起他,微微地咧嘴,自己也不知道的。 临行前的晚上,他和露生谈起这次费城之行,枕头上忍不住说了句心里话:“我想着这次谈判过去,国内就算渡过难关了,等大家齐心抗日,把那个大关过去,中国少走一个大弯路,我们就能功成身退了。” “你有把握,要他们齐心协力收复东北?” “打仗其实是打经济,只要经济起来,就有底气跟别人干。中国地大物博,工业水平也不算太菜。”求岳道:“来演出之前,我和孙夫人见了一面,她说想不到我们能说服孔宋两家,一定会努力为国共合作斡旋。” 宋庆龄当时恳切地说,建丰也很有促成统一战线的愿望,有儿子劝说父亲,又有你们来敲打中正的思想,我想这件事,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蒋经国已随谈判团第一批回国。政治家的事情,金总不想再掺和。眼下是中国得到一大笔贷款,这是最好的机会,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地募集人才,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把江浙的工商业做大做强。 求岳不知道历史会往哪一个方向发展,但思来想去,无非是“尽人事”三个字。他设想过这一段新历史的方向,最好是两党能够尽释前嫌,团结收复东北,之后战也罢、和也罢,新中国总归是要建立。他自知在政治上穷尽所能,顶天也就是帮助谈判胜利而已。但就像他和露生所谈的那样,无论振兴国家还是收复失地,一切都要经济。 要说做这一切,包含了什么小小的私心,也是有的——金总想在新中国的典礼上,挤一个小小的位置,给露生也争取一个小小的位置。到时候梅先生和六爷是肯定能去的,自己和露生不必登上城楼,能在典礼上有一张合影,就很开心。 如果这个故事要写一个结局,再没有什么是比这个结局更圆满的了。 想着想着,他笑出来,抬手抽烟,才知烟早已燃尽,连烟斗都冷了——人要做梦可真是不得了,一晃眼半天的时间过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不必看表,单看夕阳便知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俩牛马是放出去吃草了吗?这早晚还不回来? 只能说,计划的的时候都很自信,等真到了地方,操作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牛头马面直到点起路灯才满脸倦色地回来,马梦溪擦着汗道:“费城是有不少姓培黎的,但年纪都对不上,也没有去过中国的经历。” 这把金总整懵了:“不可能啊,除非他死了。就是死了也不会没亲属吧?” “我们去警察局,询了一个多钟头的消息,又去劳动统计局翻看了档案,确实没有一个相似的人,金参议,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记错了?” 金总疑心这俩办事员马虎交差,只是天色已晚,这时候计较也没大意义。等第二天一早,干脆自己又去问了一遍,一上午翻档案、打电话——真就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当初想着一个人回归故里,又在国外旅居多年,再怎么着也该是本地的名人,不料此时却是大海捞针。 三个人忙到下班的点,仍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小牛跟着他出来,见他蹲在马路边抽烟,劝道:“金参议已经尽力了,” 求岳心里正烦,随口怼道:“你懂个屁。” 小牛就不吭气了。 求岳叼着烟看看他,感觉自己话说重了。人家好歹是个驻美外交官,在国内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凭什么要受你的气。 这时候就发现自己还是被旧社会浸染了,居高临下,不免对这些小人物颐指气使。 叹口气,他给小牛递了一根烟:“对不住啊,别往心里去,我是有点着急。” 小牛脸色松动了一些,微微地还有些赧然:“我不是生您的气,确实我们没帮上忙。金先生,其实你要找纺织的技术人员,可以由使馆出面联系。” “……你咋知道我要找技术员?” 小牛顿时语塞,不知所措地说:“路上您不是提起过吗,我就留意了——要不我再去跟他们说一声,不用找别的。” 金总心说我提起了吗? 算了,提不提也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些基层小文员,倒还挺懂得察言观色,只是求岳听他说话放屁,不由得又“唉”了一声。他心说美国佬是傻的吗?工商业的技术人才有多重要,人家比我们先进、比我们知道。你要这么直来直去地说“我想引进人才”,人家引你妈个大萝卜! 名气归名气、追捧归追捧,金总的脑子还没被各路记者晃傻,他很清楚自己在美国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中国人想崛起、想引进人才,美国佬那婊天绿地的折腾劲可比小日本还难缠。 罗斯福高瞻远瞩,不代表美国人个个都是罗斯福,八十年后的谐星总统还不是一大把。 更何况,就算费城当地真有这个觉悟,肯做瓜精送盔甲,那也比不上他要找的培黎——这个人二十年前就去到中国,在中国呆了相当长的时间。会说流利的汉语,不仅精于纺织,在机械设计上也有造诣。 求岳看过他的履历,心知他和三友的老工人一样,不仅懂技术,最难得的是他对中国有感情。再要找一个能替代他的人,那只怕不是大海捞针,是往银河系里捞量子了。 做人不能太装逼,以后再不敢背后说人破技术员了。 金总郁闷地在路牙石上按灭了烟蒂。 当时自己名声太臭,只能盼着培黎大爷能再来中国。不想现在他打回美国了,培黎却沉没在人海之中。 ——真就没这个缘分吗? 费城 火车在平原上喷出浓烟,浓烟划过碧蓝的天空,留下一道飘带似的痕迹。这是纽约开往费城的列车,顶头的两节,是为富人和权贵们准备的包厢。 这一下午旅客不多,独有一个华人坐在包厢里。门没有关严,时有行人有意无意地路过包厢,偷瞟里面那个传说中的人物——他身材高大,即便懒散坐着也仍然散发威仪,脸朝向窗子,看不清面貌,但偶尔轻敲烟斗的姿势,却显出他如传闻中一般的、惊人的气度。 侍应生们在走廊的末端交头接耳:“是他吧?那个男人。” 另一个又从包厢门口过来了,“上帝,他的眼神真令人害怕。” 他们一齐探头,向包厢里偷看——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大家又赶紧地把脑袋缩回去。 “……” 金总感觉自己很像个猴儿了。 另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自餐车那头过来,也是华人面貌——显然,他在走廊里听到了侍应生的谈话,也瞧见了他们好奇的眼神,挂着自豪的笑容,他昂首阔步地走进包厢,把一盘果子露轻轻放下。 “这个车上没什么好茶,咖啡还在煮。我看他们做的柠檬露很新鲜,明公用一些吧。” “明公”两个字把金总雷得头皮发麻,万不料蒋公的王朝里,自己居然能做“明公”,这吹捧谁受得了:“哎叫我金总就行,我这个年纪是哪门子的公?” 那人极快地改口:“金参议,金会长。” 求岳摁灭手里的烟斗,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 “我姓马,马梦溪,您叫我小马就好。”年轻人露出顶和气的笑容,是虽然年轻,却在官场里转悠惯了的,那一套辞令极是圆滑漂亮,“我没有吹捧您的意思,完全是心里尊敬。金先生,您在美国干出的事业,我们外交人一辈子都钦佩,您是我学习的榜样。” 金总笑了:“学我什么?学我走私假货搞诈骗?” 小马也笑了:“话不能这样说,您是为了国家才以身赴险,成大事者何拘小节?没有华尔街的这场翻身仗,旁人决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我们。就连黑奴平时也常拿鼻孔瞧人,现在他们知道中国人的厉害了。” 金总听他这话想笑,前半句还像个人话,倒比天天精美的胡适还更有见识,后半句可就太危险了。他心说小兄弟,你这话也就八十年前过过嘴瘾,八十年后你敢说一声,黑大哥不把你捶成憨批。 “行了,别站着说话,你也坐。”他收起烟斗,将一支柠檬露递给小马:“你那个小伙伴呢?” “他去跟车长核对时刻,顺便预定咱们回程的包厢——估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费城还要多久?” “约摸还得两个小时。”马梦溪知道眼前这位风云人物不拘小节,却也谨慎地不与对坐,取角落的位置,斜签着坐了,捧起果子露饮了两口,又说:“这也是我特别佩服您的地方,寻常人要有您一半儿的名声,无论见谁,只管坐着就罢。您却能不自矜贵,远行探亲访友。” “……” 胡适到底从哪招来你这个马屁精啊,真是捡到鬼了,金总怀疑这位马秘书是不是装了一口油腻话构成的假牙。 他挂起窗帘,田野蓬松的热风呼啸扑进车厢:“哪来这么多门道?我只是闲得无聊。” 这段繁花似锦的日子在求岳看来,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首演大成功之后,剧团所到之处皆是万人空巷,受各地华人组织的帮助,演出每到一地都比上一个城市更加顺利。 恋爱的酱酱酿酿也甜得一批。 可惜金求岳不是个闲得住的人,你让他在窝里跟黛玉兽腻歪两天,可以,快乐。但要是天天腻歪,那也要看时候。他已经不是当初跨出榕庄街就傻眼的笨蛋,做事也知道要搂草打兔子,得有计划,得会统筹。 他要干点别的事。 这件事说起来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今年春天他们在英国的时候,求岳就和露生说过,希望从欧洲引进毛呢纺织的技术人才。 那时他们拜访了英国的一位老伯爵,伯爵推荐了一位会讲中国话的技术员,叫约瑟夫培黎,可惜培黎已经回国,伯爵还给写了推荐信——两人当时没觉得这事儿还能有下文,谁知美国之行柳暗花明。 金总心里一合计,咦,介绍的不就是美国人?他在美国我也在美国,真他妈天时地利人和。 他决定去拜访培黎。 这一趟不能私自就行,自然也得跟胡适打个招呼。胡大使一向地与人为善,闻言忙道:“这里一切有我张罗,明卿你自便去忙。”又问:“是访朋友还是什么事?要不要我帮你预备礼物之类的?” 求岳不太想跟他细说:“算是朋友,挺多年没见了。” 胡适连连点头:“功成名就,最宜会亲友。”又给他派了两个办事员跟着,就是火车上的这两位,一个姓牛,是个翻译官,另一个姓马,原是胡适的秘书,两人凑在一起,还真是当牛做马的命。 露生听说了笑道:“你还是生得晚了,要是早生个五百年,即便不能做皇帝,位极人臣是少不得的。如你这等精神,时刻想着开疆拓土,有缝没缝你都能墙上打洞,就比方培黎这件事,换做是我,我想不到要把那封信随身带着。” “我要生在五百年前,哪还能遇见你?”金总笑拍黛玉兽的头:“一天天的吹我也不打草稿,我带个屁的信?早不知道揉哪儿去了。” “没带信,你怎么找他?” “信是拿来干什么的?那不就是怕人家不搭理我们,给我们铺个人情,大家见面不要太尴尬。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们是偷偷摸摸的小土鸡,现在我是谁?你是谁?他培黎一个破技术员,见他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还要信干啥!” 露生点头笑道:“你有本事把这话当面说给培黎听,我瞧人家不把你打出来。”他见求岳支手扎脚地摆弄行李,心中好笑,走来推开求岳:“衣服要这样叠!你也真是个富贵命,没个伺候你的人在身边,我看你能把自己过成什么样。” 金总在旁边背着手道:“我不在,你别天天跟那些人喝酒,一个劲儿灌你,你又不会喝,每次都喝得傻乎乎的回来。” 露生掰着指头笑道:“却又来!那请问,哪一个是可以不去的?又是什么远东协会,又是什么记者同好会,我还叫你少应两场,怎么之前你不说不去?” “你懂个屁。”金总揽过黛玉兽的肩,贱笑:“我在那是我在的时候,我在的时候你可以随便喝,喝完了——” 露生打他笑道:“不要脸。” “去就去吧,大家喜欢你。”求岳笑着,合上箱子,“反正自己注意点儿,过两天我就回来。” 就这样,大事小事,唠唠叨叨地收拾停当,金求岳选了两件国内带来的扇面作礼,领上他的马和牛,上了火车。 火车在下午两点抵达了费城。 马秘书是会办事的人,这头下了火车,那头酒店就已安排妥当。他和小牛把求岳送到酒店,向求岳道:“这种事情不必您亲自去,我和家裕比较熟门熟路。一路上劳累,金参议休息一会儿,等和那位先生联系上,我们再约日子,这样显得您郑重,也不失您的身份。” 他在火车上已经问明了情形,求岳虽然遮遮掩掩,到底还是要把培黎的姓名告诉他们。可惜伯爵当初给的介绍信只说他老家在费城,具体住在什么地方却不知道。 马秘书倒也不忙,多年不见的旧人,若是仍在故居那才是奇怪,活络笑道:“如果是别人,这件事定然难办,我们却很可放心。美国的人口管理非常严密,姓名年纪都有,去警局协调一下就行了。您是总统的朋友,这个面子他们岂有不给的。” 求岳道:“如果那边不肯帮忙,就回来告诉我。”此时方觉他们忙前忙后,颇为辛苦,拿了一盒纸烟给小马:“抽支烟,辛苦你们了。” 马秘书脸上再度绽出笑容:“这说哪里话?能和金参议出门办事,我们荣幸之至。”说着,将烟盒小心装进口袋里。他身后的小牛仍是一声不吭,针扎不出屁的样子。 求岳看他们下楼而去,自己收拾行李,把礼物拿出来,衣服也挂好。他感觉这一路都挺顺利。 推开窗户,远处隐隐约约的喷泉的闪光,不知是叫什么名字的公园。近处便是错落有致的楼房。求岳倚窗,摸出烟斗点上,老老实实地,他在考虑怎么跟培黎去谈。要说服这样一个有了年纪、且已归乡的人,不拿出点诚意是不行的。 往常这个时候,可以跟露生商量,但露生人在纽约。他们到底长大了,当初在上海,分开三个月都哭成狗,现在却有些老夫老妻的意思,要走也只是交待琐事。 求岳想起他,微微地咧嘴,自己也不知道的。 临行前的晚上,他和露生谈起这次费城之行,枕头上忍不住说了句心里话:“我想着这次谈判过去,国内就算渡过难关了,等大家齐心抗日,把那个大关过去,中国少走一个大弯路,我们就能功成身退了。” “你有把握,要他们齐心协力收复东北?” “打仗其实是打经济,只要经济起来,就有底气跟别人干。中国地大物博,工业水平也不算太菜。”求岳道:“来演出之前,我和孙夫人见了一面,她说想不到我们能说服孔宋两家,一定会努力为国共合作斡旋。” 宋庆龄当时恳切地说,建丰也很有促成统一战线的愿望,有儿子劝说父亲,又有你们来敲打中正的思想,我想这件事,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蒋经国已随谈判团第一批回国。政治家的事情,金总不想再掺和。眼下是中国得到一大笔贷款,这是最好的机会,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地募集人才,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把江浙的工商业做大做强。 求岳不知道历史会往哪一个方向发展,但思来想去,无非是“尽人事”三个字。他设想过这一段新历史的方向,最好是两党能够尽释前嫌,团结收复东北,之后战也罢、和也罢,新中国总归是要建立。他自知在政治上穷尽所能,顶天也就是帮助谈判胜利而已。但就像他和露生所谈的那样,无论振兴国家还是收复失地,一切都要经济。 要说做这一切,包含了什么小小的私心,也是有的——金总想在新中国的典礼上,挤一个小小的位置,给露生也争取一个小小的位置。到时候梅先生和六爷是肯定能去的,自己和露生不必登上城楼,能在典礼上有一张合影,就很开心。 如果这个故事要写一个结局,再没有什么是比这个结局更圆满的了。 想着想着,他笑出来,抬手抽烟,才知烟早已燃尽,连烟斗都冷了——人要做梦可真是不得了,一晃眼半天的时间过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不必看表,单看夕阳便知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俩牛马是放出去吃草了吗?这早晚还不回来? 只能说,计划的的时候都很自信,等真到了地方,操作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牛头马面直到点起路灯才满脸倦色地回来,马梦溪擦着汗道:“费城是有不少姓培黎的,但年纪都对不上,也没有去过中国的经历。” 这把金总整懵了:“不可能啊,除非他死了。就是死了也不会没亲属吧?” “我们去警察局,询了一个多钟头的消息,又去劳动统计局翻看了档案,确实没有一个相似的人,金参议,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记错了?” 金总疑心这俩办事员马虎交差,只是天色已晚,这时候计较也没大意义。等第二天一早,干脆自己又去问了一遍,一上午翻档案、打电话——真就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当初想着一个人回归故里,又在国外旅居多年,再怎么着也该是本地的名人,不料此时却是大海捞针。 三个人忙到下班的点,仍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小牛跟着他出来,见他蹲在马路边抽烟,劝道:“金参议已经尽力了,” 求岳心里正烦,随口怼道:“你懂个屁。” 小牛就不吭气了。 求岳叼着烟看看他,感觉自己话说重了。人家好歹是个驻美外交官,在国内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凭什么要受你的气。 这时候就发现自己还是被旧社会浸染了,居高临下,不免对这些小人物颐指气使。 叹口气,他给小牛递了一根烟:“对不住啊,别往心里去,我是有点着急。” 小牛脸色松动了一些,微微地还有些赧然:“我不是生您的气,确实我们没帮上忙。金先生,其实你要找纺织的技术人员,可以由使馆出面联系。” “……你咋知道我要找技术员?” 小牛顿时语塞,不知所措地说:“路上您不是提起过吗,我就留意了——要不我再去跟他们说一声,不用找别的。” 金总心说我提起了吗? 算了,提不提也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些基层小文员,倒还挺懂得察言观色,只是求岳听他说话放屁,不由得又“唉”了一声。他心说美国佬是傻的吗?工商业的技术人才有多重要,人家比我们先进、比我们知道。你要这么直来直去地说“我想引进人才”,人家引你妈个大萝卜! 名气归名气、追捧归追捧,金总的脑子还没被各路记者晃傻,他很清楚自己在美国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中国人想崛起、想引进人才,美国佬那婊天绿地的折腾劲可比小日本还难缠。 罗斯福高瞻远瞩,不代表美国人个个都是罗斯福,八十年后的谐星总统还不是一大把。 更何况,就算费城当地真有这个觉悟,肯做瓜精送盔甲,那也比不上他要找的培黎——这个人二十年前就去到中国,在中国呆了相当长的时间。会说流利的汉语,不仅精于纺织,在机械设计上也有造诣。 求岳看过他的履历,心知他和三友的老工人一样,不仅懂技术,最难得的是他对中国有感情。再要找一个能替代他的人,那只怕不是大海捞针,是往银河系里捞量子了。 做人不能太装逼,以后再不敢背后说人破技术员了。 金总郁闷地在路牙石上按灭了烟蒂。 当时自己名声太臭,只能盼着培黎大爷能再来中国。不想现在他打回美国了,培黎却沉没在人海之中。 ——真就没这个缘分吗? 花活 这一天也是无功而返。 浪费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求岳在心里悄悄打起了退堂鼓——他性格是比较彪,但还不至于钻牛角尖钻到死。 四月的时候他们在英国得到培黎的消息,那时候他应该刚离开布利斯特。五个月的时间,他不至于又离开美国再跑去别处,所以现在找不到人,要么,是伯爵的消息真的有误,要么,培黎根本就没回国,不知绕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找下去没什么意义,一个技术员而已,虽然这个技术员很难得、很珍贵,但也犯不着跟丢了亲爹一样满大街晃悠。 出于礼貌,这时候还是该请两个秘书吃顿饭,毕竟人家是国家公务员,并不是你金家蓄养的私奴。只是金总现在毫无心情吃饭,胸中莫名地懊糟——过去被石瑛挡住纱布、被汤飞黄挤兑黛玉兽,他也只是暴怒,很少有这样怅然若失的感觉,或许是统计局布满灰尘的档案室把他搞得很不爽快,管理员看猴一样的眼光也让他感觉不爽,总之这次费城之行就像玩游戏配置不够,一直掉帧——打游戏的人应该最懂这种操蛋的不痛快。 从皮夹里掏了两张美钞,他递给马梦溪:“晚上你们俩自己去吃点好的,我就不陪了,刚街口的那个酒店我看就不错,两天使唤你们跑来跑去,该怎么犒劳,你们自己安排,好吧?” 马秘书惶恐道:“这怎么行呢!” “没什么不行的,该你吃你就吃。”求岳打定了主意:“我还有点工作要委托你。培黎找不到就算了,但费城一趟咱们不能白来,你晚上打个电话给使馆,协调一下费城当地的纺织工厂,明天或者后天,我想去考察参观。你告诉胡大使,我只看一两家就走,车票订考察完的第二天就行。” 此时的费城仍是美国名列前茅的工业城市,纺织和机械制造都有傲人的业绩。二战前期的美国拥有世界最强的工业底盘——捞不到人才,看看人家是怎么捯饬的,这也算学到经验。 马秘书心领神会:“我明白了,金参议,我一定办好。” 牛秘书还是那个呆样,光会点头。 求岳朝他俩摆摆手,此时也算看出来了,这个马梦溪是胡适派来干活儿的,姓牛的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领了个使馆的闲差,纯粹镀金混经验。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顾维钧那帮会办事的家伙都不见了,胡适这帮人,颇有些提不起放不下的尴尬,果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再想想前几天还见着相熟的一个杨参赞,那个人跟顾大使关系不错,只是估摸着人也不干这种跑腿的活儿。 他生来心地宽大,不计较这虾须小事,叫了一辆的士,独自先回旅店,一路上张望有什么好吃的垃圾食品——现代人的肚子,到了垃圾食品的故乡就开始怀念垃圾炸鸡的香气,这一点上露生跟他倒有共鸣,加州的时候他带露生吃热狗,黛玉兽也说好吃——刚没好意思在外交官们面前说出来。恰瞥见路边一个小贩,推着burger的小车,往前几步就是下榻的酒店,求岳跳下车来,叫住小贩,叫他现做一个汉堡。 大片沙拉酱和下脚料碎肉饼,最能安慰受伤的心(划掉)。 金总的不爽都随滋啦啦的油烟一扫而空,他正愉快地等着汉堡,忽然从酒店方向跑来一个男人,四五十岁模样,头顶已经半秃,手里还抱了一叠东西,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你是helonking吧?” 金总莫名地转过头来,打量他一眼:“我就是,你哪位?” “唔,我就是培黎,我听说你在找我。”那人整整领口的别针,“酒店的门童不许我进去……” 求岳把钱丢给小贩,拿了汉堡,心里升起古怪的感觉,他半笑不笑地伸出手:“原来您就是培黎先生?我找你找得累死了!来来来,我们进去谈。” 这句话,他用的汉语。 那人神色自若,用结结巴巴的中文回道:“我、不太好中国话,只简单的。” “这样啊,那我们还是用英语说。”金总懒得戳穿他,笑着舔舔嘴,他领着这人向酒店大堂里走,“你不知道,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警局找人,查了整个费城的档案,也没翻到你的联系方式,差点以为你死了。” “没有!没有!”那人连忙道:“我是刚从外地回来,所以还没有登记我的信息。一听说你在找我,我就赶忙过来。我现在非常需要工作,可以立刻跟你回中国。” “那你不是挺辛苦的,”求岳笑道,“去年你刚从日本回来。” “啊……嗯,对,但我不怕辛苦。” “あなたは,詐欺犯ですよね。” “啊?” “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来人倒也不羞涩:“这个,我听你的主意,其实我可以回家吃饭——”他把怀里的文件袋拿在手里:“这是我的履历,我是费城纺织学校毕业的,一直在纺织厂工作。你可以看一下,虽然现在没有工作,那是因为我出国了——” 他的话停在半空中,因为金先生一点要接话的意思也没有。 “我就好奇一件事,”求岳揣着兜道,“培黎在中国几十年了,现在起码六十起步,你来骗人的时候,就没考虑化个妆吗?” 老骗子有点汗渗出来,文件袋停在空中,推出去也不是、缩回去也不是。 “你他妈不想想我是谁?”求岳用中文骂他,下一句换回英语:“我是骗了你们华尔街的天王老子,骗子都要管我叫爹,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太岁头上你敢动土?”这英语里夹杂着各种中国俚语的拼音,但要素的“fuck”一个不少,把对面骂得连懵带淌汗。 “用不着这样骂我……我只是,只是想认识你。”他慌张道:“我的学历是真的。” “你的工作经历呢?为什么现在没有工作?你在哪些厂子干过,做到什么职位?”求岳锐利地盯住他:“想来应聘,请你先学好中国话,我不知道以前中国来招人都是什么规格,但是你这骗得也太离谱了吧?你以为我傻叼?”他摁住来人的手:“你在此处不要走动,我马上叫警察来买橘子给你吃。” 那人挣扎了几下,恼羞成怒,拽开领结叫道:“你以为我想骗人吗?!你才是骗子!骗子!我的期货被你完全毁掉了,工作也没有了!不是要招工吗?!我可以的,我只是不会说中国话,我为什么不能去!”他蹲下身,痛哭起来:“没有工作我还不起贷款,我要破产了,就算去中国我也能接受,我很能吃苦……” 大堂里的侍应生们纷纷走来拦阻——刚才是见求岳和这人说话,以为他是金先生的熟人,此时见状,便都来推他:“先生,请你出去,这是酒店很重要的客人。” 老骗子难过极了,他挤不过去,把文件袋稀里哗啦地摔在地上。 求岳看着他,一时有些无语,他从地上捡起文件袋,书写工整的好信纸散落在地上,密密麻麻,上面写着不知真假的工作经历。 “行了别哭了,你叫什么名字?” 老男人喘着粗气道:“费奇,皮克林费奇。” “谁告诉你我在招工?” “反正附近,附近都这么说。”皮克林涨红的脸色仍未平复,“大家都说中国人在招募工程师。” “所以你就来冒充我叔叔,想去中国混口饭吃?你的脸呢?” 皮克林没想到培黎是他叔叔——半真半假的话,当然也没听懂“whereisyourface”这种中式英语,总之推定这是骂人的话,自知求职无望、骗人也无望,他没吭气。 求岳将履历收拢起来:“我骗人对不对,你们总统有说法,你来骗我对不对,警察也有说法。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你的履历我会好好看的,如果够资格,我会考虑带你去中国。” 皮克林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就你这心理素质还来骗人呢,金总心里想笑,挥挥手,他叫侍应生们松开这人:“回去吧,先好好学两句中国话,就你现在这水平,去哪人家也不会要你。” 侍应生们也发出低低的哄笑声,眼见着那人去了,领班扭着走来向求岳道:“这几天有很多这种骗子,我们替您拦住了。下次您可以叫酒店的车子去接,减少这些麻烦。” “行啊,看不出你胸挺大毛挺黄,脑子倒不差。”金总表扬她:“继续努力,待会儿送个晚饭上楼。” 领班是个金发碧眼的金丝猫,对客人的调侃不以为意,她边扭边答应:“好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搞得金总连烦也没心情烦了,只剩下累。吃晚饭的时候,他翻了翻皮克林的履历,还真是纺织专业毕业的,只是工作经历相当普通,如果会汉语,倒还可以考虑考虑,去了中国两眼一抹瞎,金总懒得再看。 人穷极了是真会整花活儿,当面行骗这种事亏也干得出来,金总只恨自己口才不到位,要是黛玉兽在这,不把你调笑半天都不能算完。 等不到牛头马面回来,他握着履历的信纸睡着了。 能睡着就说明金总这人心还是大,因为他很快就要知道,最会整花活儿的,还是咱们自己人。 因为头天太累,隔天中午,金总才接到了马秘书的报告,说已约好了费城郊外的一家毛纺厂,允许中国客人参观他们的车间。 金总去的路上还问他:“怎么回事,怎么到处都说我在招人?” 马秘书神神秘秘地笑道:“这个嘛,哪有不透风的墙呢?您别急,找不到培黎不要紧,今天一定让您满意!” 金总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到了厂房参观了一遍,具体过程就不说了吧,该学习学习,该提问题问,工厂主算不上殷勤,但该有的礼貌倒也不缺。等这边考察结束,金总还想旁敲侧击地问问毛纺机器是多少钱拿的,马秘书兴高采烈地窜过来,附在金总耳边道:“金参议,人都齐了,就等您去选了!” 金总:“……选啥?!” 马秘书神采飞扬:“您不是要找技术员吗?昨天我和这里的纺织协会商议好了,今天举办一个募工的选拔会!十几个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全都有兴趣去中国。您在实业部一年多,正是该升迁的时候,我连报告都帮您写好了,回国去,这又是您大功一件!” “……” 金总想捶他的心都有了,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我只是要找一个信得过的技术工人,谁让你在费城大张旗鼓招工?!这招的是哪门子的工?究竟是为政绩呢还是为生产?! 金总生平不恨官场,此刻却严重地被官僚习气恶心到了。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碍着马秘书满脸的期待,金总按捺着一肚子的吐槽,跟着他前往会场。 过程一言难尽。 第一个进来的就用鼻孔看人,坐下就说:“我需要配备翻译、司机和厨师,而且我只接受在上海工作。除去礼拜日之外,每三个月我要休息两周。” 金总:“……哦。” 第二个进来的倒很和气:“我的中文不好,但我会说简单的中国话——你好!吃了吗?我希望你们能先支付一笔佣金给我,以便我安排家人在中国的生活,另外我希望能先拿到你们工厂的资料,听说中国总是打仗,一定要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金总:“……哈哈哈。” 第三个进来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神却很机灵,这人居然有心情说笑:“我说年轻人,你可真够大胆的,你到底是怎么在美国筹到那笔钱呢?” 金总:“您的工作履历能说说吗?” “不着急呀,我主要是想见见你,我很好奇。你们是怎样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弄到那么多假白银的呢?我倒是挺有兴趣的,中国的纺织品不行呀,国际市场上没有什么竞争力——” 金总:“——叉出去!” 就这么连着谈了七八个,金总再也忍耐不住,说了一句“去拉屎”,一路头也不回地王外就走。马秘书见他神色不对,一溜儿小跑跟出来:“金参议,怎么了?这些人不行吗?” 金总回头吼道:“姓马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干错了什么事?”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工程师没让您满意,这是我没接洽到位。” 求岳真的很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招工?怎么牛头马面就这么清楚地知道,培黎不是自己的熟人,而是自己要找的工程师? 这会儿怒气上头,他也来不及细想,恨铁不成钢,他向马梦溪道:“兄弟,我们是弱国,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往好听了说,叫招兵买马,说难听了,是在寻求扶贫。中国什么都缺,缺技术、缺人才、缺设备,可是这些工作不能大张旗鼓地搞,步子大了扯到蛋——招兵买马、招兵买马,你见过两军打仗,去人家大本营招兵买马的吗?” 没有枉费石市长的栽培,金总政治成长颇为迅猛,如今也学会用冠冕堂皇之词来掩饰自己的小私心了——不肯说出当初是背着孔祥熙干私活——但这私心里包含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你是搞外交的,可能不了解工商业。过去我们搞洋务运动,就是像你这样,花大价钱,请来人家淘汰的资源。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这些是被美国工业淘汰下来的人,他们在美国找不到工作,就想着去中国淘金。他们能对中国做什么贡献?去了还不是洋房花园当老爷供着,我要这种人有什么用?!你还给我到处散布中国人招工的消息,是你干的吧?!” 他有一句话藏在心里不能说——后来的改革开放,我们也是这样,花大价钱吃血亏,给国外当次级产品人力工厂,往前看、往后看,引进人才不谨慎,等于把钱往水里扔,这种教训难道他金求岳还要再犯第三次吗? “干政绩不是你这样干的,我也不要政绩,我就是很普通的,想找个我信得过的人。一百个半吊子,不如一个精兵,精兵能够以兵养兵,我要一个真正有才学,对中国有感情的人,这些人有吗?” 马秘书仍是笑脸相迎:“可您为什么这么笃定,培黎是您想要的人呢?” “为什么?” 金总给他气笑了。 他想说,一个工程师,在中国过了几十年,那是兵荒马乱的几十年,然后穷困潦倒地回来了——介绍他的伯爵跟我说,他穷得连回美国的船票都买不起,在英国打工挣了半年的钱才回乡。你说这种人,他会图财吗? 可是他明白,马梦溪这种人,活生生就是官场里钻营的蛀虫,年纪轻轻,已经一肚子的官僚习气,这些道理就算你说了他也不会理解。 但你要说他有心害你,那倒也不是,忙前忙后,人家图什么。 踢着路边的野草,他含糊道:“缘分吧,我这人很信感觉,当初拜访梅先生,我就觉得他一定会帮忙,现在培黎也让我有这种感觉。” 马秘书笑道:“要说感觉,这可就难定了,还要凭眼缘的。” “怎么又说到眼缘上了……我又不是相亲。”金总烦腻,“哎,也就露生能听懂我的话,跟你说话真费劲。” 马秘书莫名地被喂狗粮,边吃边笑道:“那谁能像白老板,和您心心相印?我们都是笨人罢了。” 金总:“……” 两人在路边干晒,金总是再也不想回去看那些沙雕的嘴脸,还不如昨天那个傻不愣登的皮克林,马秘书是奉行官场原则,头儿不动那我自然也赔笑不动。两人一个陪着另一个,漫无目的地向远处的大街张望,不约而同地,他们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跳下汽车。 是牛秘书。 金总:什么,他今天原来不在吗? 真够透明的啊。 牛秘书一见求岳,脸上泛起喜悦的光彩,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找到了!金参议,我找到了!”他跑得太快,汽车居然被他甩在后面,在他身后跟着下来一个青年,头发蓬乱,衣着也是农民打扮。牛秘书拉着他走来面前,向金总道:“他说他认识您。” “又来这一套?又认识我了?”金总真被这些花活儿整够了,培黎他已经不想找了,只想赶紧回家。想起皮克林,不免露出一脸叼毛表情,“美国现在谁不认识我,全球人民都认识我。” 牛秘书按住头上逐渐飘起的省略号:“这个人可能真的认识你,他问了金老太爷,说是不是叫金忠明。” “……”金总有点傻眼,老头儿在国外还有故交? 原来自头天警局查不到人,牛秘书心下便暗暗思量:美国人信教的很多,一般去中国几十年的,十成八九,都是传教士。教会却是另一条线索,警局查不到的消息,为什么不去教会问问呢? 他生性懦弱,有话也不敢直说,金总倒也没猜错,他这次来美国,完全是家里送来镀金。可越是这种人,生来便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明面上不说,偷偷地暗自用功——鉴于牛头同志只会点头摇头,金总已经默认了他是个废物,当然也就想不到牛秘书一整天没有跟着自己,其实是默默地去走访。 今天他跟马秘书说了有事,独自一人租了车子,遍访各个教会——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走到西区的一个大教堂处,还真给他问到了! “他是培黎先生的侄子,其实前两天一直都在找你,但酒店的人看他穿得太破,根本不放他进去,更不给他通报,他说的话,别人也不信。我在西区教堂跟主教询问时恰好碰到他——钱都用完了,在教堂里等着吃稀饭。”牛秘书露出难得的干练神情,“快,把你那张照片拿给金先生。”他回过头苦笑道:“这小伙子不肯信人,说什么都不愿意把照片交给我,他说怕我骗走了。” 美国青年警惕地望着他们,看得出是饿了好些天,脸色黄黄,但身量却是做农活的身量,有力气的样子。拿出一张报纸,他先确认了眼前这个人就是金求岳,方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烂的照片。 求岳不由得凝神细看,这个年代没有ps,所以照片一定是真的——这可不是开玩笑。 那张照片是一群人的合影,居中靠右的,显然西洋面孔。他们背后的建筑飞檐斗拱,是典型的中式建筑,高耸的钟楼又混合了西式设计,这也让求岳觉得很熟悉。如果让他回到八十年后的现在,再去鼓楼走走,就会知道,这就是如今的南京大学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人称“北大楼”。 青年指着照片,艰难地用汉语道:“这就是我叔叔。” 照片上方缀着眉头:金陵大学行政楼落成典礼合影留念。 这却是金总看得懂的,顿时整个人都礼貌了:“令叔叔现在哪里?” 美国青年:“……” “算了听不懂你就别拗中国话了。”金总无奈,“你叔叔人呢?” 青年露出要哭的表情,多日来被拒之门外的心酸和长途跋涉的疲惫混杂在一起,把眼圈涨得通红:“他病得很重,金先生,请你救救他!” 金总愣了。 培黎 光绪三十年的夏天,连续半个月下不来雨,天也不见太阳,庭院里耷落的枝叶将天空拢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培黎就站在这一小片空白的天光里,他仰望黯淡的云翳,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有人从前院快步进来,那是四十岁的金忠明。他看见培黎,三两步赶过来,将手擦着汗问:“裴先生,文大人可还好些?” 裴义理是培黎的汉名。 “这样的天气,健康人也要生病,病人就更不要说了。”培黎又画一个十字,忧心道:“早上吃下去的药,刚才连饭一起吐了。我看他的状况很不好,还有大夫愿意来吗?” 金忠明跌足摇头:“哪还有大夫?方圆百里的名医都给请遍了!刚送回去杭州的那个,跟我实话实说,他说文大人是忧虑害及心肺,阴阳两虚,现如今全靠药吊着。我已火速报知他老家,叫他妻子快快赶来,只要能见上一面也就罢了!” 他们所说的“文大人”,即使当朝翰林学士文廷式。此人是岭南名宿陈澧的入室弟子,甚有文名,光绪宠爱的珍瑾二妃,皆是由他开蒙教导。 这种为女儿作师的事情,清流之中止增笑谈,但珍妃聪慧、瑾妃端重,二妃深得帝恩,因此于文廷式的履历反而是增光添彩的一笔,更因此加蒙圣恩,金銮殿试点为榜眼。 十数年间,文学士可谓是圣眷隆重、风光无限。 而他现在就躺在这座偏房里,已经十几天没有坐起来了——谁能相信?谁敢相信?培黎想,这就是曾经戴花游街的人! 六年前的戊戌变法,皇帝希望能通过政治上的革新,来改善国家的情况。文廷式身为帝党柱石,也热切地参与了这场改革。培黎就是在那时认识了这批思想进步的有识之士,那时他刚来到中国,在京师大学堂教授英文。谈起这个国家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文廷式笑道:“义理到京城来,难道只想传教吗?我朝维新变法,旨在扫清宿弊,不仅如此,还要引西学、办洋务,你既通汉语,又满腹才学,能教的东西可不止英文罢了!” ——谁也没有想到,革新仅仅维持了三个月,皇帝被太后囚禁起来,他的爱妃也被溺死在一口井里。 因提拔他的学政与金忠明有些交情,文廷式即在这句容乡下的小小宅院避祸——不敢对外声张,只说是家里请来的先生。培黎也从京师大学堂请辞,辗转来到南京。奈何朝中风声鹤唳,文廷式在句容犹如惊弓之鸟,时常夜半惊悸,加之两三年来,接连地听闻帝党旧友被拘捕问斩,心中忧恨慈禧乱政,此中心情,旁人即便知道也难以分解。如此颠倒反复,食不能咽、寝不能寐,一年下来,终于病入膏肓。去年冬天他还能勉强吃下东西,自开春始,却是只能喝稀、不能食稠,药汤下去皆是带血呕出。 培黎知道中国人的“见一面”,那就等同于基督徒死前的弥撒——文学士没有几天好活了。 金忠明向他更咽道:“这是怎么说,接二连三地——我是再也见不得这种事了!裴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中年丧子,若再失此至交,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早就说过变法这事行不得,唉,唉!怪我没有前思后想,没有把他们劝住!” 他这里说,屋里奉药的丫鬟跑出来回道:“老爷快进去看看,大先生坐起来了!” 培黎和金忠明对望一眼,两人心头皆是一沉,进屋看视,果然文廷式端端正正地披衣而坐,双眼明亮、脸色泛红,只是身上瘦得一些肉也没有。他先向金忠明举手作揖:“这一年来多有叨扰,金公厚恩,我来世当报。” 金忠明连忙地还礼——又觉和将死的人还礼,也不成个礼数,又痛又急地拍着文廷式的手:“别说这样话,我那儿子要不是你和汪公相救,也不能指望留下一个孩子。能够与文公相交,是我金某毕生之幸。” 他越说越觉得这不像个话,可是临到此时,也没有别话好说,只说“嫂夫人就要到了,有什么话,你要跟她交待,你要见她一面。” 文廷式自知等不及家人,叫培黎和金忠明坐在床头,说:“我所作文章、并诗词杂笔,都已誊录收册,拙荆来时就交与她,叫她扶我棺木回乡。另有我这些年来搜集的那些书,就留给安儿,这孩子很聪明,可惜我无缘多教他两年。” 金忠明呛泪应了,又见他递来一笺书信,上面写明身后财物,也叫他妻子典卖作银,一半与妻儿生活,另一半赠予培黎。 文廷式道:“我知道义理有心办学,这钱就当是我还活着,也算为你尽一份力。”说到此处,已使不上力气,人间最伤心景象莫过于此——身在异乡,数残生之将尽。金忠明连道:“你躺下罢,躺下罢!有什么话,你躺下再说!” 文廷式只是摇头:“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义理,还有尊夫人。” 金忠明忙叫格格进来,文廷式一见她进屋,便挣扎起来,在枕上给她行礼。 宛心格格慌忙扶起他:“先生这是做什么?忠明已经着人去南京再请好大夫来,您要好好将养,不会有事的。” 培黎在一旁默诵着圣经。 文廷式断续道:“格格,我有一件千难万险的事情,原本不该勉强,但除了你们,我也再无人可托。我知道你是个女中豪杰——” 格格以手止他:“当日大人救了允贞,我们夫妻永世感激,如今不说这虚话。” 文廷式点一点头,招手叫培黎也靠近,轻声地而艰难地,他说了什么。两人听罢都是一呆,培黎深深叹气:“上帝,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文廷式面上红潮褪去,渐渐转成青灰,格格忙叫丫鬟递来参汤,与他喂了几口,他喘息片刻方道:“这事,这事我也不能断定真假,但总看来倒有六七分是真的。我恳求你们,去探一探也好,于你也是功德一件——”只听他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浊,字句都停在舌头上,却无半分力气吐出,勉力大呼一声:“天可怜见!我大清眼见要亡于妇人之手!”他叫着金忠明的表字,叫着培黎:“伯昭!义理!我有何辜!” 他还想再说下去,奈何精气用尽,喉咙收紧、两眼上翻,就此撒手人寰。金忠明夫妇顿时伤心痛哭,更悲戚文学士一生功名,此时连家人也没能来得及赶到句容!满屋子乱纷纷的,格格擦着眼泪叫仆人们端水来擦洗,却连一条白布也不敢声张挂上。上下人等念文学士生前平和,也都忍泪而行。 培黎眼见这一场心碎情形,深觉难过,在文廷式的额头画了十字,他走出停灵的房间,看见金家的小少爷正在廊下站着。 培黎难过得抱住他:“我的孩子,他去见上帝了,你的老师!” 小少爷不哭也不响,脸上很文静的表情,由着培黎摩挲了一会儿,他温声道:“这实在可惜,裴先生请节哀。” 培黎一怔,心想孩子还没回过神呢!蹲下身来用英语道:“那是你的老师,文先生,他再也不能教你读书了——你想哭就哭吧!” 小少爷摇头道:“我不哭。” “为什么?” “我要是哭了,太太也会哭,太太哭了,丫鬟们便也哭,上行下效,都不能自持,外面听见了,这要怎么解释?君子有命在天,生死岂无分定?生前人事已尽,此时哀哭反添烦恼。” “那你在这里作什么呢?” 小少爷仍是温软的声音,带一点稚子的奶声奶气:“先生大行,学生连服丧也不能,在此立孝,以全师徒之情。” 培黎心中吃惊,想怎会有这样冷心冷情的孩子?不过六七岁年纪——要说他薄情,偏生什么都知道,可要说他多情,哪有小孩子这样懂得算计分寸?不能服丧、亦不哀哭,师门立孝,叫旁人无话可说。瞧见他大大的乌黑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可是面色平静,半点不肯露出。 培黎想,这个孩子以后能成大事,他会是不得了的人物。 倏忽三十年过去了。 人生是这样变幻无常,当年师门立孝的童稚的脸,如今与《纽约时报》上的照片重合在一起。 培黎第一眼看到报上鹰视狼顾的形象,倒也没有自动把他和当年的金明卿关联在一起。他现在也病了,像当年的文廷式一样,只不过文廷式是心病,而他是实打实的身染恶疾,日常娱乐就是拧开广播,看看报纸,听侄子说些最近发生的事情。 按时间推算一下就知道,培黎老先生回国的时候,正是金总在华尔街兴风作浪的日子。随着炉边谈话的全国发表,侄子的床头谈话也全围绕这个中国人展开。 培黎不禁笑道:“唉,小时候就能看出长大的样子,他果然成了不得了的人物。” 侄子十分意外:“叔叔,你认识他吗?” “认识……英语还是我教他的呢,六七岁他就能把英文讲得很流畅。” 侄子知道叔叔在中国呆了很多年,也很受人敬仰,但如此叱咤风云的人物跟血脉亲人居然有故交,不免让这个年轻人大感雀跃。 看看眼前潦倒景象,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金先生现在就在美国,叔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有很多钱,能够帮你治病!” 培黎叹了一口气。 “我的孩子,我们施舍给人,不是要求别人的回报,而是赎我们身上的罪。我患的病,也是上帝对我的训诫,它让我的良心得到安宁。上帝会使我们不至于缺乏。” 侄子迷茫地抠抠头:“那您为什么要一直看这些报纸?” 不在乎就别看了吧。 培黎半天没有说话,他把报纸折起又打开:“这个人,如果有更清楚的照片就好了——”他戴上眼镜,仔细地而沉默地,他盯着报纸上的照片。 真奇怪,他的经历是假的,培黎想,明明那么像真的。 往事已不可追,而他实实在在地在中国度过了人生的大半。民国建立之后,培黎专心办学,他牵头创办了金陵大学农学院,采用半工半读的教学方式,十数年来辗转于江浙、华北、东北各地,不仅围绕国内的基础生产进行调研,也培养和输送了大量的技术人才。 其中最有分量的成果,当属现今仍存世的《中国农家经济调查》。 要知道当时正打着中原大战,军阀们哪有心情来给外国人和学生们拨款做科研?这份长达数千页的报告,是由培黎和另一位传教士回美国争取了财政部的支持,带领金陵农大的师生们踏遍辽宁、绥远、山西、陕西、河北、河南、山东、湖南、湖北、四川、安徽、浙江、广东等十几个省区,调研内容辐射区域水文、土地利用、作物经营等各个方面,甚至连当时人口的家庭结构和消费习惯也一一予以记录,可以说是民国年间最为详尽的一份工农经济报告。 而作成之后,它被无偿地赠予实业部,由商务印书馆翻译刊印,以供各部门参考。 他生来不好自赏,所行之事,不求标榜青史,但求与人为善。因此这些经历,侄子也不是件件都知道——怀着对医药费的卑微乞求,年轻人在金总面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他现在这么穷,是有原因的。11年南方水灾,17年黄河水灾,我叔叔都亲自去了灾区,他向政府提倡以工代赈,开垦荒地,又回美国成立华洋义赈会,当时募捐了1700万。但这些钱他连一分都没有要,最后结余剩下的,都捐给了金陵大学。金陵大学的教学楼,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他一边想,一边说,唯恨不太确定哪栋楼叫“裴义理楼”,也不确定是不是照片里那个钟楼,他局促地偷看金先生的脸色。 金先生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年轻人心中紧张不安——话到临头,怎么哪句话都不太可信? 好像也没有打动对方。 如果,如果他的叔叔善于自夸,其实完全可以再补充一下。1902年的夏天,河北五省发生严重旱灾,受害灾民两千多万。培黎亲自前往山东赈灾,引导大批鲁民出关去东北定居,东北发生霍乱,他又在东北设法建立医院——这使得他成为了日本人的眼中钉。为了躲避日军的追杀,这位老人不得已又返回上海。 一来一去,用尽囊中私财,等返回美国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 但对金总来说,这已经足够震撼了。 会搞纺织、会设计机械、金陵农学院的创办人、还办过医院,中国有灾他赈灾,中国缺钱他筹钱,请问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培黎先生不会干的吗? 金总:爽文也不敢这么写吧?! ——从费城到康登县的一路上,金总不是面无表情,而是被震撼得没表情用了。金总急需网友补充表情包,可惜现在没有网。 有什么表情包能表达“我跪了”的贴切心情吗? 他只是想捞一个技术员,没想到真的会捡到宝啊! 真特么踏破铁鞋无觅处,老爷子有料不肯吐,金忠明真是老糊涂了,活放着这么一个老宝贝不说,叫孙子周游列国地寻找茅庐。早点告诉我们小金总,还用得着在伦敦差点儿挨枪子儿吗——他倒不想想自己什么都没跟爷爷说,一天到晚偷摸地干活。 金总此时颇有刘玄德访诸葛亮的心情,知道这样一个当世大才就撂在南京,几乎是和自己擦肩而过,心中不禁大呼我是煞笔。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康登县。 培黎没有结婚,这位大侄子在此处的农场工作,因此回到美国之后,叔侄俩算是相依为命。大侄子带着金总和牛马秘书,三穿五绕地到了一座破教堂跟前,恰遇见牧师从更破的一间小屋里出来,瞧见培黎的侄子,牧师赶忙跑过来:“你去哪里了?约瑟夫没有药吃,痛得昏过去了——你怎么离开这么多天?!” 众人顿时一惊,手忙脚乱地进了小屋——进门就是一股刺鼻的气味,求岳三人几乎是干呕出来地倒退。 那是病人失禁之后又无人清洗,连同皮肤污垢所发出的恶臭。 这房子穷到没有一件完好的家具,窗户和门也都是各种木条横来竖去、补了又补,一台裂开的收音机放在床头,是这屋里唯一的娱乐,白天舍不得拧亮的灯泡从屋顶垂下来,灯罩是用广告纸黏出来的。 而床上那个干瘦的身体,无疑就是培黎了。 求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秘书捏着鼻子窃道:“金参议先出去吧,这里实在不是站人的地方,要么我叫几个人过来,先打扫干净——” “是我能不能站的问题吗?!”求岳回头吼道:“你他妈会不会说人话?”他冲去床边,先试培黎有气没气——还好,有呼吸。手再向下一摸,全是屎尿,可见照顾的牧师也没有多尽心,老人不知道在这熬了几天,药没有药、水没有水,怎么好人会过到这种境地?为什么?凭什么?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问:“裴先生得的是什么病?” “前列腺癌。”侄子哭丧着脸在抽屉里翻钱,他急着去药房凑一颗止痛药,“他连路都走不动,只能躺在床上。” 金总沉默了。 一个学贯中西的大贤,在海外漂泊半生,为异乡的中国奉献了全部的青春和热情,赢得了一代中国人对美国的好感与向往。可是美国没有善待他,中国也未能回报他什么。 现在他躺在这里,垂垂将死,甚至连一条干净的床单也没有。便溺是后来浸上的,油污却是成年累月垢在边角的痕迹。 求岳觉得很心酸。 看侄子跟个傻叉一样含着眼泪翻钱,屏蔽的祖安话和难过的形容词在他脑子里震荡齐飞:“别翻了,你家要有钱还要我干什么?不是我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你就不知道向中国发几个电报找找人吗?就这么等死?” 侄子嗫嚅道:“叔叔的朋友也都没有什么钱……他说这种病治不好,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他冒险去费城求见金先生,哪敢跟培黎实话实说?其实是借口去城里送面粉,带着几个面包圈就上路了。 求岳颇感无奈,越是高尚的人,自尊心也就越强。施恩不求回报,培黎也许没说过这句话,但他身体力行地做到了。 自己总得为他做点什么。 牛秘书倒不嫌肮脏,不必金总吩咐,自己打开门窗,桌子上的餐具里都是馊臭的残羹,他瞧见外面有个水槽,将一条手帕先作抹布,把杯盘摞起来拿去清洗。马秘书乖觉地尾随而出,拎了一桶水进来——床单脏透了,他感觉应该先把病人挪开,鉴于刚被金总怼过,他不敢擅自行事。 金总的怒气又稍稍平伏。 他叫来小牛小马:“别干这些了,你们俩现在回去费城,去联系最好的医院,就说是我的叔叔生病需要医治,叫酒店的人准备好车——具体还有什么屁事,叫他们看着罗斯福的面子来。” 远在白宫的罗总统感觉头上冒出问号。 培黎被安置在宾州最好的托马斯杰斐逊大学医院。两天后,他在洁白的贵宾病房里醒来。 医院的上下员工忙了整整两天,为照顾总统的面子(当然更照顾钱的面子),自然要拿出最高规格的技术医治送来的病患。他们为培黎洗净身体,处理了身上的褥疮,鉴于病情难以拿捏,手术还须多方会诊才能得出结论。医生们唯烦恼老先生怎么还不醒,跟金总只能解释:“他太虚弱了,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调养,我们已经为他补充了营养剂。” 如果一直不醒那可怎么交代。 因此护士们下午听见老先生的咳嗽,见他睁开眼睛大口呼吸,皆是喜出望外,连忙跑到楼下向金先生报喜。 金总正和马秘书说话。马秘书道:“要么您回去歇一会儿,我和家裕在这里看着。其实我有一句话,放在心里几天没说,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金总叼着烟道:“不当讲。” 马秘书:“……” 马秘书:“就是不当讲我也要提一句,金参议,您切须提防骗子,仅凭一张照片,不可轻信于人。” 金总懒得跟他哔哔:“这又担心骗子啦?那你找来的都是什么鸟东西?” 马秘书无奈地看他一眼:“那些人再不好,也是有迹可循,培黎只有一张照片,经历全是他侄子口述,万一是凭空捏造,这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捏造?你捏造一个给我看看?”金总笑都懒得笑:“请问很有真凭实据的你,知道长江哪年发洪水,河南哪年发洪水?” 马秘书被他一通斥问,无话可回,沉吟又沉吟,“您是坦荡赤诚的性格,也许不喜欢我这种圆滑为人,但与人相交,可不要太过容易就把一片真心托付出去,越是看着忠厚的人,越不知他心里想什么。眼下咱们在费城已经耽搁了快一周,钱也花了、力也使了,这老先生有钱便能把病治好,犯不着在这里一直陪着。” 金总根本不想理搭理这人,他发现马秘书除了舔狗属性,原来还有杠精属性。 真讨厌哦。 他扭头看见护士站在一旁,护士小姐终于有机会说话:“金先生,您的叔叔醒了!” 金总连蹦带跳地冲上楼去。 培黎正靠在床头,侄子喂他喝茶。见求岳进来,他凝神打量了片刻,用汉语和蔼问:“安儿?” 这问话居然带了南京话的乡音,嗓音也和金忠明有说不出的仿佛。听得求岳心头一酸,在床头蹲下身来:“裴叔,你受苦了。” 培黎拉过他的手,仔仔细细地又看一遍,笑道:“时间过得多么快!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小娃娃呢。” 侄子和护士静静地带上门出去,留他们一老一少相谈。 此刻求岳心中也不是觅贤之意了,纯然是海外遇故交,痛惜老人家受病痛折磨,热心肠叫他放不下来。将切好的水果劝培黎吃了几块,不免埋怨裴叔:“您认识我爷爷,我们家就没穷过,为什么这些年来都不走动?要是我爷爷知道您在美国过成这样,不知道得有多难受——他本来朋友就不多。” 培黎仍是笑——三十年前,他和金忠明夫妻北上赴京,文廷式嘱托的事情却终是没有办成,加之格格去世,国内又生变乱,他和金忠明几件事都说不到一起去,便觉越来越不投缘,干脆就断了联络。因此后来年虽然同在南京,却是你干你的、我行我的,权当不认识这个人。 很显然,这些事情,金老太爷压根没和孙子提过。 “我是一个到处走的人,忠明则是做生意,非常忙。”他温和向求岳道,“如果还有机会去中国,或许有机会见见面。有你这样的孩子,他一定感到很骄傲。” 求岳笑道:“您知道我在美国瞎折腾了?” “所有美国人都知道……”培黎倚住靠枕,“听说你带着剧团到美国来演出,我也很想去看一看,但是身体太差,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您要是有兴趣,我叫露生来给您现场表演。” 培黎微微地看住他,“这个白露生,是你的好朋友,是吗?” 金总想说“是我老婆”,当着大人的面,还是收敛收敛:“他是我弟弟。” 培黎露出疑惑的神色:“你还有弟弟?” 金总顿时想起自己老爹早就扑街,忘了裴叔是老太爷的朋友,那家庭情况还不得比自己还熟?给黛玉兽镀金失败,金总憨笑:“跟弟弟一样亲,” “他的家里是做什么的呢?” “呃,他是孤儿,很小就在戏班子里唱戏。” “原来是这样……”培黎向枕头里靠一靠,歇口气又道:“那你们的关系一定非常好了。你到美国来,让他伪装成珍妃的儿子,这也是你爷爷告诉你的吧。” “是呀,他说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啊。” 培黎没有应声,半晌,他叹息了一声:“时间过得太快了。” 金总心说明星就是明星,长得好看,大爷都关注。他承认自己很喜欢讨论黛玉兽,但在人家这么一个大学者面前介绍老婆,总觉得怪难为情的。 金总心说咱俩这年龄差距适合讨论爱情吗?您跟我爷爷又不搞基,咱们说点儿正经的好不啦。 仿佛是听见他的心声,培黎换了话题,他握着求岳的手道:“听说你现在是实业部的参议,我记得从前的实业总长叫张謇,他在南通开办的纱厂,送过很多学生到大学来工读。” 金总忙道:“这人我知道,我们商会以前有个张老板,他就是张謇的同宗。” 培黎微微笑道:“官可不是好当的,你做这个参议,为中国的实业振兴,提过什么建议呢?” 这话把金总问得脸上一红——也只有培黎这样的身份、问这句话,会让金总感觉小小的心虚。要说自己做过什么贡献,对抗日商、领导税改,狙击白银法案,这些功劳自不消说。但实业部参议这个官衔,金总是没得好辩的尸位素餐,自上任以来,上班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去就去,不去连假也不请。金总一心发展自己的财阀势力,哪有功夫提什么振兴建议? 别人要问,金总自觉问心无愧,但大爱无私的裴先生面前,金总真觉不好意思。 培黎见他窘迫,也不追问,摸一摸求岳的额发,仿佛仍是抚摸当年的小少爷:“不是你不给建议,而是你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中国的行政体系有很多弊端,提案就算交上去也很难得到批复——你知道么,前年你在上海开工商大会,那时我也在上海,我觉得江苏、浙江,经济上的发展,特别是纺织业的发展,还有很多能改善的地方。我提了一份报告给实业部,但根本没有人回应我。” 金总拍着床沿:“还他妈有这事?” 这事儿怪不到自己人身上,当时金总还没进实业部,孔祥熙正琢磨着怎么对付江浙商团,那时候交一份报告上去,谁会搭理? “如果他们能注意到国内的问题,你也不至于去英国、来美国,到处地寻找工程师——孩子,你从小就很聪明,虽然没看到这份报告,但你已经知道要往这个方向努力了。” 刘备见到诸葛亮的时候都说了什么,金总没文化,金总不知道,但眼前这个情形,跟隆中对也没什么分别,金总高兴得简单粗暴:“我就想听这个!” 培黎也不觉笑了:“我也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聊天了。我们先说江浙地方的经济情况,这是你目前最关注的,然后我们再来谈全国的情形。在我看来,中国经济,尤其是江浙经济,存在三个问题。一是过度竞争国内市场,不注重对外贸易。二是工人素质有待提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劳动培养体系。三是农业基础不稳定,有些原料还依赖进口。” 求岳喜道:“对!对!您和我想得完全一样,但我没有您说得这么有条理。”刘备该说什么,金总无师自通:“——还请先生细细说来!” 等他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月儿早已挂上树梢。牛秘书和马秘书未敢离开,一直在楼下枯等,瞧见金参议下来,两人如释重负地起身。 求岳看见他们也不觉得烦了,他心中如饮醇醪。 这一趟来得太对了。培黎的才学超过了他的预期,得到的收获也远超预期。两个秘书一前一后地迎上来,金总挠着头笑道:“我怎么说来着?精兵能够以兵养兵,早点找到裴老先生,哪用得着搞什么野鸡招聘?” 牛秘书欣喜道:“这意思,培黎先生能跟您回国?” 求岳摇摇头,仍是笑,笑着,却有些说不出伤感。 白天的时候他就问过医生,医生说,培黎的癌症已发展到晚期,加上没有得到好的护理,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但“如果切除手术处理得当,在本院也仍有康复的希望。” 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求岳已经打消了要带培黎回国的念头,一个人为中国奉献毕生,总不能让他客死异乡。但今时得遇,有好的治疗条件,要老先生多活几年、少受些罪,这都尚有人事可尽。 未料培黎对他说:“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跟你再去中国。但我有一个学生推荐给你,他叫路易·艾黎,是我在华洋义赈会招募的助理,现在就在中国,我筹办的工读学校,他协理也最多。我会为你写一封信,邀请他加入你的工作。” 金总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他了。 月明星稀,他在医院廊前的花坛上呆坐。其实这时候多希望是露生在他身边,他有满心的话想和露生讲——倒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他需要知己。人在乱世,便如负重渡河,若能偶得际遇,那感觉就像此刻的夜空,云破月开,看见星辰流转。 但露生远在纽约,只好用牛头马面凑合。 “我遇到他太晚了,怪我这个鸟人,做事一意孤行,喜欢肚子里揣点小秘密,其实是,其实是我怕碰壁。” “但我又觉得,现在遇到裴叔是最好不过的时间,中国最好最好的机遇,就是现在。我们有美国给的贷款,全国的工商业者也团结在一起,政府虽然操蛋了几年,好歹终于要干什么了。你读过三国演义没有?裴叔跟我说的这些话,就是隆中对,全说在我心上。” 马秘书暗暗地皱眉,但望见求岳的脸色,他没再说什么。 牛秘书呆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纽约,等手术结束,还是明天就动身?” 求岳揉了揉鼻子,他有些舍不得走,因为今日一别,也许就是和培黎叔叔最后一次见面。临别时这惜别全挂在大脸上,反是培黎笑他:“不要这么担心,最艰苦的生活我都经历过,现在能够得到你的帮助,躺在高级的病房,对我来说再没有更好的了。” ——反而是这位老先生来感谢他。原本不想问那句话,他忍不住,还是问了。 “谁知道呢?”培黎微笑道,“起初是我不忍心看到别人遭受苦难,后来,我想在中国做一番事业,再后来,我在那里生活得太久,它已经变成了我第二个故乡。即便回到美国,我还是时常地惦记它,希望它能不再受苦难——我总希望它将来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夜风吹过,更多的月光洒下来。 求岳仰头望向星空,真是满心慷慨,唯星月可知——或许远在纽约的露生遥知。只有被爱和信念所照耀的人们,能够理解这样的人生、理解这样的志愿。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高楼 只能说金总还是想太多了,费城的事儿,纽约哪会知道啊。 朱门锦绣怎知田间地头的艰辛,纽约仍旧是纽约,只不过此时的繁华里多一缕中国山水的琴笛。因为宣传是“最后一个演出城市”,大街小巷都飘散着“越女剑”的消息。好些照相馆贩卖露生的剧照,销量还挺好,可惜金总不在这里,不然定敲一笔版权费的竹杠。 清凉的微风吹过,不知不觉已是九月间了。 这天早上承月起来,便往酒店的花园里去吊嗓,因是休场的日子,不必为晚上留力气,足足地吊了一个时辰才尽兴。只是他这人做事时常过犹不及,唱到最后,不免有点使不上力气,唱“遣妾一身安社稷”,“社稷”两个字怎么也顶不上去,变成嘎嘎怪叫。 有人隔着树道:“好么,现在真成鸭子了,看人听了笑话你。” 承月绕过树来一看,果然露生在草坪上坐着,手边一张洋铁小桌,放着茶水点心,露生托腮笑道:“前面的‘还魂’、‘琴挑’都很好,到那里就罢了,最后这段实无必要。你唱戏只顾尽兴,须知小心保养也要紧。” “我是觉得这里鸟语花香,又僻静无人,很适合练功。之前还担心美国我呆不惯,谁知他们也有这样怡人的去处。”承月跑过去,向露生身边坐下:“师父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原本想和你对一段来着,谁知你‘怡然自乐’,这里搬椅子、摆茶水,竟不能惊动你——去楼下洗手来吃饭。” 承月早闻见喷香的味道,知道一定是自己喜欢的果酱面包,一脸快乐地洗了手回来,看见露生身旁两个椅子上,各摆了几个小笸箩,里头收的一卷一卷的东西。又有一个柳条箱子搁在脚下:“您这是收拾东西?” 露生点点头,手上仍理东西:“我想着咱们也要回去了,之前忙着演出,人家送来的礼物,我都不曾看过。正好这两天无事,都搬出来登记造册。” 承月就他手上看了一遍,不禁笑了:“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些花环上的致辞——这也值当造个册?” 露生笑看他一眼:“所以说你年纪小,这些就要等我来教你。咱们唱戏的人,不光凭本事,还要凭人情,谁来看过你、和你亲厚,心里都要知道记得。”将笸箩里的贺绶翻与他看,有华人会馆、也有华侨学校,色色行业皆备,“像这些大戏巡演,就和人家里做红白喜事一样,这是咱们班子的喜事,别人来送礼,你以后自当还礼。掌一个戏班就如掌家一样,会做人、会经营的,便能唱越大;若是礼数不周、失礼于人前,那凭你唱得怎样好,断难走出那一亩三分地去。,你看梅先生名扬天下,那也不光是为他一人的能耐,后头还有齐如山齐先生、姚玉芙姚先生,当然还有冯六爷,一群人为他周全礼数、看顾人情。既然要做大事,自当随分从时,以后你总是要自立门户的,这些东西,现在就该学起来了。” 承月前头听得有趣,不料后头说出这话,把脖子一梗:“我不自立门户。” “又说傻话!难道一辈子跟着我?实和你说罢,我小时候就是因为志气不高,做人着三不着两的,因此蹉跎到如今,你可不能学我。” “那我跟着师父,唱到五十岁。” “五十岁了还唱什么?这爱说狂话的毛病趁早给我改了,不分轻重。”露生含笑将他一拍,“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又不是现在就赶你出去!快些吃了饭,我还要使唤你呢。” 忽然一阵清风吹来,两人止住话语,都觉心旷神怡。露生起身远眺,不觉笑道:“这空中花园真是别致,要是在平地上,哪有这种好风?倒像在山上的感觉。” 承月笑道:“所以我最喜欢在这里吊嗓,可惜回国就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 随着剧团一路东巡,演员们在美国的名气水涨船高,华洋名流皆是着意追捧,这次重回纽约,戏迷们居然连广场饭店也嫌喧闹,受一位犹太商人关照,最后是择定在曼哈顿的斯坦霍普酒店。 从外观上看,这一间的装潢陈设都与广场饭店相差无几,唯有一座空中花园,是在天台上凌空起就,园中花木草坪皆依高低起伏错落栽种,枝叶扶疏,宛如山中,转开两步,便能从大厦楼顶瞧见远处中央公园,凌空俯瞰,百里湖光山色尽收眼底,真是清雅异常。 也因为楼顶花园草木茂盛,在这里交谈走动,丝毫不影响楼下的住客,哪怕放声歌唱楼下也是不受打扰。所以大家一搬进来,都觉惊讶喜爱。 今天沈月泉和周信芳相约出去游玩,所以安静无人,平时这个点头,你要在楼下的餐厅吃饭,绝想不到头顶上有一群人在哇哇大唱。 露生遥瞰下面秋水峰林,向承月道:“咱们其实也有差不多的地方,什么时候闲了,我带你去看看穆先生的韬庵,那个格局跟这里绝似,但依山望江,气魄更豪,这里是巧在闹中取静,大隐于市,虽无陋室之实,却有陋室的意味,各有各的妙处了。” 承月拍手道:“我懂了,怪不得您今天没跟沈师父他们出去——早就想着在这里写字了对不对?” 露生不由得笑道:“旁人只有三分聪明,你却天生十分,要能把这十分都用在正道上,岂不是好上加好?何必琢磨别人心思!” 此时树荫也遮过太阳来,师徒俩就在树荫下拣录贺绶——小的念、大的写。果然这里临风书写,天清气朗,两人边写边评,自得其乐,倒比在外面汗吁吁地游玩消闲自在。承月展开一幅,念:“风流蕴藉冠梨园,玉貌花颜世罕俦——远东文化交流会。” 露生边写边道:“冠梨园三个字,我可不敢当,辞藻虽好,只是称赞太过。” 承月又念:“一片素心启雷霆,两行碎玉喷阳春——芝加哥戏界总会。” 露生抿嘴儿笑道:“说得太露了,便是给中国人长志气,也不好这样说的。这个王会长,吃饭的时候儒雅斯文,不料胸中这样有气性!” “神女剑来耀华辉,仙姝锋往灿宝光——洛杉矶华人贸易联合会。” 露生点头道:“这大约是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可惜套得粗糙,且上下合掌。” “什么叫合掌?” “合掌就是上一句跟下一句,讲的其实是一回事,你上的新学,大概没学过旧诗的做法。你瞧义山先生上下两句,用了两个典,指意虽然一样,典故错开了,来去也错开,这才是个对仗的样子——洛杉矶商会,想来去国多年,说几句中国话都不容易,难为他们有心。” 承月点头受教,再念,叽里咕噜的一串:“范那爱思人中英,阿提斯特国之宝——” 这却有些狗屁不通,露生掷笔奇道:“到底写的是什么?你念错了。” 承月噗嗤笑道:“叫我随分从时,您老人家在这批文章?我可没念错。”露生接来一看,果然真就狗屁不通,再看却是“文艺振兴会”送来的,颇觉可笑,这些自诩搞文艺的,在洋国几年,说话竟不能脱了洋腔洋调,写的都是汉字,却是黄皮夹心的英译汉,真是穿洋装裹小脚——不伦不类。这种人却和自己怎么都谈不来的,因想着要给承月做榜样,忍着笑,照抄着录了,叫承月:“你接着念。” “凤声清扬海内外,英姿缥缈越山中——美国洪门安良总堂。” 露生嗐气道:“这也罢了,好歹是句话,也是褒奖过头了。” 承月捂着肚子乐道:“还随分从时么?我看师父随分从时,也难过得很!” 露生也笑了:“教你道理,你反而一套一套的,倒跟我辩论?少说废话,接着念你的!” 说说笑笑,一上午尽写礼单,好容易把送来的花篮都点清了,各自伸个懒腰,叫佣人煮热茶来,谁知去了半天仍不见茶。 承月道:“是不是咱们说话她听不懂,现挖井也该煮上了。” 露生嗤地一笑,卷了单子道:“我看美国佣人不比咱们国内,规矩上寻常,也不知伺候,都是‘打一鞭子动一下’的。你去厨房看看,要是没人,就自己烧一壶来。” 承月答应着起身,恰见楼下有人拿东西上来,承月刚要拍手嘲笑“井挖好了”,仔细一看,来的是个中国人。这人托着茶盘和水果,口里笑问:“白老板在这里写字?我只当您今天和周先生一起出去了。” 露生觉得好像见过他,又不甚熟悉,一时叫不上名字,那人微笑道:“刚到旧金山的时候是我接待您的,我姓杨。” 露生这才想起来,原来是杨参赞,起身接了茶盘:“这怎么好意思!劳动您了——月儿快给杨秘书倒茶。” 杨秘书连道“岂敢”,推让几番,终于坐了:“白老板演出辛苦,这个月演完,就要回国了罢?” “都是承您照顾,我们不懂英语,诸位忙前忙后,我还和求岳说了,临行前要置一场宴,请大家聚一聚,参赞届时一定要来。”露生捧茶笑道:“不过演出的事情,只怕要拖到这个月底。旧金山的剧院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非要央我再演一次。” 杨秘书稍稍沉思,“哦,原来是这样,那和国内知会了吗?” “请您来,就是想说这个事儿。要是国内不允,也就只好作罢;若国内允可,我还是想去再演一场。” 《越女剑》当初在美国并不被看好,因为梅兰芳盛名在前,白露生又是恶名在后,因此巡回演出十成里倒有八成是政府的意思,各地都是勉为其难地安排剧院。 另外两成是华人们期待的心,报纸上打广告、做宣传,也都是华人出钱出力。 谁也没想到旧金山歌剧院首演,震动全美,不光华人观众看得过瘾,就连美国本土观众也是好评如潮。须知首演晚上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上流绅士,这些人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一个作品的名声。 这一炮打红了,接下来的剧院当然票房大丰收。于是笑话来了,白老板演完了就跑下一个城市去了,偏就是旧金山只安排了两场。第一场是总统亲临,第二场也被名流们订完——爱看戏、想看戏的中产观众们大呼后悔。这些人和当初的卢文雷一样,最热衷于钻营名望,上流社会的屎他们也觉得香,吃不上这口,简直抱恨欲死。更那堪一时间美国社交圈子里,津津乐道的都是越女剑——你没看过、没去成,说话你都跟不上趟儿! 不知道多少人家晚上小姐哭着闹着:“都怪爸爸不去订票!我没有去过!这多么丢脸!” 怎么办? 旧金山各大剧院也是口水滴下来,恨自己当初没个见识,更恨首演就在旧金山,演完了就过了,不像其他城市还有预先安排加场的可能。因此大家只好厚着脸皮吃回头草,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剧团下榻的酒店去,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剧团回国之前能够照应一下旧金山的观众,回来加演两场 这些事情,杨参赞也是有所耳闻。 露生婉转道:“原本不该给这里添麻烦,但盛情难却,所以我和周先生他们商量了一下,将演出的收入拿出一部分来,作为旧金山表演的杂费支出。别的城市也就罢了,旧金山、檀香山,这是咱们华人最多的地方,念着同胞之情也要尽尽力。我们这行人没有别的能为,歌舞娱声色、乡音慰别情,不过如此罢了——杨参赞,你说是不是呢?” 杨参赞点头微笑:“说得对。那么最后一场演出是在旧金山结束,届时就不用安排飞机,坐船回去,更安全一些。” 露生笑道:“您是五洲四洋跑遍了的,也会怕坐飞机么?” “这可不好说。”杨参赞闻言摇头:“飞机这东西飞在天上,不好说的。中国银行的张总经理,你们和他最熟,他那个妹夫,徐志摩,不就是飞机失事没了么?” 露生觉得这话有些背地里说人,抿唇一笑,将话岔开去:“也怪我说得迟了,前几天打电话到使馆去,安排行程的董参赞总是不在,说人少事忙,叫我再等一等。我总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杨参赞笑道:“他已经回国了,之前负责交接的李秘书也被召回国内,原本这事我不负责。” ——这话是不折不扣的官腔,可说话人的态度却没有官腔的意思。露生不觉多看他一眼。 杨参赞恍然不觉,绕过露生写字的长桌,面朝来处、自下而上地看视,好像欣赏书法的样子,口里赞道:“早就听说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这笔字写得真是太好了!” 说着,他伸手抚摸字纸,意思拿起来观看——这是凌空楼阁,因怕风吹动纸张,上下两头都用镇纸压住,杨参赞揭开镇纸,两头一下子被风吹起,慌忙又按住,不防撞到砚台,顿时墨汁撒了一身。 露生和承月都吓一跳:“杨参赞小心!” 杨参赞脸红透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拿起来看——还好您的字没污染。” 这情形尴尬极了,露生连忙掏出手帕来,和承月蘸水给他擦拭——哪擦得掉?浓墨湿淋淋地溅了一身。杨参赞懊悔道:“这可怎么办,待会儿我要去市政厅递交材料,顺路来这里看看的,和市长约好了中午吃饭——有没有能借换的衣服?” 露生便叫承月:“不着急、不着急,月儿去楼下找找,你倒还有两件好衣服,看有没有能拿来用的——罢了,你小孩子衣服不合用。”他示意承月,“你俞师叔今儿没出去,你看看他睡醒了没,去问他借一件会客的礼服,好好挑选,别误了杨参赞的事情。” 承月懵懵懂懂,点头去了。 杨参赞细听他脚步下楼,回过头道:“白老板,有件旧事,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他口中说话,手中却拿起笔来,另铺一张纸,就手急速书写。 “去年通商银行被杜月笙闹了个翻天,听说是你和金公子出手,赌赢了他,通商银行才不至于关门大吉,这事是真的么?” 露生方才度他神色,其实已经猜到他有话要说,不料他说的却是闲话——再听又不似闲话,天生的灵敏教他按捺住了不问,“是有这么回事,但要说救回银行,也算杜老板让我们三分,只是一场误会,那也没有什么。” “通商行的傅董事,是我的姨丈,闹得最凶的几天他人不在上海,银行群龙无首,我小姨急得几乎小产。要不是您二位出手相救,只怕家都要没了。”言语之间,仍是笑吟吟的,“您于我是有恩的——这些话捕风捉影,白老板本不必放在心上,但我不说,心里总是非常不安。可要说做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露生的目光却随着他的笔墨,逐渐收紧,想一想,他问杨参赞:“您也要回国了么?” 杨参赞向他投来激赏的一瞥:“是,待到我回去,顾大使原先的这一班人,就都撤回去了。” “时间赶不赶?或是您家里又有急事?” “急得很,所以不得不快回去。” 等承月拿着衣服赶来,杨参赞早已去了,桌上是一副被墨水淹得乌漆抹黑的东西。 可达鸭一头雾水:“不是说换衣服吗?” 这桌上又是发生了什么地震吗?! 露生只是沉吟不语,须臾,他回身向承月道:“去给旧金山的经理们打电话,就说他们的戏,我应下了。” 洪门 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往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于露生而言正是如此。此时树荫和人影在车窗外缓缓移过,宛如他心头一团乱麻。 司机叫了他几回,都是不应,只好尝试着再叫一声:“白老板,睡着了么?” 露生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什么事?” “前面就是唐人街了。您今天走了好几家,要是累了,改日再来也成,我瞧着您精神有些短了。” 露生揉着太阳笑道:“可见你不是听戏的人。干我们这一行的,早上吊嗓、晚上赶场,所以得空就歇歇,习惯性地就打个盹——哪里就累了呢?” 司机咋舌:“怪不得您天仙似的,真是好娇贵保养!” 露生不耐烦和他说这闲话,淡淡一笑:“刚你说问路,问到了没有?” “问到了,往前走到头,那栋大楼就是。”司机从后视镜里投目于他,“您怎么想起来要去安良堂?” “人家也送了花篮,给我撑了场子。今天走的这几家都是下帖子请了,却没肯来吃饭的。想来是不愿意下降身份,还是我登门妥当一些——今天一齐谢过,再过几天就回去了。” “话是这样说,那可是黑道上的地方,一个人孤身去,只怕不大安全?” 露生抿嘴儿笑道:“黑帮难道吃人?他们也听戏,不过是去坐坐罢了。若是别家都去,单撂了这家,岂不是失礼,使馆那边也打了电话,横竖不会拿我怎样。” 司机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再多言。车子驶到楼下停住,看他抱了礼物下车,司机犹道:“我车就停在对面街边,等您出来,若是有什么事,您递个话儿出来。” 露生嘱咐他:“买烟买水,别走远了就好,我略坐坐就来。” 他转身向那栋半旧的大楼走去,走出三五步,笑容方从唇边敛去——怎么会不累? 那天杨参赞来,给他留下十二个字,写完即用墨水泼去。这十二字惊心动魄,露生见他神色极严,料定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自己坐下来思想——越想越出问题。 几天来,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踌躇到半夜方睡,不到三四点钟又醒来。 今天此行,是来拜访华侨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此人的来历甚为传奇,而他的帮派却比他本人的名头更响,后世的电影里,黄飞鸿、霍元甲,都和这一派深有渊源,古惑仔、洪兴帮,也和这帮会强行绑定——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洪门”。 露生要见的人,正是美国华人帮会里的首领,洪门安良总堂的大佬,司徒美堂。 至于他为什么要来,先且按下不表。方才司机说他不该一个人过来,这却是大实话——但盘算起来,谁能陪他来呢?沈月泉年事已高,承月莽撞、且又太小,麒麟童是决计不能让他来的,万一有个差错,岂有后辈让前辈陪着赴险的道理?俞振飞也是一样。 他无奈地发现,这个世界上能与自己同进同退的,居然真的只有求岳一个。偏偏求岳又不在。 仰视那饰满霓虹的楼房,露生不觉抿紧了嘴唇。 要说不怯是假的,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他怯弱,刀山火海也要闯的。摸一摸怀里的东西,他轻捷地踏上水泥汀的台阶。隐隐一股煎煮的香味顺着风飘来,原来楼下是个中国餐馆。 ——事实证明大家对黑帮的印象实在太刻板了,黑帮楼下难道一定是左青龙右白虎? 唐人街这么好的地段,当然要开餐馆啦! 抱着赴龙潭决心的黛玉兽,站在两个大红灯笼底下,觉得自己有点傻。 下午不是营业的时候,大堂里没开灯,几个伙计就着门口的天光,忙活着剥虾仁、打肉燕。另有一个少年,年纪与承月仿佛,穿着西装背心,在柜台上理账。瞧见露生来了,他放下手里的钢笔,快步迎出来道:“是白老板吧?报纸上就见过您!胡大使来电话说过了,能得光临真是不胜荣幸。” 他说一口腔调浓重的广东官话,然而态度文雅,居然读过书的样子,露生不由得另眼相看:“叨扰了,我来给司徒先生回礼。” 少年和气笑道:“五叔盼着您来呢,刚在楼上睡觉,只怕这会还没起来,您先随我来吧。” 他所说的五叔,即是司徒美堂江湖上的尊号。门口剥虾的伙计也都擦净了手,都跟着站起来——站起来才知他们人高马大,一个个腱子肉把白背心都撑得隆起。露生一眼掠去,心下生畏,只是人已经到了这里,怕也无益,跟着小账房逶迤进了后堂。 这楼是四方的围楼,后堂隔开极大的一块空地,设着木桩沙袋,摆设些花草。从中穿过去,到围楼肚腹,楼下就有电梯。往来都是行人,男女老少皆有,都是华人面孔,挎着菜篮、消闲过日子的样子。有的认出露生,惊讶指他:“白老板!你又翻黎里度演出啊?” 露生心下诧异。王亚樵的威风他见过,杜月笙的排场他也领教了,只道洪门堂主势派不该弱于这二人,不料盘龙卧虎之地倒像菜市场的街坊,这会儿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走路,又听不懂粤语,但觉路人是热情的意思,只得腼腆笑道:“婶子有空请来听戏。” 剥虾的伙计都笑出声来,只有那个小账房乖巧不笑,厉声斥道:“笑咩笑?去剥你虾肉!” 露生跟着他上了电梯,缓缓升到不知几楼,拉开活动门——迎面陈设不必赘述,总之轩屋大窗,厅堂阔朗,这才像是大人物起居的地方。 少年引着他绕进一间花厅,说:“五叔平时不在这里会客,都在楼下的办公室,这里安静一些,您先坐着等一会儿吧。” 屋内几个佣人,都木雕泥塑一般,拐角上站着。 露生却也不急,在厅中慢慢闲看,东西两面落地窗,居高临下,这却和曼哈顿的酒店一样,有大隐于市的意趣。北面靠墙凿出来的神龛,前面水果鲜花,供着武圣公,两边悬列的字,写:“有一点忠心方可结拜,无半片义气莫来此处”——心知这大厅原来不是待客之地,应是洪门宣拜之所。 他细读这一副楹联,笔法豪迈,只是措辞不雅,偏偏村俗言语却点中他心里的事情,再看两旁又有小联,“非亲有义须当敬,是友无情切莫交”,这却是有出处的,不由得站住,默默地读了又读。 忽听背后有人笑道:“江湖上的话,白老板也喜欢看么?” 露生回过身来,果然正是司徒美堂。 老先生年逾花甲,已是满头白发,虽然矮短身材,却是黝黑精壮,一望即知是长年习武之人。因是在家消闲,并不穿西装,只着黑绸长衫,手里盘一个玉牌,慢慢踱进客厅,望见露生便笑道:“白老板,你果然很有胆色,素未谋面,你孤身就来拜我的山头?” 露生含笑行礼:“冒昧来访,打扰老先生了。因瞧见您送的花篮,若是不来回礼,倒显得我们不懂事。” 司徒美堂请他坐下,令人斟上茶来,将手微请露生,自己先端起茶杯:“这倒不必,送你花篮的人何其多,难道个个都回礼?这也太细心了。” “按行里的规矩,原是下次再演的时候,请您一个好座儿。”露生笑道:“只是老先生侨居美国,我又不是长住这里,因此登门叨扰。能得见您一面,也是我的荣幸。” 司徒摆摆手:“太客气啦,都是华人,在海外就都是兄弟。送你花篮,一来是给你抬抬排场,二来么,你不知道,你和那位金公子在美国搅事,三k党看你们多有不善,因此洪门送一个花篮,叫他们知道这块地方是谁说了算。” 露生大感意外,难怪在美演出万事顺遂,原来不仅有白宫代为主持,还有华人暗中相助——今天倒是来对了!复又起身:“我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一桩事,老先生救命之恩,受我一礼。” “这又是做什么?举手之劳,谈不上恩情。” 司徒美堂扶他起来——其实露生如果不来拜,他也未必就在意,但白露生懂得礼数,又叫司徒高看他两分——他盘玩着手里的玉牌:“其实你我之间,也算是有点渊源。” 露生预先做了功课,就怕他不提这一桩,提了那就好说话了,连忙笑道:“我知道,罗总统给您做过法律顾问,您和总统十年交情,因此照拂我们演出——侠义如您,世上少见。” “白老板的嘴巴是糖砌的,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甜的很。难怪你当面回绝富兰克林,他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你率直可爱。”司徒笑看他一眼,“来就来了,那又是带的什么东西?” 露生推开紫檀木的匣子,将里头的东西取出递上:“头回相见,是我的心意,不知老先生可还喜欢。” 他既不说“薄礼”,更不说“不成敬意”,司徒便知这东西非同小可,必是厚礼。接过来一看,是鱼皮乌鞘的一把宝剑,外面璎珞遍体,装饰绮丽,就手将剑掣出,当时一汪雪痕照耀眼目,虽然只有三尺之长,却有满室寒光之感,不由得大声赞道:“好宝剑!” “这是康熙皇帝随身的佩剑,当年赐给我们老夫人家里的。因我到美国演出,老太爷就把宝剑赏了我,究竟我一个唱戏的,收着这剑也是折辱它。”露生走到他身旁,心中不舍、眉眼却不露出,“我也不知什么礼物能配得上您英雄身份,想来它最合适,因此带来相赠。” “话虽如此,礼有些太贵重了,很可不必如此。” “怎么会?”露生温柔笑道,“老先生行侠仗义,暗中相救,我自当投桃报李。从来宝剑配英雄,天意要它到您手里。” 司徒美堂闻言,着实看露生两眼,忖度片刻,淡淡一笑,“白老板太客气了,先坐下说话。”他将宝剑搁在两人当中的茶几上,“你送我这么厚的礼,想来今日是有求于我,这件事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办的事情——你且不要忙着说。我也有一件事,十分好奇,你今日既来做客,老夫想当面请教你。” 露生只得依言坐下:“请教不敢,先生请问。” 司徒自己也敞开坐下,叫身边佣人递过一支燃好的雪茄,问露生:“吃不吃烟?”又待仆人们摆齐了茶点,方才慢慢地说道:“你既然要给中国人长志气,为什么不挑穆桂英、梁红玉,演来演去,是个小女儿的戏?” “先生也去看了?” “我给你送了花篮,当然也去看了一眼。”司徒托起雪茄,“富兰克林邀请你演戏,我听说你义正辞严,回绝了他一通,后来不知怎么,又答应了。那时我料定你要演一场痛快淋漓的好戏,再怎么着也该是真刀真枪、威风一场——” 露生噗嗤一笑:“我懂了,司徒先生,你想要我在戏里骂一顿美国人。” 老头儿脸上一红,旋即自若:“怎么,难道不该骂?你敢回绝总统,倒不敢台上骂人,我看你也是怕了他们人多势众,含糊取巧。” 露生未想这习武粗人,居然对戏文也有见解——虽说见解得不通,却是有话直说、赤诚可爱。动了谈兴,不免将来时挂怀的事情稍稍放下,向司徒嫣然笑道: “老先生,这本戏是我自己写的,您知道吧?” 这事儿司徒大佬听说过,大佬点点头:“所以才问你。” “那您可知当初这个戏,写的是什么样子?” “我这本戏,三易三改。当初写出来,自觉已经经历了不少事——我们江浙财团跟日商缠斗经年,又经历一二八轰炸、淞沪大战。咱们中国人太受欺负了,也太憋屈了,所以我想把越女写成一位大英雄,她能痛击那些欺负咱们的人,痛击吴国,就像痛击日寇。说白了,这部戏就和《抗金兵》差不多,比它还要再夸张些,无非是要给咱们中国人鼓一鼓劲,哪怕现在没人给我们主张,好歹戏里有个这样的人做榜样。” 露生从座上起身,缓缓踱开两步:“我心里怀着恨,恨那些侵略咱们的外国人,恨盘剥我们的外商,还恨那些不恤民生的权贵,咱们好好的国家,被这些人祸害得民不聊生,礼乐不能存续,歌吹更无以继。” 这话大佬爱听,大佬点头,示意继续说! “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个戏往海外去演,但我也不怕演给日本人看。我们当家的出生入死,和美国人斗银子的时候,我当然还想把它演给美国人看——”露生咬唇,“它星条旗不是四十八颗星么?我越女就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四十州!” “……” 司徒老先生实在憋不住笑了,神他妈一剑光寒四十州,这白老板段子还挺多。边笑边问:“这不是很好吗?多痛快!为什么台上不见你说?!” 露生柔和注目于他:“老先生真觉得,几个天降神人,便能够救国于水火?” ——司徒心中一震。 他一生纵横江湖,乃是真正的过江恶龙,青年时便在美国与黑白人种恃勇斗狠,挣得唐人街血染的名声,无人敢欺。人过中年,便坚持不懈地为美国排华法案抗议斗争,更聘用罗斯福为自己的政治呼声设法发言。 可是一个人的努力,争取到结果了吗? 厅内淡淡的香烟,那是关公神龛上升起的青烟,四下垂首侍立的下人,此时也都伸着耳朵聆听。 “世人都说白银法案撤销,是我和金求岳二人之功——哪里是如此?那是国内所有银行商团,齐心协力,又得杜月笙老板奔赴水口山调集锌矿。这其中万千人之力,才能做成这件大事。”露生言及往事,悠然神往,“我自然不会以英雄居功,因为我知道,若是没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国家在身后支持,那凭你如何手眼通天,也不能真正击退强敌。” “所以我不要歌颂什么英雄、神仙,我要演知而觉悟的小儿女,救国不靠一个两个精英,乃是我万千儿郎匹夫有责。” 这话太在理了,司徒点头不迭。 露生回望于他,嫣然微笑,“您奇怪总统邀请我,我拒绝了又答应,缘故就在这里。总统当世英雄,见解却和我心中一样。中国的事要靠中国自己解决,只有国家强盛了,国人才有底气。 当初我是不愿国家受辱,不愿我心爱的昆曲献媚于人,所以我回绝。但总统那番话,不卑不亢、见识高远,我在他这样的人面前演出,要是借戏来耀武扬威、自傲于人,那和我瞧不起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言语和静,态度却极大方:“国强国弱不靠唱戏来自欺欺人,人既敬我、我当敬人,我能不亢,方能不卑。” 话音甫落,便有人在外鼓掌,大声笑道:“说得好!这才是我们中国人的骨气!” 却见花厅外进来一人,极其高大,面貌却是认得的,居然是当年在庙行激战的蔡廷锴将军。但见他阔步走进来笑道:“我已经走到门口,听你们坐而论道,谈得好精彩!我就忍着没有出声。” 露生难捺惊喜,他和蔡廷锴虽只是一面之缘,但峥嵘岁月、记忆犹新,毋料此时能在重洋之外相逢,当真是感慨万千,忙不迭地起身相迎:“蔡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蔡廷锴扶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一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谁能想你当初娇滴滴的躲在小船角落,像个林黛玉呢!” 这话太精髓了,三人一并大笑,露生也笑红了脸。 三人欢喜坐下,不免叙些旧话。原来蔡廷锴受蒋光头所害,国内通缉拘捕,他因此远渡重洋,到美国来避难。司徒美堂敬他是十九路义军首领,将他请到家中,日夜贴身保护。 司徒美堂向露生道:“我刚才和你说的渊源,和罗斯福并没有关系,说的就是他和王亚樵。” 露生真是惊喜连着惊喜:“您认得王帮主?” “都是道上的人,谁能不认识谁?”司徒朗声大笑,“这事说来话长。三年前我回国,跟蔡廷锴将军见了一面,他和九光都提起你们。后来九光被通缉,我这边很晚才接到消息,劝他来美国,他总是不肯——幸而你和金公子搭救。这几年我一直想着见见你们,不为别的,很想看看你两人是何等人物。谁知不必我去,居然是小罗斯福请你来演出!” 蔡廷锴亦向露生道:“你们来美国,我们心里万分欣喜,很想去拜会,只是你那头浩浩荡荡、偌大的排场,我们再去倒显得趋炎附势,昨天五叔还说起你。” 司徒拍案笑道:“嗯!可不是么?世上之事,都有因缘,要不是小罗斯福干的这不厚道的破事,只怕你们这辈子也不会来美国,老夫也只是空听美名、不能得见!” 露生不禁笑道:“五叔和总统相交十年,背地里也觉得他不厚道?”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好与不好,都不妨坦然评说。白银法案定下的那年,唐人街就有很多人在说,这次中国要遭殃。但国家大事不是总统一人能够决定,美国这地方,有钱人说话比皇帝还要算数,表面是国家,其实是打着国家招牌的公司。富兰克林不过是个总经理,背后难免被许多股东们掣肘,所以我也不好拿私人的情分去说什么,冷眼瞧着罢了。”司徒美堂悠然道,“好在他这次做得不差,既惩治了内乱,又得了便宜,究竟也没有让咱们遭受太大损失。” 蔡廷锴笑道:“这话说得好马后炮!要是他处理得不好,五叔又要怎样?” 司徒美堂望他两人一眼,笑道:“你们这是合起伙来考我,我的为人处世,难道还需要考?真如你们所说,那唐人街不呆也罢!我洪门徒子徒孙,成千上万,难道离了美国就不是好汉?” 露生和蔡廷锴都站起来:“何必如此,玩笑罢了。” 司徒请蔡廷锴坐下,又叫露生也坐,自己与他二人沏茶:“虽说是玩笑,我的心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国与国相争。正是吃一堑长一智,中国能在这里得个教训,也不错。”他看向露生:“你看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就悟出道理了,明白国强国弱不靠人帮助施舍,须要发奋自强才是正道。” 露生笑道:“五叔说得在理。” 司徒美堂大感畅快,吩咐下人:“同丙鹤说一声,叫他晚上安排席面,我请蔡将军、白老板,好好喝一盅。”又向露生道:“久闻金明卿大名,不曾得见,请你也打一个电话,晚上请他来相聚。” 露生微微迟疑。 “怎么?难道我和蔡将军的面子,请不动他?”司徒美堂观他颜色,“你要是还有别的事情,不妨直说。” 露生原本是揣摩了司徒美堂的身份,想着他和罗斯福甚有私交,又是华人,虽然素未谋面,但却是个能托付的人,因此冒险前来拜见——谁知其中这么多渊源!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此时见问,几天几夜没睡的愁绪全涌上心头,眼圈儿顿时红了:“的确是有事相求,但这事儿连我心里也没有数——蔡将军,五叔爷,只怕今天是要求你们救命的!”说着,噙泪拜倒。 疑云 现在我们终于能将时间定格,顺着时间的水流溯流向上游,无数的繁乱幽微的线从黑暗中浮荡出来,它们像深海里捕鲸的网和钩,明明灭灭的游鱼在水中探望着,那是露生的心。 水的尽头是斯坦霍普的空中花园,揭开那张纸,擦去那上面的墨痕,赫然写着:“速定归期,勿乘飞机,有人加害。” 等露生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到杨参赞快步离开的背影。 这话说得来无影又去无踪,没有头也没有尾,露生怔怔地坐在长桌前,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谁要害我?为什么又要快回去? 既要示警,何不明说,这么贸贸然的一句话,又教人从何起信? 假设你上学的路上有人跟你来说一句,快回家,不然要被妖怪抓走了,正常人的反应都是懵逼吧。 这件事没人可以商量,黛玉兽在花园里发了半天的呆,中间甚至还练了一会儿戏(不是)。等到了晚上,他忍不住给求岳打了个电话。 求岳在电话里先“嘣”地一声,把露生吓了一跳:“怎么了?” 金总大叫道:“我你妈是傻逼,我咋没想起来给你打电话?”原来是照自己头上拍了一下。 露生不由得笑道:“是啊,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好没良心的家伙,只有我惦着你,你是出去了就飞了,何尝惦记我?” “我已经在打我自己了!” “少来,妆这个德行给谁看呢。” “我说真的,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忙,哎,跟着的这群猪头狗头,屁都不懂,连个人话都说不齐,我这没有微博,想发个感慨都只能找老天爷,心里想死你了。”求岳笑道,“别人哪能理解我的想法?onlyyou,我说上句你就知道下句,真是忙傻了,就忘了我们原来可以打电话——习惯了晚上和你一起睡了。” 一席话说得露生心软如绵,情话何必文辞巧饰?原是发乎肺腑才动人,偏是这种傻子,说出些傻话来,那一种热辣辣的情怀教人羞也羞死。 说着说着,那骚话又来了:“晚上想哥哥不?” 露生红了脸啐道:“只有白天想,晚上决不想——你也不怕旁边有人笑话。”说到后面,自己也软了,歪身坐在沙发上。 求岳笑道:“哪有人?就我自己在这,他们都去睡了。”抱着电话,便将这几天找着培黎、又陪他看病,诸般事情无分大小地一一告诉。 露生听得唏嘘:“我的天,怎么好人偏没好报!我说你怎么几天没消息,原来是这样,你不该折回酒店来,好歹病床前陪着裴叔。”又听求岳说有人行骗、小马组织个惹气生的招聘会,两人一齐电话里偷笑——哪来这些不带脑子的浑人! 求岳笑道:“你说甩不甩?我以前以为石瑛是个官瘾癌,现在看来,有的当官种子是从小练就的,他两个才二十吧?这就会揣摩上意了。我都不知道他俩怎么听说的我要招技术员。” 露生陡然一个激灵,白天的事情瞬间涌上心头:“哥哥,你说他们俩知道你要找技术员?” “是啊,这事儿我还纳闷呢,明明我只跟你讲过这件事。”求岳浑不在意:“跟我说是什么我自己提的,我后来想想看,我啥时候提过?这种事当然只会跟老婆讲啊。” 露生顾不上他的骚话:“你再细细想想,当真没有对外人说过?” “真没说过。” 露生握着电话,说不出的冷汗从骨缝里渗出——他确信求岳不可能记错。求岳办事是有些天马行空,但大事上面从来不曾马虎,他要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培黎的事情,他们是在屋里说的,几乎就是床头枕畔。 这样私密的话,为什么天下皆知?! 求岳忽然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露生握电话坐着,脑中电转,虽说疑心生暗鬼,但此时一件件事情已经不是疑心可以解释,听求岳声音,虽然欢脱,却有沙哑音色,显是熬夜多了、劳心劳力,不忍把自己的猜度说出来,温柔应道:“没什么,只是想你。” 求岳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笑道:“回去搞你。” 平日这不要脸的骚话是肯定把露生说热了,此时哪有心情?露生按捺心绪,浑若无事道:“少说这些,丢也丢死人。你看着裴叔手术,若是好些,便快回来,若不好——唉,不说这丧气的话。总之这种事情但尽人事,哥哥别太伤怀。”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挂了电话,也没听清求岳到底应是没应。从沙发上慢慢挪回卧室,一步一个思量。 他细细追想,白天时杨参赞向他提起使馆的人员尽皆撤换,这事所言非虚——从旧金山开始,先是顾维钧被急调回国,顾大使原本说好了要为首演慷慨致辞,甚至他们之前还约了牌局,但乔贵族带来了全新的剧本,众人不得不投入到紧急的排练中去。于是顾大使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才走,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去问。 剧本是谁送来的呢? 写是齐如山写的,改编它,却是宋霭龄和宋美龄出面邀请。 新来的大使是胡适,他的身份让人无可置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顾维钧是鲜明的改革派,他支持江浙商团,支持国内的法币新党,大家一个战壕里呆过,有真正的战斗情谊。胡适的立场却相当模糊,这位文学大家似乎只在意演出,对于国内的经济形势,他一个字都不提。 在美人员与国内的联系,全靠大使馆来沟通,三个月来,国内虽来电报,却无任何关于法币改制的消息,冯耿光和荣德生发了两次电报,也都是“专心演出、静候佳音”之类。因此求岳在美国十分安心——当初和六爷约定了,一旦有什么事,立刻发电报来,求岳便即刻返回国内。 这些电报也是由胡适派人转达的。 它们到底有没有作假? 随着巡演经过一个又一个城市,那些熟悉的顾氏旧部也一个个从他们眼前消失,皆说是“国内人事变动”。往往是新人来了,找不到原先的旧人,使馆才漫不经心地给个答复。求岳是实业部的参赞,露生更是没有政职的闲人,大家谁也不好意思多问。 可是当他回过头来,却惊讶地发现,他们的三个月似乎被人轻描淡写地用罩子罩起来了,所有问题都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但联合起来却变成一张巨大的网,它将在美演出的一干人等网在重洋之外的大陆上,坐困牢城。 这里不知道国内的情况,国内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露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想起杨参赞的话,自己以此意暗问:“家里是否有急事?” 那意思就是,国内是不是出了大变故? 杨参赞的眼神显然是懂得这句话的,杨参赞回答他:“是的,很急,所以不得不回去。” ——国内出了大事,而胡适只字不提,换言之,眼下的这个驻美大使馆,根本不是中美两边沟通的桥梁,它显然是某些人的喉舌,只说该说的话,掩盖着不想让金求岳和白露生知道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事呢? 有什么事情,不敢让求岳和露生知道,甚至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答案其实已经有了。 杨参赞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句句皆是暗示,恐怕就像通商银行的那场大乱一样,此时“群龙无首,急得几乎流产”。露生越想越惊心,群龙无首,那显然意指江浙财团的首脑金求岳不在国内,急得几乎流产的,恐怕不是小姨,而是难产了近两年的法币新政! 国内不希望他们回去,甚至希望他们演完就能了结在海外,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皆被人密切监视,所以他们床头枕畔的谈话,所有人都知道。 露生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想起孔祥熙来访时诚挚的表情,想起蒋委员长不惜一切代价的公开表态,想起在思南公馆,众人六出祁山的豪情。 不可能,不应该,怎么会?! 此时含泪起身,将杨参赞告诉的事情,连同自己心中疑虑,都一一说了。“或许是我没见过世面,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眼下一件事、两件事、件件都凑在紧要的地方,使人不能不深想。” 玉牌在手里翻来倒去,轮转数遍,司徒美堂沉声道:“从来太平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白老板你是读过书的人,懂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蔡廷锴冷笑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有这个想法也不奇怪。再者功高震主,也惹小人妒忌。” 露生微微一颤——此前只是揣想,此刻却被明白道出,不由得脱口问道:“我如何不明白这道理?若是真不明白,就不会来见五叔爷。可是国内银灾深重,此时大势甫定,正是用人之时,毋论我们没有二心,纵然是有,怎能在这时候自断臂膀?” 蔡廷锴闻言,不禁放声大笑,笑中甚有悲凉:“你们好糊涂!你是以明主之心度人,可惜不是人人都有明主之才!自辛亥首义以来,凡掌权的人,自断臂膀的事情,做得还少么!蒋|介|石若真是明主,也不至于内忧外患之时一心剿共!要知道用兵就是用钱,钱从哪里来?不把你们手中的财权夺去,他怎能安心!” 他和司徒相望一眼:“我们都觉顾维钧是个义气人,有他在美国照应,万事都可放心。看你们在美国气定神闲,都没有想到姓蒋的会使这暗度陈仓之计,把你们坐困牢城。现在远隔重洋,消息不通,不知道国内是什么情形。” 一番话把露生的心说得几乎沉到井底,心里想的就是这话,可怕听见的也是这话,不由得灰心道:“如果只是要财权,就算交出去又有何妨?我和求岳不是争权夺利之人,其实他早有退隐之心,但凡能为国家,他情愿归于白身。” 蔡廷锴望住他:“袁世凯窃国之时,想过国家么?弄权之人,心中哪有百姓,不过一时应付不来,拿好话诱你们罢了。再一者你说金明卿愿意交出财权,这话可是傻话,我和憬然难道没有交出兵权?还不是照样被他通缉追杀?” 这情形和当初十九路军的遭遇简直如出一辙,蔡廷锴心中痛恨,越说越气:“他为美国银案所迫,不得不暧昧媾和,勉强答允停止内战,其实心中何曾放弃过?你们和孙夫人连同一气,逼得他裁撤军费、暂停内战,江浙商团逼宫造反,又迫使他改革税制,脸面全无,哈哈!这深仇大恨,他要报自然十年不晚,你以为我和憬然是为什么反他?这等无情无义的小人,岂能托付交心!十九路军当初也是如此天真,被他用完即弃,当初你们就不该都留在美国——” 他想说“金明卿实在不该为了你耽误大事”,话到口边,终于忍住。这两个人高山流水、焦不离孟,谁人不知?出生入死时都在一起,如今白老板出人头地,金明卿陪着也是情理之中,且又是国事公演,国内总要留个代表陪着——真什么事情都挤到一起去了! 想到自己和蒋光鼐的遭遇,突然一惊:“五叔是否要赶紧派人去费城接应,现在金明卿人在费城,可怕遭遇不测。” 司徒美堂摇手:“不会,要害便害,不会等到现在才害,他们不敢在美国妄为。你又不是不知道蒋}介}石的为人,欺软怕硬,如果白小友和明卿在美国出了事,富兰克林必定追查,到时候难免脸上无光。自然是等他们回国路上再行加害。” 露生听得心内昏昏沉沉,含泪应道:“我也是这样想,此时稳住要紧,不能自惊自乱。我们当家的那个暴脾气,若知道了,必要闹起来,我怕的也是他不要命的大闹,万一对方狗急跳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算罗总统再追查追问又有何用?况且我们一行中国人,他也只能情面上看顾,何必家丑外扬,使美国人嘲笑!” 蔡廷锴和司徒美堂都不禁叹气——真是天可怜见,姓蒋的无情无义,这两个孩子却还想着留住中国人的脸面! 司徒美堂便问:“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露生擦了眼泪,仰头答道:“那时杨参赞跟我说了这事,我并没细想,但保险起见,我先让徒弟答允了旧金山的演出,这样便可暂缓时日——也是那时正巧看到五叔爷的贺绶,我便想来赌一赌运气。” 司徒美堂伸出大拇指:“好人才,好急智!” 露生淡淡一笑:“我想过了,船票倒比飞机还实惠些,只是多花些时间,若我执意要走水路回去,旁人也不能说什么。但翻过来想,杨参赞和我相交不深,平日里除了公事,话也没说过几句,他说我有恩于他,这事也没个人证明——若他传来的消息是假消息,那又当如何?” 五叔久在江湖,焉能不知他意思?森然冷笑:“请君入瓮,你担心他们要在船上下手。” 露生轻轻点头:“若我小人之心,猜错了国内的情形,那也不过是晚回去几天,回去我自当赔礼道歉。但求岳的性命我不能赌,我要他平平安安回到国内。如果真像蒋将军所说的那样,委员长鸟尽弓藏,要将我们杀之而后快,那无论走水路还是坐飞机,一样在劫难逃。但水路毕竟不像飞机,无论出什么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 司徒美堂笑道:“原来如此,你想求洪门保你们一命——难怪出手便是这么重的礼。” 露生站起身来:“我是不知道和您有这样渊源,但从前王帮主在我那里避难,曾略微提起过五叔,说您侠肝义胆,是难得的好汉——他一生狂傲,何曾如此论人?因此我想咱们虽不相识,五叔爷必是义薄云天,除了您我也没有别人可以相求。还请您想想办法!”说着,再三拜倒。 司徒和蔡廷锴都忙扶他起来:“怎么又说这种话?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不要再说见外的话。” 蔡廷锴道:“他今天是司机送来的,只怕国内要知道五叔见过他了。” “知道又怎么样?国内也知道你在我这里,我倒不信,他们敢把手伸到唐人街来!”司徒美堂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 “你来我这里,别人可知缘故?” 露生摇头:“这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起,面上也没露出一分一毫。今天来只说是回礼酬答,为了免人起疑心,先去了不相干的几家,最后才到这儿来。” 司徒美堂不住地点头,心中大赞这孩子实在机灵,早听说他智计百出,聪明胜人,是金明卿的张良陈平——从前以为是吹捧,原来其实传言也小看他了。就凭他这个孤身拜山的勇气,唱什么破戏?若在江湖上闯荡,少不得是个香主! 他一生以豪杰自许,最佩服也是英雄豪杰。先前听说金求岳以智击退白银法案,究竟不大很信,此时却已将他们与蒋蔡二人看作一般。虽不曾见过求岳,露生却在眼前,这等风姿绰约、谈吐大方,是人见了都生怜爱之心,这样秀丽的凤凰若是折在姓蒋的手里,岂不痛失英才! 可是眼前这疑云迷阵,要怎样脱身?如何脱身? 度量再三,他向露生道:“你来找我是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方又是出了名的小人,对廷锴对光鼐,都下过狠手,前车之鉴、不能不防。依我的看法,你仍旧不要声张,装作若无其事,咱们便如此行——” 潮音 金求岳小的时候,热播过一个电视剧,叫《寻秦记》,那是一个讲现代人穿越到秦朝的故事,当时收视率很高,带动了一大波的穿越网文风潮。刚开始都还仅限于穿越到各种朝代和美女们瞎混,后来就越来越离谱,一个个的开始做起穿越时空当皇帝的梦。 有个特别迷网文的同学是这样说的:“要让我穿越,我绝对能改变历史,这些书太不够爽了,主角啥都不行,憋屈。” 小金总当时看了看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屌丝了,但比起这位来说还是欠了点味儿,别说你只是个略有知识的普通人,就算你整个超人去古代,也他妈很难改变历史吧。 同学不服气,说,为什么不能?只要我带的技术书足够多,只要我是皇帝有权力。而且历史上哪些人有用哪些人废物,不是一目了然吗,给你攻略你都不会对着抄? 小金总一时语塞。谁知班长也在前面听他们说话,女班长一甩马尾,转过头来:“好,李小鹏,那我来问你,我们国家奉行的是最先进的共产主义思想,技术也足够,为什么我们还要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不直接实现共产主义?” 同学答不上来,他有点儿暗恋班长,脸红。 “答不上来?我替你回答,按你的思路,是因为我们集权不够,没有皇帝呗。那我再问你,王莽的改革理念先进不先进?他是皇帝,权力大不大?那为什么王莽新政又彻底失败?” 同学:“……” 小金总:“王莽是谁?” “上节课刚讲过的!”女班长一拍课本,不屑地掖起碎发:“两个学渣,就这还想着穿越呢!历史要是那么容易推动发展,还要科学家们干什么?要革命家们干什么?你还要搞基建、修铁路,隋炀帝比你早一千年就搞基建了,京杭大运河直到今天都是功在千秋,可是历史书上为什么评价他是暴君?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我告诉你们上课的时候别说话了,老师调你们到前排是因为你们家长送礼,叫我帮助你们学习。你俩天天说话,我课都没法听了!” 女班长的话,就算如今想起来,求岳也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给出令她心服口服的答案,那些年没好好听课,老师教给自己的知识都喂了狗。但如果要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冯六爷,问王帮主,问司徒五爷,他们又会怎么说、怎么做? 他们都是很清醒的人,乱世里清醒的人太多了,这些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随便拎出哪个都比爽文男主优秀百倍,但一个人清醒容易,要说服所有人都清醒,却是比通天还难的事情。 海浪在他眼前翻涌着,发出激雷般的声响,夜空的阴云照着它、涌动的海风挟着它。人在船上航行得久了,会渐渐分不清这海浪的呼喊,分不清它到底是怒号还是低语,它们一浪又一浪地扑上来,又被船舷割碎,它们在雪白的尸骸里痛哭着: “——别沉睡、别沉睡!” 一周前金总接到露生的消息——因怕他暴脾气上来,电话里未敢直说是国内有变,只说沈月泉身子不好,台上呕血,叫他快来旧金山看顾。金总一个头变两个大,心说老人家你们咋一个两个都来问题? 要等手术是来不及了,他只得撇下培黎,火速赶往旧金山。等到了旧金山,见沈老大爷健康得满地蹦跶,金总心中十成已明白了九成。 那时蔡廷锴和司徒美堂也亲身前来,一番相见相叙,不必赘谈。司徒美堂道:“眼下这情形,我在明、敌在暗,若是惊动起来,一怕狗急跳墙,二怕咱们露了行迹,反惹他们谨慎留心,有道是防贼一时、不能防贼千日,所以回到国内之前,明卿都要按捺情怀,千万不要动怒发作。” 蔡廷锴亦道:“最好不要让使馆来订船票——胡适之虽然立场未明,他掩闭消息却是板上钉钉。既然露生说沈老先生犯病呕血,我看不如就依这话,将计就计。” 露生已知其意,嫣然笑道:“那只怕要动用五叔的面子,先跟您那老律师打一个招呼,叫他们别管这事儿。” 于是次日,胡适就在大使馆接到报告:“沈老先生病倒了,恐怕赶不回纽约来坐飞机。” 胡大使颇为吃惊:“怎么会突然病倒?” 来报的人一脸费解:“听说是被黑帮缠上了——大约是白老板名声太响,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观众都叫安可,也不知白老板是嫌辛苦还是有意谦让,叫别的演员上来安可。观众一时不忿,吵闹起来,偏那天半个场子都是华人的帮派请了票来看戏,冲上台拘住两个老演员,逼着白老板出来谢客,老先生受了惊吓,在台上吐血昏倒,这事儿连总统那边都知道了。”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老人民艺术家,演技是一流的! 胡适忙问:“白宫怎么说?这些帮派头目,一天到晚,不讲文明,怎么连我们自己的表演家也不给面子!” “白宫倒没说什么——没来得及说,似乎是白老板温柔退让,把事情平下去了。” 胡适心中玩味:“是哪个帮会闹事?” “名头很大,洪门的分舵,听说是有位香主的姨娘没握上白老板的手,因此叫帮众们闹事。”来报的人笑道:“梅兰芳来美国也是这样!怎么唱戏的手难道比别人香?这些娘们也是不怕家里老爷吃醋,公然地要摸手要抱,真是天生的婊子,专会做绿帽子!” 胡大使闻他言辞不雅,不由得侧目而视——心里却想另一件事,半晌方道:“前些日子,白露生还去司徒美堂那里做客。” “正是这么说呢,大水冲了龙王庙,因此司徒五爷又去了旧金山,训斥了一顿,给白老板赔礼道歉。只是现如今沈老先生病得虚弱,受不得飞机颠簸,所以那头叫我来知会一声,已经自己买好了船票,慢慢走水路回去。” 胡适嘿然一笑:“哦!原来如此!那他俩岂不是白来——”说到这里,咽住话头,略想片刻,他不慌不忙道:“罢了,既然都安排好了,那我们这里就不多事。你去告诉文书科,叫他们把这事情一五一十地电报国内。” 那人觉他话中有话,不禁抬起头来:“您是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么?” 胡大使很不喜欢他这鬼鬼祟祟的神情,自己坦然走到窗前,心想这都是在谋算些什么?白露生好好的演出,居然不求善始善终,弄成这样闹剧收尾,难怪国内不让他们知道消息,可见白氏还是缺少一些专心艺术的脱俗气质。 但他生性不爱褒贬他人,这些纷繁错杂之事,在他看来于做学问真是半点益处也无,转过身来,笑若春风:“君子不生疑心!哪有这么多蹊跷?叫你说、你便说,不该说的不说,在其位者谋其政,我们只管中美交好,其他的不要问。” 且说司徒美堂将求岳一行人亲自送上回国的邮轮,临别惜道:“现在蔡将军仍受追捕,他不能回国,我自然也不能离他半步。但洪门这么一闹,对方便知道你们已在我庇护之下,他们忌惮我出手,且不能将罪名怪到你们二人头上——我已派了三十名总堂的好手,随你们一同登船,这一路可保无虞。” 求岳自是大为感激,他知道这三十位好汉这次归国,应该就不会再回美国了——大佬果然是大佬!王爸爸起手送装备,司徒大爷临别赠部队啊! 丁壮壮的队伍有新成员了! 邮轮离港,果然一路上风平浪静,三十名打手接班巡查,行动不离三步之外。大约也是托福于这么严密的保护,航线行近日本,始终没有半点意外发生。 求岳和露生的提起的心渐渐放下来,此时更忧虑的是国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眼看着上海越来越近,求岳的心有些怕——不是怕事,而是怕历史的巨手不肯听从清醒的人的心愿,怕它仍旧要向我们不愿意目睹的方向握下来。 那心情很像患了脓疮的人,真怕揭开纱布,是一片腥臭的脓血。 忽然肩上一暖,有人在他身后盈盈道:“大半夜的不睡,在这吹海风,仔细头疼。” 求岳也不回头,就肩上握住那只手:“我不回去,你床上少个人是吧。” 露生掐他道:“怎么什么时候你都有浪话?早知道不来给你送这衣裳。” 求岳笑着拉他坐下:“对着海浪,可不是浪话?” 两人在甲板的条凳上挨着坐了,求岳从怀里掏出个玩意儿,露生接来一看,不觉笑了,原来是铜丝拧的一个小房子,里面床榻柜几,都用贝壳琢成——显是给松鼠住的小屋子。 求岳道:“咱们好久没见过皮卡丘了,不知道死了没有。” 从美国回来,他其实带了很多礼物,有给金忠明的西洋棋,有给石瑛的书,给露生买了一把吉他玩。这些还都是分内应当,金总难得的知道遵从人情世故,给中美会谈里的各位战友都准备了手信,甚至还给孔祥熙带了个宝石烟盒。 ——此时这些礼物看起来好像一个一个笑话,也不知哪些是永远也送不出去的。 露生在舱中翻看装礼物的箱子,只觉越翻越揪心,不料出生入死一年,竟是这样仓皇回国。自己在舱内哭了一场,不见求岳回来,擦干眼泪,到甲板上寻他。 求岳总是能体谅他的心,不仅按捺着怒气,反而说笑话逗他。 想到此节,他握住求岳的手:“你也别太忧心,即便咱们不在国内,六爷和荣老都能主持,再者太爷也在,既然杨参赞能赶来报信,如今只要安全回国,万事都有挽回的余地。” 求岳半天没有说话,许久,他长叹一声:“我可惜本来好好的计划,好不容易找到了培黎,这他妈都算什么事儿。” 露生柔声道:“等把这些事情处理完,你再专心办学就是。” “想得太简单啦小朋友。”求岳抱头,“要是我猜的没错,光头肯定是插手中央银行的改制了,法币他不可能不推行的,毕竟贷款都拿到了——他以为我跟孔胖子一样抓着钱不放,其实钱对我来说又算什么东西。老子跟他对线也不是第一次了,怕个鸟,他不做人我也不做了。” 翻涌的海浪回荡在他们耳边,它听起来是如此熟悉,他们曾经乘着这样的白浪离开祖国,那时是怀着多么勇敢无畏的心情。此刻听来却是温柔的余音,有些孤独,它浮动在夜风中。 “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这次跟光头对线失败,露生,我们可能就一毛钱都没有了。”求岳忽然笑道:“到时候哥哥就没钱捧你唱戏咯!” 露生是服了他这随时随地开玩笑的能耐,不觉嫣然笑道:“没钱怕什么?我养你就是。难道我俩不是白手起家?” 他们还年轻,不明白这世间残酷的道理——我们的世界是一张完整的琴,当一根弦断掉的时候,崩溃中断的,是整场心血换来的演奏。 呐喊 下船的这天,月历牌早已翻过了立秋,而天气还是夏天的场面,灼灼地热着、烤着,从黄浦江上蒸腾的水汽将港口笼罩起来,远远望去,像把这座城市放在滚油锅里煎。 丙鹤拿望远镜在船头看了半晌,回来说道:“港口的人很多,我看一个个举着镁光灯,大约是冲着白老板来的记者。这里面人多手杂,不见得个个全是好意,我带两个人守在金先生旁边,剩余的人就跟白老板一路走。” “我给冯六爷发了电报,下船他来接我们走。”求岳看看露生,露生独个坐在甲板角落上,不知在想什么。他掐了烟向丙鹤道:“你别只顾着看我,待会儿送露生先上车,他那边都是些唱戏的,别搅到这些破事里来。麒麟童自己家里来接,你叫几个人把他和振飞送到家门口,路上别出半点差错。” 丙鹤坚持道:“我要跟着您。” 金总无语:“回都回来了,谁能在港口这样光天化日的地方杀人?那不是给天下人话柄吗?”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 “那也当心。” “当心个屁,老子偏要从大路上走,我看他是能把我炸个五马分尸还是怎么样。” 大家都有些微妙的心情,眼看着船离港越来越近,那心情却是比当初去纽约还要陌生。去纽约时是我在暗、敌在明,此时回乡却是床头枕畔伏蝎藏蛇。船越来越近,看得清岸上的人头攒动,穿着工作服一样的格子西装、戴着贝雷帽,果然都是记者,和旧金山那次迎接剧团没有什么区别——可就像丙鹤说的那样,不知什么人混在里面。 求岳捏着烟蒂,只觉头皮发麻,这一瞬间想起闻一多、想起李大钊,想起好些书上电视上看过的烈士,名字都记不清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么光天化日地被拘捕或枪杀。求岳心想穿越这游戏玩来玩去,居然还有badending、gameover?那可就太好笑了,我一个穿越的打不过你们这些旧时代的,我白混了! 他不是意气用事,他是冷静地思考过了,现在的时间线恰好离南京大屠杀还有两年,而停止内战缺少一个有力的号召和旗帜,要揭露光头的丑恶嘴脸,也缺少一个铁证如山的实锤。求岳想,我是谁?我是全中国人民都知道的英雄,把日商踹出江南的商业奇才,狙死白银法案的!如果我金求岳一命呜呼,能激起国内的民愤,那他妈的不就大事可成! 金总甚至猥琐地考虑了万一真被狙了怎么办——到时候就先抱着头,只要脑子不被狙,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为了黛玉兽可能顺便要保护一下弟弟?! 啊这都在想些什么屁?! 船渐渐泊进港口,下船的跳板也搭设起来——大家又松一口气,忘了头等舱的客人们是另从小门出去的。保镖们提着行李,领着剧团的演员们先行下船。求岳带丙鹤夹在中间出去,又怕沈月泉走在前头有意外、又怕俞振飞落在后面出问题,不由得瞻前顾后、来回地张望。 猛然“砰”地一声,前面一阵爆响——丙鹤两三步冲出去,挡在沈老先生身前,众人全都毛骨悚然,忍不住都向后退,又闻前面接二连三地问话:“白老板,演出回国有什么感想吗?” “我是申报记者,看这边好吗?罗斯福总统在美国给了你超规格的待遇,这是真的吗?” “请你看看镜头,白老板,请你说句话!我们是大公报!” 这边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汗涔涔地吐气而笑,沈月泉挡在前面扬声道:“暂时不便和各位采访,旅途劳累,请借过!请借过!” “沈先生,您在美国病倒了,身体这么快就康复了吗?” 沈月泉面上一僵,心说怪哉,这些微小事,怎么报社的也都知道?抬手避着镁光灯道:“都好了!都好了!请大家不要围着拍照了!” 一时间乱纷纷的,金总一面是放心、一面是乌鸡鲅鱼——明星回国当然会有明星待遇了,黛玉兽一整个的明星剧组回来,没有两个记者还像话吗?所幸一路上尽是拍照和问话的,倒没有什么暗箭冷枪,求岳也懒得听他们问了什么,大家快步走出码头,一溜儿轿车在出口处等着。求岳心下大定。 有人从车里下来道:“可算等来了,快上车!快上车!” ——居然是荣德生。 求岳不料是他来接船,赶忙迎上去,露生也走过来见礼,周信芳和沈月泉都知这是江浙商团的老镇国,一齐过来问好。 荣德生和蔼向求岳道:“不必多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车再说。”又看露生一眼,“后面几辆车都备好了,几位择近坐了,送你们回去。明卿在我那里说话。”说着,一把将求岳攮进车里,丙鹤便也跟着上车——车小,除去司机便只能三人乘坐,露生见状,知自己在车上,倒不如丙鹤来得可靠,不说什么,依着荣老的话,大家各自登车。 黑色的车队快速驶离码头,仿佛带着些逃窜的意味。 露生隐隐地望见记者在后面追赶,一大群的人,大喊着什么——听不清、车子开得太快,震起些石头样的东西砸在玻璃上,被玻璃的一道白纱帘子隔开了。 这里求岳在车上放松身心,看见荣大爷的脸,让他一下子有了回家的感觉,之前路上提心吊胆、此时马后炮地觉得小题大做。四仰八叉躺倒了道:“我的妈,下个船像打仗——荣伯伯,怎么是你来接我?” 荣德生看着丙鹤道:“这是谁?” 丙鹤从副驾上回过头来:“我是保护金先生安全的,老先生尽管放心,你们说话我不听。” “没事,他小孩儿一个,也不是外人。”求岳揉着眼睛,“真是虚惊一场,早知道没事,我也不让你们接我了。” “能有什么事?” “我待会跟你说,让我歇口气。” 荣德生见他形状懒散,堵得说不出话,方才的和蔼神色也全冷下去,半天恨声道:“明卿啊,你怎么才回来!” 求岳闻言,支起身来:“……怎么了?六爷呢?” “幼伟去纽约接你们了,跟宋子文一起!”荣德生恼得拽他起来:“你都在美国干什么呀!” 剩下的一路都是沉默。 隐隐地,他们仍听见后面呐喊的声音,混混沌沌,听不清喊了什么。 荣家的客厅里,已经有一群人在等着了。 求岳一进门,所有人都“哗”地一声站起来,穆藕初、荣宗敬并其他几位江浙商团的头领,一见求岳,都是松一口气,和荣老大爷一样,按捺不住的恼恨之色,那情形活像小孩十点钟没回家,大人急得要死,终于这兔崽子溜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都迎上来道:“打你的电报,都是泥牛入海,着人去求见也全吃闭门羹,你是真的去美国度蜜月?!你要做周幽王,也不能这样烽火戏诸侯啊!” 穆藕初嗐气道:“你不知幼伟急成什么样,把个上海就差翻过来!不是说好了他飞机去接你么?怎么又为了个唱戏的生病,改坐船来?” 求岳止住他们话头:“各位大叔大爷,我这一路也不容易,大家先别生气,有话慢慢说。” 他听荣德生说冯耿光专机去接,便知自己被人阴了,但现在不是追责问责的时候。 “先拣要紧的说,国内到底出什么事了?” 穆藕初和荣氏兄弟相望一眼:“你是真的不知道?” “我要知道我还问吗?”求岳窝火:“哎,大爷们,这个时候你们要分彼此那就不要坐下来谈了好吧?我下了船家都不回就往这赶,是不是非要我下跪认错你们才能开心?” 在场的人也都是生意场上打滚多年,此时亦是心中了然——果然着了别人的道,大意失街亭!摇首叹气,都坐下来。 荣德生道:“你要下跪就能把这事平伏,那我们都陪你下跪,也无不可。” 另一人劝住荣德生,倒了茶与求岳:“也罢,我来说罢。看来明卿在美国当真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着了人家的道了。” 此人是中实行的经理沈宝昌。 沈宝昌缓缓道:“孔祥熙不等你回来,擅自改变币制方案,强推法币,但不允许兑现——这和当初承诺的根本不一样。” 中美会谈之后,求岳就没有再离开美国。那时冯耿光和张嘉璈、陈光甫都在,团里江浙商团占了一半以上。当时大家约定,先协调美方提供的贷款,救市振兴,同时和英国方面继续谈判,确保英方援助到位之后,年底便可顺利进行币制改革。 届时演出早已结束,求岳和露生也就回国了,时间安排得很妥当。求岳也和六爷说好了,万一国内有什么事情,立刻发电报来,他这边就赶回国内。 当时想着,孔祥熙总不能这么虎,江浙商团人都不在,你就开始搞法币了吧? 大号不在家你小号就敢去打新副本了? 事实证明孔部长他真就敢——或者说,光头让他敢。 沈经理道:“自你走后,孔家的人便不大消停。孔夫人你是知道的,天生的贪财爱势,那时你们去美国谈判,不得已叫她娘子军镇守娘子关。她在公债券上做手脚,连同了徐堪和宋子良,三人一起,炒卖公债。因为这笔钱也是为了法币来做准备,所以我们都没说什么,但觉得她用意不善,加上之前你提醒过我们股市投机风险大,所以我们都没下场。” 如果求岳翻看八十年后的史书,会知道宋霭龄原本能在这次投机里大赚一笔,他眼前的沈经理也会死于这次投机。 但有张福清的死来做警诫,如今的江浙商团对风险投机这事儿都是敬谢不敏,春天国内大炒债券,上海和南京的老财阀们一个个安静如鸡,乖巧等待明卿回来。 大家不仅对宋霭龄生了戒心,对孔宋家族更是严加提防——只是当时冯耿光等人都不在国内,此事没来得及告诉。 沈经理道:“但这件事给我们敲了警钟,你手里的钱、还有中国银行的钱,我们手里的这些现银,原本约定了一起质押给中央银行。但大家觉得你和六爷不在国内,群龙无首,不能擅自主张,所以我们都不吭气,硬拖,就等你回来再说。” 什么叫兄弟?什么叫信任? 这他妈的就是信任! 求岳听得连连点头:“做得很好,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叔叔伯伯们很能耐!” 高人竟在我身边! 荣德生怨气未消:“你讲话不要阴阳怪气。” “没有阴阳怪气啊,我说真的。”求岳笑道:“这么一来,就拖住了他们强上法币的日程,我一直担心姓蒋的会私吞美国的援助、拿我们的钱去做慈善,所以之前我还嘱咐了六爷,叫他告诉你们,不到最后敲定,我们的钱不能拿出来,告诉他们有就行了,至于怎么用,必须要全国银行业一起表决。” 荣老爷子郁气,这事冯耿光确实也转达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经历了一个月的大会小会,反复商讨,在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南京政府突然下令在四川试行法币政策。 金总懵逼:“为啥是四川?” 荣大爷:“你问我、我问谁?!” 在哪里实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大张旗鼓的试点推行,完全违背了中央银行和法币筹备委员会当初给所有人的承诺——承诺是法币可以兑现,能够随时兑换黄金和白银,法币价值也是根据贵金属储备来制定。大家也正是看好了这个彼此互利且安全的方案,出于拥护币制改革的热情,纷纷解囊相助。 而八月份的试点公告,央行以各地商会联合抵制日货,货币呆滞为理由,在征缴了大量民间金银之后,宣布限制纸币与银元之间的自由兑换。 简单来说,这条法令使得商人们买下的债券,借出去的是真金白银,而回到手上的,只有废纸。 “整个四川都乱了,重庆成都挤兑成灾,全国议论纷纷,都在抵制法币、斥责筹委会言而无信。”穆藕初道:“我们这里连续不断地发电报给你,叫你快些回来,江浙商团已成千夫所指、背万年骂名——可你置若罔闻。” 求岳恍惚了一下,主要孔部长的操作实在太骚,但凡脑子里有一个细胞的,都不止于干出这么弱智的事情——他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明白穆藕初话里的意思。 “你说他们不等储备金,不许兑现,就这样发了法币?” “就这样强上,白扣下了当初大家的钱。” “这他妈说话不算话,四川能放过筹委会——” 穆藕初惨笑道:“明白了么?当初代表筹委会,去联络各地的——是你金明卿!” 求岳坐在椅子上,捧着茶,半天没有说话。这时候他才想明白,想明白那些人喊的究竟是什么,潜意识里,他从来没把那些话的目标跟自己关联起来过。 原来弄了半天没有听错,啊,求岳想,原来真的是说我。 难怪荣德生像在做贼,难怪一把将他搡进汽车,难怪那些汽车开得飞快、好像逃难。以为自己能仗着名声跟人殊死一搏——别人早就算计好了你的名声。 那些路上飞来的,是掷向他们的石子,掷向言而无信、去美国躲清静的筹委会代表,也掷向妖人祸国的优伶。暴怒的人群呐喊的是: “——打倒汉奸卖国贼!” 共产党 桧扇 上海的霓虹比夜色更早降落。 从荣公馆对面的街上溜出一架黄包车,车篷拉起来,瞧不清里面坐着谁。车夫踏着霓虹,一赶气地往前直奔,他不敢回头看,只道:“老爷、少爷,你们这一路少说要走两个钟头,为什么不坐汽车?” 车上的老爷沉声道:“哪来这么多话?你只捡人少的小路快走就是,等到了地方,再给你十块钱。” 车夫胸中且惊且喜——这一趟跑下来三十块,两三个月躺着吃也够了!哪怕累死呢,心中想着银钱、脚下一刻不歇,等走到那老爷说的路上,天已黑透,车夫汗流浃背——想说句话,喉头干得声音也没有了。 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拿着,往前拐,到那栋红房子底下。” 车夫将小袋子接来一看,里头何止十块?感激得就要回头谢过,乌木的司帝克在他脖子上重重一敲,老爷子怒道:“东张西望甚么?!” 车夫不敢再回头,将钱袋揣在怀里,擦了一把汗水,趁着路灯,抬车又往前走。果然那红房绿荫之下,透出一点灯光,原是有人拿灯在小门上等着——车上的人不声不响,仍用拐杖在他背上一戳,车夫会意停下车子,老少相偕下车,就从小门进去了。 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举头望去,不觉大吃一惊——刚跑路跑得昏头转向,此时夜色里定睛一看,这红房子不正是孙大总统的居所? 那进去的两个又是谁? 他呆呆地抹脸,将两个钱袋看了又看,不知自己到底拉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忽然瞥见墙角里立着两个人影,鬼魅一样,心里害怕,口干舌燥也全然忘记,拽上车子,一溜烟地回头就跑。 就在一天之前,江浙商团的首脑们在荣公馆里七嘴八舌,一半是诉苦、一半是不安,不知眼前这等情形如何可解。又听求岳说了回国改坐船的事情,都猜疑不定,不知这到底是谁的离间计、还是当真上面就有这个意思。 等听说了这事是露生拍板做主,大家都有些皱眉头。 沈宝昌道:“全国上下兔死狐悲,都怕四川这一试行、就变成真的了,先把你大骂一通,偏又是美国那边一个劲地发你的‘好消息’,今日与这个酬答、明日与那个宴会,叫人怎么不生气?” “各地都派人来问,为什么违背当初承诺。央行给的答复是储备金尚未到位,但市场形势紧张、法币不能再等。大家自然就追问为什么美国给了贷款还是不够?”荣德生道:“那不就问到了我们头上?” 求岳忽然想起一件事,登时站起来:“我爷爷怎么样?!” “还用你说?我们也怕你老太爷有个什么闪失,专门去看望过了,他见也见了我们,只是也没主意,这你放心。” “老太爷拿不出主意,唯说要等你回来,可日子哪禁得起你又是加演、又是坐船?等得我们欲哭无泪。央行不愿意给答复,政府更不给,光是一个劲地催缴、颁规定,催他们认了法币、也催我们上交。”穆藕初叹道:“也不知我们没交的消息是谁漏出去的——还有你回来的事情,早两三天就全上海传遍了,幸亏我和荣老调了车子去接,若是错开一步,怕把你们打死了!”他摸着鼻子疑惑,“真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是谁这么嘴碎。” ——你说是谁?还能有谁? 求岳点头,默默想了一会儿,掉头就向外走,一群人拉住他道:“明卿要去哪里?” 求岳道:“我去找他们算账。” 穆藕初急拉他道:“你要找谁算账?我们这么多人在这等着你,难道真是来问你的罪?就是怕你这火爆脾气,听说了就要去闹!” 求岳心说我闹了吗?我火爆了吗?此时方知人气到极处,不是勃然大怒,而是脱力的空虚,不知道气该往哪一处使,全闷在肚子里,许多小针往太阳上扎,他擦擦眼睛,擦不出什么,尽量平静地问:“难道我就该背这个锅吗?” 他拨开穆藕初的手,“你别拦我,我要去对质,去叫报社的记者来,当面公开对质。” 穆藕初抓着他不放:“你先息息怒,你先息息怒,你要这样子还谈什么事情?你是大家少爷,又不是梁山的土匪——怎么净说不带脑子的话!”叫荣家的仆人:“快去把门关好!别叫明卿出去了!” 场面也不像谈事情了,倒像猛兽逃窜、动物园紧急出动,一屋子五六个人,你拦我拽,都压着金总一个,金总给他们五马分尸地拉了半天,脑子里没空去想这一团乱的局面,单想自己从小叼着金汤匙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金海龙再不是个人,也从来没有冤过他,没写作业就是没写,扔二奶的内裤就是扔了,打一顿不就完事?好汉做事好汉当,没做过的事我为啥不能问? 又想起其实也是受过冤枉的——家里的钱被拿了,当妈的盘问儿子什么时候拿的、拿去干什么了,问了好几天,求岳回想他妈那个尖酸刁毒的语气,没几句是问钱的事,倒有一多半是在抱怨男人、抱怨生意,没本事怼老公、把一腔怨毒往孩子头上撒,那可真是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得出来,丈夫她舍不得骂,自己生出来的她还骂不得吗? 他想起来那是十岁的时候。 后来才知道是被金海龙拿走了,因为是给小蜜买戒指,当然不敢给大房知道。 他妈挺后悔的,伤了儿子的自尊心,一字一句地承诺他:“以后绝对不会冤枉你了,你是我王静琳的儿子,我知道你从来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情。” ——现在没有妈妈了。 哪怕是不称职的。 众人拉他半天,不见他使劲——原是觉得他身材长大,年轻力壮,真怕几个老家伙按他不住,恨不得家丁也上来一起拥住,谁知你推我搡,金总像个没塞海绵的绒布老虎,在中间晃荡着由他们拉扯。 大家不觉停了手,不料这头松开,求岳跟按了开关一样又往外走,众人连急带恼:“怎么还去?” 求岳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不去了还不行吗?我找露生。” 这话一下子激怒了所有人,沈宝昌堵着门道:“金大少,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风花雪月?白露生是比我们还懂得怎么办事吗?” 求岳忍着泪道:“我不想跟你们说话,我要找露生。” 穆藕初见他哭了,虽是意料之中、仍然不免错愕——心里怪他哭得不是时候,堂堂八尺男儿、天之骄子,当着这么些拥护你的人,怎么也不该提起个唱戏的哭了。见沈宝昌生气,赶上来分解:“你放心,白老板并不受委屈,荣老爷给他送回酒店,现在什么事也没有。这时候找他做什么?” 荣德生亦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分分轻重,弄成这个场面归根结底是因为谁?你现在从我这跑出去,你叫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求岳看着他们,不知为什么,好像看见了王静琳——明知道他们不对,可是回不上嘴。 就像他知道妈不容易,所以不忍心回嘴。 穆藕初道:“明卿也不要一味地发怒,须把事情周全来想——法币突然试行,难道全怪庸之?要是没有谁给他下命令,他怎么敢呢!” 有人在后笑道:“就凭宋霭龄倒卖债券的行动,我看他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言者正是浙实行的经理章乃器,章乃器不拉求岳,在椅子上坐着:“为人臣者,不能忠谏便是佞幸,一味地奉承自保,好像别人不委屈似的。” 穆藕初皱眉道:“话不可这样说——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要挨骂。明卿做代表,别人骂明卿,庸之做财政部长,我们又骂庸之,大家骂来骂去,怎能解决问题?”他看一眼章乃器:“当着矮人不要讲矮话。” 章经理奇道:“我可没那个意思。” 穆藕初摇手道:“哎,哎,大家和气一些,不要吵了。” 求岳听懂了也不想去懂,松开手,只觉脑子里嗡嗡地响,他问这些叔叔伯伯:“你们到底想我怎么样?” 他们在沉闷的空气里点燃香烟,所有人都是一夜无眠,你谈我说,直熬到第二天下午。厨房里送来饭菜,谁也没心思品用。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家务事还要家务断,求岳红着眼睛说:“我去见见孙夫人吧。” 众人相顾怅然,荣德生起身道:“那我陪你走一趟。” 外面到处是追骂的人群,惹人厌烦的还有记者,为保险起见,他们没有再坐荣家的车子。和孙夫人通了电话,另从后门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就这么过街老鼠一样窜了出去。 此时荣德生带着求岳,随管家婆姨一路上楼,孙夫人早从楼上缓步下来,看见求岳,她端和的笑容里难掩惊讶:“这是怎么来的?外面抓你像抓国贼,我只道你要头破血流。” 荣德生向她作揖道:“孙夫人,有劳你久等。” 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求岳已是第二次见她。如今什么大人物也见过了,不至于像当年诚惶诚恐,但孙夫人面前,仍是自觉自动地小学生脸。孙夫人听说是坐黄包车来,不觉好笑:“你倒会在人眼皮底下做事,辛苦荣老爷子,陪你颠簸了一路。” 求岳背着手答话:“我没想到有人会为了做个土皇帝,把半边江山拱手让人。” 孙夫人闻言,回眸向他脸上一看,旋即又将目光收回。 她微探玉手,请荣德生坐下,却让求岳立在身边:“何以这么说呢?” 求岳快人快语:“法币试行是个大事,之前我们也讨论过,试行的地点有两种选择,第一是经济发达的地区,第二是人比较多的地方。江浙太重要,不敢随便乱搞,那么退而求其次,也可以选择广东,再不济天津山东,也都靠谱——在山旮旯里的四川搞试点,孙夫人,您不觉得很突兀吗?” 孙夫人颇感兴趣地坐下来:“请你细说。” ——就在昨天的一整夜里,财团众人停止了对金总的又拉又扯,终于能冷静下来、想想对策。 四川试行的疑点太多,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政府的态度如此坚决,难道仅仅只是要给金求岳参议扣一口大黑锅? 这到底是什么高人思维,杀鸡犯不着用牛刀吧? 求岳相信,如果光头真的看自己如此不爽,大可以麻袋一套扔到河里,何必费这么大功夫呢?法币乱成这样,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 没有人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蒋某人宁可教全国人破口大骂,也要铁了心在四川管制金融呢? 他想起蔡廷锴说给露生的话,“用兵就是用钱。” 能不能反向思维一下,国民党军队用兵要钱,而别的力量要生存,他们也需要稳定的城市、稳定的金融。没有哪个军队是扎在山上真喝西北风的,即便围剿追击,还是得下山来换取必要的物资。掐死四川的经济,让百姓惶恐、囤积物资以至于不敢交易,这对谁来说最致命呢? ——那还能有谁呢? 孙夫人闻言一怔,旋即笑道:“说得不错,今年春天你们在美国谈判的时候,他就往四川派驻军队,当然并没有说作战,名义上是‘加强防备’。” 求岳道:“他答应你停止内战,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哪怕是白银法案把国内市场逼得快要崩溃,他心里还是在想这件事。我们江浙商团站在孙夫人你这边,委员长看我不爽、想搞我,这我都能理解,但搞崩法币这件事,绝对不是只冲着我来的,什么地方不管制单单管四川,这不就是想把人堵死在西南?” 这是什么行为?眼看着华北和东北的主权一天天沦陷,在国家最需要稳定的时候,还咬着内斗的心思不放,蒋校长不便在军事上出兵,却在经济上铁拳出击。 ——这人学习能力倒是挺强,美国怎么打我,我就怎么打共。 求岳攥紧了拳头:“我想请您公开发表声明,揭露这个阴谋,也请您为我作证,证明我是无辜的。” 孙夫人沉思片刻,轻轻地摇头。 “你的证据在哪里?”她问。 “政治和商业不一样,政治是一切事情的结果、而不是源头。你要参与政治,就不能想到什么做什么。计划的时候,需要把所有事情合在一起想,实施的时候,又要将每件事情都分清楚。”孙夫人缓道,“你来找我,究竟是为哪一件事?是要保住江浙财团的财富,还是保住法币?是要保全商人们的利益、还是保全统一战线的完整?亦或是,你仅仅是想洗清你背负的骂名?” 求岳不想她如此反问,看看沙发上的荣德生:“孙夫人,你可真会提问题。” 孙夫人也觉奇怪:“以你的家世经历,这些本不用我说。” 是啊,究竟先保什么?求岳想到这个问题,觉得它恶心又操蛋,为什么有些人毫无顾忌、可以为了自己的想法践踏一切,而有些人却要拉扯着破船,奔走东西?为什么总有人能毫不在乎地击穿下限,反而是那些怀着理想、付诸努力的人,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举步维艰? 当着荣德生的面,他又该怎么说?怎么选? 江浙商团掰扯了一夜,掰扯到他心肝脾脏全都凉透,各地代表的问话是:怎么江浙财团比我们高贵?他们带头筹款,结果他们不捐,把我们的钱骗了来享受! 求岳心说难道江浙不高贵?经济这种东西是硬实力,总有一个地区要保住银根维持运作,上海崩了,全国都要崩,难道放着江浙沪不保,先去保你西北西南? 可是这话他想到了,大家自然都能想到——这是心知肚明却不能说出来的话,说出来不是讨打吗? 再问问各位大叔大爷,我们现在可以把钱拿出来,甩在央行脸上,叫他们开放兑换吗? 说到底,大家舍不得自己的产业、舍不得牺牲江浙商团去换取跟政府再度谈判法币的条件。这件事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已经被坑了一次,谁敢再被坑第二次?此时江浙财团按着兜里的钱,侥幸逃过一劫,现在往火坑里跳,那不是叫天下人笑掉大牙吗? 他不是风花雪月,他是渴和饿,需要有个理解他的人,站在他身边,至少能告诉他一声:“你往前走是对的。” 就在大家拦着他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 孙夫人见他不语,婉和微笑,那笑中有无奈亦有悲悯。仰头望向深不可见的夜空,她向求岳道:“你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被人忌惮是在所难免,你所抱有的怀疑,我也相信它的确是真的。但言论讲究有凭有据,即便我们推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是如此,但没有证据,就无法使众人信服,反而会令自己处于难堪的境地。”她沉着地看向求岳:“你不是小孩子打架,把对方打臭了就算成功——这种抹黑攻讦的手段,他们比你更擅长、如今你也已经亲眼目睹。” “眼前的要务,是统合我们能统合的力量,先平息全国的暴议。他想借法币的动荡,打压爱国的商人、干预四川的形势,那么一旦法币稳定下来,对方图穷匕见,届时军费是否重启、是否再议华北的主权,这阴谋便昭然若揭。”孙夫人稍稍语迟,“——只怕你还要受很多委屈。” 求岳明白她的意思。 一介孀居,深夜接见已是不妥,他们两个男人不好在这里过夜。事已谈毕,看看时钟快到十一点,抱歉不已地起身告辞。 孙夫人送他们到门口,想一想,叫住求岳,将一个小小的东西递到他手上。 是一把桧木扇子。 “这是逸仙在日本买给我的,待到云破月出之时,请将它转送你的朋友。”孙夫人柔声道:“一件东西的出身,并不能决定它是好是坏,人也是一样。大多数时候,我们无法去恨对抗不了的动荡,更简单的,是去恨一个人,我想你很明白这个道理。” 求岳将扇子收在怀里,骤然一股酸意涌上额头——原来是有人明白这件事的,只是大家都不说而已。他望一望空荡的街道,有些错觉,仿佛露生刚才就在这里。 投门 求岳离开孙夫人住处的时候,露生就站在对面街角的树影里,陪在他身边的是文鹄,负责保卫他的安全,还兼任他的报时器。文鹄赶蚊子赶到心累,看见汽车接了金参议绝尘而去,无奈地问露生:“刚才为什么不迎上去呢,反正这么晚了。” 露生的眼睛还向着车尘的方向,淡薄的尾气早就和夜色融为一体。 “迎上去说什么?你说我现在算什么。” 文鹄:“……” 那您也不能这么幽灵似的飘一夜吧? 他们昨天从码头出来,一路的抗议和叫骂,大家全听见了。伶人的耳朵比常人更敏锐,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司机也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们:“各位老板到了酒店万万别出来,等风头过去,再送你们回南京。”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司机又不肯说了——其实他也一知半解,讲也讲不清楚,索性就故作高深。 伶人们面面相觑,船上揪着的心没有放下,反而提到了喉咙里去。 从旧金山急速启程的那一天,他们就隐隐约约地明白,《越女剑》命途多舛——千锤万打地琢磨成功,又在美国巡演多日,原本可以珠圆玉润地回国上演,谁知又卷到官场的是非里去。 众人心绪沉沉,惋惜一出好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折在手里,他们还不清楚金少爷的境遇,却从荣德生和司机的态度里猜到了端倪。露生坐在副驾上,觉得一只手拍拍他肩,又有一只手来,按他另一边肩膀,晓得那是沈月泉和徐凌云。 他们是这个世界里草食动物一样的存在,灵巧、美丽,对于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遇到事情却也像草食动物被捕猎的姿态——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唯恐戳破了事实,叫露生难堪难做,还叫自己无助无望。只有承月在后座看了这个又看那个,被车里的空气窒住,有话也问不出口,年纪小的人这时候只想着逃避,干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却还把脸贴在汽车的纱帘上,想听清外面的人到底说了什么。 沈月泉低声道:“你好好坐着,不要东张西望。” 等车子从华懋饭店的后门进去,露生向沈月泉道:“沈老代我安顿一下,我还有些事要办。” 沈月泉点头不迭,领着班子里的行当们、拽着承月去了。 露生便向司机道:“请带我去荣公馆。” 司机为难道:“老太爷吩咐了,把你们都送回来。” 露生淡笑道:“荣老爷不想见我,是不是?” 他从小察言观色,旁人脸上神态、腹中心思,他一望即知——荣德生与金忠明性情相似,与人友好时往往只说“不”而不说“是”,有什么不满他只管批评,好话则略过不提,位高恃老之人往往如此,自己在韬庵时他也是爱答不理。今日反常地和蔼客气,却问都不问,把人分开安顿,由此可知他的心意。 这种揣摩人心的功夫怎能人人都有?把司机唬得转过来看他。 “你只管送我去,有什么不是,我自己担着。若你不从我的意思,闹起来你吃亏还是我吃亏。” 这话难缠得入情入理,司机没得好说,掉头开回荣公馆去。 他果然止步于荣家的大门之内,往里就再也进不去了。洋房楼下的门“砰”一声关上,过一会儿,楼上又是“砰”地一声,窗户合得死死的,只有冷气机向外吐热。 管家走来道:“白老板,老太爷没工夫见你。” 露生不欲和他争执,说:“我人已经到了这里,外面我出不去了,荣老爷不见我,我就在这里坐坐,这样总可以吧。” 管家脸上阴晴不定,指着院子里的小凉亭说,您不嫌蚊子多,就在那里坐吧。 露生点点头,走到凉亭里面,捡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又向管家道:“我要一壶热茶。” 管家皱皱眉头,过了好久,丫鬟端了一盘茶果出来。茶是好茶,居然是参茶,露生一尝这苦茶,心里便苦笑,这种茶他从前喝过,为金少爷出头去求各位老爷,别人就端参茶出来——意思你要坐就坐,我家没有亏待你,也别装什么晕倒了、气病了,一杯不够还有一壶,这样滴水不漏的手段才是豪门居高临下的闭门羹。 荣德生未必厌恨他至此,只是这些当差的和荣家上下一体、是荣家脚下的青苔和泥土,他们的怨恨反比老爷还多几倍。 这壶参茶没能踩痛露生的心,却吊起了露生的精神,教他心明眼亮。他从石桌石椅未曾擦拭到头的灰迹里,瞥见了荣家这整个八月的焦灼,荣家又化成另一道石桌的灰迹,露出江浙财团人心离散的样子。这些木雕泥塑自有一张嘴巴,七嘴八舌地告诉坐在身上的美人,告诉他那扇关闭的门里都在说些什么事——门关得愈紧、窗户掩得愈牢,它们的嘴巴也就讲得越来劲。 他们怎样难为求岳、怎样在背水一战和各自保全之间摇摆不定,露生也全听到了——自己也奇怪怎么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像鬼故事似的,一盏茶喝下去,慢慢回想起来,原来荣公馆将他拒之门外的情形,很像当年的金公馆。 他几乎忘了这种被人嫌恶的感觉。 一生说起来虽然很长,可一个人要被折磨得垮掉、或是伤口愈合,其实都一样,不过就是两三年。这一瞬间露生有些恍如隔世,黄粱一梦的感觉,以为自己应该伤心垂泪,心中却是静无波澜。想起刚才汽车上沈月泉和徐凌云的神情,反而为他们难过,难过他们个个都是良善中的良善,歉疚让他们也连带着忧心。 再举头去看洋房楼上紧闭的窗户,不知该怨还是该怜——背水一战,谈何容易?有背一次,没有背第二次的,这些人却是背了三番五次,就是个钢筋也拧折了。战完了日本战美国,战完了美国还要战内斗,谁能禁得住这样你拉我扯的折磨?这时候要他们不恨、不乱、不愁,那可真就是个个都是圣人了! 想到这一节,不敢想下去,想起蔡廷锴欲言又止的那句话,终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怪罪自己不应该因小误大。难怪这话没有说出口,着实伤人! 他勒住自己的念头,不叫自己跟这些无头乱想缠住,将茶杯重重放下——丫鬟来续水他也不知道,里头滚烫的开水溅出来,只听旁边“嘶”地一声,露生吓一大跳,回头一看,文鹄在他背后甩手:“我不能喝这个茶吗?” 露生诧异片刻,方知他是伸手来拿茶杯,却给自己烫着了,心里的乱头绪被这一惊全都吹散,定了定神,“你怎么在这儿?” 文鹄:“我刚才就在这。” 露生看看他又看看门:“你也不许进去?” 文鹄无所谓地点点头:“金参议叫我回去,我本来要走,看见你来了,也不理我,我在你后面打蚊子,打了好久。” ——这些黑帮子弟另有一种逻辑,不进去就不进去,在底下站着就是,反正金参议要是死在里头,这荣公馆就好等着血流成河了。 露生瞧见他眼里的戾气,不禁莞尔,“这里都是自己人,守不守都一样的,你跟我回去罢。” “不在这里等吗?” 露生心中主意已定——荣家和金家有情无仇恨,求岳留在这倒无需担心,况且他坐在这又不是为了示威,只是要看明局面如何。眼看着天色渐暗,里面亮起灯火,仆人也端着饭菜进去,便知这事仍有转圜的余地。 “回去罢,”他把茶杯放回盘子里,心中又明亮一些,“看来一时半会这里商量不出结果,无谓叫丫鬟们跟着熬虫。” 口里虽然说着回去,其实是在旅馆和荣公馆两头游荡,昼伏夜出,失家的猫一样,文鹄尽职尽责地跟着白老板,感觉他受打击过大,很有可能要疯。他不知此时许多事情乱纷纷地堆在露生心头,却是虱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加上一个求岳挂着他的心,坐在那里想倒不如走来走去地想。 等看到求岳从孙夫人那里出来,露生的一颗心落了地,他在月光里看见求岳的背影,骤然发现求岳瘦得这样厉害,一年多来的奔波劳碌让他看起来像个发育过猛的少年,走起路来手脚摆荡——露生的眼泪几乎掉下来,微风拂水一样的柔软的心疼。又看见荣德生伛偻的背影走在求岳身边,心中更生出酸楚,荣公馆的失礼全都不计较了。 他心里的主意到此全都打定,这时候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文鹄只佩服荣公馆的参茶,简直起死回生,没有这人参白老板只怕是要魂归离恨天。回到旅店,白小爷终于消停,停止了昼伏夜出的满地乱窜,他和司徒美堂派来的保镖们交接了一下,放松睡了一个小觉。醒来去外面街上找了个饭店,自己先吃饱,听见满街里唉声叹气,人人无精打采,正像是把美国前两年的萧条剪辑了一下,贴到中国的街上来了。 文鹄挠挠头,怕白老板不思饮食,揣一份包子,溜回酒店。谁知走到门前便听见里面吵起来了,好像是剧团里那个半大小子直着喉咙喊道:“又不是你的错!凭什么冤枉你!师父,你去找梅先生啊?去求求他,叫他帮忙!” 白老板细弱无力的声音道:“梅先生又不是我亲爹,哪有件件事情都烦他的?你又不知道这里面的轻重,别再说了。” 那小子哭腔又喊:“我怎么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什么事都怪自己,什么事都往头上揽,荣家把你关在外头你也忍了,他也不来看看你,不看报纸把你骂成什么样了!你为他做得还不够多,又要为他卖命去!” 后面呜里哇啦,就快听不清叫的是什么了,文鹄和门口守着的大哥一起含着指头细品,觉得唱戏的真不愧是唱戏的,吵架都有生旦铿锵的感觉,而且话糙理不糙,小的那个便叫:“他们得你好处的时候没见来谢过你,有什么不顺心全都怪你,早知道不回来了,回这破地方到处受气!” 文鹄和大哥点头,对嘛,还不如去纽约哩。 大的那个更咽道:“你能不能少说一句?小祖宗,算我求求你,你别叫我再想这些事了。” 文鹄和大哥沉默,白老板可真能逆来顺受。 场面脱离气氛地喜感,里面只管吵、外面只管听,忽然听见里面破碎响声,两个保镖感觉不妙,一拳打开门进去,地上一个破了的灯罩,满桌子的报纸,承月通红的脖子在一边站着,露生沉着脸,头也不抬,只管写字——想来是刚才怒极,把台灯推出去摔了。 地上尚有好些写坏了的字纸,揉得一地都是。 两个保镖赶上来劝道:“你怎么不懂事?你师父气得难受,你还在这添乱,赶紧回屋睡觉。” 承月也不吭气,嫉恨地瞪文鹄一眼。 文鹄好笑道:“你瞪我干什么?”懒得搭理这小弟弟,也不要他答话,将手一挥,大哥提小鸡一样把承月拎出去了。 文鹄看看桌上的报纸,把包子放下来:“白老板,你吃点饭吧,小孩子不懂事,别恼着自己。” 露生刚给承月纠缠得没好气,放下笔道:“你算我们家什么人?” 文鹄愣了一下,迅速地联想到露生昨晚自怜自怨的“我算什么”,判断这句“你算什么”属同类句型同类含义。白老板虽属男儿之身,却有点女儿家的脾气,他秉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说:“我受命保护你和金先生,劝你吃饭也是好意,你要是不领情,我去门口站着就是。” 露生也愣了,自己迷糊了一会儿,歪着头看文鹄:“你以为我发脾气么?” “难道不是?” 露生不觉失笑,揉着太阳摇头:“哎,我谜怔了两天,居然连话也说不妥了——真是冒犯你。文鹄小兄弟,我是想问问你,你和你那三十个兄弟,眼下有什么打算?” 人在穷思竭虑之时,往往心想什么、口中便说什么,凭你再怎么精细的人也不免口不择言。文鹄见他神情真挚,说话也爽快了:“五叔发话要保你们太平,那当然是等太平了再说,这事白老板不用担心。蔡将军在洪门住了半年,五叔说要保他,就半步不离保到如今,洪门说话算话,你们也是一样。” “半步不离?我见五爷的时候,他离蔡将军可有十几步呢。” 文鹄:“……” 露生又笑了。 “咱们从美国回来,同路也有半个多月,彼此为人都是知道的。我身边这些人你也看见了,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唱戏的人,他们一生也只懂得唱戏。虽有一个月儿和你差不多大,他性格毛躁、身子又差,不是个办事的人——因此思来想去,我身边所能托者唯你,想来五叔爷深思熟虑,知道若有难处,我和求岳未必有可靠的臂膀,才叫你来襄助。” “是要叫我办什么事吗?” 露生摇摇头:“也算,也不算。你们关二爷面前写的话,有一点忠心方可结拜,这话虽不文雅,道理却很通。因此我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问明了,我才好打算。” 当下那三十个人,除了五六个守在荣公馆的,其余都在旅店。文鹄听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略一思索,将人全都叫来,顿时黑压压将套房的客厅全都站满。 满屋子的大汉,那汗味儿酸臭真是难顶,露生眉头不皱,在中间环望一遍,行了礼道:“叫各位好汉来,是想问明一件事。你们和金家非亲非故,为一腔义气,送我和金参议回来这里。这是五叔爷他老人家仁义,原是你们的情分,并不是本分。” “眼下我有件紧要的事情,须得各位援手。可我拿不准各位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待,也不知你们想要我如何相待——我就索性挑明了说,不知你们愿不愿意投在金家门下?” 打手们互相看看,又都看文鹄——倒不是犹疑,他们之中粤人甚多,其实是官话听不来,需要消化吸收一下。 露生没想到这一层,只道穷处求人,大概结局如此,并不失落。他刚才盘算了半天,现在断不能去找梅兰芳和姚玉芙,去了不是把脏水往梅先生身上引?连给麒麟童俞振飞道歉,他也只能写信。 他指一指桌上未写完的信,“你们也知道我如今是千人指万人骂,连道歉也只能书信相传。可我又有何辜?金参议为国出生入死,如今遭人诟辱,又有何辜?要是你们别有志向,不妨现在就说明,我一般的感激。金家现在还有些家底,可以供你们自寻个好的营生,这些钱过了这次事情恐怕保不住了,所以肯留下来的,便是一起吃苦,而且眼下就要陪我吃一口大苦。” 他清声向四面问:“请问各位好汉的意思。” 这些人都是提着头过日子,听如此一问,并不惊讶,心中却生出赞叹。岳露二人的遭遇,他们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只道白老板这样唱戏的美人,玻璃做的,怕是娇滴滴地只会哭,却不料他能出来料理事情,且是先问自己投不投门——便知他不仅方寸不乱,且有了对策计较。哪里来的这样聪明人物! 众人心中钦佩喜爱,七嘴八舌、官话白话,都道:“白老板,你门缝里看人?来都来了,哪有丢了人走掉的道理?还是你怕我们不听指挥?”看看文鹄,又说:“但有一件事,我们仍是洪门弟子。” 露生点一点头:“正是这话,我要你们拿洪门的名号发个誓,要是有人此时口不对心——” 众人哄然道:“——打死就是!” 露生灿然一笑,“东南多人杰,这话果然不假。各位的情意我记下了。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金家走到今天这步,不过三年时间,若渡过眼前难关,我不敢许你们大富大贵,日后但有用得上金家的地方,自然涌泉相报。”回头来问文鹄:“你是他们领头的,你呢?” 文鹄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可他喜欢白老板身上这股豪气——真像五叔说的那样,戏班子里委屈他了!在一旁抱着手笑道:“我当然不走,也跟你们一起。” 他只是有点怕看露生笑,跟着司徒美堂,他看惯了那些受迫害而出走的人物,蔡廷锴如此,蒋光鼐也是如此,他们往往先是愤怒,接着自暴自弃,最后才是无奈地笑,笑世界颠倒过来、并且颠倒得如此容易。白老板是政治斗争里最无辜的人,却跳过了愤怒和自弃的过程,他秀润的容貌让人联想起小孩子,摔倒了仍笑,不是笑讽世人,更像是天真的倔强。 重庆 求岳在码头接到了露生的信,当时仍是深夜。他已经连着三天没站在太阳底下,以至于忽略了倒时差这件事,物理和心理上双重地觉得中国黑暗一片。送信的人从街外坐着黄包车赶来,求岳听他话音,认出他是司徒美堂派来的三十好汉其中之一。这人名叫孙克珍,在三十个人里属于说话算数的人物,他跟求岳问了好,递来一封短笺,求岳就码头幽暗的汽灯展开来看,上面写: 求岳吾兄如晤: 在华懋饭店等你三日,不见你来,想必是大事走不脱身。这里且老且小、困居在旅店不是长久之计,太爷家中翘望,也非你孝顺的道理。因此我与先生们议定,先回南京。 回国前我已料到会是措手不及的情形,却不料措手不及至此,盼望你决心下来,乱中持静,万勿因他人言语自失方寸。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弟将这话寄你,家里人聚拢一处,互有照应,也免得你掣肘挂心。无论结果如何,我总等你。 露生草就 求岳看了这信,心里有一点失落,以为黛玉兽该像动画片里似的“精神陪伴我左右”,没想到宝贝儿先撤退了。 他也怕露生留在上海挨骂受委屈。下流文人们对时政其实都是一知半解,真说起来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唯一可着笔的就是这段惊世骇俗的分桃之情,那可真是逮着了!国家如何且不论,不妨先就这个假褒姒真幽王的关系狠狠写它几笔。多少陈年旧事都被翻腾出来,其中猥琐鄙俗的描写真把人恶心也恶心坏了。又是怎么“金少爷留恋徘徊,彼此勾搭上了”,又是怎么“自小养在家中,专教养狎亵艳情之能”,又是怎么“假凤虚凰,于国难重重之时在重洋彼岸肉海穷欲”,这些下三路的描写放平时金总可能大感兴趣,估计还能看着自撸一遍,如今却生怕露生看见——黛玉兽脸皮比纸还薄,叫他知道自己给人写成这鸟德行,怕不是立刻要去寻死。 求岳失落的不是露生走了,是原来露生真的长大了,不用自己哄也能擦干眼泪。他惹人爱是这点,惹人心疼也是这点——回想危难关头,露生总是比他更成熟、更像个大人,反而是自己,遇到点什么屁事吱哇乱叫。 可是理智归理智,懊丧还是懊丧,恼火大叔大爷们瞎鸡儿迁怒,偏黛玉兽又太他妈懂事,信上虽然写得好,还不知是怎么淌眼抹泪地回去了,而且这一回南京,两人又要好些日子不能见面。闷闷地卷了信问孙克珍:“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夜里,也是搭船回去的。” 求岳更感惆怅,早知道是这样,先来码头一步,还能跟黛玉兽来个伤痛·爱的挥手——幸而是没有,那场面想也知道傻逼。点点头道:“随他去吧。”又问:“文鹄那小子呢?” 孙克珍咧嘴笑道:“白老板瘦瘦弱弱又文文雅雅,大雁仔怕我们听不懂他讲话,叫我们几个就跟着你。” 求岳放下心来,将信又掏出来,看最末那一句“我总等你”,呆了一会儿,遥听一声汽笛长鸣,轮船泊近岸来。 再说荣公馆这头。 客厅里的烟味儿把瓶里的菊花都熏歪,水晶毬几天没换,黄黄花瓣在地板上萎着。穆藕初拿手扫着高几上的落瓣,向荣德生道:“你刚才也动太大气了,下人做事过犹不及,不值当为这伤了身体。” 荣德生扶着头道:“所以说做奴才的,倒比主人还会作践人,我只说不见白露生,他倒好,把人撂在草丛里坐着——叫我怎么跟明卿交待呢?我年纪大了,很少管家里的事情,他们竟这样得罪客人。” 穆藕初笑道:“既然是客人,为什么你拒之门外?说到底还是心里埋怨他——乐农不必自责,你有没有读过纪昀的阅微草堂?” 荣德生闷闷道:“我不大看这些闲书。” 穆藕初笑道:“那我讲给你听。说古代有一个做官的,做梦到了阴曹地府,看见阎王也不行礼,说,我做官清廉,从不扰民,凡到一个地方只喝一杯水——意思自负清廉,无愧鬼神,所以见了阎王也不拜。谁知道阎王笑说,设官以治民,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弄个木偶放在公堂,不比你还强些?无功就是有过。” 荣德生欲言又止。 穆藕初摸着水晶毬道:“所以我说,你不必自责,历来当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白露生居明卿左右,是他的膀臂,却一心只顾自己演戏,马嵬坡为什么勒死杨玉环?关公为什么斩貂蝉?说来说去,无功就是有过,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难道不比你爱惜他!但这次的事情,他实在教我失望,别说你不想见他,连我一时半会也不知拿什么颜色跟他相见。” 荣德生斜坐在沙龙椅上,自窗户的背光里看穆藕初的脸色——黄中带青,显然病容,一直听说穆藕初身体不好,却查不出到底是什么病。前两年江浙商团生意兴隆,藕初心中高兴,精神便也壮旺,这一年的挫折却把人捧上天又摔下地,脸色越发比从前还要难看,加之他生活朴素,衣服又不华丽,背光站着,竟有些短了志气的意思。 荣德生低头,又看手边的盒子,是露生送来的,里面一封道谢道歉的书信,话却和穆藕初如出一辙,说自己“无功就是有过”,愧对长辈们一片寄托,华懋饭店的食宿费用一并都在这里。荣德生不觉又气又笑,心想这孩子是赌气走的,可同样的话,从穆藕初口中说出,未免刻薄,从露生口中说出却是可怜。他不肯见他也有一桩缘故——实在报纸上把白老板写得太不堪了,连五六十岁的人也都拉上,这是什么话呢! 想想回去倒好,免得求岳大发脾气,如今这事真是眼见没有善了——荣德生叹气连连,不好再提这话,只问穆藕初:“明卿和宝昌是不是已经上船了?” 穆藕初也自出神,闻言道:“大约今天中午就该到了。乐农是不是怪我说话刻薄?咱们在这里一通商议,末后还是要明卿躬亲其事。” 荣德生心道他是真的病得重了,病人疑心多,从前不见他这样左右多心,叫仆人又倒茶来,宽慰他道:“我和你如果去了,反而显得江浙商团沆瀣一气,既然明卿决定自己担下这个责任,只能委屈他了。藕初,我也有一句话,昨天当着明卿的面、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好说出来。”他攥一攥茶杯:“如果这次去四川连横不能成功,我就先表个态——” 客厅的谈话声音太轻,高几上花瓣散落的声音,倒比人说话的声音还大。 荣穆二人谈话之时,求岳人已经快到重庆——就像荣德生所说的那样,其他骨干不便陪同前来,只有沈宝昌与他同路照应,另带了些保镖和随行。 最终商量的结果,是大家决定罢工罢市,抗议法币管制兑换。 可是要鼓动有力量的罢市,光靠江浙是不行的,众人只能分头行动,而意见最大的四川,当初是金总第一个去说服的——说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金总要去做一回孙子。 他要挨个去求见当初许诺过的财主们,恳求大家暂时放下怨怼,联合起来罢市抗议。 一路上,他无奈想着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办。孙夫人给出的意见就是这样,必须自己先停止内乱,才能有底气去跟光头谈判。当初税改正是因为全国工商界齐心协力,孔祥熙才能顺水推舟,现在光头成功地转移仇恨,四川挤兑之余只骂金求岳。但政府力逼之下,一旦四川屈服,那么全国上下就都不免于屈服。 可人家已经恨死我了,不把我大卸八块都是好的——这要怎么说服啊?金总张着嘴想。 去磕头吗? 带个沈宝昌的用处是什么,大概就是给自己磕头的时候放张垫子吧。 他的想法始终没能确定下来,最终也只是个“诚恳请求”的基本方案。而火车却转眼飞快地抵达了重庆——要感谢这个时代不需要实名制,不然金总夜袭重庆的消息分分钟传开,四川愤怒的百姓真能把他皮都扒了。 而新的问题摆在眼前:当初拜访的财主们,都是约好了在饭店或是会馆里见面,并不知道人家家在哪里。此时你再打电话拜访,打一百个,吃一百个闭门羹。 有人毛遂自荐:“金少爷,现在你不方便抛头露面,不如在酒店好好休息。这件事情交给我,半天的时间,我保证把你需要的地址全打听出来。” 求岳扭头一看,居然是孙克珍,金总头上一片问号:“大哥,不是我小看你,你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你怎么给我打听?” 孙大哥:“普通话系什么?” 金总:“……你确定你真的行?” 俩人大眼瞪小眼,耐不住孙同志一再地自告奋勇,旁边几个好汉也都打包票,说他本人外号就是万事通,想要什么消息,半天一准就有——当着沈宝昌的面,这些帮派子弟精明地没有透露自己来自美国的身份。 果然沈宝昌听了道:“既然你手下有这么会办事的人,官话说不好又有何妨?” 金总仍觉半信半疑,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一面在心里打自己的脑门,恨前两天气晕了,离开上海前没有查清楚拜访的地址,一面只好交待孙克珍:“尽量问问,能问几个是几个。” 他对这事儿根本没抱希望,先在酒店睡了一觉,做好了拿钱贿赂当地巡捕房的准备。谁知一觉还没睡醒,却被沈宝昌推醒。 沈经理喜道:“都有了!明卿,你手下真是卧虎藏龙,就这么一会会儿的功夫,打听了六家住的地方,平时什么时候在家也全都打听到了!” 金总大喜过望,从被子里一跃而起,然后笑容逐渐消失。 沈经理紧张道:“怎么,又想起哪里不对了吗?” 金总无语:“老子要去磕头,换你你能笑出来吗?” 沈经理:“……” 第一家拜访的是一位姓王的老板,家里开的钱庄——这位隔壁老王真是血妈冤大头,当初金总来忽悠的时候,王老板最先心驰神往,觉得金明卿一表人才、口齿又伶俐,只恨自己的儿子没有如此出类拔萃,金总还没洗他,他自己先把自己的脑给洗了,领头押出了五十多万。 现在全打水漂。 王老板在家里哭得几乎上吊,每日例行功课地问候金家十八代祖宗,并对金家女性成员表示肉|体上的企图。要不是大小老婆拼死拦着,王老板估计已经去阴曹地府找格格算账了。 金总还是老原则——钉子先从硬的啃。 只要说服了王老板,那么其他人就容易松动了。 出门前他甚至往额头上抹了点油(划掉)。 所有人都做好了金参议会在王公馆负荆请罪一天的准备,清晨时,他们顺着蜿蜒的山道,把沈经理和金参议送到王公馆门口——很意外地,下人们没有紧闭大门,更没有手持大棒。 只谈了一个多小时,求岳从王公馆的小楼里出来了。 脸色说不上难看,但绝对说不上好。 孙克珍朝后缩了缩脑袋。 他不缩头也就罢了,大高个子人堆里缩头,叫金总一眼看见,金总拨开众人,提手揪住孙克珍的衣服。 “姓孙的,你告诉我。”他喘着粗气,“你他妈消息是从哪来的?” 几个保镖都拥上来:“哎少爷有话好说!” 求岳越想越着恼,几乎脑门上涌血:“你一个话都说不全的人,半天就能打听到消息!是不是都把我当猴耍?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事的,你他妈跟我实话实说!” 孙克珍难为极了,他自是不怕跟少爷打架——只是这又打得是个什么意思?望望东望望西,他脸上涨红一片。 情路 王公馆建筑在汪山的半山腰,临风撷云的地势,看得出当年炫富的心思。沈宝昌是半辈子窝在上海的息公,看了不觉艳羡:“山城自有山城的好处,座山观海,这么好的地段……”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这栋隐没在绿荫里的洋房证明着公馆主人曾经的财力,只是如今可能变成破产最后的抵押。 求岳到了王公馆大门前,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这栋房子居然是他那个明星前女友拍摄的外景地——难怪这么眼熟!他有一点点吃惊,没想到王老板的房子八十年后居然屹立不倒,还能出借给剧组拍电视剧。 1930的房子正好比明末清初的美人,在人们手中流来转去,李自成死了不要紧,陈圆圆由吴三桂来接手,王老板哪怕家破人亡,王公馆的房子却不会塌掉,自有新的主人来入住——幸而金总是天生的乐观派,想不到这么灰暗的一面,乐观的金总从王公馆的未来倒推出王老板此次必然有惊无险,那就表示四川乱局也一定有惊无险。 金总顿时信心大振,连即将到来的当孙子考验都有勇气面对了。 门房放他进去,却不许孙克珍一行跟着进去,连沈宝昌也不准进。沈经理免于协谈的责任,偷偷地如释重负,一面脸上又有些抹不开,黑着面孔强调:“我是中实行的总经理。” 门房斜着眼睛道:“哪个经理也不得行,你们要进就进去,要嘛拿起脚来爬。” 金总插着兜道:“讲甩话是吧?信不信我现在给你打一顿?” 门房见他眼露凶光,吓得把铁门拉上一半,从门栅栏里吠:“妈卖批,个龟儿子来重庆还敢和老子反起扳,信不信现在打电话给警察局?” “打啊,你现在就打,谁不打这个电话谁是孙子好吧?”金总跟他对呛:“反正我来重庆,难逃一打,把我打死了你们王老板就快活了是吧,他的钱就能吐出来了是吗?他还没放个屁,你先替他决定鱼死网破了是吗?” 他俩一个铁脑瘫,另一个有心搞事,南京脏话和重庆脏话一个比一个嗓门大,沈宝昌和几个随行的人都拉着他劝解:“何必何必?跟下人在门口吵什么,不让进去,你就自己先去谈。” 孙克珍立刻反驳说这是什么话?他一个人进去,被搞了你负责吗? 众人在门口大声小气,忽然半空中飞来一个茶杯,咔嚓一声碎在门房屁股后面,把门房吓得“嗷”地一声,扔杯子的小老头背着手怒道:“吵什么?!还嫌不够?该拦的拦不住,现在又会替我做主了!” 求岳看他一眼:“你是哪位?” 王老板小脸灰白:“我就是王眉寿!” 因为连续地不见天日且没有黛玉兽的滋润,金总的心态已经无限趋近于爆炸,几天来的闷气憋得牙根儿痒痒,但你要真说他是因为心理变态而不分轻重,那也太小看金总了。 来的时候,他打定了“理直就要气壮”的策略,理大就要声高,自己在美国滞留不归,这是没法洗的,但“我不回国并不是法币出问题的根本原因”,谣言精妙地把四川的金融管制和滞留美国搅合成了一件事。 金总心道法币又不是我撸管射出来的,责任是光头的责任。 因此见面的时候,太低声下气,讨不到什么好去。参考他前世跟股东们谈话的经验,越是业绩差的时候你越不能怂,一定要抢先愤怒、抢先大声就对了! 求岳自己也觉得挺无奈的——真诚待人,谁不愿意?可这些资本家们说到底并不全有为国为家的情怀,如果他们真的有远见,就算自己不在,也应该联合起来罢市抗议。 可就像当年的税改一样,这些人除了大骂大哭,不肯做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尝试。资本的盲目和贪婪使他们舍不得放弃生产来对抗当局,资本家的革命怎么会是彻底的革命?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只有无产阶级。 他打定了这个想法,随王眉寿去了小客厅,没想到预备的大声并无用武之地,王老板一脸的偃旗息鼓、投降的表情,坐下来自己给求岳倒茶:“唉!我知道你要来的!你想怎么办,你就说吧!” 金总:“……”老哥还挺有觉悟? 他们谈了什么,这且按下不表,唯一可表的是过程过于顺利,以至于金总产生了警惕——疑心四川人做局来倒坑他,可他看王老板的神色,又不像有假。王老板有些逼良为娼的悲愤、还有些立地成佛的决心,躺在床上任人鱼肉的失足妇女和王老板目前的表情有高度的相似,舍身饲鹰的佛陀如果留下照片,却也能在王老板脸上找到吻合的痕迹。 这两种完全矛盾的表情在他脸上玩跷跷板,金总是越看越奇怪,加上他开明的态度、放弃性的妥协,终于叫金总不得不产生另一个疑心。 他问王眉寿:“是不是有人先来过了?” 王老板:“……” 他不敢说。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两天前吧。 那天早上的王老板还不是这种瘟鸡的状态——瘟倒是瘟,更像狂犬。他和重庆当地的几个银行家、工厂主,联合打了n封电报,也派了代表去南京谈话,可是半个月过去,情形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有令行禁止的意思。大家彼此都疑心对方受了南京方面的好处、把其他人推出去献祭,渐渐地聚都聚不起来了,眼看法币这口屎就要硬忍着吃下肚去,王老板痛惜自己的真金白银,一天天地在书房里无能狂怒。 他夫人一面暗暗埋怨老东西没能为、搞得败家破业,一面还是要贤妻良母,当时也在书房,劝慰夫君可千万不要撞墙。 王公馆门可罗雀,一片秋风萧瑟。 因此文鹄提着礼盒前来叫门,门房居然还有点患难见真情的感动,他打量这叫门的少年,高细鼻子、杏仁黄脸,薄薄的嘴唇里咬一口白牙,细细的吊眼里如同点漆,此时收住了戾气,但觉书卷斯文,不知是什么人家的小少爷。再看他身后那一位,更是好俊的样貌、好娇贵气度——始知这个原来是随行的小童、后面那个才是爷。他下人的眼界,腹内没有好的形容,唯见这位小爷将碧清双眸向这边一望,心里咯噔一下,不觉脸上更加了三分讨好,弯腰含胸地就要开门:“贵客怎么称呼?我这就去通报老爷。” 贵客含笑道:“我是白露生。” 门房:“……”呆了三秒,拉开的门瞬间就往前“哐啷”关上,门房一叠连声地叫道:“不见不见!好晦气!妈卖批的臭不要脸,你怎么敢上我家来?”一面叫,一面飞奔进去报知老爷。 王眉寿在书房里听见动静,又听说白露生来了,顿时眼睛都红了,先是瞪着眼睛问、然后拍着桌子骂道:“哪个白露生?金家养的那个唱戏的?!下三滥的东西!一定是南京叫他来耍弄我!之前骗得我们还不够,又叫这唱戏的来干什么?亏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夫人在旁听见,连忙解劝:“既不是政府要员,理这贱人做啥?老爷不要自低身份。咱们把门关死,不许他进来。” 王老板怒道:“对!把门关死!他要是敢在我门前兴风作浪,立刻告诉警察局去!” 露生闲静站在门口,既不着急,也不动作,见王公馆里大门二门皆是紧闭,微微地含笑静立。 谁知王老爷和王夫人在屋里生气,楼下的王少爷却听见消息。这王少爷最是个无能草莽的败家子,一个月来四川银变,王家钱庄被人挤兑,害得王少爷嫖不能嫖、赌不能赌,朋友们聚会也不叫他,在家趴着快要长毛。他每天听电台、看报纸,一样地大骂金明卿和白露生——更有一样,原先求岳到重庆来时,他老爹把金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成天地拿金总教训自己儿子,恨这孬种玩意儿好不上进,“你看看人家这岁数搞大的事业,再看看你!只会搞大女人肚子!”隔三差五、掂着过儿地说,说得王少爷一听“金”字就头上来火。 因此他骂求岳和露生,比别人骂得更狠,含了相当浓度的报仇雪恨的成分。此时听说白露生在门口,王少爷顿感振奋,毕竟隔空大骂不如当面羞辱,仙人板板的你们也有今天!踩着绒毛拖鞋奋然出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隔着栅栏一看——虽不知这个到底是不是白露生,但长得漂亮,王少爷眼并没瞎,看他安静如鸡地门口罚站,心中爆竹炸响的喜庆——他倒不想家里仍是四面交困。 王少爷背着手在铁门后踱步,笑道:“哦?白老板?今时不同往日,怎么今天来我家做客?” 露生抿嘴看看他,脸上一红,无话相答。 王少爷内心激爽,把个拖鞋上的绒球颠得好像芝麻官的翅子,“我听说你在外国高贵的很,连美国总统都高看你,岂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到底还是下九流的东西。我爸还拿你们骂我?你也配?我再干了什么,总没有把人家坑得这么惨过,更不像你厚脸皮,被人骂的臭烂,还好意思到处溜达。” 露生哪当得住这恶话?顿时眼圈也红了。 王少爷更加得意,在铁门里走来走去,转圈儿作自我展览:“人呀,贵有自知之明。你一个唱戏的,跟我家又没交情,怎么贸贸然就上这来了?”拐着脖子看露生,“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姓金的又搞什么鬼点子,叫你来打头阵——你不知道四川人恨不得把你们抽筋扒皮?他这样利用你,你还心甘情愿的——舍不得他们家的钱呀?臭贱货,骗我们的钱去美国唱戏,给洋鬼子得意,大男人一个扮成女人,还能有比你骨头轻的吗?妈卖批的金家给你一点颜色,你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到这儿来——你也配!” 他越说越起劲,可惜肚内没有文采,只一味地下流话来羞辱露生,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动兴了,看白老板丰容俊雅,女孩儿一样柔弱弱地隔门站着,自己无论说什么,他只是脸红,眼里水汪汪地还有些含泪,邪兴一动,伸手摸了露生的脸道:“听说你给金大少夜夜尻屁股,我看他艳福真不浅,娘们儿也没你有滋味,你要想见我爹也不难,不如给我——” 说到这里,骤然一声痛叫,说时迟那时快,文鹄翻手抓住他手腕,另一手已然绕过铁门栏杆,一道银光闪出,也不知他怎样动作,已经死死地把王少爷扣在门上,王少爷惊得目瞪口呆,忍着被翻扣的剧痛低头一看,一把蝴蝶|刀逼在自己喉咙上! 文鹄笑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蝴蝶|刀在王少爷眼前转了个花儿。 这一下惊雷迅电,真是变生不测,王少爷腿都软了,哪想到这跟班的半大小子出手这么狠?那后面扳着他胳膊的手如同铁箍一般,几乎把他小臂捏断,登时鼻涕眼泪一齐下来,仆人们一齐惊呼,却无一人敢上前。 露生抬首扬声,极清亮的声音:“去告诉你们老爷,今天若要他儿子活命,就让他开门出来见我。” 原来露生来时,便叫文鹄带人抓了几个街上的地痞,一顿胖揍、威逼利诱,早将重庆地方为首的几个财主打听得骨头缝里细致,再想一年前求岳和他说的闲话,推知若要说服四川地方,王家必首当其冲。细细地又盘问地痞们王家人什么样性格?都有谁在家? 问到王少爷时,露生心中大定,当下就问文鹄:“这人酒色之徒,又是浮薄性情,我有心诱他,可使他伸半只手出来,你年纪不大,可有信心拿住他?” 文鹄尚未答言,他旁边的汉子笑道:“拿住?他的花刀可以隔着门杀人。” 文鹄谦虚地一笑,算是默认。 露生见他手里蝴蝶|刀转个不停,稍有不慎便要削掉手指的,文鹄却是玩儿一样、左手转到右手。他心说这孩子有些误入歧途,毕竟是帮会里长大,也不知在美国干了多少杀人放火的事情,满心的凶杀戾气,只是事到此时,反而要借他这股凶戾,以后再慢慢地改正教导不迟。苦笑摇头道:“我只要王老板见我,并不要你杀人,你可别真伤了小王少爷。” 文鹄也佩服白小爷用计不爽——连面也没见过的人,王少爷一举一动,皆在他算中,书上戏里写刘伯温、诸葛亮,是不是就是这种人物?当下捏着王少爷的狗爪,忍不住直乐。 王公馆乱纷纷了一阵,几个仆人你推我我推你,壮着胆子走到门前,颤着声音道:“老爷答应你了!你快放了少爷!” 文鹄笑道:“把门开开,进去再说——要让我听见一声枪响,今天你们王公馆没人收尸。”说着,口哨一声,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十几个壮汉,都走来门前,各个抱手站立。仆人们吓得都往后缩,只有王少爷惨叫。 露生喝住他道:“别吓唬人家,叫开门就是。” 他俩各自说话,都发乎本心,文鹄是真有玩心,露生也是真觉得过了头。一个三寸小蛇、戏吐毒信,另一个柔声责备,似乎菩萨观音,两人倒像白娘子带小青,看在旁人眼里,惊悚程度不仅不减、甚至还他妈加倍。抖抖索索地开了门锁,打手们摁住王少爷,把他从门上揭下来、反扭在手里,文鹄陪着露生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正门大花厅——王少爷在后面长一声短一声地用鼻子奏乐。 王老板端坐北面,见他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来,打劫一样,气得耳朵都抖,几乎架不住眼镜,不料露生走到花厅中央,撩开衣服,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王老板:“……?!” 这下眼镜更戴不住了,货真价实的大跌眼镜——王老板一肚子慷慨激昂的“士可杀不可辱”顿时变成老痰卡在喉头,瞠目结舌好半天:“你这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露生文静答道:“原本是要来给王老爷请罪,若不用些手段,只怕您不肯见我。拘着令似,并不是我的本意,但眼下我也不能放了他。我自知身份低微,又冒犯无礼,因此跪下相抵。” ——那你可真是太有礼貌了! 王眉寿怒极反笑,听他说“请罪”二字,两个铁球在手里揉得咔嚓作响,“是金家叫你来的?我孩子也没有说错,你被人利用还不知道,金明卿自己不敢来见我,却叫你出来打头阵,算我错看了他!” 露生顺着他的话问:“那么王老爷觉得,他叫我来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王眉寿冷笑道,“孔祥熙已经先捐了两千万,以身作则,号召法币。全国上下,只有江浙财团缩头不动,头是你们起的,亏却是我们吃。他的主意我还能不知道?无非是好说歹说,叫我们认了这个栽,” “王老爷不认栽,不知又有什么办法呢?”露生以目平视于他,“是四川地方能齐心协力、抵制法币,还是有谁能手眼通天,逼得上面同意开放兑金?” 王眉寿被他说中痛处,心里讶异一个唱戏的,竟然在财政时事上了如指掌,惊讶反添怒气,因为由此可见,白露生十成十的是来给金家打头阵的!他一时无言可对,上下翻眼打量露生,肚子里的寻思也跟着一齐翻动。 露生却是微微笑道,“您有一件事会错了意。我来请罪,是我自己的意思,却不是为了说服你。若要四川低头,我并不需要受你这委屈,只需你们暴力抗法,南京脾气上来,管把你们各个坐牢。” “笑话!我怎么暴力抗法?我一届良民,我怎么暴力抗法?” “王老爷或许不知,我们少爷此时就在来拜您的路上,南京也知道这事。”露生嫣然笑道,“我叫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咬定了是在你这里不见的——” 王眉寿勃然大怒,从椅子上直弹起来:“血口喷人!血口喷人!报警!都别站着!这些人王法都没了,快去报警察局!” “王老爷要去就快去。”露生眼皮抬起,俏中含煞,“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就先你死我活。” 文鹄听他这话,会意地朝王少爷膝盖弯里一踢,王少爷哎哟大叫。 王眉寿气得满脸通红——这算什么事?这都叫什么事!此时方转过露生的意思来——他跪下哪是为抓了王宝驹的缘故?那意思是摆明了叫你知道,今天杀了你儿子,我也只跪下认个错!听他儿子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地叫痛,王老板恨铁不成钢,“你叫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拍着桌子向露生道:“好!好!你倒真是心狠手辣!难道我怕你威胁?!” “哪有跪着的威胁坐着的?不过据我看来,王老板果然气糊涂也急糊涂了,连我这浑话居然也信。”文鹄从椅子上揭过一个软垫,露生摇头不受,仍是挺直跪着,“你们就是真抓了金参议,又有何用?抓了他、逼南京政府暂停法币,然后你们坐牢?”说到这里,不禁苦笑:“——试问天下有这种大公无私的人么?” 此言一出,王家人脸上均觉火辣辣的,这痛脚真是踩遍全场! 四川法币窝囊地行到如今,可不就是人心不齐的缘故?若有一个人能做这样大公无私的事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必相愁相怨? 他们只是庸懦,可是于人情世故上却是世代相传的精明。 王老板有点呆掉。 露生想了想,听见王宝驹还在哼唧,侧身向文鹄道:“放了王少爷,你们好无礼。” 王眉寿呆中加呆,脸上的呆可以画正字了,王少爷却是一溜烟地甩着胳膊,泪奔去找妈。 露生抿唇道:“我知道您不是蒙昧人,刚才冒犯,无非是要您,现在我的话,王老爷信也好、不信也罢,只管听便是了。” 他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下跪的姿势也似乎凛然,其实哪是在逼王老爷?他是在逼自己,要让一个天性温柔的人说今天这样的话、做今天这样的事,还能把人逼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今天来,不是金家的授意,是我自己的意思。滞留美国不归,使众人怨怼,这事我难辞其咎,因此一是来请罪,使各位心气平伏,二则的确是有事相求。” 王眉寿听到这里,又一包气上来:“好会说!你把我孩子打了,放了他,就当没事 ?自己倒会给自己做人情——你别说你求什么了,既然第一个是来请罪,先把你那罪请了再说不迟!你也知道你狐媚祸国,害得多少人夜里睡不着觉!” 露生心头平静无波,早知道这些人不过如此。 “王老爷发话就是,要我怎么请罪?” 王眉寿一时答不上来——见他跪在地上,赌气冷笑道:“要我消了这口气,那也容易,你给我在这磕一百个响头。你想要怎样,我王某人今天都答应你!” 文鹄两道凉凉的目光即射过来,蛇信一样,花厅里十几个打手,也都射过冷眼来。 王老板不自觉地向太师椅后面避:“干什么?没诚心就没诚心,你们吓唬谁?” 文鹄也不说话,把刀向口袋里一揣,伸手就要扶露生起来。岂知露生推开他的手:“都下去,我和王老爷说话,你们要有规矩。” 他深深吸一口气,清澈若水的声音:“既然如此,就请王老爷受我请罪。” 楼上楼下,都是惊诧,不可置信的表情。文鹄是想不通为什么火力碾压的情况下,白小爷还要这样折辱自己?图什么?为什么?楼上也是一样地想不通,如此奇耻大辱,真就不带含糊不犹豫?这就认了?众人有些受之有愧的惊吓,此时都觉得王眉寿话说过头了。 再怎么样,白露生也是总统赏下面子的名伶,宋家姐妹都为他奔走,心中何等骄傲?磕一百个响头,且不说是情分还是结仇,摆明了头是要磕坏了! 可你要说,还有什么比这还恳切的歉意,叫他们这些人朽坏的脑子去想,可再也想不出了,原先恨金家恨得咬牙切齿,此时只余愕然。 众人呆若木鸡,但听见白老板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头,落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居然一点力气没省的,眼看着额头转眼发青发紫,连血也渗出来了——王夫人慌得窜下楼来:“算了!算了!他一时气话,白老板咋个当真!” 王眉寿也站起来,叫文鹄:“快扶住你们白老板,拿药来!” 露生闻言停下,直起身来,一阵晕眩,文鹄连忙和人架住他,顿觉额头一片酸麻,眉心火辣辣的一块,晓得是碰破了。他推开文鹄的手,直直跪着向王眉寿道:“王老板何必惊慌?求人有求人的道理,这一百个响头,过分也好、应当也罢,既然是为你消气,你只管坐着受了。我心中毫无怨怼,当着令贤令似的面,只求你君子一言,不要反悔。” 王老板冷汗直冒,被他先兵后礼地整得没有脾气,论诡计被他摆了一道、又顶不住他在这哀哀地碰响头,自知今天算是输在这人精手上了——人总是三观跟着五官走,白老板好看不好看?王老板心说那是确实乖!这么一个玻璃美人在这头都磕破了,放平时谁看了也觉得过意不去,可这都是干什么?这都是在干什么!自悔说话不过脑子,斜眼一看心里更气得头晕,他儿子真是光速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后面张着嘴、伸着头,瞪着眼睛傻看,再回头看看旁边的老婆,一脸的怜香惜玉! 王老板心里妈卖批,不由得弯着腰问:“你别磨折我了,啊,白老板,你到底想干什么?” 露生只是跪着不动。 王眉寿看看他,又看看四下的人,挥手使人退去:“都散了,散了!白老板,你跟我到书房来。” 这一番底里,王老板自然不敢细说,哪敢告诉求岳白露生给他磕响头?可求岳来得太快,露生前天走、今天求岳来,王老板心里的震惊没有时间散去,王老板像煮开的水壶,摁住自己尽量不尖叫,猝不及防的心情却像气泡似的一直往他脸上咕嘟,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内容也像后世的网络小说,各种为求安全的阉割——求岳却已经全明白了。 想起之前快如闪电的情报,想起露生那潦草焦急的信,求岳转身从王公馆冲了出来。 孙克珍被他逼问再三,不得不说实话——他算不准白小爷和金少爷到底谁说话更算数,论义气规矩,跟的是小爷,自然听小爷的话,但论座位高低,山门是金家的山门,更何况露生当初是问他们“投不投金家”,没有个从下不从上的道理。 “小爷叫我跟着你,每天早晨一次、傍晚一次,给他电话报告。”孙克珍为难道:“但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确实没告诉我。” “电话打到什么地方去?” 孙克珍想了想:“好像是黄觉的一个什么酒楼。”他也是十九路军出身,又不曾来过重庆,因此唯记得一个地名和广东出身的黄觉同名——就光记得这了。 旁边挑滑竿的工人听了笑道,这个怕是难找,重庆不晓得多少地方叫黄桷哩!黄桷坪、黄桷垭、黄桷巷子黄桷渡,上去有黄桷坡、下去还有黄桷湾。 求岳又问:“那酒楼总是固定的吧?酒楼叫什么名字?” 沈宝昌听他话里意思,又要去找白露生,心中不快,拉着脸道:“现在问这个有什么用呢?既然王老板答应了,我们快去下一家呀。” 求岳恼得转头瞪他:“去下一家!”他心里爆炸到了极点,一盆水泼进热油也不过如此,可是还要忍耐,还是要忍耐,他要顾着这些盟友们的心情。求岳自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跟他们结盟?我到底在拖飞机还是在拖航母?! 孙克珍低声走来道:“小爷说了,现在不好和你相见,你们在一起,得罪重庆这里的地主,还得罪沈经理。不如等事情完了再说。”拍拍求岳的肩膀,“他叫你别找他。” 求岳忍耐又忍耐,放弃跟沈宝昌争辩——没办屁点事情的人键盘使得最6,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又下坡去,到一家贺姓的工厂,果然露生也来过。贺老板话里虽没有透出这事,脸上却一样是偃旗息鼓、将就的神色。原本是大喜的顺利,求岳却像被人蒙头打了一顿,满头的肿包,全是郁愤构成。 谈得越顺利他就越明白,露生还不知是怎么做小伏低地恳求这些人。贺老板也被一波一波弄得精神疲倦,当着求岳,几乎要哭出来:“你有这个心,你早回来啊!坑死了!真的是天降横祸,坑死我了!” 求岳说了什么,安慰了他什么,和他约了什么,全是机械性地从脑子里出代码。他不敢辜负这些个露生换来的、谈判的机会,可这是他心爱的人、扭折了天性、透支着精神,吃着根本和他无关的委屈换来的! 他和露生前后脚地离开南京,要说见王老板是含有一点逻辑、可以推断出来,见贺老板却是完全随机——哪怕是求岳这样眼大心粗的人也看出来了,要赶在自己和沈宝昌之前把这些下马威都吃一遍,露生是日夜兼程、根本没有休息。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求岳念不来这样的诗,诗的抑郁的感情却在他心里左右奔突。 第三家是再也没有心思去了——连谈两家,顺利得赶在了计划前头,沈宝昌见求岳翻腾得青筋都起来,也怕深得罪了他,答应休息一晚,明天乘胜进军。 他拉着求岳,坐车回旅店去。 求岳央求道:“你让我一个人走走,可以吗?” 沈经理瘪着嘴:“你去了又不回来……心思放正事上不行吗?” 求岳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什么贡献都没有的人为什么总能底气满满地指手画脚,吼不出来,他的心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吼,毫无情绪地说:“我九点就回去,我想散散步、抽根烟。” 沈宝昌在滑竿上仍回头嘟囔:“还是要去找白露生……” 他说得没错,求岳就是去找露生,虽然露生说了不要找他,也问不出他的住址。求岳掉头去了孙克珍打电话的同昌酒楼,自信在那里一定能问出消息。 不料店老板揣着手,听他描述了露生的长相,点着下巴道:“是有这么个人,但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哇,我这只卖酒饭。” 求岳的心跌到水底,忽然生出此别两茫茫的无力,有人拦他的时候不能找,无人拦阻,他也找不到。 “那这附近有住宿的地方吗?” “有是有,你一家家问问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不会想象到在山城的道路里找人是一种何等怅惋的情境,它的模样重峦叠嶂,它的道路上弯下曲,多么像我们曲折的心,有一些是彼此心意的蔓伸,有一些却是世道的痕迹,时代像无声的洪流,以巨力压迫着我们的命运,把我们的人生碾碎又缝合,具象在求岳的眼里是一道一道盘转的路,相似的房子、相似的人,路边的汽灯亮起来,晚烧云的颜色照在玻璃上,使灯光变成红色,像无数欲哭而不能流泪的眼睛。高处的人家飘来菜饭的香味,求岳忍不住抬头去望,仿佛看见露生是在那人家门口的,催着车夫追上去,路却有意地道阻且长,转了一盘又一盘,行到望处,已是人烟两杳。他知道自己看错了,可是仍向前走,胡乱地说了一个地方,意思是赶路的意思,心却是找寻的心。俯瞰回首,路不分前后,只分高低,他心爱的人杳然无迹,只知他在万丈红尘里。 车夫在他前面用重庆话说着,不急不急,马上就到,这其实是一条路的。 求岳再也忍耐不住,向车夫道:“——掉回头去!” 车夫愣愣地问:“回头去哪?” 求岳给他问得悲从中来,回头去哪?他也不知道露生在哪,可是他想见他,抱着头道:“你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时代和命运是否总是交错地捉弄人?谁也说不清,时代是永远无情地向前碾去,命运却常常会有短暂的、温柔的瞬间,给多情的人以眷顾——时代是万人的时代,命运却是我们的命运。 求岳在那一路回溯的路程里,出奇地觉得熟悉,来时一路明明都陌生,转身回去,却都熟悉。满城的灯火都亮起来了,从山上到江边,它让重庆看起来有一点像南京,南京是长江尾、这里是长江头。背后一阵阵晚渡的汽笛,悠扬地长鸣,它多像那一年月台上的火车的汽笛!露生在细雨里追着他哭了,叫他等他,要给他写信;远处摇曳起的揽客的红灯,又让他想起句容乡下的小道,朦胧的红光,他在路上说土味的情话,在露生手里比心;转过僻静的穷巷,不点灯的地方却是方寸的一块深黑,正好漏下清澈的月光,这倒像是灵隐云台上那一夜的月——连风过树梢的声音也全一样。 这些细碎柔软的片段以故人重逢的姿态连在一起,连缀成了一条路,车夫只管向前走,没人指它、它却在脚下自然而然地延伸,折叠坎坷、然而似乎有情,他们走回原先出发的那一段坡道,向上仍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长长的一条巷子,两旁有一盏没一盏,挂着或明或暗的灯,有些是纱的,有些是纸糊的,那一片柔光里,有人披一件衣服,慢慢从巷口往里走。求岳看住那个背影,从车上一跃而下,车夫拽住他的袖子,方想起来向车夫手里塞一把银元。 他知道前面那个是谁,眼看不清,心却知道,只是一回头的功夫,露生就往前走远了好些,求岳追上他,大声叫他的名字,秋风扑到脸上来,想起的是腊月时分,他冲出金公馆时那少年般的心情。 惜风 露生听到求岳的声音,起初不信是他来——他是先听到脚步声,然后才听见求岳喊自己的名字,听见脚步还只是犹疑,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逃避的心情,等到求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露生已经走到包宿的旅店门口。 这是打手们寻来的小店,两进小院,后面店主夫妻带着孩子,都已睡了,前面住客的小楼被露生包下来,院子里摆放杂物,大门便由着这位肯使钱的客人自己主张。露生转身关上了院门,自信求岳未必看清。 求岳就被这么关在门外——他们俩可能这辈子跟门有点儿过不去,无论悲喜,都是门来见证,欢笑眼泪,也都是门来承受,没事玩门有事捶门,门到底做错了什么。 求岳敲着门问:“是不是你?” 露生抵着门,不作声。 求岳松了口气道:“你不说话,那就肯定是你。” 他不着急了,窝囊和憋闷在看见露生背影的刹那一扫而空。露生别扭,不肯见他,这算不上什么重大打击,求岳此时的心情可比在杀人魔出没的恐怖小道上逃了半天的命,好容易回到家里,灯打开、电视打开,财经新闻的声音传来,说今天又跌了——不仅不觉得厌烦,还觉得亲切,是回到烟火里的松弛和安心。 他问露生:“说不见就真的不见?你怎么脾气这么大啊。人都给我逮到这了,就这还死鸭子嘴硬,非要玩捉迷藏是吧。” 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没动静。 金总庸俗偶像剧:“那我走了。” 露生:“……” 金总:“——我真的走了。” 露生还是不出声。 金总摸摸门上的木纹,想了又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受很多委屈,不让我见,是因为你怕我看见难受。不见就不见吧,咱们俩隔着门说说话。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没回南京去——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给我写的信,不说人话。”求岳摸着门道,“露生啊,你拿文言文给我写信,还给我念诗,我能看懂吗?那是谁的诗啊?平时你不会注意不到的,所以我知道你肯定心乱了,你翘翘尾巴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事,我只是——”他恨得抓门上的铜环,“我只是没想到你是跑来磕头受罪受委屈。” 巷子里安静得很,是露生会选的地方,鸟儿停在绿叶的枝梢,蝴蝶停在洁白的花上。求岳仰看那窄檐上的瓦松,摇曳可爱,是露生的诗意。小学没写过情书、中学没打过call机,大学也从来没给喜欢过的人单向发微信——不料这些全有补课的一天。 金总一度觉得那些发短信的同学好像傻逼,人家不回你,你还可劲儿肉麻,现在却理解了他们脸上的笑容,理解了他们皱着眉头打字的纯情。 也不管台阶上的灰,他在门前坐下了,靠着门,知道那门后是他的爱情。 “有很多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我以为你知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应该被人保护的,你好漂亮,又好脆弱,我感觉摸摸你都把你弄坏了。我第一次见你心里就想,哇这个人动了老子的心了。” “要是能揣兜里,我就把你揣兜里了。” “可是我们俩认识这么长时间,除了第一次你甩,往炮堆子里钻,剩下的每一次,都是你来开导我,你来保护我,露生,我就是怕你这样,这辈子我何德何能,被你当个宝贝爱得死去活来。”他在山城的子夜里作空中的情书,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富有文采,还富于急智,“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为我吃苦了,我不想说什么永远爱你这种批话,像吃软饭的你知道吧——爱上你是我这辈子最积德的事情,上辈子也积德,不是因为你对我好,而是你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美好的存在,不管这个世道多混账、多让我恶心,只要你在这,我就觉得它有意义。” 他向口袋里掏烟,可是烟早就抽完了,路上一根接一根地烧光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急疯了?我找你容易吗?没有手机,没有地址,我在重庆跟神经病一样满街晃悠,我想你,想见你,想抱抱你,我要你在我身边,我要你在我怀里,有风有雨,你不要出去,我来保护你。” 他这头说,露生那头掉泪。 本来不委屈,或者是他说服着自己不委屈,可是一见求岳,什么委屈都涌上心头来了,有一部分是为了求岳,另一部分却是为了自己的心。他在报纸上看见那些败坏人的谣言,这么些年执着的清名毁于一旦,那时候他没有哭;因为担心走不到前头、办不成事情,在路上赶得没有觉睡,那时候也没有哭;王老板要他跪下叩头的时候,他连屈辱的感觉都没有,更谈不上眼泪,只是心里飞快地算计着要把他说降,要使他服软,头碰出血来、脸破相了,回来照照镜子,仍然没哭。 怎么人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情意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求岳的脚步响起的刹那,倒像踏在他心上似的,那一刻眼泪已经在眶里了。 求岳不是他头一个不顾一切去拼命的对象,然而却是第一个千山万水追来回报的人,这就够了,露生噙着泪想,这就够了,我其实只要这个,不要你金马玉堂,不要人艳羡风光,我只要你知道我的心,你有这个心,我做什么都值了。 求岳隔着门,好像是站起身来,露生听见他手指在门环上摩过的声音,“我知道在你这里就安心了,你不想见我,我不勉强你。等我办完了事,我接你回去。” 露生听到他脚步声留恋着,逐渐不闻声响,只听见秋风四起,知道他是真的走远了,心头如被风刮,把个心吹碎了,哗啦啦流出来,靠在门边哭成泪人,懊悔连门也不曾开,哪怕看一眼他的脸也好!心中一急,踩着门里的木箱探上墙头,期盼能看见求岳离去的背影。 金总正在地上匍匐前进。 露生:“……” 金总往回爬得风生水起,原打算大声走出去、偷偷爬回来,把黛玉兽骗开了门进行出其不意的突击,忽觉一滴一滴的东西溅落在脸上——以为是雨,再一抬头,居然是露生在房檐上趴着!仰面大惊:“我操|你|妈你怎么爬上来了?!” 露生在房檐上哭得说不出话,半晌,咽着泪道:“我实在想看你一眼。” 求岳:“你是傻逼吗?开门不就行了吗?” 露生含着怨道:“我不开!” 两个人一个在墙头骑一个在地上爬,意境是墙头马上的意境,场面是低配、情意却是顶配,自己也都愣了。怔怔地含泪相望,爱到半生,不料对方还有这样仓皇失措的时候、连形状也不顾的。求岳是多久没看见这张秀丽的脸了?其实朝暮都见,因为朝思暮想,这张脸映刻在他心里,可是爱就是这样,思念没有相见来得生动,来得揪心,来得教人刻骨难忘,爱是由两眼望见、两耳听见、两手触见的温柔滋养的,没有这一切,相爱的人活不下去的。压低了声音叫他:“你快点下来!这他妈蹲在墙头上你还是仙女吗?” 露生哭道:“不下去!” 后来求岳细想过,为什么我们说爱的时候,总是怕人听见?后来懂得,怕的不是别人,是怕爱的话语烫伤心弦,理智和情绪却是两回事,理智叫我们别爬墙、别在地上像个虫似的瞎蛄蛹,情绪却由无端漫出的热泪和相思构成,它叫我们千里万里相追寻。 这一刻他没得别的想法,看见露生含泪含怨的眼睛,心乱如麻,自己也是且恨且怨,恨这世道没有争气的一日,恨万千愚人,千头万绪临到头来是一股热血往上顶,他王八似的从门口的石狮子爬上去——裤子都给勾破,动静吓得里面店主和文鹄一齐警惕伸头,发现外面上演的不是警匪片而是爱情片,马上心领神会地缩头。告白已经说完,金总词穷,但词穷也不要紧,露生就在他眼前,他捉过露生的脸,像捉过一个凄楚的梦,刺醒他们的是嘴唇的温热,这温热又让他们重新醉下去。 吻让眼泪好容易停下来了。 他们骑在墙头,看月亮。 本来是想坐的,房檐太窄,放不下屁股,他俩在狭窄的马头墙上调整座位,以至于悲伤的心情完全泯灭,这到底是什么初中生才干的破事——爱情就是这样让人快乐! 求岳摸着露生的额头,包着纱布,知道一定是破了,黛玉兽精致男孩,当初划破一点儿哭得像个鸭子——现在包这么大一块!又恨又疼,知道就算问他也不会说,可仍然忍不住要问:“打的还是撞的?” 露生果然摇头,捂着额头,不要他看。 求岳叹口气,避开纱布,亲亲他的鼻子:“不说就不说吧,今天不走了,我留下来陪你。” 露生摇头道:“你留在这里,回去怎么跟沈经理说?” “好哇,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呢。”求岳捏他的手,“嘴上说派人保护我,原来是放几个眼线在我旁边,你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能背着你去嫖吗?” “你要真去嫖,那倒好说了。”露生横他一眼,“你和沈宝昌一起出来,又夜不归宿,你倒要跟他怎么解释?你别摸我了,我说正经的——” 求岳笑道:“骑在墙上说正经的?” 露生脸红道:“膝盖骨头跪软了,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上来的……待会儿叫文鹄接我下去。” 求岳赶紧摸他的膝盖,往后探望,“你先叫他把你弄下来。” 露生扭了脸不吭气,过一会儿,慢慢地转过来:“我只想跟你单独呆一会儿,你叫他们出来看着,心里笑我,有什么意思!”说着,眼泪又来了。 “好好好我错了,我又不懂你的心了。”金总害怕,金总投降:“要不我翻|墙进去抱你下来?” 黛玉兽发性道:“我就要在这上头!” 求岳拢着他道:“到底是要说正事还是要撒娇?别扭了,怕你掉下去。”给他擦擦眼泪,声音不由自主地低。 都从了你还不行吗?别说骑墙了,骑熊猫都给你逮一头过来好吧。 爱情真操蛋,人也是真奇怪,求岳发现自己口味确实重,就需要时不时的给他闹一回、叽歪两声掉两个眼泪,一面心疼,一面吸氧一样地舒服了,内疚和喜悦在他内心上下交替,其实是真的不想走了。 露生大概听到他的心声,低着头,一片片地抠围墙顶上的瓦:“你别打我的岔,听我说完。照沈经理这样的老派人看来,男人夜不归宿,无非三件事,要么,你来见我了,要么你去嫖宿,再一者就是你背着他去见人谈事情。哥哥,你说这三件事,哪件严重?” 求岳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背着他谈事情最严重。” 露生亦叹气道:“江浙财团现在人心已散,这不是往常春风得意的时候,由着你想怎样就怎样,但凡一分疑心,都叫你做事不能十拿九稳。所以我说三件事里,最轻的反而是嫖宿,只怕你带个倌人过去他也不会信,自然是来找我了。”说着,手仍是抠瓦,其实是眼泪掉在瓦缝里,不自觉地去擦,“老爷们心里恨我,无非是迁怒,和王老板是一样的,你就让他们消了这个气吧!” 人若到了无力回天之时,只好打鸡骂狗。露生懂得,所以将就。 他们都觉这话难受,默契地避开了不谈。只问露生是怎么来的,又说起两人各自去王公馆的情形。露生听了道:“你知道小人畏威而不怀德,这是对的,但霹雳手段,只靠大声没有用。王家已经是山穷水尽,他光脚不怕穿鞋,所以心里永不会怕你,唯有叫他生死关头,他才会权衡服软。” 求岳笑道:“我狠起来真没你狠——不过换做是我,我一定把那个臭姓王的手怼折了。”敢摸黛玉兽,金总看他真是蜈蚣买鞋,嫌手多。 露生却不言语,半天方道:“你知道么,我不记恨他轻薄我,因为他那个浑样子——很像你当初。” 求岳愣了愣。 露生低了头道:“偏他这样浑的人,快乐无忧,要是你没有认识我,或许也像他一样浑得快乐。” 求岳说不出的心情,不想当着露生的面叹气,还是叹气,把他抱紧了,“我跟你发誓,这是你这辈子受的最大的、也是最后一次委屈。” “等这件事解决了,我要叫他们都来给你捧场,你不能白受这个委屈。” 露生的眼睛又有些濛雾起来:“我难道是求这些吗?” “我知道。”求岳低声道,握着他的手,“我知道,很快的,很快就不用这么操蛋了,”想要再许什么,却发现他们要求的太朴素、太简单,说来可怜,“我要跟你天天晚上睡一起。” 还能有更蠢的话么? 只有他觉得他这话不蠢,也只有他肯信他这话吧! 他们又说了什么,许了什么,自己也忘了,喁喁地、恐怕人知,絮絮地、是一篇杂乱的情诗。临到别时,一个不肯走,一个却要他回去,站在月下,求岳仍道:“明天我再来看你。” 露生遥望他的背影在风中离去,一步三回头地,末后就是回头也看不清了。我们一生中会许无数的承诺,而其中大半数都像永不缺的月和永不谢的花,许下它,是一种伤感的愿望。 终风 求岳走了,露生还在门边倚看,不知道自己是看风还是看月。 重庆的巷口倒比南京还适合盼望,因为有雾,雾气阻断视线,却使得目光能有幻想和留恋的空间。直看到雾气茫茫地把巷子都淹没,濡湿人的衣服和脸,树梢檐上也滴雾珠,代人垂泪的模样。露生心想怎么有这样怪地方,说话做事都粗糙得很,偏偏山水多情,替人悲欢。 他听见屋里有人出来,转头见是文鹄,露生道:“我再站一会儿就回去。” 文鹄:“……青蛙剥好了。” 露生不觉笑了,他婉转的伤怀总是被傻子打断,去的那个是大傻,眼前这个是小傻。笑着与文鹄掩了门进屋,屋里十来个汉子都聚在火盆旁边,剥青蛙——看见这情形,忍不住又要笑。 他们赶来重庆,日夜兼程,上岸都是胡乱饮食——十几个汉子全是南人,一滴辣也吃不惯的,大家全是头一次入蜀,在重庆忍耐了几天,几乎肠子都要辣穿,嘴上虽然不说,有些人夜里已觉腹痛,连文鹄也耐受不住。 前日去王公馆拿人,他们不肯给主人多添麻烦,心照不宣地全吃白饭。 文鹄:再辣下去了架都不会打了,屁股疼啊。 露生看出这事儿,心中歉意非常。今天他是不知道求岳会来,傍晚就叫店主人去买些新鲜肉菜。老板去市面上转了又转,哪里有?四面管制,统统要求用法币交易,百姓避之不及,黑市的猪肉又全是死母猪,最后提回来一大串青蛙,说是刚抓到的,两毛钱就买来。 露生看看买来的东西,除去野味,素菜倒都鲜绿,向众人道:“这倒也能置一桌菜,只是要劳动你们把这田鸡子杀一杀。” 他在外头和求岳悲喜交加,里面的群众也不好意思吃瓜,群众们怒剥青蛙——大家是真怕他在外面哭晕了。大老粗们没有看琼瑶戏的爱好,盼着吃点肉呢! 见小爷终于肯回来了,一群人都起哄:“快做一顿能吃的饭吧!菜切好了,田鸡洗干净了!”拥着他到厨房去。 火是早已经捅开了,白烧了一大锅的水,露生站在灶前——他许久没用过这么粗的风箱灶,烟气混着水汽扑上来,有些发懵的感觉,手脚似乎不是自己的。叫文鹄来替他将青蛙下水,焯了一遍,又叫两个人来做二把刀,好在这些人都是餐馆里做惯了的,虽然不会掌勺,打杂个个都在行。没多会儿功夫,齐心协力地居然真办了五六个菜。原来是将田鸡吊了浓汁,蛙肉撇去,另炒蔬菜,撇下的田鸡肉再用酱油红烧。 一桌子碧绿深红,居然很有食欲。 露生笑道:“我的手艺只是平常,再者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大哥们将就着吃罢。” 粗汉们刚才也听了外面几句话,知道这几天没白忙活,没辜负五叔重托,办成了大事,自觉爽快,有心放开了大快朵颐。起初看见一桌素菜,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不料几筷子下去,交口称赞:“好口味啊!小爷,你这是什么来头的做法,菜倒比肉香?” 露生放下心来,扶着桌子坐下:“哪有来头?小时候我也吃不饱肚子,和师兄弟们抓了青蛙,偷开小灶。这东西土腥味大,不加些花椒辣椒,其实下不了口的——我们又是唱戏的,哪敢吃辛辣?再者几个小青蛙也不够半大孩子果腹,所以想出这个办法。拿黄酒吊去腥味,就有好汤汁,炒些黄瓜茭白,味道却比鸡鸭还好,剩下的酱油汤子泡了就完事。” 说到此处,他想起被张老娘逮住了痛骂:“做兔子的,很会娇惯自己!没饭吃、倒敢偷油偷酱!”也是好笑,不料当年拾来充饥的菜色,今日却得犒劳豪杰。只可惜求岳走得急,自己也忘了,该叫他留下来一起吃的。托腮看大家吃饭:“原本应该我自己动手,只是太累了,我实在拿不动那么大的笊篱——等回了南京,我再办好菜来谢你们。” 他这里说,奇怪大家怎么不吃饭了,说话也不理他,过一会儿看见众人都站起来,把手往他脸上伸,似乎说了什么,又听不清。 文鹄捏他的虎口道:“小爷!小爷你醒醒!你头晕吗?!” 一群人饭也顾不得吃了——眼看着白小爷一瞬间脸色煞白,七手八脚地掐人中、试呼吸。须知一个人日夜兼程、穷思竭虑,怎不虚耗心气?水土不服、吃不下饭,这都是小问题了,前两天满城奔走、头上又受伤——他就算真是数码宝贝,充其量也只是个黛玉兽,并不是机械暴龙兽,哪经得住这样折腾?刚在外头吹了半天的风,顿时支持不住,这却是再也不能勉强了。 打手们跟着他半个多月,佩服他泰山崩于前不改色,更佩服他料事如神、手段刚猛,心中不自觉地将他神化,以为白小爷真有铁人的意志,还诧异原来唱戏的身体素质这么好?!这时候见他晕了,都知道自己可他妈想太多了——都懊悔不该放任他在外面吹风,更不该叫他下厨做饭。手忙脚乱,把他捧到床上,看他那个单弱样子,不敢摇晃、又不敢大声呼唤,叫文鹄赶紧去请大夫,露生却已经醒转过来。 他在榻上挣扎、起不来,半空里叫文鹄:“你去找大夫就好……不要叫他知道。” 文鹄一时反应不到这个“他”是谁,满脸懵逼,过一会儿才解过意思:“不告诉金少爷,是吗?” 露生光是喘气。 文鹄跟众人换个眼色,实话直说:“小爷,你病得太急了,还是跟金少爷说一声吧。叫金家派几个使唤人来,也能照顾你。不然万一出什么问题,我们跟五叔都不能交待。” 露生大口喘气,只觉头晕得不行,一口气更在喉头,想吐又吐不出,反而顶得胸口刺痛,好半天、怀着气向文鹄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告诉他我在哪,你们许了我、又不听我,现在临到半路又叫他来,那他事情办是不办?非要把我逼死才愿意吗?”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说到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夹杂着搜肠抖肺的咳嗽,呛出来的眼泪混着埋怨无力,不免又哭了。 求岳是他心上的一把锁,能叫他坚强,也能叫他软弱。可他害怕自己也是求岳的那把锁,他只愿他坚强,怕他软弱。 一群武人面面相觑,心说我们真的没走漏风声啊,是金少爷自己找来的。看他烧得嘴唇都白了,发点脾气也都容让——大家倒不生气,反而可怜得要笑,他们是置身事外的人,都觉困窘到看不下去,这破事儿什么时候才算完啊! 不让告诉就不告诉吧,文鹄道:“那我去城里找个会看病的,等小爷烧退了,我们把他送回家养病。” 那一晚上大家轮流看守,白老板却很安静,一夜不曾要水要茶。露生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粗手大脚地喂药,竟有一半药水从脸上淌下去了,慌里慌张、带着菜腥味的毛巾赶紧又来擦,闭了眼睛,一串一串的泪渗下来。 “哥哥。”他叫。 文鹄坐在他床头,心里纳闷得很,病重了一般都叫妈,叫哥哥算怎么回事呢? 露生就这样病倒了。跟随的人被他掉着眼泪抱怨了一遍,这下再也不敢通风报信。求岳那边虽说第二天再来,第二天却是没有来——东牵西扯,又往成都去了几天,好容易把四川这大烂摊子收拾齐了,大家终于肯在重庆会面。 具体内容就不说了吧,金总简直要得会谈恐惧症了。 也不知是不是今年运气用尽,过去谈事情都是马到成功的顺利,现在谈事情却是补条烂裤子也比这清爽省事些,但裤子再烂、总算是缝起来了。要说服这些财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究只是皮毛,最后说服他们的还是钱。 金家以江浙财团的名义,自行补贴罢工期间的开支,存下来的金山银山是不可能扩大再生产了,金总决定自己一个人共产主义。 他在旅店的房间里亲自动手,整理行动的细目,沈宝昌难得地说了句人话:“我从前听荣、穆二人夸你,见你却不觉得名副其实,如今才知道你是真的有魄力、敢舍得。这件事情过了之后,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沈某从此唯你马首是瞻,你的大恩我终生不忘。” 求岳含着烟道:“还干?沈经理,实不相瞒,这件事解决了之后我再也不想干了。我已经想好了,我就保住我的小毛巾厂,回到原点。之后你们谁有本事,谁继续负责江浙商团,爱选谁选谁去。反正我名声臭了,也没有号召力了,你们放我回去花前月下吧,好不好。” 沈宝昌不料他说出这样颓丧话,捏着笔错愕,然后苦笑:“明卿怪我了。” “我敢怪你吗?”求岳大口抽烟,忍住了一句话没说——怪你那是对你还抱有希望,老子对你们彻底失望,怪都懒得怪。 他看看手头的账目,算起账来烦躁得很,以至于一笔一笔的支出反而来不及心疼了,露生要在旁边帮忙倒还好些,偏生是这个谈不来的老混账,坐在旁边人是帮忙、嘴却讨嫌,哔哔赖赖的净说些让人暴躁的玩意——能不能安静抄你的东西! 他有一点想念爷爷,金忠明比沈宝昌年纪还大,态度却比沈宝昌开明多了——现在满城风雨,老头儿在家可不得急成二次中风。 可是他在南京没有动静,这就是对孩子最大的支持,他知道怎么做才能不添乱。 金总只能又做混账孩子,先把爷爷的事情往脑后放放。这回国的副本实在太喂屎了,让老人家做个云玩家吧,直接通关算了。 沈宝昌看他脸色变幻,知道他不爱听自己说话,腆着老脸低头道:“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么?” 求岳烦得头发都炸开:“我尼玛家底都掏出来了,啊!我是不想放弃!那你掏钱啊?你掏我一定不放弃!大爷!可以好好做事,别几把水了行吗?”他本来不想发火,实在是被这老东西闹得无能狂怒,一句句说出话来像有病的鸡儿,要软不软要硬不硬,拍了笔在案上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表现比我厂子里的纺织工还不如?三年前,我在安龙厂,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走,大字不识的工人都知道振臂一呼,跟着我干。而你们呢?我不回来,你们就在这嗷嗷等奶吃,一个劲地抱怨我这抱怨我那。荣老太爷有没有叫你们声援四川?冯六爷有没有叫你们发表声明?你们听了吗?非要死咬着等我回来,不仅自己不动,还不让他们动,逼得六爷去美国找我。” “我真的对你们抱着最大的善意,最大的期望,结果呢?交上来的就是这么烂的一张成绩单!”笔被拍得墨水溅出来,一张纸又废了,求岳揉着纸怒道:“孔祥熙都比你们争气点!至少他知道拿钱出来!” 沈宝昌被他吼得向空气里倒退,退到椅子深处,小声地说:“我们也是才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我们太松散了,太惫懒了,明卿,你不要发火、我请求你不要发火。”沈宝昌怯怯地,说话都含糊了:“工人们不怕赔,那是因为他们没得赔,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有厂子、有银行,一旦亏了,不是我们一个人倾家荡产,是不知多少人都要跟着喝西北风啊。” 他抓着笔,又从椅子里往前挪:“大家盼着你回来,是因为我们真的信你,信你每一次都能绝处逢生,信你有这个能力回天。我们是庸碌的人,知道自己平庸,所以才想跟着别人走,生怕自己踏错一步、死无全尸。”说着,不禁老泪纵横,“你有远见、高瞻远瞩,可并非每个人都如你高瞻远瞩,不听荣老太爷、不听六爷,那也是因为我们真心地跟定你、哪怕国内说你不肯回来,我们也都眼巴眼望地等你,我们望你,如婴儿望父母,就算有什么做错了的事情,如今已知道错了,知道劳累你了!委屈你了!叫我们老脸无处放,除了从今以后奋发图强,你还指望我们说什么呢?” 求岳一时沉默。 他拿不出豪言壮语再去激励别人,只能tomorrowisanotherday,那一瞬间只觉得惆怅,为什么我们的历史,不能像爽文一样,万众一心之后就再也不背叛?历史为什么是这样瞻前顾后、唯唯诺诺地前进? 可是回过头来,求岳想,靠着这些唯唯诺诺的家伙,中国也没有完蛋。他们觉悟得虽晚,总比不觉悟要好。 “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吧。”他丢了烟,拍拍沈宝昌的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纸是包不住火的,西南的动向,很快地传到了南京。 孔祥熙在书房里接到秘书的报告,料定了金家会这样行动——显然,金氏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树大招风,金求岳是干脆用这招风的大树反打,现在罢工罢市,政府反而不好动手,不然四川的怨怒会真的变成全国的怨怒。 这股怒气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平息下去了,只有打散它,才算完事。 在与美国谈判之前,他的襟兄就把他找去谈话,一面写那封鼓励求岳勇敢对抗的公开信,一面阴沉着脸色道:“税改的时候就不应该纵容这些人,自去年至今,这两地商人互相串联、沆瀣一气,耍弄手段、霸市敛财,屡次妄议国家政令,攻讦政府以谋私利,其行径实难容忍,我为大局故,才不得不忍。” 孔祥熙已然领会他的意思:“但现今还是用得着他的时候。” “此人雄才经略,又有胆识,若能为我所用,便是如虎添翼,但我看他离经叛道,性情乖张,于原则问题上一直暧昧不明。你探探他,到底什么想法。若是驯从,我必以礼相待,若是不从……” 孔祥熙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来,背上已经有了冷汗。 对面沉吟许久:“他既能为国犯险,也能为国捐躯。不能厚待,那就厚葬。” 孔祥熙垂首不言。对于金求岳的看法,孔家的饭桌上已经谈论了多次,霭龄、子文和美龄,全是一样的意见。弟弟和三妹倒还谨慎,都说,“他要能识时务些,还算不错”,而他妻子则只有一句话——“这人留不得。” 显然,蒋中正和宋霭龄的性格最像,为人处世的态度也是全然一致。 孔祥熙私下里向宋霭龄道:“你这话说得太绝情了,我和明卿虽然闹过,但他这人头脑简单,相处起来,也算可爱。” “可爱?” 宋霭龄背身向他,闻言回首冷笑:“孔庸之,向来都是你唱白脸,别人唱黑脸。你觉得他可爱,为什么又去打听白露生?你打听他,心里使的什么算盘,别叫我说出来了!” 孔祥熙瞠目回视,宋霭龄见他这仁厚嘴脸便烦,撇唇讥讽:“论阴谋权术、借刀杀人,连我也敬你三分。你算准了罗斯福的脾气,一定会找个不相干的人说话给众人听,‘炉边谈话’么!早有的习惯,现在来个戏子谈话也未尝不可。你向他推荐白露生,他必然允准表演——别的事困不住这对人中龙凤,你是算准了这两人痴心,唯有这场大演出,能叫他们心甘情愿,让你做缓兵之计。你也算准了金求岳不肯为党国效力,那些旁敲侧击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懂,要是拉他到中正面前去谈,或许还有转圜,所以你设这个美人计,拿演出拘着那二人留在美国,由你传话,添油加醋,要说什么都随你。那一位还没动杀心,你就已经把刀都磨好了!” “撤回顾维钧、换胡适去美国,这难道不是你的主意?撤换所有使团人员,全换成你的心腹,这不也是你的主意?在四川试行货币统制,这不更是你的主意?你掐了他们的耳目、断了他们后路,还不足够,又怕背上过河拆桥的骂名——着急忙慌地叫人通风报信,逼他们改走水路,回国来,中正要杀要剐,便不干你的事——连中正都给你算进去了!这幅伪善面孔大可不必摆到家里来——看了使人生厌。” 她说一句、孔祥熙便流一道汗,孔部长含冤道:“我真搞不懂你,我做这些事,全是为了你我打算,何曾安过一点儿坏心?你倒骂起我来!” 宋夫人忽而转笑:“骂你?我是表扬你,表扬你总算走对了一步棋——难道你还想跟他共事?以他的能耐,不是要骑在我们头上才算完!于公于私,这人都是我们心头大患,用到这里也算给他留了个美名,并不亏待他。只有一件事你大意了。” 孔祥熙忙问:“哪件事?” “你使人通风给白露生,逼他们坐船回来,可万一他把这事捅到白宫那里,求美国政治庇护,你的脸要往哪里放?这一步太险了。” “不会,决不会。”孔祥熙断然道,“我正是因为深知他两个的为人,所以敢行这个险着。捕风捉影的消息,他们决不会信口胡说,更不会因此伤了中国在美国的脸面。” 只是说到这里,又自觉有些露形,孔部长肃然道:“我也有一句话要说给你,南希,你我做夫妻以来,你一向明白我做人光明磊落,从不做背后暗算的事情——你不该误会我。明卿于国有功,暗杀实在不妥,把他打下去也就算了。如果死于坠机,那岂不是连个全尸都没有?” 宋霭龄着实厌恶这股道貌岸然的腔调,心中冷笑道,你是给他留全尸么?你是怕江浙商团不肯驯服,擒贼先擒王,定要他双手将家底全盘耗空。这点心思觉得我看不出来?但她自认胸中韬略远胜丈夫,因此不会为一点人品上的腻烦而反目——孔祥熙样样都不好,弄权上却是无师自通,跟她极有共鸣。就凭这一条,便配作宋家的女婿。 猫咪正在摇椅上打盹,察觉到女主人的目光,慌忙伸爪站起来。 宋夫人满意地摸摸它的头。她把猫从椅子上抱起来,回头见孔祥熙仍是惶惶而立,心中又有些起腻,走开两步,面上端庄,语调严厉:“庸之,做事不要瞻前顾后,成大事者不惜小费,这人和我们,终究不是一条心。” 秋风卷过,卷过每个人心中各个不一的心肠,有些人是一片柔肠、几乎揉断,有些却是困兽之斗、不成功便成仁的孤勇,还有些却是坐在黑暗之中、不知黎明何时会来、抑或到来的是黑暗中的黑暗——无论是哪一方,却都有些说不出的心情,当初他们为了法币尽释前嫌,原来前嫌是释不开的。 茫茫的秋风掠过,但风无雨、因此伴随了咆哮的声音。 9月27日,六省工商界联合发表声明,宣布罢工罢市,抵制法币。 从龙 清早的时候,沈家小楼便有人到访,来人熟门熟路,女佣们见她也熟,将手向二楼晾台上指了指,她便轻手轻脚,走上楼去。 沈太太在楼上就看见她了,也不起身,懒懒笑道:“三妹怎么这一大早就来了?宝昌不在家里,你只管放开了走就是。” 沈宝昌家里兄弟四人,沈经理排行老二,来的这位是沈三的老婆。三太太闻言笑道:“我只当二哥在家,怕打扰他休息——二嫂在挑燕窝么?” “你看这东西,这也配叫做燕窝!”沈太太没好气地把水碟子向前一推,“里面的草比毛多、毛比沙多——三样加起来没有燕子屎多!我从昨晚上就在挑,挑得眼睛都酸了,剩下这些能不能熬一盅都是难说。”向楼下唤道:“刘妈烧壶茶来。” 三太太连说不用倒茶,坐下来接过碟子,代为挑拣——果然一窝腥臭,乱蓬蓬的全是脏东西。她一家仰仗二哥鼻息,此时两手空空地到来,生怕要看妯娌脸色,因此不嫌这活儿麻烦,一根根地刮去海草燕毛,边做边道:“其实补身体也未必要吃燕窝,我那里还有一点西洋参,早知道二哥不爽,我就带来了,可惜没有提前知道。” 沈太太摇头道:“你太不懂了,急得上火的人,哪里还能用参?人参要把肺血顶出来的——”她指着没人的卧室方向,“在家里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怕,又急,还要陪着那个杀千刀的到四川去求人,好容易到家,坐在那里只是发呆,嘴唇上都起燎泡。” 三太太叹息道:“其昌担心二哥,所以才叫我来看看呢。” 沈太太瞥她一眼:“三妹只为来看看的?” 沈三太太脸上一红,她来自然是为了打探风声:“其昌还叫我来问问,问这罢市罢工,罢到什么时候算完。”手上不敢停地挑着燕窝,“行情原本就艰难,厂里半年多没有进账,还欠了好些款子,实在是不能再罢下去了。” “——这才刚几天?你们又撑不住了。” 这三弟家最是个拖不动的旱船,开了个小小的火柴厂,只有第一年挣钱,后面就一味地求哥哥周转。沈太太知道这个弟妹来了就是为了讨钱,不然怎有好气、大早上坐在这里扒燕子的屁毛? 又听她扁着嘴道:“你说二哥这算什么?我听说金家拨钱给外地的工厂,说动他们一起罢工,那为什么我们这些厂子反而一点补贴没有?二哥也不说说他!急三火四地把人合拢起来,倒像女人撒泼——我们在家还不这样撒泼呢。” 连这些家庭主妇也看出来了,和去年的税改相比,这次罢市实在太仓促了,去年是以逸待劳、如今却是威逼利诱。她们不见得有宋氏姐妹的巨眼,却从自家男人的唉声叹气里察觉到了危机——他们连面子都懒得撑了。 沈太太有意拿她的劲,坐着听她讨饭似地抱怨,盯着她挑净了一个燕盏,终于松开唇角,笑容也随之荡开:“真是耐不住性子!怕什么?你二哥已经去南京了。” “……我以为还在荣老爷那里!”三太太惊喜得拿不住镊子:“怎么没听见一点风声?” “你是个打牌都输糊涂的,风声能让你知道?”沈太太神秘地笑,“我告诉你吧,这次罢市虽然仓猝,但十拿九稳,必然能成。这些天老爷们不眠不休,说动了孙夫人来为这事主张,她的面子多么大了!你别看那位雷厉风行,一副决断的样子,其实宋家孔家,未必跟他乐意,就连他儿子也向着我们。” 三太太闻言咋舌。 “你不信?这可是宝昌亲口跟我说的。蒋公子也去了荣老爷那里,决意要谏他父亲——你说打这个天下是为谁呢?太子爷跟我们一条心,这才是稳操胜券,当爹的总要服软的。” 三太太又惊又喜:“那我们岂不是从龙之功?” 沈太太一拍她的手:“知道就行了!瞎嚷嚷什么?我跟你说这事,你可别又告诉其昌,先在心里捂着。他一天到晚在外面养婊|子,你又拿不住他,好好地这次让他吃个教训,以后不敢不听你的话。” 三太太眼泪都要出来了:“二嫂,我嫁人没有嫁得好,唯独有你这好嫂子,比亲爹亲妈还疼我呢。”抹着眼泪又笑:“难怪你在这里气定神闲,还有心情做水磨功夫。” “我气定神闲?我是心疼你二哥!燕窝还不是为他回来之后好好补一补,两三个月,身体都熬亏虚了。”沈太太敲打弟妹:“还不快给我做完,挑干净这一盘子,就算你谢我。” 她们就着行向当空的太阳,把腥臊的燕窝拣择干净,瞧见它逐渐露出的雪白的丝,心中充满希望。宛如这半年来焦头烂额的情形——别管脏的臭的,只要肯用心摘,大补的时候在后头。 彼时沈宝昌也已抵达南京,各方商事代表都在南京齐聚。 到会谈召开的这一天,老板们的表情都和家里的太太统一了——南京屈服得如此之快,这出乎他们的意料,甚至令人有些措手不及。但消息毕竟是好消息,公告还没在报上登出,消息却早已飞遍全国,大家各个提前赶到。 ——又要谈啦!又要开始谈啦! 这天早上的沈经理虽没有吃到老婆和小姨子挑拣的燕窝,却因眼见到来的喜讯而满面红光,走下楼来,他看到蒋公子本人正与大佬们对坐谈笑,更是心中大定。他人微言轻,自问没这个身份过去陪座,于是逡巡到荣德生身后含笑站立。正听见蒋经国意气风发地说道: “父亲在国家的问题上,一向是很关注、很用心的,说白了,这件事鼻子碰着眼睛,一时急躁,又没人给个台阶来下——不然怎么能如此之快地就有转圜?治国忌讳出尔反尔,说出来的话驷马难追,他也很为难的,有个台阶就好收场了。” 穆藕初笑道:“这话只能建丰说,你们是亲父子,我们却不能开这个口。” 他们瞧见沈宝昌管家似的溜过来,在后面站着,都笑着招呼,穆藕初拉他坐下:“这是中实行的沈宝昌、沈经理,也是我们银行家里的中流砥柱,宝昌怎么站在后头?坐吧!” 蒋经国儒雅地问好:“沈经理快坐,站着我不敢当。” 沈宝昌心中大感荣耀,他是江浙财团的小卒,赴美前话都说不上的人,更别提与蒋公子面见谈话,此时却得赏识!打躬作揖地说道:“明卿还是有面子,没想到他交情这么广……谢谢您为我们写信声援,昨天就见您来这边商量,少爷辛苦了。”一激动,话也说不像样:“——要是孙夫人也能来就好了!” 旁人听他说话不成体统,尴尬又好笑。你是找家长告状还是小孩子吵架?孙夫人又不是你的妈! 若她能来,那宋大姐宋三姐都可以来,男人还谈什么?把你老婆也叫上吧,娘们儿吵架算了! 蒋经国忍俊不禁:“我来也不是只看明卿的面子,是我和大家想在一起。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要来找你们。” 当天求岳登门拜访的时候,蒋公子正对着孙夫人的信发呆。他从美国回来之后就陷入了上下两不沾的境地——谈成中美贷款,原是大功一件,可父亲只是淡淡地褒奖了一句,没有再派他什么差事,甚至没有让他参与法币的落实。 光头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建丰啊,江浙的这些人,还是很不驯服。” 蒋经国嚼他这句话,嚼了三个月。 他始终看不清父亲对于金明卿的态度,他为他公开发声支持,似乎是极大的宠爱,但四川试行案的强硬措施,又似乎要把江浙财团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等到各地罢市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蒋公子坐立难安,长年在苏联接受的教育让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四川的问题并非在针对江浙,而是在针对另一个党派,他甚至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主动划清关系——和江浙财团,或者和他父亲。 还好,他没来得及迈出那一步。 就在他恍惚犹豫的当口,也是金总在四川洒汗奔走的时候,蒋经国收到了孙夫人的来信。这位姨母劝他:“你去见一见金明卿,为他说句话,违背当初的承诺,强行落实新法币,对各方来说都没有好处。” 显然,她熟知妹夫的为人,也深知求岳的难处,因此柔和地绕开了国共之间的问题,先为垂死的中国金融争取喘息。 而蒋经国拿着这封信,有点不知所措。他跑去小红山,想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态度。那天老爹不在、美龄也不在,他碰到了来取文书的吴稚晖——此人是他父亲的得力幕僚,蒋经国对他以师礼相待。 吴稚晖一见他忧虑的面色,将他拉出来笑道:“我知道建丰你来是为什么事,我劝你不要去问,即便你父亲在,你也不要问。” 蒋经国以为他听到了什么消息,心下一沉:“吴先生——” 吴稚晖以手示意,止住他的话头:“建丰读过全唐书没有?” 蒋经国不知他何以这样问:“您知道的,我从小留学,受的是新式教育。” 吴稚晖点点头笑道:“没有读过不要紧,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他请蒋经国与他同行散步,蒋经国不解其意,却只能按捺跟随。吴稚晖望着秋叶,慢慢说道:“这是贞观永徽年间的故事。唐太宗大行之前,觉得太子李治柔懦,不能御下臣,于是把他召到榻前,说你即将登基,但缺少能辅佐你的文武,我把徐愗公贬官流放,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显然李治没对上来,蒋公子也对不上来。 吴稚晖笑笑道:“徐愗公可是唐太宗手下的虎将——太宗说,你要看着徐愗公的应对。如果他犹犹豫豫,拖延不肯行,你立刻杀他;但他若没丝毫犹豫、奉旨即行,那么我大行之后,你可将他召回长安,起复重用,此人会为你肝脑涂地,成为你的股肱之臣。” ——蒋经国恍然大悟。 老子施威、儿子施德,这是权力家庭代代相传的恩威并施之道。他们用这种方法来拉拢不同的派系,也利用这种方法一代接一代地统御天下。 蒋经国心道,这正是我为父亲效力的时候——他身后站着孔家和宋家,而我身后则是新兴的江浙财阀。中国的金融力量从两个方向汇入蒋家手里,也能让姨夫舅舅有所忌惮。 那两天他等着求岳来见,等得心急如焚,门房通传金明卿到来的时候,蒋公子如释重负,倒屣相迎。二姨的信还不够有面子——如果只凭孙夫人一句话,我就忙不迭地去帮金明卿,那他感激的还是孙夫人而已,蒋经国想,唯有明卿亲自来投诚,这才能让他记住我的恩情。 这话他不好当着荣德生和穆藕初的面说出来,此时却要表现豁达热情的态度。荣穆二人有些看出来了,也不说破,含笑而已。 打仗不兴无名之师,江浙财团是商人的集体,要政府向财阀低头,那是奇耻大辱。比较前一次税改,针对的是孔祥熙,所以没那么难看,这次却是蒋某人亲自下令在四川试点。所以罢市争取来的会谈,一定要有一个软厚的台阶挡在前面。 不管求岳是以什么心态找到了蒋经国,他无疑都是最合适的选择,绕开敏感的政治话题,把这次会谈变成子谏父曲的说和。 ——至于四川乱局的真实用意,他们无暇也无力再去深究,先活过这口气来再说吧! 蒋经国信心地保证:“有我在,大家尽可以放心。父亲很在意你们的看法,在家里也都已经答应我了,今天说白了是就坡下驴,也请你们不要太激动——” 连楼上下来的陈光甫和钱新之都听见了,众人都笑,大家明白他的意思,给你爹留点面子嘛! 穆藕初笑道:“我们明白,也多亏了你的公开信,好容易给明卿挽回了些许声望。”他指指餐桌上的报纸:“饶是如此,还没有一天不挨骂的时候,我真想问问这些记者,能不能看看人家旰食宵衣的样子?还忍心那样写他!” 钱新之从楼上走下来细看:“还在骂么?” “不仅骂他,我们也挨骂的。”穆藕初把报纸翻了两下,“这都不妨事啦,舆论就是这样,东一阵西一阵——你瞧,渐渐地也有人说句公道话了。” 政经就是这个鬼样子,揭开尘封的史册,它淹没在黄金白银的光芒里,是冠带们深不可测的神秘的往事,事实上却是七大姑八大姨的裹脚剧,还是写得相当臭的那一类,窘迫和撕扯都裹挟其中。 就这样撕扯着、撕扯着,六省联合大罢,举国民议如沸,孙夫人蒋公子都公开声援——言辞恳切,家长里短的亲情也带上了,纷纷劝请妹夫亲爹三思而后行,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商量。 舆论终于向着好转的方向调头。 直到这一天为止,众人心中顶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被人搬下来、回填到心底下去——不仅轻松,而且踏实了。 他们说了一圈,说到金总头上,却不见他人。以为他仍是负气,不肯出来相见,这时候也不计较脸上挂不住了,都问明卿去哪儿了。 “是我叫他回去的。”蒋经国笑道:“也不知他怎么摆弄的,那天来找我,人都是臭的!可笑昨晚上居然还是那身衣服,换都不带换。我看他两眼熬得血红,叫他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别蓬头垢面地就去开会。”抬腕看看表,他率先起身,“他那个急性子,必然早就到了,咱们也出发吧。” 对于江浙财团的商人们而言,石瑛没有立场出席、冯耿光也没来得及赶回来,这或许真不是谈判的最佳阵容,蒋公子却心下怡然。出门的时候,他谦让地走在后面,因为从龙不在乎前后。 奇袭 蒋公子礼贤下士,与代表们同乘同行。一路上他敦厚大方,与代表们侃侃而谈。两旁道上尽是举着相机的记者,以目相逐,权贵们的汽车便如雁阵一般头衔尾顾地徐徐前行。 蒋经国年轻眼亮,聊着聊着,忽指前面笑道:“我就说明卿一定比我们早来,那不是他的别克?二三三三!” 车上的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可不正是! 那时汽车虽不是很稀罕的东西,但谁家若买了新车,仍算是当地的一件新闻,富家大户的车牌就像他们的公馆一样,是街上流动的地标。众人说起金总这车牌都笑,琢磨2333究竟是何意。别人都喜取同花连号,既显身份、又简便好记,如杜月笙之流,用的是“7777”,这是暴发户的眼界,再往上一层的名流则更矜身份,需要打通门路,想法子周转到三位数的车牌。 孔二小姐的车牌,用的也是7,但人家是三位数,777,序列上就稳踩杜老板一头。数字简单粗暴地告诉你名流和地痞的差距在这。 以金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座驾上四位数的号码,未免有些寒碜。这号却是金明卿指定要来的,工部局趋奉其势,没让金公子费一点儿心,亲自地把车牌送到榕庄街。 坐在后面的一位葛老板与他同在实业部,提起这事儿笑道:“他拿了这牌照,高兴得了不得,天天自己开着逛街——2333难道是他的生日?我记得也不是。倒是他另一台普利茅斯,那台是好车,牌照更好,6666,那一辆真没少花钱!” 穆藕初听他话中艳羡,想起那车似乎是给露生买的,此时谈奢侈似乎于士气有损,宛转地偏开这话:“四个六也算不得什么太花钱的东西,你我难道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家,若没有一辆拿得出手的轿车,反而不像样了。” 葛老板仍是穷究其源:“我却有另一层猜测,我猜他是找人算过。金明卿的运气天下皆知,凡他行动,无往不利,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偏门的东西帮着他行运——我这话却有根据,穆公见过他手上的香珠没有?那是栖霞寺的老师父给他的,天天戴着。有一次摘下来给我们看,红光闪动,真是宝物!什么时候我也得一个奇缘就好了!” 蒋经国截住话道:“你们都想太多了,明卿是最简朴的。我问过他车牌的事儿,他说是一个谐音,意思是哈哈哈地大笑,笑口常开。” 众人不意道理竟是如此,都问:“2333为什么是笑?” “我哪里知道?恐怕是什么地方的乡音如此。” “洋文吧?英国语?” “也可能是满族话。” 说笑着,眼看那辆别克缓缓地驶入财政部,在树荫下停住,蒋经国一行也都下车。不料别克的车门打开,下来的是个细长眼睛的中年人,又伸出一根拐杖,是个老先生搭着前面人的手,颤巍巍地从车里出来。 穆藕初认得他,连忙走去问道:“金老世兄!怎么是你来了,孩子呢?” 金忠明叫齐松义拿着拐杖,一个个地拱手问好:“孩子病得厉害,我让他在家躺着静养,这会儿医生都在家里忙呢。我不敢耽误了大会,紧赶慢赶,幸而没有迟到。” 穆藕初茫然道:“昨天不还是好好的?” 金忠明看他一眼:“穆先生,休怪我说倚老的话,我们旧交虽不深,孩子跟着你们也办了一年多的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说爱惜,好歹不要折磨,‘好好的’——他回来的样子你看得过么?” 穆藕初心下不悦,手不禁按向腹部,心说谁没有个病痛?且这是托病的时候么?早不病晚不病,捡这个节骨眼上倒下了!但病不等人,既然金老太爷都亲自到场,总不能去金公馆拿人抬求岳出来。 他不愿伤了和气,按捺着笑道:“金公何必这样说?我这也是关怀慰问,看他不来,担心罢了。怎么病得很重吗?” “他不说,难道穆先生看不出来?一个劲地鼻血不止,站都站不起,还挣扎着要来。幸而是我叫松义去看看,那个样子还说什么话、谈什么事情?”他是中风过的人,脸仍歪斜,因此更显得愁容惨淡,目光却随语气放缓:“您想着若是抱病前来,那会谈又有三分胜算了,是不是?我这把老骨头也是一样的,会上要怎么说,他都交代我了。孩子们在前面拼杀也够了,这次换我们来罢。” 这话把大家说得脸上都下不来,那意思是卖惨示弱,别总难为晚辈了,给你们打好了基本盘,仗着年纪还不能收尾吗? 蒋经国在后面微微咳嗽一声。 穆藕初只得笑道:“上次去看你,你也不大好,现在怎样?”旁的人也都来问安康,金忠明一一回道:“不妨事,只是走路吃力,我坐着就好些。”他驻足请蒋经国先行。蒋公子和煦地微笑:“明卿病了,养着就是,我也劝他休息休息。老世伯放心吧,年轻人有我呢。” 众人自发地形成一个拱卫的漩涡,将太子爷簇拥在中间,副位上捧着金老太爷。只有荣德生一语不发,不远不近、淡淡看着。 张嘉璈和章乃器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也瞧见这门口的漩涡,两人皆不愿跻身其中——章乃器是有些傲性,张嘉璈是心烦意乱,便一左一右地拱在荣老身边。 三人各怀心事,却是心照不宣地都不言语。走到会场里,四面都是嗡嗡地轻声交谈,彼此让席的声音。荣德生环顾片刻,见金忠明身边空了一席,旁边站了三四个人,却都不落座,微一点头,从容前往。张嘉璈便和章乃器联席坐了。 张总经理低声道:“子伟看到了么?这会场里虽然不设席卡,主次泾渭,都分明得很。” 这话不假,会场被人群自发地阴阳割昏晓,入口这半边尽是江浙商团的熟面孔,里面那头,孔祥熙宋子良也都已到场,也有一群舔狗围着打转。中间是其他地方的代表,远道而来、又累又呆,在中间充当人肉的屏风,另有些生疏面孔——这却是不打紧的。 章乃器诡秘地笑笑:“你和孔庸之要好,不去跟他一起坐么?” 张嘉璈正为这事儿烦心,听了嗐气道:“你就不要拿我开玩笑,我跟谁亲近,这时候还要我表白表白?幼伟赶不回来,明卿又不在,我心里不安得很。” 章乃器笑道:“宋子文不也一样赶不回来?这次大家都是少几条胳膊,王牌不在、打底牌就是!我告诉你这次不成功便成仁,你瞧孔部长瞪着你,心里恨你呢。你、幼伟还有他,你们三个可以写一部红楼梦,你就是贾宝玉,幼伟是林黛玉——” “庸之是薛宝钗?”这还真尼玛的有点像,至少胖的方面像,张嘉璈一肚子的忧虑,给章经理逗得尬笑,“好了,大事临头,你还谈笑风生。你说这次谁来主持?” 章乃器还在想孔宝钗的笑话——典型的跟金总陶熔久了,兴趣爱好总有些沙雕,吐着烟道:“也许又是汪兆铭,若是那一位来,岂不是父子对峙?其余也没合适人选——我看蒋公子那意思不是要主持的。” 蒋公子正谦居中席,混入人肉屏风。 张嘉璈遥望一眼:“我也只看他的脸色,稍微舒坦一些,但愿今天不要节外生枝就好。” 说话之间,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伴着水银灯的炸裂声,财政部的铁门缓缓关闭,主持人从门口姗姗来迟地露面。 大家猜得不错,又是汪院长来啦。 汪院长又被拖出来擦屁股,经历了上次的用完就扔,江浙财团都在背后笑话他是“卫生巾”——此卫生巾非彼卫生巾,大爷们以为是回收利用的毛巾,这意思却比后世的女性用品还刻薄、且形象,女性用品好歹有血可吸,靡百客的卫生巾却是仅供擦手,擦完回收改头换面,下一次需要的时候再出来卖。 众人一见他猿姿鹤步的进来,想起小金总的屁话,顿时把刚才的不快都忘了,心中都道“果然是他”,暗暗地掩口胡卢。 汪巾灰不溜的面色,也不大情愿的样子,和用完的手巾把子真是异曲同工——不知是不是卫生巾做久了,一张口就不是人话: “诸公近来安好啊。”他不紧不慢的腔调,“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是第二次了。” 这次会议不在行政院召开,因情急仓猝,选在财政部的会议室里。没有主席台和列座,众人全围一张极大的环形圆桌谈话,汪院长便少了居高临下的气势。众人微微惊诧他连废话都省略了,这倒也挺痛快——他左手的陈光甫圆和道:“是,许久不见汪院长,时隔一年第二次见,每次争议都是汪院出面主持,我们心里感激得很哪!” 座中纷纷暗笑,你别说,江浙财团在金明卿的带领下真是飞快开窍,各种阴阳怪气和挑拨离间一套又一套。起手第一式,先挑拨一下汪和蒋。蒋如果不在场,那还不至于尴尬,关键蒋公子替父在场。 汪院长沉下脸道:“我说的是见面的事吗?我希望诸位严肃一些,你们闹罢工、闹罢市,撒泼打滚地开了这个会,那就好好地发表看法——” 大家都有点意外,不料卫生巾做久了,居然有霸气侧漏的一天。谁知后面一句汪院长道:“话语里夹什么春秋笔法——” 不知谁“咳”地一声,一下子大家都憋不住笑,本来只是暗讽,结果变成明嘲,这实在不好接着笑,怕把汪兆铭笑恼了,宴会似的整齐地举起茶杯。 汪院长怫然地拍案:“这有趣么?我请问问诸位,你们还记得上一次税改座谈,僵持了多少时日?这次你们等了几天、是快是慢?这次为什么这么快?” 众人顾着他的面子,知道他尿频尿不尽的讲话风格,既是胜券在握,那么容他讲讲也无妨,都垂头不语。 “是因为政府顾惜你们!顾惜你们的名誉、产业,顾惜民生艰难!”汪院长沉重道,“上一次我体恤大家,那是因为税改惠及全国,我自当尽力。可这一次,这一次算什么?国家的政令你们不执行,推行的法币你们不接受,”他举着钢笔挥斥,“这是你们自己筹划出来的东西呀!诸位都是乡绅郡望,怎么如此地名利熏心?现坐在这里以逸待劳的表情——如何能笑得出来,不觉得可耻!” 荣德生在他正对面端坐,一直沉默不语,听说到“名利”二字,脱口朗声道:“我们难道不是名利中人?可耻二字,从何而来。” 众人闻言,侧目相看。 荣德生手中握一块籽玉,求岳去美国时,这块玉刚到他手中,还是皴痕粗糙的璞玉,几个月来喜悦也盘、忧心也盘,盘得温润生辉,恰如他此时的心情,坦坦荡荡地正襟危坐:“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财聚财,是我们的营生,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能够使一方富足,也是百代芳名。汪院长说我们图虚名、敛私财,可这两年来辛苦奔走、竭力维持,名、利二字,何曾有一处实在的落在我们头上?” 在座中人多以儒商自居,汪兆铭的话颇令他们难堪,听见荣德生这话,不觉大感阔朗! ——我们本来就是商人,不为名不为利,难道为了给你当牛做马么? 笑又怎么了! 众人有了底气,圆桌上四面八方地响起话语:“我们都是名利小人,汪院长是君子,君子请言而有信,当初承诺我们的事情又反悔,现在怪我们图名图利!有你这样说话的么?” “你要我们认这个栽,乖乖地服了你白银变白纸,难道那就算清高?清高既然这么值钱,索性还我们钱,让我们把清高捐到央行,好不好?” 此时求岳不在,可是他的精神却在,每个人都觉得明卿就在自己身边。虽不知他病得怎样,可常来常往,一年来他阔朗的思想,实事求是的态度,不知不觉地渗透到众人心中。在商言商,不就是谈钱吗? 王眉寿于此最有感触,他与江浙财团并不熟悉,却在哭笑的屁事上怨气难平,闷闷地随着众人也道:“日盼夜盼,盼望政府能够重议法币兑制,怎么笑也惹到汪公?这脸哭丧了两个月了,我们呼天抢地的时候没有吗?四川挤兑成什么样了!得见天日,当然喜悦,还要哭着来不成?这话也太不体恤民情。” “人活一世,谁也不愿无辜担负恶名,我们的名望、政府的名望,就是这个国家的信用,它难道不该维护?”荣德生站起来,遥遥向对面的汪兆铭道:“国家财库,靠我们维持,我们信政府,各地信江浙,民众信各地。法币大事,不可层层失信。” 汪兆铭面色须臾转作缓和:“荣公请坐,有话慢慢说。” “还要慢慢说?方才‘名利’、‘可耻’,未见得话语缓和!”荣德生人老却不眼晦,瞥见秘书递给汪一沓材料,果断截住他话头:“既是你说发表看法,那不必再读什么调查、报告,我就在这里把看法发表了——简便地谈,只一句话!” 汪兆铭要是知情识趣,大家还能容他骚个片刻,上来一席话好大官腔!众人谁也不想再絮叨。 荣德生扪心说道:“嬉笑是表,焦灼是实。汪院长,我们心急如焚,今天只要一个答案,就问你可否恢复当初承诺的兑换制度?能,我们复工复市,不能,那么今天我们就坐在这,等你说能为止。” 汪兆铭看着他道:“荣公,你这话可轻可重,胁迫政府,我不好为你开脱。” 荣德生皱眉笑道:“怎么,金明卿已经背了一个失信于天下的罪名,今天他不在,汪院长要给我也扣罪名?”他指一指穆藕初、金忠明,“既然是会谈,那便有什么说什么,我们但说一句,你便震吓一句,是什么意思?这里尽是花甲古稀之人,破产经历过,牢也坐过,你大可不必拿话相逼!” 话语里夹什么春秋笔法! 谁知金忠明坐着不动。 荣德生心里生气,心说金家老太爷实无能为,远不如孩子敢作敢当——听听汪精卫说的这是人话吗?起手无耻名利,接着又是胁迫政府,若是明卿在此,振臂一呼,大家就话赶话地挤上!看看行政院是不是要把大家都抓去坐牢?不由得低头瞪这老哥一眼。 穆藕初暗暗地将他们各拉一下,意思荣公莫急,金公也抬抬轿——形势还是好的,咱们别窝里先起讧。 那头汪兆铭却是淡然一笑:“我一向以为荣老是不干己事不张口,淡泊世外的性情,没想到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荣老大可以放心,以我汪某的为人,为民国的赤诚,决不会两句话谈不拢就给你扣什么罪名,你也无需这般火药味地说话。” 他从容地吩咐秘书,仍叫把文件拿来。 “诸位不想我念报告、觉得我拖延时间,怕是会错了意思。我要念的东西,不是报告也不是调查,而是行政院等待决议的一份行政令。既然大家没这个心思细听,那我简便地陈述就是——” 会场内的光线不算明亮,丝绒窗帘挽起,令阳光透进来,白纱又将这阳光变得晦涩。 代表们投目于汪兆铭面孔,忽然涌起异样的感觉——这个韬光养晦十数年的所谓君子,居然回春似地神采奕奕,宛如他当年刺杀摄政王的神采。 “诸位要坐在这里等答复,以为政府很着急么?不不不,我可以给你们时间,你们有的是时间考虑。银行不开门、工厂不开工,中国的经济倒不了,东北、华北,有的是人愿意替你们维持生产。”汪院长从容不迫的神态,摇一摇那封政令,却并不急着陈述。他抵着桌子,按一按太阳穴。 “我想我忘了介绍今天与会的人员。” 会场里静得只剩人群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现在介绍也不晚。”汪院长温文尔雅:“那边坐着的,正金银行的金子经理,华北中日实业社的大仓经理,还有铁锚会社的加藤经理,大家都互相见一见吧。” 焚稿 汪兆铭介绍了三个日本代表,那三人便要起身鞠躬,身子还没弯下去,骤然间“啪啦”一声脆响,金忠明将手头的瓷杯照着汪院长摔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泼得整个圆桌上的人站起来退避。 “那边银行的经理,我不认得,我不管,什么实业社的经理,我也不认得,也不管。”金老太爷指着铁锚的方向道:“你,姓加藤的,当初你来我家,怎么样的三叩九拜,打躬作揖,求着我赏脸见你一面,连你自己的祖宗都不顾,叫我老祖宗,你还记得么?” 加藤颜色不改地回道:“此一时彼一时,老太爷一定也不会想到,我还有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 “你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你怎不问问自己配不配!”金忠明大怒大笑:“你连我家养的戏子都去讨好,又是送绸缎、又是送衣服,他下九流的人,狗一样的东西,也没把你放在眼里。你若有些骨气,当初别做这乞丐般的事情,倒还算有一二分脸面,你在戏子的门口摇尾乞怜,给唱戏的一路轰出门去,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看你不似脊梁骨被抽了的好笑!你也好意思坐在这儿跟我们说话?” 汪兆铭用手帕擦着脸道:“金老太爷!话不可如此说,现在已经是新民国了,人人平等——” 金忠明拿拐杖捶着地道:“汪院长也知道这是民国,不是满洲国!” 汪精卫预料到了众人的愤怒,但没想到金老太爷倨傲如此,他行政院长的颜面是半点不顾。面色铁青,不能置一词。 金忠明大声道:“松义扶我起来!” 齐管家一直陪站在身后,闻言弯腰扶着太爷起身,金忠明将拐杖抛于他手上,排开众人——与会的人哪有坐着的?皆是瞠目而立,见金老太爷颤巍巍走来,都让开道路。太爷走到圆桌半腰处,拣一把椅子,面向汪兆铭和日商,四平八稳地坐下。 他向空拱手道:“老朽不才,世代读书务农,到我这一辈,虽然无能,也是三榜进士,金笔御点。我内人祖上满门忠烈,康熙爷恩赏荣耀,我随孙大总统起义平乱、打过张勋、打过袁世凯——非是我拿身份压人,前朝今朝,我配得上在这里说话。在座的各位也都和我一样,哪个不是一方郡望、乡绅乡贤?哪个不是祖宗荣耀、我辈扬先?”他指对面日本人道:“这些小国蛮夷,贩夫走卒之流,汪院长要抬举他们,我们不便伤你的面子。但君子相谈,当与君子,岂能与小人同席?我不论他书读过几何、祖上有何功绩,只看他品性猥琐,一旦生意落败便连囊气也无,恨不得跪下来求人,这样没脸的东西,和我们说话,岂不把我们几代人的脸面也都侮辱没了!我家下三等的使唤人也比他高贵些!” 齐管家极有眼色地递过乌木拐杖。 金忠明拄杖回身,向众人道:“愿自降身份,和他们同席的,但去那边坐着,不愿辱没祖宗的,就坐我身后来!” 一言之下,众人心中大感痛快,心头都是狠出一口恶气! 满清遗老的作派居然可以这么爽彻人心! 荣德生和穆藕初都是大松心头一口气,之前皆忧虑金忠明老迈庸懦,坐在这里不像尚方宝剑,倒像个磕坏的玉玺——还是心太急了,太焦虑了,不到时候人家不发动,老封君到底是中用的,孩子烈性,爷爷能怂吗! 两人相顾一眼,正欲举步,忽然有人拖着椅子,铿铿铿在金忠明对手放下了。 众人定睛一看,都是一愣,这是哪个? 沈宝昌青筋暴起,也不管旁人暗议纷纷,憋着气大声道:“坐!他们坐,我们也坐!” ——须知金老太爷的话,于众人而言,其实不过是扬眉出气,唯独碰在沈经理心上。他祖父扬州主簿,父亲知县知州,长兄更是光耀门楣,历任财政内务次长、两省省长。沈经理心道我在商会里不过小小卒子,身份也比你们这些打跑了的日本人高贵,凭什么你们傲倨主席,我们在下陪座? 难道就凭你们占了东三省、占了河北?既然对坐谈话,怎能与贼同席! 众人虽不知这底里,看他激愤,亦觉奋然。章乃器一声不响,把椅子挪到沈经理身后,张嘉璈也随他落座。荣穆二人以手相请,都在金忠明身后坐了。江浙的商人们皆生同仇之心,各地代表亦生同仇之心,渐渐地人群全向金老太爷身后涌去,满屋子拉动椅子的声音,没有人说话,但见房间里倾倒的沙漏一样,半个房间或坐或站,或怒或忧的各色面孔,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只有汪兆铭和三个日商代表孤据一隅。 孔部长和宋子良左右为难的神色,意识上挪向对面,屁股停在汪院长身边没动。孔祥熙连忙站起来道:“何必如此?大家坐下说话,不要伤了和气——汪院长,你这举措很不妥当,今天我们谈国内的经济,怎么能把日商带到会场来呢?” 蒋经国亦起身道:“汪叔叔,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政令,可否请来一看?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允许日本人参与今天的会谈,你有他的签字么?” 汪兆铭不理孔祥熙话语,但向蒋经国冷笑道:“我是你的叔叔,但首先是行政院长,他是你的父亲,但首先也是主席、是委员长。建丰,你的称呼不太合适,想法也不太合适,怎么中华民国是你一家人关起门来的事情,不容外人置喙么?” 蒋经国头上渗出些冷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我行政院院长的身份,会拿一个假的文件?”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三个日本代表亦交头接耳,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舔狗似地围坐汪兆铭身边。那两个年纪稍长的日语唧咕了几句,加藤利昭便放下茶杯说道:“蒋先生,汪院长,不必为了我们争吵,我们自己有话会说,我会说中国语。” 他方才以汉语和金忠明对答,虽是嘀嘀咕咕,已然令人侧目,此时字正腔圆的高声发言,便将目光全聚拢在一处。 加藤彬彬有礼地起身:“中国的各位大商人们,觉得我们作为日本人,没有资格坐在这里谈话。但就我们看来,贵国也没有很理清自己的想法吧!总理阁下拿出的政令,国民居然不能够相信,公然地质疑他,我们也觉得很疑惑哪!”加藤笑道:“当然了,这是贵国的内政,和商业无关,我们没有评论的资格,所以不评论。我想问的是,金忠明老先生,你非常激烈地抨击我们,蔑视我们,认为我们无进入会场的理由——” 他狡黠地狐视会场,胸有成竹地微笑:“但据我所知,你并不是江浙财团的当主,就连金氏你也没有决断的权力。江浙财团、安龙纺织厂,一向是你的孙子话事主张,你列举的光荣已经是过去的光荣——你不经营业务、不过问生产,又有什么资格来代表中国的商人们发言呢?” “我不能代表?”金忠明拍着拐杖道:“真是可笑!听你中国话很通,原来长幼尊卑,全然不知!金家是先有我、才有孩子,产业也是我一手挣下,岂有我说的话他不听从的道理?我在江浙商团说话不算——你问问这些老兄弟们,我金某人说话算不算数?他们服不服?!” 众人惊诧于加藤流利的汉语,又听他指桑骂槐,让蒋经国脸上十分难看,正盼着有人怼他一句,听金忠明如此说话,都你一句我一句应和:“老太爷说话不算?反了天了!孙子还能越过爷爷去吗?” “你是什么东西,也问太爷算不算?我们偏就服他!” “够了!够了!真是成何体统!”汪院长拍着桌子怒道:“在这里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有没有把我这个行政院长放在眼里?别人话里话外什么意思,难道听不出来,能否顾全一些体面,尊重一下我的在场?” 他向两边分道:“各位代表不要再吵!加藤经理也少说两句!先听我说!” 众人心道你又算哪根葱?只是这话说不出来——刚被日本人指着脸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忍耐顾全蒋经国的脸面、兜着汪精卫的破脸,都忍气不言。 汪兆铭长了气势,见无人说话,走下主席位子说道: “你们要分开坐,要割席立志,我允许你们这么坐、尽管坐!我只问问诸公,你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单单就为了表明自己和日本商人势不两立?若是今天他们不离开会场,你们就要为这么点事情僵持不下是吗?” 代表们全是妈卖批的脸,这他妈是一点事情? 汪院长却是更加激昂的脸:“想起来了吗?我们坐在这里是要谈法币的事情,谈我们的经济,你们搅和政治问题是干什么?”他指着墙角的立式大钟:“已经十点半了,现在国家困难,中午可没有宴会来招待你们吃吃喝喝!须知我们在这里僵持一天,就是陷国家于水火一天,陷国计民生于倒悬一天!你们口口声声,要名要利,不以名利为耻,我汪某人愧无可对,但我请你们想想,为了你们自己的名声、权势、财富,使得万千民众苦无生计,为了一点与日本商人的陈仇旧怨,以众挟单、一意孤行,你们良心何安?于心何忍!对不对得起你们顶在头上的列祖列宗!” 他抓着那封政令,在会场里走来踱去:“我告诉你们,今天把日本代表请到这里,是我的意思,国民政府的意思,这没有商量的余地,政府也不看你们的脸色。方才你们跟我摊牌示威,那我也不妨就把话讲明——今天摆在你们面前,两条路选。 第一,你们继续抱死自己那点产业,等着政府低头的那天,我也告诉你们这路是死路一条。主席已然和我达成共识,先救援国家的经济,再考虑其他问题,你们不要百姓,我们为天下父母,我们要管!五月份的时候中美对峙,法币不能落实,那时日本友商就已经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表达了极大的善意,我和主席拟劝商界停止排日,可你们喧哗上下,不肯就善。那好,我们听从了金明卿的意见,听从了孔庸之的意见,给予你们时间,让你们和美国谈、和英国谈,谈来谈去,只顾着谈情说爱,只顾着宠幸戏子!令全国民众嘲骂愤慨——孔部长也极无能!与英国斡旋良久,斡旋了个什么东西!” 孔祥熙骤然起身,垂手而立,认罪地一言不发。 宋子良也陪同起立。 汪精卫怒视他们一眼,又看圆桌对面的代表:“所以我把第二条路摆出来,摆出来你们自己看。我要敲醒你们一件事,那就是一味地排外、自闭,对于我们目前急迫的现状是没有一点点帮助的,这思路是完全地自私、完全地错误。” 他姿态铿锵地向金忠明转身:“金老太爷,你是清朝的皇亲国戚,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大清国是为什么由盛而衰——不就是‘闭关锁国’四个字么?明强锁国锁死了,清强锁国也锁死了!唐为何强?万邦惠好,汉为何强?丝路通西。今天我们的政府、我们的主席、我们的行政院,没有一个赞成闭关锁国,你们这些遗老遗少倒自己锁起国来! 日本需要我们的货品,我们也需要日本的棉纱,日本的资金等着投资,你们又缺少资金来周转流通。你们的账面因为排日呆滞不能周转,你们的货品因为锁国不能外销变现——这都是图什么?为什么?”汪院长语重心长、沉痛的脸:“治国如治病呀!抱塞梗流,岂非苟延残喘?血脉畅通国体才能健康地站立,我们要有中华的自信,要有中华的气魄和远见! 所以今天,今天我给你们指明第二条路,放下仇怨、放下过去的心结,我们的眼光应该放在未来、而不是过去。我希望大家能够摆脱对日资的成见,在商言商,银行应当一视同仁地给予日商担保,诸位应怀着自信之心与万国商品公平地竞争。”他奋然振臂,“只要大家能够接受这个议案,我汪某人今天就承诺重议法币,开放兑换!” 真有你的汪院长,能用最浩然正气的脸说最下流无耻的话。 在座的老财们脑子幸而是没被门夹过,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在正常线上,不然真要被汪美男这一席话语说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众人全是满脸问号,不料卖国还能卖得这么声泪俱下引经据典,一时之间居然难以驳正。 此时话头都在金老太爷身上,众人不自觉地注目于他,见他气得老脸涨红,都伸手抚他顺气:“太爷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孔祥熙也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轻声地安抚:“老太爷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有话好好说,话挤话地气着了,孩子怎么办?” 金忠明望他一眼,涨红的脸色逐渐泛青。 他望望众人,目光回到汪兆铭面上,似乎在酝酿一个足以振奋所有人的发言,张口几次,却又咽住,仿佛这话从腹中出来要烫着舌头似的。 众人先是忧心、俄顷转为焦急——你老人家倒是说话啊!这要酝酿什么?汪精卫那才学是中过举人留过洋的,广州府试第一名,他那文采天下皆知。可是文采好又有什么用?说话如做人,品性为先、皮囊是末属。难不成还要现场做个八股来驳他? 刀刃还是要精钢,代替的始终不得用,眼下这个针锋相对的局面到底不是七十岁的老人能代为处理——众人见他眼中悲愤之意,不好越过他的话头,心中却都禁不住想,若是明卿在这,哪有这些踌躇?此时唯欲痛快响亮的一句话打脸,一句“他妈的”不就完了!恨不得干脆担架抬了明卿到会场来,怎么偏就这个时候病了! ——金总根本没有病。 他被锁在金公馆的二楼,而这一次,没有梯|子给他开挂了。 求岳在窗户上砸了又砸——没用,外面铁条焊死了,谁他妈能想到民国居然也有防盗窗!再一想老虎窗本来不就是民国发明的吗? 放平时可能还挺好笑的,金总弱智笑话再增一则,但他现在笑不出来。 前天,他在中央饭店和蒋经国谈话。说实话蒋公子并不是他心里最好的选择,用外挂来看,蒋公子日后对我党并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充其量也就是个促进两岸友好的水平。但孙夫人和石瑛都劝他:“现在找他是最合适的,不要把问题再扩大化,先救起民生这口气要紧。” 从历史来看,求岳愿意相信孙夫人;从交情来看,他信得过石娘娘这个军师。 谈话的结果还挺愉快的,蒋经国拍着胸脯保证这次一定行,不免也透露了一些促使统一战线尽早实现的积极愿望。两人似乎又回到赴美前的那次会面,谈到兴浓处,还开了瓶红酒。正在咂摸对饮,服务生领着个人上来了。 求岳回头一看:“齐叔叔,你怎么来了?” 蒋经国和气笑问:“这位是?” “是我爷爷的管家,从小把我带大的。”求岳挺久没见齐松义,心说家人到底是家人,这肯定是老头不放心,叫齐叔叔过来看看。 果然齐松义给蒋公子作个揖,温声向求岳道:“太爷叫我来看看少爷,要是这边没忙完,家里送衣服过来,若是忙得差不多,少爷回去换洗一下。如此形象,见人也不尊重。” 求岳这才发现蒋经国坐得离自己有点儿远,顺着齐叔叔的目光看看自己袖口,似乎油腻腻的发亮——终于意识到脖子上头上烘人的气味,嗯,劲儿不是一般大。 蒋经国乐道:“你回去吧,这里该安排的都安排妥了,有我替你看着,大可以放心好睡一晚。”他指一指求岳支棱的呆毛,“你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该不会明天要这样去见人吧?” 金总快乐地闻闻自己,什么时候我也是美男了? 他和齐松义走到楼下,叫车子送回榕庄街。齐松义道:“何必再去那里?少爷半年没有回家,难道不去看看太爷?” 求岳听他话里有话:“爷爷怎么了吗?” 齐管家的脸色藏不住了:“太爷怎么了?少爷倒来问我,究竟是谁是他亲孩子?少爷在国外这么久,回国来只顾着生意上的事情,可知道太爷急得吐血?他心疼你,不叫你知道,但为人总该讲些孝道,中央饭店离家里又不远,你就是捡个空回去见一面也好!刚当着蒋公子的面我不好直说,现出来了,换衣洗漱,怎么榕庄街才是你的家,颐和路你就不肯回去看看?太爷白疼你了。” 一席话说得金总垂头听着,齐叔叔真把他心说愧了。 :“我混账我知道,但是齐叔叔,你看我这样子,我从四川刚回来,爷爷见了我不害怕吗?我自己照镜子都觉得不像个人。”他低着头辩解,因为腿长,和齐管家并坐后排,就有些折起来的难受,:“毕竟我常穿常用的都在榕庄街。你让我去整理一下,我干干净净地去看他。今晚我陪爷爷一起,我不对,我不孝顺。” 他目光低垂着望向窗外,没有看到齐松义在他身后踌躇的神色。 两人忙忙地回了榕庄街,齐松义就在外面车上等着。露生也不在家,求岳便交待周裕,家里炖些补品,明天给金公馆送去。自己换洗、刮了胡子,和齐松义一起往颐和路去。 那时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已经不是头一次对不起爷爷了。 家里出事的时候,他把他扔在南京,带着露生跑了;去句容的时候,他让老头儿一个人在病房里呆了大半年;去美国,他说走就走了,让爷爷一个人在家牵肠挂肚,还不知道老头子怎么吃斋念佛呢。 要顾全一个家真是难,以为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实多半的事情是别人在打点,自己连点起码的孝顺都是日程表上排最后的考虑。 这时候也不敢想露生,有点什么屁事就跟开挂有瘾一样地想着露生在就好了,金总觉得自己很不像个男人。 夜色里,他提着两包阿胶冲进金公馆——这还是周叔临时翻出来的,自家看望,提人参什么的也太损了,倒是露生细致,常备着给太爷走动用的礼,炖好是来不及了,打了个包儿给少爷提着。 金忠明在楼上的房间里。 窗帘厚厚地垂下,满屋子的药气。求岳要去拉开窗帘,齐松义止住他道:“太爷不能见风,现在已经入秋了,老人吹风了不得。” 求岳点点头:“我是觉得空气不好,不能吹风就白天再开窗换气吧。齐叔叔你去忙你的,我陪爷爷说说话。” 老太爷原本大约是睡着,两人说话走动,他睁开眼睛问:“安儿来了么?” 求岳连忙趴到床头上:“爷爷,是我,我回来看你。你怎么生病了不告诉我呀?现在好点儿了吗?” 老太爷似真似幻,有些不敢信的表情,看了孩子半天,缓缓地拉他手道:“孩子,委屈你了,狼心狗肺,都对不起你。” 他生气也好、怪责也好,都好过说这句疼人的话。 ——委屈是亲人面前最委屈,哪怕这个亲人是假的。 求岳是真的想哭,趴在爷爷床头,不敢掉泪惹老人伤心,哑着嗓子给他掖被:“没事的,都过去了,明天蒋经国跟他爸说说,这事就过去了。” 金忠明神情复杂地看他,只是叹气,叹了半晌,攥紧孙子的手:“你的命不好,什么苦都让你吃了,好的事情,轮不到你。我也想劝你为自己想想,我年纪大了,劝不得你。” “爷爷别说了。”求岳听不下去,越听越扎心,三更半夜的难道祖孙俩在这抱头痛哭吗?给金忠明顺着气道,“过去的事不想了,啊,别想了,做生意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顺的,总是有起有落。我也不是非要当那个领头羊,你不用为我难过,我真的没什么。” 金忠明老浊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你当真这么想?” 求岳嗐气道:“乐观嘛,对吧,乐观总比悲观好,想开一点,别气着自己。”他又给爷爷掖掖被角——唯一表达关心的动作,除了这个也不会别的了,“睡吧,我看着您睡。” “要不嫌我老,你靠着我睡一晚吧。” “嗯,我靠着你,怕冷我暖和。”求岳笑道,“我这还刚洗的澡呢,好闻!” 他疲倦极了,金忠明那张海绵大床又软和得出奇,说是靠着,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其实也是依偎在亲人身边,孩子般的安心。 等他醒来,一切都变了。 第二天早上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金总是凭着一点警觉的生物钟,没有一觉睡到傍晚。他睁眼看到座钟已经指向九点,惊得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还好,迟到个半小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飙车往财政部赶也还来得及。 他一面找他的外套,一面向外面恼怒叫道“怎么不喊我起床?!” 奇怪的是外套不见踪影,裤子也不见了,不知哪个操蛋的下人给他裤子脱了,上身也换了件睡袍。他穿着内裤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觉得有点不妙。 金家的规矩,少爷嚎成这样了,早该鱼贯而入的丫鬟捧着东西过来伺候起床。 ——没有人进来,整个金公馆死一样的寂静。 顺手拉开窗帘,窗帘后的景象把他看傻了——昨晚黑灯瞎火,谁也没想起来抬头去看窗户,现在天亮了,窗帘拉开,原来外面密密麻麻,钉的全是铁条。 他冲到门口去,试图拧动门把手。 锁死了。 中山北路的财政部大会议室里,谈判仍在剑拔弩张地进行着。 剑拔弩张,但空气凝滞。 千言万语堵在各人心头,千头万绪在他们脑中一团乱麻,行政院如此强硬的态度令他们始料未及,如此措手不及的局面也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 金忠明老迈的手逐渐握紧,中风后的脸也愈发歪斜,荣德生见他情状不好,恐他旧病复发、别是要厥在这儿了!一步赶上,就要看察。 不料金忠明拄着拐杖站起,含糊迟疑地问道:“只要同意日资进入,你就同意法币开兑?” 众人全愣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是气糊涂了还是急糊涂了,问这种话! 荣德生原本要轻拍他肩膀,一怔之下,手停在半空上下不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老世兄你说什么?” 金忠明脸色难看至极,放开口齿,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们今天不和日本人计较,你就能开放法币兑换,这事就算完了?” 一众代表人都傻了,太爷你具体指哪个“完了”?完事了还是完蛋了?!大家全指望你说句坚硬话,怎么你老人家硬了半天,到这儿却软了! “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寂静之中,有人骤然大喊出来:“今天要我死在这儿,我也不能同意!” 众人错愕看去,只见沈宝昌高举着茶杯,那里头的水是早洒得没了,歇斯底里哭道:“轮不到我讲话我也要讲!我受够了,受够了,什么中华气魄!什么自信自强!都他妈是屁话!屁话!汪院长,各位老爷、大人,还有那边的他妈的日本人,知道我四弟是怎么死的么?你们知道么?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我四弟那时就在关外做事,大家合议了和日本人绝交,不在他们的银行做事、不跟他们的商人往来,结果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拿枪逼着我们开工!我那四弟、我那可怜的四弟,老幺呀!家里顶小的孩子,就因为不顺他们的意思,不愿意上班,给他们开枪打死了!留下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寡妇,连孩子都没有!” 他又怒又痛,已是忍无可忍:“汪院长,这叫陈仇旧怨?这血仇是永远记着!我沈宝昌无能,赚钱没有门道,做事也上不得台盘,但你叫我们跟仇家笑脸相迎地做生意,谁能忍下这口气?” 几个纺织厂的厂主闻言泪下,又七嘴八舌争道:“便放下这一笔,退开不算——是你糊涂了还是当我们都糊涂?要银行给日商担保,给铁锚担保,让他们贴账转账,那不就是把靡百客的模式转给日本人吗?日本银行投我们的产业,日本商人吃我们的担保,这是要挖了我们的根呀!” “是的,这怎么能行呢?这也不是公平竞争,这是公然的剽窃啊!” 纷乱之中,有人挺身上前说道:“今天不谈了,我们不谈了!汪院长,你给的哪条路我们都不能接受,既然谈不拢,那今天这场会谈就算失败好了!” 汪兆铭目光旋转,是浙实行的经理章乃器。 章经理原不在金忠明所说的名门望族之中,但商事代表中,此人年纪最轻、说话最敏。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两方胶着,代表们这边缺兵少将,于士气不利,且金老太爷那话不能代表大家的意思,全然违背众人心意,吵起来没有好处,反而自乱阵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前方凶多吉少,不如收兵再战。 他架着沈宝昌坐下,果决向汪兆铭道:“既然两条路都是死路,汪院长又志在必得,那看来是大家都没有做好接纳对方的准备,你这不是谈判,是威逼。我们继续考虑,请政府也继续考虑,考虑到成熟的时候择期再议。”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继续罢工罢市,顽抗到底,不仅要抗法币,还要给肩上再加一副担子,号召反对日商,是吗?”汪兆铭从容笑道,“章经理,好大的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如此百里长行之后又加百里,你的同道们吃不吃得消?扛不扛得起?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一个年轻人,尽管狂妄说话——这话算数吗?” 此言一出,会场内议论纷纷,众人心内皆是暗自打鼓——现在要退?退了回家干等吗?日盼夜盼好容易盼来会谈,如果一点好处都捞不到,那岂不是回去继续等死? 章乃器的话,或许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他们不愿意接受违背承诺的法币方案,更不愿意引狼入室、把好不容易打出去的日资又迎回来! 可这心声只是一口囊气而已,做人却不能只凭囊气。 求岳急得心都要炸了,他不知道金忠明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眼看着钟表流水似地飞转奔去,捶碎了玻璃也无济于事,门也是铜墙铁壁一样踹不开。 他在房间里扯着嗓子嘶吼:“操|你|妈的人都死了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他。 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回旋,他不敢想,更不敢信,他从回国到现在已经经历了太多算计、太多背叛,不敢想爷爷也是这些背叛链条里的其中一环。 他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他盯着墙上那个小小的窗户,毛骨悚然地明白了它的用意,是永远这样关下去吗? 老头子识破他李代桃僵的身份了吗?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哪怕我们不是亲的,求岳想,我对他是真的有爱,他比我爸我妈待我还好,我们俩和真的亲祖孙有什么区别?他不可能这样对我。 现在当务之急是从这个房间里出去,必须出去,他要赶上那个会,赶上那么多人熬着夜红着眼换来的的该死的会,赶上无数工厂银行窒息等待的那个要命的会!可是四面牢笼,他又像在美国一样坐困牢城——所以挂会消失对不对?爽文要结束了是不是?为什么是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跟他过不去,所有信得过的人也全都让他搞不明白,让他连一线生机都看不到! 他的手在铁窗上砸出了血,扎着木门上翻起的毛刺,求岳是疯狂中疯狂地冷静下来,他踹断椅子的腿,开始用心地敲铁条的钉子。 那声音叮叮当当,把他的脑子要搞炸了。可就在这叮叮当当的声音里,他幻觉似地听见有人在下面说话: “四面都教人看守,别叫他们通风报信——但有一个要跑,可别怪我顾不成十几年的情面!” 是露生的声音! 他声音虚弱极了,是大病未愈,全靠一口气顶着说话,求岳从铁条仅有的缝隙里抠着眼睛往下看,朱丽叶一样地猴在窗户上,激愤和狂喜冲得他拿头撞窗户,嗓子早就哑了,干吼:“露生!是不是你!露生!我在这!” 露生居然听见他的声音,露生抬起头来,竟恰恰与求岳四目相接,拔足奔到窗下:“你真在这儿!我来了!我带人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命运的恶趣味,他们俩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上演一些名著气质的名场面——角色还总是扮演得不太对。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脚步声转瞬就到了他门前,外面乒乓砸锁的声音,过一会儿又静下来,露生隔着门唤道:“哥哥,你别急,这门一时半会砸不开,文鹄现给你撬锁,你在里面千万别急。” 文鹄道:“我很快。” “我不急,不是,我很急但是你不要急。”求岳几乎想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儿?” 露生在重庆高烧了两天,医生用酒精和药水逼退了热度,人和病毒一起被折腾坏了,因此不敢疾行,缓缓地今天上午才到南京。 榕庄街的人都是大半年没见他了,开门看见小爷包着纱布回来,又是喜悦又是吃惊——露生每次回来都是负伤,也不知他是什么娇花,离了南京必定缺枝少叶。柳婶抱着就要哭,露生含笑道:“都已经好了,婶子不必大惊小怪。我去洗个澡,你和红儿把这几位大哥好生安顿下来,周叔去隔壁通传一声,晚上先叫他们住在学生的宿舍。” 周裕在旁也一并答应,麻利地叫丫鬟小子们接待客人,自己陪着露生一路往里走。 “小爷要是早些回来,倒能跟少爷见一面,他前天晚上回来了,可惜你不在。”他知道露生心里记挂什么,“没你在他身边,弄得头发蓬乱,也不像个人,连齐管家都看不下去,把我也骂了一顿。” 露生瞅他笑道:“周叔这么些年,见了他还是唯唯诺诺的,咱们这儿以后不必看他眼色。”问起求岳,嗔怪的语气也放软了:“衣服又没有换?我就知道他这人自己照顾不了自己。” 周裕笑道:“还好,回家来,万事都妥帖了。在这洗漱吃了个饭,又去那边看太爷了。” “太爷怎么了吗?” “说是心口疼,病了好些日子,非要见一见少爷——我说那样子去了反而吓着太爷,少爷纯孝,齐管家又不听我的,到底还是拉他去了。” 露生停下脚步:“太爷硬叫他回去见一面?” 周管家公报私仇:“正是呢,其实少爷的脾性,咱们这里多熟悉了,吃的用的都称他的心,何不在这儿睡一晚再走呢?睡一晚,今天指不定能见着您。齐松义倒会说他,三言两语的,把他说走了。” 露生听了这话,掉头便走,留下热水都还没烧开的柳婶惊诧在后,追也追不上他一阵风的脚步。 “就凭这么一句话,你就知道我在这里?” “太爷是什么样的人,还用得着我说吗?”露生的声音有些更咽,“他爱你如命,怎么舍得耽误你宵衣旰食的大策,别说你没有病,就是真病了,他也决不会拦着你不让去——我们在句容的时候,他尚且不肯让你来回探病,此时又怎会为了心口疼的毛病让你挂心不安?事出反常,必然有妖,我算定他是要把你扣在这里,才使计骗你回来。” 求岳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天降神兵也不过如此!他一直觉得黛玉兽是他的外挂,但这挂得也太他妈到位了!碧瑶雪琪能比吗?小龙女有这神机妙算的本事吗? 可这一刻两人均无喜悦之感,都是心头冰凉,求岳沉默地蹲在门前,露生垂泪道:“无论怎样,你还有我。” 求岳没有做声。 ——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连自己仅有的一点信念也要没了。 门开了。 穿堂的冷风扫过他们肩膀,求岳困兽一般脱笼而出,露生追上他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只怕你到了也已经是回天乏力的局面,哥哥,你须做最坏的打算,能退则退,千万不要伤心动怒!” 求岳只觉这话刺心已极,连应一声的心思都没了,摔开露生的手道:“我知道!” 他抓着衣服钻进汽车,转眼车子已不见尘烟。 文鹄看露生摇摇欲坠的样子,试探着问:“要不小爷你先休息一下?” 露生咬着牙道:“去叫黄包车,咱们快去中山北路。” 汽车的轮彀飞转着、黄包车的脚步也飞奔着,他们追日一样追着时间、赶着路程,向中山北路的会场疾奔,这真是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却想逃。 会场内同仇敌忾的情绪在消散,谁也没有说话,而自保的念头却使他们不知不觉地分向两个阵营。 日资进场,其实是分为两个方向进场。一方面是资金的进入,它将控制银行的命脉;另一方面是日本货品的倾销,政府惠日政策之下,它必然会对国产商品造成致命的打击。 现在联系他们的只有一条共同的利益,那就是法币开兑,只要接受媚日的条件,法币就能恢复信用,大家也都能喘一口气。 ——如果,如果牺牲其中一个部分,接受日资,或者接受日商。 工界、商界,工商界,它可以是一个整体,但也随时可以脱开。只要牺牲的不是自己就好! 两方人物都不觉暗暗地看向别人,江浙的纺织厂主更不觉挪动脚步,走向金忠明身边。 老爷子的话虽然既不坚硬也不中听,可是细细想来,居然是最能顾全大局的——心里想,嘴上却不好说出来,自己也知这念头毫无骨气,完全是割地求和,可要他们拿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却是脑中空空,谁也想不出来! 汪兆铭与三个日商却是守株待兔,闲情观望。汪兆铭细看众人面色,心知时机终于成熟,不慌不忙,将秘书重沏的浓茶微微呷了一口。 “诸位,想通了没有?想明白没有?”他吹开浮沉的茶叶,和蔼微笑,“金老太爷毕竟年高德劭、见多识广,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呀!诸君若是还有疑虑,不妨请他再多说两句——金老太爷,你的安龙厂早就开工了,你作为董事,也提请交行开市了,对不对?”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把会场炸得哄然作响! 代表们颜色大变,万不料金家领头罢工罢市,居然偷偷地妥协投降,这一下震得几乎脑浆迸出!荣德生拍案怒道:“汪精卫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明卿待我们如何,我们岂能不知?他怎么可能擅自开工?” 穆藕初也大声怒道:“自安龙厂成立以来,从来只有让利惠好,何曾背信弃义?须知罢工罢市,都是金家贴补我们费用,他为什么要干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空口无凭,你别在这里蛊惑人心!” “金家贴补你们?你知道金家的钱是从哪里来?各位!是不是全忘了?捐资法币,只有金家未曾行动,羊毛出在羊身上呀!金明卿早就跟我谈过,只要能说服你们同意日资进驻,日本代表和政府便全力保护我们江浙商人的纺织产业——一片苦心哪!”汪兆铭大笑道:“不信你们问问子良,问问交通银行有没有收到董事的开市命令!” “——这是真的。”宋子良沉重地起立:“金家代表纺织业、操控纺织业,为纺织业着想,我们都很理解,既然一定要牺牲银行的利益——他毕竟是董事。” 满座哗然。 王眉寿冲到金忠明面前,再顾不上什么年高年轻,他一把揪住金忠明的衣襟:“是不是真的!金太爷,你说句话,你解释解释,汪兆铭说的是真是假?你金家真的要牺牲我们钱庄银行,就这么开工开市了?” 在座的钱庄老板、银行经理,也都跟着揪住金忠明,左拉右扯,几乎把老头子扯散,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片绝望,没想到自己混在人群之中,居然为人鱼肉。乱纷纷地你一句我一句:“你倒是说话啊?不说话就是默认是吗?” 齐松义一手难敌许多人乱抓,只得用拐杖隔开他们,金忠明的脸扭曲一片,恨视孔祥熙,又看汪兆铭,闭眼狠心道:“是又怎么样!你们全来问我,全来问安儿,可你们自己有半分主见么?安儿费心费力,帮你们促成了会谈,所以担子就全落在我们金家头上?你们怎么不去问问蒋公子,是他许诺我们这次会谈必然成功,是他拍着胸脯跟安儿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事情一定能够圆满达成——要不是有他承诺在先,我怎么会同意开市开工!” 蒋经国霎时起身,惊得目瞪口呆——今天的局面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打傻了,此时哪有一句话能说?恨不得抱头鼠窜。 他若是不起来,众人几乎要把他忘了,见他下意识地起身,激愤之情又添一层,蒋经国不由自主地后退,手足无措、失声叫道:“这和我无关!父亲真的承诺我了!我也不知道明卿为什么背着我开市开工,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叫他来问,你们自己问明卿!” 张嘉璈呆座席上,心中实难置信,可他明白,现在无论金家承认抑或不承认,只要去句容看一眼就知道,万没料到明卿不能治家,老头子和他不是一条心,现在金家谁说了算都未可知,就是叫明卿来了又有何用? 众人却是紧抓最后一丝希望,便如垂死抓住眼前稻草,作势就往外走:“对!叫金明卿来!叫他自己说,老头子说了不算,他在家躲病,我们揪他过来!” “——揪他来这!” 他们不用去金公馆,也不用去榕庄街。 大门被人推开了。 求岳喘着粗气冲进来,正与一脸惶恐的蒋经国四目相视。 众人见他全须全尾地进来,哪有半点病容?震惊之下,忘了去揪扯,看他一步一步,孤身走进会场。 “你们谈了什么?”他问,“我不在你们谈了什么?” 章乃器快步走到他面前,也不知到底是该大声还是悄声:“你家老太爷说你已经开市开工,这事是真是假?你同意了日资银行重新入场?” 求岳仿佛头被人捶了一下,嗡地一声。 “……我说没有,你们信吗?” 这时候他看见坐着的爷爷——金忠明咬牙道:“安儿回去!今天有什么事情就冲着我来!你既已答应了孔部长、答应了汪院长,一言既出,哪能悔改!”他抱定了主意,攥紧拐杖起身:“你们也不用再问着他,他病糊涂了!要是不信,尽管去问安龙的厂长陶嵘峻,问宋子良——问他们是听我的还是听孩子的。” 求岳“哈”了一声,似哭似笑:“是这样啊?” 蒋经国见他面上青灰,已无人色,唯恐他再看自己。他从未觉得明卿的目光是如此锥心刺骨,往常他总是爱笑爱说,哪怕谈正事也要打两个马虎眼,现在却是毫无生机的两道冰线,一碰就碎,不碰便把人扎穿。这会场也已经不像是个会场了,是无间地狱。 他忍受不住,纵身冲了出去。 现在没别的主意可想,司机问他去哪,蒋经国闭着眼吼道:“去小红山!”他要问问他父亲,问问他为什么串通汪精卫骗了自己,骗了所有人,为什么总是攘外必先安内! 当然,还残存着一丝幻想,幻想汪精卫是擅自弄权,或许他到小红山来,还能力挽狂澜。 小红山大门紧闭,宋美龄拦在门前,不叫他进去。蒋夫人寒着脸道:“你不好好在财政部开会,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父亲不会见你。” 蒋经国见她冷若冰霜的神色,最后一丝幻想也被碾得粉碎。 “是他不肯见我,还是你不让他见我,又或是这扇门,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对我打开过?!”他问宋美龄,“我明白,国共两党是不能合作了,我父亲也容忍不了我加入苏共,这是个家庭问题,也许在他看来是政治问题,怎样不能解决,一定要这样警告我?那这个警告也未免太大了!”蒋经国几乎是怒吼出来:“要针对我可以,为什么要让整个工商界陪葬?” “他是你父亲,究竟是他在针对你,还是你在针对他?”宋美龄冷声道:“要针对,就凭你苏共的身份,你就不会活着站在这里。” 她与继子剑拔弩张地对峙,一点愧色没有、半点声势不让:“这些话论理不该我说,但建丰你实在太莽撞也太狂妄了,你父亲一次一次地对你寄予厚望,而你总是将他推向窘迫和尴尬的处境里。他接受你的婚姻,派你去美国谈判,这原本是你们父子和睦的一个好机会,但你怎样对待他的爱心?你在美国人面前,公然地主张和他背道而驰的政治立场,你叫你父亲如何自处?你有为他想过么?” “可是他当初——” “当初怎么样?当初他对你还不够厚爱?结果呢?结果就是你翅膀还没硬就想着怎么让你父亲没脸,你怎么和二姐一样拎不清谁是自己谁是外?这些江浙的老财主们一天到晚地只想着敛财,叫你父亲日夜难安,我劝他不要派你,他仍是信你爱你,指望你去平息纠纷,你做了什么?你和二姐一起联合起来抨击他!” “这不是他亲口答应我的?” “中正怎会答应你这种事?”宋夫人拢蹙娥眉:“你已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知错就要敢担当,可你居然还在推诿。” 蒋经国被她堵得无一词可回,脸上半是激怒、半是错愕,许久,惨笑一声:“我懂了!”言罢撤身就走。 宋美龄也不相送,冷冷地玉立阶前。秘书官谨慎道:“不要留下大公子么?” 宋美龄恨声道:“留他干什么?吃一堑长一智,他早该长这个教训,多年后就晓得是为他好了!” 宋美龄话已至此——蒋公子只是天真,并不愚钝,可惜智迟。 这一刻他明白姨母的话了,也明白求岳的话了,始终不敢信的事情现在血淋淋地被证实了,他的父亲为了一心追打国内的政敌,情愿置东北华北的士气于不顾,置垂危的国计民生于不顾,他要先排除异己,然后才考虑国家好或不好。如果这个罐子不能全抱在他怀里,他情愿破罐子破摔,江浙财团不支持他,他就打散他们、打死他们,只要你支持他排除异己的看法,哪怕是日本人他也可以暂时地妥协! 这么一来大损了江浙商人的元气,竟是过河拆桥,更叫自己与江浙商人从此成仇——江浙财势、苏共人势,连消带打地一锅端了! 江浙商团是刺头了些,国共两党也确是水火不容——可父亲难道不想想,不御外敌、只顾着自相杀伐,难道不是短视?华北东北,就此拱手相让,丧权辱国,是留万年骂名的! 此时坐在车上,只觉上不着天下不落地,茫茫然似大海中浮漂,恍惚半日,看见车窗外景色缓移,方知车子在开,他失声问:“你往哪里开?” 司机看他仓皇煞白的脸色,心中也觉怜悯:“大公子别怕,我看您心里不痛快,总是先离了小红山再说。咱们现往城里去,金参议还在财政部那里僵着呢!” 蒋经国听他话中抚慰之意,不由得心中怆然,握拳苦笑:“我哪还有脸去见明卿?” 太阳已经偏过天中,歪斜的太阳悬挂在青天之上,一点钟了。 会场里人心涣散,吵也吵够了,骂也骂够了。绝望的情绪扼着每个人的咽喉,他们知道秋天来了,民国短暂的金融的春天、工商业的春天,就要在今天结束了。 求岳仍站在会场门口,没有椅子给他坐,他也坐不下来。没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见汪精卫的笑脸,看见铁锚那一群狗东西,不用问也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了。众人皆是冷眼看他——希望早没了,不过是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们也可以不用听我说。”没有椅子,他就在地上坐下,掏出烟来,点上,开口,“迟到了对不起,搞砸了对不起。我就说说我想说的话。” “当初我是怎么把铁锚打出中国的,在座的可能不太清楚,六爷不在,张总经理应该知道。” “我们为什么要搞法币?因为我们的币制不健全,白银外流,被美国人打得受不了,被日本人偷的受不了,没钱用了,大家哭着决定把法币推出来。那时候国家是多么支持我们,你们是多么支持我,我可以豁出命都不要,只想把这件事做成——现在想想跟做梦一样。” “我们为什么要赚钱?因为我们想要国家强盛,我们为什么想要法币,因为不想受制于人。我不想我的祖国、我的亲人,像傀儡一样被人提来耍去,不想失去的领土再也回不来,不想离开的人再也见不到,不想摔倒了之后爬不起来。” “东北还在别人手里,华北还在别人手里,学生们在抗议,连女人都去支援,而我们坐在这,跟日本人讨论,分钱。” “1934年,到现在,1935年,11月,这就是我们两年换来的结果,稀烂。我们拿什么脸去面对那些战线上的人,面对那些死去的人,面对那些还想做中国人的人,脸呢?” 无人相应。 “你们全都算计好了,也跪下了,那我没什么可说的。就一点建议,日商要进,可以进,铁锚想重新回来跟我打一场,手下败将,我跟你打,但日资银行要来,这不行。” 有人冷笑道:“这算撇清你自己,卖完了银行又卖纺织?” 求岳转头,看看是谁说话,刚欲答言,孔祥熙已然抢先一步说话:“明卿就不要再说了,你现在不合适发言,说了大家更生气。我来说一句吧——刚才金老太爷说什么答应我,答应汪院长,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情,我为了法币带头捐资,带头兑换,这是各位有目共睹的。金家虽然铸成大错,但明卿人来到这里,也有悔改的意思,大家不妨退一步,就此商量一个折中的方案。” 他有圣人面孔,说话也是圣人态度,恳切、很能打动人心:“法币还在健全之中,这个节骨眼上让日资银行参与,时机不恰当,我身为财政部长,也绝对不会同意。华北东北的领土争议,我们不会退让,但日方的善意,我们也适当地接受。刚才明卿说了,愿意接纳日商重回中国的这个大市场里,我的意见嘛,还是要给予我们自己的商人一些保护——毕竟大家都很困难。大家回去,该开市开市、该开工开工,总是僵着不动,这又何必?”他看一看加藤:“要是日本代表也能接受这个提议,那就算谈成了。” 加藤利昭满面笑容:“我们的要求很微小的,决不像别人那样贪心,孔部长的话,很有道理的。” 纺织厂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一句“给予保护”也打动了他们的心,不禁暗道还是孔部长做事有条不紊,垮着脸道:“那怎么个保护法呢?须要大家照面说明。” 孔祥熙忙道:“只要大家都能同意,具体的方案,可以改日再议” 求岳歪头看看他,看看这个慈眉善目的胖子,又乖又可怜的样子,肥大的一朵白莲。 “我日你妈了个臭逼。” 孔祥熙对他粗鲁的言语不以为意,摘下眼镜,他向求岳投来怜悯的目光,怜悯里夹着图穷匕见的嘲弄。会议就在这一句骂声中秋叶四散般结束,没人宣布它结束,它只是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 求岳仍坐在地上,心里空空的,如释重负的错觉。肩上的担子消失了,它和这场会一样,不是走到终点光荣地放下,而是半途被人拆碎折断。 摇摇摆摆地,他走出那个会场,许多人含怨含恨,匆匆经过他身边。求岳瞥见他们的背影,他们曾是他的同道,是他的同志,曾和他怀抱同样的理想六出祁山,曾和他一起拼杀冲锋,在云台笑谈。 而他们终究匆匆而过,不再回顾他一眼。 他所信任的人,为之出生入死追逐的未来,是多么可怜又可笑,他所怀抱的理想、怀抱的希望,是多么惨痛又无奈。以为长路漫漫,此时却是无路可投,真如大圣金箍当头,也似姜维拔剑茫然。伫立阶上,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那时露生的车子正到了财政部门口,露生远远地看见他孤身一人,听见他惨痛的一声大叫——他原不该在这里,他们俩原本不该在这里。门口的警卫拦着他,一道道怨憎的目光也挡着他,露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一双又一双拦着他们的手,他冲出去的样子并不柔弱,却叫人想起焚稿断痴情的黛玉,求岳摔在他怀里,是被这世道焚坏的稿子。 香夭 露生几年前,曾和金少爷在院中闲谈,那谈话其实是请教的格式,露生问,金少爷答,只是知有不言、言也不尽,需要自己猜测和揣摩。那时露生还很天真,娇憨问,你和那些当官的交道,偏生又不做官,是嫌自己心思不足、还是嫌弃他们不堪同流呢? 金少爷微微一笑,说:当然是我心思不足。 露生很有些失望:“这可笑话!你的心思还不足,谁的心思才足?我不信有聪明睿智胜你的人。” 金少爷笑道:“那你问我这话又有什么思?无非要我顺着你的话说罢了,我这人从不无故示弱,你是知道的,跟你我也从不说违心的话——你有一点好处,是努力进,但也有一点坏处,是太喜欢劝人进。须知“进”二字是要有个自知之明在里头撑着的,没有自知之明,一味进,走到穷途末路,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露生越听越不是滋味,不由得含泪道:“我一片好跟你说话,你反倒说起我来,你的话我懂了,原来旁敲侧击,说我没有自知之明!”说着,起身就走,金少爷拉了他道:“你又生什么气?又是我不说话了,真真没有一句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露生仍是要走,金少爷撵着他笑道:“要有一句哄你骗你,管教我不得好死。” 这话又露生说软了,回身道:“你又说这话。” 那时他虽然服软,未金少爷的话放在心,谁知走到如今,金少爷的话一句句应了真,可不就是走投无路四个字么?他从车窗里看见一家家店铺张灯结彩重新开张,门俱都贴着“買貨賣貨請用法幣”,心中深觉诧异。 连我这样一个唱戏的人,都晓得这是饮鸩止渴,法币从此低人一头,要做美元和英镑的奴婢。露生想,这些商人们竟不在乎么?他们是最懂钱的,也是最爱钱的,此时居然不觉得愁苦,反而喜笑颜开! 世事的变化比我们想象中要残忍和平静。 长达一年半的新币制的努力,就这样树倒猢狲散结束。一月,缺胳膊少腿的法币终于在央行的主持下落。 它最终没有像当初承诺的那样允许开兑,央行以前所未有的铁的志宣布白银有,禁止私持。但为了调停摇动的民心,孔祥熙耍了一套精妙的组合拳,明四川方的试行案“的确不妥”,为了“惠民生”,允许民间以6:10的比例进行兑换,也就是6块钱的白银可以换取10块的法币,血赚! 法币虽然不能再兑换银洋,但可以自由买卖外汇。这是央行对工商界做出的“让步”——如果你们信不法币,觉得手里没银、心里不安,那你们可以去换英镑、换美元,按照规定的汇率。 之前一直斡旋不来的英政府也突然斡旋到位了,在华的各英属银行热烈支持孔部长的法币新政,舔狗一样数缴纳了库存的千万白银。 这是多明显的一场戏,早就写好了剧本,只要推翻江浙商团,他们忙不迭敲锣鼓,就唱了。 至于这样畸形的法币带来什么样的未来,孔部长表示“充满信心”。 它从一开始就是贬值的,卑微夹在英镑和美元之间,人顶它就要喘,真不知道这信心是从哪撸出来的。 然而没有人再提出异议,短短一周之内,随着新政的遍开花,家急急忙忙复工复市,居然有繁荣的气象洋溢在的街市里——如果你看那些灾难的场面,看见震、洪水、瘟疫、战争境后的方,就知道灾之后没有给人发泄情绪的空间,人们要忙着生存,急着去找吃的、找穿的,找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方,脸是麻木和忙碌的表情——痛哭一场?没有那个心气儿。 饮鸩止渴,比渴死要好。 唯有道旁飘零的梧桐黄叶,萧瑟得诚实,该落叶时就落叶,管你是不是秋老虎的天气,它们不搞虚假繁荣。 耳边一迟疑的询问:“小爷不下车么?门房来请您进去。” 这一断了他的沉思,他们在冯公馆的门口徘徊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露生叫司机摇下窗:“六爷肯见我么?” “老爷瞧见您车一直停在这,就猜到是您来了。”门房弯腰就着车窗,轻回道,“白老板快请吧,既然人都到了,没有掉头回去的道理。” 冯耿光在书房里坐着,他在家也仍是一丝不苟的衣衫笔挺,掩盖了一些颓丧的神情。露生的车像流浪猫一样在他楼下转来转去,六爷原不想搭理,又看见那小黄车可可怜怜,在树底下爬了一儿,好像要溜的样,阴着脸叫门房这猫抓来。 仆人带着露生进来,他也懒得抬头,低头看着报纸道:“来了又不进来,被人关在外面,关习惯了是吗?” “不知您在不在家,也怕您见了我不高兴。” 冯耿光听他乖乖的一句,忍不住抬起眼来——这一抬眼吃了一惊,露生额茶杯口的伤疤,似乎是流血溃烂,如今刚结的新疤,不觉愣了片刻,皱着眉问:“这怎么回事?磕头脸磕坏了?” 露生规矩道:“我是来跟六爷赔罪的。” “我问你脸怎么回事。” “重庆的时候发了两天高烧,火气顶在疮口,有些化脓——我也没想到烂成这样。”露生摸一摸伤疤,淡淡一笑:“好在已经结疤,不妨事的,随它去吧。” 冯耿光见他笑也淡淡、话也淡淡,浑不放在心的样,顿时气不一处来:“不妨事?你是连戏都不要唱了吗?自己的脸搞成这样,还赔罪!赔什么罪?你搅和这些事情还没搅合够吗?”他将金表往案重重一拍:“我跟你说的话,你没有一句听到心里去。从前和你说什么来着?叫你学学畹华、专心唱戏,你偏不听,现在不摔一跤、输一,就摆这个万念俱灰的腔调?你要是破相了、毁容了,谁还来听你的戏?白瞎了畹华为你忙前忙后!” “六爷教训的是。”露生垂头道,“可这些都是小事,我就是不唱戏了那也没什么。我只问六爷一句话,孔祥熙背里谋算的这些事情,你究竟知不知道?” 冯耿光给他气得倒仰——什么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哪儿养出来的孤拐孩,怎么这么牛心左性! “好、好,权当我都说废话。”他冷笑道:“你这是来赔罪么?你这是来问罪的。” 露生见他真恼了,低了低头。 “我在海学戏的时候,梅先生跟我说一件往事。他和谭老板合演《汾河湾》,相公回来,问娘要茶,正经是娘该回一句‘无茶只有白滚水’,相公说,就拿白滚水来。谭老板加科问道,什么是白滚水?梅先生顺着他的话说,白滚水就是白开水。我问梅先生,加这一句是什么思,岂不累赘?梅先生告诉我,北京人不知道什么叫白滚水,都叫白开水,乍一说滚水他们弄不明白,加这一句,是要叫他们听懂。” 他并不辩解,只是平平叙话,“台人看戏,和台下人是两回事,我也是北京人,不懂得白滚水是什么,需要您说知。” 冯耿光满心的愤懑,到此忍不住笑了一:“你自小在南京长,是哪门的北京人?” “比也兴也,六爷博学,自然懂得。”露生目不转睛看他,“问到您面前是我不懂事,可求岳受这么委屈,我一定要弄明白,不能稀里糊涂吃了这个亏去——除了问您,我又能问谁呢?” 冯耿光恨叹一——好个说话的孩!这份聪明要用在勾心斗角,只怕谁也不能胜他,可惜勾心斗角这种事,不是才能,而是天性。 人太善良也不是好事。 好一儿,他摩着金表道:“我当然不知情,我只是猜、但也只猜到一星半点。在美的时候他叫你筹备演出,那时候我就有些疑心,因为法币正是千头万绪的时候,那档口明卿留在美,仿佛调虎离山,又似乎缓兵之计。” “六爷既有这个念头,为什么当初不说?” “我难道没告诉你?!”冯耿光真是怒其不争,横眉怒目说了这一句,瞥见露生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心中忽然软了——世最可贵是赤之心,最好欺负的也是赤之心! 金明卿不就是当初的自己?! “疏不间亲——孔祥熙当着你我的面说的那句话,你还记不记得?” “……他说怕你偏爱梅先生一人,不愿我后来者居。” “你知道就好,我事后诸葛亮,说一句不怕你多心,那也只是事后才能说不怕多心,如果当时我阻挠你美巡演,明卿心里一定有疙瘩,是畹华知道了,也要怪我。我是万般疑虑在心头,只恨拿不出半点证据,只能盼望是自己多心!因此我当时没有说话,再一者明卿虽然不在,我和公权、光甫都在内,说白了他一个小将缺席,有我们坐镇也不怕什么。” 还有一句话,六爷按下了没说——论精于谋算,未有能胜孔氏者。他不光算到了这两个孩一片痴心,也算到了他冯耿光触景生情,要成人之美。 就是这一点成人之美的柔肠,他们害了。 他在美已经听闻了内的消息,明白势已去。当初工商界跟随在江浙商团身后,现在追随孔祥熙,掉头来给四行施压,要求他们服从央行的管理,协同家控股。 想起当初宋文那副舍命陪君的嘴脸,星夜来道:“明卿无论如何联系不,姐又独断专行,这事看来不好。交行中行,不能失去自主的权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美?赶紧他接回来要紧。” 回想起来只觉得恶心。 “他要用你,掏心掏肺对你;他要害你,多少刀藏在笑里!”这话没有埋怨,唯剩下一片灰心,是彷徨半生灰心到尽的凄凉:“即明说出来又怎样,难道明说出来,你们就不去美了?法币就不了?他以相挟,咱们命门扣在人家手里,但恨自己不是曹操,做不到休教天下人负我!” 话到此处,只听轻轻一响——那金表禁不住他掰了又掰,终于断了。 两个黄金翅落在,露生连忙起身去捡,冯耿光止住他道:“已经断了的东西,不要再去捡了,明卿还躲在家里么?” “不是躲在家里。他是急怒攻心,从台阶栽下来——腰摔坏了。”露生仍将翅捡起,擦干净放在桌,“他现在不肯见人,也不愿说话,我想人总是难免有要静一静的时候,不如趁着养伤,叫他缓一缓也好。” 冯耿光偏头来看他,晓得这话三分真、七分假,财政部那台阶才有多高?就是倒栽葱也摔不出什么事来。摔坏的不是腰,是求岳的心, 又是一叹息。 “你今天很不同寻常,”六爷叹道,“我以为你哭着来、哭着走。” 露生不觉一怔,下识去摸眼角,果然一滴眼泪也没有。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为太伤心而泪债偿尽,还是心里有股什么念头,支撑着他,要他这时候不能倒下来,不能哭。 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了,不光是为了赔罪,还为了帮金家想想办法。求岳闭门不出,金忠明也抱病不来,偌一个家竟没有一个主事的人。下下几口人,连同句容的工人,都要吃饭。露生想要人裁掉一些,去问求岳,求岳蒙着被道:“那你我裁了吧,我死了你们分遗产。” 露生给他气得没有话说,心里且痛且怜,再问求岳怎么办,求岳理都不理,死肉一样蒙头睡——那就是说什么也不肯裁人的思了。 露生不怪他,更不抱怨他,因为知道求岳这辈其实没有受真正的挫折,这是头一遭。要叫他在这时候为了自保开除工人,无异于在他自责的心又插一刀。无奈这时人口不减反增,从美带回来的二几个人,都拿的月钱,和丁广雄一样开销。时不时有人来门闹事,句容那边是丁广雄负责看守,榕庄街这里就得文鹄带人看着——这笔钱也是省不下来的。 柴米油盐,样样都要钱,可钱从哪里来? 谈的结果是日商进来,日资银行不许,这于将江浙的纺织商们得罪了个遍,连同做肥皂的、做火柴的,各行各业,谁提起金家不是恨得牙根儿痒痒?霜雪交加,无人肯来帮援,反都来索要求岳先前允诺的罢工善款,更有一批批的棉商来催缴货款——那是靡百客去年就订下了的。 露生将账面缩了又缩,筛一样数那江河日下的惨淡的家底,要让一个商人家庭崩溃实在是太容易了。求岳太冒进了,喜欢赌运气,好的时候不觉得他有问题,现在露生也恨自己当初没做那个勒住他的缰绳——起码不该让他冲动之下许诺承担罢工的损失,这比赌钱抽烟还要烧家! 现下左支右绌,眼看着句容那边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还是要找银行来想办法。 金家在交行还有股份,可宋良说,今年法币改革,银行暂停分红的结算,退股是不能退的,要拿钱必,须要明年再说。 他只能硬着头皮来找冯六爷。 怀着这一腔心事,他在冯公馆楼下徘徊又徘徊,想不通金家何以一败至此。可见了六爷,怨愤涌心来,错愕也堆心来,他瞧见六爷满头的白发——虽然衣衫笔挺,白发从他两鬓疯了一样涌出来。 六爷在回的路一夜白头。 露生知道他帮不忙了,再求他帮忙,要冯家也逼死了。 从海回来的一路是浊热沉闷的一路,不见太阳也不见雨,只是阴,火车从阴沉里来、向阴沉里去,露生竟觉得这车是向着狱开的,车的人也说话,那音冗冗杂杂,是无头无绪的闲话,教人听出百爪挠心的气闷。想起金世安从前说的那番话,那一股不甘心在心里挣,惋惜和痛心也在心里挣,挣得酸心头,又怕到家叫求岳看见,茫然坐在窗口数路程。 也不知数了几里,火车换汽车,回了榕庄街,周裕急匆匆赶出来迎接:“小爷快去看看,少爷起来了一儿,不知怎么爬到房顶去了!” 露生怒道:“他要不争气就由得他去!当初怎么教导我?现在自己倒来了,这一点事情寻死觅活!” 一面说,一面不停脚往里走,看见求岳一个人房顶,倒不是要寻死觅活的思,手里不知拿的什么,呆呆坐着。 露生恐怕他又看了什么,触动伤心,只是此时自己也是满心的疲惫,哑着嗓问他:“你在那面干什么?谁又跟你说什么了?”顺着梯|,也攀房顶,好容易挨着求岳坐下,一看他手里,原来是张报纸。 因怕求岳看了难受,家里严令不准报纸拿到书房卧室,不知求岳从哪里搜来的这张旧报,露生就着他的手看了一遍,心下一凉——原来是家里不知哪个爱看电影的丫鬟,偷偷剪了这个东西,塞在书房的格里。 那面还是今年春天的消息。 黄昏的夕阳下,原本是很浪漫的场景,教人看出江河日下的伤心。血红的夕阳照着那报纸的标题,是一张巧笑倩兮的遗照,并一行极的讣告。 求岳有一点像傻,含糊的哭腔道:“阮小姐死了。” 一个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死得轻如鸿毛,她和这时代的剧变毫无关系,只是因为流言蜚语和爱情的失才服毒自尽。她的遗照是当初给靡百客拍的广告,她褪色的笑容仍似当年初见时的淑雅。 露生说不出话,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一刻忽然簌簌而下。抱着求岳道:“你要哭就哭出来,憋着。”求岳放哭,他也放哭,哗啦啦似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如鬓毛之衰白,如美人之薄命,世间无可挽回的一切可惜可痛,欲要哭时,竟无从哭起——唯有这鲜活的一个阮玲玉的死,给磅礴而茫然的剧痛撕开一个眼泪的口。 寒雨 南京的四季都是以雨来开幕和收尾,梅雨送春、寒雨知秋,她的四季和历史一样,常有犹在梦中的意味,春夏秋冬都似乎天长地久,不会变的,只有当雨水下来的时候,南京人才说:“变天了,是不是要换季啦?” 阴沉的长雨是天意歌哭金陵城的眼泪,哭它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露生在窗下裁衣服,雨丝扑到脸上,一阵清寒透骨。他想起稼轩的这句词,不觉仰头去看外头的雨幕——雨是看不见的,它隐匿在昏朦的夜色里,唯听得一阵风过,草木都扑簌雨珠,一片哗啦啦的秋声四起。 雨水下来,天气渐渐地冷下来了。 晚饭后他请了沈月泉来说话,因此坐在这里闲等。沈月泉来时他已经洗了泪痕,眼睛倒也并没很肿,仍旧微笑地起身相迎。月泉却看见他额头上泛起的一片白皮,虫蜕和鱼鳞的痕迹,就灯下眯眼细看了一会儿,叹道:“你这块地方不要沾水了,这种疤上白皮,起来很难退。” 丫鬟走来接口道:“正是要请大先生讲讲小爷,医生说了那里不要擦东西、不要碰水,他都不放在心上,刚没留神,又洗了脸。” 她说一句,沈月泉跟着点一下头:“是很该当心留意。”歪头看看露生,又道,“也还好,这像个李香君撞破头了。”一句话把露生又说笑了,叫娇红:“你不去看茶,倒在这里聊起来了,大先生难道听你使唤?倒茶去拿果子来。” 娇红知道他要说话,端了茶来,掩上门出去了。 沈月泉自拣一把椅子坐下,就书房的大案上漫看,见书桌上文房四宝并书都撤去,摆放了些针线笸箩并布料、粉片,半身快做好的衣裳,问露生:“这是你做的?” “丫鬟也做,我也做。眼看着天要冷了,我叫他们把箱子翻出来晒晒,大家做些过冬的衣服。不嫌弃的话,我也给您做一件。” 沈月泉摇头笑道:“又说这种客气话!你操心的事情还不够多?其实我们走班子的,多少都会些缝补,却不能做得像你这样精巧,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手艺?” 露生的脸色就有些凝滞,笑笑仍道:“我要说了,大先生又要生气。是我那个师父——以前差不多的东西,都是我们师兄弟自己动手。” 他说“那一个”,沈月泉便知是张姑娘了,摇摇头道:“你还是把她当做师父。” “亏待我的是她,养大我的也是她,我的戏说到底仍是她教的。虽然心里不想认,这却像投胎的娘肚子,不由自己来选。”露生就他身旁坐下,随手拨弄案上的针盒,“我只是奇怪人生祸福时常颠倒。她那样一个不积德的人,反而金银珠宝地享用了半生,也不见有什么报应,如今还担我叫她一声师父。” 这话淡淡说出,却是语中怀怨,沈月泉便知他是另有所指,心中悯然,想曲子里唱“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可不正是如此?古人早把这道理看透了,说什么东海大旱、六月飞雪,也只是善良人自己写来骗自己的——不忍深谈这话,开解露生道:“人生失意,在所难免,气过恨过也就罢了。要为这个弄坏了自己的身体,却不值当。” 静了片刻,露生道:“大先生,我想把盛遗楼卖了。” 沈月泉来时便有了这个心理准备,无声地点头——这个时候请他来说话,总不会是为了说闲事,心里早已猜到八|九分了。 盛遗楼是金家的产业,现在金家落难,卖了救急自是应当,他一个搭班的亦不好多言。只是想到越女剑中道夭折,这么一出好戏,却未能在它诞生的地方演一场,心中不免痛惜。 搔了搔头,他把那一声叹息咽在肚子里。 不料露生又道:“但传习所,我不打算放弃。” 沈月泉愣了一下,抬头来看露生。 露生打定主意的神色,平静说道:“您不要吃惊,先听我说。家里现在情势不好,账面上周转不来,洋行和新街口的大楼在老太爷手里,我们手里只剩个厂子。” 沈月泉听他这话,惊上加惊,不料金家里头闹成这样,祖孙俩居然要分家! 他们是外人,只知道中山北路那场大会之后,暴风骤雨的谩骂席卷了榕庄街这座小院,却不知里面还有老太爷和金少爷之间的冤仇——一下子醒悟了金大少这些天为什么死人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也醒悟了露生为什么忍着气出门,含着泪回来,不由得关切问道:“你去金公馆争过了?” 露生倔强道:“我和他们家没有话好说了。” 那天财政部的会议之后,金忠明是追着求岳出来的,求岳从台阶上栽下来,他伸手去抓,可是抓了个空。跌跌撞撞地追赶下来,求岳一把将他推开老远。 要不是齐松义眼明手快,老头子摔一跤,只怕吃不消。 露生也吓了一跳,心知求岳恨成这样,自然不光是为着金忠明把他锁起来的缘故。见求岳憋得两眼赤红,又见金忠明面如死灰,心痛搅着怨气,竟是一句话也没问,噙着泪扶求岳走了。 他只道太爷一定会追来看望,掉头就走,无非是孩子赌气的心性。 结果是忙乱到晚上,求岳又咳了几次血,请了大夫来看视打针,折腾到三更天上,求岳才睡了。 大门却始终没有响动。 露生已经很久没经历这种等人等不来的感觉了,从前是等金少爷,未想到如今居然会等太爷。求岳睡了,他就在门口抱恨站着,看金忠明什么时候才来。 这种折磨人的心情,被人置之脑后的心情——始知自己煎熬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是代人煎熬、为人抱怨,怨恨反较往日更增十倍。他在院子里走来踱去,一时又疑心是否太爷别有苦衷?不要是出了什么大变故,急得连这边通报一声也来不及?拔脚想要出门,走到门前,忽然苦笑一声,因为连这个情形也叫他觉得很熟悉了,这个不紧不慢磨折人的手段,他受了十年了,小的耍够了,老的原来也会! 天快亮的时候,周裕从金公馆溜回来报告:“太爷又病倒了。” 露生盯着问:“真病假病?” 周裕讪讪地,没做声。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金忠明带着他的排场来了。 那天露生刚从句容回来,瞧见大门口两边堵着人,文鹄并洪门的一群伙徒都蹲在门口,若无其事地抽烟,沈成峰的人被拦在外面,两股人把个不大的巷子几乎挤满。 金忠明在正厅里喝茶。 他的脸比原先歪得更厉害了,使愁苦的表情也显得扭曲,桌上堆了小山一样的补品。不等露生请安,他自己先开口说:“我听说你头撞破了,发烧得利害,过来我看看好些没有,还烧不烧?” 露生:“……” 这话叫求岳评价就是蠢出汁了,啊一个月过去了还在烧,超人还是丧尸啊?真把黛玉兽当数码宝贝啦? 老头子就不会说句人话。 话虽然不成个体统,露生却偏吃这一套,软话一来,心跟着就软了。只是心里那股气仍未平,别过脸道:“一点小伤,太爷挂心了。” 金忠明拉他的手,强看看他的脸,叹了口气,又说:“年,你预备怎么过呢?” 露生的心又软下几寸:“都看太爷的意思——我只怕他没有心思过年。” 金忠明叹息点头,攥着露生的手,说:“我就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着实难为你了。安儿若有你一半的识大体,也叫我少操些心。”叫齐松义取了一盒东西来,道,“大约是他拦着你不许——我听说你去了上海好几趟,既然去求别人,为什么不来找自家大人?他还跟我别着气,不让你来找我,是不是?” 露生心里颇觉嘲弄,刚软回来的温热又凉了:“原来太爷还等着他自己回去吗?” 那红木盒子悬在半空,露生不肯接,齐松义只得代为打开,原来是厚厚的几沓钞票——刚发行的法币,还热乎呢。金忠明道:“再过就是年节了,这钱置办些年货,下人散散赏钱。再一者我也知道你现在没门路唱戏,给你那班子里的人,也封个吉利。” 钞票底下是几份文书,齐松义代为发言:“你拿着这个,等少爷好些的时候,叫他签了,签了就立刻送来太爷这里。” 露生随手翻来一看,不由得笑了一声,法币、委任书——怪不得没敢拿到求岳跟前,这和催命符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立刻有钱了!怪不得有底气坐在金公馆里,“又病了”! “太爷见过求岳了么?”他问金忠明。 “他身子不好,叫他养一养再说。” “那就是没有见了。”露生合上文书,丢回齐松义手里,“他不愿意见你,也就不会签这些东西。金老太爷,你外面带的人我看见了,我也不妨明白告诉你,你是长辈,要做什么,都随你去,但求岳你带不走,其他的事,你也不用想了。” “一家人,犯得着这样说话吗?”金忠明不看他,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堪。 “一家人?”露生有些泪涌上来,真心实意地说:“过去我很想和太爷做一家人。” 金忠明就有些接不上话,难受的表情,避开了道:“你有性气,这是好事。但做人却不能全凭意气用事。家里的账你也是知道的,无论如何,孔祥熙不算把我们赶尽杀绝,也留了退路了。” “这算什么退路?要我们俯首帖耳,从此做他门下走狗?”露生索性跪下了道:“太爷,你把求岳当亲孙子看么?孔祥熙和汪精卫把他害成这样,多年心血付诸一旦,名声毁尽了,人也坏了,我不求你为他报仇,你倒说仇家给我们留退路?还要我退到哪里?他怎能受这样屈辱?!” “所以我说你太年轻了,还是不经事。”金忠明攥着拐杖,弯下腰道:“什么叫仇家?仇家是势均力敌、有来有回,才能叫做仇家!上头容你的时候,自然多宠你些,你要做什么、说什么,他们皆让着你,现在你不听话,一味地违逆政府,明知他们右行你却偏要向左,孩子,蚍蜉怎能撼大树啊?” “太爷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他们是对,我们是错。” “这世上哪有对错?无非是形格势禁,不得已而从之。我看你平时心上长了十七八个窍,很通人情世故的一个孩子,过刚易折,这道理你不懂得?”金忠明大约是真病,说了几句话,渐渐地有气无力,“我走的路,比你吃的盐还要多,不要再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了!” “那么太爷认为,什么是有意义的呢?意义就是保全金家这个虚名,好似钱大人尽心便罢,跳水却是不能的,只怕水冷,对么?”露生也不知自己是哭还是在笑,他仰起头,那一片斑驳的疤痕逼在金忠明眼前,是揉碎桃花的惨痛,“原来太爷当日说的话,都是假的,什么忠烈之名好过子孙无能——哪里能够呢?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齐松义推开他喝道:“你太放肆了!” 露生毫不畏惧,迎上他的目光:“放肆?齐管家还当我是从前寄人篱下的贱人么?我来金家十五年了。当年你们将我赎出风月,教养长大——怀的是什么心,你知我知;我为这个家出生入死,算计谋划——恩仇功过,可以相抵,如今算是两不相欠。跪着说话是我敬你家的情分,要说什么,却不是你能管得着的。” 那时候金忠明和齐松义,在用什么样的眼光打量他?他们一定觉得自己当初没有看错,因为他白露生从来就不驯顺。那一股怨气顶上胸臆,齐松义推他一把,没有推开,露生自己站起来,退开两步冷笑:“你不让我说,我却偏偏要说。这么多年我听闻的旧事也不少,太爷何必说这些假道理恶心人?不过是从前吓怕了——” 话音未落,齐松义一把扼住他喉咙,额头上青筋都出来:“我告诉过你了,太爷面前,你说话要当心。” 露生被他掐得摔倒在椅子上。 金忠明的脸全白了:“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松义住手!” 齐松义仍不松手,冷冷盯着露生道:“太爷是宽厚才容你这样放肆说话,要是我现在弄死了你,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就是做人的道理。” 露生奋力挣扎道:“好得很,今天我若死在这里,齐管家也别想活着出去。” 金忠明未料他说出这种话来,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良久,他含糊道:“好,好,你们现在都很有本事了,嫌弃我,还怨我。”人老了,要哭的也没有眼泪,他哑声叫齐松义:“松开他!这个家闹得还不够吗?!” 榕庄街的院子头一次没有恭送老太爷离开,金忠明走了,连家里的下人也愣愣的,不知该不该相送。直到汽车的笛声在巷口远去,露生才恍恍惚惚地走到门口,倦意涌上心头,他软软地在门槛上坐下了。那瞬间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明白了为什么自古都说戏文误人。因为书和戏往往带着浓厚的理想成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振臂一呼、皆从义行,读书看戏长大的人,看待世界其实是扭曲的,不免要以圣人标准来要求一切。 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要求自己的标准连戏子也不如。 这些事仍是瞒着求岳,没敢让他全知道,只怕知道了又是一场暴怒。求岳已经是支离破碎,耐不住一点折腾了。末后到底是听说了一言半语,求岳冷笑道:“我早就说过吧,我跟他三观不合。一辈子热衷于当狗,吃屎又赶不上热乎的。” “太爷其实是疼你的。” 求岳在枕头上发了半天的呆,蒙上被子说:“不需要他这种疼。” 露生对着那个被子的蜗壳,心里更觉难过。 沈月泉想起那天巷子里的排场,他们没敢出去,想不到那天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至于露生是怎么从金老太爷手里保下了句容厂,这就更猜不到了。 眼下的情形却比他预料得还要坏。 露生和金少爷把自己的退路断了,万事万物又把他们逼到了角落里去,如今厂子里背着债,还有一大群工人熬着过年。 这些天露生一点点地盘算,做衣服哪是闲情?是机械地发泄一腔郁闷。不过人若到了绝处,做事反而没有那么瞻前顾后。仿佛剪子剪开布料,一刀刺破就是,也仿佛针线缝起衣物,事事皆可连缀。 “之前我是想过要把传习所交回穆先生手上,去了上海才知道他病倒了,他夫人也不肯见我。” “让我去,我去找他说说。”沈月泉霍然起身。 “不用,我不打算求他。”露生摇头,轻轻扶他坐下,“穆先生倒戈孔祥熙,原本我很怨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弃求岳而去——可人生之事,谁能说清?自家里都闹成这样,何况是他。而且他把这个事业交托到我手上,难道是为了给我锦上添花、让我出风头的吗?不正是为了眼下这难关里头,别教苏昆艺人风流云散。” 沈月泉一时默然。他和穆藕初相交多年,商场上的事情他看不分明,“情义”两个字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去怪穆氏危难时背盟而走,他做不到,可是要说没有一点怨恨责怪,他也做不到,长叹问道:“藕初是什么病?” “……听说是恶瘤,肚肠里头。” 沈月泉错愕唏嘘,半天才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手头虽只有一个周转不动的厂子,但盛遗楼却在我名下。”露生转着针盒,从里头拈出一根针来,“当初买这个楼的时候,地契、房契,全写的是我的名字。” 这是土鸡爱情土鸡套路,买车买房买包包,那时候露生还笑话过这事儿,求岳却坚持一定要有——开什么玩笑,秦浓都有的你没有? 老婆的排场必须比前女友大! 金总幻想过八十年后也许能跟前女友再见面,对方可能认不出自己,但自己一定要高傲地给她康康正牌老婆拥有的莫愁湖豪华别野,就问她嫉妒不嫉妒。 露生想起这些事,有一点心酸,还有点好笑。当时干的不着边的傻事,不料这时候竟派上用场。 “所以我想着,把莫愁湖的小楼卖了,那里地段很好,咱们装潢得也好,一直有老板来问我能不能盘出一半来给他们张罗。但我们去美国这半年,盛遗楼没什么生意,也没有正经唱过几次,如今更挨上事情,萧瑟门户好不晦气,就是卖也卖不上价钱。”露生将针向虚空一刺:“所以我想着,先开张,把生意做起来,再慢慢沽售。” 沈月泉苦笑:“唱得开么?不是我灭你的志气。” “唱起来,或许有人会骂,可有人骂便也有人捧,这年头我也算看透了,多的是没心肝的人,只要风花雪月,不管家国天下的。既然世人都说我是商女,那就做一回商女又如何,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沈月泉连连点头:“正是!要是我们不开腔,那就一辈子背着骂名了,此时捧你的,未必是好人,骂你的却不能让他白骂了。”看看美人额头,不免又踌躇:“只是你这伤可怎么办,你现在不能扮。” 露生自己摸摸伤疤,倒不觉怎样,嫣然笑道:“放心吧,我有我的办法。” 香君 话谈到夜半才散,露生临别前方道:“就请您帮我问问大家的意思,无论要走要留——” 沈月泉温和止住他的话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不用说了,再说,就是瞧不起人了。” 转过院墙,他看见传习所的抱厦里人影绰绰,是教习和学生们掌灯相候,听见他回来,众人都站起来。 雨幕里,这一盏灯火就是他们的心意。 沈月泉知道,这事儿其实不用问了。 说起来,南京和昆曲其实没有多大渊源,北昆弋阳、南昆苏扬,可是这时代的艺人就像风里的花,随风飘零,然而落地生根,他们在这里扮过、唱过,就不免对这个城市产生温存的眷恋,戏子怎能无情?他们是最多情的。不然为什么说风花雪月,有雪皆可寻梅,望月即为故乡,游丝软系、落絮轻沾,那就是雅部的心。 就这样,寒冬腊月里,盛遗楼就像不合时宜的花朵一样,虽然不合时宜,却仍旧热热闹闹地筹备开张了。 几位行当上的老人家,琴笛鼓乐的老师傅,私下里偷偷问过沈月泉:“怎么梅兰芳、姚玉芙,不来帮衬帮衬?好歹也是师父徒弟。” 学员们听见了,虽不敢问,脸上也是这个意思。 沈月泉心里也有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梅兰芳不肯站出来说话。但艺人多少有些傲性,当年俞粟庐穆藕初这样的大家权贵,也只有他们求着沈老,没有沈老趋附他们。因此肃然道:“又要帮衬?难道唱戏唱出名,是全靠人家帮衬的吗?” 那几位琴师连忙道:“那是当然,您走红的时候,梅兰芳还没生出来呢,他是晚辈,您又是名门世家——可是如今唱戏,却不是光看功力,还要看人脉的。白老板年纪轻、不晓得世故,从小被金少爷捧在手心、蜜罐子里养大的,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呢?怀着一口志气硬要开张,只怕回头又要哭了。” 沈月泉:“……” 白老板是蜜罐子里养大的,连旁边的可达鸭听了都想笑。 最大的笑点不在这里,沈老舒展皱纹,摸着笛子问:“哦,原来你们也知道现在场面不好,那为什么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脸红,“嗐”了一声道:“您就别挤兑我们啦!难道真的戏子无义吗?要走,我们早就走了,如今既然决心不走,我们又没读过书,不会表什么决心,完全是为他担忧。” “别的不说,演出许可怎么办?光准备开张,可我们没执照呀!” 这话把沈月泉问懵了。 是的,理想很丰满,现实,还是那么骨感。 演出许可证成了第一个大问题。 民国这时代操蛋的地方就在于,该先进的地方它一直先进不起来,裹小脚抽大烟养姨太太留小辫儿,各种乌七八糟的封建恶习直到建国前依然阴魂不散,但你以为它落后的地方,它居然还挺超前——电影、戏曲、文明戏,凡是公开营业的演出,都要取得文化部门的审批准许。 往常这种东西,并不需要露生亲自去申请,在得月台时是老板们自行张罗,盛遗楼开张时更是话都不要说一句的,文化部狗颠屁股似地送了来,还特派办事专员,专门和白小爷对接,凡是盛遗楼要演的曲目,他自行抄录了去准备许可证。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已经是年底了,专员连个影子都不见——往年他可是提着东西来拜年的。 这个演出的许可,只能自己去申请,可以想见,冷眼是免不了的,怕的是人家一个也不给你批。 和后世的审查制度不同,这年代的审查说白了是个捞油水的差事,当年韩月生的小黄戏还不是在秦淮河上唱得风生水起。 但反过来说,只要上面有意打压,那么不管你的戏是什么内容,统统批上四个大字:不够文明。 越女剑肯定是不够文明了,徐凌云自告奋勇,带牡丹亭和西厢记去尝试申请——别的本子也就罢了,这两个本子论雅进过红楼梦、论贵进过长春宫,可算是曲里的状元、戏里的名著。 申了一天他回来了,带来评语:“去年文明,今年不文明。” 众人听这屁话,忍不住哄堂大笑,连生气都忘了。 “恐怕还是钱没使到。”笑罢,教习们相顾而叹,“要不带上钱,换个本子再试试。” “别试了,再试一百回也是没门。而且现在使钱,反而受人拿捏,他们有心不叫我出来,只怕花钱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露生擦着笑出来的眼泪道,“如此我也算明白那些人的态度了,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徐大哥摸摸鼻子:“哦,原来你是拿我做幌子的吗?” 露生“嗤”地一笑:“我不仅要拿你做幌子,我还要你做厨子。” “啊?” “别问这么多了。”他们这话居然是在厨房里聊的,露生挽着袖子,正指挥柳婶娇红揉面捶豆沙:“大家都来帮忙,咱们雇不起厨子,自己动手,听戏哪能没有果子呢?” 黛玉兽有黛玉兽的歪招。 莫愁湖是个好地方,当年复社才子们时常在这里聚会,因此它也是秦淮风月不可缺少的一块拼图。才子身边自然须有佳人相伴,那时他们迤逦前来,踏雪赏梅,这其中有柳如是、也有董小宛、有顾横波,也有卞玉京。佳人虽逝、芳魂未消,本地人总觉得这水岸是应当伴着清歌妙曲的——不用锣鼓,太俗了,只要琴笛便好。 这天早上,有两位游客自西岸漫步过来,远远地闻着笛声隐约,不觉驻足聆听。其中一人笑道:“雪后初晴,梅香笛韵,真是好情致。” 侧耳再听,吹的却是“皂罗袍”的曲子,那人听了片刻,不禁跟着哼唱两句,他旁边的友人笑道:“哎哟!不要唱了!你唱英文歌很有韵味,唱戏却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 “美声唱法,像唱诗似的。”友人摆手乱笑,“这种古代的戏文,要让那种娇美伶人,打扮俏丽,缓缓细细地唱来,最有意思。” 唱歌的指他笑道:“你的思想还是前清封建的思想,嘴里说伶人,心里想的是下流东西。” “怎么会?我想的是董小宛、陈圆圆,她们是传奇,并不下流。” 忽然一阵清音,隔水而发,不疾不徐地柔声曼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正是理想当中的“缓缓细细而唱”。 这歌声动听极了,虽然不合时节,却有一股遗世独立的意味,还有一点清怨,唱到一半,重头又唱,这一次却合上了琴声,丝竹俱发、且歌且舞。引得岸边游人都举目观望。 友人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回头道:“你说他像谁?” 唱歌的笑道:“怪不得唱这一段,原来是李香君——奇怪,他怎么还能出来唱戏?” “你明知故问。”友人啧舌:“今天可是你拉着我,说要请我来这吃东西,装什么傻子?” 唱歌的哈哈大笑:“是你告诉我,这里东西好吃,又便宜嘛。成了,咱俩谁也别装傻,今天算我请你。” 两人说说笑笑,踏着残雪,行过湖边,举头看见盛遗楼的牌子,没有开张,旁边另开一个小门,却是张灯结彩,有过年的气氛。 这是盛遗楼底下的茶座,这间茶座的性质相当微妙,在外人看来,盛遗楼作为戏园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茶座倒是勤勤恳恳,一年到头从来不歇业。 而且他们家的茶水点心是真的好吃! 有客人上门,里面的茶房早已迎出来,满面笑容地领座:“请坐,请坐,年节酬宾,我们这儿现在所有饮食,一概八折。两位想用点儿什么?” “哦,这不急。小二,外面水榭里唱戏的,是不是你们白老板?” “哎呀,那不是唱戏,练嗓子罢了,您有什么事儿吗?” 方才唱歌的客人微微一笑:“我姓赵,他姓曹,我们都是记者,想见见他。” 茶房仍是满面笑容:“两位先生,您瞧瞧这里坐着的,实不相瞒,得有一半是记者!不过呢,我们老板谁也不见。” 赵先生和曹先生相看一眼:“为什么?” “为什么?”这茶房是老经营了,露生当初请他来,许两分的利钱叫他自己拿走,名义上是茶房,其实算小半个老板。茶老板抱着茶单咧着嘴道:“您要不先点壶茶?您这里品着,我陪您说话儿。” 赵先生哑然失笑:“好罢,那就,一壶碧螺春,两碟你们拿手的点心。” 曹先生眯眼道:“真会做生意呀。” 茶老板但笑不语,叫跑堂的沏了茶来,点心稍后,然后把那套说烂了的词儿又搬出来说一遍:“我们小爷说了,现在天下人都说他祸国殃民,见了他也不过是骂他,记者先生,你们要是想写批评他的文章,大可不必采访,你们怎么写,他都认了,吃饱喝足,权当见过他了。” 赵先生抿着茶笑道:“只许表扬,不许批评吗?” “表扬,现在还有人表扬他吗?”茶老板摇头道,“反正这个世道,听风就是雨,好人衔冤负屈,又告诉无门,认命罢了!两位也不要难为我啦,我送您一盘橘子,您多坐一会儿,过一会儿他们要唱,啊,是要练越女剑——”他指着周遭聊天吃茶的人,“美国总统都喜欢的戏!可惜了国内不能上演,您来都来了,不听一嗓子可惜了。” 外面水榭里,连着几曲唱罢,吹笛的杭师傅放下笛子:“小爷,今天还是不见人吗?” 露生摇摇头:“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露生搓着冻红的鼻子,莞尔一笑:“急什么?先赚他们点茶水钱,我们也好过年。” 他们在水榭里迎着寒风,已经坚持了十几天了,开业那天大家心里还打鼓,现在白露生名声臭成这样,还会有人来吗?更何况还不是正经唱戏,是连面都不见的清听素唱。 露生咬咬嘴唇,笑道:“您说呢?” ——那当然是有人听啦! 这世上缺什么、都不缺爱看热闹的,就算是菜市口犯人砍头,都有一票没事干的闲人热情捧场,更何况是为美国总统献演过的名伶? 是的,盛遗楼重新开张,自然有卖掉的打算在里面,但卖掉之前,露生要做一件事。 他仔细地考量过眼前这个破败的局面,清楚地意识到,钱是次要的,想赚钱,门路很多,但如果不能为自己和求岳洗脱恶名,那么其他事情也是一筹莫展。要揭掉孔祥熙扣在他们身上的黑锅,靠四处奔走,只怕不大管用。他们既然能把持国内的舆论,自然也会做好准备,不许他们公开发声。 文化部不给执照,就是最好的证明。 孔胖子做贼心虚,唯恐白露生一旦上台,演出的时候振臂一呼,即便不能扳回声势,难免民间议论纷纷。但如果公开地下令他禁演,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显得他刻意捂住别人的嘴、不叫别人说话了。 用金总的话说,不就是又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就是这一点缺口,露生想了许久,觉得它可以突破。 金家虽然倒了,文化部也不给演出许可,但并不能阻止一个普通的茶座营业。至于茶座外面聊天还是跳舞——这谁也管不着呀!楼是白老板的楼,约等于他自己的别墅,他要在外头练嗓子、练身段,你能把他抓走还是怎么样? 他们的戏就这样暧昧地唱起来了,第一天的场面就让大家挺震惊,白老板不过外头唱了小半天,里头的茶座已经人满为患。 戏是精心选过的,没有牡丹亭,也不要西厢记——选一个大家听熟了的,桃花扇,这戏就是在莫愁湖边写的,倒也应景,另一个是大家慕名而来的,越女剑。 来来回回,只唱这两出。 渐渐地,有人从这两出戏里品出意思来了。 尤其是那些靠笔杆子吃饭的人,他们善于联想。 记者们开始聚集在这个地方,茶水管够,点心也管够,再打个五折六折也无妨,给你足够的空间去吃饱了联想。这些人是读过书也懂得戏的,不懂戏的回去看看也能查出典故。他们敏锐地领会了水榭里的意思,越女剑是他的心志,桃花扇是他的冤情。 是真的吗?更好奇了。 沈月泉也问过:“既然你想找记者伸冤,为什么不直接去报馆呢?” “登门求人,矮人一头,不如等人来求。”露生咬牙道,“我现在不要真相,只要他们为我说话,这故事不妨由他们自己来编,什么时候编得合我心意了,就对了。” 金忠明有句话没有说错,很多时候,这世上不讲是非,也不论真假,熙熙攘攘,大家凑的是热闹。人们喜欢造神,也喜欢看神像跌落,跌落之后,还喜欢把它重新扶起来。 他们不愿意听哭喊,更愿意听故事。国民政府可以用审查来禁止议论孔家和宋家,可是禁止不了人们谈论西施和香君。 可惜李小姐现在不知人在何处,但露生相信,李小姐那样的记者,全天下不会只有一个,他在等,等一些比复社才子们更有勇气的人,等一个敢于不躲在西施和香君背后说话的人。 歇了片刻,他向杭师傅道:“咱们继续。” 杭师傅点点头:“小爷往里头坐点儿,避避风,你脸都冻青了——要哪一段?” 露生刚欲开口,茶房从里头走来,悄声道:“有个记者,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带句话给您。” “什么话?我说过了不见客。” “他说不用您出去相见,只问您几个问题,您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茶房说着,递来一张纸,那上头很风流的笔迹,清爽明白的列了三个问题。末后还缀了一句:“我与诸位同仁,都是同样的问题,白老板实在不必如此欲擒故纵。问题您如果回答了,它就是报道,若您不回答,便只能是揣测了。” 露生看着那三个问题,不禁会心一笑,问茶房:“这人是谁?” 茶房知他动意,揉着钱笑道:“听说是英国路透社的大记者,只说他姓赵。” 湖音 露生略一沉吟,吩咐茶房:“和这位赵先生说,今日我请他。看他什么时候要走,你送一送,告诉他,化雪路难行,来时那条路干净些。” 来时那条路上尽是白梅,景色也怡人。 赵先生自然是不笨的。 他从扶疏的梅枝间望见白老板的身影,不觉松了一口气,快走两步笑道:“白老板,你做人处处讲诗意么?会客也要特意选个幽雅的去处。” “那倒没有。只是在那里坐着的大半是记者,多有等了好几天的,若我出来相见,未免厚此薄彼——只好劳驾两位多走几步。”露生苦笑道:“只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一直不出来,拒客失礼,得罪了两位。” 两边都不是蠢人,按理说茶房丢个眼色,赵先生就该快点出来,见面采访干活儿走你。谁成想这二位倒像屁股黏在板凳上,吃着不要钱的点心,听完一出接着又听。害得黛玉兽在水榭里尬吹冷风,差点疑心自己摆谱把人家气着了,因此不敢让承月来接手,咬着牙唱完了整本的越女剑,连周先生俞师哥的一块儿全唱了——里头的听懵了,心说白老板今日怎么这么卖力?外头的也唱傻了,热水袋不顶用,只恨没在游廊上多加两块挡风的木头。 赵先生闻言“哈”了一声,道:“原来我没会错意!”打量露生冻红了的耳朵,爽朗笑道:“都怪燕平!我就说叫他快走,他却舍不得,在那里呆吃呆听——我看他是你的戏迷。” 他身边的曹先生涨红了脸,抢着道:“没有,没有。白老板,我是《文艺新报》的记者,曹燕平,这位是我的同学,赵敏恒,他是路透社的记者。”忙忙拦着赵敏恒道,“九一八事件,他是全世界最先报道的,国内他是首屈一指,世界也可称顶尖,你接受他的采访,绝对没有选错人。” 露生惊讶得顾不上曹先生脸上的红晕:“我有眼不识泰山,赵先生怎不早说。” 赵敏恒看一眼同学,摆手笑道:“我只是把国外的电报译回中国,那不算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要早知道有这等俊杰在里头坐着,我顾不得其他,开门就出来找你。真是白受了半天的罪。” 赵敏恒语意里不觉带笑:“翻译一句电报,就算俊杰了?” “时文之功,当世之用,岂非俊杰?”露生笑道:“赵先生说我欲擒故纵,您也不必过谦似乎矫。” 赵敏恒颇感意外:“白老板,你很会读书。” 两人几句话说下来,彼此心中都高看一眼。 “那么白老板,我说到做到,不劳你来说话,只要你回答是或者不是。”赵敏恒深觉露生聪明,因此说话也便宜,不必像别的采访,须煞费苦心设计题目,“那三个问题,答案都是肯定的,对吗?” 他纸条上的三个问题,第一个,驻美大使是否在会谈之后便即更换?第二个,表演团是否原定乘专机回国?第三个,蒋公子是否承诺法币一定再议? “……赵先生是怎么得出这三个问题的呢?” 赵敏恒了然的表情:“我来之前翻遍了英美各大报纸,包括我自己在国内的见闻,这次大使的更换很不寻常。因为会谈刚刚结束,贷款问题尚未理清,换一个鸽派的文人,似乎协助不到什么,且凡派驻大国的使馆,国内很以为光荣,多半要鼓吹设宴——这一节也是没有。可以说是着急忙慌,偷偷摸摸就把人送去了。” “……那时我们以为他是比较懂得戏,会解说。” “哈哈,大概,不只会说戏,恐怕还会演戏?” “……”你可真会说话,白老板的血压都要给你拉满了。 “所以,国内的消息,你和金参议完全不知道,孔祥熙说法币试行案是在美国就决定了的,这件事应当也是假的吧?”赵敏恒笑了一声,点起烟斗,“你们盛遗楼门口蹲着的那群人,浓厚的广东官话,不像是平常出身。要是我没猜错,那些人是跟着你从美国回来的,并不是普通的戏班杂役——你在美国受人身威胁了?” 白老板善于读书,赵先生也很善于猜谜。 露生惊奇得几乎笑出来,“不是只回答三个问题吗?” “大问题里套小问题,我们跑新闻的,一向这么做事。”赵敏恒向他微微一瞥,“如果不好说,可以不必说,表情也能回答问题。” 露生真的笑出来了。 赵敏恒亦笑出来,重复了一遍,肯定地:“表情可以回答问题。” 采访比想象当中结束得更快,不过大家绕着莫愁湖走一圈罢了。露生谢道:“两位晚上若是没有事,不知肯否赏脸来舍下用个便饭。” “这不要客气,我们晚上还要回去写稿。”赵敏恒在石头上敲敲烟斗,“而且我也知道,你要忙盛遗楼的事情,眼下戏园不能开业,你不在那里吹冷风,只怕连喝茶的人都少了。” 露生弯了眼睛含笑:“和您说话,跟镜子照着一样,好敞亮!今天仓猝的话,哪天有空?您说个日子。” 赵敏恒看看同学:“我真的不用,其实今天来找你,都是燕平——” “是我几次来都没采访到,所以才搬救兵过来。”曹燕平飞快抢上前来,这一路上他一声不吭,走在赵敏恒身后,露生和敏恒说话,他就默默地代为笔录,此时接话倒是见缝插针,“白老板,我也可以写一篇稿子吗?我没有敏恒的功力好,但多少也能出些力。” “这是哪里话?”露生望他一眼,其实已经听出些话头了,想一想道,“曹先生,你下次再来,茶房自然认得你,不必破费。他日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决不推辞的。” 他们站立水边,不知什么人在水榭里徐徐曼唱,有些沙哑的嗓音,使得午后的阳光带一点忧愁。 赵敏恒看着露生的背影远去,摊开手道:“好了,一个问题也没问,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曹燕平只是默默,半天,合了笔记本道:“敏恒,我有时真羡慕你,羡慕又嫉妒——你们谈话,我一句都插不进去。” “我不觉得。”赵敏恒讽刺地哼笑,“我看你插话比赶火车都快。” “能不要再打击我了么?”燕平苦笑,“对,我是见到他,说不出话来,但那也只是短暂的片刻,而且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瞧见没有?他的脸真叫我吓了一跳,难怪他不愿意见人。” 赵敏恒有些愕然。 “你看,这就是我羡慕你的地方,你连别人心里的话都能猜到,而我,词不达意,说出来的话让你都误解我。”曹燕平察觉他的眼神即将转变为不屑,踌躇片刻,终于说道:“你那三个问题,我问不出来,根本想不到,但我看了之后,也能理解你的逻辑。这其实并不打击我,打击我的是你和他说的话,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 敏恒有点不忍心刺攮他了:“笑起来?”他心道笑起来那块疤叫人觉得惨痛,是么?你这看脸的家伙。 燕平望着薄冰的湖面:“嗯,他先笑,接着,你说这个报导不会很快地产生效应,我这才明白他笑的意思。” 赵敏恒挠挠头,眨巴眼。 在赵大记者看来,要理清法币纠纷的真相实在太容易了,曹燕平来找他,央求他为露生做个采访,最初他心里是拒绝的——一个唱戏的,有什么好写?东北战事未平,哪有心思管你一个伶人唱戏不唱戏。 但他想到白露生和金家的渊源,再想到他和罗斯福的谈话,瞬间觉得这新闻有可挖的余地。 那三个问题是露生试他,也是他试露生。如果这位白老板满心地委屈,央求自己帮忙鼓吹戏曲,那他赵敏恒理都不想理。 白老板出乎他的意料,意料之外的惊喜。 赵大记者只敢在心里承认,他没做这个心理准备,以至于茶房挤眉弄眼地向他打暗号的时候,他甚至得花一点时间来思考,并且光速甩锅给闷骚的同学。 ——这事儿没有证据。 当时通风报信的纸条被露生亲手销毁,他们根本没坐飞机回来,也就没人能逆流时光回去验证到底有没有人想在飞机上暗害金参议。这一招打草惊蛇,只能吃闷亏。胡适也决不会出来背锅,说白了,他领命赴美就是为了文化交流,至于国内的财报,说是情分、不说是本分,上屋抽梯,也是闷亏。央行用法币试行把人逼回来,迫使江浙财团不得不反咬,敲山震虎,仍是闷亏。 “白老板,你得明白一件事,左右舆论的,很多时候根本不是真相,而是利益。央行已经先把好处给到了,那么对于国内的工商界而言,现在你再怎么闹腾,再怎么喊冤叫屈,他们也只会觉得你无理取闹。”那时赵敏恒思量许久,向露生道:“我很愿意报道真相,但结果大概不会如你所愿。”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要你写真相。”露生心平气和,极温柔地拨开道旁的花枝,“我甚至不要你这报道很急,便是再等个两月三月也无妨。诚如赵先生所说,央行把好处给到了,可以我所见孔部长的为人,向来是恨不得把钱全搂到怀里才好——” 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应该说,这不是我一人所见,是天下所共见。” “……” 露生的眉毛略略弓起,看上去似乎笑意,“敢写真相的人,不知是否敢于造谣?” 赵敏恒几乎对他另眼相看。 而曹燕平跟在他们身后,落后了几步的距离,花枝弹回去,把他掩住,摇动起来,寂寞的光景。 “你们都是世上拔尖儿的那一簇人,灵台明澈,聪慧无比。我可惜他和你一样的聪明,却要受到这种委屈,更可惜世人全和我一样,我们睁开眼睛也看不清楚,走到近前也参不明白。” 燕平在湖边石头上坐下,冰凉的感觉,他都听明白了,后知后觉的明白。 因为后知后觉,所以刺心。 “他笑是他早就看穿了,世人若懂得真相,根本不消你我去说——我跟你说过么?当初带金少爷去见他的,就是我。那时候他天真无邪,又敢爱敢恨,认死理的一个人。我可惜他被世道挫磨成这样,连真假都不要了。” “燕平,你倒真在嫉妒。”赵敏恒含着烟斗,“不是嫉妒我。” 曹燕平没吭气。 许久,他抬起头来:“你敢为他写么?” 赵敏恒忽然也有一点惆怅,索性也坐下来:“我们的国民,常常活在愚弄之中,我但愿这辈子能够打破愚弄,不至于到死仍为流言折磨——若是抱着这点心的话。” 燕平忽而笑道:“你不要说这么悲伤的话,我宁可你排揎我。” 这次却轮到敏恒不语了。 遥遥地,他们又听见湖的那头歌声起来,明知是戏、仍要做戏,惯假如真的情形,这戏不如京剧热闹,却是清冷中更添清冷,仿佛湖水一样可以凝成结成薄冰,好合此时的心境。那头善歌、这头善写,文字已经在他们心中积凝起来了。 三弄(上) 露生到家的时候,天刚刚黑透。 他从窗子里看见灯光,知道求岳大概是起来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果然求岳在床上歪着,玩松鼠。 听见门响动一声,他探头看了看。 露生脱了外衣道:“几点起来的?我当你还睡着。” “等你啊。”求岳道:“你不回来我睡不着。”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少来这一套——等我?就是我在家你也是这样,打一鞭子走一步,瞧你那衣服,还是早上我叫你换的,就这么裹着躺被子上了,你也好歹也去洗一洗,昨天催你就不动,就那么跟我混过去了。” 如果他们的生活是一部小说,那金求岳从财政部那次会议之后,就在这个小说里离奇地下线了,他完全脱离了剧情,所有事情都和他无关。 那一场大恸并没有使他振作起来,反而愈见消沉,并且增加了许多敏感的毛病,时常感觉心烦气躁,做事也拖延。这种拖延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饭送到屋里,他叫搁在桌上,“过会儿再吃”,过一会儿饭已经凉了,只得又再热了给他,或是另做几样;傍晚洗澡,也是躺着不动,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进那个浴室比进地狱还难,有时两三天叫露生念叨着洗了一回;晚上睡觉就更是如此,看看钟,该睡了,可是睡意没有上来,又没有手机电脑陪同熬夜,就在床上玩松鼠,玩到鼠困人乏,老鼠倒比人睡着。 今天也是如此,松鼠是从来没有这么高强度地上过工,昨天被玩了一宿,今天醒了,求岳又叫它在轮子上爬圈,拿个小沙包在它头上挠来挠去,那爱玩爱跳是松鼠的天性,要吃要睡却是它的本性,被主人驱使着、在轮子上敷衍地走,看到沙包也是瞌睡连天的样子,时不时地还转脸来看露生,求饶的神情。 露生苦笑道:“再玩给你玩死了,你喂它点吃的,叫它睡一会儿吧。” 求岳“哦”了一声,坐起来找松鼠的粮食——其实刚才就想喂了,只是记不得那松仁袋子放哪里了,在床上摸索半天,露生一眼瞥见袋子在桌子角上,跟吃剩的橘子皮搅在一处,他按捺住要皱起的眉头,捡起来递与求岳,柔声道:“这儿呢。” 求岳有些茫然,尴尬的神色,接了袋子,把松鼠抓来:“看吧,还是你妈对你好,有吃的喽。” 松鼠连喂都不要喂,拔腿狂奔向打开的零食袋子,半个头埋在袋子里,好半天钻出来,两个脸蛋全鼓起来,眼里含着泪——你想象不到这么小的动物脸上居然会有人的神情,一脸的愁苦埋怨。旁边的求岳却有畜生的神情,脸上和眼里没有思考,只是一片茫然。抬头看了露生一会儿,嘴里组织语言,可是总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露生就那么耐心等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有点像傻子。 大半天,求岳想起来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 求岳又有点懵,又过半天,放心的表情:“好,吃了就算了。” “怎么了吗?” “给你留了饭。” “你给我留的?” “呃,不是我做的。”求岳的语言终于顺畅了,“其实我下午想去找你的……炉子堵住了。” 金大少爷亲自动手,帮忙修炉子,然后又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在厨房观看柳婶做饭。等他回过味儿来要去找人,已是太阳西斜,衣服都没换,忙忙地想要出门,走到门口的一刹那,车流和人声把他逼回来了。 他畏惧听见这些声音,头皮发麻。一下子又扎回屋里去了。 人是多么奇妙的动物,他其实是有外壳的,只是眼睛看不见罢了。这层壳一旦碎了,人比软体动物还要脆弱,光、声音、甚至空气,都会让揪紧你的头皮,不得已要找一个掩体,把自己藏起来。 但金总心志坚定,还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在屋里蓄力片刻,又往外走,转一圈他又回来了。如是反复,结果就是“仿佛干了很多事累得要死其实什么事也没干。” 金总:“……” 露生忽然心里一软,又有点想笑。求岳已先他一步,头埋在胳膊弯里,闷声笑了。求岳道:“明天我去找你,你干什么去了?” 露生陪着把脸搁在桌上,:“我去做贼的,你别来。” 求岳笑道:“那我去给你打掩护。” “两个人岂不点眼呢,人家一瞧见你,就该来抓我了。” 求岳笑道:“我背着你跑。” 两人趴在桌上,都有光照进来的感觉,虽然是细弱的微光,可是总好过先前那样、心头沉沉的黑暗。 而我们的日子,就和焦虑以及抑郁的时间一样,很多事情急不来,只能慢慢等,等冬天过去,惋惜着时间,像惋惜梅花要谢了,可是也盼着时间,就像盼着天早一点暖起来。 露生跟赵敏恒见面,班子里的人大多知道了,刚开始是有点引颈期盼的感觉,不过瞧见露生的神色,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有指望。露生也不瞒他们,于是便更知道自己还得咬牙坚持一段时日。 其实困苦的日子亦有好的地方,他们以前看白老板,总是有点凡间仰望天仙的意味,诚惶诚恐的心情,尤其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唱生的承岚、唱丑的承霈,是真正慕名拜在传习所的,真·练习时长两年半的昆曲练习生,倒也不是没有见过程砚秋、梅兰芳,可是露生和程梅的感觉又不一样。程梅是仿佛毫无疑问,会永远唱下去的,露生却总是多灾多难,万般事情把仙女扯下凡。因此以前不敢说怜爱,现在却是着实的怜惜的心情,明明自己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弟弟,恰恰是这一字头上的冒撞劲儿,牵系着他们的心,舍不得走——其实是不服气这么一败涂地地走了。 这条路并非康庄大道,却让他们在纽约看见了海上繁花的壮丽,也只有年轻人会有这样的赤忱,因为见过,所以不甘心教它芳华难继,还想要世人都见证一次,再见证一次那个剑气纵横的江南的梦。 因此相濡以沫地,大家在困苦的日子里,反而多有欢乐。早上没了送煤的伙计,丫鬟们自己破煤球、自己生火,学生和教习们便同露生一起在厨房里忙活。那暖和的厨房是吊嗓子的好地方,一把子荠菜头,就是翠凤毛翎扎帚叉,两段白萝卜,都是玉砌香雕体势佳,黄酒宽金盏、米酒泻杜康,下的泔水端出去,便是南湖秋水夜无烟、乘流直上天。 好家伙,真是欢声笑语,气氛比以前恭恭敬敬的时候热闹十倍还多。 但是钱还是不够用(现实)。 你要看一看金家的账本,你也得愁得血压拉满,本来已经底朝天,目前还进得少、出得多。茶楼那点收入只能勉强维持家里人的吃用,但开春了怎么整? 车子是挂去拍卖行了,6666的牌照也一并挂了。全城人看金家的笑话,明知挂得不贵,谁都不肯出手——一半是没钱出手,另一半是铁了心等金家做热锅上的蚂蚁,丢脸贱卖。 盛遗楼自然也是一个道理。那问到头上的价格,低得让人生气。 露生几次想狠心卖了,可是又不甘心,每次来人问价,晚上又要气得睡不着,等求岳鼾声起来,默默地哭一会儿泄愤。心知这种事上你越低头服软、别人越欺负你,这却不是欺负自己,是摆明了欺负求岳。 以至于松鼠老觉得它妈三更半夜有杀气。 这天傍晚茶楼歇了,众人一并回家。露生叫住文鹄:“你晚上陪我出去一趟。” 文鹄不吭气地点点头,不知道露生要去哪,刚要问“带枪带刀?”便听露生嘱咐:“晚上跟着我,不要惹是生非,也别乱动手,若是人家惹你,还要你担待些,忍着就罢了。” 文鹄心里立刻盘算起来,不知又要去什么龙潭虎穴了。他自恃功夫,又胆大心细,因此不问露生为什么只带他一个,默默把蝴蝶|刀装在暗兜里。 他有些兴奋。 主要这段时间也是闲急了,许久不打架。刚开始在盛遗楼看门,还以为能有许多挑事精过来叫阵,也叫南京的地头蛇们见见洪门的威风——谁知挑事的没有,哭天喊地的戏迷就有。戏迷看久了戏,自己先成戏精,戏台虽没开却已戏瘾大发,听闻白老板被冤,坚信自己的爱豆一定清清白白无罪,又看他连人都不能见,一个个哭得如丧考妣只差没有披麻戴孝。头几天阵势格外混乱,场面就不说了吧,反正哪个时代的脑残粉都一个德行,套路不就是哥哥没有错,错的是整个世界,啊自行参考吧。 文鹄:“……” 哪是来打架的?是来劝丧的吧。 总而言之你要说这工作不重要吧,它还确实挺重要的,但叫一帮横行唐人街的伙计在这挽救失智戏迷,时间长了谁能不窒息。露生还总觉得文鹄比别人不同,既然是司徒帮主亲自教养的孩子,不能折在自己手上,因此别人不管、只不许文鹄吃酒赌钱,有时抽个烟,给白老板看到了,还要教训两句。 文小霸王不是不能忍耐,只感觉无敌是有点寂寞。 现在他不寂寞了。 趁着薄暮,露生带着文鹄,叫了一辆黄包车,就往钓鱼巷去了。文鹄因被露生拘着,还不曾来过这里,只见幽深一条街路,两边都是歪斜小楼,那歪劲儿不是颓败、是慵懒,青砖里仿佛藏媚骨的,砌的时候也像多喝了二两,还听了曲子,以至于每座房子都有种随心所欲的妖娆,东歪一块、西塌一出,增建和修补都是想干就干。往来行人不少,这点上和其他街巷没什么分别,唯有灯火不甚明亮,仔细看,原来临街窗户上都拉的窗帘,不透风光的。 露生在巷口下了车,拉低了帽子,不慌不忙地前行,左一拐、右一绕,很熟悉的样子。文鹄在他背后蓄势待发,两眼只管扫看行人。听见露生敲门,把心定下来,用耳朵细听里面,尚未听真,门已经开了。 开门吓一跳——仿佛开了个香水罐头,当屋一张八仙大桌,上面酒菜罗列,摆了巨大的一个天使蛋糕,扑面一股冲人的胭脂香气,兼之酒香、菜香、奶油香、花香、以及女人肉香,各种不在一个班的香气自发混合到人鼻孔里,把文鹄熏懵了,莺声燕语地一片娇笑:“白老板!” 露生先行个万福,温柔笑道:“叫各位姐姐等我了,先祝姐姐芳辰。” 为首的一个丰润女子早已飞过来笑道:“玉姐,你又和我们说听不懂的话?别来那一套!我只怕你今天不来呢,那么我一些面子也没了!”立刻瞥见后面跟着的文鹄,偏过雪白的脖颈,把文鹄定定看了两眼:“哎哟,我说不叫你带师傅,你就带个这么俊的孩子,这又是你的徒弟?还是你的什么人?” 她身后坐着的那位道:“梦芙,你没见玉姐头上带着伤?就这样还来了,人家是真的肯给你面子。你不问问他的伤,就馋起来了!” 一言之下,莺莺燕燕都围拢上来,搂着露生、贴着看他,看过皆说“不碍事”,乱纷纷的,又端着酒来敬。不免也都看见退后一步的文鹄,嘻嘻哈哈地拉过来,你摸一下、我亲一口,都问是谁。露生苦笑着架开:“这是我认的小兄弟,姐姐们不要闹了,他没经过事的孩子。” “哦,他没经过,你经过了?” 露生脸上腾地一红,“好姐姐,不要取笑,到底是来做什么呢?”救起文鹄,一个个指着向他道:“这是钟太太、杨太太、丁太太、夏太太,问个好,你到一边儿吃东西去。” 文鹄在一群女人的胸脯上被迫流浪,大惊之余倒也不至于大窘,光是乐呵,可算知道为什么白老板叫他忍耐了,哪来的一群骚娘们儿在这发|浪!一个个年纪也不小了,脂粉涂得像墙,头发烫得千奇百怪,艳色的旗袍恨不得紧贴在身上,个个满头满手不知真假的钻石翡翠——什么太太?文鹄心里暗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妓院,这不就是妓|女嘛。 他看看露生,觉得有点稀奇,白小爷在他心中虽智绝无双且不择手段,但总似乎不该和娼妓搭上关系。再看纱屏后面,仿佛几个男人坐着,便觉不能放松,从乳浪中跌跌撞撞地挣身起来,恰与露生四目相对。 极无奈地,露生朝他笑了笑。 三弄(中) 这一圈安席,人差不多就都认得了,居然还都真是太太——姨太太。这个叫徐兰珍的,相貌平常,但大大方方,有股贤惠的味道,她在这里算有地位的,是首峰面粉厂老爷子的六姨太。另一个叫谢宝珠,嫁的是教育厅厅长的二儿子——也不知怎么把儿子教育成这样了,养了四五个外房,她也算有地位的,这栋房子就是她的。再者什么典当行的、皮货店的、杂货店的、开酒楼的、名字里非花即玉,都是太太,只是前面得加一个表示妾室的数字。 难怪虞梦芙的地位最高,便是进门那个丰满的美女,她是典型的东方美人,很像胡蝶,大脸盘子大眼睛,胸脯丰满、胳膊丰满,浑身上下无一不丰满,唯有腰肢纤细,这风流身段哪个男人看了不说一声骚!虽然年纪大了,仍能看出当年那股子媚态。她相好是宝泰银楼的东家,财最大、气最粗,加上性情泼辣,一屋子女人都拿她当老大。 今天过寿,也是为她。 虞梦芙叫小大姐们满上酒,站起来道:“我平时住在上海,难得回来一趟。也是因为嘛——”看兰珍一眼,兰珍比了个口型,梦芙忙道:“对,因为是我的本命年,把玉姐也请来和我们聚一聚,我们姐妹个个出人头地,这不是喜事一件?”又忘了,再看兰珍,兰珍只觉教不下去,挥挥手,由她随便胡说,梦芙嘻嘻笑道:“那么就大家一人敬他一杯,我们喝一遍再说!” 文鹄没看明白这阵势,你过生日,怎么大家来敬白老板? 看不明白不要紧,见世面就行了。那敬酒的方式由不得你不吃,都有点女中豪杰的味道,个个海量惊人,自己先吃一大盏,然后把沾了唇膏的杯子调转一边,重新满上,举到露生唇边 露生道:“这样,我先吃一盅,咱们坐下来慢慢乐,大家文雅些,别一下子吃醉了才好。” 满屋子笑道:“我们能吃醉?这已经是吃过一席了,给你又摆一席。”又道:“你说吃一盅,吃谁的?” 露生扶额笑道:“自然吃寿星的。” “我们的沾一口也不行?”都把酒杯往露生唇边凑:“你抿一口也是赏我们脸呀。” 露生推辞不得,只好吃一口,这一口吃了,后面又来,不光自己喝,旁边的还都陪着喝。文鹄不知他酒量多少,看这阵势有点发憷,就男人喝酒也没这种豪气,竟是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打法。索性截住杯子:“姐姐,这酒我能喝么?” 女人们哄笑:“你替你哥哥喝?” “他不是我哥哥,是我东家。”文鹄边说边笑,这孩子天生的一股风流邪气,和年长的女人说俏皮话,倒能说出一股调戏的腔调,“他老管着我,不让我喝酒,你们要给我,我就是你们弟弟了。” 说罢,不等人回话,摘过一盅,仰头便喝。再敬再喝,一口气七八个大杯灌下去了,居然面不改色,姨太太们哄然叫好,露生拦着道:“好了,再喝真的醉了!” 文鹄道:“这点儿酒还不能。”打量着一群刷墙的脸笑道:“还有么?还有再来。” 梦芙夹了烟笑道:“小弟弟,别看你东家这么假正经,他是个一等一的风流多情。我们这十几个女人,都是他的妹妹。” 文鹄转着杯子笑道:“你给他当妈都够了。” 十几个女人乍然一愣,泼地放声大笑,梦芙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不是按年纪论的。别说做妹妹,他要我做女儿,我也喊他一声干爹。”将手在文鹄身下摸了一把,吃吃笑道:“你年纪不大——种倒不小!怪不得很敢说呢。” 满屋子盘丝洞一样尖声大笑。唯有兰珍看出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有戾气,只怕这一轮酒惹着他了,拦住梦芙道:“差不多也就得了,没长毛的小公鸡你也闻着骚吗?”梦芙大笑松开了文鹄,兰珍柔声向文鹄道:“我们姐妹只是爱开玩笑,小弟弟不要恼。敬小爷也是为着旧时的恩情——当年是他把我们从堂子里掏出来的。” 闹得翻天的酒宴上,一下子静住了。 其实文鹄早看出来了,他只是馋酒而已。 可那一群女人的眼睛里,都有泪花了。 天知道要把这些人聚起来是多么不容易,兰珍在天津、梦芙在上海、宝珠在南京,天南海北地像珍珠串子散一地,可白小爷那消息一出来,她们全停止了和大房的争风吃醋,梦芙一个电报,她们就飞快地赶来南京了。 她们心里真把他当干爹,说是亲爹也不为过,虽然他和她们其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那时候他傻得很,大家都觉得他单纯好骗,又知道金公子对他无有不依的,在堂子里受够了、逢场作戏都厌了,谁不想出去?可是那些大少爷啊、大老爷啊,舍不得多花几个钱把她们赎出来,还有些是面子不够、说不动妈妈,或者嫌太丢面子,不肯去和妈妈说——总之千般困难,都有个巧妙的解法,只要你缠着男人带你去得月台听戏,再和白小爷偷偷一哭,他一准的心软!到时候金少爷的面子谁不逢迎? 露生把她们赎出来,养在榕庄街里,傻乎乎地教她们认字读书,还给她们张罗婚事。她们笑也笑死了,都多大年纪啦?还读书呢!再说谁要嫁种地的农民?嫁那拉车的粗汉子?给他们闻一闻都是便宜了!最好的也不过是什么工厂里的文员,还挺瞧不上她们的。白小爷性情真呆,软绵绵地劝她们:“一时没有佳配也不打紧,你们在我这里自做自吃,我也养得起你们。” 才不要呢。 偷偷摸摸地,她们又勾搭回原来的相好了,哪能安心做丫鬟?一个个地厚着脸皮来跟小爷告辞。露生又是失望又是气,哭了几次,反是金少爷劝他:“这种出身不做妾还能做什么?有个出路也是好的。放她们去吧。” 到最后,露生倒还给她们一笔钱——个个都陪一套嫁妆——只是以后再也不理她们了。 那时候她们不懂小爷为什么要给钱,心里只笑话他呆,风流多情,是个“贾宝玉”,嫁进门了才知道,富家大户怎有好脸给婊|子看?要没有那点钱傍身,早不知被大房斗到哪里去了。 她们明白了这件事,心里惭愧兼怄气,惭愧是因为后知后觉,小爷是用了真情的,一片真心待她们,怄气是恨自己已经做了偏房,命就是这样,谁能个个像他白玉姐,被人捧在手心里冰清玉洁?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倒也真有几个不肯走的妹妹,娇红、翠儿,至今仍做丫鬟,都二十大几的姑娘了。她们没脸去和小爷吵,时不常地就去挤兑这几个妹妹——怎么样?如今我穿金戴银,你穿布的,这就是做丫鬟的下场呢。 有时她们也会恶意地盼望,盼望他能落难,叫他尝一尝自己这不好受的滋味,也叫他知道什么叫做将心比心。可是他真落难的时候,就是金少爷出事那会子,大家一下子全慌了,急急忙忙地赶来南京搭救。 露生仍是不肯见她们,叫周裕把她们轰出去了。 那次也怪生气的,多羞辱人啊,好歹我们也是姨太太了。 这次见面,情况却比上次还危急,上次不过是金老太爷看不惯他,这次竟是举国骂他。她们可能真是水性杨花吧,啥事儿都记不牢的,怨恨又都烟消云散,慌慌张张,赶快集合——毕竟是搭救干爹。 有些小蹄子倒还有点记性,说:“不是我们没有心,是他嫌弃我们给人做小,十几年来不理我们的,便是红妹翠妹,也都傲得很,不搭理我们。个么事要去热脸贴个冷屁股呢?” 梦芙拍桌子骂道:“贱货,他嫌弃是他嫌弃,难道他没本钱嫌弃你?也不叉开腿看看你自己!当年没有他,你现在能威风八面的使奴使婢?说起这种话来了?”指着脸骂道:“就真是婊|子出来的,不知道记得恩,倒记得仇?怎么样?他给你花的钱买十个你也够了,你是陪他睡过还是给他舔过?倒夹着个x脸嫌他不理你!” 兰珍劝道:“好了,说归说,这不都还是来了吗?光骂人有什么用,得想个办法帮他才是。” 宝珠擦着眼泪道:“我听说他戏都不能唱了,脸也坏了,这不是完了吗?” 梦芙又骂:“完你娘个x!臭贱嘴的!” 兰珍给她吵得头痛,心知梦芙姑奶奶这脾气是一说文话就变哑巴,说起脏话她能刚十天不带重样,可是骂脏话能解决什么问题啊?按住两边道:“是来吵架,还是来帮忙?都听我说。现在金家得罪了孔祥熙,这种通天的门路,我们没法子的。可干爹既穷到在湖边儿上卖唱,那必然是难得不能再难了。咱们凑一凑钱,先接济他,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宝珠又哭道:“怎么接济呢?他那么傲气的一个人。” 梦芙也道:“而且接济一下子,也没二下了,见他跟拜观音一样,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显灵。” 这话把一屋子娘们全说笑了,笑死了,怎的这么贴切!又是笑、又是哭,凑在一起,拿为数不多的智商想了好久。 大家凑了三千块钱。 那阵子是露生最愁钱的时候,想方设法,却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弄到钱了。之前想着不能开台唱戏,堂会总是可以做的。 但现实总比想象中更残酷。 堂会是要等的,别人不请,你也不能自己登门。这时候不得不认清在白银战争和法币强推的过程里,受难的商户太多了,破产的人家也太多了,即便没有破产,也实在没心情请白露生去唱堂会。 倒是有戏迷来雪中送炭,听说金家卖车卖地,拿了钱来援济。露生却不肯受,叫茶房向戏迷转告:“所谓救急不救穷,小爷说现在并不是急,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长久的。再说你们也不宽裕。” 如果是以前,礼物金钱拿了就拿了,可现在是现在,他不愿意这话说出去,叫求岳难堪。 如此一来,守株待兔的希望更渺茫了。既要撑着这个面子,里子不免就吃苦。倒是有一天娇红寻了露生道:“小爷,我有一件事情求你,不知你肯不肯帮。” 她和翠儿是一样的大丫头,只是翠儿伶俐,常压她一头,连金总都觉得娇红平时很背景板的一个人,露生也觉得她是有话放心里不说的类型,自打来到榕庄街,从来没开口争要过什么——因此有些诧异:“什么事,你说。” 娇红犹豫半天,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封请柬。 “我姐姐过寿,想请你唱个堂会。”她见露生凝眸不语,跪下了道:“我知道这事儿冒犯小爷,您要是不肯,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个话,千万不要伤心。” 露生看着那封花里胡哨的请柬,心里已明白了大半。 其实这满座的人,没有一个爱听昆曲。她们的心性是浅薄的心性,一味地追逐浮华,什么流行就追求什么,这些年早就被爵士乐、拉丁舞,熏陶得很洋气了,老派一些的家庭,也是听梅兰芳、听杨小楼,京戏好歹是痛痛快快的,敲锣打鼓很爽快,谁受得了昆曲那软绵绵的唱腔?唱得人快要睡着,真和白小爷说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是现在,她们要听。 梦芙握着露生的手道:“大房不是在请梅兰芳、程砚秋么?我就偏要请你,她过生日,我也过生日,难道我的生日不金贵?” 那围着的纱屏拉开了,是她们请来的笛师和琴师,从得月台弄来的,当年亲眼见过她们怎么虚情假意地和他哭哭啼啼,如今泪在眼里,却不敢流,不能叫干爹知道自己担心,还恨不得做出个不在乎的派头——这都是兰珍教的,兰珍算聪明的,兰珍说,咱们要让干爹觉得这钱可有可无,他拿得才不亏心。 可是那摇曳的曲子一响起来,她们的泪在心里流。 这些女子是卑微的女子,她们是这个时代阴私又柔软的角落,她们的爱是愚钝的爱,不管天翻地覆、更不管什么政治金融,可她们的爱也是纯洁的爱,带有一点天然的共情,白老板和她们多么相似呀,没人疼惜、又见不得人,真是清歌妙舞无人看、花容月貌为谁妍! 她们从被冷落的玉姐身上同病相怜地瞧见了自己,不禁将愚钝和纯爱糅合在一起,变成愚忠一样的勇气——想起在秦淮河上受的委屈,不被人当人看的,唯有玉姐把她们当人,她们自己却又不做人。这十几年呀,镜花水月,只有这一刻,她们的心清澈了,澄澈得像婴儿,不知原来自己这一生还有这样干净的时候。 像不像秦淮河上的水浮萍呢?从泥里长出来,心里偷偷藏一点清风明月。 露生在回去的路上有些醉意。他唱一段、姨娘们便来敬他一盏,从牡丹亭唱到玉簪记,又从西厢记唱到长生殿,连城一幅春愁秋怨的画卷,她们躲进画卷里,像丽娘躲进春梦里,外面雨打风吹也不怕的,梦里有春闺。 他问文鹄:“我是不是让你看不起。” 文鹄被一堆半老徐娘调戏了一晚上,他也反过来调戏半老徐娘——满脸的口红,吃了不少酒在肚里,此时酣坐一旁,有话回话地答道:“我看您是喝多了。” 露生摇头醉笑:“你从前没见过我,所以不知道。我以前怎么肯为这些姨太太们做堂会呢?她们要听也只有买票的份儿——唉,你以为我瞧不起她们吗?” 文鹄心没有很细腻的心肠,但那话里的伤感是再粗的人也能听出来的,这就是绝世名伶的好处,也是他们的坏处,他们长得太动人心,眉梢眼角都有诗情词韵,他们的嗓子也太宛转,平常的话从他们口中出来,就有雁啼风过的意思,更那堪别怀柔肠! 他脑子不是很清楚,亦不知怎么答这话,于是摸索着说: “放心,我不说出去。” 露生随着车夫的脚步,轻轻地摇晃,听了这话,只有苦笑,知道这孩子是全然没有听明白——这些窑姐出身的姨太太,今天的打扮是过于花哨了。他见过她们年轻的时候,个个青春貌美,秦淮河的女儿哪个不知风流?都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头上别一朵绒花都俏丽。她们今日的装束拿到十年前去,只怕自己都会笑话自己,恨不得把整个妆奁盒子都掀翻了盖在头上。要他知道她们过得好,还有一点可怜的虔诚,像孩子探望父母一样,打肿脸来充胖子,拼了命的衣锦还乡。 想起梦芙说的话,万般心绪叠杂他心头,从前不认为自己错的,现在也不知是对是错。 带着醉意,他叫文鹄:“明天咱们再去的时候,折一枝花儿去。” 他想折那早谢的薄梅,常常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可是曾有暗香到风里。 三弄(下) 从这一天开始,露生夜夜都往钓鱼巷去了。 这些曾经的红姑娘们使出了当年做花魁的小心思,她们懂得怎么套住男人的心——哪怕套不住心,至少套住他们的脚。只不过当年套住男人是为了捞他们的钱,如今套这个男人却是为了给他送钱。 送钱和捞钱的原则其实是一样的。你不能一下子狮子大张口,把人吓跑了,得细水长流,还得有点旧感情,再者要找一些推辞不得的正当借口。头一次,她们只给了露生二百块——打听了他以前的堂会市价,谨慎地只翻一倍。 后续的借口就很冠冕堂皇了:我们想学唱戏。 连前因后果她们都编圆乎了,因为“年纪大了,已经不大受宠,糟老头子又纳了个唱戏的,在家里活给我气受”,同情分先拉满,“不就是唱戏吗?谁他奶奶的没有嘴?”就是,说得在理,“我只是不会唱成本大套的,但我会唱曲子呀。”你看基础多么好!这还不教吗?不教不是人呀兄弟。 露生只好笑道:“那就教几个现成的段子——我把话说在前面,我既拿了这份钱,咱们就不能含糊,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们这年纪学戏已经是晚而又晚,须得加倍用功,若教我看见哪个偷懒耍滑,在这儿打马虎眼的,便知你们不是诚心学了。” 姨太太们都道:“诚心!诚心!”摇着扇子夹着烟,叽叽呱呱又道,“但你也别把教徒弟那套望我们身上扳,毕竟都这个年纪了,下腰劈腿的,我可不行。” “再说了又不是真要出去唱戏,犯不着丁是丁卯是卯的,先拣我们想学的学吧。” “讨价还价,也算诚心?” “这叫讨价还价么?这叫丑话说在前头。收一分钱做一份事。我家里请的跳舞的老师,会说好几国的话,那也是顺着我的意思来的,我要学什么,他就教什么,谁花钱买板子吃?”梦芙敲着长烟杆子,“玉姐,你是没去过人家里当差,不晓得这里头的行情。我们虽然是酘了钱在这儿预备齐上课,那价钱可都是单上门的价钱,一毛也没少给你。” 捞钱和送钱的道理是一样的,还能由着你搓圆捏扁吗?得有点儿姿态! 露生稍稍一怔,点头笑道:“好,这话不错,那说吧,你们想学什么?” ——这个早就想好了! 大家嘻嘻一笑:“学你那扮上!” 她们的心态和后世的追星女孩一样,带有一些买椟还珠的性质,欣赏热情十分高涨,但欣赏的角度却常常是舍本逐末,导致整个教学的过程也是完全的本末倒置。第二天,露生就带了行头包袱来——四五个包儿,情知她们是玩闹的,要玩就玩痛快吧! 包袱打开的那一下,满屋子的争光耀眼。 这是一个多么瑰丽幽深的世界,像芍药花开一样,喷吐着香气打开了。久在梨园的人是没有这种感受的,他们欣赏头面是另一种眼光,英雄看宝剑的心情,识货却内敛,想到的也不过是扮上之后上台的效果,远没有那一种外行人看热闹的心情来得震撼和激烈。姨太太们围拢过来,短暂地屏息,不禁啧啧称奇。 “玉姐,这是你压箱底的好东西呀。” 她们见过些世面,知道料子必定是好料子,宝石也都是真宝石,但它们复合起来,构成了一种有生命的存在。有一些是大起严妆,凛然生威的华艳;有一些则是娇花愁颤,光看衣服便已知道柔情似水;有一些朴素的,妙处都在做工上,素银锭子也是圆润生光,台下看不晓得为什么那么端庄,此时拿在手里一看、才知道原来雕花缝儿里都精致的;正的凤头桃、反的茨菇叶——虽认不清,可是每一件都诉说故事,宛如宝石璀璨生辉,也是绫罗情丝万缕。它们柔软地堆叠在那里,自己就能娓娓道来,每一套皆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把它们穿戴起来,你简直能看见它们的期待,期待一双清灵妙目、期待一副宛转歌喉,期待一握盈盈腰身,把帕子拈起、把扇子摇动,把几百年的传奇吹拂起来,这些传奇就是它们的灵魂和精神,就是被我们称作文化和传承的东西,一种绵绵不绝的从容的美。 女人们伸出手去、小心地摸,没来由地觉得很亲切,可是又生一点不敢亵玩的遥远。从前知道玉姐很走红,名声响亮,但谁也没真见过倾城名伶的衣服箱子到底是什么样,这下算是开了眼了! 有个不晓事的就问:“这些东西卖了,得值不少钱啊。” 梦芙张口就要骂,兰珍按住她道:“说的什么话?这是凤凰羽毛龙头鳞,看家的东西,玉姐出去做堂会,就指着这个镇场子的,卖?卖了他穿什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连这都不懂么?” 露生给她说得一愣——其实心里真没那么想。头面衣服,卖就卖了,早就卖了不知多少了,这是最后剩下的几身,自己顶喜欢的,翻看了好几次,没有舍得卖。他打算留给传习所,即便以后不唱了,承月他们还能用得着。 今天拿来无非是以真心待真心,别管这些姨太太过去什么经历、如今什么身份,人家是拿满腔真心待你的,已经辜负过一次了,如今懂事了,不能辜负第二次。他做人向来如此,既要真心回报,那就不分什么三六九等,只管好的拿出来。 可是这话不好说出口,倒像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因此默默一笑,就算认了。 他不反驳,大姐们反而拘谨了:“那我们好穿吗?” “比来玩玩也就算了。” 真想穿啊,也不是没看过戏,看人家穿不觉咋样的,怎么此时送到面前这么撩人心肠!她们闹不清这是玉姐的魔力,还是从前没仔细看,洋装买了一套又一套,哪有这个好玩呢?这种古色古香的幽情,换一种身份的感觉,想想就好玩呀! 露生瞅她们笑道:“就是拿来给你们穿的,衣服罢了,别糟蹋就好。”说着,正色道,“这可是你们自己点来要学的课,要扮就认认真真地扮,勒头片子我都带来了,待会儿不许叫疼!” 大家“轰”地一声,快乐得要飞上天,接连着便是吵吵嚷嚷的“你穿这一件、我穿那一件”,“你别弄坏我的花儿、我没沾着你”,叽里呱啦的吵闹简直要把这栋小楼给震翻了——你别说,她们在描眉画眼这种事上确有天分,自己跟着学起来,折腾了两三个钟头,居然个个都还很像! 贵妃自然是让给梦芙穿了,她那珠圆玉润的样子也衬得起,梦芙自捻了个做作的兰花指,学梅兰芳的样子嬉笑:“贵妃醉酒——给我杯子拿来!”拿的那个杯子却是高脚杯,里面红葡萄酒。大家嘲笑道:“古代人喝洋酒?你别笑话人了!弄个黄酒盅子还像一点。” 露生笑道:“这倒也未必的,凉州词说葡萄美酒夜光杯,贵人们才能喝。我看贵妃喝的只怕就是葡萄酒也未定。梦芙姐这是歪打正着,典故虽不通,其实是对的。” 宝珠也打扮好了,闻言便问:“那我这个是什么?” 露生失笑:“你过去来听我的戏,原来不认得这是谁?” 宝珠就不好意思说话了——听什么戏呀?净在下面调情摸大腿了。要不是你当时红,又好骗,随便听谁的也都一样的。支支吾吾地说:“看过就忘了。” 露生也不难为她,温和道:“那是杜丽娘,算我最拿手的戏了。” 宝珠好学:“嗯,芙姐是皇帝妃子,那我这个是什么呢?” “太守老爷的千金。” “嫁得好么?”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她自己个儿觉着好。” 她们扮出个样子来,描着、画着,自己都惊讶这次仗义出手的过程原来没有想象得那么枯燥。她们原本是打定了活受罪的心情,来给玉姐下台阶,不想居然很有趣!再听玉姐清声脆语地讲故事,个个都听住,头一夜骂张生不是个人,后一夜笑潘必正浪得很,对唐明皇她们是一起无奈且表示理解,讨论讨论,又觉得这皇帝做人很没担当,“糟老头子都是这个德行”,过后,甚至凭着人生阅历,看出墙头马上是硬圆回来的,她们当年也动心过少年郎的——什么结果?那裴少俊未必不是第二个张生,就硬圆呗! 争着、辩着,连酒都不暇喝了,大家倒真雅起来了,叫小大姐去买二两茶叶来,喝了提神,原本是露生说、她们听,末后露生倒省了嗓子,听她们自己做阅读理解。 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理解文化,最先抓住人心的往往是视觉上的内容。视觉的模仿是文化传承里最粗糙的形式,但也是最直观的形式,灵魂需要慢慢接触,外表却能一眼动人。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通过形式上的东西来传递内核。先参与了,然后才会热爱。 露生在这一刻有点悟到了的感觉,有那么几天,他悲凉地发现,昆曲真的不再受欢迎了,它没落到了这种地步,连它最著名的故事都成了新鲜话儿。时代把这种优美而缓慢的艺术抛弃了,他回想自己的戏迷,最年轻的一拨儿也已经和陶二哥一样,是三十而立的年纪了,等这一批人再老去,他们的爱好或许也就随之入土了。 然而从这些女人庸俗的故事里,他奇妙地发现了传奇们的前世今生,原来这些故事是不会死的,甚至只靠一身装扮,它们就又能活过来。 它们永不死,只是蛰伏了——要不是小人当道的话,它原本能够活过来。 想到这里,恨又泛上来。 兰珍瞧见他默默坐着,有些郁郁的样子,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哭了,推他道:“我们抽烟,熏着你了么?” 露生揉了眼睛笑道:“你们烟瘾也太大了,一根接一根。” “可留心着呢,没烧坏你的衣裳。” 桌子那头忽然大笑起来,他们一齐看过去,是老娘们又在跟文鹄闹了,这小后生会耍着呢!他倒不嫌老豆腐难吃!露生歪头瞅着文鹄,其实一点也不像,只是那股子野劲略略仿佛,香烟的浓雾吹过来,呛得他想咳嗽,这烟却是女士香烟,加了香精的,没有他从前揪着耳朵骂的好闻。露生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但他清晰地感觉到相思了,烟没有呛到他,那一股淹煎的柔情把他呛咳了。 “抽吧。”他捂着鼻子,“兰珍姐,你抽一支男人烟,好不好?” 兰珍不解其意,但她是温柔贤惠惯了的,不然也不会是这些女人里头唯二得宠的存在,兰珍笑一笑,叫小大姐:“去买一包哈德门来。” 无论如何,因为这个不伦不类的外快,家里的账面是好一些了。但进进出出,都是秘密地,只叫文鹄一个人跟着。 “大先生没有问你什么吧?”每次出门,他忍不住都要问问文鹄。 文鹄复制粘贴的回答:“没有。” “承月呢?” “挺老实的。” 露生稍稍放心。 说到底,他不敢叫沈月泉知道这件事,他在钓鱼巷是一种得过且过的、含糊的心情,觉得自己去那里也没有什么错,并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那时在杭州的争吵言犹在耳,心知沈月泉敬重他,也是觉得他出淤泥而不染。 要叫传习所上下知道自己跑来钓鱼巷攒钱,怪罪未必怪罪,人心必然涣散——怎么就沦落到这样讨口饭吃了! 先就这么着吧,露生想,还有其他路能选吗? 反正只要抱定了这样的念头,日子其实也没那么磨人,只要你别问钱从哪儿来。黛玉兽有时会在回去的黄包车上数钱,觉得自己有一点像松鼠,贼头贼脑的,可是还蛮快乐。想到加上这些钱,账又宽裕了,家里再节省节省,句容厂这个月的工资,也能按时发。 真没想到,偌大一个厂子,还有靠白老板讲故事来养的时候,真够天方夜谭。 梦芙和兰珍也在帮他想办法,带着宝珠一起,都去找过几个大戏院的老板,被拒绝的消息当然是不好开口,拿些闲话来消遣:“也算好消息吧,南京这边还是时兴听昆的,也有戏园子唱的。你也别太愁,那几个老板都说了,风头过去,肯定请你。” 梦芙还补了一句:“说定了的,不是哄你,真说了要请你去。” 露生心想那几个老板我还不知道?跟他们过了十来年腕子了,最滑头的就是他们,不由得生出疑心来:“梦芙姐,你是有家的人了,可不能,可不能为我——” 他是钓鱼巷里长大的,一旦回到这个地方来,有些话就不遮掩了。虽说如此,自己说出来还脸上一红。 梦芙居然没解过来,半天才懂,又惊又笑,拍着大腿笑死:“我的小祖宗,我说是你妹妹,你真当我是妹妹?我多大年纪啦?” 露生脸更红了:“那他怎么答应你的呢?” “我怎么知道?倒是他主动跟我提你,就是得月台那个经理,我还以为他问过你了。”梦芙磕瓜子儿:“你最近没回那儿看看啊?” 露生有些黯然,心说我何必回去?吃闭门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最近是谁在那里唱?” “和你一辈儿的,姓武。”梦芙不停嘴地嗑瓜子,“他现在还挺红的,约莫是想找你搭戏。” 露生心里陡然一沉,他们这一辈姓武的没有几个,别的都是籍籍无名,唯有一个,拆筋扒皮他也忘不了。 想到这事,心里竟来不及生气,居然有些怕得发颤,也不知怎么口里接着就问:“你怎么知道这人和我一辈?” 梦芙揉着瓜子壳:“这我也忘了……我只管打听你的,别人我没多说。” 宝珠在旁道:“是得月台的新东家,他跟我说的,他说喜欢你,你们一辈儿的他都认识。只是你不大肯见人,邀你几次,你不理他呢。” 露生心道哪有这个人?“新东家?叫什么?” “我们没好多搭话的,偶然碰见说两句。”宝珠想着道:“胖胖的,大概姓汤。” 萧艾 露生心中起伏不定,原本说要玩一会儿牌,只是心里一阵阵地别扭。故意地输了两把,推了牌笑:“不玩了,我是输不起的,再输今儿晚上白辛苦了。” 宝珠:“再玩一圈,又不算钱,抓瓜子还不行么。” 露生摇头浅笑:“真不玩了,你们接着打,我前两天熬狠了,今天早些回去睡了。”说罢,带了文鹄,告辞而去。 他前脚走,脚兰珍叹气:“我就和你说了,不要在这里找戏园子,你偏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呢?” 梦芙:“什么怎么样?” “你看见他那脸色?”兰珍不安,“干爹以前不见我们,难光是嫌弃我们人做小吗?你又忘了咱们过去是干什么营生的了!借我们的由头求人,他脸上肯定下不来的。” 梦芙一时呆住,过一会儿:“不这个份上吧?有几个人像他那样的,别人看我们,谁不客客气气的?来年过去了还算旧账呢。”自己想一想,似乎确实露生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只是也来不及追上去扳回来看看,只好问着兰珍:“那你说说,不找戏园子,往怎么办?我们就在南京夹住了?这么一直送钱谁也吃不消的,就算送得起,他能愿意要?”说着就有些不高兴了,“净会事诸葛亮,之前也见你往死里拉着我啊?那照我之前说的,你请他去天津,你问问他走得开吗?” 她们来的时候,原本是想接露生去天津唱戏,听说金少爷卧病,不免问娇红“是什么病”,娇红敷衍,“腰摔坏了”,于是只得作罢。 兰珍推倒牌:“好了,我说一句,你说句!事情已做了,算我白说这个话——咱们接着打牌罢,桌子都开了,只打两圈,我瘾刚上来。” 这里露生和文鹄从巷子里慢慢出来,站在巷口等黄包车。文鹄冷不丁问:“明天是不是不来了?” 露生侧首看他一:“你怎么知?” 这一把文鹄看得怔了一怔——想白老板还有这样尖锐的神,不自觉地收紧喉咙,仿佛声带是一条可以抹平以显得工整的线:“那几个大姐说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说完了他才醒悟过来,从前只对司徒堂这么回话,那也是五叔公动了杀意的时候。 露生也被他这么难得严整的回话恭敬得呆了一呆,心里有一股冰冷的水流,冲在文鹄这面镜子上,反激回面庞,瞬间清醒许。打见一辆黄包车来了,默默招手叫面前,和文鹄一前一上了车。 一缕白气从他唇边缓缓地呵出,夜色里,有一像白蛇吐信。 “你们五叔公手下,许不许吃烟?”他问文鹄。 文鹄慎重:“是吃什么烟?” 露生冷笑了一声。 文鹄就懂了:“规矩是不许的。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就成别人舌头了。” 露生低下头来,只管慢慢地摸衣服上的绒,冰凉的一层动物毛发:“我过去差做了别人舌头。” 这个姓武的,以前叫做武荔瑶的,就是跟露生打擂台的闺门旦,也唱杜丽娘出来的,比露生大三岁,露生还崭露头角的时候,他是秦淮河上小有名气的师兄,戏迷皆说他嗓子好、扮相也俏,并且是清班子里出来的,自己引以为傲。 得月台上,他所在的和顺班跟张老娘的春华班,轮流开台。 露生已想不起来头一次见他的情形了,武小艾只怕记得很清楚,当时两个班子正是你压我、我压你的时候,春华班肮脏些,却也赢在肮脏两个字上,和顺班的人只可远观,春华班的漂亮孩子却可以亵玩。 那一天该着春华班坐场,不料配角齐,角迟迟不来。武荔瑶从外面走廊上端庄行过,瞧见台下客人都坐着未散,心中暗笑——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反正大家不是为了春华班那帮兔子来的。绕头、信心足地洗了脸,先不忙着抹脸,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喝茶,一面同候场的那小生说笑,等得月台的老板来搬救兵——可以要好几个钱。 谁知不一会儿,前面忽然寂静下来,丝竹倒比人要急的,抑扬顿挫、吹演起来。武荔瑶瞪着,大踏步地从台进去,扬声问:“谁在前面唱?!” 话一脱口,自己僵住了——未想四周这么静的,听得见远处车马喧嚣的声音,伴着缓缓的河水的声音,听见一把极柔润的嗓子,露珠一样滚在寂静之中。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他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有懵的觉,一时未解这声音底是怎么来的,词是滚瓜烂熟的词,可是听过有谁能唱得这么动人,悠扬宛转,似乎天籁。 得月台那陈励弓着身、勾着头,站在出将入相的帘子门口,也是迷茫的神情,被武荔瑶扬声一叫,皱着眉回过头来,脸上却还流连着笑容,拧开眉头、不见怪的口气,轻声向荔瑶:“今天不麻烦你啦。” 说罢,他连忙把脸掉过去,眉飞色舞向张老娘:“好难得!梅花清逸,杏花烟润。” 张老娘接他的话,拿两个睛嘻嘻笑着瞅武荔瑶,话却是递陈励的:“我这孩子年纪小,只会唱戏。” 外面忽然沸水炸开锅样的,一阵喝彩——人不,因此不能雷动,但个个大惊大喜地站起来鼓噪。轻轻的脚步声,飒飒两下,踏在人心上——奇怪,这样掌声欢声之中居然能听见轻轻的脚步,然始知喝彩声是一刹那间停住了,于是又听见那个露珠一般的声音,滴沥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这一下武荔瑶听出他年纪不大了,带着欲变未变的童音,像露珠含雾一样,朦胧天然的媚态,只是功夫还嫩,气息不算很稳,吐字也拘谨,不够干净爽快。他那一瞬间脑子里这个歌喉扎草人一样扎穿了好几个毛病,却是既恨且气地发现,它们终得一个结果,那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的脸已洗好了,头发也网起来了,尴尬得恨不得原路不动地退回去。陈励却生怕他退回去了似的,不假索地追上来笑:“荔瑶早儿回去,我原以为你今天是有空的——这几天的戏单子都已定下了,下个月等拟好了,我再你消息。” 武荔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这凭什么?他只是嗓子好,可是唱得是个什么东西?嫩得要命!怎如我功夫精纯,这听上去才大儿的孩子?一个月的场子都了他了! 他想争辩,四周那从未有过的安静把他的嘴捂上了,秦淮河上从来有人享受过这样沉静的光荣,风月相聆。 连端庄都顾不上了,他扯了头上的水纱,套上褂子,一阵风地愤然而去,过来时那条临河对月的走廊,忍不住忿忿向里面看了一——那一把他看懵了,比听见声音的时候还要懵倍,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听众骤然喝彩。原来是这孩子太生嫩了,不知是害羞还是怎么样,敢把脸全朝着台口,且头上戴着丽娘的观音兜,两句一唱,稍稍转过来了,还是害羞,观音兜按部就班地解下来,他那张脸就完全地映照在雪亮的汽灯里——月出秦淮的皎洁。 观众是被那一嗓子镇得静寂,又被这貌惊得欢呼。 太好看了,粉雕玉琢,小仙子下凡也不过如此。虽是满脸羞涩,那一双大睛乌濛濛、湿漉漉,却有一倔的,努力将明澈的目光投向台下。 武荔瑶想起刚才陈励那赞叹的话了,原来是这个意啊,梅花是他的容貌,杏花是他的嗓子。陈励是上过学的。 这样花里胡哨的形容,居然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贴切了。 好像有只小手,轻轻在他心上抓了一把,声音也是、那目光也是,说不出是销魂还是难受,他连忙背过脸去,不料却撞在别人怀里,一抬头,原来是刚才和自己说话的小生,饧着朝台上看,嘴角扯着笑。 荔瑶品出他笑里的意了——知那是春华班的。不由得心里冷哼一声,想讥一句人家只唱戏的,话挤嗓子上,又扯住。 有什么好说的?他想,长成这个模样,只唱戏——谁信? 三一岁的武小艾坐在妆台前,他又想起这一幕了,得月台的妆间已换了摩登的式样,妆镜也是一圈儿灯泡明晃晃地亮堂,不像过去只有两盏灯左右照着。可是灯光太亮,把他的缺陷全照出来了,因为常年的不得志的阴郁,眉头间已有了川字纹。腮上的骨头发开了、男相太重,在男相里也已不能算好看了,放宽标准可以算忠厚那一挂的,靠各种技巧能矫饰成面如冠玉,但要扮演花容月貌就实在勉为其难。 他越画越生气,越画越不称心,把笔向桌子上一敲一撂,断开的两节各自飞出去,就听见“呼噜”一声,又是,“嗷!” 武小艾好气地转过脸,心这人长得像猪也就算了,叫起来怎么也是猪叫? 他往嘴唇上摆了一笑意,站起来:“哎!汤老板,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汤老板捂着睛,好半天才松开,哼哼哧哧地说:“差儿把我睛戳瞎。”捏了小艾的手笑:“怎么样?照你要的重装了一遍,外头也换大电灯,时候少的新闻记者都来——你可得好好儿唱。” 小艾他肥腻的手捏得一阵鸡皮疙瘩,不解为什么有人能在这样厚的脂肪上再长一层粗糙的皮,而且他摸这手上凸起的瘤子一样的东西,那是骨头断了之接上长出的畸增,心里瘆得想哕,可是转念想一事情,心里愉快起来,挑眉笑:“我还能唱得不好吗?少年的功夫了——”珠转了几转,“就是还缺几件好行头。” 汤老板哼哧两声,装听不懂。 你绝见过这么诡异的情景,两个人互相都不看对方的睛说话,生怕看一,把自己恶心了,手却表示阵营地互相摸着,用八年的话来讲就是反正关灯之区别不大。 能不忍吗?武小艾想,他好不容易遇上这么好的机会,机会又加机会,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露生的车子也要家了。 看见榕庄街的灯光,文鹄低声再问了一遍:“明天还是要去吗?” 露生抿嘴儿笑:“我好久见你这么乖巧。” 文鹄无动于衷:“我分得清大事小事。” 因为露生不说,所以他刚才摸不清底细,摸不清底细,自然高度警惕。待听说那个武小艾当年白小爷下过鸦片酊,不觉松了口气——这种货色还不是随收拾?立刻做好杀人准备。 岂料露生摇头:“他若不寻我的麻烦,我也不想和他再计较。” “为什么?” 文鹄看不懂了,这种手擒来的仇为什么不报? 露生缓缓捋着短裘上的绒毛,他的杀气和怒意在一路车轮滚滚中,急速地平静下来,一个武小艾就够他恶心的了,倒是恶心人的玩意儿会凑成堆,这武小艾居然能和汤胖子凑在一起,真是恶心他妈和恶心在意大利下棋,一起恶心。 他们肯定知自己常来钓鱼巷了,露生想,我不是不记仇,但为这两个人让文鹄动手,岂非助长他戾气?再一者对我也什么好处。家里今时不同往,乱子已够了,若是再背两个命案,那不是和氏璧拿去砸核桃——太不值了吗? “这世上恶心我的人岂止一个两个。”露生轻声,轻声,可是温柔里含着一狠劲,“若真要把恶心我的人全杀了,我怕是要把南京城也杀翻。” 文鹄:“……” 露生自己忽然也有想笑。 是的,武小艾很恶心,汤胖子也很恶心,可是他见识过了更恶心的东西,比起孔祥熙和汪精卫,这两个人居然不算什么,如今竟已不能在他心中掀起什么大波澜了。这个世就是这么阴损,低处有小人,高处有佞臣。 而他还要照顾求岳,得把这个家撑起来,此时犯不着为这两个狗东西费脑筋。想起临别时兰珍窘迫的神,露生心里有些歉意,深知若是明天不去,梦芙和宝珠自然不会怎样,兰珍却是一定会心的。 “明天照去不误,咱们不能伤了人家的好意。”他吩咐文鹄,“你带上枪就好。” “白小爷,”文鹄诚恳地说,“我发现你——欲擒故纵。” 这个词其实不是很恰当,露生纠正他,“这叫钓鱼执法。” 文鹄:“……” 都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新名词啊? 夜归 露生打定了这个主意,车子也到了家门口——不知为什么,大门开着。却没人来迎。 文鹄自先跳下车来,顺手将刀也摸出来了。 露生将钱给了车夫,四顾而望,家里因为节省,前院晚上不大开灯。隐隐听见好些人呼吸的声音,透着诡异,接着便是人的脚步声,两人都向后退了一步。 却是个带着呵欠的声音:“小爷回来了么?” 露生和文鹄都暗暗松一口气——这真是自己先怀鬼胎,看什么都有鬼了。原本想沉下脸,却不由含笑道:“周叔怎么不关门?三更半夜大门敞着,进贼了可怎么好。” 周裕拉亮了门口的小灯泡,将他两人迎进门来,手指悄悄比了个“嘘”,又往门外指了指。 露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这一下真是大惊大喜,居然求岳在外面溜达!再回头一看——好家伙!榕庄街加传习所,群众们全他妈坐在院子里呢! 沈月泉悄声笑道:“刚才不知怎么走出去了,我先看见的,就没说话,我们就在这陪着他。” 露生不禁失笑:“何至于到这地步?他又不是疯了。”可是不自觉地,也把声音放轻了,举头借着月光,看见求岳披着厚袄,点头放心,此时却也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家里人全知道求岳的心病,连传习所上下,也全都知道。 大家谁也没有说什么。 沈月泉温声道:“大凡有能为的人,多少也有些怪病。金少爷受了大委屈,不愿见人,这是他的难处,咱们不往外说。”指着外面求岳的身影,“这不是慢慢地好起来了吗。” 徐凌云笑道:“我们本说陪着他,谁知他傍晚出去,晚上又出去,一晚上出去三五回,居然越走越远,精神看着也好。我看他的腰是没什么事了——白薯吃不吃?” 露生被喜悦填塞了五感,每个感官都要别人提醒才能恢复功能似的,嗅到香味,又看到地上烧一个小炭炉子,原来大家在这里烤白薯吃。含笑接了一个在手里焐着,问凌云:“出去过巷口没有?” 凌云笑了笑,摇头道:“到那十七八回,又退回来了。晚饭和我们一起吃的,其实我看没什么,他说他就是烦那个街上的声音。” 露生微微地失望,轻叹一声,点头笑道:“我去陪他走走,你们早点休息,都几点了。” 说罢,他迫不及待地拔脚追了出去,明知这是要让人笑话的,可是不在乎,只怪自己怎么一路上净顾着想事情,没瞧见求岳站在月亮下面。 他们其实离得很近,几步路的距离,他转出门来,求岳就回头看见了,两人都是一愣。求岳仍是要想一想才能理顺语言,想一想,说:“你啥时候回来的。” 露生抬头笑道:“我也是,你站那儿我也没看见。” “行吧,接你没接到。” “你想接我回家?” 求岳不答他,俯身看他,摸一摸他的头发。 “让我看看你。”说着,他又摸他的额头,轻轻地抚摸。 “掉了一点儿了,好看了。”他说。 这样说话院子里什么都能听见,而且是这样一个低着头,一个弯着腰,月亮下面,头碰着头的。露生的脑子也有些不中用了,推着求岳小声道:“在这儿说这个干什么。” 求岳笑着给他往外推,又朝外去了两步,拉了露生的手,慢慢地说:“想接你看看月亮的——这什么东西?” “白薯,吃么?” “一人一半吧。”求岳道:“吃完回去睡觉。” 他们在无人的巷口,分着吃完了那一个小白薯。最终没有走出那段巷子,可是月光很好。温柔的月光让这一段短巷有被水波笼罩的错觉,波光潋滟。然而再没有一句甜言蜜语,两个人三更半夜站在月亮下面吃烤白薯,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拉胯吗? 它却让先前的烦闷一扫而空。 人的幸福感就是这样说不清又算不明的东西,露生是两手沾着白薯的糖浆回屋的,两手黏哒哒的,弄脏了衣服,他回想了一下,真的有比这更拉胯的事,当年他俩还在月光下面玩门,那时候求岳还是秃头。 只要有进步,今天就比昨天好,昨天玩门,今天吃白薯;昨天光头,今天有头发;昨天在屋里,今天在巷口。 这一夜睡得很安稳。 接下来的五六天里,黛玉兽不免心情大好。计划当然仍按原计划行事,此时更能按稳了心思,露生照例地中午去莫愁湖,晚上却不免玩到十一二点方回。 神奇的是,没人来钓鱼巷生事。 汤胖子真是改了德行了,也不知是终于摆脱了对白老板的单相思,还是重新有了新的追逐目标,过去若知道白小爷在什么地方,那不得出来苍蝇搓手恶心恶心? 诶,人家现在按兵不动了。 露生等了好些天,从不耐烦变成逐渐快忘了这事儿了。不免向文鹄笑道:“难道是我们想多了?居然还能这样相安无事的。” 承月在旁边按拍而唱,支起一个耳朵来听。 文鹄道:“是他们对不起你吧?”言下之意咱们不主动上门算账,谁上赶着找打?那可不是相安无事吗。 露生摇头笑道:“你不知道,武小艾却和我相交多年。这个人口蜜腹剑,且心计不差,做起事来又没廉耻,我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便是如今也未必能占他几个好——你能想象到么?一个人居然可以用长达七年的时间来谋算陷害你。” 露生回想武小艾的样貌,当年是个清冷单薄的长相,这一挂的样貌要么苦情、要么薄情,武小艾却生了一个好嘴巴,唇珠饱满、丰厚规整,使得他在清冷里有欺骗性的忠诚感,一张仿佛从不说谎话的脸。 他和露生打擂台输了,在家里憋了许久没有出门。半年后,他再回到得月台来,居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巾子生了——落落大方地和露生见礼:“玉姐,你还认得我么?我如今已经改唱生了。” 那天是他和露生搭戏。 露生原本专心致志地在化妆,后台嘈杂,一时竟没有听清是谁,小心将眼皮儿上那一道油彩画毕,方才搁下笔,转身寻说话的人。 武小艾向前走了一步:“不记得我了?” 露生这才找见说话的人脸,眨着眼睛打量片刻:“……武师兄?”说着站起身来:“怎么是你呀?” 他说话仍是轻声细气,只是仿佛哪里失望了一样。 武小艾喉头有些发紧,仍微笑道:“是我不行么?你忘了,当初咱们约好的,谁打擂台输了谁就改行。我信守诺言,现在改名叫武小艾了。” 露生起初有些心不在焉,耳朵听着,眉眼却是悄悄顾盼,听到“改名”两个字,方才醒悟过来,低头复抬头地笑道:“怎么这么巧!我也改了名儿,叫白露生——你说好听么?咱们都得了新名字了。” 武小艾愣了一下:“你也改名?” 露生又觉悟到改名并不是说话的重点,迟疑着问:“刚我没听清,武师兄,你当真改行?” 武小艾吸了一口气:“对,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露生不料他这样言出必行,心中钦佩。又觉他拿得起、放得下,当真改行唱生,钦佩之余更多了一份惋惜,不免走近了两步,轻声道:“咱们打擂台,不过一时赌气而已,武师兄又何必当真。” 武小艾诧异地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露生又不知该怎样说了,轻声细气地说:“唱戏又没规定一个地方只许一个人唱得好,你旦上那样出色,改了岂不可惜——本来是玩话,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武小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良久,微笑道:“玉姐怎么好像吃了糖一样,比从前甜得很。” 露生不觉脸上一热,幸而脸上盖着粉,看不出来,低头笑道:“师兄别拿我开玩笑。” “若是当初你肯和我这么说话,我也不至于气得要和你打擂台。”武小艾大笑道:“今后咱们和睦相处,你唱旦、我唱生,咱们也不必争台子。” 那时露生和月生时常吵架,又兼心里怀了点事情,因此和武小艾反觉亲近。只可惜唱戏这种事,虽然是99%的汗水加1%的天分,起决定性作用的却是那1%,更何况武艺士的汗水离99%还差了些——张老娘会经营的人,有时请了红角来搭戏,就不免要把武小艾给换掉。 露生时常还肯看顾他一些,偶尔和张老娘闹个脾气,武小艾都是感激不尽:“要是没有你,我更吃不开了。这叫我怎么谢你!” 为了这份感激,他经常自己煮了汤水过来,给露生也带一份。 张老娘看了就起疑心,告诫露生:“吃进嘴的东西你长个心眼,知道我嗓子怎么毁的么?” 这话偏还叫武小艾听见了,武小艾冷笑走来道:“张大娘,你也别太看扁了人,我生他旦,又不冲突,我做什么要害他?不过穷苦人一点心意罢了。我晓得玉姐现在和大少爷要好,未必看得上我的东西,但你也别忘了,金少爷是愿意听我唱柳梦梅的,今天我走了,我看你明天怎么跟他交待?” 张老娘立刻就要反唇相讥,露生连忙拦住道:“妈干什么又说这种话?我和师兄唱熟了的,你又平白得罪他干什么?”其实金世安来看戏,不过是要听丽娘,梦梅是随意,无非是看在露生的面子上,爱是谁就是谁,怕张老娘说出来更得罪人,隔开两人道:“为一点点事情也能吵起来,叫人家看了岂不厌恶?妈以后要再这个样子,我便不来这里唱了——省得见了面生气。” 武小艾一发脾气上来,将汤倒一碗出来,自己先喝一半,将碗拍在桌子上道:“怎么样?今天我偏就要这个面子,凡是入口的东西,我先试毒,以后他吃的东西,不管是谁给的,我全给他试毒,不要弄坏了玉姐这金贵喉咙!” 大吵一架的结果是最后谁都没能拗过武小艾,后来露生吃喝的东西,武小艾都夺过来先尝一口——又被张老娘骂馋死鬼投胎。时间长了,露生也习惯了,夺去吃一口实在难看,自己先主动分一半来给师兄。 倒有两次真的试出毒来。一次点心,一次茶水,点心吃罢上吐下泻,两个人一起上吐下泻,结果是那场戏直接没有唱。茶水却真的是喝下去就吐出来——武小艾叫道:“这是谁给的茶?”说话时,喉咙已经哑了。 露生吓得哭成泪人,死活缠金少爷请医生来看,所幸是没有损伤到根本,歇了一个夏天,终于声音复原。 “一个人为了我,连吃饭的本钱都险些没了。叫我不能不信他。我也实在想不出交情到了这个份上,又何必害我。”露生一面按承月的拍子,一面向文鹄道:“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确定,他到底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是蓄谋已久。”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客人也多了,隔着湖闻见馥郁的梅花气味,爽冽怡人。露生俯身栏杆,有些闲适的心情,除去这两个旧仇,其实日子是慢慢好起来的。 “可惜那时手里没证据,又没人替我出头。只是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在唱,可见在戏上也有一二分真心,或许改过了也未可知。” “就这样放过他?” “若真能改过,岂非大善。他要真是好好唱戏,我也不想再计较了。” 承月忽然停了唱道:“师父,你说的这个人,现在还在唱昆罢?” 露生一滞,含嗔横他一眼:“偏你又知道了——怎么擅自停下?” 文鹄坏笑道:“外面客人要骂你了。” 承月不高兴地朝他一瞥,只好接着又唱。 文鹄道:“那另一个姓汤的,也不管了吗?” “汤飞黄不过是市井庸人,偏又附庸风雅,看不惯我和苏昆的艺人交好罢了。这个人脑子不好,做事很蠢,翻不出什么浪来。”露生摸着栏杆,开春的湖面有游鱼的潜影,“他和武小艾一起,倒也不稀奇,毕竟人家出身比我好些。若是武小艾改过自新,要调|教一个汤飞黄,还不是易如反掌。但愿他俩都学乖了才好。” 人在困境里时常会有攒运气和积德行的念头,得饶人处且饶人,换一件盼望的事情能够实现。 ——要是求岳能再好一点,去街上走走的话。 他趴在栏杆上,有点瞌睡。白老板摸起鱼来也是驾轻就熟的——可惜没能睡成,茶房从里头跑出来道:“小爷,又有客人说想见你。您先别忙着拒,他托我问问您,把戏本子转给别人了么?” 露生微微抬起眼皮儿:“什么叫戏本子拿给别人了?” “就是您的那个《越女剑》。”茶房道,“好几个人,一齐来问的,问问您是不打算演了还是怎么说。” ——连承月的唱都停下了,文鹄也从椅子上跳下来。 “什么意思?” “得月台在唱新戏,新班子,刚来的,他们去听了一下。”茶房打量白小爷的神色,把声音又压低些,“说和您的《越女剑》,几乎一模一样。” 窃影 民国的消息,毋论再怎么快,它总是要比互联网来得慢得多。 尤其是当你想要鸵鸟的时候。 “天津、北平,两个地方演过这个戏了,各个报纸上的评价还都非常好。”来看望的戏迷姓邓,邓先生与一干友人都是吃了苍蝇的表情,“我专程从天津赶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邓先生早年在南京做文员,捧了露生不少的戏,后来跟着公司搬去了天津,逢年过节仍回南京探亲。今年市面不好,原本是不预备回来过年的。 他在家门口的戏院门口意外地看到昆曲戏单,不免生怀乡之感,又看见场面似乎不算热闹,因此买票进去听了一场,权当过年犒劳自己。谁知越听越不对劲——《越女剑》他没有听过,但作为忠实的老戏迷,偏门拐角地,自然知道些消息。 “当时我坐在台下,越听越不对劲,这故事分明不是原本的《浣纱记》,改动很大。国内没有听说过第二个改《浣纱记》的昆班。再一者更没有哪个《浣纱记》里是带越女的。” 邓先生就有些坐不住了,他顾盼四周,台上伶人唱得不算绝好,但该有的东西似乎也不短哪样,而观众皆有赞叹的表情——显然是喜欢剧情新颖,看戏嘛,第一遍谁看做工?故事好看就先入为主了。 越想越不痛快,疑窦丛生,他当即折返回家,偏偏是天色已晚,电报局关门了——再一想这么长的事情,哪有钱打电报?回家把和票友的书信细细读了一遍,又有些似是而非。奈何公务缠身,挪不开假。直耗到眼看开春了,邓先生左思右想,到底买了一张车票,来南京望候小爷。 这一望候,把邓先生的脸都望候绿了。 “我们这段时间,天天来听你的素唱,故事都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另外几个本地的戏迷气愤道:“我们和邓君对了一遍,明白无误地就是《越女剑》!” 邓先生道:“我去南市看了好几次,没有立刻来,还有个缘故,那广告上写了一句话。” 露生的手心冒些细细的汗:“说什么?” “说是‘明珠岂能蒙尘,密友倾囊相授。’”邓先生有些复杂的表情,“剩下的、剩下的我就说不上来了。” 露生听到此处,气填胸臆,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定定地只是坐着。 邓先生与众人相看一眼:“所以我们问问小爷,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若是你当真为难,其中有什么隐情,那就当我们没有说过这个话。” 半晌,露生冷笑道:“隐情?果然是隐情!隐得连我都不知道了!”说着,手中曲板拍在栏杆上,硬生生拍断了,登时眼泪下来。 难怪汤飞黄和武小艾这么沉得住气,难怪他们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来寻。 合着做了个窝在那儿苍蝇孵蛋呢。 戏迷和承月见他哭了,都围拢来劝,露生三两下擦干眼泪,平静向承月道:“你接着唱你的,不要误事,我的事情我自有主张。” 承月难得的乖巧,含恨点点头,向笛师看了一眼,屏息凝神,按拍而唱。 文鹄轻轻瞥他一眼,站在他身边没动。 邓先生道:“就知道你是不会把这样心血本子让给别人的,哪怕不演,怎会贱卖转手?”望一望承月,暗声向露生道:“你这曲子是从年前就开始唱的。他那戏也不过是一月底才开演。我们怀疑就是因为在这里唱,把曲子流出去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若真有心暗暗记下,你也无可奈何。” 另一位童先生气得脸色铁青,痛击掌道:“这可真是从来没有的事儿给我们碰见了!” 可是过去有谁是像露生一样,被人捏住喉咙,不许他唱呢? 金钱和权势的笼子曾经网住他一次,如今又网住一次。 这些戏迷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自己的丽娘和妙常了,知道他在海外经历不少风波,当初与有荣焉,如今反成心酸,想到此处,恰听承月唱道:“东风无赖,又送一春过。”都气愤难言,还有些世事无常之感。 他们也瞧见露生的脸了,谁也不敢问额头是怎么回事,人也比从前清减许多,当真瘦比黛玉,长叹一声。有人思量道:“这事也实可奇怪,若说这个戏是年前开唱,到现在满打满算,一个月不到,再减去筹备和演出的时间,居然半个月就排完了么?” 这话一出,大家也觉诡异。 《越女剑》舞台设备复杂,且改出来的新戏甚多。最重要的是,盛遗楼这里只是唱,却没有演,词曲可以偷,表演是怎么偷的呢? 从哪里来的鬼才,半个月把窃听的东西完整地还原成戏了?! 大家想不分明,终是你一言我一语道:“别管那么多,咱们先去找这不要脸的东西算账!” 露生止住道:“各位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事还要容我想想。” “这还想什么?!” “有谁能证明我唱在先?”露生苦笑道:“既没有录成唱片,也没有拍成电影。我也不可能再去美国请美国人来给我作证。” “我们不是证人吗?” “你们皆是我的戏迷,难道那一个就没有戏迷?”露生扬起脸来:“若没有切实的证据,平白闹起来,不但于我们没有半点好处,反而给他增了名声。到时候倒打一耙,说我眼红污蔑,那时候连这部戏都要坏掉了!” 大家心凉了半截——都知道本子是露生自己出的。 这是他的心血,却也是被人拿捏的地方,要一个人自证被人剽窃的东西是自己先创作的,在没有网络记录可查的时代,居然比登天还要难。 “——有没有人帮你改过这个本子?” 露生明白他们想说什么,沉默片刻,他摇摇头:“一个不知去向,另一个我请不动。”心头繁杂万端,真是理不清多少头绪,站起身道:“邓先生为我的事忙碌了,今日我实在没有心思相陪。” 邓先生忙道:“我不要紧,若你需要证人,我可以在南京多留几天。” 露生摇摇头,再没心思说话,只吩咐承月:“今天的事,不要说与大先生知道。”向几位戏迷请到:“我送各位,盛情感铭。” 众人见他神色郁郁,知他性格要强,心中郁愤难遣,不肯伤情于人前。都安慰地告辞:“有什么事,我们都在南京,时常也来的,只要小爷开口,我们义不容辞。” 这里露生望客人们走远了,临水站着,有些当风的冷。掉转身独自从后门出去,文鹄跟着,露生也道:“你不用跟着了,我心里很烦,想一个人静静。” 他走去街上,叫了一辆黄包车来,无情无绪地坐了上去。 车夫原地站了一会儿,问:“先生去哪?” 露生望着脚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往前递道:“去哪儿都行,您带着我走一走吧。” 车夫“哎”了一声:“那您把篷子拉下来吧,今天风不小。” 这一路走去了哪里?露生也不知道,摇摇晃晃地穿过街市,听见嘈杂的闹市的声音,那原本是属于求岳出生入死带来的繁华,一样为人所窃。他也开始有些厌恶嘈杂的声音了。捂上耳朵,偏又听到风声、人声、鸟啼声,商店门口彩旗被风摇动的招展之声。满世界的繁华,居然无一处能令人觉得可亲。 行到不知何处,骤然渺渺地听见一阵熟悉的曲调,是在一片陌生里的异样的熟悉。 露生扶住车篷,方知天色已经晚了,连月亮都升起来了。他就这样坐在黄包车上走了两个钟头。其实中间走走停停,他也是一点儿不知觉的。 他叫住车夫:“师傅,您停一停。” 车夫点点头,把车放下来。 露生坐着没动,只是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篷,看见隔着秦淮河的就是得月台。那里正有人唱戏,不是正式的演出,是练嗓。 露生听得有点愣住。 他忽然明白邓先生那时复杂的表情了,因为此时此刻,这种体验真的有一点诡异,那琴笛清唱的声音太像他自己了,咬字发音无不肖似,只是喉咙稍粗一些,像是连唱了十几场戏累到极致的白露生。 再听他不紧不慢地唱“冰肌玉骨。自淸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不觉毛骨悚然,再等他看到远处那个模糊的舞动的身影时,露生差点儿笑出来——居然会有人这么亦步亦趋地模仿自己!把自己刻了个模子,只是刻得很粗糙,专捡神态和唱腔上有特色的地方,照猫画虎地学去。 武小艾是典型的会钻空子的人,他知道怎么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行家。他也是典型的聪明人,知道怎么样能把一个人逼得恶心欲死。 露生想,稀罕的是他改行这么多年,原来没放下旦行。 望着远处那位不知是越女还是西施的人物,感到十分可笑——这戏怎能不备受好评?又怎么能排得不快?有人十数年如一日地在剽窃,不光剽窃这部戏,还剽窃白露生这个人,恨不得把自己整个样子揭一张画皮盖在身上才好。 车夫问他:“先生去听戏吗?” 露生笑着问:“最近这里都在练戏?” “都在传呢,北边演得很红的好戏。”车夫道:“这几天常有人来听的,再晚些就开演了,叫——浣纱传奇。” 露生又“噗”一声笑出来。 剽窃真是容易的事情,只要动得快、动得早,不费半点力气,别人的心血就全归你了,要是你再多点耐心,只怕不大懂戏的人,还要和你争论你俩各有千秋、他有他的好、你有你的好呢! 这一刻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善罢甘休了,他的底线一直在往下崩塌,从前断不能忍的事情,如今居然习以为常,从前只怕要哭着气死的事情,如今居然默默地也就这样了。走下车来,他心平气和地远望得月台的灯火,不知对面是否也能望见黑暗中的自己。一阵早春的气味,花香淡薄,浓烈的是开春湿润的土香,还有些野草淡淡的腥臭,投目望去,果然萧艾弥生,使薜荔难寻。 “咱们回去。”他吩咐车夫,“回榕庄街。” 瀚衣 露生在书房里坐到半夜。 一阵漫长的麻木之后,他的情绪才开始逐渐恢复知觉。 武小艾挺成功的,成功地把他恶心到了,这种被人裁剪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扎心,被人夺去了一部分的自我。刚开始并不会勃然大怒,而是猝不及防的错愕和好笑,因为被拼贴的赝品是一个不完全的尸体,它们的骨骼、肌肉、血脉,无一不残缺,你想象不出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能站起来行走,并且还有人拍手称艳。 随后涌起的才是愤怒,很快是反胃的恶心,情知辩也无用了——它们当中包含了一个令人心寒的悖论,因为有见识的人根本不会去欣赏尸体,而认同尸体的人,也听不懂你的辩解。 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摸寻自己的手稿——明知道不该拿出来,拿出来只会平添郁愤,手却不由心的,手自己认得那稿子在哪里,又自己翻开。手比心要镇定,并不颤抖,一页一页地翻开来看,眼睛也比心镇定,并不掉泪,一行一行地逐字认读。 它们不听心的调遣,反把颤和泪交给心来负担,关到胸腔里去,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看了这些东西你会觉得心被玷污了,脏的不是剽窃的人,反而是自己,如匪瀚衣,需要把眼泪关回胸腔里,冲洗掉肮脏的感觉。 合上手稿,他沉默了一会儿,先想怎么跟沈月泉交待这件事。 传习所是他最后一点坚持,为着不辜负他们患难与共,死也得撑住。大家留下来的指望也就是等着舆论变天,能够重演《越女剑》。 现在怎么办? 此时方知自己和求岳在人情世故上都只算嫩,所受的教养也只适合与君子相交,大奸大佞他们斗不赢,柴米油盐的为难他们也没经历过。活了二十几年,自认为受过的苦楚已经够多了,而人生远有更多让你意想不到的膈应的起伏。落毛凤凰还不如鸡的,那一层权势的光环消退之后,什么人都能来欺负你、敢来欺负你,以后还不知道要碰见什么更离谱的事情。 一阵风吹过,灯罩子晃荡起来,露生把它按住了,那摇摇晃晃的灯光格外地增加凄楚。摸索着,把手稿放回架子上,混乱中诧异地想起这排书前面原本放了一个腊油冻的摆件,大屁股的绵羊,求岳买给他玩的——质地与意像不符,完全是糟蹋料子,因此卖得贵,无人搭理,买来也是脱不了手的,因此搁在书架上,当书靠用——不知怎么不见了。因是求岳买的,乱糟糟的心头仍要分一缕心思出来,细细地就架子上找了一会儿,原来搁到下一层拐角上去了。 露生叹息一声,恨自己又乱方寸,连亲手摆的东西也记不清了。将那只玉羊拿起来,默默出神。 这可能是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接受的结局:一夜不寐之后,他决定放弃了。 难以接受,但却是衡量了利弊得失之后的不得已的选择。让我们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个抉择:这个剽窃的戏已经在北平和天津公演过了,成名在前,现在要证明它是自己的,一来要找到乔贵族,二来要请动齐如山,这两人前一个不知去向,后一个是梅党的核心,也正因为是梅党核心,齐如山不肯在剧本上挂名。 露生第一想法是去求梅先生帮忙——气急了,冷静下来自觉可笑,连求岳的难处他也不好意思去找梅兰芳,更何况是本子的事情。这里头本有缘故,孔祥熙真是不折不扣的挑事精,他们在美国的时候他一刻没闲着,为给白露生祸国殃民的脏帽子预热,孔部长首先授意了一波腿毛文人,在梅党和露党之间来了一波踩一捧一。 这波操作后世的饭圈应该相当熟悉,说出来估计追星女孩瞬间血压拉满:白露生艺士于海外取得的成就之高、名声之广,已超梅郎远矣,且白年纪犹轻、悟性犹高、相貌犹美,梨园天下,或将改朝换代,“领袖”之桂冠,亦恐将易主。 ——谁看了不说一声操蛋。 头一篇出来的时候,大家还只是笑笑,都知梅兰芳于白露生有半师之份,哪能这样说话?但言论这种事情三人成虎,今天一条、明天一条、闭着眼地捧杀,你要反驳他还跟你笔战,民国版的粉圈开掐。腿毛文人挑事功力不逊于后人,中间还拉踩一波程砚秋,当然也要拉踩周信芳和俞振飞,说前者就是白露生的榜样——当年拜梅郎为师,成名了就叫人家畹华,后面两位闭眼踩,洗脚婢套餐您接好了,碰瓷抬咖一条龙走你! 民国要是有热搜,露生得被挂了有一个月的黑热搜,各个名伶的圈子是全得罪一遍,人家就算准了他和自己戏迷总是淡淡的不大逢迎,戏迷和戏迷之间没有联系,因此组织不起有力的反击。 等到露生回国,明知被人摆了一道,却也已经无心也无力再顾自己了,只能由他去。 以梅先生的为人,决不会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而生气,这点露生心中有数。梅兰芳成名二十年,所经历的流派党争两个手都数不过来,露生信他的度量和为人。但偶像并不能决定粉丝的想法,戏迷们不乐意,即便是梅兰芳也只能俯就。 梅兰芳至今不来看望,姚玉芙和周信芳也都无音讯,露生明白,正是为着这个缘故。来了别人也只会说,梅郎宽容忍让,白露生不是个东西,且要引得戏迷不满,到时候这事儿更加过不过去了。因此回国之后将这些破事先抛在脑后,报纸能少看一眼就少看,省得看了糟心。 好,现在做鸵鸟的惩罚来了。 武小艾公演了两个城市,露生半点消息不知,这算是他自己的责任,当初要是心脏强点,不至于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也因为这些没德行人的断子绝孙的笔杆子,现在要请齐如山来,那约等于向梅党当中扔一颗核弹——怎会如此?怎至于如此?!好啊,你成名的戏都是梅郎请齐君为你援手写的,你倒掉过头来踩着他碰瓷?现在还要齐如山来为你作证? 闹到那个地步,只怕许多梅党的戏迷会三观跟着屁股走,我管你到底冤不冤,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武小艾哪怕抄了你我也挺他, 要梅先生为自己振臂一呼,说这件事大家原谅露生,不是他的本意?请大家抛开先前的口诛笔伐,我们为露生讨回公道?那岂不是让梅先生为自己得罪戏迷吗? ——旧时代追星和现在没什么区别,有相当数量的人追的不是梅郎,是他们自己的自尊心,仿佛他们喜欢的人比别人强,他们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地高人一等,要是梅兰芳打破了他们这层幻想,他们可能会连梅郎都一起讨厌了。 露生思来想去,开不了这个口。 这事越想越怄气,要夺回自己的东西,几无依凭,再一层想到要去找乔贵族,也要花时间、花精力,打官司闹新闻,仍要花钱花人情,而他现在连多余的一分钱一分人情都没有,攒下来些许,都要先为求岳讨回公道。 他只能这样决定。 能作这一部我就能做第二部,露生咬着牙想,这次是我招架不过,认输也就罢了! 这是多么难捱的一段时光,他谁也没有告诉、谁也看不出,心中惴惴地打算着,打算贱价卖了那台摆了许久的车,虽然伤求岳的面子,但传习所为求岳退让了太多,露生居中权衡,这事便要求岳为传习所来退一步。 两边谁都不知道自己在黛玉兽的心里已经博弈了一场,求岳照旧是吃了睡、睡了吃,沈月泉仍如往常,隔一天去一趟莫愁湖。露生逐渐地感觉无力了,他们都是他珍爱的人,不知不觉地,却为着自己无能,不仅未能平复名声,反而步步受屈。他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样、要怎么走,渺茫无力地等待着赵敏恒那一群人许诺的“未可知”,心里其实是全无自信了。 每个黄昏的时候,他忍不住要去得月台那里,明知道这样是叫武小艾得意,可是那台子上是自己支离破碎的亲生的骨肉,自己的心血,它包含了他从认识求岳以来,人生的凝练和升华,它给他留下的是想起来几乎要流泪的幸福的回忆,扬眉吐气的痛快的记忆。现在却被人拆开了拖去摆弄,那情形听一声笛子都觉得惨痛。 露生只盼这假戏能快点演完,演完了,就过去了,算了。至于武小艾还想去哪折腾,去上海、还是去广州,管不了了。 在他之前有无数、在他之后仍有无数的人,他们有相同的心,相同的经历,以至于时候还会被人诧异地质疑: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出来? 真可笑,若是说出来就能讨回公道,是觉得谁没有长嘴吗? 这世上一大半的公道,都是讨不回的。它们之所以叫做公道,仅仅是用来标出歪斜的世道。 他去钓鱼巷更勤快了,这地方是唯一能让他松快精神的,养育它长大的地方,比起被玷污的心境,这里居然干净。兰珍和梦芙大约不知他的心事,最近对于学戏也失去了兴趣,来了便嚷嚷着打牌。 那就打吧,露生抿嘴儿笑道:“要打打通宵,宝珠姐叫些酒来吃,我知道你们是越喝牌上越兴头的。” 姨太太们都暗暗地给彼此递眼色,面上却不露出,她们是风月场里经惯了的,揽了露生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今天要是半路又喊回去,裤子给你扒了!” 醉生梦死地,打了十来天的麻将,人都要打崩了,却不知武小艾到底是不是非要把他逼死,那戏唱了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意思你不来我就不走了。有一次梦芙在牌桌上说起这事,未向露生、向着另一个叫思莺的说道:“可能还要再演五六天吧,红得很,连你认识的那个,赖太太,她也说约了一起去听。玉姐不看新角色的戏,我不叫他了,咱们在南京也没玩什么别的,得空和赖三太太一起去呢,他儿子考了外国的大学,现在很有面子的。” 给露生听得心头火起,硬忍住了——想到这缺德的戏再有五六天就能离开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好歹能得清净,这火又平伏下去,不动声色,抓了牌在手里摸。 梦芙却调转了脸向露生道:“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玉姐,你做不做别人家堂会?” 露生不意还有这好事——如今连做个堂会也叫好事了——感激地微笑:“自然是做的,我如今正求这个,芙姐又有路子了?” “就是我刚才说的赖三太太,她儿子要留洋,临走家里光辉一场,预备做个堂会。” “我去合适么?” “又说这话了?”梦芙揶揄的笑眼,大眼睛明艳地飞动:“她们家大房儿子没有出息,所以正为这事生气,摆堂会是摆她自己的公馆,你去她也喜欢——价钱么,自然给足,你要是乐意,我就跟她回个话。” 露生的心已经有麻痹的趋势,再怎么挑动怒气,也能很快地平静,且为眼前的好事自我鼓励地开心,弯了眼睛笑道:“那就多谢梦芙姐了,你记得问她喜欢哪一出,到时候我预备着,行头师傅都不用操心。” 梦芙和兰珍相看一眼,不觉微抿唇角,指头尖搓着牌道:“她要听新戏,不知你演不演。”这一声因为她自己也紧张,声音很低,露生也有醉意,竟未听清,问兰珍:“是要听哪个?” “——越女剑。”兰珍道:“她说如果是请你,她只听这一个。” 喜筵 赖三太太的邀约就这么定下了。露生不问她为什么非要点《越女剑》,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你看到这个倒错的世界,因为各式各样的小人把玩着规则,因而充满倒错的可笑的结果,你也会像露生一样,心怀怨怼,正所谓国家不幸诗人幸,艺术表达的欲望常常并不来自幸福,而来自怨恨、来自怒意、来自壮怀激烈。对于世道的不平酿就了残酷而美丽的文字、图形和声音。你越压抑它,它越激烈,它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舞台。那些慷慨激昂的讲话常常是在最简陋的讲台上完成的,学生拉的车子上、街头用箱子垒就的杂物堆,那上面留下了警醒世人的声音。 1936年的春天,北平、天津、上海和南京,大城市里回荡着学生们义愤填膺的口号,他们仍在抵制日货,声讨着他们认为祸国殃民的对象,商人们却在艰难地呼吸,涸泽之鱼似地喘一口气,而伶人们在歌唱,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歌唱,连中原大战和东北沦陷他们都经过了,还有什么时候是不敢唱的?有识之士要用歌吹舞乐来鼓励,粉墨丑角亦要以歌吹舞乐来博名取利。 这是一个乱纷纷的、人心散落的早春,露生在乱纷纷里显得微渺,犯不着再难为自己去顾全大局,想唱什么就唱,只要那个地方允许。 堂会之前是要看场子的,有没有台,台子多大,先要去踩一遍场地,心里有数。不过这事儿也要班子和主人家约好了再去,不能贸贸然地登门巡逻。 露生把堂会的事情说与传习所的众人知道——当做喜事来说的,因为赖三太太很肯花钱,务必要做华丽排场,比虞梦芙当初给的还厚了一倍,少不得堂会当天,还要有喜钱。大家听了自然高兴,各领调遣,精心地准备起来。露生也因此逃过了自己折磨自己的兴趣,管住自己的两只脚,不再往得月台去找虐,除对词对唱之外,晚上重又练剑。 宝剑也没了,拿先前的那把琉璃剑来代替。 他们一路上真的遗失了很多东西,全是不得已的遗失,唯有这把剑算寻得了好归处。文鹄有时见露生在院子里练功,跟承月说:“你师父应该把剑带回来的,五叔又不稀罕那个,这道具的剑看着好重。” 承月听了冷笑道:“真废话!拿了东西的是你们,现在说不稀罕的,也是你,既然不稀罕,为什么还收?隔着千山万水的倒说起这话来了。” 他俩虽然时常的拌嘴,还常常是承月起头,但也因为拌嘴,关系却比别人好点儿。文鹄听他这腔调就想笑,姜承月脸蛋远逊于他师父,讲话却暗搓搓地老是模仿人家,真的好做作又好矫情。 但因为做作得太实诚,反而有天真意味,假戏假做的憨批的情趣,所以也没人嘲他,习惯了就好。文鹄只是忍不住想笑。他一笑承月又立起眼来:“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文鹄不言,抿着嘴笑,半天说:“没错没错——还在这儿看?该你办的事呢?” 承月斜他一眼,哼了一声,掉头去了,文鹄仍在回廊上,跷二郎腿坐着,被管教着不许抽烟,薅了一根草来衔在口里。 露生余光里瞥见他俩交头接耳,心说这两个孩子水火不容的,如今倒有秘密,到底是年轻人。忽然想到若是求岳肯带着他们玩耍,那笑声不知有多高了,院子里好久不闻爽朗笑声,如今连孩子们笑起来也是悄悄默默的。想到这里,心中惋叹。 ——这是什么丧偶式育儿场景,金总速度支棱起来,没有金总嘲讽,日子都不像日子了。 如此过了几天,仍不见赖三太太来人请看。露生只好拜托了梦芙,去电话问问,因为爽约的事情在这一行里也不少见,有时候人家不便下你面子,便这么装傻充愣地拖着,照从前露生是断然不会问的,而且会将其拖入黑名单,此时却不能再矜身份,问一问又不掉块肉。 下午电话就回过来了,赖太太请白老板傍晚去家里瞧瞧。 梦芙和兰珍会了一同,来莫愁湖告诉这事,叫露生:“你也不用收拾了,跟我们车子一道,她这个时候叫你,应当是安排了饭。”兰珍亦笑道:“她生两个儿子,都极有出息,且都像妈,俊秀得不得了。人生喜事最难得是头炮响亮、二炮还响,所以惠娟姐用一百二十个心的。玉姐多心惯了的人,反而觉得人家冷落——人家不顾着儿子难道顾着你吗?” 赖三太太叫做赖惠娟。这些姨太太,自然不能像正房太太那样、以丈夫的姓氏来做太太的前置。但赖三太太有如此两个出息的儿子,只怕赖字改旗易帜,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傍晚到了杨公馆,始知赖三太太的夫家姓杨。她比梦芙兰珍都大了快十岁,她赎出去的时候,梦芙还是梳两个丫髻的小妮子,当年手把手教过唱歌跳舞的,算得上有交情,末后梦芙也高嫁了,大家来往更胜当日。 赖三太太亲自接出来,笑道:“家里这些天太忙了,不光是为一件事,孩子走之前,还要议定婚事,所以我忙得两个脚快要飞上天的,就把你这堂会的事搁下了。”挽着露生的手笑道,“我知道白老板你是个有气度的人,读过书,又见过大世面,不跟我们计较。届时我孩子的体面,还亏要你多助场面啦。” 露生与她刚一照面,心中嗡地一声,不觉凝神细看。 赖三太太摸着鬓上钻石卡子,笑道:“白老板怎么这样看我?” 露生微微面红,垂下眼睛笑道:“我觉得赖三太太好面善,却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众人皆是一愣,几个女人互看一眼,大笑起来。梦芙抓着惠娟的胳膊道:“你看,我说什么?他的嘴巴甜不甜?什么面善呢!你惠娟大姐当年艳冠秦淮,如今仍然是美人,你吃人家豆腐就算了,还说这酸话,好瘆人!” 把露生说得耳朵也红了:“哪里能够?我是真心的。” 几个女人越发笑得前仰后合,赖三太太摸着膀子乐道:“我奔五十的人了,老透了的徐娘!你们这些小丫头讲话还是那么不三不四。白老板别跟她们混一起,把你也带坏了。”说着,拉露生的手进去,果然里面晚宴都设好了。 赖三太太且不急着用饭,带露生和几个姐妹去后面花园,指一块大草坪给露生看:“是这样的,我呢,本想在南京办这个会,但议定的亲家是上海人,家里就一个女儿,所以娇贵。我们掰扯了几天,不好委屈女孩子,还没过门,若是这点小事都不迁就,该说婆家给下马威看。” 露生琢磨她的意思:“太太是要我去上海唱么?” “我看你的意思。”赖太太微笑,“要请你,原也不是我的想法,竟是亲家的想法。我们家喜欢洋玩意儿,要请也是请西洋的乐团,倒是亲家公好你这些古香古色的东西。他们家我去过两次,格式和我这里大差不差,你在这看过,去那儿就能演。白老板看看有无问题,若没问题呢,我这里就定下了,明天就打电报去告诉。” 怎么又变到上海去唱了…… 露生有些被人牵着鼻子的走的感觉,心里疑惑,可是这话不好说出来,含糊地笑着张望。却见两个人从后面树林里携手出来,一见到前面有人,慌忙地退后避开。 赖三太太叫道:“跑什么?过来!” 那两个青年人不好走了——原来是一男一女,羞涩地松开了手,一前一后地过来,赖太太拉了男孩子来道:“这是我小儿子,令慈,堂会就是给他办的,令慈来谢谢白老板,人家来给你道喜的。” 那一位不好介绍了,女孩子,还用问么?羞答答地不抬头,赖太太笑道:“那个就是苏家的千金,我们表哥表妹,最要好的,一时半刻不舍得分开。” 苏表妹羞得捂着脸跑了。 小情侣还挺热乎,婚事将近,也不避讳,在家里还你侬我侬的。众人都笑,露生也有代人甜蜜的感觉——向杨令慈道喜:“杨公子,恭喜你了,当真一对璧人,婚后是一起出国去吗?” 杨二公子倒很开朗,虽然面上红晕,落落大方地谢道:“有这个打算,所以给表妹办手续呢。” 他说话时扬起脸来,恰与露生四目相接,这一下露生心中更惊——难怪梦芙说赖太太两个儿子肖似母亲,当真眉毛眼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吃惊不在这里,惊的是刚才觉得赖太太面善,此时看见男人版本的杨令慈的脸,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呼之欲出,可不知是这几天酒喝多了、还是郁愤伤神,居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脱口而出地,他问杨令慈:“杨二公子是否有兄弟姐妹?” 这话问得好憨,旁边的太太们失声笑道:“你是傻了不成?都说了是二公子了,当然有哥哥啦!” 露生出口亦觉失言,脸又红了,倒是杨令慈仍是大方相答,含笑道:“我哥哥比我大好几岁,工作都好多年了,怎么,他去听过白老板的戏吗?” 情形尴尬,露生就不好再问下去了。他和求岳的事情虽不算昭告天下,知情的人却也不少,在这里揪着个俊俏青年问长问短,多少有些难看,心头疑惑的感觉却难以平息。 但梦芙和兰珍在这儿,断不会害他,且自己已经落到这个地步,哪还有什么可害的东西? 谈笑风生地,他们用毕了晚饭,赖太太又问这事是否定下。露生把心一横,若真有人要算计自己,连梦芙和兰珍都被拉拢去了,那这事儿就算躲也躲不过的。平和向赖太太笑道:“承蒙青眼,三月十二日,喜日子我记下了,到时一定不惜力气。” 赖太太富贵豪气:“那么火车票和住处我来安排。” 拥台 露生回家去,想没必要把这事儿瞒着求岳,睡前和他说了:“本来我犹豫要不要去,瞧着杨公子和他表妹是真有情意,算了,去给他们家唱一唱,也无妨的。” 求岳一向半睡半醒的,听他说话,倒醒了一点儿,问:“道理我都懂,不过这跟他和表妹有感情之间有什么关系?” 露生瞅他一眼,笑道:“杨二少爷是姨太太养的,表小姐只怕和家里争了几回,此时快过门了,她反而住在舅舅家里,这不是就是摆明了态度,说什么都要嫁吗?难得小儿女有真心,我看苏老爷点名叫我去唱,也是蓄意刁难大舅哥,知道我不好请。” 拉倒吧,本来就是你自己想唱,黛玉兽这理由找得就快把自己都说服了。本来是不想让求岳担心,因此拿人家小情侣的事儿来遮掩,这会儿还真的拾柴点火了——露生只是觉得,那苏小姐举止娇怯,行事却很有决心,虽然半句话没说,却与自己性情甚合,就冲这个也该敬人家的抬举。至于那点子无头无绪的疑虑,反而不放在心上了。 果然求岳听了哼道:“那你要是不去,人家是不是不结婚了?” 露生打他一下,嗔道:“又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是锦上添花,能够成人之美的事情——跟你说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家,觉得孤单,要不咱们俩一起去上海吧。” 求岳就不吭气了。 露生和他说这事的用意就是想勾着他出去走走,见他翻个身朝里,心知勉强也无益,伏在他肩上笑道:“不去就不去,弄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求岳哼唧道:“你去,我不去。” “那你一个人在家不想我?” 他们俩怎么好像倒过来了,如今露生来做宝玉,求岳倒像黛玉,露生自己也品出来了,不由得好笑,人若相处久了,自然有些软肋是给亲密的人知道的,没有谁非要俯就谁的道理。想起去了上海,自己是有事可做的,求岳却是闲人,坐在那不免仍想起冯六爷和梅先生,兼之荣家穆家也都在上海,彼时热闹情切,此时却是连面都不好相见,教人怎不伤心。趴在求岳耳朵上说:“那回头我去凯司令,给你带点心回来——还背着?你这么背着,叫我怎么睡呢?” 难得黛玉兽主动撒娇,金总又忍不住了,回头看他一眼,虽然无精打采,还是乖乖翻过来,把手揽着他:“睡吧。” 露生还要逗他,闻着他头发道:“你又没洗澡,臭烘烘的。” 求岳到底笑了:“那我厕所里睡去?” 露生“嗤”地一声笑道:“明天我叫你起来,你别躲懒又赖床,非看着你洗干净了不可——省得我想起你来,想见的是你这没洗过的头。” “秃头都经过了,油头还嫌弃?” 这话也不知究竟哪里好笑,酸心里夹着的乐子,他俩在枕头上一阵闷笑,渐渐睡去。此后大家拾掇行头、演练鼓乐,转眼去上海的日子就到了。 三月十二的这天晚上,他们已经到上海两天了。大家都坐在露生的房间里聊天,预备汽车来接——出发前他们就和赖太太照了几回电话,苏家的安排是白天去教堂,西洋婚礼,做一天酒会party。晚上则在苏家花园里设亲友的筵席,盛遗楼便是去趁这个场子。自然也就不能成本大套地唱完,点一二折最出色的来做。 承月的西施因此省略,《越女剑》最出彩的当然是越女出场那一段剑舞,再加两段好的唱——承月提议唱牡丹亭,大家都说可以,然后另取两折热闹吉祥的戏来,酒宴上尽够用了。 这里的人都不是生手,只是好久没经历这么道地的堂会了——他们在盛遗楼呆得惯了,两年来都养得有了安定的心性,因此乍一出来,颇有些忆旧游的乐趣,仿佛小孩子捡起旧玩具的心情。大家闲话旧年出堂会的经历,哪一家识得好戏、请得好台子,哪一家不大通的,又说到露生那时得月台开的戏,都笑道:“没有见过那么急性子的会,从行头到行当,全崭新的办来,却是叫我们给人作配。”徐凌云亦笑道:“我那时叫沈老一起来,他还不肯,回想起来若是当年有那个笛子,好处更添一倍。” 沈月泉笑道:“所以说花难满开月难全,自古风流事情,都有一点缺陷,如此才有以后的意头。” 露生听他们谈笑风生,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正所谓由奢入俭难,这么急急地叫他们来上海做堂会,又不是什么名望人家,恐怕他们心里过不去,先生们能够开心,这就够了。大家也好久没有正经地唱一场,说话间鼓作一二声响动,笛子也信口横吹三四,把露生唇边的笑意吹出来了。 他对着镜子,小心摹画,额头上的疤倒没有什么,如今已经褪了好些,除了比周遭的皮肤白了一点,不仔细看却也不很显。一层层的油彩涂上,就更没有什么了。他望着镜子里的越女,觉得熟悉且陌生。 演员是多么奇妙的职业,他们和角色之间是有感情的,角色像照片,还像他们人生的一段样本,把那段时光取样下来,保留活性的,角色是他们精心孕育的一个躯壳,把魂放进这个躯壳里,往事就历历在目。他演贵妃和丽娘的时候,总是想起当年哀怅的旧事,眼泪都从旧事里来,越女却不一样,它凝结了他所有风华正茂和意气飞扬的时光,返璞归真地不做大人、要做少年,他一扮上这青衣短打的少女就觉得心气昂扬起来,她的薄薄的绢花都带着一股风流神气,不要浓妆艳抹、清纯可以摄人,她那利落的袖子和短襟也有一派四海为家的气度,绒球绣鞋,还带点俏皮,一走就颤,多么像那时他们俩在美国干的缺德的事情,惹完了人家还要哈哈大笑,这样好的角色—— 露生把口脂也涂满,望见窗外已然黑透了。 如果没扮上,他或许会叹息锦衣夜行,可是越女在他身上,他把胭脂笔在手里舞了一个圈儿,倚靠着窗户,有轻快的心情。吩咐承月:“把化妆盒子收好,带丽娘那几件要用的头饰,其余的不用。” 承月已扮好了春香,应声伶俐收拾,一面问道:“万一还点别的呢?” “给他们唱两个已经是做脸了,再另扮倒失我的身份。”露生笑道,“要是再点,坐着唱就罢了,新人还等着进洞房呢——听帐不比听戏有趣?” 这话众人都听见了,哄然大笑:“露生也说这种调笑人的话了。” 如果说艺术能够给我们带来什么帮助,眼下就是了。它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却能通过譬喻来使人获得精神上的鼓舞,我们演戏、或者看戏,其实是把人生做一个小的弯折,在这个弯儿里体会别人的人生,体会圆满或者缺憾,这些假戏却能激发真情。 外头有人来敲门道:“白老板预备好了没有?苏家有车来接了。” 这里早预备好了,预备得都开始聊闲天了,闻言开门相迎,麻利地整理好东西,一件件往下面车上搬。苏家的伙计满面笑容道:“汽车只有两台,还要劳烦各位挤一挤。” 沈月泉指打鼓的师傅说:“那我们和露生坐一辆,其余人坐另一辆,行李放在我们车上。” 这话没得挑剔,就依言而行。露生上了车,沈月泉年高,独坐副驾驶,他和打鼓的师傅坐在后头。那司机有些洋眼的,不像苏家的伙计客气,上了车连句招呼也不打,一声不响地踩了油门就开——三人也不计较。 在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后头的汽车也是一路跟随,只是没看见苏家公馆到底在哪里,露生起初闭目养神,走了一会儿,渐渐觉得不对。这车子不往公馆扎堆的地方开,怎么倒往大马路上去了,车窗外是一刻比一刻繁华,竟是往天蟾舞台去的。 “司机师傅,你这是往苏家开么?” 沈月泉回头看他一眼,却不出声。 露生更加诧异,坐起来,辨认司机的背影。这人戴着司机帽子,白手套,可是那个瘦长的背影让他觉得熟悉了,心里惊疑不定,探身去看那司机的脸——车厢里太矮,越女的发髻又高,碰得“哎呦”一声,这一声哎哟后面是带着哭音的。露生忍着眼泪道:“你怎么在这儿?” 求岳仍一股气地开车,鸣笛踩油门,这会儿他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头要炸开,满街的人声、笑声、风声、上海那繁华的让他要吐的沸腾的声音,让他想起一二八轰炸时震耳欲聋的炮声,那时也有孩子的哭声,彼时是在弹片和硝烟里的尖啸,此时却是商店门口的哭闹,可在求岳听来是全一样的,他忍耐着抓紧了方向盘,知道露生哭了,咬着牙说:“你别哭,你一哭我心更乱了。露生,我问你,就这样把越女送出去了,你能甘心吗?” 露生说不出话,不知道这到底做的什么局,还不知道求岳是什么时候来的,想问好些话,话堵在喉咙里,恐哭花了妆,把脸放平了垂泪,拿沈月泉的袖子接着泪水。 沈老:“……”抬高手臂。 他们听见天蟾舞台的音乐,甚至能看得清那外面霓虹闪烁的灯牌,上面写着“浣纱传奇”。 求岳猛地停了车子,像久未猎食的豹子,他轻捷地跳下车来,揭开车门,连搂带抱地把越女抓在怀里——用力很轻,怕弄坏他的花儿。 “黛玉兽,信不信哥哥?”他问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还拿外号叫他。 露生拿小指抹去眼泪,光点头,不说话,他要是说话就得哭出来了,嗓子可不能哭哑了。大惊大喜的心情激荡着他,且疑且惑的情绪也揪扯着他——求岳想什么他能不知道吗?他俩只要对眼一看就知道你心里装什么、我心里装什么了! 求岳望着他的泪眼,点点头:“你别问我想干什么,也别问今天都是谁要来,你就记住一件事,该你的东西,谁他妈也不能嫖,当初你在罗斯福面前怎么唱的,你今天就怎么唱,有谁敢拦你,我头给他拧下来。” 他说完这话,并不等他回答,笛子和鼓的老师傅已经快步走到他们前面,后头那辆车子也停下了,露生看见承月,居然也看见文鹄,承月把那箱子交到文鹄手里去,来不及和他师傅告罪,火烧屁股地往后台的小门直冲。求岳松开他,拉着他的手,一路直往前走,那后台幽深的灯光来回摇曳着,让露生想起当年初登得月台的情形,那时是被人推着、拉着,送上台去。当年他是杜丽娘,身陷梦中是身不由己,一往情深也是身不由己,此时却是越女,手有三尺龙泉,身后是吴越父老,披坚执锐,是要奔赴沙场的。 大戏 请你瞧一瞧伶人们振袖登台的情景,多么像鸟雀春啼,振翼飞上舞台的灵气。露生这一干人是百灵鸟里混了一只鸵鸟,露生鸵鸟本鸵——这段时间他对菊坛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所以半点消息也不知道,从此以后应该吸取教训。所幸他身边的人却是耳聪目明,他们历练多年、浮沉多年,见过大风大浪,又是戏中精英,在台上做戏叫你难分真假,台下做戏也叫你看不出一丝破绽。 只是眼下快鼓急雨,要一一说清是来不及了,而且照露生那性子,你跟他说清了,倒不如不说的好,有什么事打完架再说。沈月泉摸出笛子,向露生缓道:“咱们就唱你出来的那第一场,不管台上台下怎么纷争,你只管唱你的。” 沈老若是年轻五十岁,想必豪侠英气不输岳露二人。眼见众人来到后台——瞧见被绑着的两个乐师,文鹄客客气气,陪在旁边,问“喝不喝茶?”差点儿笑出来,又见玉树临风、正襟危坐的范蠡,来不及递感激的一瞥眼神,露生自己拿剑拨开帘子。 向前看、向后看,他这一生都没有第二次这样仓猝的登台——不能叫仓猝,应当叫果决不疑,甚至在这一刻他对越女都有了新的认识,越女夜袭吴宫的时候,应当如此,一股少年意气,她要杀要刺都是不犹豫的,哪管你前头是什么场子什么人?她轻身就去。 沈月泉的笛声为他打头阵。 彼时武小艾扮演的西施,浣纱方毕,正从台边逶迤而下。却该范蠡登台,出来与美人相会——乍然一阵嘹亮的脆笛,台下观众都为之一怔。 这一天是《浣纱传奇》在上海公演的第二天。 头一天他们邀请了记者和各界名流,第二天才是舆论的中心,真正懂戏的老白相们,有一部分是昨天听完了,意犹未尽,为求白相的内容有理有据,因此今天又来听。听见这一口清响,心中一振,他们昨天没有听见这个笛子,是戏临时改了、还是又请了什么人来助阵?都止住手里的茶水瓜子,翘首看望。 这一眼看过去,登时心神舒畅! 凡善于观戏的人,尤其是听昆曲,都知道它和京剧有一点差别,就是昆要载歌载舞,脚步是否按拍,身段是否合乎曲律,这些都考量伶人的天赋和功底。他们瞧见那个碧青的少女飘曳而来,两步一迈,就知这人绝于此道,是天分和苦功都有十成,英才中的精英。笛子的旋律不似鼓点,笛子是散漫为上、要逍遥俊逸,忽快忽慢、忽紧忽急,才有凌霄清音的美感,所以笛子的拍子难按、难扣,寻常戏子不过随乐而舞——刚才那个西施就是。 此时这个不认得的刺旦,却是拍拍节节都按在点上,连她脚上的绒球也会按拍的,笛声颤动,他头上的绢花也颤,笛声舒展,他腰肢手臂无不舒展,背向观众行来这么一段,实属炫技,伶人和笛师一同炫技——是要多么好的中气才能吹这样的满口笛?一口气吹下来,居然不闻他换气,那青衣少女也是炫技,连绵不绝地碎步缓急应乐,人像是假的,由风花雪月构成,笛声托着他走,他是这段笛音的一个具象的表征。 然后鼓也起来了,轻柔的鼓点,所成的拍子更多,他也能从容应对,他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不能按拍的,你想不出他怎么有这么多的骚办法去把音乐的旋律表现出来,两声鼓里夹着一声笛,就问你要怎么去按这个拍?他那袖子微微一振,肩口按一拍、袖口又按一拍,滑动的布料的曲线在风中把笛音撩起来了——这其实不是什么新鲜功夫,牡丹亭里就有这么一手拿水袖抛旋律的花头,“摇漾春如线”,唱这一句的时候把袖子抛出去,从意象到动作的天人合一,但那也只是惊鸿一瞥、锦上添花的意思,要做眼前这种紧锣密鼓的一拍按一拍,那可就不是寻常人能干的事情了。寻常人是攒了一年的钱,放一个窜天猴儿,这位是直接拉了一个连的意大利炮,对着台下的观众,开炮! 猝不及防的观众们要被轰傻了。 真功夫,这才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连唱都不要唱,他连脸都不露,就这么行云流水的一段背身,绝了! 台下鸦雀无声,有花白菜钱看白金戏的惊艳,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单寻思这是哪来的助兴?刚才的西施是在闹着玩儿吗?你这主角给这刺旦提鞋都不够啊? 管他的呢!好看就完事了! 他们已经有点品出味儿来了,还含了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打擂台的好戏,单方面的屠杀,这位挑台子的还一点不留手,一股杀气化成秀气,极意要夺人眼目。待到这青衣少女回首亮相,他那明亮的眼睛几与灯火争辉,让观众瞧见他俏丽的脸,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清艳,他那黑白分明的水眼睛清凌凌向台下望了一遍,灿然一笑,和之前拿劲端架子的西施恰成对比——懒得说那一位俗,只觉这一位天真可人,乖巧里还有年轻气盛的顽皮,钻到人心里去的,引颈期盼地盯着他走到台口,仍是笑,引得观众也要跟着上扬嘴角,看女儿的心情,将将地等他开口,他却仍不说话——忽然又笑。 台下的观众却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大声叫好,连他名字也不知道,有人认出这花容月貌的脸蛋儿,那眉眼是叫人一见难忘的,交头接耳地互道:“这好像是之前给麒麟童做妲己的那个。” 接着便有人想起来了,吃瓜吃到上头,从二层楼的台子上大呼:“白露生!是白露生!” 所以说,观众们有时候真的很实诚,别管你黑料有多少,只要你够美够专业,他们三观跟着五官跑,还跟着向美向真的一颗心跑。反正看完了这戏,出去再骂也没关系,眼下爽才是最重要的,白露生,名不虚传的好看,戏,绝了! 有人出来维持秩序了,两个经励模样的人先在出将入相的帘子旁边打转,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急眉躁眼地冲上台去,拉着露生道:“你是什么人?从哪来搅场子的?!下去!下去!” 观众们可不依了,喜闻乐见地站着叫道:“没觉得是搅场子呀?这不是比西施唱得好吗? 群情鼓噪,这可真是看戏,看大戏!台上是戏,台下更有戏,接着戏起来了,有人加戏——门外急匆匆地拥进一团巡捕,拿着捆绳、巡逻棒、望台口蜂拥而去,徐凌云站起来拦住道:“长官们有什么事情?” 为首的巡捕看他一眼,又看后面,显然是被人搬来的救兵,喘着气道:“有人在这里蓄意扰乱演出,你们怎么不讲规矩?这是武老板按规定审批办下来的戏,谁准你们在这随意登台?” 他身后坐着的一人笑道:“规矩?我在行里二十多年,怎么没听说有这种规矩?自古敢出来唱戏就要敢接擂台,怎么,是武老板自觉技不如人么?” 这人声音极其洪大,调门沙哑,甚有铿锵之气,这台下坐着的可都是老白相,听声音要再听不出来那不如回家玩蛋去,都望这边叫道:“麒麟童!” 周信芳于暗中扬起脸来,不疾不徐地缓缓起身:“大凡事故都是事出有因,长官们可以问问在座的观众,有哪个觉得我们打扰了场子,我们立刻就走——还是说以我的身份,不够赏看武老板的戏?” 巡捕们未想麒麟童在这里,知他与金家交好,却不想他真敢出头,一时震住。寻思片刻,心说这里都是戏迷,若得罪了周信芳,只怕不好收场,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武老板突然挨狙,看这阵势,只能软和相救,不敢再出硬话,堵住了台子向周信芳道:“周老板有所不知,无论什么演出,都要经过审批,武老板跟我们报警说有人扰乱,我们必须处理,这不能用你们梨园的规矩来说事。你们要打擂台,” “谁说我们要打擂台?”他话音刚落,另一头又有人于暗中起声,这人声韵清雅,深见功底,虽然柔和雅致,一样是中气充沛,字字句句满场均能听清:“武小艾窃他人剧本,盗戏上演,伤的是我们菊坛的脸面。今天不过是来争一个公道。我们一未吵架二未伤人,各演各的,叫观众来看谁真谁假,怎么,这也妨碍到公务吗?” 巡捕头子眼要瞎了,来不及认这是谁,不要紧,有旁边的老白相们告诉你,这是崇林社的经理,“姚玉芙,姚老板!” 姚玉芙心中怒极,好在善于逢迎,面上不露怒气,仍接笑语:“要说演出经过审批,武老板不是审批过了吗?再者他请了俞振飞来助演,不也是临时决定?振飞可以,怎么别人不可以?都是助兴罢了,谁比谁高贵呢?” 吃瓜群众要笑死了,这会儿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敢情《浣纱传奇》是偷来的戏,把这一群大拿全得罪了,人家来这儿叫板了!可不知到底是怎么个得罪法? 能一口气得罪周信芳姚玉芙俞振飞,武老板牛逼! 有些人消息敏锐,想起《越女剑》来,咂摸这中间的关系——别咂摸了,西施从后面出来了,倒还很有风致,武小艾涨红的脸色被油彩遮住,袅袅行至台前,朗声相问:“姚老板,头一次见面,不胜荣幸。只是你的话我担当不起,这盗戏一说从何而来?说话要有凭据。” 姚玉芙:“……”这学露生还真的学很像,说话都学的!姚先生想笑,还震惊。 他可以尽顾着好笑,因为有人替他说话,西南角儿上又有人起来了,这人大概对自己说话的音量不大自信,与另一人慢慢走到台前,向武小艾道:“你的戏是谁写的,可笑你到今日也不知道。我和你们台上这些人没有什么交情,犯不着为你们任何一个人说话,我也懒得理你们。但要唱我的戏,只怕武老板你还配不上。”他掏出怀中两封信:“这是孔夫人和委员长夫人写给我的信,请我来做这个本子。请问武老板你何德何能,攀这个关系?” 众人看不出这人是谁,可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他们可就认识了,原本戴着墨镜,没人仔细看他,还觉得怎么有人戴墨镜看戏?这时墨镜除下,和蔼多情的一双眼睛,天下谁人不识? 梅兰芳也在这! 这是什么大场面啊!要疯了,真就荟萃兰台精英?! 一段纱 梅兰芳来了,姚玉芙也来了,那么这个和武老板说话的人,即便他不报姓名,满场戏迷亦猜出他是谁了——不免都有些惊动,其实比麒麟童和梅畹华的到来还要令人吃惊,因为都知道齐如山孤高自许,除梅郎的面子,其余人一概不理。用现代粉圈的话说就是毒唯中的毒唯。 当初宋大姐和宋小妹请他,齐如山半点回音没有,时人都笑梅党不愧是梅党,管你是谁,没有给第二人捧场的道理。 现在齐如山站在这,等于坐实了《越女剑》出自他手,难免让人想起前段日子甚嚣尘上的两代之争,场内均是议论纷纷——他们关系居然这么好?比传闻中还离谱十倍!写了本子、又不挂名,这是什么盛情?可见人家齐先生是清高中的清高,根本不愿给蒋孔面子,衷情也是真衷情,瞧着畹华的面子,隐姓埋名,抬白露生的轿子! 他们真有半师之份,不是白露生瞎吹的,梅党领袖都如此,那前段时间到底是什么人在吵? 这戏是一波接一波,简直是把最近的热点做了个汇总综艺,戏迷们今晚是瓜田里的猹,吃瓜吃到傻,部分发散性思维的群众还把金家和孔部长的恩怨拉出来结合分析,一时忙得顾不上台上的武老板,毕竟武老板咖位最低,热搜都不想带你。 武小艾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仍要感谢脸上的粉,使昆曲不至于变成川剧。他倒也镇定,猜到面前的是齐如山,清了喉咙,朗声答道:“今天居然这么多梨园星宿,来踩我的场子,我武小艾不胜荣幸!” 这话出口,齐如山低头一笑,连梅兰芳也笑——没读过书就是这样,左一个“不胜荣幸”,右一个“不胜荣幸”,真就没第二个形容词啦?想露生说话何时重样过,便是梅兰芳没上过学的人,奋发砥砺,长年自学,也知讲话如同文章,不可左支右绌、词穷于形象,可见照猫画虎,终不得神,腔调学得、腹中才学却是摹不来的。 他俩在台下含笑,武小艾在台上也瞧见了,不知他们笑什么,按住气忿慌乱,直挺挺地说道:“齐先生问我,我不敢不答,只是你说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有句话也要容我辩解——你说我盗你的戏,仅凭宋家夫人两封信,就算数?难道这世上是不讲道理,只讲权势的吗?你仗着梅党势大,就能颠倒黑白,仗着孔家给你们脸面,就能欺负我小角色,是这样吗?你们这不是以众欺寡、仗势欺人吗?!” 他说到此处,渐渐气急,神奇的是那股气急的模样也像露生,只是一着急嗓子就哑,撕黄纸的感觉,难听是难听,倒也显得十分冤屈。 齐如山闻声,又是冷笑,他左手一直捏着一个大信封袋子,不等武小艾说完,就将袋子掷于台上,一叠连声道:“得!得!得!你别说了!你不嫌羞耻,我却替你羞耻!你看看这个袋子里的文稿,这上头有落款、有日期,是我亲笔删改,你是觉得写本子的人不留底稿吗?你那唱段和我写的一模一样,我这落款却是去年的,怎么嘴巴这么硬,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武小艾看也不看,冲上前大声道:“谁证明你这落款是真是假?你们今天合计好了,来欺负人,当然把什么都预备好了!你们绑我的师傅,冲我的场子!还造伪证!谁怕谁?我就问问你,问问你们这些梨园名宿,我这戏是从什么改的?” 大家脸上问号,心说这位辩手还挺有种,齐如山问到你脸上,这辩词倒还挺周全。一时无人说话。 武小艾挺了胸脯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写的,我只知道,我是从《浣纱记》改的这个戏,要说写个本子,构思撞上了又有什么稀奇?都是老本子老戏,你改了,别人就不许改?我改了就是我抄你?唱段都是浣纱记里化出来的,一样又有什么奇怪?你们仗着人多势众,一股脑儿地给我扣帽子,是觉得我人微言轻、不敢辩吗?就算你们在先我在后,我又没看过没听过你们这从没演过的戏,凭什么就说是我盗?你们好霸道!” 众人满脸省略号。 可以啊,辩论思路很清晰,这武老板有点儿东西! 满场的戏迷也终于被拉回了注意力,武老板终于蹭上了热搜,只不过此时众人看他好像小丑——真是尴了个大尬,拉起藤儿出来巨瓜,梅党难道冤枉你?还是齐如山稀罕你的破戏,专程污蔑你?他连白露生这样风头的晚辈都不计较、提鞋抬轿,为什么单单说你,这还不清楚吗? 可他那话也的确有理有据,一时难以驳正。若是齐如山一干人推不动他的话,今天倒要被这小角色踩着头往上爬了! 敢情两边都是有备而来啊? 场面一时僵在这里。 但他们唇枪舌剑地说到这里,露生心里也全明白了。 他是一向地能够闻弦歌能知雅意,方才先生们说话,他心中默默盘算,此时见众人僵持无言,微微一笑,背手负剑,盈盈走到武小艾面前,开口问道:“姐姐,乡亲父老,不是为看你我争执而来,我也从未有意要和你分争。” 他眉眼带笑,语意却极冷,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话是谦逊客气——你不知道他身上怎么来的一股傲气,好似冰芒刺人,细想原来是西施出戏了,而越女至此都没有出戏。 以他白露生的履历身份,远出武小艾十里地,自然不愿与武小艾同行相称,不过是戏里的西施越女而已——你只配我一声姐姐,配不起我一声师兄了! 且方才别人说话,越女始终微微含笑,侧耳静听,当真风致端严、仪容清丽。这时候一把脆生生的嗓子亮出来,果然喉咙比相貌还要好十分的,满场地心中喝彩——不是喝彩的时候,喝不出来,只能胸中叫好,姚玉芙在底下听见,远远地报以一笑,那意思好孩子,果然功夫没有退! 一听就知高低啊。 武小艾不觉攥紧了拳头——后悔刚才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无端地被白露生比下去一截,他倒是以逸待劳! 露生却不等他说话,仍是越女的语气,诚心气死人的:“刚才我听了听,姐姐,这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纱是你带到溪边洗,可究竟是谁养蚕来谁缫丝,却未可知,柔纱成乱丝,剪不断又理还乱——这一段纱要说是我的,只怕众人难以心服,说是你的,妹妹也难服气。” 底下忍不住了,一阵锤膝盖抱肚子的痛笑——怪不得南京人喜欢白老板呢!怎么这么会阴阳怪气?他那娇憨里头带着邪气,每句话都带刺儿,妙的是说到这里他仍然不出戏——可不就是姐妹争这一段纱吗?好比方!好譬喻! 他们又捧起瓜,想起去年曾有风声,说《越女剑》是白露生自己写的,刚才齐如山又说是他“删改”,这么看起来确实有可能啊,白老板是肚子里有戏! 武小艾虽读书不多,这段话也听懂了——露生要他懂,自然不说什么典故比方,再听不懂就是猪了。松开拳头,昂然问道:“那妹子你想怎么样呢?” 露生瞅他一眼。 武小艾心里又是一沉——出戏了,西施不该这样讲话,仍是来不及补救,怎么自己又被他牵着鼻子走? 露生脆声道:“咱们接着演,就请各位观众来分辨,看这段纱到底归谁!” 他收回目光,就手舞一个剑花,提气振声向满场里道:“成绫罗者,经纬出自心中,丝缕皆是心血,自然谁熟悉就是谁的。我请各位同行前辈作壁上观,不要说一句话,免得人说我仗势欺人,只教客人们来断公道——今天既赴风雅,看戏就看全套,不知大家肯不肯看这个擂台?” 他那宝剑是琉璃做成,虽不及美国演出的剑寒光闪烁,却也是镂刻雕花,光华闪烁,前排人都瞧清楚了这剑的质地,知道琉璃沉重,点头暗赞,一流角色果然功夫没有短板,你看他拿这样笨重的道具,半天不见一点吃力。又见他说话极有豪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满场里大声的鼓掌喝彩,起伏不断地高低声道:“白老板!好气魄!” “——武老板接不接擂台?!” 武小艾当真慌了神,他没想到露生这么敢,他连争辩都不争辩——他要拿功夫跟自己现抢!原先预备好的那套说辞此时一句也用不上,噎得脸红脖子粗,汗也滴下来了,半天方道:“我和你的戏又不一样,怎么演?” 露生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武小艾,眼中无波无澜。 “你演你的,我演我的。但凡我有一句衔不上你的戏,就算我输。”他那身段极其挺拔清俊,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倏然向前一步,将剑指向武小艾:“接不接?” 他出戏了,武小艾想,越女不说这个话。可是很奇怪地,没人觉得他出戏,连他武小艾自己都不觉得这越女有毛病,因为越女原本就是如此,意气张扬,胆大心细,她是少女中的少年,少年里的少女,是又娇憨、又傲气,一股虎劲上来孤身敢闯吴王宫的。 他偷听了那么久,原来百闻不如一见,你没有亲眼看见越女,你就不知道越女原来是这样令人为之神夺的存在,那道剑光逼到他眼前,连退都不能退了。 怨心 武小艾又想起当年他们那次对台戏了。 那场戏到底是怎么唱起来的?露生是早就忘了,因为一个年纪那么小的孩子忽然一鸣惊人,看不惯你的人实在太多了,便是没有毛病也要来给你挑毛病,武小艾不过是众多的唇枪舌剑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武小艾也有遗忘的感觉,事情的经过没忘,但他试图遗忘这场争端的起因。 起因其实跟他无关,是吹捧白玉姐的人吹起来不带脑子,说这孩子如此貌美,天分又高,可以算得上一个“小兰芳”。当时梅兰芳刚刚访日归来,也做过“游园惊梦”,要说这个吹也不算完全地站不住脚,只是咖位和成就上过于离谱,近乎刘亦菲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因此我可称作小刘亦菲的水平。 尬吹,因此有些人不乐意了,但他们也知把这么点儿的孩子和梅兰芳相提并论,简直是在给小梅掉份儿,你去谈他们的天分和成就,完全是把李逵和李鬼拿在一起认真谈水平,猪脑子都不会干这种事。枪口调转向了白玉姐的出身——出身不好,从名字就知道了,所以你叫他“小兰芳”,那不是有影射小梅旧事之嫌吗?从这个角度出发再去评价这个不大清白的孩子,那怎么踩都可以了。加之春华班在得月台得意,好些班子心里早就看不惯,于是东一声、西一声,都出言讥讽。 大家还挺会操作的,个个精通李代桃僵,还精通一石二鸟,于是言论最后变成了“白玉姐唱得也算好?我看他还不如先前的武荔瑶。” 是不是?这会玩儿的程度不亚于后世的追星少女,躲在别人裙子底下开炮。 至于当时的梅党,完全状况外,压根儿没听见白玉姐到底是谁。 武小艾清楚这是别人给他下套儿,可是仍然有痛快的感觉,明知这些人并不是真心为自己说话,却盼着他们能多说两句。可是居然就有这么多人肯为玉姐争辩,越笑他们越要去看,就要看漂亮孩子稚嫩地登台、听他不大纯熟的唱腔,有清水芙蓉的感觉,并且自信任何人来听一听、都会明白这是多么无可争议的一块璞玉浑金。 武小艾原本是被拖出来当幌子,末了居然真的被玉姐渐渐地压住了风头,请他的人少了,连班子也不大愿意带他了,他变成了白玉姐的备选——春华班玉姐有没空呢?又没有空?又使性子?那算啦,找荔瑶来吧,荔瑶也还行。 “让他们再去问问,能不能来赏个脸,这个戏还是那一位叫座些,两个旦轮这唱他又不累——我知道这个小孩儿是没有那么傲的,都是张姑娘会捣鬼,你给张姑娘买点烟。” 最后,话都这样说到脸上来了。 换做谁都很难忍受这样的屈辱,武小艾想,我登台在前,成名也在前,虽不是样样胜过他,可也并不是样样输给他。忍不住问着经励:“你把我找来了,牌子也挂出去了,现在又要人跟我轮着搭这个班,从来梨园里有这个道理么?个个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们把戏当什么?这到底是听戏呢还是嫖兔子呢?!” 那天的戏,他和玉姐谁都没有唱,结局十分恶心人,玉姐虽然没有来,来了个新的月姐——也是唇红齿白的,长得俏丽,白玉姐是端着一副清高姿态,这一位是骨子里的喜欢卖弄风骚,这种人居然也能镇住场子,可是他唱的是什么?把杜丽娘唱成了杜十娘。 武小艾真的忍不了了,抱着包袱,愤然而出。 他那时还有些拥趸,都是些行当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后哪肯罢休?堵着得月台的后门一通叫骂,早该骂了,拖到现在才骂无非是眼看饭碗不大保得住了,原本他们在荔瑶和玉姐两边摇摆,犯不着得罪哪个,不成想春华班自己渐渐地什么行当都全了,并没有要他们投诚的意思——这才着急。 两边吵翻了天玉姐也没有出来,武小艾自己冲到门口,叫张老娘带话:“事情因他因我而起,他关着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玉姐已经为这事情和月姐吵了一架,说月姐:“妈妈的脾气你不知道?最会煽风点火,把我们架在炭盆子上烤,她说你就去?那是你第一台戏,你就这么夺人声势,叫人记恨,图什么呢?” 月姐反唇相讥:“你第一场不是抢他的戏?师哥能抢,我抢不得?又来这一套,反正师哥比我们高贵得多,多少有头有脸的人喜欢你!你自然容不下我们也出头,个么事拿官话教训我。” 一番混账说话,把玉姐气得哭了,因此出来见武小艾,竟是泪痕未干的一张脸,梨花带雨。把闻风而来的戏迷看得跌足心疼,都问武小艾:“你是大人他是孩子,难为人也不能到这个份上,是要给你磕头赔罪才算完吗?” 武小艾膈应得无话可说,怀着气向玉姐道:“你用不着这么哭哭啼啼,我来并不是骂你,就是想问问你,要把南京这块儿地方歪成什么样?要是你觉得唱戏就是这么唱,你不如明着说,按秦淮旧例,我替你们分开两部,省得我时常与你搭戏,大家名声难听。” 玉姐原本是出来息事宁人,听他这话,踩到痛脚——秦淮河上谁不知“两部”是什么意思?这原是风流女子们自矜身份的旧俗,以河为界,分“南曲”“北曲”,北曲指的是南市珠市两个地方,娼妓所居,即便唱曲也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南曲却是旧院所在,八艳皆出身于此,是风雅所在。 这话骂得很精妙,不管南曲北曲,归根结底,做的是一种生意。露生当时年少气盛,更激起回护之心,话顶话回道:“武师兄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分两部?我师弟也是好生唱戏的人,这话究竟说谁?” 武小艾冷笑道:“你师弟做的那好戏,别叫我说出来了,跟你混在一起都是玷辱我的名声。” 其实现在想想,吵这些,图什么,武小艾恨自己的时间少了一些,如果当年能有如今的功夫,犯不着去踩白玉姐的尾巴骂他是相公。他只是太想证明自己了,跟自己证明自己,证明“虽然不是样样胜过,可并不是样样都输”。 最终话赶话地,定下了那场对台戏,那时的露生比如今还要傲气,那时他说什么?他说“我要是有一分唱得输给你,从此我不再唱了,就认了你说的话!” 武小艾却不敢跟他一样下毒誓,心里有些吓到,又不能输人气势,噎了半天,说:“好,要是我输给你,从此我给你作配,你唱旦我改行唱生,我给你唱小旦,但凡你用我,我唯命是从!” 那场对台戏的结果是不言而喻。跟今天这场戏一样,他照面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很不甘心,那不甘心的缘故来自他想要却从来没能得到的待遇——他的戏迷以前叫他什么?小兰芳,多么侮辱梅兰芳的名声,可是梅兰芳真就站出来给他讨公道,虽然没说一句话,却把齐如山和姚玉芙都带到了这里,麒麟童也出来为他说话,怎么全天下的人都肯向着他? 这不公平。 所以他明知道汤飞黄抱着孔家的腿,兴风作浪,明知道孔祥熙暗中使人去颠倒黑白地污蔑白露生,他还是想出这口气,其实已经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了,如果一定要说,他可能想证明,白露生只是机会好一点、运气好一点、比自己年轻一点,但如果他能花十倍的时间去努力,而白露生停滞不前,那么他们两个完全可以重新做个比较。他怨恨白露生这种人为什么成为南京的梨园领袖,甚至还要海外扬名,他们这些被压倒的伶人心里所珍视的东西在他白露生眼里不值一提,有空的时候就拿起来耍耍,没空了问都不问,一片沉寂。 所以你不要,为什么不给别人? 戏唱完了。 这一次不是对台戏,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擂台,结局仍是不言而喻。他们俩其实没有下什么赌注,争的东西原本就是白露生的东西。场子里一半的人在惊艳,大多是头一次见识白露生的功夫,另一半人咧着嘴看戏。 毕竟这么响亮的打脸人生之中可能不会遇见第二次了。 齐如山向梅兰芳低声道:“你回去吧,这事儿其实不需你来,降你的身份——”说到这里,抬眼看看畹华,畹华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含笑静立,听了他这话也没有挪动的意思。梅先生掏出墨镜,“喀”地一声,得,又把镜子带上了,他坐下了! 齐如山:“……”真能使性子啊您。 姚玉芙也瞧见了,心中好笑,走来说道:“畹华不好说话,说了又起纷争,现在怎么着?我去找经励出来,叫他们答应撤戏?” 齐如山懒和小梅纷争,说又说不动他,向姚玉芙道:“你这徒弟唱起来神气,做事却不懂规矩,摆明了他唱赢了,武小艾下台子、他就该站在那儿,为什么也下去?这事儿你我都不出面,请麒麟童来说话。叫他们到后台去算账,武小艾要是认怂,一起出来认个乖也就完了。从今往后不许在大戏院里唱戏,什么败类东西。” 姚玉芙笑着点点头,从当中过道穿过去找周信芳,一路上不住地看客捧场道:“姚老板,好徒弟!名师出高徒啊!”心中深觉欣慰,刚才不觉得有泪,此时眼眶却热了——不白亏他们大家苦心筹谋,策划这么一场!扬声向四面道:“多谢各位主持公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去后面看看。” 麒麟童也迎着他走来,两人合计着向后台去,因梅兰芳坐在那里,巡捕们也不敢拦人——再说拦这两位梨园宗师也没什么意义。他俩还没走到台口,却见武小艾和露生一起出来了。露生唱完那一段夜探吴宫,脸上有些汗下来,流到颈子里,可是神色如常、也不喘气。武小艾脸上却是茫然的表情。 众人瞧见他们出来,又是哄然地叫好——一半是倒彩,赏武老板的,另一半是真心,给越女。 露生嫣然微笑,走到台口,行一个礼,捡起落在台上的脚本,抱在怀里。 “有些话我想和大家说。”他瞧见姚玉芙,瞧见那些曾经一起在海外不眠不休的师父、师兄,好前辈们。露生心里忽然很清澈,有干净的感觉。 “这话我不曾问过师父,是我自己的主意。”他说,“这部浣纱传奇,从今撤戏,但我不用武老板封戏。” 余音 后台的两头是连通的,当中一个过道,两边是出将入相。武小艾和露生退回后台,求岳就在当中的过道坐着。文鹄在他旁边抽烟,求岳手里也捻了一根,只是没有点着。 他们俩一左一右地进来,求岳掀掀眼皮,瞅了武小艾一眼,脸上没甚表情,倒也没有要打人的意思。 他朝露生伸出手,眼盯着手里的烟。 你有没有,试着去那些经历了百年风雨的老戏院里,试着看看他们出将入相的过道,它们可能早就被整修过多次了,在解放后,在改革后,它们改装了一次又一次,如今的天蟾舞台已经是灯火辉煌的后台,迎来一波又一波的观众,隔三差五地,还会翻修装潢。而那时它的后台因为经营了几年,有稍许的落后于潮流,电灯是黄的,照出一种似是而非的宁静的光景,这里是戏的背后,和唱戏的人一样,人要休息,台上演完的戏似乎也会回到这里休息,它们在这里承袭一段余韵。有人为伶人端茶倒水,可是戏是孤寂的,戏下了台子就是形单影只,它们和观众分离了。 露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为戏而感到惆怅过,但求岳伸出手的那一刻,他觉得他好像总能接住他的戏,求岳不会唱戏,却在后台的无人处懂得他歌唱的心——你是西施也好、越女也罢,仗打完了,回家了,你可以放下纱和剑,握住亲近的手。 求岳总像是一个有温度的番外,他不在故事里,却是故事的结局。 露生原本不知道怎么跟他开这个口,把手放在他手里,忽然定了心。他向求岳身边坐下,并不问求岳什么话,另一手接了承月的茶水,向武小艾道:“武老板,你也坐。” 武小艾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此时却没有昂然坐定的勇气了,凛然地站着道:“玉姐,你也不是假惺惺的人,何必如此?我向来愿赌服输。你有话就说。” 露生觉得求岳攥紧了自己的手。 过道里沉默了片刻,露生道:“武师兄,你真心喜欢昆戏。” 武小艾心头一震,当真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其实每次破防他都感觉是人生受到的最大侮辱,武老板也挺行的,一直刷新人生屈辱记录还一直坚持不懈,是什么打不死的小强。因此屈辱之后,还觉得有些心酸,因为露生这话并没说错。 心里挺忐忑的,他铤而走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他挺想看看,露生要怎么处置他。 露生看他一会儿,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要是放在十年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饶过武小艾的,可是这些年里他白露生学会了一件事,那就跳脱出戏剧的圈子,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创作。抄袭固然可恶,有些事情却比抄袭还令他感到恶心,那就是连基本的欣赏能力都没有的人堂而皇之地对创作来进行指手画脚,把这些优美的东西当做攻讦的工具,如果说抄袭还能称作是一种扭曲的欣赏,那么践踏创作的人甚至连抄袭也不如。他们从莫须有的字里行间去找你的罪行,把你的心血打成污蔑的证据。 汪精卫如此,孔祥熙也如此,而那些攀附在他们眼目和口舌之间的下作的文人就更是如此,他们明明读过书,却要装成瞎子,露生有几次读过他们曲解的文章,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自我怀疑,居然真的有人可以为了立场去不顾自己的感受——这样一出好戏,昧着良心骂它,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因此回头看看十分可笑,都说戏是假的,假人却比假戏多了成千上万倍,武小艾那点儿扭曲的真心倒显得十分可怜——他真的可笑又可怜,全世界都在熙熙攘攘为名利来往,武老板独自抄袭,为昆曲献上扭曲的爱意。 露生有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想法,他觉得武小艾可以留下来用。 很多年后,求岳和他谈起这件事,表扬黛玉兽:“伟人的著作你虽然没读过,伟人的思想你倒理解得挺到位的。团结所有能团结的,让敌人少少的,朋友多多的。” 露生皱鼻子笑道:“这样混账人,也算我的朋友?不打他都是我客气。” 短暂地交谈之后,武小艾和露生一起出去。他走到台前,露生将《越女剑》的原本递给他,武小艾望他一会儿,突然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 姚玉芙:“……” 麒麟童:“……” 大家都吓到了,看不懂,但大受震撼。不知道台上那两个唱的是什么戏。露生倒是不卑不亢,受了他的礼。武小艾起身道:“我学艺不精,窃他人作,我敢做就敢认。承白老板宽宏大量,不和我计较,方才在后头他说这出戏送给我,准许我回去再琢磨——做人做戏,是我一败涂地。从此后他是师父我是徒弟,他认也好、不认也罢,请各位做个见证。” 说罢又是叩头。露生无奈的神色,也不扶他,随他去的表情。大家是觉得惊诧,可是戏是露生的戏,他要怎么决定是他的主意。互看一眼,都不说话,唯有梅兰芳带着墨镜,微微点头,向齐如山道:“咱们先回去,我叫芝芳做的菜,信芳他们待会都来吃饭。” 齐先生气得要死,快要气炸,他是气急了就不说话的人。梅先生瞧他一眼:“你不去?” 齐先生怒道:“去!去!这地方我呆不下去了。这是干什么呢?!” 别管生气不生气,最后大家还是去了马思南路,欢聚吃饭,。露生先问梅先生:“今天想必是几位师父为了我,费了大苦心,我别的话不说了,敬一杯酒,这辈子报不了先生们的恩情。”见众人都笑,问:“我就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把他折腾到上海的?连我也被骗到了,真以为是做堂会呢。” 姚玉芙笑道:“其实最先发现盗戏的人你都想不到——刚才你或许看见了,你还记得他么?” 露生抿嘴儿笑道:“原来他还有些良心,免得我见了想要打他。” 麒麟童拿筷子点点他:“还是那时候你在天蟾舞台,给我配戏,那时候他迷上你的,一个劲儿说你唱得好、又问我你是谁——杨参赞跟我关系挺好,回来之后,恨得咬牙切齿的。策划这一出,不光为你报仇雪恨,也算替他出出气。” 第一个发现盗戏的人,居然是当时在美国通风报信的杨参赞。表演团回国之后,他也很快地被调派回国,惊讶地发现自己成了工具人——原本是想要维护白老板,不想误传消息,害得表演团一行从海上回国,落人陷阱。这口气如何忍得?可是他小小一个参赞,位居人下,也只能咬牙罢了。倒是他知会梅、姚、周、俞等人,小心告诫:“这时候各位顶好不要出头,你们和江浙财团的关系千丝万缕,我看他们唯恐不能将污水泼到你们身上,一动不如一静。若要救回白老板的名声,须从别处着手,慢慢地挽回不急。若此时各位名宿纷纷为他发声,回头把你们也打成抱团结党,届时舆论烧到梅先生头上,白老板的事情反无人理。” 这话很是,因此大家按捺住了,暗暗地使人打听金家情形,听说露生很坚强,稍稍安心——那时候不知道金家维持艰难,只听说金老太爷又做了墙头草,略感无语。心里急迫地想要把这件事早日沉冤昭雪,看一出好戏被耽误、看一个好孩子蒙冤受屈,真把人怄也怄死了。整个冬天,大家都不大开心。梅先生是最会排解心绪的,干脆自己去外面唱了一个月的戏——他想转圜一下,看巡演到南京的时候,能不能故技重施,再把露生叫来跑个龙套。 冯六爷知道了之后大无语。 这个方案失败了。 大家都在想辙儿,不光是要救露生,还想着怎么能把求岳捞回来。听说求岳身体不好,在家养病,也不知他是什么病,叫熟人代为登门看视,也一概被回绝了。那真是越等越心急,而四下里的舆论是越来越不好,渐渐有围堵的意思,刚开始只骂金家,后面就开始有报纸骂《越女剑》的戏,从这部戏是怎么耽误法币进程说起,越说越离谱。这是要把露生的后路也断了。 四面火烧眉毛的时候,杨参赞忽然发现有人偷偷地在唱越女剑——他是亲耳在美国听过的。心知肚明是有人剽窃了白老板的作品,本来就已经很火大了,还特么半路出幺蛾子,气上加气——从北平连夜赶回上海,找到姚玉芙,说了这个事情。 大家气蒙了一晚上,到凌晨的时候,姚玉芙忽然灵光一现:“你们说这个事情,是不是能助我们扭转乾坤?” 杨参赞有点悟到他话里的意思:“姚老板不妨细说。” 姚玉芙不愧是行当里的人精,于这些转圜开解的事情上深有经验:“露生现在不能出来唱,无非是世人都觉得他身背骂名。但国家的事,百姓其实并不很关心,他们的喜恶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咱们能不能借这事儿翻过场子来,叫众人心向着露生?” 师徒 这半个多月,姚玉芙什么事都没干,随杨参赞十万火急地去了北平,又从北平跟到了天津。暗暗地访查这戏到底是露生使人暗暗透出,还是被人偷偷学去。要说这一股怒气全是为露生——也不完全是,乃是俞振飞打听到了捧着武小艾的经励姓汤,当时他也在天津票戏,大家提起杭州的往事,心中了然。那一头便寻着齐如山,好说歹说,叫他来作公证。 这里头梅先生和冯六爷做了多少人情,不说也罢。虽然没有寻着另一个姓乔的编撰者,有齐如山威名在前,想来也镇得住场子。尽管找去齐家的时候,齐如山听了连连摇头:“乱已经够乱了,不妨好好的唱你们的也罢,你们为他费的心还不够多?这出戏我看就很不吉利,从出生开始,命途多舛,大约刺中时事、刺得太露骨了,不该现在来演。” 姚玉芙解他的意思——大凡影射当时的杰作,往往难逃被禁止的命运,牡丹亭被禁过,红楼梦也被禁过,你说是清风不识字也好、天降大任也好,总之这些传奇的佳作刚出生的时候都要倒霉十几年。《越女剑》能和这些大作相提并论么?不知道,但刺中时事是真的。很难不将这部戏和江浙财团联想起来,将越女和单挑白银期货的那两个人联想起来,这也是它为什么被勒令禁止的原因。 武小艾到底是没偷到越女的戏,还是刻意删去了越女,他们不得而知,但凭着名宿的眼光,他们知道审查部门批准了《浣纱传奇》,铁定是因为里头没有越女。这可真是去其精华取其麸皮。由这一层上再想到里面或许还有混账人的授意,你姚老板能跟你服气那就不是你姚老板。 姚玉芙冷笑道:“你不必说这话,我是怕乱的人吗?什么乱场面我没见过!今天要是容了这个姓武的偷鸡摸狗,明日畹华的戏他们也敢偷,纵容这风气长起来,你也不必动笔了,大家抄来剽去就是!”索性把话挑开说明,“银行、官场,我们不能够伸手,也不懂里头的道理。但如今这是在我们眼皮下面撒起野了,难道也忍着?你不想想这个戏里头也有振飞和信芳出力!把这口窝囊气吃了,以后我要不要在这个场面上做人了?说出去笑也笑死,拿我的人情请了麒麟童,到头来给无名小卒做嫁衣,算什么事情!” 齐如山沉默良久,道:“那你想要怎么办呢?” 姚玉芙道:“我打听清楚了,他们天津演完,还要去南京。这事露生迟早要知道——我预备不跟他通气,他那个性格是不肯欠人情的,要是我先去了,怕他为我不肯再争。就叫他自己去打官司,等闹上报纸、这事闹大,我们一齐站出来拉偏架。”掰着指头跟齐如山谋划,“不仅要把这戏拿回来,我还要他光明正大,重新回来唱戏。之前一直为着法币的事情,我们不好为他说话,现在正好拿剽窃的事情当靶子,声东击西,给他翻案。总之好容易逮着个新话题,别老是叫人说起他来就是祸国殃民,今儿碰上这遭事,祸兮福兮。” 把齐如山听得笑出来了,问着他道:“你们也只是三个月的师徒。” “三个月又怎么样?”姚玉芙道,“我偏要给他讨这个公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不是天经地义?” 玉芙还是当年的玉芙,越是圆滑的人脾气上来他越拧。齐如山再不说什么,向姚玉芙点头道:“凭你调遣。” 回想起来,这些真情在争名逐利的梨园是多么难能可贵,你丝毫不会奇怪这些人为什么会在日后的戏剧史上青史留名。决定成就的因素有天分、有勤奋,但它最终一定包含了品格的成分,那就是对于艺术的信念和真诚。他们不愿与弄虚作假的东西为伍——唱戏是要吊一口气的,这气只能实、不能虚,做人也是。 只是事情的发展往往不尽如人意。 他们预备好了,要在南京对这个偷油耗子来个一网打尽。姚师父上头了,自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拉着俞振飞就住在中央饭店,预备撕完了之后当面按头叫武小艾道歉。 谁知黛玉兽偏能按得住性子,就是不发作。他俩等了一天、两天,等得傻眼,心想这孩子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真就闭关由着人欺负了吧?正盘算着到底是直接把露生揪出来问问、问问他是怎么想的,还是干脆绕过他,自己去砸得月台的场子——两边似乎都不大合适。那时候杨参赞从上海赶来了,他带来冯六爷的消息。 杨参赞道:“六爷和我说,金参议打电报找他,请他给梅先生带句话。他说白老板可能不想追究武小艾的事情。问你们能否出面,这算他求你们最后一件事。” 这话真是大出众人意料,细想却明白露生为何这样决定。他们在南京见过露生了,虽然隔着一扇门,露生在水榭里,他们在茶座上,姚玉芙听见料峭的春风里他那三个月的徒弟清澈的嗓子,有恍然隔世的感觉,想起十几年前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觉得很惊艳,相信这孩子一生注定不会寻常,只是没想到他这小半生也太不寻常了,快要比戏还要像戏了。 说到这里,露生问玉芙:“求岳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求岳去楼上睡觉了,仍是不愿意和人群在一起,他从天蟾舞台出来就是精疲力尽的表情。在座的都知他心里有病,叫他先休息。姚玉芙道:“你以为是月儿先提的?并不是,明卿天天去看你。” 如果那时露生能够多走几步,在秦淮河边多看几眼,会发现他和求岳只隔着一条河,他从钓鱼巷来,求岳从榕庄街去,他们隔着这条短短的胭脂河,因为各自的心事儿不自觉地将自己没入夜色,因此谁也没有瞧见谁。 他在莫愁湖唱戏,求岳知道,他去钓鱼巷挣钱,求岳也知道。求岳想去接他,可是走到夫子庙那块热闹的地方,他连坐在车上也觉得心慌,掉头又回家。就这么一来一去的路上,金求岳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其他人来唱露生的戏,那个傍晚他在河边坐着,听了很久。觉得当初自己的承诺都像放屁。 我们真的很难保证在这一生里,不让自己心爱的人受半点委屈。做不到,因为我们自己都时常委屈自己。 而爱其实就是这样,很拮据的存在,它是对人生的一种精打细算,无论在什么样的处境里,哪怕我委屈,也尽量不让你委屈。 他和姚玉芙、杨参赞见了面,大家重新商议这事。求岳恳求玉芙道:“还按照你们原先的计划吧,不要让他知道了,他委屈成这样,都他妈是因为我,我也没自信说服他为了自己去争口气。总之我的话他总是到了紧急关头才会听,平时都是他跟我说道理,一套一套的。” 这话姚玉芙没有告诉露生知道。 他觉得应该让两个年轻人自己说与彼此听。 此时谈起这事,姚玉芙只道:“总之要说也有运气的成分在,要不是杨参赞的母亲与你那几个姐姐相识,我们也不知该怎么把你骗来上海——原本是打算闹上得月台,时间实在来不及了。只好叫振飞毛遂自荐,约请搭戏,把武小艾骗到上海,再把你骗去。”姚老板自觉这是人生中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妙局,拍手笑道:“这辈子没有干过这样的连环计,我告诉你,你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痛快了。”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 而露生望向楼上,他知道求岳在睡,有一点想弃下大家,上楼去陪他,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为其情。 他也得把自己那点儿打算跟师父交待清楚——齐先生还在旁边沉着脸,今日算是把齐如山得罪透了,叫他出来主持公道,结果把武小艾轻轻放过,叫齐先生脸无处搁。 拿起酒来,他敬齐如山:“齐先生不要生气,我放过武小艾,有我自己的道理。我说给先生听,若是先生觉得不妥,我任凭处置。” 齐如山烦也烦死,心想我还怎么处置你?你被处置得已经不能再处置了,当着畹华的面,又不好拂袖而去,“哼”了一声,没接他敬的酒。 露生也不勉强,将椅子拉过去,在齐如山身边坐下。向周信芳、俞振飞并沈月泉望了一遍,娓娓说道:“其实我上台子的时候,我是恨不得把武小艾杀了才罢的,这个戏不光是我和各位先生的心血,也是求岳心爱。这样被他糟践,我怎能不恨。” 齐如山看他一眼,觉得这话十分敷衍。 露生望姚玉芙道:“师父听武小艾唱戏,觉得他怎样?” 这话问着了。 姚玉芙虽与他只是三个月师徒,却很爱他聪敏心性,知道这孩子不说无用的话,沉吟片刻,就事论事道:“比畹华相去甚远。此人刻意学你,但比你也有所不及。但在梨园众人中,真说他唱得差,那也算不公。” 梅心 “一个人毋论心性如何、也先不提他为什么缘故,十来年里能够下死劲地认准一条道不松手,这就有些意思了,也是我觉得他算能耐的地方。这本戏他全凭偷师,坐在外头听就把本子摹了个大概——”露生向姚玉芙笑道:“您看见他演西施没有?连我都吃惊了,他没有见过我们是怎么演的,只凭想象,居然也能做到大差不差。” “月儿的戏是承你所授,当然和你一路。这姓武的大约是从你过去的戏路里推测出西施的演法儿,这倒也不奇怪,他学你学得用心了。” 露生笑道:“就是承月学我,也没有这么勉力的。” 承月:“……”这真的被恶心到了,大可不必的好吗,可达鸭恼火嘀咕:“化我者生,似我者死。” 梅兰芳含笑道:“这个小孩儿不错,也读过书。” 承月不料蒙大家亲口一赞,还是小话给先生听见了,顿时满脸通红,站起来,不敢说了。梅先生拿热毛巾擦着手笑道:“害什么羞?你说得对,露生心里想的恐怕也是这话,只是你少说了一句——这个武小艾么,差了一个‘破我者进’。” 承月听不懂这话了,不明白这些前辈们怎么说话似乎打哑谜一样,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只消一句话就彼此会意,觑看众人脸色,有些是饶有兴味的表情,有些却是捻须不语。 他们的宴吃了好半天,酒残羹冷,就且放在那里不管。大家出来到院子里坐下,福芝芳沏了茶来,也不要果子,就喝清茶散酒说话。 露生捧着茶道:“我回国以后,没有来探望几位先生,你们也知道是为什么缘故,并不是我刻意疏远,咱们的心是一样的。可我没有想到先生们为我这样操劳,若早知如此——” 姚玉芙止他道:“怎么又说起这话。” 露生笑道:“是,跟师父我不说外话。”其实是千言万语堆在心头,许多条线缠在一起,你不从头说起,就不知从何说起。摩挲着茶盏道:“我就是想告诉几位先生,回国以后,我虽被禁演,又被诬陷,但并没有完全消沉。我和传习所的先生们一起,把各自所得的昆戏本子,做了一个整理,如今虽不算全本,但名篇名段,皆备其中。” 沈月泉道:“这次是来得匆忙,且都还是手稿,之后印出来了,往这里也送一套。” 这倒让齐如山等人十分惊喜,齐先生又嘴损了:“我说你为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能一静至此,原来还干了些正事。” 姚玉芙推他一下,众人都笑。 露生也笑,这些话唯有此时此地的这些人可以理解,他们能理解为什么那些纤细忧愁的曲调反而能在痛苦的时刻治愈我们的心,梳理典籍,这是从前石瑛建议过的事情,没想到它是在这样憋屈的时光里实行的。他们原本是拿这事儿来解闷的,因为下午不可能整个传习所的人都到莫愁湖去,那除了教习和演练之外,便拿笔墨来做些排遣。起初是沈月泉领了这个头,徐凌云便说,不如把每次上课的心得也一并录了,反正是整理,怎么不是整。露生看了,也说很好,虽然触到伤心,可是偏还喜欢找虐,嘴上说着“你们做,我看看就罢了”,晚上气闷了就爬起来,自己哼着自己写。末后露生晚上忙了,沈月泉和徐凌云便来主持这事,他们选择了留下来,就是放弃了演出的机会,但纸上仍有他们的舞台。 他们居然录了十几个本子。 说它们是南昆的精粹也不为过,和所有滋养后世的典籍一样,它们往往是在艰难困苦中长大的。 “我们整理了这些东西,自己觉得很好,可是也会想,谁来演出这些戏呢?”露生遥望月色,昆曲式微,它需要一个突破口,越女剑原本能担当这个任务,可是又被捂住了嘴。 “我和武小艾打擂台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师父,我需要一个现成的人,替我来演——不,不是一个,是十个、百个。武小艾再怎么不好,到底老鼠打洞,把这个戏传扬出去了,开了这个口子就很难按住大家的嘴了,成大事者不计小节,我何不用他呢?” 露生什么时候解禁,谁也不知道,靠梅兰芳和冯耿光的力量也未必能够立刻复出。但人按住了,戏却是活的,只要有人唱,你能一个个把嘴按住吗?可能所有人都以为白露生一定会把武小艾弄死,但他偏就要有这个容人之量,土匪我给你收编成正规军。 一个武小艾偷了,没有被责怪,那么其他人也都会想来偷这个戏。他们今天可以把它改成《浣纱传奇》,明天也可以改成《范蠡传记》,你封吧,你禁吧,反正国内的名声已经起来了,今天闹这么一出,谁不好奇?谁不八卦?你按得住君子,按得住小人吗?君子的心是玻璃做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小人不一样,他们争名逐利,是不要脸面的。 姚玉芙想到此节,深佩露生处事果决,且做事精敏。这件事只能遇巧、不可故意,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损了梨园的风气。他今天放过武小艾,是当面地给众人开了一个特例——你看姚玉芙、梅兰芳、周信芳,他们是决不容忍剽窃的,所以大方向上还是要守规矩。可是白露生这出好戏不同,他摆明了宽容你偷师,只要你敢偷,他就敢认。 谁都可以来参与。孔祥熙不要这个戏上演,露生偏要它演起来。 黛玉兽学会开小号了。就问你流批不流批。 梅兰芳虽然猜到他的用意,却始终觉得这于露生而言是极大的损失,差不多是壮士断腕,有些可惜,柔声问露生:“既是你这么说,那么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我和你们南边的人不熟——唉,武小艾使得么?” “谁知道?我只是从另一个方向去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人比字活得短,曲子比人活得长。若我是汤大家,我能选择谁来唱我的曲子、谁不能唱吗?选不了的,它一旦在世上流传开了,就像河水一样,上游的人曲水流觞,下游的未必不拿来淘米洗脚——哪里不是水呢?”露生亦回望于梅先生,“先生知道的,牡丹亭这样的好曲,还不是我师父那样的人教给我的,祸兮福兮,漫天星火方有人看见,深山梅花不可寻。” 可是要放弃自己的心血,用创作里最暴力的方式去抗争不公的待遇,这是怎样一种心情。大家都沉吟,玉芙看看自己这个徒弟,当初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很娇柔,清雅得不沾尘土,虽然看出了他是个情种,却不想内里是这样敢于驱虎吞狼的决心,他真有些疯劲,而且还有豪气——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性情。 他们仰望朗月,各自思量。露生想起武小艾在后台与他说的话,武小艾道:“你信不信都凭你,当初给你下药的人不是我,为了这个事,金少爷让我在南京唱不下去,这些事你知道么?从来没有无缘无故恨你的道理,便是你抢了我的风头,那也只是一时之气,这么多年我并没有辜负过你。” “也许你不屑我学你,我也不屑我自己,可是玉姐,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好戏不是天生就该归你,你是比我演得好,可我想也想唱,我比其他任何人都知道这个戏好,就唱这么一次,我也满意了。要怎么处置我都随你,我解气了。” 露生瞅着他,心想,那时求岳去拜托杜月笙做锌锭,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但无英雄的时候,竖子有竖子的用处。 而英雄要等时机。 沈月泉忽然道:“清茶无味,我给大家吹个曲子助兴吧。” 众人都感兴味,问他:“老先生要吹什么?” 沈月泉并不作答,从怀中取出竹笛,横笛唇上,信口而吹。席上默然相聆,原来吹的是“三弄”。 许多年后,露生仍记得沈月泉横笛而吹的姿态,记得每个人听到这曲子笑中带泪的神情,不知道求岳在楼上,是否也一同在听。多么熟悉的曲调,这是江南的曲调,南曲旧部无人不熟,琴师皆能弹、笛师也都能吹,三弄有词么?当然是有的,可是一代传一代地,千般百样的填词都如流水而去,只有这清丽的曲调,始终如一。柳如是横笛吹过,董小宛瑶琴拂过,这轻盈的曲调是江南的精神,柔和、但不驯顺,有梅枝肆意横斜的情形,像洁白的梅花照亮夜空,它为人们排遣一些伤感的心事,还教我们想起梅花的清劲,凌寒而开,静待春信。 援笔 在上海停了两三天,这件事就这样峰回路转地过去了。露生临别前见到了杨参赞,心头滋味十分复杂,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只问一直憋着的那句话:“杨参赞,你叫我小心,我当时也没敢细问,今日不妨问你,如果我们真上了飞机,谁对我们动手呢?” 杨参赞沉吟片刻,道:“自然是戴笠——他杀的人也不少了。白老板,你和金参议都有一个毛病,就是看人看事不懂得变通,以为一个人对你好过,就会始终对你忠诚。事实却不是这样,名利场上尔虞我诈,今日是友、明日是敌,他能舍命救你,也能毒手害你。关键只在于你们究竟是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还是挡了他们的路。”他叹一声道:“不过我瞧你在天蟾舞台上是想明白了这件事。你以后预备怎么办?” 露生早猜到他会说戴笠,杨参赞哪里知道,他们曾经也提防着戴笠,恰恰是这点提防把他们算进去了——或许注定要栽这么一个跟头。这话不便提起,杨参赞问他将来如何,他微笑道:“将来?明天也算将来,您请我来是来唱戏的。” 杨参赞哑然失笑:“哪有什么婚礼?这都是仓猝之计。”想一想,他抿嘴笑道:“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我那个弟弟,其实很是花心,几个女孩子同他要好,他始终迟疑不决。”杨参赞见露生面露尴尬,心里有些恶趣味的好笑,仍接着说下去,“你来上海这几天,我弟弟却突然回转心意,昨晚上他和我说,苏表妹与他志同道合,委托我去跟其他几个女孩子说,今后不在一起玩了。” 露生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了,低头笑出声——这真是花花公子,花到肠子里去了!有胆子做没有胆子认,连回绝女孩儿也要哥哥出面。他笑,杨参赞也跟着笑,笑得了不得,听见露生问:“为什么一下子又喜欢表妹了呢?” “谁知道?”杨参赞淡淡道,“我弟弟性格软弱,心里想法很多,却很少说出来。昨天晚上他跟我挑灯夜谈,着实惊着我了,不然我也不和你说——他说他决意和表妹一起留学,若是大学几年,仍能志趣相投,那么他要重新追求表妹,不教她受委屈。若两人志不同道不合,就当没有这个事情罢了。我问他为什么有了这个心,他说富家小姐,大多脑内空空,和她们逛街跳舞,一些意思也没有。从前以为表妹也是这样,不料她竟有女中豪杰的气度,另眼相看。” 露生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请我来上海,是苏小姐的主意?” 杨参赞又笑起来:“真的,连我都没想到,他们是从来不看戏的人,居然也知道你,知道你和明卿。我帮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的戏,他们帮你——我真不知这些年轻人究竟想什么。”他不再去看看露生,眉眼间品味的神情,“舆论压制你们,那也只是一时,白老板,你要相信很多人站在你们这一边,尤其是年轻人。并不是所有学生都被煽动,他们读过书、有主见,能够辨明是非。”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露生在回去的火车上,回味这段与自己无关的风花雪月,觉得十分有趣。这个时代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明了自己的心,随波逐流,他们也在左右摇摆,他们并不像求岳一样见到过未来,因此对于时局时常感到困惑,也因此而沉默。露生只是诧异花心且软弱的杨公子居然在政治默默地有着自己的立场,他的理想是什么?推翻这个腐朽的当下,还是和求岳一样,有更激进的想法?谁知道呢?被捂住眼睛、捏住喉咙的时代,每个人都在互相地打哑谜,苏小姐能因仗义相助而与杨公子互见真心,真是传奇的事情,他们的爱情居然建立在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人的身上,如果换一个时代,可能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这就是乱世的魅力,你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而爱上一个人——往往是理想。 他攥一攥求岳的手。 求岳在他身边歪着,半睡半醒,盖着薄绒毯子,他们坐在车厢顶头的位置。往常都是露生倚着他,如今却是他靠在露生怀里。这一段车程很长,火车走得慢,摇晃着,留给人遐想的时间。他们两人能够走到一起,最初或许是互相凑合,后来却是互相挽救,再后来是互相成就,如今却是理想把他们系在一起,他看见过的,他也想一同去看,因此哪怕有一个人要暂时停下来、歇一歇,只要理想的方向一样,他们就能往前走。 他问求岳:“你觉得苏小姐和杨公子,能凑一对儿吗?”他把听来的这段闲话说给求岳听了,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哪怕求岳有一句没一句,无精打采,只要他俩说说话,那情绪又会好起来。 求岳说:“男的孬种像我,女的倒挺像你。”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这算什么?拐弯抹角恭喜?” 求岳半天没说话,憋不住了,“吭”地笑了一声,他俩在车上随着车轮上下颠荡,暗暗地笑了好一会儿。 车窗外面,眼看着春光极盛,春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雨水下来之前,上海和南京都仍是春天。 在这场换季的雨水来临之前,赵大记者终于践诺,光明正大地于《大公报》上向法币施行的财务问题开了第一炮。这篇文章写得如何,其实不必赘述,你看赵敏恒后世流传下来的报道文稿就知道他的风格,一向地简练,且扎心。 赵大记者并不作长篇大论的通稿,而是拿小豆腐块短刀刺人,不知他联合了多少同行,那新闻的位置选得是又刁又狠——篇幅虽然不大,位置却很显眼,而且言简意赅,直问法币推行以来为何市场仍是疲软状态,央行赈救是否不力?为何日商迅速在国内市场铺开局面?这个法币究竟是为中国人施行还是日本人施行?失去了江浙财团的牵制,又放虎归山,当初骂金明卿骂得狗血淋头,今日看来,他是否冤屈? ——今天一个问题,明天一个问题,反正他们只问问题,不给回答,要怎么答随你想。有点知乎引导性舆论那味儿了,反正人家什么也没说,人家只是问问题,你有意见吗?我们可没随便扣帽子,就是陈述一下目前的事实嘛,然后,问问。 当然了,关联性地,还来点花边消息,啊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啦,就是金明卿赴美谈判那段时间,孔夫人在国内搞“二三关”,说是坐镇国内,结果搞得鸡犬不宁,不知捞了多少钱去?这是问题,不是答案,只是问题。啊还有一个问题,听说孔小姐又到处惹事啦?又买了新车啦?好有钱哦,钱从哪里来的呢?孔部长当时为了法币推行不是“忍痛以举家之财力救国”吗?是阴间飞来的钱买的新车嘛?这还是问题,永远是问题。 大记者,心真脏啊,嘻嘻。 露生瞧了这报道,心中会意,不觉一笑。这么连着几天连珠炮的发问,真要记者们同心协力方能办成,还要报纸们敢往头上套这层钢盔,枪林弹雨,一起往上喷。可见赵敏恒做事大胆却不莽撞,憋了一个多月,果然有他的道理。 白老板到底是外行人,不晓得新闻界这个春天发生的事情:在上海新成立了一家报社,名字就取《救亡周刊》,此刊是由国内新闻业共同联合成立“上海职业救国会”主办。一个新周刊的诞生nobodycares,露生也不至于细致到出个新刊就闻风而动的水平。不过,这刊物出到第三期,有一篇报道给露生看见了。 这篇报道的风格挺眼熟的。内容不是新闻,而是杂文,十分泼辣的笔锋,针对国内“伶人祸国”的言论作了一番嘲笑。文中说道:“我曾说过,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大家本来看得一切事不过是一出戏,有谁认真的,就是蠢物。但这也并非专由积极的体面,心有不平而怯于报复,也便以万事是戏的思想了之。天下间以‘梅郎’之言行举止奉为圭臬者,其浅薄已经是批判了又批判,反驳了又反驳,我以为他们不过是屁股决定了脑袋,所维护的并非梅郎,而是自己拥趸梅郎的颜面罢了。谁知这些人居然是当真的,既然有这样的一群人在,那么有信奉伶人祸国一论的人群,自然也不意外。在他们的世界里,戏子是能够主宰一切的,主宰区区一个国家的命运,岂不是易如反掌?” “当我路经那些载歌载舞的戏院的时候,不禁于困惑中感到一丝讥嘲,讥嘲不来自于我,而来自这些载歌载舞的尘埃。激愤的是他们、享乐的也是他们,要撼动他们微小的世界,居然比翻转大的世界更难。” 露生:“……” 这是在干什么? 这骂人的调门也太熟悉了,黛玉兽当场雷到。并不需要你出来骂,我们有仇的! 羊城 大凡读过一点书的人,都知道文风这东西如同脸面一般,有些人天生笔锋带着锐气,如同人五官鲜明,一看便知是谁,更兼嘲讽刻薄,连气质都有——可是反过来说,这人文风越鲜明,也就越容易模仿。 “周先生觉得我仿得像不像?”耀希擦着书桌,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笑来,很调皮,但烂漫。 周先生半卧病榻,手里将那份报纸略略看了一遍,摇头道:“既然是仿,很可不必援引我从前的话。要假就假一个透,要真不妨全拿我的话凑——半真半假,给那些行家们一看就露破绽。” “行家?您指那种行家?” “自然么,是名头很多的行家。”周先生认真道:“说三道四家、游手好闲家、故作高深家、以及批评鲁迅家。” 耀希拍桌大笑,周先生一并笑了,笑声传到屋外去,许夫人听见屋里的笑声,亦直起腰来含笑张望。 耀希将抹布搁在桌上,笑道:“我引您的话,原本就是想露一个破绽,因为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您的允准。冒用了您的笔名、袭用了您的文风,借您的名声来发表我自己的立场,我很怕您生气。老实说前天我到这里来,掂量了好几回要不要把这事儿跟您坦白交代,只怕您要把我赶出去呢。” “你就是不说,也没什么,我的笔名太多,谁用过、谁还在用,我怎能管得过来?” “那不一样。”耀希转动明亮的眼睛:“我心里很敬仰您,自认和您神交已久,所以一定要坦诚相待。我相信鲁迅先生会支持我的看法。” 周先生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冷不丁道:“你那位好朋友,或许并不喜欢你的做法。” “……” 耀希爆笑,周先生也大笑起来,乐不可支,这真是没法儿好好说话,周先生干什么都行,但阴阳怪气一定第一名,会损得要命。难得他沉疴宿疾已制饮食,尚能如此乐观。只是笑着笑着,严重地咳嗽起来,耀希连忙扶着,递过茶水,周先生摇手不用,指凳子叫她坐下,道:“不逗你啦,我稍稍躺一会儿,待会儿起来了,咱们再一起勘定目录。”又指窗外生炉子的许夫人道:“晚饭前你要来,晚饭前,我怎样都醒来了。” 耀希顿首依言,带上门出来。小四正在外面帮着许夫人看炉子,听见她脚步,站起身来——许夫人笑道:“小伙子个子真高,一站起来像棵好树,这算不算玉树临风?” 钟小四又难为情了,不觉脸上一红,他的个子是长太快了,自从去了上海,不知是衣食水平提高、还是恰又赶上二次发育,竹子拔节似地猛蹿,如今李小姐和他说话竟要仰起脸来。听见许夫人说:“你们玩去罢,炉子不用看着,就这么小火炖着就好。”耀希也和他比个“走”的手势,他那态度却比从前沉稳大方,温厚地点头道别,随了耀希一同出门。 他们走到外头的大街上去,广州的春天是早就过去了,如今已要穿短旗袍和短袖衬衫。暖烘烘的风吹在身上,安逸的感觉,整个羊城都是安逸的气氛,看这城市的图景你甚至想象不到这里是中国革命的南方圣地,想象不到它打响了第一枪、扯开了第一面旗帜。温柔的土地时常孕育着最刚强的精神,吴越的清山秀水如是,南粤的碧海翠峦也如是。 小四与耀希并肩而行,道:“你们在里面笑什么?笑了一次,又笑一次,连夫人都说你真是活泼,爱说爱笑的,平时先生笑得没有这么多。” “我们在里面取笑露生。”耀希被他一勾,又笑,“你知道么?连周先生都料到我这文章是两头恶心人,不仅恶心孔祥熙,把露生也恶心得要死。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头不做人,偏偏我高兴!” “你帮他说话,他为什么恶心?” “亏你还在句容呆了那么久,可见你和你白大哥是没交过心。周先生从前写文章骂梅兰芳,露生讨厌他讨厌得要死。如今忽然见周先生写文章给他出气,这不等于跟人吵架、突然来了个仇家帮你说话?那可不是恶心得要蹲在地上哭!”耀希手舞足蹈,连说带笑,“我告诉你我都都想象到了你白大哥瞅见这文章时脸上那套花脸谱,必然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那是绝对很精彩——”学着露生说话的腔调,跺脚,“怎么唱戏的就是‘微小的尘埃’了?!认真唱戏就是蠢物了?好刻薄人!偏生又把梅先生拉出来讲,哎呀气也死了!”笑得,自己弯腰,踩着高跟鞋,差点儿站不住。 小四也忍不住乐,主要学太像了,属实很损,叫金少爷看了不锤爆你狗头,虚扶着她腰道:“好了,再笑把脚崴了。上回崴脚就是为这——你还要我背你?” “不能背吗?我又不胖。” 小四就不讲话了,看她一会儿,掉过头道,“背你好多天。” 他如今和耀希谈话是亲近得多了,两人一直同进同出,仿佛姐弟,他从事的工作也叫他逐渐摆脱了上下尊卑的意识,知识比什么都能让人打开新的面貌,两人从偶尔有话讲变成时常有话说,到如今你知我、我知你,彼此看着是精神上的成长,外人瞧着却是好一对金童玉女,男孩儿太俊了些,高大挺拔,眉眼多情,女儿俏丽,性情又活泼,谁看了不说一声般配喜欢,只是当着面不好说出来罢了。连许夫人也暗问先生他俩什么关系,周先生挠头道:“这怎么问?要问你自己问。我看他们没有那个心思。” 两人走在街头,正是这时代常见的绅士淑女,那午后的太阳照在小先生抿起的薄唇上,就更有那个意思了。他想起他们上次就是这样站在路边讲话,大笑大说的,结果李小姐把脚崴了,害得他背她好多天,背着她上车,背着她拜访胡愈之,搞得场面尴尬死了。想起这事儿,连耳朵也红,只是耀希不觉得,绕到另一边来,仰头问他:“怎么着?记恨我骑着你一星期?我可是帮你捶背了。” 小四无奈,“嗐”地笑了一声:“姐姐,咱们说正事儿吧。”把手收回来,插在兜里,“你觉得周先生这身体,还能有起色没有?我们在广州也不能留太久。” 耀希听他这话,就有些笑不出来,“谁知道,我瞧他精神很好,可是精神和身体是两回事。”摸一摸耳上的小珍珠,小四从捡海摊子上给她买的,“估计我们还要再留半个月,找王叔叔是找不到了,就按胡先生的嘱咐,咱们在这里协助周先生整理文集。等胡先生到来,我们再回上海。” 李小姐比求岳要早一步回国,回国后便又和小四汇合到一起。金家受难的这几个月,李小姐并没闲着,与他父亲从前合作的律师继续合作——这位律师姓沙,名沙千里,沙律师和李金蛤蟆合作的不过是商业事宜,和他女儿合作的却是杀头的工作。两人见面,都惊讶得笑出来,沙千里道:“农工党说派来一位女负责人对接,我道是谁,居然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你父亲知道这事儿么?”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沙大哥你居然不知道我有这个心,白和我认识了!”耀希笑道,“从前我那个日报,不也是你负责做律师么?” 他们一起成立了上海职业救国会,赵敏恒也名列其中,只是耀希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金家的事情,《救亡周刊》创立已毕,将上海方面的工作安置妥善,便应了主编胡愈之的请托,来广州面见鲁迅,为《鲁迅全集》的出版做筹备。这事亦有耀希自告奋勇的成分,不光是为了见一见心中敬仰已久的文豪,另一头也是为了打探王亚樵的消息。王帮主自从福建事败,便与他们断绝音信,有一时听说是在香港,有一时又听说在广西,一时又听说在这里。 探一探总比坐着毫无消息得好。 小四听她如此安排,知道周先生那病恐怕是不能好了,长年累月地伏案写作,吸烟又太狠,心中不觉难过。只是如今人好好的,要做什么事情也都还来得及——不愿再提这话,想起白大哥,说:“其实我想不到你会为他写这个文章,我以为你都不管他们了。” 耀希瞥他一眼:“你生我的气?” “生气?为什么?” “你是他们家的奴才嘛,我不护着你的主子,你不该生气?” 小四又给她怼了,不计较地笑笑:“要为这种事说我多少次?” “我是时刻警醒你,不要忘记阶级性。”耀希满意地一笑,眼中有些锐气,“金家可怜?他们衣食无忧,有房有楼,可怜在哪里?不过是政治斗争里受些气、文艺上受些抨击,资产阶级的有病呻吟——倒不算无病。我对露生很有感情,对求岳也很有感情,但我们的时间也要分轻重,比金家可怜的阶级要广大的得多、受压迫得多,上海的事情我没忙完,哪有时间去慰问,再说了他们俩也不需要我慰问,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扛不住,那他们也不必卷入革命的风暴里。” 小四含笑地看她:“可你还是为他写了檄文。” “你是什么党派,我又是什么党派?我们在这点立场上,难道还不能通心意?”耀希倒过来走,面对着小四,“你应该比我更明白革命的原则和纲领,现在我们的工作已经全面地落实,当然要去统战那些和我们利益接近的群体,争取他们的信心——说起来,这居然是求岳从前教导我的,我但愿他能有这个觉悟。” 她走得太快,倒行和正步居然同样地轻捷,小四要伸手抓着她不至于摔倒:“姐姐,你总是嘴硬。” “有么?” “没有么?”小四笑了,“担心就是担心,其实大可不必扯上革命。” 暖春 且说露生在书房里看完了这篇文章,心中一半膈应、一半唏嘘,顶着一头省略号坐了半日,听见外面“嗒嗒”两声,敲窗子。推开窗户一看,徐凌云在外头笑道:“天都暗了,你就坐在这黑屋子里看书看报的?”将手里的东西托起来给露生看,“你养的这小东西在院子里乱跑,幸而给我逮住了。” 还能是啥,当然是松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跑出来了,也不上树,在花坛的泥里乱钻,弄得灰扑扑的。露生起身开灯,请徐凌云进来,笑道:“一定是求岳又拿它玩,放在轮子上就忘了,这几天不知道跑出来多少次了。” 徐凌云笑摸鼠头:“上一回也是我逮住的。这小畜生倒也认识人,幸而没有什么大聪明,野成这样,仍旧院子里打转,我给它几块馒头,它就过来了。” 听得露生心里叹气——原以为经过这一番事情,求岳总该好起来了,谁知回来之后更加闷闷不乐,从前闷闷不乐是想闷就闷,现在还多了点掩饰,人前故作开朗,人后自闭。你看这耗子的待遇就知道他自闭成什么样了,这小东西定是被饿坏了,自己出来找吃的。求岳哪里玩它?不过把它放出来,随它满地乱跑罢了。丫鬟们除了提醒人吃饭,现在还要提醒耗子吃饭,奈何如今不似往常悠闲,哪有逗松鼠的功夫。因此这小宠物居然有时挨饿。 露生接过松鼠,叫娇红:“去把它擦一擦,喂些吃的,我不说你们也不上心了。到后头看看少爷,瞧瞧他是不是又睡了没盖东西。” 他思前想后好几回,没想明白求岳为什么越来越消沉,还多了强颜欢笑的毛病,从前问他,他倒还说几句知心的话,有什么憋不过的事情,两人开解开解,现在倒会搞情绪上的虚假繁荣,努力说几句油腻的俏皮话,显得朝气蓬勃的好逗露生高兴。 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做了又是图什么。 露生心说难不成是因为我放过了武小艾,你为这个和我生分了?那又有什么不能直说的?我做什么决定还不是凭你一句话,你要放就放,要摁他也不过点个头的事情,分明豪爽性情的人,干什么这样扭捏起来?再者回来的路上也没见你有什么不痛快的。 几次想问,求岳净和他耍滑头,说些骚话——他那说骚话的本事倒比精神恢复得快,可见骚话这东西是不走心的,心病不影响说骚话的能力。弄得露生也无从问起。人心真是难测的东西,贼心难测、知心居然也难测,想到这,心里好没意思。忽然听徐凌云道:“你怎么不洗手就给我泡茶?” 露生愣了一愣,方想起刚才摸了松鼠,一手的灰,竟是忘了,想着事情就去拿茶叶来沏,那杯茶都送到徐凌云眼前了——忙不迭地道歉,又叫丫鬟——徐凌云止住他道:“行啦,咱们自己人,弄这瞎客套。我来又不缺你这一杯茶。”指脸盆架子叫露生洗手,“怎么了?回来之后又吵架了?不应当啊。” “那倒没有,也不知他是为了什么又闹别扭。你也知道他的现在的脾气,有时古怪的很。” “让戏的事情,你是不是没跟他商量?” “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告诉你。”露生忽然做个鬼脸,伸懒腰道:“咱们能不能换件高兴的事情说?成天的垂头丧气,好不兴会!” 徐凌云顿时笑了,见他撒娇,便不再追问金少爷的事情,想来人家顶要好的两个人,闹出来的毛病也不是你个外人说两句就好的,既然莫名其妙地来,他自然能够莫名其妙地解——接了娇红迟到的递来的茶:“好,原本就是来找你问问,半路上遇到你的松鼠,这个事儿算喜事——咱们的楼,有人出价了是不是?听说还是两家?” 露生笑道:“徐大哥不去干活儿,消息倒很灵通。” 春天到底是好,万物复苏,渡过难关的日子。小两口的疙疙瘩瘩阻止不了这个家整体趋势的好转。大记者们从不打无准备之战,他们集体出稿,自然是有自己的风声传出来——法币会议之后,日商涌入国内市场,这些日本人不免要向着给他们开门的汪兆铭汪美男。汪氏势大,孔氏自然受挟,如今孔胖子已然在三角关系里充当洗脚婢的角色,凡事是光头跟汪美男时而较劲、时而商量。 要拆掉这个不稳定的三角形,记者冲锋团果断选择了对孔部长开炮——事实上法币畸形的罪魁祸首是谁?工商界和银行业界都很清楚,是汪兆铭亲手点燃了这根导火线,可孔祥熙躲在两家椅子后面,坐收渔利,活该挨揍。这一个年过去,市场看着是繁荣了,可是钱没有流向国人的口袋,倒往日商那里去,大家不过换得一口苟延残喘的机会,谁不是越想越气?因此这些报道称了他们的心,连他们也暗暗地推波助澜,竟无一人出来为孔部长说话。 徐凌云虚心求问:“这来龙去脉我懂了,但为什么他们挨骂,我们的楼就一下子卖上价了呢?” 露生原本不爱聊这些姓汪姓孔的事情,想起来就恶心,但不得不说任何兴趣都是在比较中产生的,这天下午的黛玉兽只有三个选择,一,想想求岳为什么情绪低落(这是最死亡的选项,黛玉兽放弃),二,品品鲁迅给你写的报仇小品(居然比上一个还要死亡,救命),三,跟徐大哥聊聊生意场和政局里那些缺德玩意儿。 比较一下,聊孔汪的事情不仅不那么无聊,它甚至还很有趣了…… “因为这些人晓得,我拿了这个钱,是给句容或者杭州的厂子用的。”露生托腮道,“之前一直没人敢出高价,一来是看我们家笑话,二来呢,恐怕得罪了姓孔的,哪敢雪里送炭?现在却不同了,你瞧这几天孔家的事情被人掀来捅去,弄得焦头烂额,别人觉得咱们家或许可能东山再起,这时候岂不忙着锦上添花?”说着,咬牙笑道,“得亏是孔部长救市无能,大家手里短钱罢了,若这个市场真被救起来,此时哪还问价?怕不是早就有敢押宝的来做二东家了。”他那样子俏皮极了,把一个案头盘玩的麻核桃串子向空中抛起,又接住,“还有一则,不是我自夸,要单卖这么一座房子,人家或要掂量掂量,现在却是卖碗有饭吃——” 徐凌云大笑道:“我听懂了!什么卖碗有饭?这叫做修篁时待凤来仪——如今好多人为你抱不平,都知道你马上就能出来唱戏了。这时候把你惯用的场子买下来,多好!换做是我,我也肯出个好价钱。” 他俩本来就不见外,徐凌云又是爱看点小书小报的人——不然也不能那么快得了消息来问——顺手就拿起露生撂在案上的报纸,刚展开要读,露生抽走了笑道:“别看这个人的,最最可气。也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帮我说话,说得又那样刻薄。” 徐凌云偏就好奇,趁他不防,嗖一下又抽回来,打开就看,露生也不拦了——徐大哥看罢笑道:“居然是这一位!连我也都听说过他,露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骂梅兰芳那是他俩的事情,人家又没有骂你,多结交一个朋友,有甚么不好呢?怪不得看你刚坐在这里生气,我还当是你和金少爷又闹甚么别扭,原来是为这个文章!” “写成这个德行,还交朋友呢。我也不稀罕。” 徐凌云爽朗道:“你么,性格儿就是这样。害你的,骂你的,你都能轻轻放过,骂别人的,你倒替人耿耿于怀,我瞧你吃的苦还是少了,再受几次教训你就不拧巴了。” 露生攥着报纸道:“难道不好?再受几次教训我也是这样的。若别人骂徐大哥你,我也帮你记一辈子。” “哎!少说这话,我消受不起——既然是这样,那么楼卖了之后,我们就能重新开场子了,是这样么?” 露生抿嘴儿笑道:“是不是,也不好说,毕竟放着那么好的一个戏台子,要真拆了改成饭店旅店,倒要多贴好些钱。所以来问的基本上都是想要接手戏园的了。” 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熬了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把这个难关熬下来了。这时候再说卖楼,和先前的心情已经大不一样。先前卖它的时候有无家可归的惨痛,此时却是筑台引凤,多一个合伙人来帮他们经营管理,当然高兴。徐凌云起初听说这事,猜想就是露生复出要有转机,因为那两个老板都来传习所偷偷地送礼,求沈大先生和徐先生帮忙说说好话。 把徐凌云乐得,哎!这才叫,守得云开见月明呢,人生哪能总是失意。 名伶的感觉它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心下大定,起身叫露生:“咱们去厨房看看,今天有人送我的好酒,我也不敢很吃。你看看晚上要不要多做两个菜,你把这个事情告诉沈老,叫我们都高兴高兴。” 露生瞅他一眼:“谁送你的?” 徐凌云哈哈大笑:“别生气,别生气,差点儿忘了,替这个送酒的问你一句,他都把礼送到我门前了,少不得帮他说句好话。” “徐大哥以后少管这些事情。这两个老板,我还要跟他们慢慢谈。他俩一个苏州人,一个扬州人,都是出丝的地方,他俩还都做过生丝的生意。戏园子的经营,哪怕不要他们过问也不打紧——” “乖乖隆地咚,搂草打兔子?人家来买一个戏园,你还要他帮忙管你的厂子?”徐凌云大笑:“亏你想得到,人精!人精!” 露生也笑,刚欲说话,周管家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进来,连门也不敲,进来看见徐凌云,慌忙又鞠一个躬,和露生说:“小爷快来接电话,盛遗楼打来的。” 盛遗楼有电话,这不奇怪,只是沈老他们甚少用这个,那电话装了等同于一个奢侈的装饰,从前求岳爱打个电话问问黛玉兽什么时候下班。露生颇感意外:“出了什么事么?” 孩子们 “孔二小姐来楼闹事,把坐在那儿的陆老板打了,姜小爷在那儿跟她吵呢。” 露生接电话,只听这么一句,立时起,和徐凌云往莫愁湖赶。现如今白老板白老板,可达鸭倒偶尔混成了小爷。两人急急到了莫愁湖,茶房在外头伸着头等,一见露生来了,忙不迭又接又拦:“您先别急着过去,怕孔二小姐专程来寻您的晦气。” 露生奇道:“这话可,她不来寻我的晦气,难道还寻别人的?我去和不去又有什么不同,再一者为什么把陆老板打了?” 陆老板来求购盛遗楼的两位老板之一,露生心其实并不向着这位老陆,因着他出价少,为人抠抠搜搜的,不露生喜欢的爽利性子,又兼说话也磕磕巴巴,看着不像个能八面玲珑的戏园掌柜。露生但觉把这盛遗楼交在陆先生手,不很放心,但看他恳切,一时又难回绝,且另一位屠老板说话过于油腔滑调,跟陆先生两个极端,两个人都有不中意的,因此始终悬而未定。 陆老板也知道自己竞争力不强,但胜在和屠老板二人半斤八两,他俩都赢在起跑线上——雪中送炭,谁第一批送到,谁就在白老板心有不一样的分量。屠老板那头给徐凌云和沈月泉送礼,陆老板舍不这花销,决心用爱打动。 确实太抠门儿了一点,他要不这么抠门,他今天下午也不挨揍。 “就还和往常一样,陆老板坐在外头听戏,叫我一趟一趟给姜哥儿送润喉的茶,送点心——” 露生听到这,忍不住一,这也太抠了,那屠老板送来的汾酒好年头的,一瓶顶你送一个月的茶了,陆老板好像后世在直播给女主播刷免费烟花的穷比,钱花的不,姿势挺大。茶房也跟着,“排场嘛,不寒碜,姜哥儿倒也不很搭他。就那么坐着,大家听戏。谁料半路孔二小姐来生事,茶水也不叫、点心也不要,叫了好些人来把位子都坐满了,自,咱外头有人看着的,她来坐下,我也坐下了。” 露生听到此处,微微点头,怪不茶房打电话叫他,但也没有十万火急的语调,倒把周叔吓了一跳。 “所以,为什么陆老板挨打了呢?” “别人见那阵势,都走了,只有这陆先生,天灵盖儿特别硬还怎么样,钉在那儿不肯走,那可不就触了孔二小姐的霉头了吗?” 陆老板把雪中送炭的精神发扬到了极致,省钱的精神也发扬到极致——他能不知道有挨打的风险吗?知道啊,太知道了,但别人都跑了,他头屠老板又不在,这时候要能站在盛遗楼这边,岂不患难见人心?他知道白露生这人很看重情义,白老板本人就英雄豪杰,这种不花钱的事情陆老板不怕死,当即咬定青山不放松,坐在那,又不敢说话,用屁股表示立场。 孔令伟很觉惊奇:“你就那个想买盛遗楼的吧?” 陆老板仍不敢说话,屁股坚定。 孔二小姐点了烟,道:“你要买这个楼,问过你姑奶奶了吗?” 行,陆老板求仁仁,挨了一记窝心脚。露生不觉蹙眉:“这倒我的不了,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咱快去把陆老板救下来再说。文鹄呢?就那么瞧着陆老板给人打?” “您别着急,没打下,拽过去踢了一脚,就被我架开了。”茶房拦着他道,“我来让您瞅瞅——孩子大了,能够为你出头了。” 让我把时间倒回陆老板那一记飞踹的时刻,说时迟那时快,四五个手把孔令伟当空隔开,孔二小姐插兜——兜手枪,四顾冷道:“这些都什么人?你连我也敢拦?” 她话音刚落,水榭的门“啪”一声开了,从头快步出来一位丽人,朗声应道:“那都店面的伙计,孔二小姐出来闹事,难道还不许人家劝一劝吗?” 孔令伟见猎心喜的表情:“哦!白老板,你在呀?你在美国不威风八面,很厉害吗?怎么一直缩在那水旁边,做缩头乌龟?怪不找一堆贱人写文章来诬陷我爸爸,不男不女的东西,只使这种恶心人的本事!” 承月呆了片刻,噗嗤道:“孔二小姐,你来闹事,连人都认不清吗?我你哪门子的白老板,我你姜小爷!” 其时外面尚有站着瞅热闹的,听了这话,都憋不住暗——孔二小姐洋派惯了,分不清扮上之后谁谁,可您就算分不清脸面,好歹分清嗓子呀?这豆沙嗓子听也知道不白老板,不知该说孔小姐没耳朵还怎么样,也死人了。 可达鸭:“而且你不男不女这骂谁呢……” 不行了顶不住了,外面哄堂大,抱肚子,哪有这么捣乐子的事情这在干什么?承月偏要火上浇油,指着自己的脸道:“不记我了?前年你来这闹事,还吃过我一记拳头呢,我打你的时候不男不女吗?” 孔令伟哪经住这话?当时火冒三丈,伸手就要掏枪——骤听见耳边一阵呼啸,两旁人来不及反应,只见孔二小姐头皮边的短发不知被什么东西削平了——再定睛一看,一把亮晶晶的小刀钉在后面桌子上!一阵惊呼,连忙拉开孔令伟。 文鹄在二楼不紧不慢探出头,道:“孔小姐,子弹虽比飞刀快,你掏家伙的手却不一定赶上我的刀噢。” 孔令伟尖叫:“什么人!好大胆子!”猛抬头,才看见楼上的人,捂着并没伤到的头皮叫道:“你敢跟我着干!你敢跟我动手!” 她年纪虽不大,却常和流氓结交,见识不少,从未见过这样精准的飞刀,心中生惧——这惧怕和当初石瑛给她的威慑不同,那时时势所迫,父母又不护,忍着一口窝囊气,这一下却欺软怕硬,实打实吓出冷汗。 她看见文鹄手的银光闪烁的刀了,知道他不止一把,枪虽快,的确快不过他这冷不防一下,再掏家伙怕不要被人家割了手,连四下的伙徒也被这一刀镇住——行家知道行家厉害,没人敢动。 文鹄从楼上下来,嘴含了个话梅,咕噜咕噜,下了楼,漫不经心道:“你问我什么人?我白老板雇的小伙计,姜小爷的好朋友,普普通通,一个烂仔啦。但孔小姐呢,你最好乖一点,我知道你和青帮关系很好,也知道你和杜月笙关系很好,但那又怎么样呢?远水救不了近火嘛,你可以回去问问杜月笙,问问他知不知道洪门两个字怎么写。更不要问我敢不敢,我这种烂人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噢。” 说着,他走到孔令伟面前,仍玩小刀,把陆老板推到后面,顺手还想推承月。承月却把他往后一推——脸红了,却有昂的神色,幸而盖着粉,看不出来,轻声道:“有你什么事?”转而向孔令伟道:“孔小姐,你今天想来挑事,我告诉你没有门儿,我师父不来,也不吃你这一套。” 露生行到门口,正听茶房说承月怎么怼孔小姐的事情——孔令伟早已走了,恰听见这两个小的在门口说话。 “看你瘦瘦小小的,又不个打架的材料,怎么性格这么暴躁?我都出来了,你还要和她吵,要和孔二小姐打起来不把你打成个猪头。”文鹄望着孔令伟走了,歪头来问承月,“听说你还上过学?” 露生隔着绿叶新发的树影,瞥见承月昂的神色,那意思我当读过书。 “我也上过学。”文鹄转着蝴蝶刀,“为什么不接着上学,跑来唱戏?” 承月哪肯答他因为穷?横着眼睛道:“我上学跟你一样么?你这种——”他想说“你这种痞无赖”,忽想起自己刚被这痞无赖所救,登时把话噎住,文鹄微微看他,承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梗着头想了片刻,把头上一个珠花摘下来,直楞楞往前一戳。 文鹄:“这干什么?” “送你的,算我的谢礼。”承月心在滴血,却不肯在这痞子面前丢了面子,转过脸来强调:“这我在美国演出的时候,戏迷送给我的,翡翠做的,很贵的。” 文鹄“哦”了一声,微微接过来,原来一个翡翠半月,两旁珍珠贝母,镶嵌十分精致,拿着看了一儿:“你有心谢我,给我倒杯水就行了。” 承月心想还有这好事?其实心很舍不那翡翠弦月,顾不头上钗歪花倒,忙忙跑去后台,斟了一杯好茶,慌慌送到文鹄面前。文鹄抿着嘴,接来喝了——承月眼巴巴看他。 文鹄道:“还站在这干嘛?救你也救了,还不回去倒腾你的脸。” 承月气愤道:“还我花儿呀!” “什么花儿?这你送我的。” “不你说只要一杯茶吗?” “我说你倒杯水就行了,可我也没说不要这花儿啊?”文鹄咧嘴一,露出一口森白的好牙齿,把那花儿举到承月眼前:“你的花,我收了,什么时候再闹,给你头上全摘了!”说罢掉头就走,把个承月气原跺脚——打不过他,又怕他手的刀,恨红着脖子走了。 沽楼 露生听他俩说话,光是笑,也不吭气。这两个小祖宗是惯会吵架,间歇性地能稍微合作一下,没什么事就是你刺攮我、我刺攮你,彼此都不大看得惯。承月倒能主持事情,茶房不在,他叫围观的打手们:“把桌子摆摆好,离月亮起来还有一阵子呢。” 打手大哥们居然也肯给他面子,嘻嘻哈哈,把桌子摆上,水榭外面吊了几声嗓子,又唱起来了。 露生又歪头看了一会儿,笑笑,问茶房:“陆老板人呢?走了么?” 陆老板在后头厨房里,冰块没有,拿冷水擦脸,文鹄给他煮了两个鸡蛋。见露生来了,连忙放下毛巾道:“怎么劳动您的大驾来了,我十分三生有幸。” 这话说得不成个话,露生也不笑他:“陆老板,脸好些了吗?” “没有事儿的,孔——孔家小姐太霸道了,我应该的。” 这更不成话了,应该什么?应该挨打?文鹄在旁边“吭”地笑出声,领子上珠花摇动,轻轻地也响。露生瞥他一眼,向陆老板道:“这里肮脏,不是说话的地方,陆先生请随我来。” 他们绕出厨房,走上三楼——其实应该是二楼,中间隔了个夹层,当时是按上海的马立斯花园主楼来设计的,那一个夹层是典型的中西合璧,上下见通,看戏乏了的客人可以在这个夹层里抽根烟、聊聊天。从夹层拾级而上,三楼才是戏台,这种设计往往是大建筑里才有,小楼里少见,但也因为是小楼,所以显得格外精巧,歌声能够随着通透的天井飘到楼下来。头一次来的客人,有时会误以为夹层就是入口,要走错绕一圈才知要继续往上。陆老板却不曾走错,轻车熟路地寻着去三楼的楼梯。露生便知道陆老板不是头一次来了,应当是在这里听过戏的。 他摸出钥匙,开了戏台的门,一阵陈旧的气味,糖、水果、茶叶,没法清扫干净的饮食的残屑,藏在各式各样的缝隙里,发出甜而软烂的气味,听上去恶心,但你要是经历得多了,就知道没有一个老房子躲得过这样的气味,这就是回忆的味道,露生只是感慨这栋楼并不老,居然也有岁月的气味了,可见它生意好的时候是真好,回忆丰盛,所以气味也饱满,大门打开的瞬间,它含冤诉屈地告诉你,这里已经很久不营业了。 其实也只不过是半年罢了。 椅子上都蒙着旧布,丝绒的椅套上有从麻布经纬中透下的灰尘,掀起它们就掀起一阵小小的烟雾。陆老板捂着脸,手里垫了一块茶房给他弄的冷水毛巾,露生要上来开门,因此比他走得快些,他在汪洋大海的旧布里寻了一圈儿,终于找到那一块儿揭开的座位,这么大的场子没有一个灯,它有等待重鸣锣鼓、重放光明的模样,陆老板叫了一声:“白小爷——” 露生没坐,站着向陆老板招手:“陆老板,你肯定不是头一次来了。” 陆定臣道:“以前,以前来听过几次,但都是在中间坐着。” “来听的什么?” “一捧雪。” 露生有些失望,用求岳的话说,这客人也不是新吸来的粉,属于老粉丝爬墙。昆曲这个圈子兜兜转转还是这样,戏迷都是出口转内销,新戏迷几乎没有,老戏迷在各种场子里反复横跳。 “那您刚开始为什么不说呢?” “说了也没用吧。”陆老板心虚,“我也并不是非常懂戏——但我懂经营!” 他那心虚是因为来看戏,从来没打赏过票子,万一人家问起来,你怎么说?你说我就花了3毛钱进来听听,坐的还不是中间,是是最下等的散座,且蹭了你的茶喝,头一回来不过是歇歇脚罢了,不料居然唱得不错,看在好听的份儿上,过后每次来南京,都来这里坐坐,人少的时候还可以偷偷蹭一下中间的软座。 他没有说,露生却猜着了,因为软座和包厢的客人,那位眼观四路的茶房个个都认得。但凡来第二次茶房就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仍不戳破他,因为听到他说“我懂经营”四个字,声音忽然提高,逐渐理直气壮,不由得笑道:“陆老板,我信你是会做生意的人,你讲到戏,未见有什么好见解,但说到生意,你却很信心的样子。” 陆老板把毛巾卷到手里,没听懂他这话是褒是贬。 露生又揭开一块布,拍了拍椅垫,坐下了:“坐吧陆先生,坦白说,起初和您见面,我没想把这个楼卖给您,因为您看上去不是个做戏园经励的模样,更不像个东家。” 陆定臣连忙道:“我能看戏。” 露生:“……” 陆老板:“我听过戏。” 露生:“……” 陆老板:“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外行。” 露生低头笑了,平常人这样笑,人家要以为是笑话他了,可是白小爷笑起来好看,因为太瘦,还有一点苦相,惹人生怜,陆老板也吃惊他怎么瘦成这样了,先前见他还不是这样的,许是这两天暖和,换了春衫,薄衣服一下子显出人单薄了。因此不觉得露生是笑话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不成个儿,拿毛巾紧急地擦嘴:“我讲话是有点儿让人见笑,嘴笨。” 露生点头笑道:“是有一点儿,要不我之前为什么犹豫呢。干我们这行就得笑脸相迎四面宾,得嘴甜、会说话,就譬如我们这些不大不小的角色,有时任性赌气,就要你代为周旋。若是不会说话,岂不为难?” 陆老板沉默,这话并没说错,他是不太会讲话做事,而且太小气了,明知道自己没排场,可是轮到要使排场的时候,他又舍不得,偏偏戏园子这种名利场是最要排场的。 “陆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买下盛遗楼呢?您喜欢戏么?在我看来,您和屠先生一样,都不是很懂得戏的人。”露生指一指楼下,“不怕当面告诉您,就算到今天傍晚之前,我也仍没有把这个楼卖给您的打算。我现在来找您谈,也不是为了您挨打的缘故,我知道您打听过我,以为我是怕欠人情的人,我也坦白告诉您我如今并不怕欠人情,您为我挨的打,我有的是办法还得上。我只是刚才进来的时候,瞧见我那小徒弟——您瞧见他了么?他背着人,当着一片湖,他是盛装打扮地在唱,没人看他扮相,可是他还要扮,那就是他喜欢唱。我对我这徒弟其实了解不多,我时常说教他、却甚少听他跟我说什么,到今日我方知他爱戏的心并不比我少。一者为人师长,如同父母,孩子想要的,父母怎能不给?二者我欠他一个人情,那人情不比你挨的这顿打,那是我不好还的。所以今日找你问问,其实不是为你,为的是他的面子。你明白么?” 露生说得很平静。 曾几何时,他觉得卖掉这座楼,是人生最伤心不过的事情,有负求岳,还有负自己的心血,现在却想通了,释然温柔的心情,这座楼归于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习所的艺人们能回家。只要这个买下楼的人能真心诚意地对待他们——楼又不会随风而去。 他说得平静,陆老板却有悔恨的感觉——早知道里面那个豆沙嗓子这么得白小爷的宠,出点儿血也该拍马屁啊。怎么这一桩和他打听的不一样? 打听来的消息是,白老板很在意金家少爷,你要能把金少爷哄高兴了,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陆先生对着自闭中的金总用了半天的无用功,结果是惨败,正悲苦为什么自己想拍马屁的时候金少爷给我整个自闭,没想到白老板还有为别人倾情的时候!真就离谱。 陆老板把心一横:“说实话?” 露生忍着笑看他:“说吧,您看着也不像个会扯谎的人。” 陆老板:“……”白小爷还挺会损。索性坐下了道:“那我就直说。”反正人家都明说了你挨这顿打人家不稀罕,因此他这实话还含了一点怨:“现在其他生意不好做,唯有唱戏,不管打仗不打仗、不管货物畅销、还是滞销,唱戏这个事情,永远有钱挣,而且你唱戏能挣大钱。” 露生:“……”您也挺会损的,真就这么直白啊。 陆老板今天是真不知道白小爷能不能把这楼卖给他,横竖都是一个死,何妨实话实说了:“可是啊,可是,白小爷,白老板,你要说我不懂戏,这个是不对的。我懂,很懂,我以前在饭店里经常听卖唱——” 露生:“噗嗤。” 陆老板着急:“你怎么瞧不起卖唱呢?那个卖唱的现在就在你们班里,徐凌云!” “是他?” “对啊,我都跟你说了我很懂戏!我是不怎么花钱,可是我确实挺喜欢的啊。要是我一点都不懂,那我干甚么做不懂的生意呢?你要说不懂,屠文勋才不懂呢,我跟你说,他买下你这个楼想开跳舞场,你晓得么?他有钱那是以前倒白银倒出来的,把白银往广西送。赚了一笔钱,现在他的丝厂生意不好做,他跟我想的一样,想做点这种没本的生意你知道吧?”陆老板说人坏话贼来劲,口齿都灵便了,“那矮子比矮子,我好歹比他高些,我还懂一点,他是什么都不懂。你别看他老给你们那几个大名角送礼,我跟你说那都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偷听来的事儿,他知道那是谁呀?还给你们唱戏的送酒,那不是喝坏嗓子么?” 把露生听得笑歪在椅子上——陆老板人是个憨批,但可爱是真挺可爱的。 阑春 陆老板见他笑了,有些尴尬。聪明人和人商量事情,若见人笑了,便知这事很有转圜,无论嘲笑欢笑,笑总是能给人带来好的心情。蠢人却怕人笑,因为自小被笑惯了,笑和他们的痛点建立了pstd的关系,别人一笑,他便心虚。其实他这趟来,有一半是自己的主意,另一半是他太太出谋划策——陆太太叮咛嘱咐,叫丈夫一定要拿下这个楼,既能开饭店,又可以招徕一只金母鸡,雪中送炭的人情,陆太太放在今天就是骨灰同人女,不知道从哪儿打听了金少爷和白老板的故事,在被窝里将白露生的人设揣摩了一夜,认定这位白老板一定是个多情人,对老公谆谆教导:“俗话说患难见真情,照我看那个白老板,漂漂亮亮娇弱得很,生来就是可人疼,而且一直众星捧月的,一定喜欢人奉承,还得是那种很拐弯抹角的奉承。你说他关着门唱戏,那不还是想人来听吗?准保是从前那些戏迷,望风使舵的,现在都不喜欢他了——你就不花一个钱,成天地去坐着,从开门坐到关门,叫他知道你有心,而且你又听过一些戏,找个机会说说话,他一动心,那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好家伙知道的你是要去做生意,不知道的以为你在拉郎你老公和白老板的cp。攀关系也不是你这样攀的陆太太,省钱也不能往这个路子上去啊。 陆老板被迫按照他太太的计划,演了好些天自己演不来的戏,痛苦死了。此时见笑,更加绷不住了,他感觉这事儿属实是没有指望了,烦恼得说不出话来。 不料露生笑了一会儿,柔声问他:“陆老板,我之前和你说的,生丝的事情——” 陆老板顿时又有指望了,身比心先动地抬头,抬头了发现这话也是没有指望,噎住,伤心地说,“那个真的没办法,白老板,我佩服你一个心分成几个用,自己的戏园子都这样了,你还能想着做别的生意。我是过来人呀,我知道的,现在这些纺织生意难做得很,去年尚且还有些路子,今年日本商人进来,他们成本又低,政策又有优惠,你凭什么和他们打呢。”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老婆磕的耽美文学,“你不会,你不会还在给金家张罗事情吧?唉,大可不必……你这都是想当然的——”再次耽美文学预警,又后知后觉了,想起来人家干什么事情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再说了金家的眼光不比你高大?赶紧又要改口,露生摆手,止住了他的话。 “好,我明白了。”露生道,“陆老板,你让我想想。” 跟啰嗦人说话实在很累,露生沉吟着,他和屠文勋也见过一面,问的仍是生丝的事情。在这些工厂主看来,不来钱的生意就没有做下去的必要,可是商场就是战场,露生仍记着这句话,有些生意即便不挣钱你也不能够放弃,如果养成了对洋货的惯性,想要再夺回这块市场就是千难万难了。 即便数十年后,国家与国家之间商业体系的博弈也仍然激烈地进行着,它们直到今天也仍然打得你死我活,勾心斗角从未停止,战火可以平息,金钱的战争却永不平息,你让对方扩产,就是让自己萎靡。更何况此时是战火未平的时候,将市场割让出去,就是把粮仓和血脉割让出去,抗争的声音和力量也许都很微小,他们没有国家来背书,同盟也人心散落,但如果连一个抗争的人也没有,那就是彻底地输了。 露生从来没打算把这块事业版图抛弃掉,哪怕求岳现在冬眠了,自己还醒着。他养着句容厂的工人就是要留下自己的兵,杭州的丝厂则是尖兵。陆老板倒没有说错,一个人的心居然可以掰成几瓣来用——这到底都是为什么,露生已经不愿意再想了。 盛遗楼是一笔可以置换的资源,连同自己在内,置换丝厂启动需要的原料,但屠文勋和陆定臣都告诉他,苏杭的阵地在崩溃,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放弃。 “那原料这块的进货口,您有路子么?”他问陆老板,“我不谈价钱,我只问您人脉有多少,能给我个路子么?” “路子,路子当然有的,都是老相识了。”陆老板又开始抠了,“但那个,是一码归一码……” “好,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露生。他拍拍扶手上的细灰:“这么着吧陆老板,我意思你和屠老板,都来入伙,经营的事情,我来带着你们做,你们只管分红,下面的茶楼和裙楼,你们要开饭店也好,要开别的店子也好,都随你们,只当是你们自己不要租的房子。价钱么,改日约了屠老板,咱们三方面盘一盘,你看怎么样?” 他真的挺缺钱了,眼看着春天过去,新丝要下来了,再等把一年都耽误了。 陆定臣未曾设想的结局:“啊?嗯?啊?!这就成了?”站起来了,“您答应卖给我啦?” “让您入伙,不是全卖给您。”露生想着别的事,说话里有一点傲,倒是可亲的可爱,“只一点,话说在前面,跳舞场赌场,不许做。屠老板答不答应那是另话,您要是不应,现在就说。” “我应我应。”陆老板高兴,同时心里埋怨他那同人女的老婆,使得都是什么下三滥的招数,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本来他就是打算跟白露生谈合伙的! 白在茶座里坐了好些天,屁股又疼,脸又挨打,还花了茶钱。难过死了。 露生下楼来,觉得心里腻烦,总而言之,这道路上还得想办法再花一笔钱。做的都是什么生意啊,不见入钱,只见花钱,国家的职能倒让民间承担了。但自从上海回来后,所有事情的进展都变得快节奏,脱离了冬天坐牢的感觉。这又让他的心情松快了一些。看看楼外沉沉暮色,有店子张起灯了,暮春的黄昏总是让人有怀恋的感觉,芍药的香气起来了,那都是街上小贩们卖了一天剩下的,也许篮子里还有白兰。 可以买半篮子回去,露生想,芍药妖艳,但应节的就是好花,它有一种静观风尘的态度,二十四桥边上开,是江南的名士风骨。他们家里这一个冬天没有打理什么花儿,连梅花都是由得它自己乱开,没人剪来插瓶。有些芍药来挽留春意也不错,有花摆着总是活跃一些。 走到二楼,又听见底下拌嘴——承月单方面的拌嘴。多半是文鹄又怎么撩他了,说一句两句倒还可爱,成天吵,烦死了,除非是当着黛玉兽的面,他俩不敢,只要离开大人立刻开始互掐,一个阴阳怪气另一个动不动就炸。露生都不知道文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要命的爱好,就喜欢挑承月发火,一个家里本来就霜雪交加,他俩难不成是要凭这个来活跃气氛?成天叽咕来叽咕去,可恨月儿毛躁脾气,一挑就乱蹦;蔫儿坏的那个又不好骂他——文鹄帮了不少大忙,心性也比承月要可靠。 露生对着栏杆,轻叹一声,五叔送了他一个得力的帮手,却也是个添乱的作精,总肯在小地方使坏,那个坏劲要是有意的,倒还好改正,怎么越看越像胎里带来的,小小年纪一股邪气。 正想着,从楼梯上里瞅见文鹄上来,手里还挺得意地掂那个珠花。□□跟翡翠清脆相撞,叮铃铃的好听。 露生瞅着他道:“月儿的头花,你真不给他?” 文鹄歪歪脑袋:“我不能拿吗?” 露生就有些无话可答,其实心里还是偏向自己带大的徒弟,淡淡一笑。文鹄却道:“你要叫我还他,那我给他就是。” 露生好笑道:“为什么他要你不给,我说你就肯?” “你是五叔的朋友,他可不是。” 露生更好笑了,摇头道:“罢了,既然是他给你,你就收着吧,只别拿去赌钱买酒。再过几年你也能成家了,留给你媳妇,当个聘礼也是好的。”抿嘴儿笑道:“我不是帮他说话,在我心里待你们俩是一样的,只是月儿嘴笨,说又说不过你,他年纪又比你小,你是个当哥哥的。” 文鹄笑道:“我帮你管管他,老这么笨,留在这儿容易让人欺负。” 露生又想叹气——承月要有文鹄一半儿的聪明,该有多好?承月的脑子全点在悟性上了,戏文上一点就透,其他地方是马里亚纳海沟。看看文鹄:“你知道我要把他留下来?” 文鹄又歪头:“我不能听吗?” 所以你又偷听见白老板和人谈生意了。 文鹄搔搔耳朵:“五叔谈什么事情我也都在,除非他不要人守着——你是不会打架的人。” 露生苦笑,你看人家闻弦歌而知雅意,别管是因为什么听见,人听见一言半语,就能猜出来龙去脉——他确实是这么想的,教了这么大一个好徒弟,正是捧出来的时候,委屈也委屈了一年了,历练也历练够了。陆老板和屠老板来入伙,露生就可抽身去句容忙自己的事儿了。只是承月脑子笨,气性又大,一直不太放心,但不让孩子独立他始终不能独当一面,总要让他试试才好。 “是,我是这么打算的。”白老板给小毛头整得没有脾气,只恨当家的那个还在躺尸,像你们这些毛妖就应该金总出来收拾你们,怼你们两次你们必然安分,指楼下叫文鹄一同下去,边走边道:“原打算这些事情都谈定了,再安排你,谁知你聪明。我正要问你呢,孔令伟那么难说话的人,你们俩怎么把她弄走的?” 小荷 “你以为我们和她吵起来?”文鹄笑道,“用不着的!我吓吓她而已。” 露生摇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拿飞刀打她,你可知道她父母一手遮天?再一者她这丫头性情粗野,并不把自己当女孩儿看待,竟比男人还争强好胜,我不管你们是怎么吓走她的,今日抹了她的脸面,来日还不是我给你们收拾烂摊子,说不得又要坑到你金大哥头上去。原本我定了过两天就去杭州,因你们这事儿,我一时半会儿的走不了了。”说着,轻声拉了文鹄道:“当着月儿的面,我不说你,为的是你能管住他,我好把盛遗楼交给你们,你们也学着做事——要是你和他一样的爱撒野,你叫我放心哪一个?” 文鹄嘻嘻一笑,露两排白牙:“我爱撒野吗?” 露生就不说话了,笑了笑,你少跟我耍滑头的意思。恰是承月在底下唱完了,卸了头面,把行头裹好了拿上楼来,他们的东西都收在二楼的小隔间里,因着三楼的化妆间没开,来回携带又不便,把二楼开了当临时的化妆间,这事也没有和露生说,全凭姜哥儿自己做主——望见师父和文鹄靠在栏杆上说话,给露生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文鹄抢在他脚步前面开口:“哎,白小爷说我们给他惹祸哩!他是你师父,你自己和他说吧。” 承月原本不想理他,还记恨着被他骗走的花儿,一听这话,立刻走过来,只和露生说:“师父别信,我就知道他得胡说八道——原本没想让您知道,谁知您又来了。您放心,今天的事儿我处得很圆,孔二小姐也没再和我们置气。她是想通了也好、放下了也罢,总之最近是不会再来了,来了我们也不怕。”不情愿地看一眼文鹄,“来了有他在,没事儿的。” 文鹄笑道:“你又学你师父说话。” 承月就有点要炸了——本来就是暗暗地学露生说话行事,学又怎么了?被人一语道破,满脸通红,他倒不急着辩解露生冤枉他的事情。把露生看得好笑:“竟是我骂你们的时候你们最要好。干甚么脸红脖子粗?大人偶尔说错了罢了。” “师父还没问我,就知道错了?” “你的脸上什么时候能藏事情了。”露生携了他俩的手,笑道:“去把你东西放好了,我带你们吃鸭血粉丝,就等着你出来好一起的呢。” 原来孔令伟被文鹄的飞刀吓了一跳,一时僵在那儿,脸上抹不开,不肯认怂就走,要真说动手,又怕死了——所以说恶人还需恶人磨,你说这一把小刀未必就真能把孔二小姐怎么着,看她怂那么一会儿也是挺让人痛快的。 承月心里很快乐,幸而已经学会抑制自己的快乐,不至于满脸都是快乐,见四下无人做声,绷住了笑道:“孔小姐,咱们从前动过手,那是我不懂事,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知对你客气,那时没有给你赔礼认错,今天我给你赔礼。今天你来,也是客人,有什么事情你客客气气地说。你要是想买楼,大可以出价,要是明抢,只怕于你们孔家的名声不好听。现在到处都指着你爸爸的名字说三道四,你做女儿的,不给他少惹些事端,反而给他添乱么?” 把文鹄在后面听得笑得打嗝——最近是什么白老板模仿比赛?武小艾还是稍逊一筹,论模仿还要看这个小爆竹徒弟,从内到外地学得很像!白老板指定是有什么魔力,凡是仰慕他的,个个学他学全套,也难怪孔令伟要认错人。 可是你别说,这一套行事拿出来应付场面,确实拿得出手! 孔令伟不尖叫了——怕再吃一记飞刀,更没面子,脸向承月说话,眼睛却盯着文鹄:“你也敢提我父亲?所以你们承认是你们找的记者来诽谤他么?咱们走着——” “这帽子可别望我们头上扣。”承月截住她的话,寻思干什么?扣完帽子就想溜?他知道今天吓住这女恶霸只是一时之计,要是让她走了,后患无穷,脑子里飞快地调度话语,“孔小姐难道不清楚?我们和金家,早就没什么干系了,倒是受连累得多些,不然也犯不着卖这个楼。金家与你父亲不和睦,又跟我师父有什么干系。你怎么总来难为不相干的人呢?难不成欺负了我们,你就争回一口气了吗?据我看来,叫外人评理,即便今天我们跪着给你出气,对你对你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把那些报纸上说的话都坐实了——当真是孔部长陷害金大少么?” 这话说得,可达鸭自己在心里给自己鼓鸭掌!连满座里、外头,围观的闲人、打手、孔令伟带来的伙徒,一并都听住。 是这个道理啊,孔二小姐做事不带脑子,上次生气你怪石瑛跟金明卿串通,被白崇禧老娘打回去了,这次又来拿白露生当出气筒,这又是为啥?本来不相信报纸上说孔祥熙陷害江浙财团,大家跟着嘲讽罢了,今天看来这话怕不是有理有据! 承月见孔令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乘胜追击:“叫我说呢,你们这些厉害的人家,有头有脸,互相背地里不见得就真的要好,还不知是谁暗中使坏呢。孔小姐为什么不把事情弄弄清楚,就是撒气也该找对地方,来这么个唱戏的地方使性子,给人听了笑话你。” 他是含糊其辞,孔令伟却自己理解出了言外之意——她今天也是被几个狐朋狗友气到了,一怒之下跑来发疯,谁知碰上硬钉子,一面暗怪朋友说话着三不着两,一面恨金家怎么总是卧虎藏龙,什么时候又逮住个洪门来给他们撑腰,过几天找警察局来收拾他们。心里活转,仍是囿于颜面,想不出词儿应对,冷笑一声,拉条凳子坐下:“那我今天不走,又怎么样?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我。” 这你可就撒泼了。 承月不由自主,望文鹄一眼,又看几位大哥,估摸着今天不出点血,只怕难送这尊瘟神,从今往后只怕都要被她瘟上。这人性格暴虐,不见你狼狈求饶是不能甘心的,怎会容你施施然脱身而出——如今师父万事缠身,今天这事儿要不能善了,反而又给他添麻烦。 文鹄接住他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玩儿小刀。 承月央求地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央求什么,总之你肯定有办法。 他俩当着孔小姐的面眉来眼去,拿眼神发电报,多亏了孔小姐心里也是举棋不定,没注意他俩在这暗送秋波,看见了又要气死一波。 文鹄先做一会儿无能为力的表情,承月着急,又做让我想想的表情,承月焦急,又做那你拿什么谢谢我的表情,承月杀鸡抹脖,两个臭小鬼当着人孔小姐的脸在这钓鱼,钓够了,文鹄噙了笑,向孔令伟面前坐下,招呼茶房端水茶上来,问孔令伟:“孔小姐,你想玩儿飞刀么?” 孔令伟忽然看到了台阶——“哼”了一声。 文鹄笑笑:“刚才我说着玩儿的,我看孔小姐你也是道上的人,应该跟杜先生他们关系都挺好。你问问他,他肯定也说,跟我们五叔很要好的。我们都是自己人,刚才是跟你献献丑。” 孔令伟高傲不睬。 “你知道洪门吧?” “用不着老拿洪门吓我,上海有几个洪门的徒子徒孙?”孔二小姐尖刻道:“我告诉你咱们走着瞧,今天我在这儿坐舒服了,我想走就走。有的是我收拾你的时候。” “好,我本来想和孔小姐交个朋友。其实这飞刀很好学的,你枪法那么好,保证一学就会。” 孔令伟又不说话了。 这下轮到承月在后头乐了,他俩是真有点儿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先硬后软,从前倒没这么调戏过孔小姐,属实好玩。站在旁边,也不敢笑,拿虔诚的表情看孔小姐。 文鹄手里玩着一把,将另一把刀从板壁上摘下,送在孔令伟面前:“你要不信,这把刀送你,你回去玩两天。别的我不敢说,上海、南京,广州,你找得出第二个人比我玩得好,那算我没本事。这功夫不比手枪来得俏式吗?”拿小刀在孔小姐面前诱惑,往前推一推,又推一推,“不打不相识,你和金家,和白老板,有什么恩怨,算你们的事。你要和我们洪门交个朋友,我从此不管你们的事。怎么样?有兴趣没?” 把承月听得着急,直着脖子又要说话,文鹄翻他个白眼——道上规矩不懂就别跳,等她交了朋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下去。 承月的脑袋下去了。 孔令伟沉默许久,心中怒气渐平,其实刚才承月的话已经让她的酒劲醒了大半,如今这个会玩儿邪门功夫的小瘪三变了脸来献艺,让她逐渐又找回尊严了。抓起小刀,看了一会儿,仍是冷笑:“我稀罕你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叫人点上烟来,把刀揣进兜里,临走了没忘把那句卡了三次的狠话扔出来:“咱们走着瞧!” 你终于走了,那确实是要走着瞧哈。 承月和文鹄相看一眼,忍不住都乐,知道这女魔头嘴上虽说“走着瞧”,肯定回家玩儿小刀去了。 夜会 这段故事主要由承月来叙述,文鹄负责吐槽,补充承月丢人的细节,露生在一旁托腮笑听,等他们说完了,方问了一句:“月儿说‘有头有脸’、‘厉害的人家’,那是说谁,汪兆铭么?” 承月恍然大悟地拍手:“对!就是他——我一时想不起来应该是谁,但总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 你可真会打哑谜,这是什么言者无知听者有意。露生和文鹄都听笑了。露生摸着承月的头发道:“难为你,大人的事情一知半解,居然也能退敌。道理倒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们也不管沈月泉和徐凌云在家里等着吃饭了,反正茶房自然会去打电话说。生意谈定了大半,孩子们也辛苦了,露生说话算话,领他们来夫子庙吃摊子。趁着夜色,也无人看清这里坐着两位名伶,他们养尊处优已久,竟是好久没有这样坐在街头吃东西了。三人各叫一碗粉丝汤,几碟浇头自己来添,先时奇怪为什么摊子上人少,还想着是不是市场不振兴的原因,末后等汤端上来,自己笑了——柳絮时节,谁在外头吃汤水,倒像西施的胭脂井,喝之前还要吹一吹。 露生替两个小的拂着汤,承月犹是兴奋,边吃边说:“师父,我这算不算歪打正着?” “嗯?” “蒙到了姓汪的和姓孔的不和睦,我说呢,为什么我一讲这个,孔二小姐的脸就变了——” 露生捂住他的嘴,拿帕子给他擦一擦,轻声道:“在外头少说这些话。” “好,回家说。” “回家你也不要管。”露生拍掉承月的手,不许他放辣子,油也不行,“我看你今天侥幸打了个嘴巴的胜仗,意犹未尽,那你就错了。我情愿你们一点儿别沾这些事,这些人豺狼之性,自小喝血长大的,你我岂是对手。” 承月心觉这很不像他师父的傲性,管不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难道怕他们?你和师爹谋略也不差,总算有输有赢。” ——他人就是这种人,当着亲近人的面,讲话口不择言,说完了立刻又后悔,这点儿上也不知道像谁,倒像露生发疯的时候,比用心学的像多了。这头说、那头音量渐弱,露生原本听这话难受,闻他低下去的声音,又觉好笑,叹了一口气笑道:“就图嘴痛快,以后还说么?” 承月不吭气了。 文鹄在一旁吃饭的机器,权当没听见他俩说话。 其实承月也没有完全说错,露生想,如果换做是从前那个金少爷,他自然也是喝血长大的,于这些事上精通惯熟,他们从小被教育成乐于勾心斗角的性格,勾心斗角对于露生和求岳这样的人来说是耗费心力的事情,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天然的乐趣,是他们的本能。这样柳絮浮荡的薄暮是多么容易令人回想从前,他想起金少爷从前说的话,仍不愿意承认这五年来的时间是全白费了。但金少爷当初为什么要送自己去英国,为什么回避参与政治的争斗,这些似乎也有了答案。有些东西难凭人力挽回,当时代选择沦陷的时候,我们越了解这一点,就越增加不必要的烦恼——就比如刚才的鸭血粉丝汤,平常人看来不过是因为柳絮所以客人少了,忧国忧民的人则要多一次无用的揪心。忧国忧民可真难,它只有在后人的瞻仰里才显得伟大,这四个字活着的时候,大多是可怜又可笑的茫然,像疯子,像脑子里的水没摇干。 要是没有这两个孩子在眼前,露生大约已经哭了,这哭不是黛玉葬花,竟是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好在勾动伤心的是他俩,缓和伤心的也是他俩,这两个兔崽子真是没有屁事的时候就开始掐架,也不知是为什么,又开始互相地阴阳怪气,露生听了一听,原来是承月嘲笑文鹄不知道这里是曲部旧院,“你说这里破?风雅的时候你没见过!莫愁湖再好也不比这里,这是状元都要游的街呢。” 这话倒不错,这里就和唐人街一样,下浊上清,秦淮风骨在这里。在南京多住一段儿时间就知道了。想着,心里又笑,想文鹄倒会逗他说话,再逗几次,不用两只脚就把金陵城走遍了。 他要遣心绪,索性吃完了东西也不回家,又领着这两个小把戏逛夫子庙,逛了一圈儿,没买什么东西,只有回家的小贩竖抱着扁担,手里替两个叠起来的篮子,下头一个是空的,上面剩了些没卖掉的芍药。露生笑道:“正想买点这个,占了便宜了。” 三人怀花而归,承月高兴得很,仍说些胡话,倒是文鹄知道说正事,问露生:“小爷过段时间要走,真的不带我吗?” 承月抢着说:“你会个飞镖,就以为自己真是黄天霸?我师父手下厉害的人多了去了。” “又吵架?”露生摁他的头,“我看你是真讨打,下次出了事,不叫文鹄救你,挨一顿你就学乖了。”向文鹄笑道:“我在句容留了个人看家,姓丁,论江湖资历你也要叫一声大哥的。他虽不及你奇门取胜,枪法、身手,都是一等一的,我这次出去就让他跟着,你在家守着,家里不能没有人。” 文鹄尊敬道:“什么时候能见见就好了。” “见他?”承月得意道,“丁大哥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在东北跟鬼子真刀真枪地打过,毫发无伤地回来,你能办得到吗——” “我看人家拿你的花是一点没拿错,你是吃了鸭血粉丝?我看你像吃了酒!”露生拿芍药苞子敲可达鸭的头:“你见过丁广雄?说得似乎老相识一样,这下知道你天天在家干什么了,可见是没有用心练功,就跟丫头们说闲话。” 文鹄发笑道:“他在家学你。” 得,这话又把可达鸭点着了,本来就要熄火了,这下又发动了——两个小王八蛋,真不省事啊。 一个大的两个小的,你说我笑,走到没路灯的短巷里面,文鹄口中调笑,忽然伸手猛地将承月一推,刀刃划破空气的细细的锐声——攀着墙就往上窜,黑暗处伸手向上一抓,清声啸道:“给我下来!” 露生和承月都吓傻了——还以为哪句话说恼了文鹄,怎么动起手来?听见飞刀的声音才恍然大悟。他俩不惯夜视,连走路也要慢慢的,顺着文鹄那身月白的衣服,这才看见房顶上站着一个黑衣人,两个花容失色,不知道这人跟着他们多久了,竟然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也不知文鹄怎么发现了自己被人跟踪,一时间愣在那里,想不出怎么突然会有这种事,难不成孔令伟狗急跳墙?这也太心黑手辣了! 露生先回过神来,不及细想,把承月一把推出老远:“快回去叫人!” 这里离家不远,承月知自己留在这里也是无用,连滚带爬,拼命往家跑。露生亦知自己不是个打架的材料,上去帮忙反而添乱,只是不晓得对方手里是否有枪,这时候要弃文鹄而去,万一三长两短,如何跟司徒美堂交待?连忙往墙角下躲避——那人倒没有掏出枪来,不知使的什么暗器,仿佛一根软鞭,文鹄揪住飞来的这头,用力一拉不动,纵身便向墙上疾走,蒙面的微微点头,矮身下来,一脚踢向文鹄面门,文鹄升跃不得,翻身躲下墙头,就地上捡起蝴|蝶|刀,脱手激射而出,直取对面一双露出来的眼睛。 这一下大出蒙面人意料,只得偏头避过,回过头来,眼中却有赞许之意。 露生就着昏蒙夜色,越看那身影越觉熟悉,及至瞧见那眼中豪爽笑意,大惊变成大喜,打着颤辨认片刻,眼泪几乎出来,从墙根下跑出来叫道:“文鹄别打了!自己人,快下来!” 文鹄上蹿下跳,敏捷得像猴子,就这一句话的功夫他又爬上去了,手里死死揪着那根软索,闻言不敢停手。蒙面人却不再和他动手,抬腿窝心一脚,将自己和文鹄架开,扯下面罩哈哈大笑:“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个孩子?身手极好!”说着,纵身跳下墙头。 露生憋了不知多久的眼泪,一下子全涌出来了,大方也没了、端庄也没了,三两步走上前来,滚泪更咽:“王帮主,怎么是你!居然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心中喜不自胜,拉过文鹄:“这就是你们五叔常挂在口边的王帮主,快来见过他。” 文鹄与他过了几手,早知这人没有杀意,心里虽觉奇怪,却没想到这就是名震上海滩的暗杀大王王亚樵,见他浓眉带势、虎目生威,比传言中更加威风凛凛,心中也是大喜过望,伶俐地抱拳见礼:“王叔公,五叔惦记你。” 露生自己擦了眼泪,含笑又向王亚樵道:“这是洪门司徒帮主的高徒,跟我从美国回来的。” 王亚樵快意大笑,拉过文鹄细看一遍:“原来是司徒兄手下的小兄弟,好身手,真是英雄出少年!” 论雄 他们这头说话,忘了叫文鹄回去告诉一声,闹了个大乌龙——徐凌云领着学生们带着家伙赶来,迎面碰上他们,闪出一头冷汗来,露生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去再说,怪我没有看清楚——也怪这一位太喜欢捉弄人了,平白无故地,吓我们做什么?” 王亚樵笑道:“我看这孩子走路的样子,似乎是练家子,不知你从哪找来的小保镖,恐怕他不顶用,所以试试他的身手。” 等进了家门,众人才知这就是斧头帮的王亚樵,因都是自己人,露生也不瞒他们,瞒着反起疑心。传习所众人不曾听说露生和这种人也有交情,但他认识什么人似乎都是情理之中,再说了梨园中人,三教九流哪个不结交?都来问好。 大家散去,王亚樵方问:“另外那个呢?他不在家?” 露生叹口气道:“您来得太是时候了,只怕现在他也只和您有话说。”把求岳从去年秋天至今的情形,和王亚樵说了一遍,说着,眼中噙泪,强忍着不掉下来,“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毛病,人是好的,脾气越来越怪,从没见过他这样内向。虽说心病还要心药医,可是这心药哪里寻去?以为好了,谁知更坏了,家里如今又不是我能抛下了带他去四处散心的时候,算我无能,左支右绌,竟是一样也不能妥当。” 这些话他从未向外人说过,连沈月泉和徐凌云也都不曾见他这样哭过,露生有一点理解求岳为什么觉得王帮主像父亲,他那耿直的脾气和豪爽的性情和他们俩真有一点相似,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说,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在心理上,他们俩都盼着能和王亚樵一样纵情任侠。 王亚樵闻言蹙眉,说:“居然是这样,走,咱们去看看他。” 他们起身向后院去了,这里文鹄和承月蹲在窗户底下,偷听。承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上的汗还没消,趴在花树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王亚樵,正要起身。一不留神撞在文鹄身上。 文鹄拿脚架住他,好笑:“在这儿偷看呢?蚊子给你脸上咬几个包。” 承月方知他也在这里偷听:“你不也在看吗?” “那是王叔公,连五叔都佩服的人物,各门各派谁不敬仰?”文鹄转着小刀,“你看他是为什么?他又不会唱戏。” 承月撇嘴:“你懂什么?我师父说过,唱戏不能光靠学,要靠自己体会,知道人情世故方能做出世间百态,没见过英雄怎么扮演英雄?别以为旦角里没有英雄豪杰,就比方我们在美国演的戏,那不就是女英雄?这些人又是闲云野鹤,难得一见,见到了可不要好好看看么。” 这话很有道理,文鹄默然不语——其实是懒得听承月说这些有的没的,他又不唱戏。 承月已在心中拟好了稿子,等着对方回嘴,谁知打了个哑炮,对面悄无声息,有些意犹未尽:“怎么,无言以对?” 文鹄还是没吭声,不想接他的长篇大论,他在回味刚才与王亚樵过招的几手,对方着意点拨,当真受教,而且王帮主那个飞索也极好用,自己倒能试试练这一招。 承月见他不理,于是鸣金收兵,起身便走,文鹄拿脚勾住他:“哎!他们去看金少爷,你也跟着去?” 承月:“……”他原本没考虑好到底要不要去,心里有这么一点念头,自知不妥,但又爱凑热闹,天生的吃瓜明星,什么事都喜欢到第一线围观。 这真是进退两难,呆了片刻,承月道:“我怕师父开不了口,或者忘了说,而且王帮主看着粗枝大叶的,也不一定会说。” “说什么?” “你松开我的脚,别得我好疼——”承月嫌他鞋子不干净,不肯用手拿开,好容易脱身,慢慢掸自己的裤子。待要说话,先往后看了一眼,靠在墙上轻声道:“照我看,我师爹的心病不光是因为受了气,还因为我师父吃了苦。武小艾那事情你知道的,你亲眼看见的,你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文鹄摸不着头脑,你的内容太细腻了,说人话吧。 “你看他回来之后,是不是更坏了?”承月恨铁不成钢,“当初得意的时候,我师父什么都不用管、锦上添花就行了,现在却是什么都要问、什么都要管,人都瘦脱了,叫金少爷看了,岂不糟心?没有叫他享福,反而叫他受累,武小艾那事情虽说处得圆满,其实是在人心上又插一刀,要换做你是他,你不窝囊?” “我不窝囊啊。” “你懂个屁。”承月烦死了,“那叫做底线!底线你懂么?我师父为了他,什么底线都没了,当年何等清高,现在却要低头做人,还要使唤这种小人,这不窝囊?照我看,他心病里十分有八分是为了这个,只不过师父不肯说,怕说了更伤他的心,王帮主又是个粗人,说不到这里去,怕不是又说一通豪言壮语,说些你们喜欢的打打杀杀的事儿,那能开解什么呢?” 文鹄想笑:“那你到中间去提醒一下是吗?” 承月语塞。 文鹄又笑:“你这么明白,你怎么不去跟金少爷说说,你还叫他爹呢。” “放你妈的屁。师爹是师爹,和爹能一样?”承月后悔自己和他多说这几句,不但没有帮助,反而被膈应了一肚子气,“他连我师父都不说真心话了,跟谁都是淡淡的,他能理我吗?” 孩子们早就察觉了这个家里的气氛变了,文鹄是没有经过,承月却知道他们好的时候是什么样。这种温水煮青蛙的离心比大动干戈要伤人得多,起初彼此还有关切的情绪,渐渐地互相都会感到疲惫,承月有时会想,姓孔的、姓汪的,这么厉害吗?难不成这才是他们的后着,打散江浙财团不算什么,要这对璧人离情伤意,从此不能同心同德,这可太狠了。 这话幸而是没有告诉文鹄,不然文鹄要笑死了——你可真不亏是演牡丹亭西厢记的,脑子里的戏比台上的多。 他抬头看看承月,那样子是还想冲去吃瓜,起来一把拉住他,承月便道:“拉我干嘛?撒开。” “拉你聊聊天——对了,我问你,你说自己见过这个人物、那个人物,你总共见过几个?” “比你见得多了。” “说来我听听。”文鹄掏耳朵,“谁知道是不是吹牛啦?” “谁有心思跟你扯皮,撒开!” “你要说不上来,我就不松手。”文鹄捏着他那小细腕子,皮笑肉不笑,要管教这小鞭炮还不容易吗?“来,说给我听听,你要能说出三个算英雄的人物,你见过我没见过的,那你想干嘛就干嘛,我从今往后不拦着你。” 承月冷笑一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说话不算话。” “好,说话算话。” 承月情知他是拦着自己,不让去后院,平时文鹄就肯这么挤兑他,此时必要取胜,因此转着眼睛想了半天:“好,有了。”他先开个大的,“有一人,治下国土万里,国富民强,无人敢犯,老骥伏枥、身残志坚,且能不计前嫌、不避己过,结好于重洋之外,这个人可算英雄?” “你说罗斯福?”文鹄哼笑一声,“美国总统,能算中国人的英雄吗?再说了他做什么也不过是为了美国人的面子而已,对华人他可没有多好——看在五叔的面子上,勉强算一个吧。” 好怼,把承月怼回去了,承月不要他这稀里糊涂的“算一个”,自己把伸出来的手指又扳回去,“那我再说一个,说两个,这两个你准没有话说——这两位半生戎马,敢于奋起迎敌,虽大军压境没有惧色,轻兵薄甲与日军相抗,得庙行大捷,这两位要不算英雄,那咱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文鹄笑道:“你说蒋将军、蔡将军?这是英雄没错,你见过?蔡将军一直在五叔那里,我怎么不知道你见过他。” 承月又更住了,忘了人家说的“你见过我没见过”,这下真的更住,再想自己见过什么人,居然想不到了,见过的全是孔祥熙这类大奸大佞,要说美国打了照面的那几个银行家,或许可算英雄,可是连人家谁是谁都认不清,怎么说嘴? 此时进退为难,要走吧,很丢人,要说吧,说不上来。所以说脑子被门夹过就是好糊弄,人家拦你都不用生拉硬拽,随便扔句话就把你卡在这儿了。 承月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自己先气短:“这个算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算不算?” “……好,这个哪怕不算你也不能说他坏话。”承月心里先说一声惭愧,缓缓说道,“这一位菊坛名宿、梨园泰斗,为国货振兴四处奔走,既有大家见识、又能顾后起之秀,而且不畏权贵,为抗战鼓舞人心,这算不算英雄?” 文鹄不料他说这个,想了想:“你说梅兰芳?” “不算你也不能说他坏话!” “这个么……”文鹄微微一笑,“他倒也算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么,没见日本人怎么得罪过他,也没见你说的那些人真跟他过不去,所以是不是英雄也不好说。要是哪天日本人叫他唱戏,他敢当面回绝,就算他是英雄好汉。” 承月急了:“我都说了不许说他坏话——” “急什么?我这说的难道不对?连你师父的师父都抬出来了,得了吧,瞧你这点儿见识。”文鹄转着小刀,“还要去王叔公面前提醒他老人家?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我讲给你,王叔公是中过举人的,你说他是粗人?真是可笑,你能想到的事情他会想不到?”说着,揪了承月的领子:“已经说了四个了,里面最多一个半,剩下的不是我见过的就是尚未可知。老实回去睡觉去,再捣乱,揍你。” 会别 他俩净顾着吵来吵去,连端着茶盘过去的娇红和周裕也没看见——也是文鹄不要叫承月看见的意思。 承月的眼色是间歇性的,非得有点什么紧张气氛把他拘住了,就乖了,花前月下的事情一来他就像驴去了嚼子,到处乱转,这会儿仍盼着看见金少爷能当着王帮主的面,跟他师父来个含泪拥抱什么的,两人重修旧好皆大欢喜,承月想吃这口糖。 某种层面来说,文鹄赞同承月对这事发展预判的方向,但不觉得能有什么花前月下的场面给人瞧。金少爷这种病,蒋将军也得过,蔡廷锴来美国时,和司徒美堂说起这事,说蒋光鼐因福建事败,且先前十九路军被蒋氏排挤,一再地构陷打击,终于郁郁成病,身体上倒没什么坏处,只是寡于言笑,不愿见人,“我原本要同他一起来美国,他也不肯”。 “英雄性情,过刚易折。”司徒美堂问他:“那你也敢放心,就叫他在香港呆着,你一个人来了?” 蔡廷锴知道司徒先生是问病、不是问安危,因此说:“光陪伴开解,没有用处。要说失败挫折,人生之中谁不经历?伤心的是万方多难、国家受辱于人,百姓命运多舛,这局面一团乱麻,看不到前路,如何叫人不气愤伤心。憬然心志最高,性格比我激烈十倍,沉痛自然也多我十倍,凭我只怕不能,倒是叫他静静的好。唉,要是能得哪位大英雄、大豪杰,三言两语,开解开解,也许好得快些?”将手一拍,“只是去哪里找呢?” 司徒美堂笑道:“看来我不在这些英雄豪杰之列。” 蔡廷锴连忙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司徒美堂仰首,拍蔡廷锴的手:“蔡将军!我们这种人,绿林草莽之属,自知之明是有的,没上过战场、街头巷尾小打小闹,又怎么能配指点血战日寇的将军们?”见蔡廷锴仍有愧色,哈哈大笑,“我都这个年纪啦,说说笑笑罢了,我不见外,你还见外吗?那不是叫我惶恐吗?” “这怎么敢?” “我怎么敢!但不知如今有什么人能入你们的眼,较你们还更高一筹呢?” 蔡廷锴笑而不答——说哪个都是得罪人,自知不会说话,干脆不说。 司徒美堂便猜:“冯玉祥?阎锡山?”自己摇头,“这些人和你们志向不同,虽说呼风唤雨,倒也没有哪个战绩比你二位能拿得出手。”又想一想,看蔡廷锴的表情,“嗯,将军心里一定有话,只是不愿告诉我。” 蔡廷锴仍笑,司徒美堂亦笑,“我来好好盘问你。”叫文鹄,“你叫厨房晚上做个蟹粥,我差一点忘了,今天有海捕的船回来,应该有新鲜的螃蟹,叫他们选好的大肉蟹来做粥。” 文鹄原本一旁侍立,闻言便去,其实也好奇蔡将军心中所想的是谁——多半仍要和五叔讲讲,只不过他跟随司徒美堂,规矩严格,不该问的不问、听不到的不听。过后也渐渐忘了。此时想起来,觉得要按蔡将军的话,金少爷的心病十成八九能好,虽然请不到蔡将军心里的豪杰,但降序排列,金少爷也不是什么能上武英殿的人,五叔和王叔公这样的开解他足够了。 他想得倒确实不错。果然娇红和周裕捧着酒水小菜向后院走,走近便听得笑声。娇红抚着心口道:“阿弥陀佛!一百年了!咱们这位爷可算是开了笑颜了!阿弥陀佛观世音!” 周裕道:“小丫头片子乱念佛,咱们少爷从前难道爱笑?他笑不笑又轮得着你说!叫小爷听见准骂你,嘴巴不吉利。” 娇红抿嘴儿一笑,也不答言,总之心里千谢万谢,谢这个不知哪儿来的干爹,竟比亲爹还中用,进门就让少爷倒屣相迎,那是人也不废了、脸也不垮了、眼睛也不耷拉了,差不多可以说是全好了! 心病这东西真是来得怪去得也怪,微微地,心里还有些女儿家的酸意,替小爷酸,床头枕畔的人居然比不得个天外飞来的干爹,这又算什么。可是转念再想,至亲至疏也是有的,总而言之好了就谢天谢地吧!从此总算有安生日子能过,这惨兮兮的气氛弄得榕庄街好似冷宫,好笑的是小爷才像皇帝、日理万机,少爷倒像冷宫的妃子,成天关在屋里——想到这里,扑哧一笑,茶盘差点没有端稳,还好走到门前了。和周裕推门进去,那里头围坐一桌,正说笑间。 两人虽低着头,悄悄也用余光打量那位干爹,恰恰对上他镜片后的眼睛,被他冷冷一扫——心里都有些怕,放下茶盘,赶忙出去了。 露生给王亚樵斟酒:“王帮主别见怪,他们没见过世面,但同甘共苦,都是我得用的人,不会乱说的。” 王亚樵摆手不用:“深更半夜,怎么还做菜做饭,用不着了。何况我怕这些人看见吗?就是给他胆子我谅他们未必敢说什么。”指求岳道,“你,不要在这屋里躺了,我看外面风也好月也好,你跟着我,去外面走走。”说着,不由分说,抓了求岳的手便提,金总哪会推辞,跟着就起来:“好,我们边散步边说。” 你复活真的好快啊。 王亚樵攥着他的手,在他脸上逡巡打量,许久,眯着眼道:“变多了。” 这一句话把三个人的泪都说得眼中打转,若叫传习所那些心肠细腻的伶人听见,怕不是立刻掩面垂泪。多少郁郁难平,多少人生如梦,皆在“变多了”三字之中,那些关切慰问却反而是不重要的东西了,用不着,因为世事的变迁从来都不是关切慰问能抚平的,他们经历和承受的东西也不靠关切和慰问来敷衍。 求岳亦觉难受,仍是如在梦中的感觉,心里无数的怨愤、痛苦,茫然和纠结,从前不舍得和露生说,强撑着、硬忍着,此时都涌到口边,只是隔绝世事太久,不当怨妇居然也说不出什么别的,翻手回握住王亚樵的手,尽量开朗道:“是变了,变好变坏都有吧。” “是,是。”王亚樵道,“一别两三年,是比从前大有长进,长进多了。”说着,往露生脸上看了一眼。 金总:“……” 黛玉兽:“……” 这话谁听了不笑,确实是各种意义上的大有长进。求岳和露生都没词儿了,俱各脸红,假装听不懂,求岳搭着王亚樵,赶紧往外走。 果然外面很好的月色,暖暖春风,也不觉寒冷。王帮主松开手道:“好了,不要肉麻,难不成我和你手牵手地走路。我模糊大概听说你们去了美国,当真有出息。当年我说过,但愿你们能够杀入上海滩,与真正的枭雄一较高下,不想短短几年,竟比我期望的还要利害。惠民生以安国,很了不起,我自愧不如。” 惠民生以安国,这六个字太重了,求岳道:“我哪有……” “我说你有你就有,怎么?是我说不得还是你当不得?从哪里学的这种虚与委蛇的臭毛病!”王亚樵瞧他一眼,“这些狗东西真会挫磨人,好好的一个痛快人,给他们挫磨成这样,说话做事反不如从前大开大合,你跟他们学这样东西干什么?净像你那窝囊老爷了!” 一席话,说得金总低头点头。 王亚樵指前面的小凉亭道:“咱们去那里坐着说。”话音刚落,露生已经托着酒,快步赶上前去,王亚樵道:“这里喝酒倒比拘在屋里好多了,”叫露生,“你也来坐下。” 露生给他刚才那话说得羞上心头,闭口不肯,放下酒菜,远远走开。王亚樵也不勉强,淡淡一笑,和求岳端了酒道:“把你们去美国的事情给我说说,让我也听个高兴。” 你要唠这个金总可就不困了,求岳笑道:“一言难尽,剧情太复杂了。” 王亚樵钉他一眼。 求岳笑:“您听我慢慢说,这个要说能说一晚上。我也觉得那时候特别痛快特别爽。” 其实你说这些事情,未免有些陈年旧账,但人受伤了总是喜欢把记忆停在快乐的时候,恨不能把人生读档回去,从那时重新开始。甚至还会抱着侥幸地心理想,许多细枝末节若是那时得以留心,是不是可以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因此他们的谈话也像那段回忆一样,起初酣畅淋漓,说到回国,不觉又低落下去。再说到法币试行、说到那场仓猝的会议,求岳说不下去了。 “王叔叔,你知道么,我其实心里都很明白,我明白很多道理。我知道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我知道屁股决定了立场,我知道他们的观念不可能跟着我走,我知道他们跟我分歧很大。”许多话语堆在他心头,变成风、吹过耳边,变成酒、饮下喉中,变成酸涩刺上心头。 不甘心吗?想再起吗?还有机会吗?从哪里着手? 唯有借酒浇愁。 王亚樵亦是沉默,问他:“照这么说,你和你那老头子,是不来往了?” 求岳没吭气。 “那能说会道的市长呢?也没有来看看你?” “来过,好像吧。”求岳道,“他也排挤得挺厉害,年前好像也被怎么样了,露生跟我说的我也记不清了。”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来南京么?” 求岳那捏着酒杯的手停下了,“啊,对,你为什么来南京?” 瞧你这熊样。 “……要说是专程来看你,你信么?” 求岳坐直了,有些惭愧,又有被父亲照拂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父亲,在海龙的时候就是,很多年不见面,在这里也是,总是别人来充当父亲的角色,他也需要一个父亲一样的人,来看看他,指点他,扶着额头,看看王亚樵,更咽,“我知道。” 王亚樵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好了!这都是什么样子,出息!我说来看你就是真的?你也配?” 金总又更住了。 干嘛啊。 王帮主烦也烦死,冷笑:“难道不配?” 金总求饶:“爸爸,跟不上你思路了。” “又胡乱叫?” “叔叔。” 两人扪心大笑,碰了一盏,王亚樵道:“我在香港,远远地也听说了孔祥熙那帮人排挤你,给你气受。要说来看你么,也算真的,我知道你孩子一样的性格,天真烂漫的大家少爷,怎么斗得过那些小人,他们这些欺软怕硬的东西从来在暗算诡计上是最能够的。真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你看他们夹不夹得住尿!” 这话很爽,金总憨笑,背后说人坏话就是开心! 少见地,王亚樵抚一抚他的头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么?” “我跟你说过好多话……” “……脑子!”王帮主怒拍狗头。 “哦,我想想——” “别想了!你在天蟾舞台,你那小白露生的房子里,你们俩跟我说过什么事,你记得么?” “……”金总真的来精神了! 王亚樵看他的脸色,微微一笑:“我是为了这个才来南京的。”不慌不忙,剥一个虾吃,“这两年我在香港,也见了蒋光鼐,我们难受气愤,不比你少。我们见了不少人,也谈论许多今后该怎么办的事情。路过南京是想来看看你,只是没想到,你开解我的时候,振振有词,轮到自己,却好像无路可走了。” 金总差点儿站起来:“您是打算?” “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是早看清了也早明白了,单凭这些肮脏小人,根本不能践行孙文的志愿,孙文不过是他们的一面旗、一张虎皮,需要了扯出来用、不要了,连他那寡妇老婆说的话又有谁听?你信他们、跟他们赌,那不是与虎谋皮!倒不如掀了这摊子——另奔英雄!” 王亚樵两眼生辉:“这不是你跟我说的?终取天下、国富民强、无人敢犯,这不是你跟我说的?” “你相信?” “我为什么不信?就算你没说过这话,难道蒋光鼐、蔡廷锴,他们没见过这些人?英雄不在一时势大,在于心胸才干,在于志气远大,在于能否愿救万民于水火——别的不说,能让两位将军心折,就凭这点,哪怕我没见过,我愿意投奔了去看看。” 求岳一时语塞。 这条路,他不是没想过,可是王亚樵不知道这条正确的路,这条真实的路,背后是三十万南京市民的鲜血和生命,背后是万万同胞十四年抗争的白骨——换做任何一个人,放在这个立场上,这条正确的路,谁能走?谁敢走?谁忍心走?! 未来的中国是很美好,她很强大,可是我们是不是非要走这条正确的路、这条充满血和泪的路而不能为她做任何事、避免任何一道伤口? 躺平等历史,真的很容易,可是只要你有心,谁又能忍心? 王亚樵见他踟蹰无言,不觉蹙眉:“我还倒要问问你,难不成你不敢吗?你怕死?还是你舍不得富贵?” “我没路子啊……”求岳发呆,“你以为我不想,但是我这种身份怎么去,光靠孙夫人写信也不成吧,而且现在我这立场太尴尬了,别人难道不会觉得我是因为政斗失败才当墙头草的吗?” 啊总不能说,我来自未来,我真的是铁血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再说了,你去延安,你扮演什么角色?真的去当小兵?又不像王帮主身怀绝技,你是要去那里躺着吃吗? 王亚樵截住了他的话。 “哈!哈!说得有理!”他兴奋地大笑,“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好投奔,你这一身都是宗亲贵戚,要上梁山只怕很难——就是像我,只怕人家也不能立刻就愿意,这点咱们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求岳没听懂他这话,怎么想到一起去了?一阵夜风吹来,风吹酒身,不觉打了个寒噤。 露生远远看见他打颤,自己也觉冷了,起身去屋里拿外套来。 这里王亚樵抚着求岳的肩,低声道:“我既要上山,自然带着投名状去。” “……你要弄谁?” “哼!哼哼!你也不必恼了,我跟你讲,几件事情,我们一次办成。”王亚樵无声地笑,这笑却有狰狞的意思,“姓孔的躲在别人屁股后面,阴谋阳谋地算计你,这笔账我以后再跟他清。姓蒋的——现在日军压境,东北、华北,都不消停,他要是死了只怕军无主帅,我也暂时留他一条命。只有一个人他是活着也是赖活着,自民国建国以来他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便是我不要这个投名状我也早想取他的人头,屈膝媚日挑拨弄权引狼入室祸害贤良,都是这杀千刀的东西!” “——你要杀汪精卫?”求岳本能地站起来,阻拦的姿势。 “你放心吧,杀了他,也算报了你的仇。他一死,那些弄权的东西能不惊吓害怕?一年半载,不敢再和你为难。”王亚樵抓住他坐下,“我来南京之前就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活棋死棋、我都下了。你只管在这里等我的消息,不出三日,我叫他和白川义泽一样,身首分家。” 他一手按着求岳,酒壶是早已空了,另一手直提起酒坛:“喝,等我拿了他的人头,便去延安,回来再接应你。要是你敢不从,我一样杀你。” 话说到此处,露生刚拿着衣服来了,原本只拿了一件,想了想又脸红了,这实在偏心不妥,回屋又寻了一件体面的干净衣服,拿来给王亚樵也披上。他听见风中他们的低语,恨自己为什么一整个晚上含羞没有上前,恨自己未能多看王帮主一眼,未能和他坐下来说几句话,未能温柔恭敬地为他把一次盏。这些人生的怀恨往往是仿佛风吹花谢,看见花儿谢了,才知道春天已近迟暮。满城柳絮飞起的时候,满城的花也谢了,连桐花也谢,并不向我们告别。露生在那一城残破的春色里听见报童的叫卖,他们喊着: “——王亚樵悬尸首城门示众!” 离丧 王亚樵的死比他生前暗杀之王的大名要更轰动一些,每一个时代都会给传奇人物的离世一个盖棺定论的结局,但这定论公允与否,却需要时间和人心来验证。乱世之中,许多英雄被冠以荒谬的定论,王亚樵的死讯被作为天大的喜讯报知南京,它们欢欣鼓舞一个盖世魔王终于落网就缚,并且死得足够威慑人心,他的脸皮被剥掉,尸首悬城示众,靠几个未敢留名的帮众凑钱才赎回尸身敛葬,至于葬在哪里、葬仪如何,没人知道,他死了,这就够了。 能让许多彻夜难眠的玩意儿睡一个好觉了。 广播里、报纸上,到处宣扬着一个人惨死的消息,欢天喜地的情形,报复性地描述他告别人世的瞬间鲜血淋漓的场面。自黑暗中来、向黑暗中去,由血液所凝结的深浓的黑暗,他的一生都伴随着鲜血和杀戮,一生快意恩仇,最后却是不完整的结果,写在书里令人憋屈的结局。露生在书房里拧着电台,又听见广播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这结局,手里的报纸揉烂作一团,心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还是不肯信,除非叫他亲眼看见、看着王帮主最后一程送进土里,除非叫他披麻戴孝给摔丧驾灵、叫他坟前执丧哭足一个七天——有人给他办这些事么?他有孩子么?妻子在么?这时候什么琐碎门道的事情都往他头上来了,一面告诉自己“那些人什么谣不敢造?”一面站起来在屋里头来回地走,净想不着边的事儿,走了几十圈、又坐下来,看看太阳怎么升起来了,原来一天又过去了——摸着指头算算,这是几天了?说不清,总而言之,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去莫愁湖了。 文鹄进来就看见他这么敞着门坐着,白小爷静静坐在案前,扶头坐着,静得像一幅画,收音机还在吱吱呀呀响着,里头却早已不是揪心的消息了,换了不知什么歌星在唱歌,咿咿呀呀的,满腹骚动的春情,和他们落寞的神情是两个世界。 那一首歌唱完了,电波静下来,又放广告,露生才抬起头来,看一眼文鹄,把收音机关掉了。 “说吧。”他柔声道。 文鹄没说话,他的沉默就是回答了。 露生仍扶着头,一双清冷的眼睛在他脸上望:“就真那么惨——没个全尸?” 他那轻柔的语调有奇异的、葬仪式的悲痛,文鹄没看过几个戏,只听他说这两句话,心头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许多美人叫他这句话一招、全来哭了,谁是谁也不认得,有的戴着花儿、有的怀着剑,有的拿着拂尘、有的拿着扇,都不施脂粉、披发素服,四面哀哭,唯有白小爷不哭,小爷忙着别的事,仍拿眼睛定定地看他,轻轻地,又问一遍:“你倒是告诉我呀。” 文鹄默然片刻,说:“小爷,你要是早几天告诉我,我们或许可能拦得住他。”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王亚樵在这里停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不辞而别,露生猜到了他来南京决非只为看看求岳,却猜不到他到底要做什么、要袭击谁。问求岳,求岳满腹心事,拿话敷衍,再问干脆不说了,露生只得找来文鹄:“你快带兄弟去打听,打听你王叔公去哪里了。” 文鹄道:“这怎么打听?要是打听得到,那就算坏事了,能成的肯定打听不到,打听了又有什么用?” 说得露生哑口无言,仍催文鹄:“那也不能在家坐着,总之你和你那兄弟们,去街上四面听消息,但有个一言半语,你立刻来回我,”想了一想,告诉他,“你去铁汤池,去孔公馆那里,小心看着,别是你王叔公要行侠仗义。你们那眼睛耳朵是不同寻常的,若瞧见有什么异样的人,顾不得面子你就给他拦下来,便是伤了也使得,得罪不得罪的以后再说。” 这话刚吩咐下去,汪兆铭遇刺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没有死,重伤了,铅弹打进了这家伙的脊梁骨里,“凶犯逃逸”。众人全都松一口气,接着心又吊起来,情知是王亚樵所为,却不知道他到底逃去了哪里,总之他有办法跑掉就多半又能蛰伏起来。想到行刺前他就在这里落脚,整个家连同传习所没一个人敢再提这件事,心中暗暗地痛快,嘴上半个字不说。他们的心在酣畅淋漓和惆怅忧惧之间惶然地沉下去又浮上来,不晓得这事儿怎么样才算过去。他们在落花掩映的院子深处小声地唱戏,唱越女夜刺吴宫,唱雪艳手刃汤勤,唱得自己都信了,逐渐用笛子高亢的曲调来代替歌声,恨不得这出戏快点唱完,从此隐逸江湖就是结局了,而那笛声最终在报童叫卖的声音里戛然而止,清早起来,大家全都沉默了。 露生垂头不言,良久,闭着眼道:“我去告诉他。” 说着,起身向外就走,文鹄提脚跟上,露生拂开他道:“不用你跟着。”咬着一口眼泪、一阵风地走到后院,求岳的门倒是掩着,露生推门进去,脚已站不住了,找不见求岳的人,模模糊糊地看了一圈,原来在床上躺着,露生扶着桌子、扶着椅子,好容易走到床前,恐怕说得急了怄着他,软软地跪在床头,轻声说了一句:“哥哥,王帮主不在了。” 求岳一点儿声音也没。 露生推着他,又说了一遍:“王帮主,给人害了。” 这一句眼泪哪能忍住,竟是声音淹着泪出来的,不敢高声啼哭,又怕惊动外人、又怕恨极了求岳,谁知那一个在床上文风不动,眼睁着、倒也不是死了,眼珠会动,转过来看看他,又转回去。接着他那哭声答应了一句:“哦。” 露生拍着求岳的手,轻声哭道:“你说句话儿,你不要怄在心里。” 求岳“唉”了一声,翻身向里:“我知道了,你不用哭了,事情已经这样了,过去就过去了吧。” 这话把露生更在半空,手也停在半空,露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这算什么话?这叫什么话?他不信他躲在这屋里什么也不知道,这装傻充愣的算什么?这轻描淡写的“过去就过去”又是什么?他那脑子的疯筋绷了不知道多久,这一句话把这跟筋扯断了。 露生一把扯过求岳,哑着嗓子问他:“你这是什么话?姓金的,我叫你一声哥哥,我敬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王帮主去了,你一滴泪没有也就算了,你跟我说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求岳闭眼,由着他揪着。 露生冷笑道:“怎么了,又怄着了?我真是白贴了你的心,倒还怕你怄着,我看你半点儿不像怄着的样子,我竟是看不懂你这是个什么样子。怎么了,这消息又把你打击了?又伤了你的心了?你又要躺下了?这一次要躺多久?躺一年?躺十年?”扯紧了求岳的领口,“你别给我装死,我好些话儿要问你,咱们俩今天别讲情分,我问一句你要答一句。我问你,王帮主那天晚上就告诉了你他要杀汪精卫,是不是?你从头到尾都知道,可是你不告诉我,你半句不合我商量,你怀的什么心?你明知道他以身犯险,这一去凶多吉少,你一句话不说是什么意思?金求岳,你是给猪油蒙了心了?你要报仇怎么报不得,你要赔上他老人家的性命,你知不知道王帮主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他给人挂在城墙头上叫太阳晒着!你就在这儿给我装没事人!不相干!你良心给狗吃了!” 求岳还是一声不吭。他放弃了用手肘来支撑身体,露生揪着他,他就干脆把重心交给那薄薄的一块布,凭他拽着上下晃荡。 这无话可说的神情简直是踩着人的疯筋在使劲,令人窒息的沉默。 露生气得眼也红了,“砰”地一声把他搡回床头,一面哭、一面回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屉扯翻在地上,里头的针线盒子摔出来,哗啦啦撒了一地,针、线、顶针、剪子,丁零当啷清脆的响声砸在地板上。 “你还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都容这你这一套,这辈子都心疼你给人坑了一次?你是打算就这样躺完下半辈子了是不是?”露生抄起剪子,顶在他那喉咙上,“金求岳,你记不记得你许过我什么?我告诉你,你许我的事情我全当真的,我爱你是个什么样儿你就得给我是什么样儿,你要是打算这么躺着等你说的那好日子来,我告诉你,你别做梦!我跟你是不可能一拍两散了,你要想临阵脱逃,我先杀了你,然后再杀我自己。咱们俩一块儿死了去陪王帮主,你这无能窝囊的东西,给人算计一次你就要死要活,哭天抢地地我容了你半年,枉费我痴心等你好起来,谁知越等你越不像个人——怎么了,你怕了?后悔了?又想着从前那样要往香港逃了?你给我许的这样那样雄心壮志都是假的?现如今你忘八脖子一缩,你要跟我过去就过去了?!”说着,拿剪刀在枕头上连戳十几下,哭着扯他的领子,“你给我说句话!你说句话!要死要活,你说句话!” “你捅吧。”那一位终于开口了,疲倦已极的语调,“捅吧,捅死我,用不着自杀。” 露生圆睁泪眼,呆了片刻,翻手把剪子望自己喉头就刺,求岳终于有动作了,倒是挺快的,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攥着他那发疯的手,“好了!好了!”他把剪刀从他手里掰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还要怎么闹!闹够了吗?” 剪子被摔在房间的另一头,不知所措的“当啷”一声,砸在窗台的珐琅器上,料器裂开的声音。 露生被他摁在怀里,原本是亲密的姿势,现在却是绝望的感觉,光是哭,也说不出话,他真要疯了,多少年没有这种被逼疯的感觉了,哪怕是当时四面楚歌给人诬陷、哭笑不得给人盗窃,他也没有这么绝望的感觉,求岳怎么像换了一个人,魂没了、光剩个废物壳子,他怎么好像不认识他了,他说的话他不敢信,他这样子他也不敢认,眼泪一股气地往下流,顾不得擦,觉得手上一阵阵地疼,有什么东西慢慢顺着他俩的手往下淌,他想那可能是自己的血,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居然是求岳的手在流血,手心划了一长条的口子——怎么那一个流血这一个觉得疼,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求岳摁着他,知道自己手划破了,然而没什么感觉。摁了他一会儿,他松开手,“你想怎么样?要死要活的你总得有个目标吧,人死不能复生,你这么闹有意义吗?” 露生诧异地啜泣,无言以对,这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求岳把他扶起来,自己走到床对面,拖开椅子坐下:“我知道,你想要个剧本,是吧?你想我一听说王叔叔死了,跟你一起抱头痛哭,我俩哭他个三天三夜聊表心意,然后我洗心革面、奋发图强,继续再折腾,带着你继续赌,从此我又是你喜欢的打鸡血的男人了,这样你就高兴了,是吧。” 露生爬起来道:“你别跟我指东说西,什么叫剧本?我问你的事情你还没回答我,那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在说行刺的事?” “很重要?”求岳盯着他,“所以这件事错在我头上是吗?王叔叔是我杀的吗?” “伯仁非你所杀,伯仁因你而死。”露生怒道:“你要是当初多说一句,拦他一下,何至于王帮主今日死无全尸?” “好,对,那你这么先知先觉,你为什么没拦住?你为什么不怪你自己?”求岳原本是恼羞成怒,被他一顿抢白,真怒也渐渐上来:“所有人都怪我,所有事都怪我,无论什么事情弄到最后都是我背锅。罢工失败也是我,法币失败也是我,王帮主死了也赖我。那我请问你想要我怎么样,你直接点名吧,你想让我杀谁,想让我跟谁报仇,汪精卫还是戴笠,你说吧!” “我要你去杀人了吗?你哪怕哭一声、悔一次,奋发振作,也算对得起他老人家,他在九泉之下难道是要看你这没个魂的样子?那晚上劝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么?” “哦,所以你是想要我一个态度。”求岳冷笑道,“那不还是要剧本吗?不就是演戏吗?演戏,我告诉你谁会演,孔祥熙他们,最会演,太会演了——可是我不喜欢演戏,我这辈子不喜欢说假话。露生,我就问你一件事,你揪着我问那天晚上的事,我也问你,当时你坐得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是么?你一句话都没听到?你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你一点点都猜不出来?” 露生的眼泪又涌上来了。 “你知道的,对不对?凭你的聪明,你对我的了解,对王叔叔的了解,你完全能猜到我们在说什么。即便你猜不到是汪精卫,但你也能猜个大概,总而言之无非是那群人里的哪一个。”求岳盯着他的眼睛,“白露生你回答我,在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私心——那天王叔叔走的时候,你是希望他能杀了汪精卫的。” 露生睁大了眼睛。 “有,对不对?”求岳不等他的回答:“你不用说,就算有你也不会承认,但我敢认,我那天就是希望他能去杀人,蒋|介|石孔祥熙汪精卫,随便哪一个,我希望他们死。” 露生不可置信地看他。 求岳回避了他的目光:“你不用做这个表情,做给我看,还是做给你自己看?王亚樵又不是只听我的,他也听你的,你那么会哭会闹,要是你以死相逼,他是不会去的。可是你什么都没做,你光是掉眼泪。” 露生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你说什么?!” “踩到尾巴了?难受了?”求岳咬着牙道:“其实我们都很虚伪,在天蟾舞台,我们俩说得冠冕堂皇,劝他不要去行刺,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自己利益没受损害,现在你恨汪精卫、恨孔祥熙,你恨他们暗算了我,恨他们吓住了这些财团的老财主们不跟我们一条心。你叫我劝王亚樵,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把这些王八羔子摆在你面前,你怕不是刀动得比谁都快——又不是没杀过人!” “可是露生,你比我还要虚伪一点点——他要是刺杀成功,我俩泉水躺赢,雪了心头之恨。现在他死了,你还在利用他,你想用他来敲醒我,指望用他的死来让我振作振作——你真的很聪明,无论刺杀是成是败,对你来说,都有好处。你心里也很愧疚,可是你不敢认这个愧疚,所以你发疯,你在这儿跟我要死要活,你想把这个责任推卸出去,把锅甩给我。你想让我陪你悲痛一场,假装无事发生过,对吗?”说到这里,他声音大了,越说越大声,“振作,振作!振作起来你又开心了,至于王爸爸他怎么样你有功夫关心吗?哭两声这事儿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不还是过去就过去了吗?” 露生给他说得愣在原地,原本手上撕着被捅烂的枕头皮,下意识地想要去给他包上手、包上手再接着吵,这下也停住了。他的脑子头一次觉得转不过来,不敢信自己喜欢了那么久的耿直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揣测自己,拿这么冷血的事情揣测自己。可是他说得又好像句句都有道理,隐隐地,自己也觉得怕,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不知是冤枉还是惭愧,渐渐地,那惭愧的痛苦全漫上来了,仿佛自己的确是听见了,也猜到了——不然为什么叫文鹄去打听呢? 自己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他们陷入漫长的、崩塌似的沉默,是的,崩塌,像风化已久的建筑崩塌的样子,不是一瞬间坍倒,而是缓慢的碎裂,空气里喀啦喀啦的细微的碎响,不知道哪一个方向来的声音。 许久,露生抬起头来,望着求岳,他发现求岳也在望着他。 他们俩离得很近,床头两三步的距离,可是遥远得要用“望”这个字了。从前用过么?从前也用过,从前的望是彩云追月,如今的望却是河汉清浅。 “现在的我对你来说,是生病的状态。你觉得你在等我,觉得我躺、觉得我我窝囊。你想尽办法想要我回到过去的样子,对你来说,我不能停下、不能退,要一直向前,一旦停下来你就觉得我说谎了,觉得我要反悔,觉得我不是你的英雄了。”求岳望着他,“露生我想问问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有些揪心的感觉——他自知“有些”是状态,不是量词,人在极痛心的时候不会让自己放开了去哀恸,会压死人,像倒滚水一样,从一个小口子里一点一点让它淌出来。 “如果,如果我回不去了,如果我不是那个英雄了,你还会继续喜欢我吗?” “我不想提你的前任。这么多年我一直回避去问他,尽量当他不存在。但是你也别怪我又提他,你单相思,为他发过疯,就跟现在你为我发疯一样,不管你怎么说服自己,说那不是爱,你俩反正是搅和了十年。”求岳摆手止住他的话,“我不是要翻旧账,你听我说完。” “其实在你心里,一直有一个完美的模型,你把每个遇到的人都往这个模型里面按。希望这个人能像金少爷一样,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很抗压,又能像我,全心全意对你好,不顾一切。我们达不到你的理想,你就失望、暴怒,恨不得捅死我们重来一遍。”求岳托起他的手,想摸一摸他的手指,血黏住自己的手,伸不开,“可是你发现没有,你的理想一直在变,你想要他给你一个名分,他办不到,我办到了,你又想要我给你一个国富民强的世界,这太难了,我也办不到了。我们都是普通人,有自尊心,有自卑心,需要疗伤的时间,痛苦的时候也想要把自己藏起来。所以你总是在问,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其实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没有变,被你看清了而已。” “真的,我努力过。” “我们认识五年,相爱五年,我以为我可以圆了你的梦,做你心中期待的那个英雄。但是事实证明我不是。我让你一次又一次为我变得没有底线,不仅没有过上什么好的生活,而且连我自己该怎么做,我都不知道了。” “所以你不要再跟着我撞墙了。” 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促膝长谈了?太久了,对于情人来说,一日不见就应该如隔三秋,而他们已经半年多没有真心地说过话了,那和离婚又有什么区别。爱过的人都知道,长久地沉默之后,如果再一次长谈,那多半就是最后一次长谈。 “就像人死不能复生,我们都应该学会承认事实。承认我没那么好,承认我很多事情做不到,承认我们五年来其实没有改变任何事情,除了你爱过我我爱过你,其他的什么都没变。” 求岳端详他的脸,他很久没敢认真端详他的脸,好看,瘦得倒退回五年前,真的是什么都没变。他说话、他听着,小孩子挨训的样子,惊吓的眼泪往下流,一句话也接不上。咬着牙说下去,脸上的骨头都疼。 “你想要我振作,我会振作,但是可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们犯不着用爱来绑架自己,犯不着逼自己换一种方式生活。互相欺骗、自我欺骗,犯不着,不如说开了的好。你前任浪费了你十年,我比他稍微好一点,只浪费一半。” 露生竟不知他有这么多的话,这么多的肺腑之言。 他觉得迷惑得不得了,怎么会吵到这个地步?可是他好像又认识他了,还是那样子,有什么说什么,错的原来是自己,并不是那么懂得他。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和求岳之间,已不是一个“爱”字能说得清楚、说得尽的,仿佛是宿命中某种神秘的联系把他们俩的人生打碎了、又错乱地黏合在一起,互相都要经历彼此的人生。只不曾想他往前、求岳却是往后,以为命运是一根线,谁知它是一个轮,把自己转上来,把求岳转下去了。从前和那一个闹、吵、要死要活,其实没有多少悲痛,更多的是不甘和绝望,此时却有被遗弃的感觉,与其说是分手,更像是丧偶,还像人的半身不遂,身体的一部分坏疽了。 怎么会这样,露生想,我从前怎么会是这样,他如今怎么能是这样! 说来可笑,他们两人之间,无论甜蜜还是悲情的时刻,总是掺杂一点滑稽的内容,从前同床共枕地谈论国家大事,如今为了国家大事又吵得要分手——可这个国家和他们到底有多少干系呢?他们为了它拼尽一切,连仅有的这点感情也赔上了,可是它还给他们什么呢? 他越想到这一点,满心的揪心和失望,狠话气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哭着向外走,求岳说了什么,仿佛拉他的手,他也全然不觉,一直走到朝天门外,哭得捂住面孔,却捂不住断水仍流的眼泪,眼泪心血似的泉涌而出,扑扑簌簌地撒了一路。 泪潮 露生一路走、一路哭,走到朝天门外,风吹着眼泪,渐渐地觉得没意思了——这却不是他想通了,只是人被极度压榨情绪之后,就有这种万念俱灰的空虚。求岳把话说得这样绝情,不像是气话,像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有这一篇长谈大论,不然怎么每个字都剜在人心上。他直觉求岳那话有无数可辩驳的地方,想要逐字逐句地驳斥,却又记不清他说了什么,那一种震惊痛楚直到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又气又伤心,说不出来的委屈。 他们俩居然也能吵成这样呢——他们俩居然还能吵成这样! 想到这,眼泪也没了,懵懵地站在路边儿上,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是怎么样了,是他从此不和我好了,还是干脆就当不认识了?此时心里倒顾不上想别的了,唯记得他说“我们没有变,只是被你看清了”,这算什么话!金少爷人已经不在了,却能阴魂不散地同求岳一起和他吵架,这是最气的,背叛和失望的感觉同时在他心里搅——自己十几年来所受的情伤难不成是咎由自取? 露生心道,我是否不配被人所爱? 那“分开”两个字终究是没听他从嘴里说出来——没听见他说,难道就不算?想到这里已经是卑微得让人心酸,还让人可笑,像个挨打的小猫垂着尾巴在路上走。 忽然听到小孩子在哭,露生投目望去,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指着橱窗里的粉红裙子,闹着要买,她亲妈在旁数落道:“胖得没点儿形状,哪件你能穿下?就是比着做了也不好看。” 那女孩儿听了,更哭起来,在地上滚着耍赖。露生静静看着,瞧她塌鼻梁小眼睛、黑皮肤稀头发,长得着实难看,且不说胖得穿不下,就是穿上了也是可惜了衣服——想到此处,心中发刺,自己和这女孩子多么相像,想要的东西固然是好,偏偏是自己不配,难为衣裳! 他走过去,拉起女孩儿,向里面店家道:“橱窗里的裙子,包一件给这孩子。” 店伙计探出问号的脑袋:“哪一件?” “水红的。” 露生摸一摸口袋,幸好有钱,原本省着给家里用的,此时负气,也不管多少了,打开钱包只管数钱。旁边的母女俩都是惊诧莫名,小的也不哭了,躺在地上呆看,当妈的愣了片刻,连忙推拒:“这算什么事儿?先生不要这样。”一面忙拉了女儿起来:“瞧你丢人现眼,叫人都看不过去了,还不起来快走呢?” 露生淡淡笑道:“这有什么?不过一件衣裳。我看令爱很可爱,就当是有缘送她罢了。” 那女人细细辨认他一会儿,向后退了两步:“你是不是白露生?” 露生没吭气。 那女人见他不说话,心中笃定,一把抱了孩子道:“罢罢罢,你的东西,我们可不敢受,弄倒了别人家多少生意,倒有钱在这当善人?别教我恶心你了!”说着,东西也不要,扯着闺女辫子就要走。 那女孩儿怎舍得衣服?手抠着地缝儿,死也不起来——立刻脸上就吃巴掌。露生见她青头紫脸,头发几乎扯脱,于心不忍,又听那女人句句刺心,不由得拦住她的手:“好话歹话,当着孩子又是何必,谁弄倒了你家生意?谁又是一手遮天、倒能翻云覆雨的不成?我并没有这样大的能耐。” 女人拍开他的手,冷笑:“大街上拉拉扯扯干什么?怪不得人家说你把自己当女的,也不嫌伤风败俗。你们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做了坏事只管相互推包袱,别当我们是傻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关你什么事,你离我们远一些。” 露生不料这些小市民竟有这许多难听话说出来,自己从没得罪过这些人,怎么倒像结了深仇大恨?原本已是满心委屈,此时又被求岳连累挨骂,被骂得愣在原地。他心知这些人必是受了法币改制牵连的小商人家庭,满腹怨言,逮着谁骂谁,报上的舆论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并不全信,不过是把自己的怨气朝别人头上发泄罢了。可恨店老板一句公道话也不说,分明听见外面说不要,钱也不送出来、衣服也不拿回去,在柜台里头揣着手看戏——罢罢罢,算自己傻鸟撞在人枪口上,再吵起来更没意思。 他转身要走,旁边却有人说道:“你们怎么回事?客人在门口吵闹,你也不管管,要警察厅来管是么?” 原来路边停了一辆车,说话的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边走边说:“没听见人家说不要了吗?钱还给人家!” 另一人也从车上下来,拉过露生道:“白老板,我找了你一路。” 露生举目一看,这个是认识的——居然是茅以升。 茅博士颇为尴尬的表情,瞧着秘书把钱讨了回来,扶一扶眼镜道:“咱们先上车,你怎么一个人在路上走。” 露生:“……” 您出现在这里才是最神奇的事情好吧。 茅以升是从榕庄街找过来的——他在朝天门下车的时候,求岳和露生刚刚前脚跟后脚地冲出去了,留下现场风中凌乱的吃瓜群众。 大家都觉得他俩这一次吵得不同寻常,不像最近两年的风格,倒有复古的倾向,yesterdayoncemore,有十年前少爷小爷闹别扭那味儿。但冷战热战也都不是头一回,因此少爷叫说去找,两三个人赶紧就去了,剩下的人听见门上响了,以为是小爷回来,不想却是陌生的客人。 茅博士把自己介绍了一遍,便问金公子可住在这里,家里人哪敢这时候去报?金总正在后院自闭。 周管家只好说:“少爷不在家——最近也不会客。” 茅以升微微一愣:“那白小爷在不在呢?” 周管家顶着汗道:“刚出门。您要有什么事,您交代我,等小爷回来了,我给您带话儿。” 他有一点尴尬,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逻辑性地,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来得正是时候。旁边给他开车的脂粉青年是石市长的秘书,年轻人,头脑灵便,听了周裕的话便道:“刚才我路上看见一个人,好像就是白老板。” 周裕忙不迭地说:“您要是见到他,赶紧叫他回来吧,我们也正找他呢。” 茅博士:“……”心里更有数了。 他掉头上了车,叫秘书顺着路慢慢地一边开一边找,还不敢开得太慢,因为不知道金家到底又怎么了,两个人伸着头在街道两边漫无目的地找人。居然也能瞎猫碰见死耗子——准确一点吧,社区群众捡到了路上流浪的猫。 他三个坐在车上,秘书开车,很没眼色地哼着个流行歌曲。露生委委屈屈地靠窗坐着,也不说话,只能茅博士自己开口:“我们要去哪里呢?” 露生擦擦眼睛:“我不回家。” “好,好,那,我们去你的那个盛遗楼吧?”茅以升道:“我刚是从那里过来的。” 三个人的状态都很离谱,开车的开心得要死,在办公室关得快要死了终于能出来摸鱼,坐车的两个一个摸不着头脑另一个梨花带雨。这个神奇的组合在神奇的气氛里溜到了莫愁湖。露生也觉不好意思,茅博士到底远道而来,不该拿哭丧脸一直对着人家,可是要收拾心情,现在却是怎么也收拾不起来。默默含泪地下了车,领着茅以升到楼上坐下,吩咐茶房送茶水来,自己只想发呆,从喉咙里挤了一句客气话:“我今日心情实在不好,茅先生,多谢您刚才替我解围。” 茅以升忙道:“没有关系,我来就是来看看你们。”他看白老板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知道今天情形非比寻常,虽然建筑大师脑子里并不存在处理这情形的方案,硬着头皮处理:“原本年前就想来看看你们,开春要检定大桥的柱石方案,今年春天水情特殊,所以拖延着没来。总算目前达成了共识,我和蘅青都说要来看望——蘅青还在杭州。” 茅博士自说自话,可见架起沟通的桥梁比建钱塘江大桥困难,原本不预备提那一拨伤心事,见露生灰心含泪的样子,不由得抚一抚他的肩:“唉,你家里出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蘅青也是难过生气,跟我好几夜地说这件事,他还去找过明卿。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再大的事情,慢慢都能过去。你为这个哭,那不是让惹你的人高兴了吗?” 其实这话很没有逻辑,事情都过去半年了,是什么超长待机的哭包才能从去年哭到今年啊?要真是为那个哭,眼都该哭瞎了好吧。 露生却给他一言说得眼泪又下来,别过脸泣道:“您何尝知道我心里的事儿!” “对,对。”茅博士驴头不对马嘴地安慰:“那哭一哭也好,哭出来就好受了。”茅博士察言观色,推理地发言:“你受了太多委屈了。” 这话更触到露生的心——若说这话的是姚玉芙、沈月泉,倒也不算什么,那都是自己长辈一般,知道自己和求岳一番纠葛,偏偏是茅以升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说出来了,他一心扑在学问上的人,何曾有半分柔肠?可见求岳连茅博士也不如。不禁更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心痛王帮主惨死他乡,连全尸也不能留下,心恨求岳绝情伤人,辜负自己一片痴情,还怨自己处事不当,做事后的诸葛亮,此时想起来居然是自己没能劝住求岳和王帮主,以至于今日之事坏到不能再坏,自己以后又当如何?这个家以后又当如何——千头万绪的心思搅在一处。 茅以升劝道:“白小爷别难过了,别难过。” 露生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茅先生,何必劝我,你叫我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这世道太难为人了!” 茅博士茫然,心里很同情,但脑子里没有应对的办法,白小爷的眼泪比钱塘江大潮难对付。他很现实地寻思现在应该给递个手帕还是给绞个毛巾。 露生见他站起身来,一把拉着他哭道:“您别走。” 茅博士:“啊?” “你要是走了,岂不是我今日失礼于人?”露生伏在桌上,手还揪着他衣服:“我是实在忍不住了,只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茅以升哪见过这个阵仗?原本是好意来看望,谁想到正碰见人家落魄伤心——要说不是时候吧,其实很是时候,问题是太是时候了,时候过了头,被哭懵了,接着他话道:“那也不用,要不我改天再来?” 白小爷昆山玉碎的哭声:“改天是哪天!你有什么事还没说呢!” “我的事不急。” “若是不急,怎会到这儿来找我?必然是急的!”露生边哭边道:“若今日走了,只怕明日也不来了,我知道你是为了钱塘江大桥的经费来的,我也决没有以哭相拒的意思。先生若是信我,求您等我一会儿,您若今天走了,今天我就去死!” “好好好,你别急,我不走。这样,你在这里慢慢哭,我先做我的事,我们不着急,好么?” 露生羞愧难当,可是止不住眼泪,万般心酸苦楚,忍了半年,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桌上嗫嚅道:“再一会儿。” “没事没事,慢慢来。” 这一天茅博士的人生有了新的体验,过去他在钱塘江的潮声里绘制蓝图,听着江潮的声音,觉得它旷古今而澎湃,不料如今却有在泪声中工作的体验。李太白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是多么好的一句诗,人生和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是一样的,江河有潮汐,就像我们的人生有眼泪崩塌的时刻。 ——但有桥梁能跨过。 浮梁 在正常人的思维里,一个人哭,最多哭个十几分钟,生理心理各方面的,撑死一小时是极限了。 茅博士是正常人,所以他陪着白老板,从上午哭到中午,中午哭到下午,下午哭到太阳下山,表情和心情的变化是同情——悲悯——震惊——茫然——敬佩——什么时候吃晚饭? 名伶不愧是名伶,体力和嗓子真强啊,抑扬顿挫还带调儿的,这嗓子不去工地上喊号子可惜了。 茶房给他俩送了一顿饭,午饭,那时候茅博士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人家在这哭我在这吃饭,怎么想都不太合适,等晚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着能不能点菜了。 幸好带了公事包,也没落车上,可以一边工作一边陪哭。黛玉兽兢兢业业地哭完了第三场,自己站起来去洗脸,便目睹了茅博士挑灯工作的场面。黛玉兽的人生也第一次遭遇这么不会怜香惜玉的老哥,人家哭得雨疏风骤您在这儿海棠依旧。茅博士听见动静,抬头看看露生,一时竟不知该问什么,您哭完了吗?您累了吗?您这种长跑极限哭泣的锻炼坚持了多少年?您的肺活量是多少呀?至于您是为什么哭我已经不好意思问了,您要吃饭吗?请问我能点菜吗? 怜惜是挺怜惜的,换谁看了您这黛玉葬花的表情都觉得蛮怜惜,但怜惜总共就那么几个姿势,茅博士殚精竭虑已经把能用的姿势全用完了,还要人家怎么样,能陪着你在这儿嚎完全是出于礼貌。 茅博士思考了半天,最终是礼貌地问:“好点儿了吗?” 露生抽噎了两声,没说出话来。 茅以升又问:“七点多了,你不回去,家人不担心吗?” 露生咬咬嘴唇,细声细气道:“我不回去。” “好,不回去就不回去,这里也不是什么找不到的地方。”茅以升挠头,“要不要吃点东西?午饭你也没有吃,一直这样哭,身体也吃不消的。” 他打量白老板那恍恍惚惚的样子,也不必和他商量了,放下钢笔,自己下楼给茶房拿了些钱:“送些晚饭上来,我随便什么都好,你们白老板要汤或者粥。”茶房应了去了,茅以升快步转回楼上——他有些担心白老板的精神状况,怕他哭了这么半天,不要再做什么寻短见的傻事,和茶房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从天井往二楼看,怕白老板从楼上跳下来。 还好,露生只是坐着发愣,以手托腮,两眼无神的样子。脸洗过了,眼泪仍顺着脸颊断断续续地往下淌。 茅以升:“……” 太能哭了,茅博士简直要瑞思拜。中华民国还搞什么水利,下次干旱的时候把白老板调去就行了。 无言以对,他拍拍露生的肩,坐回小书桌前,又开始工作。不多会儿茶房送了饭菜上来,茅以升将文稿收起,空出桌子来,露生倒也没有绝食,静静默默地吃了一碗粥。碗碟收去、桌子擦净,那一位又把稿纸拿出来,还带一卷图纸——应当是在写汇报。露生便觉歉疚,轻声问他:“您什么时候回去?” “一时半会儿不走。”茅以升头也不抬,“你这么伤心,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能帮上忙么?” “我不能说。”露生更咽道,“也不必帮忙。” “好,好,那我就不问。”茅博士平和,“要不要叫你店里的伙计上来?我叫他们上来,我先回去?” 露生有些犹豫,踟蹰片刻,低低地说:“您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茅以升和蔼地点头:“可以,可以。” 说着,又拍露生的肩,手中的笔却没停下。这个房间是从前账房们用的,笔墨纸砚都齐全,朝北开一扇什锦窗,外面就是一平如镜的莫愁湖,和错落摇曳的柳影花枝,从前露生也来这房间,有时写写画画,为的就是这里入画的景致。现在账房们早辞了去,书桌还留着,一灯相照,外面的景致也留着,听得见湖水微微起伏的声响。 露生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和茅博士在一起,让他有奇异的、平静的感觉。此时此刻任何一个人或者事都难免让他触景生情,茅以升却不一样,他有充分的忙碌的理由,又有足够的礼貌和关怀,使他处在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既不至于使露生孤独,又能平稳地避开他的伤心,还使他产生羞愧的心,不得不快速地脱离哀愁的情绪,因为在这些学术大师的面前你很难尽情放飞自我而不觉得丢脸。 爱是一种多么有意思的东西,它常常和我们人生的遭遇、国家的遭遇、时代的遭遇,息息相关,但它却能使我们忘却民族和时代,为了自己的小世界而歌哭啼笑。我们单薄的心中装不下太大的议题,于天下而言,匹夫只能有责,却不能够个人承包整个天下,爱就是让我们从如此巨大的压力中缓解出来的东西,当我们问自己,眼泪何时停止?我们总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为了这个绝望的时代哭泣、为了这个多难的民族哭泣,那这场眼泪恐怕是要长流十年也不能止住了,若是为了求岳而哭,为了他那一句两句的糟心话哭,这却好说得多了。 他哭了一天,出于自我保护的心态,避开了王亚樵的事情不愿再想,春潮一样庞大的哀恸要把他淹死了,他必须浮上来,呼吸片刻,茅以升恰似岸边冷漠平静的一块海塘,并不施以援手,但他在那里就是一个搭救,露生攀着他,湿淋淋地在水边坐下来,那一身的水是他自己的眼泪。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沉下去,因此不得不盼望着这块海塘暂时不要消失。 这一天的盛遗楼没有开张,上午露生就来了,下午承月他们却没有来。茶房看这情形,虽然不知底里,但也不敢问,和几个保镖在门口抽烟聊天。因此四面安静得很,湖水波荡声中,连笔尖在纸上行走的沙沙声也听得清。 “您在写什么?” “给养甫的报告。”茅以升道,“每个月都要做记录,记录钢梁的架设,还有上个月架设的钢梁在本月的情况。” 露生望着图纸,有一点好奇:“我记得去年您给我们来信,就说在架钢梁了,怎么居然架了半年还没有架好么?” 哟,金主问话了。 茅以升看看他,笑了:“明卿没和你说过么?钱塘江大桥,架设钢梁,是靠天吃饭——当然也是靠人的聪明智慧。我们的钢梁是自己设计之后从英国定制的,拆散了送到杭州来拼装。单一孔钢梁就有两千六百吨,要把它们架到桥墩上面,谈何容易!” 这话题让露生短暂地忘记悲痛,黛玉兽吃惊:“两千六百吨?” 茅以升也来了兴致,你要说这个茅博士就不困了:“白老板要不要猜猜,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露生肿着眼睛,不由得腼腆一笑:“这个我可猜不到。” “用江潮。” “用江潮?” “对,每个月江水都有大潮,就利用这个水文的天性,利用潮水涨落,用大自然的力量把钢梁托起来,架到桥墩上去。”茅以升将钢笔和手指作为模型,比给他看,“造两艘特制的驳船,船上有木塔,托着钢梁向桥墩靠。是我和罗英想出来的办法。” “……这可真是巧夺天工。” “对我们天象和水文的知识都是巨大的考验,每个月都在考试!”茅以升微笑,“所以我说想来看你们、却没能来,真不是托辞。今年春天雨水多、水情极其复杂,可是我们既然承诺了这个项目的进度,我们就不能停,哪怕逆天而行也要去挑战。唉,说白了,还是人手不够、经费不够,只能从其他的方面去想办法,但这个办法却也算是桥梁史上的一个突破了——还是得谢谢你们,谢谢江浙的商人们,支援了我们建桥的经费,否则就连那两艘驳船的钱,我们也拿不出。”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来了:“哎哟,我差点儿忘了!”从公事包里寻了一张支票出来:“我来是为了把这个给你们。” 露生一时没接:“这是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茅以升掰开他的手,强要他收下,“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白老板哭了一天,把茅博士哭傻了,连为什么来都忘了。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你这里汇来的七十万元,从浙实行走的,看着是不想被别人知道的意思。我发了电报,专门问清,明卿说,确实是他给我的,叫我不要问为什么,只管拿去盖桥,以后也不用还。他那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叫蘅青去问,也还是这么说。” 十一月,那正是法币会谈的前夕。 这件事露生居然半点不知道,家里人也半点不知道。 露生和茅以升相看一眼,茅博士黯然道:“我不晓得他和你说了没有,但我想明卿巨眼,而且善于谋算,他恐怕是知道那次法币的会谈很可能不会成功,一旦失败,金家的财产难以保全,江浙的商人们也很难再支持大桥的建设。我猜想是这样。所以他在会谈之前暗暗地挪出了七十万给我,叫我不要问也不要说——唉,我是决不信你们扰乱法币的,单凭这件事,我就决不相信你们沽名钓誉,世人不该这样骂他,有谁能做到他这个份上!” 他自管说,露生在心里一阵一阵地吃惊。原本很怨求岳,恨他恨得不行,既恨他不争气、又恨他绝情,可谁知茅以升把这事儿说出来了,求岳居然从来没跟他说过。 为什么?难道是怕拿走了这七十万,露生要跟他生气吗?别逗了!露生自问,还记不记得钱塘江大桥这件事儿,按着良心说,真的想不起来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焉能想到迢迢之外自己一窍不通的什么大桥建设?当初劝求岳帮忙也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于国家有利,劝他向善之意。 可求岳却从来没有忘记这座钱塘江上的大桥,中国人第一座自主建设的现代桥梁。 它是桥梁史上的一座丰碑。 做事应当善始善终。 金求岳,王八蛋,在爱情上一点儿没有善始善终,别的事儿倒挺能惦记的。 露生再问自己,如果求岳把这件事告诉他了,又会怎样?那么这半年里他要操心的除了句容的工厂、杭州的工厂、传习所、盛遗楼、金家的吃用,他还要再去顾虑建桥的一笔庞大支出,他又要增加一个实现起来极其困难的操蛋理想了。 他太懂得他了,所以干脆不告诉他了。黛玉兽太会作死了,不累死自己不爽。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湖水的声音在远处起伏着,那是春水的涟漪,有小雨下来了。 “这是五十万的支票。我和养甫、蘅青,凑了两个月,才将将凑齐。”茅以升道,“你收下吧,我们知道金家这次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你们的工厂都停工了。如果是别人,我们不会这么做,但对江浙纺织、对江浙的工商业而言,你们也许是最后一面斗争外资的旗帜,没有人希望你们倒下,但凡是有一颗爱国的心的人,都不会希望你们倒下。别的我们做不到,就先凑出一些钱来还给你们——但愿这五十万能帮得上忙。” 露生怔怔道:“大桥经费这么困难,您从哪里凑来的钱?” “这个嘛。”茅以升笑道,“办法想想总是有的,人总比钱塘江好说话。” 他没有告诉露生,法币上台之后,宋子文和孔祥熙为了攫取金家的名声,连大桥的建设也要插手,他们接管了负责大桥经费的银行,克扣了江浙财团支援的款项,转而将项目经费交由宋子文把持的中国建行,美其名曰“国家管理”。 但沽名钓誉毕竟也得做点儿什么,他们开出了苛刻的条件,要负责项目的茅以升在两天内重新整理经费预算,把原本承诺给江浙财团的收益割让一部分给宋氏银行。 两天,只能说茅以升就是茅以升,茅巨巨爆肝两天,真就给他肝出来了! 当时宋子文人都傻了,只能庆幸这些孬种是不知道金明卿偷偷地还给了杭州七十万,否则还不知道要整什么花活儿。也因为这么一出闹剧,大桥经费暂时安稳,石瑛和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建桥虽然多多益善,但金家有难,当初受恩于人,此时不能见死不救。几位大佬又爆肝了两个月,把钱凑出来了。 他有点怕露生细问,晓得白老板聪明胜人,怕他知道了不肯收这个钱,因此说到这里,有一点心虚,低头又去写他的报告。 露生说不清自己心头什么滋味,此起彼伏的情绪潮水一样在心里涌。甚至对求岳还增加了一点新的怨恨——难不成大桥只归你的事?我就不曾出过力?凭什么让你知道不让我知道。黛玉兽终于不哭了,他开始钻牛角尖赌气了,好了,人能赌气基本上不会死了。赌着气,更讨厌求岳了,想都不肯想他,还不如看茅博士写报告让人心情舒畅。 那些许的片刻,他也会想,像茅以升这样的人,他们也会爱么?往小了里说,他们有没有像自己这样,为了私情伤心落泪过?往大了里说,他们见多识广,能明白这个国家烂到了深处、要救都救不起来么? 他不信石瑛不明白,不信茅以升不明白,可是他们仍做他们坚持的事。 爱是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它很纤细,让我们忘却世间的困苦,为自己流泪喘息,可是它又很庞大,它是一种坚不可摧的温柔的意志,无论前路如何,爱要我们向前,哪怕天意不可知,哪怕潮水不可测,哪怕明日无人许诺。 “茅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杭州?”静了许久,他问茅以升。 “暂定是留三五天。你若有别的事,我也可以多留几天。”茅以升揉揉太阳,“你打算怎么样呢?” 你到底回不回家啊?! 露生咬咬嘴唇:“我的打算——也是说来话长。” 二哥 陶嵘峥是四五天之后才到了南京,到了南京他也没有急着去访金家,而是不慌不忙,先在旅馆订好了房,随后又提着手提箱出来,叫了人力车,直拉到榕庄街白家小院的门口。周裕望见他温雅的面貌,辨认了一会儿,吃惊道:“陶二爷?”同时不敢再看他的独臂和义肢。 陶二哥淡淡笑道:“我来望候金少爷。” 周管家知道他家在山东,见他手里的行李箱,以为他风尘仆仆、连旅馆都没订,因此不好回话说“少爷不在”。这位陶长官当年做军官的时候,就和少爷有两份相似,说话做事不紧不慢,但是轻易不容人回绝——如今他身有残疾,且和金家渊源颇深,更不好慢待,连忙接了箱子,把他让进客厅:“您快请进,只是我们小爷——” 陶二哥只管向里走:“和你们小爷不相干,我来找金公子说说话儿。”走到后院的月门前,仍旧是温文尔雅,体谅的神情,“怎么,他还是不方便么?” “那倒不是。”周裕犹豫片刻,“您跟我来吧。” 这不能怪周叔胳膊肘儿朝外拐、不听主子吩咐,这几天家里人谁不是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那天露生去了,求岳便叫人去追,没一会儿,文鹄就使人递消息回来,说露生和个官老爷上了车,去了盛遗楼,再问是哪个老爷,文鹄形容了一遍,原来是将将登门造访的茅先生——这断然是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了。到傍晚,文鹄先回来了,盛遗楼那里日夜有人,都是自己兄弟,有事自会来报,犯不着他亲自在那儿蹲着。 周裕和沈月泉都问:“这会子还在莫愁湖干什么呢?” 文鹄道:“谁知道?聊天吧?” 众人估摸着少爷的脾气,到晚上应该亲自去认错接人了。他们倒不用细想这其中究竟谁对谁错,反正近二十年来永远是小爷怄气、少爷认错,哄一阵子准保好了。谁知到了晚上,少爷不等请也不等催,主动去了——浴室——洗了个澡,闷声不响地吃了一碗稀饭,回房间里睡下了! 巨大的问号和省略号在榕庄街上空此起彼伏。 于是露生不回、求岳也不去接,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僵着了。众人不怕他们再吵一架,怕就怕这样始料未及的突然熄火,待要去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毕竟人两个谁也没在背后骂对方的不是,倒是人模狗样平静得要死,因此众人连插嘴劝架的机会都找不到。沈老倚仗年龄,勇敢地问了一句“露生昨天是不是没回来”,求岳“嗯”了一声,说:“您要找他去莫愁湖吧,应该还在那儿。” 沈月泉:“……哦。” 沈老词穷。其实完全可以再问一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奈何金少爷表情过于冷静,像晾冷了的白开水,既无温度、也无气味,沈老想了又想,回来向传习所的家人们商量:“夫妻相骂无好话,外人插一嘴,反而生分,何况他两个都是讲道理的人,不如叫他们自己好了才是。” 大家的省略号更长了。 年纪大的人在某些方面是不是反而特别敢说啊? 迷惑的云伴着各种各样的标点符号在这个院子上空飘,它还没来得及散,露生自己回来了。他和传习所那边交代了几句话,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又走了。至于他去哪里,求岳问都不问,露生也没细说,所以周裕和柳艳不免整日地愁眉苦脸,觉得这日子是不是过不下去了?他们回想起从前金少爷半年不来的时光,觉得这架吵得连个祖宗的成法都没有,无先例可循,到底咋整啊,假装看不见吗? 陶二爷此时从天而降,倒是他们意想不到的合适的人选。 你说换了别人,放进来也不合适,唯有二爷负伤残疾,于国有功,无论少爷小爷,谁也不敢说不见的。再一者陶二爷为人似乎温柔,少爷那不爱见人的毛病,有个客人陪伴总是聊胜于无——周管家病急乱投医,顾不得许多,狗颠屁股,领着陶二爷就往后头走。 求岳坐在石凳上,正玩松鼠。看见陶嵘峥,他凝视片刻,起身赶上去,来了个兄弟的拥抱:“——你怎么来了?” 陶二哥还是头一次见他那样子,有些腼腆,还有些忧郁的倜傥,把求岳上下细看一遍,笑道:“你的情形却比我想象得要好,气色还不错。” 周管家在后面腹诽这是您来得是时候,说不得这是少爷大半年来气色最好的几天了!按时吃按时睡的,害得人担心他是不是在回光返照。 陶二哥温和道:“不请我坐?我没有订客房,打算来投奔你、借宿两天,不知道你欢迎不欢迎。” “欢迎,当然欢迎,你要住几天都行。”求岳小心搀着他,“周叔去拿个垫子来。” 家里就这样多了一位客人,他像晚春的雨,润物细无声地来了,并不携带霹雳雷霆,因此并没有出现周管家和柳婶期望的振聋发聩的场面。陶二哥来了也不说什么,当真就是来做客的,头天不过和求岳在一起玩松鼠,说身体康复的情形。之后便说战后的逸闻,以及山东老家的闲话,也说到当初驻扎汤山的王敬久将军如今又回汤山来了,“招募了一批新兵,王师长于我很是照顾,逢年过节,亦肯见我。只是他那批新兵似乎是土匪招安,惹了几回事,不大安宁——这也不是我能置喙的事情。” 你听陶二哥说话就晓得当初孤傲乖戾的白露生是为什么愿意和他来往了,他是除金少爷外的独一份,旁人进不了榕庄街的院子,陶二爷却能时不时地进来做客,还能送得上礼——他太会说话,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还带一些忧郁多情的柔和,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迁就容让的态度,他十分懂得以退为进。 也难怪能得将军青眼。 当然,自古来用兵的退,都是为了进。 这一天陶二哥和求岳在院子里坐着,看丫头们打树上的杏子。陶嵘峥道:“今年我竟不曾看过杏花,这花其实不怕雨,风吹雨打几场也都还在,可不知为什么,常常寂寞开放,待到结果的时候才想起这回事。可见古人说杏树成荫子满枝,这句诗很有阅历。” 这话说在求岳心上——可不是么!家里这杏树不就总是被辜负的一个?年年开花,都在忙碌时候,无人赏看,白生了华盖扶疏的一身好姿态。五月中杏子黄透,他们被杏子打着头才想起今年不曾看过杏花,求岳更想起那时候陶二哥来访,自己在花园里抠树,露生和他在杏花荫里说话。 好花时常被辜负,并非人有心相负,只是许多时候身不由己罢了。 嵘峥见他沉吟,吃力弯腰,从地上拾一颗杏子:“你和露生闹气了罢。” 求岳:“……”二哥,你委婉起来很委婉,直接起来也是真直接啊。 求岳敷衍道:“谈不上闹气。” 陶嵘峥微微摇头:“怎么会?我难道是第一天认识你们?”求岳不语,他又接着道,“你们俩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但凡分开一段时间,不是这个生气,就是那个生气。” “你怎么知道?” “……我是最知道的。”陶二哥笑道。 求岳看看他,忽然搞笑地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估计过去金少爷和露生吵架,陶二哥经常在中间受夹心气,一吵架陶二哥就被拒之门外了。可这话并不能真让他笑起来,陶二哥说的孟不离焦,有一半的时间并不真是自己和露生,话是错的,意思却没错。他们俩从来没有这样分开过,他甚至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不是不想问,可是问了又有什么用。 那天露生哭着出去的时候,他拉他的手就有犹豫的心情,不知道是该拉住他、拉他回来,还是放他走更好一些。求岳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这心境不符合他的性情,他是喜欢大开大合直来直去的人,可人生里总有一些柔软的部分是非要我们学着细想的。 “明卿,你要听我母亲的故事么?” 这时候谁有兴趣听你妈的故事?求岳刚想说“不要”,陶二哥不慌不忙地先声夺人,“她已经过世了。” 金总只好说:“……想听。” 陶二哥点点头,温和地追想,“我父亲有两位妻子,头一个是少年娶妻,是我大哥的母亲,她去世得更早,后一个是济南的富户小姐,就是我现在的大娘,生了我三弟。” 金总:“……” 陶二哥:“我是姨太太养的。” 这个求岳知道,他们在句容的时候就说起过陶嵘峥排行老二,但没想到陶二哥的妈居然是个二奶,还是混得不太好的二奶,虽然生了儿子,却不是长子,前有少年夫妻的元配,后有家境殷实的续弦,三个老婆就快囊括了旧中国已婚女性的所有身份,这是什么扑朔迷离的后宫家庭。 “我娘从前是小班子里唱戏的,” 黄杏 “我娘从前是班子里唱戏的,我父亲认得她在先、娶我大娘在后。明媒正娶了好人家的小姐,和我祖父磨了好几年,才把我娘接进门。” 求岳一脸吐槽的表情——其实是被俗到了,金总不想裹脚布电视剧居然是有凭有据的,这种剧情在八十年后都被拍烂了好吧,二哥你的故事不新鲜——没敢说出来,假装感兴趣。 二哥淡淡笑道:“你觉得他小人么?你看我大哥的年纪,再看我的年纪,就知道他们是发乎情止乎礼,过了门才做夫妻。” 在道德水平刨坑的旧中国,这确实比较难得了,金总暂停心里的弹幕。 “那你妈和你——大娘,关系怎么样?” “怎么样?谈不上怎么样,根本就没见过面。大娘生我大哥的时候难产去了,我父亲守了几年,家里没有妇女主持中馈,我娘就着这个由头才进了门,抚养我大哥,又过了两年才有了我。” “那时里里外外都叫她一声陶太太——可是她没有婚书。” “为啥?你爸不乐意?”求岳想了想,“我知道了,你爷爷不乐意。” 陶嵘峥不觉失笑,点一点头:“你这种人家是最明白的。但仔细说起来,似乎也并没有闹过,没闹到吵起来地地步,与其说是不乐意,不如说压根儿就没提过。我母亲出身不好,许多非议,我父亲意思大事张扬反而置她于炭火之上,不如等振兴家业,有些主妇的功绩——顶好是我大哥考一个举人,光耀门楣,届时感激我娘抚育之恩,扶正就水到渠成了。” 金总:“……” 陶二哥脸上那一点淡淡的、嘲讽的笑容,求岳看见了,可知二哥心里也不以为然,结婚是两个人的事,跟前妻的孩子有什么关系?渣男还挺会贷款深情。听到这,问他:“那你大哥和你们关系还可以?” “他是我娘养大的,自然亲近她。父母是父母的事,我们兄弟却都很好。”陶嵘峥缓缓道,“我娘进门后,再不唱戏了。打理家事、带着孩子,还要张罗店里的生意。” “放弃自己的事业?这个不太好。” “女人家有什么事业?” “女人为啥不能有事业,孙夫人那搞的不是事业?”孙夫人真好用啊,哪里需要哪里搬。 二哥又笑,“我父亲也说你这样的话。一直说若光景好起来,她喜欢唱戏,仍叫她唱,不抛头露面的就是。功夫在身上不该丢了——可我家因为大娘的病,花了许多冤枉钱,生意也耽误了。亏得我娘一个人里里外外,又把生意盘活了。” “……那她很了不起。”求岳肃然起敬,默默收回了前面二奶的评价,“一个女的做酒店,为你爸受不少委屈估计。”那不就是当白酒公主? “你想到哪里去?”二哥瞥他一眼,“我母亲在酒水上天生的有灵性,什么酒一过她的舌头,她就知道这酒在三六九等哪一流。盘活店子,并不靠她四面逢迎,靠的是她在酒水上的眼光。” 牛哇,神之舌,金总震惊,“这不给你爸捡到宝?” “你以为他们是因为什么认识?当年我娘虽然不是什么名角色,在济南那里也算一个小红伶,我父亲去结交她,送头面、衣服,都不喜欢,问她喜欢什么,我娘说,听说你们家里有酒坊,不妨送一坛子来让我尝尝,若是好酒,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不好别来缠。” 酒坊的大少爷一时语塞,讷讷地问,你是当家花旦,怎能喝酒?喝酒不是坏嗓子吗?那位红伶便俏丽一笑,说,不然为什么交你这个朋友?当然是指望你暗暗地送酒来给我吃呀,我最爱吃酒。 她其实早就留意她了,那一坛酒,是试他在酒水上的见识,也是试他们两人的心。 “她喜欢的酒,哪怕有一半儿是水兑的,就是好卖,大家都说好喝。我家的酒坊因此做明白生意,从外头进来的原酒,让她勾兑,薄酒廉销,赚了不少钱。” “这不挺好的吗?”求岳不知道该不该问,“那为啥不给?” “什么?” “不给结婚证,呃,不会是你爸说话不算数了吧?还是你爷爷?” 陶二哥轻轻摇头,想了一会儿,说:“山东闹过一段□□,你知道么?很多人活不下去,背井离乡去闯关东。” 这个金总看过电视剧,但金总不敢乱讲,反正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胡乱点头。 “那饥荒是在辛亥革命之前,山东已经很多地方闹麻子,到处自立山头,乱纷纷的。粮食供不上,自然也就没有酒,城里的人虽说不至于吃不上饭,我家的生意是一落千丈。等到光景好一些,想再把这生意重新做起来——我爹娘想了许多法儿,也做过其他的买卖,说来说去,在酒水上最懂门道,还是想做这桩生意。奈何当时土匪多,都瞄着酒、烟、油、外货,这些东西把持在土匪的手里,要做谈何容易。家里凑了一笔钱,商量要怎么办,我娘的主意是找钱庄再筹一笔款子,从海港偷运洋酒进来,这些洋酒虽然贵,但酿得足、味道醇厚,红白都是好酒,且口味和咱们自己的酒不同,新奇独特。自己拉回来勾兑,一来兑酒的生意有利可图,二来么,瞒过当地的眼睛,少交许多苛捐杂税。” 求岳听到此处,简直要为二哥的妈起立鼓掌——这是什么巾帼英豪!人又美又有胆识,敢在辛亥革命前那样乱成狗窝的山东做倒卖洋酒的生意,还能想出这个瞒天过海的招儿,换别人估计做不到,只有这个神仙舌头的美女敢想敢干啊。 “可我父亲不同意她的想法,说什么都不同意。” “你别告诉我,是你爸看不惯你妈有本事。” “你会这样想么?是人免不了都要这样想。但照我父亲的说法,不是为这个。”陶嵘峥仍是淡淡一笑,“他不肯做洋酒的生意,是因为这事儿是我母亲一力主张,万一赔了,全要怪在她头上。说到底,大约他也觉得她没上过学、不识字,信不过她的见识,不敢让她冒这个风险。” 这对没有婚书的夫妻僵持了很久,有些话即便没说出来,伤人的意思却是你知我知。最终决定是听丈夫的话、从山西运原酒进来,走稳妥的路子——这条最稳妥的路却得到了最不理想的结果。他们的商队在河南被劫,几乎九死一生,幸而同路被劫走的还有一个探亲回家的官眷,济南保惠司司长的妻女——这是当时清廷专设的商务部下属机构,专管招商的肥差,这可不得了,立刻惊动了河南地方,派兵剿匪,把司长夫人和司长小姐营救出来,顺便把陶家的酒也救了出来。 “我父亲舍身相救,否则夫人和小姐都难保清白。” “……” 金总感觉要听不下去了,太操蛋了,接下来的剧情二哥你不说金总都知道了,请让八十年后的琼瑶戏编剧出场! “你觉得他小人么?用情不专么?”陶嵘峥微微偏头,把手里的杏子端正地放在石几上,“他知道那是保惠司司长的女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土匪们被枪毙是免不了的,怕只怕迁怒到自己头上,一家人都要跟着遭殃,所以哪由得他保还是不保?拼死也要保。” “我母亲并不很在乎家里又要有个续弦,这种事就算她不肯也没有用。叫人怄气的是我这位新大娘,进门一个月,也提了一个振兴家业的主意,你猜是什么?”陶二哥仰起头来,“她也说,卖洋酒,从威海和青岛那里走洋酒进来。” “你爸答应了?” “是啊,答应了。因为新娘子上过学。照我父亲的说法,是他又想了很久,觉得这个主意可以试一试。”陶嵘峥道,“我母亲怄出病来,从家里搬出去,另租了一个小房子住——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新娘子让路罢了。” 他的母亲就此恹恹成疾,陶家的生意又起来了,就像当初她打算的那样,洋酒的生意很好做,日进斗金。这生意越好就越扎在她心上,他们夫妻之间的耐心和情意在饥荒的那几年里被磨成了一张纸,新娘子和新生意,不过是刺破它的两根针而已。 “我那时快十岁,已经记事了,他们在里面说话,我全听得见。我父亲发了疯,一天天地来找她,叫她吃药,求她回去。我记得有一回他们俩不吵了,在月亮下面说话,我父亲问她,当初许下的,说好的,等家里好起来,给她做一个小班子,尽情让她唱,为什么她不喜欢了。” “我娘说,人是会变的。” 他们沉默了很久。 “我娘又问,是不是自始至终,你觉得我不配来做你家的当家,不配在难关上拿主意?我父亲说,不是的,我只是不愿意你吃那么多苦,我不愿意你受风雨。我娶你进门已经是委屈了你,委屈你十几年,我不敢拿你我的后半生来赌,我情愿你什么都不管,有什么事我来扛就是了。” “我娘说,那你当初为什么信我,现在为什么又不信了呢?” 这对曾经的情人,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二哥和求岳也没再说下去。他们谈起的往事是在月色下,此时却在日光里,日光让回忆不至于太冷情。陶嵘峥想起他十来岁时听厌了的吵闹,他父亲崩溃得六神无主,以至于要和新娘子离婚,给快死的妻子一张婚书——那时已经是新民国了,只能一夫一妻。他冒着得罪八面的风险也要给她一张婚书——算什么呢?带到坟里去么? “你看,男人就是这样,虽然说着希望和心爱的人并肩而行,可内心却永远无法接受自己比爱人低一头。我们总想做遮风挡雨的那一个,嘴上说是责任,其实心里是虚荣。真到了要依靠女人、指望女人的时候,不仅不能增笃情意,往往却是反目成仇。”陶嵘峥淡淡道,“反正人生总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可以拿来当做借口,要为自己开脱理由多得很,临到死时大哭一场,做些场面事情,就算一笔勾销了。” “你觉得他是虚情假意?”求岳问他。 “谁知道呢。”陶二哥说,“要是真心,岂不让人更恶心。” “二哥,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求岳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在内涵我。” “什么是‘内涵’?” 求岳笑了笑,又不说了,有些复杂的心情。二哥的妈妈像露生么?某些方面确实很像,温柔、坚强、善于忍耐,又敢于冒险,他们连出身都很像,因为出身吃的苦也像。从前觉得二哥喜欢露生是泰迪找桩,没想到是找妈来了。 她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也让他触动,人是会变的,这句话时常被拿来当做变心的搪塞,可是它为什么不能用来诚实地表达人的想法,我们一生并不是只能怀抱一个理想。至于新的理想配不配有、该不该有,也许不应该由他人来评价。 “陶二哥,你跟露生——说过这些吗?” “没有。”二哥淡定,“他不怎么听我说话。” “……”金总差点想笑。 “你说我内涵你,是不是说我讽刺你?那倒没有。”二哥又捡一颗杏子,“你和露生到底怎么了,至今你也没有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俩什么情形?我只是想起这件事来,心有所感,就说给你听了。你我也算是好朋友,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他们又静了一会儿。丫头们打完了树上的杏子,装了笸箩走了。这杏树不是果树,杏子酸得很,只能拿来做蜜饯吃。留下两三颗在二哥手边,红痕杂乱,像人的心事,酸涩难咽,也像人的心事。杏花如雨的时节你想不到它结来的果子是这样的。 松鼠从下面鬼鬼祟祟地上来,求岳要抓它,它不理求岳,顺着二哥的腿爬人家肩上去。 “这是你养的松鼠?” 求岳不答,看松鼠上蹿下跳,片刻,他说:“陶二哥,你有空么?我想请你陪我出门去办点事情。” “你能出门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出门?” “你当我们先前没来找过你?”陶嵘峥摸着松鼠,“嵘峻来看过你,管家说你身子不好,大家多多少少是猜到一些,我也不料你是肯赏我这个面子的。” “唉,别损我。你有空么?”求岳诚恳道,“我坦白地说,我现在状态忽高忽低,焦虑起来我自己都搞不定我自己。跟你在一起至少压力不那么大,就算我拜托你。” 二哥温和地瞥他一眼。 “你别这么看我,不是说跟谁亲我就跟谁去。你别老拿这种眼神审我行吗?” 好一会儿,二哥慢悠悠道:“我是一个最有空的人。” “先说好,我不是要去找露生。是办我自己的事。” 陶嵘峥微微诧异,默然片刻,无声地点头,这让求岳松了一口气。待要说什么,一时还得细想,一阵风过来,吹乱他们面前石几上的书页,那是这半年来句容厂的流水账。 这风把树上的东西也吹下来了,砸在二哥身上,人没吓着,松鼠吓得蹦开,二哥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打脱了的杏子,夹在树枝上,风吹掉下来了。他擦一擦杏子,尝了一口:“这个居然是甜的。” 无字 他们第二天就动身出发。求岳自己开车,陶嵘峥在后面坐着,陶嵘峥道:“你行动倒快,我以为你要筹备好几天。” “你来之前我就在筹备了,就算你不来,我自己也会去。” 陶二哥就不说话了,看求岳一眼,笑而不语。 求岳道:“干嘛?你话里有话,你意思我装病,想躺就躺想好就好,是吧?” 陶嵘峥仍是笑,过了一会儿,说:“我并没这么说,但要叫旁人来看,多半是免不了这么想。” “你要我跟你说实话?无所谓,反正实话说了都扎心。”金总最近天天扎心,别人和自己的心都扎完了,扎心这事儿发生一次是痛苦,频繁发生则像掐快递里的气泡纸垫,不仅不痛快,甚至还解压,“你又不是梅先生、冯六爷,不是商会的那拨人,看了让我糟心;你也不是——反正咱们俩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跟你在一起没什么压力。” “你要说就提名道姓,略过什么?” “二哥,诚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我要看看你这病是真是假。”陶嵘峥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跟我没什么不能说的,你无所谓,我也无所谓,谁也不必照顾谁。我来之前嵘峻跟我说得很严重,说你人瘦了一大圈,精神也很不好,说话着三不着两的。” “他什么时候见过我?” “他来和你报告厂里的情形,来了两次,你都忘了?” 求岳回想。 陶嵘峥摇头笑道:“算了,不要想了,看来你那阵子是不怎么样,记性这样差。” 车子是往句容开的,汽车拐进句容镇上,陶嵘峥才辨认出他们行车的方向,到了镇上也没有歇脚,一路直往宝华山下开。上了半山坡,陶二哥错愕道:“你怎么找我来干这个?好歹多带一个人。”原来求岳在后备箱里放了铁锨和锄头,竟是上山来挖土的。 带的这位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只能帮忙递个毛巾把子。上山还是靠的求岳在山下借来的驴,车子丢在棉田道上。毛驴驮着人、还要驮工具,累个半死,这会儿在树下吃草,金总一个人埋头苦干。虽说地方选在大树下面,漏下来的太阳仍是照人,这下看出来身体是真的虚,挖了没半个钟头,出了一头的汗,前心后背尽皆汗湿。 陶嵘峥见他不答,便也不劝不问,自己拖着义肢、在山坡土地上也不好走动,索性坐下来。两人又挖了半个钟头,挖了个半深不浅的坑,求岳把土打实,放了一块毛巾在里面——上面金线绣的四个大字,“精忠报国”。 陶嵘峥道:“就这么深足够了,再深怕挖到树根。”又道:“你差一块墓碑,看看这个怎么样。” 求岳抬头一看,原来二哥坐在树下面,用小刀削掉了方方正正的一块树皮:“这样刻在树干上,哪怕以后长出新皮,字也不会掉。” “你知道我是来挖坟的?” “荒山野岭,总不至于是来藏宝的。”陶嵘峥刮着木头心道,“你要刻什么,跟我说罢。” “二哥你真会套话啊——又套我是给谁立的坟了。” “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 “不一定就猜得对。”求岳又抡起铁锨,一锨锨把土坟好,拢成一个小坟茔的样子,那削掉的一块树皮正好在坟头上面,以树为碑,居然有些山川埋忠骨的意味,他选这里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因为当初在这里读他的来信,印象很深,那封信他是不舍得拿来陪葬的。 待到要在树干上刻字的时候,他想了很久,也累得够呛,搭着陶嵘峥的手,在草地上坐下来。 “让我想想。”他说,“古代人有这样的坟吗?衣冠冢至少要有衣冠吧。” 二哥听不懂:“何以要按古制?现代人也要入土,也有衣冠冢。” “……”求岳感觉自己说漏了,时代代沟这不就来了。 二哥还想追问的表情,求岳干脆坐起来,“咱们不当谜语人。你觉得我是给王帮主立的坟,是吧。” “不是么?” “来之前我是这样想的,但干活儿的时候又想了很多别的,来的路上也想了很多别的。”他借过陶嵘峥的小刀,挖一些连根的青草,栽到坟边上,“其实我给王帮主立坟,让别人知道了,估计得拿这个当借口逮捕我,说我跟他同谋,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才不敢告诉你的对吗。二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是个跟日本鬼子打仗的英雄,我心里一直特别佩服你,所以对你我没什么遮遮掩掩的。” 不能说的是另外一些事。 那天和露生吵了一场,和所有吵架的情侣一样,求岳吵了半天,净顾着发泄情绪,结果把刚开始要说的忘了:他想跟露生验证一下,当初王亚樵是不是问过他们,是否童男童女。露生是,这个他信,小四和李小姐,估计也挺纯,只有自己是混入其中的一个。从灵魂上来说他肯定不是了,至于身体上,金少爷听着就风流,谁知道是不是。只不过当时气氛使然,大家都装鹌鹑,金总也就从善如流地装纯。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科学的事情,与其说是不科学,不如说是无法用现有的科学来解释。求岳很多次地想过,如果自己那时候没说谎,事情将是怎样? 也许不会和王亚樵有那么深的渊源,也许大家点头之交,也许就不会有天蟾舞台那一番话。 也许王帮主会做其他的决定也未可知。 现在内疚后悔都没什么意义。但无论是谁,放在这个处境里,都会觉得好笑,好笑我们即便知道未来也仍是无能为力,就算带着历史书来了又能怎么样,我们在自己什么都知道的世界里都活得一塌糊涂,凭什么会有自信在一无所知的世界里就广阔天地、大有所为呢? “陶二哥,自古以来,都是什么人有衣冠冢?” “那太多了。”陶嵘峥不知他何以问这个,“诸葛孔明、曹孟德,青史留名的人,多的是衣冠冢。孙先生也有衣冠冢,在北平碧云寺。” “是啊,这些人都是大人物。”他们目投万里,博古知今,“你说他们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试着去预测未来?” “孔明善算,孟德善谋。”陶嵘峥沉吟片刻,“孙先生……志向远大。” 求岳听笑了:“你这评价怎么听着那么虚?” “今人古人,评价起来当然不同。我对古人的评价也不过是依古人之言,今人我不足以评说。”陶嵘峥淡淡道,“你问我这些人会否预知未来,孔明也许会,但正所谓知天易、逆天难,要预知一件事情的未来很容易,要改变这个未来却很难。” “嗯?预知未来很容易?” “莫非必要能掐会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靠的是审时度势。”陶嵘峥目视于他,“你好像很在意预知未来,不过就我看来,知不知道未来,并不很重要。” 求岳抬头看他。 “我不引古人,我只说我自己。”二哥用小刀在土地上轻轻划着,“庙行大捷之前,我们都知道那场仗最终可能不会胜。上面的态度、我们自己的装备,各种各样的因素看上去都是打不赢,即便是庙行大捷之后,局势看着也不乐观,他们的航母就在外面,他们的飞机随时能回航母上补给——但你是军人。”他话锋一转,“你是军人,你若想着这一仗是胜是败,那这个仗你不要打了。我们这些当兵的,想法很简单,哪怕打不赢,总之不能输。” “打个不输不赢?” “谁知道呢?打下去,即便他们赢也赢得不痛快,如是我们不打,那不就是输成定局。所以我说知道未来怎样并不重要。”陶嵘峥淡淡道,“知天容易逆天难,岂能知天即顺天?又焉知天意不会变?” 他以独臂支撑,潇洒地站起身来,那显然是练习了很久,早已习惯了独臂独脚的生活,见求岳目不转睛地看,二哥摊开一手,意思你看我这不是挺好,微微含笑,“要说预知未来,我是以为自己活不成的,大家都以为我活不成了,这不也活下来了?” 你有歪曲论题的嫌疑。 求岳咧嘴笑了,并不去驳正他,他和陶嵘峥击掌。 二哥哑然失笑,“这是做什么?” “givemefive呀……”求岳攥一把泥土,添在坟上,“讲真,来的路上我就跟你说了,来造这个坟我之前就打算好了,就算你不陪我我自己也会来。我这半年一直是想做点什么,又什么都做不下去的状态,只有这件事我是心里很清楚、目标也很清楚,我知道我必须得来。” “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家里那烂摊子你也看见了。刚才我干活儿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我该怎么调整我自己的心态,我以后要怎么办,不停地在想这些事。我和人家吵架,自闭,这些都是结果,不是原因,如果你是来劝我去跟露生和好,你可能要失望。我得把自己整明白了才能去处理那些结果。” 陶嵘峥默然片刻,说:“我来只是关心你。” 求岳点点头,“二哥你是特别聪明的人,有些话我不说你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给我的答案不能说完全有用,但多少是给我启发了。”他又向坟上添一把土,“你信么?这座坟不算给王帮主,我觉得它可以分一半给我自己,你们认识的不算完全的我,有些地方我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啥都行,现在算是被社会毒打了一顿,被现实狠狠教育了。” 陶嵘峥笑道:“又说这种丧气话?” “不丧气啊,是实话。”求岳也站起来,“我感觉到的未来并不好。所以我还不知道未来我要拿一个什么态度去面对,但在这之前,我想先跟过去的自己做个切割。就算把那个不像话的我埋在这,光荣也好,垃圾也好,不去想了,埋起来。至于这个碑上写什么,哈哈,想不出来。” 陶嵘峥凝思片刻,道:“一二八的时候王帮主为十九路军劫军火库,淞沪抗战不输志气,其中多得他襄助。我以为你是为他立衣冠冢,原来还有你自己的想法。” “你既然没有想清楚,没有想清这个墓碑是为谁而立,没有想清这上面要写什么,那不写也罢。”他仰望这棵参天大树,惊讶地发现,这也是杏树,难得山中有这样大的杏树——果子是早被山民打去了,“无字碑,交由后人评说,交由你自己评说。”他拍一拍这棵大杏树,“等你想清楚了,再来写上也不迟。” “有道理,照你说的办。” 求岳点点头,擦去手上的泥土,扶着陶嵘峥站起来。陶嵘峥笑道:“话说你来这里倒是轻车熟路,连租驴子的价钱都知道。”方才他们在山下,金总熟练地拿一毛钱跟村民借驴,把陶二哥看得好笑。又指不远处的小河对面,问他:“这里算是山上的乱葬岗么?我看那边也有一座新坟。” 求岳愣了一下,“有么?” 他从前常和露生来这里玩,肯定没有坟,有坟黛玉兽又要叫了。顺着陶嵘峥的手看过去,果然小溪阳面一座新坟,四边泥土都是新的,用碎砖砌了一圈儿祭台,却比这边的土馒头要精致些,前面插着灵幡、两束野花插在陶瓶里,不像是穷人家随意掩埋。 求岳道:“走,过去看看。” 陶嵘峥道:“山里荒坟,有什么可看?要过去还要趟水。”求岳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过河瞅瞅。”陶二哥只好念叨“你的性格竟没有大变,仍是天马行空。”不得已,看着求岳摸石头过去,自己站在河这边远远张望。那坟就在河边上,细看倒也看得清楚——陶二哥不觉惊讶。 求岳去了一圈儿,回来也不说话,沾干脚上的水,把鞋子穿上。陶嵘峥道:“可是奇怪?这座新坟也是无字碑,看来有人跟你想的一样。” 求岳截住他的话:“别说了,跟鬼故事似的,越说越瘆人。” 明灯 从山上下来要五点多了,日色渐长,还没有黄昏的意思,拖延到这时候是求岳看见人家河对面的无字坟有一竿灵幡,自觉自己这里的没有排场,一时又寻不到买纸钱的,跑到山下车子里拿了一包烟来,在坟前奠化了,才和二哥一起下山。求岳道:“今天还住我家,上次你来连饭也没吃,这次在这儿多住两天。” “好,你在这里有事要办?” “那倒没有。”求岳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驴走,“我吧,现在是睡觉了不想起床,起床了不想睡觉,脏了不想洗澡,进了浴室不想出来。到了一个地方我就懒得挪窝,在这住两天再走吧。” 开车到了门口,却是门前冷落,掉了一地的合欢花,也无人扫。求岳在车里按了几声喇叭,门开了一个缝儿,过了一会儿,丁广雄的声音,向里叫道:“翠儿!少爷回来了!”一面大开了门,快步上前,先叫了三四声“少爷”,“您回来怎么不先说一声?” 翠儿也跟着跑出来了,扒着车窗,满脸通红地更咽:“我的爷——真是你!您可算大好了!” 求岳看他两人的神情,问:“家里就你们俩?” “还有小贵,我们三个看着房子。”翠儿擦了眼泪,“周叔也真是的,也不叫人来递个消息,怎么就敢叫您您自己个儿开汽车,这得开了有多远啊。”说着,就要替求岳开门。 求岳摆手不用,听她话里的意思,这房子确实是只有三个人了。心中隐隐地失望,沉默片刻,跟翠儿说:“我和二哥去镇子上吃,你们收拾两间屋子,二哥今晚住在这儿。” 翠儿这才看见后面坐着的是陶嵘峥,茫然地请了个安。 “哦,顺便你给家里打个电话——会叫电话吧?你告诉周裕,我这几天都住这边。”求岳拍拍丁广雄的手,把车窗又摇上了。 往镇子上开的这一路是沉寂的一路,外面热闹,车里鸦雀无声。求岳来的时候,原本怀了一点暗搓搓的心思,笃定露生一定来了句容——他不来句容又要住在哪儿,总共就这么两个家。见面了即便无话可说,至少可以吩咐翠儿一声,从今往后这里就是白小爷住着,跟金家无干。说到底,露生这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归所,无论哪里都牵连着金家。求岳知道他喜欢句容,喜欢这里山清水秀,宅院雅致,有世外桃源的感觉,他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到处装饰房子的亮闪闪的眼睛。 至于金家祠堂怎么办?金忠明怎么想?金家那群老逼东西怎么想?去他妈的。 离婚的话他不敢说,离婚的事儿他倒敢做,这分房子分家的主意打得还挺好。 谁知露生居然不在这里。 这会儿是有一点不知所措了,焦虑的感觉又突突突地往头上冲,可是眼下也不能扔了陶嵘峥直接去找人,再说找了又往哪儿找?一路无话地开到镇上,见着一个开门做生意的饭店,就把车停了下来。 点菜也是瞎点。 陶嵘峥见他神思不属的样子,拿茶壶嘴碰碰他的杯子:“哪用得着这么多?你这是点八人还是十人的大菜?” 求岳这才回过神来,看旁边掌柜记的菜单,已经点了十来个菜了——全是凉菜。“哦”了一声,“用不了这么多,去掉几个。” 掌柜的不甘心:“不多呀,四荤四素四鲜果,我给您上小碟子的。” “小碟子也吃不了,又不摆席面,要凉菜做什么?”陶嵘峥和声道:“都蠲了,你换热菜的菜谱来。我看你认得这是金家的少爷,暗中使劲儿,又在这里宰。” 掌柜不敢回嘴,赔笑道:“我当然认出来了,不然也不敢说叫伙计下去、我来伺候。这就给您换热菜。”他倒也机灵,不劳两个贵客再费事,自己推荐,“要么给您上一个珍珠鸡、一个芦蒿炒香干,卤的鸭爪鸭脖子您下酒,再就一个三丝汤,您看怎么样?” 陶嵘峥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向求岳道,“我很喜欢南方人的菜,又小又精致,尤其芦蒿,淡淡的清香,我家乡很少吃这个。在汤山驻军的时候王师长顿顿要吃,春天叫我带着勤务兵去野地里采,现在正是吃这个的时候,再晚一些就老了。” 求岳“嗯”了一声,脑子里茫茫一片。菜倒是上得挺快——原来陶嵘峥说话,给掌柜听见了,听说是军爷,心里一惊,又听他说“师长”,可见官职也不小,还是缺了个胳膊的,不敢得罪,把别的客人点的珍珠鸡先挪过来了。这菜到了求岳面前,又把他的心扎了,总觉得这菜是哪里见过的,举着筷子怔了好半日,依稀仿佛想起是露生给自己做过的,夹起来看看,却不如露生做得诱人——其实早想不起来露生做的是什么样了,但看你这饭店里的珍珠鸡就是长得磕头癞脑,糙汉子做鸡怎能与美人洗手相比,不由得“唉”了一声。 掌柜惊吓道:“不好我立刻就换。” 求岳把鸡块戳在碗里,“没,你别在这罚站了,下去吧。” 陶嵘峥布菜给他:“你又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 求岳不知从何说起,说了也是丢人,憋了半天,唧咕了一声:“露生没来句容。” 陶二哥头上问号:“为什么要来句容呢他?” “……你说他能去哪儿。” “他跟你又没干系,你管他去哪儿呢。”陶二哥悠闲,“你自己说的不是?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办。” “……” 你在说什么风凉话,金总简直要怀疑陶二哥把露生拐带私藏了,又听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要浮移不定,你不要告诉我,你嘴上说一样,心里想的是另一样。你拉我来句容就是为了找他?” “没有,我就是想想他不来句容能去哪儿。”求岳挽尊地辩解:“而且他走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说到这一句,实在锥心,声音也低下去了。 “带了。”陶二哥道,“带了衣服和钱,还带走了个小护卫。” “你怎么知道?” “你们管家跟我说的。” “……”你还挺会打听,周叔这老东西嘴巴怎么这么大,啥都跟客人说。金总欲发怒而不得,想起来了,露生又不是背着自己回来的,人家光明正大回来拿的东西,还带了文鹄,哪里不比你靠谱?要怪怪你自己当初没去送一程,离婚毫无仪式感。 金总又萎了。 “他又不是女孩儿,就是女孩儿这么大一个人了,自己也能照顾自己。”陶嵘峥夹了一箸芦蒿,“倒是你,说要在句容住几天,不去厂里看看吗?” “看什么。”求岳灰心,“这个厂的工人本来就不是很喜欢我,现在去了不揍我就算好了。” 陶嵘峥诧异道:“嵘峻可从没这么说过。” “他是厂长,当然不会这么说。”求岳心说你知道那些工人可能是共|产|党吗?我跟他们罢工的旧仇在前,和孔祥熙又混了那么大半年,法币试行案挟制四川地区,切断川中到陕北的粮道,罪名都扣在我头上。更何况我爷爷干的那滑跪的破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对于安龙厂的工人而言,有政治觉悟的,不免要将金家打成四大家族的走狗,金家背叛了他们,背叛了大家抵制日货的决心;没有觉悟的,现在棉纺织业寒冬,他们无以为生,找不到工作怪谁?在这里不死不活地混着,见到金总还不给你一顿好打。 说起来又是一言难尽。求岳扶着脑袋:“我去总得有个说法,他们还欠着两个月的工资没发呢你知道么?你看我在家里天天看账,我是看着玩儿的吗?”又叹一口气,“我们刚路过老宅子,你看那里还有几个人。真是一毛钱都抠不出来了。” 老宅只剩下了三个人,厨子和仆役们都被遣散回家了,家里原来困难到这个程度。露生把能省的钱都省了。 陶嵘峥:“一毛钱还是有的,你刚拿去借驴。” 金总:“……” 晚饭吃得毫无气氛。二哥虽然温柔但毫不捧场,金总独自勉强。回来家里,翠儿和小贵眼巴眼望,都在门口台阶上坐等。收拾出来的房间倒很干净,瞧得出是日日清扫的,现换的新寝具。陶嵘峥到底是负伤残疾,奔波了一天,面有倦容,道:“你也早些休息,今天一天你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干活儿。”求岳无言点头,将手指翠儿和小贵,叫他们好好招待客人,自己不要人跟随,走到花园里坐下。 现在不是梅花、桃花、杏花的时节,海棠也谢了,这座花园现在是什么花儿也没有,这座花园居然也有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时候,但见浓荫寂寞,月亮升起来,明晃晃地照在鹅卵石的地上,他闻到山野间的热风吹拂在这院子里。 小镇的夜晚远比城中安静,听得见草虫摩翅、听得见夜鸟鸣啭,还有从山上传来的一浪一浪的树木野草波涛起伏的声音,晚春热闹的生机,都混合在热风里你一声我一声,这些声音使人唏嘘,它们没一个和人有关,反而是不见人才自由,所以使人体味到的不是欢腾,反而是静寂。求岳独个坐着,看眼前的树木草丛,都有生疏的感觉,它们一年变一个模样,繁盛时是修剪后的葳蕤,清冷时则是野长,那草木掩映里的亭台楼阁却是熟悉的——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日,发现翠儿收拾出的那间客房在前头,后面这一进仍是原样未动,只是露生的房间黑着灯,自己那一间自然灯亮着。 怅然若失的心情浮上他心头,刚才当着陶嵘峥的面——其实是当着自己的心,不敢太露,这次却是放开了难受。你不能怪他触景生情,句容和南京城不同,南京城是有悲有喜、有争吵揪心的地方,句容却是一个完璧,他们在这里留下的全是好回忆,两心无猜、两心相知,陶嵘峥问他为什么觉得露生会来句容,他自己也是一愣,他只是太了解露生,觉得他不是个绝情的人,自己也仗着他不是绝情的人,难道不会回来看一眼?可是再想一想,半年来句容的工厂是露生一个人在打点,家里的下人也是露生来遣散,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早就往返不知多少次了,哪怕有好回忆,也消磨得差不离了——细细的惆怅滚上心头,细细的,丝线一样,一根丝也能划破手,不觉又想起陶二哥的妈,不敢深想下去了。 他站起来,顺着花石子的小道,慢慢走了一圈,拍一拍经过的树,像拍一拍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株一株地拍过去——这可真是要了人的命,拍一株便想起一些事来,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故事的,见过他们在这园子里星夜玩门,还见过他们在后头的水榭里摆宴哄骗朱子叙,它们身后的或明或暗的房子也是有故事的,见过他们灯火通明到清晨,忘了关灯,或者压根儿就没睡,如今仍是一灯相照,可惜物是人非。再想起露生是从这里一点点地抬起头来,变了一个新样子——可不就是在这儿吗?他在那间亮着灯的房间里垂泪过,也在那个房间里毫不犹豫地拖着自己往上海去了。 求岳走到门前,坐下来,有些懵了。 你救护过受伤的鸟儿吗?那些在暴风雨的夜里跌落在窗外的鸟儿,在风雨中折毁了翅膀,我们把它救起来,舍不得关在笼子里,一天天地看着它好起来,盼望它能够振翅高飞,可是当真有一天它凌空远去,它用剩的水米、玩耍的架子,都还在那儿,掉落的几片羽毛也在那儿,欲寻踪迹却是无处可寻。你种过花儿么?种过那些需要漫长年份才能长大的花儿吗?它们起初是多么柔弱,要你用昼夜不息的心血呵护,在昼夜不息的光阴里长大,在昼夜不息的梦里想过它们绽放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你也忘记它了,回头一看,原来它长得这样高了,甚至踮起脚来,也碰不到今年新开的花朵了。它会开在哪里、向风还是向雨开,都是它自己能够经受的事情了。 求岳不是诗人,做不出这样细致的比喻,那杂乱愁困的心情却比成篇的诗还要浓郁。他的感觉是延迟的,延迟到这一刻才清晰地意识到,露生真的不在这里了。求岳几乎要问自己,怎么想的,到句容来,怎么想的要住在这儿,这是诚心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他一想到从今以后露生也许再也不会在这儿了,这园子里的玉兰、海棠、桃花、杏花,没有懂得他的人了,自己是这辈子也不会懂了,说不出的心酸茫然。 他有一瞬间的冲动,现在就开了车出去,把露生找回来,至少他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是再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似乎也没有错,这却比见不到露生还叫他窒息,现在要是找着露生,又能怎样?露生想要的他给不了,自己能做什么,也全然未知。他那些打算他连陶嵘峥也没敢告诉,更不要说告诉露生,怕说了之后看见他失望的眼睛,连那一点残存的情意也要消磨没了——人在此时正好比病危垂死的反复,免不了仰卧起坐个十几次,他想到这里,管不住自己的脚,起身大步地向外就走。恰遇上小贵端了一壶热茶给陶二爷送去,翠儿后面跟着,见他出来,慌忙追着问:“少爷出去?这时候了您要去哪儿?” 求岳心里的仰卧起坐做到一半,被她一句话堵住了,顿时原地罚站,半晌道:“我去厂子里看看——” 丁广雄从黑影里冒出来:“那我陪着您。” 金总内心的仰卧起坐彻底躺平。他人是粗人,现在的情绪却纤细得很,容不得不知情的人瞎掺和,若是无人瞧见、无人知道,他很可能开着车就冲出去了,至于要去哪儿谁敢说?指不定先去上海巡逻一圈再去杭州搜查一遍,明知道去了搞不好还要再说些“看见你好我就放心了”之类的批话,说了也比不说的强,至少当面看见他好。可惜丁老大不解风情,翠儿也是个不懂事的玩意儿,两个人一左一右,把金总难得诞生的冲动给挟持在当中。 金总又不能拔脚回去,只好消极地说:“那你开车吧。” 丁老大哪能琢磨到他的心思,其实没见小爷和少爷一起来,翠儿已经嘀咕了一晚上了,丁老大不敢说她,更不敢问少爷。这时候去厂子里看看倒是正事儿——他哪知道少爷已经在心里仰卧起坐一百次了,被他丁广雄给摁地上了。 主仆俩各怀心思,把车子开到厂子门口,求岳不敢进去,怕倒不怕,主要是愧疚。厂子的灯光远远照在他脸上,倒教他吃了一惊,不想这时候厂里还亮着灯。不由得问了一声:“怎么这时候了还没下班?” 丁广雄道:“您不知道?厂里自发成立的保安队,每晚巡逻。” “巡逻什么?” “怕有人来烧仓库。”丁老大道,“我也是听杜主任说的,从前三友的厂子不是被日本人烧了吗?厂里就开会,成立一个保安队,晚上巡逻,防止有人过来捣乱。” 大门紧闭,还扣着铁链大锁,只有门头上一盏汽油灯照着厂区前面一大块空地,四面看清。求岳摸着锁道:“杜主任又是谁?” “挡车间那个,杜如晦。小爷的主意还是陶厂长的主意,我不清楚,拔了他做后勤主任。” 求岳听说是他,不觉心里一动,看门上的铁链铁锁,知道这厂子是彻底关门了,心中难过,可是门前干干净净、是天天有人扫地的样子,又觉诧异,手在锁上按了半日,终究没有敲那扇大铁门,摸着大门仰看那块“安龙毛巾厂”的牌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回头向丁广雄道:“算了,回去吧。” 丁广雄点头道:“您要来,明天再来也好。这时候厂子里一个人没有的。” 他转身欲走,前面却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还有脚步声,提着的风灯一点弱光,分明是有人来了。求岳下意识地拽了丁广雄就往车上走,那头已经看见他了,一声大吼:“什么人!”立刻不知是十几个还是几十个人,一窝蜂的脚步声冲上来,高低声大叫:“妈的别跑!” “操你妈的给他按住!” 求岳手也颤了,他不是怂,他是真的害怕这么多人的声音,管不住自己的全身发冷,拉开车门就往里钻——哪里来得及?后背被人一把揪住,丁广雄慌得大喊:“哎自己人!看不见是我吗?少爷来了!”一面架开工人们的手。 这话让一群人登时傻在原地,求岳在车里缩着,他们举着风灯一照,全围上来了:“金厂长!真是他!”向后招呼,后面还有人,“工友们!金厂长回来了!金厂长回来了!” 求岳被他们晃来晃去的风灯照着脸,被迫看清他们的脸——许多张惊喜的笑脸,把不大的车窗挤满了,看猴儿似的争先恐后,不知为什么,他们晒得好黑,又黑又红的笑脸。 为家 丁广雄知道求岳病了,年前翠儿去了一趟城里,带了些自己做的针线并腊鸡腊鸭,回来之后哭了几天,说少爷不大好,小爷累得很。末后露生来了几次句容,含含糊糊说好一些了,终究不见少爷和小爷一道前来。大家都当是从台阶上摔下来,真摔坏了,谁能想到是心病。他自问到金家来也快二十年了,金大少爷向来是人前潇洒大方,遇事也是果决有魄力——几时见过他这样惶恐?倒像老鼠见了猫!先前看他神色郁郁,说话做事都慢半拍,大不似以往爽利,再粗的神经也有一点疑惑,这下可就猜到大半,眼看人围着越来越多,架开工人们叫道:“规矩呢!都站开说话!” 他寻思这事儿不能给别人看出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抱拳向工人们道:“弟兄们别怪,少爷身子刚好,风一吹就生病。有啥话明个上家来说。”意思赶紧开车先回去,未想身后车门开了,求岳道:“也没差到那个程度。” 求岳从车里出来了。 工人们经这么一出,都有些尬住,不好再往前挤,面面相觑,各自散开了些,为首的两个人上前道:“金厂长,大家都挂念你,你身体怎么样了?” 求岳就灯光辨认其中一个,认出他是技术部的孙主任,叫了一声:“孙主任——你们来过?”人太多了,又全看着他,好些话往脑子里挤,可是挤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字排不成正常的顺序。另一人倒能领会他的意思,接口说:“是,大家派代表去瞧过你,陶厂长和孙主任,同着翠儿姑娘,年前去了一次,春天陶厂长又去一次,总没能见着。我们都不知道你那伤到底是个什么轻重,担心得不得了。” 说着,忍不住向前又走了一步,求岳也认出他了,攥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杜大哥。” 这一声把工人们的心叫软了——没听过金大少爷这样叫人,含糊地,还有一点沙哑,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再看他瘦得仿佛杆子人,情不自禁地,又都围拢上来,左一声右一声地“金厂长”,杜如晦神色复杂,向丁广雄说:“要么丁把头先陪他回去吧,明儿个我们去家里看望。” 求岳摇头不要:“我没事,病刚好就是这德行。我来就是想来看看你们,看看厂子。”仍攥着杜如晦的手,“你们是刚巡逻回来?” 孙主任道:“这说来话长,要不进去说话?到咱们厂办公室去。” “去大会议室。”求岳道,“那里大,坐得下。” 说起来,他得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回这个厂里了,时间过得真快。大门的锁要下链子,孙主任领着大家从厂区后门进去,那一路上的情景令人惊奇——一条水泥小路,扫得纤尘不染,两旁的矮冬青也有修剪的痕迹——手艺不佳,不知是哪天集体剃的平头,图个整齐罢了,再进到办公楼里,水磨石的地板一溜儿地光可鉴人,粉墙雪白,干净得仿佛医院。这整个厂子不仅没有颓败的萧条,甚至有焕然一新之感。只是进了会议室,就有些痕迹露出来,干净归干净,器用上却是缺三少四,别说茶叶,会议室竟连个十人的茶盘都凑不出,众人倒也不愁这个,各用各的茶缸,将尚算完好的一个茶盅拿到金厂长面前,七手八脚地打了开水来倒上。 求岳一路看过来,默默不语,他紧张的神经这会儿终于有所松弛,等大家都坐下了,问孙主任:“厂里现在还有多少人?” “句容这边三百来人,一百多号还在杭州的丝厂,染厂那里也有几十号人。” 这和当初的人数相差无几,居然没走几个工人。 太难得了,金总的心被安慰了。 “我听说你们组了巡逻队,还有人来烧仓库,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保安队。”孙主任掰着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不光是一批人来闹事。自打你前年冬天到美国去,厂里就不是很太平。先是有人把染厂那里的门锁给砸了,修了一次,又往大门上泼屎。后来又有人来我们工人宿舍闹事,做饭的大厨房被烧了,没抓着人。因着这两个事情,大家商议得防备起来。金厂长,你都想不到,一出这事,那个好长时间不见人的姚厂长又跑回来了,说厂里现在群龙无首,说你发不出工资,他是股东,可以暂时接管厂子,叫我们听他的。” 求岳差点儿想不起来姚斌是谁,想了半天:“他还没死啊?” 工人们哄然一笑,孙主任也笑:“哪个理他?陶厂长都跟他吵起来了。他仗着自己有点子股,一味地说陶厂长是雇来的,他自己有股,他比陶厂长大,陶厂长都吵不过他,我们工人们气得都要动手。幸好当天你老太爷的管家人到厂里来巡察,他是个会讲理的。不仅压住了姚斌的气焰,还叫他把股子退回来了。” 求岳便知是齐松义,心里膈应,但听见说姚斌那点儿股居然拿回来了,稍稍开心:“多少钱退的股?” “多少钱?一分钱都没给!”工友们都笑,看来当时这笑话笑了很久,你说我比地告诉求岳:“你家那齐管家扯着姚斌,不叫他走,把这事闹去了市长那儿,市长派了人来问话,闹到半夜都没消停!” 据说齐管家当时声色俱厉,揪着姚斌冷笑道:“你还当我家如今落魄、由着你欺负?我说与你,别说是市长,就是我请动孔部长、汪院长,他们也会派人前来!我家在南京城里什么威望什么地位,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看来咱们船上那次遇见,倒是我手软了,没给你吃到教训,既如此,今天就让你涨涨教训。你既然敢来就得敢见血——股权书上写明的,不得损害厂子的利益,大股东小股东,公议了行事,不得私自决事。你趁少爷不在,来这里浑水摸鱼鸠占鹊巢,已然是违背了约文,你的股子不算数了,文书起给你,你把字签了。” 姚斌哪里肯?他不肯就有好果子吃,齐管家真就敢把这事儿报给金老太爷,老太爷大约生了气,真打了孔部长的电话——结果是可想而知,工商部司法部两部亲自批文,裁定安龙毛巾厂股权纠纷一案,明目张胆地歪屁股,认定“姚氏违反约文,股权无效,视为自动放弃”。就这么把姚斌手里的股份拿回来了,如今安龙厂是完璧归赵,股份全捏在金家手里。 这些工人没念过书,说话也是没些逻辑,加之经年不见求岳,不免一箩筐的话要告诉他知道,遍地开花儿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忆及往事,还有些以毒攻毒的兴奋。唯有求岳听得好不郁闷——他妈的孔胖子净会恶心人,做舔狗的时候真是舔得彻底,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金求岳是他孔肥宅最爱的人。问题是这样公权私用,烂事是他自己干的,担恶名的却是金家,也不知齐松义和他便宜爷爷怎么想的,简单的一点事情非要仗势欺人,难怪后来要滑跪。 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真是不如不问。 当着工人们,又不好发作出来,好容易等大家兴奋说完,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就为这事儿,成立的保安队啊?” 孙主任和杜如晦察觉他的怨气,互相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对。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你在美国,你家人也不说你去了哪里,所以是陶厂长和我们几个部门的主任一起,公议了成立一个保安队,自发巡逻。也幸好咱们成立得早、预备得早。去年很多人冲到厂里来,又打又砸,说你跑了,连学生都来闹事。” 说到这里,大家不笑了,这段日子太难为人了。 杜如晦道:“我们瞧那些人,不像好人,要钱、找你,都是假的,诚心地就是来捣乱。学生哥不懂事,也跟着嚷嚷。不过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大门一关,凭他们说什么。我们干活儿的人有的是力气,谁怕谁。” “那还不是有小比样子不死心?恨着我们这里呢,前几天刚给我们逮着的,翻仓库的墙,给身上搜出来的火油、火柴。打得牙齿都掉了,跳河里跑了——还有人开着汽车接应他!眼睁睁看他游对面去,坐着车跑的。”孙主任恨道,“刚才我们一看汽车,还当又来什么人了,差点打你。谁能想到是你回来了。” 真想不通啊,他们说别人的事情,说得眉飞色舞,乐得前仰后合;说自己的事情却这样轻轻带过。求岳又一次地细看这间会议室,它在办公楼的二层,正对着厂房后门,后门不像前门那样坚固,所以如果有人从后门冲进来,一定是先到这个办公楼里,它经历了对峙、打砸、可能还经历了焚烧,所以椅子不是原来的椅子了,桌子上也有燎过的痕迹,黄花梨的大会议桌缺了一角,被不甚美观地修补起来,包上了黄铜皮。 你不知道这些工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他们捍卫了自己的工厂,求岳想,该说他们是纯良还是愚昧?他们傻起来不怕任何人,傻到真能够把这个剥削自己的地方当成家,他们想没想过这个厂子其实不属于他们?想没想过金老太爷从来就没把他们当个人? 他的思路在极长的缓冲之后逐渐清晰,要不是孙主任说起齐松义、说起金忠明、说起孔祥熙,他几乎要忘了这回事了。 “有件事,我要问问大家,我当着大家的面问。”他脱口而出,“那时我叫陶嵘峻回厂里,我们厂和各地联合罢工。结果是我们厂先复工了,这件事我怎么都想不通——谁带头答应的?” 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不在的时候,大家做得很好,比我想象得还好。对不起我生了这么久的病,让你们自己在这守着工厂、天天巡逻。”他看着工人们,“但是我猜你们可能都不知道,你们被人围攻就是因为你们带头答应复工了,你们知不知道我从财政部的楼梯上摔下去,是为什么?我差一点点就抗议成功的法币会谈,就因为你们答应复工,我什么都没了,我以为你们被骗了,以为金老太爷威胁你们。结果现在看来都不是。” “——你们怎么能同意复工?” “金厂长你别激动,你听我们说。”杜如晦道,“复工这件事,是金老太爷亲自来句容说的。” “他算什么?他是厂长我是厂长?!”这话不说倒好,一说求岳火全来了,他不等杜如晦说话,“你别告诉我你们真把他当这厂子的大老板了?!哦,我想起来了,股全在这老东西手里,他说话算数,所以你们听他的?” “金厂长,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们厂里的兄弟是什么性子,你能不知道吗?你那老太爷要是想凭身份压人,你说能够不能够?” “那为什么?” “老太爷给我们跪下了。”杜如晦直言,“当着许多人。” 契权 求岳又觉得自己神经在响,要崩溃的感觉,这真你妈的搞人心态,“就因为他跪?”他声音一下子高了,喊出来的,“你们不会打电话?不会来问我的意见?我人就在中央饭店你们不知道陶嵘峻不知道么?老头子把我骗到颐和路关起来了你们知道吗?对,下跪,哭哭啼啼装可怜,他是太会跟你们这些一根筋的傻大哥玩儿了,知道你们吃软不吃硬!” 剧情突然狗血了起来,还是金总最不爱看的无脑裹脚布臭剧——大是大非面前大家突然不讲是非了,要么下跪要么磕头说了一段煽情的台词,好了,原则也不要,利益也不要了,只要反派痛哭流涕,好人就必须原谅、必须妥协,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全一笔勾销了。 当然了,他是没想到金忠明能一路窜到句容来下跪讨情。可是下跪如果有意义,那要斗争做什么?中美会谈大家互相摆十个垫子比赛磕头岂不美哉?保卫东北保卫华北大家何必拿枪直接磕头对线啊。 他问着杜如晦:“咋想的?!下跪如果有用那大家都下跪了好不好?我去亲自跟日本人跪个一年半载你们看看他们是会退出市场还是会退出东三省?我去给光头跪个十天半个月你看看他会不会同意法币再议——大问题上讲感情,你们是在跟我搞笑?是吧?是搞笑吧?”全场都安静,就他一个人发疯,连自己也觉得离谱,看看众人,感觉不可思议,“我真搞不懂你们心态怎么这么好,还是我心态太不好了?被他坑成狗了你们能在这高高兴兴等我回来,是觉得我回来会很高兴吗?” 谁也不说话了,窗子里一直刮进风来,摇着褪色的窗帘。 “金厂长,我们愿意叫你厂长,而不是叫你大少爷,那是我们心里把你认作我们自己人。”半晌,杜如晦道,“就算我们不复工,其他工厂也会复工。” 求岳和露生从重庆返程的路上,整个江浙财团的首领都启程前往南京,句容这里,也在开会,他们也在商讨。他们在商讨如何回应金忠明的请求——金家老太爷亲自到厂里来,一把老泪地下跪叩头。 他已经七十多岁,连弯腰都很困难,许多人扶他起来他也不肯,众人又怕他骨头脆,拉扯之间再拉坏了、承受不起,只能看着他吃力地一面磕头一面说:“我求各位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这几年的好日子份上,看在我孩儿诚心向善、一心为民的份上,你们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工人代表们没有立刻表态,都觉两难,商议片刻,他们说:“老爷子能不能给我们些时间,给我们一个晚上,复工与否,明早我们告诉你。” 那一晚上开了两场会,全体工人在厂房开了一场大会,大部分工人都同意复工,出于各种各样的心态——有些人是觉得这罢工太匆忙了,吃亏的说到底还是工人,不如复工算了。更多人是全然不假思索地维护金厂长,觉得先把人保下来要紧,因此这些人都要求工人代表去城里核实情况,如果是真的,那说什么也要保住厂长,若是假的,快把厂长叫回来,又有人要偷厂了。 真正的情况只有十六个人知道,技术部、原料部、人事部、后勤处、财务处以及保卫队这几个核心部门的领导班子,都在这十六个人里。他们在厂里人望极高,工人们也在等他们的看法。 这十六个人在散会之后,陆陆续续到河边的松林里抽烟,最早来的和最后一个相差了一个多小时,因此也无人在意。 所有人都到齐之后,有人便说:“金家老太爷没有说谎,这和我们在秘书处、财政部的战友传出来的消息都一样,也跟农工党的同志反映的情形一致,各地罢工的态度都很消极,南京方面也很不支持金求岳的举动。” “来得及通知他吗?” “这只怕很难,我们的消息是秘密递出来的,一旦说破,势必会引起警觉。最困难的是金求岳这个人性格很冲动,就算冒险告诉,他又怎么会听取陌生人的建议。” 另一人道:“如果不是金老太爷今天来哭告,我们也确定不了南京方面原来这么居心险恶,完全地在利用他、打击他。我个人的意见,这个人作为江浙地区的爱国民族资本家代表,声望很高、进步的意愿也很强烈,是我们应当保护和争取的对象。” 众人都点头赞同,说这话的矮个子顿了顿,笑道:“我本来以为要做很多思想工作——我很惊讶我们的同志里,居然没有一个坚持罢工。” 大家摇头笑了,说:“我们难道不会进步?已经迟了一次惨痛的教训,牺牲了那么多同志、工友,血的教训,不能再来第二次了。” 矮个子点头道:“从34年开始,国民党当权者一心利用和打击爱国的民族资本,官僚资本家对他们表面花言巧语、实则利用欺骗,通过他们也一再地麻痹和欺骗各地的工人同盟,妄图用小恩小惠来软化和瓦解工人斗争的意志。这层皮早晚要揭开——冲突流血,是一种办法,顺水推舟,让对方在利益分割时暴露嘴脸,也是一种方法。坚持罢工,得来的很有可能是暴力镇压,使得工人群体受更严厉的打击,不如以退为进,保持有生力量,让民众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我有个提议。”另一人起身说道,“安龙厂作为我们在南京的重要阵地,不能轻易丢失。这个厂如果是由金厂长和陶厂长继续领导——他们和孙夫人一样,本身就已经是积极的爱国民主人士。但金老太爷的态度却很难把握,他这次来救孙子,舐犊情深,但如果到了更危急的时候,不好说他会不会再次为了利益或是其他问题妥协。”他思考片刻,“我们能否为金求岳把这个工厂争取下来?” “争取的意思是?” “把这个工厂交给真正热爱他的人,交给能够引领民族工业向前发展的实干家。他善于经营,也有魄力,希望他能在这一次的风波里挺得住。现在看来南京政府对日的态度越来越浮出水面,是打是和,都是箭在弦上。如果打起来,就不是一小部分人的事情,也不是一党的事情,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共同面对的选择。工业是战争的粮草线、大后方,能积极支援抗战的工商业者,就是我们统一战线的同志,在一切结果未明之前,我们能保一个是一个,也无所谓他们是否知道。”说话的人率先举手,“大家举手表决吧。” 那天夜里,安龙厂地下党支部的十六个人,全部举手,表决同意。尽管他们要保护的人,曾经犯下过难以原谅的错误,尽管这时的南京、中国,都仍处于星火幽微的黑暗之中。他们并没有详尽地听说金求岳在白银战争中的出生入死,但他前往江湾时的勇敢、抵制日资的决心,是他们有目共睹的,他们相信一个人能够改变和进步,就像他们相信这个国家不会永远的沉睡和雌伏。 第二天上午,他们答应了金忠明复工的请求,同时得到了安龙厂的契权书。 “文书就在财务处的保险箱里,现在取来给你。”杜如晦向求岳道,“我们原本想把这个交给白小爷,他说厂子既然是我们保下的,就把文书寄在我们这。若觉得志不同道不合,那这厂子便任凭我们做主——我们相信你是一定会回来的。” 取文书的人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把那份精心保管的契权书送在求岳面前。 求岳许久没有说话,甚至不敢去碰那份契权,好半天,他抬起头来,问杜如晦:“你们不愿意叫我少爷,为什么又叫他小爷?” “……”孙主任急中生智,“少爷显得疏远,小爷嘛,听着可爱。” 大家伙忍不住地都笑,真给他问懵了,金少爷确实时不常地是有点傻子德行,您怎么憋了半天问这个?刚开始暗暗地笑,实在忍不住了,变成哄堂大笑。 求岳自己也笑了,难为情,怎么也想不到是工人们保住了安龙厂。杜如晦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个厂是南京地下工作的重要阵地,大家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给疯批的金厂长解释了决定复工的原因:各地罢工态度消极,以虚耗实,很难取得胜利。继续发展下去,枪口很可能会对准带领罢工的江浙工商业者,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各地的工人们被血腥镇压。 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 革命虽不怕流血牺牲,但革命不能做不必要的牺牲。 能听他们这样说,求岳的心又松开了,还有一点不敢置信,总觉得这样的思想觉悟不是普通工人能有的,想问,又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问,想了又想还是把话咽下:“对不起——”想不出该从哪个方向“对不起”,只好说,“我不知道是这个情况。” “总而言之,人来了,病好了,就有盼头了。”孙主任笑道,“知道你是个暴脾气!以后做事,不要再这么莽撞了——你老太爷也是一片心为你。” 求岳又不说话,心里的弯仍没别过来,摸着契权书道:“我不在的时候都是白小爷来厂里,是吧。” “是,今年没有订单,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小爷和我们商量着来。”孙主任和后勤处的连主任都道,“先前工厂停工,大家都有点儿懒散,卫生也不注意。然后小爷来了,说了我们一顿,带头领着扫地,杜主任又动员了几回,现在讲究得很了!”指着窗外的后门道,“你看楼里的墙,都是小爷带着我们刷的,门口那些树,也是前几天他来,带着我们剪的,嫌长得乱,把路挡着了——确实是修剪整齐了显得亮堂。” 求岳听着他的话,眼睛便看丁广雄,丁广雄连忙回道:“我不知道这个事儿,小爷没来家。” 孙主任觑着他俩神色:“啊,对,他这次来住的宿舍。” 求岳猛地站起来:“他在宿舍?!” “已经走了。”杜如晦道,“这次是和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起来的,跟我们说是什么博士,在这住了两天,陶厂长也从杭州回来了,三个人一起走的。” 蜀锦 曾养甫到得重庆的这一天,是小雨弥漫的天气,山城里一半是雾、一半是雨,潮湿得似乎女人宿夜哭泣的脸,从灰色的雨雾中透出街道曲折的斑驳,以及如眉青山隐隐黛色,正是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情形。雨水暂时冲淡了这城市燠热的六月,让它有一点憔悴,也有一些慵倦的风情。船近码头,便听见沿岸一溜儿吊脚楼的热闹,稀绺哗啦的声音絮絮地传来,随着江风吹到船上来,混着纤夫的号子,使这一段江鲜活起来——怎么说,哭了一夜的美人也得梳头洗脸也要吃饭,灰心失意之后重新收拾起来,增加了一点市井的平常心。那就是六月雨中的重庆,风也好、雨也好,随你来随你去吧。 曾养甫在船上远远地望见露生,意外地觉得他和这个城市格外地融洽,气质或心态上的融洽。他和露生见面不多,屈指可数的次数,却在码头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他。露生擎一把黄黄的纸伞,月白衫子,迎江风而立,这是多么好看的情形,水边菖蒲、江上芙蓉,在人群中清雅得脱颖而出,教路过的行人都成了背景。好一会儿,曾养甫才从他背后的人堆里认出茅以升,这倒也怪不得他,茅博士先前肯定不在江边,也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在人堆里突然地露一个头,专注地举高了手摇晃,他身边的露生便也看见曾厅长——现在要叫曾委员了,和另一个同来的人,一齐招手,三个人同往渡口下来。 曾养甫叫道:“岸上等着吧!这底下人多!乱!” 舢板一个个地搭了客人们上岸,四人相见,欢笑问好。露生身边跟着个小子,将曾养甫的箱子接了去,茅以升便给两边介绍:“这是我们中央建设委员会的曾养甫,曾委员,先前在浙江建设厅,厅长,我的老上司。这是安龙厂的副厂长,陶嵘峻,安龙杭州的丝厂就是他分管的——也是北洋毕业,你的小学弟!” 陶嵘峻笑着叫了一声“曾委”,曾养甫连忙道:“叫师兄!小师弟,听说你是入学的第一名呀?那一年好几个高分的才子,你这状元是精英里头选精英,也不知金明卿怎么给你哄了去,叫你给他管厂子!”两手握了陶嵘峻的手,向露生笑道:“白老板,你怎么想起来的,这时候来重庆!亏得下雨,不然热坏了你。” 茅以升笑道:“这话说的,南京热不过重庆?谁也别说谁!”曾养甫掂着嵘峻的手道:“倒是我忘了!你两位都是南京人,也不怕热的——咱们别在这儿说话啦,人来人往,找个地方坐下。那船上摇得我头晕,走下来才觉得饿了。” 他们就近找了一间茶楼,四人落座,露生才含笑道:“劳动曾先生了,要您从湖南赶过来。” “劳动什么?这一年我一直是湖南江西四川,三个地方来回地跑,这条水路把我肠子都晃匀了。”曾养甫看看露生,叹道:“倒是你,这一年受罪了,人都瘦好些。怎么是你一个人来,明卿没和你一起么?” 茅以升和陶嵘峻立刻不约而同地给他使眼色,曾养甫方觉失言,赶紧拿话盖着:“电报里究竟没说清楚,光说叫我来见一面,快说说,什么好事要我来凑热闹。”一面叫小二来,点菜遮掩。露生却不在意,大方微笑:“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也没有非要行动在一处的道理。如今句容杭州,丝厂棉厂,都是我在管着。请您来也是为这两个厂子的事情。” 茅以升道:“露生想把丝厂迁到重庆来。” 这话题出乎曾养甫的意料,手里的茶单子放下了,曾养甫颇感兴趣:“迁厂?” 原来那天露生哭到半夜,大恸之后,心情渐渐平静。茅以升问他有什么打算,露生擦了眼泪道:“我要去做一个坟。” 茅以升:“……?” 这话把茅博士听傻了,思考半天,没品出这话究竟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艺术家说话就是不一样啊,一般人只会说“我想去死”,艺术家就不一样了,人家去做一个坟——可不是吗?从科学上来讲,人死了并不会变成鬼,但人死了大概率会变成一个坟。你别说这么一句话居然有幽兰露如啼眼西陵下风吹雨那个味儿,说话的艺术,太了不起了。 啊现在是品味人家说话的时候吗? 茅博士赶紧相劝:“这又是为什么,怎么又说到这上面去了。”他寻思好不容易把你眼泪哄住,你倒是跟唱戏似的高腔过去了开始花腔,哭完了又寻死,这是干什么。听露生柔柔弱弱地说:“茅先生不必担心,我主意已定。有幸和您谈了一夜,我心中豁然开朗,现在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可惜您来南京做客,原本我应该作陪——真是对不住您。” 茅以升是越听越不像,他见露生夜不归家,隐约猜到他和明卿闹了别扭,但看不出他俩到底是闹到了什么程度,听他说出这话,心中警铃大作——他也是南京人,南京城风花雪月的旧事他听说过,白老板这个人发起矫情病来只能用“可怕”二字形容,从前一言不合就把金明卿捅个半死,今日哭成这样,可见是十几年的情分坏了,要寻死那不是很正常? 难怪他哭成泪人,难怪一直坐在这不肯回家! 茅博士痛恨自己真是呆子,怎么连这一层也没想到,倒在这里陪他哭了大半天,还给他塞钱!那会儿哪还有做报告的心思,慌得连笔都搁下,一面想金明卿是不是在家里已经凉透了,一面想白露生这些年也见了不少世面,大风大浪都经历了,无论如何不该做情杀的蠢事丑事,又是心痛怜惜、又是怒其不争,满心的操蛋,不敢明说“死”字,只好循循善诱:“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家就在南京,我是回家,不是做客。你说要去做坟,你一个人去吗?” 露生不说话了,犹豫的表情。 茅博士努力歪解话题:“一个人不行吧?你又没干过什么粗活儿,要么这样,我陪你一起,你再叫几个家人,要去哪儿做坟,你只管说,我们大家一起动手。” 露生还是犹豫:“这怎么好意思。” “……”茅博士更糊涂了,顾不得许多,闭着眼瞎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要说工程、设计,这是我最拿手的。你先回家,休息休息,带几个家人,我再找几个散工——造坟起墓是件大事,应当亲友一同。” 露生的泪又泛上来:“那就多谢茅先生了。” 说不得,那几天简直心乱如麻,他俩人鸡同鸭讲,这乌龙一直闹到句容才算真相大白。他们叫来了安龙厂的工人、并盛遗楼的两个打手,五六个人一起,在宝华山上起了一座小冢——无物可葬,将一块毛巾放在棺椁里。露生遣散了工人,亲手将墓地洒扫清洁,三叩三拜,对着墓碑默默落泪。 茅以升始知他是真的来安坟,不是要自杀,叹了口气,道:“你早说是真来起坟,害得我提心吊胆。” “提心吊胆?” 茅以升颇感窘迫,摆摆手道:“误会你了,不说也罢。”他看墓上无名,也无神主,露生又绝口不提,因此知趣地不问。实话实说,直到封土落碑之前,茅博士都高度警惕,生怕白老板来个现代梁祝血溅七步,此时见金家佣人似乎都知情,露生也不是寻死的样子,心终于装回肚子里。陪着采了些野花,放在墓前,起身望望山下:“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句容,你家的工厂也在这儿吧。你是打算留在句容,还是回家?” 露生想了一想:“不知先生什么时候回杭州,若是得便,我和您同行。” “杭州?你在杭州有地方落脚么?” “丝厂有招待处。” “不是已经停工了吗?” “停工归停工,工人们都还在,陶厂长一直在那儿管着。而且我在杭州也不会留很久,去是为了清点机器,然后我就到重庆去。”度量片刻,露生接着道,“说起来,我还有事情想拜托您,您在设备调运上很有经验,也知道怎么节约运输成本。所以我想请您帮忙做个预算,看看丝厂这些大机器,从杭州运进四川,大概需要多少钱。我一个人只怕做得不准。” 茅以升听得云里雾里:“你这是打算——” “好容易得了您的钱,我打算把工厂搬到四川。” 杭州的丝厂停工半年,现在是一没销路、二没货源,工厂陷入了死循环。露生道:“我年前到重庆,见了那边不少风土人情,自古来蜀锦美名,生丝的品质不在苏杭之下,只是管理推销的事情上远不如咱们江浙一带,因此这些年究竟没有什么人做出头。” 这个想法很大胆,为了原料,放弃成熟的江浙市场,转而向西南突进,向那里寻找优秀的生丝货源,蜀锦的名号也足以和杭绸苏丝相抗,加上江南地区优秀的管理经验,这也许真的是条东山再起的路子。 茅以升未想他居然是这个打算,起初听他说去杭州,以为他是孤身离家,要去杭州搭班子,谁知却不是为了唱戏的事。他震惊于白老板在商业上的头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敢情人家哭归哭,人家方寸根本没乱,瞎想八想的是自己。但听了露生的主意,又觉似乎不妥。 “我有一个疑问,只是疑问。经商的事情我不太懂,但去年对日贸易放开以后,就连我这样的外行人也知道日货抢占了丝绸市场,到处卖日本的人造丝。粗略看来,绵纺织比丝织成本低、销量也大,你家——安龙厂又是棉纺起家,要说振兴旧业,理论上是棉纺较好,你现在跑去做丝绸,这似乎有些不太合理?” “先生说得很是。如果资金充足,我当然更想把棉厂做起来。可是安龙厂的设备复杂,依赖特殊的销售形式。汪精卫有意袒护日商,今年的客户被日本人抢去大半,没有销量保证,机器转起来是要人命的。”露生与他一边下山,一边柔声说出心中所想,“我有意以丝厂为先锋,先筹集一波资金。然后再将棉厂迁至湖南或江西,那里还没有被日资占领,但却是棉花的好产地。” “丝厂做先锋?” “对,这个想法我酝酿了很久,苦于没有启动的资金,所以一直未曾落实。您给了我这六十万,启动的钱有了,但光靠这六十万,养不起两个厂的货源和工人。所以我打算先做丝厂,用高价的商品来盘活资金。” ——和棉纺不一样,丝绸算是奢侈品,讲究一个噱头。只要噱头足,奢侈品割韭菜的效率可以吊打日用品。当初安龙丝厂研发了真丝洗脸巾,狠狠收割了一波弱智名媛的钱包,如今两个工厂嗷嗷待哺,第一桶金从哪里来? 当然是女人的钱最好挣啦! 茅以升摸着眼镜:“卖噱头……你要卖什么噱头呢?” “商业机密。” “哦,好,那我就不问。” “我开玩笑的。”露生低头一笑,“茅先生雪中送炭,又是雅望甚高的大学者,我和您没什么隐瞒的。这几天哭哭啼啼,累您为我挂心,所以跟您说笑说笑——我要做噱头,当然是日本人抄不了的噱头。”他知茅以升好奇,摸摸自己的脸,“说起来,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眼看着就要三十,茅先生觉得我容貌怎样?” “这……”茅博士蒙圈,“很俊秀啊。” “有多俊秀?年轻,还是老?” 茅博士实事求是:“很年轻,你看上去远比我们年轻得多,仿佛只有十七八岁。” 也是奇怪,按理说依白老板的身世,也算是饱经沧桑。可他似乎得天所厚,脸上从不见岁月痕迹,不知美人是否独得光阴偏爱。 “这就对了。”露生淡淡一笑,“世人都说我是祸国妖伶,毋论品行,我白露生的样貌是天下皆知。要是我说我从小就用秘方织造的丝绸洗脸,先生觉得这话可信否?” “这……” 两人相视一眼,都笑起来了。 章回 “哎,这种话——这种话,竟是信的很信、不信的很不信!打广告确实很厉害!” 重庆的江边茶楼,曾养甫听了露生迁厂的这段主意,也是哈哈大笑,一桌四个人并身后的仆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露生难为情,低头不说了,曾养甫掂着花生笑道:“白老板,不是笑话你!好笑在别人说这话,只像吹牛,你说出来却像真的——连我也想买了。” “雕虫小技,若不是周转为难,谁做这样厚脸皮的生意呢。” 曾养甫摇头道:“这也算厚脸皮?你是年轻,没有经过——就不说眼前,我小的时候,流行化学补品,什么燕窝精、补脑液,其实全是糖精兑水!那不也是行销全国?究竟有用没用,谁知道!就等我去天津念书的时候,同学都是大学生,还有人在吃呢。比起来丝帕子倒还算真材实料,绸缎这东西细细滑滑,哪怕没有好处,总也没有坏处——这却正好比女人的脸,不求年青,只要不老。”说得几人又是此起彼伏地笑,曾委员自己却很从容,“所以说做生意,不必束手束脚,能被你哄着的,不差那两个钱,缺钱的人也不是你的客户,主意是好主意——但杭州的丝业就坏到这种地步么?连一个厂子也供不起?” 露生就不说话了,看一眼曾养甫,眼神儿慢慢垂下去。 果然曾养甫自问自答:“决计不至如此——如果是为了货源,转战千里,却也没有必要。”当年金家统率江浙财团,何等光耀,谈笑援建的豪情仍历历在目,如今断尾求生,真教人唏嘘。他见露生垂首不言,心道必是如此,只是这举动也太莽了,“你要真是被货源逼来四川,其实可以再想想。我在杭州认识些人,货源这块,可以帮你说道说道。” “曾先生认识的是哪位?”露生抬起头来,“是无锡的曹家?” “真是他们家堵你?”曾养甫怔了片刻,气得笑道,“这曹三公子,也太霸道了!我就说杭州的丝业再凋敝也不至于养不起你一个厂,怎么,是他难为你么?你等我去和他说去!” “哪里就动起气来?”露生按着他的茶碗,笑道,“我并没说他家不好。” 他俩在这加密通话,陶嵘峻是听得懂的,茅博士独自状况外,茅博士两边瞅瞅:“哎,局是我攒的,人是我叫的,到头来我成外人了!怎么好像只有我不懂?” 嵘峻和露生都笑。 茅博士说安龙厂是抵制日资的最后一面旗帜,其实也不尽然。江浙的棉纺以金氏安龙为最,丝业执牛耳者却不是金家,而是无锡的曹家。 “这家人据说是从前的江南织造,曹老太爷从前是镇江的府学教授,一门书香,曹老爷也在李中堂手下做过事。” 曾养甫道:“叫曹泉珠。” “对。”露生笑道,“他们家算无锡数得上的望族。曹老爷驾鹤,现如今是他们家三公子怀椿主事,其余兄弟都听他号令。这曹三爷曾先生是知道的,虽然不大说话,却很能干,而且——”他抿嘴儿一笑,“脾气很硬。” 之前上海召开江浙棉纺织业联合会,曹家也派人来了——同业同好的性质,象征性参加了舞会,曹三公子悄悄默默地孤据一席,东西照吃、舞照跳,耍够了就走了。求岳当时被大佬们围得水泄不通,于曹三公子是既顾不上、也瞧不起,小小丝绸在万民皆用的棉纺面前只能当弟弟——倒是嵘峻留了个心,攀谈几句,曹三爷磨磨唧唧地不爱聊天,陶三爷又横平竖直地不善聊天,两个三爷交流得十分痛苦。 但不知是不是这场会给了曹家启发,回去之后,曹三爷也开始致力于整合江浙的丝织,逐渐有做成龙头的趋势。 “后来我们去杭州开丝厂,曹家倒也肯给面子,没有难为我们什么。前年我们丝厂周转不灵,他们也有帮忙。我和曹怀椿是那时候才熟起来。”嵘峻道,“后来我问他,是否考虑将江浙的毛纺、丝织、棉纺联合起来,大家成立一个纺织业大会,他却不肯,说,我们的丝厂可以加入他的行会,但江浙财团要控制毛纺丝纺,他得想想。” 露生笑道:“那时我就知道,这个人不肯屈居人下,他有他自己的一番抱负。” 雨声潺潺,楼下亦有麻将的声音。 曾养甫闻言道:“既然是这样,这次你启动丝厂,为什么不考虑加入曹家的行会?” 露生默然片刻,黯然道:“去年的法币改制,除开荣、穆两家自己人,曹家是最先答应我们罢工的。” 曾养甫:“……”这下他就懂了。 这场仓猝的罢工耗尽了江浙工商界的信心,也消耗了他们彼此的信任,曹家的永泰丝厂在这次罢工里损失了整个冬天的生丝订单——欧洲和美国的订单冬天洽谈,春天,江南的蚕种才按照订单的贸易量开始生产。永泰毅然停工,导致和巴黎约定的一批高级绸缎未能及时交货,且被日商借机用人造丝抢占了大量市场。 谈判彻底失败、第一个复工还是安龙。 沉默的曹三少爷仍旧沉默,他沉默地卡断了整个江南的生丝供货,金家再也不可能在江南拿到一个蚕茧了。 露生去过曹家几次,连门都没让进去。及至赵敏恒率领的舆论铺开之后,曹怀椿才稍稍有了松动的迹象,只是见了露生也是淡淡的,说:“你们有苦衷、有冤屈,这我明白,但统领江浙商界,不是看谁委屈谁就上台,仅法币会谈这件事金明卿就不够格来领导江浙纺织。他一时意气,大家亏些事小,被日本人将了一军,这气如何能忍?卡断供货也是丝业同仁一致决定的。金家喜欢剑走偏锋,想从丝厂这里东山再起——恕我不能放你们过这一关。一个没有远见、只讲性情的莽夫,江南丝绸,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了。” 曾养甫道:“这话马后炮,明卿没有远见,难道他就有?他当时不也是屁颠颠地跟着你们罢工了?现在又说这种话。” “是么?我却觉得曹三少爷有情有义。”露生轻轻道,“法币会谈,这事能成能败,其实大家心里谁没有数?当时决定罢工抗争的,都是慷慨大义,于理我们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于情我们却不能什么也不做。曾先生,茅先生,你们应该是最知道的。” 这话触动了曾茅二人的情肠,想起会谈前求岳一声不响地汇来巨款,心中难过——这场功败垂成的改制让多少人心寒了! 茅以升叹道:“是这样的……” “曹三少爷那话,是气话,也是实话。生意场上没有第二次机会,我们敢做就敢当。原本我还想着再从苏州杭州撬撬关系,看能不能说动几个丝商,也用盛遗楼的筹码拉拢了几回,谁知他家令行禁止,江南丝茧竟真唯他马首是瞻——我从这件事上觉得,曹三少爷并非自大,论抗击日商的决心、开拓市场的才华,曹家不输金家。因此我不想让您跟曹家开这个口,以您的身份,他们不能不从,如此岂不是伤了曹家在江南的威望?我不想动摇曹三爷的大局,我信他能把江浙的丝织做出声势。” 曾养甫和茅以升都不觉注目。 露生仍是轻声慢语:“不知道茅先生是怎么和您说的,我自己实话实说。来重庆,和求岳无干,是我的主意,这半年多来金家的里里外外都是我在打理,他现在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既如此,我便索性纵我的想法——无论棉纺丝纺,江浙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再给我机会,商业竞争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既信任他们能够重振江浙,又不想坐以待毙,因此我到四川来找机会。不是说么,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曾养甫:“……摩托?” 露生一愣,心中空了一瞬,面上笑道:“俗话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思。” 曾养甫听罢,半天没有说话。茅以升问着他:“怎么样?我叫你来重庆,你还抱怨我、问是什么事,我都说了,他是值得你来一趟的。” “能不奇怪吗?天塌了都没见你离开过杭州的桥,这居然陪着白老板跑到重庆来,换是谁也得噫怪两声。”曾养甫笑道,“我还要问你呢,你连曹家都不知道,你怎么就懵头瞎脑地陪着来了?一桌就你一个外行人,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儿嘚瑟。” 茅以升喉头一噎,哈哈而笑,他心说总不能告诉你我是因为怕白老板自杀,跟杭州把假都请好了。又听露生说了迁厂的事情,实觉出乎意外,他觉得这事儿不如叫曾养甫来,养甫是国民经济建设委员会的常委,能开不少方便门。因此叫露生电报杭州,会同了丝厂厂长陶嵘峻,带着杭州丝厂的资料,三人一起来重庆。 曾养甫也不曾想到白露生有这样的眼光志气,一时饭菜上来,大家吃饭,说些重庆地方的风俗闲话。待到酒足饭饱,曾养甫方道:“你选这个时候迁厂,算是天时地利,唐臣叫我来也没叫错,我呢,可以给你添一个人和。” 嵘峻笑道:“师兄不要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曾养甫唤茶博士来倒水,“你能顾全大局,不与曹家相争,这点上我曾某人很是佩服。现在我负责浙赣铁路的修建,你要搬运机器,走水路、走铁路,都有咱们自己人。但我听你的想法,是打算在四川做丝织,然后杀回江浙,重振棉纺——白老板,你有否想过把棉厂也搬到内地来?” 露生没有立刻作答,拿一双清澈眼睛认真地看他。 茅以升却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你不必急着答复。待会儿我就去发电报,叫一个专家也来重庆。”曾养甫笑道,“真正的专家!叫林继庸,也是我的同学。你在四川选厂房、找货源、甚至找资金,他全能帮你——至于棉厂要不要搬,也叫他来说给你听,你可以慢慢考虑。” 楼外仍下着雨。 后来露生回想那天的雨,想起那时雨中重庆湿润的江风,觉得人生是多么像一幕戏。它高昂低回的部分都似乎有所安排,既不教人一步登天,也不轻易绝人之路,总是柳暗花明、符合文章曲直的原则。当初从杭州回南京的路上,满江绮霞,那时谁能想到他们会在钱塘江大桥上留下若隐若现的名字,在这条浙赣铁路的开端埋下故事的伏笔;谁能想到三年后的今天,他一个唱戏的人,会和建桥的专家、中央建设委员会的常委,在这座重庆的茶楼上听雨共话;谁又能想到,历时三年、在炮火硝烟中为整个抗战铸造坚实后盾的民营厂矿内迁运动,就在这雨声中拉开序幕了。 雷鸣 到了下午,雨势大起来,茅以升陪曾养甫去拍电报,走到白象街时,水花打得四面房上地上噼里啪啦地响,他俩从滑竿上飞速钻入电报局的门廊里,不过几秒时间,衣服前襟和脸上都就糊透了雨。等打完电报,看外面仍没有停歇的意思,索性就站在两扇雕花洋窗底下,隔着珐琅玻璃赏雨待晴。曾养甫笑道:“看到没有,大雨里面见天,不是你趁雨不注意、就是雨趁你不注意,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淋成落汤鸡!你去跟办事员借个毛巾,我们在这儿把衣服拧干。” “为什么是我?” “我要去了,不是逞官威吗?你好几所大学的教授,有清名,别人肯给你面子。” 茅教授无言以对,回去柜台站了一会儿,果然借了毛巾,还带回两杯咖啡,说:“这简直自欺欺人,他们认识你的印章,正愁不能拍马屁呢。要是这雨一直不停,或许晚上还会留你吃饭。” 曾养甫但笑不语。 茅以升道:“其实明天拍这个电报也成。我没想到你这么急着赶来,还把荷达(林继庸字)也叫来。你也不先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跟谁商量?” “我是一时情急,怕白老板想不开,又有点儿义气感发,所以陪他来了。”茅以升踌躇道,“他要把工厂搬到四川来,一个丝厂也就罢了,你还怂恿他把棉纺厂也弄过来。”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向柜台上的小窗口看了一眼,“这两个厂是金家最大项目的财产,你要谈也该把明卿找过来,起码去个电报,问问金家的意思。” 小窗子露出办事员打毛衣的绿指甲。 “你现在倒想起来了。”曾养甫啜着咖啡,笑,“什么叫一个丝厂也就罢了?哦,我看出来了,他和明卿在闹矛盾,你充当判官,把丝厂判给他、把棉厂判给明卿?”说得茅博士直摆手,曾养甫还要赶着取笑,“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才能哩!又能判离婚官司,又能代为分家。” 茅博士可听不得这种话,茅博士拿脚走开,曾养甫拽住他,笑道:“行啦,开开玩笑。我还没有问你呢,明卿现在是怎么回事?你没见着他?” “没有,他家里人说他不在家,我觉得是在的,硬说不在,我也不好进去。”茅以升叹气,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我在半路上碰见白老板,哭得泪人一样,还不肯回家——多半是明卿心情不好,跟白老板拌嘴,拿他出气了。你没听他桌上说的?明卿什么都不管不问,蘅青去找他也是闭门不见,这样消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振作起来。” “年轻人嘛,是这样的,从小顺风得意,忽然经历这么大挫折,那可不就栽倒了吗?”曾养甫见惯不惊的神情,“长长见识也是好的,人生总要经历这么一遭。不振作就不振作吧,这不是还有白老板振作着么。” “你这么看好他?” “不是我看好,是他合适。”曾养甫放下咖啡,从怀里摸出烟盒,“唐臣我跟你说,别人家里的事咱们不要深究,也别管他们是不是真一家,白露生,既然敢拿这个主意,那就凭他说了算。从前金家势大,他只管做个金丝雀,如今金家有难,他肯出来主张,算他报恩也好、趁火打劫也好,我只看行动,不问他动机。” 这话果决得教人吃惊,还有一些摸黑路上见灯笼的迫切,茅以升一时无话相答,他咂摸出了一点儿别的什么了,想了又想,问曾养甫:“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 “下这么大雨,岂会没有风声?” “……真的要打?” 曾养甫含着烟,又看一眼柜台的小窗——两根毛衣针在小窗口里摇来摆去。他以手外请,茅以升会意,与他一起走到门外。这楼是中法合璧的样式,门廊极窄,短短一个拱门而已,因此无人在此避雨,曾养甫走到廊下站定方道:“我和你说实话吧,你也做一个心理准备——风声是有,只是不定,这个月中|共派人来南京见面,我给他们做的中间人。” “见面?跟谁?” 曾养甫嗤笑:“还能有谁?” 茅以升愕然:“他倒也肯?!” “肯?就是他自己主动去找的!陈立夫来问我,问我能不能试着和陕北通通消息,没他的首肯,陈立夫敢擅作主张?说了你都不会信,这就是去年十一月的事儿。” “……那不就是法币会谈之后?” 茅以升懵了,要是他没记错,去年秋天,南京方面是双管齐下地在剿共,军事上穷追猛打,经济上也厉行管制,把通往陕北的粮道四川搞得鸡犬不宁。 谁能想到,这背后居然还能有暗送秋波的剧情,是不是太幽默了?! “糊涂了,是不是?我当时也是下巴没合拢,还以为他要策反诏安——我想了几个月才想通!”曾养甫看他一脸的困惑,笑了,自己也颇觉黑色幽默,“咱们这位委员长,在中华民国耍三国呢——汪兆铭和日本人是一国,他自己是一国,国内这些反对他的、要统一战线的又是一国。江浙的财阀们,不把他的连襟、小舅子,放在眼里,不听他的话,他就借着汪兆铭的手,拔了商人们的翎毛,把财权攥到了他自家人的手里,这才敢和陕北谈判——他倒是很懂得什么叫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茅以升心中的喜悦来不及升起,腹内转了一圈儿,变成迷惑和叹息。他知道金求岳带头在孙夫人的倡议书上签字,戳了蒋氏的肺管子,也知道笑话一样的法币改制,最终受益的无非是孔宋二家——可他想不到剥开一层还有一层,蒋委员长打完了中|共又拉拢,用完了日本人又打日本,pua这套东西属实是给蒋委员长玩儿明白了。不知道被扔去农村的蒋经国少爷听说这事儿得是什么心情,这当爹的太不做人了——儿子要联合抗日,不行!二大姨要联合抗日,不行!我联合抗日,行! 反正什么事都要你说了算就对了哈。 沉默良久,他叹道:“这都是图什么呢?” “图什么?十路诸侯伐董卓,原本是四世三公、袁家盟主,结果伐出个曹丞相来,叫他保了天子、得了大义;刘邦跟着项羽起兵反秦,最后倒把项羽灭了,自坐天下。自古来救国救民是一回事,救国之后谁主天下又是一回事,前车之鉴这样多,他生怕重蹈覆辙,又要守土、又要人望,既要驱虎,又怕狼顾,没有皇帝的命、倒有皇帝的毛病。”曾养甫将手一摊,“现在连我也疑上了,我和□□通了几个月的信,他又怕我的心向着□□了——刚接到的调令,派我到广东去,下个月就走。” “……下个月?” “要不怎么说是赶巧呢?你要是晚来一个月,我就没这么好帮忙啦。” 茅以升默然不语,他头一次从曾养甫口中听到这么激烈的论调,但他完全理解他的愤怒——突然地把人扔到广东去,内地的工作怎么交托?谁又能继任? 用人又不信人。 他想说些劝慰的话,可是雨声太大了,使任何劝解的话语都显得疲弱无力。茅博士这两天真是为难,原本就不善巧言,偏生接二连三地担任安慰人的角色,共情地沉郁片刻,说:“唉,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我不生气。”曾养甫鼻子里笑,“我只是厌倦了他这样把我调来调去,真论起来,广州市长,党内还认为我升官了呢。” 对于渴望权力的人们来说,两广归政,广州市长当然是个肥差美差,可是对于实干家们来说,他们讨厌功败垂成,浙赣铁路通行在即,开通、归属和运作都要妥善考虑,这时候把主持人遣到广州去做市长,真不知是弄权太精还是脑子太蠢。 不过做市长毕竟不是坐牢,真有什么事,也可以飞回来。 茅以升稍稍释然,忍不住问:“那——那南京的会谈,你们谈得怎么样?” “怎么样?”他那不自觉地期待的语调,让曾养甫觉得可怜,还觉得心痛,笑了一声,“我只扮演一个传话筒,决策不由我来做,想法也不是我的想法。其实谈得成、谈不成,又有什么区别?抗战于我们来说只有态度、没有选择,难不成是我们谈不好日本就等着我们谈吗?” 门廊太窄了,避不得雨,风雨把他们的半边衣服打湿了。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唐臣,其实咱们俩在一块儿的时间不长,要不是钱塘江大桥、蘅青推荐你,你我也是无缘相识。”曾养甫将背贴着墙,躲一躲廊檐上溅下的水花,“但共事一年多、两年了,你应该很明白的,这些年我全力以赴地主持修建铁路,为的是什么——几年前我就到处游说、到处碰壁,我们的工厂全集中在沿海的门户地带,工商界舍不得江浙那块风水宝地,没有个牵头的他们不会动,这个牵头的要是不挣钱、他们也不会动。我一直在找一个想内迁、敢内迁的人,来给这些工厂主们做榜样——喏,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可知我来的路上,那叫一个心乱如麻,满心的事情想交付,却不知该从哪一桩交起。我怕他们要把这条刚刚建好的铁路也当成争权夺利的工具,我怕我去了广东就说不上话了。我接到你的电报,原不想理你,想了又想,我觉着跟你见一面也好,起码你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哪怕是说闲话也痛快些。再一者我以为明卿跟你们一起,如能叫他跟荷达一起筹备内迁的工作,那倒是水到渠成,他有名望、也会做生意——不想来的是个白露生,是谁也都无所谓了,有这个能力志气就行。” 这个国民政府到底有没有决心去打——他们有这个决心吗?有吗?茅以升想,这会谈十成□□终归又是搅浆糊,白白辜负许多人的心血和期待。这些热心热血的人都有下限,因此想不到弄权者在这局面里究竟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日本人以战养战的策略还有谁不知道吗?东北和华北养肥了他们的陆军,外流的白银又养肥了他们的海军,每拖延一天,这些豺狼的根基就稳固一分,野心也成长一分。 “你不要觉得我又是空抱热情。”曾养甫道,“我也没想到这些事情能从九一八拖到如今,拖了整整四年,四年里既不打也不争,反而步步退让。或许,或许这些事情等我从广州回来也还是个筹备又筹备,还是等,可只要我们把所有准备做好,民心所向,总有一天能够形势比人强。他要是还有志气,能够见好就收,联共抗日、收复失地,那当然是最好,但如果协谈不成,长此以往妥协下去,再一次地被动挨打也是近在眼前的事——无论哪一种局面,都必须做好战争的准备、生产的准备,这是你我力所能及、也仅所能及的事,东北沦陷了、华北也是门户大开,我不敢想象再退下去,我们要退到什么地方!” 天边响起雷声。 他们从倾泻的雨幕间望见电光,极明亮的一道闪电,贯通天地,接连不断地又是滚滚雷鸣。潮湿的雨幕把这个世界装在毛玻璃里面,模糊地、看不清楚,还有脆弱的感觉,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碎裂,你不知道那里面会剥落出一个什么样的人间。茅以升手里还端着那半杯咖啡,这时候想起来要喝一口,却发现杯子里混了好些雨水,清浊相杂,仿佛此时的世道和心境。 财神 林继庸人在上海,电报走到上海去,尚需三五日之功,等人接到电报、再来重庆,又是个十来日的功夫。曾养甫倒也没叫他们干等——隔天下午,两台小汽车开到旅馆门前来,齐刷刷的卫兵把守门口,又向里驱散闲人,清场完毕,一个副官小跑步进来,一路跑到后面院子里,立定大声报告:“欢迎曾委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刘厅长派我前来请赴晚宴!” 高官就是高官,排场这不就来了。 把露生看得头上冒些细汗,曾养甫正和他并陶、荣二人在院子里吃茶,见状不免好笑,亦见怪不怪,携了露生笑道:“这才几点?就赴晚宴。想来他也猜到我要找他办事,专留了些时间跟我们说话。” 露生奇道:“晚上难道不能说吗?” 曾养甫笑道:“人家晚上或许还有事情。”偷偷向露生道,“刘厅长娶了两个老婆,大老婆吃醋得厉害,不准他在小老婆那里过夜。大约今晚他要赴金屋,拿我们当幌子,谈完了你的事,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露生抿抿嘴,不好笑出来。 他们说的这位刘厅长,大名刘航琛,乃是四川新晋的财神爷——年初刚上任四川财政厅长,新而又新。曾养甫告诉露生,“这人长袖善舞,而且广置产业,四川的银行、工厂,多一半儿有他的股,有他跟荷达照应你,你在重庆办厂一定顺风顺水。” 曾部长太仗义了,一人打本给组俩奶妈,这哪是帮忙落脚,这是给黛玉兽整出了一个代打团队啊! 露生感激道:“曾先生,我不知怎样谢你。” “谢什么?你是唐臣和蘅青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的好朋友。”曾养甫笑道,“真说起来,我和刘航琛也不算很熟,只不过今年他上任,往来南京几次,都跟我见面吃饭,总算有些交情。昨天我下拜帖给他,也不知他会不会理我,所以今早我只跟你说了叫你晚上别出去——幸好他肯给我这个面子。” 这话是实话,县官不如现管。曾委长虽是中央高官,到底在中央,何况不日就要赴任广州。刘财神拿这么大的排场宴他,倒也不负长袖善舞的名声。 大家不好怠慢盛情,都换了体面衣服,随副官乘车出发——出门时还有特殊姿势,两排卫兵对着天空放枪,问题是放枪水平有限,参差不齐,也可能是排练过的,要错落有致。露生又差点要笑,茅以升和嵘峻也是一头省略号,曾养甫笑道:“不用害怕,这是礼仪枪。” 四川人民玩儿得真花。可惜金总不在,金总要在,一定点评,您这迎宾姿势快赶上美国白宫了,虽然人民生活水平没见看齐列强,接待的工作思想倒是赶英超美,上海南京得说一声佩服。露生忍着笑问:“他到底是官,还是兵?怎么还有枪呢?” “四川这里,官就是兵,兵就是官,官军分不开的。你今年来,情况又和去年大不一样。现在财政也基本收归军政一系,工商产业都听调遣。我叫荷达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这些事上非常精通。”曾养甫说着,忽然看一眼露生,“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露生有些茫然:“先前见您,不曾笑吗?” 曾养甫温和地端详他:“真笑假笑,谁看不出来?你不是对我假笑,你是对你自己。嗐,做人何妨心宽一些,万事朝前看。”说着,拍拍露生的手,“快快乐乐地多么好。” 他的话里包含了旁观者清的劝慰,露生想,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原来人人都看出来了,反是自己努力地骗自己。可是如若不笑,难道哭吗?其实曾委长也说错了,人勉力而笑,也不全是自欺,它应当是对生活的一种宣战,在烂泥一样的世事里鼓舞自己。 对如今孤身前行的自己而言,哭是尽心,笑是振作,无论哪一样,都比麻木的得过且过来得强。 露生侧首望向窗外,一片雨后流霞,浸染江波,朴素的淡红,它为降落的太阳描序幕和余韵。 车子就在这样舒缓的风景里轻快而行。车换船过江到南山,江对面等着几台滑竿,颤颤悠悠,把贵客们抬到一座小洋楼底下。 刘航琛早带人等在门口,满脸笑容,亲自来开车门,攥着曾养甫的手扶下车来,“曾委长!一别多日,叫我好想哟!你怎么来了也不早说一声,自己就在那么个小旅馆住下了,真是克勤克俭、亲爱民众,叫我等惭愧!”一面说,一面连连相请,必请曾委长先行。 曾养甫也觉高兴:“哪里哪里,航琛太客气了。我也是很思念你,又不知你在不在重庆,所以没有先告诉一声。”说着,赶忙拉过露生,“给你介绍几位朋友,浙江工程处的处长,茅以升,茅博士。这是南京的陶嵘峻,陶厂长,这位是——”迟疑了一下,“白厂长,也是南京来的。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投缘,所以邀了来,大家认识。” 刘航琛满脸堆笑,四面作揖:“幸得相见!”又叹,“曾委长,你莫不是以貌取人?” “嗯?” “怎么你带来的朋友,个个都是一表人才——哪里找来这么多俊俏人物!我这草舍今天蓬荜生辉!” 曾养甫大笑:“航琛还是那么爱开玩笑!论相貌,你还说人?你自己还不够夸呀?” 这话可不是昧着良心说的,刘财神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是朱唇玉面,与其说他是个财神,不如说他是个金童,比汪精卫倒也不遑多让。只是他一双眼睛神光飘忽,有些浪荡。露生但觉他那目光在旁人脸上不过一转,唯独盯着自己死看了好几眼,心里微微有些膈应。 可是抬头再看,刘航琛已然转过身去,把着曾养甫的手臂,先向里走了。露生便也装作不知,跟着大家一齐进去。 里头筵席也已备妥,一番推让,推曾养甫坐了主席,财神执意末席陪座,说,“我原想尊你的意思,简单地见面,但左思右想这实在不妥,中央来人,朝天门连个迎接的仪仗都没有,这成什么话!要在我那里大办几桌呢,未请尊意,不敢就便。所以我取了这个地方,清幽一些。今天来的都是新朋友,哪一个能在下面?容我做这东道主。” 把大家弄得不好意思,又拗他不过,最后是往上围拢坐了,财神侧居下首。几个丫鬟见落座已定,鱼贯捧上热菜和酒,山珍海味,不必尽述,唯每人面前落一个高脚盘,里头居然满满的新鲜荔枝。 刘航琛笑道:“今年气候暖,荔枝熟得早,刚从泸州运来的头一批,大家饭前尝尝,权当开胃。委长看比你家乡的如何?” 曾养甫叫露生和唐臣先吃:“快尝尝,这是好东西。全世界的荔枝都打杨贵妃的旗号,那都是骗人的。贵妃吃过的荔枝就这一种,正经的一骑红尘妃子笑。”自己也剥一个,“就得吃新鲜的,这个虽然没有广东的大,但比广东那边的荔枝清甜。” “还是委长懂得品鉴。我那哈厨子不懂得新鲜,要把这荔枝做点心,可不是浪费东西!”刘财神殷勤得离谱,担任小厮,亲剥荔枝奉客,又道,“不过荔枝酿酒倒是别有风味。可惜时候还早,现在不是出酒的时候——白厂长喝过荔枝酒么?” “我不曾喝过。嵘峻家里是做酒的,大约知道。” “原来是开酒厂?那和我是同行呀?” “那倒没有。我们是纺织厂。”嵘峻老实答道,“我家中经营酒坊,但也不是什么大厂。” “家学渊源,必然更懂,何必谦逊!刚才曾委长说得对,全世界都打贵妃的招牌,其实贵妃吃的荔枝只有四川荔枝,喝的酒也是荔枝酒。现在的人都不懂了,我看那唱戏的唱贵妃醉酒,用的都是白酒,真是不通!荔枝酒你就算没有,也该用红色的酒来代嘛——大家吃菜!” 露生听得忍不住一笑:“台下看戏,能看得清台上酒壶里的东西?” “嗐!白厂长,这你就有所不知。现在唱戏,净整噱头。戏唱得未见得好不好,道具生怕不够真!火要喷真的、碗要砸真的、那壶里的酒洒出来,还要告诉人家用的好汾酒!” 他殷勤得过头,小心近乎卑怯,且格外善于迎合话语,使人很难不心生亲近。露生笑道:“这确实是有的。” 如是三巡酒过,大家简直招架不住刘财神的热情,还唯恐他醉了。好容易歇了一口气,曾养甫连忙见缝插针,把着财神劝酒的手道:“航琛慢些喝,我今天来,原是有事想请你帮个忙。” 刘航琛满面春风:“委长请托,敢不尽力?你吩咐我就是。” “于你也非难事。”曾养甫和他碰杯,“我这两个朋友,刚才说了,开纺织厂的,现想在重庆这里落脚做生意。”对方太过客气,他反而不好直提“借”字,“你要是有合适的门面、厂房,能否照看一下。他们人生地不熟,往后也请你多多照顾。” 刘航琛笑道:“这个容易!”向外唤过副官,低声耳语几句,擎着酒杯回来笑道:“厂房、门面,你们自己去挑,看中哪间,只管告诉我就是。” 这也太豪气了! 露生按住心中惊喜,起身回道:“我们是一家。” 刘航琛笑笑:“哦,原来是一家!我只当是两家。” “他们要把厂子从南京搬过来,机器、人手,都不劳你操心,能给他们置办个地方,他们也不会给你多添麻烦。”曾养甫在一旁敲边鼓,“当然啦,要是资金上能给点协助,那我就承你的情了!” “委长别说这话。我这人办事不大精细,有时直来直去,届时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委长不要怪我。” “你看!你又说客气话。” 露生亦道:“刘厅长古道热肠,我们感谢都来不及了——”他端起酒杯欲敬,忽然对上刘航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但见他拿高脚杯指着自己,露齿笑道:“这可不好说。我怕我一个伺候不到,白老板要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把我家也闹一个天翻地覆。” 露生心头突地一跳,来不及掩饰愕然的神情。 刘航琛拿酒杯拦着他:“看来我是认对了人了,白老板,戏唱不下去,跑到四川来打秋风啦?”众人都觉诧异,不知他何以猜着露生底细,只听他一声断喝:“给我绑了!” 外头登时四五个荷枪实弹的卫兵蜂拥而入,一把将露生按在桌子上,茅以升和陶嵘峻慌忙去救,谁知嵘峻嘴里也被塞个核桃,麻绳伺候。曾养甫惊得站起来,拿手隔着卫兵的枪道:“这是干什么?航琛!看我的面子!你这是干什么?” 原来这位刘财神生性风流,自小吃喝嫖赌上头无师自通,在北京读书时更是戏园子、烟窟子、八大胡同婊|子巷子,和他家一样走得门槛都认识他了。戏子体态身段,说话习惯,总与常人略有不同,刘航琛照面看了露生两眼,便知他哪是什么做生意的,分明是个唱戏的。 且露生貌美,异于常人,曾养甫不好男风,忽然带一个美貌伶人来访,又说是南京来的,刘航琛心里早就起疑。刚才他席上略套了两句话,心中已是八九不离十,因此故意盛情,要这帮人放松警惕。又轻轻地拿话诈了一诈——要是这戏子不明就里,必然只当自己是调笑,可眼前这人一脸知情的措不及手,不是白露生本人又能是谁? 此时众人因刚才谦让席位,都在里头小猪一样挤着——财神早想好了,管你是不是,我先堵住门口,免得你夺路而逃。露生因是随曾养甫客行,没有自己再带保镖的道理,文鹄给留在旅馆里头!瞬间五花大绑。 刘航琛冷笑道:“你天大的胆子,当重庆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扶着曾养甫连连往里推,“委长不要惊慌。我今天绑人决非有意冒犯,实有缘故。你领着他到我这儿来已经是人所共知,今天我要是不把他拿下,回头怎么跟王司令交待?刚才我也说了,我这人办事直来直去,得罪之处,委长不要见怪!”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曾养甫满头大汗,“他就是得罪你了也不至于如此,况且头一次见面,他能怎么得罪你啊?而且这和王司令有什么相干——哪位王司令?” 刘航琛怒极仍笑:“你问问他认不认得王眉寿!问问他自己干过什么事!” 真心 刘航琛所说的“王司令”,乃是川军的第一代元老王陵基,这个人和冯六爷居然还是同学,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学员。他的资历是真的,但“司令”两个字的含金量却有待商榷——十年前,他是国民革命军第21军3师师长兼重庆警备司令,有师长打底,这个含金量是相当可以的。可惜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王司令的含金量并不随时间增长,反而下降,截止到今年,他的师长旅长总指挥等一系列头衔全部撤销,连个兜底的内裤都没剩下,目前是四川省——下面的第三行政督察区——下面的保安司令部——下面的警保处——的处长。 代任司令。 他甚至没有混上副司令! 比方一下的话,王司令这个司令好比姨太太,虽然都叫“太太”,归根结底是个没进门的外室,连个妾都不算。因此实在不能怪曾养甫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是谁,至少从姓氏上是无法判断,刘航琛不得已报王陵基的大名,曾委长代人窘迫:“哦!你早说是他!他现在又是司令了?” 刘财神挽尊:“任命虽未下来,但权力照旧——”刘财神于公于私还挺能分得清,这头押着露生不叫松开,那头委长问话,照样体面回答,还很贴心地给曾养甫解释了一下王司令最近的起起落落都属寻常,四川刚上任了一大批行政人员,有一个两个没来得及报告中央也是很正常的,况且王陵基在川中的名望还用得着质疑吗?allthe四川军阀们的teacher,刘湘杨森都要叫他一声老师,现在做个代任那也是暂居即将转正。 总而言之,王司令在重庆,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被露生又哭又吓的钱庄老板王眉寿,和他是同宗的叔伯兄弟。 众人越听越觉得不妙,露生也知自己今天是小兔子打洞,打到蛇窝里来了。奈何嘴里塞着不知几个麻核桃,舌头都酸了,幸而他那眼睛还会说话,曾养甫也一叠连声地道:“你别这样上来就绑,有什么话也得说开”,刘财神半点不肯怜香惜玉,捏了露生下巴,撞出核桃来,露生忍耐疼痛,呛着泪道: “刘厅长,我做事冒失,得罪了王老先生,你要抓我去问这旧案,我自当从命。但这事和陶厂长没有干系,他是我雇的人,我上回来重庆他也并没有跟着,委实是毫不知情。请你放了他,我随你去见王司令,再和王老先生当面赔罪。” 刘航琛拔过卫兵的枪,顶在露生太阳上:“你下阴曹地府赔罪?” 曾养甫心下火起,用力拨开枪口,“别动不动就舞刀弄枪,当着我的面,你就是泼天的冤枉也要说明了再动手,难不成一句话不说枪毙了他?” 露生也吃惊:“王老板不在了?” “果然贵人们做事,从不善后。”刘航琛冷笑一声,收拢笑面:“他从南京回来就病倒了,跳了一次江,给人救上来,没天没夜地吐血,活活吐死的!” 这话说得无头无尾,而众人心下皆是一沉。 他们和露生一样,都没有问出那句“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明白了。重庆的商人,远赴南京,回来就跳江吐血,还能为什么? 罢工失败的背后是许多人的名誉扫地、家破业败。露生这时候也才想起来,那些因为罢工失败来催逼补偿款项的人里,并没有王老板,他像一片苍老的败叶,狂风卷过之后就无声无息地凋落。王眉寿在这一年里经历了什么?露生想,自己也曾因他没有追讨补偿而心怀感激,但其余的事情就无心也无暇去过问,终不想他是这样的结局。 谁能强求每个人都有为国为民的胸怀,谁又有立场去指责他们失败之后崩溃的脆弱? 这场闹剧扑腾到半夜才散场。曾委长又是动怒又是作保,软硬兼施,刘财神则怒斥金家只顾敲锣不顾收场,“是四川商界之公敌”,并且含沙射影地进谏委长,“败坏小人不要再带来重庆。今天的事情就此作罢,我可以不向王司令提起。但要是他自己抓住了你,”刘航琛笑道,“委长保不保得下,那就不好说了!” 大家落荒而逃。 “好一个刘航琛!好一个王灵官!真就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己在重庆开起小朝廷!” 回到旅店,曾养甫犹是气愤难平,自他从政以来,委员长和张静江对自己都是备加礼遇,虽然经济上的方针时常谈不拢,至少从未当面给过自己难堪。怎想到区区一个四川财政厅长,敢这样刀兵相向,刘航琛这老小子倒有两幅面孔!气得指着南山那头骂道:“也不过是攀着宋子文的人情,安了这个官儿,屁股还没坐热就忙着作威作福,我看他以后来南京是要怎么说!”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家考虑到以后不会在南京见到你了,你马上要被遣到广州,即将远离中央,能不能回去还两说呢。 大家想到这一节,不好说破,曾养甫亦知强龙难压地头蛇,四川局势甫定,这一批刚上任的官僚皆是新封的藩王,他给你面子么,算他玲珑,不给你面子你也没法,再打报告也只是徒惹耻笑,只能白受这气。忍着窝火安抚众人,叫散了休息,方想起来问露生王眉寿的事情:“你和重庆这些商人,怎么结下仇了?他们怎么会认识你?” 刚才局面太混乱,曾委长惊愕之中习惯性地提纲挈领——他寻思着刘航琛既然一口一个王司令,总得先问清了王司令是谁才好,露生又是一脸的认账背锅,曾养甫更加心虚,怕问出来了难以开脱,因此倒把王眉寿的事情搁在一旁。此时想起来才觉得好多事情莫名其妙,问露生:“又是金家的事情记在你头上?” 露生不好隐瞒,便将自己如何私来重庆、杀上王家,一五一十都说了,说罢歉意道:“实是得罪了,我不知道他和王眉寿关系如此。对不住了曾先生,连累你也受惊。” 曾养甫是越听越意外——他以为白露生最多是个军师,贤内助的角色,没想到莽起来居然雷霆手段,想一想,还觉得不信:“你比明卿还先到重庆,人生地不熟,你怎么一下子就知道哪几家商人是领头人?” 露生瞅一眼门口蹲着的文鹄,乖巧回答:“我叫家人抓了几个痞子,打了一顿,他们不敢不说。” 曾养甫:“……” 曾委长无话可说。他本意是仗着重庆遥远,没人认识露生,约等于安龙开个小号,既可以尽其才能,又不至于受金家恶名连累,两全其美——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情形!扶头叹息一声,拉露生在身边坐下:“你不要自责,别把刘航琛那混话当真。王眉寿就算气死也不是你气死的,罪魁祸首你知我知。” 曾委长在心里大骂孔祥熙宋子文,包括蒋中正。 焉知露生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王老板去了,我多少是有些干系。” 曾养甫歪过头看他:“你想干什么?你不会还想留在重庆吧?!” “……我没这么想。” 他那表情是无懈可击,完全不作此想的神情,可曾养甫总觉得这不像白老板的脾性,警惕地看一眼又看一眼,拿话诈他:“我知道了,你想叫我先回去,自己偷偷留下,要么就是跟我一起回去,你找个时间再来重庆,对不对?” 露生就不说话了。 “我的小祖宗!”曾养甫苦笑道,“你算了罢!这又是卯的哪门子劲儿?重庆这破地方是天香还是地香啊你还认起真来了!” 他偷偷地觉得自己眼光很好,果然白露生和金明卿性子很像!自己看对了!问题是像过头了,这他妈一脚油门下去刹不住了!弯腰哄着露生道,“你没听见刘航琛说吗?王陵基要拿你问罪,他说不告诉,那也是当着我的面,要是我不在这儿,你给他们抓住了,你有几个脑袋跟他们讲理?好秀才不要遇见兵——” “曾先生真觉得王陵基在乎这事儿?”露生截住他的话,“您信了刘航琛的话?” “……我应该不信吗?” 露生气鼓鼓地笑了。 让我们看看刘航琛,看看这位笑面金童今晚的表演,他今晚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或许只有王家宗亲这事儿有几分真。露生道,曾先生你细想,要是王陵基真和王眉寿手足情深,又笃定我气死了他,怎么等到今日还不报仇?难不成坐在重庆等我自投罗网?若我这辈子不来重庆,又当怎样? 他是偷看了剧本是吧? “况且这一年来,金家老老小小,南京呆着哪儿也没去,我人就在莫愁湖唱戏,王司令若真有心寻事,就算杀不了我,来闹一闹总该是有的,可他没有半点儿动静。” 曾养甫有些回过味儿来,后仰地看他。 就退一万步说,或许王陵基真的有事,导致这一年来顾不上报仇,那他现在也已经官复原职——这不是刘航琛自己说的?虽是警保处长,却掌司令之权——“权势如此,刘航琛焉能将我轻轻放过?他焉敢放过?如果王陵基的权势是真,仇怨是真,刘航琛对他的忠心是真——但凡这三件事里有一件是真的,我今天都不会这样容易地回来。”露生冷笑道,“他要捉我,大可不必当着你的面,也很不必酒席上头说破,只要把你送走,我留在重庆,是生是死还不由他说了算吗?” 太有道理了,一言惊醒梦中人! “这个老小子……”曾委长战术后仰,“他跟我玩儿花样!”仰过去又倒回来,曾委长问号不倒翁:“可他为什么要唱这出呢?” “一个人无论心计深浅,总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些真话。”露生沉默良久,“曾先生想想,他为什么会拿王眉寿来当借口。” 刘航琛抗拒接待露生,理由应当和无锡的曹家一样,只不过曹怀椿磊落,刘航琛却是个千层饼——他们都不愿意接纳金家来到自己的麾下,这家人从来不按规矩出牌,垄断的速度和力度都让人心惊,有哪个聪明人会在卧榻之侧放一头老虎呢? 法币的失败,也是四川商人们心中的旧怨,刘航琛不想揽这个烫手山芋。 曾养甫虽非捷才,却也不是笨蛋,略略一想便明白这节意思,“枉我在南京还觉得跟他投缘……”曾养甫气苦,“没看出他度量这么窄!” “所以曾先生,你不要怪我固执。若单为着刘航琛讨厌我,不肯让我在重庆行商,那也就罢了。可是你也听见了,重庆这里是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去年那件事的,他们铁了心要把这罪名安在我头上。我若是这样走了,岂非认下了这桩罪?”露生扬起脸来,不觉把一口银牙咬紧,“我怎能代仇人受过!” “那你想怎么样?” “他不想我在这儿,我就偏要在这儿。”露生负气道,“重庆的铺面厂房难道是他一个人霸占?就算没有他帮忙,我自己看看找找,不信找不出个落脚的地方来。” 你可真是不走寻常路。 曾养甫无言,这说白了还是在使性子赌气,想提醒露生“你也别把金家的骂名硬往自己头上揽”,其实换一个城市,换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只要那里的人不知道他和金明卿的过往,那么做生意也好,唱戏也好,万事重头再来,都很容易。 可是话到嘴边,他有些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露生心里到底怎么想,“我和金家没关系了”,这话是白老板自己说的,到底是不是气话,真心这一刻也许是显露出来了,他不愿意再受这个家庭的庇护,但他容不得别人践踏它。 这不像婚姻、一张离婚文书就能宣布脱离关系,他们十几年的人生绞结在一起,最黯淡、最辉煌的时候,都在一起,这关系比婚姻紧密得多——况且人之一生,其情几何,风光落魄,谁人又知下文? 曾养甫有些呆滞。 呆了半天,他愁闷地说:“其实刚才刘航琛见你,我瞧他一直看你,还以为他对你有意。” 露生:“……” 曾委长郁闷:“唉,情况怎么总比想象得差,他要是看上你倒好了。” 文鹄在后头笑出屁声。 露生亦是哭笑不得,生气吧又不至于,曾委长的性格到底是开朗还是脱线啊,还有心情说这个。曾养甫亦自觉好笑,这一晚上的震惊委屈把曾委长都整不会了,呵斥文鹄:“笑!你还有心思笑!下次有什么事,跟着你们小爷——他今晚差点儿没命回来!小伙子没心没肺,还在这儿笑呢。” 文鹄道:“小爷没让我去。” “他不让你去你就不找他啊?我们这么晚回来你也不着急。那他今天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呀?” 文鹄嘿嘿一笑,露生一瞧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恐怕他说出什么杀人放火的话来,连忙喝住:“不许顶嘴。”一面向曾养甫笑道,“半大孩子,事后就别说他了,我从此小心。” 曾养甫只是嗐气,这一晚上的事情皆出他所料,放手事情实不甘心,放手露生又不放心,怏怏片刻,“我看看你的脖子。”拉过露生的领子,看了看,已经泛起乌青,暗骂巴蜀野人真是不通教化,这么好看的白老板,玉似的皮肤,亏这群兵蛋子下得了手!偏偏白老板性情倔强,又不肯服输。又嗳一声,捶额叹道:“好吧,你要找我就陪你找,咱们把话说在前头,要是找几天找不着,你也别再倔了,急也不在这一时,不成就从长计议。” 旧恩 他们在重庆盘桓了五六天。 情况是半好半坏。好的方面,跟露生预计得差不多,王陵基并没有发动全城搜捕的能量,而且也看不出来他在乎这事儿。曾委长审慎从事,死活拉着大家换了个住处,还与了店主些小钱,叫他不要说出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的。当然,他要是真的审慎,应该果断跑路,曾养甫心里也有些不服气,暗暗自封钦差,决意访查一下四川现在的民情,回去可以打个小报告什么的,给刘航琛这王八蛋穿个小鞋。 可是访查了几天,大家的脸有点儿疼。 招赁的铺面问了不下二十家,对方起初热情,等老板照面一看,皆拱手道:“暂时不往外租,也不打算卖。” 曾养甫道:“既是不租不卖,那你贴告示给谁看呢?” 老板们光咧着嘴笑,就是不说话。这是头几天,再往后几天,连伙计都认得他们了,东家干脆不露面,伙计们连笑带推:“你往别处看看吧,我们这儿已经谈下来了——广告?那是忘了揭。” 茅以升诧异:“刘航琛这么大势力?连一个违抗他的都没有。” 连嵘峻也觉得希望不大:“估计是那天晚上就下了什么令——但这也太快了,一天时间就把所有人的嘴都封上了,怎么做到的。” 曾养甫不言语,他和露生默默走在返回旅店的路上,算一算,这已经是他来到重庆的第十天了。 小一旬过去了。 旅店的石坡下头支了个小摊,卖担担面,刚炸出来的油泼子香得树上的鸟也乱叫。曾养甫在面摊前驻足:“我请你吃碗面吧?走了一天,真是饿了。” 露生依言陪他坐了,刚要嘱咐小贩少放些辣子,曾委长慨然道:“给他们少放,我要多放!”小贩真就给他连挑几勺子大辣椒,一碗面被辣椒覆盖。曾委长指指露生的面碗,自己先吃——第一口就差点喷出来,重庆辣椒不是辣、是麻,口腔里爆炸一样撼脑壳的,连带着香味给眼泪都顶出来,曾委长以泪洗面地放下筷子,咳嗽着摸纸。 露生连忙递自己手帕过去,又要了一杯茶来:“您又吃不惯辣,何必放这么多?” 曾养甫仍是面条宽泪,满头金星地缓了半天,直着舌头道:“吃一次,也算知道苦头了。我真没想到有这么辣!” 露生低下头去,将自己这碗挪到曾养甫面前,把那碗辣椒多的拿过来,一勺一勺撇去辣油。 曾养甫无法,只得直说:“不是我们不帮你,露生,实在是我头上还有赴任的令,这几天走也走了,问也问了,再这么拖延下去也没有意义。何必为赌一口气弄得吃苦受累呢?回去吧。” “回去吧”这三个字,他掂量了一个省略号,虽是早有打算,说出来仍颇感歉意。 不想露生捏着勺子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就依您的话。” ——答应得太爽利了,曾委长预备了满腹说辞,卡在半腔里,变成疑心。说真的,这几天重庆之行让他对露生有了全新的认识,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合意。须知他们提脚在重庆走了六天,什么概念啊?这等于走了六天翻山越岭的山路! 考虑到人多势众有点过于打眼,大家轮流陪同,今天是茅博士,明天是陶厂长,这样每个人至少可以休息两天。只有露生是不休息的——清早起来,他收拾得整整齐齐,替大家买好早点;晚上回来,这一帮大男人的衣服六月天里搁不得,自己洗又笨手笨脚,露生都摘过去洗了,他腼腆温柔地上手来拿脏衣服,大家又不敢硬抢,连那小保镖的衣服也是白老板亲自洗刷干净。 早晚辛劳如此,白天顶着山城火炉般的太阳,黛玉兽照样精神饱满,你看他轻盈盈地莲步姗姗,噫!走路倒不慢!不管吃几碗闭门羹,都不见他有泄气神色,只管一家一家问过去。 这家不行,下家再来。 曾养甫佩服他这股拧劲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强。可是做人做事不能只凭坚强。四川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如果说那天晚上刘航琛摆鸿门宴,算个震吓,那这一个星期就是明晃晃地在给他下马威了。曾委长想想觉得后怕——他私行到这儿,上下都没打招呼,侥幸保了大家全须全尾地回来,刘航琛有办法让这么多东家令行禁止,他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 他既然敢拉这个声势,意思就是不怕你南京政府明察暗访。 四川人他算见识到了的,暴脾气,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西南军阀们一向是头铁不怕事,还喜欢搞事,全国人民不吭气的时候他们敢第一个冲出来护国讨袁,全国人民反袁的时候,他们又敢护着袁世凯左右横跳,天高皇帝远养就了他们艺高人胆大,专会踩钢丝玩骚操作,论胆识就是铁血粤系也要让个三分。 他可惜露生的人才,所以不愿他只凭一腔蛮勇。 曾养甫流着泪,语重心长:“你得答应我,要走就真的走,你不要再想着这件事了——不要回了南京,自己又带着人闹回重庆来。露生——我都不叫你白老板了,对吧,我们是朋友,名字相称,你也可以叫我养甫,我是实心实意地劝你。你那天的分析很有道理,你把刘航琛看透了,可是看透咱们玩不透啊!” 眼泪虽然是辣出来的,但真诚的效果大差不差。 曾委长不敢擤鼻子,怕手上辣椒再抹到鼻子上,空举着两只手,继续劝说,“四川、西南,不是凭你一个倔强就能硬闯的,你看中了这里做生意的风水,觉得它不输江浙却没有赢过江浙,你觉得大有可为,可你没弄明白这块地方之所以不如江浙,它是自有一番道理的——不单是因为这里偏远,是因为它地硬人蛮,不服教化!所以它这生意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把厂子搬来就做了。我人还在这儿,刘航陈就敢做这样的下马威,那等我走了,照顾不到你,你一个人回到这儿来你要怎么办呢?” 他在这头说,小贩的老婆不乐意了:“说得啥子话?咋个叫做滴应人慢?” 曾委长告状式举例:“你看见没?女人都敢跟我顶嘴!” 老板娘叉腰道:“我又不是你堂客!”丢下抹布就要来吵,摊主和露生一起拦住,老板娘在丈夫怀里呱呱直叫:“人家喜欢来重庆,关你啥子事,哈麻皮一个劲地鬼说鬼道,吃不得辣子又放恁多辣,油辣子不要本钱哈?” 曾委长被她气势镇住,见缝插针地还向露生道:“你再仔细想想,你要到这儿雇的都是这种工人,你哪能调停得来?”露生哭笑不得,“我答应您就是了!别再说了!”当真曾委长的圆滑只对着达官贵人,于小民并不通融,再说两句只怕这火爆脾气的老板娘要拿辣椒作禁止性武器,也顾不得面了,撂下一把角子,拉起曾养甫就走。 文鹄后头笑嘻嘻地拦着老板娘,又吃人豆腐。 这头露生二人只顾着逃跑,没留心上面下来两个人,迎面四个人撞了两对满怀,露生抬头一看,原来是嵘峻和茅教授下来了。 嵘峻捂着肚子道:“怎么了?!有人追你们?” 曾养甫和露生相视一眼,不由得笑起来,连道没有——重庆这鬼地方大概跟他们有仇,上头打下头骂,害得大家夜里遁白天逃,真就水土不对付。露生扶着曾养甫道:“曾先生,我是说话算话的,其实你不必为了我硬吃那碗辣椒,这叫我心里多过意不去。” 嵘峻和茅以升这才注意到曾养甫的香肠嘴,大笑:“吃火锅还是吃担担面了?”把曾委长一肚子尚未说完的教导窘在肚子里。茅以升道:“我说你们怎么太阳落山还不回来,原来是在吃东西。刚才有个女的来找露生,现在院子里等呢。” “女人?别又是刘航琛派来搞鬼的。”曾委长紧扣中心思想,“夜长梦多,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也是这样说。她说是金家以前的佣人,可我问她金家住哪儿,她又说不上来。”嵘峻道,“跟她说露生不在,她死都不信,哭哭啼啼地要等——不过仔细看好像也不是坏人,她带了好多礼物。” 这把大家搞得满头雾水,露生也猜不出是谁,若是翠儿娇红,也不至于说不出家在哪儿呀? 众人一起上去,进了旅店小院,就看见一个美丽妇人,缂丝旗袍,戴着墨镜,说她美丽是因为光看身段就十分风骚,头发烫得也摩登,擎一柄长杆烟枪,上头戳着外国细枝的女烟,旁边还有个老妈子给她拿着烟盒。 这哪有丫鬟的样子?分明是个贵妇。 大约是等得久了,她眉头紧锁。 几个理工直男都有点唐僧看见蜘蛛精的警惕,不约而同,把露生护在身后——有用吗?贵妇早已站起身来,目光在人堆里逡巡片刻,准确地抓出最好看的那个,哽咽一声:“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白小爷,你们走了也不说一声——我找了好几天!” 露生仍是不认得她,脑海里搜索救过的风尘,也不记得有这么个姐姐。 贵妇摘下墨镜,不知为何有些羞赧:“恩人,你不认得我了?”两行眼泪洒下,“我是春杏!” 彷徨 因订阅比例太低,所以目前您看到的是防盗章,过几天就能正常阅读 那段时间对金世安来说,其实挺操蛋的,那时他刚跟女朋友分手——确切说应该是被甩。他人傻钱多,被一个刚出道的女演员骗得倾囊相爱,这位明星女朋友大红大紫,成了影后,立刻过河拆桥地甩掉了金主。分手的时候她清泪滚滚地说了一大堆告别的话,具体记不清了,就记得一句话:“我的人生为艺术而生,我的爱属于所有影迷,很抱歉不能只对你一个人好,这样的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影后就是不一样,说的都是中文但金世安好像一个字儿也没有听懂,感情不回应没关系,你特么还钱了吗? 不仅没还钱,她还拿着金总给她的房子、车、钱,跑到上海,开了个工作室。最重要的,她还立马找了个圈内男友。 呆霸王人财两空,头上还春风吹又生,心中当然是无限愤怒。除了不停地找影后前女友的麻烦,就是每天借酒消愁。 大家都觉得有钱人应该没有烦恼,其实烦恼只有有钱人自己明白,穷逼怎么会明白被骗了两个亿的痛苦,金世安说钱都不重要,关键她欺骗了我的感情! 这话实在太霸道总裁,听的人都在笑! 有什么好笑?完全发自内心好吗?有钱人的钱也是钱,有钱人的爱也是爱,为什么大家就是不能理解这一点?爱情又不会因为你钱多而被稀释灌水,这他妈都是什么操蛋的世界。 那段时间没人敢陪他喝酒,陪他的只有一个小明星,叫白杨,他的前男友是金总前女友的现任男友,简单说就是劈腿的那对狗男女勾搭上了,把他们俩甩了。金世安这个人不搞基,但是也不排斥同性恋,他两个秦香莲同病相怜,越喝越有共同语言。 金世安还记得那天凌晨三点,他俩在紫金山的豪宅里发酒疯。金总仰天长啸,发表了一系列名言:“老子真他妈看走眼,当时花了多少钱,捧红了她秦浓,人红了就他妈尾巴翘到天上,到处勾搭小白脸,看到个三级片恨不得立刻脱光了去试镜,贱不贱?你就说贱不贱?” “要没老子给她撑后台她用头拿影后?” “老子又不是长得像马云,放眼世界比我有钱的没我帅比我帅的没我有钱,秦浓贱人瞎狗眼。” 小明星从下午五点陪到了这个点头,已经精疲力尽,此时突然听金总不要碧莲的自吹自擂,实在忍无可忍,他“噗”地一声笑场了。 金总瞪大了眼睛看他。 小模特有点惶恐,也不敢笑了,他退后两步:“金总,干嘛这么看我?” 你说我干嘛这么看你? 金总心里非常不爽。 抱大腿就要有抱大腿的职业道德,老板吹逼的时候你笑场,你说你是不是有点欠揍? 接下来的情节一言难尽,金世安回忆那个时候的剧情,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当时他似乎想吓唬一下白杨,于是扬言要把他睡了。 对天发誓,真是吓唬,都是醉话怎么能当真,他一个直男最多就是调戏一把,总不能可能真搞哲学交流。 关键他没当真,小明星当真了。小明星花容失色:“金世安你还是人吗?我把你当朋友,你居然想睡我?” 金世安也不生气了,他觉得这哥们儿三贞九烈的样子非常好笑。于是火上浇油地怒吼:“老子今天就要睡了你,睡你又不掉块肉。” 两个人一个光着上身另一个捂着裤子,在豪宅二楼的阳台上徒手搏斗。鉴于金总经常且习惯性地发酒疯,管家和保姆都安静如鸡地没有过来。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就在他们搏斗的一瞬间,金世安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阳台,掉进游泳池里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不可能是人的力量,后来金世安想,仿佛是什么东西把他用力抛出去了,白杨那家伙瘦巴巴的,不可能力气这么大。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眼前这位支离憔悴的白小爷,简直太像白杨了! 两人五官身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如果白露生再丰润一点、健康一点,那完全就是一个人啊?! 他结合自己穿越的身份,觉得这很有可能是白杨跟他一起穿越了,但是两个人显然一个幸运a一个幸运e,自己幸运地穿成了少爷,白杨这个倒霉玩意儿穿成了唱戏的。看这个憔悴的小脸蛋,估计没少受折磨。 你活该,金世安得意地想,看吧叫你卖个屁股你不肯,现在大家一起穿越,还是得老子来救你的命。多年前看过的爽文小说这一刻都在他心头活蹦乱跳起来,而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意识,他一步冲出去,嘴里大喊一声:“不能走!这个不能带走!” 院子里的人全愣了,金忠明也诧异地看过来。 金总的闪耀登场没能坚持一秒钟,他病后脚软,直接从台阶上滚下来,连滚带爬还不忘把白露生拉在身边:“爷爷,你是不是搞错了?你要打死他?” 周裕就快哭出声了,他没指望少爷能来搭救白小爷,没想到临死关头居然患难见真情! 金忠明早料到要有这么一出,他面不改色,走到金世安身边:“安儿,我知道你心肠软,也知道你一向的有主意。但是白露生这个人,怎么能留?往日你待他如何?今日他待你如何?他一身所有,都是你给的,他反倒一言不合就把你刺成重伤,这样长恶不悛的人,你还要救他吗?” 他在那头说,金世安这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金世安只顾着低头看露生,越看越像。刚才他心里还在幸灾乐祸,这时候多看了两眼,居然还有点心疼。他用力晃一晃露生,露生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似怨似慕地看他,流着泪,又把他往外推,是不求他搭救的意思。 那模样凄楚极了,还带一点小倔强,活像是大雨路边被遗弃的小猫小狗,金世安心中恻隐之心大动。 他抬头道:“不是我救他,爷爷,你要打死他,是因为他刺伤我,对吗?” 金忠明眯细了眼睛:“怎么,现在你要跟我说不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谎话思路不是那么广泛的谢谢。 金世安刚在屋里听了半天,来龙去脉是大致弄清楚了,此时他救人心切,无论如何得救下这个唯一的队友,他硬着头皮道:“对,周叔不是说了吗?不是他捅我,是我自杀的!” 金忠明:“……你再说一遍?!” 金总果断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自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玩剪子不小心……戳到自己了。” 这个瞎话编得简直毫无水平,在场不论敌方我方,一律用看弱智的表情看着少爷,部分群众还掺杂了心痛惋惜的成分,金少爷这是真的傻了,连瞎话都编不全了!你救爱心切我们可以理解,但你至少不要侮辱老太爷的智商好吗? 金总窘迫了一下,挽救性地补充:“这个,其实是那天我们俩吵架……他要自杀,然后我要拦着他,结果不当心捅到我自己了,我那几天不太舒服,所以这几天一直在休息……就是这样。” 恨啊!恨自己刚才光顾着跟逗逼萝莉吹牛逼,没仔细听周裕说清楚,此时只能把听来的一言半语强行搅在一起。 金忠明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金世安心虚胆怯,但救人的意愿又让他底气十足,他恳切地看着爷爷,情急之下话都真诚了:“我保证,绝对他妈的是真话!” 金忠明:“……” 所有人的神色都复杂起来。金少爷会来救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他救得如此难看,又如此急切,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他们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悖论:如果金少爷是真傻,那他不该这么拼命地来救白露生,但如果他只是装傻,以他一向的长袖善舞,不该选择这么笨拙的方式去救人。 众人陷入死一样的、尴尬的寂静。 齐松义忽然上前来,跟金忠明耳语了几句。 金忠明转过脸来,用一种极其隐晦的目光看着他孙子,那目光里包含了心痛、惋惜、自责,很奇怪地,金世安甚至还从他眼中,看出了一种试探。 像在暗示什么,或者问询什么。 他get不到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诚惶诚恐地回看过去,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露生的手。 金忠明沉吟许久,低声说:“你跟我进来。” 金世安还攥着露生的手,金忠明顾不上生气了,揉着额角道:“都依你!跟我进来!” 祖孙两个进了书房,外面鸦雀无声,都是面面相觑。 金世安在椅子上坐下,眼睛还不老实地往外张望,生怕队友被人偷摸着抓了。金忠明在屋里来回踱步,踱了十几圈,他压低声音道:“你是为了我的事情,是不是?” 金世安呆滞:“呃?” 金忠明看一眼窗外,面露焦躁:“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实和我说了罢,你是真的病,还是装病?你若为我装病,我就放过这个姓白的,我是你亲爷爷,你跟我还要隔层墙吗?” 金总感觉他在给自己下套。 他不敢说话。 金忠明等了半天,见他死不开口,也是无可奈何。他在金世安身边坐下,手里来来回回地摩挲一个玉狮子。 “你可知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了,养着戏子,到这个年纪不婚不娶,名声上难道好听?过去我当他猫狗一个,大事上还不曾妨你,现下看来他是越养越骄纵的人,留着他,只有生祸,没有益处。安儿,你年过而立,别的事情也都罢了,唯有家业全指望你。昨日朱子叙跟我说,商会几个理事背着你会谈,说你卧病需静养,公请你辞去总会长一职,这些事情,你都知道,是不是?” 金世安汗颜地想,我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办法。 现在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从金忠明话语里听来,金公子手握商业重权,背后还有人针锋相对,摆明了眼前一滩浑水,这时候去蹚,不是上赶着送头吗? 新手就要有新手的觉悟,不要去挑战毕业副本。 扬长避短这个道理,金总还是懂的。关键他现在只有短,没有长,又或者说,自己长在什么地方,还没理清楚,短的地方是完全都明白。他也是生意人出身,虽然富二代毫无作为,但他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做生意要有两个起码的入场筹码,一是市场,二是人脉。 了解市场,熟知人脉,如果没有这两个筹码,那么局面反而会越弄越糟。 这个什么商会会长的职务,是个烫手山芋,金世安宁可不要它。 金忠明见他垂首不语,又有些呆傻的样子,不禁长叹一声:“原是我糊涂了,你是病了、病了,这些事情,你不知道。” “……那爷爷你答应我了?”金总只想回归主题,不要瞎七八扯。 金忠明面沉如水:“你就是铁了心要留下他。” 说得对,金世安想,也许我俩说的驴头不对马嘴,但这句话就是我的想法。如果现在他身处的世界真是一个穿越爽文,金世安不稀罕会长或是少爷的名分,他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屌丝男主,几十亿他都曾经拥有过,一个会长算什么。 如果一定要他在财势和朋友中间选择一个,在这个陌生的旧世界,他宁可选择信得过的朋友。 至少现在他们曾经生死相托。 金忠明沉吟片刻:“既如此,你也不要回家了。虽然家去不远,但在这里养病,比在家里强些,也少见些人。有什么事情,我会着齐松义来告诉你。” 金世安觉得他这话很奇怪,按理说民国少爷的家,不会比戏子的家条件差。但他爷爷这样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这是最好的安排,因为他刚熟悉这个小巧的院子,心里其实有了一点雏鸟情节的留恋。之前他抱怨自己寄人篱下,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是队友的家啊! 他心里激动,说谢谢又觉得太假,干脆给他爷爷来了个熊抱。 金忠明被他抱得脸上一僵:“这做什么?这个年纪的人了,还弄这些孩子把戏!”又道:“我看你伤成这样倒不在意,说放了姓白的,你就高兴得这个形状!” 大爷你是醋厂出品的吧,孙子的醋你也瞎几把吃。金世安想笑,他想起跪着的周裕,又说:“那些佣人……也别打了,他们对我还挺好的。” “没说要打他们。”金忠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祸福相依,命当如此,这白露生也许是你的福气,好生养着罢,不用送了。” 火锅 因订阅比例太低,所以目前您看到的是防盗章,过几天就能正常阅读许多年后,人们想起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总用“乱世”来概括那十年。但这场乱世中,起初的几年,人们并没有想到,是日本带来了这两个字。 事实上,自一战始,日本在国际社会的眼中一直是一条捡剩饭的鬣狗,它的野心似乎也仅限于在中国溃烂的身体上叼一两口肉。它敢于和俄国争夺青岛,立刻遭到了中国在经济上的抵制。而蒋|介|石的上台、和美国的交好,都令中国人相信,日本虽然有野心,但最多只是小打小闹,他们没有胆量大举侵犯。 国民政府的新时代给了中国人虚无的、膨胀的自信,而新执政者忙于剿共和清党,也无暇顾及日本在角落里暗暗露出的獠牙——无人知晓,这个岛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发生了一系列激进派政变。它和中国一样,被列强欺压着、侮辱着,而它即将选择一条最恶毒的道路,以侵略来富强国力,从而取得国际社会的一席之地。 30年代的世界地图上,东亚是混乱和黯淡的角落。它庞大,但无足轻重,它拥有巨量的人口,但这些人没有发言的权利。 列强并不十分关心亚洲的局势,只要他们在中国享有的特权不受侵犯,中国人臆想中的援手就永远不会伸出来。而此时的国民政府,依然相信,他们统治着一个大国,是美国重要的朋友。是的,他们被威尔逊欺骗过,而他们没有别的路,只能继续选择盲从。 把国运交付于他人之手,哀莫大于此者。人们在近百年后回顾历史,他们相信蒋|介|石并不会永远甘心处于如此境地,一代枭雄,他必定也有过奋发图强的意愿。但无论人们如何对他加之以善意,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蒋|介石,还在执着于剿灭他的政敌。 诚如前人所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杀自灭才会一败涂地。1930年的中国,在走一条自杀自灭的路,权力的斗争蒙蔽了执政者的双眼,而真正的国运却寄托在从来都不可靠的盟友身上。 当然,这些事情,现在的金世安无从得知。他的历史烂成狗,对于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他只能简单地将它归因成一句通俗的成语:狼子野心。 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解释。 人都是这样,为眼前的庸庸碌碌所蒙蔽,蒋介|石如此,金世安也不能免俗。金世安是个单细胞动物,有事便提起脚来忙,无事就撅着屁股睡,平头屁民操心什么国家大事?老蒋想打想不打,轮不到你金少爷说话。 梅花儿开了又谢了,杏花儿从墙外探进来了,他眼下的生活是一种真实的琐碎。 熟人圈子大约也都听说他生病,不过不知道他在榕庄街这里,都去往金公馆,全被金忠明拦下来了。金忠明年前来看了两次,府里如临大敌,都严阵以待,来了无非就是“清淡养病,不要出去见风见雨,你现在举止规矩怎么这样懒散?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我金家怎样的家教,在你身上半途而废!不说愧对你亡父亡母,你可对得起你祖母先时请来的太傅?都是拿教养阿哥的规格待你,教我拿什么颜面见九泉下的贝勒福晋!” 逼逼叨叨,叽叽歪歪,把金总教训得好不耐烦。 大清亡了一百年啦!你好歹也是支持新民国独立的一代枭雄,白日黑夜的什么贝勒福晋,就是站在孙中山的立场上都要捶你了,你我封建民主不能两立,老爷子你快带着你的前清回忆滚回金公馆吧再见好走不送了! 旁的客人倒是没有,唯有三月初时一个陌生客人来访,说自己姓陶,一身军装穿得英挺,捧了两个锦缎盒子,说话语意含糊。金世安正憋得脚上长毛,请来厅里一坐,对方更加羞涩:“没想到金少爷在这里养病。”及至露生出来一见,他的脸是全红了:“白小爷,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姓陶,过去驻军在这里的时候,我可爱听你唱了。” 露生将他端详片刻,嫣然一笑:“原来是陶长官,你近来可高升?我是早就不唱了的。” 陶士官道:“这是多可惜的事,我听人说你病了,所以带了些燕窝给你,还有这个——”盒子打开,是一把香罗小折扇,陶士官红了脸道:“你做牡丹亭是最好的,就是北平天津那些名角,也不如你唱得娇媚,这扇子你看合用不合用,也不成敬意。” 露生大约见惯了死忠粉的这个德行,不慌不臊,大大方方接过盒子,细细看了一遍,笑道:“这是苏州老师傅的手艺,花儿绣得好生精致,有梅有柳,是单为《惊梦》来做的了。” 陶士官见他珍重,更加欢喜,想托了他的手,金少爷面前又不敢放肆,局促得笑都咬在舌头里,一把温柔恨不得顶在脑门上:“岂敢岂敢,你是大家,我们只是票戏的,你能喜欢,那就是这扇子的福气了。”越说越热切:“我盼着能有哪一日,你拿着这扇子再唱声声燕语明剪,那真是——真是——” 金总怎么觉得有种抓奸在场的感觉?还他妈是耽美标配的军阀配名伶,两人这他奶奶的浑然忘我,倒像宝玉见黛玉!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酸不拉叽咳了两声,“唔唔,唔唔唔!” 露生背过身来,斜他一眼,忍不住地抿嘴儿要笑,回过头来对陶士官道:“真是多谢多谢,若哪日我再做惊梦,一定请您来看。”又问:“现在南京唱得出名的,可还是那几个人?” 陶士官怜惜道:“您那师弟倒还走红,怎么他没来看看您吗?” 金总见他腻腻歪歪,骚了吧唧,心里早就不耐烦了,又觉得自己在旁边好受冷落,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把茶喝了又喝,扯着嗓子叫翠儿:“倒茶!倒水!” 露生又气又笑,也不好再问别的话,三言两语打发了陶士官,回头寻着金世安,金世安在花园里抠树。 露生含笑道:“你怎么这样小气,别人说两句话,你也不知客气?” 金总脸上一红,也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怎么莫名其妙就酸上了,其实也是因为到这里来没朋友,情不自禁地占有欲爆发,一看别人亲近他兄弟,唯恐自己不是最要好的那一个了。他倒在石凳上:“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 原本来个新朋友,他也很想攀谈两句,谁知这脑残粉光顾着献殷勤,不能怪金总生气。 露生在他身边挨着坐下:“看你人高马大,难道过去是个孩子?他是我的戏迷,我自然要好言好语地待他。说到底他爱的是杜丽娘陈妙常,若有哪个角儿唱得比我动听,他自然又爱上别个了。假戏再真做,怎能当得真,唯有你是个傻子,倒往心里去!”说着将金世安一推,笑盈盈道:“弄这个腔调做什么?倒像我负了你似的!” 什么你负我我负你,gay里gay气,以后还要你娶张曼玉我娶李嘉欣呢!金世安挠挠头,也笑着坐起来。他心胸宽广的人,两句话便不烦恼,又想起刚才这个脑残粉:“你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粉丝?” “粉丝?” “就是戏迷,在我们那里,就叫粉丝。” 金总对娱乐产业一向有兴趣,之前投资他前女友,算赚了点小钱,除去先期投资,纯回报也就几千万,要不是前女友狼心狗肺卷钱跑了,其实给她开的公司业绩是很不错的。他敲着腿道:“我现在对民国商业不了解,但是娱乐业在哪里都一样,要不我给你当经纪人,你再接着唱戏吧?你这么红,抠脚几年都还有脑残粉,放我们那时候绝逼流量小生啊!” 露生也听不懂他这些骚话,浅浅一笑:“唱戏也不能真做个持家兴业的营生,况且我现在嗓子不好,出去唱反而献丑。” “我听你唱得挺好啊?” “那是你不懂得。” 白府原是旧人家的花园子增筑而来,金少爷清雅,不叫挪了园子,又精心点缀,是要个个时令都有花,一年四季花相继。旁的花要玩赏它姿态,海棠芙蓉,都故意种矮,只有一棵杏树倚墙如云,这时节正是杏花春深,喷薄怒放,亭亭如华盖,一阵风过,杏瓣纷扬如雨。 露生拈了地上的落花:“但凡唱戏,规矩甚多,讲究前人的规格不能掉,后人的新曲不可太奇,若是该上的调不能上,该亮的腔不能亮,一回两回,人家容让你,三番五次,是你作践戏。”他自小出类拔萃,在别的事上还有些自卑,唯独唱戏这事情是甚为自傲,“要说重开锣鼓,只有我黄龙回巢,怎能做犬奔荒林?必要唱得比从前还绝还妙才是。只是我经年不开腔,又给药毒了,嗓子总是上不去。” 他一时想起往日风光时候,心中神往,一时又想起另外一件心事,要开口无从说起,要问想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渐渐地话音低下来,脸上薄薄两片飞红,花影里看去,也不知是花红还是人面红。 金世安没肠子的人,以为他又难过了,歪在凳子上拿脚踢他:“慢慢练,不着急。” 露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没志气了,倒嗓怕什么?陈老夫子当年也倒过嗓,他不也是天坛根儿底下喊回来了吗?”又笑道:“只有你是个没志气的人,好大的家业,好阔的少爷,来给我做什么经励,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没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露生把花儿朝他嘴里一塞,两人在凳子闹起来了。 他两人天天这样笑闹,大家谁不看在眼里?别人不说什么,只有柳婶一人是跟着露生从春华班出来的,心中难免打鼓。寻个僻静时候,便问他:“小爷心里到底是怎样?” 露生一问便脸红,只装作不懂:“什么怎么样?” 柳婶“嗳”了一声:“我的小爷,你怎么把当初跟我许的事情都忘了?当初咱们怎样打算?你为这金家吃的苦、受的累、挨的打、功过相抵,什么恩情也报尽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又说要去北平天津,出人头地,我看你现在把这些心思都没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露生含糊道:“那都是气话。” 柳婶恳切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金家都赖他金少爷一个人周旋,过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个主意,现在竟是个傻子,这是眼看要败的家,换做别人,早飞高枝儿了!你又不是那等无才无貌的小脚,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纪了,何不辞了他,咱们往北再寻个班子,难道还愁没有捧你的人?” 露生先时还脸红,听到后头就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他为我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我亏欠他?就不论从前,这几个月来,我戒烟养病,不都是他忙前顾后?他还不曾嫌弃我,你倒替我嫌弃他!做人怎不讲些良心!” “烟是他帮你戒的,难道不是你为他吃上的?”柳婶见他油盐不进,索性把话说破:“小爷,不是我说败兴的话,痴心的苦,人生受一遭儿也就罢了——你是我养大的,这点心事我看不透?何必拿官话来堵我!他是好的你也喜欢,傻了你也喜欢,不知你上辈子欠他什么,怎么魂就捏在他手里了!若咱们是女儿家,还有个姨太太可想,偏咱们又不是!你在他身边,到底算个什么?不尴不尬的留在这里,哪是长久的打算呢?” 露生给她说得无言以对,难道告诉她金世安不是从前那一个?忽然想想,就算不是从前那个,难道柳婶说的不对? 明明就是不对,可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反倒是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脸也红了,泪也出来了:“我难道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要走你走,我死也不走!” 这一席话搅得露生不知怎样才好,恨不能拉了全天下的人剖白一遍,怕玷辱了金世安待他的那份珍重,又怕辜负了他那一份热肠,宁可教人说自己是为名为利陪着他,唯恐旁人看出他一段云遮雾罩的情肠。这情肠也是凭空生出来的,原本心头澄明,是光风霁月的一分情谊,忽然叫人说了一通,倒像石子投进春水里。 其实都是一样的,名也好、利也好、爱也好,都是人对生活的与生俱来的期望,是一种热切的鼓动,只是名利踏实,是有指有盼的,赚多少钱,有多大场面,皆是能算得清的,唯有情之一字盘算不来。情这种东西无凭无据,是海誓山盟也不能决断,哪怕一纸婚书放在面前,也未必就能心心相印的,更何况是现在隔山隔纱、隔靴搔痒的阶段。 他是太久没有经历这种心情,因此心情忽然来了,就有些久别重逢的恍然,它不比第一次登台那样激动,也不像第一次爱人那样炽烈,可是如同诗人作诗一般,新春固然可喜,春去春又回才有诗意。那蒙昧的心情转了一圈,当初是惊涛骇浪,回头来变成春水无声。它是模模糊糊,温吞迟疑,并且得过且过的,进一步便有许多不便,退一步居然还有不舍,不进不退地,这心情正合拿来消磨春光,消磨伤痛,消磨胡思乱想的黄昏。 past love 因订阅比例太低,所以目前您看到的是防盗章,过几天就能正常阅读金世安:“哎,不吃,我们不吃。” 露生:“……不给人再害我。” 金世安:“不让人害你!害你的都打死!” 露生慢慢静下来:“我一个人……害怕。” 金世安虚心下气地哄他:“哎,哥哥在这儿。” 这里不得不佩服各位家政人员的业务水平,稀烂的房间,转眼又收拾周全了。露生被抬着擦洗干净,把外伤敷了药,金世安不叫送回去,只说:“就放在我屋里吧,等他醒了再说。” 医生也来到了,看了一遍,有些吃惊:“殴打这种手段,确实很有效,但是,一旦放松,病人反而更容易复发。” 金总扶额:“没人打他,他自己撞的。” 医生更吃惊了:“他有武士道的精神。” 金世安想捶他,又想捶周裕,哪里请来个脚盆鸡,好汉就好汉,武你麻痹的士道。医生见他脸色不善,鞠一躬道:“要是能够这样坚持,在下认为,这会是成功的案例。”又问:“还需要鸦片酊吗?” 金世安被他武士道三个字弄得很烦,心想老子是什么脸色你就是什么货色,又怕露生再出意外,干脆叫周裕带着到前厅去备办,又说:“下次请英国美国都可以,别他妈再请鬼子来。” 周裕搔搔脑袋,没大听懂这话,心说哪国的鬼子不是鬼子?英国鬼子也不是没烧过圆明园啊?又一想少爷准是想起老夫人了,老夫人是格格,皇帝家里可不是给鬼子闹过吗?得,下回请个荷兰大夫来,好歹没有刨过爱新觉罗的祖坟! 雨下了一整天,金世安茶饭不思,就在房里陪了一整天。露生到入暮时分才昏沉醒来,金世安吸着鼻涕,在床边大狗似地趴着,一见他睁眼,连忙扭亮床头电灯。 露生被刺得闭上眼。 金世安慌忙又把灯旋暗了些,嘴唇翕张,半天才“嗳”了一声。 “兄弟,你把我吓死了。我就是跟你说着玩的,你怎么那么大脾气啊?” 露生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怎样,原本不委屈,叫金世安两句软话一说,忽然委屈起来,那两个眼睛又止不住的泪,轻声细气道:“我半辈子妆腔,下九流的人,谁把我放在眼里?你叫我兄弟,我自然要对得起你,若是头一件事情就食言,岂不是让你把我也看轻了!” 金世安见他哭了,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说错,反正总而言之是自己错了,连忙哄了又哄,粗手笨脚地擦眼泪。 这兄弟做得真为难,不像收了个小弟,是他妈收了个娘娘。 要是白露生讨厌一点,堕落一点,金总干脆就丢开手,奈何他心地这样刚硬,柔弱归柔弱,里面是个爷们,金世安就是佩服他这一点。见了半辈子的绿茶婊,今生头一回见真莲花,托着又怕飞了,握着又怕碎了,怜他又不是,疼又不知怎样疼,比女孩儿还难对付,真是手足无措。 露生见他低着头,那一副手脚不知往哪里摆的六神无主,心里早软了,且软且自悔,悔自己做事不周密,叫他发现了,平白无故地受了一场惊。也不知自己昨夜里癫狂之中,说了多少伤人恶话,不由得歉意道:“我病中说话不过肠子,要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金世安又“嗳”一声,端起床头的桂圆汤来,那汤是搁在温水盅子里暖着的,盖子揭开,氤出一股芳香的白气。 金总不会服侍人,自己先对碗喝了一口:“可以,不烫,别他妈废话了,来嘴张开。” 露生哪肯让他伺候:“叫娇红来就罢了,怎能让你做这些事。” 金世安见他那个矫情样子,又想笑:“喝吧!他们折腾一天,也够累的,你这个统治阶级的作风也要改改,娇红也要吃饭的好吧?” “我自己来就成。” “少哔哔,再闹老子对嘴喂你。” 两人一个手脚笨似李逵,另一个娇羞似杨妃,真是牛粪伺候鲜花,偏偏鲜花还受用。一勺两勺,嘴里没喝出滋味,倒把脸喝热了。金世安看他颊上两三道瓷片刮的浅痕,忍不住拿手比一比:“疼不疼?” 露生爱惜容貌,害怕破相,又怕扭扭捏捏,叫人家笑话,硬着嘴道:“男人又不赖这个吃饭,一点小伤又算什么。” 金世安笑了:“狗屁,睡着的时候知道自己说什么梦话?”他学着露生的腔调:“嘤嘤柳婶我脸毁了!嘤嘤这可怎么是好?嘤嘤你快看看我难看不难看?” 露生红了脸,伸手打他一下。 潇潇秋雨,帘外潺缓,那一阵夜雨的清寒透幕而来,尚携着秋来草木疏朗清香,此时下人都在前院用饭,唯他二人低声说笑,黄黄电灯朦胧照着,倒似梦里一般。 金世安喂完了桂圆汤,看他头上撞出的青包,又拿他胳膊看一看,“你说你这是图个蛋?碎花瓶扎得跟刺猬一样,早他妈有这个志气,以前为什么不戒毒?” 露生咬咬嘴唇。 金总趴在床边上:“我听柳婶说你是给人害的,谁这么害你啊?” 露生难过得扭开脸去。 ——有什么可说?当年他被金忠明打断了胳膊,原本在家里养伤,金少爷北上天津,偏偏南京商会专捡这个时候摆堂会,遍请名角来做场子。此时金少爷不出席,已经是架空他的意思,若是自己也不去,岂非一个为金家出头的人也没有?因此挣扎上去,又疼痛难支。原与他极相好的一个小生,就拿个不知名姓的药水来,说吃两口便有精神。 谁知里面是鸦片酊。 就此吃上了。 过后许久才知道,这小生原本是唱旦的,和他打过一次擂台,结果叫人笑得改了行,也不知暗暗恨了多少年,脸上装作友爱。金忠明发怒来打人,也是这小生别次堂会故意挑唆。 这一计心思阴毒——凭嗓子吃饭的人,一旦染上此物,不断还好,断了就倒嗓,倒不是白小爷会怕吃不起,而是暗算的人知道金少爷最憎此物,故意离间他两个情分,要他失亲寡助。 梨园行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种事情难道少见?再说也无用,说到底是自己不争气。唯有一件事伤心——金少爷从天津辗转上海,两个月才回来,露生窝了一肚子的委屈,故意的架着烟枪给他看,好叫他知道自己吃多少辛苦,哪怕有句歉意说话,千辛万苦也不算什么! 谁知金少爷看他半天,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 带来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是琉璃翡翠做的头面,珠光宝气,碎了一地。 露生在屋里哭得泪人一样,把头面踩了又踩,心中气愤难当,委屈噎得茶也喝不进——说到底认识这么些年,问一句又能怎样!金少爷倒气得几个月不见,再一打听,跟小姐们跳舞去了! 再来见面,没有别话,只说“这个东西你要戒掉”,露生偏偏和他拗气,你说要戒,我偏不戒,吃死了是你欠我。因此自暴自弃,虽是为人所害,末后变成自害其身。现下想想,怎么自己这样糊涂! 金世安见他垂泪不语,以为又被自己说恼了,连忙又抱头:“哎哟我的妈,别哭好吧?亡羊补牢不晚不晚,以后不问你这个了。” 露生情知他是误会了,又不好辩解,心中愧悔,越发哭了,呜呜咽咽道:“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再不碰这个,也不要你再费心。” “没有对不住。”金总长叹一声,把他手握起来:“露生,我就问问你,你心里有没有把我当做队友,公平地,把我当个朋友?” 露生噙着一包眼泪:“有。” “有个屁呢?”金世安说:“要做朋友,就要互相帮助。你有困难我帮你,我有困难你帮我,你戒毒这么大的事情,我在旁边吃瓜叫你一个人扛,那我还是个男人吗?” 露生愧得两脸通红,又从未被人这样珍重相待,想自己败坏这些年,旁人都是假意相劝,口中劝着,手里喂着,连金少爷也是说两句淡话,想起来看看,想不起就丢开,几时真心管过?两眼望着他,心头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掉泪,竟没有别话了。 金世安无奈地给他擦了眼泪:“老子以前都没这么哄过女朋友,对你真是头一回。别哭了。”他捏起露生两个手:“从今天开始,所有问题我们一起面对,你要发疯我陪你,你要撞墙往我这儿撞,你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了。” 露生含泪点头。 “这就是咱们做队友的第一仗,你打输出我当t,ok不ok?” 露生听得稀里糊涂,也不顾到底什么是“输出”什么是“t”了,自己擦了泪道:“依你。” 金世安颠颠他的手,笑了。 这个冬天里,他两人并肩协力。金总是充分体会了产妇家属的心情,体会得太充分了,整整体会了三个月,真有孩子都能开幼儿园了,日日只恨不能脱胎换骨,赶紧重新生个露生出来。等到年初时节,叫了个德国大夫来——荷兰的没有,德国老头把露生检查了一遍,挑眉道:“现在只需要考虑健身问题了,他太瘦了。” 世安与露生相看一眼,都喜上眉梢。 健身方案就没什么可说的,德意志式的严格锻炼。金世安打算叫他起来晨跑,谁知太阳还没出来,就听人民艺术家在天井里吊嗓了。 金总在花架上托着下巴:“老子起得够早了,你他妈几点就起床?” 露生赶紧放下扳起来的腿:“我吵着你了?” 金世安笑了:“没有没有,挺好的,你这比晨跑还强,继续继续。” 露生有些局促,看他一眼,腼腆地背过身去。 “继续唱啊。” “不唱了,你在这儿看着,怪难为情的。” “那我不看不看。”金世安把眼睛蒙上,从指缝里露两个眼睛:“你看我蒙眼了!哎我说你以前不是专业唱戏吗?人山人海都见过了,凭什么老子不能看啊?” 露生不答他,半天从风里蚊子似的飘来一声: “要你管。” 金总真心想笑,他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屋里,又听见天井里明亮柔和的一缕清音:“春风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着锦归——” 反反复复,只是这两句。那声音忽高忽低,是久病后中气不足的样子,可是柔婉清澈,仿佛唱出春光。 金世安不知道,那后一句没唱出来的,是花魁娇娇怯怯地一句念白: “多谢了。” 朔风凛冽里,梅花也开了。 “去把帘子放下来,门关上,老子这个事情很秘密。” 露生迟疑了一瞬,有些怯意,又有些防备。 金世安“操”了一声,“大爷,我是很正经地要跟你说一个很严肃的事情,不是要睡你,算了,我自己来吧。” 白小爷究竟是白小爷,金世安话里话外,激得他心下清明,他挣扎起来,关了门,放下帘子:“你说罢。” 金总看一眼露生满是防备的脸:“老子被你咬了一夜,你还让我跟你站着聊吗?”他拍拍枕头:“过来躺着说。” 原来金世安连着做了两个怪梦,总梦见回到2012年,自己在梦里身不由己,说话做事也是怪里怪气。他联想看过的爽文,忽然惊觉这可能是所谓的“对穿”,自己和金少爷都没有死,只是阴差阳错弄错了身体。 没猜错的话,现在的金少爷,正以海龙集团董事长的身份,逍遥快活地活在21世纪。 金总气得牙酸,牙酸也没办法,别人幸运a,被捅了还能少爷变总裁,自己他妈的幸运e,无辜被搞还要跟黛玉兽组队。 爽文只教会了他判断金手指(还判断错了),没教会他怎么回到原来的时空。金世安很想回去,也想夺回自己的身体,但做不到的事情不能干等,眼下当务之急,是在这个已知战乱的时代活下去。金少爷和自己互借身体,那么必然存在着不可断绝的联系。 这就是要挟白黛玉的最好筹码。 他试着把那条梦中的短信写出来————“秋光甚艷不知可有餘暇來敝處一敘”,又问露生,“你少爷爱喝的茶,是不是叶子很大,水也很绿,一根根竖着不怎么倒,像水草的感觉?” 露生喃喃道:“这是猴魁。” 又看金世安摹的短信,十来个字里倒有五个字写得不对,显然写字的人没读过几个书,但原笔措辞文雅,语气谦逊,尤其口角是他熟极了的,不是金少爷又是谁? 金世安把被挠成布条的衣服解开:“胸口的伤自己看,是不是你那天戳的?我知道这个说法真的很离奇,换我我也觉得太扯淡,所以信不信由你。” 露生木然无言。 穿越都有了,灵魂交换又有什么不能信呢? 金总看他表情有戏,立刻发散要挟:“你可以弄死我,或者叫金老太爷来搞我,不过我跟你保证,要是我死了,你少爷立马也得跪。” “……跪?” “就是我死他也死,我活着他也活着,我们俩现在有命运的联系!”金世安装神弄鬼。 白小爷显然很捧场,白小爷立刻就有害怕的表情。 两人一个哄得毫无技术水平,另一个信得没有智力底线,凑在一起活像两个弱智,金总忽然尴尬地觉得,他们这组合别说解放中国了,很可能迈出榕庄街就要玩蛋。 他要挽救一下场面:“我听你昨天那么伤心,他也有挺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你既然这么忘不了他,是不是应该祝福他在那边好好生活?然后顺便也……照应一下我。” 最后这句话说得肥肠尴尬,绕了一圈还要求猪队友带队,金总羞耻。 说实话他心里是挺嫌弃白露生的,再多的优点抵不过一个黑点,而且这个黑点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改正。但眼下除了白露生,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愿意试一试,就算为自己。 他在这头腹内打鼓,露生也在那头思绪如麻。他这两三天之间,真把生离死别都历遍了。半个月里,哪一日不哭?三五年来,哪一日不熬煎?此时要说落泪,却是生死之后,连泪也没有了。回想自己和金少爷相识十年,实在是和睦的时候少,计较的时候多,原是为了和睦才计较,最后没有和睦,只剩计较,当真一段孽缘! 此时他定定看着金世安,这模样再熟悉不过,只是神情大不相同。其粗陋鄙俗之处,真叫人嫌弃也嫌弃坏了,可人家脸上身上非青即紫,作孽的不是自己又是谁?见他一片好心,宽容忍让,所谓君子有德,不在形状,人品高低,全在心间,又觉自己太把人看扁了些。 想到此节,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金世安见他叹气,吓得把头一缩,说实话白露生发疯他不怕,就怕这个黛玉腔调哀风怨雨,他也不敢说话,也不欲逼问,只是眼巴眼望看着对方。 两人心中此时互相嫌弃,嫌弃到头,倒互相珍惜一点仅存的人品。露生把心一横,只道万事不能太计较,计较深了,就是自寻苦吃,二十年来这计较的苦还没有吃够?眼前这人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何妨信了他——也不必当做别人,只当少爷重新做人,做得差些罢了! 他坐起身来,也不说废话,只说三个字: “都依你。” 短短三字,虽然气短神昏,说得却是掷地有声,金世安觉得白小爷此时此刻,又像个男人了。他点点头:“别慌,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要能做到,咱们就好好相处,要是做不到,趁早滚你妈的蛋。” 露生倒觉好笑,这人眼界气度,也不像穷人出身,只是言谈举止怎似泥脚一般?“树小墙新画不古”,正是形容眼前人,只怕别是个暴发户。不禁展眉一笑:“有话请说。” 分兵 因订阅比例太低,所以目前您看到的是防盗章,过几天就能正常阅读露生闻言,扑哧一笑:“明卿是你的表字。” “表字是啥?” “亲近的人叫表字,是客气的意思——好生站着,别乱晃。”露生给他束着领带:“你名字是太爷给的,表字是老爷给的,取的是《尚书》的典。”又好奇抬眼一看:“你难道自小没上过学,不曾读过《尚书》?” 金总脸上一红,支开话题:“这妞儿还挺有学问。” 露生摇头笑道:“有学问的是太爷和老爷。今儿是你头一遭出去会客,好歹端庄些,可不要把跟我在一起那等小孩子脾气拿出来,叫人家小姐看不上你。” 他是早把伤心收拾好了,人都是先有感性,再有理性,白小爷感性地流了一夜泪,第二天理性地认为自己这伤心既不合时宜,也不合关系,纯属自寻烦恼。又在心里把金世安比作孙策,把自己比周瑜,孙周取二乔还不是一段美谈吗?那也不见得就损了江东俊杰的生死之情。报恩也不必非要朝朝暮暮守着,为何不能学周公瑾辅他孙家帝王霸业呢? 是自己太矫情。 白小爷可能不知道,八十年后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处朋友文学里,周瑜孙策的关系比他想得不纯洁一万倍,这个比方打得很危险了。 他领着几个丫头,含笑送了金世安到门口,眼看他喜滋滋地迈出门去,心里一边是侠气干云,一边是离愁别绪,两边心情疯狂打架,在他心里回合制撕逼。白小爷一声不响,站在门口,别人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帮侠气的自己狂刷弹幕,初夏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他也不觉得热,专心致志地教育自己:“这是好事的。” 谁知金世安出去一圈儿,忽然溜回来。 露生吃了一惊:“是忘带东西?” 金总在墙根露个脑袋:“……我看看你哭了没有。” 露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金世安在他脸上看了又看:“确定不生气?” 露生恍恍惚惚地答他:“我为什么要生气?” 周裕在外面悄声地催:“少爷!到点了!人秦小姐等着呢!” 金总这才放心,他笑着在露生脸上拧了一把:“听话啊,乖乖在家呆着,哥哥我出门泡妞儿了。” 那一身西装革履,真正是玉树临风,露生痴痴地看他高大的背影照着日光,两脚生风,走过短街对面,上车去了,忽然一股热血怄上心来,侠气周瑜全面地败退,哀愁黛玉扬旗胜利,一万个黛玉在他心里哭声震天,伴着莺啼脆呖——也不知道她们哭什么? 柳婶的声音门里门外惶惶然叫着:“我的白小爷!来人呀——你这是怎么了!” 白府里乱作一团,金世安一点儿也不知道。 车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从车窗里东看西看,漫不经心地问开车的老陈:“陈叔啊,这个秦小姐大概什么情况,你给我说说。” 老陈是个闷葫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镇江酿造大王,秦烨的千金。” 这位秦闺秀,芳名萱蕙,也算是南京城里一等一的美人。当初秦烨揣着一番小心思,在他女儿十八岁那年,大办了一场舞会,请来了金世安,意思再明显不过——金忠明当然也中意这门亲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边只等着孩子们互相看对眼。谁知金少爷没说什么,秦小姐先芳心暗许了。一年两年拖下来,秦小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长辈眼里,一个脚已经迈进了老姑娘的门槛,秦小姐却咬定了心思,除了金少爷,谁也不嫁。 好吧,女儿眼高,看中了金陵城里最翘楚的公子哥,秦烨无话可说,年年生日舞会都请金世安来,只盼着金忠明能做主提亲。金世安却纹风不动,舞会年年来,面子照样给,亲事绝口不提。 秦烨的女儿也不算白搭进去,六年下来,金忠明到底照顾了他不少生意。旁人都笑话秦烨卖女儿,秦烨心中也觉得恨,可什么事情说到“钱”之一字,又都不算什么了。 秦小姐已经成了南京城的笑柄,秦烨也就破罐破摔,不在乎多拖几年。拖着吧,看把秦萱蕙拖成了老姑娘,金世安不娶也得娶,否则整个南京城的唾沫也能淹死金大少。 老陈说话一向不干不脆,这么一番故事,金世安问一句,他答一句,把金总问得心累。金世安不耐烦听这些破事,只扒着前座问:“是不是真的漂亮?” 老陈没有答言,半日方道:“少爷,不说秦小姐,白小爷你可打算怎么办?” 金世安不说话。主要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能怎么办?他泡个妞还要白露生点头批准吗?凭什么啊? 再说露生也没见不高兴,这两天不是好好的吗。 而他的不说话落在老陈眼里,是少爷不高兴了。 老陈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他心里真觉得不顺气,少爷过去绝少问起这些莺莺燕燕,今天倒像是大感兴趣。 人心总是会变,老陈想,过去少爷把白小爷捧在心尖上,白小爷是做得过分,伤了少爷的心,十年情分,眼看就这么散了。 车子在中央饭店门口停下。金世安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心里早把这个秦小姐的芳容想象了一万遍——他没敢抱太大期望,毕竟时代变了,审美不同。金总裁的要求不高,只要这个秦小姐不太磕碜,他都不介意跟她浪一天。 露生虽然漂亮,可是不能睡啊!金总裁承认自己毕竟有点儿饥渴。 秦小姐早就到了,她从窗户就瞧见金世安下车,一时间顾不上矜持,一双妙目盯着他进门,娇艳地笑起来。 她向金大少招手:“明卿哥哥,我在这儿!” 好嗓子,真够嗲,金世安没瞧见人,光听声音已经蠢蠢欲动,“明卿哥哥”,好特么亲切,旧时代的闺秀就是软,金总喜欢。 秦小姐着一身轻薄的满地花洋纱裙子,头上扣着小帽,一头黑发烫得蜷曲。金世安打眼先看见她曼妙玲珑的好身材,蜂腰上托着广阔的胸怀。金总一张脸也不受控制地笑成了花,大步流星奔向秦小姐。 两人郎情妾意,一个向里走一个向外迎,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秦小姐含羞含笑,而金总的脸瞬间冰冻了。 奇迹不会只有一次,喜剧总是一再发生——这位八十年前的秦小姐,长得像谁不好,和金总裁的前任女友,影后秦浓,一模一样。 穿越时空遇故人,金总几乎吓尿。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金世安上辈子被秦浓坑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现在仇人相见简直分外眼红,顺便还带着被坑多了的后怕。毕竟秦浓给他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金世安一见她就有种迷之恐惧。这会儿他也忘了自己一贯坚持的爽文世界观,秦小姐这种长得像前女友还前世背叛今世痴情的设定,按理说才是正儿八经的女主人设,金总完全自由心证,本着一腔仇恨,强行把秦小姐划分到敌对阵营。 日了狗,金世安想,自己到底欠秦浓几辈子的债?上一世还没还清啊?这一世又跟来了? 他看着秦小姐,挪不动步子,表情一片僵硬。 秦小姐当然不能领悟金少爷万分精彩的内心戏,还以为金少爷许久不见有些矜持——毕竟他一向含蓄。秦小姐活泼热烈,拉起她明卿哥哥的手:“我也是刚到,身体好些了吗?” 金总被她小手一捏,万分恐惧,秦萱蕙拉着他坐下,他也就硬邦邦地坐下,脸上像贴了一套信号灯,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绿。 萱蕙贴心地问他:“是不是坐车来颠着了?都怪我,非要选这这里,可我记得你爱吃这里的菜。” 好家伙,果然跟秦浓是一路的。以前秦浓拉他出去吃饭,也是这个腔调:“都怪我,可我想你。” 金世安想,这个狐狸精,以为换个名字老子就认不出你了?当初你对我也是这么温柔!就被你这副温柔腔调坑了爹!老子为你花了钱!老子给你日过天!你他妈干嘛了?红了就把老子踢一边!还跟小白脸睡上了! 妈的,金总一想就来气。他看着秦小姐花容月貌的脸,越发把秦浓忘恩负义甩人劈腿的事一股脑都想起来了,恨不得站起来破口大骂。 他一瞬间想起两个女人都姓秦,顿时脑洞大开,是不是这个秦小姐是秦浓八辈姑奶奶?那就更不能娶了啊!祖传基因害死人啊! 萱蕙到底看出他神情不对,怯生生地问他:“明卿哥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金总想,就是看你有点儿恶心。秦萱蕙和秦浓是两个人,他明白,但这张脸他实在是受够了,看了就想打,要让他娶这个妞儿?还不如杀了他。 萱蕙不免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金大少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我觉得我需要吃点屎冷静一下。” 秦小姐一时有点儿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不愧是金陵城里的名媛,长袖善舞随机应变,金世安说吃|屎,她愣了三秒钟,捂着嘴笑起来:“明卿哥哥,你越来越会说笑。” 她看出金世安讨厌她了,一颗芳心真是碎成稀巴烂——明卿哥哥过去再怎么冷淡,也是给她面子的呀,朱小姐钱小姐,她们连边儿都够不着!怎么一病起来连自己也不待见了? 秦小姐委屈,委屈也得忍着。秦小姐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转,好容易憋回去了,还是要强颜欢笑:“咱们今天吃什么呀?你不来,我也不敢点菜。” 金世安一阵蛋紧,别的不怕,他就怕秦浓笑,这娘们儿笑起来准没好事。秦小姐再美他也不想看了,金世安寒着脸:“随便。” 秦小姐一肚子的眼泪上行下泄,硬是没敢流出来。她叫过服务生,心灰意冷地点了一桌菜,点完了还不死心:“都是你爱吃的,不知道我记错没有。” “记错了,”金总一点儿怜香惜玉的精神都没有,“我哪个都不爱吃。” 迷之痛快,金世安自从被秦浓甩了,恨不得给她泼硫酸。他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情景,秦浓跪着他站着,秦浓哭着他笑着,秦浓怂着他拽着——可是秦浓立马去了上海,毛都没给他摸到。 金世安承认自己就是没涵养,没那个心胸也没那个气度。秦浓虽然不是他的初恋,好歹也是他正儿八经的第一个女朋友,他为了她付出那么多! 秦浓把他对爱情的向往都毁灭了。 对不住了秦小姐,金世安低着头想,不是你不好,我跟你今生肯定无缘,下辈子也千万别有缘了。 他一抬头,秦小姐正在掉眼泪,她也不防他忽然看她,吃了一惊,立刻捂住脸。 第 208 章 作弊 一行人到了成都,歇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再搭汽车向城西的县城去。 汽车也是林继庸租来的,林教授亲作司机。 至于为什么头天到了不去、接应的人脉又在哪里,大家已经懒得再猜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若说两三天前,倒还心急——一则曾养甫的任命压在头上,为全人情、委婉拖延了,二则茅以升离开杭州许久,心里惦记工地。但眼下成与不成,不差这一两天了,彼既捶着胸脯作保,若是不成、也没有再勉强众人陪练的道理。加之这一路风景绝胜,行过都江堰、遥见青城山,蜀地秀丽,大家暂抛烦恼,说说笑笑,破汽车在路上载着众人蹦蹦跶跶,还挺开心。 林教授问露生:“怎么样,喜欢重庆,还是成都?” “成都天府之境,若论景色,各有千秋。但要说航运便利,成都就不及重庆了——毕竟短了好一截江路呢。” “你也知道短一截很重要啊?所以为什么不去武汉呢?” 露生抿嘴儿道:“先生何必又说这话。”其实是因为名声太臭,当然跑越远越好啦!而且湖北棉纺已有格局,又不像四川这里多一样丝织的传统。黛玉兽乖觉地护住短处,把话题赶开,“林先生,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就到。”林教授满脸自信,“理论上应该就是这一带……” ——理论上?! 你这是在搞人心态。其实大家刚才就觉得林继庸这车怎么开得东张西望,拐来拐去就不像个带眼走路的样子,怕他唇枪舌剑,谁也不想挨怼,因此都不曾问。此时一听“理论上”,个个黄豆流汗。 茅以升忍不住道:“荷达,你之前来过成都吗?” “当然了。但这一带我没来过。”林教授左顾右盼,“我跟你说,刘湘驻军就在这边,我们去的既是他家,也是他驻地。他现在还在跟南京扯皮,所以跟兵一起屯在安仁。” 这是重点吗?你还挺会介绍。 “既然没来过,那你怎么认得路呢?” “我看过地图。” “……地图呢?” “背下来了!” 茅以升震惊呆笑,露生和嵘峻也是面面相觑,只有曾委长尚算镇定。曾养甫道:“都走到这儿了,再怎么找也是这一块儿,实在不成就问问路。” 还好,林继庸没辜负他这偏听盲信,立刻叫了一声:“哎!看见没!到了!”众人举目看去,都是一愣,前头好大一个山门,仿佛道观山下的石牌坊,上镌“清虚守静”四字——更像道观了。要不是边儿上站了几个扶枪的卫兵,任谁也看不出这是刘湘的驻地。 林继庸快速嘱咐道:“见了刘湘随机应变,顺着他的话说就行!”言罢,将车直开到石楼底下,按笛叫了卫兵过来,道:“曾委长带我们来的,上周我们打过电话。” 曾养甫:“……?”合着闹半天你还是打着我的幌子?! 众人在车里笑得想死,又不能笑出声来,都觉这四川之行是一趟比一趟离谱,今天算离谱到家,来不及震惊了,只觉滑稽。曾养甫认命认栽:“啊对对对,是我。”强作镇定,给卫兵掏了一张名片,“刘将军和我见过一面,应当还记得我,他今天没有告诉你们我要来吗?” 卫兵立正接了名片,但是不看,规规矩矩地两手托回:“回委长的话,副勤处通知过了。但这里是驻地,需要你们下车接受检查。” 几个人忍着笑,老老实实地下车来,全身搜了一遍,卫兵倒也不曾冒犯。这头搜完,后头冒出来两个副官打扮的人,客客气气地迎上来道:“主席现在办公楼,特派我们迎接。驻地不能行车,还请委长随我步行。” 曾养甫有何话说?向林教授幽怨地瞥了一眼,打头前行,林继庸若无其事,舞动手杖,昂首而行。 露生心中亦是好笑,想起当年求见梅兰芳,唯恐攀龙附凤、惹人耻笑,今日却是招摇撞骗,趋奉权贵到了极致。可是这些年来招摇撞骗也不是头一回了——人一旦有了决心,毁赞虚名亦可以全不在意,若是非要经过这一遭才能救起安龙厂、洗脱恶名,他也不在乎旁人怎么说了! 如此一想,心中反而坦荡。 倒是这驻地的风貌教他暗暗惊讶。刚才外头道观似的山门,已觉有些不像,进来之后竟真是道场仙境。两边不见守卫、亦不见操场练兵,只有松竹掩映,路上时有香炉、宝塔,隐隐有唱经之声,楼台亭阁,皆肃穆清灵——全是黑木雕花的装饰,上面非鹤即龟,过一个石门,上头写“仁德”,又过一个石门,“昭烈”,还有点像墓地。 黛玉兽:“……” 就,不敢说话,闹不清这是个什么风格,可能四川王陛下有特殊的爱好也说不定? 他略瞧嵘峻和茅博士的脸色,都是一样的迷惑,且这驻地的路如同迷阵,稍慢一步便看不见前头人的背影,大家都不敢落下脚步。越往后走,林木愈茂,不见人迹,听见天上地下不知什么鸟怪叫,都觉惴惴,也不知这算鬼气还是仙气——这比刘航琛的鸿门宴还多些恐怖的意思,大家逐渐抱团行走,只是不自觉地有点想离开林教授。 林教授觉得了,不高兴地回过头来:“你们干嘛?” 大家都不说话,心里暂时地背叛科学,觉得这次经历仿佛聊斋,林教授似乎狐狸,专引人往荒坟乱茔上赴宴,怕待会醒来吃了一肚子的泥巴——还有一点挤兑嘲笑的心情。他们也跟露生一样,这次算是豁出去了,哪还管事情能不能成?这么离谱的拜访权当好玩了! 林继庸斜眼笑道:“没见识……这是五行八卦阵,前面走、后面看不见人,诸葛孔明传下来的。别看这里不像军营,设的可都是军阵,草木可以成兵!” 众人不觉“咦”了一声,异口同声,又觉这话堪破了人家兵法天机,先看副官脸色,见两个副官都是笑笑地得意,松了一口气,啧啧称奇。露生大开眼界,不想八卦阵今日仍有法传!书上看时,以为是罗贯中演义写法,谁知真有这样恫吓人心的效应,这却是自己亲身经历——可惜戏台子上演不了。大家后悔刚才不曾问一句,也不曾细细观摩,回看来路,也只有婆娑树影。 正伸头探脑地乱看,忽然道路开阔,一片绿草如茵,沿缓坡而上,一栋极古朴的木楼座落正中,前后花木芬芳。副官们道:“办公楼在这边。”其中一个小跑进去报告,另一个领着曾养甫正门进去。 其余人略后一步,都到台阶前等着,露生跟在最后。等了一会儿,从木楼后面绕出来一位高大人物,顶上无发,着一身元色直裰的便服,朝曾养甫笑道:“甫君!难得来到!都里面坐吧。” ——这就是刘湘了。 众人不意他人在楼外,又见他手里提个锄头,顺着笑问这是做什么去了。刘湘将锄头递给副官,道:“哪里,不过松一松筋骨,修身养性而已。一路上辛苦了?”自己携曾养甫进了正厅,宾主坐下,两个小男孩来倒了茶,果子摆上。 这里刘湘与曾养甫略叙了几句闲话,不过何时来到、几时要走,语甚和气,曾养甫心中稍定,也都笑答。刘湘道:“若得时间,在这里消遣消遣也好,成都是很太平的。”话到此处,满座里看了一遍,笑道:“哪位是茅以升先生?” 茅博士没想到自己第一个被cue,起身道:“我是。” 刘湘站起来握手,又看他身边:“那这位是林教授啰?”连嵘峻都问到,三人挨个握手,刘湘露出些相见恨晚的神色:“欢迎欢迎!我一听说是修建钱塘江大桥的茅先生,我恨不得立刻就见到!林教授,我很早就听说你,全才!”又携嵘峻道,“你是纺织工程师?真是年轻有为。”转过头来望曾养甫道:“我羡慕甫君,交广游博,身边总是很多人才。你我一面之缘,难得你知道我求贤之心,带这么多教授、博士,来看望我。” 林继庸笑道:“原本是养甫要来做客,顺路带上我们。” 曾养甫已经被卖麻了:“啊对对对,是这样的。” 刘主席倒也不曾略过露生,但两个手握了三个人,分不出手,因此向露生点点头道:“姓白,是吗?白老板。” 露生起身来应了。刘湘笑道:“坐吧,喝茶。” 这谈不上冷遇,但比起别人,多少是有些不重视的意思。曾养甫见这情景,又见露生乖乖默默,老实地坐在末席,只得代为说道:“白老板也是商业上的人才,荷达电话里有没有说——” 刘湘摆手道:“我知道,为他做生意的事,这个慢慢说。”松了林茅二人的手,落座吹茶,慢慢喝了两口方道:“你原本唱戏,经商立业,也不容易,我都听说了。” 露生听这话头不好,对方尽知自己底里,只怕早已和刘航琛通了消息。但他为这事辗转经月,并不气馁,含笑礼貌答道:“原也是一点小过节,本来不该惊动主席。但四川人杰地灵,我真心向往,希望主席能准我为这里的工商业发展尽一点绵薄之力。” 刘湘笑道:“你预备怎么尽力呢?” 他口中虽笑,眼中却是严肃凝视。 露生稍稍思索——林教授为人太莽撞了。火车上他告诉露生,到了这里乖巧就好,有什么说什么,可显然刘湘并不像林继庸认为的那样见贤便纳,又或者说,在四川王看来,白露生算不得什么贤才,不过是个唱戏经商全失败的混子罢了。他那客气恐怕也是看在林继庸和茅以升的份儿上。 该不该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呢? 现在连是敌是友都不清楚,人家是四川的皇帝和户部大臣,自己却是贸然外来,谁护着谁都不好说。要是现在将自己的丝绸计划和盘托出,万一刘湘倒通给刘航琛,人家老刘家亲亲热热,自己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亏又亏也。 可是此时不说,如何取信于人? 问题是就算要说,自己什么准备也没有,图纸、财报,全不曾带在身上,这又要怎么说呢? 求岳过去说服那些商业同伴,带了报告吗? 这一瞬间他心意电转,隐隐一股倔劲上来,已然打定主意——赌一把,就赌四川王这个名头,赌他懂得什么叫做帝王权术。 正要开口,却听林继庸道:“准备了,他提前几天就写好了。”真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摞报告,“这是白老板负责期间安龙厂的一些经营案例,还有他结合重庆地方的一些想法,主席过目一下。” 众人皆是一怔。 露生的话被掐在半空,不觉看嵘峻一眼,嵘峻给自己合拢下巴——前几天林教授是跟他闲聊过几次,谈了些安龙厂以前的情况。但都是对方问证,自己答是或不是,他以为林继庸是来之前就做了安龙厂的调研,因觉得是自己人,所以也没多想。 好猛的速度啊,白天他明明在外面办事,也没见带着什么东西回来,难不成是熬夜准备了报告吗? 大家瞬间收回之前对林教授的看法,不得不说曾养甫找他是有理有据,林教授有点神奇了,像孙悟空,什么事情都能打听到,要什么还都能掏出来!也不好出声相问,怕打扰刘湘看报告,都坐在椅子上,你看我、我看你。 只有露生垂头不语。他从未有过这样被人按头作弊的经历,有些复杂的心情,脸上隐隐作烧——还有一些委屈。 原来林教授这样信不过自己,其实这种报告,自己也可以写出来的。 他听见刘湘手中翻过纸张声音,簌簌轻响,却仿佛嘲笑的声音,不愿再听,扭头向着门外,谁知门口也应和似地,哗啦啦一阵响动——居然是两只白鹤,不知哪里落下来的,在门外草地上振翅。 第 209 章 吉占 成都这地方是不产丹顶鹤的,不过富贵人家,园子里蓄鹤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两头鹤似不怕人,但也不亲人,悠悠踱到台阶上来,以喙梳羽,露生心觉有趣,不觉向门外看住。 落在刘湘眼里,这个小戏子倒是很从容。 白鹤扑腾两下,向草坪上去了。这里刘湘低头又翻报告,口中漫不经心道:“好,这个写得很用心——” 其实用心不用心,刘主席是看不懂也压根儿没兴趣看,他感兴趣的是随行而来的林教授,这个人能造炸|弹,是个实用的人才,至于白老板的生意,不过是舍檐下片瓦、供猫狗栖身而已。 问一句,无非是试试这个白露生的脾气。 前两天林继庸打电话来,刘湘自然也去电话问了刘航琛——亲疏有别,刘航琛半年里为稳定了四川财政,可算是得宠的贵妃,新人进宫,当然要问问贵妃的意思,顺便问问你跟他到底怎么啦娘娘何至于跟洗脚婢吵架。 刘贵妃在电话里故作贤良:“我与他并无私怨,是他在重庆这里四处结仇,商人们都恨得牙痒痒,放进来恐失人心。他那纺织厂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魁先不是也在办纺织厂嘛?他一个唱戏的半路出家,总比不上魁先务实能干吧。” 刘主席举着电话想,哦,所以你就是不喜欢他。 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值得从重庆闹到成都来。刘主席感觉这十分可笑,可这也正是做土皇帝的快乐所在,女人的争宠只能算英雄的锦上添花,男人们为你勾心斗角那才是霸业雄主的浪漫。 刘湘于是问他:“那你想我咋个回复?” 刘航琛继续贤良:“我没啥意见——还是主席你发话嘛。你要喜欢他留下来,就叫他在成都也可以。”听见刘湘“嗯”了两声,他趁热稍作修改,“最好还是叫他回去、他们这帮江苏商人去年跟财政部闹过,弄得声名狼藉,他家是领头的,放他进来得罪人。” 这句话,刘湘就不太喜欢了。 什么叫得罪人?得罪谁?刘湘心说难不成我养只小猫小狗,还要看旁人脸色?电话里没说什么,转头便请曾委长和林教授前来相见。见面一看,白老板文文静静,女孩儿一样跟在人屁股后面,为这点做生意的事情,让曾养甫和几个教授带闺女似地一路护送到成都来。刘湘心里叹口气——唉,就是养只狗,它也得会叫啊!这依人小鸟一样的能做东家吗? 刘主席心说:我堂客也比你彪悍些! 不过这也都没甚要紧。刚才说了几句话,刘主席对露生稍作改观——说话做事还算拿得出手,听着好像还读过点书?他懒得再为这等小事操心,至于是让他去重庆,还是照刘航琛的话、圈在成都——刘湘捻了捻最末页的署名。 “白老板,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我是九月生的。” 露生暗吁一口气,林教授人虽自用,但他指点的事情却没一件落空,刘湘果然问了他的生日。 火车上,林继庸总共交代了他三句话,第一句是“你见人乖巧就好,有什么就说什么,刘湘广纳贤才,多半会用你”;第二句是“要是有人问你的生日,你只说年月,不要说日子”——原本就这两句,但这两句话之间没有任何逻辑,露生自然追问为什么不说日子,林继庸附耳笑道:“刘湘迷信术数之说,我找了个算命的帮我们说话,到时候左右一圆,足够了。” 露生道:“那何不干脆指个大吉的生日?” 林教授不屑:“傻子才信那个!万一哪天都不吉呢?叫他自己编得了。” 把露生听得掩口而笑。 此时心有不甘,却是不得不服。果然刘湘的眼皮抬起来了,上下打量他几眼,“嗯!长得是像九月生的,哪一天?” 这话真是槽点满满,难不成十二个月出生的人,就按月份长十二个样子的脸?旁边坐着的一群人还都是北洋工大的学长学弟,笃信科学不迷信,因此听这话笑果加倍。唯有白老板演技佳修养好,谦柔答道:“我幼年孤苦,为人买作奴婢,哪里配有生日?便是什么时候卖去也不知道了。”说着,微微一笑,“主席难道还会相命?” 刘湘不以为耻,脸上反添两分高兴:“唔,略通皮毛!这么说来你是一个苦孩子呀?难怪是九月生的。” 嵘峻和茅博士不禁对看一眼,交换了一波迷惑的眼神,九月是挖过刘湘祖坟吗?凭啥苦孩子就像九月生的? 不约而同地,他们又看林继庸,意外地,他们发现林教授脸色并不好看,他的眉头紧锁。 曾养甫的余光也瞥着这边,他熟知林继庸的习惯,紧张的时候,林继庸喜欢在膝盖上画“8”。 林继庸的眼睛没有盯着刘湘,反而盯着门外,三人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在看门外的草坪,茅博士不小心“咦”了一声:“好多仙鹤?” 这一声打断了刘湘和露生的谈话,大家全向门外看去——好家伙!说话当口,又有一只白鹤从天而降,地上站了足有七八头,皆是丹顶瑞鹤,再看还有些本地鹭鸶,停在远处树上。要说一般人家的花园,只怕承不起这么多大鸟,难得刘湘这木楼前面开阔,绿草芳树,隐见白羽,真是神仙景象。 众人看傻了眼,连忙称赞刘主席雅趣。刘湘却不说话,搓着手里的纸,搓了片刻,笑道:“喜欢就一起出去看看,这个景象连我也是头一回见。” 这话就有点听不懂了。 刘湘说着,起身大步走出门外,众人见状,也只得一同出去。奇的是出门方听见远近林中百鸟啼啭,清脆如同歌吹,居然不觉嘈杂。刘湘也不待客,找人似的一路走下坡去,下头也正有人健步上坡,两人打了个照面,对方先叫了一声:“无量寿福!玉宪,鹤飞到这里来了?” 是个老道士。 草坪上的客人们再度集体省略号,今天再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了。今天的经历可足可以写一个黑色笑话,科学家靠科学扬名,然后来给玄学捧场。 露生却知这一定就是林继庸找来的神棍了。只见这人皓首童颜,身体清瘦,还挺有神仙风范,大概是奔走多时,面色格外红润。他和刘湘一道上来,顾不上满地白鹤的异象,朝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直奔露生面前,震惊地端详片刻,挥动麈尾:“你叫什么名字?” 林继庸头上冒汗了。 露生心中失笑,林教授这人太逗了,总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让大家刮目相看,又总是在出其不意的地方马失前蹄。哪里找来这么个江湖骗子?要说装神弄鬼,也装得太过了,何不干脆直说“哇这个长得很好看的人脸上写满了大吉之兆刘湘你快听他的话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简直要佩服刘湘的气度,真不愧是四川王,就这样居然也不生气,换成刘航琛可能早把大家绑起来揍了。 好笑归好笑,戏还是得演下去。黛玉兽发挥表演专业的精神:“我姓白。” “姓白?”老道士急切,“名字呢?” “白露生。”露生拿自己的手写给他看。 老道连连点头:“什么时候生的?你不要说,我想你必定不是十月出生,若非八月,就是九月。”不教露生说话,细看他的脸,“八月气盛,九月气柔……你一定是九月辛金!” 刘湘真是好脾气,居然闭眼捧场:“师父妙算。”他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师父,白鹤道长。” 您确实是白鹤道长,整了这么多白鹤给您打头阵。众人表情复杂地跟问好,不能不复杂,因为憋笑真的太痛苦了,每个人都是拼了命保持脸上的肌肉不要松开,怕松开了瞬间笑崩。冷不防还听林继庸在旁边接话:“是不是人称神汉的刘丛云,刘先生?” 神汉谦逊:“正是贫道。”他向刘湘道,“玉宪,这几位客人来找你,是不是为了金钱之事?且是乘大江大河,乘水之事。若为这事,你当照拂。” 刘湘叹气了。 大家真的要笑哭了,他们都看出来了,林教授大翻车,今天彻底地弄巧成拙。亏他好意思嫌大家演技差,这他妈找来的主角演技连拙劣都难称,属于地上刨坑。眼见刘湘不悦,曾养甫连忙上来圆话:“确实,只是一点小事,道长说一声吉利就很好了!刘主席,今天确实也是奇妙,来的时候就是晴天,你院子里又来这么多白鹤。或许露生这事的确是个好的开端。要么你看这样如何,让尊师现占一卦,吉与不吉,都是天意。” 林继庸的眼刀瞬间射过来了。 神汉也是一愣。 曾委长感觉自己怎么好像说了点笨蛋的话?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刘湘搓搓手指,“有理,问人不如问天。那要请各位在外面稍作等候,我请师父占一卦来。”言罢,不由分说,挟着刘丛云就往里面去了,众人听见他非喜非怒的声音,叫副官:“守着门口,不许一个人进来!” 一片寂静。 林继庸呆若木鸡,半晌,冲到曾养甫身边去,压低了声音怒道:“你乱插什么话?本来说得都快成了,你叫那个牛鼻子道士打什么卦?” 曾养甫摸不着头脑:“那叫成了吗?”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曾委长补刀,“荷达,你找的这是什么人?哪有这样说话的,小孩儿都骗不过。亏得刘湘涵养好,没当面拆穿你。” “你懂得什么?!” 旁边一人走来轻声道:“曾先生刚才确实不该插话。” 曾养甫:“嗯?”和林继庸抬头一看,居然是露生。 “我也是刚明白过来,以为林教授用的阴谋骗术,原来是阳谋。”露生抿嘴儿一笑,“林教授,这个神汉,想来跟刘航琛应有过节。” 林继庸眼露惊奇,逐渐转为赞许:“你很聪明!” 原来这位神汉刘丛云,自创“一贯先天道”,信徒数万,四川人都称“神仙”,川中叫得上名字的军阀皆是他的门徒。可是世间哪有神仙?不过是善于辞令、精于骗术而已。这老道士用“大楚兴陈胜王”那套花活儿辅佐刘湘称霸四川,门下的信徒也都从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换源app】 说来好笑,刘航琛却不信他这套,他两个一个管天管地,一个管钱,究竟天大地大,不如钱大,一来二去,渐成水火之势。 露生笑道:“怎么四川全是姓刘的,刘到一起去了——” 他忽然想起一点儿别的什么。 林继庸点头:“一刘称王,两刘为臣,这两刘之中,刘湘更信他师父刘丛云。养甫应该也知道,当初四川向南京请任的财政厅长,并不是刘航琛,他是走了宋子文的门路才坐上这个位置的。” “对……”曾养甫有点悟过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呵,我人虽不在国内,心耳神意却处处都在,不像某些人,蠢得什么都看见,却好像瞎子。” 曾委长:“……又骂?” 露生见他俩又掐,低头一笑,分开两人,“所以神汉今天来,只是走个过场,而且这个过场要走得明白,就是清楚告诉刘湘,他保了我了。至于刘湘,帝王权术,当然希望两边制衡,而不是刘航琛一家独大,尤其财权这块,他乐见两虎相争。” 林继庸又骂曾养甫:“听见没有?” 露生却惋惜,“也不能全怪曾先生插话,既是阳谋,算不算这一卦也都无妨。刘道长心急了些,其实术数之说,大可不必当着我们的面提,背后说一句就够了。仗着师父的名头在外人面前跟刘湘耳提面命,这未免太狂了。” 曾养甫嘴硬:“听见没有?” 林继庸无言以对,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刘丛云这样成熟的骗子,不该犯今天这种低级错误。保得太用力了,反让刘湘起疑心。按照他们几天前的约定,原本应该是神汉陪着刘湘,一起会见露生,然后敲敲边鼓。 他今天没有按时到场,林继庸已经觉得不大对劲,来了又像吃错了药。 怎么搞的?! 露生度他神色,心知今天这局面恐怕十有五六不在算中,轻声安抚:“有时做事,可能真要看天意。林先生别生气了。” 林继庸朝曾养甫甩锅:“什么天意?十拿九稳的事情,活生生给你搞砸了,我真是佩服你们这些人的脑子,没有事也能弄出点事来。算命打卦,那是概率学的问题,谁能保证打出来的卦一定大吉?万一是个凶呢?” “那也可以自圆其说呀。”曾委长圆滑,“比如说,嗯!我知道主席心中不愿白露生来四川,你看!上天给了一个凶卦警示你!” 林继庸:“……你可真会说话。” “呃,再比如,在那个占卜的道具上做点儿手脚——” 林教授拿看弱智的眼神看他。 大家束手无策,也只好老实等待。曾委长自认笨蛋,伤心地去角落玩鸟,两个教授一个发懵另一个无能狂怒,都在草坪上呆站,露生和嵘峻陪着。 哦,还有一大群白鹤,满地拉屎。 林教授烦死了。 这头刘湘与神汉进得里间,尚未说话,神汉先长揖一礼,道:“玉宪,这卦不必打了,我向你贺喜。” 刘湘玩味地看他:“这话怎么说?” 神汉笑道:“天意已明,又何须问天?玉宪难道没看见,外面百鸟朝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异象——” “鹤是你养的。”刘湘的脸终于沉下来了,“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刘丛云怔住:“玉宪觉得我骗你?” 刘湘不说话,许久方道:“我尊你为师,你我师徒有如父子,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几时不答应你?” 房间内静可闻针落。这个小房间是刘湘专用来扶乩卜卦的,无论大小事情,都会卜上一卦。说来有趣,术数这种东西,占得久了,信的人会变不信,可是再占久些,不信的人又会信了。刘丛云的信徒里,包括刘湘,他们当真信命吗?也未必,自己怎么用天意诓骗民众,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可要真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谁敢说? 刘丛云看见桌上散落的铜钱,知道自己这个称王的徒弟已经占过卦了。长叹一声,苦笑道:“可见修道不能偷天换日。我常说假话,说假话时,人人都信。如今我说一次真话,你反而不信。” 刘湘不言语,沉默地看着他。 刘丛云道:“我实和你说,来找我的不是白露生,是那个姓林的教授,他叫我帮忙说点好话,我也应了他,不过是十万块钱罢了。可是今天早上我养的鹤突然群飞向西,向你这边来了,我阻拦不住,这必是异兆,却不知是吉是凶。玉宪,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弟,我真心担忧,立刻为你起了一卦,乃是百鸟朝凤、引凤游龙。” “引凤游龙?” “对,就是说,当时当刻,你这里必有凤凰落地,引逗游龙!”刘丛云唾沫横飞,“我连约定的时间都错过了,连起三卦细推,此事不仅于你大利,而且匡扶社稷,救护生灵,功德无量!” “那这个凤凰,是白露生?”刘湘逐渐好笑,“他一个唱戏的,也配当凤凰?你不如直说他长得乖就是了。” “哎,我等修真之人,难道还看皮肉俗表?我是观他骨骼清奇,气度非凡。”刘丛云恨铁不成钢,“你看他面象,柔和清秀,肤白且润,必是金命之人,再看他名字,金生丽水,于你旺而又旺。” 刘主席捣乱:“那他要是凤凰,怎么没见他走路就有鸟跟着呢?” “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天地人和!你问过他生日没?是不是九月生的?” “嗯。” “这不就对了?九月之金,须水来主。”神汉全是道理,“你忘了你是天下第一等的水命人?他要是不到你这里,哪能显出凤凰格局?离了你就是落地凤凰不如鸡!”开始联系实际,“他以前唱戏的吧?贱中之贱,可是现在来见你,是不是群英簇拥?这就是一感王气,泥土化玉。” 刘主席迷惑:“可他又不是婆娘……” “想啥子呀?”神汉连敬语都气没了,“你是天子!龙凤都要拜见你的,他是凤凰,自有龙来配他,你只要收他在陛下,一定龙凤呈祥。” 刘湘又不说话了。 他向软椅上坐倒。刘丛云的话听起来很真诚,真诚的不是内容,而是他急迫的态度。他跟随他学道多年,自认明白这个骗子说真话和假话的表情。 他从没有见过他这么迫切。 他也知道鹤是不听命令的。 可是围绕他的,却是一种微妙的、不痛快的感觉,这种感觉源于对天意的不可知,他愚弄民众的时候,自信天意是可以把玩的东西,可是天意真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刘湘有些齿冷。 他看着刘丛云,刘丛云也看着他,他没法想象一个跑来开纺织厂的、娇滴滴的小戏子,怎么能匡扶社稷、救护生灵,可是道法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事情的开端谁都没法预料。 刘湘的脸色变得晦暗不明,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左右手内斗的问题了,事关自身,他心中惶惶。 “要是他不在我手里,于我是否有害?”良久,他问刘丛云。 这话问得杀机四伏。 刘丛云心下一惊,不敢即便就答,转了转眼睛,他说:“当取人和。” 刘湘复又沉默。俄顷,他戾视于神汉:“请师父现占一卦。” 神汉额头冒出细汗。 现在当真是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他拈起铜钱,合于掌心,刘湘不瞬目地盯着,但听铜钱落案轻响。 六次。 天泽履,凤鸣岐山。 第 210 章 星星 “凤凰落在西岐山,长鸣几声出圣贤。天降文王开基业,富贵荣华八百年。”金总举着签纸,念,“天泽覆——” 陶二哥道:“履。” “哦对,履。”金总坦荡地文盲,抖着纸道,“我能有个八十年的富贵就不错了,目前是连八年都没维持住,还八百年,修仙了要。” “一个卦签,吉利话罢了,你还要单挑一句出来丧气。”陶嵘峥拿过他的纸,自己细看一遍,“我听打卦的先生说,这一卦是‘先惊后定,福从祸生’,说的不就是你?应得真准,这算命的或许真有点学问。” “哎二哥,你先前在山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求岳支起身子,搔耳朵笑道,“——‘岂能知天即顺天?又焉知天意不会变?’” 二哥淡定道:“我信好不信坏的。” 二人皆笑。那天求岳在街上被车撞倒,陶嵘峥的拐杖也撞飞了,两个人一个昏过去、另一个缺手断脚,都摔在路当央,情形十分凄惨。嵘峥顾不得自己,爬着到求岳身边,急拍他的脸,不见醒转,身上冷汗下来,连呼救命。 那开车的本欲扬长而去,他主人在后说道:“下去看一眼,给他们一点钱。”只得拿着钱夹子下来看视。他见求岳鼻孔出血、一条腿望外翻折,也有点怕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拉着求岳想往路边拖,二哥拦住他说:“你别拽他!快叫人把他平抬到车上,送我们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又是心慌又不耐烦:“边个有时间送你去睇医生?而且系你哋自己撞上嚟,又唔系我撞你!”打开钱夹,摔出二十块钱。二哥听不懂他的白话,看他拔脚要走,一把拉住他怒道:“上哪儿去?闹出人命还想跑吗?” 他虽然残疾,毕竟行伍出身,且伤后益发自尊,着意锻炼,单手力气犹胜常人,司机给他钳住手腕,居然动弹不得,慌张地夹生官话叫道:“你做咩?你要敲诈?!” 陶二哥沉着脸,平静的神色:“我不需凭这伤来诈人,你也无需说这种话。”随即扬声向四面道:“我是王敬久麾下勤务副官,手脚是四年前抗击日本,炮弹炸的。你撞了我兄弟又不肯送医,那也就罢了,何须拿这话来欺辱人!” 一言既出,激起众怒。其时迁居广州的内地人甚多,大多听得懂北话,即便不懂官话,“抗击日本”四个字却也听得分明,顿时都围上来,四面八方的苏州话、天津话,七嘴八舌道:“人家是北边来的,你跟他说白话干什么?” “撞了人就要送医院呀!是你撞的我看见了!” 车上的主人见情形不好,皱皱眉头,开门下车,他身旁的两人也跟着下车,不须出言,一人揪起司机,兜头一个巴掌,打得唇齿出血。 司机知道这是为平众怒,低头窜回车上。主人走上前来,向陶嵘峥道:“下人不懂事,我这就叫人送你们去看医生。”说着,叫人把嵘峥扶起来,这才看见双眼紧闭的求岳——不由得愣了一下,改口叫道:“快送博济!” 求岳被一路护送到博济医院,诊断是大腿骨折,轻微脑震荡,惨的是还没到医院他就醒了,于是接骨清创一整个大折磨,金总叫得像野狗丢妈。 还好,术后移送到高级病房,单人套间,且有冷气,那位汽车夫的主人包了两个月的疗养费用,还真是“福从祸生”。 这里求岳美美喝完肇事人送来的血燕,叫二哥也吃一盅,自己抓过签纸,读下面的小字:“走失行人……有音信,生意合伙入时多——出门有益,求财必准,疾病皆除,诸事平稳。” 二哥边听边点头:“这还不准吗?你跟那位叶老板,不就是走失行人?” “拉倒吧,你打过仗的人,还被这糊弄。”金总抬杠,“你这在哪儿算的,医院门口吧?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先惊后定,要是惊完了不定还有闲心思算命呢,得该忙着收尸了。” “那他总不能算到这老板是你故人罢?”二哥捏着调羹道,“我看那位老板是有心叫你入伙,不然怎么天天地给你送燕窝鱼翅。” “那是我以前指点过他,他当然要感谢我。” “你指点别人开赌场?”二哥听笑了。“我倒忘了,你是会赌钱的。” “都是以前的事啦……”求岳把卦签举起来,反面正面地看,“这卦没算算感情什么的吗?” “还用得着算?”二哥那声音带笑,颇有深意地看他。 求岳就不吭气了。 他接完骨后的一个星期,发烧,昏睡。对医院和陶嵘峥来说是担惊受怕的一周,但对求岳来说,反而是彻底的放松。人在生命受威胁的压力下,可以短暂地体验死亡、并且做漫长的美梦。 梦很温柔,醒来虽不记得梦了什么,却有熟悉的白兰香气。 金总自以为昏迷的时候一定叫了许多次露生的名字,醒来害羞且失落,害羞的是自己在一大堆人面前真情流露,包括但不限于二哥、医生、护士,可能还有送饭的阿叔阿嬷,失落的是这么多人居然没一个问他,大家吃瓜的姿势过于礼貌了。最后自拨自撩地问二哥,昏迷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二哥说:“你一直在唱戏。” 金总:“……?!” “唱得居然不错。”二哥认真点评,“起码比济南的班子字正音清。”补充,“就是跑调。”又问,“我没听过这个戏,是不是越女剑?” 金总要尬死了。 本来还指望这昏迷中的情话能当成一封信,金总自知说话伤人,没指望求得黛玉兽的原谅,但想着文采不好、胜在真挚,也许能让他以后偶尔想起自己——谁知道他妈的昏了一个星期在学黛玉兽唱戏。 难怪每个人进了病房都是辛苦忍笑的脸!好笑吗?金总愤怒!你行你来唱啊! 这事成了二哥嘴里的笑柄,但凡金总心情低落,或者换药疼痛,二哥就说:“唱一段。”金总一秒气笑。这时候眼见二哥又要叫他唱戏,金总慌道:“好了求你了不说那个了,二哥,我看外面刚下过雨,应该不热,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你是大腿骨折,而且外面人多。” “很闷啊,我又不爱听收音机。” 也不知是否是麻药作用,或者应激脱敏,求岳对噪声的敏感忽然下降,连陶嵘峥也觉得他精神好了许多,不似从前常有惊怖神色。听他如此说,便道:“那我叫护士推轮椅来,你要是觉得心烦,你就说一声,不要硬撑着。” 求岳笑道:“我好得很。” 二哥扶着拐杖,起身叫人,他转过身,从镜子里看见求岳小心地在折那张签文,不觉笑了笑。 那天其实是能躲得过汽车的,但车开过来的瞬间,求岳全身发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跑过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得像死人,陶嵘峥当时以为他是着急,后来想想自悔不已,只怕他是一下子陷入嘈杂的街市里,惶恐焦虑,人已经傻了。就这样还能咬着牙救他一命,二哥心里添一份敬重,还添一份疼惜,自己的家人都是懂事不要人操心的,求岳和露生倒像他额外的兄弟。 可惜这两人现在是各走各路,已成定局。 嵘峥深知露生的脾气,从小倔强,越说他什么不行,他越要做什么,且一味地认死理,不叫人心服口服他决不罢休。这就是聪明人的坏处,笨人做不成的事儿太多了,自认蠢材就好。聪明人却是事事都能上手,因此心高气傲,连情意上的事情也不肯低头认输。 他听说露生去了重庆,且执意不回,心知金少爷这次是踩到露生尾巴了,要叫他回南京,一万个不可能,要说求岳去重庆,只怕露生也不肯见他,说不定又要逃到别的地方,总之就是干起来了是吧。 倒也好,总比呆在一起消沉怨怼来得强。即便不能和好,若能各自振作,再战商海,为国效力,二哥想,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破了那帮小人的离间之计。 话虽如此,爱当妈的陶二哥,还是抽空去占了一这卦,其实算的并不是健康,也不是财运,他算的是姻缘。 一只眼瞎掉的算命先生捻着胡子说:“嗯,您这弟弟弟媳,现在是劳燕分飞。” 二哥微微侧颈,展示了一下没有耳朵的狰狞疤痕。 算命先生笑道:“您别吓我,我有句讲句啦。好的是这一卦主国家贞祥。您看,天泽履,凤鸣岐山,上古的时候纣王无道,文王带领贤臣们保护百姓,虽然历经战乱,最终天下太平。这卦象就是这么个意思。” 二哥无语道:“我算姻缘。” “我瞧您身带煞气,一定是战场上回来的,且满门忠义,先听个好消息,不是喜上加喜?”先生捋着胡子笑道,“应在姻缘上嘛——先惊然后定,遇难反呈祥,凤凰比翼鸣。” 二哥也笑了,高兴这一卦吉利,也笑自己行伍半生,居然偷偷地怪力乱神。 他拿了这支签,心下主意已定。原本觉得求岳是伤心失意撞来广州,现在想想不妨顺应天意。又想那位叶老板,几次派人来看望,暧昧地有求才之意,求岳却是含含糊糊、装傻充愣——也许是少爷脾气,不肯屈居人下,于是决定操心到底。 这两个月,一面可陪求岳养伤,另一边帮着他会会叶老板,若能借叶老板的力量把嵘峻的丝厂搬到广州,一则遂了弟弟的心愿,二则督促求岳,早点起手生意——他是太知道露生的志气,也绝对相信露生的能耐。 金少爷再不奋起直追,这辈子只怕追不上了。 陶二哥喜欢看圆满的戏。 这里求岳偷偷摸摸,把签文折成星星,贴身揣口袋里,自以为隐秘,二哥好笑,也不说破。一时护士推了轮椅过来,两人一起去草坪上看人打球。经过药房的时候,有人从后面远远地叫道:“少爷?金少爷?” 这称呼把求岳震了一下,蓦然回首,人群里站着个高个子的青年,对面也是迟疑不定,大步追上来,到了面前,已然露出笑容:“您怎么到广州来了?” 求岳惊喜异常:“臭小子!我还问你呢!” ——是钟小四! 他身后一阵轻快的高跟的脆响,冒出个女人疑惑的脸,一看求岳,变成囧脸——求岳拍着轮椅大笑:“卧槽!灵验!这他妈才是走失行人有音信呢!” 第 211 章 智激 刘航琛做了一早上的祷告。 大部分的祷词他记不住的,以前还会念法语,后来逐渐从简地变成汉语,末后连汉语也从简了,只念那七句求告的话,俗称“七求经”,旁人听起来就是“愿你……愿你……”愿七遍就完事。但祷告间安静,又密闭,适合一个人琢磨事情,因此他整个早上都在“愿你愿你”,愿了不知多少个七遍,觉得心气平顺了一些,扭开祷告间的小门。他老婆在楼下听见响动,走到挑空下面仰头道:“航琛?你念完了经了?我叫人给早饭热上,等你这半天。” 刘航琛“嗯”了一声,一面往下走,一面扬声问:“三清面前烧香没有?”并不听回答,自己下到一楼,去菩萨面前上一炷香。他老婆走来道:“都烧过了。你快吃早饭,刚才客人打电话来,说他们到你办公室了,坐着等你咧。” 刘航琛垂着眼皮,从睫毛下头翻她白眼,心里又不痛快了。 两天前他听说了成都那边的情况,那帮南京来的龟孙不知弄了什么妖法,说得刘湘也给他们撑腰!电话打到重庆来,白天一个、晚上一个——白天打到他办公室,刘湘亲自,交代他“要与外来的客商和睦相处,予妥善安置”,晚上打到家,还是刘湘,换了个推心置腹的语气,嘱咐他“招揽人才莫计大小,处好了于你亦是膀臂”——但总没解释他刘主席为什么朝三暮四,问了他刘厅长的意见又不采纳。 有这个电话,好歹没有太掉他刘厅长的面子,截止到昨天下午为止,刘湘都觉得不必为这事动气,自信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昨天下午又来一个电话,刘湘的副官打来的,说:“刘厅长明天准备一下,迎接白老板和曾委长,还有林教授一行到达。” 这“迎接”二字就把刘贵妃整破防了,什么叫“迎接”?迎接曾养甫就算了,他个唱戏的名字凭什么放在宾语从句最前面? 刘航琛按捺脾气道:“怎样迎接?去朝天门?” “哦那倒不必。”申副官公事公办的语气,“白老板说了,用不到那么大排场,等他明天到了,去你办公室坐坐。”刘航琛刚要说话,申副官又道:“主席说,要是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你就告诉我。” 刘航琛:“……哈哈。” 放下电话,肺都气炸。刘湘是看上这个小戏子啦?至于吗叫副官专门打电话来勒令亲迎,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用不到那么大排场”,意思是要不是白老板善解人意,你刘厅长就得去朝天门接新贵人的驾了——还“去我办公室坐坐”!刘财神沉着脸想,他也配! 刘财神毕竟是刘财神,消化了一晚上,把这事消化掉了。一个小纺织厂翻不起天大的浪来,横竖是给刘湘面子罢了。早上他调整心态,在祷告间趴了一个多小时,虽然嘴上只会“愿你愿你”,但心里虔诚地默念恶毒的诅咒。 老婆那声“客人”又让他短暂地破防了一下,简直想问她“他算啷个客人”,又觉无必要与婆娘置气。等车子开到财政厅楼下,他已经完全回归了笑面金童的状态,满面含笑地下了车,跟卫兵挥一挥手。 卫兵脸色有些尴尬。 刘航琛隐隐觉得不妙,马上他就明白了——妈卖批的院子放了四把太师椅,白露生坐正当中,曾委长几个人陪座两边,一院子警卫瓜皮一样傻看。一个油头粉面的半大小子,单手托着茶盘,站白老板后面,白老板当着众人摆个贵妃醉卧的姿势,翘个二郎腿,娇媚地嗑瓜子儿。 瞧见刘航琛下车,他笑吟吟地站起来:“刘厅长,咱们又见面了。” 一地的瓜子壳儿! 刘航琛含笑凝滞几秒,快步上前温柔道:“又见面了——怎么在这里坐着!大热天把你晒坏了,快快上楼吹冷气。”伸手就拽露生,露生站着不动,清脆的声音埋怨:“卫兵说您不在,叫我们等等。我只怕到外面等呢,等一天您还在忙,又不好擅自就去里头坐着,只好如此。”拿脚踢踢瓜子皮,“对不住弄脏了地。” “说哪里话!”刘航琛在空中挥舞食指,“——太见外了!不要站着了,快跟我进去。” 谁知露生瘦瘦弱弱的,居然纹丝不动,歪头抿嘴儿笑道:“我要刘厅长请我进去。” 四面都听见了。 “……”刘航琛笑道,“——请你进去!要不要我背你?” “您怎么不请曾委长呢?” “请!请!”刘航琛满面堆笑,捶自己的胸口,“我迟到了!我的不周到!今天中午晚上,我自罚三杯!请!请!快快请!” 刘航琛懒得生气了,反而觉得好笑。这套姨太太式的撒泼对他来说毫无杀伤力,白露生还是见识太短,不晓得四川这里什么奇葩都有,譬如他拿来当挡箭牌的王陵基,自认是刘湘的老师,当初归顺刘湘,摆了好大的架子!至今川中军政也仍管王陵基叫一声“老师”,那还不是面子? 可面子也看怎么个讨法。 这院子一道门二道门,两门外头,谁知道你坐在里面嗑瓜子?警卫们又有哪个敢说闲话?脑瓜子不要了!刘航琛好笑地想,他既要讨回这个面子,那就给他就是,左不过是今天办公室里哄哄算了。这戏子把梨园里那套争风吃醋的玩意儿弄到官场上来,得了刘湘的庇护也不知夹起尾巴做人,不趁热打铁把生意安置下来,反而弄性使气,可见心性浅薄,击之不如纵之。 留他在重庆闹腾半年,谅刘湘今后不敢再擅作主张。 警卫长一路小跑地跟上来道:“我们实在不敢架开,曾委长在那,申副官上午也打了电话过来。” “打到你们警卫处?” “是。” 刘航琛又咬着牙笑:“你跟我一起上去,再叫人守住门口——有什么事我担待。” 警卫长赶紧点头。 这里刘航琛带了两个警卫,亲自开门,请露生一行落座。露生不用他让,自己把刘航琛那大皮椅伸手一拉:“曾先生坐这儿!” 刘航琛此时才问了一声:“委长辛苦,暑天重庆成都来回地跑。” 曾养甫假笑两声,面不改色地坐了。露生拉过一把椅子放他旁边:“我坐这里,刘厅长自己坐——刘厅长,这样招待客人,你是不是头一遭?” 刘航琛含笑:“你是独一份,谁叫我跟你投缘。”真就拖了一把椅子,坐露生旁边。 谁知露生挪挪椅子,娇声道:“你别坐我旁边儿,你一坐我边儿上,我心里就害怕。” “怕什么?” “怕您又把把我绑了,去跟王陵基赔罪。” “岂敢岂敢!”刘航琛哈哈大笑,“原本一场误会!要怪你那天怎么就认了,弄得我也当真!” “我开玩笑的。” “就是,玩笑——” “玩笑?我是玩笑,刘厅长你可就未必。谁不知道你惯会欺上瞒下,做两面的假人情?”露生的嘴巴快得捂都捂不住,“其实王陵基也好、王眉寿也好,你跟他们有交情么?或许有,只不过都是你刘厅长手里的牌,你想打哪张打哪张了。你在南京受了曾委长的恩惠,怕人说你忘恩负义,所以找个王陵基来说事儿。说到底,你真敢在重庆杀人么?我谅你没有那个能耐——”露生笑眯眯道,“不然怎么绑我个唱戏的,还要让王长官替你担着罪名呢?”他连人带椅子往刘航琛面前一怼,“我怕你绑我?咱们就挨着坐!你要有胆量就再绑我一次,见了谁我也是这么说。” 刘航琛就是泥人也挂不住脸上的笑了——其实他真没动手的打算,他防的是白露生在这儿寻死觅活,再去刘湘面前泼些脏水,因此大门也不曾关。谁知这龟儿子对着这么多警卫的耳朵、放开嘴巴数落人!且他那嗓子远非常人可比,有意地字正音清、连楼外头都听见! 刘航琛心里默念“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他在观察曾养甫的脸色,诧异地发现曾养甫这一干人等今天仿佛聋了瞎了,一句都不劝的。忍气想一想,说就说了,难道怕他说这两句?唯恨那天没有多揍他两下。揉着眉心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误会解开就好。”刘航琛耐心,“你再使性子,生意要不要做啦?” “谁使性子?你打我都打了,如今我说两句也不行?” “好,好,都是我不爱惜。”刘财神恨得眼神都宠溺了,“不生气啦,咱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气也生不来钱呀。”又在心里把“必先予之”默念十遍,“你看,我今天迟到也不是故意,我晓得你做生意,必得有个喜欢的铺面,我专程带了重庆的地图。”他睁眼说瞎话,从办公室的柜子里取地图出来,在大书桌上展开,牵着起露生的手放地图上,“你就在这上头画,喜欢哪里画哪里,我立刻给你写介绍函。” 场面诡异得像八十年后的塑料cp,就差一群不挑食的观众过来嗑了,你叫金总来他都得自认没当着群众的面搞过这么油腻的剧情——林教授绷不住了,林教授笑出屁声。 露生怒道:“笑什么!” 林教授捧臭脚:“不笑不笑。” 刘航琛顾不上尴尬了,他心里疑窦丛生。白露生这样蹬鼻子上脸,可见刘湘护着他,必有什么大缘故,敏锐地,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可是现在容不得他细想也来不及他盘问,先把这个闹人精打发出去了是正经!含羞忍辱,亲自拧开钢笔,宠爱地教露生握住:“画吧,今天权当我赔罪,你就是把这地图全圈下来,我也给你担着了!” 去你|妈的,等你出了门就什么也不是了! 刘财神已经决定今晚去成都当泼妇了! 露生不慌不忙地让他牵着手,托着腮在地图上看了一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带波浪号的,“这样没有意思。” 刘航琛忍耐:“这还没有意思?整个四川没得人像你这样遭人疼哦!” “这算什么?”露生捻着他的手指头,“刘厅长,这样好不好——你今天陪我去普利大街逛逛,咱们绕着重庆逛一遍,我看中哪间,你就把那间许给我——这可是当初你说的。” 刘航琛稍松一口气:“可以——” “然后呢,曾委长他们也辛苦了,犯不着陪着我再山路水路。”露生抿嘴儿瞅着他,“你拨十万块,亲自送我回南京,然后请我把厂子搬到重庆来。我要风风光光离了南京,风风光光到重庆。” 刘航琛的脸终于黑了。 “白老板,你别不识抬举。” 第 212 章 赌约 “是我不识抬举,还是刘厅长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露生瞅着刘航琛道,“锣也敲了,戏也唱了,我要是你,我就假戏做到底,横竖今天没有一句话是当真的——既然不当真,说什么抬举不抬举?”偏过脸向曾养甫道,“曾先生说好笑不好笑?我踩他的脸他不恼,要十万块钱就恼了!” 曾养甫忍笑不言,满座都笑,刘航琛脸由黑转绿,露生偏还要握着脸向门口笑道:“你们当差的还不出去?再听两句传出去了!到时候人家该笑话了,刘厅长的面子不如十万块钱要紧!” “混账!” 刘航琛拍案而起——文鹄眼疾手快,一把将他两手扭在背后,这一下如隼扑兔,门口两个警卫大惊失色,举枪就射,可惜他们那步|枪原是手动上膛的老汉阳,慢人一步——但听头顶两声枪|响,吓得耳鸣目眩,又一声响在裆下,膝盖酸软,不觉大叫倒地。 露生嗤道:“好没用的兵!枪还没中,人先倒了。” 刘航琛大怒叫道:“白露生!” “刘厅长,这孩子才十七岁,你瞧他枪法怎样?” “你——!” “我杀上王家,带的就是他,你怎么见了他不长记性、也不知提防?就这么叫他进来了?”露生点头笑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又是一个谎,可见你跟王家交情并不怎样,他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但凡去探望一次半次,也该知道我身边有个身手不凡的小子!” 文鹄一整个猴在刘厅长头上,闻言煞是得意,对着小银手|枪吹了吹枪口。 其时院子里的卫兵听得枪声,慌忙赶上楼来,迎面看见满地的碎玻璃——壁灯给打碎了,又见刘航琛被人骑着脖子钉在桌上,手|枪顶着太阳,这下魂都吓飞了!层层围住门口,吆喝着推枪上膛。 “谁敢动?”露生端坐椅上纹风不动,扬声斥道:“我奉刘主席钧命而来,我身边儿坐着的是中央建设委员会的委长,你们刘厅长欺上瞒下,我处置他是应该。张开你们那眼睛看好,谁上谁下、谁尊谁卑!若是不服,只管去成都请刘主席来说话!敢动手的——”清目横过一片枪口,“摸摸你那颈子上几个脑袋!” 这话把卫兵们震住了——心里也寻思这群人虽与刘厅长不睦,到底文的文官的官,怎犯得着这样大水来冲龙王庙?又接了申副官的电令,两边开罪不起,一时竟不敢上前。可怜刘厅长孤立无援,真是现世现打脸,多久前刚把人摁在桌上吃下马威,今天就被人原模原样地打回来了!直着喉咙叫道:“一群无能饭桶!还不给我拿下!” 一面叫,一面奋力挣扎,这却不似露生温顺、叫捆就捆,挣扎已极,骨头咯吱作响,文鹄道:“再挣胳膊断了。” 刘航琛大吼道:“我怕断条胳膊?!我怕你们!”青筋几乎挣爆,居然把头偏过来了,梗着头怒目而笑:“白露生,我佩服你敢说这话,你敢在重庆跟我动手!”他圆睁双眼,“你要真刀真枪过招,就不该搬动刘湘号令我,你也休拿他的话来当圣旨,你去重庆九开八闭走走问问,问我刘航琛谁的话不敢驳,谁的令不敢违!” “既不是圣旨,要违今日就违,我也未敢指望刘厅长能有气量容我!”露生亦含怒道,“现在想着真刀真枪了?当初我恭恭敬敬来拜,你又何曾堂堂正正对我?” 原来露生辞了刘湘之后,和林继庸商量,“曾委长有句话说得不错,四川这里地硬人蛮,个个吃硬不吃软。且像刘航琛这样的笑面虎,我是不敢再相与了,便是和睦也只是假意,毋如破开了闹上一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林教授点头晃脑:“小老婆进门要是不威风,大老婆天天揍你。干脆打一架,看刘湘宠他宠你。”说得曾养甫等人哈哈大笑,露生亦笑道:“林教授就肯说笑话。” 笑归笑,此时曾养甫听刘航琛骨头发响,心里也有些慌了,不想他一向笑面玲珑的人物,居然这样性烈如火,赶紧叫门口的警卫:“枪都放下!上头人斗嘴,你们跟着起什么哄!”心骂这帮饭桶不争气,暗暗地向其中一个道:“愣着干什么?快打电话给刘湘!”回过身又劝露生:“你先放开航琛,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呀不是他打你就是你打他,哎呀,给人笑话!” 刘航琛踹着桌子喊:“哪个放下枪我毙了哪个!” 露生亦道:“放什么?他敢动就试试!”只管叫文鹄摁着刘航琛的头,“刘厅长,你猜猜看,刘主席为什么肯用我?我想你来之前他一定嘱咐你了,叫你别得罪我。” “你少仗他的威风!” “我听说你们四川衙门,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刘厅长,你名字里有个玉,想来是生水之金,不巧我名字里也有个白,五行也占金。” 刘航琛瞬间明白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原来是他!你很会买通门路!” “不光彩的手法,是么?”露生冷笑,“你跟我过招,也没有光彩过。刘航琛,我实告诉你,重庆这个地方我来是来定了,自来没有我做不成的事情,做不成我宁可死。今天打你是讨回我平白无故受你的气,你为什么不欢迎我,我不管,我用不着你们的欢迎!你们也犯不着虚与委蛇,就当面锣对面鼓,从此咱们一个台子上唱戏——或许你觉得我不配,须知我也觉得你并不配,走着瞧就是了!” 刘航琛不接他的话,只叫曾养甫:“曾委长!你怎么管教人的!我对你——” 曾养甫秃噜嘴道:“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怎么管他啊,这不正在救你吗?”场面一度十分混乱,看着也不像是打架,像刘厅长被胶水黏桌子上了,露生带着消防员营救之前先教育他。嵘峻和两个教授忍忍笑出内伤。曾委长心中暗爽,面子上忙着指挥笨蛋警卫们快去成都搬圣旨救人,忍不住嘴里还是嘲讽一句:“也别说什么你对我啦,你对我像话吗?” “不像话?!曾委长,我顾全你的面子,我才出那样下策,原来你不领情!”刘航琛大啐一口,反插着眼瞪曾养甫道:“既然这样,那我也有话明说!你帮着这个白露生搬厂过来,只是个幌子,你是想把江浙的工厂陆续都迁来四川,对不对!” 曾养甫闻言,惊喜且疑:“你既然猜到,为什么不支持?” “支持?”刘航琛含怒大笑,“你说得动那些没骨头的苏商浙商?他们肯来?,既然是基础工业,人多物多,这些人说是搬迁,不知道要沾多少人的光,占人家多少便宜,搬来一路上劳民伤财,到这里又扭捏像个猪儿虫!”说着,气愤已极,“你们挣钱的时候,四川没沾一点光,你们搞什么法币改制,又拿四川当鸡,杀了给猴儿看!闹腾腾一年半多,你金家不是照样复元?丝厂棉厂仍在手里,裹着细软你又往重庆来!自来讨袁要四川出兵,北伐也要四川出兵,如今银灾钱灾,眼看着恐怕和日本人打,又要把一群窝囊废物引到四川来,要我给你们贴钱贴地供起来?!”他喉咙里嘶哑狂笑,“四川难道是做就的冤大头!怎么好事不见你们往这里来,一逢破败就要祸害四川!” 一席话说得曾养甫脸上挂不住,林继庸也站起来了。 露生心头却是一阵清爽:“刘厅长,你这样说话,比笑里藏刀来得痛快。” 刘航琛哪受他这话:“少跟我来这一套!” “刘厅长,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露生叫文鹄松开他。 刘航琛弹簧似地起身,挥拳就往露生脸上打——这老哥是真的不认识“怜香惜玉”四个字啊!文鹄窜起来抓他的手,曾养甫也一把抱住:“别打了!说话呢!”仍是扯住了露生领口,露生心中计议已定,毫不畏惧地迎着他怒目:“打赌还是打人?” 刘航琛戾视他片刻:“赌什么?” 露生看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刘厅长,怪你不够坦荡,你要早说是为了这个缘故,何须粉一层墨一层,倒把真心掩盖了。我也不必去装神弄鬼,跑到成都去压你一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个别的:“对了,我听说四川这里有一种戏,不用抹脸,戴上面具,还可以变脸——是不是真的?” 他一说戏上的事情,戾气消减,歪着脑袋问话,反见天真——问题是这他妈是问川戏的时候吗?气人的意图是没有了,气人指数直线上升。 连门口警卫都笑,刘航琛拍着桌子愤怒:“赌什么!” “我不是要把工厂搬来重庆?”露生白他一眼,这一会儿心情明朗极了,且是意外之喜,“你敢不敢和我立个赌约,这一路上我不要半分人情照顾,不要你重庆拨我一分钱财政,我们约定时间、约定路费,若我不能照约把厂子搬到重庆,那就算我输!” “赌注呢?” “赌我花多少路费,赌我几天能到重庆?” “那是你的事情!”刘航琛搡开众人,正一正自己的衣领,抓过刚才揉得快碎的地图来,阴沉地扫视片刻,“你的厂有多少人?” “杭州安龙丝厂217人。”林继庸忽然走来道,“他的机器,加人头,运到重庆,少说也要二十天。” 他坦然地看向露生,露生也正回头看他,两人目光皆一触即收。露生心中了然,向刘航琛道:“我合计的运费在五千元以内。若做不到,我的机器、原料、熟手丝工、连同我这个陶厂长,还有我自己,听凭你处置!” 嵘峻:“啊?!” “好!我也给你看看我的筹!”刘航琛从容道,“只要你按约来到,我送你三间厂房,无论你看上谁手里的,多大的地,我能把这地契过到你手上——” “那可不够,我要你保我在重庆不受歧视,重庆商人能享的好处,要对我江浙厂子一视同仁,贷款利率、注册手续,你也不得使人仗势为难。” 刘航琛玩味地抬起头来:“你还挺灵光。” “刘厅长一直藏着这手不说,以为我想不到?” “那你敢不敢再加一筹?” “加什么?” “十五天。”刘航琛按着地图,“十五天,三千元,你要能来到,我再加三个铺面给你!” “赌了!”露生毫不迟疑,转身就叫警卫,“去打电话给刘主席!叫他派申副官来立字据!” 第 213 章 流水 一周之后,申副官来重庆主持了赌约的签订——简直是可笑的场面,也难怪曾养甫说四川地硬人蛮,换做上海南京,谁能这样公然地叫省政府派代表主持打赌?到底是四川人民敢想敢干。 文书签毕,刘航琛只送申副官返程,并不送曾委长。露生这头也不在乎他的虚情,众人喜气洋洋地回旅店取了行李,当天就去码头。 阶段性的胜利,原本应当安排一场晚饭,好好庆祝一番,争奈重庆延误时日太多,曾茅二人归心似箭——要盛赞一下林教授惊人的记性,又不知抽了哪个空儿,把朝天门的轮渡时刻表全背下来了。 大家卡点儿登船,一秒钟都没耽误。 连打带骂的一个月,着实累了,所有人上船之后都是直奔客房,倒头就睡。露生原也想睡,无奈许多天来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神经僵直地亢奋。独个走到甲板上去,就船头坐下,和侍应要了一张航线图来,细细琢磨——来的时候有意气用事的成分,虽也看了航线,却不曾精打细算,这时候正好用功。又问侍应询川江这边客船货船,价钱可有涨动。 有人在他身后笑道:“露生哥,原来你在这。” 露生回头一看,原来是嵘峻,诧异笑道:“怎么突然叫我哥哥?” 嵘峻一愣,尴尬得耳朵红了。他比露生小三岁,可是长相却比这漂亮哥哥老成一些,加之平日露生温柔,并不拿身份,嵘峻就和旁人一样,叫他“小爷”,有时也直呼名字,甚少以兄相称。嵘峻回思自己这句“哥”是怎么冒出来的,一通紧急的逻辑分析——合着这几天是被露生吓着了。 “我没想到你那么有气势。”嵘峻老实,“你太有魄力了。” 露生笑得弯腰:“和刘航琛吵架么?那算什么魄力。” “不是,你敢跟他打那样的赌,这就叫魄力。当然,”他推推眼镜,“要是再冷静一点儿就好了,三千块钱,十五天,我回头想了一下,咱们往返都不够这时间。” 露生踢着甲板上的钉子:“可是他给得太多了。” ——三间厂房啊!还有三间铺面!弟弟!好多钱啊! 嵘峻闻言而笑,一旁的文鹄也笑,不想白小爷赌性这么大。好在他还存着细致,等申副官来重拟了文书,把这时间限在了“杭州出发起算”。 只是三千块钱,路费上仍要精打细算,时间也是一天都不能耽搁。 “也不能光看他的赌注,我们的赌注难道不值钱?你要是输了,我可就要给这个坏蛋做事了。” “你害怕?” “……不怕。别人或许不清楚,我可知道你的能力。”嵘峻指了指露生手上的航线图,“你该不会现在才看航线吧?” “说好了不怕呢?” 三人都笑了,露生叫文鹄多拿一把太阳椅来,叫嵘峻坐下,“找我有什么事儿?” “杭州的丝厂迁来重庆,你打算另取一个名字,还是照旧用安龙?”嵘峻度量着看他神色,“昨天我问了曾委长,他说还看你的意思。我有丝厂一半的股份,如果你取新名字,我跟你去办手续就行了。” 露生静静地瞧他一会儿,垂下眼帘:“我还没想好。” 嵘峻在心里恨自己不会说话。 他来找露生,其实是想道歉。这两天他们在重庆等申副官来,嵘峻给秀薇打了长途电话,结果挨了老婆一顿骂。秀薇在电话里怒斥:“你只顾功名!白大哥是气头上跑去重庆,你倒好!顺杆子撺掇他救你的丝厂!” “可是工厂二百多人——”嵘峻讷讷地辩解。 “你自己不是厂长吗?你为什么不回来找金求岳?两个厂子,白大哥又没有一分钱的股,你凭什么使唤他?”秀薇原以为露生是去帮忙,谁知丈夫才是那个跟着的!眼看留在重庆已成定局,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办才好,“那他俩以后就算拆伙啦?” 嵘峻也呆了:“金少爷……也许会来重庆汇合。” “你看他像要去的样子吗?”秀薇被他气死,“再说了,凭什么他去了白大哥就要跟他和好啊?真当自己是老爷啦?!” 弄得嵘峻一连几天都没睡好。他不清楚他们争吵的来龙去脉,可是几百个工人等着吃饭,他试过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去和当地的行会谈并购,找丝户们央购一点蚕茧,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如今迁厂是唯一的希望,有一线希望他就得抓住。 隐隐约约地,他感觉自己可能在事实上把这两个人推远了,那天求岳打电话来,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了,可是想到厂里的工人们,嵘峻不能不救这个厂。 刚才他试了试露生的话头——秀薇教他的,要是还用安龙的厂名呢,这就意味着他俩还不算拆伙,但要是露生另开新厂——嵘峻简直不敢想。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又不能直说“对不起”,因为实在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对不起什么,紧急地组织话语,抬起头来,却发现露生怔怔地盯着甲板另一头。 他顺着露生的目光瞧去,很高大的一个身影,那个人回过头来,却是仓皇的一副面貌,刚好也看见露生,不知为什么,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露生倏然别过脸去,望着嵘峻,极快地平复情绪:“还有事吗?” 歉意占满嵘峻的心头。 他也差点以为那个人是求岳。 这一下更无从说起,干脆站起来:“露生,我替杭州厂的二百名工人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来重庆找出路,这个厂就只能倒闭,你也知道现在这个行情,失业的工人真就没活路了。” 露生柔和地微笑,神色有一些茫然,握了嵘峻的手道:“说这些干什么?都是一家人。早点儿回去休息,下面还有得忙呢。”低一低头,向文鹄道:“你也去歇着吧,不用陪我坐了。” 那两人看看他,默然去了。露生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晚风渐渐冷了,甲板上人却多起来,全是抽烟的、散步的,快乐地高声说着话,仿佛舞会一样沸腾,可是有一种异样的寂静,人声鼎沸到极处变成模糊的寂静,把江波的萧瑟反衬得清晰。 那晴空中的夕阳漫天扑面,躲避不得,伴着阵阵江波,使人寥落。嵘峻的话也让他心里难过——他知道他的本意并不是要他难过。 仰起头来,他看着天边昏黄的彩云,和自己的心情一样漂浮不定。 这时候要怪民国为什么没有手机了,求岳和他说过手机,露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求岳又画给他看,画得不成个样子,他俩笑得差点儿把纸撕了,总之是一个能拿在手里的小盒子,那里头装着叫做“软件”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可以打一个电话,也可以发一封信。 露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个,可是此时此刻,他十分渴望能有一个手机——现代的爱情总是和好得容易一些,因为有手机,吵完了,没有脸面相见,至少能偷窥一下朋友圈,再进一步,发条微信过去,虽然不够郑重,可是它合乎情不自禁的需要。再气再吵,只要心里还有情,夜里看到那一句毫无新意的“你睡了吗”,眼泪便能顺理成章地流下来,再接着一通泣不成声的电话,慌忙忙打上车子奔向对方楼下的急切的步伐,爱就这样靠电波挽回和延续下去。 民国却不是这样,民国隔着山迢水阔,一旦别离就像永诀,连音信也难通,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拾得一些片段。多少爱是被距离消磨成了淡漠,更何况是这样遍体鳞伤的断情。 他走回客舱里去。 天还没黑透,客舱里的灯却已经亮了,单一个黄黄的白炽灯泡,比圆窗外的暮色还要淡薄,露生铺开纸墨,很平静地拿起笔来,落笔却是断断续续,艰难得像自己演了都不信的戏。这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求岳吾兄如晤。 弟在重庆一切都好,承曾委长与茅先生照顾,又和省主席见面,现回杭州将丝厂搬去重庆。 露生端详这行字,不觉苦笑了一下,翻手将这一行划去,痛快地写道:“王八蛋,你在南京怎样?我到了重庆,万事虽不顺利,可总算是有了点盼头。” 接下来的内容任性得像小孩子的日记,絮絮地将他来到重庆的点滴都写了,不免地想起从前在上海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写信,那时是鸿雁传相思、两畔翘首,此时却是流水送红叶,唯有天知。 可他太需要有人说说话了,哪怕这个人不在身边。 “现在我在回杭州的路上,要和刘航琛赌个胜负。说真的,我本无意跟他打赌,可是那天他当着曾委长和林教授的面,说了那番话——你明白他那话的意思么?你若在这里,你应当是猜得到的。. 林教授并不全心地向着我,他全心所向的是“内迁”这件事。我能够帮助他实现这个想法,他便向着我、护着我,但如果有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他也会向着那个人,哪怕那人与我为敌。 我佩服刘航琛的心计,他用一句话,就把林教授说动了,连曾委长也被他说动了。 因此我别无选择,只能证明我自己。证明我能够在这件事上有用处,证明我在这个内迁的计划上,有我能尽的一份力。哥哥,这件事很伟大么?对咱们的国家,很有用么?能够帮助咱们,收复东北么? 我迷茫得很,但觉自己唱了一出极生的戏,扮的不是我的本行,唱错了地方叫人看出来了,我也没法儿回头去改。” 写到这里,酸楚涌上来,露生抓紧笔杆。 “这些话我不能告诉嵘峻,我不能让他失去这个信心,也不能去问林先生,我怕一旦露怯,他会转变心意,单去和刘航琛商量。这一路上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唱自己不熟的角色,要做自己没把握的事情。说是为国,似乎太大,说是为情,似乎又太小。可我知道,这是你的志向,至少它曾经是你的志向,如果它彻底碎了,你也就不会再好了,我知道你放不下它。 我也放不下。 其实我提起笔来,那一时不知怎么下笔,我该叫你兄长,还是叫你爱人? 我不知如何丈量你我之间的情分,我只知道,我孤独得很。 我想你我之间,并不只有儿女情长,哪怕有一天,你再像那天一样,斩钉截铁地跟我说,不要我了,我知道你不要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即便你不要这个你自己,我仍等你。 我也知道这一封信是寄不出去的。你收了徒增伤感,我寄了,也未尝能解我心中怅惘。 这信的末尾,一半是写给自己看的,说服自己别将这信寄走,一半却也是实话,因为泪痕模糊,哪看得清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露生走去外头,将这信折作纸船一支,抛下江中,眼见船落风中,瞬间随浪而去,禁不住伏在舷上,又哭了一场。下面二等舱传来歌女的声音,繁华到不堪的热闹,唯有淡月照着他的眼泪和心事。 第 214 章 宜昌 这封信给露生忧郁的生活开了一扇小窗,哪怕它没有到达、但它至少承担了倾诉。他从此找到了排遣寂寞的方法。起初还下定决心,写了这封信就再也不想这个人,结果是长着驴耳朵的国王怎能拒绝树洞,有了开端便一发不可收拾。 过去他也写信,给忙碌的金少爷写信,那头也回信,回得字字珠玑,然而却是文不对题,仿佛压根儿就没有收到过他的信,只是想起他来、随手写了几行文采斐然的字,再加几句温柔话语,寄来增添情趣。露生为这事生过好几次闷气,后来才知道他的信根本送不到金家大门,门房得了金忠明的命令,拿了就卷香烟抽了。这使他害怕写信,害怕自己战战兢兢写就的真心被人拿去传阅、耻笑一通,化为灰烬。 所以那时在上海写信,几乎是个奇迹,他半点没想起过去曾受的侮辱,给求岳写信,完全是不好意思占用梅家的电话,加上思念又切,自然而然地就写了一封信——那时是分享快乐,如今却是分摊忧愁,他有太多沉重的情绪需要排解,身边偏偏是嵘峻和文鹄这样直头愣脑的人物,做不得解愁的花与月,再加一个林教授,又是个只可报他喜、不敢报他忧的,因此他那信几成惯例,睡前倾心吐胆地一气挥就,哪怕落泪也教心头舒畅许多,有时也给梅先生写信,给姚先生写信,给沈师父写信,给去了的王亚樵写信。 这些信却没有一封寄出去。 姚玉芙后来知道,叹息地说:“你乖得老实,就是寄来又有何妨,我们没有你的消息,也挂念得要命。” 这和不寄给求岳的理由是一样的,他爱他们,所以不要他们伤心,还包含了一些倔强的自尊,长江的流水翻滚着这些忧愁的信笺,带着它们入海而去,像拭落风中的泪痕,它们是脆弱的一部分,却也是坚强的见证。 写到第四十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了。 露生坐在船舱里,他面前并排放着两沓纸,一沓是空白的毛边,底下压着半封没写完的吐槽信,另一边是自用的账本。露生揉一揉低酸的脖子,侧头向窗外望去,宜昌的天空暗沉沉的。 到宜昌的船是他亲自谈定的,费了一番周折。原本想找的是南京本地的一家洋行,老板姓窦,兼营货栈和船运,又是露生的戏迷,从小听他唱的,过年过寿,都请露生去唱堂会,这是从金少爷时代就结下的人缘。自安龙厂振兴以来,露生更添一层用心,不收他的酬金,只叫他张罗好场子便可,且明白告诉他:“你和我们家生意上诸多来往,只要平时互相照应。”窦老板满口的称赞感激。谁知这次露生找到他行里,窦老板却道:“赶上航运联盟价目调整,防水货物需要每件加50元的包装费,这个还请白小爷知悉。” 露生怔了怔,“为什么今年要涨价呢?” “去年就涨了,去年发大水,往西不好走。”窦老板自己也有些面红,臊皮搭脸地说道,“去年你不是也坐我的船去重庆嘛,那时候就是这个价。” 把露生气得没有话讲——去年是什么情形?那时候去重庆,完全是不计价钱地赶路,要有飞机他都敢搭飞机!现在这么多的机器等着发送,按件加钱,这不是明抢?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我们自己带油布,自己工人包装,这样行不行呢?” “赚的就是这点钱,我底下的工人少挣这一笔,他们也要闹。”窦老板赔着笑道,“要不这样,我给您打九折。不是不照应,是今年生意实在难做,尤其去重庆的船。” 露生就知道这事不用再谈了。 林继庸一直在旁边看着,出来方道:“九折一千八,其实也还公道。”嵘峻亦是此意,露生摇头道,“我来往重庆两三次,知道这段水路花费不在下游,而在上游。林先生难道不知?上游三峡天险,所费均是人力,且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到时候被人坐地起价都是难免。宜昌之前的路费,必须控制在成本的一半以内。” “纤夫行情也没那么高,五六百足够了。” “五六百拉的是什么船?咱们又是什么船?”露生柔和地瞥他一眼,“您也不必这样考我,川江民工就是再不值钱,也须预备一倍的酬劳,以作不时之需。这点事情我还是明白的。 林继庸但笑不语。 露生看他笑,心里更生气了,当晚他给金总的吐槽信是这样写的:“杀千刀的姓林的!端着孔明的架势来,原来他是个锦囊!”意思是林教授并非诸葛亮,而是诸葛亮塞给赵云的锦囊,有用是有用,可惜用一次少一次,用多了就没了——写到这里,自己都气笑了,还得自己开解自己,“人家那话难道是闲聊给你听?句句都是说给你的!明着告诉你了,他们这些人做事是权衡利弊的,若是我不中用,以后真到危难的时候,保不准他要倒向谁呢。” 可是林继庸有才无才?他太有才了,露生已经亲眼见识到了。在成都的那几天,刘湘留他们少住几日,大家不好推辞,只得留下——刘湘想问炸|弹制造的事情,林教授要啥有啥,狠狠地惊才绝艳了一把,不光化工物理在行,简直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糊弄刘湘是够了。 总之让他们回去揍刘航琛的底气提升了一个台阶。 刘湘愿意保下露生,甚至不惜得罪刘航琛,这里头有多少是为了那个摸不着边儿的卦象?露生相信,刘湘更属意的其实是这个多才多能的林教授。他的才华就是他挑三拣四和观风望向的本钱。 良臣择主而侍,现在是你白露生证明自己的时候。 这封信是被扔到江里的,揉成一个团儿,最后一行恨恨的大字:“我非要降服了他不可!” 有时候生气也是一种不错的情绪,比哭哭啼啼来得强,愤怒使人奋进。露生偶尔会在这样的情绪里回想起求岳说过的土味情话,“你是我的公主,我是你的骑士”,土得令人发指,偏偏露生是没听过的,心动神驰。那时虽打他一下,口中要嗔:“什么公主?我原是男人!”此时却想,“现在轮到他做公主了,我又为何不能是骑士?” 黛玉兽冲了! 当然,问题还是得解决。最后是一位姓陆的老板帮忙联络,这位陆老板就是盛遗楼参股的新东家,之前挨了孔二小姐一巴掌的那位。露生回到南京,请他吃了一顿饭,席上聊起这事儿,这倒是个实在人,一听说“省钱”两个字,合了陆老板抠门的爱好,便教露生抠门的办法:他介绍自己的弟弟在怡和轮船公司做经理,这间公司是英国人开的,中国人只不过代为管理,但权限却是不小。 “你跟他明签一个承运的合同,至于明面上给多少,这就看你自己谈了。” 陆二爷的公司在芜湖,露生为表诚意,专程去了芜湖面谈。对方开价是一千二,回扣吃三百,露生努力谈了又谈,将回扣提高,把账面压低,最后是八百的运费、五百回扣——这暴露了杭州到宜昌水段真正的价格,其实只要八百而已。 嵘峻出来感叹:“姓窦的也太黑了,整整宰我们一千块。” 林教授笑道:“这却不一定。洋人的公司跟我们华人不同,咱们这些官儿做事你还不知道?只敢得罪中国人,哪敢得罪洋大人!一层层的贸易条约在保护他们呢,成本是从这上面降下来的。” 他话是朝嵘峻说的,眼睛却看露生。 露生正在暗暗心痛自己的钱,原本预计是不用花的,不料一半水路就先花了一千三。觉察到林继庸的目光,瞬间解过了他的意思来,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和窦老板谈生意的时候,林继庸不肯开口了,这真是每一步都在考试!少不得忍气说道:“林教授说得很是,即便窦老板肯降,我们也也还是要选怡和。” 嵘峻求教地看他。 “这一路的花销是要给日后内迁的工厂来做参考,凭旧人情换来的免费船票,到了刘航琛面前说话恐不硬气——只此一回没有二回之故,倒不如怡和的回扣生意。怡和既然敢给回扣,可见它内部仍有利润空间,届时其他搬迁的厂家仿效,要谈个一千出头应该也非难事。” 嵘峻大感受教,一面又问露生:“那这笔回扣要怎么记?”从杭州出发开始的所有开销,都要两边出纳对账出票,到了重庆以为凭据。 露生没好气道:“就写,贿赂!” 嵘峻“哦”了一声,真就低头动笔,把露生气笑了,往嵘峻背上拍了一下:“我说什么你都当真?陆二爷便是吃了回扣那也是帮着咱们,你这票一开不成冤家了?写‘杂费支出’!” 嵘峻推推眼镜,憨笑。 露生哭笑不得:“三爷,你是真傻,还是跟我开玩笑?你以前开厂子就这样管理?” 嵘峻实话实说:“我是想着这次的路费是用来证明我们自己的,所以什么花销都得诚实,我一时掌握不好这个真假的度。”连忙地还说,“有这个例子我就懂了。” 林教授在旁边笑喷了。 露生也笑了,面上笑、心中叹气。嵘峻这样实在,处朋友是好的,做生意就差一点头脑,也难怪他把杭州的丝厂越开越败,果然天生在交际上就没长那根筋,一到弯弯绕绕的地方他就傻了。从前求岳提点着他,倒也不出什么差错,求岳一病,嵘峻便似无头苍蝇。 此时就是抛开爱情的滤镜,露生都要公平地说一句,求岳真是难得的将才,他懂得怎样调动每个人最大的潜力。自己就是这点不及求岳,总是心太细、思虑太多,又不及他善于呼朋引伴,天生的阔朗,使人能够不计小嫌。 缺了求岳倒像缺了一百个人。 眼下身边两个人,一个是心眼多成筛子,另一个是连个半个心眼都没长,唉,怎么就不能均衡一下! 只能多谢天意保佑,这歪歪斜斜的组合好歹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宜昌,更喜是怡和的洋船确实给力,五天时间就走完了这段水路。众人得了号令,在宜昌休整两日,等换运的船交接再去重庆。. 二百多名工人,最终愿意来重庆做先锋的仅有八十余人,露生将其余人安置在句容,带着这八十多人登船开拔。为了节省费用,铺盖和食物都是自己带着——到宜昌拨了两百块钱,叫工人们下船休息,补给一些食水。 这笔钱省不得,工人们太辛苦了。 又花了二百块打点船长和水手,还剩一千三。 金总混蛋活该,无福看见黛玉兽这可爱的一幕,趴在船舱的短案上,对着幽微的一盏汽灯,拨拨算盘、又再记两笔,时而扳起指头心算,活像个小老鼠在数铜钱——露生是真不敢下船,船上都是机器货物,再者自己下船,林教授也得下船,那又要给他出一笔住店的费用! ——要苦一起苦,资本家和资本家的同僚就都在船上窝着吧! 舱门轻轻响了两声:“小爷,睡了吗?” 露生被打断了思路,不觉有些烦,向外应了一声:“什么事?” 文鹄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外头:“有人找你来了。” 露生更觉得烦了,估摸着一定又是王宝驹,隔着门道:“就说我睡了!”想一想,交待文鹄:“你去告诉王公子,我们一路上不曾冒犯,对他也是退让又退让,何故总来找我们麻烦?那三条船我们不让,他有本事,就找老板说去,别来找我!” 外面静了一会儿,文鹄笑了一声,又叩门:“不是姓王的,你看谁来了!” 露生迟疑片刻,这故弄玄虚的作派叫他不敢多想,可是仍不由抱了满怀的期望,自己邋遢得很,他不肯开门就是因着一路的奔波辛劳使他没有办法顾及形象,好容易到了宜昌有了干净的水,他的衣服全洗了,此刻只穿了一身短打——好在刚洗了澡,倒是不算肮脏,可惜头发是湿的。 再一想,自己又何必妆饰?赌气拉开了门,却忍不住就玻璃上的黑影照了照形象。 门开了——外面只有文鹄。 露生向外走了两步,才看见船下岸上站着风尘仆仆的一群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失望和温柔的情绪在他心头轮流复杂地滚了一瞬,承月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来,一面哭、一面抓着文鹄的手,跳上船来:“师父!” 翠儿和丁广雄亦在船下,满脸的疲倦,可是欣喜:“可算追上您了!” 第 215 章 背叛 徒弟、丫鬟,贸然赶来,真是乱上添乱,最奇是这几个人怎么知道自己现在宜昌?露生心下沉吟,问承月:“你怎么跑来了?谁告诉你我在这儿?” 承月答不上来,一脸慌张。 文鹄好笑地瞅他一眼,说:“这应该是凑巧。他们刚才在这下船,正好看见我了,我就叫他们过来了。那个大姐说他们要去重庆找你。” 承月跟在他背后,嗫嚅半天,小心翼翼地说:“我舍不得师父。” “舍不得我?” “师父你别哄我,我晓得你这一去就未必回南京了。”承月的话突然顺畅了,“我禀过大先生,他们点了头,我才来的——我不是偷跑出来的!” 露生又瞧瞧翠儿,“你们怎么跟来了?” 翠儿会说话:“我和丁大哥回家送果子,新下的菱角鸡头米,也不知小爷在家不在家。结果就听月哥儿说要来重庆找你,那几位大先生怕他一个孩子,再出什么岔子,就叫我跟了来服侍。” 露生默然片刻,垂着眼问:“他没有说什么?” 翠儿答得机灵:“有!怎么没有?就是少爷吩咐丁大哥来的,不然我一个女人,月哥年纪又不大,在外头叫人欺负了。” “句容的房子谁去看了?” “柳婶子,还有周叔,带着后来家的那几个大哥——也是少爷吩咐的。” 露生听是如此,心头不是滋味,却又略略安心。见众人都是辛苦神色,大约是承月催促,一路直往重庆追去,累得大人们陪着奔波。便叫丁光雄和另外两个打手:“丁大哥带他们找个店子,安顿一宿,”温和止住翠儿话头,“我一路都是这样自己来的,要服侍也不差这一天两天。只怕明天咱们就要接着赶路。”又看一眼承月,“你小孩儿也不值当再费一个房钱,今晚跟我睡吧。” 承月大喜过望,连蹦带跳,跟着露生进了客舱,进去了先吃一惊,不料货船睡人的地方这么狭小,还有一股霉味,心中先替师父委屈,又见露生飞快地扯掉了短案上的一张纸,接着便一言不发地埋头整理床铺。 承月预感到要有一场事后的教训——刚才当着许多人的面,师父给自己留了个脸,现在别人不在了,这要干什么还用得着说吗? 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跑,露生理了半天的床,回头就看见他人桩一样原地罚站,本来生气也要笑了:“这是干什么?” 承月跪下道:“师父,你要骂就骂吧,罚跪也行。” 露生真笑了,原本是打算狠狠批评一顿,可是他骂不出口。承月和翠儿已经像是上一世的回忆,他们带来了榕庄街和盛遗楼的气息,那些曾经安逸的风花雪月。 露生怕见他们,怕勾起这些柔情的退路——他们是他的退路。七月里回南京的时候,他刻意地避开了传习所的师生们,因为愧疚。他自知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完全地背叛了当初对梅兰芳和姚玉芙许下的承诺,“传道弘艺”,也背叛了对穆藕初和沈月泉的承诺,“振兴昆曲”,他抛弃了熟知和喜爱的一切,走到一条自己都没有把握的道路上去。 人真是可笑的生物,背叛的常常是自己曾经最珍重的对象,说到底也无非是“不得已”三个字,因为珍,所以重,因此像船走在水上,要走下去就只能割舍。 想到这里,分明在笑,眼中却落泪,手心里那封没写完的信也作了眼泪的引子,可笑自己一天天给这个不知冷热的负心人写信,信里却没提传习所半个字——自己不也是一样的负心?姚玉芙和沈月泉若是看到这些信,不知何等寒心! 承月见他哭了,慌忙直起身子:“师父别哭了,我不是要惹你哭的。”跪行到面前,“你别伤心,大先生他们都不怪你,体谅你,知道你不容易。你给传习所拨的六万块钱,我们都好好收着,不愁吃穿。那个陆老板也待我们很好,现在光景比去年好多了,也能开台子唱戏了。徐先生还让我给你带话儿,叫你千万别太操劳,还叫你仔细额头的伤,受累了怕再发作。” 这事露生是知道的。和他猜的一样,政府下暗令禁了他的戏,但并没有禁止传习所其他艺人演出,盛遗楼换了东家、换了当家花旦,陆老板果然拿到了演出的执照,这是孔宋善于谋算的地方,凡事不轻易做绝,做绝了他白露生也要跟他们拼命的。他们只要这个金家这个舆论的金口从此闭嘴安静就完事。因此露生嘱咐陆老板:“你做生意,能少提我就少提我,也要管教班子里的艺人,不可擅自为我说话。我唱戏这条路算是完了,但他们不能失了这口营生。” 陆老板竟不死心:“去年梅兰芳不是还帮你,帮你跟武小艾打擂台。” 露生无奈道,“帮那一次,已经累得他们演出也受波及,如今就连梅党都是羽翼半折,难道要为我连累到死吗?你就听我的没错,幸而石市长还未卸任,他欠我家一份人情,多少也会照顾你们,倘若再越雷池一步,万一把传习所给封了——那我真是以死相抵也不够了!” 陆老板唯唯受教。好在他是个能听劝谏的人,果然依从行事,到露生七月回去探望的时候,盛遗楼门口已恢复了一半儿的热闹,又分了一爿铺面开饭店,人气算是旺盛。 现下听说沈月泉和徐凌云都挂念自己,露生心下宽慰许多,随手收拾承月的包袱,忽然又疑惑:“话虽这样,大先生怎么肯放你来了?” “大先生说,别的徒弟都罢了,我是你亲收的弟子,班子里就我一个正旦。他们教不好。”这个承月早有准备:“他们叫我跟着你好好学戏,再学两出回去也不迟。” 露生愧且酸心:“混账东西!人家情面话,你就信了!” “这怎么能是情面话?”承月急道:“师父,你知道徐先生怎么说吗?他说你不是丢下我们,是为了体验生活,历练感悟去的!你经历那么多事情才有了越女剑,那戏不演也罢了!咱们到重庆去,我跟你一道儿历练,咱们体验生活,再编一出更好的!” “你倒是来体验生活了,传习所老老小小的,人家要不要过生活呢?”露生沉下脸道,“还没学会走,就想着飞了!你来学唱戏是为什么呀?” 他那声音轻轻柔柔的,却有一种沉重的力量,怒其不争的伤感——却不是为承月不争气,承月其实是争气的,一切表演的经验都来自于生活的喜怒哀乐,他在十几岁的年纪就明白了这件重要的事情,可是我却不能给他好的环境,露生想,我押着他讨生活、唱戏,我自己倒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反倒来指责孩子不懂事,要他怎样懂事呢? 心里这样想,话说出来仍是言不由衷:“我把盛遗楼托给你,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家里要你挣钱呀。论名气,班子里只有你、徐大哥,还有一个沈师父,沈师父多大岁数了?他是只能养不能累的,你在,你和徐师父轮流担戏,带着你的师哥师弟,好歹不很累。你跑来了,叫徐师父一个人转场子吗?不是我背着他小看他,他又能请来什么好旦呢!一个班子里没有个像样的旦,你要饿死他们了!” “这个不会!”承月忙道:“有好旦来帮咱们搭了!” “哪一位?” 承月忽然心虚:“是你师弟,叫韩、韩月生。” 露生听说是月生,惊喜诧异,“他怎么来了?” “我,我也不知道。”承月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不敢露出心虚,“他说是你的师弟,和你很要好,你不在,他愿意帮你唱几场。又说……又说他没有地方去了,” 这话前后矛盾,却神奇地合乎月生那诡僻的性情,露生知道这师弟向来是心口不一,大约来的时候摆了架子,把沈月泉得罪了,最后不得不实话实说、又卖可怜,想着不觉笑了,问承月,“原来如此,那你看他唱得怎么样?” 承月微微一怔:“这我说不好,总之不如你——也许还不如我呢。” “你又狂了,他是你师叔,也是从小儿吃苦练出来的,比我尚有强的地方,怎么能连你也不如?”露生想起师弟,恨其不争,“要么就是他这些年来吃喝玩乐,嗓子倒了,或者退功,这就怨不得别人了。”又叹一声,“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少年功夫,到了中年不进反退,叫你这等小辈嘲笑,真是咎由自取。好在如今能够改回本分,也不算晚。” 承月甚少听他这样严厉说人,好奇起来:“师叔干过什么坏事吗?” “坏事?他没做过什么坏事,可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总是轻浮浪荡,祸害别人又祸害自己。”说到这里,露生就想起这师弟不要命地去关外寻找司令,这却算得上一件重情重义的举动,可惜不知为什么又成了孤身一人,多半不是人家负他,一定又是月生负了人家,不然怎么弄到无家可归、跑来南京投奔?向承月道:“你叫他留下,真给你沈师父添乱,就凭他那爱吃酒爱赌钱的性子,这不要三天两头规训他?气也气坏了。” 承月忙道:“没有的,他不敢跟师父们顶嘴。” 露生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吃亏学个乖,改改性子也好。”又道,“你回去告诉沈师父,不许叫他碰钱。” 承月急道:“我为什么回去?师父在哪我就在哪。” “放屁,刚说了叫你帮衬养家,你又来这话。”露生口中是嗔,其实心里是没有主意——榕庄街那院子再小、也是样样停当,冬有暖气夏有冷气,豪宅该有的那边一样也不缺,不比重庆,去重庆是做生意的,自己已决心和工人们一起住在厂里,万事从头,承月享惯了福了,哪受得起西南那等冷热潮湿,他能来就是孝心了。这年纪正是赚名声的时候,岂可为旁的事情耽误。因此说道:“你也别拿什么‘历练感悟’的鬼话来跟我支吾,都去了美国了,你还要上哪儿历练?家里出这么些事情,人情冷暖你也见识了,我在你这年纪都是埋头唱戏,便是神仙下凡也有个回天的时候——”手里翻着承月的包袱,早看见两件衣裳——瞅着承月笑道,“我瞧你思凡唱得不怎样,思凡的戏你倒是进去了!” 承月霎时满通红。 这里露生见他脸红,望一眼外头浑若无事的另一个,不由得一笑——手里忽然摸到个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吓得一抖。 承月大叫:“啊!差点忘了,它在我包袱里睡着了!” ——这小兔崽子把松鼠带来了! 露生哭笑不得,承月这熊孩子,也不怕给它闷死了!赶紧抓出来一看,松鼠倒比去年在家的时候胖一些,毛色也光亮,包袱里睡得四脚朝天,被人一抓,苏醒过来,忽然转头看见露生,居然识得旧主,吱吱叫着扑进怀里,一脸含恨受屈的样子。露生摸着它那小脑袋,心中也觉爱怜,口中只道:“胡闹!胡闹!你来也就罢了,何必又带它来?人走这一路都够受罪了,这小东西吃也挑睡也挑,万一养不活。” “不会的。”承月也高兴——高兴松鼠居然坚强地活着,这一路它简直像个毛绒玩具,全靠包袱皮上咬了个破洞透气,摸摸松鼠的尾巴,“我想着你去重庆,一定很久不回来,我怕你不肯留我——至少有个小玩意陪着你。” 露生黯然的表情。 自己也背叛了这个小宠物,只因它也是柔情的象征,柔情的退路。它其实完全有机会逃离那个忧郁的家,逃到无人管束的深山野林里。 “你师爹在家怎样。”他终于忍不住问。 “还是那样……你走了,师爹难过得很。” 露生心中揪了一下,且疼且怨,“他还会难过?” “我看见他拿着你的牙刷,站着哭。”这话承月不心虚,“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哭呢。” “哭起来什么样儿?” 承月想想:“像个熊。” 露生几欲落下的眼泪,生生笑回去了,承月也笑了,本来就是啊!师爹哭起来真的很像大狗熊! 露生不死心地还问:“哭了几回?” 这话承月就不敢答了——几回?就一回!然后陶二爷就来了,师爹就跟他跑了!回来南京晚上倒是又见他哭了一次,却没上回拿着牙刷那么呜哩哇啦的了,只是一个人收拾行李,承月是听见他擤鼻子才知道他又哭了。大男人一个有什么好哭的,人也是你自己赶走的——想到这里,赌气不说,其实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总觉得那情景形容出来,却比嚎啕大哭还使人伤心。刚欲答话,外面蹭蹭蹭上来个不认识的男人,身手还挺敏捷,三两步走到门前,看见这里师徒二人,歪了歪头:“这是谁啊?” 露生连忙擦了泪:“我徒弟,半路碰上的,林先生什么事?” “明天的船。”林继庸瞥了承月一眼,“那你出来聊吧,正好我还没吃饭。” 第 216 章 怜悯 两个孩子见露生有事,一起退出,承月出来仍是闷闷不乐,文鹄也不理他,叫他走在前面,自己在后头放羊一样跟着。 宜昌的码头虽也热闹,却不比南京那等明丽,南京的码头是下过龙船、迎过圣驾的,自有一种宽柔的气氛,从码头便能望见城内闪烁的高楼灯火,威风洋气。宜昌岸边却只有渺渺青山,暗红的天空里浓云翻滚,江水在这里似乎也变得不驯,一阵阵地阴暗的咆哮。笼罩在坡道上的森森的灯影,俱是烟馆、妓寮、赌坊之属,若是两三年前来此,繁华应不逊于南京,可惜去年发大水,江水直冲到城里去,如今一年过去,元气未复,来往的行人并扛包的掮夫面上都有潦倒的神气。 这使承月有背井离乡的孤独的感觉,又见这里处处泥污,不干净的样子,觉得师父这一路很受委屈,更加郁郁。他的郁闷夹带一点表演的性质,自己搭个台,等人来问“怎么不开心啦”,谁知郁郁了一路,文鹄压根儿不睬,回头偷看,文鹄低头揣着袖子,不知在摆弄什么东西。承月只好扭着道:“咱们现在就去住店吗?” “你想去找小爷?” 承月噎了一下——他本来肠子就不弯,给露生惯了几年,仅存的城府更趋于无,叫文鹄一言道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他吃惊的是文鹄叫露生“小爷”叫得那么顺口,多了一点奇异的驯服。来不及细思索,嘴巴先反向答应:“没有。” “那干什么?” 承月又扭着不动,文鹄冷笑道:“我劝你乖觉,别没事找事。小爷这两天烦得很。” “为什么烦?” “他到四川这几个月,哪天不烦?”文鹄鼻子里笑道,“幸好叫了个女人来,不然天天洗衣服——你别乱跑了,那姓林的准是在说王宝驹的事,你去了他又不说了。” 这里露生和林继庸在江边驻足,林继庸道:“你跟王宝驹争这三条船,已经耽误一天时间了,明天到底走不走?” “不是我跟他争船,林教授,你也看到了,是他拿钱硬拦着船老板。”露生手里还攥着那张信纸,早已揉烂了,“我也打听了,要是他单为私仇来寻我麻烦,那也就罢了。他那批货是赶着日子要送去重庆。” 他们说的王宝驹,就是王眉寿的儿子,去年白小爷杀上王公馆,把这位少爷胖揍了一顿。露生回杭州时在船上碰见他,颇感歉疚,到底他父亲是因为自己没的,可一见他那怨毒的神色,心中又觉晦气,一来想起刘航琛拿他父亲说个没完,二来暗道这纨绔子弟果然不明白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害死你父亲的是财政部那帮妖人,你不敢去寻他们晦气,在这里恨天恨地。 谁知到了宜昌,又碰见了!这真是冤家路窄。可到了这里,露生却对王宝驹有些另眼相看——原来王少爷父亲病死,现在独力支持家计,他家里那钱庄工厂是全丢没了,只剩一个洋行,做些跑商的生意。他那几船洋酒是从广东偷运来的,因图便宜,所以冒险,结果一路耽搁,眼下已经过了交付的日子,在码头心急如焚。 露生打听到这情形,心软的毛病又来了。林继庸嗤道:“我没见过你这么会给自己寻麻烦的,他不过求你一句,说话还那么不礼貌,你就自己跑去打听啦?!” “这种关头求人,可见他好歹是懂事了。说来到底可怜,娇养的少爷,头一回出门行商,碰到这事儿——”露生低头看着风中的信纸的碎屑,“也不知他这一路给人骗了多少本钱。” 林继庸笑道:“你不也是第一次出门行商?你怎么没犯错误呢?” 露生不搭理他的话,心中自在盘算主意——他已经笃定了心思,欲结王家这个善缘。这一路上他看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林继庸试图把他当做一个傀儡,无论刘湘还是刘航琛,都不算自己的靠山,自己在四川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若林继庸一朝翻脸,那连一个能援手的人都没有。 这很危险。可是要交朋友,你就要有利益拿去交换。 现在的白老板,可说是空无一物,纯纯的寄人篱下。 所以真论起来,跌跌撞撞的王少爷,和败落的王家,反而是自己唯一能够施舍恩情的对象。露生想,雪中送炭,或许能够化敌为友。 可眼下王宝驹想要的是那三条大船。 船是露生先定下的,它们又快又稳,且动力够大,能少用一半的纤夫渡过三峡。王少爷只求少亏些钱,因此多加一笔运费,在码头上就争了起来——船老板也是不做人,居然就把船锚下了!他也不跟王少爷喊价,也不跟露生问行程,只管在码头一味地吃酒耽搁,一问便说“上游涨水,船要检查”,王宝驹便追着露生,一个劲骚扰。可笑他求人又不会说话,张口便是“你没钱就把船让给我,拖拖拉拉算什么男人”,露生好笑,也不理他,心说这小王八蛋,要是我现在让给你船,你不仅不记我的情分,只怕心里还要小看我。我须帮了你,又不能伤我自己的利益。 “原来是这样。”那头承月听文鹄说罢,先把王宝驹嘲笑一通,又说,“不过他也挺有骨气的,虽然嘴巴放屁,倒没拿他那死了的亲爹来要挟师父。” “呵,你白做他的徒弟。”文鹄卷着烟道,“就是因为他不说,所以小爷怜悯了。他如果没有骨气,小爷理都不会理他。” 这话把承月听住了——忽然醒悟了师父的心情。 他和文鹄刚在码头吃东西,文鹄指来回徘徊的王宝驹给他看。他们都觉得那个落魄茫然的样子,有一点孩子气,像另一个人。这心情可能连露生自己都没察觉。 他不敢往深里想了,只觉得这心情曲折至极,自己也有过这样的心情,瞧见那些落魄的女乞丐在路边讨饭,有时会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娘,施舍他们一两个铜板,其实是施舍自己的惦记。 文鹄见他垂头不言,便问:“他是不是不来了?” 承月更加丧气:“我真不知道。是陶三爷过来传的话,我连他声音都没听见。”说着,趴在桌上,感觉这一路来得不仅没为师父解忧,反而增添了他的麻烦——唯一的筹码也是风里听消息。 文鹄看他一会儿,拿脚踢踢他:“还吃不吃了?” 承月呆滞地说:“吃不下去。” 他听了文鹄说的情形,此时巴不得打个电话去告诉,还想知道师父怎么解决这个困境——八十个工人,三船机器,上游还在暴雨。师父居然这个时候还敢谋略人心!简直像看大戏一样等着揭幕,心痒难耐,又不敢去跟着露生偷听。 文鹄瞧了他一会儿,笑道:“对了,你瞧这是什么?”拿胳膊撞他一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物件,绿荧荧的宝光闪烁,居然是那个翡翠弦月,承月一眼认出来:“我的钗!”伸手就夺——哪能够呢?文鹄笑嘻嘻地举高了:“别吵,给你看个新鲜,你站开。” 承月一时把师父的事情忘在脑后,心中好奇,鼓着嘴不吭气。文鹄自己退开两步,将钗轻轻一摇,忽然调转过来,钗尾激射出两根银针。 承月瞪大眼睛:“我的天!” 文鹄:“好玩儿么?” “你做的?” “姓林的给我改的,在重庆的时候,他看见我拿着这个,就说能给我改个暗器。”文鹄将地上的银针拾起,重新装回翡翠钗的银管子里,这次却没有刻意遮掩,怎么扭开、怎么装上、再怎么合起来,都叫承月看仔细了。 承月呆道:“你眼力真好。” “什么?” “针这么细,天又黑,你怎么看见的?” 文鹄:“……学会了没有?” 承月又不吭气,感觉自己应该是学会了。文鹄将钗递到他手里,把着他的手:“摁上面这颗珍珠,这连着里头的弹簧,得用劲捏,劲小了它不发射。”也不知他是怕承月捏得不对,还是怎么着,细长的手指扣在承月的指缝里,微微摩挲了两下——承月忽然大叫:“你给我珍珠弄丢一个!” 文鹄:“……哪儿丢了?” “这旁边的米珠儿!原先是三个!”承月心痛地数给他看,“只剩两个了!”又发现一处损坏,“珐琅也掉了一块儿!” 文鹄的脸有些阴了,一言不发,承月低着头,也没瞧见,自己痛惜地检查了一遍,叹了口气:“罢了,戴在头上有时也掉,可你就不能爱惜一点儿吗?一定是那个林教授,给我弄坏了!”说这话时,回过头来,文鹄的神色已经好看了许多,也不理他的抱怨,只把他的手攥一攥:“试试看,学着用。” 承月有一点怕,被他牢牢地把着手,还有一点心慌,挣扎了一下:“你捏得我手好疼。” 文鹄的脸又阴了,不做声地松开一些,承月自己拿着珠钗,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遍,摸摸那颗机关大珍珠,感觉到里面确乎有个弹簧在动,捏一捏,不见发射,索性用力一捏,文鹄叫道:“小心!”——承月马虎得要命,只知道身体避开针管,那左手扶着钗,正对着发射的方向,只听“扑哧”一声,两根针全扎在文鹄手臂上! 承月眼泪吓得乱滚:“你的手!”不料文鹄沉着脸,将针拔出,也不见血迹,原来袖子里戴了皮护臂。 承月“哎哟”一声,惊恐变成尴尬,语无伦次地安抚自己:“吓死我了,原来就这么点儿威力。” “暗器暗器,打的就是出其不意,你明着发出来,谁能不防备?”文鹄寒着脸道,“你不会玩,会玩的给这针上涂一点毒,不声不响就能弄死一个人。”说罢,一把将钗夺去。 “你生气了?” “没有。” “哎,我还有事儿想跟你说呢。” 第 217 章 锦囊 文鹄头也不回,懒得搭理。他练武的人,步子极快,承月追他不上,叫他又不理,再追“哎——” 文鹄只得转过头来:“我不叫哎。” “我就是为这个事儿。”承月拦住他,“我,我感激你护送师父,这一路上要是没有你,他肯定要吃很多辛苦。算你有功。” 这还算句人话,文鹄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嗯。” “所以,我不像从前那么对你了,咱们以后到了重庆,要互相恭敬,要亲如一家。” 这话其实是翠儿教给承月的,翠姐姐在路上告诉他,千万别小瞧打手保镖,出门在外,更不要将人家当成奴仆来看,人家手上吊着你的命。“你们在家爱拌嘴爱吵闹,那是在家,去了重庆,得对文小子客客气气的,再不能吵架。小爷已经够伤心了,你两个黑天白日地再掐个没完,叫他看着岂不更伤心?” 丁广雄也道:“那小孩儿武功不比我差,你也跟着学学。”这是什么话,丁大哥以为人人都能练武功。 翠儿在句容看了好一年的房子,承月震惊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爱跟文鹄吵架,翠女士闻言冷笑:“娇红那小蹄子什么事敢瞒我?你叫她姐姐,她还得叫我姐姐呢!她就是我的耳报神。”三番五次地又教导承月,“这趟出门非比寻常,多的是受气的去处,所以月哥你须得拿出尊贵的款儿来,咱们虽不是少爷的身子,小爷却拿你当少爷养的——贵人知书达理,受气也不能吵闹,要吵自有我们下人去吵,不光和文小子不要拌嘴,你处处都要知分寸懂进退,别给小爷闯祸。” 总而言之,说得很有道理,因此承月来之前,就决定跟文鹄友好相处,来了又见旅途艰辛,心里也感激文鹄日夜护卫,保住他师父娇滴滴的性命,拿出自以为十分坦诚的态度:“都是你刚才把我打断了,又叫我玩什么暗器——我是正经跟你说的,从今往后,我们不吵架,不能给师父添乱,咱们俩和睦,师父才能顺心一点。” “你就知道他不顺心了?”文鹄冷笑道,“倒也别把金少爷看那么重。” “我没有。”承月不带脑子地反驳,想一想,又觉难过,“我刚才瞧见师父的眼睛,一定刚哭过。我,我以后也不那么叫你了,我跟你客客气气的,我叫你文大哥,或者叫你小鹄,你也可以叫我名字,叫我承月。” 文鹄好笑地摸摸鼻子:“那我为什么不能叫你小月?” “我是两个字的名字,你是单字儿。”承月想一想,“你喜欢叫我小月也行,我随你。” 文鹄转过身来,盯着承月,看了一会儿,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小月”这称呼,听着像个娘们,要是他能选,他觉得白小爷唤的那个最好听,“月儿”,也像娘们,但听着温柔。 他那眼睛眯起来有种奇异的冷光,承月给他看得鸡皮疙瘩起来:“又怎么了?” “我不姓文,文鹄是我的名字,不是姓。”好一会儿,文鹄才答应他。 “那你姓什么?” 文鹄只管揭开外套,将珠花放进怀中藏好,口中道:“以后告诉你。”忽然瞥见承月也在兜里掏摸什么,两个指头一夹,承月大叫:“你怎么还会偷东西!” “当面也叫偷?”文鹄不理他,把东西举高了瞅瞅,是个素缎荷包,里头只有一张纸,遂摸出来细看,承月在旁边一个劲地跳脚:“连我还没看呢!这个不能看!不能拿出来!”文鹄哪理他,将这个呱噪鸭子搡到一边儿,对着光读纸条上的小字——他那嘴角歪出一缕笑来。 “你上过学吧?”他把承月又拽回来,“读一遍我听。” “你不识字?” “我会英语,汉字也认识。”他提溜着承月的领口,“别说那么多,读一遍我对对——读不读?” 承月见他眼露凶光,有点怕了,老老实实地接过纸条,给文鹄读了一遍。 读到一半,承月也呆了。 两个孩子呆愣许久,文鹄道:“这荷包谁给你的?” “翠儿姐。” “……那是谁给她的?” “我、我不知道,应该是陶三爷。荷包是翠姐和红姐一道做的。” 其实就连承月也没完全搞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翠儿是头天晌午回了南京,陶嵘峻三更半夜,又来敲的榕庄街的门,这几个人并传习所的几位先生,关上门说了一夜的话,承月在外头一句没能听见。到了早上,陶三爷去了,徐凌云和沈月泉都是两眼红红,出来见着在台阶下睡着的承月,摇他起来,不免又教诲一番。可达鸭隐隐地听见屋里的两个大丫头也起来了——或者是没有睡,娇红哭一阵喘一阵,翠儿便骂她。 最终,她们把承月叫到屋里,郑重其事地把这个素缎荷包放在他手里。 “她们叫我拿好了,不要告诉师父,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露出来。” 文鹄乌鸡鲅鱼的表情:“你是一点儿事都不能办,这不就露出来了吗?” “那是你抢的!”其实承月觉得这事儿还挺带劲的,大队人马出征,口袋里还装着锦囊——这多么有戏的味道! 尤其是刚才提前看完这锦囊,虽不完全解得上头的意思,里头那股知己知彼的锐气就叫人镇服,承月想陶三爷真是深藏不露,平时看他不大说话,还觉得他不配给师父做孔明,果然还是自己浅薄了,那大学生能是吃干饭的吗? “你见过金大少的字吗?”文鹄突然道。 “他字丑得很,比翠儿姐写得还不如……”承月又看一会儿,“你也觉得是他?” 文鹄冷笑道:“好会恶心人!不来就算了,使几个丫头仆人,带句话来,这就算了了?他真是什么事情都要别人来揩屁股,叫五叔公知道,必悔恨救过这不是男人的东西!”说罢,将纸条一揉,就要丢了,承月吓得慌忙去抢:“再不好那也是一份心!你又知道他一定不来了!” 他俩真没猜错——原来露生与林继庸议定了行程,装船出发。他不肯对工人隐瞒情形,出发之前将这一路上的风险、去到重庆的局面,都跟工人们一一说了,“你们若肯拼命,虽我先锋开路的,到了重庆有赏,若是家中老幼有碍、不能随行的,我也不勉强,先安置你们在句容一并等听消息。”工人们听说,倒有大半不敢随行,最终只报了八十个人,露生便叫嵘峻先带这些工人去句容厂安顿,嘱咐他交孙主任马主任办理,交接完了即便火速前往宜昌会和。 “若是追赶不及,你自行搭快船去重庆,路上不要停留。”露生道:“不能殿后,那就当斥候。” 陶嵘峻领命而去,只是左思右想,觉得这实在不妥。露生暗地里跟他说过,林教授初识乍交,不要和人一股脑地什么都说,现在自己也不在身边,白小爷这是孤军深入险境——那船上还载着杭州厂上百架的法国进口丝机! 他一向慢性子的人,这次居然当机立断,也不管电话能不能打通,一下午连工人的交接都不曾问,扎在电话局子里一赶劲地猛打电话。 求岳正在医院和耀希小四闲聊,接了电话,半天没回过神来。 嵘峻试探地问:“要不要派几个你家的人,陪着他也好……我怕,我怕林教授算计露生。” 又过了十几秒,电话那头震天的怒吼:“陶嵘峻,你他妈是傻逼吗?!这他妈是人能使坏的问题吗?你没去过重庆是吧?!你疯了吧?!” “不是,金大哥,你别着急——” “我日你妈我不着急?!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明天告诉我啊?!也可以等着过年啊?!向全国人民报告这个天大的喜讯我老婆和我同事全他妈是疯批!”金总一年半来好容易攒起来的开朗心情顿时全炸了烟花,拍着自己的石膏腿面红耳赤得要吃电话,“我以为,你们说去重庆,又有曾养甫陪着,那好好地雇船运走不就行了吗?他们不是还了我六十万吗?家里不缺钱啊?为什么啊?发生这么多事你们是被夹了吗一个吭气的都没有?” 嵘峻慌不择言,少不得把刘航琛欺负露生、决胜赌约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把求岳听得天灵盖冒烟——万不料曾养甫这等不靠谱,本来想着把最佳配置留给露生,用脚也能奶出一波战绩。露生是个事业批,只要事业好了,其他创伤多少也能愈合。 哈哈,结果奶妈摆烂! 叫黛玉兽自己solo,还有个不知敌我的什么林教授在那儿随时准备偷蓝! 嵘峻甚至还试图辩解:“搬迁的计划是我和露生一起拟定的……其实也没有非常的冒险——” “你在逗我笑吧朋友?学过地理吗?现在的三峡是没有大坝的你明白吧?就是原始的天险,这个季节急船逆流过三峡,还要压缩预算,你给我说说,你告诉我你们是打算怎么过三峡?牛皮筏?小木筏?还是人肉搬运哈?不打算要命了是吧?!” 他还真说中了,嵘峻脑门也滴汗,因为这是林教授拍着胸脯说没问题的。 而且大坝是什么东西……?!三峡那种地方也能修水坝吗? 耀希和嵘峥也在一旁,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又见求岳猛拍石膏,都按住他道:“急有什么用?你先给他一个法子,乱吼乱叫,时间都耽误了!” 求岳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泪在心里转,不是憋屈和恼火,反而是振聋发聩的清明,吊着石膏的腿离地了,病毒也关闭了,他那苦寻了近两年的清楚的脑子忽然占领高地了! “你,先跟我理一下。这个赌现在已经不可能反悔了是吧,押了整个杭州厂。”他问嵘峻,“是这样对吧,而且时间也不能缓了。” 嵘峻怯怯道:“对,他赌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我现在有点特殊情况,很难赶过去。你听我的安排。”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调度嵘峻,叫他纸笔记下,“还有,我警告你,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要死要活,都是他的决定,你是他的兵,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 五天后,这锦囊随着南京的家人,来到露生身边,它是一缕折磨人的、痛楚的情愫,他宁可他不知道,而这一晚上的露生,已经召集工人搬货换船,因为翠儿和承月的到来,反而胸中愉快了好些,毕竟家人相伴,孤独顿减,他口中嫌烦,心中却是温柔。民国这个破败的时代是多么幽默,人居然可以相信在这样的季节凭借破船逆流行过三峡,哦,可能不止是破船,还有信念。 第 218 章 驯兽 露生回想那天从宜昌出发的情形,跳跃性地回想起自己去求见梅兰芳的事情——原本是值得纪念一生的大事,可事到临头却是件件都临时决定,而且决定了就行动。想到后来的惊心动魄,那天早上至少应该把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说说壮行的话,可是都没有。他头天和船老板议定了最终的价钱,第二天早上就毫不犹豫地装船转运。 至于路上会发生什么变数,露生想,走一步算一步,遇见了再说。 这就是赌狗,天性使然,他们骨子里的dna驱动他们在最危急的关头不去瞻前顾后,就像他唱戏——真的会去想这场戏下来之后是褒是贬吗?演得痛快就够了! 出发那天早上,宜昌已经下了一夜的雨,早起仍是阴雨不断,林教授倒不曾抱怨,只向露生笑道:“你要收买人心,押上的本钱未免有些太大了,我可告诉你,这里下小雨,上游可能就要下大雨,险滩急流一定涨水。” 露生知道自己的小九九给他看破了,也只是一笑:“林先生说哪里话?与刘航琛的赌局事小,给你的内迁探路事大,打仗的时候难道还论雨天晴天?” “哦!原来是为了我?” “这叫做不忘初心。”黛玉兽的摩登词汇又来了——估计别人也听不出这词汇究竟摩登在哪里,他仰头眺望阴霾的天空,任细雨淋湿额发,“川江上往来行人,谁不是载着身家过天险?以后跟这些船老板也是天天打交道,他们那眼睛都看着呢。我若一场雨就怯了,日后岂不叫人耻笑,还凭什么在重庆站住脚。” “好,这话说得有魄力!”林继庸大笑,“但是要准备好给纤夫的钱。” 趁着这场雨,他们跟王宝驹理清楚了换船的账——王公子可没有露生这样的胆气,一见落雨,心急得要哭,只怕自己这船货物要栽在宜昌,这时候终于学会说人话了,拿着账本红头涨脸地来找露生:“白老板,我实在不能再耽误了,请你把大船让给我吧!只要你让给我,到了重庆,我分三成的利给你!” 露生原在和丁光雄交代事情,头也不抬的,听如此说,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翠儿在旁冷不丁笑道:“这才算是个求人的样子。” 她比承月又多一层会八卦的本领,到了宜昌先自行代表小爷去慰问工人,把吃的喝的给大家一分,好家伙,管你是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工人们统统报告翠姑娘。她听说小爷在宜昌这儿挨了王宝驹两三天的骂,早憋着一腔火气,更兼想起自家少爷——没把小爷哄回去,倒累得他在这长江上面摸爬滚打,一股怨气,都往王少爷头上发作。露生瞅她一眼,翠儿也不再说,哼了一声,仍给露生捶肩。 露生心怪她嘴快,原本做成的人情,一句刻薄,只怕人家也不肯承这个情了。当着王宝驹和众人,不便训斥,只向王少爷道:“你头一遭出来张罗生意,我也是头一遭,你我原是一样的。大家都有难处,王少爷,我不要你的利钱,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把大船让给你,我自己要过三峡就难了,你也知道,大船胜在马力足,载重大。”露生摸摸松鼠,给它嘴里塞一块馒头,“现在上游多半涨水,到了险滩,就要纤夫拉船,你自己想好,若是用了我的大船,滩头就不能再跟我争纤夫。” 王宝驹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自己的货物是怕水怕磕碰的,白露生的机器却皮实一些。他是算定了自己一定要用大船,拿着这个条件来等他让纤夫! 这其实谈不上什么心机,王少爷如果仔细一些,对川江的地形多了解一些,不用人说他也该知道纤夫对三峡险滩的重要性,可笑他自小在重庆长大,只知玩乐,做生意也是全凭脑子发热——又给人摆了一道! 他的脸更红了,这次是气红的。 露生见他又要撒野,冷笑一声:“又着急?王少爷,须知做生意如同水膜腔调,凭的是底气,不是着急。我教你学个乖罢了。” 这一笑既清艳、又刺人,王宝驹居然不敢发作,气恨恨地攥着账本,半天才说:“你不给我纤夫,那我到了瞿塘峡,不还是走不动吗?” 这话一出,连一旁偷听的承月都笑了,露生也是又气又好笑——心道此时若是求岳听说,只怕已经笑着递烟交朋友了!这王少爷虽和他一样火爆脾气,可心智悟性却远远不如,自己沦落到跟这种蠢货收买人心,真是子龙孟起皆不在,用个糜芳做先锋! 王少爷唯一的优点就是傻头傻脑,到底比鬼一样的刘航琛靠得住些。 想到此处,叹了一声,向王宝驹道:“我有这么霸道么?” 王少爷又不懂了。 露生只得温和告诉:“你走大船,比我快一倍,你和我能同一天到瞿塘峡吗?自然是你先到、我后到。” 王少爷恍然大悟:“对!对!所以我先用纤夫,然后你再用——我懂了!” 露生真是被他笨得没有话说:“又哪儿来的这样好事?你走大船,一定不能再在途中补给,要日夜行船,免得被我追上。这就看你自己的本事,要是路上再有什么迟误的地方,我就顾不得你了。” 亲妈对你也不过如此了——王少爷听得一愣一愣,只见白露生手上的松鼠仿佛听懂人话,爬来爬去地吱吱乱叫,如同嘲笑。自己耳朵发热,甚觉丢脸,他承露生这样指点,居然也不知感谢,只听见“看你自己”四个字,满心的胜负,还记恨那丫鬟刚才笑话他,猛地站起来道:“我只求你让船,你也别什么都知道一样对我指指点点的,有话明说不行吗?三成利你爱要不要,反正我跟你换船是给了钱的!”他觉得自己被露生耍了一通,扔下预备好的欠条,阴着脸起身就走。 林教授谈起这事儿,还是嘴不饶人:“你仿佛在训一条没脑子的狗。” “不然呢?”露生无奈笑道,“我竟不指望他能明白这份好意,但求这呆少爷别耽误我的事情——你瞧他那没主意的样子,船老板要歇他就跟着歇,要停他也跟着停,不这么激他一下,他慢悠悠地、真要跟我们撞在一个滩上了,” 总之事情就这样撕巴清楚。第二天启程,船只是这样安排的:两条大船让给了王少爷,另一条露生叫文鹄看着工人们搭乘,翠儿和承月也和他们一道。两艘小火轮装载拆开的丝机,露生亲自押运,原想等嵘峻一起,嵘峻赶不到,便留林教授与自己同行,丁光雄在另一条船上押货。 这起初在林继庸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策略——迁厂、迁厂,迁的是厂而不是人。工人到了,机器却没到,这算哪门子迁厂? 可他没把这话问出口。露生做出这个决定的当晚,林继庸去工人中间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眼里多了称赏:“你好像真的很了解纺织。” 棉纺和丝织虽然同属纺织,却是两个对人工和设备要求截然相反的行业。棉纺业历经两次工业革命,大量的设备均已实现现代化和电力化,现代化生产的优势就在于对人工的要求极低,哪怕是未事棉纺的生手,稍加培训也能成为能用的挡车工。 丝织却不一样,奢侈品消费的属性使得它对人工的要求从未放低,日本和意大利研发的缫丝机确实有效地提高了缫丝效率,但织造、染色、缂丝、提花,这些决定产品最终质量的环节仍由人力把控。这也是日本的人造丝只能占领低端市场、却一直未能冲破高端市场的原因,丝织的各种工艺直到21世纪也仅有少量环节实现了机械化。 ——这个行业,人比机器更重要。 露生听他如此说,只是抿嘴儿一笑,林继庸是个极聪明的人。靠问解决问题的,先天里有一半蠢货的基因,聪明人懂得自己去解开疑问。 林继庸见他不肯卖弄,更觉喜欢。 老实说,他并没指望白露生能在商业上有什么突出的天赋,他用他就是看中他的没本事、好拿捏,比起继承家业的二世祖,戏子出身又没有亲缘关系、仅凭一点暧昧的私情上位,这样的白老板简直是个良好的工具人,林教授自问熟知名伶那一套行事,他们好大喜功,又不善经营,因为钱来得太容易,所以还沾染一些乐善好施的毛病。因此一路行来,他有心袖手旁观,看看他到底是只配做傀儡、还是真有点本事在身上。毕竟当初口出狂言的是白老板自己,他林教授可没有叫他去应三千块的赌局。 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我只想到了怎样把一个企业从长江尾运到长江头,却忽视了每个行业都有它不同的特性。”林继庸暗想,“……这次探路的实战赚到了。” 江浙商人让他意识到了内迁可能需要理解所有不同行业的需求,才有可能在战争态势下做到最大程度地保存生产力。 更妙的是,人船分过的决策,运用了和王宝驹行船相同的原理,火轮虽然慢,但押送的人只有三个,连同船工也不过十数人,如此可以不必补给,快速追上大船。 林继庸心里简直要给他一百分! 金家是真的有点东西! 白露生在他面前有一点表演的性质,表演他的聪明才干,还表演他在一个商业家族所受到的教育,这种表演带着一种虔诚的使命感,“不能辱没了金家的威名”,他嘴上是不承认,行动却完全照遵这个原则,仿佛对台戏炫技,他一直忍着,让林继庸表演了一路,到了宜昌才是他白老板的台子。 一声汽笛,两条火轮在雨中驶离宜昌码头,露生辛苦了六七天,累得在舱中裹着外套睡着,林继庸撑伞坐在船头,想起自己嘲讽王宝驹的话,突然觉得“我骂我自己”了,白老板真是个优秀的驯兽师,他驯的,好像不只一条狗。 第 219 章 江上 川江上下着雨。 承月和文鹄跟着工人们,乘大船一路无阻,已先他师父的货船远出八十余里。承月早听说三峡天险、亦听说三峡雄奇,至此方知百闻不如一见,最难得是此时雾雨,百里水路皆在云中,千尺青山夹岸猿啼,当真心旷神怡!唯可惜师父不在身边,否则可以教导许多诗词,更好是能教一两首曲子——临近巫山时,他那害怕的劲儿全过去了,趴在船舷上贪看没完,一面拍手向道:“我以为三峡多吓人呢,害得我担心几天几夜,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旁边船老板听见这话,吭吭笑道:“小少爷!头一回出门吧?三峡好过?那是你们赶得好时候了!”他拿烟枪指后头云雾中的水道,“赶上涨水,水又不太急,石牌崆岭,过平地一样就过了。再说我们这是大船,不怕浪的——我的乖乖,你不要探半个身子出去,马上前面拉纤哟!撞一下子你就掉哈去了!” 翠儿亦道:“月哥仔细。” 承月是一个手举着伞、大半个身子都探在外头,好奇想看会哭的白猿是什么样,可惜一路上虽然听见、却没瞧见,听说颠婆,赶紧跑回甲板中央,不防头撞着文鹄从船尾过来,差点滑倒。 文鹄揪着他前襟道:“别乱跑,待会儿我下去盯着老板,你在船上看好工人。”说罢转身要走,翠儿叫住他道:“文哥等等,我再给你些钱。” 文鹄便停下脚来。 翠儿知道承月是不大能当事的,丁老大不在身边,这一路上有什么事情,她都和文鹄商量,走近了向文鹄低声道:“刚跟船头问了,他说这雨怕是越下越大,我只怕小爷在后头不好过船,你看这天色——”解开衣服,掏了贴身的荷包出来,“这是我自己的私钱,待会儿到了前头,你看这请那些拉纤的吃些东西,要么看哪个是头儿、给他点钱。” 文鹄会意:“让他们到时候关照一下小爷?”伸手接了银洋——还真是私房钱,如今大家都用钞票了,这银洋也不知是哪年月里攒下的,攥着钱道,“给了怕是也没什么用,要真是下大雨,堵在这不能过,到时候人家说多少就得多少,我们人都走了,这钱谁作证呢?人家反而知道你有钱了。” 把翠儿说得不语,真是关心则乱,“那不给也成,我叫丁大哥也带了钱的——”不由得合手念佛:“菩萨保佑,千万不要下大雨了!” 承月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暗暗地羞愧,他是真的没怎么出过门、更没走过这样长的水路。 有点后悔坐大船来了,早知如此,应该陪着师父一起坐小船。 可露生出发前告诉他:“你和你翠姐姐好好押船,不要混闹,要让我知道你没好好做事,等到了重庆,毋论顺利与否,即可发你回南京。”这话说得疾言厉色,承月不敢违拗。上船忍不住打开锦囊又看一遍,那上头第一条写着:人货分过,先人后货。 承月顿时领悟了这句话的意思,又惊又佩,这两人相隔千里,可是做出的决策却一模一样! 这让他在路上吃了一颗定心丸,加之一路上平顺,他以为自己先锋、师父在后面也没问题。大船多快、小船多快,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先前翠儿不说,为的就是他大惊小怪,果然此时听说,又焦虑起来。 “翠儿姐,”他凑到那两人身边,“纤夫很重要吗?” 文鹄无奈:“不然小爷为啥在宜昌跟那个姓王的折腾两天?纤夫多,就是木板也能给你拉过去。” “我们能不能在这留个证据呢?”承月不敢大声,怕船老板听见,他倒还有点儿心眼,“咱们先帮师父打点好——” 这话没有说完,但听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翠儿吓得脚软:“怎么了!” 那头露生的小火轮也正急分水浪,从宜昌向西快行。这船原是载货的,不似客轮有大檐飞开雨水,稍一经水甲板上便四面汪着,船工都在闷不见天的暗舱里躲雨,只留一两个人在头尾望江。露生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天,醒来不耐气闷,披了个雨衣往甲板上来,一上来不觉笑了——甲板上立了个大油伞,林继庸举个小风灯在雨里,悠闲看报。 “林教授好兴致。”露生笑道,“这可真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了!” “句子虽俗,合情合景。”林继庸向他招手,“快来,我这还是趁的你的伞呢。” “我的?” “嘻,船老板不知道是不是你戏迷,真照顾你!”林继庸笑道,“我叫他帮我找把伞,就顺口说了一声,你可能也要上来——那船舱里太臭了。他一听说你也上来,费了半天功夫,在这加了个大油伞。说你大姑娘一样好娇弱!这些跑船的倒会怜香惜玉——”把露生上下打量一眼,“这雨衣是他给你找的?” “是我自己带的。”裹着雨衣的露生活像个香蕉。 “确实,国内的雨衣没有这么好的质量,德国产的?” 露生也不答言,只是微微一笑。他顺着林继庸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雨衣。 这衣服是在英国买的。给金忠明买眼镜的时候,正好下雨,求岳原拉了他、打算一人一把雨伞,体验一下做绅士的感觉,露生却觉得柜台里的雨衣很是有趣——又轻又薄、且颜色也正。求岳骚劲又来了:“要不咱俩买一件,一起穿。” “又不是买不起,一人一件,带回去做纪念不好吗?” 金总的土味桥段被拦在半路,小学生害羞:“唉,你懂个屁。” 露生就神奇地明白了。也是看见外面绅士给淑女撑着伞,一下子懂了,是虽没看过泡菜文艺片、脑子里却有泡菜偶像剧的画面了,脸上微微一红,想跟老板说“那就拿一件大号的”,又不会说英语,把脸红透了。 求岳这王八蛋还要明知故问:“你懂了?” 露生掉头就走:“我不会洋文,丢人现眼的——不买这个了。”求岳笑着硬拉他回去,跟柜台小姐说了几句什么,小姐便拿了几件出来,摆在玻璃上。求岳低头在他耳边笑道:“算了,我又改变想法了,我们俩一人一件,穿一样的。” 这个套路露生是懂的,脸更红了! 简直不想跟他在商场里这样出洋相,最后两人各买了一件明黄的雨衣,从头裹到腿的款式,黄得露生都觉得好笑。求岳把手缩在雨衣里,转着圈地快乐道:“小黄人!多可爱!” 露生不知道什么是“小黄人”,只是看他那孩子神气,猜测又是皮卡丘可达鸭之流,他原本中意的是一件碧青的,天水颜色,赞叹原来英国人也染得出这样的好颜色,再一件是雪青的,质地不知什么做的,透亮仿佛玛瑙,谁知这么些好颜色求岳皆不看的,只盯着黄唧唧的这件,满眼心痒,露生就知道他多半是想要,抿嘴儿一笑,指那黄色的叫求岳告诉小姐——再好的颜色总是会有下一件,他喜欢看他那样孩子气的笑容,跟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同,让人觉得有点心疼、还有些心软。 结果这两件情侣雨衣是没能成双成对的回国,求岳那一件逃命的时候连箱子一起丢了,露生这件和金忠明的眼镜装在一起,幸得留下。 它到底比雨伞要轻便得多,摸着也结实。露生从南京出来的时候,不带感情地把它打进行李里,此时却有惋惜的感觉,这惋惜不是刺痛,只像江上茫茫的烟雨,是一种怅然。他们俩的衣服和用具,成双成对的极多,最终却不是遗失、就是损毁。想起承月说求岳拿着牙刷哭了,他其实知道他为什么哭,因为牙刷原本也是一对儿的,定制的水晶牙具,他打行李的时候心不在焉,失手跌断了。 断了也就不好再带,可惜通亮的水晶,随手放在盥洗台上了。 大概娇红忙忘了,没有收。 他这里默默出神,半个身子在油伞下、半个身子在雨里,林继庸夸张地往旁边挪动,自己也淋半个身子在雨里:“需要我让座位吗?” 露生连忙道:“没有,我失礼了。”见他那半边肩膀已然沾了雨水,连忙拉他回来,“玩笑归玩笑,林先生不要淋雨受凉。” 林继庸歪头笑道:“想什么呢?” 露生一时语塞。其实刚才林继庸说“娇弱”、“怜香惜玉”,露生听得很不入耳,往常别人也说这话,但林教授嘴里出来,总觉得阴阳怪气,仿佛笑话他有失男子志气,忍不住脱口道:“我在想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露生在心里对自己叹气——硬撑面子,嘴巴找借口的速度倒比脑子还快,干脆坦荡说出来:“林教授有没有注意到?这一路走来,船老板们个个都不太对劲。” “嗯?”林继庸来了兴趣,“你详细说。” “就是王宝驹的事。我想这些走船的,做的并不是绝门的生意,尤其行商、走一次就有二次,和气才能生财。可是杭州和宜昌的轮船公司、还有这些跑船的老板,怎么都像下山打劫的一样!”露生沉吟道,“我做生意也有五年了,从未见过这样得罪客人的行径——杭州的公司也就罢了,或许是公事公办,宜昌这样的坐地起价,实在闻所未闻。他就不想想,这一下子得罪了我和王家两家生意,这又是何必呢?” 些话倒不是借口了,他在船舱小睡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奇怪的事。杭州和芜湖他还只觉得受气,宜昌的行程却让他起了疑心。 “对呀。”林继庸笑道,“你没有在宜昌打听原因?” 露生就怕他这笑,活像塾师考校学生,苦笑着嗔他一眼:“若我有足够的时间,自然要寻根究底,可惜又没有!” 这一眼倒是别有风情,林继庸觉得他可爱亦可教,大笑道:“好罢,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 露生就有一点想瞪他了。 “不要瞪我。”林继庸悠然,不紧不慢地折好报纸,从兜里摸了个烟斗出来,“你不抽烟,我就不让了。”蜷身对着板壁,快速地点着了烟斗,“听说过川江船王没有?” 第 220 章 猜谜 这名号甚是响亮,露生自然问是谁。林继庸笑道:“这人姓卢,叫卢魁先。他是民生公司的老板,四川最大的航运公司,在川江称霸一方。” 浓烟从他口中喷出,在伞下快速地形成一片小乌云。 “你去年到重庆,可能也坐了他的船——这江上不要说中国人,连外国人也不敢惹他。” “你是说他霸占航道,逼迫船家们敲诈?”露生警觉起来。 “那倒没有——我想是没有。”林继庸不着急地吮烟斗,“他们停运了,订票的时候你没注意吗。” “……停运?” 露生隐隐约约地想起来了,回杭州是他亲自去订的船票,他想起了在朝天门附近看见的招牌,似乎是有一个“民生”的售票处,楼是旧楼,门脸还算干净,只是外头挂了停运两个月的公告,说是“整顿盘点、择期开航”,这在航运是常事,更何况眼下行情不好,露生也就不曾多看。 现在回想起来,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这么大的公司,停运两个月,这要付多大的成本……”须臾,他望向林继庸,“林先生认识卢魁先吗?” “听说过、但没见过。”林继庸笑道,“你不问我停运的原因吗?” “偏不问,您烂在肚子里好了。”黛玉兽突然报仇。 把林继庸噎得一愣,露生也不理他,只管拿手帕擦雨衣上的水,朝伞外头拧手帕,好一会儿,回过头来——果然林教授一脸试图继续钓鱼的表情,被他逮个正着,林继庸也一怔,两人扑哧都笑。 “好,好,你怨我在重庆的时候不提?”林教授将手一摊,“就算提了也没有用,他现在人在上海,听说他贷了一百万,跟江南造船厂订了一艘新船——小道消息就是,这艘船下水,他就是全中国最大的轮船公司了。” “这是大喜事,为什么是小道消息?” “唔嗯,问到点儿了!这么大的喜事,你看他的停运公告是怎么写的?” 露生缓缓站起身来,香蕉皮的雨衣被湿风吹得鼓荡,用手按住雨衣,他忽然向林继庸一笑:“依您的意思,我和刘航琛的赌局,稳操胜券。” 林继庸简直想给他起立鼓掌! “我也是猜的。”他大笑起来,“看来你和我猜的一样!” ——就像安龙联合其他棉纺织业、成立同业公会一样,林继庸和露生都推想这位船王卢魁先如今也打算联合整个长江流域的航运商户,这倒比江浙的棉纺织业公会气魄更大。 当初求岳抛出的橄榄枝,是安龙的商业机密,这叫做收买人心。 卢船王却比他高出一筹,停运两个月,按兵不动。妙就妙在这个公告发在新船下水的当口,而且写得不喜不悲。对于其他尚未投诚的船户而言,这当然让他们紧张,因为谁也不知道两个月后民生公司会拿出什么政策来吞食市场。 露生就明白了,来时涨价的那几家公司,选择了宰一票就跑,英属的太古轮船则试图以优惠来抢夺一些客户。也难怪这些公司只能走到宜昌,再往西就是四川航运的领地,显然,上流倚仗天险的散户船家都慌了神,打算逮住一个是一个,很可能两个月后,他们就会卖掉船只,改行做别的。 剩下的,就是真正本分踏实的船家了,像露生搭乘的这条小火轮一样,他们看不透局面,也不懂得算计,只会踏踏实实地运货糊口。 这就是卢船王想要的同伴。 当然了,也有慧黠如林白二人者,心念电转之间就已参破这个公告用意——这种人,更值得做同伴。 卢船王只要两种伙伴,要么心地纯良,要么脑瓜灵光。 至于其他宰客的船家,待到民生公司重新营业的时候,他们差不多也把客人得罪光了。 露生点头叹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个卢船王,懂得帝王权术。” “那你可就想错了。”林继庸道,“他那个人并不喜欢政治,去年刘湘招揽他做四川建设厅长,他只干了半年就辞官回家。他又不贪名、又不贪利,所以我摸不透他的脾气。” 露生解得他这话的意思,意思就是:所以我没敢让你去找卢魁先,还不如直接去求刘湘。 黛玉兽不禁莞尔一笑:“总比王宝驹要强上百倍。” 林继庸心中一阵舒爽! 白老板在宜昌想方设法拉拢王宝驹,他都看在眼里,心下暗嗤,可是也赞成露生的策略——新地方落脚,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一路上,他眼见露生安排航程,调度得宜,兼之此时船近奉节,这一路上拜秋雨涨水所赐,虽然颠簸、却免除了困在枯水滩上的烦恼。 白老板这个小赌狗,赌涨水好走,又赌对了。 眼看着船队可能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提前抵达,林教授稳稳放下心来,便有闲心琢磨着要给露生再举荐一个盟友。可他跟卢魁先没甚交情,只能凭声名和事迹断定此人或许会欣赏白老板这种有勇有谋的赌徒。 很显然,白露生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一点就透。 可惜林教授是没打过电子游戏,这种感觉像什么?低端的散排局里,队友选了个垃圾英雄,硬着头皮跟他配合一波,居然发现这家伙操作很不错! 最重要是意识非常好! “对,所以我要跟你谈下一步的计划。赢来的厂房和铺面,你打算选在哪里?普利大街?” 这个很容易猜到,露生默认。 “厂房呢?”林继庸侧过身来,“我诚恳地建议你,把厂址选在北碚。” 这话让露生心下浮沉。北碚远在重庆城百里之外,不过是个县城,他在重庆考察的时候甚至没有去到那边,当然,也是因为时间问题。但露生记得求岳跟他谈过的“工厂选址原则”,那就是在允许的情况下,尽量靠近城区、以及航道。 城区意味着无田无地的务工人口,航道则决定着原料和货物吞吐。 安龙厂的货物都从江北染厂出发,工人则是吃了战乱的红利,因此总体上也算符合这个原则。求岳讲过一遍,露生便记在心里,此时掂量掂量,感觉北碚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 现在没有倒下的三友给新工厂输血,北碚又比重庆多一段水路。 林继庸见他踟蹰,敲敲烟斗道:“卢魁先一直想开发北碚,他的船坞、厂房,都设在那里。” ——您什么时候能不出试卷。 露生把要叹的那口气含在腔中,林继庸的意思他明白,以后要从重庆向外运货,不结交卢船王是不行的。这次和刘航琛打赌,算一个成绩,但如果能投其所好,跑去对方想建设的北碚建厂,那成为朋友的几率就更大了。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林教授的一点真心,在重庆和成都的时候,它还没有浮现出来,在杭州的时候,它也藏在考校的目光背后。 露生有一点自豪,这份真心是自己赢来的。做比说有用。 可是林教授也是在赌,赌卢魁先是川中商人里唯一一个能不计较金家恶名的存在,也赌船王建设北碚这破地方的热情。林继庸并非头一次这样推心置腹地和自己谈话,露生想,只是他的主意总是一半儿灵一半儿不灵,不灵的那半儿他自己都擦不了屁股。 正欲开口答言,忽觉身下摇晃,猛然一阵颤动,仿佛身在巨浪中——露生坐过出洋的船,心中惊骇,想三峡险峻、怎至于如此变幻莫测?说时迟那时快,眼见整个船向左一斜,林继庸猝不及防,整个人从长条凳上滑下来——只有脚勾住了大伞,伞哪能稳固?扑通一声陪着林教授一起躺甲板。 只剩露生一个香蕉杵在雨里,扬声向前头喝问:“出什么事了?!”一面说,一面扶起林继庸——又是一阵晃荡,这下不用说他们也看见了,肉眼可见的距离,两只筏子顺流而下,直愣愣地对着这边夹击式过路,这头自然避让不及,躲过一个、又来一个,因此摇晃颠簸。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两只筏子落叶一样,打着转从船边飘走,他们都听见船上惨叫救命。 “船老大!”林教授扶着船舷一路快走,口中怒喝:“你们钩子呢!前面是不是有船出事了!” 这样的筏子是近些年才开始普及的,国内的船只没有资金一一备办橡胶救生艇,就在船边拴几个轮胎、或是充气的羊皮筏子,以作救生道具。 露生一阵窒息。 那两只筏上的人显然根本不会漂筏。就那么一瞬而过的功夫,来不及让他们反应,再回头,他已经不知道筏子上的人是生是死了!可是这里浪急兼雨,航道又窄,他乘坐的这种小火轮也根本没能力掉头下去,再下去燃料不够,撑不到万县去补油。又听林继庸大喊“出事”,手心出些冷汗,这时候船已经摇平了身子,船老大从前头过来道:“不敢走快了!前面万一有沉的船,碰到了要命!” 林教授又跑回来:“你放慢速度,天黑前能到奉节吗?” 船老板给了他一个心神不定的“能”。 不消多时,底下的船工也全上甲板来了,雨幕昏暗,他们放低了速度,一面下了些绳子钩子,看有无皮筏再经过,可行搭救,这短短的一个小时窒息得像是行过冥河,诡异的是前后也都再无船只,只有丁广雄押着的同行船队,默默跟在后面。但听湍急的江水拍打船帮。 这显得他们方才的胜券在握像一个笑话,何止人爱猜谜?天地也爱猜谜。 人心容易揣测,天意却非如此。 第 221 章 青滩 这段阴暗的水路持续了小半日,天亮起来的时候,众人看到了滩头——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天亮是因为暴雨下来,天空渐渐返明,暗红的天空映照着江水,如同天火煮着铁流。 露生道:“林先生,咱们到了青滩了。” “你的脑子真不错,只看航线图就能猜到哪里是哪里。” “我不是猜。”露生笑道,“三峡上盘滩的大镇子拢共就是青滩和崆岭,崆岭咱们已经过来了,这么大一个地方,看着又不很险,那就只有青滩了。” 他所说的青滩乃是三峡水道上最著名的险滩之一,乱石如阵、急流如激,和下游的崆岭一样,都要把货物卸空、纤夫将船拉过险滩再走,这一卸一过称为“盘滩”,纤夫们局级在滩上,长年就靠这个谋生,因此往往形成集市。好在青滩和崆岭一样,涨水的时候乱石皆在江底,船只可以平稳渡过。 众人在雨声中听到集市的嘈杂声音,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 原本要是没出事情,露生是打算急行这段水路的。奈何船老板害怕,将将维持不被水冲退的速度磨蹭了半天,此刻雨势甚大,只好吩咐船家小心锚下。等了丁广雄一道,和林教授下船避雨。 还没走进茶棚,便听见里头拍桌子的声音,一群人争吵辩驳,露生门口听见,不觉秀目微垂——林教授一向地爱嘲讽:“怎么又是他?!” 还能是谁,当然又是我们的标准废物王少爷啦! 黛玉兽揉揉眉头,简直不想理睬。 大家站在茶棚檐子底下听了一听:原来王宝驹骂归骂,倒还肯听白老板的劝告,一路上咬紧牙关赶路,又许了老板一箱洋酒,务必要比露生先几天过三滩。可惜坏在“过犹不及”四个字上,走得太莽,昨天晚上在青滩这里与后面的快船争道,两船居然在难得平稳的涨水青滩前头,咔嚓追尾了! 林教授:“蠢成这样还做生意呀?” 露生:“……” 其实倒也未必完全就怪王宝驹,露生心道,他恐怕也是在争这趟盘滩的速度,别人哪有自己这样好说话,一分钱不要地就让你先过? 可是您也不能在三峡上玩速度与激情啊。 这就是长江,或者说,这就是川江。1936年的川江,被大客船安稳护送的外地客人已经很难真实感受这段水路的凶险了,它又窄又急,最温和的时候也容不得你轻易向它挑衅。露生亦有“此时方知”的感觉,因为去年的洪水,他在这条路上也没有更多的认知。但觉快到重庆的时候船长船员比较忙碌,仅此而已。 商人们是道路的伙伴,无论水路旱路,他们最知道“行路难”三个字要怎么写。 茶棚里唯一的一张长桌被吵架的商人们占据,王宝驹拍着桌子怒道:“我们这头打了几次灯了,鸣笛叫你快走,要么就让让,你非要慢悠悠地” 被他撞的老板姓唐,和船老板一起火大道:“你还好意思说?现在还说这事!少爷!这是青滩!一路上下雨,谁敢快走?你别说你赶时间,这个时候走船的谁不赶时间?船撞坏那么大一块,没出人命都是好的了!” 船老板亦道:“要么东西我们扣下,要么你的船拿来给我们用,一天一夜了!再拖下去大家谁的都不得好处!” 又是一阵直着脖子的吵闹,这群人从头天晚上吵到现在,眼睛也红了。露生侧耳又听一听,不觉好笑,这两个船撞着倒不打紧,连累后面一个木船也遭殃,老板脸黑,但活该,人家船出事他不说搭救,他站在船头净看热闹,谁知王家的船争执之中打舵偏离,给他碰个正着——他那木船轻巧,倒没出什么大事,就是老板受惊,一屁股坐在锚上了。 受伤的部分就不说了吧,比较的有碍观瞻。 这位菊部忧郁的严老板,捂着屁股,也在旁边叫嚷赔了医药费才能走,还要王少爷修补他的船——这一看就是不着急的,纯属讹钱。 他旁边还有讹钱的伙伴,姓马,这位居然是刚到青滩,只听他埋怨道:“你那木箱子,卷在江流里,后头还不知道要碰多少事情!害得我两个人没了!你要不赔,咱们打人命官司!” 王宝驹红着眼叫道:“我东西还没捞上来,你们就抢!抢得人掉进水里,这也有脸说!” 马老板亦扬声道:“我是在捞你的东西吗?你把唐老板的货撞散了!都是一样的木箱子,谁能分得清!” 露生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问道:“刚才那两个羊皮筏子,上面是你的人?” 马老板惊讶地回头:“是啊。” 他的惊讶倒不是因为别人看热闹,而是说话的人声音真他娘的好听!唱歌儿一样,一片讴哑嘲哳的方言里,这一口清亮的官话显得格外娇贵。回头一看,这人身边两个随从,一个黑脸壮汉,另一个西装革履,独说话的人裹了个龙袍似的雨衣,观音兜里露出如冰似雪的一张脸,不知是什么贵人!因此说话也客气了:“您也是过路的?” 露生看了看周遭一干等,“你既给了筏子,为什么不搭救?” 王宝驹抢上前道:“那是我扔的皮筏!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救人!” 他听见露生的声音,本来已经吵红了的脸顿时变成紫涨,可是露生却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能公正说话的人——王少爷没来由地这么觉得。本心里他不想跟这个唱戏的求援,可是这趟生意跑到这里已经是彻底失败了,王宝驹心里只觉血泪横流,且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船老板个个都变得凶神恶煞,往年绝没有这样难说话。 露生其实没有什么偏帮的言语,他说话还是那样,温柔似乎女子,端庄得像个娘娘,可他听出他那清澈的声音里含着怒气,这一声把他委屈的眼泪都要说出来了,再接着说:“我的船没事,本来说好了去重庆再计较,可是这些人突然又变卦,一拥而上把货抢散了!两个人掉到水里,我去救人,他们还在抢东西——” 露生见他流泪,忽然想起另一个人,心中一股刺痛,脱口斥道:“哭有什么用?这又知道哭了!你要振兴家业,比这千难万险的多了去了,倒为这点小事就哭。” 话既出口,心中失悔,却不是因为想起冤家,而是露出自己袒护王宝驹的意思了。 林教授也听见了,林教授心里笑得打滚,在旁边做作地醒鼻子。 王宝驹给骂得愣在原地,眼泪也呛回去了,嗫嚅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突然就抢我的货——” 露生睨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话。只平和问马老板:“那两个人我们也见到了,可是来不及搭救,想来已经没了——那都是你的人罢?” “我抢救货物,实在顾不得了。” “货物到底是货物,马老板,你常在川江上行走,怎能为了几箱洋酒罔顾人命?” 这话说得皇帝微服一般,竟有教训的意思,马老板不悦道:“你是什么人?管到我头上来了?” 露生度他神色,抿嘴儿笑道:“我普普通通过路的,不过是王少爷的朋友罢了、” 王宝驹听得“朋友”二字,耳根都涨成紫的,他想偏开目光,可是眼睛不听他的使唤。 露生给他看得不自在,心里也好笑,走到旁边的桌子坐下:“你们合伙儿欺负他,难道还不许别人说话?” 马老板寒着脸道:“说了又怎么样?既然是过路的,那就劝你少管闲事!” 露生便不言语。那位烂屁股的方老板在人群里吃瓜半天,觉着这漂亮客人气度不凡,想了一想,从人群里抹到露生身边,轻声道,“算了算了,你要帮朋友,干脆替他出钱把货赎了。本来也是他理亏。” 王宝驹偏听见了,急得叫道:“我说了到重庆我来赔钱,那也只赔修船的钱,你们三家扣我的东西,个个都要我赔,这不是敲诈吗?” 林教授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呀,抢东西把自己人抢淹死了,这怎么能敲竹杠呢?”一面不慌不忙,叫茶博士打水上来。 方老板连忙跟林继庸使眼色,“也不能太袒护你朋友,确实是他撞坏人家的船,盘滩的时候两边货物又挤散了,那马老板是好心帮忙打捞,王少爷却说是抢。”他极圆滑的人,两头都不得罪,轻声地又说,“你们过路的,少惹事吧,这马老板是鹤园的掌柜,你们干啥子得罪他。赔点钱快走好了!” “鹤园?鹤园是什么?” “王少爷,你朋友不是本地人,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方老板索性不压着嗓子了,“刘主席的师父,白鹤道长!” 此言一出,露生立刻看林继庸,林教授坦然自若,只管吃东西喝茶。露生不觉气笑了:“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刘道长的弟子,那是我们不长眼了。” 王宝驹的心沉下去了。 这纨绔少爷但觉胸中悲愤,其实自从父亲病殁,家中潦倒至极,人情冷暖已是看遍了,可如今才知下等人谋生不是受人两个白眼就过得去的,多得是敲骨吸髓的妖魔欺负你!眼见露生也不肯帮忙说话,想这次回重庆,不光生意赔光,还要被这些人无穷勒索,几乎想冲去江边自尽了事——又想起母亲和妹妹,也流不出泪,呆呆地只是不语。 忽然,他看见茶桌上,有人一个一个在往茶碗里扔东西。 林继庸向里头丢了两个橄榄,又捏出来,再向里丢了两块陈皮,如是反复。 王少爷心想:他不嫌脏吗? 露生亦看着这只茶碗,忽然明白过来。 这些商人全是一伙儿的,他们扣下王宝驹的东西,不是因为贪图那点洋酒,而是第一艘被撞的唐老板,用了和王宝驹一样的木箱。 王宝驹的洋酒是可以见人的,可这些人的东西却不能见人,他们宁可把所有相似的木箱全部扣下来。 玻璃瓶子的洋酒有如橄榄,会沉下去,那么浮上水面、如同陈皮的,会是什么呢? 第 222 章 盘滩 露生又想一想,起身叫了林继庸出来。走到僻静地方方道:“林先生看这事怎么办?” 林继庸道:“我们最好别管闲事。” 露生默然片刻,道:“那位刘神仙,居然靠这个敛财。”m. 刚才他见林继庸以橄榄陈皮示意,此时远观江边停靠的船只,直觉这些货物也不是丝麻棉花,他见过安龙运毛巾的货船,吃水远比这个要浅——不觉想起求岳跟自己提起的旧事,齐松义在大运河上发现偷运鸦片的船只。 再想想那群商人扣住王宝驹的箱子,死不肯还,怀疑就更深了。 林继庸见他面露不快的神色,林教授嘴贱:“我听说你以前也抽这个,真的假的?” 露生不觉瞪他一眼。 林继庸笑道:“看来是抽过,深受其害——白老板,各地军阀没有不干这一行的,他们不强迫女人卖|淫、不焚城屠民,就已经是有道德的军阀了。” 露生惊得回过头来:“刘湘知道这个事儿?” “也许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林教授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然你以为四川财政为什么恢复得这么快?靠的就是重重的烟税——刘航琛的主意。英雄不论小节,刘湘骨子里尚有气节,他是坚决不媚日的一派,你看在这些好处上,可以不计较其他的东西。” 这话把露生说得心冷,虽知他话语不错,可是摁不下心头那股嫌恶之情。想反驳蔡将军、蒋将军也是领兵一方的虎将,怎不见他们藏污纳垢?话到口边又无力相驳,这世上有良心的人只能做寓公罢了! 听林继庸又道:“政治投机好比女人嫁汉——”露生怒极反笑,扬首问他,“怎么,我是嫁过两回的女人了?现在能有个肯娶我的就算好了,是么?”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林教授风趣,“嫁几回都无妨,但你非要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好男人才嫁,那不如去守寡。”将手指指自家的两条船,“你现在可带着几百个孩子呢。” 露生恶心得要笑,啐了一口道:“先生!打比方就不能文雅些。” 面上虽笑,心里仍是难过。林继庸这话等于坐实了他的想法,至于那几个商人运的到底是不是烟土,反而不重要了。 金家嫁过两次,头一次嫁了张静江,第二次嫁了孔祥熙,皆以弃妇告终,而且弄得身败名裂。露生带着安龙厂小寡妇求嫁,以为遇到了好人家,谁知竟是贩卖烟土的脏户。露生自认在这种事上并不十分贞节烈妇,工人们吃饱饭最重要,可他知道求岳贞烈——日本人和鸦片,这是求岳的两条底线,若有朝一日还能相见,他看见自己投在刘湘麾下,会怎么看、怎么想? 可他们还会再见吗? “你怪我现在才说?”林继庸问他。 “还不如不说,糊涂着也就过去了。” “我以为你会气得立刻掉头回去呢。” “我气什么?”露生拉低雨衣的帽檐,“孙大总统当政的时候,也没见把钓鱼巷里的女子都救出去安置。烟土这种东西,世人皆知不好,若不戒反吃,那就是自寻死路。好在是重庆和成都也知道这是丑事,不曾公然倡议。也许是刘神仙私自买卖,也未可知,我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 “你最好真的这样想。”林继庸笑道,“刚才你叫我出来,是不是打算去成都跟刘湘告状?” “哪有——” “你是戏剧名家,脸上的表情像论文一样精确。”林教授伸着头,拿手点自己脸上的四个角,“喏,我、要、告、状——” 一旁撑伞的丁老大忍不住笑出来一声,露生气得回头道:“笑什么!”自己也耐不住笑了,林继庸拽了他笑道,“你呢,有一些忠臣的毛病,喜欢文死谏武死战的,其实大可不必。人人心里都有难处,不能万事都以你那套道德标准确定,大局不错就够了。这种昧心钱你们安龙又不是没挣过,权当是劫富济贫。” 合着林教授是在这儿打预防针了。 丁老大亦道:“林大先生说得有理,小爷不知道这里头的利害。管住自己就好。” 雨势逐渐大了,雷声在幽深的峡道里变成龙吟一样绵长不绝的低吟,间着纤夫们呐喊的声音。露生自恃有雨衣,将伞让给林继庸,自己在雨中站着,忽然听见雷雨声中传来低沉的歌声——心头打个寒战。问林继庸:“这是什么声音?” “拉纤呢。” “喊的号子?这也不像。” “不是。”林继庸也侧耳听,“号子是号子,这是好多人一起喘气——喊不出来,你咬牙使劲也是这个声音。” 露生一时听得怔住,他听惯了戏台上符号化的音乐,第一次听到这样原始的歌声,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它自有天成的节拍和韵律,包含血泪生死的苦难的声音,对抗着雷雨和江流,明亮的呐喊是它的鼓和板,人的呼吸才是吟唱,一声一声的叹息接续起来的曲牌,声声慢,还是满江红。 林继庸歪头看他,林教授兔子弹跳:“不冷吗?往上去还有呢,越到险滩越好听。” 这场雨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停下来。但第二天上午,安龙的船已经在盘滩了。王宝驹垂头丧气,也跟在露生身边。 林继庸当然是不赞成搭救这个傻叉的,奈何露生道:“并不是我可怜他,他牵扯到这件事里,我又明说了是他的朋友,若放着不管,只怕他恨我。万一事情闹大了,搅得我们不得安宁。” 林教授亦解其意,但凡人遇上祸事,最恨的不是罪魁祸首,反而是没搭救自己的人。就比如船坏了,他不恨自己不小心、也不恨造船的马虎,只恨路过的人没拼命救他。因此默许。 王宝驹别别扭扭地在后头站着,露生知道这人生就的草包,懒得告诉他实情,只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你的洋酒不要管了,货款多少,我到重庆帮你说情。” 王宝驹偏还不信:“你帮我说情?” 露生烦得要命,按捺着性子道:“我和刘厅长有些交情,你父亲也认识他,现你出了事故,不必我出面,你自己去求一求就有的。”看他还是纠结货物,索性道:“他们要你赔五千块,你赔得起么?我也没这么多钱。与其在这里扣着,不如先把你剩下的东西搬我船上来,到了重庆再做计较。你不愿意,那我也没办法了。到时候别怨我没搭救你。” 饶是这样说,黛玉兽大冤种,还是替这个草包掏了三百块钱。 这些钱保住了王草包剩下的货物。幸而眼下行程顺利,开支都还在预算内。王草包果然没点脑子,换个人此时不说感恩戴德,至少和颜相对,他倒好,只顾着伤心检查他剩下的货。中间还跑来问了一次“我许你的洋酒你还要不要”。 这一路走得活像西天取经,白老板要是唐僧,王草包少爷就是个九九八十一难的自动生成器,随机为您生成一些恶劣心情。露生只管看纤工搬运,也不睬他——主要也是没心思理睬。青滩水流湍急,从这里盘滩,要把货物搬到柏木船上,运过险滩,再把船拉过去。这过程里难免折损一些东西,可他船上的这些东西却是一个也不能折的,少一个零件就废一整台机器,说不得请柏木船的工头吃了一顿饭,又请纤夫们吃酒。 丁广雄见他挽起裤脚,也要跟着上木船,吓得拦着道:“我跟着押船,小爷在这里等吧!” 露生摇头不肯:“我吃了偷懒的亏,决不再吃第二回。之前来重庆,觉得自己访查得很细,结果还是失于考证,这一路上要不是亲自跟随,我也和那个姓王的一样,什么事都是蒙着眼走路。”叫林继庸,“您也不要闲着,我们一人押一条,都跟着走一趟,这次走过了,以后别人就诓不到了。” 林教授:“你当真?!” 露生看看江水:“自然当真!难道您怕了?” 林继庸在心里惊天爆笑,觉得白老板或许真的是脑子不好,这么些货物少说也要盘一整天,他知不知道在柏木船上颠一天是什么感受?船工和纤夫倒不觉得稀奇,他们在江上见得多了,别说是男人了,连带大小姐们,走私丝袜香水去重庆,还不是换了布鞋战战兢兢地押着柏木船过江? 还有淹死的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最终是林教授和露生坐一条船,王宝驹单坐一条,丁老大在岸上看守货物——这下算他妈的感受到洪水了!一声号子,小船在江涛里上下颠簸,露生心里害怕,可是更怕船上的机器有失,小熊一样紧紧抱着捆死的木箱,一个浪过来,和林教授一起洗了个澡。 林继庸倒有闲情,躺在船舱里浸浴,哈哈大笑:“快活了?还押下一趟吗?” 露生嘴硬:“也没什么可怕!这才叫大江东去呢!”反正他是香蕉他不怕水。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换源app】 林继庸真喜欢他这个脾气了,乐得坐起来道:“你晕不晕?不晕我跟你讲个我的设想——” 露生哪里不晕,只是紧张机器,护犊子似的抱住心爱的缫丝机。一面还得说场面话:“什么设想?您说!” 又一个浪,淋浴。 这场面真是喜剧般的浪漫,还包含一些黑色幽默,好些年后,露生回想起那时在波涛中颠簸的感觉,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苍凉的号叫,像一个朴素的舞台。他和林教授的样子都狼狈得要死,谈的内容却很远见卓识:林继庸道,“你看这个木箱,是靠船尾还是靠船头?” 露生看他风流,自己也只好努力保持优雅,晕晕地看了一遍:“这肯定是在船中央啊。” “那你看箱子往哪里滑呢?” “往、往、往——” “怎么狗叫?” “你才狗叫!我正看着呢!”露生气得拿雨衣扇他,“往尾巴滑!所以我说我得押着!这些船尾巴都是平的,多危险啊!一个眼错不见就把东西颠出去了!” “这就是物理,懂么?所有事物会自行寻找他们最有利的位置,我做过测试,如果将重物置于船尾最末端,让船头翘起,那么在逆流上行的过程中,能以最快的速度行驶。” 露生想哭了:“您真有学问,但、但这和我们盘滩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呀,我只是看你要吐了,逗乐。” 露生想打死他。 他俩一面欺负人和被欺负,一面随涛摇摆,逐渐地浪涛声大得连号子也听不见了,只听见林教授讨人嫌的嬉笑。露生也不搭理,暗暗决定上岸之后先报仇再说其他的,开始在心里记林教授欺负了他多少句讨嫌话——听到“哇白老板早知道带个相机,拍张照片给你戏迷看看”,林继庸忽然停住不说。 露生含着一包眼泪——倒不是气哭了,被淋浴呛的:“说啊!接着说!您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好像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押一趟船就满肚子抱怨——” “你们往哪儿拉?!”林继庸一声怒吼,把露生惊得咽下半句话。 林继庸一骨碌爬起来,爬起来又被颠倒,几乎摔下船去,他没喊出第二声,又一次震晕人头脑的巨响,上次他们被这种巨响吓住,后来才知道是峡江里的雷鸣,可这次的巨响远比雷鸣要强,它是很清晰的撞在礁石上的声音。 第 223 章 惊弓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书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好书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好书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好书阅读app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好书阅读app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好书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好书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好书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好书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好书阅读app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好书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好书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 224 章 乱梦(上)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书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好书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好书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好书阅读app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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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好书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好书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好书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好书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好书阅读app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好书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好书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 226 章 滚球兽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书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好书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好书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好书阅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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