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英雄志》 第一章 塞外风沙 …… 写在前面的话。 因前书《崇祯十五年》章节太多,没有分卷,造成阅读有些不便,因此新书将采用分卷,共八卷,分别为:镇北台、英雄志、金陵梦、蜀中路、北固楼、江南春、贺兰雪、在人间。 …… 第一卷镇北台 …… 第一章塞外风沙 …… 大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九月二十二日。 中原大地。 汝州。 连日大雨,路不能行,一场激烈的大战之后,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和丢弃的辎重。 泥泞之中,十几个侥幸冲出重围的残兵正在艰难跋涉。 “杀啊,杀官军啊~~” “杀一个官军赏一两银子,十个官军,一个小娘子~~” 雨雾中,忽然又冲出数百个面黄肌瘦的农民军,他们穿着各式褴褛的衣衫,踩着泥,举着手中的长枪和短刀,野兽一般的咆哮。 而他们的目标,其实只是一面残旗、十几个官兵。 “游戎,快走!” 十几个官兵都是步行,且多数有伤,只有为首的那个中年将官骑着一匹瘦马,眼见农民军冲到,身边的家丁想要护卫他逃走,他却摇摇头,叫道:“走不了了,一起杀!” 说着,取下马鞍下的短弓,张弓搭箭,连续疾射。 砰,砰,砰! 每弓弦响处,必有一个冲锋在前的农民军应声倒地。 但农民军太多了,倒下的三五个人,根本不足以影响他们的冲击,眼见他们潮水般的冲到,就将这股残余的官军包围住了。 将官回手再摸,箭囊却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杀出去!” 于是他扔掉手中短弓,拔出腰间长刀,猛的策马冲入敌群之中。 他身边的十几个家丁,也都发出了最后的悲鸣,跟在他身后,踉跄着,向汹涌而来的敌群,向着那森寒的刀枪和一张张因为饥饿而变的狰狞面容撞去。 将官极为悍勇,左冲右突,一连砍倒十数人,但终是寡不敌众,十几杆长枪一起朝他戳来,他无法闪避,跨下瘦马一声悲鸣,将他掀翻在地。 即便如此,将官仍然翻身而起,又砍倒两人,但背后一杆长枪忽然刺来,将他刺了一个透心。 将官再不能支,大叫一声,扔了刀,捂着胸口,踉跄倒地。 在倒地之前,他回望西北方向,用尽力气,一声悲叫:“振武吾儿~~~” 随即,长枪短刀一齐向他戳砍而来。 因为他杀敌众多,农民军对他极为愤恨,枪戳刀砍不停,直将他剁成了血红的肉泥方才停止。 而那一面写着游击、绣着一个“尤”字的军旗,早已经被踩在泥泞之中,面目难辨了…… …… 三个多月前。 崇祯十六年,六月。 榆林。 “父亲~~” 刚刚病愈的尤振武从梦中醒来,翻身大叫,额头有汗,眼神里都是惊恐。 --梦中,他不但是看到了三个月后,大明三边五省总督孙传庭在汝州的大败,自己父亲尤见龙的阵亡,潼关的失守,西安的陷落,更清楚看到了榆林城被攻破的尸山血海,大明王朝,京师北京的熊熊大火,突入京师的闯字大旗,宫廷剑影,崇祯皇帝在煤山的悬枝自尽,以及其后满洲八旗进关的滚滚铁骑和冲天狼烟…… 准确的说,那不是梦。 而是已发生的历史事件的回顾。 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一场跨越西北沙漠的极限旅行,由他组织并由他领队,原本一切都顺利,但夜晚,天气骤变,呼啸而起的滚滚黄沙,忽然袭击了他们的营地,根本来不及逃跑,所有人都没于黄沙之中,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定是饮恨黄沙,去见阎王了,但想不到睁眼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居然是逆行了三百年的时空,穿越滚滚沙尘暴,来到了1643、距离甲申之变,大明亡国只有一年的大明朝! ----崇祯十六年,决定明清命运的松锦之战已经结束,大明九边精锐付之一炬,松山城破,督师洪承畴被俘投降,辽东巡抚邱民仰、总兵曹变蛟、王廷臣拒不投降,为建虏所杀。 年初,多尔衮侵掠宁远,虽然没有能打下宁远,但却攻下了中右所,原山西总兵李辅明战死于阵前,大明辽东局势,已经是一再颓败,面对建虏的侵掠,连自保都已经是不能,宁远也已经是无法可守,宁远巡抚黎玉田和总兵吴三桂壮着胆子,联名上书,请求撤回关内,但崇祯帝不许,仍令坚守。 辽东溃烂,而关乎中原大局的开封之战,更是成了一场瞠目结舌,令人无法相信的大败。去年,督师丁启睿,保定总督杨文岳两大文臣,带着左良玉虎大威方国安杨德政部,浩浩荡荡,一共二十万兵马,救援开封,结果在朱仙镇遭遇大败,左良玉逃回襄阳,虎大威战死,杨文岳退守汝宁之后,力战不降,为李自成炮决,丁启睿则是下狱,从此,中原再无能抗拒李自成的大兵。 朝廷无力围剿,而李自成取得开封大胜,控制河南之后,进可以过黄河,取山西,进逼大明京师,退可以入湖广,劫掠江南,因此,崇祯帝日夜不安,逼的还没有练兵完成的孙传庭速速出兵围剿。 孙传庭,大明最后的柱石,他麾下的秦兵,大明朝和崇祯帝的最后“一副家当”,不得已兵出潼关,前往河南。 但李自成气候已成,天下形势已经是危如累卵,大明朝,大厦将倾之势,已经是不可挽回。 …… 作为一名矿业大学毕业,但毕业后却阴错阳差的放弃专业,改练格斗,还差点参加世界自由搏击大赛的国手,同时也是一名历史和军武爱好的穿越者,对于明末这一段的历史书籍,不论《明史》《南明史》,正史野史,他都详读过,对于明末战略形势和可能的成功策略,他都曾经和友人有过详尽的推理,论到郁闷处,更曾经不止一次的为书中的历史叹息、为那些不应该犯的错误而惋惜、为那些不应该壮志未酬的英雄而扼腕,想着如果我是某某某,一定不会如何如何,想着如果我是此战的指挥者,一定不会那般昏聩。 想不到,幻想成真,今日他竟然真的来到了这个时代,穿越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黄沙送我啊。 最初的几天,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脑子昏昏沉沉,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意识的深海里,像是连续播演古装剧和穿越小说,《南明史》《大明王朝1566》、《大明劫》、《崇祯十五年》一浪接着一浪地打来。 …… 第二章 气节之地 …… “儿啊,你快醒来。” 一个女声一直在榻边哭泣,求他快醒来,又向佛祖和菩萨祈祷,淌下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臂,冰凉而温暖。 第一次睁开眼,依稀看见一个挽桃心髻,穿暗红妆花通袖袄儿,宛如明朝画卷,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美丽妇人,正坐在榻前,不停的低泣,泪珠滚落如豆,拿着手帕不住地抹,可那泪水却越抹越多,直到将一块干燥的手帕浸得透湿。 虽然迷糊,但他却知道,这是他的母亲。 “啊,儿你醒了!” 见儿睁眼,妇人惊喜的叫了起来。 随即听见脚步声如雷,门框被撞的乓乓作响,有数人抢着冲了进来。 冲在最前的是一个身穿武人常服,须发斑白,满面红光的老者,口中直叫:“娃醒了?” 中气充足,声震屋瓦。 说话间,两个健步就冲到了榻前,见“娃”真的醒了,正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他,他躬着身子探看,老脸更加的激动:“娃,你怎样了?可好一些了?” 老者身后跟着的三人也同时冲到榻边。 左边亦是一个老头,同样须发斑白,红光满面,感觉和前一个老者眉眼十分相仿,就好像是同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感觉他年轻了两三岁,个子也稍微的高了一点,说话则更高更急,惊喜的道:“真是醒了,岳爷爷显灵了啊!娃,和三爷爷说一句话啊?别光看不说话啊,你可都快要急死你三爷爷了!” 说着,一个大步到榻边,将大手放在“娃”的额头上,试探娃是否在发烧? 其后是两个健壮男子,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沧桑,虬髯,身材健壮,穿着武人劲装,眼眶发红,强压激动的叫一声:“武儿~” 另一人只有三十多岁,三缕胡须,宽袍大袖,文人打扮,目光对视的时候,口中欣喜的念了一句诗:“清秋病小愈,起柂上潇湘~~武儿,就知道你能挺过来!” 一眼扫过,榻上的人已经明白,冲进来的四个面目相仿的男人,乃是自己的爷爷、三爷爷、父亲和叔父。 那个言语最少,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目光对视之时,他能清楚感觉到父亲正极力压制着胸中澎湃的情绪。 这中间,又有两人冲了进来,但他眼皮沉重无比,目光恍惚,已经是看不清两人的面目了,只听见一个少年激动的声音喊:“哥!”另一人却是噗通跪在地上,哭道:“少千户!” 见“儿”又晕了过去,妇人哭喊:“医官,医官!” 榻前一阵忙乱。 …… 再次醒来时,他感觉一双温柔的手正抚着他的头发,耳边一个慈和的女声轻轻诉说着他小时候如何淘气顽皮,长大了如何胆大包天又有惊无险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最后求他快快醒来,千万不要自己走了,不能为娘也活不了了。 “不该让娃骑马,春风得意马蹄疾,最容易出事。”有人叹气,好像是叔父。 “屁话!不骑马还能是尤家人吗?文绉绉的词句,你少在我面前提,我听了就烦!”三爷爷在骂。 随后又喊道:“二哥,我看还得去拜岳王庙,三请三顾嘛,没有三次,怎么能显出咱们的诚心?” 爷爷大声回应:“那就走,再去一次!” 忽然外面有人喊:“医官来了!” “快请!” 爷爷大声说话,随即脚步声如雷,父子兄弟四人急匆匆的去迎医官了。 他们一走,房间里其他声音更加的清楚。 除了母亲,还有一个少年站在榻边低泣,哦,想起来了,那是他表弟翟去病。跟他一起在城外练习骑射。 而刚在跪在榻前大哭的壮汉,此时已经移到了房门口,隐隐听见,他还在哭。 哦,应该就是那个一直跟随在他身边,随他一起回城,在他急速纵马之时,来不及阻止的亲随。 …… 一时醒,一会昏,渐渐的,那些潜意识的记忆,一一被激发,继而变的清楚起来。 两世的记忆也逐渐融合,他不但清楚记得前世,也知道了这一世。 尤振武,字允文,今年十八岁,父亲尤见龙,母亲尤侯氏,爷爷尤世威,三爷爷尤世禄,叔父尤见田,他乃是榆林将门世家尤家的第十一代子。 说起榆林尤家,在明末无人不晓。 不唯尤家一门三总兵,尤世功,尤世威,尤世禄,分别曾经为辽东,山海关,宁夏总兵,尤世功战死沈阳,尤世威,尤世禄战功赫赫,更因为在崇祯十六年,孙传庭兵败,西安失守,李自成势如破竹,延安固原都投降李自成,大厦将倾之时,独有榆林一城不降。 其时,新任巡抚张凤翼尚未到任,榆林总兵王定畏惧李自成的大兵,以求援的名义,带了一部精兵,弃城逃跑,城中士马单弱,人心汹汹。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都任和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两个文官,召集城中将官和一干老将商议,众人异口同声,愿战! 赋闲在家的老将尤世威挑起重任,担任主帅,散尽家财,招募勇士,带领城中不足五千的残兵,拒守城池。 但防守的战备尚未齐全,十万顺军就已经杀到了榆林城下。 最初,顺军夹着连续大胜之威,想要劝降,顺军谋士舒君睿带着五万两白银到城下招降,但被尤世威拒绝,恼羞成怒的顺军遂开始猛攻打。城内将士凭城力战,血战七天七夜,击退顺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杀死顺军无数,但终是寡不敌众,顺军挖掘城墙根,使用最拿手的“放崩法”炸开了城墙,随后一拥而入。 尤世威、尤世禄两个老兄弟、连同王世钦、侯世禄侯拱极等榆林将领带领残部各自巷战,从正午奋战到迟暮,又杀了上千顺军,直到天黑,战事方是结束。 此战,陕西右布政使、榆林兵备道都任体力不支被俘之后,拒不投降,破口大骂,被处死。 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自刎身亡。 知州彭卿、同知柳芳,赋闲在城中的文职,原户部主事张云鹤、皆自杀殉国。 副将惠显服毒自杀。 参将刘延杰被俘之后,骂不绝口,被乱刃分尸。 原宣府总兵官侯世禄与儿子侯拱极在巷战中战死。 原山海左部总兵官王世钦与弟弟王世国力战被俘,拒不投降,被处死。 原延绥总兵李昌龄被俘之后,不屈被杀。 尤世威的表弟翟文是靖边营副将,曾经跟着洪承畴在凤翔击溃闯军,最后关头,他率领敢死队从南门杀出,决死冲锋,虽然杀了不少顺兵,但他本人也被乱箭射死。 老帅尤世威被俘后,被顺军押往西安,李自成亲自劝降,尤世威拒不投降,被李自成处死。 其弟尤世禄亦死。 …… 第三章 将门之后 …… 榆林一战可谓是明末最为惨烈的一场保卫战,十几位被罢职闲居的副总兵以上的高级将领全部死难殉国,副将以下军官全部力战而死,以尤世威为代表的榆林将门世家虽然不为大明朝廷所用,但却以最悲壮的形式为大明朝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史载:榆林保卫战自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起,至二十七日方被攻下,前后十余日,相比于其他地方的毫无抵抗,开城投降,榆林可谓是一城碧血染春秋、五千丹心贯日月。 在明末,出自榆林,在各地死战殉国者无法计量,只总兵级就有赵率教、杜松、贺世贤、尤世功、张承胤……榆林,真真是有气有节之地。 …… 前世是一个读史爱好者,尤其对明末有颇多研究,因此尤振武对榆林之战的记忆极为深刻。 战死的老将们大多都是因兵败而被朝廷弃用,崇祯十六年初,因朝廷缺少将领,大臣们举荐了很多被废弃的旧将,崇祯帝亲在中左门召见,这次召见中,榆林尤世威、王世钦、侯世禄,王世钦之弟王世国、侯世禄之子侯拱极都在其中。但最后崇祯帝一个都没有相中,相当于就此被朝廷弃置了。 虽然弃置,但榆林众将并没有丧失报效国家之心,依然在榆林之战中,用献血和生命回报了朝廷。 真实的历史上,尤振武不是跟随其父尤见龙战死在汝州,就是死在了榆林城破之时,连同他两个爷爷,尤世威尤世禄,还有他的二叔尤见田。 对大明朝,对这个历史来说,这不过是小小的水滴一朵,一点浪花都卷不起。 但这一世,他换了人。 不同于叔辈的兴旺,到现在为止,尤家十一代就只有他这一个男丁,他的几个哥哥或襁褓或孩童时期,就全部都夭折了,他身体从小也不是太好,病病恹恹的,三天发烧,两天咳嗽,以致于在十五岁之前,全家都担心他也会夭折,步他几个哥哥的后尘,因此小心呵护,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边怕化了。 也因为如此,在十五之前,尤振武主要以学文为主,一点都没有练习将门世家的每一个男丁从小就应该、也必须操练的骑射弓马。十五岁之前,他就各种兵书读了一个遍,闲暇时,才会稍加锻炼,当时,很多人都暗暗叹气,觉得尤振武孱弱,比尤家老二尤见田还不如,尤家将门怕是要后继无人了。 但他的爷爷,原山海关总兵、戎马一生的老总兵尤世威依然对他寄予厚望,给他起名为“振武”,一寓振兴武备,二寓健武身体,十五岁之后,父亲尤见龙又给他取了字,为“允文”,希望他能文能武,建立功勋,以光大尤家的门楣。 …… 也许是上天眷顾老尤家,不同于孩童时期的孱弱多病,进入少年之后,尤振武一改病态,能吃能喝,身体出人意料的强健了起来,尤家上下都欣喜不已,直到此时,习武的课题才算是摆到了他面前。 尤世威亲自上阵,教授他刀枪、弓马和骑射之术。 也是怪了,虽然习的晚,但尤振武悟性高,身体接受度好,很快就小有所成。 尤世威大喜,直说我娃未来必然能光大我尤家的门楣。 除了爷爷尤世威,三爷爷尤世禄、叔爷爷翟文,父亲尤见龙、外公侯世禄,亦时常督促,至于叔叔尤见田,则多教他箭术和武经,三年下来,尤振武的刀枪弓马之术已经算是精良,叔叔教授的武经,他也是小有所得。 “不愧将门之后!”外爷侯世禄私下里称赞他。 相比之下,与他同练的表弟翟去病就比较散漫了,翟去病今年十七,比他小一岁,论起来,两人是隔了两辈的表兄弟。和尤振武的刻苦不同,翟去病从小就好吃爱玩,有纨绔之风,虽然八岁开始练习骑射,但直到今日,他骑术和箭术,也都只能算是普通,对于兵书兵册,也不怎么上心,时常被他爷爷翟文骂“废物”。 为了更好的管束,三年前,翟文将翟去病送到了榆林尤家,交给表哥尤世威管教。 尤世威教导严厉,练武场上,可没有丝毫亲情,初到之时,翟去病承受不住,叫苦不迭,还曾经想要逃回靖边营,幸亏尤振武照顾、帮扶他、几次和他一起受罚,帮他求饶,才算是帮他熬了过来。 也就是在尤家的这一段时间,翟去病的武术弓马,大有进步。 到现在,两兄弟形影不离,每日都在一起。 除了翟去病,还有一个老家丁时时跟在尤振武的身边,乃是尤家曾经的第一家丁石善刚。 石善刚四十多了,世代榆林军户,刀马武艺娴熟,为人少言寡语,年轻时,曾经跟随尤世威驻守山海关,在辽东冲杀,风里雨里,忠心耿耿,现在虽然老了,但身手依然了得。考虑到尤振武是尤家的独苗,担心他出什么意外,所以尤世威就用石善刚做孙子的护卫,平常石善刚什么也不用做,只用跟着保护尤振武就可以。 …… 在尤家精心培养下,今年四月,年满十八岁的尤振武参加省城西安的乡试,得中武举人。 消息传来,尤家上下喜悦。 明朝武举主要考的是马步弓箭和策试。 策试,即兵法和策略。 这两项尤振武都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准,考试之时,一路过关斩将,成为陕西近十年来,最年轻的一个武举。 但和读书人得中举人,立刻就可以成为候补官员、最不济也能做一县的教谕不同,武举人能不能带兵,却还存在着变数。 因为大明朝的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加上由行伍起家者,近些年又有流贼招安,只这三项就已经是占据了大半的位置,武举人想要谋的一个带兵的机会,并不容易,加上兵事险恶,很多得中武举的人,最终目的并非是为了带兵,而是为了功名,以获得赋税减免的权力,因此,武举为将,并不是潮流。 即便如此,武举仍然是涌现出了一大批的名将,如戚继光、沈有容、刘挺、吴三桂、刘肇基等人都是武举出身,前辽东经略熊廷弼甚至文武双全,在进士之前,居然也中过武举,是为武举开创以来的第一人。 一句话,有明一代,武举人、武进士只是将官的补充,有兵带则为将,无兵带回家养。武举人老死家中,一生都没有为朝廷所用的并不在少数。 …… 第四章 武举 和普通人没有根基不同,尤家世代将门,本身就有世袭的千户,再叠加武举,两者结合,更容易成为领兵的大将。因此,尤振武得中举人归来的第一天,父亲尤见龙就将世袭的千户职位让给了他。 尤振武本人更是年少气盛,雄心壮志,一心想要承袭尤家将门传统,早日征战,建功立业,因此那一日,在听闻三边总督领兵部尚书孙传庭的军令到了榆林,要征调榆林总兵王定以及他父亲尤见龙的兵马,出潼关,去河南剿贼之后,正在城外练习骑射的他就兴冲冲的打马返回。 或许是太兴奋了,奔的太急,在城门之前,他跨下战马忽然失蹄,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一下又快又急,摔的着实不轻,跟在他身后的翟去病和石善刚根本来不及卫护。 尤振武额头见血,当场就昏迷了过去。 尤家上下都是大惊,这可是他尤家的独苗,又还没有成婚,如果出了事情,尤家的香火怕是就要断绝了。 尤世威一边急急请医官医治,一边令人去西安请最好的医生。 幸运的是,经过一夜的昏迷之后,尤振武终于是幽幽醒来了。 “武儿~~” 母亲尤侯氏抱着他哭。 尤振武心中温暖。 前世里,他母亲死的早,父亲工作忙,对他照料并不多,从小他就是被爷爷奶奶养大的,内心里,他渴望母亲的爱,但这并不是他温暖感动的主要原因---本尊的血肉亲情,那种与生俱来的血脉相连,感念心思的自然反应,才是他不由激动和温暖的主要因素。 “娘!” …… 虽然是醒了,但尤振武眼神无光,昏昏迷迷,时不时的还是犯迷糊,有时甚至连人都不认识了,因此苏醒后的这段时间里,从尤世威、尤世禄,侯世禄、翟文四个爷爷辈,到尤见龙、尤见田两兄弟,表弟翟去病,护卫石善刚,连同家中看着尤振武长大的亲随仆人,都一一到他榻前,说过往的事情,帮他恢复记忆。这其中,翟去病说的最多,有时还会哭的稀里哗啦,可见兄弟情深。 至于他的母亲侯氏,更是日日夜夜守在榻边,寸步不曾离。 但他们都不能知道,尤振武其实并不是昏迷,而是换了一个灵魂。 “迷糊”期间,每日都得吞咽大口的中药,他想说这药没有用,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苦涩的吞下。 …… 三天之后,尤振武终于是完全清醒,可以叫出榻前每一个人的名字,但说话依然有一些不利索,身体也还虚弱,不过总体看起来已经是渐渐无恙了。 翟去病抱着他,欢喜的直喊哥。 爷爷尤世威大喜,带着弟弟和两个儿子到岳王庙上香还愿,叩头砰砰作响。 面对岳王爷,父亲尤见龙几乎落泪,如果娃不醒,他心神不安,即便是带兵出潼关,怕也会时时挂念。现在好了,儿醒来,他心中的石头可以落地了。 …… 铜镜的掩映下,尤振武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十八岁,鼻梁高挺,目光有神,虽然还有些稚气,但却已然是显出了少年的英武,只是受伤之后,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还包着纱布,看起来折了不少的锐气。 细看之下,竟然发现和自己前世里的相貌,有一些相仿。 或许,这不是巧合,而是上天的眷顾。 “尤振武,大明,我来了!” 尤振武在心中,轻轻的道。 …… 尤家上下都以为尤振武是恢复健康了,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只不过是他前世的灵魂和今世的本尊,逐渐契合到一起的原因罢了。 而想到这个时代,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那些苦难,想到明末的尸山血海,天翻地覆,短暂的庆幸之后,他就心事重重,开心不起来了。 ----现在已经是崇祯十六年的六月,几天之后,他的父亲就要跟随榆林总兵王定出征,前往西安,再然后跟随孙传庭的十万大军出潼关,去往河南剿贼。 他父亲踌躇满志,一心想要建功,为尤家光耀门楣,但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却清楚知道,一切都是空妄,尤家门楣不但不能光耀,反而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孙传庭出了潼关之后,初期大胜,收复洛阳,一路追击李自成到汝州,但因为连日大雨,粮草不济,最后被李自成击败,其后,孙传庭率领残兵退守潼关,但李自成气候已成,随后杀到潼关,白广恩和高杰不合,最后潼关失守,一说孙传庭战死,一说孙传庭退到渭水,下落不明。 总之,此战之后,大明最后的柱石,孙传庭和秦军都不复存在,传庭死,大明亡,仅仅半年之后,李自成的大军就出现在京师城下,甲申之变发生,崇祯帝煤山自缢,延祚二百七十年的大明,到此画上了一个并没有结束,但却已经是没有了希望的句号。 这期间,在甲申之变前,十六年年末,发生榆林保卫战,榆林军民,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化成了为大明朝最后尽忠职守的血骨。 也就是说,他只有半年可活了,尤家也只有半年可以存在了。 简直是讽刺。 他死而复生,然后只是为了再一次的死去吗? 更何况,前世之时,他对明末清初的历史一直是意难平,对于衣冠沉沦痛彻心扉,更有过各种各样的推演和想像,上天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逆行三百年,来到这个时代,他又怎能辜负,坐以待毙? 尤振武,尤家,榆林,西北,大明朝,不论如何,他都要竭尽所能,穷尽所有,上天入海,为自己,为天下,为汉家衣冠,争一个逆转的机会! …… 但英雄壮志之下,却也有现实的冰冷和残酷在等待,虽然尤家是将门世家,但爷爷尤世威和三爷爷尤世禄被朝廷罢用已经快要十年,父亲也只是一个闲散游击,不被朝廷重视,也不是孙传庭的嫡系,他身上的卫所千户,其实就是一个空头,论起来,他比普通人也强不了多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面对历史的滚滚车轮,尤家渺小的不能再渺小,想要阻挡历史车轮,逆转历史,何谈容易? 最急切的是,时间只有半年了。 如何在半年里逆转尤家的命运? 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当然就是逃离榆林。 但秦人都思乡,尤家的根子更在榆林,想要说服爷爷父亲抛家弃业,离开榆林,去往其他地方,根本是不可能的,如果说自己是一个穿越者,能预知未来,恐怕爷爷父亲一定会以为他是落马的后遗症,脑子出现幻觉了……别人听说,更是会把他当成是疯子。 …… 第五章 严父 …… 作为一个矿业大学毕业,学习搏斗,后来又称为穿越沙漠的组织者和领路人,尤振武前世里就是一个极端冷静的人,穿越之后,猝然的大变,不敢想象的穿越现实,虽然强烈震撼了他,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冷静的性子。 他清楚的知道,在无法逃避、不能离开榆林的情况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尤家、改变榆林,从而也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此,方才有下一步的可能,不然一切都是白搭…… “娘,大在哪?我有话想和他说。”尤振武说话,依然是有气无力。 陕西话,喊爸为大。 “不要起来,”尤侯氏急忙扶住他,扭头对着外间喊:“去病,去病?” “哎!”听见有人答应一声,随即脚步声声,门帘挑起,一个穿武人常服、扎腰带,双手捧着药碗、满头大汗的英俊少年走了进来,正是翟去病。 ---翟去病比尤振武小一岁,今年刚十七,虽然同样也是将门出身,但他天生的细皮嫩肉,模样俊俏,不似武人,倒像是一个书生,为人又机智,未语先笑,能言会道,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此时,他手里的药腕冒着热气,整个房间登时都是浓烈的中药气息。 尤振武知道,自己又得苦咽了。 “婶娘,药好了。” 翟去病双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的放在榻边的小桌子上,擦擦头上的热汗,见尤振武睁着眼呢,立刻笑问道:“哥,你好点了吗?” 尤振武点头,更多的记忆涌上心头。 “去喊你大表叔来。”尤侯氏道。 “大表叔大清早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想来是这几天就要出征,军中事务忙的很。”翟去病回答。 尤侯氏看向尤振武,柔语:“先喝药吧,等你大回来,娘再叫人去喊他。”说着就要拿药勺。 尤振武急忙阻止道:“娘,大军马上就要出征,大的那一件挡风的大氅,还没有完成吧。要不你去忙,让去病喂我。” 尤侯氏犹豫了一下,看向翟去病。 翟去病早已经乖巧的站起,拿住了汤药,笑:“婶娘你去吧,我来喂哥。” 尤侯氏放下心来:“也好。” 叮嘱了翟去病两句,起身去了。 等尤侯氏一去,感觉翟去病立刻就轻松了起来,他坐在榻上,用勺子盛药,一边用嘴吹,一边说道:“哥,这可是我苦心熬了一个时辰的良药,你可不能像上一次那样,喝一半,吐一半,这一次全都得喝了,不然枉费了我的辛苦。对了,你找大表叔什么事啊?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真的?”尤振武看他。 “当然是真的。” “那好,我求你一件你绝对能做到的小事!” “说。”翟去病拍胸脯。 “把这碗药……替我喝了。” “啊?” …… 傍晚,尤见龙风尘仆仆的回了家,卸了甲胄,先去后院向尤世威请安,汇报了今天的军务,然后才急急忙忙来见尤振武。 尤振武靠坐在榻上,母亲正在喂他喝汤,见“当家的”来到,尤侯氏放下碗,用手帕为尤振武擦拭嘴边,然后起身行礼,尤见龙点头应了,虽然老夫老妻,但尤见龙是一个古板的人,家风又严格,因此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的。 “怎样,可好点了?” 尤见龙负手进到榻前,问。 尤振武望着他的脸,心中涌起伤感, ----四十多岁,满脸沧桑,额头还有刀疤,但却只是一个游击,由此可知,自己这个老爸的官运,极其的不顺遂,以尤世威在崇祯二年就已经是总兵官的人脉和威望,加上尤家的底子,怎么着父亲现在也应该是一个副将了。但偏偏只是一个游击。 就本尊的记忆,并非是父亲不努力,只是脾气刚硬,经常得罪上司,运气又不好,几次败仗是被同僚坑惨,面对接下来的汝州之败,以父亲的脾气,战死疆场其实也是顺理成章。 “大,军中准备如何?”尤振武用虚弱的声音问。 尤见龙微微笑:“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念。嗯,这一次不行了,下一次我一定带你到军前!” ---对于儿子的心思,他还是有了解的,他知道儿子急切的想要随他从军立功,但这一次肯定是不能出征了,只能等下一次了。 “那你什么时候出征?”尤振武问。 “也就这三五天吧。”尤见龙回。 问到这,尤振武忽然沉默了,低头想了一下,抬起头说道:“大,孩儿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说。” “这一次河南剿贼……你能不能不要去了?” ---要挽救尤家,挽救榆林,首先就得挽救父亲尤见龙,不唯父子亲情,更因为留下父亲和父亲身边的一千兵马,能大大增加成功守卫榆林的可能。 …… “嗯?你这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军令如山,我岂能不去?” 尤见龙的脸色猛的就沉了下来,目光严厉的看向尤侯氏,责问:“孩他娘,你是不是跟他说什么了?” 尤侯氏慌张摇头。 “不是娘!”尤振武摇头解释道:“是孩儿梦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梦,大凶!对咱尤家尤其不好,所以求大您不要去。” 尤见龙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下,但依然严厉:“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是大凶?好了,别胡思乱想,休息吧,为父还有些军务要去处置。” 说完,起身就要走。 “大!” 尤振武情急,一个挺身,伸手就拉住了父亲的衣襟,仰脸请求道:“贼势且众,官军又粮草不济,匆忙出战,此战大大不利,不如留在榆林,以待来时如何?” “胡说什么呢?什么贼势且众?什么出战匆忙?我看你是想要挨抽?”尤见龙大怒,右掌就要抬起。 尤侯氏惊的脸色发白,哀求道:“当家的,不要生气,儿还没有好。”又向尤振武哭道:“儿啊,你快别说了,放开你大……” 尤振武却抓着父亲的衣襟不放,仰着头,继续凄苦的请求:“大,孩儿的病一时难好,你一去河南,何时才能再见你?你能不能不要出潼关,哪怕是留在西安也行?” “出不出潼关?去哪里作战?那得看孙制台和王总镇的军令,我岂能违抗?我看你是摔糊涂了,今日净说丧气话和糊涂话,撒手!”尤见龙强压下怒气,放下手,用力甩开儿子的手,大步去了。 门帘一掀一落,晚风吹进,尤振武坐在榻上,心中无比黯然。 ---父亲果然是一个执拗、听不得劝的脾气,再说军令如山,秦督孙传庭既然已经调了榆林的兵马,以父亲忠孝不能两全的性子,即便自己真的病重,他怕也是会含泪离开…… 第六章 兵书 劝父亲不要出征,已经是不可能了,不唯军令难以违抗,也唯父亲的脾气。 父亲之上,还有爷爷。 无缘无故的抗命,不说朝廷的降罪,只爷爷尤世威和三爷爷尤世禄的脾气就不会答应。 直接说肯定是不行的,穿越者,三百年后,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即便父母亲等至亲之人,也会把他当成是疯子。 既然出征不能挽回,那就只能提醒父亲,令父亲明白,此次出潼关凶多吉少,情势十分的不乐观,如果父亲能早做准备,早有预防,面对不利的战局,或可以平安归来,而不是像历史记载的那样,死在河南汝州的乱军之中。 而他一个十八岁的小年轻,还没有上过战场,要想说服戎马一生爷爷和刚硬脾气的父亲,指出形势的不利,给父亲提醒,就必须仔细思索,拿出缜密的分析…… “儿,你这回是怎么了?” 母亲的柔声关心,把尤振武唤回现实。 “没什么娘。”尤振武展颜一笑,重新靠坐了回去,但眉宇间的忧愁,却是无法散去。 “有什么心事,你和为娘说……”知子莫如母,尤侯氏看出了儿子沉重的心思。 但尤振武不能说,也无法说,只能假装轻松的笑。 尤侯氏轻轻叹口气,一边给儿子掖好被子,一边说道:“这一摔,感觉你多了好多的心事,你不说,为娘也不问了,只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吧。其实,昨晚为娘也做了一个噩梦,也凶的很,早上说给你父亲听,他听罢着恼,唉,他一直就这倔脾气,谁也劝不住,去年,你爹跟随孙制台出潼关,去救援开封,在郏县和闯贼打了一仗,因为右军萧慎鼎和左襄先逃,冲乱了你爹的人马,导致战后你爹也受到了处罚,这口气,你爹一直都憋着呢,这一次他说什么也是要雪耻的……” 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变成了哭腔:“贼乱怎么也平不了,总是打仗,不知道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虽然也是将门出身,但毕竟是女子,心忧丈夫,也担心未来儿子要继续上战场,说到忧心处,忍不住就落了泪。 “娘,”尤振武的心弦也被拨动,眼眶也微红,他握住母亲的手,逆转的心志更加坚定。 …… “哥。” 一会,翟去病悄悄溜了进来,到尤振武榻前,小声问:“刚才你和表叔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什么意思啊,咱十万秦军难道赢不了?” 尤振武无比严肃的点头。 “怎么可能?表爷爷和我爷爷,都说能赢呢?”翟去病皱眉。 “如果只是兵对兵,将对将,我秦军能赢,但这一次并非如此,闯贼没有忌惮,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我秦军却是忌惮多多,掣肘多多,粮饷又不足,这样的仗,如何能有大的胜算?”尤振武满是忧虑。 翟去病仔细看他,忽然笑了:“哥,感觉你摔这一下,性子好像大不一样了,以前你可说不出这些大道理来。”忽然又收住笑容,坚定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咱秦军能赢!” 尤振武不和他争辩,闭上眼睛:“去病,我记得我爷爷书房的架子上,有一本叫《军器图说》的兵书,你去帮我拿来,另外还有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何汝宾的《兵录》,这四本书,一并拿来,我都想看一下。” --作为将门世家,又久在军中,多年带兵,尤世威对用兵之略和带兵之法,一直都是非常重视的,常常研读兵书,书房架子上,搜集了很多历代的兵书,,《孙子兵法》《六韬》等古典不用说,更有近年不少的新书,又因为他是边镇老将,素有声望,很多著书者都会送一本送他,也因此,尤家的兵书是非常齐全的,这其中,茅元仪的《武备志》,何汝宾的《兵录》都非常珍贵,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更是经典,但眼下尤振武最看重的,则是南直隶歙县人,前郧阳巡抚、但因为得罪太监,而被罢官免职的毕懋康所著的《军器图说》。 《军器图说》崇祯八年初印,首印极少,是毕懋康的呕心沥血之作,书成之后,毕懋康将书献于崇祯帝。 崇祯帝虽然赞许,但并没有因此重用毕懋康。 不久,毕懋康罢官。 此时,毕懋康虽然还在世,但远在江南,鞭长莫及,若有所求,只能从书中寻找了。 “看书好啊,看书有益,不过书房钥匙在二表叔手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有空没有?算时间,那副画也该画完了吧?”翟去病站起来,嘀咕的去了。 原来,二叔尤见田除了文词之外,还特别喜欢画画,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写写画画,这中间,他最烦有人打搅,翟去病虽然不怕他着恼,但也不想打搅他画画。 …… 很快,翟去病就捧着十几本书回来了。 尤振武一奇,心说我不是只要四本吗? 其实除了这四本,老爷子书房里还有不少当代的兵书,比如一代名相,高拱所著的《边略》,王在晋《海防纂要》,程子颐《武备要略》。 这些书以后肯定是要看的,但眼下的却顾不上。 “哥,二表叔说了,练兵治学当学王阳明,王阳明的几本书,他非要塞给我,要你多读,我也没有办法。”翟去病道。 尤振武笑了,心中并不意外。 ----虽然是将门出身,生在边城,但二叔尤见田却一心向文,对舞刀抡棒从一开始就不感兴趣,每日只喜欢读书,尊崇心学,最初的时候,爷爷尤世威、三爷尤世禄逼着他学,没少鞭打他,后来见实在是拗不过,只能是随他去了。 尤家将门继承,就只在长子尤见龙的肩上。 到现在,除了箭术尚可,二叔尤见田的其他功夫都十分普通,只是大哥负责军中,他身为老二,就必须将家里的一摊子担起来,因此家中日常事务,基本都是他负责和出面,加上今春之后,家中管事尤荣成前往四川置办物件,家里的一干事务,包括各门钥匙,更都是交到了他的手中。这段时间,他里里外外,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倒也是忙的很。 兵书之外,二叔推荐王阳明的书给他读,一点都不意外。 第七章 家宴 翟去病将书抱过来,尤振武简单分拣,最后将《军器图说》拿在手中,坐在灯下,仔细翻看。 翟去病无聊,也随便拿了一本翻。 一会感觉没意思,他便凑了过来,看到尤振武正仔细观看的那一页,他忽然说道:“哥,你看的是自生火铳吧?上次去西安,好像听人说起过,说,西夷人手里有不用火绳、直接击发的鸟铳,谓之自生火铳,但不曾见过。朝廷工部和咱西安火器厂一直想要造,但却始终造不出。” “为什么造不出?”尤振武问。 翟去病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想来多半是糊弄人的假玩意,不然怎么会造不出?哥,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看这些的啊?只喜欢看西厢记,现在怎么变了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尤振武淡淡回答。 翟去病盯着他,忽然神秘的笑了:“我刚才去找二表叔的时候,发现他正捧了一本新刻的《西厢记》在看,还是带插图的,要不……我给你借去?” “西厢记我戒了。以后再也不会看了。”尤振武头也不抬。 “这么狠啊。” …… “娃醒来的这六七日,天天读兵书,说话沉稳,脑子刁钻,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 清晨。 后院。 练武场。 尤世威和尤世禄两兄弟正在练习武艺,一通长刀耍罢,都是大汗淋淋,尤世禄气喘吁吁的说道。 尤世威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十八岁,也该稳重了。” “可不止稳重,二哥,前天我去看他,他拉着我看兵书,讲什么劳什子的鸟铳?又询问军中的武制,二哥你是知道的,我看见书就头大,火器更是不懂,舌头又笨,实在没有办法回答他,只能是随便支吾,不想却骗不过他,几个问题,闹的我好是狼狈,翟去病那个鬼小子,也不帮我,只是看我出丑,气的我实在是牙痒痒!唉,昨天到今天,我都不敢去看他了,只恐他再给我出难题。” 尤世禄烦恼的说道。 尤世威哈哈大笑,其实不止是三弟,就是他自己,这两日也被孙儿拉着问了不少的问题。 不过比起弟弟的狼狈,他还能应付过去。 但最能应付,和娃谈论最多的,却不是他们老兄弟两,而是家中老二尤见田。 这些天,娃每天都会喊他二叔聊天,且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 三爷尤世禄曾经在门外悄悄偷听,想知道娃为什么喜欢老二? 静听之下才发现,娃净问老二一些奇离古怪的问题,比如我承袭了千户职位,是不是就可以带兵了啊?我这个千户,能干什么,又不能干什么?权力到底有多大?卫指挥使司会不会管我?巡抚崔源之为人怎样?兵备道都任大人又如何? 如果是老大尤见龙,面对儿子的这些怪问题,一定会不耐烦,甚至是恼怒,因为这很多都是常识的问题,从小就应该知道的,至于崔源之和都任两位大人的事情,则不是他们应该谈论的。 但尤见田却很有耐心,他一五一十,就他所知,详细向侄儿解释,甚至连京师、西安的传闻,也都说与侄儿听。 …… 尤世禄听完之后就死心了,因为娃喜欢的这些问题,都不是他能答上来的,或者说,即便他心里知道,但却没有办法像老二这般清楚和有条理的说出来,唉,谁让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来着。 “大,三叔!孙制台的军令到了!” 这时,脚步声急促,宽袍大袖的尤见田急匆匆的跑来。 尤世威和尤世禄立刻肃然。 …… 当夜,尤家灯火通明,原来,军令忽然传来,尤见龙作为前锋,明日就得离开榆林,往西安进发,榆林总兵王定带领的榆林军主力,则是于两日后出发。 尤家惯例为尤见龙举行送别的家宴。 尤振武的外公,原宣府总兵侯世禄和儿子侯拱极也来参加。 ----尤世威和侯世禄都为大明边军老将,又都是榆林人,双方打早就结成了儿女亲家。那日。尤振武昏迷的时候,侯世禄也曾在尤府守了一夜,直到尤振武醒来,他方才离开。 不同于满面红光、中气充足的尤世威,侯世禄面庞黝黑,一把胡须雪白,说话低声细语,常常哮喘,像是军中落下的老毛病。 进到尤家,侯世禄直奔尤振武的房间,先看外孙恢复的如何? 见外孙已经能下床,简单行走,他十分的欣慰,舅舅侯拱极则是抱住尤振武,呵呵傻笑。 另一个长辈,表爷爷翟文为靖边营副将,因为军务繁忙,来不及返回榆林,因此缺席了今晚的家宴。 “娘,我要参加……” 虽然已经能行走了,但头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远还没有恢复,因此,母亲不想让尤振武参加今晚的家宴,只让他在屋中休息,但尤振武不肯,他坚决要参加,以为父亲送行。 拗不过他,尤侯氏只能同意,小声叮嘱,给他披了一件厚一点的大氅,让翟去病陪着去花厅。 …… 家宴开始。 爷爷尤世威坐在主位,外爷侯世禄坐在右手,三爷尤世禄(尤定宇)坐左手。 注:尤世禄字定宇,为了区分,也为了阅读方便,后续尤世禄一律以尤定宇称呼。 即将出征的尤见龙,叔父尤见田,舅舅侯拱极分别而坐,两个小辈,尤振武和翟去病坐在最下首。 ---一场落马的意外,虽然醒过来了,但依然是一场大惊,一坐下,尤振武就是诸位长辈关心的对象,说起城门前的马失前蹄,外公和舅舅再一次告诫他骑马一定要小心,今晚为女婿送行,侯世禄更是精心挑选了两匹好马,一匹送给出征的女婿,一匹给外孙。 尤世威表情凝重。 三爷爷尤定宇却不在乎,哈哈笑:“没事,岳王爷说了,我家娃未来是要建功立业、挂将军印的人,这点小意外算什么?娃,你说对不?” …… 席间,从尤振武的健康,渐渐论到眼下的军事情势和尤见龙的出征。 提到闯贼李自成,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三个老将的眼神里都是不屑,尤其是尤定宇,认为李自成不过就是一个驿卒,能卷起这么大的风云,乃是走了狗屎运,秦督上一次能在潼关南园灭了他,这一次同样也能灭了他。 但提到去年的朱仙镇之战,提到左良玉的溃败,前保定总督杨文岳、保定总兵虎大威的身死,三个老将却都又叹气惋惜了。 但他们并不认为是李自成有多强大,而是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指挥失误的原因。 第八章 论战 ----丁启睿无能,杨文岳书生,两人都难当大任,错误了选择了扎营的地点和作战策略,左良玉油滑,失去了过往的锐气,不想硬拼,只想着保存实力,抛下丁杨二人,擅自撤退,这才给了李自成机会。 说到左良玉,尤世威气的拍桌子,说当年瞎了眼,不该提拔此人! 原来,崇祯四年,尤世威为昌平总兵时,建虏侵扰大凌河,朝廷征调各地援兵,尤世威因护守皇陵不能去,就推荐左良玉代他率兵前往。过后,侯恂又推举左良玉做了副将,带队在松山、杏山下与建虏作战,从此闯出名头,后又调回关内剿匪,渐渐成为一方总兵,直至成为了左大帅。 原本,尤世威对左良玉的能力是相当看好的,但开封之战却让他对左良玉大为失望,认为左良玉不负责任,辜负朝廷的重托,害了两个督师,应该下狱论罪。 侯世禄却道,也不能全怪左良玉,局势不利战,丁启睿和杨文岳却非逼着左良玉战,左良玉撤退也并非不可理解,只是事前不通知两个督师,直到大军拔营,两个督师方才得到消息,想跑也跑不了,被闯贼击溃,这就太不地道了,而左良玉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的撤退早在闯贼的预料之中,提前在他撤退的必经之路上挖掘壕沟,设下埋伏,一场前后堵截的大战,左良玉精兵尽失,中原危急,这才逼着咱秦兵不得不再次出潼关。 尤定宇一直骂,左良玉,该死!, 侯世禄又说,打仗表面上打的是兵马,其实打的是粮饷,如果粮饷充足,丁启睿和杨文岳或有更好的选择,不必逼着左良玉尽速决战,如果有粮饷,赈济及时,河南也不会大乱,李自成张献忠说不得早就灭了,甚至恢复辽东也不是不可能, 但坏就坏在,朝廷没有粮饷,每一次都是匮乏,秦督孙传庭在陕西练兵一年多,除了最开始的六万两银子,后续朝廷几乎没有拨付,全靠秦督在本地筹集,也就是秦督严厉,有一些手腕,不然不要说出征剿贼,就是日常的操练维持也是困难。 说到最后,侯世禄微微叹。 都是武人,又为尊者讳,因此三个老头都没有深谈朝廷为什么没有粮饷?秦督又为什么这么艰难?只以一句天灾频繁而带过。 倒是尤见田感叹的念了一句诗:“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咱边军苦啊,苦啊!” 最后。 尤世威和侯世禄都叮嘱尤见龙带兵要谨慎,一定要改了猛冲猛打的毛病,不然以他不足千人的兵马,怕是一战就会打残。 尤定宇则说,猛冲猛打也没有什么,关键是要打准了再说,时机不对,一兵一卒都不能浪费。 尤见龙听了默默点头。 ---但尤振武却知道,父亲未必听进去了,或者说,军令在身,父亲身不由己,别人可以偷奸耍滑,阳奉阴违,但他却不是那个脾气,也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 月上树梢,花厅灯光明亮。 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喝了不少,回忆一生戎马,回忆过往的辉煌胜利和那些功败垂成的战事,三个老头都是嗟叹。 二叔尤见田更是已经醉了,趴在桌上站不起来,家人将他扶了下去。 尤见龙原本并不喝酒,但今晚也喝了三杯,直喝的脸色发红,眼神踌躇满志,意欲杀敌建功,报效朝廷之心,清楚显现。 时间不早了,家宴就要结束, 这时,顶着头上的纱布伤口,面对诸位长辈,一直默默静听的尤振武忽然起身,对着尤世威、侯世禄、尤定宇行礼:“爷,外爷,三爷,我有话想说。” “有话就说!”尤世威放下酒杯,目光看向孙儿,鼓励微笑。 ---虽然今年年初,尤世威和弟弟尤定宇在京师中左门见圣,没有被重新启用,心中落寞,但他们兄弟两毕竟已经老了,即便启用,怕也做不出多大成就了,尤家的希望,还是在下一代。 现在长子尤见龙被秦督征召,即将出征,尤世威心中有欣慰,但却不敢有太多的期望,因为他对儿子的脾性,太了解了,他知道,儿子虽然有武力,能带兵,但天性老实,不善争功,不谙官场的尔虞我诈,比老三还不如,他虽然经常耳提面命,但儿子始终学不会,这样长久下去,怕是很难有大功。 因此,儿子出征,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维持他尤家的将门就可以。 次子尤见田,身体孱弱,喜文不喜武,虽然也挂了一个候补守备的官职,但尤世威不敢对他有期望。 因此,未来真正能为国立功,腰上别将军印,光大尤家门楣的,怕只有孙子尤振武了。 那日,听闻孙子意外落马,昏迷不醒之时,尤世威脊背发凉,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心说如果武儿有什么意外,我尤家岂不是要绝后? 所幸,孙子最后有惊无险的醒过来了。。 对尤世威来说,今晚的痛饮不止是为出征的儿子践行,也是为虚惊一场的孙子庆祝。 现在,孙子主动站起,要求说话,且态度从容,眼神坚定,让他欣慰又欢喜---一场落马的大虚惊,不但没有留下后遗症,反而感觉孙子在一夕之间,好像成熟稳重了不少,连日钻研兵书,即便脸色还苍白,气力还很弱,但眼神气宇显出的从容和自信,却是令他这个爷爷欣慰不已。 …… 侯世禄微笑点头。 尤定宇也笑:“说,说,快说,三爷爷最喜欢听你说话了,就是不要随便乱出问题,三爷爷可答不上来。” 完后,尤振武又向父亲尤见龙、舅舅侯拱极行礼。 这中间,尤见龙微微皱眉,他似乎猜到儿子要说什么了。 尤振武最后把目光看向爷爷尤世威,说道:“爷,虽然我爹带兵出征,我不宜说丧气话,但我总觉得,此战怕是不妙!” 此言一出,厅中立刻就静寂了,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皱起了眉头。尤见龙不意外,脸色发沉。 …… 古人都迷信,尤其是大军出征之前,都图一个喜气,最听不得丧气话。君不见三国之时,谋士田丰只因为拦阻袁绍出兵,说此战没有胜机,结果触了袁绍的霉头,袁绍一怒之下,将其投入了监牢,最后死在了牢中。 明代也一样。 也就是说话的是尤振武,是尤家的独苗,如果是换了别人,从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到尤见龙,都要发怒了。 …… 第九章 三忧 …… 桌子下,翟去病用手轻轻拉了一下表哥的袖子,又挤眼,意思是表哥快住口,触霉头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免得长辈们生气。 但尤振武却仿佛不觉,不等众人反应,郑重无比的继续说道:“孙儿虽然还没有上过战场,没有经历过血火,但却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为了筹备军粮,这一年多来,孙制台清厘田亩,严追逮赋,甚至是拷打,已经将陕西豪绅得罪了一个遍,听闻京师纠劾孙制台搜刮民财的奏疏早已经是堆积成山,只是朝廷要赖孙制台练兵,因此才没有责罚。” “朝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孙制台一直不出潼关,朝廷一定会老账新账一起算,也因此,孙制台没有其他选择,非是出关不可。” “战事一起,所需粮草豆料和银子是平常操练时的三倍,抚恤恩赏也都得即时发给军士,否则谁肯用命?如此一来,孙制台在出征之前,必然要加大征收的力度和额度,豪绅们就更是要怨声载道,对孙制台的怨气会更深。” “而孙制台一旦带兵出了潼关,离开陕西,以抚台冯师孔大人的手腕和力度,怕是很难再从豪绅大户的手中撬出一粒粮食了。” “也就是说,短期之内,陕西无法再为大军提供后续的粮草。” “河南多年贼乱,更已经是没有了粮,孙制台如果在河南强征,各种摊派加饷落在百姓头上,百姓愈发背离朝廷,更易被乱贼蛊惑,叛乱会更多,贼势会越发不可遏制!”” “原本朝廷可以拨粮,但去年建虏入塞,一路杀到山东临清,直到今年方才退去,山东凋敝,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京畿就不必说了,河南山西连年大灾,献贼又在湖广作乱,南方的粮食也不能顺畅的运到京师,京师粮价飞涨,说实话,整个北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为秦督提供粮草了。南方的粮草,也不敢有太多的期盼。” “无粮,则无胜。” “此第一忧虑!” 尤振武说的有点激动,这一瞬间,他虚弱的声音,稍微高昂了一些。 ----他不是在卖弄,而是在心痛十万秦兵,更心痛大明柱石孙传庭,汝州一败,秦军溃败,接着潼关失守,孙传庭殉国,西安投降,西北席卷,榆林劫难,至此,大明王朝灭亡的墓碑,千万人的尸山血海,从南到北的大劫难,就已经是篆刻和酝酿好了。 …… “住口!”听到此,尤见龙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拍桌而起,打断儿子的话:“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无粮?什么无胜?大军出征,朝廷岂能不调拨粮草?朝廷的大政,制台大人的军略,岂是你可以置喙的?你又知道些什么?还不快快坐下!” --身为父亲,尤见龙一向是比较严厉的,儿子今日在家宴之上,不但说出此战必败的丧气话,而且评论了朝政和孙制台的军政,虽然在坐的都是至亲,不会外传,但终究是不得体,传出去必然惹来非议,因此他才要站起来,喝止儿子,不让他继续往下说了。 三个老将,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是露出惊讶之色,这些忧虑,他们并非完全没有想到,只是大明以文制武,武将听从文官调遣,在阵前杀敌,后方辎重粮草,以及战前战后情势的分析,何时出兵,何时退兵?都是文官督师或者是巡抚的决定,直白点说,武将只负责拼命,其他都是文官的事情。 不比新近军头左良玉刘泽清等人,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是标准的老式军人,还抱持过往的规矩,对于文官督师,都有相当的敬畏,不该问、不该考虑的问题,他们不敢多说。 但想不到孙子年纪轻轻,竟然已经是想到了他们心中的这些忧虑,虽然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有些不妥,但孙子的“明睿”和“成熟”却是让他们欣慰。 “这些事情,不是为将应该讨论的。你要慎言!”尤世威假装微怒,但眼神里却有赞赏。 尤定宇道:“娃说的没错,朝廷就是没粮没饷,不然闯贼岂能做大?” 侯世禄没有轻易露出喜怒,他盯着只有十八岁的外孙子:“你说这是第一,那么,还有第二了?见龙,你不要阻止,让娃继续说。毕竟娃也是新科的武举啊,这些军事,娃有想法很正常。” 没办法,尤见龙只能坐下。 “是。” 尤振武抱拳一下,不顾父亲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此番孙制台兵出潼关,本就不是心甘情愿,乃是朝廷一力催促的结果,加上粮饷紧缺,为免再遭刀吏之辱,孙制台一定会挥军猛进,以求速战速决,击溃闯贼,向陛下,向朝廷交代!” “然那李自成狡猾无比,一向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他是绝不会和我秦军在洛阳正面决战的。” “他一定会放弃洛阳,拉长我秦军的补给线。” “所以,战争的形势大约是,闯贼跑于前,我秦军追于后。闯贼一路掳掠,获取军辎和粮草,孙制台和秦军一路追,但最后能得到的,只有一座座烧焦的废墟和一城城亟需赈济的灾民。” “如此,正是落入闯贼的陷阱。” “闯贼多骑,可以一退再退,甚至退到黄河边也没有关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战线的拉长,秦军的后勤补给必然会更加的困难,到时进不得,退不能,秦兵又多思乡,久居客地不得归,粮草不济之下,军心必然涣散,闯贼反手一击,骑兵绕后,我秦兵怕是凶多吉少!” “此第二忧虑。” “第三,孙制台虽然多谋善断,威严服众,然麾下兵马除了秦兵还有豫兵和四川兵,各部战力参差不齐,心气并不相同。两大主力,高杰和白广恩虽然都是骁勇之将,但彼此相互轻视,性子又都桀骜,战事顺利,两人或能并肩作战,共迎胜利,一旦战事不利,两人必然是意气用事,争功委过,甚至有可能弃大局于不顾!” “更有混天星张天琳、满天星高汝砺、王老虎王永强、黄巢王武大定等人,他们虽然投降朝廷,跟随孙制台做战,但其心并不坚定,官军胜,他们自然跟随,如果官军败了,他们必生二心,说不得会倒戈一击。” “而闯贼却不然,自从去年朱仙镇大战,左良玉大军溃败之后,闯贼吞并了罗汝才,改制了小袁营,已经将所有的流贼都统一于麾下,其号令统一,兵马已经超过三十万,朱仙镇之战,更是获取了大批的辎重和战马,刘宗敏李过田见秀袁宗第,也都是能战敢战之人,加之河南中州的百姓为他们蛊惑,助贼不助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秦兵,时间又紧迫,所以孩儿忧心忡忡,以为此战,孙制台怕是很难取胜。” 第十章 策略 …… 听罢孙儿所说,厅中雅雀无声,尤见龙惊讶的看着儿子,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这三个老将,则都是皱起了眉头,心中一阵惊。 虽然他们对于秦军出关,并不敢太过乐观,但对于胜利,他们还是有所信心的,在他们眼中,流贼就是流贼,靠的就是人命炮灰,即便有去年的朱仙镇之战,也不能脱胎换骨,在孙制台的带领下,秦兵依然可以击溃李自成。 当然了,虽然表面上不愿意承认,但作为宿将,他们三人心里却也都是明白,现在的闯贼,还是比过去强了很多,秦军要胜,也非是要有一场血战不可。 这也是他们不敢太过乐观的原因。 但孙儿的话,却还是震惊了他们。 照孙儿这么说,大军兵出潼关,这么多的不利,岂非是必败? 翟去病则是惊异的看着表哥,就像是看着一个天人。 …… “都是臆想!” 尤见龙脸色难看,再一次站起,呵斥儿子:“孙制台的用兵策略,岂是你知道的?高总镇和白总镇又岂是你可以评价的?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没大没小,连阵前都没有上过,只听说一些传言,自以为聪明,就开始评论大政了,难道冯本兵、孙制台、冯抚台和诸位大人的见识还比不上你?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还不快坐下?” 冯本兵,现任兵部尚书冯元飚。 冯抚台,新任陕西巡抚冯师孔。 尤振武脸带苦笑,默默坐下。 ----父亲的执拗和刚硬,他不意外,现在他只希望爷爷、三爷爷和外公能听进一些,对父亲有所劝阻,只要父亲不出潼关,保存一千兵马,他尤家和榆林日后面对的局面,就能稍好一些。 当然了,这其实也是很难的,面对孙传庭的军令,没有人敢违抗。 “弹劾孙制台的奏疏,高总镇、白总镇的为人,朱仙镇的事,你是从哪听说的?”侯世禄看着外孙。 “是二叔和我说的。”尤振武抱拳。 ---当然不全是尤见田说的,很多是历史记忆,只不过现在二叔醉了,三个老爷子想问也问不出来。 “都是耸人听闻之言。长流贼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尤见龙板着脸。 侯世禄沉思了一下,目光看向尤世威:“我觉得,娃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奋先,你以为呢?” 尤世威,字奋先。 尤世威抓着胡须不说话,毕竟提出忧虑的是他孙子,即将开赴战场的是他儿子,此战若不能胜,他儿子说不得会受到损伤,事关尤家,他不能不考虑,但只因为孙子的一些忧虑,就让他打退堂鼓,对儿子的出征,作出悲观的判断,也不是他的性格,于是他说道:“有什么道理啊?就是小孩子胡乱猜测、言过其实而已。孙制台多年带兵,非是常人,娃担心的事,孙制台怕是早已经想到,并已经有了应对的,身为武将,唯听从军令,奋勇杀敌,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是我尤家的门风!” “父亲说的是!”不等父亲说完,尤见龙就起身抱拳。 尤家父子的性子,倒真的像的很。 尤振武心中忧急,看来自己所说,爷爷和父亲都没有听进去。比起二叔,他们父子可是难弄的很。 “娃,你说咱秦军有三个忧虑,那你可有解决的办法?”侯世禄一直都很冷静,他喘息了一下,再看向外孙。 尤振武苦笑摇头:“没有,此乃大势,无人可解。除非……我秦军能够不出关,继续在关中练兵,以待流贼自乱。” “这怎么可能?”侯世禄叹,随即老脸更严峻:“照你这么说,我秦兵必败?” “还有一个中策。” 尤振武沉思一下,肃然道:“如果孙制台带兵出潼关之后,能够在小有战绩,比如收复洛阳,向朝廷有所交代之后,原地修整练兵,等待后续的粮草,或可逆转形势。” “你刚才说,秦兵缺粮,因此非是速战不可,这会怎么又要修整?”侯世禄追问。 “秦兵速战,一来是无粮,二来是朝廷催促,和前者相比,后者的压力更大、更强,因此,如果孙制台能顶住朝廷的压力,留在洛阳修整练兵,等待朝廷运粮,徐徐进兵,这两难,或可迎刃而解。” “相反,流贼现在手中虽然有一些粮食,但他们人员太多了,每日人吃马嚼,消耗众多,河南全省更早已经糜烂,无粮可征,拖上几个月,到时没有粮的,不是秦兵,而是流贼了。一旦出现粮食短缺,闯贼的五十万大军,必然内讧,实力此消彼长,孙制台顺势出击,胜算就会加大很多!” 侯世禄这一次摇头了:“流贼只所以叫流贼,乃是一个流字,河南无粮,他们自然会向其他地方流窜。一旦出了河南,朝廷怕还是会怪责孙制台。” “外爷说的对,这应该也是孙制台的忧虑,只是,流贼能去哪呢?陕西,闯贼肯定是不敢想的,山西贫瘠,无粮,又不利于大军通行,更有秦兵在后,闯贼也是不敢去的,山东是半岛地形,闯贼一旦进入,秦军关门打狗,闯贼也有所忌惮,所以闯贼能去的,只有湖广。” “湖广熟,天下足。湖广原本是有大明的粮仓,但可惜了,几年战乱,已经是糜烂了一半,武昌襄阳更都已经被流贼所得,眼下来说,湖广其实已经不复为朝廷所有了,在孙儿看来,朝廷眼下最急切的,不是进剿闯贼和献贼,收复湖广,而是扎紧篱笆,不使南方各省,继续重蹈河南、湖广的覆辙!” 侯世禄沉思了一下,说道:“可朝廷在湖广还有不少兵……” “外爷指的是左良玉和高斗枢吧?那左良玉开封大败之后,已经是被闯贼吓破了胆,今年正月,不等闯贼杀到。他就吓的放弃襄阳,逃往九江,这样的兵,这样的帅,已经不能期待。” “郧阳巡抚高斗枢,虽然治兵有数,守城有方,数次击退流贼进攻,但郧阳地小兵少,实力有限,战不足,守有余,也不能有太多的期待。”尤振武道。 侯世禄似乎明白了,他看着外孙:“你的意思是……” 尤振武抱拳,声音清朗:“王永吉王制台守山东、马士英马制台守凤阳、史可法史制台守淮徐,左良玉在九江,高斗枢守郧阳,四川巡抚陈士奇守川门,各处扎紧篱笆,我秦军厉兵秣马,以待时机,四面八网,好像是囚笼困鸟,虽被动,但其实却也是主动,同时的,官军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舔舐伤口,再练新兵,以空间换时间。” “最重要的,闯贼和献贼虽然都是贼,但从一开始,彼此就并不相容,如果一个在湖广,一个在河南,彼此之间还可以相互呼应,牵制朝廷的兵力,但如果河南粮尽,闯贼不得不去往湖广取粮,官军又不给他们压力,两贼聚到一起,时间长了,必生龃龉,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相互忌惮,相残相杀。” “如此,朝廷可坐收渔翁之利。” “秦军到时出征,必然是事半功倍。” “孙儿以为,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策略。可有六成的把握。” “但现在孙制台仓促而出,怕是连三成也没有……” 尤振武叹道。 …… 第十一章 再劝 …… 听尤振武说完,厅中更静,众人都惊喜,这一次,连尤见龙都惊讶的看着儿子,对儿子的见识,感到有点不敢相信了。 ----不说儿子的策略是否得当?只说儿子对全局的这一般统筹,那就是已经超过这个时代的所有武将了。再者,儿子的口舌比较笨拙,尤家人一向也都是如此,能做而不能说,但今夜儿子的言语怎么这般的犀利?鞭辟入里,字字珠玑呢? “娃,这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愣了一下,侯世禄惊异的问。 ---娃刚才说的是秦兵出关的三个忧虑,现在说的是朝廷应对流贼之策,比起前者,后者更难,更需要大智慧和大谋略,娃却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凝滞,显然是已经深思熟虑很久了,这样的见识,连戎马一生的他,都有点汗颜。 尤振武早有准备,抱拳:“这几天孙子在病榻上静养,闲着无事,就将战局琢磨了一番,对与不对,外爷不要见怪。” “哈哈,我怎么会见怪?”侯世禄激动的笑:“为将者,最重要的是要有脑子,你能想到这么多,外爷很开心啊。” 转对尤世威:“奋先,你有一个好孙子啊,哈哈哈~~” 尤世威眼神里虽然也有开心和赞赏,但脸色却是严肃的很,他板着脸,哼道:“纸上谈兵,夸夸其谈,跟书生似的,未必是有真本事!” 说着,很严肃的看向尤振武:“我尤家世世代代为大明守边,一向都是实实在在、真刀真枪的往上拼。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可是要不得的。你还小,还没有上过战阵,不知道战事的残酷,从古至今,胜利哪有那么容易的?想要败却容易的很,一两句话,动摇了军心就可以,今日也就是你外爷和你舅舅在场,如果是让其他人听见了,说不得会谣传我尤家妄议朝廷大政、败坏秦军的军心呢。好了,今夜就到这里,散了吧。” 说完,起身站立,向侯世禄抱拳。 尤振武心中发苦,心说我这一番的口舌难道是白费了吗?父亲反对,爷爷好像也不是太赞同? 主人起身,作为客人的侯世禄自然也起身,他带着儿子侯拱极向尤世威抱拳还礼,然后向尤振武笑:“娃,外爷走了。” 迈步离开。 尤见龙起身相送。 见表哥还在发愣,翟去病急忙拉了尤振武一把,尤振武这才惊醒,急忙起身跟在父亲身后,和表弟一起送外爷和舅舅离开。 座中的人都起身离开了,只有三爷尤定宇还皱着眉头,抓着胡须,坐在原座里,苦苦的思索,稍顷,他忽然眼睛一亮,猛一拍大腿,激动的跳了起来,口中叫道:“对啊对啊,就是如此,朝廷就应该照娃说的这么做!河南虽然是中原腹心,但却也是四战之地,山西陕西山东湖广都围着他呢,左良玉,周遇吉,刘泽清,加上我秦兵,哪个都不是他能动的,等贼兵把粮食吃完了,等他们内乱,往湖广移动时,再出兵平乱,大事一定能成!” 说的激动,左右一看,却发现厅中已经没有人了。 “咦?人哪去了?” 尤定宇迈步往外追,喊道:“二哥?老侯~~” …… 尤宅门外。 家人挑着灯笼,侯世禄和侯拱极都上了马,尤见龙带着尤振武在近前相送。 “军前一定小心……”侯世禄叮嘱女婿尤见龙,然后又将外孙尤振武唤到马前,低身,压着声音道:“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外爷很欣慰,只是庙堂之算,非我等武将所能置喙和改变。另外,你的策略虽然还算周全,但却少算了一个,那就是建虏。此局之中,建虏看似局外,其实却至为重要。朝廷催促孙制台出关,怕也是在担心建虏再次入塞……” 尤振武警醒,抱拳,向外爷深深行礼。 侯世禄微笑点头,走马去了。 “娃,保重身体,过几天舅舅再来看你!”侯拱极是一个沉默少语、略带腼腆的人,一晚上也没有说几句,而每次说话,都是脸上带笑。 尤振武深辑相送。 哒,哒,哒,马蹄踩着青石板,清脆马蹄声中,侯家父子远去。 尤宅门前静了下来。 尤振武转身,正想再劝父亲,以尽最后的努力,最起码也要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件向父亲作出预警,但不想父亲看也不看他,直接转身迈步回去了。 “大!”他急忙追上。 “不要说了,我累了,要回去休息。”尤见龙脚步不停。 尤振武急了,不顾脚步依然蹒跚,快步上前,挡住父亲的去路,抱拳,急的快要哭了:“大,孙子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孩儿所言,绝对没有夸大其词,甚至河南的形势,比孩儿所说的可能还要恶劣。军令如山,不能违抗,孩儿只求父亲小心谨慎,如果可能,在攻取洛阳之后,能向孙制台请缨,留守洛阳,如此,即便有事,也可以快速退回潼关,不至于受损太多……” “住口!”尤见龙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你外爷夸奖你两句,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孙子兵法我也不是没有读过,未战先缩,是哪门子兵法的道理?都像你这么做,都想着保存实力,岂不都变成左良玉了?” “大……” “不要说了!” 尤见龙脸色决绝,一个字也再听不下去,目光看向尤振武的身后,说道:“去病,扶他回房休息,不许他再出来了!” 尤见龙一向威严,吓的翟去病一哆嗦,急忙上前,拉着尤振武的手臂,轻声劝:“表哥,走吧。” 尤振武心中凄苦,望着父亲,一咬牙,一狠心,大声说道:“大,梦境都是真的,这一次我秦兵出潼关,十有八九难以取胜,孩儿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听我一句……” “带走,带走!” 尤见龙听不下去了。 翟去病急忙拖着尤振武离开。 尤振武大喊:“大,还有一件事,九月,河南汝州洛阳,将会有连日的大雨,断绝官军的粮路,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向孙制台提醒,以免粮草断绝,为流贼所乘啊~~” 声音远去,尤振武被翟去病拖回去了。 尤见龙站在原地,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眼神里不再是生气,而是深思。 ---儿子说了这么多,虽然耸人听闻,但细想之下,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此战确实有粮饷和朝廷压力的双重困难,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那是假的,但军令如山,要他违抗军令,拒绝出征,那也是不可能的。 至于九月的大雨,肯定是儿子编出来,以给他制造压力。 如果现在就能预知河南九月有大雨,那岂不是神仙? …… 求收藏,发书十几天,收藏才三百,这实在实在是太少了,如果只有三百人在看。不禁让人怀疑,是否有继续的必要?因此。恳请大家到起点中文网或者是起点app,点击收藏,其他qq,微信读书,乱七八杂的各种,都于作者没有什么帮助,劳烦大家,先行感谢了 第十二章 送别 …… 这一夜,尤振武难以入眠。 历史就在眼前,虽然有他这个穿越的蝴蝶翅膀,但在他什么也没有做的情况下,历史结局怕是不会改变的,但爷爷和父亲却偏偏不听,尤其是父亲,刚硬而执拗。 如果留在洛阳,还可挽回,如果跟着大军到汝州,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怎么办? 尤振武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方才是迷迷糊糊的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推:“表哥表哥快醒醒,表叔要出征了!” 手臂被猛烈摇晃。 尤振武大惊,猛然翻身而起,这才发现,天色早已经大亮,表弟翟去病站在榻边,脸上都是兴奋。 石善刚跟在身后,面色凝重。 “我娘呢?” 尤振武跳下榻。 “她让你多睡会,现在已经在正堂了。” “快走!” 尤振急急穿衣。 不等穿戴整齐,他就冲了出去。 “哥,帽子,帽子~~” 翟去病捧着帽子在后面追。 …… 中院正堂。 尤家人从上到下三十余人,分男女地位尊卑,立在正堂的两边和阶下。 虽然这一代的男丁只有尤振武一人,但尤振武有一个堂姐两个堂妹,其中堂姐已经出嫁,两个堂妹,一个十二,名秀兰,一个三岁,乳名悌悌,此时三岁的悌悌和姐姐秀兰一起静静的站在母亲身边,仰头望着全身甲胄,腰悬宝刀,即将出征的大伯,小脸和他人一样的严肃。 身为长媳,尤振武的母亲尤侯氏站在最前面。 尤振武悄悄上前,凑到母亲身边。 他看到母亲的眼有点红,似有泪光,显然,母亲对父亲的出征,十分担心。 人都到齐,仪式开始。 戴笠盔、披鳞甲、悬长刀的尤见龙先向祖先牌位上了一大把香,三起三拜,大声报告即将出征之事宜,然后再跪别尤世威和尤定宇。 仪式庄重而肃穆。 两个老头更都是板着脸。 ---兵者,凶器也,大将出征,可能是胜利归来、欢天喜地,也可能是扬着白幡、马革裹尸,是生是死,是胜是败,谁也不敢保证。 “昨晚我想了一夜,觉得娃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你到了军前,务必要小心谨慎,如果我秦兵真的快速收复洛阳,那你不妨想办法留守洛阳,观察一段时间。你只有一千人马,又是我榆林前锋,切记小心……”在尤见龙跪拜的时候,尤世威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小声叮嘱。 尤见龙微微惊讶,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立在堂前的尤振武隐隐听到了,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 敬祖完毕,尤见田为哥哥奉上一杯“得胜酒”,并吟唱了一场祝胜诗: 九重飞诏紫泥新,帝命南征遣大臣。 宫路回传银瓮煖,江花初报锦袍春。 蛮烟瘴雨驱车远,朔雪燕云送捷频。 汗马功成催入觐,汾阳勋业照麒麟 虽然喜文不喜武,对舞刀弄枪之事有所排斥,但面对哥哥的出征,尤见田还是热血澎湃,担心忧虑连同祈祷胜利归来的期盼,都清楚的写在眼中和脸上。 …… 接过弟弟的酒,尤见龙一饮而尽,然后向坐在堂中的父亲和三叔抱拳躬身,完毕之后,转身走出正堂。 尤振武站在母亲身边,望着全身甲胄、即将出征的父亲,想到此战凶多吉少,鼻子不由就有点酸----这不是他自己,而是本尊自然而然的亲情表现和流露。 “我去了。” 尤见龙先向妻子点头。 尤侯氏回礼,但眼角的泪光却忍不住的闪了出来。 尤见龙再看向儿子:“好好养伤,照顾好你母亲,等我回来。” 这一瞬,尤振武心中担心更多,他仿佛是看到了汝州的败局和官军失败的血肉战场,于是抱拳,话里有话的提醒道:“家里有儿,父亲勿用担心。九月河南怕是会有连日大雨,娘让儿给您预备的蓑衣,儿已经准备好了。” 尤见龙脸色一沉。 尤侯氏却是奇怪的看儿子,因为她并没有准备蓑衣啊。 迎着父亲不快的目光,尤振武又道:“愿父亲此去,步步为营,早日奏凯而归!” 尤见龙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但犹觉得儿子的别词,别出心裁,不守规矩,留在家里怕是要胡闹,因此他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小声对妻子道:“看好他!” 这时,弟妹侄女连同阶前的家人都向尤见龙行礼,包括三岁的小女悌悌都用稚嫩的童音随着大家一起喊道:“祝游戎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日凯旋!” 尤见龙少有的露出了笑容,弯腰抱起悌悌,在她小脸上亲了一下,笑道:“悌悌乖,等大伯回来给你买糖吃!” …… 尤宅门前。 大旗飘扬,甲士林立,一队五十人的亲兵卫队已经门前街道上列队完毕了。 尤宅大门敞开,尤见龙在家人的簇拥下,走出家门。 尤振武跟在父亲身后,出了大门,站在台阶上往下一扫,发现即便是父亲的亲兵卫队,也就是精锐家丁,甲胄也不是很齐全。 再仔细看,发现很多都是旧甲旧胄,有的扎甲甚至已经是开裂,庆幸的是,一眼看过去,父亲的五十个家丁都算的上是勇猛和健壮,看得出,都是上过沙场、斩过人头的勇士,且人人有马,马鞍下,挂着短弓短刀水壶,极少的个别挂了三眼铳,手中都执着骑枪。 最前面的一个健壮家丁,高挚着一面将旗(认旗),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尤”字。 尤振武认识他,知道他叫张禄,跟随父亲多年,作战勇猛,乃是父亲最信任的家丁。 五十人,这已经是尤家全部的家丁了,此时留在府中的,算上石善刚,也不过三五人了。 另有家丁牵来战马,尤见龙踩着上马石,翻身而上。 挚着将旗的张禄走马到尤见龙的身后,将他身影掩映在大旗之下。 “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门前的尤家人再齐声喊。 尤见龙在马上坐稳了,握住马缰,扶了扶腰间的长刀,回头再看向门前父亲、三叔、弟弟和儿子---那一张张送别的脸,令他鼻子有点酸,但同时却也给了他更多的勇气和战力,心中豪迈顿生,于是抱拳一礼,然后举起右手,大喝一声:“走!” 一甩马缰,带头向前。 走马声和铁甲声随之响起。 于是,尤字将旗在前,骑枪林立,铁甲重重,五十个家丁簇拥尤见龙离开,先去校场,接受延绥巡抚崔源之的检阅,随后出榆林南门镇远门,往西安而去。 而他麾下的一千兵马,将在校场和他汇合,随后,一起开拔。 待亲卫护卫着尤见龙走出一段距离,惊不到马了,尤家人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更有一根三眼铳向天鸣放,“砰砰砰”一连三响,震动天地,通告神灵,以为尤见龙得胜归来做祈祷。 …… 第十三章 好友 …… 直到尤见龙远去不见,尤家人方才收回目光,尤振武的母亲已经忍不住的在试泪,尤振武的婶娘和家中的老婆子小声劝慰。 “哥。你看!” 站在身后的翟去病忽然轻轻拉了一下尤振武的衣角。 正望着父亲背影,久久出神的尤振武惊醒过来,回头看。 翟去病却向对面努嘴。 尤振武抬头望去,明白了。 同时这也才注意到,在尤宅对面的街道上,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更有很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捧着钵碗的乞丐。而一众人群中,两个牵着马匹、身穿武人常服的年轻人十分醒目,如鹤立鸡群,身边各有一个随从,为他们挡开身边的乞丐,此时此刻,两人正向这边凝望,其中一人还兴奋的招手。 尤振武认出来了,这两年轻人一个叫李应瑞,其父乃是前延绥总兵官李昌龄之幺子,另一个叫王守奇,乃是前山海左部总兵官王世钦之孙。这两人都是尤振武的至交好友,尤振武落马昏迷的当天,他二人都跟随父兄前往西安,昨日刚回来,听闻振武出了事,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望,只是尤见龙出征,尤家上下忙碌一片,他们不好打搅,就在门外等着,此时见尤振武站在门前送行,已经是没有大碍,两人都是欣慰,李应瑞抬手打招呼。 见到两个好友,很多本尊的记忆立刻就涌上尤振武的心头,心中不禁涌过一股温暖,榆林将门众多,和他同年相仿的将门子弟也有不少,但和本尊走的最近,脾气相投的,就只有李应瑞和王守奇了。 尤振武走下台阶,向对面抱拳。 翟去病也跟了下来。 此时,李应瑞和王守奇早已经快步穿过街道,大步走了过来,李应瑞远远就喊:“允文兄,昨夜担心你睡不着,今日见你康健,实在是太好了!” “我无妨。梦祥兄,长捷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尤振武抱拳笑迎。 李应瑞字梦祥,王守奇字长捷。 两人都是欣喜。李应瑞面目清瘦,身材却伟健,因为长期练弓,感觉他手臂比一般人要长上一些;王守奇肤黑,敦实,不喜言语,刚十八岁,浓密胡须却已经是钻出了不少, 一样的是,两人都是少年心性,淳朴热情。来到尤振武面前,看尤振武脸色还显苍白,李应瑞心有余悸的询问,尤振武却不在意,只问他们两人西安之行如何?李应瑞和王守奇听了都是黯然摇头,显然,这一次西安之行,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 “没事,来年还有机会。”翟去病笑。 见过尤振武和翟去病之后,两人又上前,恭恭敬敬的向尤世威、尤定宇、尤见田,并向尤振武的母亲和婶娘行礼。 “去病,你带两位兄长到我房间,我一会去见你们。” 虽然父亲的兵马已经出征,但仪式并没有结束,尤振武还有事情要做,他小声叮嘱翟去病。 “不,我们在门口等你,一会共往镇远门,送叔父出征!”李应瑞道。 “是啊,我们送伯父。”王守奇道。 既如此,尤振武也不再多说,抱拳一下,急急回府。 这中间,他听见叔父向尤顺低声吩咐:“去,把馍馍给他们分了。” 尤顺,家中的管事仆人,也曾经是一个英勇善战的老家丁,现在老了,不能战了,就留在府中做事。 于是,在回宅之前,尤振武回头再望向对面的街道。 ---看热闹的百姓正在散去,拄着拐杖,捧着破碗的乞丐们却向尤家聚拢了过来,到了府门的台阶之下连着作揖,还有人跪拜,口中七嘴八舌的喊说:“祝游戎旗开得胜~~早成大将军~~祝尤家昌盛,少千户康复~~” 看来他么消息灵通的很,知道游戎今日出征,少千户又康复,必有施舍,因此早早的就来了。 尤顺指挥府中的几个仆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笼屉抬出来,放在门前,盖子一掀,正是还冒着热气的馍馍。所谓的馍馍,当然不是纯白面,而是白面豆面秕糠的混合体,虽然生涩难咽,拉嗓子,但绝对可以充饥, 众乞丐疯抢,你推我挤,甚至是手抓舌咬,差点将笼屉掀翻,尤顺大声呵斥,棍子挥打,这才控制住秩序…… 尤振武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面色不由凝重起来,他知道,相比于府中的安宁,这才是真实的大明。 …… 回到家中,一家人跪在正堂,再向尤家祖先跪拜报告,同时也是再为尤见龙祈福。 尤世威威严少语,即便是祈福也不多说,尤定宇的嘴里却是唠唠叨叨的不停。 这其间,尤振武偷看堂外。 翟去病、石善刚已经在堂外等着他了。 仪式结束,尤振武急忙上前:“爷,我想到城门口,再送我大一程。” “去吧。”尤世威点头。 …… 出了正堂,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往外面奔,口中道:“梦祥和长捷呢?” “都在门外呢,哥,不用急,大表叔要先去校场,见巡抚大人,点验兵马,还要携带粮草辎重车辆,完全来得及。”翟去病解释,但同时却也是快步跟上。 …… 正堂里。 尤世威和尤定宇老哥俩相对而坐。 尤世威拧着眉头,坐在椅子里沉思不语 尤定宇则是抓着胡须,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的说道:“二哥,我觉得娃说的有道理,这一次,我秦兵怕真是没有多少的胜算,见龙性子又直,只临行前的叮嘱,他未必会听,不如……去西安走动走动,让见龙留在潼关?” 尤世威摇头:“怕是难,孙制台这一次出潼关,能带走的兵,他都是要带走了,西安只留四川兵,咱榆林是天下精兵,尤家又是将门,谁敢到孙制台面前,为咱们求情?” 尤定宇抓着胡须:“那怎么办?” “也不必太担心。” 尤世威说道:“孙制台不是常人,武儿所说,应该都在他的预料中,再者,咱哥两打过那么多凶险的战事,哪一次不是出生入死,但哪一次不是平安归来?战事嘛,总是会有风险的,如果事事担心,那也不用领兵打仗了,窝在家里,守着婆娘岂不是好?” 尤定宇不再说了,只是将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 尤宅门口。 李应瑞和王守奇一直在等,知道尤振武尚不能骑马,因此两人早早就将缰绳递给随从,待尤振武出来后,立刻迎上去,几人结伴步行往南门镇远门行去。 …… 榆林卫位于陕西的最北部,北接蒙古,东隔黄河与山西相望,西接宁夏甘肃,南与延安府相接。 历史上,榆林名气极大,尤其是在明代。 大明立国之后,为了防备蒙古,在边疆修建长城,并在长城沿线设立九边重镇,从西往东分别是甘肃镇、固原镇、宁夏镇、延绥镇、偏头镇、大同镇、宣府镇、蓟州镇、辽东镇。 而延绥镇其实就是榆林镇。 第十四章 榆林 …… 在九边重镇中,榆林镇正好处在中间地带,属于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位置,往西是宁夏、甘肃,往东是大同和大明京师。一旦榆林镇被外敌突破拿下,长城防线就有一破为二,首尾不能相顾的战略危机,大明就将承担极大的压力,一个不慎,整个防线都可能会崩溃,反之,如果大明坚守榆林镇,东线西线就可以相互支援,西段长城也就稳如泰山。 为保榆林,大明一直在榆林设置有重兵,并将延绥巡抚的驻节地设置在榆林,正统年间,裁撤漠南卫所时,诸如东胜卫这样极具战斗力的卫所也划归到了延绥镇。 除了重兵之外,明廷在榆林卫修建有军粮仓,储备有宁夏、固原、延安等地的军事储备粮,并在榆林红山堡设立与蒙古部落“茶马市”的交易点,每月有小市,每年一次大市,定期通商交换货物,进行各种交易。 也因此,榆林道路发达,交通便利,设置有多处驿站,通往宁夏甘肃和西安等地,李自成就是榆林驿卒出身。 而榆林下辖的县也都大名鼎鼎,比如“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米脂、绥德、清涧都是榆林下属的县。李自成更是土生土长的米脂人。 《明史》记载:“榆林为天下雄镇,兵最精,将材最多,然其地最瘠,饷又最乏……” …… 一般人都以为,明末缺饷最严重的是辽东镇,袁崇焕之前,辽东数次闹饷兵变,甚至逼的辽东毕自肃悬梁自尽。 但其实不然,明末最缺饷的是甘肃、宁夏、榆林三镇,因为辽东战事兴起,从辽东、蓟州,宣府一直到大同,都被建虏侵扰,就战略的角度,这四镇一直都被大明朝廷所重视,其实是辽东镇,每年几乎消耗九边一般的军饷,相比之下,西线的甘肃宁夏榆林,就比较安宁了,也因此,甘肃宁夏榆林三镇的欠饷问题十分严重,崇祯九年,为了讨饷,甘肃镇发生军士哗变,冲击官署,杀害巡抚王楫,身为副使的丁启睿软硬兼施,强力弹压,最终将哗变压了下去。也因为此功,丁启睿被朝廷重视,后来一路升迁,成了开封之战的主帅。 因为朝廷关爱的眼神不在西北,西北三镇极苦。 这其中,榆林土地最贫瘠,最不易种植,然则民风却也最彪悍,一直以出猛将精兵而著称,只要有战事,男女老幼抄起家伙一起上,人人奋勇,这也是榆林精兵猛将层出不穷的原因和根基所在。 崇祯十六年,以五千残兵抵挡十万顺军,屹立十几日,亦是此种胆气的彰显。 一座苍茫萧瑟的长城边塞,城外一望无垠,极穷,极瘠,极勇极苦的人民 以上,是尤振武脑海里对明代榆林的前世记忆。 …… 而当真正走出家门,来到榆林街市之时,尤振武微微惊奇的发现,比起他想象中的贫瘠残破、乞丐成群,榆林市镇的景象,其实勉强还算是可以,街边的乞丐虽然也有不少,三三两两的捧着钵碗乞讨,但却不是处处可见,细细一看,基本就是刚才在尤家门前抢馍馍的那一群。 街道上的人流不算密集,市井也不能算繁华,但却也是应有尽有,一路走过去,苏杭的绸缎铺,潞州绸铺,泽州帕铺,临清布帛铺、绒线铺,粮米店,杂货铺,药铺,酒楼茶楼,算命的,代写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货物和行业还真是齐全。 唯一不出意外的就是,榆林粮价高的吓人,粮店的价目板上,清楚写着:今日米价,精米一石二两六钱,糙米一两五。 至于猪肉羊肉的价钱,就更是高昂了。 也因此,男女老幼的脸上几乎都有菜色,过粮店多有绕行者,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缝缝补补,不知道已经穿了多少年,即使是年轻的小姑娘,也都是补丁满身。 …… 见到尤振武几个公子哥,街边的乞丐立刻就围了上来,捧着钵碗,哀求道:“公子爷,行行好,赏一个铜钱吧?” “去去去!” 石善刚连同李王二人的随从,“凶神恶煞”,将扑近的乞丐全部驱赶开来。 尤振武没有阻止,虽然他心情沉重,满是怜悯,但却也知道,只凭自己兜里的几个铜钱,是救不了几个人的,如果不把他们驱赶开,心软发铜钱,会有更多的乞丐围上来,到时就寸步难行了。 要救他们,靠铜钱是不行的,需靠大政。 翟去病三人已经是见怪不怪,对于扑进的乞丐毫不在意。 吆喝声不断,除了街边的店铺,也有行走的小商小贩。 身边有两个外地客商走过,听他们的口音,仿佛是山西人,稍微一想,尤振武似乎明白了什么----崇祯十六年,大厦将倾之前,榆林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还算平和的景象,与众多的商业铺面,一定是和红山堡的“茶马市”有关。 当初,隆庆互市的时候,大明朝廷在长城沿线设置了多个和蒙古交易的场所,这其中,诞生了多个著名的交易地点,促成了好几座的商业边城,最有名的当然属宣府的张家口。 榆林镇的红山堡虽然比不上张家口,但却也是陕西北部唯一一处准许和蒙古人互市的交易点,加上榆林道路发达,距离西安也比较近,因此,很多西安商人将都参与互市的首选地点定在了榆林红山堡,此外,山西西面吕梁临汾等地的商人,也会渡过黄河,到榆林来参加交易。 “茶马市”一年一次大市,月月也都有小市,商人络绎不绝,加上本地没有流贼之祸,周边的蒙古人又比较老实,因此很多商人选择在榆林常住,他们开设的店铺遍布榆林全城也就毫不奇怪了。 商业虽然还算兴盛,但一眼望过去,街上多是老幼,精壮几乎难以看见。 更有老人小孩守在街边,翘首往北面望。 ---榆林是边城,城中都是军户,百姓少务农,不经商,精壮都从军,这些老人孩子,应该都是即将出征的尤家军的家属。和尤振武一样,他们要在街上看亲人离开榆林时的最后一眼。 明白之后,尤振武心中微微欣慰,但同时却也更加沉重。 欣慰的是,榆林虽然贫瘠,但保有一定的商业活动,有商业就意味着有一定的钱粮募集能力,可以养兵,沉重的是,城中几乎没有精壮,精壮都被孙传庭招募走了,一旦有变,榆林城怕很难聚集起足够的兵马。 …… 第十五章 冤家 …… “哥,梦祥兄,长捷兄,给!” 翟去病举着四个羊肉馍,快步跟了上来,一个给表哥,另外两个塞给李应瑞和王守奇,自己拿了最后一个,一边走一边啃。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尤振武三人都是笑,尤其是尤振武,脑海里,两人小时候的很多往事一下都涌上心头,为了偷吃,当年两人可没少挨打,感觉过去这么多年,翟去病是一点都没有变,依然还是那个贪吃好玩、为了一口羊肉馍、可以忍受一顿板子的总角孩童。 羊肉馍塞到口中,轻轻咬了一口,感觉好香,比起前世里肉夹馍和羊肉泡馍,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一边走一边看,好友闲聊,说他落马的惊险,说河南的战事,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迈。 这其间,榆林的民情风俗,市井百态,皆入眼底。 虽然困苦,但感觉榆林百姓的精神面貌,还是相当乐观的,脸上的菜色和眼中的笑意,并不冲突,褴褛的衣衫下,都架着一副倔强生存的躯体。 “举老爷~~” “少千户~~” 榆林并不大,尤家世代榆林将门,门生故吏,老部下老家丁,遍布城中,作为尤家的独苗,尤振武自小就被人关注,前几天在城门前落马,更是在城中掀起不小的轰动,成为大新闻,很多人传言“尤家少公子”怕是要死了,尤家要绝后了,今日尤振武在街上出现,很多在街边为子弟送行的他尤家的老部下老家丁,纷纷上前行礼打招呼,只不过称呼各有不同,而从不同的称呼中,也能感觉出他们和尤家的亲疏远近。 尤振武微笑点头,所有和他打招呼的人,他都记在心里,并成功的从记忆里找出了他们的名姓和渊源。 “小公子~~” “翟百户~~” 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却是围着翟去病叫,叫的他喜笑颜开,三婶二姐的唤个不停。 每走过,必有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颇有些掷果盈车、盈箧塞路的味道。 为这苍凉的塞外边城,平添了很多生机和喜气。 至于李应瑞和王守奇,也不时有人喊他们,三公子,少公子,原来,各家在城中皆有旧部。 走在街道,处身在这个时代,穿梭在人流之中,尤振武一点都不生疏,更多的记忆涌上心头,他的精神血肉情感,已经完全和本尊、和这个时代,契合在一起了。 …… 榆林并不大,一条街,不过一千来步,很快就看到了镇远门,也就是榆林的南门。 青砖砌就的高大城墙和飞檐挑起的高高城楼,令尤振武仰望。 镇远门下,就是这个时代各个卫城都会修建的精武岳王庙。正式的名字为:宋岳武忠王庙。 庙虽小,但香火却一直都很旺盛。 因为尤见龙的前锋兵马今日将从南门出城,所以南门今日戒严,持枪的军士守卫,严禁出入。连带着岳王庙周边也不许靠近了。 但还是很多百姓聚集在南门街道两边,翘首以盼,或看热闹,或为亲人送行。 人太多,挤不过去,尤振武一行几人就在街边站了。 刚站了不久,忽然就不远处一阵骚乱,街边的百姓都被推的东倒西歪,维持秩序的军士也不敢管,随即就看见几个同样身穿武人常服的年轻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为首那人尤其显眼。 尤振武闻声看去,认出来了,原来是左家的四公子,左绪来了。 ----榆林将门之家众多,除了尤家之外,还有左家、姜家、侯家、王家、李家等,左家是左光先左襄父子,其实力最强,财力最厚;姜家是大同总兵姜镶,只不过成为大同总兵之后,姜家大部分人都搬到了大同,留在榆林的姜姓不多了,侯家是尤振武的外公侯世禄,王家是王守奇的爷爷王世钦、叔爷爷王世国,现任的榆林总兵王定,也属于是王家一系,李家则是李应瑞的父亲,原延绥总兵官李昌龄。 ~ 此外还有原山海关副总兵杨明、原定边副总兵张发、原孤山副总兵王永祚等人。 这其中,左家势力最大,连三边总督孙传庭都卖左光先的面子, 左光先是世袭老将,世居榆林,曾任陕西总兵,有“枭将”之称,崇祯十三年十二月,因作战不利,被洪承畴遣归,代之以白广恩,等于是被弃用了。 去年,柿园之役时,其子、也就是左绪的哥哥左勷率先溃逃,导致官军大败,孙传庭要行军法问斩,左光先纳马2000匹为儿子赎罪,这才为左勷捡回了一条命。 战马2000匹,即便以一匹马八两银子的低价算,也是一万六千两的银子,由此就可知左家的财力。 当然了,财力之外,孙传庭看重的也是左家的实力和影响,若是他人,根本不会给他纳马的机会。 也因为左家在榆林实力最强,身为左光先最小的儿子,左绪从小就是娇生惯养,在榆林城里横着走,身边也早早的就聚拢了一群小弟,每日前呼后拥,将他奉为榆林的大哥。 “呦呵,这不是骑术精良、弓马娴熟的武举老爷吗?怎么的,脑袋没有摔成瓢啊?猪撞树,你撞猪上了吧?哈哈哈哈~~” 远远看见尤振武,左绪就大声耻笑起来。 尤振武顿时明白,对方这是故意挑衅啊。 论起来,左绪和尤振武同庚,今年都是十八岁,少时也曾经在一起玩,最初的时候,两人关系也还可以,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不知道怎么的,两人关系渐渐就疏远了起来。去年,尤振武得中武举人,左绪却是铩羽而归,从那以后,尤振武就感觉左绪看自己的目光不一样了,就好像他不该中举,抢了左绪的风头一般。 从那时起,两人关系就恶劣,日常鲜少在一起,想不到今日却在城门口遇见了。 左绪穿锦衣、戴方帽,武人打扮,手中却轻佻的摇着一把折扇,无事有风的假装摇扇,趾高气昂,眉眼唇角满是嘲讽。 “哈哈哈哈~~” 跟在左绪身边的几个小弟,也都是一齐嘲笑。 若是换作尤振武的本尊,听到左绪的嘲讽,此时一定会满脸通红,甚至有可能冲上去和左绪撕打。 但身为穿越者,尤振武在前世里阅历丰富,所见多多,欢喜,悲伤,胜利,失败,穿越之后,又深知自己的不同,更有逆转的大志存在心头,在他眼中,不学无术的左绪不过就是一具冢中枯骨,犯不着为这样的人生气。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惹他生气,令他作出出格的行为,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再抱持什么高远的志向了。 因此,尤振武微微一笑,并不做怒。 李应瑞王守奇都是不忿,不过见尤振武没有发作,两人也就没有吱声。 翟去病却不是一个吃亏的脾气,顺着左绪的语气,嬉皮笑脸的说道:“原来是左总镇家中的四公子啊,瞧您老今天气色这么好,应该是没挨柳夫子的板子,恭喜恭喜。那老头也是,动不动就用板子责打,揪耳朵,踢屁股,将咱揍的哭爹喊娘,太不给咱面子了!” 第十六章 呐喊 “……” 嘲讽的笑声戛然而止,左绪变了脸色,左绪身边的小弟不敢再笑,周边百姓却是发出了“哄”的一声大笑。 ---柳夫子是左光先为几个儿子请的老师,从左绪的兄长左襄开始,左家所有的子侄都由柳夫子教授。柳夫子讲课严厉,动辄就是刑罚,打手心是轻的,严重时,揪耳朵,踢屁股,那也是经常的事,而左家几个子侄中,最不成器,最不学无术的就是左绪,因此左绪也是被柳夫子打的最惨的那一个。这些年好些了,小时候,但是从左府后院走过,就能听见柳夫子责罚,左绪哭喊求饶的声音。 这在榆林不是秘密。 “姓翟的小崽子,你他娘的胡说!” 左绪气的骂。 他身边的小弟和家丁则是向百姓怒目:“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都闭嘴!” 这中间,因为百姓们惊惶的为左绪让道,人潮涌动,街边一个为人代写书信的老童生闪躲不急,桌子被撞翻,桌上的空白信笺也散了,尤振武见了,上前帮他捡起信笺,并扶好桌子,老童生连连感谢。 也就在推搡中,忽然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游戎的大军来了!” 立刻,街边的百姓再也顾不上为左绪让路,纷纷涌到街边,翘首向北面望,将左绪挡在了街边,气的左绪又是大叫。 尤振武抬头向北望去。 ----目光尽处,黄尘踏起,一队兵马在街道上出现,长枪红缨闪现,从北向南,军旗招展,缓缓而来。 街道上送行的家属都激动起来,人潮涌动,呼喊响起,母喊子,儿唤爹,妻子喊丈夫。 虽然有军纪的约束,但还是有不少的将士向街边的亲人挥手,甚至是擦泪。 尤振武仔细观望着,脸色更加凝重----和家门前的五十家丁相比,榆林军普通士兵的装备,更加的不堪和破烂。 不意外,但让人看了心酸。 大部分人都是布甲,更有人连布甲都没有,只是穿着劲装,扎着腰带,扛着长枪或者是提着盾牌,头上戴着西北军独有的詹帽,顶上红缨耀眼。 而且并非全部都是青壮,队伍之中,也有一些少年兵和老年兵,穿着破旧的箭衣,背着各自的军需,脚下绑腿,各种各样的鞋子踩的土街黄土飞扬。 榆林军如此,相信孙传庭的秦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 “哥,你舅。” 翟去病忽然喊。 尤振武抬头,顺着翟去病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舅舅侯拱极带了一个家丁,两人两马,此时正立在前方十字路口的街边。 虽然离的有些距离,但仍能清楚的看到,侯拱极束发方巾,武人常服,腰悬长刀,望着行进的军队,脸色非常严肃。 不用问,他是来送行的。 队伍越来越近。 再近一点,就看到了那一面红边黄底的“尤”字大旗。 高挚的将旗之下,一个全身甲胄、络腮胡须的参将正走马而行,刚刚高升的阳光照射,他头上的笠盔和身上的粼粼铁甲,都泛出光芒,手中提枪,马鞍下挂着的短弓和箭囊。众人簇拥之中,竟然有些孤单和落寞。 正是尤见龙。 他之前,是两支各有两百人的开路步兵小队,他之后,另有六百名步兵,分成三队,一队一队的向前开拔。中间还能看见载着辎重的骡马车,还有几十辆的独轮车,咿咿呀呀的碾压着榆林土街。 五十家丁,一千步兵,这就是游击将军尤见龙此次出征的全部家当。 …… 行进十字街口,尤见龙勒住了战马,看向街边的舅子侯拱极。 侯拱极已经下马,站在街边,脸色严肃的抱拳,深深一躬。 尤见龙点头,抱拳回礼,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继续走马向前。 尤振武静静看着,猜测父亲和舅舅的对话,如果猜的不错,父亲说的一定是:帮我照顾你姐姐,也照顾振武! …… 尤见龙的大旗越来越近,士兵脚步纷沓来,长枪如林,马上就要到城门口,早已经按捺不住的翟去病冲前几步,摇手呼喊:“表叔,这里,这里~~” 但走马而行的尤见龙却好像心事重重,低头一直在想着什么,马蹄脚步声呼喊声又纷沓,盖过了翟去病的呼唤,因此,他并没有听到,也就没有提前抬起头来。 直到经过尤振武的面前,他像是终于听到了翟去病的呼喊,又或者是感觉到了儿子的存在,于是猛地抬头,正看见了尤振武。 尤振武也正望着他,父子两人目光对视的刹那,尤振武心神忽然激动了起来,然后他不由自主,用最大的肺活量,用最大的声量,忽然呼喊道:“大~~此战凶险,河南九月更会有连绵大雨,宜多备雨具,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啊~~~” 现场其他声音虽然大,但一时竟完全被他的嗓音压住了。 半条街,都听到了他的呼喊。 所有的目光都向尤振武集来,一个个都是惊讶。不明白少千户何以如此? 尤见龙一震,猛的勒住坐骑。 而尤振武声音不停,望着父亲,满脸忧虑的继续呼喊道:“儿昨夜说的那番话,绝不是耸人听闻,请大大有机会一定要说与孙制台听~~说不得制台会有所考虑~~” 周围人更惊。 连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惊讶的看着尤振武。 尤见龙皱起眉头,本想喝一声胡闹,但话到嘴边,见儿子挺着病体,脸色还苍白,却还是站在街道边为自己送行,终是不忍,到口的喝骂变成了一句高喊:“闭嘴!还嫌闹的不够吗?” 说完,严厉的瞪视一眼,拨马出城,走了两步,又回头喝道:“还不快回去?!” 到城门前,所有的骑兵都下马,向岳王庙肃然,尤见龙进到岳王庙上三炷香,抱拳行礼,然后上马出城,再不回头。 …… 尤振武心中微微凉,他知道,父亲还是没有听见去…… 车马辚辚,榆林兵一排又一排的从身边走过,跟随者那一面的“尤”字大旗,出了镇远门,越走越远。 兵马出城之后,南门解除了戒严,出入恢复正常。 街道上的人群正在散去,很多人都在抹眼角的泪水,谁也不知道,亲人这一征,什么时候能回来? 于是很多人到岳王庙祈祷。 尤振武站在原地,望着城门的方向,久久不动,心中不得不预想最坏的局面,那就是,一切都如历史真实的发展,九月大雨,孙传庭在汝州兵败,李自成大军追杀,西北风云突变,惊涛骇浪,潼关西安失守,李自成的十万大军来到榆林城下,到时,他要如何应对呢? 身为一个唯一知道未来结局的穿越者,他必须争分夺秒,未雨绸缪。 但同时的,他也默默祈祷:希望父亲多少听进了一些,希望父亲能向孙传庭进言,希望孙传庭能听,希望老天眷顾,希望九月的河南,大雨不要磅礴,希望汝州之战的结局能改变,希望父亲能平安归来…… 不知不觉,他目光看向岳王庙,想着如果岳王爷真有灵,面对明末危局,他 该如何做? 第十七章 打赌 “哈哈,太可笑了,都说尤家是将门世家,想不到也出了一个摇卦占卜的胆小鬼,河南九月有连绵大雨,早备雨具~~你干脆说,害怕担心你爹打不赢,不敢让他出战、让他猫着躲雨不就罢了吗?哈哈哈,怪不得会从马上掉下来呢,我看啊,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贪生怕死,所以才故意自残,以留在家里避战!” 尤振武正在沉思,耳边忽然又响起了讥讽的大笑声。 抬头一看,却见左绪正站在自己面前,手拿折扇指指点点,满脸嘲讽,一边说,一边还向身后的小弟和家丁寻求呼应。 “是啊是啊,还武举呢,我看连挑锅做饭的伙夫都不如!” 他身边的一帮小弟立刻附和。 尤振武脸色一沉。 翟去病却已经是怒了,大声道:“再不如,也比某人的哥哥在柿园不战而逃的强!那才真是贪生怕死,畏贼如虎啊~~” ---左绪的哥哥左襄在去年柿园之战时,不战而逃,致使官兵溃败,消息刚传来后,左绪低调了一阵,最近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猖狂。 这一次没有人笑,因为都知道这是揭了左家的短,左绪怕是不会轻易干休。 果然,左绪恼羞成怒,收了折扇,骂骂咧咧的冲过来,作势就要揪翟去病的胸口。 翟去病不惧,撸袖子,上前就要迎战。 不过不等他上前,尤振武就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望着左绪:“左都司,莫要太猖狂!” 声音不大,但却自有穿透力和威慑力。 左光先给左绪求了一个候补都司的名头,因此尤振武称他左都司。 左绪一愣,随即站住脚步怒道:“你滚开,我非教训姓翟的小子不可!” “有什么冲我来。你我同庚,欺负我弟弟算什么?”尤振武脸色沉沉。 左绪看尤振武苍白的脸,忽然眼珠子一转,笑道:“好啊,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找你。尤振武,你不是武举吗,那咱们今天就比划一番,拳脚刀枪谁你挑,看究竟是谁厉害?” 原来,他看出尤振武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正可以趁此机会,羞辱尤振武一番。 “好好好!”左绪身后的小弟立刻鼓噪,以为他们老大摇旗呐喊。 周围人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起哄也跟着喊好。还有人鼓掌。 一时,倒把尤振武架到火上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担心尤振武会上当,急忙要提醒,翟去病却不急,他知道表哥不会上当,就算上当了,他也不会看着表哥吃亏,这厢一拥而上,也不一定会吃亏。 尤振武微微抬手,制止李应瑞和王守奇的劝阻,目光再看着左绪,平静的说道:“我榆林军正要出征,你我在城中动武,影响不好,再者,我伤势未好,就算你赢了我,也不光彩不是?不如我们赌一场,谁输了就算谁孬、就算谁错!” “赌?” 左绪笑了,他最不怕的就是赌,日常也最喜欢赌,于是说道:“好啊,赌什么?” “就赌我刚才说的天气!”尤振武望着左绪,一字一句,声音清楚的说道:“我说,河南洛阳汝州等地,九月底将会有连绵大雨,前后半个月!” “哈哈哈~~”左绪表情一松,他最怕尤振武赌文字,如果是赛诗写字一类的,他肯定是不从的,但赌天气,他却不怕,虽然他从来没有赌过天气,但自信不会输,因为尤振武说的太玄乎了,手中扇子指向尤振武,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你是龙王爷啊,说有雨就有雨,还连绵大雨呢,你知道河南多长时间没有下雨了吗,哈哈哈哈~~” ---陕西和河南,十年九旱,今春到现在,榆林只不过下了两三场雨,河都干了,听说河南的旱情更严重,已经是赤地千里,不然流贼也不会死灰复燃,重新成为朝廷的大敌…… 为了求雨,百姓们采用各种办法,将龙王庙的门槛都踩没了,但依然不见一点,你尤振武一句话,河南就能连绵大雨? 而且你还定时定点,都下到九月? 你是神仙啊。 左绪如何能不笑?打死他,他也是不信的! “那我们就打这个赌如何?”尤振武盯着左绪:“你敢,还是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 左绪痛快答应,不过他脑子并不笨,立刻补充道:“不过得说清楚了,多大的雨算雨?两三点算不算?初一一场雨,十五一场雨,这样的话,算不算半个月啊?” “是啊是啊。”他身后的小弟附和。 尤振武微微一笑,提高声音:“我说的连绵大雨,是从初一下到十五,日日有雨,半个月不停,以致于道路泥泞,人马不能行走!” 左绪一听,眼睛更亮了,但口气依然不松:“河南离咱这儿远着呢,下雨不下雨,下多长时间,咱们又怎么知道?” “我榆林军跟随孙制台出征,去往河南,征剿闯贼,到时河南有没有连绵的大雨,是否泥泞难行,全军上下自然都会知道,五千个人证呢,等他们回来,谁输谁赢,一清二楚!”尤振武道。 “好!” 左绪兴奋起来了:“你自己要死可怨不得我!”随即,左右环视,高声说道:“大家可都听见了,尤大武举说,九月河南洛阳汝州等地,会下半个月的大雨,道路泥泞,人马不能行!” 此时,围观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多,都嫌事情不够大,对于两个将门子弟的冲突,都是欢喜起哄,只希望事情越闹越好,因此当左绪高声呼喊时,不但他的小弟和家丁,都是围观的百姓也都跟着一起起哄,“听见了,听见了~~”“快赌,快赌!” “我和你赌了。说吧,彩头是什么?” 宣讲完毕,左绪只怕尤振武会反悔,急忙追问彩头。 “一百匹战马。” 尤振武平静的看着左绪,伸出一个手指头:“我输了,我给你一百匹,你输了,你给我一百匹!” “一百匹?哈哈哈哈~~” 左绪忽然又笑了起来:“你尤家有一百匹战马吗?” ---一百匹战马,不是一个小数目,以一匹十两银子算,也是一千两的银子,马荒的时候,甚至可以卖到三千两,而对尤家左家这样的将门来说,衡量他们家财富的根据并不是房子多大,店铺多少?而是养马多少,家丁几何?尤家现在家丁不过五十,都跟着尤见龙出征了,能战的马匹自然也都跟着去了,现在家中连十匹战马也是凑不出。 相比之下,左家虽然被孙传庭罚了两千匹,损失巨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拿出一百匹战马,还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左绪才会嘲笑。 第十八章 赌注 面对左绪的嘲笑,尤振武神色不变,平静回应:“这你放心,我尤家虽穷,但却没有一个言而无信之人,我既然说了,到时就一定兑现,如果不能兑现,我永不为将!” 永不为将,意味着永远都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尤家这个将门的传承,就危险了,这个誓,不可谓不重。 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三人听后都是吃惊,三人不住的拉尤振武的袖子,想要劝阻,但都被他甩开。 “说话可要算数。!” 左绪的小弟们开始鼓噪,在他们看来,这个赌,他们老大几乎不可能输。 “好,不愧是姓尤的!” 这一次,左绪居然给尤振武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冷森森的说道:“不过,我家不缺你那一点的马,这样吧,如果你输了,我不要你的马,只要你和你身后那个姓翟的小崽子,就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祖爷爷就可以,如何?” 左绪似宽宏,但其实更是恶毒的说道。 …… 听罢,翟去病白净的脸色,火焰一般的燃烧了起来。 ----左绪这不但是要赢,而且是要他们兄弟两人,永世在榆林城里抬不起头来啊。 “左绪!”李应瑞忍了很久,终于是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你不要太过分!” 左绪斜着眼,嚣张说道:“李应瑞,我和尤振武的事,好像还碍不到你李家的事。你给我站到一边去!” 李应瑞冷对:“不如我们比一场,刀枪拳脚随你挑?” 左绪“哼”一声,不应。 “那我呢?”一向沉默少语的王守奇冷着脸,上前一步,和李应瑞站在一起:“我也站到一边去吗?” 左绪看他,冷笑道:“你王家虽然和我左家有些交情,但这事和你、和王家也没有任何关系。论起来,我是该叫你一声小舅,但你这个小舅不向着外甥,怎么向着别人呢?” 王守奇本就不善言辞,一下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把拳头握了起来。 “梦祥,长捷,你们都不要说了,赌,是我提出的,我自会处置。” 尤振武始终冷静,一点都没有怒,他目光看向左绪,平静说道:“好,就照你说的这么定,你输了,给我一百马,我输了,和去病两人跪倒磕头,喊你祖爷爷。” “哈哈!还是尤家人豪迈。” 左绪笑了两声,目光看向翟去病:“那小子,你应吗?” 翟去病脸上烧着红云,但还是咬牙点头,虽然他心里十分不明白,不明白表哥为什么要赌天气,但他相信,表哥不会无缘无故的设这个赌局,既然敢下这么大的赌注,就一定是有必胜的把握,即便没有,相比于表哥不带兵,他给左绪磕三个头,也并不算什么。 “好,到时可不要反悔!”左绪打开扇子,仰头大笑。 不等他笑罢,翟去病就冷冷问道:“左绪,你呢?如果你输了拿不出怎么办?” “我怎么会拿不出?” 左绪拿着扇子,东指西画:“你去打听打听,我左绪是赖账的人吗?我左家是赖账的户吗?” “说是这么说,就谁知道到时你会不会变呢?”翟去病冷笑。 “当然不会变,如果我变了,拿不出一百马,我就不姓左!”左绪叫。 “好,大家可都听见了?” 翟去病看向围观的人群。 “听见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轰然回答,还有人鼓掌叫好。 --太有意思了,两个公子哥斗气狠赌,一个下跪叫祖爷爷,一个输白马,管他河南下雨不要下雨呢,这样的好戏可不是天天能见到的。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赌约就定下了,左绪目光挑衅看了尤振武一眼,笑道:“你输定了,等着叫我祖爷爷吧,走!”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 尤振武却是叫了他。 左绪回头,假装惊讶:“怎么?后悔了?现在认输的话,磕一个头,叫一声祖爷爷就可以!” “哈哈哈哈……”他身后的小弟和家丁都笑了起来。 尤振武目光冷冷,神色不变。 面对尤振武冷峻的目光,现场的气氛一下好像就冷了许多,那些小弟和家丁笑着笑着就没有声音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尤振武微微一笑,提高声音,肃然说道:“不瞒你说,我这一次从马上掉下来,虽然昏迷了一天,但在迷迷糊糊之中,却是见到了一个头戴兜鍪,身穿紫袍金甲的将军,和我说了一些事,还说,河南九月会有连绵半个月的大雨,要我提醒家父,最后又告诫我,说今日会在街头遇见你,有诸般刁难,想不到真的应验了……” “编,你就继续编。” 左绪大笑。 他才不信呢。 围观的百姓也都是不信。 “看来你是不信了。” 左绪和众人的反应完全就在尤振武的预料中,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忽然向街角的那一张方桌走去:“老人家,借你一张纸用。” “是是是。”站在桌边看热闹的老童生急忙站起,将桌上的信笺递于尤振武。 众目睽睽,一众好奇的目光中,尤振武取了一张纸,然后走到左绪的面前,将手中的纸展开:“左都司,这是一张纸,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那又如何?”左绪扬着下巴。 “这一张纸,我撕成条,能将他还原……”尤振武面色严肃。 “你说什么?”左绪惊讶了。 “我说,这张纸,我撕成条,还可以将他重新还原。此乃梦中将军教我的技法。”尤振武声音清楚的重复。 左绪楞了一下,转看身后的小弟和家丁,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他转头,再看向尤振武,惊异又透着愤怒的说道:“尤振武,你以为我是傻子呢?” 尤振武脸色却依然平静:“左都司,你为什么总是冥顽不灵呢?好吧,你若不信,我们赌一把如何?” “赌就赌!” 尤振武带着鄙视和挑衅的目光,刺激了左绪,他想也不想的跳了起来:“你要是能成,那就是见了鬼。说,赌什么?” “就赌一百两银子。”尤振武道。 “好!” 左绪咬牙答应。 身后有小弟想要劝阻,但被他推开,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碎纸能够还原的事情呢,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振武挑衅鄙视,他如何能不应?他倒要看看,尤振武究竟有什么把戏? 第十九章 戏法 “哥……” 不止是左绪不信,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是不信,碎纸还愿,这么神奇的事情,听都没有过啊?翟去病上前一步,急要劝,但被尤振武推开。李应瑞和王守奇也要劝,但见到尤振武自信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看,不再说话。 “怎么可能?” “是啊是啊。” “我活了六十,没听过这样的事情。” “如果能成,那就神了。” 这中间,围观百姓议论的更是热烈了,大部分人都是不相信的摇头。纸撕成了条,就好比生米煮成了熟饭,木变成舟,怎么可能再还原?如果能做到,岂不是变成神仙了? 因为强烈的不相信,众人的兴致就更是高了,人群越聚越多,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看尤少千户要如何变?又要看两个公子哥,究竟谁胜谁败? 众人围观之中,尤振武郑重无比的退后两步,一个人站上了墙边的一块大石,背着墙,展开手中的纸,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要撕。 “慢着!” 左绪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手阻止。 尤振武撕纸的手指停住了,目光看向左绪,表情平静的笑道:“左都司可是信了吗?如相信,这纸我就不撕了。” “我信你个鬼!” 左绪两步上前,叫道:“老子是看纸。省的你小子在纸张上耍鬼,糊弄人!” 尤振武明白了,主动将手中的纸递给左绪。 左绪拿在手中,来回翻看,不止是他,他身边的几个小弟也一一看过,确定没有问题,这就是一张普通的信笺之后,相互点头,最后这才将信笺重新交还给尤振武。 “可以了吗?”尤振武笑问。 左绪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瞬,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觉得尤振武这个过往的愣头青,今日竟然这般的冷静和从容,实在是大有怪处,莫非,他真能变出? 但此时临头,也容不得他多想了,他只能睁大了眼,瞪着尤振武的一举一动。 众目睽睽之中,尤振武站在高石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手中的纸慢慢的撕成了五六条,并展示给众人看。 “撕开了撕开了……” 有人小声的兴奋喊。 但大部分人都是静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尤振武的身上,眼睛眨也不眨,尤其是左绪,他咬着牙瞪着眼,尤振武的一丝一毫的动作,他都不放过。 展示完纸条之后,尤振武将纸条揉成团,双手包住了,闭上眼睛,嘴里轻轻的念叨了几句什么,隐隐的,好像是咒语,这一来,围观百姓就更是紧张和用心了,难道尤少千户真的有神奇之术?不然为何要口念咒骂。 三遍咒语念罢,尤振武睁开眼睛,向手心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这一下,众人看的就更是屏气凝息了。 随后,尤振武张开双手,将手心里的纸团慢慢、慢慢的重新伸展了开来,逐渐的展示在了阳光之下。 “啊。” 有人小声惊叫。 渐渐的,所有人都震惊的发现,那伸展开来的不再是细纸条,而是一张重归完整的信笺。 众人都看见了。 “轰!” 现场顿时就像是炸了锅。 很多百姓瞪着不相信的眼睛、张大了嘴,不敢相信尤少千户双手里的是一张完整的纸,虽然因为揉捏,感觉还有些蔫吧,但那真是一张完整的纸啊。 连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 “怎么可能?” 最不相信的当然还是左绪,他眼睛眨也不眨的,从头到尾的看着尤振武的一举一动,一个人,站在高石上,没有人帮忙,没有人搞鬼,怎么可能将撕碎的纸,重新变回去? “神了!” 翟去病第一个兴奋的冲上去,从尤振武手中接过那一张重新完整的信笺,自己先检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高高的将信笺举了起来,环环亮给围观的百姓看,口中激动的喊道:“诸位请看!” “呀,真的变回去了!” “真是一张纸啊!” 惊呼声更多,也更加强烈。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可能!” 左绪忽然一声大叫,冲了上去,一把夺过了翟去病手中的纸张,展开了仔细看,确定没有毛病,这确实是一张完整的信笺之后,他发疯一样的扔了信笺,冲到尤振武的面前,吼道:“休想要骗我!”伸手就要抓尤振武的手臂。 “干什么?” 李应瑞和王守奇挡住了他。一个抓左绪的手腕,另一人压住左绪的肩膀,同时使力,令左绪无法再前进一步。 身后的石善刚更已经是崩起了脸,如果左绪敢再上前,他绝对不会客气。 左绪吼道:“有鬼,他手里一定有鬼!” “梦祥,长捷,放开他,让他检查。”尤振武气定神闲,表情和目光始终都冷静。 李应瑞和王守奇放开左绪。 左绪气急败坏的检查尤振武的手臂和胳膊,前后两遍,但却没有找到任何的疑点,尤振武从容自信的表情,更是让他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自己错了,尤振武真有神鬼技法? 这中间,左绪的小弟和家丁捡起左绪扔掉的信笺,七手八脚的看,当确定这真是一张完整的信笺之后,所有人都是一脸惊骇,更有人心想,难道尤振武说的是真的?真有人在梦中指点,并传授了他神奇的技法? “拿过来吧!” 翟去病健步上前,一把夺过左绪小弟手中的信笺,传给围观的百姓们看,百姓们你抢我夺的传阅,确定信笺真变回去了之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惊呼和不敢相信的表情。 “神了,神了啊!” “真变回去了!” 哪个朝代都不缺乏愚民,他们不相信科学,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身边人的所言所说,更相信神鬼的存在…… 人潮涌动,所有人都激动,还有好事者奔到那一个代写的老童生面前,向他索要信笺,以确定他的信笺是否真有神奇功能? 尤振武环环抱拳,不多说。 忽然听见翟去病大叫一声:“左绪,偷偷溜走干什么?难道是想要赖账!” 原来,趁着混乱和周围的激动,小弟和家丁们想要拥着左绪溜走,但翟去病一直盯着他们呢,怎会给他们机会? 现场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左绪。 榆林民风淳朴,最重承诺,如果左绪食言,即便他是左家小公子,全城上下怕也是要鄙视唾弃他了。 第二十章 难言之隐 众目睽睽,一双双怀疑的目光之下,左绪十分的难堪,他大叫一声:“谁溜了?”转头看向尤振武:“尤振武,你变的好戏法,今日算你赢了。”然后对家丁吼道:“去,给他拿一百两银子来!” 家丁却是犹豫。 ---一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用说现在左家被掏空了,即便是过去,也不是说拿就能拿的。 “愣着干什么?我大和我哥不在,这家就是我说了算!”左绪怒了。 见左绪动了怒,家丁不敢磨蹭,急急去了。 这中间,现场的气氛越发热烈,百姓们围上来,将尤振武围在中间,一个个顶礼膜拜的眼神,只差给他跪下了,幸亏有石善刚等人的护卫,不然百姓们非把 尤振武架到街上不可…… 不一会,家丁返回,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交到左绪面前。 左绪看也不看,只是恼怒的吼:“给他!” 家丁将包袱交给尤振武。 但不等尤振武,翟去病已经抢先一步的接住,打开包袱,确定里面是十几锭,白花花的、大大小小,一共一百两银子之后,他兴奋的笑了:“没错哥,是一百两。” 完后朝左绪喊:“谢左都司的银子!” 周边百姓又是惊呼,又是羡慕。一两百银子,很多人一辈子也攒不到这么多呢。 “左都司重信守诺,在下佩服。”李应瑞向左绪抱拳,嘲讽的说道。 左绪脸色铁青,不理李应瑞,只是狠狠瞪向尤振武:“尤振武,今日给你一个便宜,但你不要得意,我们等九月底的大雨。走!”说完,气呼呼的走了。 ----虽然看不透,但他坚信尤振武一定是耍鬼了,只是找不到破绽无法发作,但尤振武能变出信笺,他就不信,连绵的大雨,尤振武也能变出来! 到时,他再和尤振武算账。 “闪开闪开!” 虽然输了赌,灰头土脸,但左绪离开的气势依然强大,他的小弟和家丁们为他开路,借机发泄怒气,吓的百姓纷纷抱头闪避。 “慢走,不送,谢你的银子啊!” 翟去病笑。 “行了,我们也走吧。”尤振武下了高石。 “好咧。”翟去病背起包袱,笑道:“一百两,还真是沉呢。” 李应瑞和王守奇两人向围观的百姓扬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四人结伴往北走。 有百姓散去,但仍然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跟在他们身后,议论纷纷,兴奋不已,庆幸今天大饱眼福。 也就在这中间,一个围观的百姓惊醒一般的叫了出来:“头戴兜鍪,身穿紫袍金甲的将军……那不就是瓮城里的岳王爷吗?” 周围人一愣,随即很多人拍大腿,附和的说道:“是啊,可不就是岳王爷嘛!” “原来岳王爷给尤少千户托梦了,怪不得呢!” 众人都是惊,目光不由就都看向了城门口的岳王庙…… 很快,尤振武和左绪两人当街打赌,九月河南会有连绵大雨,尤振武由岳王爷托梦,能撕纸还原的大奇事,就传遍了整个榆林城,尤其是尤振武梦到岳王爷、岳王爷传授神技之事,更是被传的活灵活现,很多即将出征的榆林军也都是听说了。 …… “哥,这一百两银子你打算怎么花?不如先去得胜仙,我们四个好好庆祝一下如何?” 一百两银子,十斤重,背在身上沉甸甸的,令人喜笑颜开,但追逐热闹的人群却始终不散,就像是尾巴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不能问,眼见不能摆脱,翟去病忽然有了主意。 “不错,挫了左绪的嚣张气,痛快无比,今日必须庆祝!”李应瑞赞同。 此时也快要临近中午了,于是尤振武从善如流,四人相伴,就进了得胜仙。 得胜仙,榆林最好的酒楼。 虽然是边城,虽然天下不太平,但得胜仙酒楼的生意却是极少,客人不断,尤振武四人进入酒楼,追逐热闹的人群终于是无法再继续追随了,但依然没有散去,他们聚在得胜仙门前,继续兴奋的议论,不一会,酒楼的掌柜伙计,连同店中的客人,就都是知道了, 小二领着尤振武四人上了二楼,进入最好的厢房,石善刚和两个随从在一楼点了菜,边吃边等。 进到包厢,四人坐定,确定四面无人,终于可以说话之后,王守奇问道:“允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有梦到岳王爷吗?” 尤振武笑一笑,说道:“落马养伤的这些日子,我每夜都有在做梦,金戈铁马,大将旌旗,常常出现在梦中,但是不是岳王爷就不知道了。刚才我不过就是糊弄左绪,杀一杀他嚣张的气焰。” --身为好友,他不想欺骗,也不想装神弄鬼的,因此选择直言相告。 “哦。”王守奇微有失望。 李应瑞追问:“既然如此,允文兄为何肯定河南九月会有连绵大雨呢?”’ “具体我没有办法解释,我只能说,河南九月会有连绵大雨之事,是绝不会错的。”尤振武脸色严肃,说的非常肯定。 李应瑞王守奇相互一看,面色也都凝重了,他们从小玩到大,清楚知道,尤振武绝不是一个信口开河、随意乱说的人,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有相当的根据,只是预测天气,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即便是从古至今第一鬼才诸葛亮,也只不过只能预测半个月,勉勉强强借来东风,允文何以笃定,三月之后,河南会有连绵的大雨呢? 除非,尤振武真是梦到了岳王爷,岳王爷警醒。 王守奇性子比较直,立刻又说道:“允文兄,不是我不相信,只是,事关重大,你如果不说清楚,这个消息怕是很难令人信服。” 李应瑞却是沉思道:“孙制台在西安一练车营兵,由白总镇统领,一练骑兵,由高总镇统领,车营兵以火器为主,如果允文兄说的不错,九月河南真有连绵大雨,雨水打熄火绳,那必然不利于我秦军火器的发挥,两臂失去一臂,战事怕就不妙了……” 一时,他不禁为未来的战事焦虑起来。 尤振武心中苦笑,他知道两个好友将信将疑,但真正的原因,他却不能说出来,即便说出,两个好友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惹来更大的疑窦,他只能尽最大的可能解释,以让两个好友接受。 第二十一章 榆林总兵 得胜仙酒楼。 “如果不是岳王爷,那刚才的信笺又是怎么回事?”翟去病问。相比于河南九月的大雨天气,他更好奇那个神技。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是好奇。 “其实不是神技,就是手法。” 尤振武笑一笑,右手在腰间一掏,手心张开,亮出了一个纸团,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三人仔细一看,然后惊讶的发现,这不是正是刚才撕碎的那一张信笺吗?只是撕碎的信笺在这里,那一张完整的信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纸团拿在手里,掰开,确定了一下,翟去病就更加的迷惑不解了:“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应瑞和王守奇传递纸团,也都是一头雾水。 “自己想呗。”尤振武不解释,只是笑。 翟去病想了良久,忽然眼睛一亮:“如果不是神技,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偷梁换柱!”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想到了,但怎么偷梁?怎么换柱?他们却是想不出。 “好手段好手段,但是怎么做的呢?我以前怎么从未见你演示过?”翟去病眼睛发亮,但同时疑惑也是更多,望着手心的纸团,他绞尽脑汁的琢磨…… 尤振武却是看向王守奇:“长捷,有件事得求你一下。” “说。” “我想求见王总镇。”尤振武道。 王总镇,榆林总兵王定。 ---虽然有临行前的呐喊,但尤振武隐隐觉得,父亲并没有听进去,且父亲只是一个游击,在孙传庭面前,怕是说不上话,王定却是榆林总兵,如果能说服他,令他在孙传庭面前进言,或许有不一样的效果。 王守奇道:“这两日大军就要出征,军中忙的很,想要见他,怕不是容易。” “我知道,烦劳长捷兄多想办法。” 虽然都是王家人,系出一门,但王定一门和王世钦王世国,也就是王守奇这一系,走的并不近,甚至是有很大的隔阂,因此,虽然王守奇要喊王定为叔父,但这个叔父平常就不怎么卖他们家面子,想要通过王守奇见到王定,并不容易,不过此时此刻,尤振武实在是没有其他的门路,只能是请王守奇想办法。 虽然难,但王守奇还是点头应允了。 “见王定做什么?”李应瑞问。 尤振武苦笑一下,道:“对于河南军情,我有些想法,想班门弄斧一下,不知道王总镇能不能听进去?” 于是就将自己心中的忧虑,十万秦兵此时出潼关的险峻形势,从朝廷战略,孙督心思,粮草功绩,敌我战术,简单分析了一下。 大略还是昨晚对父亲、对爷爷和外爷所说的那些。 不同于长辈们的疑虑和深沉,李应瑞和王守奇热血青年,都是自然表现,听尤振武所说,他们频频点头,又深深惊恐,李应瑞忍不住起身抱拳:“允文兄,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兄今日所说,实在是我自愧不如,请受我一拜。” 王守奇也起身行礼。 尤振武急忙扶住他们二人:“折煞我了,就是随便说说,未必就是对的。” “不不不,”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摇头:“这些分析,我们二人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来的。兄之才,胜过我们多多。只是,允文兄为何不与叔父说呢?” “说了。”尤振武苦笑:“但家父性子执拗,未必听进去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一看,明白了。 王守奇是急性子,站起来说道:“既如此,那还吃什么饭?我们这就去总兵府!” 李应瑞拉住他:“饭还是要吃的嘛,咱们不吃,王定也是要吃的,这个时候去,他岂会见我们?” 王守奇这才坐下。 但随即,李应瑞又浇他一盆冷水:“其实见了怕也没用,那王定心眼小的很,视我们榆林将门为仇忾,我们又是小辈,他怕是不会听。” “他若是不听,我就让我大找他!”王守奇道。 酒菜上来了。 这时,翟去病将纸团一推,放弃了,求道:“算了,打死我我也是想不出,哥,你快告诉我吧……” “先吃饭,吃完再说。”尤振武拿起筷子,沉思的说道。 …… 用完午饭,一行人离开得胜仙,去往总兵府衙门。翟去病背起银子,笑道:“这么一大笔的银子,要怎么花才能花完呢?” “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尤振武却叹息:“如果再有一万两那就好了。” “一万两?”翟去病咋舌:“哥,你想要干什么呀?” …… 总兵府。 临近出征,在尤振武的想象中,此时的总兵府应该是各级将官进进出出不停,人马喧闹,但意外的是,总兵府却是安静的很,府门大开,除了门前的四个守卫军士,再不见其他人。 王守奇上前,亮明身份,向总兵府的门房说明。 “实在对不住,总镇正在商议军机,谁也不见。有什么事,你一会再来吧。” 不想那门房却摇头像是拨浪鼓,一点面子都不给,根本没有把王守奇当成是王家人。 没办法,王守奇只能回转,红着脸向尤振武说明。 尤振武倒也不急,说道:“没事。既然王总镇正在府中,那我们就等一下吧,下午他总得去军营不是?” 于是四人就在府前等。 翟去病缠着尤振武问“撕纸还原”,尤振武不答,翟去病急的翻眉毛。 “出来了!” 大约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见又军士牵来战马,在府门前等待,不久,几个顶盔挂甲、红缨显目的将官从府中走了出来。 尤振武凝目看去,认出走在最前的那一个长脸胡须、腰悬长刀、一边走一边笑的将军就是榆林总兵王定。 --从王定的笑容就知道,他心情好像不错。 王守奇急忙引着尤振武上前。 “叔。” 王守奇上前见礼。 王定踩着上马石正在上马,听到声音,他笑容立刻停止了,抬头看向王守奇,假装惊讶:“是你,有事吗?” ---其实门房早就向他禀报了,他假装不知道。 尤振武知道王守奇不善言语,急忙上前见礼:“中卫所千户尤振武,见过总镇。” 第二十二章 不得其门 榆林总兵府前。 王定看一眼后生小辈的尤振武,哼了一声,目光再看向王守奇:“三三两两往我这里领人像什么样子,把我这当成什么了?” 王守奇脸色涨红:“叔,是有军务向你禀报。” “你们能有什么军务?”王定冷笑,扬着下巴:“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吧,我现在忙的很。” 对于王定升任榆林总兵,榆林将门都是不以为然,一直以来,对王定的评价都很低,王定自然知道众将门对自己的鄙视,心中十分愤恨,认为将门都是狗眼看人低,也因此,他对尤家左家李家等将门都没有什么好印象,连带着对下面的小辈也没有好脸色,今日这三个小辈来到门前,他看着就烦,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说完,他一甩缰绳,走马离开。 “总镇,总镇!” 尤振武呼喊。 但王定头也不回。 尤振武只能留在原地苦笑。 “什么总镇?我看就是一个狗头!”翟去病小声骂。 “允文兄,对不住了。”王守奇满脸通红,向尤振武赔罪。 尤振武还礼:“不,不怨你,还是我太心急了。” “不是你心急,而是因为王定本就是一个势利眼,看上不看下的脾气。”李应瑞道。 “这样的狗头总镇,见他有什么意义?我们回去吧。”翟去病道。 “不,去巡抚衙门!”尤振武道。 既然王定不听,不如干脆去见巡抚崔源之。 ---崔源之,字士本,号宿海,归德府人,时年六十岁,天启二年壬戌科进士,授工部营缮司主事,崇祯三年升大名府知府,五年升蓟州兵备道副使,不久升山西右布政,时为延绥巡抚、赞理军务、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是为榆林第一文官。 历史上,崔源之并没有什么名气,他短暂的担任延绥巡抚,署理延绥军务,还算是妥当的化解了榆林镇欠饷五年,上上下下心怀不满的危机,其后榆林军顺利出征,崔源之完成任务,待榆林军出征后,他就以年老力衰为由,再一次的上疏请求致仕。 这一次,朝廷准了。 等到崇祯十六年十月,孙传庭兵败,李自成攻破潼关之时,崔源之已经离开了榆林,躲过了一劫,其后十几年他一直在河南老家,布衣疏食,出无车马,直到1653年才去世。 也就是说,崔源之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他的请求致仕,不过是因为边镇巡抚不好干,他害怕担责,明哲保身的举动。 所以就心底来说,尤振武对崔源之不敢有太多的期望,但偏偏崔源之是眼下唯一一个能直接和孙传庭说上话的人,如果是崔源之写信,将河南的困局和可能的大雨告知,说不定会有改变历史的可能。 当然了,尤振武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所想、所做可能有一些幼稚,同时的,如何说服崔源之更是一个大难题,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提醒孙传庭的办法,只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退一步讲,就算不能说服崔源之,只要能将消息散播出去,加上“城隍爷”的传说,说不定能起到警醒的效果。 …… 听到尤振武说巡抚衙门,翟去病立刻明白了尤振武的用意,随即苦笑:“哥,你该不是想要见抚台大人吧?” “为什么不呢?”尤振武已经抬腿前行。 翟去病急忙跟上,劝道:“我们可什么身份都没有,跟老百姓差不多,抚台大人日理万机,怕是不会见我们的,有什么事,不如请表爷爷帮忙。” 尤振武心道,我的话,爷爷和三爷爷都不是太相信,岳王爷也只能骗骗别人,所以这个忙,他们是不会帮的,要想见崔源之,只能自己想办法。 “是啊允文,抚台大人公务繁忙,想要见他不是容易,不如想其他他办法。”李应瑞道。 “去去去,不去怎么知道不行呢?”王守奇支持尤振武。他大步跟在尤振武身后。 …… 延绥巡抚衙门位在榆林城区西北。 和总兵府不同,远远的就看见巡抚衙门前面车水马龙,小广场上聚了很多人,拜见崔源之的客商好像络绎不绝。 尤振武让翟去病去打听。 一会,翟去病回来了,气恼的说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巡抚衙门也是了不得啊,眼睛都长眉毛上面去了。我上前和门房说,门房竟根本不搭理我,直到我塞给他五钱碎银,他才正经和我说,抚台大人忙的很,很多客商和下面的小官一连来了好几天,都还没有见到他呢,我们想见,还得往后排,看他的意思,还想要银子呢。但我估计,就算给了银子也不一定能见到。” 李应瑞笑:“也不奇怪。崔抚台,本就有吹打的称号嘛。” ---民间厘语,说一个人忙,就将其比喻成红白大事的唢呐乐手,即“吹打的”,意思是忙的不得了。 尤振武皱起眉头,这巡抚大人,看来也是难见了。 “哥,这回你该死心了吧。”翟去病道。 尤振武迈步就走:“去见右方伯!” …… 方伯,布政使的尊称,右方伯,即为右布政使。 就榆林来说,城中最高文官为延绥巡抚崔源之,崔源之之下,就是右布政使兼兵备道都任了。 都任,字弘若,时年六十三,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因为禀性刚直,不圆滑,常常得罪人,仕途磕磕绊绊,多次遭到贬谪,以致于一个万历年间的老进士,混了几十年,竟然也没有做到巡抚。 在山西为官时,每月初一日,同僚都去拜谒晋王,只有都任不去,为晋王所不喜。 山西巡按御史孙振弹劾山西学政袁继咸,都任不但公开反对,而且多次慰问袁继咸,离开时还送袁路费。孙振怀恨在心,于是考核官吏之机,降了都任的官阶,让他辞职回家。 十五年,都任被朝廷重新起用,任陕西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十六年,李自成大军来攻,城中无主,人心慌乱,都任不惧艰难,召集众将,主动推尤世威为帅,固守榆林。最后更是以文官之躯,战死在了城中。 作为一个穿越者,尤振武清楚知道,如果汝州之败不能避免,一切都按照历史的发展,那么,都任将会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角色,如果能早一点认识都任,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等到局势真的无法挽回,李自成大军真的兵临城下之时,或许他能有更多的施展机会。 今日既然见崔源之和王定都不得,那到不如去见都任。 …… 第二十三章 当头棒喝 比起巡抚衙门,右布政使司的衙门偏僻的很,门可罗雀,根本没有军士守卫,只有一个门房。 翟去病上前问,门房回答右方伯在城中公干,不在衙门,问去哪里了,他却摇头不知道。 人不在,但尤振武并不打算离开,正好衙门对面不远处有一个羊汤小馆子,于是几人就去馆子坐下,一边喝羊汤,一边等右方伯,翟去病又缠着问神技,尤振武就是不答,只是和李应瑞和王守奇聊陕西内外的形势。 虽然刚刚十八岁,但比起一般的百姓,身为将门之后的他们,多多少少都能了解到一些时事,对于内外形势,也自有看法,好友闲聊,倒也不忌讳,尤振武毫不掩饰他对于秦军出征河南的忧虑。 羊肉馆的客人进进出出,有人发现了据桌而坐的四人,随即小声议论,眼神和表情都十分的严肃。 “岳王爷……” 其他的议论听不见,但却清楚的听到了他们念叨三个字。 尤振武欣慰一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本就在他预料,而且是他一力想要达成的效果。 “哥,你神了……”翟去病小声说了一句。 ……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其间,右方伯衙门一个人也没有,直到快黄昏了,才有一顶小轿子,颤悠颤悠的在衙门前面的街道上出现,前后四个军士护卫,还跟着两个幕僚又或者是管家。 “是都大人。”李应瑞望了一眼,肯定。 “走!”尤振武起身, 翟去病付账,羊肉馆老板恭恭敬敬的相送,等他们离开,羊肉馆轰的一下就议论开了,“那就是尤少千户!”“岳王爷托梦的人,果然不同寻常。”“什么人?我看不是人,而是神灵转世,不然我榆林这么多人,岳王爷为什么单单托梦给他?”“是啊,撕碎了的纸都能变回去,还有什么不能的呢?” 又有人道:“天下大乱,也该岳王爷显灵了啊。” …… 离开羊肉馆,急步向右布政使司衙门前走,走到近前时,那顶轿子正好落下,一个穿着绯袍,须发斑白、甚是清瘦的三品官员正在下轿。 “什么人?”有人快步靠近,四个护卫的兵丁立刻警惕了起来,他们大声喝问。 尤振武急忙高声:“中卫所千户尤振武,拜见右方伯!” 说着,原地深辑行礼。 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是行礼,各自报出自己的名字。 那三品老大人听到“尤振武”三个字,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下了轿子,向前踱了一步。 尤振武急忙上前两步,再次抱拳行礼。 这中间,他快速的扫了一眼----都任面目清瘦,胡须都已经白了一大半,眉宇之间,满是憔悴和忧虑,但一双眼睛却又炯炯有神,身子骨硬朗,腰杆笔挺,精力好想还不错。 “你就是尤家的独孙尤振武?”都任问。 “是。” 都任的声音忽然严厉了,眉眼也瞪了起来:“老夫和爷爷也算是老相识,你父为游击,性情刚正,老夫十分欣赏,可你为什么偏偏不学好呢?” …… 听到都任的话,尤振武一时糊涂了,不明白老大人为什么会说自己不学好? “装神弄鬼,惑乱人心,招摇撞骗,讹人钱财,哪一个是你这将门之后应该做的?岳王爷的名头,又岂是你随便可以利用的?也就是看你爷爷和父亲的面子,不然老夫现在就上疏朝廷,革了你的千户职!”都任老大人的声音越发冰冷和严厉。 尤振武明白了,原来,城中的事情都任老大人都知道了,但和一般愚夫的惊讶和信服不同,都任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对他九月河南大雨,岳王爷托梦,撕纸还原的事情,一件也不相信,对于赌博赢了左绪一百两银子的事情,更是十分的不满,更认为,他所有的作假,都是为了赢银子,估计此时正想着怎么告诉他爷爷尤世威呢,想不到尤振武这个本尊,竟然自投罗网的站到自己面前了。 如此,他焉能不教训? “还不快回去,闭门自省?” 都任大袖一挥。 尤振武心中苦笑,看来历史记载都是真的,都任,性刚严,多忤物,但惹了他不高兴,谁的面子都不给,今日自己来拜见,他居然不问缘由,就是一顿斥责。 …… 面对都任老大人的斥责,翟去病想要替表哥解释,但尤振武却知道,都任此时正在气头的,是听不得解释的,说的越多,会越发激怒,因此用手势制止翟去病,躬身更低的说道:“是。” 都任这才满意,转身进了衙门。 待都任进衙,尤振武抬起头,嘴角不由涌起苦笑,榆林的三个大人物,一个比一个不给面子啊,看来,这榆林城中的大人,暂时都是不能求了。 “这都任老大人,我们这般尊敬,他怎么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顿斥呢?”翟去病不满。 “都任老大人就是这脾气,”李应瑞道:“听说在抚台大人、孙制台大人面前也是如此。” 尤振武自我宽慰的笑:“还好我亲自来见他,不然说不定他真会参我一本呢。” 说完,向李应瑞和王守奇抱拳:“梦祥兄,长捷兄,今日烦劳你们跟我忙了一天,不早了,就此别过。” “好。”李应瑞和王守奇抱拳还礼。 王守奇道:“明日我们再来!” 尤振武摇头:“不必了。” “为什么?允文兄,事关胜败,你可不能放弃啊。”王守奇急。 尤振武笑:“不是放弃,只是来日方长,未必急在这一时。” 李应瑞点头:“不错,叔父前锋刚走,我榆林军主力未动,孙制台的大兵,更还在西安,只要找准了人,在大军出潼关之前,将此番忧虑递到军前就可。” 王守奇点头:“回去我和我家老爷子说,让他想办法。” 尤振武抱拳感谢。 于是四人分手。 分手前,李应瑞说道:“明日也无甚事,下午,我们一起到城外骑射如何?” 尤振武摇头:“改日吧,明日家中或有些闲事。” 此时天已黄昏,四人相互告别,各自回家。 …… 第二十四章 问责 榆林街道上,两年青年并马而行,一边走一边聊。 “原本我觉得我秦军出关必胜,但听允文兄今日分析,才知道隐患多多,这不由让我担心起来。偏偏允文兄又不肯多说。”王守奇轻叹。 “允文兄或是有难言之隐。不必追问,但到了时候,他一定会和我们说的。”李应瑞回。 “但愿。”王守奇点头,又叹息一声:“如果真是岳王爷托梦就好了,得神明指点,我秦军必可雄起!” 随后就是沉默。 今日一聚,两人都清楚的感觉到,尤振武的见识和谈吐,忽然就比从前高出了一大截。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只对河南贼乱的分析,就令他们自叹不如。 这份忽然的改变,令人想不出理由。 除非真是岳王爷托梦。 但允文兄却不承认。 难道是有什么顾忌? 这个可能,也是有的。 晚间,李应瑞和王守奇回到家,向家中长辈提起秦军出潼关的忧虑,结果,无一例外的都受到了长辈的呵斥,这一来,两人更加明白尤振武的苦衷。 …… 另一边,尤振武和翟去病急急回家。 “哥,你不必太挂念,反正你和左绪打赌之事,已经传了出去,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我榆林军到了河南,但是天气有变化,多多少少也会想到你的话。”翟去病道。 尤振武点头,死马当成活马医失败,也只能如此了。 见尤振武脸色稍缓,翟去病立刻凑近了哀求:“哥,那撕纸还原怎么做到的,你教给我好不好?” 尤振武沉吟了一下,笑道:“这个神技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你这个脾气,怕不会半途而废吧?” “绝不会,我一定学到底!”翟去病发誓一般的说。 “那好,回头教你。” “谢哥。”翟去病满脸是笑。 尤振武抬头看了一下天色,脸色忽然严肃:“出来这么久,我估计,爷爷和三爷爷正等着我们呢,说不定板子都已经为我们预备好了。” 翟去病也醒过来了,惊道:“那银子怎么办?” 尤振武向前一努嘴:“你看那是哪?” 翟去病抬头一看,前面正是榆林唯一的一家钱庄,广盛源。 这广盛源可不是一般的来头,而是秦王的产业,因为有秦王的照应,所以才能在榆林立足,也才敢沾惹银钱的生意,各地客商到榆林来做生意,遇有大额现银不便携带的,都会存放在广盛源。 当然了,都是大银子,小银子三五十两的,他们是不收的。 除了票号,广盛源还经营丝绸茶叶,是榆林有明的大商号。 “我们这九十九两九,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上眼?”翟去病拍拍包袱,还是走了进去。 …… 在广盛源存了银子,得了一张银票,翟去病交到尤振武的手中,尤振武拿到手中,仔细的看,发现银票纸张精良,制作精美,背面好像还有防伪暗记,不由的惊叹。 翟去病说,广盛源这都是和晋商学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道道? …… 刚到府门前的街道,就遇见了尤顺,尤顺满头大汗,脸上满是惊喜:“少千户,三公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我们满城找了你们一下午,都没有找到,快回去吧,老总镇正心急着呢。” 尤振武点头,和翟去病快步回府。 …… 前院正堂。 束发方巾、宽袍大袖的尤见田站在堂前,正焦急的踱步,不时抬头望向门口,直到尤顺欢天喜地的跑回来,喊道:“少千户和三公子回来了!”他方才松口气,舒展开了一直紧皱着的眉头。 正堂里,两个老头,尤世威和尤定宇正在激烈争辩着什么,听到尤顺的呼喊,立刻闭口不谈。 但尤振武却已经是听见了----两个老头争论的乃是那一百两的银子,尤世威以为不当要,应还给左家;尤定宇则说,光明正大赢来的,愿赌服输,为什么不要?如果是咱娃输了,那左家会少要咱一两银子吗? 进到院中,尤振武和翟去病先向站在堂前的尤见田行礼。 尤见田脸色严肃的扫他们,责怪道:“满城找你们都快找疯了,你们是去哪儿了?” 尤振武小声:“回二叔,城东的一个羊肉馆。和梦祥、长捷他们聊天耽误了时间。” “还有心思吃羊肉?”尤见田叹息:“不知道家里都快为你们急疯了吗,快进去吧。” 进到堂中,尤振武翟去病再行礼。 “一天都干什么去了?” 坐在正中的尤世威脸色沉沉的问,好像有怒意。 坐他右首边的尤定宇却相反,眯缝着眼,不但不见生气,反而还老脸带笑,就好像对小弟兄两人今儿一天的表现,很是满意一样。 尤振武也不隐瞒,将城门口送行,遇见左绪,其后和左绪打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说了。翟去病又补充,将左绪的嚣张跋扈,欺人太甚,形容的活灵活现。 “撕纸还原,你是怎么做到的?真是岳……梦中有人传给你的吗?”三爷尤定宇忍不住问。 尤振武不答。 站在堂前的二叔尤见田却明白,命令堂前左右的人全部退下,只留他和翟去病。 尤振武这才回答:“不是,不过就是一个小伎俩。”说着走到旁边桌前,拿起桌上的纸,走的两个老头的面前,为两个老头演示了一遍,他手心向内侧,整个戏法的奥妙,两个老头全部都看见到了,站在外侧的尤见田和翟去病却不能看到,急的他不行……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尤定宇看完之后,先是一呆,随即拍着椅子的扶手,大笑着赞许的起来:“妙,太妙了,娃,这精妙的手段,是谁教给你的?” “没有谁教,是孙儿自己悟出来的。”尤振武回。 “好好好,娃真是聪明。换做其他人,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尤定宇抚掌大笑,又说道:“左家上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赢他一百两是少的,以后有机会,再赢他一百两,哈哈哈哈!” 尤世威却是沉着老脸,再问:“你和左绪打赌又是怎么回事?河南九月会有连绵的大雨?如果有,他输了给你一百马,如果没有,你输了,你就和去病两个人,当街跪下来叫他祖爷爷?这事,可是真的?” 尤振武坦然回答:“是,是真的。孙儿确实和左绪赌了。但爷放心,这个赌,孙儿不会输。” “不会输?” 尤世威盯着他,脸色更加严厉:“这么说,岳王爷托梦之事,是真的了?” 第二十五章 家法 对于这一问,尤振武早有准备,于是小心谨慎的回答:“是不是岳王爷,孙儿不知道,但这些天,确实有一个头戴兜鍪,穿紫袍金甲的人在我梦中反复的出现,念叨一些孙儿没有听过的事情,令孙儿心神难安。” 听到此,尤定宇忍不住往前倾着身子,问道:“娃,那岳王……那紫袍将军都跟给你说什么了?” “九月河南有大雨,于我秦军不利……”尤振武清楚回答。 --和在城门口送行时喊的不同,当时说的是有连绵大雨,早做准备,现在直接说不利于秦军。 尤定宇脸色一惊,眼中露出惶恐,蓦的转头看向尤世威。 尤世威却是不信,目光盯着尤振武,喝问道:“不要瞎扯,说实话!” 尤振武躬身:“孙儿说的就是实话。” “实话?实话才见了鬼了呢!” 尤世威猛的一拍椅子扶手,霍然站起,怒道:“这么多人都没有梦见,就偏你梦见了?我再问一次,你胡说八道河南九月有大雨,又和左绪打赌,闹的满城风雨,人人皆知,究竟为的是什么?” “孙儿……什么也不为,就是实话实说。”尤振武低下头,声音虽低,但却非常肯定。 “实话实说?我看你是胆大妄为!我尤家世代将门,从来没有出现过坑蒙拐骗之徒,想不到你竟然是第一个,还敢往岳王爷身上胡乱攀扯!来啊,把板子给我抬上来!”尤世威气的声音都哆嗦。 听到“板子”两字,一直乖乖静听的翟去病吓的一哆嗦,心说表爷爷这是要动家法了啊,目光看向表哥,发现表哥站在那里,表情如常,一点都不害怕。 堂下有人答应,接着脚步声响,尤顺和另一个家仆一人捧着一根板子,上到堂中。 ---说是板子,其实就是军中的军棍,尤家行的是家法,也是军法。 见板子上堂,尤定宇慌忙站起来,走到哥哥身边小声劝:“二哥,娃的病还没有好,不能打呀!” “不打不行!” 尤世威却不听,一把推开他,目光瞪着尤振武:“尤振武,我再问你一次,头戴兜鍪、紫袍金甲入梦,九月河南大雨之事,是真是假?” “回爷,是真,孙儿确实梦到了。”尤振武回答的干脆,毫不犹豫。 “打十棍!”尤世威的决断亦是毫不犹豫--以他过往的脾气,最少二十棍起步,今日也算是减半了。 家法就是军法。尤顺和另外一个家仆不敢磨蹭,将尤振武拖到堂下,褪去裤子,照着屁股就要打。 “表爷爷,连我一起打吧。” 翟去病喊道。 尤世威怒:“你以为你躲的了吗?一会再打你!” 这中间,尤定宇劝,尤见田焦急,尤振武的母亲尤侯氏,婶娘徐三娘,还有秀兰,悌悌,听到消息,都悄悄跑到前院边来看,见尤振武要被家法,一个个都是担心,但却也没有办法,即便是尤振武的母亲尤侯氏,也不能跑到前堂来阻止。 众人都是干着急,没办法。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住手!”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黑脸白须的老者,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正是尤振武的外公,侯世禄侯老总镇。 在他身后,尤振武的舅舅侯拱极紧紧跟随。 尤顺等的就是这个,听到呼喊,立刻就把刚刚举起的板子放了下来。 “侯叔。”尤见田急忙行礼。 正堂里的尤定宇惊喜的叫:“老侯。你可算是来了,快劝劝我哥吧!” 藏在堂前左右,正为尤振武担心的一干女眷,都是放下心来,尤侯氏更忍不住的试泪。 侯世禄脚步不停,只是看了一眼被褪去裤子的外孙,然后就快步进入正堂,向尤世威、尤定宇抱拳。 尤世威皱着眉头,抱拳还礼。 “奋先,”侯世禄黑脸严肃:“这顿板子,不应该打啊。” 尤世威板着脸:“明安,你我都是出生入死、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难道你也信了这小子的鬼话?” 侯世禄,字明安。 “神灵之事,难以言说,奋先又何必一概而论,一板子打死呢?”侯世禄道:“何况娃赤诚,从小没有诳语,又怎知他说的就不是真话呢?” “正因为如此,我才痛心!” 尤世威表情微微激动,胡须飘洒:“我绝不允许尤家出现一个招摇撞骗,装神弄鬼之徒!” “奋先差矣!”侯世禄老脸更肃然:“你们沉浮这么多年,你督抚们降罪弃用,也不是一次两次,其间有多少冤枉,你们都心知肚明,也因此,你我最恨被人冤枉,咱都如此,何况娃?如果娃是被冤枉的,你如何对娃?如何对自己?如何对岳王爷?” 尤世威摇头:“不可能的……” “万事都有可能!”侯世禄打断他的话:“振武这孩子,你我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文弱胆小,长大了虽说也做过一些胆大之事,但从没有出格的地方。岳王爷之事,何其大?若不是真有其事,他何敢胡说?再说了,他说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只为了哗众取宠吗?只为了那一百两银子吗?他不为别人,难道不为他的父亲,为你,为他自己想吗?” “这……”尤世威沉思下来。 “今日之事,拱极在现场亲眼目睹,看到了整个过程,那左绪嚣张至极,主动挑衅,娃不得不应对,而且所谓的岳王爷,并非是娃自己说出,乃是百姓猜测。” “那又如何?”尤世威哼一声。但怒气已经消了不少。 “来来来,我再和你说。” 侯世禄拉着尤世威坐下,两人小声说。 这中间,尤定宇来到堂前,向尤顺努嘴,尤顺明白,急忙放下军棍,和一个家仆将尤振武扶了起来,翟去病溜过来,小声:“吓死我了,多亏侯老总镇来的及时啊……” “还不去跪着?” 尤见田低声喝。 ---棍子免了,但错误却没有免,如果不去堂中跪着,惹老爷子生气,这可能免去的棍子,立刻就会还回来。 于是,尤振武整理好了衣冠,向舅舅行礼,然后去到堂中跪着。 三个老头小声议论。 第二十六章 将信将疑 隐隐听见,外爷侯世禄在说:“……昨夜我就怀疑,咱娃虽然聪明,但那一些浩大的方略,却也不是他一个没有上过战阵,最远只去过西安的小孩子能想出来的,定是有人教他,但我翻来覆去,也想不出那个人会是谁?因为咱们身边,整儿榆林城,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高人,连巡抚大人,怕也没有这样的见识,说不出那些韬略,今日听拱极和我说了街上的事,说了咱娃和左绪的赌约,我忽然觉得,说不得……真有人在梦中教娃做事呢。” “是啊。” “对啊。” “可不是吗?” “一切都可以解释了,我说以娃的年纪,说不出昨晚的那些话……” 挤过来“听讲”的尤定宇点头如捣蒜,侯世禄每说一句,他就附和一声,最后甚至是拍大腿响应。 “不可能,不可能!” 尤世威摇头像是拨浪鼓,一直在否认,但态度却明显没有刚才那般的坚定了。 三人成虎,何况神灵之事本就难说。 又或者,尤振武的忽然成长和成熟,实在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不管是不是,咱总不能冤枉了娃,”侯世禄道:“现在是六月底,如果九月底,河南没有大雨,证明娃在说谎,梦中的事,不过也都是幻想,不必当真,到时再责罚也不迟,相信到那时娃也是心服口服。” “这事,我是不信的,不过你们既然这么说,我就先饶过这小子,这顿板子,暂且记下。”尤世威咬牙道。 “这就对了嘛。”侯世禄点头。 尤世威却又忧虑,叹道:“但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是真的,河南九月真有大雨,我秦军不利,那事情可就糟糕了……” 侯世禄也肃然:“是啊,这正是我所忧心的。”看一眼跪在堂中的外孙,压低声音对尤世威说道:“如果真的如此,那既是天意,也是上苍将大任于尤家!” 听到此,尤世威和尤定宇两人不由就都看向跪在堂中的孙儿。 ----如果真是真的,天降大任于斯人,这个斯人,会是自己的孙儿吗? …… 商议完毕,三个老头重新坐下。 尤世威居中,尤定宇和侯世禄一左一右。 尤世威老脸严肃,犹如大将坐帐。 “尤振武,你外爷给你求情,今日这顿板子,暂且记下。” “你要记住,岳王爷是用来敬的,不是放在口中,套取小惠小利的。不然,岳王爷必然责怪。” “那撕纸还原的鬼伎俩以后不许再耍,如果敢再耍,我就斩了你的手!” “明日一早,我带你去岳王庙谢罪,然后就闭门自省,不许再出门!”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通过气了,尤世威竟然和都任一样,都要尤振武在家中闭门自省。 这可是尤振武不能答应的。 时间本就不多,岂能浪费? 但此时老爷子怒气尚未消泯,强行去争,肯定是争不来的,所以尤振武也不辨,只是嗯了一声。 “下去吧。”尤世威挥手。 尤振武起身退下。 …… 这一晚,侯世禄侯拱极父子被留在尤宅,一起用晚饭。 直到此时,尤侯氏才能走出来,向父亲和弟弟见礼,随后将尤振武拉到堂后,责怪他今日不该在城中胡闹,惹她担心,又问岳王爷托梦之事,尤振武笑着安慰,说了一些宽心话,这才让母亲放下心来。 …… 大约是为了更好的探讨尤振武之事,用饭时,三个老头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一桌,秘密议论,却把尤见田、侯拱极、尤振武和翟去病四个晚辈赶到了偏厅。 也好,没有了三个老头,尤见田和侯拱极两人终于可以就心中所疑,详细询问尤振武了。 “你真的梦到了岳王爷?” “河南九月大雨,你怎么敢这么确定?” “输了怎么办?你真要带着去病,跪在左绪面前叫祖爷爷吗?” “撕纸还原是如何做到的?” “哦,原来只是一个灵巧的技法,那么,是谁教你的呢?” 这期间,连一向比较内敛的侯拱极都是连连发问。 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一一抛出。 不过有一个问题始终无法解决,那就是,如果不是岳王爷托梦,那么,尤振武如何能这般的肯定,河南九月会有连绵的大雨呢?所以,尤振武只能一口咬定,他确实是在梦中见到了一个头戴兜鍪的紫袍将军。九月大雨就是紫袍将军说的,但至于紫袍将军是不是岳王爷,他却是不敢说。 尤见田将信将疑,捋着胡须说道:“头戴兜鍪,身穿紫袍金甲,那正是岳王爷的装束啊……只是,只是……” “二表叔,只是什么呀?难道你不相信我表哥吗?”翟去病道。 尤见田瞪他道:“如果是你说的,我是一点都不会信,肯定是假的!但你表哥所说嘛,我却是不敢相信……” “为什么?”翟去病追问。 “因为太神奇,太超过我的想象,所谓我不敢相信,但你哥从小赤诚,至亲之人,没有骗我的理由,所以我又不能不相信。”尤见田皱眉。 “听你的意思,终究还是不信的多!”翟去病“挑刺”,侧头看尤振武:“哥,你把神技再演示一遍,让二表叔心服口服!” “爷说了,再敢耍就斩我的手,你想让我断手啊。”尤振武道。 “可二表叔偏偏不信呢?”翟去病抓头发,目光看向侯拱极:“舅,你说呢?” 侯拱极脸色沉沉,缓缓说道:“岳王爷托梦,并非坏事,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咱也不必理会他们。只是岳王爷的名头一出,振武以后在城中,想要再像过去那般的自由,怕就是难了。一举一动,都要受人瞩目。” 翟去病想一想,笑了:“那好啊,从今以后,我哥就是榆林城的名人了,我们哥两走到哪里,人群就会跟到哪,前呼后拥,好不热闹。哈哈。” …… 用过晚饭,侯世禄侯拱极离开尤府,尤世威尤定宇送他出堂,尤见田带着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个晚辈,一直送侯家父子到府门前,离开前,侯世禄再次将尤振武唤到马前:“娃,这几日你安心静养,你忧虑之事,外爷我会想办法向抚台大人进言。切记,不论是真是假,最后有没有发生?你都不可改变初心。” “谢外爷。孙儿明白。”尤振武抱拳。 侯世禄点点头,去了。 …… 第二十七章 传言 夜晚。 从军营回到总兵衙门的榆林总兵王定,也是听说了尤振武和左绪打赌,河南九月有雨,尤振武为岳王爷托梦,还能撕纸还原的奇事,听罢之后,他不禁皱起眉头,看着身边的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人,问道:“先生,你说,这是真是假?难道真有岳王爷托梦?”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捋着胡须道:“自然是假。不过就是骗愚夫愚妇的把戏而已,总镇不必挂怀。” 王定微微松口气,笑道:“有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说嘛,一个破败将门,无名小辈,就算岳王爷要托梦,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啊。” 但笑着笑着忽然又皱眉:“可那撕纸还原的神技?” “江湖诈术。我虽然不知道其是如何做到的,但不外乎障眼法、偷换法两种而已。我在京师的时候,还曾见过和尚吞火呢,但和尚真有异能吗,不,不过就是使用诈术,骗人钱财而已。”中年人四十多岁,看起来其貌不扬,但说话却非常沉稳,显得胸有成竹。 王定点头。 原来,中年人姓李名承芳,字静所,汉中人,乃是王定新近从西安请来的幕僚,以为他出谋划策,这李承芳早年曾经游历京师,还曾经在三边总督杨鹤帐下为幕,虽无名,但却颇有谋略,为王定所倚仗。下午的时候,李承芳不在衙门,因此也就没有见到尤振武。 “不过,有一点比较奇怪……”李承芳皱起眉头。 “哪里怪?”王定不懂。 李承芳捋着胡须,沉思的说道:“如果说,尤家小千户只是想要骗左绪一百两银子,出一口气,那么,他直接赌撕纸就可以了,如此,干净利索,没有后患,为什么却要在这之前,赌一个更大、更耸人听闻的河南天气呢?河南九月会有连绵的大雨,这样的天候,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他九成九是要输的,虽然左绪不赢他马,但当街跪下,喊左绪祖爷爷,将他爷爷尤世威的辈分都拉低了,这是更大的耻辱啊,不止是他,他尤家都得成为榆林的笑柄……所以我不明白,尤家小千户图的是什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笃定,河南九月真有大雨……但这不可能啊。”李承芳轻语,说道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看向旁边的管事:“对了,他们四个今日曾经到衙门求见总镇,可说什么了吗?” 管事如何能答出?只能是张口结舌。 “不管如何,只要不妨碍我事就行,那些老白头都看我不顺眼,这一次非给他们一个教训不可。”王定却并不太思考这些,他摘了头盔,递给管事,顺手解了腰带,一屁股坐到椅子里,说道:“明后两天,大后天就要出征了。先生,等到了西安,还要请你多活动,为我榆林军多争取一些!” “总镇放心,李某定不负使命。”李承芳微笑拱手,但脑子里面却依然在想着尤家小千户的疑问。 此少年有些古怪,说不得,得去见上一面。 …… 巡抚衙门。 送走了所有客人,用过了晚饭,终于可以歇息一会的延绥巡抚崔源之也听到了关于尤振武的传言。 不同于幕僚的惊讶,他的表情却始终淡定。 “抚台,撕纸还原,此等奇事,可是第一次听说啊。岳武忠王托梦,言及九月河南将有大雨,更已经传遍全城,大军即将出征河南,不可不查啊,不如明天召那尤振武来见……”幕僚说道。 崔源之却不在意,泯了一口清茶,淡淡说道:“小孩子的把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何必当真?听说右方伯已经将尤振武训了一顿,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幕僚却比较谨慎:“抚台,可九月大雨……” “现在刚六月底,就敢言说九月有雨,且言之凿凿,还借助神明,大抵都是神汉巫婆之类,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又没有妨碍到军政,我和他一般见识,岂不是自失身份?”崔源之闭上了眼睛。 幕僚不再说了,心中却是明白,抚台大人现在就等着致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节外生枝…… …… 清早。 尤振武起了一个大早,和翟去病两个,跟着爷爷尤世威,三爷尤定宇,叔父尤见田,一起到镇远门前的岳王庙。 明代,岳王庙建诸于各地,香火旺盛,尤以汤阴,朱仙镇和杭州三处最大,也最为有名,榆林是边疆卫城,不比内地,岳王庙较小,但气势却一点都不差, 坐北朝南,门前有一座小型木结构牌楼,上书,宋岳武忠王庙,两侧壁间,分别嵌有“忠”、“孝”石刻大字,遒劲端正,格外醒目。 进入山门,楹联清楚入目:“威扫朱仙镇;志吟满江红。”再走两步,又有两句楹联:“存巍然正气;壮天地山河。” 来到正殿。 岳王爷头戴兜鍪,身穿紫袍金甲,右手扶膝,左手按剑,头上悬着“还我河山”的匾额,威风凛凛。 尤见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侄子,像是在问,你梦见那人,真是这般形象吗? 尤振武不语,只是虔诚拜。 他知道,爷爷,三爷爷都在偷瞄自己呢,他们所有人都在猜测,娃是真的梦见了岳王爷,还是另有隐情? “岳王爷在上,不得已借用您的名头,勿怪。您在天上看着,要保佑榆林,保佑我秦军!” 尤振武在心里默念。 …… 回到家中,尤世威勒令尤振武在闭门自省,没有他的允许,这些天不许再出门。 尤振武默默听了。 用过早饭,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头急急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尤振武本人虽然在房中读书,但却一直令翟去病悄悄打探呢,听到两个爷爷已经出门,他立刻站起来:“去病,我们走。” “去哪?” “中卫所。” 翟去病微微吃惊:“去那干什么吗呀,再者表爷爷可不让你出门。” “我们悄悄从后院走。”尤振武道。 “后院?”翟去病不明白,但当他跟着尤振武来到后院时,却是明白了。 尤振武先拿来两个草帽,扔翟去病一个,自己戴头上一个,又搬来了梯子,往院墙上一靠,迅速就爬了上去,上了墙头,见翟去病还是犹豫,他转头笑问:“你来不来?” 翟去病叹口气:“这么悄悄溜出去,肯定要挨板子……”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扣上草帽,跟着尤振武爬上了墙头,随即两人先后轻身跳到院外。 第二十八章 中卫所 …… 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两兄弟出了巷子,未免被家中人撞见,他们草帽遮脸,绕了一个大圈,才远离府门,来到街道上,尤振武命翟去病去找一辆马车,他则是在柳树下等,但等了良久也不见人,忽然间,就看见一辆马车在街道上出现,往这边急急而来。 尤振武吃了一惊,急忙拉低草帽,捂脸闪躲。 因为赶车的车夫居然是石善刚。 不想怎么躲也是躲不了,石善刚的马车好巧不巧的就在柳树前停住了,车帘一挑,一个脑袋从车厢里面冒了出去,冲着他挤眉弄眼的笑:“哥,别躲了,出来吧,老石赶车出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 却是翟去病。 没办法,尤振武只能闪身出来。 “少千户,上车。”石善刚取凳子放在车前,表情如平常。 尤振武踩着凳子上车。 石善刚收了凳子,马鞭一甩,“加!”载着他们去向西门。 …… “哥,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在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马车,正想着要不要去求梦祥和长捷的时候,老石赶着马车出现了。就像你刚才一样,我是闪也没法闪,躲也没法躲,只能是上车,不过你放心,老石是一个人出来的,家里人都不知道。”翟去病笑。 尤振武微微苦笑。 他忽然明白,自己和去病两个人的动静,老石可能早就察觉了,但只是默默跟随,并没有阻止和惊动,直到去病找马车而不得,老石才赶着马车出现。 看来,爷爷给自己安排的这个护卫,不但尽职,而且机警的很。 …… 车轮辚辚,很快就来到了榆林西门。 尤振武掀起车帘看。 历史上,榆林曾经三次扩建和增修,史称“三拓榆阳”,但今日为止,榆林外城墙全部由青砖包砌,北城垣因为面对塞外蒙古,无门,东城门有两座,即威宁门、振武门;南城门一座,镇远门;西城门四座,即广榆门、宣武门、龙德门、新乐门;此时所走的,乃是广榆门。 远远的就看见,广榆门不如南门镇远门高大,城楼也低矮了不少,但防御设置,马面,四角楼、讯敌楼、观远楼,却一个也不少。 穿越的这些日子,尤振武和翟去病闲聊,加上本尊的记忆,他已经清楚的知道,榆林城周长5354步,东门、南门有瓮城,设千斤闸,四门共建有楼14座。 就城池坚固和防御力来说,榆林城,确是坚城一座,差不多可以比肩宁远。 但比起宁远的火炮,榆林却是大大不如,不说威震天下的红夷大炮,就是普通的佛朗机炮,榆林也缺乏的很,到现在,榆林的镇城之炮,也不过是一门万历年间铸造的大将军炮。 ---其形状虽大,但威力和射程,却是远远不如。 一句话,榆林虽然是坚城,但却没有利炮,想要坚守,并不容易。 更重要的是,从古至今,守城要想成功,须有两个必备条件,第一是内有粮草,第二是外有援兵,两者缺一不可,但就未来的历史看,当秦督孙传庭在河南兵败,潼关西安失守之后,李自成大军席卷,周围官兵望风而降,延安、绥德,固原都没有激战,先后投降,榆林最后变成孤城一座,根本没有援兵可言,至于城中粮草,怕也是不会有多少…… 两个条件,一个也没有,除非是能改变潼关失守,孙制台身死的历史,否则,榆林就是一个死地啊。 望着城门,尤振武面色凝重。 …… 出了城,脚下的官道坑洼不平,行人不多,车马却是不少,大部分都是载着货物的牛马车,尤振武掀着车帘仔细看,官道两边的原野都是农田,但六月末的天气,小麦刚刚收割完毕,豆子还没有种下,粟米也还没有成熟,一眼望过去,不见多少生机,反倒是透出一股股萧瑟杂乱的气息。 道边的树木七倒八歪,很多都在盛夏里枯死,并不是因为干旱缺水,而因为树皮被人取了食用,树无皮,不久即死。 尤振武心情沉重。 旱,蝗,兵乱,明末西北的三大灾祸,从崇祯元年一直到现在的十六年,都不见有多少的缓解。 眼中所见,正是连年干旱的衰败景象。 “哥,你去中卫所干什么吗?表叔出征,堡里早已经是空了。”翟去病奇。 “就想去看看。”尤振武轻描淡写。 “真的?” “真的。” “行,只要你不和昨天一样,再整什么幺蛾子就好,不然我这顿板子肯定轻不了。” …… 颠簸之中,伴着和翟去病的闲聊,更多的记忆涌上尤振武的心头。 大明的兵制,改革自元朝的军事制度,由朱元璋创立。不同于其他华夏王朝的府兵制募兵制,大明朝最初之时,乃是完全的屯田制,皇帝独揽军事大权,中央设五军都督府,掌管全国卫所军籍,全国要地设立卫所,控扼要害,军丁世代相继,父死子继,一代一代,永远为军人。 卫所给养仰赖屯田。 征讨、镇戍、训练等则是听命于兵部。 遇有战事,兵部奉皇帝旨意调军,任命领兵官,发给印信,率领从卫所调发的军队出征。 战争结束,领兵官缴印于朝,官军各回各自的卫所。 一句话,统军权与调军权分离,达到将不专军、军不私将的目的,某种意义上,和宋朝相仿,但和宋朝重金养兵不同,大明朝的兵却是极其廉价,卫所兵依靠屯田,自给自足,平时为农,战时为兵,饷银极其微薄,朱元璋曾经自得的说,他用最少的钱粮,养活了超过历朝历代的庞大军队。 五军都督府之下,各省设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都司之之下,又有卫指挥使司,卫下辖一定数量的千户所和百户所。 史载,明朝在全国设十六都司,卫所一共两千多处。 …… 最初,卫所制确实为大明提供了大量廉价而有力的兵源,支撑了明初的十几次大征,而国力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卫所制的弊病开始显现,因为从一开始,卫所制就是建立在“压榨”军户的基础上,军户既要作战,又要屯田,长期下来,苦不堪言,洪武年间就有军户逃亡的现象。 明中期以后,由于吏治腐败,大批军屯被豪绅、将校侵占,商屯亦因“开中法”遭破坏而废弛,卫所兵愈发困苦,在战事伤亡和生计无着的双重压力之下,开始出现大面积的逃亡,朝廷虽然严厉处置,但却无法扭转,逃亡现象有增无减,越来越严重。 第二十九章 长乐堡 正统十四年(1449)“土木堡之变”,京军,也就是从各地抽调而来的卫所兵精锐全军覆没,为保卫京师,朝廷紧急推行募兵制。 不同于卫所兵,募兵不但待遇高,而且来去自由,不世袭,不累及子孙,有较大的吸引力,也因此能招募到更好的兵源。 此后,大凡战斗力较强的军队都是由招募而来,如戚继光的“戚家军”、俞大猷的“俞家军”、李成梁李如松父子的辽东兵等等。 到了明末时,卢象升的天雄兵,吴三桂的关宁兵,曹文诏、曹变蛟等勇猛善战的总兵,他们麾下的兵马大部分也都是募兵,又在募兵之中,选择勇猛敢战之人为家丁,高薪供养,一旦有战,家丁为绝对的主力和中坚。 不同于卫所兵,募兵耗费大,募兵愈众,所耗也就愈多,大明朝廷养不起,所以明知道卫所制弊端重重,军纪废弛,但朝廷却一直保留卫所,缝缝补补,想方设法的维系,而在这中间,卫所制的角色也有所改变,卫所兵最大的功能,不再是从军作战,而是偏向屯田,为募兵提供后勤支援。 这一点,在九边重镇中尤其明显,各镇的主力基本都是募兵而来,但辅兵和后勤支援,则还是由原先的卫所兵负责。 榆林卫也不例外。 榆林是边疆重镇,设有一个卫指挥使司,下辖左、右、中、前、后5个千户所。 尤家世袭的是中卫所。 其治所就在榆林城外十五里的长乐堡中。 去年之前,这个职位属于尤振武的父亲尤见龙,他在担任游击的同时,也兼着中卫所的千户,但在尤振武中得武举之中,尤见龙觉得儿子已经成年,应该多加历练,于是就向老爷子尤世威提出,将千户职位传给儿子,让儿子熟悉卫所,但有机会,千户和武举人的身份叠加到一起,初始为将的官职,就可以稍微高一阶。 尤世威同意了。 于是,尤振武提前成为了长乐堡的千户。 对于长乐堡,尤家人太熟悉了,尤世威尤定宇小时候都在长乐堡长大,只是后来成了总兵之后,地位改变,才在榆林城里买了宅子,作为下一辈,尤振武出生在榆林城里,对长乐堡的感情没有上一辈那么深厚了,但爷爷尤世威和父亲尤见龙时不时的就会带他回长乐堡,“少公子,少千户~~”每次他回堡,堡中的军户都会亲切喊他,向他行礼,论起来,他对堡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一草一木都非常的熟悉。 “这一次出征,老刘头,没有跟着去吧?”颠簸之中,尤振武忽然问。 “你是问打铁的那老头吗?没,他和两个儿子都在堡中。”翟去病打着哈欠,颠簸之中,快要睡着了。 尤振武点头。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清楚知道,大明已经是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要想改变历史的进程,靠铁甲弓马的旧式军队,很难拼过李自成无穷无尽的炮灰大军,更不用说辽东的建虏了。 要想改变明末的历史,在军事上压制李自成和建虏,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锻炼新军,发展火器。 除此,再没有其他的办法,或者说,其他办法都不能在短期奏效,无法迅速的拉出一支强兵来。 火器需要铁,铁需要匠铺和匠人。 作为千户所,长乐堡有一间大铁匠铺,铁匠五六人,主要负责维修兵器和甲胄,也打造一些简单兵器,而这也是长乐堡唯一一处不同于普通堡子的地方,至于复杂一点的兵器和制造甲胄,主要是由榆林城中的兵器仿负责。更重型的武器,则有朝廷拨付。 只不过因为钱粮匮乏,榆林每年能制造的兵器和甲胄极其有限,大部分的时候都只是象征性的打造一些简单的甲胄、弓弩和短刀长枪,军中所用大部分都从朝廷工部或者是西安拨调的。 至于在这个时代称霸的红夷大炮,整个华夏,只有大明京师的镇虏厂和辽东宁远铸炮厂能造,西北地区压根就没有这个技术能力和财力。 红夷大炮的铸造,尤振武现在是不敢想的,他现在所想的只有两件,一个遂发鸟铳,一个手炸雷。 这两项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力财力,一旦制造出来,能迅速有效的配发到部队。 当然了,遂发鸟铳和手炸雷也并不是容易造的,仍有相当的技术难题需要克服。 作为一个矿业大学的高材生,学的又是冶金,尤振武自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一路,尤振武静静思索,竭力回想火药的科学配比和遂发鸟铳的设计原理--作为民间军武的爱好者,对于这两项,他曾经有过相当的钻研,又翻阅很多的资料,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将记忆里的数字,一一的,没有差错的翻出来,然后再结合实际,进行调整。 这中间,他手指不停在腿上画动,确定数字,同时简单描绘遂发鸟铳和手炸雷的草图。 …… 十五里的颠簸,快要中午时分,睡醒一觉的翟去病掀起帘子笑说道:“哥,这就到了。” 尤振武抬头看去,远远的就看见官道右侧,沿着山峦,出现了一座四四方方,半截黄土夯就,半截砂石砌就的城堡,堡高六米,长宽大约都在六百步左右,城门楼上飘扬着日月军旗,但看不到有军士守卫,城门洞下,百姓进进出出,骡马,独轮车,扛着农具背着柴薪者,络绎不绝。 一眼扫过,尤振武的第一印象,就是仿佛见到了前世里留存的明代边塞的荒凉古堡,从形态到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和后世相比,眼前的古堡好像更有沧桑感和厚重感。 由此可知,长乐堡怕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修缮了。 一个守卫的老兵,穿着褪色的军袄,没有头盔,只是束带,此时正持枪守卫在堡门之前,当看见有马车在官道上出现,向堡子而来时,他不由紧张起来,翘首观望,等到看清楚是石善刚赶车之后,他脸色一喜,快步迎了上来。 石善刚收紧缰绳,放慢车速,对着迎上来的老兵笑。 第三十章 发小 长乐堡。 老兵冲上来,远远就叫:“小石头,好久没见你了?车上是谁,是老总镇吗?” 阳光照着他脸上的皱纹,看他的样子,最少有五十了,而石善刚今年四十岁出头,在他面前,是永远的小辈,而从他打招呼的亲热看,他和石善刚是很熟悉的人。 石善刚笑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吁”的一声,勒住了马车。 尤振武和翟去病掀开车帘,一前一后的跳了下来。 “啊,是少千户。见过少千户,见过三公子。” 老兵握着枪杆,一脸惊喜,急忙抱拳躬身行礼。 尤振武笑:“免了。” 翟去病则是抬头望眼前的长乐堡,负手笑道:“好长时间没来了……也不知道后院的那棵大梨树,结了多少梨子?” 老兵平身,接着说道:“听说少公子落马,额们一直都担心呢,见少公子无事,额们就都可以放心了。” 说着说着就开心的笑了起来,露出了缺失的门牙,右脸的伤疤也更加清楚。 …… 尤振武微笑点头,他本尊的记忆里已经认出眼前的老兵叫张福林,是中卫所的一个旗长,年轻时虽然不说英勇善战,但却也是兢兢业业,好几次死里逃生,从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的,父亲身边掌旗手张禄,就是他家老二。 “快,快去通报,就说少千户来了!” 张福林扭头大喊。 其实不用他喊,城门洞里进出的军户们都已经认出了尤振武,好多人都围了上来,男人抱拳行礼,女的万福,小孩则是好奇的看,然后被母亲压着头叫“少千户”。 如果是过去,如果是尤振武的本尊,他不大会理会这些,而是会少年得意,快速入堡,干自己的事情,但今日的尤振武却是不同,他微笑的抱拳,一边迈步入堡,一边向每一个行礼,呼喊他“少千户”的人点头致意。 ---军户们行礼,都是遵从规矩,两百多年的惯例,见少公子谦卑,军户们都有些惶恐。 翟去病跟在后面,嘴里嘀咕:“这一摔,感觉表哥可比过去谦逊多了……” …… 过城门洞之前,尤振武抬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城门洞上镶有的石匾,上面清楚刻着三个字:“中卫所”。 进了堡子,一眼望过去。除了中间的一条土街之外,两边都是低矮的屋舍,夯土墙,青瓦顶,大多数都是建成几十年,甚至有可能是百年的旧屋,岁月侵蚀,风化严重,但依然倔强挺立,为人们挡风遮雨,抵御冬季的寒冷。 老人牵着孩童站在门前,向他行礼,破烂的衣衫,满脸的菜色,恭卑的笑容埋藏在深深的皱纹里。 路边,一棵枝叶正茂,硕果累累的歪脖子老梨树从旁边的院子里伸了出来,枝丫弯弯曲曲,看起来接了不少的梨,这大约是尤振武眼睛看到的,最有生机的一件事物。 尤振武心情沉重,比起榆林城,长乐堡里面的民生,显然是要差上很多的,就史书来说,明末百姓的困苦,一点都不夸张。 “卑职薛得贵见过少千户!不知少千户前来,未能远迎,请少千户责罚。” 一个穿着皮甲,挎着腰刀,但同样没有戴头盔,只是束带的老者疾步匆匆的赶来,分开众人,向尤振武抱拳行礼。 尤振武认得,此人是中卫所的世袭百户,今年已经五十了,是他尤家的老部下。这一次中卫所出征,父亲几乎是带走了堡子里所有的青壮,杨得贵因为年纪大了,所以负责留守,其他的几个百户则都跟着一起出征了。 尤振武微笑点头:“免了。我就是随便来看看,不需迎。” 目光往薛得贵身后看去,一个提着长枪、略显羞涩少年兵正站在薛得贵的身后。 “这是……金川吧?”尤振武问。 “是,快不快拜见少千户?”薛得贵扭头道。 少年兵将手中的枪杆往地下一插,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道:“小的薛金川,拜见少千户。” 尤振武笑:“快起快起,可不要见外,我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呢。” 一边说,一边上前托住少年兵的臂膀。 ---记忆里,他不止是和杨金川一起长大一起玩,而且两人的情谊非常好,只是后来逐渐长大,身份地位有所隔阂,渐渐才有所生疏,薛金川又比较羞涩,不喜见人,因此他们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见了。 见“少千户”手臂托来,薛金川本能的想要闪躲,但尤振武动作极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他无法闪,抬头一看,正和尤振武目光对视,尤振武温和的目光,真诚的笑意,令他微微感动,仿佛是回到了少小的孩童,彼此穿着开裆裤,漫山遍野乱跑的时候,于是脸上也露出笑容。 一瞬间,两人亲近的关系好像恢复了很多。 “金川,你这杆长枪不错。” 就托手臂这一下,尤振武就已经感觉出,薛金川虽然才十六七岁,但已经是有相当的力气,想到他刚才将长枪插于地上的利索,就更是确定,于是看向他身后插着的长枪。 得“少千户”夸奖,薛金川羞涩的脸上,顿时就涌过英气,但同时却也是更羞涩了,口中道:“这是我大的枪。” 尤振武上前一步,拔起长枪,横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又振了一下,赞道:“好枪!” 说完,向旁边闪了几步,单手提起长枪,左右一指,打开场子,然后就舞了起来。 --前世里,尤振武本是矿业大学的高才,但不甘受辱,毕业之后却改练格斗,后来又喜欢上了传统军武,刀枪剑戟都有涉猎,只不过并不精通,他真正在行的,还是mma综合格斗(mixedmartirts),今日长枪在手,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舞动一番的冲动---这并不是他,而是本尊的思想和情绪,在他脑海里延续传递的结果。 而他现在所舞动的,正都是他尤家祖传的枪法。 原本,尤振武只是想要随意舞动几下,以验证自己,究竟传袭了本尊多少的武艺?但是当长枪舞动起来之后,就觉得精神焕发,无数招数从脑海里奔涌而来,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铺面而来,瞬息之间,他就已经将本尊的枪法融会贯通。 不过“通”是通了,但手腕上却还没有力气,只耍了半套枪法,他就气喘吁吁,舞不动了。 第三十一章 武艺 “好!” 即便如此,叫好声和鼓掌声也已经是如雷。 周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上了更多的军户,从老者到妇人,他们看到“少千户”舞枪,一个个都是喝彩。 翟去病担心尤振武的身体,叫道:“表哥,行了,不要舞了……” 尤振武停住枪,大口喘息,擦擦额头的汗,心中却是猛然醒悟:自己穿越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身体却一直是有气无力,原以为是落马受伤的后遗症,现在才明白,并非是如此,更大的原因,怕是因为在灵魂契合之后,自己身体四肢,还没有完全和本尊融合的原因,以致于到现在手脚都还有些无力。 悟到这一点之后,尤振武不顾翟去病的阻止,又借了薛得贵的腰刀,接着耍了一通刀法。 刀罢,喝彩声更烈。 这一次,连翟去病都开始鼓掌,因为他已经看出,表哥虽然大汗淋淋,但随着刀枪的舞动,精气神却好像是更好了。 …… 场中。 尤振武大汗淋淋,但身体四肢却仿佛更有力量了,心知自己猜测不错,要想更好恢复,非的勤练武艺,和本尊融合不可,低头看手中的长刀,发现刀背上清楚刻着“大明工部造,崇祯元年”,掂掂份量,看看刃口,心中明白,这刀应该是大明崇祯元年,李邦华担任工部侍郎时所督造的,这批刀,全部都是真材实料,严格打造,每一把都是精品,后来李邦华离任,后续财力不济,官吏贪墨,“大明工部造”滥竽充数,每况愈下,再没有这样的好刃口了。 去年,李邦华在闲居多年之后,被崇祯帝重新起用为京师左都御史,可惜,到京之后的一些谏言,崇祯帝都没有听从,尤其是他力主的,遣太子南巡之策被崇祯帝否决,致使大明延续国祚的最后一丝机会也丧失了。 甲申之变时,李邦华以身殉国。 可惜,可叹啊。 …… 尤振武停住脑子里面的胡思乱想,将长刀还递给薛得贵,然后环环抱拳,对喝彩的军户们表示感谢。 见少千户谦卑,周围军户的欢喜声更大。 这中间,尤振武问薛得贵说道:“堡中还留有多少军士?” “两百。” “令他们都到校场集合!”尤振武道。 薛得贵愣了一下,眼神微惊,抱拳道:“少千户,是有贼乱吗?” “没,游戎临走前,嘱咐我多留意堡中事务,今日就是想看一下操演。” “哦。”薛得贵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脸苦笑的说道:“现在怕是不行。” “为何?”尤振武奇。 “很多人还在地里呢。得中午才能回来。要操练也得午后了。”薛得贵解释道。 尤振武明白了,卫所兵除了作战,还有一个任务是屯田,虽然榆林土地贫瘠,加上旱灾蝗灾不断,产出比很低,是屯田的事务还是不能停止,每天天一亮,堡子里面的青壮年就都是要到农田里去耕作。 既要屯田,又要作战,穷苦不堪,卫所兵的战力,如何能强大? 论起来,榆林的土地最适合种土豆红薯,可惜啊,尤振武没有红薯土豆的种子,没有办法推广。一切都只能等渡过眼前的危急之后,再从长计议了。 “那就午后吧。” 尤振武无奈。 转身回头,翟去病却小声说道:“卫所操练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一帮站都站不稳的老头……” …… 借着堡子里面的人都聚拢过来的机会,尤振武大略环视了一圈,简单清点,发现堡中不过六七百人,一眼望过去,全部都是老弱妇孺,男丁不是薛得贵这样的老卒,就是薛金川那样的少年,连壮年妇人都很少,即便中午时,田中能回来一些青壮年的男女,但想要从中选兵,怕也是难的很。 相信不止是长乐堡,榆林境内的其他堡子,应该也都是如此,青壮都已经被抽调走了。 一旦汝州之战的结果不能改变,孙制台大败,潼关西安失守,闯军席卷而来,这样的老弱如何又能是十万顺军的对手? …… 此时已经是中午,薛得贵遣散人群,请尤振武到家中用饭,尤振武倒也没有客气,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径直去了他家。 少千户到家中,薛家全家上下倍感尊荣,薛妻连忙宰了两只鸡、蒸了榆面白馍,薛得贵又让薛金川去沽了一壶酒。 尤振武心中却是叹。 ---即便是世袭的百户,薛家也是非常简陋,除了庭院有一些模样,比周围邻居大了很多,屋舍也稍微良好一些之外,但进到屋中,同样都只是一些简单的家具,陈旧的摆设,没有仆人,家务活全部都是薛得贵的妻子一人在操持。 薛妻今年也快五十了,头发却已经是提前花白,皱纹多多,腰也驮了,看起来倒像是有六十岁,说起出征的三子,她忍不住担心的叹口气。 ---薛得贵一共四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已经战死,三子这一次跟随出征,只留下幺子薛金川在家守着。 不止薛家,榆林的军户,又有哪一家不是儿孙茁壮?却都又凋零在外? …… 没有进屋,就在院子的大树下摆开桌子,尤振武和薛得贵闲聊,对堡子的现况有了更多的了解。 ----父亲尤见龙这一次出征,不但是带走了堡子里面的精壮,也将堡中能用的甲胄火器全部都带走了,现在堡子里面连一具完整的铁甲也没有了。 唯一庆幸的是,刀枪有一些,弓箭有几张,父亲还偷偷留下了不少的粮,最少可支应三月的时间,足够到秋收之后。 尤振武一边听,一边沉思,忽然问:“薛叔,我记得你是炮兵出身?” “可不敢叫叔,您叫我得贵就可以!” 薛得贵赶紧起身抱拳。 尤振武笑:“此间没有旁人,薛叔你不必见外。” “不是见外,上下尊卑可是不能乱的。”薛得贵摇头像是拨浪鼓,如果尤振武不答应,他怕是不肯坐下。 尤振武只好拉他,笑道:“好,那我就叫你薛百户吧。” 薛得贵这才坐下,说道:“虎蹲炮,大将军炮,额都打过。但咱榆林军用炮的时候不多,这些年又净在外面剿匪了,那些又笨又重的铁疙瘩就更是没有用,”目光看向城头的方向,笑道:“额都好长时间没有放过炮了。” 第三十二章 老弱 “鸟铳呢?”尤振武问。 薛得贵点头,眼睛里闪过豪情:“那就更打过了,年轻时跟着老总镇在山海关,我是专门操练鸟铳队的,最多时,我手下三百精锐呢。”说着,忽然又叹口气:“不过说实话,那玩意没有多大用,就是吓唬人,光听响,不见死人,远没有虎蹲炮好用。” ---几杯酒下肚,薛得贵好像是放开了,一些平常不说的话,今日也敢说了。 “咱堡子里面有鸟铳吗?”尤振武问。 “有,大约有三四十支,不过大部分都被游戎带走了,剩下没几支。”薛得贵答。 尤振武微微点头,只要有鸟铳就好,哪怕只有一支。 “自生火铳,你听过吗?”尤振武再问。 薛得贵茫然的摇头,显然,他并没有听过。 这方面论起来,翟去病倒是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了。 接着又聊起堡子里其他的情况,从这些年战事的抽调,几次大的伤亡,谁家的孩子有武力?谁家的孩子能受苦,旱情,蝗灾,一一都有涉及。 薛家父子说,翟去病有时也会补充一些。 …… 有些事,尤振武原本就是知道的,但也有不少是第一次听到,论起来,身为中卫所的千户,这些原本就是他应该知道的,但尤振武的本尊一心练习弓马刀枪,只想跟着父亲在军前建功立业,疏忽了对堡子的管理,或者是,本尊少年心性,一个堡子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但尤振武却不同,他清楚知道,他必须了解中卫所的所有,因为中卫所将是他挽救危局的唯一起点。 即便中卫所已经是一个空架子。 “见过少千户!” 午饭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中年汉子急匆匆的进入院子,向尤振武行礼。 尤振武抬头一看,认识,中年汉子叫吴大有,乃是薛得贵麾下的一个旗长,世袭,盾牌手出身,有些勇武,只是年纪大了,已经不再参战,以屯田为主。 尤振武点头。 吴大有又向薛得贵行礼。 薛得贵问道:“少千户的命令,可传下去了?” “传下去了,兄弟们正在往校场集合。”吴大有回答。 薛得贵起身,向尤振武抱拳:“少千户,请!” 尤振武起身,往校场而去,薛家父子都跟随。 出门前,尤振武唤过翟去病,小声叮嘱了两句,翟去病点头明白,等到一行人都出了院子,翟去病忽然又转了回来,将四钱碎银子塞到了薛金川他娘的手中,口中说道:“薛家娘,你可不要推脱,这是少千户的军令,你非拿不可,要是不拿,不但你家老头子,就是我也得挨军棍子了!” 如此,薛金川他娘才勉强收下,感动的都快要落下泪来。 …… 长乐堡周成五里,四面城墙都长一里多一点,既是要塞,也是一座生活居城,堡子里有千户治所,有粮仓,有武库,操练场,有钟楼,周边三十里之内,还散布着六个百户所,设置有烽火台,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千户治所在堡子的北区,粮库武库,分在左右,最前面的一大块空地,就是长乐堡的操练场。 尤振武来到时,除了堡中的两百卫所兵正在集合之外,卫所的佥书官周运,也已经在卫所门前等候多时了。 ---周运今年五十岁左右,是一个老秀才,屡试举人不中,后来被尤世威相中,成了中卫所的“佥书”,掌管草纸,负责处理中卫所的文档以及粮库武库的登记造册,协助长官处理所中的各种事务,油盐酱醋,甚至是沐浴、针工,都得他操心,相当于是中卫所的总管和后勤处长。 佥书之外,还有一个小吏叫“掌印”,这是千户所唯二的两个文职,现在掌印一职空悬,暂时由尤振武的二叔,前千户尤见田代任。 所谓“掌印”,就是携带、保管千户印,是千户的亲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论起来,地位在佥书之上。 “卑职周运,见过少千户!” 周运进前行礼。 ---三缕长髯,面目清瘦,青袍,黑帽,标准的底层小吏的装束,论起来,这周运倒也有些“傲气”,少千户到堡中这么长时间了,他居然没有主动去拜见,而是一直按部就班的等在卫所之前,如果换成尤振武的本尊,心中一定会产生不快,但穿越的尤振武却没有。 因为在他的记忆深海里,知道周运就是这样的性子,不但是他这个少千户,哪怕是前千户,他的父亲尤见龙,乃至是老总镇尤世威亲临,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周运也不会主动求见,而是会按照规制,一直守在治所的门前。 …… 周运的傲气是有底气的,担任中卫所的佥书十几年,辅佐尤世威尤见龙,将卫所治理的井井有条,尤世威尤见龙都是称赞,至于尤振武这个少千户,虽然还没有完全了解周运,但就本尊的记忆来说,他对这个勤恳敬业的小吏,也还是很赞赏的。 “周佥书免礼。”尤振武笑。 周运随即退到一边,再不多说。 这中间,翟去病却是溜走,嚷嚷着要去看后院的梨树,三步两步就进了治所,不见人影。 尤振武的目光始终盯着校场。 有老卒抬出大鼓和铜锣,搬来桌子,将褪色的令旗,放置于上,请少千户发号施令。 两百卫所兵从四面八方、乱糟糟而来,最后汇集到了校场之上。 武器一色的都是长枪,衣衫却是各异,有的戴白色詹帽,有的着蓝色箭衣,有的是红色布面甲,以上的这三种,原本都应该是卫所兵的制式服装,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应该是齐全的,但现在却鲜有齐全者,零零洒洒,且都是老旧不堪,没有一件是新的,一看就知道卫所已经多年没有发过新兵服了。 ---军户家中都有长枪,但有操练,就会拿着集合,但腰刀,甲胄,弓箭却都在库中,遇有战事才会分发。因为大部分都是长枪。 吴大有等几个盾手,则是拿着大木盾,立在队伍两侧。 衣衫破旧,无甲,武器单一,这并不是尤振武最忧心的,他最忧心和感到沉重压力的是,两百卫所兵,老的老,少的少,老的五十多,小的只有十三四岁,瘦骨嶙峋的,连枪都拿不稳。且老的多,少的少,一眼望过去,大部分都是头发斑白的老兵。 能勉强称为青壮的,连二十人都不到。 倒真是,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 这样的兵,如何能战? 第三十三章 现状 薛得贵并没有看出少千户心中的忧虑,在他看来,眼前的一切都是正常,在游戎带兵出征,从堡中抽调精壮之后,堡中仍有两百军士,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少千户,人已到齐。是否开始操练,请您下令。”清点人数之后,薛得贵向尤振武请命。 尤振武拔出一支三角令旗:“开始!” “是!” 薛得贵转身面向校场,用尽最大的肺活量,高声大叫:“操练开始~~” “咚咚咚咚……” “当当当当……” 四五个老卒拼力敲锣擂鼓。 “虎!” 随着锣声、鼓声,和旗帜的摇动,两百卫所兵分成数队,开始进行队列、刺杀、对战的操练。长枪短刀盾牌开始交替闪烁和行进。 尤振武仔细观摩,然后稍微欣慰的发现,虽然都是老弱,但长乐堡的卫所兵平常显然是有操练的,听到鼓声、锣声,自觉知道前进或者是后退,长枪攒刺,短刀圆盾招架,简单的摆个三才阵,看起来都还像模像样。 不过只一刻,也就是十五分钟的操练之后,很多五十岁的老兵就已经是气喘吁吁,跟不上鼓点了,而少年兵原本就是跟着走,没有太多的熟练度,老兵一散,他们立刻也就乱了。 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列,顿时就变的乱糟糟。 薛得贵没有命令停止,反而大声呵斥,用鞭子抽打那些乱了阵型的老卒。 鼓声锣声更急。 没有命令,老兵们只能是咬牙坚持, 看到此时,尤振武心情沉重,他清楚的知道,-以长乐堡卫所兵的战力,对付手拿锄头、没有组织、没有战力的农夫还是没有问题的,但若是遇上那些已经具备铁甲和火器的经年老贼,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不需要多,十几个经年老贼就能将面前的两百卫所兵杀的溃不成军。 …… “一点意思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翟去病回来了,他站在尤振武身后微微摇头,觉得眼前的操演十分无聊,又十分的没有意义。 尤振武却依然看的很认真,试图发现那些可以一用的青壮兵。 终于,鼓声停止,一套操练结束。 老兵们气喘如牛,汗流浃背,站快要站不住了,少年兵则是茫然无所适从。 薛得贵向尤振武抱拳复命。 尤振武心情沉重,脸上却依然平静,点头说道:“都辛苦了,散了吧。” “是!”薛得贵答应。转身面对校场,大声:“少千户有令,散了!” “当当当当~~”散场的锣声响起。 立在场中的老兵们一个个如逢大赦,立刻放下兵器,哎呦哎呦的坐了下来,伸腿休息,还有人呼喊家人快快送水,而家人们早有准备,瓢勺早就预备好了,等散场的命令锣声一响,立刻就捧着瓢勺进场,为自己的家人送水,一时,人影晃动,瓢勺传递,校场变成了田间地头的休息场。 “都什么样子,回家喝去!” 薛得贵拎着鞭子冲了过去,一通乱舞, …… 尤振武静静看着,脸色越发沉重,虽然卫所兵的孱弱,完全在他预料中,但真正看过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的要长叹一声。 想要依靠这两百卫所兵有所作为,根本是不可能的。 锻炼新兵之事,必须抓紧进行。 沉思了一下,尤振武看向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周运,问道:“周佥书,今日已经是六月二十,麦子收完,土地也平整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堡子里是不是就可以歇一阵了?” 周运拱手:“回少千户,得种菽(黄豆),另外还得抓紧修缮南城的城墙,不然等今秋有雨,怕是支撑不住。” “修缮城墙的事情,明年再说吧,” 尤振武想也不想的说道:“眼下练兵为主,种菽之后,全部集合操练。” 后半句话是对薛得贵说的。 周运微有惊异:“少千户。游戎临行前特地叮嘱,修缮城墙不能拖……” “照我说的去安排,修缮城墙的事情,我另有处置。”尤振武脸色一沉。 周运心中一惊,急忙拱手:“是。” 就在这一瞬,他忽然惊觉,少千户今日大不一样,说话气度都是沉稳,隐隐然,已经是有老爷子尤世威的风范了。 翟去病也侧着头,微微惊奇的看表哥---刚才尤振武发号施令的威严,他隐隐也是感受到了,觉得表哥在此时此刻,大不相同。倏忽的,竟然像是表叔在发令。 “将卫所的丁册账册都拿来,有几件事,我需要确定。记着,是实册不是标册。”尤振武大步向治所里面走去。 实册,真册;标册,万年不变的假册。 “是。”周运答应。 翟去病快步跟上,叫道:“哥,时间不早了……” …… 治所分前后两进,前院办公,后院住宿,简简单单,十分普通,但却已经是为整个长乐堡最大的建筑了。 尤振武进到前院一扫,发现屋舍陈旧,正堂左右两侧木栅上的漆色都已经斑驳,那一面升堂的大鼓怕也有三十四年了,眼中所见,全部都是旧的,一件新的也没有,由此可知,中卫所确实是已经穷到姥姥家了。 又去后院转了一圈,发现后院的老梨树茁壮,果子结了不少,树下扔着一个咬了一口的笨梨,应该是翟去病刚刚啃的。 尤家人虽然都没有在所里居住,不过屋舍一直都有维护,房屋虽然老旧,但并不破败,屋前屋后,都非常整洁,看得出,周运时时令人打扫。 此外,后院还有一大排的厢房,那是卫所护卫所住,不过现在全空着。 “哥,不如走吧,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翟去病追上来道。 …… 转了一圈之后,尤振武来进前院堂中,于正堂就坐,周运遵照尤振武的命令,带着一个书办,捧来丁册、武库和粮库的账册,供尤振武查阅。 记忆里,尤振武的本尊在承袭千户的职位之后,曾经在二叔和翟去病的陪同下,来过治所一次,但只是走马观花,走个过场,丁册账册根本就没有翻阅。 注:军户属于是军人,不归地方府衙,而归地方的卫指挥使司管理,因此,千户所和卫指挥使司都有丁册。 尤振武仔细翻了丁册和账册。 照大明军制,一个卫所得出1200兵,属民最少三千人,但就现在的实际的情况下,中卫所在册军户不过两千人,兵七百,这一次出征,尤见龙带走三百青壮,另有五十人在榆林城中听调,所中只剩下两百老弱兵。 尤振武眉头深锁,两百老弱,精壮不足二十,如何破局? 而就他所知,在榆林五个卫所中,中卫所的情况还算是好的,有的卫所连两百老弱兵也是没有了。 也就是说,崇祯十六年,当孙传庭带兵出潼关,整个陕西包括榆林镇,都已经是空了,不说榆林,就是西安,陕西本地的守军也是极少,历史上,只能仰赖路过的三千四川兵紧急守城,结果陕西府库空虚,隆冬之际,拿不出棉衣,冻的士兵们上不了城头,秦王又不肯拿银子,最终导致四川兵气愤不过,开门投降,西安失守,整个西北的局势,顿时就不可收拾了。 …… 第三十四章 旧火器 …… 就着丁册和账册,尤振武询问所中的各项事务,周运对答如流,看的出,他对中卫所上上下下的情况,了如指掌,其账册也都记载的清楚明白,字迹工整,一笔不差。 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些年多亏了周运的打理和统筹,中卫所才能勉强维持,即便朝廷五年没有发过饷银,中卫所的军户们也没有饿死、饿跑一人,这都是周运的功劳啊。 尤振武暗暗点头,心说怪不得能得爷爷信任,父亲赞许,周运从严统筹,一丝不苟,确是一个难得的后勤人才。 尤振武惊讶,却不知道周运更惊讶, 在周运的印象里,少千户就是一个舞枪弄棒,一心想着上阵杀敌,建立功业的热血青年,对于繁琐的俗事,一向都是毫不关心,也毫无理解,想不到今日所问,却句句问在实在要害处,如多年老吏,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加之刚才检阅操练时的沉稳和大度,这不禁就令周运更是惊奇,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榆林城里的传言是真的? 原来,经过一天的发酵,不但是榆林城,就是周边的卫所堡子,也都听到了少千户被岳王爷托梦的一些风声,周运是佥书,消息比一般人更灵通,因此他是长乐堡中第一个听到的人,原本他是不信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岳王爷不是乱神,但他也不会轻易相信所谓的托梦,只是现在看着少千户,清楚感觉到少千户的忽然蜕变和成熟稳重,这让他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不由就动摇起来。 难道真有这样的神奇? 想到此,周运回答的就更是谨慎和小心。 …… “武库账册,咱卫所有虎蹲炮两门,鸟铳二十八支,三眼铳一百一十一支,拐子铳,五雷神机,四眼铁枪若干,这些,都有吗?”冷兵器不说,尤振武翻着账册问火器。 “拐子铳,五雷神机,四眼铁枪,都在。虎蹲炮、好用的鸟铳和三眼铳都被游戎带走了,鸟铳余三支,三眼铳,余二十九支。”周运回。 “火药呢?” “尚有一十二罐。” 不比内地,作为边疆要塞,榆林的火器还是较为充足的,也因此,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中卫所,所拥有的火器数量也不在少数,榆林城中应该更多,只不过大部分都是中看不中用罢了。 “走,带我去看。” 尤振武起身。 …… 从治所出来后,左转是粮仓,右转是武库。 粮仓少有积粮,武库则基本空荡荡,就冷兵器来说,除了一捆长枪、十几把长刀,几张短弓、零星的羽箭,几面圆盾,再没有其他。 大部分堪用的武器,都被父亲带走了。 甲胄则是一具完整的也没有。 至于火器,账册上所记的,什么拐子铳,五雷神机,四眼铁枪,倒一一都在,这些兵器除了一个个威武好听的名字,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实用性,边将们心知肚明,很少使用它们,基本都放在武库里藏宝,相比之下,三眼铳和鸟铳还稍有实用性,用的比较普遍一些。 但作为一个穿越者,尤振武对明末名目纷繁的各种火器,还是非常有兴趣的,从拐子铳、五雷神机,一直到四眼铁枪等,每一项火器,他都要拿在手中,仔细的端详,简单操作,并向薛得贵询问使用的方法。 问清楚之后,他都会暗暗叹口气,心想这些武器确实是没有实用性,白瞎了一个个好名字,就一个矿业大学的高材生的眼光来看,这些火器不但铁质不纯,质量堪忧,而且铸造方法也有很大的问题,论起来纯属是浪费资源,未来除了回炉再造,再没有其他的用途。 这其间,他对周运的工作能力,再一次暗暗点头---连这些不实用的火器,都被保养的极好,由此可知,周运不但工作细致,而且相当的用心。 相比与尤振武饶有兴趣,翟去病却是一点兴致都没有,直接来到三眼铳之前,举着一根三眼铳进行瞄准。 而在那些“华而不实”的武器之后,尤振武也在三眼铳的前面停了下来。 比起前面的武器,三眼铳的名气大了不少,知道的人很多,就明中后期的历史记载来看,历次战役,都少不了三眼火铳的身影。 尤其是边军骑兵,最喜欢使用的火器就是三眼铳,一来三眼铳质量可靠,不易炸膛;其次是马上三发连射,气势惊人,就算敌人不怕,敌军坐骑也常常会被三眼铳的火光和硝烟惊的跳起,乱了阵型;最后,连发完毕之后,三眼铳还可以当铁锏使用,冲入敌阵,向敌人猛砸。 万历入朝做战时,辽东骑兵使用三眼铳、火箭、斧头和铁鞭,将不明就里的日本武士杀了一个人仰马翻,但就实际杀伤力来说,三眼铳的威力实在是不敢恭维,日本武士被杀,一部分因为他们是轻甲,不具防御力,第二则是因为惊吓冲撞,最后则是缺少和骑兵对抗的经验。 己巳之变时,满桂带领的边军,同样使用三眼铳向建虏猛射,只看见硝烟火光,连续排射,好不热闹,又听见叮叮当当的,弹丸击中铁甲的声音,但建虏重甲兵却鲜有一个倒下,原因就是因为三眼铳威力有限,无法击穿建虏重甲兵的双重铁甲。最终,建虏铁甲兵砍断了立在火枪兵前面的木栅栏,建虏骑兵突入,火枪兵立刻就败了。 …… 拿在手里,掂了掂三眼铳的份量,尤振武暗暗叹息的放了回去。 ----和前面的武器一样,这种粗制滥造的三眼铳,已经落后于时代了,未来只能是回炉再造,全部锻打成鸟铳的铳管使用。 最后,尤振武来到了那三支鸟铳的前面。 感觉这三支鸟铳被周运保养的更好。 他双手端起,沉甸甸的,看铳管,看引药锅,看扳机,只一眼就知道,铳管使用的铁料比刚才的火器要好上不少,又看上面的小字,发现这三杆鸟铳并非是大明工部造,而是西安的火器厂制造。 想想也是,“大明工部造”连辽东边镇都供应不及,何况是西北呢? 和工部造相比,西安造的精细程度可能要差一点,质量怕也难以完全保证。 低头望下去,只见铳管内壁光滑,无砂质,不见锈迹,看起来打磨钻孔的工作还是很到位的。 简单比划了一下,确定铳管口径刚好可以伸入一个小拇指,回想前世,尤振武确定大明火铳的口径是全国统一的,不论工部造还是地方造,都已经使用统一的弹丸。 铳管下面带着一根“搠棍”,那是专门用来清理铳管,并且捣实火药和弹丸的棍子。 唯一的遗憾,枪托不够科学,无法完全承载后坐力,对操作的士兵有相当高的要求。 这一点,未来制造新铳时,也要全面改进。 第三十五章 试铳 尤振武将鸟铳端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对各个部件的大小和精细程度心中有数,想着自己的改进计划,对于打造新式的遂发火铳,就更是多了一分的信心,举起鸟铳,眯眼试着瞄准了一下,口中道:“我要试铳。取火药和弹丸!” “不可!” 不等周运回答,身后的薛得贵已经是叫了出来。 “为什么不可?” 尤振武看他。 薛得贵支支吾吾,红着老脸无法答。 翟去病放下手中的三眼铳,解释道:“表哥,这玩意经常炸膛,一点都不稳当,再者,你伤口没好,身体还虚弱,握不住铳,我看就不要试了。” “就是就是。”薛得贵急忙道:“这铳,不试也罢。” “没事。” 尤振武脸色严肃:“我能舞枪,就能试铳,今日这铳,非试不可,不试铳,我怎么能知道这三只铳能用还是不能用?” 翟去病正色道:“哥,其他事情我都听你的、由你的,但唯独这件事不行,你得听我的,这个铳,你不能试!” “我将门中人,连试铳的胆子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尤振武坚持。 “这不是胆子不胆子的事,关键是这玩意……”翟去病叹口气:“如果你真想看,这样吧,我来替你一试。” 说着,上前伸手就要夺铳。 薛得贵却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向尤振武抱拳:“还是我来吧,我对鸟铳最熟……” 看着两个人如此担心、却又如此抢夺,尤振武更加明白这个时代的人对鸟铳的巨大不信任,不去除这种畏惧的心理,即便制造出了自生鸟铳,怕也是难以推广,而要逆转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确实提升鸟铳的质量,保证不炸膛,如此,以后才不会出现这种下属抢着为上级试铳的情景出现。 “不要争了!”尤振武一把推开他们两人:“这铳谁也替不了我,我是非试不可!” …… 见尤振武如此坚持,实在是劝不住,没办法,翟去病和薛得贵只能答应。 趁着尤振武专注于手中鸟铳的机会,翟去病在薛得贵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意思是少装火药,免得出事,薛得贵点头表示明白。 尤振武双手端着铳,离开武库,来到院子里。 周运取来了火药壶和弹丸,尤振武取过来先看,发现弹丸是铅制,大约三钱重,细看形制并不圆润,大小也有细微的偏差,火药则是粗火药,缺乏细磨,配比也比较粗糙,没有形成火药颗粒,心知这两项都急需改进,否则,再好的鸟铳也发挥不出威力来。 薛得贵熟练的装填火药,将铅弹放入铳管,用搠棍轻轻压上,又小心翼翼地在火门处的孔槽里倒入一些火药粉末,把点着的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一切准备就绪,才将鸟铳交还给尤振武,口中道:“少千户,这铳声音大,你一定小心!” --在他装填的时候,尤振武目不转睛,仔细观察,将每一个动作都记在心里,同时默默算着时间,最后的结论是,薛得贵老当益壮,动作熟练,所用时间极短,正是一个使用鸟铳的好手。 尤振武点点头,接过鸟铳,站在院子里,举铳瞄向薛金川搬来的一个人形木牌,屏息静气。 翟去病和薛得贵都是紧张。 稍微瞄准之后,尤振武扣动扳机,火绳落下,火门打开,火绳点燃引药,引药再点燃发射药,就听见“砰!”的一声大响,手中鸟铳震动,红光乍现,白烟升起,一枚弹丸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射向了人形木牌! “好!” 薛得贵眼力极好,已经看到了人形木牌的晃动,心知已经是命中,而少千户毫发无伤,鸟铳没有炸膛,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薛金川则已经快步奔到了人形立牌前,看了一看,抬头大喊道:“打中了打中了!” 尤振武将鸟铳交给石善刚,奔过去看。 薛金川指着木牌上部边缘一个核桃大小的弹坑,兴高采烈地说:“少千户请看,就是这里!” 翟去病也笑:“百步穿杨啊,哥。” 尤振武却板着脸,表情丝毫不见喜色,因为他已经发现,弹丸虽然击中了木牌,但木牌却没有倒,也没有被击穿,这显示手中鸟铳的威力,实在是有限,没有能完全撼动它。 要知道,木牌所立不过六十步,六十步都不能击穿木牌,如果是上了战场,面对重甲的敌兵,这鸟铳怕也难以发挥威力,而且六十不的距离,敌人几个疾步就到了面前,根本来不及装填第二发,如果到了战场上也是这样的发挥,那就真应了明末常说的那一句,鸟铳就是放烟火、看热闹,比烧火棍强不了多少。 尤振武靠近木牌,左手手指抠进去,捅了一下,又抠了一下,弹丸从弹坑后面掉了出来,他右手一把抄住,摊开手心,发现弹丸已经变形,手指捏起来,举在阳光下,仔细看了两眼,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随后扭头看向薛得贵:“老薛,我听说,当年戚少保在蓟镇练兵,在八十步的距离设置人形靶排,三发中一是为合格,因为弹丸猛烈,常常将木牌打的木屑横飞,不成模样,今日只有六十步,怎么反倒没有当初的威力?” 问完了这句,不等薛得贵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又问道:“你装了多少火药?装填的弹丸有多重? …… 面对少千户所问,薛得贵微有些尴尬,吞吞吐吐的回答:“用药三钱,铅弹也重三钱。” “军中都是这样装填吗?” “军中……用药四钱,弹重三钱。”薛得贵不敢隐瞒。 尤振武明白了,这是少装了一钱药啊,原因也简单,薛得贵担心炸膛。药装的少了,威力自然有所减少,如果足量装填,六十步之内,这面木牌肯定是能倒的。如果换成颗粒火药,改进铅弹的形制,减少摩擦力,威力就能更大。 想到此,尤振武瞪了翟去病一眼,他知道,是表弟搞的鬼。 翟去病低头看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老石,铳给我。” 尤振武伸手。 石善刚双手将铳呈过来。 尤振武接过铳,叫道:“再来!” …… 第三十六章 图纸 …… 这一次,尤振武自己装药填弹,完全按照标准,三钱的弹丸,四钱的火药,就本尊的记忆,他也是打过鸟铳的,结合前世里对火器的一些了解以及固有的冶金和机械知识,尤振武对整个装药填弹的过程虽然有些笨拙,但却也不是完全的陌生。 同时的,他心里也是有数的,照规制,鸟铳用弹三钱,装药四钱,但所谓的四钱火药,应该是精良的好火药,而眼前的火药却是粗制滥造,怕是连三钱的威力也没有,因此他一点都不担心炸膛。 如果真炸了,要了他的命,也算是参加了一次旋风旅行,时也命也,重归黄沙大漠之下吧。 见尤振武装填完毕,又要举铳,翟去病和薛得贵更是紧张。翟去病捂着耳朵叫道:“哥,小心啊!” “砰!” 他话音不落,就听见一声巨响,尤振武扣动扳机,火光乍现,白烟升腾,一枚铅弹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 虽然早有准备,但火绳枪的后坐力,还是让尤振武有点吃不消,不由退了一步,手中的鸟铳也差点脱手。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却是石善刚。 尤振武微笑点头,石善刚默默退下。 这一次的木耙放到了标准的八十步,众人只看见烟火一闪,那木耙砰的就倒下去了。 薛金川又第一个跑过去看,随即摇手喊道:“中了,中了!” 尤振武放下鸟铳,奔过去查看效果,这一次,他还算满意的点头。 一枪中的,尤振武更有信心,也更有把握,于是他不顾翟去病的劝阻,连续不停的试铳,不但是手中的这杆铳,另外两杆,他也一一取来试火,随着射击的继续和薛得贵的教授,他射击手法渐渐熟练,装填弹药的动作,正规有序,不再是手忙脚乱了。 等到最后几枪时,他已经完全不用薛得贵的帮助,自己一力就能完成装填弹药的所有程序了。 “砰!砰!砰!” 连续不停的铳响震动周边。 “哥,停!不能再试了,我耳朵都快聋了!”翟去病捂着耳朵大叫。 终于,尤振武放下手中冒着青烟的鸟铳,脸上露出还算满意的表情。 ----这三杆鸟铳的质量还是可以的,在四钱火药的装填量下,有效射程八十步,威力中规中矩,可以将木板击穿,膛线也比较直,射出的铅弹,基本都保持在一个扇形范围。 至于破甲能力,尤振武现在还不敢奢求。 总体来说,秦军军中的鸟铳,质量还是有基本保证的,对付轻甲无甲的流贼兵马,有一定的威力。 但这距离尤振武的要求还很远。 在尤振武的谋划里,鸟铳未来要使用的,将是威力增大的火药颗粒,制成纸包弹,一发一装,没有任何“缺斤少两”的可能,如此,对铳管耐用抗爆的要求会更高,眼前的铳管还能不能承受住,那就是一个疑问了。 而如果没有质量可靠的铳管,打造鸟铳兵,用热兵器碾压冷兵器就是一句空谈。 “这铳,咱中卫所能造吗?”尤振武目光看向周运,问道。 周运摇头:“造不了的,所中的鸟铳都是工部拨西安、西安拨到榆林,然后分到咱们中卫所的。” 意思很明显,不但咱们造不了,连榆林也造不了。 ----其实就结构来说,鸟铳并不复杂,甚至比精密的甲胄还简单,榆林卫不能制造,一来是技术原因,二来也是因为造价,榆林这么穷,连兵都养不起的,哪有余钱制造鸟铳? 尤振武不意外,抱着鸟铳,转身迈步往治所走,口中说道:“给我预备纸笔!” …… 见“少千户”不再试枪,翟去病和薛得贵都是长松了一口气,翟去病松开耳朵,追上去喊道:“哥,时间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周运则是命令库中的两个老卒,将另外两杆鸟铳和剩余火药重回放回远处,然后也急急跟上,想要看少千户是否还有其他的吩咐? 尤振武不理翟去病的呼喊,脑子里想自己的事。 进到堂中,他将鸟铳放在桌上,然后拿起毛笔,在纸上仔细的描了起来,不时还会停下,仔细看鸟铳,思索一番之后,接着再下笔。 翟去病歪着脑袋看,发现表哥是在白纸上画了一支鸟铳。 但不同的是,鸟铳没有火绳,周边写了不少的注解,从尺寸到用途。 心中明白,表哥瞄的这是自生火铳,看来这些天的研究加上今日的实物,表哥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这玩意真能造出来吗? “这是……自生火铳?” 此时,有人惊奇的说了一句。 尤振武微微惊讶,抬起头来,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周运。 ---周运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自从尤振武进到治所,除了回答尤振武的问题,其他时候,一字不吭,即便是回答尤振武的问话,也是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但这个时候,他却是忍不住的说出了画中之物。 “周佥书知道自生火铳?”尤振武问。 “听说过。”周运拱手:“今年初,属下去西安公干,顺道看了家兄,他在 在西安火器厂做主事,去年还是黑发,今年头发却是白了一半,我问起原因,他说,孙制台给了他一本《军器图说》令他造书中记载,督造自生火铳,但却一直不能成功,愁的他白了头。” “哦,令兄在西安火器厂?”尤振武微微惊喜。 周运点头。 “自生火铳,为什么不成功?”尤振武问。 周运回答:“听他说,是因为簧片难以制造,勉强造出,也难以打火,以至于制成的自生火铳的点火率极低,十杆自生火铳击发,点火成功的,不到五杆,而且簧片极易损坏,打不了几下,就会崩断,远没有火绳鸟铳可靠耐用。” 尤振武明白了,同时也不意外,这个时代,想要造出可靠的弹簧或者是簧片,并不容易,虽然欧洲已经是成功,并且逐渐推广开来,遂发鸟铳渐渐成为主力,但制簧的技术还没有传播到大明,这种情况下,只凭一个簧片的图纸或者是弹簧的形貌,大明工匠是无法造出的。 也怪不得孙传庭会放弃自生火铳,军中全用火绳鸟铳。 第三十七章 鲁密铳 …… 治所正堂。 周运的回答,令尤振武想到了什么,他接着问:“周佥书可看过军器图说?” 周运摇头:“没,家兄不肯与我看。说军器不应是我知道的。” “军器图说,乃是前郧阳巡抚、南直隶人毕懋康所作,毕懋康虽然多年前就被朝廷弃用,但尚在人间,孙制台为什么没有请他到西安,主持火器制造呢?” “听家兄说,孙制台请过,但毕先生年老多病,昏昏沉沉,无法远行,最后只能作罢。”周运回答。 尤振武明白了,心中惋惜,照历史记载,毕懋康毕先生亡于1644年,也就是明年,只恨江南路途遥远,此生怕是难以见到了,而毕先生之前,原孙承宗幕僚,编著《武备志》的茅元仪也英年早丧,另一个编著《兵录》,主要记载火炮使用的何汝宾更是不知其人为谁,连一向自诩博学多才的二叔都无法说出此人的过往,只知道其是福建的一个小官,也已经是致仕故去了。 明末科学著作极多,英才也极多,但最后都是默默无闻的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无法在当代留下建树,即便是徐光启,虽然留下了名声,更曾经高为礼部尚书,历经天启朝和崇祯朝,崇祯帝尊他为老师,但他所著的《几何》《农政全书》等大作,却也没有为朝廷所重视,他的得意门生,一代火器名家,登莱巡抚孙元化更是因为登州兵变,而被朝廷下狱诛杀。 英才尽毁,可惜,可叹啊。 …… 回到当下,想到弹簧的制作,尤振武心中虽然有一些把握,但却也不敢百分百,想到周运的兄长曾经做过,想必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于是问道:“令兄现还在西安火器厂吗?” 周运点头。 “但有机会,还请周佥书引荐。”尤振武抱拳行礼。 周运拱手还礼,说道:“家兄如果知道,少千户能画出自生火铳的图纸,一定会万分惊奇,即便我拦着他,他怕也是非见少千户不可。” “那正是好,我最喜欢认识有才之人。”尤振武道。 “不敢,家兄不过就是略知道一点铸造之术,称不上才。”周运急忙谦虚,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有句话,属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尤振武诚诚说道:“尽管说,在我面前不要有顾忌。我年轻,又刚为千户,很多事情都不懂,还需要你们多提醒和多帮扶,切莫因为上下级,就对我有所避讳,那一来,我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见少千户如此谦虚,周运和薛得贵心中都是暖,两人抱拳行礼,然后周运问道:“少千户今日试铳,又画出自生火铳的图纸,莫不是想要亲手打造?” 尤振武不直接回答,而是道:“你以为可否?” 周运肃然:“恕属下直言,自生火铳看似简单,但制作起来却是极其复杂,所耗众多,绝不是轻易可以完成。属下以为,少千户如果对火铳感兴趣,不妨试一下鲁密铳。比起一般的火铳,鲁密铳威力更大更强,足可以震慑敌人。” 鲁密铳是由火器大家赵士桢所仿制、改进的一种重型火绳枪,枪管长,体积大,原型是土耳其鲁密国(奥斯曼帝国)所进贡的火绳枪,茅元仪所著的《武备志》中曰:“鸟铳:唯鲁密铳最远最毒。” 虽然鲁密铳在万历二十六年就仿制成功,由京师兵杖局批次打造,其后分发到九边,但因为鲁密铳比较笨重,不易携带,又价格昂贵,所以军中配备并不多,后来朝廷财力不济,鲁密铳慢慢就被束之高阁了,现在九边军中虽然还一些鲁密铳,但都是万历年间的旧货,很多都因为保养不当而腐朽不能用了。 在周运看来,少千户既然喜欢鸟铳,不如去淘一把鲁密铳,也远胜过在自生火铳上面折腾,要知道,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造不出,少千户又何能成? “不错,周佥书说的正是我意。”听完周运所说,翟去病连连点头:“自生火铳这般费劲,还是不要折腾的好,鲁密铳说不定能搞来一把。” 尤振武却淡淡一笑:“总是得尝试一下嘛。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能成功呢?” 这中间,墨水已经是干了,尤振武拿起来吹了吹,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小心翼翼的叠好了,放在袖中,说道:“走,去铁匠铺。” “真要去尝试啊?”翟去病惊奇。 尤振武大步在前,根本不理。 周云和薛得贵相互一看,目光里面也都有惊异,到现在,不但是周运,就是薛得贵也已经是看出来了,少千户今日的表现,那一份的沉稳和笃定,可不像是过往。 但不同的,薛得贵想也没有想,大步就跟了上来----就在刚才他已经知道了少千户在家中留银之事,感动之余,唯有以死报答。 周运皱着眉头也跟了上去,虽然他认为不可能,但少千户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不禁让他有些动摇。 难道,少千户是有什么秘诀吗? …… 中午刚过,堡子西南角的铁匠铺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两个孩童在门前的空地上玩耍,后院里,两个壮汉捶打翻砂,挥汗如雨,几个妇人忙前忙后,担当下手,搬动砂箱。 原来,除了修复兵器甲胄,铁匠铺还有另外一个功能,就是翻砂熔造铁锅,一来到西安等地贩卖,其次就是到红山堡互市,以换取堡子里面需要的其他物资,现在是六月,距离九月底的大互市,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不但是商人,就是匠人们也在紧张的备货。 听见脚步声响,正在门前玩耍的两个孩童抬起头来,却见薛百户家的幺子薛金川正快步而来。 “小路子~~快去告诉你爷爷和你大大,就说,少千户来了!” 薛金川喊。 两个孩童倒也乖巧,听了连蹦带跳的就跑回铺内去了,口中嚷嚷着喊:“爷爷,爷爷~~少千户来了!” 第三十八章 方炉 “少千户?快快快,都别忙了,跟我去迎少千户!” 少千户今日回堡的事情,整个堡子都知道了,现在听闻少千户来到铁匠铺,正在铺里面忙乎的老刘头急忙擦擦手,招呼在铺里铺外忙碌的家人,包括后院的两个儿子连同孙子,一家子全部出来迎接。 待到穿着武人常服、面色凝重的“少千户”带着翟去病薛得贵和周运出现,他立刻上前拜见:“小的刘长青见过少千户!” ---六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白发苍苍,老旧的粗布衣衫,上下都是补丁,但精神尚可,双手的老茧更像是带了一双硬皮手套,一看就是双手操持,长期做体力活的人。 他两儿子一个四十,一个三十岁左右,头上都是煤灰,相貌忠厚,身体健壮。 两个儿子之后,是两个妇人,应该是老刘头的两个儿媳妇,再然后三个少年和两个孩童,那肯定是老刘头的孙子辈了。 从老到小,从儿子儿媳妇到三个孙子,老刘头一家子十一口子人呢。 ---军户是世袭,一代为军,世世为军,匠户亦是如此,所有的手艺都是要传给子孙后代的,因此,这种父子三代齐聚一堂,全家一起上阵,做同一件事情的景象,在大明各地,处处可见。 而相比与军户,匠户稍微幸运一点,非到必须,他们都不会被赶着上战场,而因为有手艺,他们的生计也没有那么潦倒,多少能挣到一些补贴。 …… 一眼扫过,尤振武心中已经是了然,先是微笑的扶住老刘头,又看向他两个儿子,笑道:“刘瑞刘贵,你们也不必多礼。” 见少千户居然喊出自己的名字,且态度温和,老刘头的两个儿子受宠若惊。 “不要慌,我今日就是随便转转。另外,有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尤振武笑,说完,迈步进入铁匠铺。 刘家上下相互一看,都有些惶恐的,他们不明白,又脏又乱的铁匠铺,有什么事情值得少千户亲自到访?有什么需要,令人传话吩咐不就可以了吗? “这是方炉?” 进到铁匠铺,一个物件让尤振武眼睛一亮。 所谓的方炉,就是炼铁炉,就像是《天工开物》记载的那样,明朝的方炉都是开放式的,用人力鼓风。 铸造铁器之时,铁料在方炉里面熔化成铁水,用土坩埚(陶瓷类)倒入模具,冷却之后,就形成了铁器。 因为方炉是开放式的,没有办法有效聚热与留热,温度达不到,所以只能炼铁而不能炼钢。 而没有好钢,就造不出好弹簧,这应该也是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制造自生火铳失败的原因之一。 “是。”老刘头小心回答,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尤振武仔细看,然后又问方炉的垒砌和制作方法,老刘头主要回答,偶尔他两个儿子和周运补充。 仔细听完,尤振武眼睛微微亮,心想历史诚不欺我也,就像历史记载的那样,这个时代的大明钢铁,其实只差一个坩埚,又或者说,以大明匠人的手艺,作出近现代的耐高温坩埚并不难,难的是没有发明者和指点者。 而这正是自己所长。 …… 除了方炉,尤振武对铺里的其他细节,也详细询问。 煤炭,炉温,炉火,铁料的来源,价钱如何?熟铁热锻,锻打的手艺,风箱的强度,翻砂的使用,模具的形成……种种种种。 老刘头亦步亦趋的跟随,就“少千户”所问,详细回答。 随着回答的进行,他眼神里的惊讶越来越多,甚至是有点不敢相信,他万万想不到,少千户对“打铁”居然有这么多的了解,所问的都是他手艺的核心。 这些问题,绝不是外行可以知晓的,一定是多年的铁匠老手,方才能了解到,也才能询问出。 如果是换成其他人,老刘头说不定会怀疑对方是来“偷”他手艺来了,那一来,这些问题他一个字也不会回答,但面对少千户,他却一点都不敢隐瞒。 就大明来说,“千户”实在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职位,但对长乐堡,对老刘头一家来说,千户就是他们的天,如果少千户不高兴,触了少千户的眉头,他们一家的生计,可就立刻不保了。 翟去病听的也是惊讶,心说表哥什么时候对打铁这么了解了?以前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而老刘头的两个儿子,听的就更是惊异了,他们打铁这么多年,自认是好铁匠,但少千户所问的问题,很多却都是他们答不上来的,平常也很少会想到的问题,也不知道少千户从哪知道这么多的?难道少千户也打过铁吗? …… …… 转了一圈,对铁匠铺有了基本了解,心中有数之后,尤振武忽然被院子里面的十几块的小黑石头吸引了,询问才知道,这些都是煤中的废料,因为不能燃烧,所以被挑出来扔到了墙角。 虽然不能燃烧,但这种废石摸起来也是乌漆墨黑,和煤炭差不多,一下一个黑手印,万般没有用处,连垒墙都不适合,民间叫“结石”,也叫废石,意思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石头。 尤振武看到之后眼睛却是亮了,因为他知道,这种结石看起来和煤炭差不多,但两者的主要成分却完全不同,结石的主要成分不是煤,而是石墨,因为石墨燃点高,所以即便是混在方炉的熊熊炭火之中,也是不能燃烧。 就燃烧来说,石墨是废物,但石墨是制作近现代坩埚的关键材料,用现代技术制成的石墨坩埚最高温度可以达到1800摄氏度,普通的也可以到1200摄氏度,而普通粘土(耐火土)做成的坩埚,最高只能到1000度。 有了耐高温的石墨,坩埚炼钢就可以事半功倍的达成。 而炼出了好钢,弹簧就不用愁。 尤振武惊喜不已,在别人看来,这些黑色的结石就是一堆废物,但在他眼中,这却是无价之宝----中国的石墨矿藏世界第一,九州华夏到处都有,但总得去山中寻找,跋涉甄别,相当耗费时间,这一番送到眼前,实在是省了他的大功夫。 …… 见尤振武一脸喜色,都快要笑出声来,翟去病不解,他也在蹲在黑石头旁边,拿起一块掂了一下,发现手指漆黑,赶忙就扔了,口中道:“两块黑石头,有什么好瞧的?” 尤振武却仿佛听不见,令老刘头取过锤子,亲自动手,小心翼翼的敲击起来。 第三十九章 石墨 见少千户亲自敲石,众人都是惊奇,薛得贵更想要代替,但被尤振武阻止。 无法,众人只能好奇的围观,心中猜测着少千户的真正意图? 很快,尤振武将面前的黑结石敲击了一下遍,并且拿在手中,仔细观看,确定石墨含量只高不低,足可以制作初级的石墨坩埚之后,他欣慰的露出笑容,随即令老刘头取过一块破布,将面前的黑结石包裹起来,打了结,双手递给周运,郑重说道:“周佥书,这些黑石请好生保管,来日我有大用。” 周运不明就里,但还是双手接过,肃然:“是。” 其他人就更是一头雾水了,他们实在不明白,少千户为什么对这十几块毫无用处的黑结石,这般的郑重呢?这么多年,常常能从煤炭之中捡到这种黑结石,在他们看来,黑结石影响煤炭的燃烧,又硬又坏,是铁匠们最讨厌的东西,怎么到了少千户的面前,却像是一个宝贝? 尤振武不解释,因为解释也是解释不通的。 刘贵端来了糙铁盆,尤振武简单清洗了一下双手,沉思的说道:“周佥书,咱堡中可有会做瓷器的匠人?” 周运摇头。 “那瓦匠呢?”尤振武再问。 “那自然是有的。” “好,取一个手艺最好的,令他待命,我随时都可能会用他。”尤振武道。 ---石墨坩埚并非全部都用石墨,而是石墨和粘土的混合体。就粘土的制作来说,自然是瓷器匠人最熟悉,瓦匠虽然不能和瓷器匠人相比,但终究也是每天和粘土打交道的,勉强也可以用。 听到少千户要支用“瓦匠”,众人又是奇,实在想不出眼前的事务,会和瓦匠有什么关系? 尤振武则继续刚才的话题,双手擦干净了,目光看向老刘头,赞赏的说道:“不错不错,老刘头,你铁匠铺虽小,但能干的活却是不少啊,怪不得人都说,你是榆林百十里之内,最好的铁匠!” “不敢不敢。”得少千户的夸奖,老刘头既荣耀,又惶恐。 “既然是全活……那么,鸟铳的铳管,你打过没有?”尤振武问。 “回少千户,打过。”老刘头回答的肯定---孙传庭到陕西后,打造车营兵,大力发展火器,整个陕西所有的铁匠匠户,都曾经得到任务,为秦军打造鸟铳的铳管,老刘头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跟在尤振武身边的薛得贵补充道:“老刘头打出的铳管,是榆林最好的。当日,卫指挥使司还点名要他呢,是老总镇不肯放人,这才作罢的。” “过奖了,也就马马虎虎。”老刘头谦虚,但眼神却放出一丝的骄傲。 “自生火铳,你听过吗?”尤振武问。 老刘头茫然的摇头。 和薛得贵一样,他们的消息都比较闭塞。 尤振武倒也不意外,他盯着老刘头:“如果我要做一支绝不会炸膛的铳管,你能打造吗?” 老刘头愣了一下,微有些意外。目光看向周运和薛得贵。 周运和薛得贵都是表情严肃,他们早已经知道,少千户前来铁匠铺,就是为了铳管,现在令老刘头打造,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翟去病却一直在想,那些黑结石到底有什么用途?表哥为什么当成宝?难道是和自生火铳的制造有关吗? 老刘头拱手道:“少千户,铳管炸不炸,关键是火药,只要火药拿捏的准,铳管是不会炸的。” 尤振武表情严肃:“那也不尽然,我听说,京师有天启年从佛郎机人那里购买的鸟铳,当量装填,铳管从来没有炸裂过,但我们自己仿制的鸟铳,虽然也是照当量的火药装填,但却时常炸膛,伤了士兵,以致于士兵们都不敢用,或者是投机取巧,少放火药,打出的鸟铳,跟放烟火似的,这一来一去,到了战场上的差别可就大了,小则影响一个人的死活,大则就是一场战役的胜利和失败,甚至是整个天下,你说,这铳管的质量能不关键吗?” 老刘头惶恐,做扇嘴巴状:“该打。小的孟浪了。” “实话和你说吧,我要你打造的铳管,未来不是配给游戎,就是配给我自己,如果不能保证安全,出了意外,炸了我的眼和脸,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应该是知道的。”尤振武板着脸。 …… 听到此,老刘头急忙单膝跪下:“既然是少千户使用,小的说什么也会打造一支最好的铳管出来,保证不炸膛,如果炸膛,你就拿小人的脑袋!只是小人只会打造铳管和钻孔,不会造铳啊。” 尤振武上前一步,伸手扶老刘头起身,望着他的眼,目光透着鼓励和期盼:“其他你不用担心,你只负责铳管,我问你,你准备如何打造铳管?需要什么?” “如果少千户能给小的弄来十五斤闽铁,小的保证十天之内,给您一根上好的铳管!””老刘头道。 尤振武皱眉。 十天一根铳管,这么慢?如果是一百根,那就需要一千天、三年的时间,这效率太低了,到时黄花菜都凉了,即便真造出了自生火铳,也无法真正的装备到队伍,继而发挥威力…… “闽铁可是稀罕物,榆林是没有的,怕得上西安去买。”翟去病立刻道。 没有闽铁,表哥造铳的念头说不定就会打消,也省得继续折腾,那就太好不过了。 见少千户沉吟不语,老刘头以为少千户在为闽铁为难,于是急忙又补充道:“如果没有闽铁,上好的晋铁也凑合,不过十五斤就不够了,怕需要二十五斤!” 听到这,尤振武微微点头。 作为一个矿业大学毕业的穿越者,他清楚知道,古代鸟铳炸膛,一个是技术原因,或者是工匠责任心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铁质。 中国是世界是第一个造成火炮的国家,冶炼钢铁和铸造火炮的技术长期领先世界,但中世纪以后,中国的火炮铸造却是逐渐落后了,其中一个决定性的根本因素就是因为中国本地开采的铁矿石和煤炭之中,都含有相当高的磷和硫,磷硫含量高的结果就是,冶炼出来的金属极易发生热脆和冷脆,这也就是大炮或者是鸟铳在受热之后容易炸膛的根本原因。 现阶段,解决“热脆”和“冷脆”办法有两个。 第一是强力锻打。 茅元仪的《武备志》里提到鸟铳铳管是用四十斤毛铁炼到八斤精铁而成,也就是使用“十折二”精铁,方能确保铳管的质量。 第二就是改用焦炭或者是木炭炼铁,以减少磷硫的含量。 第四十章 扩建 这个时代,焦炭已经出现,不过其制作技术还没有成熟,效率还很低;木炭炼铁的成本则是煤炭的四倍,不要说中卫所,就是京师的兵杖局也承受不起。 用木炭冶炼的闽铁,正常锻打就可以制成铳管,但闽铁价格昂贵,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所以只能用晋铁。 晋铁流通极广,榆林城中就有一家专卖晋铁的铺子,但是有银子,立刻就可以买到。 晋铁不如闽铁,为了防止炸膛,须加大管壁的厚度,最后制成的鸟铳肯定会比闽铁笨重,但只要质量保证,不炸膛,这些细微的瑕疵都是可以容忍的。 当然了,如果石墨坩埚制造成功,练出真正的钢,这些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只不过尤振武测算了一下,即便一切顺利,石墨坩埚的制作、阴干,怕也得二十天的时间,而九月大限在即,他不能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因此现阶段必须两条腿走路,在创新和固有的基础上同时想办法。 “那就给你二十五斤晋铁。你刚才说十天才能成?”尤振武问。 “是,铳管加紧打造的话,小的两个儿子,五天可成。”老刘头回答:“其后的钻孔是一个细致活,即便小的和两个儿子轮流来,怕也得需要四五天。” 打造铳管只是铳管制作的第一步,钻孔是第二步的关键,所谓的钻孔,就是用一根铁钻,将铳管内部打磨光滑,钻的通透、平直,让子弹顺利滑出,如果铳管内部粗涩,坑坑洼洼,摩擦力过大,子弹无法顺利滑出,极易发生炸膛,因此,钻孔一点都不能马虎。 …… 这个时代没有机器,钻孔全部是手工,需要用硬铁矬子,一矬子一矬子的将内壁打磨光滑,一点马虎不能有,前后相当耗费时间。这还是刘家父子三人,如果是一人,时间怕要更长。 尤振武点头,转身看向周运:“周佥书,我记的库房里好像还有一些晋铁。” “是。一共三十五斤。原本是准备打造枪头的。”周运拱手, “都取来,交给老刘头。” “是。” 尤振武转向老刘头:“你现在就动手,放下其他事,全力打造铳管。越快做成越好。” 老刘头躬身称是,但眼神却是快速的扫了一眼周运。 尤振武察觉到了,立刻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题?” “没没……”老刘头连连摇手,眼神惶恐。 尤振武看向周运。 周运拱手:“少千户可能不知道,咱中卫所的铁铺不止是打造兵器、维修甲胄,另外还有一件要务,那就是铸造铁锅和铁器,等到九月底的大市,到红山堡换取蒙古人的马匹和皮毛,再转卖到内地,从中获取一些利润,贴补堡中使用。这是咱堡中的大事,关系到明年的生计,一点都不能马虎。眼下已经是六月底,距离九月大市已经不远,铁匠铺上下都得准备了。” 听到此,尤振武明白了老刘头的犹豫和惶恐所在,随即心中一动,问道:“咱中卫所每年到红山堡互市,大约能赚到多少银子?” “不过百十两。”周运道。 “这么少?” 周运道:“其实也不少了,因为咱本金就不多,做的又是不太赚钱的铁器,不能和那些专门的商人相比。” “那为什么不加大本金?”问话的是翟去病。 他所问,正是尤振武想知道的。 周运苦笑一下,解释道:“咱卫所穷,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充作本金啊。再者,卫所经商并不被朝廷允许,这事都是悄悄做的,虽然大人们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咱,但朝廷一日没有正式允许,咱们便一日不敢公开进行。因此,不方便做大。” ---边疆卫所的存在,主要是防卫蒙古人,如果卫所都经商,变成商行,和蒙古人做生意,兵变成了商,商又变成了兵,于边防大大有害,朝廷当然不会允许。 但榆林贫瘠,朝廷长期拖欠粮饷,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卫所不得不靠山吃山,悄悄经商,以换取一些必须的给养,这在榆林不是秘密,在地官员,从巡抚到兵备道,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只不过尤家比较老实,除了两口铁锅,再不敢贩卖其他,又或者说,从崇祯十年,宣大总督卢象升战死,尤世威失去靠山,被朝廷弃用之后,尤家就再没有人为将。 没有人为将,就没有势力,也没有实力,也就无法做一些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事情。 相比之下,榆林其他的将门,姜家、左家、王家等这些年都有被重用,一个个都靠着边贸,贩卖盐巴和马匹,又或者是收取各地商人的保护费发了财,得以豢养私兵。 去年,姜家的姜镶被任命为大同总兵,王家的王定成了榆林总兵,而他们能为朝廷使用,一来正是壮年,二来家中都有相当的私兵(家丁)。 一句话,有钱有私兵,在地督抚会予以重任,但同时的,只有被在地督抚重用了,你才有靠着边贸发财的可能。不然不止是其他将门世家不允许,在地的文官也会弹劾于你。 因为盘子就那么大,利润就那么多,你一个闲散将门抢了,其他人怎么活? 尤家现在就是这种尴尬的处境,虽然是将门世家,但不被朝廷重用,难成一镇总兵,分不到边贸的利益,这也是尤见龙急于出征建功的原因之一。 …… 尤振武微微点头,心中已经是完全明白了,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铁匠铺,说道:“既然要铸造铁锅,这铁匠铺是不是小了一点?” 周运答道:“铁锅铁器的铸造使用的是翻砂法,主要讲究的是模具,所用都是最好熔化的潞铁,铸造冷却,简单打磨,入库即可,并不占地方,其最需要的是人手,原本每年的夏收之后,九月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咱堡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不但老刘头,就是其他堡中的几个铁匠,连同一些闲散人手也都的全来帮忙,争取在九月底之前,将一应潞铁全部铸成铁锅和蒙古人日常使用的其他铁器。” 大明的铁料,闽铁最好,禁止卖于蒙古人,晋铁苏铁次之,潞铁是为最次,不能制兵器,因此,卖给蒙古人的铁锅铁器,基本都是用潞铁制造的。 “不过既然少千户要打造铳管,那铁锅之事就往后顺延,等老刘头打造完了铳管,再继续铸造也不迟。”周运继续道。 “不,不顺延!” 尤振武静静听着,忽然摇头:“不但不顺延,今年的铁锅贸易,还得加倍。”说着抬起手来,指着面前的铁匠铺:“要想扩大贸易,首先就得扩大生产,只靠眼前的这间铁匠铺,我以为还是不够的,所以当务之急是扩建铁匠铺,多请人手,以加大生产的力度和速度,打造铳管和翻砂铁锅之事,要同时进行,两不相碍。” 第四十一章 花去也 如果是过去,听到少千户这么说,周运一定会惊奇,但今日在经过这么多的惊奇后,他好像已经是习惯了,拱手,平静的说道:“少千户有令,属下自然听从,只是,扩大边贸,非是小事,说不得会有小人犯眼红病,向巡抚衙门举发咱们,一旦上峰怪罪,咱中卫所这点生计之道,说不定就彻底没有了,因此几年来游戎一直都是小心谨慎……” 周运的话,只说了半句,但尤振武明白他的意思,脸色严肃的回道:“你的担心我明白,不必多虑,照我的命令执行就可以,一切我都有处置。” ---九月可能就有大变,到时巡抚衙门都自顾不暇,又有谁还会管中卫所的闲事?又或者说,这可能是中卫所参与红山堡互市的最后一锤子买卖,无论如何也得搞一次大的,以筹集更多的钱粮,迎接可能的榆林保卫战,为了这个,即便被他人眼红也是顾不了了。 见少千户心意已定,周运不再多劝,而是说起实际的利害:“扩建铁匠铺,原也并非什么大事和难事,不过就是扩大土地,多修屋舍,多置风箱,多养人手罢了,只不过铁匠铺一年到头也没有太多的活计,前后就是忙一个月,忙过这一段,就是要闲着了……” “以前可能是一年一忙,一次忙一个月,但以后不是了。”尤振武道:“从今以后,这铁匠铺的炉火,怕是要彻夜不歇了。” 薛得贵一时还不能明白,翟去病和周运却都已经是通透了,翟去病惊讶的问道:“哥,你到底要打造多少铳管啊?” 尤振武不正面回答,只是笑一笑:“就算不打造铳管,也可以打造兵器和甲胄嘛。我中卫所甲胄不全,武器也缺失严重,靠上面拨付是靠不住,我们得自力更生。” “自力更生?” 面对少千户的新词,众人都是一愣。 尤振武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近现代的新成语放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不适合,于是补充说道:“就是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自己来,” 众人这才明白。 翟去病则是笑:“自力更生,这个词,从没听先生说过呢。哥,你还学会造词了。” 周运却又已经想到了难处,拱手道:“少千户,卫所的账册您已经是看过了,除了一些糙米,卫所连一两银子都没有,铁匠铺虽小,但要扩建,还要请人手,加加总总,需要不少银子……” “银子你不用担心。”尤振武道。 听到此,翟去病本能的摸了一下腰里的那张一票票,心说不好,这银子怕是要不保! 果然,尤振武看向了他:“去病,将那张银票拿出来。” 翟去病苦笑:“哥,人家当千户都是挣银子,你不挣也就罢了,怎么还花银子啊?要不你再想想,兹事体大,向表爷请示一下?” 尤振武不理他,只是伸手。 没办法,翟去病只能摇头叹气的拿出银票,交到尤振武的手中,尤振武看也不看,直接交给周运:“周佥书,这是一张一两百的广盛源的银票,你拿去筹划,立刻扩建铁匠铺,招募人手,剩下的用做本金,争取九月干一票大的。” 周运顿时明白,这一百两应该就是昨日少千户从左绪手中赢来的,一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想不到少千户看也不看就给自己了,为所疏财,这份决绝也不是一般少年能有的,心中这么想,但周运的双手却没有立刻接,而是拱手说道:“还有一个小问题,无缘无故的扩建铁匠铺,卫使衙门乃至巡抚衙门,必会有问询,若是有奸人从中作梗,上下挑拨,说不得会惹来一些麻烦……” 周运的话让尤振武一愣,随即他意识到这确是一个问题,闹不好,确有可能惹出争议,见周运从容,知他有办法,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 “不如先缓上三两天,我们一边准备,一边行文卫使衙门和巡抚衙门,说中卫所铁匠铺坍塌,需重新修建,并请拨银两,卫使衙门必不会给,巡抚衙门也一样会装聋作哑。既然都不给咱银子,听到咱自筹钱粮,修建铁匠铺,他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周运道。 尤振武笑了:“好,就这么做。”心说这些弯弯绕绕,还是老官吏更懂的。 周运接过银票,脸色平静,心中却有些感慨,这一百两银子,竟然是这几年来,他接到的第一笔建设银,在这之前,虽眼见长乐堡破旧,他却也是无计可施,原想着等到游戎得胜归来,有了战绩和赏银之后,再向游戎请银,修补一下长乐堡,想不到少千户今日竟然出动拿出了银子。 同时他也明白,少千户今天带着银子到卫所,从校场操练到巡视铁匠铺,所有的一切,怕都不是随意,而是早有计划,由此可知,少千户其志非小啊…… 只是,过去的少千户可不是这样,对这些事务,一概不关心,就是一个纯热血小伙。 怎么忽然就变了? 难道岳王爷托梦之事是真的? 周运不动声色,用眉眼仔细观察少千户。 尤振武转对老刘头:“铳管之事,关系重大,一点都不能疏忽大意,你一熬抓紧进行,这些日子,我会常到堡中,说不得会在堡中居住,但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当面和我提。” 听到此,翟去病惊讶的瞪眼,因为他已经听出来了,表哥说得“说不得”,不是模棱两可,而是十分肯定的意思,也就是说,表哥会到长乐堡来居住! 呀,这怎么行? ---老实说,这些日子,翟去病已经渐渐感觉到了表哥的忽然蜕变,说话和做事,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稳重,而且好像聪明了很多。昨日在街道上和左绪是一事,今日巡视长乐堡,又是特别明显的一事。 就过往来说,表哥热衷于练习弓马武艺,对鸟铳之类的火器,虽然有兴趣,但并不太关注,在他的印象里,表哥根本就没有来过铁匠铺,更不用说,知道这么多的“打铁”技巧,问的老刘头一愣一愣的,最后居然拿出昨天好不容易赢来的银子,要扩建这一间已经用了几十年的铁匠铺。 一百两银子,说用就用了,眉毛都不带眨一下的。 大方的样子,简直不把一百两当钱。 这也就罢了,但想不到表哥居然还要到长乐堡来居住,要和打铁匠一起探讨打造铳管之术。 这可是超乎他的想象了。 第四十二章 当务之急 虽然尤家世袭长乐堡的千户,长乐堡有千户的治所。过往,老爷子也曾经在堡子里面居住,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从大表叔开始,除非是临行出征,或者是有特别的事件,尤家人都会在处理完中卫所的事务之后,返回十五里之外的榆林城,鲜少在堡子里面过夜,但想不到一贯喜欢住大宅子、大院子,不喜欢受苦的表哥,居然要到“荒凉”的长乐堡来居住。 “表哥,” 翟去病用声音提醒,像是在说,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但尤振武却好似没有听见,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吧。” …… 临行前,尤振武叮嘱周运和薛得贵:“我安排的事情,抓紧办,有什么问题,及时到榆林通知我。” 周运点头:“明日一早我就会将公文送到卫指挥使衙门。” 尤振武点头,想了一想,说道:“以后长乐堡和榆林公文联络之事,全部交给金川,其他人,不得随意去往榆林。这一点,一定要切记。” “是。”薛金川振奋领命,薛得贵有点疑惑,周运却隐隐品出了少千户想要保守长乐堡秘密的味道。 叮嘱完毕,尤振武上马车离开。 …… 等他马车远去,周运和薛得贵直起身来,薛得贵笑道:“周佥书,咱堡子可算是有银子用了……” 周运却是面色凝重的摇手,好像是在说不必高兴太早,一切还是未知数。 薛得贵一头雾水,不明白有了银子,周佥书为什么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呢? 薛金川却难掩兴奋的问道:“大,少千户真要到堡中来居住吗?” “谁知道?”薛得贵轻声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咱们这个少千户,可比过去稳重多了,隐隐的,已经快要赶上游戎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感觉少千户和以前不一样了呢。”薛金川。 薛得贵抬头望向尤振武马车消失的方向,嘴里喃喃:“难道传言是真的?” …… “哥,你真要到长乐堡来住吗?长乐堡可是什么也没有了!” “哥。你到底什么图谋啊,扩建铁匠铺,招募人手,你真要制造自生火铳啊?” “那些黑石头又有什么用?” “哥,你虽然是中卫所的千户,但现在不比以前,千户就是一个假名头,你可不能太当真啊。闹的动静大了,榆林卫第一个就要管束你。” “哥,你快急死我了,你说一句话啊?” 回去的路上,尤振武不理会表弟翟去病的追问,头靠着车厢,闭目养神,脑子里面却是急剧的思索,想着可能遇到的难题和解决的办法…… …… 几番责问而得不到回应之后,翟去病终于是气馁了,靠上车厢,叹息道:“一个假千户,折腾这么多,早知道不该跟你来的……” 这一次,尤振武却是睁开眼,严肃的说道:“我这个千户可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怎么会是假名头?” “没有正式统兵,连一个把总都不如,岂不是假名头?” “如果我有兵呢?” “有什么兵?长乐堡的那也叫兵吗?哥,长乐堡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你何苦到堡中受罪呢……”翟去病道,如果表哥要来,他怕是也躲不了。 “正是因为长乐堡什么都没有,我才要来!” “为什么?”翟去病更不解了。 尤振武也不解释,又闭上了眼睛。 翟去病也不再问了,他叹口气,靠在车厢上,苦笑叹息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你这是担心战事,想要折腾啊,只是哥你想过没有,表爷爷和表叔,为什么没有折腾?关键是咱中卫所没有银子啊,每年只靠抠抠搜搜的那点军屯,连维持生计都困难,要不是有红山的茶马市,多少能补贴一点,中卫所早就倒闭了,你今日啥也不说,就撂下一百两银子,又是扩建铁匠铺,又是打造铳管,先不说表爷爷同意不同意,也不说多铸的铁锅能不能卖出去,只铁匠铺的扩建就是一个大难题,更不用说自生火铳了,那自生火铳听起来容易,造起来怕是难的很,不然朝廷和孙制台为什么不造?” “对了,你倒是提醒我了……”听到此,尤振武又睁开眼睛:“咱中卫所还有一件大事,需要立刻做。” “什么?” “募兵!” “啊?” 翟去病直接跳了起来:“募兵?哥,我没有听错吧,你要募兵?你可知道,咱中卫所是没有权力直接募兵的,那得有巡抚衙门的文书和各位大人的首肯,如果没有,擅自募兵,他们一弹劾,咱们说不得就要被治罪!” “谁说没有权力?不要忘记了,我二叔可是候补守备,他是可以募兵的。再者,我也不是大募兵,只是招募一些护院,三百人左右罢了。”尤振武道。 “那是要召家丁啊?哥,虽然招募家丁,巡抚衙门和兵备道衙门都不会管,但同时的,他们也不会为这些募兵发放任何的粮饷,一分一厘都没有,全得咱们自己承担。哥,你知道招募三百家丁得多少银子吗?即便一百骑两百步,不说月钱,只说招募和配备甲胄战马的费用,平均下来一个最少得六七两银子,加一起,就是两千两,除非尤家倾家荡产,否则绝对是凑不出,退一步,就算招来了,又如何养?没有月钱,吃不好穿不暖,家丁也不会卖命!” “募不了也得募,养不起也得养!” 尤振武面色凝重:“穷尽一切,想尽一切办法,也得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壮大中卫所,拉出一支队伍来!” 翟去病惊异的看着表哥,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表哥,良久,喃喃的说道:“哥……你该不会真是岳王爷附体了吧?” 尤振武不理他。 见尤振武不答,翟去病叹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做不到的,不可能的。除非你是见过崔抚台,或者是右方伯,他们两人都支持你,给你出粮饷,又或者是此时此刻,你腰里揣着一张一万两的广盛源的银票,那还有一丝可能。否则,就算你岳王爷附体,一切也都是白搭。岳王爷也变不出银子不是?” 第四十三章 罚跪 翟去病叹,这一刻,他也不知道是表哥在做梦?还是他自己在做梦?总觉得这一天的中卫所之行,有太多的意外和想不到,感觉表哥一夕之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令他猜不透,看不明,如梦中,或者,只能岳王爷能够解释…… 崔抚台,时任延绥巡抚的崔源之,右方伯,时任陕西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的都任。 …… “少千户,可算是找到你了!” 刚离开中卫所不远,就在官道上撞见了一匹快马,马上之人正是府中的尤顺,尤顺单人单马,连续策马,表情很着急,见到石善刚赶的马车,急忙上前,高喊石头,少千户可在车上? 石善刚点头答应,勒住马车,尤振武掀起车帘。 见尤振武和翟去病都在车中,翟去病唉声叹气的打瞌睡,尤振武目光炯炯,尤顺方才是松了一口气,叫声:“可算是找到了。”下马抱拳行礼,将家中的情况向尤振武禀报。 原来,尤振武以闭门读书为由,将所有人都关在门外,所以直到中午,送饭的丫鬟方才发现他和翟去病不在了,连石善刚也是不见,于是急忙在城中寻找,一通忙乎没有找到之后,尤见田才忽然想起,既然石善刚赶了马车,那怕是出城了,但城外并没有几个值得两小子去的地方,于是首先想到的就是中卫所,便令尤顺急急来寻。 “老总镇急坏了,令你们快些回去。”尤顺道。 尤振武点头。 翟去病则是苦笑:“完了,这顿板子肯定是躲不过了……” …… 回到榆林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城门不久即将关闭,落日之下,这孤独的塞外边墙泛着一层金黄色的光芒。城头上,日月大旗迎风招展,旗下却看不到军士,只有几个老卒靠着墙垛在咳嗽。 进了府门,正看见二叔尤见田站在前堂下。 见两个侄子回来,尤见田冲他们瞪眼,又冲他们使眼色,尤振武和翟去病心领神会,直接进到正堂请罪。 两个老头,尤世威和尤定宇此时正坐在堂中,隐隐有点小争吵,尤世威的老脸凝重,十分的生气,尤定宇倾着身子,好像是在小声劝,当尤振武和翟去病进堂向他两行礼之时,尤定宇抢先一步,板着脸就是一声喝:“胆子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闭门自省也敢跑出去,我尤家的门,干脆都改梯子好了!” 尤世威板着老脸不说话,但双眼却是燃烧着怒火。 尤振武和翟去病都知道三爷故意发作,是在自己解围,于是急忙跪下请罪,翟去病更是表现的痛心疾首,不待老爷子问,就坦白从宽,将表哥在长乐堡观看军士操练,试铳、铁匠铺扩建,一百两银子全部交给周运的事情,令老刘头打造铳管的事情,一点不差的全说了出来,更添油加醋,将试铳的危险,给薛得贵家的碎银,铁匠铺扩大生产,多铸铁锅,准备九月做一票大的,表哥的英明和固执,明贬实褒的说了出来。 唯独没有提到尤振武试图大举自生火铳的事情。 听着听着,尤世威的怒气渐渐有所缓和,尤定宇的脸上却依然严厉,喝道:“给卫所花了银子、做了一点小事情就了不起了吗?知道不知道尤家家法严厉?” “知道,下次不敢了~~表爷爷不要生气了~~”翟去病大声道。 尤定宇这才哼了一声,转向尤世威,小声说道:“二哥,俩娃虽然不该私自出门,但长乐堡不是其他地方,算起来也是咱家,他们去到堡中,也不算是出门,再者,他们在堡中做了事情,增加了磨炼,这不正是平常咱们要求他们的吗?一百两银子,更都是花在了咱中卫所,十分的难得啊,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大方过呢。现在责也责了,骂也骂了,我看,不如让他们起来说话吧?” 尤世威却仿佛没有听见,板着老脸,冷冷说一句:“跪着吧,什么时候知道错误,痛改前非了,再起来说话!”说完,忽然起身,大步往后堂走。 “二哥~~” 尤定宇急忙追上。 尤见田看了一眼跪在堂中的两个侄子,示意他们继续跪着,然后也急步跟上老爹,想着帮着三叔劝一劝。 两个老头一前一后的离开,压力顿减,跪在堂中的尤振武和翟去病相互一看,都是笑了,翟去病更长舒了一口气,小声庆幸道:“还好,幸亏有三爷,不然非挨板子不可……” …… 侧门。 尤世威疾步离开,负手往后院走。 “二哥,二哥?你等我一下好不好?”尤定宇追在他身后,连续呼喊,想为两个娃娃求情。 尤见田则是跟在他身后,脚步匆匆。 但尤世威理都不理他们两个人,只是沉着老脸,大步疾行。 “老爷,左家管事左德开求见。” 这时,脚步声急促,又有一人从后面呼喊的追了上来,却是尤顺,他急匆匆来报。 尤世威站住脚步,转头回望。尤定宇更已经忍不住惊奇的问道:“左家的左德开?他来干什么?” “说是奉了左光先的命令,来给咱家赔礼道歉的……”尤顺答。 “赔礼道歉?”尤定宇奇:“左光先从西安回来了?” “是。左德开说,今日下午刚刚回来。听到两个少公子的事情,十分不安心,特令他前来。”尤顺道。 尤定宇却是不信:“怎么可能?左光先可不是一个好鸟,他骄傲的很,也财迷的很,最溺爱的就是小儿子左绪,咱娃赢了左绪一百两银子,害他左家丢了人,没有了面子,他心里肯定是恨死咱家娃了,说不定弄死咱娃的心思都有,怎么反倒登门向咱家赔礼道歉来了?二哥,我们一齐去见见左德开,看左光先打的什么鬼主意!” 尤世威想了一下,却是冷静摇头:“不,我们不见他。” 目光看向二子尤见田,说道:“见田,你代我们去见见左德开,看他都说些什么?若是他问起我和你三叔,就说我们两人身体不舒服。不见客。” “是。”尤见田点头,然后快步去了。 第四十四章 嘴硬 待尤见田走后,尤定宇忽然又想到,左光先忽然从西安回来,怕是有不寻常,于是抓着胡须,沉吟的说道:“二哥,左光先那老家伙自从年初去到西安,上下活动,想要给二儿子左定某一个参将的职位,半年都没有回来了,现在怎么忽然回来了,难道是他家老二的事情没有希望了?又或者听说了老四左绪的事情?但不可能啊,昨天的事,他今天不可能就赶回来啊……” 尤世威沉思不语。 “二哥,你说一句话啊?”尤定宇追。 尤世威这才缓缓说道:“左光先为什么回来,我不知道,但给咱娃赔礼道歉,这事,却绝不简单。” ---同为军中老将,尤世威对左光先的性子有相当的了解,他能猜测到,左光先对神灵托梦之类的事情,怕也是不相信的,所以娃的“撕纸还原”,能骗左绪,骗过城中的百姓,但却瞒不过左光先,左光先一定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上当受骗了,念及过往的恩怨,加上左光先从来不吃亏的性子,正常的反应一定是怒火中烧,借题发挥,甚至有可能是兴师问罪。 但现在,左光先却一反常态,不但不问罪,反而赔礼,这不由不让人警惕。 虽然自从去年柿园兵败,大儿子左襄差点被孙制台斩首之后,左家就低调了很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榆林这一亩三分地,左家依然是最大的一霸。其他各家,无论财力还是人脉,都不如左家。 尤家并不怵左家,不过严格论起来,这件事情,自己的娃却终究是不占理的,加上左家在榆林颇有根基,和姜家是同盟,因此,尤世威隐隐还是有一些担心的。 “那咱怎么办?”尤定宇问。 “先看看吧,他左光先虽然势大,但我尤家却也不惧他!” …… 尤振武和翟去病正在前堂跪着呢,所以尤顺就将左德开引到了花厅。 左德开五十多岁,蓝布袍,黑色平底布鞋,穿着普通,相貌也普通,貌似一个忠厚老者,但其实却是奸的很,他虽然只是左府的管家,但因为多年跟随左光先,又同宗,因此关系非常的近,榆林人都知道,左德开不止是姓左,更是半个左家人,他说的话,基本就能代表左光先。 尤见田在花厅坐。 “见过二公子~~” 左德开进入花厅,笑眯眯的行礼。 尤见田以礼相待。 礼罢,左德开先是代他家家主左光先向尤老爷子、尤三爷表达问候,接着讲尤、左两家的世代情义,最后便以左光先的口吻,将左绪臭骂了一顿,说不该胡乱惹事,坏了两家的情义,让旁人看了笑话。 …… 送走左德开之后,尤见田去见老爹和三叔,将情况一说。 听完,尤世威和尤定宇更是疑惑了。 “还真是赔礼啊,左光先,这是搞什么呢?难道柿园之败,又在西安住了半年,真把他性子磨了?”尤定宇疑。 尤见田摇头,分析的说道:“怕没有,左德开虽然表面上谦卑,还大骂左绪,但暗地里却也是指桑骂槐,在骂咱家振武呢。最关键的,左德开并没有提到九月大雨的赌,也就是说,如果咱家振武输了,那还是要当街给那左绪下跪!所以我分析,左光先不过就是先礼后兵,做了一个谦卑的姿态,等到九月之后,再和咱一起算账。” 尤定宇捋着胡须的点头:“有理,就知道左老鬼不会有好心思。”目光看向尤世威:“二哥,怎么办?” 尤世威沉思了一下,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人家表示了歉意,咱也不能没有表示。见田,明天上午,你带上一百两银子,去见左光先,就说小孩子胡闹,两个赌,都不作数了,一百两银子,请他收回去。” 尤见田愣了一下,压低声音:“大,咱家里可没有一百两银子了……” “箱子里不是有吗?先从箱子里面取,”尤世威沉吟的说道:“你放心,左光先虽然小气,但面子还是要的,这一百两银子,他不会收的。你此去,主要是探他口风,看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尤见田这才放心,拱手道:“好,我知道了。” …… 同一时间。 左宅。 虽然同样都是三进院,但比起尤宅,左宅可是宽敞奢侈的多,天色还没有黑,整个左宅的灯,就已经全部亮了起来,前后通红,仆人进进出出忙碌,为刚刚从西安回来的一群人准备晚上的饭食。 后堂里。 一个头发漆黑,但胡须却是半白,一双扫帚眉带着杀气,穿蓝色武人劲装的老者,正在痛骂跪在地上的小儿子。 “愚蠢,笨蛋,败家子!一百两银子,这么就让你输了,你肩膀上扛着的,到底是不是脑袋?别人稍微一激,你就不顾一切的往别人圈套里面钻?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冷静冷静,你懂不懂啊?” “大!” 跪在地上之人正是左绪,他虽然输了一百两,又恨又气,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耿着脖颈说道:“我是输了一百两银子,但九月河南大雨的事情,我肯定能赢,到时候尤振武就得跪在地上叫我祖爷爷,我连本带利的赢回,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目继续在榆林混!?” “最让我怀疑的就是这个赌!” 左光先的声音提高二度,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儿子:“九月河南大雨,谁都知道这个事情难以赢,十赌九输,既然明知道是个输,尤振武为什么要和你赌,还赌的这么大,你觉得,他是一个傻子吗?” “这个……”左绪哑口无言了,但随即又涨红着脸说道:“他是大话吹出去了,不得不和我赌!” “愚蠢!” 左光先气恼的摇头:“都过去一天多了,你还没有想明白,人家这是故意的,从头到尾,你都是被人家算计、利用了!” “算计?算计什么?利用什么?”左绪不服:“难道河南九月真有大雨吗?我就不信了!” “河南九月有没有大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现在榆林城中,岳王爷托梦的事情,已经是人人皆知,他尤振武的名气,上至巡抚大人,下至三岁孩童,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左光先道。 “那好啊,等他输了跪下来叫我祖爷爷的时候,就更是会大名远扬了!” 左绪犹自嘴硬。 第四十五章 算计 “糊涂!” 左光先怒:“你知道光一个岳王爷的名头就值多少银子吗?如果抚台大人和右方伯大人都信了他,授他官职,他尤家立马就能翻身,到时就算他输了,你能让他跪下,喊你祖爷爷吗?你敢喊,你敢应吗?” “为什么不敢应?”左绪叫:“我赢了他就应该喊!” 左光先终于是气不过了,上前一脚将左绪踹倒,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有这聪明劲,你为什么不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呢?!啊!!现在你成了榆林的笑话,左家也成了笑话,明日见了那帮老东西,一个个怕不都在心里嘲笑我呢!” 说一句,踹一脚。 左绪被踹的呲牙咧嘴,这才稍微老实了一点。 左光先收回腿,喘口粗气,继续说道:“再者,你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一想,现在刚六月底,距离九月底,还有三个月呢,你知道这三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尤振武没有承害,却已经提前将利润拿在手里了,这中间一旦有什么变故,赌约被迫取消,他是稳赚不赔,而你的,什么也没有做,就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没有了,到时赌约再取消,我看你还能笑出来吗? 左绪低头,咬牙嘀咕道:“不可能,我绝不取消赌约!” 左光先不理他,负手来回踱步,声音沉思的说道:“撕纸还原,肯定是假的,岳王爷托梦,更是不可能,老夫一生,什么没有见过,什么没有经过,岂会上他的当?” 踱了两步,忽然又站住,老脸也严肃:“尤振武小小年纪,就有这等机心,不但骗了你一百两银子,还通过你,将他自己的名气传播了出去,视我左家若无物,事后还去求见抚台大人、右方伯、还有王定……这小子,倒真是有些手段。” “有什么手段?他一个也没有见到,还在右方伯那里挨了一段臭骂呢。”左绪抬起头,眼放光芒,幸灾乐祸的说道。 ---榆林小城小地,没有太多的秘密,尤振武昨天下午求见不成,今日就已经在城中传开了。 左光先停住脚步瞪他:“但他敢去见!我问你,你敢去求见抚台大人、右方伯和王定吗?” 左绪低头了,但嘴里却依然不服气的嘟囔:“没事情,我好好的见他们干什么?” “没胆就是没胆!” 左光先骂一句,然后继续喝问:“你知道他今天又去哪儿了吗?” 左绪摇头。 “他尤家的中卫所,城外的长乐堡。”左光先道:“快黄昏的时候,才从城外回来的。” “那个破地方啊,去就去吧,有什么新鲜的?”多绪不屑。 “当然新鲜。” 左光先这一次没有生气,而是老脸凝重:“我问你,咱家也有千户卫所,你一年到头去过几次?” 左绪低头不吭气了。 “卫所虽然破,但却是咱将门世家的根本,尤振武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这个时候去,而且是瞒着尤老头,和他表弟两个人悄悄跑去的,且一去就是一天,明显不是走马观花的玩耍,而是做了一些事情,除非是他爹尤见龙临行前有叮嘱,如果是他自己所为,那就有点意思了……”左光先望着儿子,用眼神提醒儿子,希望儿子能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思考下去。 不想左绪却是“朽木不可雕”,根本不照他的思绪走,反而叫道:“那也没有什么,明天我也去卫所转一圈。” 左光先失望的瞪眼:“你知道去干什么吗?” “无非就是看看老兵操练,检查一下府库……”左绪道。将门之后,基本的套路他还是知道的。 左光先叹口气:“如果尤振武只是做了这些,那就简单了。”随即,他又迈着方步,在堂中来回的走,口中沉思的说道:“我听说,尤振武那小子自从打马上摔下来,昏迷了一天一夜,继而苏醒之后,就大不一样了,不再胡闹的玩,而是认认真真的在房中读书,说话气度也沉稳,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本我还有些不信,但听了你和他的赌约,大庭广众之下的骗人鬼话,我却不得不信了……” “就是运气好,会耍诡计。”左绪忿忿。 左光先瞪他一眼,大约也是走累了,一撩袍角,在桌边坐下,端起茶杯抿一口清茶。 左绪看着爹,忽然问道:“大,你这一次来,有李家小姐的消息吗?” “没有!”左光先回答的干脆。 左绪失望极了,脸色立刻就耷拉了下来。 看儿子不成器的样子,左光先心中的火气有点压不住,他将茶杯将桌上一摔,骂道:“你既然喜欢李家小姐,就得作出一个样子来,让李家看,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文不成武不就,鲁莽无知,一脑子的浆糊,要什么没什么,李赫然怎么可能同意悔婚,将女儿嫁给你呢?” “如果尤振武死了不就可以了吗?”左绪嘟囔的说道:“再说了,也不是光为了我自己,你不是说过吗,如果我能娶了李家小姐,结成姻亲,咱左家就能顺势东山再起,咱左家再照顾李家的生意也是名正言顺……” “你给我闭嘴!”左光先怒。 左绪却依然恨恨的嘟囔:“也是可惜了,城门前那一下没有将尤振武摔死……不然哪有今天的麻烦事?” “住嘴住嘴,你给我住嘴!” 左光先脸色一变,砰砰的连拍桌子,茶杯都震飞了起来,茶水四溅,随即他霍然站起,对着儿子怒目而视:“休得再提城门前的事!” 见老爹真动了怒,左绪这才吓的不敢再说了。 左光先怒气难消,手指着左绪:“明天起,你给我闭门自省,没有我的同意,不许迈出大门半步,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 “大?” “滚下去!” 左光先生气的跺脚,对这个不成器的幺儿,他实在不敢有太多的期盼,一个简单的磨练,也能搞成这么糟,而且口无遮拦,以后若是有大事,他怎么敢托付? 左绪刚垂头丧气的退出。 左光先气呼呼的坐下,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第四十六章 过堂 …… 左宅。 左光先气恼的咬牙,为幺子的不成器,为最近一年多的不顺利,也为左家的未来而担忧。 脚步轻响,一个穿着管家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却是左德开回来了。 “怎样了?”左光先睁开老眼。 “就像老爷猜测的那样,尤世威并没有见我,而是支了他儿子尤见田。”左德开恭恭敬敬回答。 左光先冷笑一声:“尤世威,永远摆他那臭架子,以为谁喜欢和他往来似的。你和尤见田怎么说的?” “照您的吩咐,一字不差,都和尤见田说了。”左德开简单将经过讲述了一遍。 “明天尤见田一定会来回访,到时你将他领到偏厅,我亲自见他一见。”左光先沉思的说道。 “是。”左德开点头,见老爷案头的茶水已经冷了,于是上前熟练的换茶,然后小心的问道:“老爷,我实在是有些不明白,尤家小子耍了诡计,骗了小公子的银钱,您老不兴师问罪,怎么还让我去赔礼道歉呢?” 左光先叹道:“现在不比以前了,咱家得夹着尾巴做人,越低调越好,偏偏败家子不懂这个道理,在这个时候给我惹事,惹的又偏偏是老尤家,现在榆林将门,就属尤世威声望高呢,如果咱不主动出面认错,不但抚台大人右方伯大人,就是城里的百姓也会错以为咱左家嚣张,报到孙制台那里,左家的不是,就又多了一件,定儿想要获得朝廷的启用,那就更是难了。” “但如果咱道了歉,球就到了尤家那里,不管未来是输是赢,咱家都能占据情理的上风,然后在九月扳回一城,所以,我才不得不让你去啊。” 左德开明白了。 左光先的目光忽然又阴冷:“暂时让尤世威得意几天吧,这些账,终究有一天要让尤家加倍奉还!” 左德开点头。 “叫尤振武的那小子,你见到了吗?”左光先问。 “没。”左德开摇头,严肃的说道:“尤家看的紧,除了几个仆人和尤见田,其他人我一个也没有见到。不过尤见田说了,尤振武原本已经被尤世威被禁足,但今日却偷跑出门,尤世威十分生气,正在责罚他呢。” 左光先沉思的点头,然后问:“德开啊,你对岳王爷托梦之事,怎么看?” “不过就是尤家小子故弄玄虚,欺骗欺骗城中的愚夫愚妇罢了,肯定是假的。”左德开道。 “可信的人不少啊。” “抚台大人和右方伯大人不信,您不信,他这个骗术就长不了。”左德开笑。 “我也是这么想,但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左光先皱着眉头:“你说,这小子图的是什么呢?他大肆宣扬河南九月将有大雨的事情,对他自己,对他尤家,究竟能有什么好处呢?他又为什么能这般肯定,河南九月会有大雨呢?” 左德开答不出。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猜,尤见田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这也是我让你去尤宅的另一个目的,明日尤见田来见,我正可以试他一试……”左光先目光沉思。 …… 尤宅。 从日落黄昏,一直跪到堂中的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个人的膝盖都麻了,实在是跪不动了,但没有老爷子的命令,他们却不敢起来,只能咬牙继续苦撑,眼见饭点已经过去,全家人都用过晚饭,府中灯光渐黑,但依然没有人出现,翟去病终于是忍不住了,向尤振武苦笑道:“哥,表爷爷该不是去睡了吧?那咱可就得跪一晚上了……” 尤振武也急,倒不是因为膝盖麻,而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益的惩罚之中,正想说话,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有人从后堂走出来了。 翟去病抬头看,脸上忍不住笑开了花:“三爷爷,你可来了……” 尤定宇快步从后堂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尤见田。 见两个娃还跪着,二哥又不在场,不用装,尤定宇满脸疼惜的说道:“不要跪了,先起来歇歇腿。” “还是三爷爷疼我们。”翟去病笑。想要跳起来,但双腿酸麻的不听指挥,哎呦一声又倒在了地上。 石善刚和尤顺急忙奔进来,将尤振武和翟去病扶起,两人揉着腿,被搀扶着在椅子里面坐下。翟去病还叫:“饭呢,我们跪了一晚上还没有吃饭呢?” 尤见田似严厉,又似好笑的说道:“你就少嚎两句吧,一顿也饿不死你,要是再嚎,让老爷子听见了,你还得再跪!” 翟去病这才不吱声了。 “尤振武。” 待尤振武和翟去病的腿脚舒展开了,三爷尤定宇沉着老脸,少有的喊了尤振武的正名。 尤振武明白,三爷爷这是要代替爷爷问话了,于是起身抱拳躬身:“孙儿在。” “一百两银子,你倒是阔绰啊,想也不想就给周运了,说吧,你不顾家法,偷跑长乐堡,又是打造铳管,又是扩建铁匠铺的,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尤定宇问。 这一下,不止是尤振武,堂中所有人都明白,三爷所问,乃是代替老爷子。 对于这个问题,尤振武早有准备,稍一沉思之后,他清楚回答:“三爷,这一次大大出征,吉凶难测,即便是胜,怕也是惨胜,归来之日,就是补充军马之时。我身为人子,不能跟随大前线出征,鞍前马后,那就只能于后方筹划,以待来时。” “所以,孙儿今日去了中卫所。” “然堡中情况却十分不乐观,军士虽然有两百人,但多是老弱,精壮连二十人都没有,军户大凋敝,生活难以为继,虽然时时有操练,但已经是到了极限。但是有变,根本无法倚仗。” “孙儿以为,中卫所是咱家的根本,长乐堡又是中卫所的根本,如果长乐堡不能兴盛,咱尤家也是兴盛不起来的,因此,孙儿才想要扩建铁匠铺,一来多铸铁锅,补贴堡中,令军户的生计好一点,二来,打造兵器和甲胄,振作人心,操练将士。” 尤振武声音清朗,条理清楚,尤定宇听的微微点头,不过待尤振武说完之后,他老脸却又是一沉:“只有这个吗?” 显然,尤振武的回答都在尤世威的预料中,提前给尤定宇打了招呼,所以尤定宇才会有这一问。 “另外,孙儿还想募一些新兵。”尤振武也不隐瞒。 翟去病快速而惊讶的看了一眼尤振武,他没想到,表哥居然这么直接,毫不掩饰的就将这件大事说出来了。 第四十七章 募兵之难 “募兵?” 尤定宇老脸一下就严肃了,目光看向翟去病。 翟去病苦笑:“三表爷,你别看我,这事可和我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尤定宇这才转回目光。 尤振武道:“三爷,长乐堡的两百兵,实在不堪用,万一有变,根本无法因对,不管为国家,还是为咱们尤家,都得想办法再募兵,以备不时之需。” 尤定宇不说话,只是有些尴尬的抓着胡须。 ----什么是将门的立身之本?一个是军功,一个是兵马,尤振武今年承袭千户,又中了武举,论起来,家里应该想方设法的为他募集兵马,以期建立军功,光大尤家,但现在偏偏不是时候,又或者说,尤家这些年事事不顺,家中没有积蓄,实在是拿不出募兵所需的钱粮,因此,为尤振武募兵之事只能往后拖,现在尤振武提起,尤定宇不免有些愧疚。 默了一下,尤定宇支支吾吾的说道:“募兵是大事,没有诸位大人的允许,咱们是不能随便募兵的。” 尤振武见三爷目光闪烁,知道三爷在说假话,想要糊弄,于是说道:“三爷,将领募兵一直是朝廷所鼓励的,咱们如果募到精兵,抚台高兴都来不及呢,绝不会阻止。” ————崇祯后期,已经彻底放开了将领募兵的限制,将领自行募兵,募得一百人即授把总、募得三千人授总兵,不止是将领,有功名之人都可以自行募兵,前蓟州总督赵光抃在就任之前,就曾经散尽家财,从家乡募兵三千;十五年,建虏入塞之时,一直隐居不出,不愿为官的倪元璐,听闻京师告急,亦是散尽家财,募勇士一千,前往京师勤王,崇祯帝甚为感动,在乾清宫亲见,先任为兵部,后又任为户部尚书。 尤定宇苦笑道:“他们是不阻止,但也不会出钱粮,没有钱粮,募兵可是不好做。” 尤见田接过话茬,委婉的说道:“是啊振武,这些年,朝廷粮饷不济,去年之前,整个榆林镇都已经是欠饷五年了,崔抚台到任之后,虽然竭力筹措,解决了一些,但直到现在,依然还欠着军中大笔大笔的饷银呢。在职的将士都领不到军饷,何况招募新兵?所以,募兵难啊。” 尤振武抱拳,肃然道:“三爷,二叔,募兵之难,钱粮之困,我也是知道的,但我以为,当下不比眼前,流贼大势已成,我秦军出关又有诸多的不利,为了预防万一,即便有诸多困难,募兵之事也不能拖延,不能多募,哪怕少募也是可以的。” 见孙儿如此认真,尤定宇也不再糊弄,苦笑的说道:“前些天,抚台大人召我们到他衙门叙事,言里言外,也是号召募兵,可是他不出银子,让咱们怎么募兵啊?如果真要募兵,最初招募的费用,从安家费到一应钱粮,都得咱尤家自掏,甲胄兵器或许能要上一些,但基本都会是库存的积压货,多半不能用,要想练出精兵,甲胄兵器咱也得重新打造,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可都是银子啊,可咱家哪有那么多的银子啊,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兵,不是想募就能募的啊!” 说到最后,尤定宇不免有些黯然。 老实说,身为将门,他何尝不想招募家丁,壮大尤家的实力,那一来,不但侄子孙子,就是自己说不定也有重新披挂上阵,挂印总兵官的机会,但奈何招兵练兵,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不论从月钱、还是甲胄的配比、弓马的操练,家丁都比普通卫所兵要高出十几倍,他尤家家底浅薄,实在是养不起啊。 尤见田也黯然。 面对三爷所说的困难,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他抱拳:“三爷,孙儿这一次募兵,不打算募集精锐家丁,只打算募集三百良家子。不需要他们是上过战场、斩过人头,弓马精良、武艺高超的老卒,只要家世清白、年轻老实、听话吃苦即可,这一来,不论招募的费用还是每月的月钱,都可以节省很多。” “你说什么?你要招新丁?”尤定宇奇。 “是,”尤振武回答:“孙儿打算招募三百人,只要是忠厚老实的良家子就可以,虽是新丁,但孙儿有信心在一定时间之内,将他们练成可战之兵!” 表情平静,但声音却是非常有信心。 “新丁可不好操练……”尤定宇盯着尤振武,对孙儿的信心有赞赏,但同时却也透出深深的怀疑。 ---练兵两字,说着容易,做起来可是难啊。 “事在人为,孙儿打算以爷爷、三爷传授之法和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之法》练兵。”尤振武回道。 “戚少保的练兵之术,自然是极好。” 尤定宇皱起眉头,目光紧盯着尤振武:“但练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只是看几遍《纪效新书》《练兵之法》就能练兵,天下岂不到处都是将军?再者,朝廷几番募兵,咱榆林卫的青壮基本都已经从军,再想到募新兵,非得到外地不可,一个新丁的招募费用,最少得五钱,甲胄兵器配齐了得一两,算起来,三百新丁的募兵费用最少是四百两,其后,每人每月饷银一两,粮米一人一月最少得五钱,一个兵一个月的开销在二两左右,三百兵,每月等于是五六百两…… 算起来,一点都不省,倒不如招募五十个精锐的老卒,一人二两月钱,配上精良的武器,冲作家丁,到了战场上,一人可当十人用!” “是啊振武。兵贵在精而不在多,如果真要募,还是要募精锐老卒!” 尤见田虽然喜文不喜武,没上过几次战阵,但出身将门,耳濡目染,对军阵之事还是有相当了解的,因为他赞同三叔的看法。 对于三爷和二叔的疑问,尤振武早有准备,他从容说道:“三爷和二叔,你们说的本是对的,只是孙儿这一次打算招募的,不是武兵,而是鸟铳兵。” “嗯?”听到此,尤定宇怀疑更多了。 作为一个戎马一生的老将,对于火器的利弊,他有太多的了解了,在他的认知里,火器其实就是大炮,不说红夷大炮,就是大明自己的大将军炮和仿制的佛朗机炮,也都有相当威力,足以决定一场胜败,但对于鸟铳,不但射速慢,而且威力小,日常常常受条件限制,远没有铁骑冲击来的快速和有力。 一句话,火铳或可以作为大炮和弓箭的补充,但如果充当主力,却是根本担不起来的。 因此,听到孙儿招募三百新丁,居然是要拿来当做鸟铳兵,他潜意识里立刻认为是不妥的。 第四十八章 自生火铳 面对三爷和二叔的怀疑,尤振武拱手。 “三爷,这些日子我躺在榻上,实在没事干,就让去病将爷爷、二叔书房里的兵书全部都拿来读了一个遍,这其中,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之法》,我最是喜欢,虽然以前我也是读过,但当时懵懵懂懂,半懂半不懂,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平心静气之中,竟然是悟出了很多。” “善战者不见赫赫之功,要想练出精兵,非学戚少保不可。” “戚少保练兵,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因地制宜、善用鸟铳,不论在东南的鸳鸯阵还是蓟镇的火车兵,都是如此。现在孙制台练兵,打造车营兵,其实也是仿效戚少保当年在蓟镇的做法,厢车为墙,鸟铳制敌,骑兵突击,整体看似笨重,但用好了,却绝对可以用最少的代价,杀伤最多的敌人!” “这其中,鸟铳是为最关键,没有鸟铳密集轰击,就没有车兵的坚守和骑兵的突击。” “不过眼下军中所用的鸟铳操作不易、动作繁琐、装填慢、士兵训练也慢,没有半年时间,根本练不出合格的鸟铳兵,此外,鸟铳还需要有火绳,如果遇上雨雪天气,火绳燃烧不起来,鸟铳威力就会大大折扣,甚至是无法使用。” “因此。九月河南的大雨,对我秦军是一个极大的不利。” …… 听到此,尤定宇、尤见田和翟去病都是肃然,在尤振武反复阐述之下,九月河南的大雨,已经在他们心中扎下了根。 同时的,对尤振武这番分析,他们也再一次的刮目相看。 那一日家宴,就河南战局,尤振武讲的是大战略,今日说的却是临阵的战术,比起大战略,战术更需追求实际。 尤振武继续:“幸好,在咱家书房的书架上,不但有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也有另一本流传甚少的奇书,那就是,毕懋康毕大人所著的《军器图说》。” “军器图说中记载了一种鸟铳,不用火绳,利用火石,可直接击发,名为自生火铳,并有简单的图纸,又听说西夷人其实已经造出了自生火铳,孙儿看完之后,茅塞顿开,这些日子在榻上反复琢磨,想着如果能造出自生鸟铳,一定能事半功倍的练出精兵。今日到堡子里,又亲自试铳,和老刘头谈了很多,孙儿心中已经有了把握,未来一定可以造出自生火铳!” …… 为了说服两个老爷子,尤振武一路已经想了很多。他知道,两个老爷子戎马一生,历经大风大浪,都不是顽固之人,只要他能拿出足够的依据,有想法、有做法,两个老头就会支持他,反之,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张嘴,即便再是溺爱,两个老头也不会答应他的。 又或者,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了,隐瞒是隐瞒不住的,他必须得到两个老头的全力支持。 “你可以造出自生火铳?” 一个无比惊讶的声音。 不是尤定宇,而是来自尤见田,他惊讶的望着侄子。 “是。” 尤振武报以肯定的回答, “振武,自生火铳可不是一般的器物,那么多的巧手工匠,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不能造出,咱中卫所小门小地,你又没有制过火器,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尤见田少有的皱起眉头,一脸严肃的望着尤振武,语有提醒。 尤振武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上前两步,双手递给尤见田:“二叔请看。” “这是什么?”尤见田接住问。 “这是我亲手所画,自生火铳的制造图纸……” “哦?” 尤见田眉毛一挑,惊奇了,急忙打开了看。 只看了几眼,他脸上就露出了惊喜之色。 --和老爷子不同,尤见田读书多,对各种杂项和新奇事物也有一定的了解,《军器图说》他也是看过的。手中图纸他只看一眼,就已经知道是自生火铳,仔细再看,发现眼前图纸比《军器图说》上面记录的更加详实和精细,俨然是可以依图制造,心中的惊异和激动自然是难免。 “见田,拿来给我看。”尤定宇叫。 尤见田这才惊醒,将手中图纸呈给三叔。 尤定宇看不懂纸上的弯弯绕绕,只知道画的是一支鸟铳,于是又抬头,目光询问的看向尤振武:“娃,这是自生火铳的图纸?” 尤振武点头:“是。” 缓过神来的尤见田则问道:“这图纸哪来的?” “我自己画的。” “你画的?你哪里学的?”尤见田问。 “大部分从《军器图说》,但有一小部分,是自己悟出来的。”尤振武道。 尤见田惊奇:“此事可非同小可,你可不能有隐瞒。” “绝无隐瞒!”尤振武肯定回答。 “有这张图纸,就能造出自生火铳吗?”这时,对火器不甚了解的尤定宇问。 尤见田摇头:“侄儿不敢说,听闻自生火铳的关键在点火率,外表再是漂亮,不能点燃引药,发射出弹丸,一切也都是白搭……” “二叔说的对极了,”尤振武接过话语:“自生鸟铳成功失败的验定标准就在点火率,而点火率的关键在簧片,或者是叫弹簧,只有造出耐用有力的弹簧,配以优良的火石,才能制成自生火铳。” “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就是困在了弹簧,鸟铳击发十次,最多只有五次能成功,且簧片屡屡折断,不能使用,远不如火绳鸟铳可靠耐用,因此,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最后都放弃了。” “说到弹簧,还得感谢二叔,二叔房中有《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两本西洋书,其中有提到簧片,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今日到长乐堡,又听闻周佥书的哥哥就在西安火器厂,和他一番长谈,始知西安火器厂失败的真相,同时也得到了一些启发,于是画出了这一张图纸。” -----尤振武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后世的穿越者,是冶金专业的高才,对自生火铳有所了解,所以只能用读书糊弄。 听到《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尤见田惊讶的张嘴,这两本书确实是他书架上的书,但都不被他重视,后一本他还通读过,前一本《坤舆格致》因为讲的权是采矿和冶金之术,他没有兴趣,一次也没有通读,束之高阁不阅,想不到侄儿却对这两本书大感兴趣,并从中悟出了自生火铳的制作之术。 “听闻自生火铳的关键,确实是在簧片。你又要如何制造?”尤见田问。 “精练好铁,拉丝而成。”尤振武回答。 而听到此时,尤定宇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扭头看向后堂,叫道:“二哥,你快出来吧,这事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四十九章 一分钱 脚步声响,穿着武人常服,老脸严肃的尤世威迈步从后堂走了出来。 尤见田、尤振武和翟去病急忙行礼。 尤定宇两步迎上去,将手中的图纸递给哥哥,激动说道:“二哥,娃能造自生火铳,你快看看吧……” 尤世威老脸凝重,只是随便一眼,就将图纸交还给尤定宇,目光看向尤振武,声音严厉:“知易行难,只看几本书,听人几句话,就能造出自生火铳,是不是太简单了一些?” 尤振武躬身:“孙儿不敢大言……请给孙儿三十天的时间,最多四十天,四十天后,孙儿定能做出自生火铳!” 声音表情都从容,语气非常的坚定。 尤世威看着孙子,老眉紧皱。 他在后堂已经听了很多了,心中的惊异一点都不比弟弟尤定宇少,初觉孙子可能是在说大话,但细细听来,发现孙子言之有物,早有准备,表情自信,态度从容,图纸清晰,他不禁也是信了几分。 如果他还是一镇的总兵,如果他掌握钱粮,他会毫不犹豫的让孙子去尝试。 但现在他却不能这么做。 …… 而尤振武所求,也不只有这些,他向爷爷抱拳行礼,继续说道:“自生火铳 的制作,虽然尚需时间,但中卫所的疲惫却是在眼前,从募兵、操练到能上战场,最少需要半年的时间,且自生火铳是利器,这种利器自然不能交给他人,得先由咱尤家立军,因此,孙儿才要说,募兵之事不能拖延,得和自生火铳的制造同时进行。” “前些日子,抚台大人号召咱榆林将门募兵,并且给各家都下发了空白的募兵状,孙儿以为,咱尤家应该立刻使用。” “不需要多,哪怕只招募三百人,分成三队,一队一百人,其中五十鸟铳兵,五十长枪和盾牌手,依照戚少保练兵之法,以当初的鸳鸯阵为基础,勤加操练,严明军纪,配以自生火铳,孙儿有信心将这三百人练成一支精锐,为朝廷效力,光大我尤家的门楣,请爷爷,三爷爷一定答应我!” 说完,尤振武单膝跪下请命。 堂中静寂。 尤定宇老脸沉沉,一句话不说,尤见田抓着胡须,欲言又止,尤见田再一次盯着图纸看,翟去病则早已经是听的瞠目结舌,他对表哥是越来越敬佩,越来越是看不懂了。 …… “大,”静寂之中,尤见田第一个说话,他向尤世威行礼:“自生火铳乃是利器,听闻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有图纸,但却造不出,如果振武能够造出,那不但是我尤家,更是朝廷之福,孩儿以为,此事应立刻禀明崔抚台。” 尤定宇眼睛大亮,点头:“是啊二哥,我看明日咱们就带着娃儿去见崔抚台!” 尤世威却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尤振武:“先起来。” 待尤振武起身,他问道:“这自生鸟铳一定很贵吧?” “自生火铳的改进,主要是在点火方式的改变,就成本来说,依然是铳管占据大头,孙儿估算了一下,火绳鸟铳改成自生火铳,大约每一杆要增加三钱银子的成本。合算起来,一杆自生火铳的造价,仍不会超过二两银子。”尤振武仔细回答。 明末,一杆鸟铳的造价在一两五钱银子左右,三眼铳更只有两三钱银子,其成本主要是铁料和炭火,人工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是边军制造,省去中间环节,会更加便宜。 史载,大同总兵王朴就说同样的盔甲兵部制造需要11两银子,边镇只需要3.7两。袁崇焕也曾经抱怨工部制造的武器不合规,质量差,价钱还高。 “那好,你就集中精力,先在长乐堡制造一杆自生火铳出来,一切所需,都从家中和中卫所取用,爷爷全力支持你;至于募兵嘛……不着急,等你大回来了,咱再一起商议。”尤世威道。 “爷,时间怕是不等人,孙儿以为,募兵之事,宜早不宜迟,应立刻进行。”见爷爷只答应了半件事,尤振武抱拳,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着急的神色。 “募兵是大事,岂能仓促进行?不要说了,下去吧。”尤世威打断他的话,板着老脸。 原本,翟去病以为,表哥一定会据理力争,继续和两个老爷子争取,不想表哥却没有再多说,抱拳行一礼,说:“是。孙儿告退。”然后就下去了。 翟去病也行礼,急急跟上。 …… “二哥,你这什么意思啊?” 待尤振武和翟去病走了,尤定宇不解的问:“咱娃从小到大都是老实,有什么说什么,今日说的又这般明白,图纸清楚,雄心壮志在胸,绝不是在撒谎,咱们为什么不能带他去见崔抚台?如果能得到崔抚台的帮助,从制造火铳到招兵,岂不是都省事了?” 尤世威老脸沉沉:“不,这事不能着急。振武现在只是一个少年,以前从未做过火器,咱家也没有这种传统,自生火铳这么大的事情,一镇巡抚的崔源之如何会轻易相信?不说他,就是你我,现在也不敢全然相信吧?一旦有所失误,振武到时候没有能造出自生火铳,让人笑话是小,败了尤家的名声,让人以为振武是一个骗子为大!” “再者,就算是见了崔源之,他又能提供多少帮助?不过是嘴皮子一动,许一些空话罢了。倒不如等娃造出自生火铳了,拿着火铳去见他,到时事实俱在,是尤家的功,也是他的功,振武的职位就好办了。” 听到此,尤定宇恍然,点头:“还是二哥你想的周到。” 尤见田也点头。 尤定宇随即又试探的问:“那募兵之事呢,娃这么急,不如募一些?” 尤世威瞪他:“说的轻巧?你有银子吗?” 尤定宇抓着胡须,立刻就哑了。 尤世威望着堂外的夜色,叹息的说道:“娃能有这般的见识,我打心底里高兴,可咱尤家不比左家啊,咱家的底子本来就薄,这一次,为了支持见龙出征,购买战马,增添家丁,家中基本已经掏空了,说出去不怕他人笑话,若不是娃赢了左绪一百两银子,就是铁匠铺扩建、谋划制造自生火铳的银子,咱家也是拿不出啊。” “如果娃真的造出了自生火铳,拼着这张老脸,我也要去求见崔抚台,请他拨付银两,大造自生火铳,并且招募新兵,如果崔抚台不应,我就去西安找孙制台,再不济,就卖了这宅子,砸锅卖铁,总之,绝不让娃的辛苦白费。” 第五十章 晨练 “但现在,八字还没有见一撇,自生火铳还只是一张图纸,这个决心,你让我如何下?就算有决心,现阶段,我又去哪里求银子?”最后,尤世威苦着老脸。 尤定宇抓着胡须,说不出话。 尤见田轻叹。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再勇武的猛士,也无法从指缝间变出银子来。 …… 从正堂出来,已经是深夜里,尤振武回到自己房间,尤侯氏心疼儿子,早早为儿子藏了晚饭,并派了丫鬟去前堂打探消息,等儿子被老爷子放回,她擦了一把泪,急忙令厨房热了,送到儿子房间来,又不住叮嘱,以后千万不可私自出府,老爷子的脾气能容忍一次,下一次一定会重罚。 这中间,门帘挑起,脚步声响,焕然一新、换了一身衣衫的翟去病走了进来。 --翟去病极好干净,即便是夜晚,也不妨碍他捯饬自己一番。 翟去病向婶娘见礼。 尤侯氏喊他坐下一起吃, 翟去病也不客气,丫鬟端来晚饭,他就狼吞虎咽起来,。 尤振武却好似有些闷闷不乐,皱着眉头,有一筷子没筷子的吃着。 翟去病知道他的心思,悄悄说道:“哥,刚才你为什么没有坚持?我看表爷爷明明已经快要被你说服了……” 尤振武不回答,只是吃饭。 “哥,自生火铳真那么厉害吗?”尤振武再问。 尤振武还是不回答。 “好吧,贵人少语,你这是要做大事,”翟去病叹口气,忽然又笑说道:“如果你真造成了自生火铳,募了兵,一定不要忘了我,别的不说,我给你做一个副将还是没有问题的。” …… 用完晚饭,尤振武拿着图纸,又开始琢磨自生火铳,并在纸上写写画画,回忆颗粒火药的精密配比。 翟去病则是翻了几张《练兵实纪》,越看越无聊,不由长长的打个哈欠,站起来伸腰说道:“哥,你看吧,我去睡了。” “我听说,榆林军主力,后天早上从榆林开拔,是吧?”尤振武忽然抬头问他。 “是。” “到时,城中老将,爷和三爷,都会参加大校场的出征典礼,是吧?” 翟去病又点头:“是。” 尤振武沉思了一下,好像是下定了决心,然后说道:“明天,叫上梦祥和长捷,咱四个一起去逛街……” “逛街?” 第一时间,翟去病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惊疑的看着尤振武:“哥,你可从来不逛街的,呀,你该不会又是有什么图谋吧?” “能有什么图谋?就是随便逛逛。”尤振武平静道。 翟去病半信半疑:“好啊,我最喜欢逛街了,不过表哥,我可没有银子了,一百两你全给了周佥书,我兜里的这点散碎,这两天也全让你花完了。等到了街上,可不能向我伸手。” “放心,绝不向你伸手。”尤振武淡淡笑,低头继续研究图纸。 翟去病却不能信,一边向外走,一边再一次的强调:“反正我是一个铜钱也没有了,你抠也是抠不出来的!” …… 清晨。 天刚蒙蒙亮,尤振武就早早起床,喊了翟去病,去到后院练武场。 ---虽然延续两百年的将门世家,尤世威更曾为山海关总兵,左都督,正一品,尤定宇太子太师,从一品,但两兄弟合住的尤府其实却寒碜的很,前后三进,都是小院子,府中仆人老妈十几,家丁也只有五十人不到,更都已经跟随尤见龙出征,整个宅邸冷冷清清,只有后方的大练武场方才显出了尤家世代将门的气势。 两个老头,尤世威尤定宇一身劲装,已经在场边等候多时了,二叔尤见田也武人装束,此时正在一角练习骑射,时不时的还会被尤世威呵斥两声,认为他练习不专心,有气无力,尤见田也不在意,你说你的,我练我的,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在进行。 虽然是喜文不喜武,武艺稀松,但毕竟是将门出身,尤见田的骑射也还马马虎虎,勉强合格。 尤振武还在恢复期,因此,免去了被操练之苦,不过他并没有闲着,他一个人挺胸抬腿,在校场边走走停停,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左看,右看……口中默念口令,将前世里近现代军队必练的一些操练之法,在脑海里重新熟悉,并保证能做到位。 一套操练下来,尤振武练的满头大汗。 两个老头对他的行为有些惊讶,但却也没有多问,只当他是活动筋骨呢。 而翟去病却是倒霉了,尤振武不能上场,两个老头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先是箭,再是枪,最后是刀,直练的汗流浃背、喘不过气来方才停止。这其间,翟去病动作稍慢,就会被两个老头严厉呵斥,甚至是动用鞭子。 “不行了不行了,表爷,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一套长枪耍罢,翟去病终于是完成了今日的任务,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沙土里,说什么也是不肯起来了。 两个老头都骂他不争气,为了给孙子辈做榜样,两人各持兵器,开始对练,你用枪,我用锏,叮叮当当,锏来枪往,练的甚是激烈。连尤振武都被吸引。 这中间,两个老头还会停下来,向尤振武和翟去病讲解其中的动作要点和步骑战的区别。 “知道了。” “明白了。” 翟去病连连点头,但其实未必听进去了,尤振武虽然沉默,但结合前世里的格斗器械,却是收益颇多。 完后,两个老头又各耍了一通铁鞭,那真是虎虎生风,砸石断铁啊。 尤振武大声叫好,心中赞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啊!两个老爷子有如此之威,尤家将门之风,果然不是吹的啊。 直到大汗淋淋,两个老头方才收了铁鞭和刀枪,心满意足的去用早饭。 这一场的晨练也才算是结束。 见操练结束,翟去病一骨碌的就爬了起来,疾步跟上收拾弓箭的二表叔尤见田,又拎箭壶,又帮着拿箭,又是鞠躬,又是讨好,脸上还都是谄媚的笑,口中说个不停,像是在拍马屁,又像是在哀求,只说的尤见田哈哈大笑,但同时却又不住的摇头,像是拨浪鼓一般,好像是不答应什么事。 翟去病不放弃,一直追到他房门口,又跟二表婶行礼问好,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 不久,翟去病得意洋洋、满脸喜色的回来了,口中学着二表叔的样子,吟唱了一首打油诗:“大将出征不空还,三桃两枣一壶干!” 尤振武知道,他又得手了。 …… 第五十一章 亲事 上午,二叔尤见田换了一身正装,带着尤顺,去了左家,尤振武在屋中看书,继续琢磨鸟铳,母亲为尤振武新作了一件锦衣,在他身上比了又比,家中婆子笑着说道,下月二十九就是纳征、下聘礼之日,到时少千户穿上这件锦衣、骑着高头大马到西安,一定能迷瞎西安人的眼。 尤侯氏欣慰的笑,但想起出征的丈夫,又不禁担心的叹了一口气, 尤振武静静看书,心中第一次想到自己那一个还未过门、也从未见过面的妻子。 古人婚姻三书六礼,所谓三书,指的是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则是从求婚至完婚的六个过程。 西安李家的小姐,年十七,比他小一岁,两人已经是经过了纳采(说媒)、问名(八字)、纳吉(文定),定下了名份,下来就是纳征(下聘礼)、请期(择日子)、大婚了,父亲出征前,念念叨叨最多的,就是这件事。 对于李家小姐,尤振武一次也没有见过,只知道其叫文英,其父李赫然原本也是将门出身,做到了游击,但因为得罪了监军太监,一次小败就被投入大狱,后来在多方帮助下,才得已释放,从此心灰意冷,不再从军,转而经商。 因为是榆林将门,和姜家左家王家都有交情,所以李赫然最初也是从榆林的边贸做起的。 也是时运极好,加上李赫然善于经营,其妻族又多有帮扶,十几年的时间,竟然是成了西安的大商户。 李家和尤家是世交,当年尤世威和李家老爷子,也就是李赫然的父亲在军中时一起为两个孙儿订下了娃娃亲,李赫然下狱时,尤家也是奔走不辍,多方营救,李赫然出狱后,两家关系依然好,但不想五年前,在一次边贸中,李赫然贩卖禁货,撞到了尤见龙的部下手中,原本,如果尤见田能出面干预,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尤见龙却坚不肯出面,以致于尤见田赔了一笔大银子,上下贿赂,方才了事。 事后,李赫然对尤家怨气颇深,从那时起,两家关系就渐渐疏远, 但尤世威可没有忘记这一门的亲事,三年前,尤振武年满十五岁之后,他就派人去西安李家提亲。 李赫然虽然心中不悦,但却也没有背诺,点头承认这门亲事,只是其妻新丧,女儿得守孝三年,所以婚事一直拖到了今年。 李文英。 这是尤振武对未来妻子的唯一了解。 虽然想到了妻子,但只是在脑海里面一闪而过。 对尤振武来说,他现在一点都顾不上什么婚姻大事,火烧眉毛的榆林之危,才是他现在竭力要化解的当务之急。 …… 快中午时,二叔尤见田回来了,向尤世威禀报左府之行的详细。 尤振武不在现场,不能知道,但事后听三爷爷说,左光先十分谦逊、十分之客气,从头到尾都是歉意,对于尤见田带去的一百两银子,更是坚决不收,只是一劲询问“表侄”的情况,最后还说不日会到府上,亲自拜见尤老总镇。完了,亲自送尤见田出正堂。 这一番操作,尤见田十分感动,回来就说左光先的好话,还说老爹太过小心和提防,可能是错怪左光先了。 尤世威却骂他书呆子,懂一个屁。 …… 左宅。 左光先站在堂中,阴沉着脸,对左德开说道:“都说尤见田是一个不知时务的书呆子,但其实并不然,你看他今日回答就挺好嘛,不卑不亢,滴水不漏,看似说了不少,但尤振武和他尤家的内幕事情,却是一点都没有说。” 左德开皱眉:“那怎么办?” “虽然尤见田不说,但很多事情是瞒不住的,听说尤振武把赢了咱家的那一百两银子,全部都花到了长乐堡,大兴土木的,又扩建铁匠铺,又修缮屋舍,还操练士兵,接下来,说不定还想要募兵呢……”左光先道。 “哦,他那么大的雄心吗?”左德开惊奇。 左光先冷笑一声:“毛头小子,没有受过毒打,不知道天高地厚,胡乱折腾罢了,不要说他,就是尤世威那老家伙亲自募兵又能如何?还不是中左门觐见,回乡养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倒是希望尤振武折腾的越大越好,就尤家的那点家底,又能经的住他几次折腾?” 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左绪呢?” “在后堂读书呢。”左德开回。 “读书?怕不是趴在本书上睡觉呢吧?”左光先才不信呢,他大步往后堂走。 去到后堂。 果然,左绪正趴在书房桌上,呼呼大睡,口水都流了一桌子。 “孽子!” 左光先大怒,扬起手臂,冲上去就是一嘴巴。 “啪!” 猛然吃了一个嘴巴,左绪捂着脸,吃惊的跳了起来,正要发怒,但当看见是老爹时,眼睛里的愤怒顿时就变成了沮丧,委屈的叫道:“大,你干嘛打我?” “我不打你,还要让你继续睡吗?” 左光先上前作势又要扇。 吓的左绪转身就逃。 “站住。你给我站住!”左光先吼。 但左绪怎么可能站住?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左光先追了两步追不上,气的脸都白了,转头问左德开:“柳先生怎么还没有回来?” “快了快了,说是这三五天就能回来。”左德开回,又劝:“老爷,你不要着急。少公子还小……” “小什么小?这不成器的样子,长的再大也是一个废物!”左光先气的吹胡子,又道:“再派人去接,一定要尽快把柳先生接回来!” …… 尤宅。 下午。李应瑞和王守奇如约来访,翟去病原本和尤振武一起在房中等待中,不想却忽然被三表爷爷叫到了武场,说是要检验他的弓箭之术,翟去病本能的想到推拒,但尤定宇一脚就踢了过来,没办法,他只能乖乖的练箭,但心思却已经是飞到了表哥身边,想着要和表哥三人一起上街。 好友见面,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叹息。 李应瑞先是说起左绪的老爹左光先忽然回到榆林,又可能找尤振武的麻烦,要尤振武小心,接着又沮丧的说起前天回家之后,他向家中长辈说起秦军出关的种种不利,结果被长辈一顿呵斥的无奈。 王守奇亦是黯然。 显然,他家的情况和李应瑞完全一样。 也就是说,向长辈进言这一条路,已经是走不通了。 长辈都如此,王定,抚台大人和右方伯就更是不可能了。 少年人空自担忧,却毫无办法。 但尤振武却已经暂时抛开这些了,他抱拳:“梦祥兄,长捷兄,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见尤振武正色行礼,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是肃然。 第五十二章 买办 尤振武说道:“实不相瞒,我承袭职位,成为中卫所千户以来,对长乐堡的事务,鲜少关心,昨日我去了一趟长乐堡,堡中的情况令我十分忧心,朝廷钱粮暂时又指望不上,所以我打算自行购买一些物资送到堡中,修缮屋舍,整修军备,以备不时之需,但前日和左绪一赌,我现在已经是满城皆知,到店铺看货、买货,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传播全城,惹出风波,因此只能劳烦梦祥兄和长捷兄出面了。” ---尤振武并没有提到自生火铳,在事情没有成功之前,即便是自己的好友,尤振武暂时也不想过多宣扬。 “一点小事而已,允文兄放心,我二人必尽力。” 李应瑞和王守奇一起抱拳还礼。李应瑞又叹道:“整修卫所,还得动用私财,咱榆林将门苦啊,” “你们先不要急答应,这事……还有一个难处。”尤振武沉吟。 “什么难处?” “事情比较仓促,家中准备不足,所以今日只能看货、选货、订货,但无法付订金。”尤振武歉意。 “明白了。”李应瑞笑:“允文兄,你这是赶鸭子上架,打算让我俩用面子去抵订金啊?” 尤振武歉意的点头:“是,但你们放心,提货之日,我一定会按照说好的价钱付银子,一分不会少。” 李应瑞看向王守奇,笑问:“长捷兄,怎么样?你答应否?” 王守奇一向不多言,听了李应瑞所问,只是点了一下头。 --热血少年,又是至交好友,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推脱。不要说只是代替订货,就是两肋插刀,也不会有太多的犹豫。 “长捷兄答应,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李应瑞假装叹。 尤振武大笑,将手中的单子交给他。 李应瑞接过,快速扫一遍,微微惊讶:“允文兄,你买这么多晋铁和煤干什么?晋铁可不便宜啊。” 王守奇也是好奇。 “量大不就可以便宜一些吗?”尤振武道:“堡中兵器短缺,很多军士没有武器,我打算多造长枪和甲胄。” 李应瑞半信半疑。 …… 商议完毕,石善刚赶车,尤振武乘车,李应瑞和王守奇骑马,一行人出门往街市去。 榆林不是府城,只是一个卫城,人口不过四五千,只是因为红山茶马市的存在,每年都有相当的交易量,因此商户众多,车马络绎不绝,乍看起来,倒比延安府城繁华的多了。 昨日在街上匆匆走过,尤振武走马观花,了解并不多,今日却是四条街道,全部都逛过。 但有布店煤店木炭店,铁器店杂货铺,李应瑞和王守奇都会走进去,照着尤振武的单子,挑选商品,比较价钱,和掌柜伙计好一阵的谈。 尤振武在车中等待。 不一会,翟去病骑着马,满头大汗的赶来了---三表爷的一通操练,他好不容易的做完,根本顾不上歇息,只喝了一口水,就到街上寻找表哥了,见到那辆熟悉的马车,他方才是松了一口气,跳下马,将马缰交给石善刚,然后一个健步跳上了车厢,掀开凉帘子就问:“哥,你故意支开我,到底操什么心思?” “我哪有?”尤振武不承认。 翟去病一屁股坐下:“不可能,如果不是你,三表爷怎么会忽然想起锻炼我的箭术?” “我哪知道?”尤振武一边笑一边将水壶递给他。 翟去病咕咚咚的仰脖子一口喝下去,“怒气”这才消了一些,问道:“梦祥兄和长捷兄呢?” “替我订货去了。”尤振武淡淡。 “订货?” 翟去病惊讶。 等到尤振武详细说完,他更是惊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哥,这满满一张纸的大单子,如果都买了,怕不得两百两银子?昨夜表爷爷虽然答应你从家中和卫所取用财物,制作自生火铳,但指的可就是你交给周佥书的一百两,现在没有他老人家的同意,你就买了这么多的晋铁和煤,他老人家说什么也是不会付的。” “一旦没有银子,交不出货款,咱们空忙乎一场不说,面子也没处搁啊,还会连累了梦祥兄和长捷兄的面子。”翟去病惊。 “放心,银子会有的。”尤振武却是气定神闲,一点都不担心。 “从哪里有?”翟去病追问:“你快告诉我!” 但尤振武不回答,只是笑。 …… 作为前延绥(榆林)总兵李昌龄之子,李应瑞虽然不是全城皆知,但名气还是有的,加上他性情开朗,乐于助人,城中很多人都认识他,见面就作揖喊“少总镇”,商户老板们更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对城中名人都时时记在心里,见李家少总镇亲自到铺中来购物,一个个都是惊讶,同时的也都是不敢怠慢,热情接待,至于价钱,他们自然也不敢高要,给的都是优惠的平价。 “允文兄一下买这么多物资……火石石灰一类的不说,只是这晋铁和煤炭,中卫所怕是两年也用不完。”行到无人处,李应瑞道。 “允文兄不是说了吗?中卫所武器短缺,他要打造一些兵器和甲胄。”王守奇道。 李应瑞摇头:“怕不是那么简单……中卫所现在剩下的都是老弱,就算装备的武器和甲胄,又有什么用?除非允文兄是要招募新兵。” 王守奇沉思的点头:“其实,我也怀疑。”随即又笑:“如果真是招募新兵就好了,咱们三人中,最有资格招兵的就是他。” ----虽然榆林将门子弟众多,但并不是人人都有世袭的武职,即便是他王家“三世二十四元戎”,是为榆林第一大将门世家,人丁兴旺,出总兵最多,但副千户以上的世袭武职,也不过才有三个,平均下来,一门都轮不到一个,一般来说,都是嫡长子继承,其他子弟都得自己去拼杀。 李应瑞和王守奇两人都还算是幸运,未来,李应瑞能承袭一个六品经历,王守奇能承袭副千户,而尤振武起点最高,不但已经是千户,而且得中武举,是为榆林将门后生晚辈之中的第一人,原本,如果不是意外落马受伤,此时此刻,尤振武肯定已经是跟随父亲出征,往军前立功了,现在留在榆林,又这番折腾,买这么多的晋铁和煤,打造甲胄,李应瑞和王守奇自然都怀疑,好友有募兵的想法。 而募兵一直也是这些少年将门的共同愿望,因此王守奇忍不住的兴奋。 李应瑞却泼凉水:“但募兵难啊,那些钱粮,可不容易来,尤家又没有多少底子……” “即便不是募兵,允文兄也是要有所作为。”王守奇道:“我等好友,当鼎力相助。” 李应瑞点头,目光看向前方:“那是自然。” …… 第五十三章 银从何来 …… 马车里。 翟去病正拐着弯儿劝说:“哥,咱榆林现在两大武职,一个总兵,一个卫指挥使。一个是王家王定手里,一个在姜家姜让手里,偏偏这两人都是狗头废物,在我看来,你与其花这么多的银子购买军资,倒不如带上银子,去先西安走动走动,你是武举人,有资格的,说不定能某个一官半职……” 王定不说,榆林在地最高的世袭武职,榆林卫指挥使,现在在姜家的手中,由大同总兵姜镶的哥哥姜让担任,只不过姜让多病,深居简出,又十分惧内,事事听从其妻左氏,姜镶为挂镇朔将军印为大同总兵官之后,姜家子弟多跟随他去往了大同,姜家单薄,在榆林的存在感远不如过去,所以在翟去病看来,姜家在榆林已经是狗头废物。 尤振武当然不会被说动,但随着翟去病的喋喋不休,他却也不由想到了榆林将门的现状。 ---姜家在榆林的势力已经式微,但毕竟占着卫指挥使的第一职位,加上姜让是左家的女婿,有左家力挺,因此他这个卫指挥使,也并不完全是空的。 同样的,因为有姜让这个左家女婿的存在,左家的势力也得到了彰显,所谓一个姜家半个左,左光先在榆林的影响力,一点都不属于姜让。即便他只是一个指挥佥事。 “左家……” 对于左家,尤振武没有好印象,他清楚的知道,李自成破西安后,左光先听说白广恩投降李自成后,被封了总兵,他也急忙投奔李自成,同样被授为总兵,后随李自成做战,从陕西一路到京师,屠杀明军同僚毫不手软,山海关大战之时,被李自成立下了断后,但他运气极好,因为战马受伤的缘故,反倒是躲过了一劫,再后来又投降建虏,隶属镶白旗汉军,最后竟然是善终。 修路架桥无骸骨,杀人越货金腰带。 苍天何其不公? 这一世穿越而来,尤振武清楚知道左家在榆林的跋扈和势大,也幸亏左襄去年败了,不然左家此时会更猖狂。 前天和左绪在街道上当众立下赌约,一来尤振武是杀他的威风,二是就是要利用左家的影响,将九月大雨的消息传出去,原本事情过了,这等小事他也不想多想,但三爷和二叔却都叮嘱他,要他一定小心左家的报复,因此他倒也不敢大意了。 …… 杂货店。 李应瑞和王守奇下马,迈步进入。 “两位公子请。” “这是全天下最好的火石,一打就着,决不会有错。如果着不了,你全部拿回来,我三倍赔您!” 掌柜忙前忙后的介绍。 李应瑞不说话,只是看,王守奇拿着从其他店取来的火石,和本店相互比较,并将火石拿在手中,噼里啪啦的擦,直擦的火星四溅,如在炉中,吓的掌柜和伙计连连惊呼不要擦了,再擦就要着火了! …… 晋铁店。 “我这里的晋铁是最好的,比闽铁也差不了多少,不信您打听。”掌柜的。 “信你的名号。不过我要的多,这价得再贱一些。”李应瑞道。 “这个……好,既然少总镇这么说,那小的就再让一厘如何?” “不,三厘。” “不不不,卖不得,小的要赔了的。”摇头像是拨浪鼓。 “那就二厘。” “这个……” “就这么定了!”李应瑞道。 “好吧。”掌柜勉强答应,拿过算盘,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嘴里念叨着数目。 李应瑞知道他的意思,脸色一沉。“怎么,我两人的面子,难道还不值几两订金?” 王守奇也寒了脸。 掌柜吓的急忙收了算盘,赔笑道:“您误会了,哪是让您付订金?就是算一下价钱,让你老早有准备。” “放心,一个铜钱也少不了你的,你今日就准备齐当,早的话明天上午,晚的话后天,我会带着银子里取货。”李应瑞道。 “是是是。” “记着,质量和份量都必须保证,如果有一点差,耍一点滑,我可不饶你们!” “是是是。” 掌柜连连答应,又小心的问道:“容小的多一句嘴,少总镇买这么多晋铁,是往哪里用啊?” 李应瑞脸色严肃,压低声音说道:“当然是军中使用,切记不可外传。”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掌柜连连点头。 “此事保密,不许到外面给我胡咧咧,贻误军机,不然不但生意做不成,就是仁义也没有了!” 每一家的最后,李应瑞最后都会这般的警告。 因为有“少总镇”的面子,李家和王家又都是榆林将门,在榆林声名卓著,所以也没有人敢向要他两订金,当然了,明日见不到银子,奸商们是不会放货的,所以他们也不担心被李应瑞和王守奇骗。 很快的,李应瑞和王守奇就照着尤振武的单子,定下了一共七八家的铺子,从晋铁煤块火石石灰,一应俱全。 …… 马车里。 翟去病暗自打了一下算盘,发现自己还是少算了,照着单子上面的具体数量一估摸,两百两银可打不住,眼看就往两百五十两银子去了。 只是银子从哪里来?两百五十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翟去病忍不住的头痛。 偏偏表哥和没事人一样,好像一点都不为银子担心。 如果再有左绪那样的冤大头,和表哥再赌两次“撕纸还原”那就好了。 可榆林只有一个左绪,岳王爷托梦之下,又有是还敢和表哥赌? …… 完毕之后,四人在街南会和,李应瑞和王守奇表示不辱使命,圆满完成,对于银子,他们两人倒没有担心,一来他们以为尤振武所做,是家中支持,二来,他们都以为尤振武赢来的一百两银子,此时还在兜里揣着呢。 “允文兄,算下来,今日所定,一共需要两百四十六五钱银子。我们各个掌柜都可以说完了,明日上午我们就可以带银提货。”李应瑞心细,一路已经将银子算好了。 尤振武笑:“谢了。” 李应瑞也笑:“客气,刚才我和长捷兄商议了,哪天到你长乐堡一看,不知道你欢迎吗?” “扫榻相迎。”尤振武笑。 李应瑞笑,在马上抱拳,分别向尤振武和翟去病:“就此别过。” “明见。” 此时已经近黄昏,于是四人约好明日再见,分手告别。 “哥,今日之事,二叔知道吗?”望着李应瑞和王守奇离开的背影,翟去病叹问。 “不知道,你们也不许说出去。”尤振武回答。 “保密可以,但你得告诉你,你的银子究竟要从哪里来?”翟去病不放过每一个追问的机会。 “不要再问了,到时你就知道了。”尤振武笑。 “我怎么能不问?这可不是小数目,”翟去病摸摸不存在的小胡子,苦恼:“除非是岳王爷给你托梦,告诉你哪里埋着银子,否则我实在想不出……” 尤振武不理会他,挑着车帘向前看,忽然说道:“老石,停车!” 第五十四章 汾酒二十 “吁~~” 石善刚停下马车。 尤振武望着不远处的一块牌匾,轻声念道:“杏花村酒坊~~~”念完,转头问:“去病,听说这山西的汾酒远胜咱榆林的柳林酒。你喝过吗?” “没。”翟去病舔了舔口唇,望着不远的汾酒店:“二表叔倒是经常偷喝。” “你想喝吗?”尤振武笑。 “想喝又如何?”翟去病撇嘴:“反正你也请不起我!” “那可不一定!” 尤振武笑,然后跳下马车,整理衣装,迈步进入汾酒店中,大声道:“掌柜的,选你店里最好最贵的汾酒,给咱来一坛!” 原本,翟去病只是开一个玩笑,没想表哥真进到店中去买酒了,听到尤振武的喊,他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车,快步跟了进去,口中叫道:“哥,你若是想请我,一斤柳林酒二斤羊肉足够了,这汾酒贼贵的很,还是不要买!” 其时,天色已经快要黑了,掌柜和伙计已经准备要打烊了,忽然有主顾登门,掌柜的满脸是笑,急忙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迎接,等到认出是尤家少千户之后,就更是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了。 “哥,回去吧。不要买。”翟去病劝,他已经看出,表哥不是玩假,而是要来真的,可他们两人兜里哪有银子啊?最后还不得他发愁,所以不如现在就走的好。 尤振武却推开他拉扯的手,催促掌柜的快点拿酒。拿好酒。 “窖藏二十年的汾酒,一小坛五斤,还是天启爷的时候封藏的,只剩这最后一坛了,您瞧这封口……” 掌柜端出一坛好酒。 “我要了。”尤振武看也没有看,直接问:“多少银子?” “别人一两六钱,你给一两三钱就行。”掌柜眉开眼笑。 尤振武从腰里摸出一块玉佩,放在柜台上,说道:“今日没带银子,这个暂且押你这,明日我拿银子来赎。” 掌柜先是一愣,等到看清楚玉佩晶莹剔透,乃是真正的和田玉,最少值十两银子的时候,他眼睛顿时亮了,口中道:“少千户说笑了,哪能押你的东西呢?” 嘴上这么说,但右手却已经将玉佩死死攥在了手心。就好像是担心尤振武出尔反尔,将玉佩重新收回去一样。 尤振武笑一笑,抱起汾酒往外走。 翟去病急忙拉住他,压着嗓子,着急的说道:“哥,你怎么能把玉佩押了呢?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行不行,这酒不能要!”说着就要抢夺。 尤振武伸手正要推开他,忽然门帘一挑,又一个客人走了进来,笑模笑样的高声说道:“掌柜的,选你这里最好的汾酒给咱来一坛,咱是现银,绝不拖欠!” 尤振武一愣,心说这人好像是在针对我啊?抬头看去,只见走进来的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方巾,穿蓝布袍,踩黑色布鞋,面消瘦,山羊胡须,相貌普通,双眼却是炯炯有神,就在尤振武抬头时,他也正在紧紧盯着于振武,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尤振武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审视和谨慎,同时更加明白,对方果然是冲自己而来的。 见又来了主顾,掌柜高兴极了,急忙走出来招呼。 蓝袍人却指向尤振武怀中的酒:“二十年的汾酒,给咱来一坛。” 掌柜急忙深躬,满脸赔笑:“不好意思先生,二十年最后一坛,少千户买了,现在只有十五年的了。” “那不行,咱只要二十年。”蓝袍人摇头。 “可卖了呀。” “我在门外听见了,这位公子并没有付银,既然没有付银,就不算成交。这酒,还是你店里的。”蓝袍人道。 “是是是……”不等掌柜的回答,翟去病就点头如捣蒜,双手抢夺尤振武怀中的酒坛,口中道:“哥。给他吧,咱去喝柳林酒!” 尤振武一把推开他,目光再一次仔细的打量蓝袍人,蓝袍人也微笑的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各自谨慎和审视。 这中间,掌柜赔笑道:“这位先生,这坛酒真的已经卖了,你换别的吧,小店十五年的醇酒,那也是享誉九边……” “不,我就要这一坛!”蓝袍人依旧指着尤振武怀中的坛酒。 这时,翟去病也已经是看出蓝袍人的故意和针对了,虽然他十分想让蓝袍人买下此酒,省得自己和表哥为了银子而发愁,但蓝袍人的态度却让他警惕和不满,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蓝袍人几眼,没好气的说道:“你到底想不想买酒啊?想买就好生好话,我哥高兴了,自会将酒让给你!” “李某像来就是这般说话,没有什么好生不好生的。”蓝袍人捻着胡须,说话不徐不缓:“再者,店铺买货向来是拿银子取货,难道没有银子,只是好生说话,就可以随便拿人东西吗?” “你这是什么话?掌柜的愿意赊给我们,你管的着吗?”翟去病冷了脸。 “如果是心甘情愿,旁人自然无话可说,但如果被逼无奈呢?这天下的不平事,总是得有人管的。”蓝袍人绵里藏针。 翟去病脸色涨红,觉得此人不可理喻,瞪眼就要发怒,尤振武用力拉他一把,眼神示意,他才算是压住了火气,口中哼道:“哪来的假读书人?” 这中间,石善刚拎着马鞭大步走了进来,脸色冷冷的看着蓝袍人,但是尤振武一声命令,他就会将蓝袍人拿下。掌柜见势不妙,急忙拉住蓝袍人的袖子,在他耳边着急劝:“这是中卫所的尤少千户,你一个外地的,争什么争,还不快走?” 蓝袍人却翻着白眼问;“哪一个尤少千户?” “就是……哎呀哎呀,你怎么不明白?我不做你生意了好不好,你快走快走~~”掌柜恼怒的推他。 蓝袍人却是恍然了:“哦。明白了!原来是岳王爷托梦的那一个尤少千户啊,我刚到榆林,就听到城中处处都在传唱尤少千户的名字,想不到竟在此处遇见了,失敬,失敬啊。”说着,推开掌柜,向尤振武深深一辑。 他看似文人,但力气却是不小,掌柜竟被他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尤振武已经看出此人大有来意,也不点破,将坛酒交给翟去病,拱手还了一礼,口中淡淡道:“不敢,敢问先生大名?” 第五十五章 天气之象 “山野村夫,名字不说也罢,”蓝袍人看着尤振武笑:“人都说少千户得岳王爷托梦,英雄少年,器宇轩昂,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凡,又说少千户和左家左绪对赌,轻松赢了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个都是羡慕,今日怎么连一两碎银也是拿不出呢?” 尤振武淡淡:“子贡多金,但也未必都在身上。” 蓝袍人哈哈笑:“原来如此。原本少千户看上的,在下不应再争,奈何在下是多年的老酒鬼,嗜酒如命,没有这坛酒,今夜怕是难以入睡,所以,在下怕还是得争一下的。” 尤振武平静:“不知先生要如何争?” 蓝袍人正色道:“听闻少千户和那左绪两个大赌,一赌河南九月的天气,未见输赢;二赌撕纸还原的神技,却已经是赢了左绪一百两银子,不如我们也赌两场如何?赢的抱酒,输的回家!” 听到此,尤振武心生警惕,但脸色依然平静:“先生错了,我虽赌,但并不好赌,前日那不过是被逼无奈。” “少千户何必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可否?”蓝袍人又笑,然后不等尤振武是否同意,就自顾自的往下说:“第一赌,我们也赌天气,但不是河南,而是我关中大地;第二赌嘛,则赌自生火铳,不知道少千户可愿意否?” 原本,尤振武不想赌,本能的要拒绝,但听到自生火铳,心中不由微微一惊! ---到现在为止,自生火铳还是一个秘密,除了家人和长乐堡的几人,其他人,包括李应瑞和王守奇都不知情,眼前的蓝袍人如何能一口说出自生火铳? 难道消息走漏了? 尤振武心惊的不是消息的走漏,而是身边人可能的不可靠! 蓝袍人一直在盯着尤振武的脸,见尤振武眼神微变,心知尤振武是起了怀疑,于是笑道:“少千户勿要多疑,在下只所以会知道自生火铳,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今日上午在卫所衙门看到了中卫所请修铁匠铺的公文,下午见少千户在街头游走,两位好友帮着购买铁料和火石,却不买火绳,又听闻少千户前日前往长乐堡,在长乐堡试铳,三件事联系到一起,所以大胆推测,少千户不甘平凡,想要在自生火铳之上,有所作为。” 尤振武肃然了,他知道,眼前之人果然是有些来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只是通过这三件小事就知晓了自己想要制造自生火铳之事,那更是有智计之人,不可小觑。 “不知先生是哪位大人,哪个衙门?”尤振武拱手行礼。 “山野村夫而已,无官无职,少千户勿要多礼。”蓝袍人拱手回了一下,然后继续正题:“少千户既然能预知河南九月将有连绵大雨,并且如此笃定,不如少千户也说说,我关中的天气,今岁秋冬会是如何?是否会有大雪,田里的庄稼,今秋又能有几分收成?我关中大地,未来一年,冷暖又如何?” 尤振武不说话,只是思量,想着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来意? “这是不是也太便宜了!” 见表哥不语,翟去病立刻接话,虽然他也已经看出蓝袍人不是寻常,但语气却依然是冰冷:“我哥和左绪打赌,那可是一百匹战马、一百两银子,你这什么也没有,就凭一坛子破酒,也要和我表哥打赌吗?” 蓝袍人微笑:“赌资虽小,但意义重大,翟少百户以为是破酒,但在我眼里,却是不可多得的美物,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想必少千户也是这么想的吧。”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翟去病沉脸。 蓝袍人笑:“岂能不知?少百户年轻有为,英俊潇洒,乃爷爷更是威震边墙的翟副总镇。” “拍马屁也没用,我哥是不会跟你赌的。”翟去病冷笑,转对尤振武:“哥,别理他,我们走吧。” 蓝袍人却也不动怒,目光只看着尤振武,说道:“自崇祯元年以来,陕西天灾不断,旱蝗连连,元年饥,二年饥,六年大旱,七年蝗,十一年再旱,十三年大饥和旱蝗叠加,树皮食尽,贼兵再起。凡十几年来,几乎没有一年是风调雨顺,今岁到今,也是雨水极少,怕又是一个大灾大祸之年,同为秦地人,十万秦军出征在外,白首相送,万千妇孺的儿子丈夫生死难测,更有襁褓婴儿嗷嗷待哺,少千户难道就不担忧吗?” 听到此,一直沉默尤振武终于是抬起头,向翟去病微微颌首,翟去病明白,表哥上当了,要答应这个人的企图了,叹口气,挥手让掌柜伙计回避。 等掌柜伙计退出,尤振武看向蓝袍人,正色说道:“岂能不担忧?只是在下也是凡夫俗子,河南九月大雨,乃是偶然所悟,陕西气候,实在不敢妄言。” “你姑妄说之,我姑妄听之。” “既然如此,在下就斗胆分析。”尤振武正色。 “愿听少千户高见。”蓝袍人肃然拱手。 尤振武缓缓道:“这十几年来,我大明天灾连连,蝗旱交替,不止北方陕西河南山西山东,听闻就连那南方广东海南之地都有雪落三尺,冻死百姓之异事。” “在下查阅历代五行志,发现此等大灾大变,几百年方有一次,每一次都是赤地千里人相食。” “南方有一位高人,他结合史志和古树年轮,推断此等异常天气,乃是西生东落、阴盛阳衰、天气转寒的缘故。” “因为天气转寒,冬极冷,夏无雨,花不开,豆无牙,气候干燥而又连年干旱,导致颗粒无收,赤地千里。” “也因为干旱,冬季无雪,旱蝗大量孵化,来年铺天盖地,由此又产生了蝗灾。” “此正是旱灾、蝗灾连连交替发生的根本原因。” “此天灾大变,非人力可以阻止。唯等天候转变。”尤振武声音沉重。 “幸运的是,此等异常天气,三百年为一循环,登峰造极之时,亦是衰落的开始,如月满则亏,物极必反的道理。结合五行志和时下的气候看,从崇祯元年到现在,最气寒的时候,已经是过去了,今后的年景,会逐渐好转,就陕西来说,今秋的庄稼,虽然还是会有小歉,但却不会再有颗粒无收、旱蝗接踵而至的事情了。未来几年,会逐渐好转。” “以上一番浅见,对与不对,与先生探讨。” 尤振武声音平稳,吐字清楚。 翟去病又惊讶了,他看着尤振武,像是在问,你什么时候研究《五行志》了,我怎么不知道? 第五十六章 不速之人 蓝袍人的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惊异,他自认博学,对于草木气候,也有听闻,但却并没有什么研究,不是不想学,实在是精力有限,想不到尤振武年纪轻轻,居然也懂草木气候之学,并大胆推断,旱蝗即将结束,这实在令他不敢相信。 “少千户何以如此断定?”蓝袍人肃然问。 “岂敢断定?只是依据五行志、平心推测而已,中与不中,还要看天意。”尤振武平静回答。 蓝袍人盯着他,缓缓问道:“……河南大雨之事,莫非也是根据五行志推演而出?” 三言两语,尤振武已经知道眼前之人非是一般,神鬼之说,难以掩饰,于是说道:“此事说来话长,非一言两语。” 随即闭口不言。 蓝袍人明白了,尤振武有所顾忌,不想多说,他也不能逼迫,只能惊疑的望着尤振武,而在惊疑之外,他也是确定,眼前少年的见识和睿智,远超旁人,更有一般少年人所没有的冷静和稳重。 所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此子未来一旦练兵领兵,定能有所成就。 默了良久,蓝袍人拱手:“那我们就等着了,是与不是?中与不中?年尾见分晓。” 尤振武还礼:“好,就这么定了。不知自生火铳,先生说来何意?” ----论起来,自生火铳才是尤振武的关切,因此他不愿在气候上多纠缠,直接进入下一题。 蓝袍人的心神却好像还没有从上一次问题解脱出来,沉思了一下,方才说道:“少千户可知,自生火铳的关键在哪?” “大约在簧片。” “簧片的关键在哪?”蓝袍人问。 “不知。正要向先生请教。”尤振武道。 蓝袍人却好似已经看出了尤振武的心思,说道:“少千户莫要谦虚,既然大张旗鼓的要做,少千户又岂能不知道关键?不如我们都写在掌心,印证一下如何?” 聪明人面前,一切的伪装好像都是多余,加上尤振武也正想知道蓝袍人的深浅,于是说道:“也好。” 于是,蓝袍人取了柜台上的毛笔,在砚台里轻轻一蘸,往自己左手手心里刷刷几笔,写完之后,将毛笔递给尤振武,尤振武接了,也在自己的左手手心写了几笔,放下毛笔,向蓝袍人微一点头。 完后,两人相对,蓝袍人首先将自己的左手手心亮给尤振武看。 铁质。 蓝袍人的手心里清楚写的这两字。 尤振武心说此人果然是有些见识的,值得一交,于是也将自己的左手手心亮了出来。 蓝袍人眼神微微一变。 因为尤振武手心里面所写的,居然也是“铁质”两字。 蓝袍人又惊异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掌握的乃是事情的关键,可以在这个话题上扳回一城,想不到尤振武却已经是了解了。 一时,脸上的傲气和心中的傲气,顿时都消泯不见,深感有志不在年高,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于是向尤振武拱手,叹道:“少千户年纪轻轻就如此多知,在下佩服,说来也是汗颜,李某四十多岁,自认博学,但和少千户一比,却实在是不值一提。请受我一拜。” 说完,向尤振武深深一辑。 尤振武还礼:“先生谬赞,实在不敢当。” 直起身,蓝袍人说道:“听闻少千户对自生火铳颇有兴趣,也是巧了,关于自生火铳,在下也曾有过研究,并曾经亲到西安火器厂观摩,自认自生火铳的设想虽好,但却不能制造,不然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也不会一筹莫展,不过经过刚才一言,在下却不敢这么肯定了。” “少千户您谦逊睿智,博学通达,既然知道簧片的关键在铁质,那么心中就必有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没有想到的炼铁之法……所以这个赌,算在下输了。” 尤振武一愣,没有想到这人认输竟然这般干脆和利索。 “愿赌服输,这坛酒是少千户的了。”蓝袍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将柜台上一放,再向尤振武拱手,肃然道:“今日一番话,胜读十年书。祝少千户早日作出自生火铳,一展宏图,建功立业,再会!”说完,大步往外走。 “先生留步。这赌当不得真!”尤振武喊。 “岂能不当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门帘一挑,蓝袍人却已经是走了出去。 尤振武急忙追。 蓝袍人他头也不回的又说了一声:“少千户勿追,但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等尤振武追出去,发现蓝袍人上了马,在人流中,往北去了。 尤振武站在原地,微有沉思。 翟去病抱着酒坛,喜笑颜开的追了出来,望着蓝袍人的背影,笑道:“这人挺是讨厌的。不过赌品不错,输了知道付银子,值得一交。回头我打听打听他是谁?” 一边说,一边将尤振武刚才押给掌柜的玉佩,又塞回到尤振武的手中。 尤振武沉思着接过玉佩,心想此人无缘无故来,又无缘无故去,而且坚不透露身份,其间必有文章,不过他既然能从卫所衙门见到中卫所的公文,那一定就是公门中人…… “哥,你不要多想了,我一定打听到他是谁?”翟去病将酒坛放在车上,见尤振武还在沉思,就笑催道:“快走吧,我都急着想喝好酒呢。” …… 两人上了马车,走了一程,尤振武忽然又叫:“停车。” “吁~” 石善刚停下马车。 翟去病抬头一看,发现所停之处,正是得胜仙酒楼门前不远。 “好酒岂能没有好菜?”尤振武道:“去病,去得胜仙定几个招牌菜,告诉他们,戌时之前做好了,晚间我们派人来取。” --暂时的,尤振武已经放下了蓝袍人,他现在只想晚上的计划。 翟去病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凝结住了,这一天定了这么多的货,都是空手套白狼,根本不知道明日去哪里找银子?好不容易赢了一坛酒,一钱银子也没有花,算是一点侥幸,但想不到表哥在汾酒之后,居然还要在得胜仙定菜。 “快去啊。”尤振武催促。 翟去病摊开双手,无助的说道:“哥,我没有银子,没法定菜啊。” “你银子呢?” “一百两给了你,你给了周佥书,散碎银子给了薛金川他娘,我现在兜里一个铜钱也没有了。” “是吗?我怎么听说,你早上从二叔那里,又借了三钱银子?”尤振武笑。 第五十七章 二叔易醉 …… 翟去病脸色一红,摸摸头,尴尬的笑了:“原来你知道啊?可三钱银子也不够啊,得胜仙的菜贵的很,一桌子最少也得一两银子,再者,咱为什么要花这银子,不如回家让婶娘炒一个……” “家里的菜,和得胜仙怎么能是一样?”尤振武笑:“今日好日子,必须喝汾酒,汾酒必须得配胜仙的菜!” 翟去病听的更愣了,根本想不出今天是什么特殊的好日子? “快下车。”尤振武催促。 翟去病不情愿的下了车,但依然哭丧着脸:“我银子不够啊。” “自己想办法,没有得胜仙的菜,这山西的汾酒,你也不用喝了。” 尤振武笑,说完,放下车帘,靠回座子上,舒舒服服的闭上眼…… 翟去病站在原地,满脸苦笑和疑惑,他不明白,表哥今日唱的是哪一出?订了那么多的货,明日要怎么收场? 心里的疑惑更多,想要探寻的动力也就更足,而没有得胜仙的菜,怕是不行的,于是摸了摸兜里还没有焐热的三钱银子,暗暗叹一口气,迈步向得胜仙走去,进了酒楼,就和刚才尤振武一样,他豪气的喊道:“小二,你们酒楼的招牌菜,给咱来几个!” …… 酒有了,菜也有了,今日就要看,表哥究竟要做什么? 但尤振武却一直不提,直到天色完全漆黑,用过晚饭,他才叫过翟去病,小声叮嘱。 “去病,我和你说……” …… 古代的夜生活极其匮乏,天一旦黑了,一天的作业也就结束了,为了节省,百姓们早早休息,整个榆林卫城大部分都是漆黑,只有街道酒楼、府衙、和城中大户的家中还有一些光亮,不过也亮不了多久,作为边城,榆林是有宵禁制度,时间到了,酒楼商户都得熄灯关门。 “二叔?” 眼见不早了,作为尤家暂时管事的尤见田向两个老爷子问了晚安,然后穿过院子,准备回去休息,忽然听见有人喊,回头一看,正看见侄子尤振武站在角门处。 “怎么了?”尤见田问。 “侄儿读《传习录》有些不解之处,想要向你请教。”尤振武上前两步,躬身道。 《传习录》,王阳明集。 “好啊,去我书房!”尤见田精神一振。作为王阳明的传道者,他最喜欢向两个侄子讲解王阳明之道了。 于是尤振武跟着叔父来到了他的小书房,点着了灯,就在灯下向叔父请教,,刚讲解了三两句,房门一开,翟去病抱着一坛酒走了进来,笑道:“表叔,我也想听。” “来来来。”尤见田求之不得,当见到翟去病怀抱的居然是一坛二十年的汾酒之后,他惊喜的笑了:“哪来的酒?” 除了抱酒,翟去病还带了酒具,将酒壶酒盅放到桌上,笑道:“当然是买的了。寒夜授道,没有美酒怎么行?” “光有酒没菜怎么行?岂不是糟介了美酒?”尤振武也笑:“去病,弄点好菜去。” “好咧。”翟去病放下酒坛,转身又去了。 尤见田端起汾酒坛,仔细看,惊喜愈多:“这酒可不便宜啊,去病哪来的银子?莫非是靖边营来人了?” “估计是吧。叔,我敬你一杯。”尤振武也不多解释,手脚麻利的为叔父斟上了美酒。 好文之外,尤见田亦喜欢美酒,虽然有所推脱,但在侄儿的盛情之下,他还是干了一杯,随即赞不绝口的说道:“好酒,好酒啊!”又笑道:“去病这小子早就答应请我喝酒,想不到今日才实现。” 而翟去病提着酒菜,很快就返回,桌子上一摆,筷子小盅备齐,已经是三杯酒下肚的尤见田脸色红红,笑说道:“这都是得胜仙的招牌菜啊?你们两小子今夜又是好酒又是好菜的,说,是何居心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却并不多问,也不再推脱,在两个侄儿的“吹捧”下,他一边讲授王阳明的心学,一边喝酒吃菜,兴致十分高。 尤振武和翟去病你一杯我一杯,轮流上阵,不停的劝酒。 “少喝点。”其间,尤振武的婶娘来看,见叔侄三人喝的高兴,叮嘱一句,就放心去了。 尤见田一杯一杯的干。 很快,他就支持不住,开始摇摆了,不过最先醉下去的并不是他,而是翟去病。十杯酒下肚,翟去病满脸通红,忽然砰的一声,趴在桌上,鼾声响起,再也起不来了。 尤振武在桌下踩他脚,但翟去病毫无反应,死猪一般,只能暗骂一声不中用,白白浪费好酒,此时此刻,他没有退路,只能一个人硬顶,继续向二叔敬酒,不过幸运的是,又三杯酒之后,二叔忠于也是支持不住,放下酒杯,趴在桌上,一边醉一边胡言乱语了起来。 尤振武顺着二话的话胡聊,终于,二叔趴在桌上,呼呼睡去了。 “二叔,二叔?” 尤振武轻唤。 连唤几声都不见醒,推了两下也不见睁眼。 尤振武放了心,于是摸索着,小心翼翼的摘下二叔腰间的一串钥匙,提了灯笼,蹑脚离开,往西边小院而去。 临走前,还不忘小心的关上门。 夜已深,所有人都已经休息了,尤府前后都是静寂一片。 尤振武快步穿过月亮门,来到西间小院,他取出钥匙,打开院门,来到了那一间没有窗户、房门紧锁的正房之前,用钥匙打开重锁,推门进入,手中的灯笼抬起来,环环一扫。 ---这里是尤家的小银库,家中值钱的物件都在这里呢,不过一目九空,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多少物件,所以尤振武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红箱子。 于是他快步近前,蹲身打开箱子,望着里面的物件,脸上露出了笑意,然后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块红布,铺开了,将箱子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全包了,再将提前写好的一张纸条放入,最后合上箱子,两臂一使劲,将包袱扛在肩上,左手提着灯笼,疾步往外走。 但就在他出了房间,放下包袱,插了灯笼,转身准备锁门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喊:“哥!” 这一声叫惊的尤振武脸色发白,双手一震,手中的钥匙差点脱了手,转身一看,翟去病正站在身后呢。 月光下,翟去病一脸惊讶,瞪着眼,眼神清醒的很,哪有一点的醉意? 尤振武心知上当了,这小子原来是在装醉! “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翟去病惊的舌头有点大,说话都不清楚了。 “少废话,二叔呢?”见只是翟去病一人,二叔并没有出现,尤振武心神顿时定了下来,一边锁门一边急问。 “还醉着呢。” “帮我提灯笼,快走!” 尤振武已经干净利索的锁好了房门,扛起包袱,往外就走。 第五十八章 自取 翟去病却还呆愣呢,忽然跳起来:“哥,你扛的什么,该不会是银子吧?” “少问,快走!” 尤振武头也不回。 “怪不得你说会有银子呢,原来是……哥,你这是家贼啊。要是表爷爷知道了,非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翟去病哭丧着脸。 这中间,尤振武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小院。 没办法,翟去病只能提了灯笼,快步追了上去,口中害怕的问:“哥,你这是拿了多少银子啊?该不会是搬空了吧?” “莫要问,这事是我做的,与你没有关系。” 尤振武停住脚步,将钥匙递给翟去病,示意他锁上院门。 都这个时候了,翟去病也没法再拒绝,只能苦笑的锁上院门。 尤振武叮嘱道:“你先回去,将钥匙挂回二叔腰间,莫要惊醒了他,我安排了包,马上就过去。” 翟去病拿着钥匙,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哀求道:“哥,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不能!” 尤振武不理他,扛着包袱疾步就去了。 翟去病站在原地,望着尤振武离开的背影,哭丧着脸说道:“这么大的事,表爷爷和三表爷爷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表哥,你可真要害死我呀。早知道,还不如继续装醉,好奇心害死人啊……” …… 月明星稀,晚风清凉,有惊无险,一切顺利,尤振武将银子安排妥当之后,疾步返回小书房。 翟去病正哭丧着脸在等待。见到尤振武像是见到了救星:“哥,你可是回来了。” 二叔趴在桌上,还酣睡中。 “走,我们送二叔回房。”尤振武上前,搀起二叔尤见田。 翟去病上前帮忙。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被搀扶起的尤见田忽然一声大呼,把尤振武和翟去病都是吓了一跳,不过一呼之后,他迅速低下头,又呼呼的大睡了起来。 原来是梦话。 翟去病摸着胸口,心有余悸:“二表叔这是要吓死我呀。” “快走!”尤振武扶好二叔。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啊?”架扶之中,听见二叔不停的在喃喃。 …… “怎么喝这么多?” 见丈夫喝多了,婶娘先是吃惊,继而是嗔怪,作为小辈,尤振武和翟去病只能是赔笑解释,刚扶进房,尤见田就一口呕吐了出来。 房间一阵乱。 …… 第二日是榆林的大日子。 这一日,榆林军将会离开榆林,往西安开拔。 清早。 天刚刚亮,榆林城就骚动了起来,到处都是脚步声, 两个老爷子尤世威尤定宇一早起床,收拾停当,简单用了早饭之后,就赶往城中大校场,和巡抚崔源之,右布政使都任,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连同城中诸多的老将,参加出征仪式,一起为榆林总兵王定送行。 原本,尤见田也要是随行的,但他实在是喝多了,根本起不来,尤世威尤定宇也没有多等他,反正知道他喜文不喜武,这样的场合,他一向是能躲就躲。 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人做贼心虚,今日都醒的极早,听到两个老爷子已经出门,二叔还是酣睡之中,府中没有异常之后,尤振武才算是放下心来,和母亲简单说了一声,他唤了翟去病和石善刚,赶了马车,带着分装的金银,去往城中街市,照约定,和李应瑞王守奇两人会和。 …… 城中校场。 军旗飘扬,甲士林立。 延绥巡抚崔源之,陕西右布政使都任,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三个绯袍官员为首,城中所有文官和武将,包括一干赋闲在家的老将都站在石台之上,为大军送行。 榆林总兵王定全身甲胄,向延绥巡抚崔源之,右布政使都任,户部督饷侍郎王家禄辞行,喝完送行酒之后,他看也不看抚台身边的一干老将,只向榆林卫指挥使姜让、王家王世钦和左光先三人抱了一下拳,然后跨上战马,叫一声:“出发!” 尤世威侯世禄等人都皱眉,但也没有人说什么。眼下这榆林城,本就是左家王家和姜家的主导。 “砰砰砰砰~~” 送行的铳声响起。 大旗向前。 总兵旗下,一身蓝袍的幕僚李承芳罩了一件皮甲,就跟在王定的身后,回首间,他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尤世威。 “哒哒哒哒~~” 铁甲粼粼,马蹄踏起黄尘,大军分队离开校场,从南门镇远门出城,往西安而去。 比起两日前尤见龙一千人的前锋,这一次榆林军一共四千余人,除了副将惠显,参将刘延杰带领少数兵马留守之外,其他精锐主力都随王定一起出征。车辚辚,马急急,军旗猎猎,虽然榆林军并不是此次剿灭李自成的主力,这些年也颇受损伤,但边镇军威犹在,军容军貌看起来也颇为壮丽。 南门街市附近,早已经挤满了送行的百姓,当榆林军出现时,呼喊之声不断。 …… 就在榆林大军行出南门的同时,西门的广榆门,也有一辆辆的马车从城中行出,往长乐堡而去。 南门的大军出征盖过了一切,如果是平常,西门大量马车出城送货,一定会引起官吏们的注意,但今日官吏们的注意力完全都在南门,加上李应瑞,王守奇和中卫所尤振武千户亲自护送,所以出城的各辆马车都没有受到刁难,顺利的去往中卫所。 路上尤振武谈起昨日在酒坊遇见的蓝袍人,李应瑞微微惊奇,说道:“该不会是王定新请的那个幕僚,姓李名承芳,字静所,汉中人氏吧?” “李承芳?” “是,听说此人颇有些谋略,因为王定一直恼火有人暗地里叫他草包,所以花了重金,从西安请来的。”李应瑞道。 “哦。”尤振武沉思,心想李承芳该不会是奉了王定的命令,暗地里调查我的吧? …… 巳时(十点),榆林军的后队也已经离开了镇远门,顺着官道往南面而去,南门送行的百姓渐渐散去。 一干老将并没有离开,而是受右方伯都任的邀请,往衙中小坐,讨论军备,谈论军情。这其间,尤定宇忍不住透露了一些对秦军出潼关的担忧,但并没有引起其他老将的共鸣,连哥哥尤世威和侯世禄都是默不吱声,没有发言支持他。 老将们都认为,孙督必胜,秦军必赢。 没办法,尤定宇只能闭嘴。 第五十九章 丢印 众将都有信心,都任见了十分欣慰,随后他话锋一转,提出忧虑,认为秦军出关虽然必胜,流贼必灭,但北面的蒙古人也不可不防,眼下大军在外,榆林空虚,军备亟需整饬,不然万一有变,以城中极少的兵马,怕是难以应对。又说陛下宵衣旰食,日日为天下忧虑,做臣子的岂能不奋发? 听到此,老将们又都沉默了下去。 谁都知道,都任老大人这是又在号召(蛊惑)他们招兵募兵呢。 榆林府库空虚,无银无粮,无法招兵募兵,要想充实兵马,只能希望将门拿出家财,多募私兵,以备不时之需。 但各个老将也不是傻子,自己拿钱拿粮,为国家打仗,巡抚衙门和兵备道衙门,却只出一张募兵状,所有的承诺也都是嘴皮子上的,这样的事情谁肯做?加上在年年旱蝗和连续不断的征战之下,各个将门都不怎么宽裕,实在有心无力,因此听了都任老大人的话,都是默默不语。 尤定宇张张嘴,又想要趁机说话,但尤世威却轻轻踢他一脚。如此,他也只好悻悻然的低下了头。 静寂之中,都任满脸无奈,最后只能看向左光先。 ----在座将门中,左家的财力是最为雄厚的,虽然前番兵败,孙制台罚了左家两千匹战马,左家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仗着十几年的基业和积累,比起在座的其他将门,左家还是稍微宽裕一些的。 如果真要募兵,左家多少还是能募一些的。 面对都任老大人殷切的目光,左光先自然明白其间的期盼,于是他站起,慷慨激昂的表示,说准备卖了西安的宅子,筹措钱粮,招募兵马,上解圣忧,下救百姓。 都任欣慰的点头,对左光先予以赞赏。 其他老将却都是冷然-----彼此都是榆林人,他们对左光先太了解了,左光先从来都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现在表态虽然很是积极,但要他狠下心肠,卖掉西安的宅子,怕也是不容易,一切不过都是在演戏,糊弄都任老大人而已。反正宅子也不是一时就能卖掉的,想要拖延,办法有的是。再说了,一所破宅子能值多少钱,卖了也不够募兵的。 左光先之后,参将刘廷杰也站起,慷慨发言,作出响应,但副将惠显默默,其他老将也没有一个人吱声,气氛相当尴尬。 正讨论间,一个幕僚近到尤世威面前,小声说话。 尤世威皱起眉头,向都任请了一个礼,起身离开,快步来到堂外。 尤顺正在阶前等他,见他出来,急忙上前小声禀报。 “什么?”尤世威听完惊讶极了:“有这事?” …… 中卫所。 长乐堡。 从早上开始,就有城中商户的马车不停的来到,将车上的货物卸在了堡中,众人都是惊喜----长乐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过朝廷的补给了,这些肯定都是朝廷新都下拨的物资,只是,为什么没有粮米,也没有现成的兵器,却有这么多的晋铁、煤块、甚至还有火石木炭和硝石? 百户薛得贵一脸惊疑,因为他清楚知道,不论西安的三边总督衙门还是榆林的延绥巡抚衙门,这个时候绝不会下发物资,因为连出征秦军的粮饷都不够了,怎么还会有余粮发到中卫所长乐堡呢?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这些物质是少千户私人买来的。 所为的就是扩建铁匠铺和打造铳管。 只是,前日少千户留下一百两银子,足够堡子使用了,怎么又运来这么多的物资,少千户又哪来这许多的银子? 佥书周运事先并没有得到通知,但并不妨碍他熟练的清点,查验、造册。 “这两天,可有一个四十多岁,山羊胡,穿蓝袍的人来过?”尤振武唤过薛得贵问。 “没有。”薛得贵摇头:“少千户,是有什么事吗?” “没。” 尤振武抬头,望着长乐堡的堡墙,像是对薛得贵,又像是对自己说道:“以后这长乐堡的篱笆,得扎紧一点。” …… 同一时间。 尤宅。 一夜宿醉,尤见田终于是醒了,他昏昏沉沉的坐起来,双手扶着头,口中叫道:“三娘,三娘?” 没有人答应。 他噗通一声,又躺下了。 躺下之前,他目光习惯性的扫了一眼书架。 于是刚躺下不久,他腾的一下又坐了起来,目光直愣愣的看向书架,因为他感觉书架有点不对,架上的书本好像被人挪动过。 书本没有什么,但书本下有一个暗格,暗格里藏着他自己的候补守备的官印和尤家的千户大印,以及重要的一些文书呢。 想到这一点,尤见田急忙跳下榻,赤脚走到书架前,推开书本,翻开暗格,随后脸色一下就变了。 暗格空空如也。 两枚官印,竟然都是不见了。 还有,巡抚衙门下发的募兵状也是不见了。 “印章呢?”尤见田忍不住惊叫。 “什么印章?” 脚步声响,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却是其妻徐三娘。 徐三娘端着一盆清水,嗔道:“醒了啊,瞧你那一点出息,昨晚醉成什么了,比两个侄子还不如。” 尤见田却是呆呆愣愣,口中自言自语:“不错,一定是他们,只是……他们偷印章干什么呢?这本就是振武的啊。” 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就大变,然后一个转身,猛的扑回床榻,在枕头边翻找,当找到库房钥匙时,他表情一轻,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但细想之下,还是不放心,遂揣着钥匙,塔拉上鞋,踉踉跄跄的出门,往偏院库房跑。 “你疯了,衣服不穿就往外跑?站住,你站住!”徐三娘不解,追出门问。 尤见田却头也不回,也不回答,一路小跑,一口气奔到库房,打开房门,推门而入,什么也不看,直奔那一口的大红箱子,上前一把就提起箱盖! ---怕什么来什么,箱子里面的白银和黄金和一干首饰玉佩,竟然真是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纸。 尤见田脸色发白的拿起纸。 侄子的笔迹。 十六个字。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取来军用,救国救家! 呆愣了一下,尤见田满脸苦笑的喃喃自语道:“这两小子可是把我坑惨了啊……” 第六十章 理由 …… 长乐堡。 后堂。 尤振武正在和翟去病谈话。 “去病,这件事必须立刻去做,一刻也不能拖延,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尤振武表情严肃的看着表弟。 翟去病却是耷拉着肩膀,抱着头,坐在椅子里,连续的唉声叹气---直到现在,他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一干首饰,表哥眼睛眨也不眨的就从库里偷了出来,只上午半天的时间,就已经花去了二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都给了商户,换回了一大堆未来不知道怎么用的晋铁和煤块。 更令他气苦和沮丧的是,直到看见表哥包袱里的金银首饰,他才忽然惊醒:这不是家里的存银,这是表爷爷给表哥预备的聘礼啊! 怪不得家里一下冒出这么多的银子呢。 盗取聘礼,这可比存银的罪过大多了,即便他只是一个不知情的“从犯”,怕也是少不了一顿剧烈的大板子。 表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能盗取自己的娶媳妇的聘礼呢? 难道他不想娶婆娘了吗? 下月二十九就是纳征的日子,到时拿不出聘礼怎么办?这么多的银钱,是尤家十几年的积蓄,可不是想拿就能再拿出来的。 没有聘礼,不能纳征,西安李家必然恼怒,这一门的亲事就是做不成了,表哥没有了婆娘,尤家没有了面子。表爷爷还不得气死啊? 旁人都是害他人,表哥怎么害自己啊? 如果当时知道是聘礼,说什么他也不会让表哥“自盗”。 可惜啊,没有如果。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只能我自己亲自去,但那样一来,自生火铳的制造,怕就得推后了……”尤振武表情更加严肃。 翟去病抬头,苦笑道:“哥。我只问你一句。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尤振武面色凝重:“实话和你说吧,此次孙督孤注一掷,率我秦军倾巢出关,败多胜少,胜不过是惨胜,败则是大败,一旦失利,必然是十不存一,闯贼大军尾随而至,潼关也是守不住的,一旦潼关失守,关隘洞开,从西安以下,整个关中地区连同三边,都将被闯贼席卷。到时,我榆林何去何从?是玉石俱焚,还是屈膝投降?” 翟去病听的惊骇:“不会这么严重吧……” “就是这么严重,所以必须未雨绸缪,多练兵,练好兵,一天的时间也不能浪费,如此才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危局里有所作为,以挽救我尤家,挽救榆林!” 尤振武说的微微有些激动:“为此我不得不自作主张,取家中银两和募兵状,即便被爷爷责罚,也毫无怨悔,我知道募兵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你不愿意去也是应当……” “哥,不要说了,我去!” 翟去病忽然跳起来,整理衣冠,正色说道:“不就是募兵吗,又不是大事。去年我跟随爷爷在靖边营也募过新兵,知道其中的诀窍,反正表爷爷的大板子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也不在乎再多干这一件事!只是可惜了我那未过门的嫂子了……” 尤振武松口气:“就知道你会帮我!” 说完,脸色又严肃,再一次的叮嘱道:“招兵之法,我再给你重复一遍,目标三百新丁,只招身体强健,忠厚老实的良家子弟,十八岁以上,二十四岁以下皆可。油嘴滑舌,作奸犯科的一律不要,尤其是曾经当过兵,但又跑回来的老油子,即便他再是勇武,也决不能要!” 翟去病点头:“戚少保的征兵之法嘛,我知道。不过哥,募兵可是费银子的事情,你给我多少募兵银?” “除去花销和必须的后备银,我只能给你三百两。”尤振武道。 翟去病苦起脸:“合着一两银子一个兵啊,哥,你可不要忘记了,一两银子一个兵,那是孙制台募兵的标准。咱们一个小小的中卫所,可不能和孙制台总督衙门比,再说了,这两年孙制台在各地募兵练兵,很多没有活路,给个馒头就愿意当兵的青壮,都已经被他收拢去了,留下的青壮,要不拖家带口,要不就是各种顾忌,如果咱们还是一两银子一个兵的标准,怕是吸引不来他们的。” 尤振武觉得有理,立刻问:“那里觉得应该怎么办?” 翟去病反问:“你想让我到哪里去募兵?” “自然是临近的州县,绥德,米脂两地。”尤振武答。 --榆林是边镇,城中多是军户,募兵较难,米脂县和绥德州是为正常的州县,民风彪悍,民户较多,虽然比不上西安延安的人口密度,但却是距离榆林最近的两个募兵地。同时,尤世威尤定宇为总兵之时,都曾经在这两地募兵,两地多有旧部,尤家的名头在,招兵比较容易。 “这两地的兵虽然好,但同样一两银子一个兵的标准,他们宁愿等孙制台下一次募兵,也不会加入中卫所,给你尤振武做部下,三百人虽然不多,但想要募齐,怕需要相当时间,依我看,不如往东北方向走,去府谷县。”翟去病道。 ---府谷县,位在陕西省最东北端,东隔黄河,与山西的保德州相望。 “哦,府谷?” “哥,有一首歌谣,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叫:府谷、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府谷至贫至苦,上一回,我听爷爷和表爷爷聊天,说如果下一次募兵,一定要去府谷县,这三百两银子在绥德米脂不一定能募到三百兵,但在府谷县却一定能。”翟去病道。 尤振武眼睛一亮,心中忽然想起,明末最早的农民起事,其实就是从府谷县开始的,王嘉胤,榆林府谷县人,曾为边兵,后逃亡归里。崇祯元年,因年荒乏食,会同吴延贵等组织当地大批灾民揭竿而起,李自成、张献忠和高迎祥都曾在其麾下,从而揭开了明末流贼的序幕。 由此可知,府谷民风也是彪悍的。 但尤振武仍有些担忧,说道:“府谷县距离这儿将近三百里,且咱们从来也没有去那里募过兵……” “这你也不用担心,我爷爷在靖边营救过一个府谷县的商人,听说他现在已经成了府谷县有头有脸的人,我去找他,他不敢不帮忙,你是千户,我是待袭百户,又有巡抚衙门核发的募兵状,相信没有人敢为难咱。”翟去病却是轻松。 又道:“至于路程嘛,三百里,我骑马快行,五天可到,再用五到十天的时间,招募挑选兵丁,最后用十天的时间赶回来,算一算,最多二十五天,我就可以返回长乐堡,肯定不误你的事。” “好,那就去府谷县!” 尤振武下定决心。 “但是哥,有一句话我说在前头,募兵容易,养兵可是难,未来怎么养活这三百张嘴,你心里可得有主意!”翟去病道。 第六十一章 急务 “放心,虽然不同意我募兵,但如果我募来了兵,爷爷三爷不会不管,巡抚衙门不给饷银,口粮总是要给一些的,所以有可能的话,你无妨多募一些。”尤振武道。 “那还是算了吧。”翟去病撇嘴。 “今日是六月二十二,一个月的时间,七月二十二,不管你有没有招够三百兵,都必须回到长乐堡,站在我面前!” “这一点尤其重要,切记!”尤振武加重声音。 翟去病点头,郑重的抱了一下拳。 尤振武回身从腰里取出两方官印,蘸了红泥,然后压在了周运新写的文书。 印章离纸之后,清楚看到“候补榆林卫守备”和“中卫所千户”两个大印,原来,不但是偷了钥匙,昨夜趁着送二叔回房,人仰马翻,一片混乱之时,他顺道将二叔书架暗格里的守备印章和千户印章也悄悄一并取了。 完后,尤振武托起桌上的包袱,连着盖印的文书和巡抚衙门的募兵状放在一起,双手递到翟去病的面前,肃然说道:“这是三百两银子,一部分是新兵的安家费,一部分在府谷购买新装,供新兵吃用。如何使用,你自己斟酌。” 翟去病正色接过包袱。 “除了吴大有他们几人之外,老石也跟你一起去。”尤振武问。 如果是去绥德和米脂,熟门熟路,距离也近,只吴大有他们几人跟随就行,但府谷距离较远,又是第一次去,尤振武不放心,因此决定让老石跟随,以保障去病的安全。 ---吴大有,薛得贵麾下的旗长,刀盾手。 “老石就不用啦,吴大有他们就足够了。”翟去病道。 “不。” 尤振武严肃的摇头:“我在长乐堡安全的很,老石的勇武可以在路上保护你” “不就是三百里的府谷县吗,没那么可怕。”翟去病笑。 --想通了一切,舍出了一身的皮肉之后,翟去病又变的潇洒和轻松起来。 尤振武不理他,唤进门外的石善刚。 听完尤振武所说,石善刚微微犹豫了一下----老总镇交给他的任务是保护少千户,如今少千户却要他离开长乐堡,跟着翟少百户去府谷,如果在他外出的时间里,少千户出了意外,他可怎么向老总镇交代? 看出他的心思,尤振武正色说道:“募兵是眼下的头等大事,绝不能出任何叉子,府谷离的远,去病又年轻,非得你帮他不可,我在长乐堡很安全,身边都是兄弟袍泽,金川也会常在我左右,你不用担心。” 见少千户坚定,石善刚心知不可改,于是抱拳领命:“是。” 这时,脚步声响,薛得贵进入后堂,向尤振武抱拳:“少千户,吴大有他们都准备妥当了。” 尤振武点头,目光看向翟去病:“令下即行。去病,你带上老石吴大有他们,现在就出发。” “一点时间都不给我呀。也好,这顿板子正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翟去病叹息一声,将包袱系好了,背在肩上,大步往外走,口中道:“去取我宝刀来!” 走到房门前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无比郑重的说道:“哥,如果二表叔问起,你可千万向他解释,昨晚的事,都是你的诡计,我从头到尾可都没有参与!” “好,我记着了。”尤振武笑。 “另外,募兵回来,撕纸还原的绝技。你得教我。” “没问题。”尤振武点头。 翟去病笑:“那我就死得其所了,老石,咱们走啦!” …… 此时,榆林城。 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头已经急急离开了兵备道衙门,沿街一问,发现整个榆林城都已经传开了,说,今日上午,李家李应瑞,王家王守奇,尤家尤振武,加上小百户翟去病四个人,拿着银子,买空了晋铁铺子,把里面的晋铁搬了一个空,又将一处煤行买了大半,还买了一些棉布和一干杂货,前前后后,不算煤块,一共装了七八辆的大车,全数运到了城外十五里的长乐堡。 至于煤块,到现在都还没有运完,拉煤的马车还连续不断的往长乐堡运送呢。 众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四个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买这么多的铁和炭?又或者是长乐堡有什么变故? “买这么多的东西……娃哪来的银子?”尤定宇瞪眼睛,抓胡须,不敢相信。 尤世威却是想到了什么,跺脚道:“不好,快回家!” 刚走到半路,就又遇见了尤顺,尤顺一脸惊慌:“老总镇,不好了,家里出事了~~” …… 长乐堡。 治所前堂。 李应瑞和王守奇正坐在前堂里。 作为尤振武的好友,又是榆林将门,其实他们都曾经来过长乐堡,不过记忆都比较遥远,最近一次来,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见到长乐堡的破败,他们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不止长乐堡,周边堡子和营城,都是这个样子,多年的旱蝗灾乱之下,再是繁华的地方,也是要凋零,何况榆林本就是一个贫瘠的边城? “这么多的物资,允文兄募兵肯定是没有错了……”李应瑞有所忧心:“但募兵练兵耗费众多,只眼前的这些物资,那是远远不够的啊……” 王守奇默默点头。 扩建铁匠铺,招兵募兵、振兴长乐堡,可不是说说那般的简单,没有后续的钱粮,只靠眼前的这些物资,怕是连五十人也装备不起来,而没有装备,没有操练的士兵,和农夫也差不了多少,根本不会有战斗力。 脚步声急促,尤振武、翟去病带着薛得贵和石善刚从后堂大步走了出来。 李应瑞和王守奇起身。 “梦祥兄,长捷兄。” 尤振武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点头,翟去病却向他们两人抱拳:“表哥给了我一个急务,我得立刻动身,回来时咱们再见。” 李应瑞和王守奇回礼,脸上都是惊讶,因为翟去病很少这般严肃。 “什么急务?”李应瑞问。 “募兵!”翟去病用压低极低的声音说了两个字,脸上露出笑,然后就带着石善刚快步走出正堂。 李应瑞和王守奇目光对视,彼此又是惊喜又是不安。 --允文兄,果然是要募兵! 第六十二章 准备 此时,周运匆匆进入治所。 --自从三日前,尤振武下达扩建铁匠铺的命令,并留下一百两银子之后,长乐堡就忙碌了起来,今日少千户忽然运来了大批物资,又连下数道命令,周运忙前忙后,一刻不得歇,此时方才忙了一个差不多,急急返回复命。 周运正和翟去病撞了一个面。 翟去病向他抱拳,说道:“周佥书,接下来得辛苦了,我哥性子急,你可得小心。” 周运拱手还礼,像是知道翟去病要去做什么,肃然道:“少百户一路小心。” 翟去病大步走出治所。 尤振武李应瑞王守奇等人送他到门口。 吴大有带着一个文书、四个青壮军士,六人牵着十匹马,已经在门前等候了,除了文书之外,吴大有等人都穿着军用胖袄,戴红缨毡帽,马鞍上都挂了腰刀和行囊。 见尤振武翟去病从治所门里走出,他们立刻躬身行礼。 “此去任务重大,你们一定要保护好翟少百户,事事听命,不可有任何马虎,但是事成归来,我有重赏!” 尤振武道。 “是。”吴大有等人大声。 此时,翟去病已经翻身上马,将包袱在马鞍上系好了,石善刚穿了皮甲,挎了硬弓和腰刀,也很快疾步匆匆的出现。 人员到齐,翟去病环环一抱拳,叫一声:“走!” 哒哒哒哒。 策马扬鞭,头也不回的去了。 众人抱拳,一直目送他们远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落下,方才是回转大堂,周运上前行礼,尤振武问起物资之事,周运说都已经清点完毕,并且已经造册入库,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还不知道这批物资的来源,也就不知道该以什么名义入库? “这些物资是我在榆林购买,供扩建铁匠铺,打造铳管,以及后续其他事务使用。”尤振武道。 周运一点都不惊讶,拱手道:“既然是少千户私自购买,那就不宜入公账,属下再立私账,再选临时仓库可否?” 尤振武点头:“可。征调铁匠和瓦匠之事如何?” “属下已经将下面六个百户所的铁匠,连同堡中会铁的熟手,全部召集,在堡中听令,一共九人。瓦匠两人,也已经在堡中候命。”周运回。 “好。” 尤振武稍微振奋,九人,再加上老刘头和他两个儿子,一共十二个铁匠,聚在一起,编成一个小队,终是可以做一些大事了。 “吩咐瓦匠,抓紧制作最好的粘土,我急着要用。”尤振武道。 “是。” “扩建铁匠铺之事,准备的如何了?”尤振武问。 “铁匠铺西边有一处空地,属下已经令人开始平整,可以作为扩建使用。不过……卫指挥使司和巡抚衙门都还没有回文。”周运回。 “那就一边准备一边等,周佥书,你安排人手,用最快的时间将火炉、风箱等置办、制作齐全。” “是。” “你回头派马车,将铁匠和瓦匠们的家眷都接到长乐堡来,安排住所,以后就让他们在长乐堡长住了。”尤振武道。 周运拱手:“少千户,那几个百户所的兵器和甲胄修缮是不是都集中到长乐堡来?” “正是,反正也不远,最远的堡子也不过四十里嘛。”尤振武道。 周运拱手:“是。” “薛百户。”尤振武看向薛得贵。 “属下在!”薛得贵抱拳。 “从今日起,长乐堡严加戒备,外人不得出入,周围若是有可疑人员出现,一律盘查,告诉堡中所有人,但是发现有可疑人员打听堡中情况,一律有赏!”尤振武道。 --为什么下这个命令?昨日杏花村酒铺遇见李承芳之事,令尤振武警惕,在自生火铳没有成功之前,他不想引起太多的瞩目。因此,长乐堡的守卫工作必须加强,篱笆得扎紧了,不能让消息走漏。 “是。”周运和薛得贵都是听令。 公事吩咐完毕,尤振武笑道:“后院收拾的不错,从今日起,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以后在一起,必有搅扰,周佥书和薛百户多海涵吧。” “岂敢?”周运平静拱手,薛得贵却忍不住流出了激动,因为少千户的动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年初,游戎将中卫所的事务托付给少千户,令他全权管理,少千户却是意兴阑珊,很少往长乐堡来,完全就是一个甩手掌柜,千户所的事务依然还是游戎在操持,但自从游戎带军出征之后,少千户却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三天之内来了长乐堡两次,前一次带来一百两银子,扩建铁匠铺已经令他振奋了,想不到今日少千户居然又带来了大批的物资,又连下命令,俨然是要做大事,加上岳王爷的传说,他不为自己,却不禁为自己的儿子高兴---金川跟着少千户,未来定能有所作为,光耀门楣。 …… 领命之后,周运和薛得贵退下。 李应瑞和王守奇再也忍不住了,李应瑞站起来问道:“允文兄,武功真是去募兵了?” 翟去病,字武功。 尤振武点头。 “太好了,你打算募多少兵?”李应瑞问。 “先募三百。” “可有抚台大人和右方伯的支持?” 尤振武摇头。 李应瑞微微皱眉:“那可是不容易,三百兵原本也不算多,只是榆林军全数出征,带走了全部的粮草,城中府库都已经空了,咱榆林又贫瘠,这三百人得不少粮饷呢,你可想好怎么筹集了吗?” “暂时还没有,先把台子搭起来再说,”尤振武也露出了忧愁:“等有了兵,再向巡抚衙门去求粮饷。多少他们总得给一点不是?” 李应瑞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守奇说道:“允文兄放心,力所能及,我们一定会帮忙。” 转向李应瑞:“梦祥兄,我说的对吧?” 李应瑞苦笑道:“对,你一月三钱银子的零花,我连三钱都没有,我们两人加起来,正够一个精壮士兵一个月的吃用。倒可以为允文兄省一个精兵的口粮。” 三人都是笑。 但彼此心里却都是明白,如果尤振武真遇上困难,他们两人绝对是会倾囊相助的,就像他们遇上困难,尤振武也会倾囊相助一样。 “走吧,跟我一起去铁匠铺转转。”一刻也不敢歇,尤振武迈步往外走。 “走。” 叫上堂前的薛金川,四人一起去铁匠铺。 …… 第六十三章 谤言 …… 榆林。 左宅。 左光先此时也已经是听到了尤家的大消息,听完之后,他忍不住震惊:“尤家小子,还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这样的事,居然也能做出来……”想着想着,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叫道:“德开!” “在。”管家左德开向前。 “立刻派人在城中传播流言,就说尤家少千户尤振武在外养女子,在家和丫鬟厮混,厌恶尤世威给他订下的娃娃亲,不想娶其未过门的妻子,所以才会盗取聘礼,胡乱花用!” “是。”左德开点头。 “又说岳王爷托梦,完全是骗人的,一切都是尤振武坑蒙拐骗的诡计。” “是。” “再告诉那几个掌柜的,尤家小子所买的货物,一律不退,预定的押金也是一样,绝不能让尤家再抽回去!”左光先道。 “是。” 左德开转身退出,急急去办。 左光先在花厅踱步,脸上冷笑不断。 “区区几百两银子,就想要有所作为,真真是笑话!” 作为一个几度沉浮的老将,他对军伍之事再熟悉不过了,练兵练的是银子,军功靠人命,而人只所以愿意为你卖命,还是为了银子,总之一句话,没有大笔的银子,休想练兵,一个屁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只凭两口热血就想要练兵,建立功业,谈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完全就是笑话,如果能成,他们这些老将几十年来岂不是白混了? “大~~” 这时,脚步声急促,一个人影奔了进来,人未到,欢喜的声音却早早的飘了过来:“大,听说尤振武偷了他自己的聘礼?一口气在街面上全部花完了?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他也会做这样的蠢事!” 左光先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宝贝幺子左绪。 他心头的火气立刻就涌了上来,喝道:“谁让你出来的!?” 左绪却仿佛没有听到老爹的质问,自顾自,满脸喜色的说道:“大,没有了银钱,尤家下月二十九的时候就没有办法下聘礼,延误纳征大礼,尤振武和李小姐亲事,岂不是要黄?” 左光先瞪眼:“闭嘴!” 左绪却依然不闭嘴,兴奋的手舞足蹈:“尤振武这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啊,大,现在的关键是绝不能让尤家借到银子,没有银子,他们两家的亲事就成不了,就得退婚,到时,咱们再上门提亲,李家肯定能答应……” “你给我闭嘴!”左光先露出怒意。 左绪吓了一跳,这才不敢说话了。 左光先一脸怒气,手指戳着儿子:“你看看你那一点的出息?别人稍有一点麻烦,你就兴奋的手舞足蹈,不知道自己姓甚唤甚了,你这个样子,哪有一点将门之后该有的风范?” “还不服!有本事你和尤振武一样,也争一个武举人回来,我就什么都听你的,但你能做到吗?”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看看人尤振武的口气,你再看看你自己,你可有他一丁点的本事和雄心?” “我告诉你,就算尤家没有银子,李家真的退了婚,以你现在这幅鸟样子,那李赫然也不会看上你,更不会把女儿交给你!” “大!”左绪委屈极了。 “不要叫我,给我滚下去!”左光先怒。 左绪这才灰溜溜的退下。 待儿子退下,左光先气呼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叫道:“德开!” “在!”左德开走了上来。 左光先阴沉着脸:“你去一趟广盛源,告诉吴掌柜,就说,左家下月要作一笔大生意,需要银两周转,让他提前准备,将外面的银子都收回来,不要再借予他人了。” “是。” …… 长乐堡。 铁匠铺。 炉火红光,叮叮当当,风箱鼓动之声,不绝于耳。 老刘头双手拿着钳子,夹着一根通红的铁料,放在铁墩之上,目不转睛的转动着,口中有节奏的喊着点数:“一,二,一,二……” 随着他的点数,大儿子刘贵不停的抡到铁锤,力量和速度都恰到好处的落在父亲喊数的每一个节奏里。 叮叮当当,火星四溅,铁料被一次次的卷折锻打。。 而刚刚拉完风箱的二儿子刘瑞则坐在那里,满头大汗的暂时休息。等这几锤 过去,铁料再次送入炭火之中,他就又需要急拉。 一根铁料,父子三人已经锻打了三天,二十五斤的晋铁,只剩下十二斤了,今日是最后一次,接下来就可以卷了。 父子三人,都是赤膊上阵。 外面响起纷乱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但老刘头此时却顾不上,他全身心,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铁夹的铁料之上,眼见铁料的通红渐渐褪去,铁质有点硬了,他立刻喊道:“住!”随即将铁料送入炭火之中,同时叫道:“拉!” 二儿子刘瑞和另外的一个铁匠听言立刻鼓起所有的力气,奋力拉动风箱。 呼哈,呼哈! 炉火炙热,红光照耀。 父子三人都是满头大汗。 “少千户来了。” 有人喊。 这一次,老刘头终于是听到了,急忙用粗布巾擦拭额头上的汗,就要带着两个儿子行礼。 “不必见礼,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尤振武,李应瑞和王守奇就站在炉火不远处。薛金川跟在他们身后。尤振武喊。 “少千户……”老刘头惶恐。 “我说继续!”尤振武提高声音。 老刘头这才转回炉火边,继续盯着。 一会,铁料通红了,老刘头用铁钳子再次夹出,刘贵大锤小锤轮流用,这一次,是要将铁料锻成铁片,然后中间夹上一根笔直的铁棍,一边打一边卷,就可以开始铳管的制作了。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想要做成,却需要相当的时间。 “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第一次见铳管的打造,为其间的不容易,而感到震撼。 红光谣言,炉火炙热,叮叮当当之中,两人都看的入神,一转身,却发现尤振武和周佥书已经不在身边了,左右张望,发现尤振武已经去到了铁匠铺之外,正蹲在地上,看两个铁匠敲击着什么? 于是,两人跟了出来。 “轻点,再轻点。”听见尤振武低声叮嘱。 李应瑞和王守奇凑近了看,发现尤振武所注意的,竟然是十几块黑乎乎的小石头,在尤振武的指挥下,两个铁匠用小锤敲击,将黑石头变成了指头肚大小,其间,尤振武还会喊住,并从中选出一些不满意的黑石头,随手扔到旁边。 “允文兄,这是什么呀?”李应瑞和王守奇也蹲下,李应瑞好奇的问。 第六十四章 问罚 尤振武正要回答,忽然脚步声急促,薛得贵满脸惊慌的跑了进来:“少千户,少千户!老总镇和三总镇都到了,他们令你立刻到大堂!” 见父亲一脸惊慌,薛金川微微惊奇,他很少见父亲这么慌乱过?再者,老总镇三总镇到来是高兴的事情,要知道,老总镇和三老总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卫所了,但父亲的样子怎么像是有大祸呢?难道是少千户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尤振武却一点都不惊,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要来,这一个关口他肯定是要过的,他蹲在地上,又从黑石头之中挑出几个不合格的,确定剩下的小黑石头都可以使用之后,才拍拍手站起来,对两个铁匠说道:“抓紧时间,将这些石头全部研磨碎了,记着,一定要精细,精细的要像面一样,决不能有一粒粗茬。” 两个铁匠躬身:“是。” 尤振武又对周运说道:“周佥书,取二斤猪肉交给老刘头,那是对他和所有铁匠的犒劳。” 说完,离开铁匠铺,回转治所。 “谢少千户,谢少千户~~” 听到居然有赏肉,两个铁匠惊喜不已,连连感谢。 薛得贵疾步跟上尤振武,小声提醒道:“少千户,老总镇很是生气,我从来都没有见他这么气过,一会说话你可是要小心啊。” 尤振武面色冷静的点头,心中再一次斟酌对老爷子的应对之言。 又或者,他已经准备好承受一顿皮肉之苦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惊讶,不明白尤家老爷子为什么生气?但从尤振武的表情看,他们隐隐猜测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 中卫所。 正堂。 尤世威一向冷静,但今日的老脸却也是气成了猪肝色,胡须和眉毛都吹起来了,坐在椅子里,不时用手掌拍击椅子的扶手,口中叫道:“简直无法无天,胆子太大了,太大了!” 反倒是三爷尤定宇,今日却比往常冷静的多,他站在哥哥身边,不住的劝:“二哥,莫要生气,娃这么做,怕也是有苦衷的……” “有什么苦衷?”尤世威怒:“就是前一天晚上不该饶了他,以致于他越发胆大,今日的家法,我是非执行不可了!” 两个老爷子这么气,谁也不敢靠近,家人尤顺站在堂前,周运站在阶前,皱眉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看向门口。 脚步声响,尤振武,李应瑞和王守奇三人进入了院子,薛得贵跟在他们身后。 见少千户来到,周运和尤顺都躬身行礼。 李应瑞和王守奇在堂前停下,尤振武独自一人迈步进入正堂。 “尤振武,你做的好事!” 不等他进堂,尤世威就站起来大声喝问。 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他进入堂中跪倒,向着站在堂中的尤世威拜道:“拜见爷,三爷。孙儿未经同意,私自从库中取银,买了一干物资,犯了大错,惹愿受一切责罚!” “取银?”尤世威怒:“那是银子吗?那是给你娶媳妇的聘礼!留下一张纸条,写一句: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就想交代我?交代你的父母吗?” 听到此,堂前的周运和薛得贵都是惊了,相互一望,眼神里都是不敢相信,在这之前,他们心中其实早有疑惑,那就是少千户的银子从哪里来,怎么能一下买这么多的物资?但他们是下属,即便心中有再多的疑惑,也不能向少千户询问,虽然心中有诸多的猜测,但万万想不到,少千户居然是偷了自己的聘礼! 哎呦,少千户这不是胆子大,而是匪夷所思啊。 也怪不得老总镇的火气这么大。 谁都知道,为了孙儿的婚事,为了给娶孙媳妇,老爷子筹集了好几年,缩衣节食,一直想要风风光光的给孙儿办一场婚礼,这一下可好,连聘礼都没有了,虽然尤家不是小门小户,但却也不是大富大贵,短时间再想要去筹集聘礼,怕是不容易。 少千户的人生大事,岂不是就要耽搁了? 另外,堡子里面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难道老总镇都不知情吗? 李应瑞和王守奇就更是震惊了,什么,允文兄所使用的银子,并不是家中同意提供,而是允文兄悄悄从家中拿出来的,更严重的是,他所拿的,竟然是老爷子为他娶媳妇的聘礼? 啊,这这这……允文兄这也太胆大了吧? 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对视,都是不敢置信。 “咳……” 这时,尤定宇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看向堂前。 堂前的周运和薛得贵会意,两人急忙躬身退下,一直退到院外,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一看,也躬身退下,虽然他们很想为尤振武说话,但此时尤老爷子行的是尤家家法,处置的是尤家家事,他们又是晚辈,心里再是着急,但却也帮不上尤振武。 四人退出。 薛得贵用力拉上治所的大门。 望着紧逼的大门,李应瑞连连摇头,不敢相信的苦笑道:“想不到允文兄为了募兵,竟然把自己的聘礼给花用了,我还以为是尤老爷子给的银子呢,唉,我还是想的太轻松了……” 王守奇默了一下,缓缓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允文兄这是立誓练兵啊。” “两位公子,老总镇盛怒之下,肯定是要施行家法,二十军棍下去,少千户怕是承受不住,你们可有什么办法?”薛得贵一脸担心,低声向两人抱拳请计。 李应瑞皱着眉头,苦笑道:“尤老总镇的脾气,整个榆林都知道,要救你们少千户,怕只有巡抚大人或者是右方伯大人亲到了。” 薛得贵黯然,这谈何容易?不说巡抚大人和右方伯愿意不愿意来,即便愿意来,现在去请也是来不及了啊? 就在这时,脚步声想,一个老兵急急来报:“佥书,百总,大夫人来了。” 大夫人,就是尤振武的母亲。 “快迎!”周运叫。 很快,一辆马车急匆匆的往治所赶来,车夫不住的扬鞭。 周运和薛得贵急忙上前迎。 马车停下,车夫放下凳子,车帘挑开,尤侯氏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急急下了车,李应瑞和王守奇上前行礼,尤侯氏向他们点头,目光看周运:“我儿怎样了?” 周运拱手:“大夫人勿忧,少千户暂时无事。” 尤侯氏点点头,忍不住要试泪----尤家家规森严,身为长媳,虽然明知老爷子要动用家法,军棍要落在儿子身上,但她也不敢冒然闯进去,只能和众人一起在外面焦急等。 …… 第六十五章 都任 …… 尤振武清朗的声音从堂中传出。 “爷,我有下情禀报,请准我说完,其后是打是罚,孙儿都没有怨言!” “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尤世威压着火气。 “爷,自崇祯二年,灾变不断,流贼兴起以来,朝廷十年如一日,不停的调集大军,围剿流贼,但流贼却越剿越多,越剿越壮,究其原因,不是我官军作战不利,而是因为各地年年大灾,遍地饥民,建虏又连连入塞,我大明内外两线作战,难以应对,现在闯贼占据河南,并据有襄阳,其势甚重,非一日可图也,我秦军仓促出关,胜败未知,父亲随军出征,吉凶难测,身为儿子,我忧心如焚,为父亲担忧,为大军的成败担忧,此种时刻,哪还有心思娶妻?” 尤振武说的沉重。 尤世威依然怒喝:“诡辩,这和娶妻又有什么关系!” “爷,此次河南之战,三五个月之内,必见结果,一旦败了,就可能是天崩地裂的大祸,到那时,我等将门有什么呢?是家中的银钱,还是大旗之下,空空的军马?” “三五月的时间,转瞬即到,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啊,不得已,我只能先取用家中的银钱。”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男子汉大丈夫,又何患无妻?” “孙儿已经下定决心,不练出兵马,绝不娶妻!” …… 听到此,堂外的李应瑞和王守奇都听的热血沸腾,李应瑞轻道:“允文兄……大志在胸啊。” …… “说的一干胡话!”堂中,尤世威怒:“我秦军必胜!即便是有所挫折,上有圣天子,下有督抚和各位总镇,他们自会处置,也轮不到你来操心,你就说,你花了多少银子,还剩多少?” “我说了您不要生气,银子……我已经花的不剩多少了。”默了一下,尤振武回答。 “什么?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你这么快就花完了?不可能!”尤世威气的好像跳起来了。 …… 榆林卫。 此时此刻,关于尤家少千户昨夜灌醉二叔,偷了自己的聘礼,今日在大肆城中购买铁料煤炭以及各种物资,全部运往长乐堡的消息,已经在城中全面传开了----包括其怎么灌醉的二叔,打开家库,盗取聘礼?又怎么偷偷瞒着两个老头,趁着大军出城的日子,在街上购买物资,将一处贩卖晋铁的铺子,全部搬空,两处贩卖煤炭的铺子,也不剩多少,尤少千户的两个好友,李应瑞和王守奇怎么参与其中,怎么砍价,怎么付的银子?全部传的是活灵活现,仿佛他们人就在现场一样。 尤其是尤振武留下的那一张纸条: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更已经被传的人人皆知。 但同时的,关于尤振武不好的流言,也在城中暗暗传播。 “少千户这是怎么了?自己的聘礼都偷,他是不想讨婆姨了吗?” “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啧,可不是小钱。” “两个老总镇怕是要气死了。” “幸亏游戎出征了,不然非吊起来打不可!” “少千户该不是糊涂了吧?” “听说少千户在外面好像有女人……” “放屁,少千户年纪轻轻,怎么会在外面有女人?少千户是岳王爷转世,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取来军用,救国救民,这正是大忠大义啊。” “是啊,当年岳王爷自备甲胄和武器从军,今日少千户取用自己的聘礼,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也不能盗用自己的聘礼,我朝以孝为先,这置尤老总镇于何地?置西安的李家于何地?” “我看啊,无风不起浪,也数不定是少千户真不想娶妻呢。” 正反两派的意见,在城中激烈争论。 …… 事情闹的这么大,传的这么多,很快,榆林城中的官员也都听说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取来军用,救国救民,尤家少年……倒也有些意思。” 兵备道衙门。 陕西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的都任坐在衙中,听到这一件刚刚传开的新鲜事,忍不住微微叫奇。 几天前,尤振武来见他,他狠狠的训斥了尤振武一顿,老实说,他当时是真的生气,觉得尤振武不学好,身为将门子弟,又新中武举,不精练骑射,学习带兵之术,为朝廷为社稷分忧,却想着歪门邪道,招摇撞骗,从别人手里骗银子,也就是看在尤家世代有功,尤振武的父亲尤见龙,忠义耿直、为国出征的份上,不然他非是上疏弹劾尤振武不可。 事情过后,他也暂时放下了,这些天,他一直在为榆林的兵备而焦虑,虽然在他的督促下,榆林总兵王定顺利的率军出征,完成了孙制台交下的任务,榆林的民心军心也还算稳定,但在精锐出征之后,榆林本地只留下一干老弱,万一有事,怕是难以应变。所以他十分的担忧,今日送走王定之后,他就开始谋划着如何再募兵,再筹饷了。 也因此,他才会将城中老将都召集到兵备道衙门,讨逃老将们对此事的看法。 可惜,除了左光先有所表态之外,其他老将没有一人主动提出募兵征兵。 而左光先能不能做到,他心中是十分怀疑和忧虑。 当然了,在他这个右布政使和兵备道之上,还有延绥巡抚崔源之,论起来,崔源之才是榆林镇的第一文官,万事都应该以崔源之为首,所有的事情也都该崔源之发愁,只是崔源之从今年年初开始,就以年老力衰的名义,不停的上疏致仕,但朝廷一直都没有准,现在榆林军开拔,崔源之算是完成了阶段性的任务,常理推断,不久之后,朝廷就会准许崔源之致仕。 崔源之现在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他不能多期待。 都任知道,自己得多担待一些。 但榆林府库空虚,他身为陕西右布政使,虽然也管着绥德延安庆阳等处的钱粮,但此次十万秦军出关,已经是搬空了所有的府库,根本调不出钱粮,要想募兵练兵,只能依靠各个将门的私财,朝廷无法提供帮助。 老将们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因此没有人响应。 都任心中黯然,但却也没有办法。 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他训斥为“招摇撞骗”的那个少年千户,居然偷取自己娶婆姨的聘礼,购买铁料煤炭,喊出了救国救民的口号。 都任惊奇不已,心想难道我责怪错了?尤振武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顽劣?又或者,真有岳王爷? 第六十六章 请救 “大人,侯世禄求见。” 幕僚走了进来。 “哦,快请!”都任道。 ---刚刚结束在兵备道衙门的议事,侯世禄却忽然去而复返,不用问,一定是为了他的外孙。 侯世禄大步走进来,一进来就行军礼,单膝跪下了:“方伯大人,事危急,非请你救命不可了!” 都任一惊:“什么事?” “我那个外孙尤振武,年轻热血,一心报效朝廷,前些天就说秦军主力出关,关中和三边都是空虚,一旦有变,恐应对不及,因此认为应该募兵,小老儿原本以为他就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昨夜,他居然悄悄取用了家中的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还有一些金银首饰,一口气在街上购买了大量物资,全部运往长乐堡,估计还会招募新兵,可这些银钱都是尤家积攒了十几年,为他取媳妇准备的聘礼,一夕之间被他拿去使用,全家人都被蒙在鼓里,尤世威暴跳如雷,现在已经赶往长乐堡,他那个暴脾气您是知道的,盛怒之下,怕是要打死我那个外孙啊。小老儿去了也是阻挡不住,思来想去,整个榆林城,也唯有方伯大人您能劝住他,所以不得不来求你了~~” 侯世禄说的焦急,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 都任本就是仗义、豪气之人,听到此,心中已经有了注意,但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问道:“老总镇,有件事我不得不问。” “大人请问。” “令外孙在街道上大言煌煌,说什么河南九月必有大雨,还假借岳王爷之名,骗赢左家老四一百两银子,种种不端,这样的人,你要本官如何相信他!” “大人,尤振武从小赤诚,从无妄言,岳王爷之事,我也曾责问于他,他说,的确是在梦中见到了一个兜鍪穿紫袍的将军,连续数夜,在他梦境里出现,说河南九月会有大雨,于秦军不利,因为心忧父亲,父子情深,所以他才会当街喊出,以提醒父亲小心,绝无假借岳王爷之意!”侯世禄有备而来,立刻解释。 “至于骗赢左家老四一百两银子,那不过是少年意气,看不得左家老四猖狂,赢来的一百两银子,全部都花在了长乐堡,供堡中整修铁匠铺,改善民生所用,一分一厘都没有妄花。” “以上之言,末将可以用全家作保,绝没有一句虚言!” “尤振武年少热血,一心报国,说他莽撞多动,末将承认,但绝没有不端,还望大人明鉴!” 侯世禄再拜。 这些话正是都任想听的,于是他霍然站起:“老总镇请起,本官同你一起去长乐堡!” …… 长乐堡。 治所门外,李应瑞王守奇加上尤振武的母亲都屏气凝息的静听,听见尤世威喝问:“你给我详细说,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你是怎么一下花没的?” 尤振武清朗的声音响起,开始汇报今日的花销:“铁料一百二,煤炭六十,棉布二十,各色杂物二十,预留一百,此外,募兵三百两……” “你还真去募兵了?去病呢?他跑哪里去了?还有石善刚?他们两人是不是去募兵了?”尤世威怒喝。 这一次,尤振武没有回答,而是沉默。 “去,把周运叫进来!”尤世威怒道。 门开了,尤顺从里面急匆匆的走了出来,见大夫人到了,他急忙迈出门来,小碎步下了台阶,向尤侯氏行礼,尤侯氏担心极了,想要问,但一时却问不出来,尤顺主动道:“夫人勿忧,少公子暂时没事呢。”又叫道:“周佥书,老爷喊你。” 周运向尤侯氏一礼,急急进入。 “周佥书,翟去病那小子往哪里去了?”听见尤世威喝问。 “回老总镇,不知,只知他们八个人十匹马,大约一个时辰前出了长乐堡。沿着官道去了。”周运的声音,依旧是不徐不缓。 “派人去追!” “回老总镇,堡子里只有十匹马,都让他们骑走了,现在堡子里无有一马啊……”周运为难。 “骑我的马!”尤世威更气。又道:“周佥书,虽然是把卫所交给了他,虽然他是千户,但也不能由着他胡闹啊!薛得贵,你也给我滚进来!” 周运躬身,不能回答。 薛得贵进入堂中,下跪请罪。 尤定宇又劝阻:“二哥,你不要着急生气,事情慢慢处理……” “我能不着急吗?”尤世威跺脚:“尤顺,取我鞭子来,我非施行家法不可!” “二哥,反正木已成舟,不若想想其他办法……” “想什么想?拿来!” 两个老头拉扯了起来。 堂中又是一阵乱。 治所门外,尤振武的母亲,李应瑞,王守奇干着急没有办法,李应瑞和王守奇是晚辈,尤侯氏是儿媳,尤世威真要责打尤振武,他们也只能是听着、看着。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喊:“快去通报,右方伯大人到了~” 听到右方伯,担心的快要试泪的尤侯氏表情一松,抬起蒙蒙的泪眼,向堡门的方向看去。 …… 堂中。 尤世威和尤定宇听见外门的呼喊都是一惊,尤定宇脸露喜色,拉着哥哥的袖子道:“二哥,右方伯大人来了,咱们得去迎啊!” 尤世威甩开他。 但终究还是被尤定宇拖着离开治所大堂,尤定宇口中还喊:“开门开门,快开门迎接右方伯大人!” 尤顺急急开门。 跪在堂中的尤振武暂时逃过了皮肉之苦。 门开后,见他安然的跪在堂中,他母亲稍微安心。 很快,马蹄滚滚,五六个穿着皮甲的骑兵,连同侯世禄侯拱极父子,簇拥着一个身穿绯袍的三品官员来到了治所的门前,因为骑马颠簸,头上的纱帽戴不住,所以此官员头上并没有戴官帽,只看见他胡须已经斑白,但身体矍铄,骨子硬朗,一番颠簸,脸上丝毫不见疲惫。 正是陕西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的都任。 原来事情紧急,所以都任并没有坐轿,而是和侯世禄父子一起骑马而来,虽然六十三岁、虽然是文官,但都任骑术颇精,一路奔驰,竟也不落于侯世禄父子的下风。 门前众人都躬身行礼。 第六十七章 对答 “尤老总镇~~” 见到抱拳行礼的尤世威、尤定宇两兄弟,都任在马上拱手笑,然后翻身下马。旁边的侍从奉上官帽,他郑重的戴好了。 “参见大人。” 尤世威和尤定宇高声。 都任笑着示意免礼,又朝李应瑞和王守奇,连同尤妇人,周运薛得贵微笑点头---比起前两日在衙门口的严厉呵斥,今日的都任柔和了不少。 “大人远道而来,末将未能出迎,大人恕罪。”尤世威道。 都任摇头:“有罪的是我啊,”抬眼看眼前的卫所,又看周边的民居和不远处的城墙,自责的说道:“我身为右布政使兼榆林兵备道,管着民生和军备,却只来过长乐堡一次,算上今次,也不过是第二次,实在是失职啊。” 旁边的薛得贵等人听了心中都是温暖。 感慨完了,都任扫视一圈,目光再看向尤世威:“老总镇,怎不见你的独孙,尤振武尤千户?” 尤世威转头对尤顺:“还不快让他出来迎接方伯大人?” 尤顺急急奔回治所。 很快,武人常服、脸色冷静的尤振武从治所里面走出,向都任抱拳行礼,恭谨,同时更带着尊敬:“中卫所千户尤振武,见过右方伯大人。” 都任仔细看着尤振武,目光表情都很严肃:“尤千户免礼吧,这两日本官听到很多关于你的流言,不知道是真是假?” 尤振武早有准备,八个字回答:“报国是真,其他是假!” 都任眼睛微亮,然后不再问,迈步往治所里面走。 众人跟随进入。 --虽然谁也没有说,但所有人明白,今日右方伯大人,就是为尤振武来的。 尤振武的母亲终于是放心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宜抛头露面,于是就悄悄的退下了。 …… 进入治所,都任在正中坐定,尤世威尤定宇尤世禄侯拱极分两侧而坐,其他人地位较低,都是没有座位的,包括尤振武在内,都站在堂门口听。 “尤千户。”都任叫。 “在!” 尤振武进入堂中,先向都任行礼,然后依次向爷爷,三爷,外公和舅舅抱拳,最后冷静站定。 堂里堂外,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看着他。 除了尤世威依然板着老脸,还满脸怒气之外,其他人看向尤振武的目光,或爱惜,或赞赏,或尊敬。 都任盯着尤振武:“你刚才说报国是真,其他是假,那我倒要问你,你所谓的报国,指的是什么?” “司其职、卫其地,尽其忠、立其义。”尤振武回。 都任微微点头,眼神中不由就透出了欣慰和欣赏, 其他人眼睛发亮,尤定宇更是用力的点了一下头,尤世威还是怒,但眼角却也是不禁闪过了一丝欣慰。 “司其职、卫其地,尽其忠、立其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如果我大明上下,每一个都能做到,我大明离四海承平也就不远了。”都任轻轻叹了一声,目光看着尤振武:“尤千户,我听说你少年雄心,不但整饬长乐堡,扩建铁匠铺,今日还在城中购买大量晋铁和煤块,可有此事?” “有。” “你想要做什么?” “回大人,修缮甲胄,打造兵器,募兵练兵,以为报国。”尤振武道--场面上的话,不得不说,尤其像是都任这种的老大人,最喜欢这种热血激昂的话,尤振武也算是投其所好。 都任果然振奋,问道:“你一个小小的千户,年不过十八,何敢谈募兵练兵,可知道募兵练兵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是,但卑职以为,当今内有流贼,外有建虏,战事短期难以结束,榆林为九边重镇之地,当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因此,募兵练兵势在必行,即便有重重困难,也应跋涉前行。”尤振武道。 这话正说到都任的心坎,令他欣慰,心说报国还得看少年啊,不过表面上他依旧是严肃,追问:“你打算如何募兵?现在可有行动?” 听到此,尤世威起身抱拳:“大人,末将有下情禀报。” 都任笑道:“老总镇,可否等令孙说完,你再禀报?” 尤世威只能坐下,他知道,这是右方伯大人故意不让他说话呢。坐下间,他狠狠瞪了一眼弟弟尤定宇,大约是做贼心虚,尤定宇低下头,不敢吱声。 “尤千户,你接着说,你要如何募兵?”都任问。 尤振武抱拳,向都任,又向爷爷,外爷,外公行礼,最后再转回都任:“戚少保在《纪效新书·束伍篇》,开宗明义地说:“兵之贵,在选矣”,募兵事大,选兵更需用心,卑职不敢怠慢,已经交由舍弟翟去病携带公文和银两,前往府谷县一代募兵。” “你弟……就是靖边营副将翟文之孙吧,那日在衙门前,我也曾见过他,他今年怕还不过十八吧?募兵这么大的事,他能办好吗?”都任皱起眉头,十分惊讶。 或者说,十分的怀疑,甚至有认为是胡闹的意味。 不但他,就是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也都是皱起眉头。 同时的,对于募兵地点,他们也有点意外,他们原本以为,即便是募兵,尤振武也一定是去往绥德米脂,那里熟门熟路,多有旧部,可以事半功倍,但在想不到翟去病竟然是去了府谷县,那可是远的很啊。 尤振武抱拳,信心无比的说道:“大人放心,我这个弟弟虽然看似懒散,玩世不恭,但其实却颇知道事情的轻重,年轻虽然轻,但大事小事都能拿的住,对于募兵选兵的标准,我已经详细交代于他,并派了几个老卒辅佐,加上翟家对府谷县的高姓大商,有救命之恩,他去募兵,高姓商人一定会出钱出力,全力襄助,如此,事半功倍,他一定能做好的。” 都任沉吟不语,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的怀疑,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翟去病年纪轻轻,真能操办了募兵大事吗? 可眼前这人,也不过比翟去病大一岁,论起来,也是一个少年,也符合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古话,可看他自信沉稳、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哪像是一个少年? 或许,真有不凡? 沉吟了一下,都任问:“你计划募兵多少?” “钱粮短缺,最多只能募三百,”尤振武回。 “三百……”都任微微失望,但同时却也知道也应该也是尤家的全部财力了,不能苛责,于是说道:“既然你有如此信心,身为右方伯,我自当助你。我即刻行文府谷县,令他们全力配合。” 尤振武抱拳躬身,喜道:“谢大人,有大人的公文,募兵之事就更稳了。” 第六十八章 练法 于是就在大堂之上,都任摊开笔墨,快速写了一封信,最后盖上印信,封好了,令人即刻送往府谷县。 尤世威侯世禄和尤定宇三个老头都是默不作声,右方伯发了公文,这募兵之事已经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想要挽回也是来不及了,尤定宇还好,他本就乐见募兵,尤世威却是担心,这一来,募兵的银子肯定追不回来了,都任老大人慷尤家之慨,但后续的银子,怕还得尤家自己发愁…… 关键是,这笔银子是振武的聘礼,如果在下月二十九之前,不能筹集补上,西安李家翻了脸,耽误了婚事可怎么办? 尤振武老脸忧愁。 都任的声音再在堂中响起:“尤千户,募兵之后还得练兵,你可练过兵?” 尤振武抱拳:“卑职年少,以前没有练过兵,但从小跟随爷爷和三爷,耳濡目染,这一年多来,又读熟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卑职自认还是知道一些练兵之术的,多了不敢说,三五百兵,卑职还是能练的!” 都任暗暗点头,脸色却更严肃:“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可不行。你要如何练?” 尤振武回答:“以当初的鸳鸯阵为基础,十二人为一队,四个鸟铳手,四个长枪手,一大盾,一圆盾,队长一名,火夫一名,依照孙制台、戚少保练兵之法,严明军纪,保障给养,多用火器,勤加操练。战时,大盾在前为墙,鸟铳于后射击,长枪护卫,小盾手手持长刀,以为近护。学习鸳鸯阵的进退御敌之法,反复操练,设队长、旗长,习学号令,认识旗帜,沿用戚家军的军法,严格纪律,同进共退。” 最后道:“卑职愿为表率,身先士卒,和将士们同甘共苦,练出精兵!” …… 尤振武清朗的声音在堂中回荡,不知不觉的,尤定宇侯世禄两个老将都在微微点头,他们一个外公,一个三爷,都是看着尤振武长大的,从兵法和武艺都是不停的督促和传授,今日见尤振武成长如此,一番练兵之法,说来扎实具体,胸有成竹,心中都是欣慰, 尤世威虽然板着老脸,他好像根本听不见尤振武所说。 堂外。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惊异,对尤振武的才识,越来越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都任眼中露出欣赏之色,不说尤振武能不能练成,只说这份才识和沉稳,就足以令人眼前一亮,发出后生可畏的感叹了。 “你刚才说,十二人为一队,其中,四鸟铳四长枪……这是何战法啊?孙制台戚少保的军中,可没有这么多的鸟铳手。”都任追问。 “这正是卑职要向大人说明的,卑职练兵和过往的些微差别之处……” 说到此,尤振武转向堂外:“金川,取鸟铳来!” 听见一声响亮的答应,很快,薛金川端着一支鸟铳大步走了过来,交给尤振武,随后退出。 尤振武双手捧着鸟铳,向都任说道:“大人,不论戚少保还是孙制台,练兵多用鸟铳,以鸟铳杀敌,但现在使用的火绳鸟铳有一个巨大的弊端,那就是两个鸟铳兵,相隔不能太近,因为离的太近,火绳攀在身上,一吹就会火星四溅,容易点着了同伴的火药,引起事故,为此,两人之间必须站的远。” “但这样一来,鸟铳的射击范围和密集程度,就受到了影响,如稀疏的渔网,即便敌人面对面冲来,一轮鸟铳射击之后,也会有很多的漏网之鱼,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鸟铳手站的太远,射出的铅弹太散,无法在同一时间,将面前区域全部囊括。” 听到此,站在堂下的薛得贵微微点头。 ---作为一个优良的鸟铳手,几十年的军伍,对于火绳鸟铳的弊端和不足,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尤世禄和尤定宇也在微微点头。 尤振武继续道:“有鉴于此,无论我大明还是西夷,都有人想要制造一种鸟铳手可以密集站立,不用火绳,直接击发的好鸟铳。” “此种鸟铳,前郧阳巡抚毕懋康毕大人在他所著的《军器图说》中有记载,名为自生火铳。” “自生火铳不用火绳,不担心火绳走火,因此,鸟铳手可以肩靠肩的站立,如此,一旦射击,弹矢密集,成片成片的射出,威力剧增。前方无所遮挡,如镰刀割草一般。” “《军器图说》中,对自生火铳有较为详细的解释,不过细节之处,仍然有一些模糊,卑职这些天潜心研究,又结合其他火器书籍,终于有所悟,所以购买了晋铁和煤块,想要试着打造。” 听到此,都任吃惊的站了起来,满是怀疑:“你说什么?你要打造自生火铳?” ---作为一个大明从三品的官员,他自然知道京师兵杖局以及西安火器厂一直都在试图制造自生火铳,但却失败的消息,由此可知自生火铳的复杂和不容易,现在麾下的一个少年千户却提出要打造自生火铳,他如何能不惊疑?要知道,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是集结了大明最好的工匠,朝廷大力支持,拨付钱粮,他们都造不出,小小的中卫所岂能做到? 侯世禄侯拱极父子也都是吃惊,尤定宇则是看自己的哥哥,尤世威老脸更加严肃,两道白眉都已经紧紧纠结在了一起,气的想要站起来,甩尤振武两个嘴巴---花了纳征的聘礼不说,还妄言自生火铳,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就先把大话说出去,右方伯可不是那些好糊弄的糊涂官员,在他面前将牛皮吹出去,一旦做不到,右方伯大人是会翻脸不认人的! 振武,糊涂啊! 想要阻止,但却也来不及,只能恼怒的摇头。 ----在尤世威这样的老军人和老古典来看,事以密成,事以泄败,在没有成功之前,最绝对不宜张扬的,即便有百分百的把握也不能说,以免被奸人中伤和破坏,但现在孙儿当着都任老大人的面说出来,他却也没有办法阻止。 尤振武点头:“是,虽不敢说百分百成功,但却也有七八成的把握。” ----尤振武的想法却是相反,为了争取更多的帮助,他必须把“大话”提前说出去,如此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令人知道,他尤振武绝不说空话,但是说了,就一定能做到。 以后再遇上什么大事,他尤振武登高一呼,众人才会相信和响应。 七八成,等于就是一定能做到啊。 尤世威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向都任抱拳道:“尤振武年少轻狂,自以为简单,大人不可轻信!”说完,转对尤振武,沉着老脸:“还不快退下?” 第六十九章 进退 长乐堡。 治所大堂。 尤振武作势要退。 “慢着!” 都任却喊住了他,向尤世威道:“尤千户年轻有为,言之有物,不似狂言,老总镇容我问清楚了可否?” “大人……”尤世威还想再说。 “老总镇请坐吧。”都任温言。 尤世威只能坐下,目光瞪向尤振武,像是再警告:不得再妄言! 都任双目紧盯尤振武:“尤千户,自生火铳可不是一般的火铳,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不能打造,你可知道?” “知道。自生火铳点火的关键在弹簧片,只要造出合格的弹簧片,打击火石,就能保证成功。” 对于爷爷警告的目光,尤振武自然是看见了,但他却不能听从,不但不能听从,反而要抓住这个机会,向都任进言,以争取都任的支持。 于是,结合手中的鸟铳,尤振武开始详细讲解,从火绳鸟铳射击的原理,到“自生鸟铳”的改进,将火绳点火改为用火石发火,射手扣动扳机,安置于扳机上的龙头下击同火石摩擦生火,火星落入装药室中,使火药燃烧,产生爆炸,将弹丸射出的原理,清楚讲述。 不但讲解自生火铳的原理,尤振武也作着各种实操的动作,从装药填弹,到最后的射击,一一示范。 感觉尤振武不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千户,倒像是一个在前线多年的鸟铳老兵。 尤振武一套动作和说法下来,不但都任惊异。就是侯世禄侯拱极和堂下的李应瑞和王守奇也有些瞠目结舌,尤其侯世禄侯拱极父子,他们没有想到,外孙外甥,对火铳居然有这么多的了解和认知,由此判断,外孙对自生火铳的制造,怕是早有研究,对于火器,也有极大的兴趣,只是他们一直怎么都不知道? 三爷尤定宇也惊讶。 至于老爷子尤世威,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生气的把眉头皱。 “自生火铳不用火绳,不受天气限制,装填步骤简化,轮射速度超过火绳鸟铳一倍。” “简单讲,使用自生火铳的一百鸟铳兵,可当一百五十、甚至是两百人使用。” “其制造也并非复杂,关键还是在簧片,而卑职对此有所领悟,自认可以完成!” 最后,尤振武说道。 待尤振武说完,堂中雅雀无声。 ----尤振武所说,很多都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鸟铳虽然常见,但其间的发射原理,很多人却是模模糊糊,尤振武讲的极其透彻,令他们对鸟铳有了重新认识,这也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尤振武绝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胸有成竹。 对火铳如此了解,难道尤振武真能造出自生火铳? 自生鸟铳不但克服了火绳点火怕风雨的弱点,而且简化了发射手续,提高了射速,可以令射手更快更好的掌握,实在是一件大利器。 只是,他们不明白,这些知识,尤振武是从哪里了解到的?兵书里有吗? …… 堂中静寂,所有人都看着都任,目光或振奋或怀疑。 堂中堂下,从尤世威侯世禄到李应瑞王守奇,都是尤振武的长辈和好友,他们对尤振武的爱护和期望,胜过任何人,但事情的决定权却是在都任老大人的手中。 良久,都任望着尤振武,表情和语气依然严肃:“这里虽然不是军中,但却也是我榆林卫中卫所的大堂之上,堂上无戏言,尤千户,刚才的这番话,你可能负责?” 尤振武抱拳:“愿负责!” “好!” 都任赞:“如能成功,本官必上疏朝廷,为你请功!” 尤振武抱拳行礼,冷静说道:“大人,卑职虽然有信心造出自生火铳,今日也在榆林买了不少的物资,但欠缺依然很多,为成功,还要请大人拨一些物资给我中卫所。” 都任正在激动处,想也不想的就点头:“这个自然,你回头将所需全部都列出来,本官全力支持你!” “谢大人。” 尤振武抱拳施礼。 “不必谢!” 都任严肃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成功了,我上疏朝廷,为你请功,但如果失败了,本官必治你空言误军之罪!” 尤振武朗声道:“若失败,愿领罪。” 都任点头,眼神带着激动,目光看向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三个老头,见他们三人都有站起说话之意,心知那件事不能再拖了,于是脸色又一沉,说道:“尤千户,说完公事,再说说你的私事吧。这两日,榆林城中关于你的流言,铺天盖地,甚嚣尘上,几乎压过我榆林军出征的大事,今日老夫更听说,你购买物资的所用,都是从家中偷取的,可有此事?” “有。”尤振武低声。 “荒唐!大胆!” 都任一拍桌子:“做大事亦要拘小节,即便你是取来军用,用做军备的,也不可偷偷取用,要知道,家贼亦是贼,照我朝律法,我也是可以参你的,到时你尤家的世袭千户还能不能保住,却是谁也不能知道的事情!” 听到此,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侯拱极的脸色都是一变,尤定宇急忙站起,抱拳说道:“大人明鉴,振武并非是偷偷取用,其实,其实,我和二哥都是知情的……” “哦,真的吗?”都任看向尤世威。 众人注视之下,尤世威哑巴吃黄连,一肚子的怒气无法说,他不能说不是,不然孙儿的仕途就会蒙上污点,于是只能站起,抱拳道:“是,贼乱猖獗,募兵乃我将门本分。” 都任脸色稍缓,目光看向尤振武,声音依然严厉:“尤千户,不管怎么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不明着向老总镇禀报,就自作主张,取用自己的聘礼,都是鲁莽不可取!念你是初犯,暂且饶你这一次,如果再有下一次,本官必不饶你,一定上疏弹劾,罢了你的千户职!” 尤振武抱拳行礼,心中却明白,都任老大人这是以退为进,为自己解围呢。 ---这个老大人,还真是了解老爷子,不如此,老爷子不会轻易低头。 都任看向尤世威:“尤老总镇,你以为如何?” 尤世威寒着老脸点头:“任凭大人处置。” 都任这才露出微微笑意:“那今日就这样了。”目光再看向尤振武:“还不快向你爷爷请罪?” 尤振武向尤振武跪倒,叩头道:“孙儿胆大,您老担心了。” 尤世威冷着老脸不吱声,任由尤振武跪着。 气氛一时尴尬, 所有人都知道,老总镇的气,还没有消呢。 尤定宇心疼,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哥哥,尤世威这才说话:“起来吧。” 尤振武起身。 都任笑:“尤老总镇,尤千户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和才能,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尤世威:“大人过奖了,他不使我尤家倾家荡产,我就心满意足了。” 都任又笑,目光看向尤振武:“尤千户,听说你长乐堡的铁匠铺,已经平整土地,准备要扩建了,不知可否领我去一看?” 第七十章 期许 “大人请!” 尤振武在前领路,迈着大步,第一个出了大堂。 都任走在中间,侯世禄侯拱极父子护卫而出,李应瑞和王守奇等人于两边跟随,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兄弟却是有意无意的落在了后面。 尤世威狠狠瞪着尤定宇。 “二哥……”尤定宇尴尬的笑。 “你早知道右方伯大人要来,是吗?”尤世威板着老脸问。 “也不是早……”尤定宇吞吞吐吐:“就是老侯提前派人知会了我……” “哼!” 尤世威瞪他一眼,大步往外走。 尤定宇心虚的跟上,但还是忍不住的说道:“二哥,我就是担心你一怒之下,真的鞭打振武,他还小,身体又没有痊愈,受不了鞭打的。” 尤世威根本不理他。 尤定宇加快脚步跟上,望着前面侯世禄的背影,小声道:“再者说,老侯这么参与和卫护,振武的聘礼,他肯定也不能袖手旁观,他这个外公,多多少少总是得出点血的,还有,咱尤家在榆林这么多年,里里外外认识这么多人,几百两银子,总是能凑出来的。必误不了下月二十九的纳征,二哥,你就不要着急上火了……” 尤世威依旧不理他。 尤定宇苦笑一下,迈步跟上,这一次改了问题,小声道:“二哥,你说去病那小子募兵行不行啊?不如我亲自跑一趟府谷县?我担心他太过年轻,没有经过事,募兵出岔子……” 这一次,尤世威终于是站住脚步,板着老脸,带着无奈,也透着担心的说道:“你既然都这么说了,还问我干什么吗?” 尤定宇笑了:“知道了二哥,明日我就动身!” …… 铁匠铺。 人头涌动。 三品官衔的右方伯大人到长乐堡,并不是常有的事情,堡中军户听说,都涌来看热闹。 在尤振武的陪同下,都任在铁匠铺前前后后的转了一圈,对于“翻砂铁锅”他心知肚明,并没有多问,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自生火铳的制作,尤振武也知道机会难得,于是就是炉火,将铳管的打造,击发的原理,更加详细的讲述。 同时,趁这个良机,尤振武再次提出了物资要求,虽然榆林贫瘠,右方伯也是一个穷衙门,但总是有一些中卫所所没有的资源,尤振武要竭力争取。 都任仔细倾听,眼中惊奇更多,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少年不是一般人。 当然了,都任心中还是存有一丝怀疑的。 那就是,自生火铳,真能制造出来吗? 府谷募兵,真能顺利吗? 如果能,尤振武必是少年英才,如果不能,那不过就是夸夸其谈的当代赵括而已,他的话,不必当真。 其间,都任也询问铁匠老刘头。 面对这么大的官,老刘头紧张的结结巴巴,根本说不出话来,还是长子刘贵代为回答。 随便几问之后,都任就已经知道,不论老刘头还是他儿子,都是普通铁匠,一干新奇设置,都是来自尤振武,由此,他的好奇心就更是重了。 …… 终于,天色渐晚,都任得离开了。 众人送行。 尤世威以家事惊扰到“右方伯”而“请罪”。 都任摇头:“惭愧的应该是本官啊,如果粮饷充足,将官可以募兵,中卫所也有钱粮,尤少千户又何必取用家中的私财? 又叹道:“这不止是是家事,也是我榆林的边事、大明的国事啊。取用自己娶媳妇的聘礼,购买军资,招募兵马,古来大义也不过如此,贤侄虽然有些鲁莽,但本官却深为感动,若人人都能如此,榆林边事何愁不振,我大明国势何愁不兴?” 尤振武抱拳谦虚:“大人夸奖,晚辈愧不敢当,晚辈就是想要略尽一些薄力罢了。” “赤子之心,公忠体国,少年楷模也,”都任欣慰点头,转向尤世威说道:“老总镇,看我面子,你不要再责怪娃,此事到此为止如何?娃虽然大胆,私自用银,但毕竟没有妄花,后续我们一起商量如何补救,你看如何?” 又压低声音道:“西安李家之事,我会亲自修书,向他说明的。你不必担心。” ---刚才公堂之上是官话,现在私下里的才是近亲之言。 “大人之言,末将岂敢不听?” 尤世威振奋。 都任笑着点头,又看尤振武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夫听了都是热血沸腾,尤千户,你要努力啊!” 短短小半天的时候,尤振武却已经是知道,眼前的这位老大人虽然已经是六十三岁,一头白发,但依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身在榆林,依然还想要做一番事业,更难得是,性情刚直,一副忠烈之心,一如史书记载,因此,他心中一直都抱持着尊敬和敬仰,此时,见都任如此勉励,他立刻抱拳:“大人放心,卑职必完成!” 都任上马,望向南方,忽然来了豪情,大声说道:“听闻消息,尤游击的兵马,已经是过了延安府,不日就将到西安,宁夏兵,固原兵,也将陆续陆续西安,不久之后,我大军就将兵出潼关,往河南剿贼,愿尤游击旗开得胜,我榆林军和秦军犁庭扫穴,剿灭闯贼,还豫地的太平!” 众人都是向南抱拳,为大军祈胜,尤振武心情却沉重,因为他实在不能预料,父亲是否进去了自己的忠告?汝州之败的结局,是否能够避免?刚才和都任谈话时,他有意无意的说起河南的不利,但都被都任岔开了话题,后续他还想再说,但却被外公用眼色阻止。 现在却明白,怪不得外公会阻止,看起来,都任老大人对秦军出潼关,信心十足,听不得沮丧的意见。 由此可知,都任老大人虽然刚直,但对于军略和天下大势,却也是犯了刚直的毛病…… …… 都任回城,侯世禄侯拱极,连同李应瑞王守奇都跟着护卫返回,尤世威尤定宇老弟兄两人,包括尤振武的母亲,这一夜则是留在了长乐堡。 “事先也不商议,你胆子太大了!若不是右方伯到,我看你今日如何收场?” 临行前,侯世禄将尤振武唤到身边,老脸沉沉。 尤振武只能抱拳,保持认错的态度。 “此事绝不能再有,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爷爷,三爷,父亲和母亲想想!” 尤振武身姿更低。 侯世禄这才罢了,拨马而走。 “振武,舅舅过两日来看你练兵。”侯拱极道,说完,跟上老父。 …… 第七十一章 开工 …… “允文兄,今日所见所闻,令我和长捷大开眼界,刚才我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闲暇之时就往长乐堡来,看你造铳练兵,不知道你可否欢迎?”临行前,李应瑞道。 尤振武笑:“求之不得。”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是笑了,随后两人去了。 …… 外人都去了,尤世威的老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尤振武知道自己的关口还没有过,于是再次跪下请罪,尤世威却不理,自顾返回治所后院,尤定宇虽然怜惜娃,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小步跟上。 晚饭后,尤振武再向爷爷请罪。 这一次,尤世威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尤定宇也敢自作主张,令尤振武起身了,他把尤振武领到旁边,询问事情的详细过程,又问翟去病带了多少银子,计划怎么募兵? 尤振武如实相告。 尤定宇听完说道,用戚少保选兵之法,倒是不错,只是募兵是一件复杂的事情,不光得有银子,还得有名声和关系,不然不但募不到兵,说不定还会召来麻烦,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千万不可再自作主张了,一定要和爷爷三爷商议。好了,你去休息吧,老头这边由我呢。 老头,意指尤世威。 尤振武问道:“三爷,二叔怎样了?” 尤定宇摆手:“不用管,就是几天禁闭,他还受得住。” 尤振武歉意,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就是二叔了,但没有办法,为了大事,他不得不“算计”了二叔一次。 …… 退出房间,来到院中,望着夜空,尤振武长长松口气,他知道,虽然是磕磕碰碰,责骂连连,但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募兵之事,也艰难的起航,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头。 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是尤家这些年的结余,一朝被他罄尽,爷爷心中不疼那才怪呢,幸赖外公和都任老大人及时赶到,不然他这一顿板子,肯定是逃不了的。 回到厢房,尤侯氏和贴身丫鬟正在为他铺床叠被,见尤振武回来,母亲少有的露出了怒气,责怪道:“儿啊,你胆子太大了。” “谢谢娘,若不是你通知外公,外公去找了都老大人,爷爷怕是不会轻易饶过我。”尤振武深深一辑。 尤侯氏伤心叹:“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可是咱尤家十几年的积蓄,是老爷子为你准备的聘礼,没有了这些银子,你父亲又在外征战,咱家拿什么到西安去提亲,你的终身大事可怎么办?” 说道最后,忍不住试泪。 “不用担心娘,会有其他办法的。”尤振武安慰。 “能有什么办法,那可是银子!”尤侯氏泪眼婆娑:“也就是你大出征,不然他非打死你不可!” 尤振武只能苦笑,心说如果父亲不出征,有一千兵马在,或许他也不用出此下策。 “唉……下月二十九,只不过一个月了,可怎么办啊?”尤侯氏忍不住又试泪。 …… 夜晚。 尤振武房间里的灯光一直明亮,他一直在忙碌,先是招来周运和老刘头,询问堡中事务和黑石头研磨之事,然后一个人坐在灯下,仔细思索回忆,并且时时记录。 后院。 尤世威披衣而起,在廊檐下踱步发愁,抬头正看见孙儿房间的灯光,透过窗棂,看到孙儿正在灯下读书写字,夜已深,娃却还没有休息,尤世威忍不住疼惜的叹了一口气。 自己的娃,不疼才怪呢,只是娃的胆子太大了,他不得不约束…… “二哥。”尤定宇也没有睡,他披衣来到尤世威身边。 尤世威看他一眼,说道:“明日回城,我们先去拜见抚台大人。。” 尤定宇点头。他知道自生火铳之事,二哥原本想要低调处置,等振武造出了实物再说,但现在想要低调也不行了,既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大张旗鼓的去见各位大人,向他们求粮饷和补充。 他们两张老脸,多少总能求一些。 “另外,得空你去拜访一下广盛源的吴掌柜。”尤世威又道。 “嗯。”尤定宇明白,这是要为振武的“聘礼”做准备。向其他人张口借银,他们老哥俩都是张不开嘴、抹不开面子的,但票号不同,他们借银子出利息,不欠情义,是他们借银子的第一选择。 …… 早上。 尤世威、尤定宇返回榆林,尤侯氏本想留下照顾儿子,但不被允许,最后尤世威令老仆尤顺留在堡中,负责尤振武的起居。一切妥当之后,一行人离开长乐堡。 尤振武带着周运、薛得贵送行,一直到堡外的官道上,方才停止。 尤世威板着老脸,始终不和孙子说话,好像还在怒气充盈之中。 尤定宇小声叮嘱尤振武:“小心谨慎,不可再惹麻烦了,不然不但老头子,就是我也饶不了你。” 尤侯氏则是落了泪---尤振武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在外面居住过呢,现在要在长乐堡常住,她身为母亲,实在是舍不得。 …… 车马辚辚,老人们终究是去了。 尤振武站在道边,远远凝望车马扬起的尘土,心中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将脱离温暖舒适的尤宅,在苍凉困苦的长乐堡中迈出他穿越以来的第一步。 虽然苦、虽然困难重重,但他心中却是欢愉的。 因为这正是他所求。 …… “刘旗长,诸位匠人师傅,开始干吧!” 尤振武召集堡中所有青壮和铁匠,开始分派任务。 ----为了更好的统筹指挥铁匠资源,尤振武提拔老刘头为代旗长,为铁匠之首,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老刘头不再是普通的匠人,而是一名预备旗长了。 忽然升官,老刘头笑的眼睛都快要没了。 “是!”众人听令。 很快,整个长乐堡都动了起来,铁匠铺红光不断,叮叮当当,薛得贵指挥青壮,将治所后面的兵舍全面修缮,校场整修,以为募集的新兵所用。老人看热闹,小孩回来的跑,堡门口,进出的车马不断,整个长乐堡里里外外都是生机。 周运站在治所门前,脸上带着笑,轻轻道:“真好,长乐堡,已经十几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第七十二章 中伤 …… 下午,几辆马车来到长乐堡,却是二叔尤见田送来了物资。 原来,前日右方伯都任老大人答应给中卫所补充一些物资之后,昨日一早,尤世威就令尤见田拿着帖子去求见,都任知道尤世威的意思,于是带着尤见田去见巡抚崔源之----前晚回来之后,都任就连夜去见了崔源之,说了长乐堡以及尤振武的情况。 而崔源之也早已经听到了城中的传言,对尤振武颇为惊奇,不过他却不相信尤振武能做出自生火铳,既然都任为尤振武挂担保,如果做不出自生火铳,事后追究,责任也是都任的,于是他便顺水推舟,答应了都任向中卫所调拨一些物资的请求。 但榆林府库、粮库空虚,根本没有多少物资,都任多方筹集,从昨天到今天,也不过凑了三五车。 眼见不可能有再多,于是尤见田亲自押解,往长乐堡而来。 “你可是把二叔害惨了,二叔我一连三天都被关在黑屋子里!”一见面,尤见龙就沉着脸,假装怒气冲冲。 尤振武单膝下跪请罪:“侄儿大胆,骗了二叔,请二叔责罚!” 尤见田下了马,象征性的踢了尤振武一脚,笑骂道:“我先给你一脚,剩下的,等你大回来了,再一起收拾你!” 尤振武再拜一下,然后站起:“谢二叔。” …… 简单清点,一共十几袋的粮食,盐砖二十斤,豆料五十斤,战鞋、军裤、军士裘帽五十对,晋铁三十斤,棉甲十具,腰刀十,圆盾十,木炭一车,火药、硫黄与硝石若干。还有一些山羊皮、绵羊皮、翎毛、桐油、漆胶,都是制作兵器使用。 这其中,尤振武最看重的就是木炭、硫黄与硝石了。有了这些,他才有改进、提高火药威力的可能。 …… “自生火铳,说来容易,做来可是难啊。振武,不是二叔说你,这件事你实在是太过冒进了!” 站在即将扩建的铁匠铺之前,尤见田满是忧心。 又叹息道:“听说右方伯大人在崔抚台面前,可是给你打了包票,如果你做不出,不但尤家,就是他脸上也无光啊。” “二叔您放心,自生火铳我一定能做出的。”尤振武轻松笑。 “那就好,二叔帮不了你的大忙,也就只能给你跑跑腿了。”尤见田道。 尤振武笑:“哪里话?你能帮的多了去了,你就是喜好清净,不然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 “清净?” 尤见田忽然轻轻叹一口:“不是我好清净,实在是我见不得血,看不得悲惨,所以只好躲在家中……好了,不说了,我要回去了。” 尤振武送二叔出堡子。 尤见田上了马,策马要行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二叔还是笨啊,这两天,我仔细的翻了一遍《坤舆格致》。但脑子晕晕沉沉,记不住许多,更悟不出簧片弹簧的制作之妙,回头你得指点我,我倒要瞧瞧,西夷人的书中,究竟有多少奥秘?” 尤振武含糊答应:“是。 …… 榆林城。 因为右方伯大人的长乐堡之行,关于尤家少千户尤振武偷了家里为他娶媳妇准备的聘礼,招募兵丁,欲图练兵的消息,在城中传的更凶,老弱妇孺,人人皆知,同时的,尤振武在外面养女人,在家中和丫鬟厮混的消息,也在城中小有传播,甚至有不少人相信。 也许是天性,也许是传统,对于这种男女之间的风流八卦,历来就为人们津津乐道,即便不相信,也会兴趣盎然的讨论一番。 但总体上,尤振武的形象依然是正面,取用私财,招兵募兵,叠加此前的“岳王爷”的传说,很多人都赞,当年岳王爷少年英雄,参军报国,岳母刺字,今日尤千户偷取聘礼,招兵买马,舍己利为国家,正有岳王爷当年的风范啊。 尤宅。 “自生火铳?” 左光先忍不住惊疑,到现在,他是越来越搞不懂尤家小子了,九月大雨赌博,熊心豹子胆,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取自己的聘礼,大肆购买军资,已经是出格越格,令人难以想象了,但想不到在这之外,尤家小子居然又抛出另一个看来不可能的事情,那就是自行造出自生火铳,要知道,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不能做到,你一个没有经过世事的毛头小子,何以能行? 既然不行,尤家小子为什么还敢在都任老大人面前夸下海口?要知道,都任老大人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的。 难道他真能做到? 另外,在巡抚崔源之连续上疏,请求致仕,朝廷随时都有可能准许的情况下,身为右布政使兼兵备道的都任,随时都有可能会代理延绥巡抚,如果他相信了尤振武,并且器重尤振武,全力提携,尤振武前途必然光明,如此,就算没有聘礼,西安李家也是不会悔婚的。 左光先心中不安。 “德开,派人盯住了长乐堡,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要知道。”左光先道。 “是。” “再准备帖子,我要去见右方伯大人。”左光先道。 “是。” 左德开下去准备。 但很快的,他就转了回来,笑道:“老爷,柳先生回来了。” “哦,”左光先眼睛一亮,急忙站了起来:“快替我迎!” “是。” 左德开退出。 左光先转对身边的丫鬟:“去,让那个败家子出来迎老师!” 丫鬟点头急匆匆去了。 左光先本人整理衣冠,在堂中等待。 很快,一个头戴方巾、宽袍大袖、方头鞋、脸色严肃的清瘦老者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进入堂中,向左光先行礼。 左光先恭恭敬敬的还礼,一点都没有“家主”对“仆人”的居高临下,反而是谦卑无比。 ----不止是因为这个时代对读书人普遍的尊敬,更因为柳先生学识渊博,品行高洁,只是因为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才没有能中举,但他的才华和学识,却是为人所公认的,当初,左光先曾经请过好几个老师,但最后都管束不了他的三个儿子,尤其是幺子左绪,不得不向他辞行,直到有人推荐了柳直柳先生,方才是震住了家中的三个儿子,就教育来说,左光先对柳直是满意的,对柳直的尊敬,也是真心实意的。 礼罢,柳直入座,仆人上茶。 左光先寒暄询问,柳直惜字如金,不卑不亢。 聊了一会,不见左绪出来拜师,左光先皱起眉头:“绪儿怎么还没有来?” “来了来了~~” 脚步声急促,左绪从后堂奔了出来,见到坐在椅子里的柳直,他嘴角发苦,仿佛是老鼠见了猫,虽然不情不愿,但却不得不上前向柳先生行礼。毕恭毕敬的说道:“学生左绪问柳先生好。柳先生省亲可顺利?” “顺利。” 柳先生轻轻点了一下头:“我走这十几日,你功课可有温习?” “有温习,有温习。”左绪连连回答。 柳先生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向左光先一礼,然后往后堂走。 左绪一脸苦色的跟上。 左光先却是暗暗松口气,柳直回来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操心左绪的管教,可以清闲两天了……不,不能清闲,尤家小子所做的事情,令他警惕又怀疑,不管尤家小子能成不能成,有些事情他都必须做,或者说,他绝不能让尤家重新振作。 “老二还没有消息来吗?”左光先看向左德开。 左德开摇头。 左光先皱着眉头,说道:“备马吧,去巡抚衙门。” …… 第七十三章 应对 …… “少千户,有件事,属下不得不报。” 榆林城中的那些隐隐的传言,尤振武很快就知晓。 ---外面养女人,在家里和丫鬟厮混,浪荡放肆,败坏家风,在这些恶毒流言里,他尤振武已经成了一个十恶不赦,人憎鬼厌的恶徒! 但这些事情,尤振武一件也没有做过。 所以,这绝不是良善的揣测,而是有人恶意传播,造谣中伤。 看来,在这榆林城中,有人恨极了他,所以才会编造这等恶意谎言,污蔑他的名誉。 尤振武面色凝重。 是谁呢? 左绪吗? 极有可能。 只是左绪虽然恨自己,但他没有这样的脑子,所以一定是背后有人给他出的恶主意。 “一派胡言,胡乱泼粪!他们这是要毁坏少千户的名节啊,少千户,得立刻禀报老总镇,请巡抚衙门出面,将污蔑你的人都抓起来,看究竟是谁在后面指使!”薛得贵怒。 周运却皱眉:“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自古流言最是难对付,当年周圣人面对流言,都曾经惶恐不安,何况咱们,所以,这事抓人是不行的,而且传言的人多了,你又抓谁去呢?” 薛得贵哑了。 ---不用说尤振武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即便是崔源之,一镇之巡抚,遇上流言中伤,怕也是无计可施,你官威虽大,但总不能捂着嘴,不让百姓说话吧? 尤振武却已经有了主意。 “不,不是流言难以对付,而是不愿意对付,周圣人是不屑对付,我不是周圣人,没他的海量,这件事得应对。薛百户,你即刻派金川回城,将我这份信送回家中。”尤振武道。 …… 榆林。 尤宅。 尤世威坐在堂中,两道斑白的浓眉紧紧纠结在一起。 尤见田站在堂前,气愤的说道:“外面有些流言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说咱振武……大,我看不能再忍了,得立刻去见巡抚大人,请他明察!” 尤世威老脸凝重的摇头:“莫要自己乱了阵脚!谣言止于智者,那些破绽百出的恶毒之言,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 “这背后的人阴险的很啊,你说会不会是左家?”尤定宇咬牙瞪眼。 ---尤家在榆林没有仇敌,唯一有些不快的就是左家,加上尤振武和左绪这么一闹,两家的梁子就更深了,虽然左光先回到榆林之后,主动派左德开上门赔罪,尤见田也回了礼,但彼此心里都知道,这一来一往,不过就是表面上的文章,给别人看的,在内心里,两家心里的芥蒂,是不可能消除的。 “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尤世威沉下老脸。 尤定宇哼了一声。 尤见田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大,我担心的是有人趁此攻讦振武,给咱家找麻烦,还有西安的李家……万一李赫然真相信了怎么办?他若是悔婚,岂不是要遭?” --振武偷用了自己的聘礼,还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对李家不敬了,现在又出了流言,如果西安李家真相信了,以此为借口,这门亲事怕就真的危险了。 “他敢?”尤定宇瞪眼拍桌:“看我不宰了他!” “李赫然,应该还没有这么蠢……”尤世威道。 ---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但他眼睛里的担忧却是藏不住。 “老爷,堡中来人了。” 脚步声响,一个家人领着一个身穿箭衣,头戴红缨詹帽的年轻军士进入。 正是薛金川。 “见过老总镇!” 薛金川拜见,一一向尤世威,尤定宇和尤见田行礼,然后取出尤振武的信,双呈给尤世威。 尤世威展开看后,老脸微微沉思,然后将信递给弟弟尤定宇,最后是尤见田。 “振武这办法不错,我看可以一试!”尤定宇说。 尤见田看完也点头。 尤世威沉思了一下,点头:“那就这么做吧。” …… 当天下午。 尤家人在城中最繁华的榆林南街贴出了一张告示,就关于尤振武的流言,列出三点,第一,澄清流言,尤家上下,只有婢女三人,且都已经年长,尤振武一直在家中居住,绝无流言的各种不端;第二,若有人能找出证据,证明尤振武“喜好女色”“放荡不羁”,尤家不但立刻绑缚尤振武,将他送到衙门治罪,而且 举家迁移榆林,再不回返,留下的宅子,则算作对举报人的奖励;第三,尤家世代将门,视名誉为第一,宁死也会卫护家族清名,现在尤家已经报官,若再有人敢随意污蔑,往尤振武头上扣屎盆子,那就衙门里见,尤家绝不宽恕! …… 告示前,有识字的大声念。 围观人群小声议论。 “可不敢乱说了。” “是啊。本就没有的事,再乱嚼舌根子,就要进衙门了。” “还用衙门?再有人胡说,岳王爷先收了他!” …… 左宅。 听闻尤家贴出告示,得知告示内容之后,左光先老脸阴沉,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不是尤世威的作风,定是那小子……果真是有些道行。” …… 清晨,尤振武一身劲装,捆着绑腿,来到校场。 薛得贵薛金川父子,带着从两百卫所兵中,挑出的十个青壮,已经在场中列队等着他了。 和尤振武一样,他们都是劲装绑腿,扎着腰带,列成一字队,这是尤振武提前吩咐的。 这十个人,是现在长乐堡中,唯一处在十六到二十四之间的青壮,尤振武将他们全部挑选出来,以作为练兵的第一步。 晨光下,众人都有些不明白,既然是操练,为什么少千户不让他们携带兵器,却是要他们劲装绑腿,难道是要锻炼脚力吗? “练兵当先练行伍!” “行伍、旌旗、号令、行军、扎营,乃是军中五要。” “手法、步法、身法是为每一个士兵的基本功。” “今日我们就先练行伍,从手法、步法、身法的基本功练起。” “接下来,我先演示一遍。” 不多说,站在众人面前,尤振武开门见山,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先将自己操练了一番。 “立正!向右看,向前看,齐步走!” 前世里,尤振武没有参过军,但军训却参加的不少,不同于一般同学的敷衍,他学的极其认真,除了踢正步可能有点不太标准之外,其他动作,他几乎可以和军人媲美。 薛得贵薛金川父子,连同十个青壮却都已经是看呆了,虽然他们也练行伍,也练习队伍的整齐,但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口令和动作,只觉得少千户所做所行,就像是天外飞仙。 这是在练兵吗? 第七十四章 坩埚 又或者说,薛得贵他们虽然都没有看过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但他们毕竟是军户出身,对于练兵,多多少少都是知道一点了,在他们看来,这些动作从所未见,和做战毫不相干,难道少千户是要他们练习这个吗? 尤振武自然察觉到了他们的心思,一套动作做完,尤振武非常严肃的看着他们,高声道:“你们一定在想,我这是在练兵吗?” “那我清楚的告诉你们,不错,这就是练兵!” “以后我中卫所的兵,都要从刚才的基础动作练起。” “我刚才所做,看似非常简单,但其实却并不容易。” “不多说,只一个左右,你们所有人都能分清吗?” “不能。” “我在堡中这几天,发现很多人只知道前后,不知道左右,我说右看,很多人左顾右盼,根本不知右边在哪?承平时期没有什么,如果是战时,敌人从右边来,我说右转,有人却左转,不但会耽误杀敌的良机,甚至会造成阵型的混乱,最后一败涂地,因此,左转右转看似不起眼,其实却至关重要!” “此外,我这套操练看似简单,但要做到心口如一,令出即行,却并不容易,十个人一起做,一百个人一起做,仍能做到步伐统一、动作一致,那就不容易了,非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精锐之军不能做到!” “所以,不管你们是想的,我刚才所做的这套动作,都必须完全掌握,做到整齐划一,没有迟滞。” “如此,才能算是中卫所的合格兵。” 尤振武脸色和口气都严厉,众人虽然有些不理解,但却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尤振武从“立正”开始讲解、教授。 薛得贵年纪大,不参加训练,只是在场边观看。 “何谓立正?挺胸抬头,目视前方,腰杆挺起来,全身崩力,就像是一棵松树,没有命令,不得松劲。” 尤振武讲解。 薛金川等十一人学着尤振武的动作。 “左是左,右是右,左腿是左腿,右腿是右腿,必须分清楚了。” “齐步走的时候,先出左,后出右。” “向右转!” “齐步走!” 一个上午的操练,薛金川他们发现,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立正,左转,右转,但好像比练习刀枪还累呢,一个个不由都冒出了汗,而左转右转更是让他们有些晕头转向,这个时代的人,或者说,不管哪个时代,都有方向感糊涂的人,左右不分,相互乱转,是常有的事情。 “错了!” 尤振武手中拿着木棍,但有人出错,就会抽击他们的背部,以为惩戒。 …… 下午。 石墨粉终于是研磨到了尤振武满意的程度,于是在行伍操练结束之后,他亲自动手,按照比例,将石墨粉和粘土混合在了一起,然后在他的指导和监督下,两个十里八乡之内最好的瓦匠,将其反复糅合、摔打,使两种材料更好、更完美的结合…… 晚间,大明第一个,不,是华夏第一个石墨粘土的坩埚,制作完成。 所谓的坩埚,长三十厘米,宽十五厘米,圆柱形,顶上开口,全部手工,制作的极其精细,放到阴凉通风处,彻底阴干之后,就可以使用了。 ---使用时,将晋铁放置于坩埚之中,使用坩埚架,置于扩大的方炉之中,焦炭加热四个小时,达到1600摄氏度,因为有坩埚的隔绝,炭火并不直接接触铁水,也就是说,煤炭的碳成分,不会进入到铁水之中,从而连续高温之下,产出成分更加均匀、杂质更少的“熟铁”,也就是钢。 其实这个技术并不复杂,其关键的核心就是耐高温的坩埚的制造。 完后用长夹剪把坩埚取出,将熔化的钢水注入铸模之中,冷却之后就成为了钢锭。 一次可出十斤钢,每天两次。 也就是说,一个坩埚一天可出二十斤钢,在现代人看来这十分的少,但对眼前的中卫所,对大明来说,却是划时代的意义。 尤振武的欢喜溢于言表。 众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在少千户得了右方伯夸奖,丝毫不喜,一个粘土做成的小玩意,却高兴成这样? …… 石墨坩埚制成的同时,第一根铳管也制作完成,老刘头亲自将打造完成,刚刚冷却的铳管呈到尤振武面前,尤振武正色接过,仔细检查。 虽然还没有钻孔,只是一个半成品,但其间的精致和用心,却已经是清楚可见。 尤振武拿出自己制作的尺子,仔仔细细的量过铳管的长短口径---因为他事先吩咐过,所以老刘头打造的这根铳管,比大明制式的鸟铳铳管要略长一些,口径不变,总体份量稍有增加。 为什么要加长铳管?因为铳管越长,火药在铳管里燃烧的越充分,推力越大,射程也就更远。 当然了,铳管越长,对铳管质量的要求也就越高,也就越容易发生炸膛的危险,不过尤振武并不担心,有了坩埚,可以炼出钢水,解决了铁质问题,解除了铳管制造的最大制约之后,后续的问题就都是小事情了。 …… 仔细检查之后,尤振武微微点头---在没有机床的时代,只凭人力锻打,就造出如此精致的铳管,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见少千户满意,老刘头微微松口气,脸上露出了笑。 “很好,以后我中卫所所有的铳管,都以此为标准。长一丝不可,短一丝亦不可,质量标准为第一,宁缺毋滥。”尤振武道。 老刘头躬身:“是。” 尤振武对周运:“周佥书,质量标准的把关,我就交给你了。” 周运拱手:“少千户放心,属下必监督不辍。” 尤振武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纸,递给老刘头,郑重无比的说道:“只有铳管还不行,还需要有配套的几个零部件,如此才能形成完整的鸟铳。这是我画的一张零部件的草图,你带人研究,琢磨琢磨,尽快开始打造。” 老刘头双手接过了,仔细一看,然后脸上又露出了惊讶之色。 ----作为老匠人,他一眼就看出,少千户草绘的,并不是他印象里的鸟铳。工部的鸟铳,包括现在孙传庭军中现在使用的,都有火绳,通过火绳点火,引燃火药,继而击发鸟铳,但少千户的图纸里,却没有火绳,只是在铳管尾部,简单的画了两个奇形怪状的器物,其中一个弯曲如小锤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第七十五章 左家密议 老刘头惊讶。 ----没有火绳,点不着火药,这鸟铳能击发吗? 至于各个零部件,他倒是大约明白用在鸟铳的什么地方,作为热兵器的先锋,鸟铳构造并不复杂,即便是自生火铳,也不过改进了点火方式,大体并没有多少变化。 “一定要标准精细,一丝就不可以差。做好了,有成绩了,本千户将你的“代”字去掉。”尤振武道。 “是。”老刘头大喜,虽然他已经被任命为代旗长,但毕竟不是正式的,他的身份,还是普通的匠户,随时都可能被免除,但如果去掉代字,改了匠户,换了腰牌,那他的位置就稳了,只要不犯错误,他就一辈子稳稳当当的旗长了。----旗长虽然不是官,但好歹是一个头目,以后他在中卫所就可以挺起腰杆,他如何能不喜? “这张图,这我中卫所现在最高的机密,你世代军户,知道军中保密的重要。”尤振武脸色一沉。 “知道知道。”老刘头连忙道:“就是死,小的也绝不敢泄露一字。” “十二个铁匠中,你找出三个手艺最好,最可靠的人和你一起研究这张图,除了你们四人,其他人,谁也不许看,如果图纸上面的东西泄露出去,我定斩你们的脑袋!”尤振武沉下脸。 “是,小的明白。” 老刘头躬身。 “薛百户。”待老刘头退下,尤振武转对薛得贵。 “在!”薛得贵抱拳。 “现在不比过往,长乐堡的守卫一定要加强,绝不能有任何疏忽。”尤振武道。 “属下明白。” …… “哈哈哈哈,信他个鬼,如果尤振武能造出自生火铳,我就能造出红夷大炮!” 榆林。 左宅。 左绪仍然被他老爹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但关于尤振武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的传入他的耳中,听到右方伯都任大人到访长乐堡,给尤振武鼓励和支持,左绪不忿的冷笑,听到尤振武要制造自生火铳,他更是不信,唯一让他开心的就是,尤振武这么折腾,终于是花完了那几百两的聘礼,城中的富户和商户又都已经被他左家打了招呼,广盛源那边,也有应对,尤家想要借银子肯定是借不到了,而没有了银子,下月二十五看尤家如何纳征?没有纳征,坏了六礼,西安李家必定恼怒,尤家和李家的婚约,自然就要废弃了,那如花似玉的李家小姐,就是他的了。 “少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老家人来报。 左绪脸色一变。 论起来,左绪现在只怕两个人,一怕柳先生,二怕二哥,老实说,他对老爹还不怎么怕呢,因为他知道老爹奈何不了他,但二哥可不同,他二哥左定从小阴沉,但是惹他不高兴,绝对没有你好果子吃,即便是身为亲弟弟,左绪对这个哥哥也是颇为害怕的。 “二哥现在在哪?”左绪问。 “在花厅里,正和老爷议事呢。”老家人回。 左绪点点头,去往花厅。 …… 花厅静寂,周边没有一个家人和丫鬟,好像都被老爹打发走了,左绪轻步走到花厅之前,并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竖耳倾听了一下。 “布政使陆之祺大人、兵备道张国绅大人,都已经是打点好了,等孙传庭一出潼关,他们就会找机会保举咱,但京师那边还需要打点,张国绅大人说,最少还得三千两银子,才能保证事情的成功……” 听到这个阴沉的声音,左绪面色不由就是一紧,因为这正是他二哥左定在说话。 一声叹息,却是他老爹左光先。 左光先叹道:“三千两原本也不多,但现在,唉……” “大,是李家不肯借咱银子吗?”左定问。 “何止是李家?现在整个西安的商号,都对咱家敬而远之,深恐咱家再向他们伸手借银子,前两天,西安和记的王掌柜还派人向咱家讨要旧银,说话十分的难听,换以前,我早令人将他打出去了,但现在却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听着,谁让咱家现在没有银子,也没有权位呢?”左光先叹。 “大。这事我正要和你说。”左定的声音:“王家人在回西安的路上,马车倾覆,掉到沟里,两个人都死了……” 左光先一惊:“什么?该不会是你……” 随即住口。 左定不隐瞒,直接道:“是我,我在西安时,王家人就向我讨要银子,我让他到榆林找你,想不到他居然真敢派人到榆林来,他怎么不给咱面子,咱又何必顾忌那么多?你老放心,我做的干净,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咱家的头上。” “你太冲动了,此事以后万不可再有!”左光先责怪。 “对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客气。还有那李赫然,忘恩负义,若不是咱家帮扶他,他在榆林的生意,怎么可能这么顺利?惹恼了咱,今年九月给他好看!”左定道。 这一次,左光先却好像是真的生气了,声音陡然提高:“不可妄动!李赫然可不是和记王家,他是西安的大商,生意连着秦王府,西安大小官员,也都卖他面子,咱现在要做的,是想尽一切办法拉拢他,而不是惹恼他。再者,他借咱的银子也不少了。” “区区五千两而已,比起他的家产,不过九牛一毛。”左定冷笑。 “事情得一步一步来,逼急了,你妹妹那边也不好作……”左光先道。 原来,李赫然丧偶之后,就续了弦,纳了一个侧室,此侧室正是左家人,是 他左光先的侄女,左定的一个堂妹。 也因为有一个关系,李赫然和左家的关系才渐渐亲近起来。 但左光先所求的并不只有这些,尤其是去年兵败,被孙传庭罚了两千匹战马,实力大损,无兵无权之后,左光先的心思就更是发生了改变---李赫然早年有两个儿子,但都先后夭折了,到现在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虽然本人十分着急,两年来,又连续纳了两个小妾,加上左氏,他现在一共有两妻三妾,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众女人的肚皮就是不见动静,连左氏在内,都没有能为他诞下一子半女,虽然李赫然本人还在继续努力,但在左光先看来,五十有五的他怕是不可能再有儿女了。 如果左家能和李赫然结成亲家,未来之后,李家所有的财产和资源,岂不都是他左家的? 有李家的财力,他左家东山再起,再谋一个总兵,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这中间偏偏还横着一个尤家,横着一个尤振武。 不先破坏了尤家和李家的婚约,他左家就无法横柴入灶…… 第七十六章 不可小视 左家后堂花厅。 “好了,这事不提了,三千两银子,我会想办法。”左光先收住胡思乱想,阴沉着老脸,换一个话题:“最近榆林发生的一些事,你可听说了?” “是尤家那独苗的事吗?听说了。尤家那小子闹腾的挺大,装神弄鬼,咋呼九月河南有大雨,欺负咱老四,骗了老四一两百银子,哼,还真是没有想到,他落马之后,不但没有死,反倒是比以前闹的更欢了。”左定道。 “是啊,他到处嚷嚷河南九月有大雨,前两天,趁着王定带兵出征,尤世威尤定宇在外,家里无人的机会,悄悄偷取了尤老头为他准备的聘礼,大肆购买晋铁煤矿,还派了他那个小弟弟去招兵,更想不到的是,居然还在右方伯面前夸下海口,要打造自生火铳……” 左光先一件一件的说着,语间的怀疑和不解,清楚可见。 ---虽然号称枭将,为人阴沉,阅历丰富,但他却实在是看不懂尤振武的操作,看不懂尤振武究竟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夸下那些毫无把握的海口?同时的,尤振武的行事作风,也令他颇不理解。 实在想不明白,所以他要和儿子探讨。 “你说说,尤家小子究竟想要做什么?”最后,左光先问。 左定宽慰道:“大,你不用担心,不过一个小瓜娃子,刚中了举,不知道天高地厚,想要哗众取宠,一鸣惊人罢了。莫说九月河南的天气,就是自生火铳,他如果真能作出,就算他神!” 左光先却是摇头:“不不不,不可轻视啊。最初我也是你这么想的……但这两天仔细琢磨,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尤振武一个毛头小子,不论他爷爷尤世威,还是他大尤见龙,都是榆木疙瘩,他怎么会这么狡诈?先是用诡计赢绪儿,不但赢了真金白银,更趁机散播岳王爷托梦之事,将他自己拔高,又把右方伯大人骗到了长乐堡,许下这般誓言,短短半个月不到,他就已经成了榆林的名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桩桩件件,都绝不是巧合,我猜测,很有可能是他故意制造的。” “只是,把事情闹这么大,如果河南九月的大雨和自生火铳的事情,都是假的,那他最后怎么收场?” “古来的骗子,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骗了一地再骗下一地,但尤振武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尤家的根就在榆林,你撒这么大谎,将巡抚大人右方伯大人都骗了,最后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他想身败名裂?” “就是他想,尤老头也不会愿意啊?” “前几天,他更是一张告示,破了流言,这可不是一个瓜娃能有的。”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可能是真的有些把握,天气不说,这自生火铳,他说不定真能作出来呢!” 左定原本不太在意,但听了老爹的分析,脸色渐渐也严肃起来:“不太可能吧?京师兵杖局和西安火器厂都做不到,他一个黄口小儿,怎么可能做到?” “常理是这样的,”左光先沉思道:“但我总觉得,尤振武有些不寻常。” “你老……会不会是多虑了?”左定道。 左光先摇头,坚定的说道:“我一生戎马,虽然没有多大的战功,但自认看人还是极准的,这个尤振武,年纪虽然小,但心思却是极大,且颇有诡计,我们绝不可轻视!” 见老爹这么严肃认真,左定这才收起轻视之心,细细琢磨起来。 左光先接着道:“原本我打算策动咱榆林本地的几个小官,加上指挥使姜让,一起上书,请崔抚台治他蛊惑人心、招摇撞骗之罪,就算治不了他的罪,也能打击他的嚣张气焰,但不想右方伯去了一趟长乐堡之后,对他印象大为改观,不但不治他家贼之罪,反而处处维护于他,有右方伯在,想要靠本地官员给尤振武难堪,怕是不能了。” “你老的意思是?” “绥德的李御史你知道吧?” “就是那个今年三月调任京师户部担任给事中,四月就开始上疏弹劾孙传庭在陕西横征暴敛、逼的乡绅老小自杀、民不聊生的李化麟?” “嗯,就是他,再有几天,就是他老娘的七十大寿,我备了一分厚礼,到时我们一起去绥德,为他老娘祝寿,一来接一个善缘,二来,伺机说服他的家人,给他修书一封,说明尤振武的恶事,请他在朝廷参尤世威和尤振武两人一本,就说尤世威老不修德,纵容孙子尤振武,假借鬼怪,蛊惑榆林人心,朝廷责问下来,就算是都任也无法保全他们!”左光先道。 左定笑:“大,还是你老高啊。如此一来,尤振武不但不能造铳,弄不好连世袭的千户也要丢!” “丢不丢不说,起码够尤世威焦头烂额了。” 左光先嘴角微微露出得意的笑,随后又皱眉:“不过京师路远,往来得很长时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尤振武造出自生火铳,那就不好了,所以,为了万全起见,咱们还得做一道预防,把时间拖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咱家不是在他家有一个……”左定脑子里面立刻有了计划,他探寻的问。 左光先点头:“可以用,但要小心。” 左定笑了:“放心,儿子我一定会做的干干净净。”左定道。 左光先欣慰点头,他对二儿子的办事能力还是很放心的,因此也没有再多问计划的细节,端起茶,微微泯了一口,正想开口再问,抬眼间,忽然看到厅外有一个人影,他脸色顿时一变,放下茶杯,喝问道:“谁在外面?” “大,是我!”左绪急忙进入,向老爹,又向左定行礼:“二哥回来了?” 见是自家儿子,左光先老脸松弛下来,但却也忍不住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 左定点头。 左绪行礼见,不敢和自己的哥哥目光对视,只是怯生生的看了哥哥胸口一眼,然后就立刻把目光转向了老爹。 ----左定今年三十多岁,个子不高,很是精瘦,留着小胡须,相貌很是普通,如果不是因为他身穿武人常服,有阴鹫之色,乍一看,倒像是山间的脚夫。 在这个时代,以貌取人是常有的事情,一般来说,想要做大官、做大将,在才能之外,非有出众的相貌不可,或威严或英俊,最起码得是一般之姿、普通相貌,如果长的猥琐下流,让人见了讨厌,哪怕是再有才能,也很难得到提拔和重用。 和左襄、左绪相比,左定的相貌差了一些,又因为行二,所以外人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但身为弟弟的左绪却清楚知道,他这个二哥从小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做事从不留情,老爹虽然培养大哥左襄为副总兵,作左家的继承人,但在他们兄弟四个之中,最有能力,最令人害怕的,其实还是这个二哥…… 第七十七章 烟囱 后堂花厅。 左绪拜见老爹和二哥。 “老四,听大刚才说,尤家那个叫尤振武的瓜娃诡计多端,很是会骗人,骗了你一百两银子,还赌九月河南有大雨?”左定问。 “是。” 提到尤振武的名字,左绪的怒气就涌上心头,他说道:“不过没关系,我早晚收拾了他!” 左定眯着眼睛:“我记得,尤振武小时候是憨憨一个,被人扔泥里都不知道立刻爬起来的傻子。去年我在西安遇见他,也不觉得他有多大改变,就是有些力气,现在变化怎么这么大呢?你平常和他交往的多,可知道他身边是有什么能人吗?” “除了他表弟翟去病,他身边哪有什么人?”左绪不服气的说道:“二哥,到现在尤振武也还是一个傻子,不过就是运气好。” 听到这,左光先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呵斥道:“到现在还说大话?就没想想,你一百两银子是怎么没有的!如果他是傻子,你岂非连傻子都不如?” “……”左绪脸色涨红,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左定道:“大,你也不要太责怪老四,他还小,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正常。不是还有我呢吗,但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辱咱老四。” 左绪眼睛立刻放光:“二哥,你有什么办法吗,带上我好不好?” 左定却摇头,阴沉道:“安心读书吧,这事不用你管了。” ---如果是老爹这么命令,左绪肯定会犟嘴或者是争取,但左定这么说,他却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是低下头,浅浅的应了。 …… 长乐堡。 卯时,天色还漆黑一片,尤振武带着薛得贵薛金川父子和尤顺,骑马举着火把,离开堡子,往北山的山神庙拜祭。 原来,长乐堡北面五里之处有一座小山,原名马头山,长乐堡称之为北山, 虽然山并不大,也不陡峭,多年的砍伐,加上的大旱,山上的林木非常稀疏,光秃秃的一片,基本没有什么植被,不过山中却有一眼神奇的泉水,即便是大旱大灾之年,泉眼也没有干涸过,周边几十里之内的百姓,常常到山中取水,甚至是引为神水,以治疗百病。 泉眼之旁,就是山神庙。 人都说,是山神爷的保佑,所以泉水才不会干涸。 因此,到山神庙拜神,是长乐堡多年的传统,每年的春节和元宵节,堡中所有的军户都会到山神庙拜神,遇有大事,也会向山神爷报告。 尤振武虽然是穿越者,但也不能免俗,三爷爷和母亲临行之前又有交代,同时也是为了安抚堡中军户的心,所以他才必须在天亮之前,举着火把,到山神庙来拜神。 原本只是他们几人,不想老刘头却恳求跟随,说他所有的大事都会向山神爷禀报并祈福,这一次也不能例外。 见他这般虔诚,而且保证不耽误“工作”,尤振武答应了,于是老刘头带着长子刘贵,也跟着一起上了山。 北山山不大,也不陡峭,所以进山的道路并不难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庙前。 山神庙坐东向西,一进两院,三间大殿,庙后有一片小树林,暗夜之中,尤振武等人的到来,惊起了不少的飞鸟。 山神爷是一个笑迷糊糊的老头,待小帽,披着红衣,看起来十分的慈祥,殿内殿外也都比较干净,看起来经常有人打扫。 薛得贵薛金川父子、老刘头父子和尤顺都跪下,双手合十叩头,一个比一个虔诚。 尤振武也跪下,但他的祈祷却和众人完全不同。 “山神爷,唐突了,求你保佑河南九月没有大雨,求孙制台能胜,求我父亲能平安归来……” 翌日。 尤振武的母亲到长乐堡来看儿子,见尤振武如此辛苦,几天就瘦了一圈,她十分的心疼,就劝儿子回城休息,卫所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就可以了,但尤振武笑着摇头,说这是必须的,看着虽苦,但其实儿子乐在心上。 “娘由你。但马上就七月了,七月二十九,你得到西安。你可千万要记在心上……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尤振武拱手。 …… 只用了三天时间,照着尤振武的建议和图纸,长乐堡铁匠铺的改扩建工作就正式展开,在旧时铁匠铺不同,尤振武设计了两个高高的烟囱,砖石结构,分别垒砌在新旧两区。 过往,铁匠铺是敞开式,使用人力或者是畜力的风箱,没有聚热,没有抽风的概念,也就没有烟囱,效率低下,尤振武这一次一并改进,提高效率。 为防匠人们出错,尤振武亲自在现场督建烟囱的垒砌,一些小问题现场解决。 “烟囱?” 匠人们不明白少千户为什么要垒砌这个高大如树的圆柱体,尤振武也不多解释,只令他们按照自己画下的图纸,严格施工。 …… 也就是这一日,李应瑞和王守奇再一次来到堡中,说要在长乐堡住些日子,还在马背上驮了两袋粮食和几块盐砖。 他们两人来到之时,尤振武正在铁匠铺的修建工地上忙碌,督修烟囱,见尤振武一身尘土,立身在砖石之下,挽着袖子,提着裤腿,像是一个泥瓦匠人,两人都是惊讶。 “允文兄,此等事应该交给匠人啊。”李应瑞道。 尤振武笑着摇头,有些事情他能交给匠人,有些却不能,铁匠铺的搭建,烟囱的修建,风道的改进和提高,连他这个有现代科学,并且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古代冶金的他一时都做不出,需要现场琢磨,何况根本不懂抽风聚能原理的当代匠人? …… 这期间,长乐堡的其他建设也同时展开,在铁匠铺之外,尤振武又规划了四处公厕,都是北方最传统的旱厕,令周运抓紧修建,城中的几处垃圾点,全部清除,从此再不许有粪便出现在街头,此外,修缮兵舍、平整校场,原本尤振武还想要修建一个公共澡堂,供新兵使用,但想到榆林的干旱和困难的水源,最后选择作罢,士兵们的卫生消毒,只能想其他办法。 长乐堡上下全部动手,堡中都变成了一个小工地。周运和薛得贵从来都没有这么忙过…… 第七十八章 按部就班 早上。 李应瑞和王守奇看尤振武操练,见薛金川他们十个青壮劲装绑腿,阳光烈日之下,在校场上齐步走,向右向左转,他们两人都是惊讶。 同为将门,允文兄的练兵之术,他们可是从未听闻啊! 而连日操练之下,薛金川等十人渐渐有所模样,一半的人已经能掌握基本的动作要领了。 齐步走的时候,也没有最开始的混乱和人仰马翻了,隐隐的,众人的动作已经有所整齐。 这其中,薛金川的悟性最好,学的最快,被尤振武任命为队长。 ----虽然堡中事务众多,但尤振武每天都会亲自带队操练,将揣摩了很多天的近现代的操练之法与戚少保的练兵之术更好更有效的结合,传授给薛金川等人,终于渐渐有所成效。 李应瑞和王守奇虽然都不明白,但却也渐渐看出了一些端倪。 “有点意思。”李应瑞沉思道:“如果士兵们都能这么听令,十人宛如一人,倒也算是强兵,只是,肃立,齐步走,向左向右看……《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并没有这样的练兵之法啊,尤家老爷子也不会这样练兵,允文兄这一套,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王守奇却是看的入神,半晌说道:“不管从何而来,但确实是有点意思。” …… 从上午到下午,王守奇一直在校场边观看,渐渐似乎有所悟,然后就想要亲自下场,和薛金川他们一起操练,尤振武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却也明白告诉,校场无私情,如果你王守奇做不好,也是要挨鞭子的。 “自然,既然下场,我就是兵了!”王守奇毫不犹豫的答应。 很快,尤振武就惊奇的发现,王守奇虽然沉默少语,但身法步法却是灵巧,加上身材板正,能吃苦,有耐力,天生就是当兵的料,虽然练的晚,但进步却是极快,很快就追上了薛金川他们。 王守奇练的痛快,大汗淋淋,要拉李应瑞一起练,但李应瑞只练了一会,就受不了太阳的毒辣,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再练了。 …… 这一日,侯世禄侯拱极父子来看望尤振武,不同于尤母的心疼,他们两人对长乐堡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颇有欣慰,同时也更加确定,尤振武不是空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玩真的。 “很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堡子了,振武好样的,十几天之后,我们说不定真能见到自生火铳呢!”侯拱极振奋的说道。 侯世禄老眼有光,但却不说话。 “大,你想什么呢?”侯拱极问。 侯世禄叹口气:“现在都七月初了,距离二十九,可没有几天了。”侯拱极道:“你老也不必太担心,实在不行,将咱家的那些田,暂时押了。借给尤家。” 侯世禄摇头:“押田的钱,尤家也不会要的,你这两个亲家大,都要强的很呐。” “那怎么办?”侯拱极叹:“咱家能拿出的银子,实在是有限,没有聘礼,李家是万万不会嫁女儿的。” 侯世禄微微抬头:“到时,怕也由不得他!” …… 次日,李应瑞回榆林拿取换洗的衣服,回来说起左家的事,说左绪现在被老爹左光先禁足,已经很多天没有出府,而就在前天,左光先带着刚刚回到榆林的次子左定,往绥德去了,说是在绥德还有少量产业,准备全部变卖,以为募兵筹集粮饷,绥德之后,还要去西安。 “绥德西安,没有一个月回不来,允文兄,我此前一直担心左光先会报复你,现在看来我是多虑了。”李应瑞道。 尤振武微微笑,心中也暗放下了一颗石头。 穿越到这个时代,他不想和任何人结怨,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造器练兵,以迎接可能的巨变。 …… 经过十天的辛苦,里里外外,百十人一起动手,从早到晚的忙碌,铁匠铺扩建的框架基本已经搭建了起来---等于是在原铁匠铺的西边,重新修建了一处更大、但外观样式和内部格局,和传统的铁匠铺,有相当差别的新铁匠铺。最显著的区别就是高高的烟囱。 四面墙壁全部使用夯土砖,中间几根粗大的木柱顶起,建造简单,速度相当快。 而为了争分夺秒,在主体结构修建的同时,内部方炉、锤台等设施亦同步修建。 “照少千户的图纸,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在练兵之外,但是有时间,尤振武就会来监工,他顾不上的时候,一切都交给周运。 周运只是一个秀才,吏职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佥书,但一众事务在他手里全部是井井有条,在尤振武看来,周运处置政务的能力和各种机变,完全可以管理一座城池,甚至是一地一省,只是这样的人才没有被伯乐发觉,如果没有他的穿越,怕永远都是一个九品的小吏。甚至会被流贼淹没,一个名字都不能留下。 …… 请先生看过,明日正是上梁的黄道吉日,周运向尤振武请示,尤振武点头答应,于是就定下了上梁日期---不论古代还是现代,“上梁”都是修房盖屋的第一大事,大梁上到屋顶,意味着主体结构的完成,房屋已经矗立了起来,因此要感谢神灵的庇佑,是为上梁大吉。 这所谓的神灵,主要是土地爷山神爷,以及过路的各种神仙,又因为是铁匠铺,五行属火,还得拜谢太上老君,求他保佑匠铺建成之后,一干生产顺利。 这些杂事当然不用尤振武操持。 在周运的布置下,全堡上下都在为明日的上梁大礼做准备。 尤振武大部分的精力都在练兵之上。 虽然只有十一个人,但却是未来的星星火种,他必须竭尽培养和雕琢。 此外,铁匠铺的扩建进度,里里外外的工程,坩埚的阴干程度,老刘头零部件铸造的进展,他每日都会检查督促,一刻也不敢松懈。清晨起床,傍晚回归,几乎没有任何的空闲时间,每天回到房间,他都是疲惫不堪的倒头大睡。 但奇怪的是,即便是这么累了,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很多……前世里的漫天黄沙,众人惊慌的尖叫,那临死前的觉悟;这一世,那还没有见过,但却已经有相当印象的滚滚八旗,黄色白色蓝色红色的甲胄,京师的大火,崇祯帝的绝望,扬州的尸山血海,四川无尽的人头,却都在他的梦中出现,时常会令他惊醒过来,一头一脸的冷汗。 “不知道榆林军行到哪里了,又不知道西安的孙制台是否能够听上一言?” 而随着时间的临近,另一件大事也令尤振武渐渐紧张了起来---那就是,去病和老石已经去了快二十天了,不知道顺利与否,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 第七十九章 新兵到 “哒哒哒哒~~” 下午,一匹快马奔到了长乐堡门前,离得远远,马上骑士就摇臂高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正是翟去病。 门口守卫的张福林见到,忙令人去禀报少千户。 正在铁匠铺里忙乎的尤振武听到翟去病归来,忍不住惊喜,这比他预料的时间,足足提前了十天,于是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擦了一把脸,和李应瑞王守奇奔到堡子门口去迎。 翟去病正坐在城门前的墩子上喝水,帽歪身斜,咕咚咕咚,仿佛一路疾驰,风尘仆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水了。 尤振武见了一惊,不止是因为翟去病的干渴,更因为翟去病帽子歪斜,满身是土,看起来有些狼狈,这远不是翟去病该有的样子。 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而当见到尤振武,翟去病立刻就扔了水壶,站起来,委屈的叫一声:“哥!” “怎么了?” 尤振武虽然吃惊,但脸上依然是镇定,跟在他身边的李应瑞和王守奇却都是大惊,李应瑞更已经忍不住的叫了出来:“武功,你这是怎么了?” “唉,别提了。” 翟去病叹口气,沮丧的说道:“我们刚到府谷县,还没有开始募兵呢,就被府谷县衙的人给扣住了,银子和公文,也都被他们没收了,还把我们关在衙门里十几天,我是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挣脱束缚,方才逃回来的。老石他们到现在都还被关着呢。” “什么?”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震惊,李应瑞更是急了:“你是说,募兵没有做成?右方伯大人不是给府谷县衙发了公函吗,你没有把公文和身份文牒给他们的人看吗?” “给看了,他们说是假的,还污蔑我们是流贼假扮官军,要治我们的罪……”翟去病哭丧着脸。 李应瑞更惊:“怎么可以这样?” “还不是索贿,为了向我们要银子嘛。可哥给我的银子就那么点,我哪有银子给他们?”翟去病叹气。 王守奇怒:“该杀!府谷县难道没有王法吗?” 周围人听了,一个个都是色变,什么?兵没有募到,人还被抓了?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地。 尤振武却不着急,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翟去病,忽然走上前,一脚就踹了过去,嘴里说道:“敢骗我?” …… 一片震惊中,尤振武忽然一脚向翟去病踹了过去。 翟去病却好像早有预防,屁股一扭就闪开,嘴里委屈的喊:“哥,你踹我干什么呀?” “你说为什么?” 尤振武跟上去又一脚。 这一次结结实实,翟去病没有闪开,被踹了一个正着。 “还不说实话?” 尤振武接着就是第三脚。 翟去病赶紧跳开,紧绷着的脸终于是忍不住的笑了出来:“不要踹了,我说还不行吗?” 听到此,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明白上当了,白着急了,“好啊,敢骗我们?”两人冲上去,李应瑞挽起了袖子,也要揪住了翟去病打。 翟去病一边笑一边闪:“梦祥兄,长捷兄,我可不是要骗你们,我就是想骗我哥,他害我风餐露宿,在府谷县受了十几天的苦,表爷爷那还记着我两顿板子呢,我骗他一次,让他着急一会,还不应该吗?” “是应该,但我们揍你也应该!”李应瑞笑骂。 这时,周运和薛得贵也已经到了,见到少千户和翟去病他们的玩闹,两人都是笑。 翟去病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帽子上面的灰,重新戴好了,惊讶的问王守奇道道:“长捷兄,我一直忍着没有问,二十天不见,你怎么黑的像炭一样了呢?” “每天都在太阳底下晒,能不黑吗?”李应瑞笑回。 “每天在太阳底下晒?”翟去病不解:“那是为什么呀?” 王守奇本人不解释,只是笑。 翟去病还想要追问,但这时远方传来声响,于是他抬起头来,手指着来时的路,高声道道:“请诸位整理衣冠,擦亮了眼,我的三百万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 一面三角旗在官道上出现。 旗下,一支队伍正缓缓而来。 尤振武强自压着心中的激动,站在堡门前眺望。 远远就看见,两个戴着红缨詹帽的骑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正是跟随募兵的两个卫所军士,那一杆三角军旗就挚在其中一个军士的手中,风吹扬起,露出旗上绣着的五个大字:榆林中卫所。 三角旗完全崭新,看得出是翟去病在府谷县新做的。 三角旗之后就是一队新兵队伍,他们穿着颜色不一的粗布新衣,踩着草鞋,捆着绑腿,背着行囊,三人一列,缓缓走来,远远看起来,倒还有些齐整,等再近了一些,就看到他们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前面就是长乐堡,都打起精神!” 一个戴毡帽、穿皮甲、挎弓箭腰刀,骑着黑马的骑者在队伍右侧往来奔驰,大声呼喝。 正是石善刚。 他督促队伍,为新兵鼓气。 队伍最后跟着两辆马车,拉的应该是锅灶帐篷或者是粮米一类,旗长吴大有带着一个卫所军士于后压阵。 远远看见,尤振武暗暗松口气,心里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虽然在这之前,尤振武在都任老大人面前打包票,说翟去病一定能顺利完成募兵,但说实话,他心里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毕竟翟去病还年轻,在这之前,也没有独立募过兵,尤振武令他去府谷县募兵,颇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味,因为当时的情况下,就身边人来说,翟去病是唯一的合适人选,现在看来,翟去病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和期望。这个弟弟,用的值。 “哥,你点点,三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是照你的标准,我精选出来的良家子,保证没有一个混混子和兵油子。另外,我也照你的吩咐,在府谷都给他们洗了澡,他们内里的旧衣,都用开水煮过,又选出几个识字的,让他们担任临时队长,分别带队监督。”翟去病颇为得意。 尤振武却不夸他,目光看着临近的队伍,口中淡淡道:“三百里地,若不是老石和吴大有,你怕也是不能把他们全部都带回来吧?” 翟去病不好意思的笑:“是,多亏了他们,还真有几个胆小鬼半路想要逃走,但都被老石撵了回来,并严厉责罚。”…… 第八十章 新兵鼓舞 此时,“哒哒哒哒~~”石善刚已经超过三角军旗,策马前奔过来,到了尤振武面前,翻身下马,然后向前三步,抱拳行礼:“少千户!” 尤振武两步上前,托住他的手臂:“辛苦了。” 石善刚摇头,沧桑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笑容。 尤振武转对周运:“周佥书,老石和吴大有赏银二两,其他三人,各赏一两。” 周运拱手领命。 石善刚摇头,本能的想要拒绝。 尤振武肃然:“不要推脱,这是你应该得的,只恨我中卫所没有钱粮,只能赏你这么多。” 石善刚也不再客气,抱拳领了。 “哥,我的赏银呢?” 翟去病问。 “你没有。” 尤振武看向已经走近的新兵队伍,然后对石善刚和薛得贵说道:“即刻为他们安排住处,完后将他们全部都带到校场,我要训话。再令,堡中军士也全部到校场集合。” “是!”石善刚和薛得贵抱拳领命。 尤振武则是快速返回,往堡子里面奔。 翟去病跟在他身后,叫道:“哥,为什么我没有赏银?这不公平啊!” …… 作为大明朝的五品千户,尤振武也是有官服的,只不过他很少穿,或者说,自从承袭了千户职位之后,他还没有经过大的仪式,因此,只在承袭的当日,他穿了一次官服,其后那绣着熊罴的五品武将服,就被母亲锁在了柜子里,这一次他到长乐堡居住,除了一干生活用品,五品武将服也被带了出来。 很快,尤振武洗漱完毕,换上官服,戴官帽,扎腰带,系上腰刀,往铜镜前一立。 尤顺笑道:“少千户英武,真是人中龙凤啊~~” …… 治所前面的校场。 一百卫所兵和三百新兵已经在场中集合---不同于尤振武刚到长乐堡之时,这些日子,在他的命令下,薛得贵加强了对卫所兵的操练,同时依照尤振武的命令,裁减了老弱,原本的两百人被减成了一百,虽然人数减少了,但整个队伍的军容军貌,却提升了不少。 其中,薛金川等十人,列在一百卫所兵的最前列,这二十天来,他们每日被尤振武操练,虽然没有刀枪骑射,只是队列行走,但整个精气神却和过往完全不同了。 四百人,分成两个方阵,一个卫所兵方阵,一个新兵方阵。 堡中军户听闻来了新兵,都聚集在周边看热闹,议论纷纷,一时竟也是人山人海。 …… 很快,在翟去病的陪同,周运和薛得贵的跟随之下,穿官服、配腰刀的尤振武大步走出了治所。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不同于平常,穿上五品武官熊罴服、戴官帽、腰悬长刀的尤振武更显威严和压迫,现场的喧闹顿时就被压了下去。 瞩目之中,尤振武登上校场前的石台,望着在台下列队的一百卫所兵和三百新兵。 ----只有四百兵,不要说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即便是这中卫所前的小小校场之上,也感到空旷和填不满,四百人,实在是太少了,但尤振武心中却是激动,因为这将是逆转的真正第一步,他的一番谋划能不能成功,能不能练兵,能不能发展,就全在这四百人的身上了。 目光所向,清楚看到这三百新丁的眼神里,大部分都带着惶恐,这很正常,人来到一个新的陌生的环境,本能的都会小心和畏惧,更何况这里还是军所,也正因为如此,才能确定他们都是良家子。 “我叫尤振武,榆林卫中卫所千户,大家一路辛苦了!”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中卫所的兵,中卫所就是你们的家,大家就要共甘共苦,在一个锅里吃饭了!” 尤振武的第一句。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非清朗,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送到两百新兵的耳朵里。 “和你们一样,我也是陕北子弟,吃馍馍,看黄土坡长大。” “我虽然有千户职,但论起来,也只是朝廷的一个兵。” “既然都是兵,那么我就要问了。我们当兵的目的是什么?” “填饱肚子,在乱世里活下去,给自己,给家人挣一条生路。更争一份荣华富贵。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到此,台下的三百新兵有些惊讶,又有些亲切。 虽然就大明朝的官制来说,千户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在明末风起云涌的历史中,鲜少留在记载的小官,甚至很多内地卫所的千户,都已经退化成了地主,只知道盘剥军户,根本不知道征兵练兵,朝廷对他们也已经是完全失望,但在这三百新兵、在中卫所军户的眼中和心中,五品千户依然是朝廷的大官,是他们的天,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日常说话,也从来都是指使和命令,将他们当成仆从和奴役。 但想不到,尤千户说话,竟然没有太大的官架子,说话这么直接。 ---忠义思想肯定是要灌输的,但事情要一步步来,这些丁壮愿意当兵,主要就是为了吃饱肚子,为了笼络他们的心,眼下只能从生存的本能说起。 “但要想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现在天下不太平,陕西旱蝗连连,山西大灾,河南湖广有流贼,关外有建虏,在咱榆林之外,更是有蒙虏,身为当兵的,每时每刻都可能会上战场,而一旦上了战场,能不能活着回来,能不能拼过敌人,用敌人的首级换取自己的性命,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本事从哪里来?一个字,练!” “只有练出一身真本事,才能在战场上讨生计。不然你就是给敌人送人头!” “那怎么练呢?” “简单概括就是一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这不但是你们,也是我时刻不能忘记的一句话。” “练本事,杀敌立功,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光宗耀祖,你们有没有信心?” 尤振武高声喊。 但应者寥寥,新兵们一来胆怯,二来不知道规矩,不敢大声应话。 “有没有信心,大声点,回答我!” 尤振武高声。 这一次,终于有一些新宾敢于回答了:“有!” 但还是不够洪亮,还是有人没有敢张嘴。 “我没有听见,再大声一点!”尤振武再问。 这一次,翟去病和吴大有两人走到新兵之前,用手臂鼓动。 “有!”新兵们的声音终于是洪亮了起来,感觉一声吼出,他们不但精神松弛了很多,现场气氛也融洽了更多…… 第八十一章 静夜 新兵迎接仪式结束,尤振武返回治所,翟去病嚷嚷着要洗澡,但尤振武却不许,有些事情他要立刻问清楚。 翟去病向尤振武诉苦,说他在府谷募兵的种种不容易,为了募兵的“绞尽脑汁”和“风餐露宿”,又说挑兵的辛苦和不易…… 但在尤振武听来,却是顺利的很,有右方伯的公文,翟去病又颇会做事和说话,二十两纹银的小礼,就令府谷知县喜笑颜开,全程县衙都十分配合;表爷爷翟文当年在靖边营救下的那一个商人,现在也的确成了府谷县有头有脸的人,听闻恩人的后代到府谷来募兵,不但亲自迎接,而且出人出力,拿出了十几匹粗布,雇佣县中的妇人连夜缝制,这才保证三百新丁才人人都穿上了粗布新衣。 “那义商叫什么?”李应瑞问。 “姓高,叫高有才,做的就是棉布生意。”翟去病说。 “知恩图报,倒也是一个信人。”李应瑞道。 “是啊,多亏了他,不然我现在肯定回不来,这些兵,也是募不到的,”翟去病叹,说着又不平起来:“可即便这样,我哥也不肯给我赏银!” 在翟去病李应瑞他们说话时,尤振武一直低头捧着手中的名册看----三百个新兵,从年龄籍贯家中情况,都写的清清楚楚,这并不是他叮嘱,而是募兵历来如此,总体上,三百新丁几乎全数都有家人,其中兄弟两人的最多,家中养活不起,又找不到生计,得一两安家银,就一狠心一咬牙,参军了。 年纪最小的十八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一。 这其中,竟还有五十几人是黄河对岸山西保德州的人。 ----保德和府谷隔着黄河相望,鸡犬相闻,虽然距离极近,但因为隔着一条黄河,往来需要摆渡,所以交通并不方便,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保德近日大地震,房屋倒塌,损失惨重,所以很多人便跑府谷来了。 而府谷穷,拿不出赈灾的钱粮,无法设立粥棚,翟去病恰在此时到府谷募兵,倒也是解了县衙一难。 唉,除了旱灾蝗灾,明末地震海啸也是不断,就像是上天故意惩罚一样,将百年的灾变,一股脑的全部倾注在这十几年之间了。 另外,三百新兵之中,真正识字的,屈指可数,有三个大略能看懂告示、写几个粗陋字的新兵,都被特地标了出来,以为培养的重点。 一个天灾,一个文盲,前一个是明末的顽疾,另一个是古代封建社会的通病。 …… “哥,问你呢?”见尤振武不说话,翟去病用胳膊肘顶他一下。 尤振武抬起头:“三百两银子,你都花完了?” “那还能给你剩下不成?”翟去病翻白眼。说完,简单报账,说若不是他直接在府谷县里包了两个馒头店,在街头摆开桌子,但是入伍,馒头随便吃,又穿新衣,羡煞了很多人,根本不可能在三天时间内,就召够三百兵,前后二十天时间不到,就赶回长乐堡,又说若不是高有才出了些银子,前后打理,他精打细算,三百两银子是根本不够的。 最后又说,挑兵的时候,每一个兵都亲自问话,但是目光游离,油嘴滑舌,又市侩气的人,全部打掉,前后一共最少刷掉了一百人。 这些都是功劳,也是唯有他的聪明才能做到的事情。 看他斤斤计较、又洋洋得意的样子,李应瑞和王守奇都笑了,心里却也佩服他招兵的手段和聪明。 “你在府谷可看见了三爷爷?”尤振武却问。 “三表爷爷,没有啊?”翟去病惊讶:“他去府谷了吗?” “自你去募兵之后,三爷爷一直都没有来,我问了一下娘,说三爷爷出门了,我猜他肯定是去府谷,暗中帮助你募兵了,所以你在府谷才能这么的顺利。”尤振武道。 翟去病想了一下,说道:“是啊,我这才想起来,在府谷顺利也就罢了,为何我们三百人,一路浩浩荡荡,经过神木县的时候,也没有受到刁难呢,原来是三表爷爷为我们打了前站。” “所以并非全部是你之功,我不能赏你。”尤振武板着脸。 翟去病叹口气:“就知道你会找借口。”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笑了,李应瑞举起酒杯:“来,干一个!” …… 几杯柳林酒下肚,全身火热,配上刚煮熟的大骨头,美味无比。 这一夜,很多新兵都吃到了他们人生之中,最好最饱的一顿晚饭,在这个时代,除了贵胄富足之人,九成以上的人都只食两餐,上午一餐,下午一餐,早餐是没有的,即便军中也是如此的,能吃上一顿肉,那是几年都没有一次的奢侈事,为此,尤振武狠心咬牙,令周运宰了两头猪,多蒸了许多馒头,就是为了给新兵们填饱肚子,令他们记住这难忘之夜,以安心操练。 这一夜,长乐堡同乐。 不止新兵,长乐堡的卫所军士也一同待遇,每人都分得一小勺的肉,军户家眷则都分到了碎肉和骨头汤,甚至几个送炭到长乐堡,因为天晚来不及回城,临时借住在堡中的车夫,也都幸运的喝到了骨头汤。 …… 酒虽好,但尤振武却不敢多喝,他叮嘱周运,明日就为新兵们制作腰牌,除了姓名籍贯之外,还要有编号,一人一号,不能重复,周运一一记下。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尤振武起身,披甲佩刀,巡视兵舍。 三百新兵此时都已经吃完晚饭,入住到了新近修缮的兵舍之中,二十人一个大房间,左右两排大通铺,新铺的凉草席,薛得贵吴大有等几个卫所军官,这会正再一次向他们宣读中卫所的军纪。 尤振武带着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以及薛得贵吴大有等几个卫所军官,一一巡查十五处的兵舍,确定每一个新兵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置,住宿无忧之后,方才是返回。 这其间,新兵们对“千户大人”的印象再一次的加深,他们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尤千户年轻而有威严,但同时又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纨绔二代子弟,对他们,并没有上级对下级的俯视,目光真诚,待人谦和,丝毫不因他们的身份而对他们有所轻贱,和站在校台上的威严和激励不同,此时的千户大人更像是一个邻家兄弟,而吃的,住的,都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如此,他们在中卫所长乐堡的第一晚,都十分的心安…… 第八十二章 贼人 夜晚,兵舍里。 两个新兵小声议论:“哥,这地方看起来还不错,咱們来这里,好像还是来对了呢?” “吁!少说话,快睡觉。” 原来是两个异性兄弟,老大叫张旺,老二叫朱喜贵,两人在府谷县活不下去,原本想要去西安讨生活,但没有路费,正好翟去病到府谷县募兵,两人商议之后,决定参军。 朱喜贵年轻,对一切都新鲜,张旺却是见过世面的人,对眼前的一切,对中卫所,依然抱持着很大的戒心…… …… 回到自己的住处,尤振武在灯下写了一封家信,将翟去病平安归来,募兵三百的情况向爷爷回报,随后封好了口,交给尤顺,令他明日一早就派人送回榆林。 这一夜,尤振武睡的很踏实,都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他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步,他现在想的是,手中有兵,心中不慌。 ----有了兵,接下来就是操练,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二,距离九月底孙传庭战败,只有两个月,距离十月西安失守,十一月底榆林大战,也不过三四个月,如果他的警醒和提示都没有改变河南汝州的战局,那么,榆林就必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 …… 暗夜静寂,所有人进入了梦乡,连一直在赶制铳管的铁匠铺的铁匠们在子时之后,用细煤压实了火,疲惫的去休息了,整个长乐堡,除了堡门上的火把光亮和隐隐风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一盏灯笼却是亮了起来。 伴随着脚步声,黑暗之中,摇曳的灯笼一直来到了铁匠铺之前,最后站定了。 提着灯笼的人,将手中的灯笼提高了,徐徐扫视铁匠铺,灯笼光亮照着他严肃而苍老的脸,却是百户薛得贵。 原来,自从尤振武入住长乐堡之后,就下达命令,长乐堡内外防卫和警惕工作全部加强,严查出入和可疑人员,这任务由薛得贵全面负责,自从授命以来,他不敢怠慢,每日巡查内外,即便是夜晚,他也不敢懈怠,每晚夜巡之后,他方才会休息。 今晚,他原本已经是巡视过一遍,可以休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又或者是担心三百新兵初到堡子里,人生地不熟,可能会有异动,加上明日又是上梁大礼,两件大事叠加在一起,令他难以入眠。 于是他临时起意,又提着灯笼来巡逻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他没有叫任何人,连儿子薛金川他都没有惊动,他悄悄起床,挎了刀,提了灯笼,直接往铁匠铺而来--虽然少千户并没有明言,但他却清楚的知道,在少千户的谋划里,铁匠铺至关重要,现在,新的更大的铁匠铺还没有修建完成,这一间旧的铁匠铺就成了他每日巡查的重点。 远远的,铁匠铺安静如常,没有丝毫的异样,薛得贵脚步不停,准备向往常一样,进到里面再巡视一圈。 忽然的,一个人影从旁边闪了出来。 “谁?” 薛得贵吃了一惊,右手本能的就握住了腰间的刀把。 “是我。”那人拱手笑。 薛得贵提起灯笼,待到看清楚那人的脸之后,表情立时就松弛了下来:“是你呀,都这么晚了,你不休息,在这里干什么?” “薛百户你不也没有休息吗?”那人笑:“我睡不着,瞎溜达一会。” 薛得贵心中微奇,觉得对方表情怪异,而且溜达也不应该溜达到铁匠铺来啊?正要询问,忽然听到铁匠铺里面传出了沙沙的脚步声。 ---铁匠铺地面有细煤,白天踩踏不明显,但夜深人静,脚底踩到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谁在里面?” 薛得贵吃了一惊,转身喝问,右手迅速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但铁匠铺里面忽然又静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那人侧耳静听了一下,笑道:“你听错了,哪有人?估计是猫狗……” “哪来的猫狗?”薛得贵却是不信,一手提灯,一手提着长刀往铁匠铺里面走。 “薛百户,”那人试图拦阻。 但薛得贵已经快步奔到了铁匠铺前。 “嗖!” 黑暗里,寒光一闪,一支弩箭忽然从铁匠铺里面射了出来。 薛得贵眼明手快,挥刀一挡,将扑到胸前的弩箭磕飞了出去,但几乎同时,第二支却已经又射到了,如果是年轻时候,这一箭原本也不在话下,但现在毕竟是老了,眼力和手力都不济,他虽然意识到了,但眼睛和手腕却已经是跟不到了,只觉得胸口一凉,一股大力袭来,如被棍击,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低头一看,一支弩箭正射在他的胸口,整个箭杆没入,只剩下箭羽。 ---好大的劲道!这不是普通,而是工部造,军中所用的短弩。 这是薛得贵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嗖!” 随即,又一支弩箭射出,同样是射中薛得贵胸口, 两箭贯胸,薛得贵无法坚持,扔了刀和灯笼,捂着胸口,踉跄倒地,临倒地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叫道:“快跑,快去禀报……” 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却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薛得贵的倒下。 薛得贵明白了,他倒在地上,伸手指着那人:“你,你……” 那人惊慌的闪躲,面对薛得贵愤怒的目光,他不由就颤栗了起来,退后两步,脸色煞白的说道:“你不该来的……” 薛得贵愤怒极了,他想要跳起来,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背叛?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大叫了一声,伏在地上,渐渐不动了。 三个黑影从铁匠铺里面快步而出,其中一人踢了一脚薛得贵,见薛得贵胸口两箭,已经是不能活,于是不再停留,低喝一声:“带路,去马厩!” 四人一前三后,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一切归于沉寂。 除了扑倒的薛得贵和掉在地上,已经渐渐燃烧起来的灯笼,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 但忽然的,薛得贵动了一下,随即他捂着胸口,奋力的、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虚虚的张望了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向了几步之外的小棚子。 小棚子类似于凉亭,是匠人们临时休息时使用,四根细木桩子撑起,上面覆盖茅草,并不牢靠,薛得贵用尽所有的力气,撞向了其中的一根木柱子,砰的一声,木柱子经受不住他的大力,直接被撞折,随即,整个小棚子也哗啦啦的倾倒,将薛得贵埋在其中…… …… 第八十三章 火起 粮仓。 不论是哪朝哪代,作为府库重地,粮仓都是被重点保护的对象,不但防火防水,也要防贼,中卫所只是一个小地方,粮仓极小,但该有的设置和警备,一样不少,尤其是在尤振武入住长乐堡,带来物资之后,在他的命令之下,粮仓和武库的戒备,就更是被加强了许多。 暗夜里,火把往来,除了固定岗之外,还有三人一组的持枪军士在粮仓周边巡逻。 没有人敢懈怠,因为谁也不知道,少千户会什么时候会忽然查岗?自从在长乐堡住下以后,尤振武合理调配,汰换老弱,将原先的三百卫所兵,缩成了一百人,这一百人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守卫粮仓和武库,为防意外,他时不时的会突袭查岗,几次惩戒之后,再没有人敢大意。 …… 长乐堡粮仓。 值夜的军士举着火把,持着长枪,和往常一样,平静的巡逻。 但他们却不能知道,在黑暗之中,两个黑影正暗自潜伏,目光一直在盯着他们。 忽然,一个军士向南一指,惊慌道:“快看!” 军士们一起抬头望去,只见南面的夜空中,忽然出现了火光,隐隐还听见有马匹嘶鸣的声音。 呀,不会是马厩着火了吧? 军士们都是脸色大变。 虽然长乐堡是小地方,且尤见龙带军出征,带走了主力和所有能带走的战马,整个堡子的马匹只剩下十匹左右,但马厩依然是重地,十匹马亦是长乐堡宝贵的财富,如果走火,惊失马匹,但损失可是巨大的。 “副百户,好像是马厩着火了!”一个军士惊道。 “快鸣锣示警!”为首的副百户虽然吃惊,但还算是冷静,他立刻下令道。 “当当当当~~”锣声敲了起来。 周边骚动,粮仓里面传出剧烈的犬吠声。 原来,在守卫军士之外,粮仓和武库都新养了狼狗,但有生人靠近,就会狂吠不止。 “咱们要不要去马厩看看?”军士又问。 “不,我们的任务是守卫粮仓武库,马厩不归我们,没有少千户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 副百户大声否定,抬眼望着马厩的火光,高声说道:“都打起精神,提高警惕,说不得是有贼人破坏!” “是!” …… 黑暗中,潜伏的两个黑影不知道什么事后已经是变成了三个,就好像第三个黑影,刚刚从马厩放火归来,见粮仓守卫并没有因为马厩的大火而陷入混乱,三人都有些犹豫,一人担心的说道:“老大,里面好像有狗啊。” 为首的黑影皱眉咬牙,望着粮仓思量了一下,但还是说道:“那又如何?已经到这了,咱们还能跑不成?一帮老弱,不必担心。咱们直接上!” …… 暗夜。 粮仓。 任务在肩,时间紧迫,容不得三个黑影多迟疑。 于是,待眼前这队巡逻军士经过之后,他们三人端着弩箭从黑暗中快速冲出,几个健步就靠近粮仓大院的围墙,一蹬一踩一推,相互帮扶的就都翻上了粮仓大院的围墙。 为首的那个黑影,稍微观察,第一个跳入院中。 “汪汪汪汪~”粮仓里面的犬吠之声更加剧烈。火光微亮处,好像有狗扑了过来。同时有人在呼喊,好像是周边的巡逻军士听到狗叫急忙向这边围转扑来…… “什么人?” 一个老卒牵着狼狗,提着灯笼,最先在围墙边出现。 已经跳入院中的那个黑影骂了一声祖宗,举起手中的短弩,砰的就是一箭,老卒老不及闪躲,直接被射倒,那狼狗却是疯了,嗡的一下就扑了过来,墙头上的两个黑影急忙射弩,噗噗两箭,但却没有射到,已经跳入院中的那个黑影拔出刀来,连推劈砍,逼退撕咬的狼狗,动作颇为狼狈,眼见右边犬吠激烈,好像又有狼狗奔来,今夜计划已经不可能成功,他不得不喊道:“快,快拉我上去!” 墙上的两个黑影急忙弯腰伸手,将他拉上围墙。 狼狗“嗡”的扑到,但黑影已经上了墙,只扯下了黑影的一只靴子,急的它狂吠獠牙。 三个黑影不敢停留,跳下围墙,撒腿就跑。 巡逻军士正好赶到,三个黑影举起弩箭,嗖嗖嗖连射三箭,两个军士痛叫倒下,为首的副百户侧头一闪,堪堪闪过弩箭,抬头看,三个黑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追!” …… 治所。 后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暗夜的静寂,一个人提着灯笼,急匆匆的而来,先是拍了石善刚的门,又急奔到尤振武的门前,急急拍门:“少千户,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是老家人尤顺。 他拍着房门,急促的喊。 …… “隆隆隆隆~~” “杀~” 铁骑突击,炮声隆隆,两军交战之中,京师城下的闯字军旗忽然变成了黄龙旗,建虏八旗滚滚而出,己方出现混乱,尤振武正在一场奇怪的梦境中挣扎,虽然他嘶声大喊,但却无济于事……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他猛的睁眼醒来,翻身坐起,顾不住抹头上的冷汗,只急问道:“怎么了?” “铁匠铺走火,整个铺子都已经烧着了,马厩那边好像也走火了……”尤顺在门外回。 尤振武脸色大变,顾不上穿衣,只套上了靴子,两步拉开房门。 一开门,他就看到了在暗夜里,从西面窜起的隐隐火光和浓烟。耳朵里听到“当当当”的铜锣报警声和呼喊救火声。 铁匠铺就在治所的西面。 而另一个方向,就是马厩,此时好像也有火光冒起。 “坏了!” 尤振武的心,立刻就像是炸开了一般,铁匠铺是打造自生火铳的关键,如果铁匠铺大火,烧毁了器具,那他打造自生火铳的时间以及后续的计划,必将受到严重影响。 至于马厩,中卫所现在仅有的十匹马,可就在那里。 脚步声响,晚上都是和衣而睡的石善刚从旁边厢房走了出来,腰刀已经提在手中。 住在隔壁,听到动静的翟去病也赤着上身,睡眼惺忪的从隔壁厢房的窗户口探出头来,问道:“哥,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房间的灯,也亮了起来。 “可能是走火了,去病,你去安抚新兵,老石,你去马厩,再传我命令,所有人各司其职,不得乱动,更勿需惊慌!” “明白!”石善刚急急而去。 “其他人,随我去救火!” 尤振武往快狂奔。 “少千户,你的衣服~~”尤顺提着衣服追尤振武…… 第八十四章 救火 其实不用尤振武命令,整个长乐堡都已经被惊动,锣声急响,半夜惊醒的人们,都往铁匠铺奔,连今日刚到的新兵一个个都被惊醒爬了起来,但他们并不能离开兵舍,照尤振武的命令,吴大有等下层军官和卫所老兵今日都宿在兵舍里,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看管新兵,没有命令,新兵不得离开兵舍。 “勿惊!都回去,不过是偶然走火。” 翟去病到了兵舍,遵照尤振武的命令,宣布命令,严令新兵们不得离开兵舍。 ---新兵刚到,心思未定,如果在大火的混乱惊慌之中,趁乱逃跑那就不好了。 马厩。 火光熊熊,受惊的马匹往来奔驰,谁也拉不住。 …… 尤振武直奔铁匠铺。 远远的就看见铁匠铺浓烟滚滚,火光升起,报警的锣声,当当当当的响个不停,呼喊不断,堡中所有人都提桶端盆,从家中取水,往铁匠铺救火而来。 “少千户!” 尤振武刚冲出治所不远,又一人急匆匆的奔来,却是副百户张广,他气喘吁吁的禀报道:“粮仓有警,有贼人想要破坏粮仓……” 原来,张广正是粮仓今夜值守的军官。 和薛得贵一样,张广也已经五十多岁,是中卫所的老人。 尤振武又一惊:“贼人在哪,可抓到了?粮仓如何?” ---粮仓可不能出问题,虽然里面储藏的粮食不多,但却是父亲临走前给堡子留下的口粮,若是口粮有损,堡子就要乱了。 “属下无能,没有抓到贼人,但粮仓安全。两个军士中箭,有一个老卒被贼人射死了。”张广道。 原本,尤振武心中满是惊疑,铁匠铺和马厩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同时着火?一定是有人破坏,现在听了张广的报告,他再无怀疑。 “你回粮仓,加强巡防,粮仓绝不能有任何意外!” “是!” 张广得令,急急而去。 尤振武往铁匠铺狂奔,同时喊问:“薛百户呢?” ---堡中现在的武职,除了尤振武本人之外,就属薛得贵了,而尤振武也把堡中内外的守卫都交给了他,现在暗夜惊变,尤振武第一个想见的自然就是他了。 “没见到,大约是在铁匠铺吧。”尤顺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回。 “去找他,要他封锁全堡,不许任何人出堡!”尤振武道。 “是。” 尤顺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尤振武抬头看,发现暗夜之中,全堡震动,呼喊震天,两处的火势好像更猛烈了。 …… 火光熊熊。 尤振武赶到铁匠铺之时,衣衫不整,明显也是梦中惊醒的周运正好也匆匆来到,顾不上向尤振武行礼,他急急指挥救火,令人挖掘防火沟,防止铁匠铺的火势蔓延到西边的扩建区,同时从铁匠铺里面抢救物件,虽然半个铁匠铺已经被火焰所吞噬,但火焰之下,仍有些地方没有被殃及,众人正争分夺秒的抢救里面的物件。 见周运指挥得当,西面的扩建区没有被波及,尤振武微微松口气。同时暗叫一声侥幸,原来,最初的时候,坩埚就是存放在铁匠铺的,但后来他觉得不妥,于是就令人搬到了治所的后院,他每日就近查看阴干情况,也因此,这半夜的大火,才没有殃及到坩埚,不然就前功尽弃,得重新制作坩埚了。 那一来,想要三十到四十天之内作出自生火铳,就是绝对不可能了。 尤振武身后,李应瑞和王守奇也赶到了,见到铁匠铺的大火,都是心惊,两人挽起袖子,加入抢救的队伍中。 “走,去南门!” 眼见火势不会在蔓延,周运又指挥得当,尤振武带了两个军士转身就要去南门。 一转身之间,正看看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正在救火。 “金川,你大呢?”尤振武立刻问。 薛金川将怀中抱着的铁料放在地上,向尤振武行礼,气喘吁吁的报道:“醒来就不见,我也正寻他呢。” 尤振武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说道:“你不必救火了,去寻你大。让他立刻来见我!” ---父亲出征后,周运和薛得贵一文一武,负责长乐堡的总体,自己前些天更是叮嘱薛得贵,要他加强长乐堡的安保,严查可疑人员。自命令下达后,薛得贵严格执行,尽心尽责,长乐堡外松内紧,日夜都有人巡查,他看在眼中,对薛得贵的工作是满意的,所以今夜这么大的事情,铁匠铺和马厩都着火,这么大的动静,薛得贵却不在现场,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是。”薛金川急匆匆去寻。 …… 终于,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将一应可以抢救的东西,全部抢搬了出来了,不能抢救的,只能无奈的看着它们被火焰所吞噬。 “轰!” 很快的,熊熊大火之中,柱子断裂,轰隆一声,旧日的铁匠铺完全倒塌,化成了一堆冒着火光的废墟。 众人看的都是心惊。 “马厩也着火了,定是有贼人放火。”” “是啊,快抓贼。” …… “快把这些搬开,下面有人!” 忽然听见有人高声。 却是周运。 原来,火势得到控制之后,周运唤过老刘头,询问起火的原因?只是这一场忽然的大火,把老刘头的三魂吓走了两魂,担心周运降罪,他说话结结巴巴,根本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还是他儿子刘贵说,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面轰隆一声响,于是就爬起来查看,发现铁匠铺里面居然冒出了浓烟和火光,吓得他赶紧敲锣报警,呼喊救火,这才惊动了众人。 至于这个轰隆声音哪里来的,他并不知道。 周运却想到了什么,令人清理倒塌的小棚子,忽然发现下面埋着一个人。 随即就是一阵乱,有人惊叫:“啊,是薛百户!” 一个人影嗖的一下就冲过去了,却是薛金川,他找了一圈,各处都找遍了,却没有找到他大。最后还是回转到了铁匠铺。 “啊~~” 随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薛金川直接扑倒在地,抱起薛得贵,嚎啕大哭了起来。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薛得贵的身体早已经僵硬,双目圆睁,两支弩箭依然钉在他的胸前,鲜血满身,连身边的茅草都染红了…… 第八十五章 三贼 周围人都是悲,很多军户都红了眼眶。 一个堡,一众军户,都是从小长到大,不但是乡亲,也是战友,薛得贵虽然是百户,但天性豁达,乐于助人,没有上下级的尊卑,在堡中人缘极好,能笼住人心,这也是尤见龙令他留守的原因之一,想不到现在,他竟然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忽然的大火,他胸口的弩箭,清楚说明,他是被人害的。 “抓贼人啊!害了薛百户的贼人一定还在堡中!” 众人都激动起来。 …… 尤振武赶回。 铁匠铺的大火不可救,他去往南门,路上遇见尤顺,尤顺说他找遍了全堡,但不见薛得贵。 尤振武脸色发沉,心知薛得贵定是出了意外,果然不久他就听到了薛得贵遇害的消息,于是急急赶回。 此时,单膝跪坐着在薛得贵面前,尤振武脸色涨红,眼神里满是悲愤。 ---自从穿越到这个乱世,他就已经做到了面对饥荒、死亡、战乱以及一切人间悲惨的心理准备,但是,当真正面对死亡,先见到粮仓的老卒,再看到晚间还尽忠职守,在堡中往来巡视的薛得贵被人杀害,瞪着双目,变成冰冷的尸体时,那种再难相见,从此殊途的悲愤,还是一下就涌上了他的心头。 好人被害,坏人逍遥,应当有所作为者,无所作为,岂非是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平? “金川,你放心,我一定找到凶手,为你父亲报仇!” 尤振武扶住薛金川的手臂,发誓一般的说道。 …… 天亮了。 铁匠铺的火焰已经是熄灭,变成了一堆冒着浓烟的废墟,空气中,满满都是空气的灼烧味和飘零的烟灰。 长乐堡已经戒严。 持枪的卫所兵在堡中巡查,搜索可能藏匿在堡中的贼人。 …… 治所大堂。 尤振武坐在堂中,脸色严峻,昨夜铁匠铺大火,薛百户被杀,守仓老卒被弩箭射杀,整个堡子乱成一团,但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搜捕,从半夜到天亮,没有搜到贼人,但却找到了一个重伤者。 是煤行的一个车夫。 原来,他们一行四人四车,遵照煤行老板的吩咐,往长乐堡送木炭,但半途却被三个贼人绑架,他三个同伴都被捆绑了,扔到路边的沟壑里,生死不明,他本人则是被三个贼人要挟,往长乐堡而来,三个贼人假扮成车夫,跟在他身后,为保命,他不敢吱声,带着三个贼人进了长乐堡,原本,三个贼人说不杀他,但夜晚忽然变脸,捂着他的嘴,当胸一刀。 也是命大,此车夫竟然没有死,一直坚持到快要天亮,被长乐堡军士找到。 但因为伤情过重,他终究是死了,临死前,艰难的说了以上,又掏出身上仅有的两个铜钱,请送还他的家人,其凄惨之相,让人忍不住落泪…… 事情清楚了。 贼人有三个,他们假扮成煤行的车夫,趁着昨日送煤,混入堡中,暗夜时,他们先在铁匠铺、马厩纵火,而后又去粮仓破坏,搅的长乐堡大乱,两个军士受伤,薛得贵和粮仓的那个老卒,先后成了受害者。 …… 得到消息,尤振武立刻命令张广、石善刚带人出堡,一来追查三个贼人的去向,二来去救那三个车夫,可是否可以挽回他们的性命? 很快,消息传回,三个车夫都已经死在了沟壑中,皆是一刀致命。 杀人不眨眼。 好狠的手段。 尤振武心中涌起怒气。 这三个贼人,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属下有罪,请千户责罚。” 从半夜到现在,一直都还没有休息一下,满脸疲惫的周运跪在地上,向尤振武请罪。 ---他和薛得贵一文一武,负责长乐堡日常事务,现在堡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薛得贵被害,他自然是跑不了责任的,而且贼人只所以能混入长乐堡,说明长乐堡在人员稽查、以及收留外人借宿的事情上,有相当的检讨和改进空间,这都是他制定的,所以他必须请罪。 “不,我是中卫所千户,内外稽查,以及各项事务,都是我核准的,如果论罪,我是第一。” 尤振武走出大案,亲手将周运扶起,肃然道:“去忙吧,堡中惊变,人心亟需安定!” 周运心中感动,但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表现,向尤振武深深一辑,大步去了。 尤振武的目光落回案上。 那上面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薛得贵胸前的弩箭,另一样是贼人遗落在现场的那只靴子,石善刚已经看过了,说这两样都是军中精锐使用,普通军士都不配拥有,尤其是工部造的短弩,更是极其短缺,一般都是配发给边军夜不收的,想不到三个贼人竟然拥有这种利器。 由此可知,昨晚的三个贼人非常一般,极有可能是来自军中。 “东面堡墙上留着一根麻绳,墙上也有蹬踏的痕迹,三个贼人应该就是从东墙逃走的了。” 吴大有报。 尤振武仔细倾听,又拿起靴子和弩箭,脸色越来越严峻,皱着眉头,好像是在沉思某个关键问题…… 吴大有知道少千户在思索,于是静静不打搅。 …… 一会,尤振武抬起头,对吴大有说道:“三个边军精锐,又配弩箭,张广他们追不上的,就算追上了,也要吃亏,派人去把他们追回来,说,不必追了,我自有主张。” “嗯。”吴大有急急而去。 脚步响,李应瑞王守奇进到了堂中。 “允文兄,我和长捷仔细查看,又询问众铁匠,铁匠铺起火原因,初步判断出了一些。”李应瑞在椅子里面坐了,先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贼人拨开压实的煤火,从中取出通红的火炭,放置在风箱等木制工具之下,蓄意纵火……薛百户恰好巡视经过,发现了异常,贼人狗急跳墙,遂用弩箭射杀了薛百户。” “薛百户被射倒后,奋起最后的力气,撞倒了棚子,这才提前惊动了众铁匠。” “也幸亏他,不然火情肯定要扩大。”李应瑞道。 尤振武痛心的的点头。 薛得贵,有功啊。 ---如果不是薛得贵警觉发现,并在临死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塌小棚子,惊动了后院的铁匠们,提前发现了火情,那么,不但铁匠铺不保,就是西面的扩建区和周边的屋舍,怕也是要被波及了。 “铁匠铺之后,贼人又去马厩放火,因为马厩是草顶,最容易着火,因此,铁匠铺和马厩的火,几乎是同时燃起来的,而后贼人前往粮仓,欲图趁乱再在粮仓放一把大火,彻底搅乱长乐堡,但粮仓守卫严密,他们没有得手。” 李应瑞最后道。 第八十六章 内贼 …… 治所大堂。 听完李应瑞所说,尤振武心有愧疚,自责的说道:“论起来,还是我大意了,这场大祸本不该有的。” 李应瑞摇头:“允文兄不必自责,从昨夜情况看,贼人准备充分,处心积虑,图谋了怕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要说长乐堡,就是榆林城,怕也有可能被他们得手,只是不明白,这三个贼人,为什么要针对长乐堡?” ---李应瑞说的隐晦,但意思却是明显,在长乐堡放火杀人,既拿不到钱,也拿不到粮,不论流贼还是蒙古人,都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是为了战略,但长乐堡既不是什么军机重地,也不是屯粮重地,就算将长乐堡烧成灰,对流贼和蒙古人也没有什么好处。 或者说,榆林周边并没有流贼,即便有,他们也看不上长乐堡这个钱粮,蒙古人则不擅长此道,而且即便是搞破坏,蒙古人也应该针对镇北台,不会看上一个小小的长乐堡。 --镇北台,万里长城第一台,和山海关嘉峪关并称三关,据险临下,控南北之咽喉,是榆林镇防备蒙古人的第一要隘。 所以贼人的动机只能是一个,那就是,贼人就是为长乐堡而来,不为钱粮,也不为战略,就是为了破坏。 这是和长乐堡的私怨。 既然是私怨,那就是仇家所为。 尤家的仇家并不多,尤振武年纪轻轻,更是没有仇人,那么会是谁呢? 尤振武面色凝重,李应瑞想到的,他自然也已经是想到了…… 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仇家为什么这么的凶狠,这不止是破坏,而且是有彻底毁灭他的意思啊。 ---身为中卫所千户,中卫所大乱,他这个千户肯定是跑不了责任的,如果最后不能追出那三个凶手,轻者罚银,重者怕是会被勒令停职。 …… “少千户,”这时。尤顺疾步匆匆的走进来,说道:“薛金川提了长枪,要出堡追贼,张福林他们拦着劝说,不给他开门,但薛金川不肯听,自己拿了绳子,要缒墙而出。” 尤振武脸色一变,腾的站起:“走!” 天刚亮。 堡门关闭。 堡墙上一阵乱。 一个少年挥舞手中的长枪,不许两边的人靠近,红着眼珠,嗓子沙哑的吼道:“都给我滚开,谁拦阻我追贼,我就杀了谁!” 一边说,一边往墙垛上套绳子,准备缒城而出。 “金川,你要冷静啊……” 张福林等几个老卒拼命劝说,但薛金川根本不听。不过终究是有些阻碍,令他一时难以成功。 “少千户来了~~” 有人喊。 听到此,堡墙上的卫所兵哗啦啦让开道路。 张福林喊:“金川,停下吧,难道是想要让少千户为难吗?” 薛金川慢慢垂下长枪,站在墙垛之前流泪。 尤振武大步而来。 “金川,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薛叔被害,尸骨刚刚收敛,你何忍留婶娘一人在家哭泣?” “薛叔之仇,亦是我之仇。” “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抓到那三个贼人,为薛叔报仇!” 到了薛金川面前,尤振武诚恳说道。 薛金川良久不说话,只是咬牙流泪,终于,他丢了枪,蹲下放声痛哭了起来。 …… 薛家。 气氛低沉。 众人进进出出,为薛得贵忙碌后事,一口榆木棺材摆在堂中,薛得贵的老妻扶棺哭泣,声音时断时续,令人不忍,薛金川跪在棺前,则已经是哭不出来,只是瞪着瘆人的眼睛…… 在薛得贵的棺前郑重上香之后,尤振武独自来到院中,望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桑树,久久不语。 李应瑞跟了过来:“允文想什么呢?” 尤振武没有说话,而是又向前踱了几步。 李应瑞明白,轻步跟上。 到了无人处,尤振武这才回身,压着声音,面色严肃的说到:“梦祥兄,你得帮我。” 李应瑞肃然:“允文但讲,不论什么事,绝无二言。” “边军的靴子,工部的弩箭,三个贼人的来历,不一般,但更不一般的是,他们昨日假扮车夫到我长乐堡,夜间在堡中留宿,就好像知道我们会收留他们一样,逃跑之时,又能顺利的避过巡防的军士和救火的百姓,准确的找到东城墙,我们巡防的那一段薄弱之处,也是堡墙较为低矮、最容易逃脱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一点,他们对堡中环境很是熟悉。” 听到此,李应瑞面色一紧:“你是说……” 尤振武点头,面色凝重的说道:“是,要不三个贼人曾经长期在我长乐堡为伍,要不就是堡中有他们的内应。但我问过了,前者可能性极低,所以只能是后者了。” 李应瑞沉沉点头。 “梦祥兄睿智,所以就烦请梦祥兄和长捷兄暗中调查,以为我长乐堡揪出那个内贼。”尤振武抱拳行礼。 李应瑞回礼,肃然道:“义不容辞!” …… 回到治所大堂。 “少千户,损失基本统计出来了……”周运匆匆进到堂中,向尤振武行礼。 “说一下吧。” “炭块,铁料,木炭,从方炉,风箱,一直到模具……”周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简单汇报。 尤振武听的面色沉重,这场大火,损失可是不小啊,旧日铁匠铺基本变成废墟,财物损失将近一百两了。算上马匹和马厩,差不多一百五十两,幸亏粮仓安全,也幸亏坩埚没有受到损害,不然他三十天造出自生火铳的计划,肯定是要失败了。 “方炉,风箱等工具,需要重新制作,模具重新打造,炭块铁料,要尽快补齐。”听完周运的汇报,尤振武缓缓说道:“则于所需银两,就用征兵剩下的一百两预备银吧。” “是。”周运拱手,然后道:“少千户,此事重大,你看是否立刻报于巡抚衙门和卫指挥使?” 尤振武沉思不语。 一场大火,死了两个人,但贼人却是跑了,一旦报上去,卫指挥使司和巡抚衙门一定会震惊和不满,万一他们派人来查,里里外外的翻找,长乐堡制造自生火铳的节奏就会被打乱,他这个千户,也就没有办法专心练兵和打造自生火铳了,怕每天都跟在“调查官员”的身后,陪着调查了。 但如果不报,被上面知道了消息,派人下来调查,那他的罪过就更大了…… 第八十七章 操练 沉思了片刻,尤振武缓缓说道:“报吧,就说已经有三个贼人的踪迹,我们正在全力缉拿。” 事情是躲不过的,但相信有自生火铳和右方伯的卫护,巡抚衙门应该不至于立刻就越庖代俎,派人下来查案,正常情况,应该是限期破案。 ——听说巡抚崔源之以年老多病为由,又一次上了请求致仕的奏疏,这一次好像是铁了心不干,这些天,日常政务都推给右方伯都任老大人处置,如果真是都任处置,尤振武的担心就能更减缓一些。 “是。” 周运再问:“少千户,今日上梁大礼,是否要照常举行?” 今日是上梁谢神的大日子,但昨夜一场大火,将旧的铁匠铺基烧成了废墟,薛得贵还被害,西面扩建区也受到了一些波及,今日是否要照原计划进行,周运不能决定。 这些都得尤振武拿主意。 “照常进行,昨日怎么定的,今日就怎么办理。” 作为穿越者,尤振武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即便是出了祸事,他心志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是。”周运退下。 …… 待周运走后,尤振武在堂中踱步---原本用来预防意外的一百两银子现在也要花去了,如何再次筹集钱粮,立刻就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难题。 开门三件事,柴米油盐茶,当家难,做一个破败卫所、偏偏又想有所作为的的千户,就更是难了。 “少千户,去休息一会吧,到现在你还没有合眼呢。”老家人尤顺用木盘为尤振武端来一杯热茶,小声劝。 “没事,我不累。” 尤振武接过茶盏,淡淡笑。 “哥,新兵已经在校场列队完毕!”脚步声响,翟去病进入大堂。 尤振武点头:“走。” 将刚刚拿到手的热茶,又放回木盘之中,然后急匆匆的离开。 …… 三百新兵在校场集合。 虽然出了乱子,但尤振武制定的计划没有丝毫的改变,照他的命令,翟去病一早就将三百新兵拉到了校场。 尤振武一身劲装,大步进入校场,翟去病、王守奇和石善刚三人跟在他身后。 在石台上站定,望向场中的三百新兵,眼中看到最多的就是惶恐。 ----昨晚的大火,令新兵们不安,他们对长乐堡的环境,好像有所怀疑。 “昨夜大火,你们都听说了,呵呵,这真是红红火火,迎新纳福啊,” 尤振武大声笑。 见千户大人笑,一点都不紧张,新兵们也微微松弛下来。 说到昨晚大火的起因,尤振武只用不小心走火带过,又说你们新兵来到,我长乐堡有火,正是红红火火的象征啊,说的新兵都轻松起来,对昨晚火灾的担忧,顿时就消散了不少,当听到今日中午上梁大吉,晚上还能吃肉时,新兵们就更是欢声雷动了。 见新兵们的情绪渐渐被鼓动起来,尤振武趁热打铁。 “想吃肉,就得多操练,操练不好,当不得好兵,就保不住头上吃饭的家伙!” “你们刚到中卫所,队长旗长,都还没有定,我在这里宣布,未来的队长旗长,甚至是百户,都会从你们中间选取。” 新兵微微骚动。 “选谁不选谁呢?” “那就要看你们的操练表现和各项能力了。” “操练的好,赏!” “操练不好,罚!” “总之,我中卫所唯才是用,但是有本事的人,我尤振武绝不吝啬,大加提拔,但如果谁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混日子,那我也是绝对不会轻饶的!” “还有,入了我中卫所的门,吃了我中卫所的饭,就是我中卫所的人,如果谁三心二意,朝三暮四,搅乱军心,我尤振武刀下可不留人!” 一手软,一手硬,尤振武再一次重申中卫所的军纪。 新兵小声议论,“唯才是用”四个用,令很多人心动,队伍的中间,朱喜贵用胳膊肘子顶了一下大哥张旺,意思是,哥,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当旗长。张旺却是严肃,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台上的尤振武,猜测着这个少年千户有几分本事,眼前的这个长乐堡又能有多少的容人之处呢?又想昨夜的大火,肯定不是走火那么简单,这个年轻的千户,肯定是隐瞒了很多。 …… 宣讲结束,尤振武亲自带着三百新兵在校场上跑圈,并仔细观察他们的体能,对于那些跑得快、一口气跑完六圈还有余力的士兵,询问他们的名字,然后依据跑步的成绩和个头的大小,对他们进行简单分队。 “你叫什么?” “回大人,我叫朱喜贵!” 一个个子不高,看起来看是瘦弱,但跑步极快,体力看来也是不错的新兵,吸引了尤振武的注意,询问过名字之后,他对这个怯生生,眼神单纯的朱喜贵,就更是加深了印象。 “跑的很好,努力,但是表现的好,未来的队长旗长必然有你一个!”尤振武鼓励。 “是!”朱喜贵大声回答,眉眼笑开了花。 …… 十二人分一小队,三十六人为一旗,暂时不设队长和旗长,由吴大有他们几个卫所军官连同老兵们暂时管理。 这样的事当然不是尤振武一个人能完成的,翟去病王守奇石善刚,加上旗长吴大有五人,在尤振武的分派下,各司其职。 “大人,把我和我哥分在一块吧,我们哥俩一直都在一起。” 刚刚被尤振武夸奖的朱喜贵向吴大有请求。 吴大有板着脸:“谁是你哥?” 朱喜贵指了指身材壮实的张旺。 吴大有点头:“好吧,你们一队。” ---因为看过名册,知道队中又几个同姓兄弟,所以尤振武提前有交代,尽量他们兄弟分到同一个队,为的就是增加队伍的团结力,到了战场上,一人遇险,同队兄弟会竭力相救,所谓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嘛。 “谢大人!”见吴大有答应,朱喜贵欢喜极了。 …… 这中间,尤振武将这些天跟随他操练的九个卫所兵召到一起,向他们分派接下来的任务,并叮嘱注意事项。 “在这之前,你们随我练,我是你们的教导,但从今日起,你们就要带着三百新兵练,你们就都是教导了,记着,一定要严格要求,将这些天的操练,全部传给新兵,十天之后,我检验初步结果。带的好,奖!带不好的,罚!” ----在过去的二十天里,尤振武训练他们已经有所成效,其中薛金川学的最好,姿势动作最是标准,原本尤振武想要赋以重任,由他做新兵队列的总操练,但现在只能能王守奇担任了。 “是。” 第八十八章 闻变 …… 很快,三百新兵,分成九个队,在校场上排列。 “咚咚咚咚~~” 军鼓擂动。 九个已经被尤振武操练了二十天,即将成为教官的卫所青壮列队走出,连同王守奇,当着三百新兵,进行了一次集体队列演示---二十天的操练,尤振武对他们可没有客气,手中的教棍折了好几根,一眼望过去,九个人皮肤黝黑,俨然就是被晒脱了一层皮,而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基本达到了尤振武的标准。 当然了,九人的水平参差不齐,并非每一个人都令尤振武满意,但万事开头难,现在又是用人之时,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先将他们九人赶鸭子上架。 …… 十人一队,在千户大人的口令声中,报数、左右转、前后转、齐步走。 ---如果是后世的军人,见到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摇头:这什么军人,什么队列啊,完全就是胡闹。 但在这一世,在三百新兵看来,场中的十个人走的齐整,宛如一人,已经足够让他们惊异和叹服了。 翟去病在旁边鼓掌笑:“怪不得长捷兄变成了黑炭,原来是上了我哥的当,被操练了啊。” 演练完毕。 就在三百新兵还在惊讶中的时候,更令他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堂堂千户大人,居然箭衣劲装,一个人,当着他们面,继续刚才的演练。 左转右转、齐步走等动作,一一示范。 比起刚才的十个小兵,千户大人的动作好像更标准,更有力。 新兵们更惊奇,千户这么大的官,居然也和他们一样,劲装绑腿,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翻滚。 站在旁边观看的翟去病已经不在惊讶,对表哥的出格行为和忽然展现出来的才能,他好像是见怪不怪了。 “刚才这一套,乃是我中卫所练兵的根本,你们既然为我中卫所的兵,从今日起,就需得全力操练,不得有任何懈怠。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演示完毕之后,尤振武站在高台上,对这三百新兵大声吼。 只有少数的新兵轻声回应了一下,不大数的新兵都胆怯或者是害羞的不敢回答。 “我再问一句,听明白没有?”尤振武再问。 “明白!” 这一次声音大了许多。 随后,尤振武当场任命九个卫所兵为教导,一人一队,负责九队的队列操练。王守奇为督导。 各队立刻开始操练。 今日是操练的第一天,上午以最基本、最简单的“肃立”练起。九个教导亲自示范,并纠正新兵们们的动作。 尤振武往来巡视,对于新兵们刚练的“不知所措”“紧张惶恐”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但并不干涉---刚开始练兵,还没有中坚,此时最重要的不是动作的标准,也不是整齐,而是士兵们能够“听懂”“听从”教官的口令,并作出相应的动作,如此,才能逐渐养成士兵们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本能。 …… 临近中午。 “少千户,老总镇来了。” 周运来报。 “我去一下,长捷兄,这里就交给你了。” 尤振武转向王守奇。 王守奇抱拳。 尤振武喊了翟去病,准备去迎。 翟去病却是面露难色:“哥,表爷爷该不会罚我吧?” “罚你也得去,难不成你永远不见?”尤振武道:“再者,堡子里面出了这般大事,他们也未必顾得上你。” 翟去病想想也是,这才放心的跟上了。 …… 长乐堡前门的土道上,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三个老爷子,连同舅舅侯拱极等人正奋力策马,往长乐堡而来。 昨日三百新兵来到,尤振武一早就派人送信,告知好消息,同时秘密告知昨夜的大火和薛得贵的被害,原本,新兵顺利募集的消息,尤世威侯世禄已经是提前得知了,尤定宇秘密前往府谷,协助翟去病顺利募兵,又一路护送返回之后,他本人没有进长乐堡,而是直接回了榆林,将好消息告知二哥尤世威和亲家侯世禄。 原本,三个老头已经约好,今日上午到长乐堡,检查新兵,但就在他们准备出城之时,长乐堡的坏消息却是到了,听罢,三人都是大惊,急急去往兵备道衙门,拜见都任,将事情禀明。 ----巡抚崔源之以病重为由,已经不理事,现在榆林的政务和军务,都由都任暂时署理, 此时,都任已经看到了长乐堡送来的公文,知道三百新兵到达长乐堡,高兴之余,却又听说了长乐堡昨晚发生的乱世,对于铁匠铺和马厩大火,薛得贵被杀之事,他十分的震惊,第一想到的就是流贼破坏,因此立刻命令严查,正好尤世威尤定宇尤世禄三人来拜见,于是他立刻接见。 “尤振武是怎么搞的?” “堡门紧闭,贼人怎么可能进入?” “告诉尤振武,尽快查明真相,将贼人缉拿归案。” “自生火铳的制作要紧,他暂时就不必回城请罪了。” 见右方伯虽然生气,并没有立刻降罪尤振武,三个老头微微放心,但同时却也知道,如果到时做不出自生火铳,右方伯必然两罪并罚。 在兵备道衙门这么一耽搁,等三个老头赶到长乐堡,时间就已经是中午了。 …… “爷,外爷,三爷。” 堡门前,尤振武快步上前迎接,抱拳行礼,抬头间,他看见三个老头和舅舅都是脸色凝重,尤其是爷爷尤世威,一张老脸凝重的像是铁石一般。 至于二叔尤见田,则是去往绥德筹银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进堡之后,先去薛家上香。 薛得贵是尤世威的老部下,当年曾经跟随他镇守山海关,随后大小战役多有参加,虽然有过受伤,但都挺了过来,想不到老了老了,留在堡中竟然是出了意外。 站在棺前,尤世威十分伤感,深深抱拳。 尤定宇上了一炷香,大声道:“薛兄弟,你放心吧,我尤老三一定找到那三个贼人,为你报仇雪恨!” 一身素衣的薛金川跪在地上,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第八十九章 问责 “三个贼人肯定跑不远,你们追了没有?” 听尤振武详细讲述昨晚经过之后,急性子的尤定宇立刻问。 “张广他们追了一阵,但什么也没有追到。不过三爷放心,他们终究跑不了的。”尤振武道。 尤定宇跺脚:“如果抓到,我非亲手剐了他们不可!” 尤世威和侯世禄却都是沉思,边军的靴子,工部的弩箭,都让他们意识到三个贼人的来历怕是不简单,彼此相望间,似乎都想到了同一个怀疑对象,那就是左家。 但现在左光先和其子左定、连同管家左德开都不在榆林,好像又没有作案的可能…… 如果不是左家,那又会是谁? “用过午饭,去看看新兵吧。” 尤世威道。 …… “啪啪啪啪~~” 午时到,鞭炮响起,上梁大吉开始,系着红布的大梁被众人拉上房顶,系着猪头献在神灵面前,尤世威尤定宇带着尤振武,连同在场所有人一起叩拜,谢神灵的保佑,礼铳三响,砰砰砰,鞭炮齐鸣,啪啪啪啪之声震动全堡,稍微驱散了一点众人心头的阴霾。 …… 下午。 铁匠铺的灰烬,已经彻底冷却,青烟不在,马厩逃散的七匹马也都找了回来,在全面彻查,确定堡中没有可疑人员之后,尤振武已经下令解除了戒严,打开堡门,准备军户们自由进出,只是堡门的守卫和堡中的巡逻,明显比往常加强了许多。 “仔细清理,所有铁料都不可浪费。” 周运站在铁匠铺现场,指挥从废墟中抢救被烧熔的铁料。 “周佥书,煤行的李老板来了。”书办来报。 一个穿着蓝布袍黑布鞋的商人急忙上前,向周运行礼。 周运冷冷看他,说道:“李掌柜,你可知罪?” 李掌柜吓的哆嗦,急忙道:“佥书明察啊,贼人在半路劫车,实在不关我事啊。” “贼人半路劫车,是不关你的事,那你为什么要下午派车,以致于车夫无法当天返回,不得不在我长乐堡留宿?说,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又或者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周运厉声。 李掌柜吓的面色发白,噗通跪倒:“冤枉啊,煤行没有存货,千户大人又追的急,货到之后,小的立刻就差他们送来,因此耽搁到了下午,小的绝不是故意,也没有人指使啊。” …… 同一时间。 校场。 三百新兵用过午饭,短暂的休息之后,在教导官的带领下,出现在校场,继续今日的操练。 和上午不同,此时的校场边站着一群武人,被簇拥在最中间的,就是尤世威尤定宇和侯世禄三个老将。 一眼望过去,新兵都还算健壮,精气神也不错,都像是可练之兵,三个老头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连尤世威的老脸上也不禁微露出一丝丝的欣慰笑意。 尤定宇赞许道:“去病这小子别的不行,募兵还是有两套的,这些兵,都是好苗子啊。去病呢,我怎么一直没见他?” 躲了小半天,一直不敢露面的翟去病这时才敢闪身走出来,向尤定宇行礼:“三表爷,我在这呢,谢三表爷的夸奖。” 尤定宇却是变了脸,“怒”道:“好啊,你还敢出来,看我踹你屁股!” 抬脚就要踢。 翟去病急忙闪躲。 见他邀功闪躲的样子,众人想笑,但却又笑不出来。 ---昨夜大火,薛得贵被害的阴霾,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随着操练的开始,尤世威侯世禄对“肃立操练”有所好奇,尤振武详细讲解其间的用意,如果是过去,两个老头一定会质疑,甚至会叫停,但现在却没有多说,虽然心中有所疑虑,但他们对尤振武的信心已经是越来越多,所以也就打定了让尤振武施展手脚、不加干预的心思。 …… 黄昏。 侯世禄侯拱极父子离开,尤世威尤定宇则要留在长乐堡,稳定人心,也是协助尤振武练兵和追查贼人。 临行前,尤世威和侯世禄两个老爷子嘀咕了很久,完后,侯老爷子将尤振武唤到身边,叮嘱道:“缉拿贼人的事情,不必太过心急,加强防备,不使贼人再趁虚而入就可以。钱粮你也不用担心,我和你爷会帮你筹集。” “是。” 尤振武抱拳,心中温暖---虽然偷取聘礼,征兵募兵完全都是自作主张,两个爷爷并不同意,但事发以后,却一直都在全力支持他,天上地下,也只有最亲近的血脉亲人才会这么做了。 …… 这一夜,尤振武陪着薛金川守孝到天明。 两人聊了很多。 “薛叔是为中卫所、是为我尤振武而死,从今以后,你母就是我母。人前叫我千户,人后称为兄弟如何?” “少千户……”薛金川伏地大哭,感动至极。 …… 治所后院。 尤世威正在欣慰的点头,孙子在长乐堡管理得当,新兵操练有方,虽经大变,但依然不慌不忙,这让他一直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他暗想:振武长大了啊…… 第二日下午。 几辆马车来到长乐堡,却是侯世禄筹集了一些物资,令人送了过来。 对尤振武来说,外公送来的这些东西,虽不多,但却珍贵。 “不够不够,你回去告诉老侯,这样的大车,最少还得再来十车!” 尤定宇对侯家管事说。 …… 黄昏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一向不怎么主事的卫指挥使衙门居然破天荒的派人来了。 “你们千户呢?” “堡门紧闭,竟然还能被歹人放火杀人,你中卫所松懈到了何等地步?” “一堡不保,何以保榆林?” 来的只是榆林指挥使姜让身边的一个书办,口气颇为不善。 周运满脸赔笑的应对。 ---虽然卫指挥使司已经不比当年,原本的权力,基本都已经到了巡抚的手中,卫指挥使司只是一个空头,或者是变成了一个空职和一个荣誉衙门,但他毕竟是中卫所名义上的直管上司,面对他的责问,中卫所还是不能,也不敢轻忽。 尤振武来到。 在他身后,尤世威尤定宇跟随。 第九十章 不满 面对尤振武,两个老总镇又在身后,书办的态度已经就收敛了一些,但依然以一种责问的语气说道:“堡中大火,一个百户被杀,限你中卫所一个月,抓获贼人,以安人心!” “是。” 尤振武躬身。 书办环环拱手,快步离开。 但就在他经过时,尤定宇忽然伸脚。 “哎呦。” 书办被绊了一个狗吃屎。 众人大笑, 书办狼狈不堪,爬起来急急就逃。 尤世威老脸凝重,就过往来说,尤家和姜家一直都还算不错,彼此都给面子,但今日姜让却派出书办责问,明显是不给面子,怎么着,难道姜让已经认定中卫所造不出自生火铳,尤振武迟早会被巡抚衙门和兵备道问责,所以提前展示态度? 又或者这并不是姜让,而是他背后左家的意思? 但此时此刻,左光先并不在榆林啊。 …… 一百里之外。 绥德。 西南角一处待售的宅子。 有家仆进进出出,搬抬家具。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引着几个商人在前院转,却是左家的左德开。 几个商人不时指指点点,好像是在论售买卖。 后院里。 “叮当~~” 一支羽箭从手中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的落入到了十步之外的铁制箭壶之中,发出清脆的响。 投箭之人却一点都不高兴,反而阴沉着脸,眼神里都是怒意。 正是左定。 左定正在练习投箭。 这种游戏盛行于宋代武将之间,到明朝时已经很少有人玩了,但左定却乐此不疲,但有时间,他就会潜心在后堂玩,每当羽箭落入壶中,他脸上都会露出得意的笑,就仿佛他的计谋又得逞一样。 但今日是相反,感觉他十分的生气。 如果是平常,旁边的家仆立刻就会拍马屁:“二公子,百步穿杨,神箭啊。” 左定也会十分受用。 但今日,两个家仆都识趣的闭嘴,谁也不敢说话,因为都知道,二公子正在气头上呢。 “废物,三个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又掷出一箭,准确的投入箭壶之后,左定坐下来,冷着脸骂。 家丁大气不敢吭,谁也不知道二公子在骂什么? 脚步声响,有人往后院来了,左定抬眼看见,急忙站起。 一个身穿灰色武人常服、胡须斑白、一双扫帚眉纠结在一起的老者大步进入后院。 正是左光先。 “大。” 左定迎上去。 左光先嗯了一声,眼皮子抬也没有抬,径自往后堂走。 左定心知是出了不愉快的事情,老爹心情不好,急忙轻步跟上。 等左定走了,两个家仆长出一口气,这才敢蹲下来收拾乱箭。 …… 进入后堂,在正中的椅子里坐下,左光先长声一叹。 左定察言观色,问道:“是不是榆林那边,有不好的消息?” 左光先点头:“都任并没有要惩处尤振武的意思,只是令尤振武限期破案。” “不意外,”左定道:“尤振武带头募兵,又搞什么自生火铳,都任恨不得把他当亲儿子看,只不过都任老大人怕是要失望了,铁匠铺毁了,马厩一团糟,尤振武焦头烂额,一时半会怕是造不成自生火铳了。” “未必。”左光先叹口气:“听说,昨日中午,长乐堡扩建铁匠铺的上梁大礼,照常进行,尤振武上午操练练兵,中午祭神,下午又练兵,一点都不慌张,都任那边也没有收到自生火铳会推迟的消息。” “铁匠铺没了,一干工具都烧成了灰烬,那扩建的铁匠铺,还只是一个空架子,他要如何炼铁,如何打铳?”左定不信。 “听说他们从现场抢出了一些器物,造铳所需的工具,并没有全被烧光。”左光先道。 左定惊疑,随即一脸怒气的站起,压着声音骂道:“原来连铁匠铺也没有烧干净,三个废物,亏我重金养着他们!” “慎言,小心隔墙有耳!”左光先拉下老脸。 左定重新坐下,但依然气的咬牙, 左光先轻叹:“又是铁匠铺,又是马厩,最后还要烧粮仓和武库,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长乐堡却是数百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容易,咱们也不能太苛责了。” 左定心意难平的说道:“这一次打草惊蛇,以后再想要在长乐堡搞什么事情,怕就是难了。” “那也得沉住气,尤其是得看好他们三个,绝不能出任何意外!”左光先沉下老脸。 左定点头:“你老放心,要是连他们三个我都控制不住,我也不配当你的儿子了!” 左光先微微皱起眉头,目光盯着儿子,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最后只化成一声叹:“这两天的几件事,都不顺利。” 左定皱眉:“是李御史的叔父不愿意写信吗?咱可给了他不少好处了。” 左光先摇头:“不,他已经写了,昨日就已经派人送往京师了,快的话,十五天就能到。” 左定再猜:“那是不是绥德商人不肯借钱,银子筹的不顺利?” 左光先嗯了一声:“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啊,早先咱左家得势、掌着边贸的时候,绥德延安的商人,一个个都恨不得巴结咱家,即便不要,他们也要把银子硬塞到咱手中,但现在咱左家落难了,没有权势了,他们一个个却是要多远就躲多远,我还没有张口,一堆诉苦的话就等着我了……” 左定眼中露出一些焦急:“没有银子,京师那边就没有办法打点,咱家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大,我看,还得从李家入手,请堂妹再加一把劲,多给李赫然吹枕边风,最少还得再借咱三千两!” 左光先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你堂妹刚派人送信了。” “她说什么了?”左定急问。 ---所谓的往京师活动,所谓的东山再起,这两件事的好处,都在他的身上,老大左襄因为战败,差点被孙传庭斩首,虽然左家花费重金将他救下,但他被孙传庭革除了所有的职位,只勉强捡了一条命,以后不可能再被朝廷用了,老四又小,老三是残疾,所以左家能当大任的只有他一人。 因此,在内心深处,左定是最为急切的。 “她说,都任前几天写了一封亲笔书信,派人送给了李赫然。”左光先道。 左定脸色一变:“……都任为尤家说好话?” 第九十一章 精铁 左光先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交给左定,然后说道:“听你堂妹说,榆林的消息传到西安后,最初,李赫然是十分生气的,嚷嚷着绝不让女儿嫁尤家的浪荡子,要退婚,堂妹又说了咱家左绪的诸多好处,还趁机请了一个道士算命,李赫然听了似有心动,对左绪的事情,多有问询,但看过都任的书信之后,他却是再也不提此事了。” 左定看完书信,抬起头,恨恨说道:“堂堂右方伯,居然也拉媒说俏,为底下的一个无赖千户说话,真是让人不齿!” 左光先忧虑:“都任官声甚好,现在又是陕西右布政使,管着一方钱粮,李赫然不敢佛他面子。即便是到了二十九,尤家拿不出聘礼,李赫然怕也不敢轻易悔了这门亲事。” “那李赫然就更不会再借咱家银子了……”左定脸色更冷,眼中的焦急也好像更多:“大,照布政使陆之琪陆大人所说,咱们的时间可不多,最迟秋天,咱也得把银子送到京师,如此,年底最迟明年年初就能有安排,如果送不到,那可就得再等一年了……” 左光先却不急,闭上老眼,缓缓说道:“明年就明年吧,看今年的局势,孙传庭在河南未必就能赢的了,后年复出,也未必就是坏事。” 左定不说话了,他已经看出,老爹已经是累了,好像是不想再拉下老脸,给人说好话,继续借银子了。 但如果老爹不借银子,送不到京师,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被朝廷重新起用为总兵的机会,那就没有了。 也就是说,他的机会也没有了。 “大。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回榆林吧。”默了一下,左定道。 “不,再等几天。”左光先闭着老眼:“看看榆林的情况,等风平浪静再回去。” “可……” “放心,几天的时间,他还造不出火铳。”左光先缓缓道:“再者,尤见田在绥德也没有借到银子,听说他碰了一鼻子的灰,今日已经返回榆林了。” …… 长乐堡。 因为卫指挥使司衙门的问责,长乐堡压力倍增,连着两天,尤定宇亲自带人巡查,往周边搜寻贼人留下的踪迹,但一无所获。 对煤行老板的调查,也没有突破,从各方面看,煤行老板的确是无辜的。 不过对弩箭和靴子的追查,却是有了一些进展,经过几个老库藏的辨认,他们都认为,现场遗留的靴子,应该是崇祯十二年,由兵部下发到榆林的,至于弩箭,却是比较奇怪,因为它并不是来自榆林,而是来自大同镇。而且就使用来说,是属于大同边军最精锐的夜不收才可以配备。 难道这三个贼人,是来自大同? 而在这其间,李应瑞对长乐堡内外的秘密调查,正全面展开,所有知晓煤行送碳时间,并且有可能动手脚的人,都被他全面调查。 尤振武则把全部精力分成两半,一半操练新兵,另一半投入到铁匠铺的修复中。 上梁大吉之后,不等屋顶合拢,他就组织人手,往方炉内里均匀涂抹参杂了石墨的粘土,以为隔温,并将已经阴干的坩埚做最后的处理,确定可以使用之后,就准备开始熔炼第一锅的“钢水”。 ---在还没有完成建成,两面漏风、头顶还在覆瓦、抬头就可见天的铁匠铺里进行操作,这也算是少有的事情了,但尤振武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清楚知道,不论铁匠铺的大火,马厩的灰烬,还是薛得贵的被害,幕后黑手的目的就是阻扰打乱他的计划,给他制造麻烦,因此,他不能多耽搁,唯有加快速度,在原计划的时间内制造出自生火铳,才能挫败幕后黑手的阴谋。 …… 晋铁放入坩埚,坩埚放入方炉,一切都准备就绪。 “点火,开风!” 尤振武下令。 “呼呼,呼呼~~” 头顶上,匠人们正在提泥盖瓦,而在他们之下,两匹青骡拉着鼓风,得得转圈,输出风力,方炉内的炭火燃出了炙热的蓝光,而在蓝光包裹之中,坩埚里面的红色铁水,清楚可见…… 就这样,一连两个时辰,通过搅拌和加入适量的配料,和空气反生反应,铁水渐渐有所变化,青骡已经累的拉不动的时候,眼见差不多了,尤振武下令:“停风,取锅!” 众人响应,一齐上前,刘瑞和刘贵两兄弟用特制的铁夹,小心翼翼的将坩埚取出,再小心翼翼的倾倒,注入了早就准备好的模具之中。 ----在这之前,尤振武一直屏气凝息,虽然作为一个冶金专业的穿越者,他对坩埚炼钢有相当的信心,自认一切都做到位了,一定能炼出好钢,但不见到真正的钢水,他心中总是忐忑,所以,当那通红的钢水倾倒而出,将空气都烫的呲呲发响时,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他知道,他成功了,大明华夏王朝的第一锅钢水,提前两百多年,在榆林变成现实了。 注:坩埚炼钢术是英国人发明的,时间大约是在清初,尤振武现在在大明将它变成现实,足足提前了五十年。 比起其他的炼钢法,坩埚成本最低,最容易组织实现,这也是尤振武要采用坩埚炼钢法的原因之一。 一个坩埚虽然一次只能炼十斤钢水,但这十斤钢却是上好的精钢,拿来制造弹性良好的弹簧片不成任何问题。 解决了弹簧片的难题,自生火铳的制造,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也就是说,自生火铳的制造,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钢水出锅,众人微微惊呼,翟去病则笑:“还真成了,哥,我真是服你了。” …… 两个小时,中午过后,钢锭完全冷却了,匠人们从模具中将其取出,所有人都围上来看。 “好铁,好铁啊!” 虽然没有特定的评断标准,但只是听声音,看光泽,掂份量,铁匠们就都已经知道,眼前的这块铁,非是一般。 “爷。你请看!” 事情重大,尤振武令尤顺将爷爷尤世威请到了铁匠铺,他双手捧起钢锭,递到爷爷面前。 “好铁!” 尤世威不是铁匠,但作为一名久经沙场,每日和刀枪打交道的老将,他对铁器还是有相当认知的,一掂量,都知道手中钢锭的不凡,同时对孙子大修大建铁匠铺,也有了更多的理解。要知道,在这之前,他对孙子的“大兴土木”,其实是很怀疑的…… 第九十二章 嫌疑 “我打了一辈子的铁,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铁呢。这要是一锤一锤的锻打,怕不得个十万八千锤?” 老刘头获准在尤振武之后,第三个摩挲钢锭,他捧着钢锭,哆哆嗦嗦的说道。 翟去病第四个捧过钢锭,他笑道:“现在不用锻打,只用这坩埚就可以炼出精铁,老刘头,此种神奇的办法,怕是天上的太上老君也没有吧?” “没有没有。少千户真是神灵下凡啊。”众铁匠都是拍马屁,将尤振武视为神灵。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尤世威,此时也忍不住的捋须微笑。 尤振武也笑,对翟去病带头的马屁,受用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有点少,一次不过十斤左右。 但就现在来说,已经是极限了,要想熔炼更多的钢水,只能多制作坩埚了。 “谢老君爷!” 坩埚铁水成功,老刘头带着一干铁匠,在隔壁太上老君的神位前叩拜,感谢太上老君的保佑,没有炸锅,钢水顺利流出,尤振武虽然知道此事和太上老君无关,但却也“入乡随俗”,给太上老君上了一炷香。 “允文兄,这就是精铁吗?”听闻消息,李应瑞王守奇也来看。 尤振武点头。 “清脆有力,声若龙吟,果然不一般。”李应瑞捧着钢锭,轻轻敲击赞。即便他不是铁匠,也能看出手中钢锭的不凡。 …… 拿了第一块钢锭,尤振武来到薛得贵的灵堂前,给“他”看,并上香,口中道:“薛叔,这就是坩埚的钢水,也是贼人想要破坏,而你一直为之守护的东西,今日终于是成了。” 翟去病也上香,说道:“薛叔放心,我哥一定会找到贼人,为你报仇!” …… 下午。 李应瑞将这两日的调查情况,连同一干人的口述,都拿给尤振武看。 尤振武仔细翻看了一遍。 “怕是要让允文兄失望了,这两天,里里外外我都查了,每一个人我都亲自询问,连他们家人的情况,都一一详查,但没有找出嫌疑人……”李应瑞愁眉苦脸。 尤振武却并不是太惊异,他放下手中的纸,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的写了一句话,然后推给李应瑞看。 李应瑞接过一看,尤振武写的是:不,有一个人你没有详查。 李应瑞忍不住一惊,目光看向尤振武。 尤振武却轻轻摇头。 李应瑞明白了,不说话,而是拿起笔,在尤振武的话后写了一个字:谁? 尤振武拿起笔,写一个名字。 李应瑞更惊。 尤振武继续写到:只是强烈怀疑,尚需要你的调查。 李应瑞明白了,他脸色凝重的点头,如果尤振武的怀疑是真的,那事情可就不寻常了。 …… 黄昏。 李应瑞离开长乐堡,返回榆林。 晚间。 先是从绥德归来的二叔尤见田来到长乐堡,接着在周边搜寻贼人踪迹的三爷尤定宇也带人回来了,两人都是风尘仆仆,但都没有带回好消息。 ---尤其尤见田,他显得非常沮丧,虽然他把尤家在绥德的旧部拜访了一个遍,但却没有借到多少银子,每个人都向他哭穷,明明有几个家境还算殷实,但却也不肯借出一两银子,回想当初尤家为总镇之时,这几人是如何巴结,现在又是如何冷淡,尤见田颇有人情冷暖的感叹。 而在听闻长乐堡出大事,薛得贵被害之后,他就又是震惊了。 “榆林军的靴子,大同镇的弩箭,三个贼人到底是何方鬼魅?”尤见田问。 “只三个人,就敢胆大包天的来我长乐堡搞破坏,除了边军的精锐夜不收,又有谁敢这么做?而整个榆林,养的起夜不收的又有几个?又有谁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看也不用再查了,咱只盯着左家就可以!”尤定宇道。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很久了,现在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坐在正中的尤世威捋着胡须,沉思不语。 尤见田道:“但左光先和左定,现在在绥德。我在绥德甚至见到了左光先的车马……” “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越离开,越说明心虚。”尤定宇道。 尤见田皱眉:“但说不通啊……只因为振武赢了他家老四一百两银子,他左光先就不惜冒着事败的风险,派夜不收到长乐堡杀人放火?他这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怎么不通?通的很!” 尤定宇道:“左光先一向都是睚眦必报,振武赢了左绪的银子,小了他左光先的脸面,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派左德开主动登门道歉,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了,现在看来,他不过就是故作姿态,假装大方,但其实却背地里下黑手,想想这也正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啊。” “但这样做的风险,也太大了,他成功了,对他左家没有太多的好处,万一失败,被咱抓住证据,他左家可就彻底完了。左光先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做这样的傻事啊。”尤见田想不通。 “损人不利己,这样的事,左光先也不是没有做过。”尤定宇道。 “可更多的是损人利己啊。”尤见田道。 叔侄争辩,尤世威却始终不语,只是沉思。 “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尤定宇急。 尤世威抬起头,却是说道:“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三了。也不知道此时荣成回到西安了没有?” 尤荣成,尤家的管事,也是本家近亲,五月去了四川,采购一些蜀锦,原本计划一部分用做尤振武的婚事,剩下的就拿到红山堡去贩卖,但因为尤振武擅自取用了纳征之礼,没办法,尤世威前些天派人去西安提前等他,令他不必回榆林了,就在西安将从四川买来的蜀锦全部变卖,以筹集纳征的聘礼,同时,尤荣成和李赫然有些交情,那些关于尤振武的流言,也要请尤荣成向李家解释清楚。 正常情况下,尤荣成应该八月返回,算时间,他现在应该是到西安了。 当初离开的时候,尤荣成带了两百两银子,现在尤世威不希望他赚钱,只要在西安变卖蜀锦,能换回两百两银子的本金就可以。 六百两银子,二十两黄金,这是当初说好的聘礼,一分不能少,或者说,即便李赫然愿意少,尤家也不能小了这个脸器。 可即便有了这两百两,这些天也凑了一些,但聘礼依旧还差了不少…… 第九十三章 欲擒 另一个头疼的问题是时间,今日七月十三,距离七月二十九的纳征之日,只剩下十六天了,而榆林距离西安一千里的路途,最少得提前十天启程,也就是说,只有六天的时间筹银,马上就火烧眉毛了。 所以,尤世威忧心忡忡。 “荣叔稳重,这会他肯定已经到西安了。”尤见田回答,顿了一下,又叹道:“如果我能在绥德借来银子,加上他的两百两,振武的聘礼就差不多了,可……唉,是我无能。”。 尤世威皱着老眉,捋着胡须不说话,因为这正是他忧愁所在,该借的,他都已经借了,可还是凑不够。 相比与自生火铳的制造和贼人的追捕,振武的婚事才是火烧眉毛。因为不论自生火铳的制造还是贼人的追捕,都可以推延,但婚事却不能推,一旦七月二十九,孙子不能带上彩礼,去往西安李家,那这桩婚事,九成是要黄。 “二哥……尤定宇试探的说道:“要不找老侯帮忙?” 尤世威摇头:“他哪有银子?那几大车的粮,花他不少,若是向他借,他非把田地押出去不可。咱怎么好意思?” “那就只有再去找广盛源的吴掌柜了……”尤定宇道。 “不必了。”尤世威老脸沉沉的道:“我决定,明日薛得贵出殡之后,我亲自去一趟绥德。” 尤见田惊:“大……”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要这张老脸干什么?你借不动,我就不信,我去了,他们也敢不借!”尤世威道。 尤定宇站起:“二哥,我和你一起去!” “不,见田和我去,你留下,继续帮振武捉寻那三个贼人。”尤世威道。 …… 虽然已经是夜晚,但尤振武依然在铁匠铺里面忙碌。 练出精铁之后,下一个关键就是弹簧片,只有弹簧片合格了,才有可能造出 真正的自生火铳。 弹簧片的制作方法并不复杂,但要做到每一片弹簧片的大小尺寸,厚薄,弹性,完全一致,并且可靠耐用,那就是不容易了。尤振武不但要制作,而且要摸索一套在现实条件下,能够保证质量的工艺程序和工具,这个更不容易,更需要耐心和钻研了。 当然了,尤振武现在还无法顾及这么多,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尽快造出第一批可用的弹簧片,将自生火铳组装起来,完成对右方伯大人的承诺,也为中卫所、为榆林城,将来可能要面对的狂风骤雨,树立起第一根的栅栏。 而有了第一支的自生火铳之后,他或许还可以有其他的收获…… “少千户,老总镇喊你去。” 尤顺又来喊,前一次求尤振武休息,尤振武没理,这一次他却不能不理。 简单洗漱,尤振武去见老爷子。 …… 后院堂屋。 老爷子尤世威坐正中,三爷尤定宇和二叔尤见田分坐左右,等尤振武行礼拜见之后,尤世威问起堡中情况,尤振武一一回头,尤世威听完点头道:“自生火铳的制作,缉拿三个贼人是长乐堡眼下的两件大事,不过却不是头等大事,你知道头等大事是什么吗?” 尤振武意识到了,但还是摇头。 “是你的终身大事!” 尤世威提高声量:“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三了,六天后,七月十九,不管你有没有做成自生火铳,有没有抓到内贼,你都得给我往西安去,把婚事定下来!” 尤振武不能拒绝,点头称是,心中却盘算着时间。 不是自生火铳的制造,还有另一件大事。 ---据明史记载,孙传庭是八月初一离开西安,八月初五出潼关的,如果能造出自生火铳,引起孙传庭的注意,在他临出关之前,亲自见上一面,也未必就是不可能。 …… 次日。 薛得贵出殡。 全堡上下,为他送行。 老爷子尤世威亲自扶棺,面色凝重的送薛得贵最后一程。 薛妻哭哑了嗓子。 薛金川披麻戴孝,挑着灵幡,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连几天,他嗓子哭哑,泪都快干了,眼圈红肿,但眼神却是坚毅…… 而在葬礼前,一个消息在堡中传开,说经过调查,怀疑三个贼人是沙河岔的蒙古马贼。 沙河岔,位在长城外,据说有一股蒙古马贼盘踞在这里,经常劫掠参加的互市的大明商人,榆林卫几次派兵围剿,但都被他们逃走。 “沙河岔马贼,我和你们誓不两立!” 下葬前,一身孝服的薛金川站在父亲的棺前,当着众人,挚着白幡,声泪俱下。 “沙河岔马贼,还真有可能呢,” 众人议论纷纷。 一片唉声中,有一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下午。 老爷子尤世威和二叔尤见田返回榆林。 尤定宇带着尤振武翟去病周运等人送他们出堡。 临行前,尤世威又有叮嘱,尤振武一一听了。 随后,尤定宇去校场看练兵,尤振武则去往铁匠铺,翟去病快步跟上,小声说道:“哥,今日可是七月十四了,距离七月二十九,只有十五天了。” “那又怎么了?”尤振武假装不解。 翟去病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表爷爷九成九是去筹银子了……” 尤振武嗯了一身,甩开他的手。 “哥,我可听说,那李家小姐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家里还贼有钱,难道你真不想娶她吗。” “顺其自然吧。” 尤振武甩开袖子。 翟去病笑:“那可太可惜了。” 说着,快步追上,小声问:“对了哥,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三个贼人,是沙河岔的马贼吧?” 尤振武不直接回答,只抬头看了一眼堡门上的“中卫所”三字,坚定说道:“不管他们是谁,我一定要抓到他们!” …… 榆林。 广榆门。 百姓进进出出,车马不停,因为久未下雨,天气干燥,所有人都好像是有气无力,城楼下,两个守门的军士正懒洋洋的倚着长枪,躲在阴凉处聊天。 “哒哒哒哒~~”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两人一惊,警惕的站直了身子,握紧了枪,抬头向城前的官道上看去。 只见一个戴着遮阳斗笠,穿着蓝色粗布长衫,胡须已经半白的老头,正骑着一匹快马,急急往城门而来。 “是尤家的老家人尤顺。” 守门的军士每天看进进出出,认识的人极多,一眼就认出快马而来的乃是尤家的老家人尤顺。 于是两人都松了下来。 --边城不比内地,又多是将门,因此像这种快马疾驰,往城门而来的场面 ,一点都不鲜见,两个守门的军士随意的看了一眼,就又缩回城楼下的阴凉处了。 …… 第九十四章 同练 …… 在城门前,尤顺放慢了速度,缓了一口气,走马进城。 城门口进出的人熙熙攘攘,没有人特别注意他。 尤宅在西街,不过他却没有直接往西街,而在进城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就拐了,进入到旁边的一条小巷,拐了拐,不知道要去哪?这中间,尤顺不时警惕的回头望,就好像担心后面有人跟踪一样,确定身后无人,没有人注意自己以后,他忽然原路又返回,在一间独门独院,周围没有其他民户的民宅前停了下来,随即下马拍门。 “啪啪啪。” “谁呀?”院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尤顺压着声音答,同时左右警惕的看。 “啊……”女人的声音变的惊喜。 门开了。 尤顺牵马进入,并关上院门。 随即隐隐听到了一阵的娇笑:“咯咯咯,老不死的动手动脚……” 很快,笑声消失,就好像女人的嘴,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周围恢复安静。 只有树上的知了,依旧是知了知了的叫个不停。 对面院墙的拐角处,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谈慢慢探出了头,阳光照着他年轻的脸,他脸色无比严肃。 却是李应瑞。 …… 大约一刻钟后,尤顺牵马从民宅里面走了出来,老脸上带着笑,就好像心满意足。反身合上院门,翻身上马,得得离开了。 李应瑞却没有走,依旧留在原地,等尤顺走远了,他从拐角走出来,表情严肃的望着那间民宅…… 尤宅。 “来人,谁在里面?” 尤顺在门前下马,一边呼喊一边将马刷在门前的马柱之上,然后拍门。 门开了。 尤顺大步进府。 ---老爷子尤世威和尤见田去往绥德,三爷尤定宇在长乐堡帮尤振武练兵,三个男主人都不在家中,现在家中由尤振武的母亲,大夫人管事,尤顺今日回城,一来是汇报,二来是取尤振武换取的衣物。 …… 同一时间。 在那间民宅外,李应瑞已经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多了两个最亲信的仆人,他压着声音,小声叮嘱,两个家仆不住的点头。 …… 黄昏。 尤顺返回长乐堡。一进堡门就询问三老总镇和少千户现在在哪?守门的张福林告诉他,三老总镇带人出堡了,少千户这会正在校场。 “三十五,三十六……” 校场上,三百新兵赤着上身,正随着口令,此起彼伏的做着俯卧撑。 而在石台的前面,和新兵们反向的位置,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和王守奇这两个少年,同样赤着上身,同样也随着口令,正和新兵们一起在做俯卧撑。 如果是外人看了,一定会无比的惊异,但新兵们却已经是习惯,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天,但有时间,尤振武就会和他们操练,各种体力和耐力的训练项目,一项都不落。 也因为有千户大人和两个少公子的亲自参与,所以新兵们不敢有怨言,即便整体的训练已经非常辛苦和劳累。 石善刚和九个教官往来巡视, ----和队列操练之时,王守奇为新兵督导不同,体能、武艺操练的督导是石善刚。 虽然已经四十五岁,早过了巅峰期,但石善刚的体力依然强悍,对于俯卧撑这种来自于后世,他一点都不熟悉的体能锻炼方法,在尤振武简单示范之后,他就轻车熟路的掌握,至于举石墩、抱圆木抗沙袋等明军传统的练习体能的方法,就更是不在话下了。因此尤振武任命为他新兵的体能、武艺督导。 一边走一边大声口令,石善刚和几个教官拎着鞭子往来巡视,但有虚掩应付、滥竽充数者,立刻揪出来,惩处加罚。 尤顺来到校场,原本想要立刻禀报,但见少千户都在做俯卧撑,于是就站在旁边,默默等待。 “哥,老顺回来了……”本来快要做不动的翟去病见到尤顺回来,立刻就有了借口,不等尤振武答应,就翻身站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息。 尤振武又做了十个,才起身问:“回来了?”一边问一边擦头上的汗。 “是。”尤顺躬身汇报今日回城之行。 “知道了,去忙吧。”尤振武道。 尤顺退下。 尤振武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沉思。 “怎么了哥?”翟去病问。 “没什么。”尤振武收回心思,看始终没停的王守奇说道:“看长捷兄的坚持,我们两人还是得练啊。” 说完,俯身趴下,随着口令,继续刚才未完的俯卧撑。 “还要做啊……” 翟去病苦笑,一脸的抗拒,但最后也还是不情愿的趴下了。 一组做完,很多新兵已经做不下去了。 场上一个做俯卧撑最多的新兵吸引了尤振武的注意力。 “一百零九,一百一十……” 那新兵一口气做了一百个,感觉依然还有余力。 等那新兵一口气做了一百五十个,起身之后,尤振武笑问:“好臂力,你叫什么名字?” 此新兵二十多岁,面相老成,胡须明显,宽肩,细腰,亚麻布草鞋腿肌如铁,肌肤黝黑,一看就是好苗子。 新兵挺直腰杆,肃立,大声回答:“回千户大人,我叫张旺!” ---经过这些天,所有新兵都已经知道,回答长官必须是肃立,同时声音必须洪亮,不能有任何的怯缩和犹豫。 “张旺。”尤振武点头:“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属下以前在黄河渡口作船夫。”张旺答。 尤振武点头:“人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为第一,能作好船夫,必能做一个好兵,好,我记住你了。” …… 做完俯卧撑,新兵们终于是得以休息,准备吃晚饭,尤振武却是顾不上,从校场离开,他又急急赶往铁匠铺。 吃完晚饭,新兵们返回兵舍,一个个躺在通铺上,哎呦哎呦的,都是累的爬不起来,到了长乐堡已经有七八天了,虽然一日三餐都有保障,除非是训练不努力,被教官处罚之外,其他时候都可以吃饱,白面豆面秕糠混合的馒头,上午四个,下午四个,足够他们吃,晚上稀粥,零星的还吃了三顿肉,但随着时间的进行,每日的训练强度也在逐渐加大,教官的鞭子一点都不客气,现在,很多人已经感觉快要支持不住了。 中卫所的饭好吃,但这罪难受啊…… 第九十五章 戳穿 兵舍。 张旺正闭眼休息,有人向他身边挪了过来,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弟弟朱喜贵。 “哥,今日千户大人和你说话了呢。”朱喜贵小声道。 张旺嗯了一声。 “你觉得他怎么样,是一个好官吗?”朱喜贵问。 “能让咱一直吃上饭,到时给咱发饷银,那就是好官,我就怕他兑现不了,”张旺仍然闭着眼睛。 “那也比在外面流浪的强,哥,我觉得这里不错,关键千户大人很好。”朱喜贵道。 张旺不答应,只响起了鼾声,原来他已经睡着了。 …… 铁匠铺。 火把熊熊。 “叮叮当当~~” 大锤小锤不停的落下。 第一片的弹簧片终于是作出。 不过并没有达到尤振武的标准。 ----虽然准备了很长时间,尤振武列出的物品,周运都派人买到了,众铁匠也都献言献策,但尤振武总觉得差一点。关键还是缺少工具,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质量标准化的工具,一切都得摸索着来。 但尤振武并不气馁,因为他知道自己距离最后的成功又近了一步。 …… 同一时间。 长乐堡南门。 天黑之后,堡门关闭,除了两个在城楼守门的军士,堡门上下再没有人,只有城头上的两支火把明亮。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一骑远远而来,最后在堡门前停下。 “开门,我是李应瑞,这是你们千户给我的通行令,快开门~~” 骑士举起手中的一块令牌,仰头大喊。 守门的军士禀报值守官吴大有,吴大有令人放下吊篮,李应瑞将令牌放入,吴大有确定无误之后,命令打开堡门。 堡门打开,李应瑞疾驰而入…… …… 治所后院。 比起兵舍的喧闹,这里显得安静许多。 脚步声响起,一个人提着灯笼,踩着青石板路,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来,灯笼光亮摇曳,隐约映着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老脸,原来是尤顺。 作为尤家的老家人,年轻时跟随尤世威征战,年老之后成为尤家的家仆,尤顺一辈子孑然一身,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一生的心血和岁月都在尤家,对尤家的忠心,人所皆知,虽然他不是真正的尤家人,但尤家上下,从尤世威到尤振武,都将他看成是至亲的亲人,日常在府中,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都是他照顾的,这一次尤振武在长乐堡居住,尤世威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他留在长乐堡,照顾孙子的起居。 现在,不止是少千户尤振武,尤定宇也住在堡中,两人的起居皆由尤顺照顾。 提着灯笼,尤顺哼着小曲,快步进了西面的厢房,将灯笼挂起,点亮桌上的灯烛,就开始忙乎了,整理凉席、展开榻上的凉被,又在廊下烧起柴火,挂上铁壶,预备好洗脚的木盆。 做完这一切,尤顺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坐在廊下,一边摇扇一边等,嘴里还哼唱着小曲…… 脚步声响,灯光摇动,像是有人来了。 尤顺立刻站起,弓着腰,表情变的恭谨而谦卑。 灯光渐渐近了。 果然是少千户。 意外的是,少千户身后跟着的不是翟去病,而是李应瑞,更意外的是,吴大有和两个挎刀军士居然也跟在身后。 只是不见石善刚。 “少千户回来了。”尤顺快步下了台阶,笑着躬身迎,然后向旁侧着身子,右臂抬起,做请的姿势。 原本,少千户应该上台阶、入房间,但不想,少千户的脚步却并没有踏上台阶,而是就在他面前站住了,清朗的声音随即飘来:“尤顺,你到我尤家多少年了?” 尤顺微微惊讶,抬头笑回:“三十年了。” 尤振武面色平静,目光直视他:“这三十年来,尤家可曾对你不住,亏待你的地方?” “没有啊。”尤顺已经感觉到了不妙,眼睛里快速的掠过一丝惊慌,口中道:“少千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记得当年在战场上,薛得贵还曾经救过你的命,如果不是他,当年你就死在昌平了,是这样吗?”尤振武继续问。 尤顺点头,眼睛里的慌张更多,他好像已经是意识到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勾结外人,杀害于他?” 尤振武忽然喝问。 尤顺吓的一哆嗦,脸色大变,噗通跪在地上,口中叫道:“少千户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吗?我怎么会杀害薛百户?我在尤家三十年,忠心耿耿……” 尤振武冷冷看他,忽然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慢慢伸出右手,将掌心里的东西亮给尤顺看。 只看了一眼,尤顺就脸色煞白, 一支普通的银簪子。 妇人所用。 但在尤顺的眼中,这支簪子却是极其不寻常。 因为前些日子,他刚把这个簪子,送给一个女人,现在簪子在少千户的手中,不用问,这个事情肯定是败露了…… 想到此,尤顺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瘫在地上。 灯笼光亮下,看见他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还有何话说?”尤振武盯着他。 “我,我,我……”尤顺结结巴巴了几下,忽然又叩头:“少千户,我错了,我不该在外面养女人,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但我绝没有勾结外人,杀害薛百户啊……” 说道最后,嗷嗷大哭了起来。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尤振武冷冷:“我问你,你养女人的钱从哪里来?那女人本是柳巷的娼女,赎她十两银子,买宅五两银子,一应吃住都需要银子,这些银子你从哪里来?” “都是我一生的积蓄啊……”尤顺哭:“早年跟着老总镇,所得那些的赏银,我一直都攒在身边,这些年省吃俭用,从来没有妄花。少千户可以去查,我绝没有撒谎。” 尤振武盯着他:“你还是不说实话,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很隐蔽,那个女人又不知情,所以我抓不到你的证据?” “呜呜,冤枉啊,我绝没有勾结外人,害薛百户啊……”尤顺猛磕头。 “那我问你。尤顺,你还记得,铁匠铺大火,薛百户被害的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叫醒我的吗?”尤振武道。 “……”尤顺无法回答,虽然是他自己所说,但过去这些年,他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精准说法了。只是哭道:“少千户,如果你怀疑我,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你当时说,少千户,不好了,铁匠铺走火,整个铺子都已经烧着了。我说的对吗?”尤顺不回答,尤振武一字一句的替他回答。 尤顺已经不想答,或者说,不敢答,只是伏地哭。 第九十六章 破绽 “这句话,当时听起来没有毛病,但当我冲出治所之后,却发现这话大有问题,因为周佥书派来通报的人,那时才刚跑到治所的门口,这就奇怪了,没有人通报,你何以知道是铁匠铺走火?而且知道整个铁匠铺都被烧着了?” 听到此,尤顺的哭声哑了一下。 尤振武继续:“天亮之后,我详细询问,所有人都说,你当时并不在铁匠铺,也没有冲出治所查看,但铁匠铺大火燃起之后,你却第一时间就拍门叫醒了我。” “神奇啊。” “更神奇的是,我令你去找薛得贵,你也的确去了,你记得,你在薛家是怎么喊的吗?”尤振武问。 “……”尤顺自然是记不得了。 “你到了薛家,在门口喊:薛张氏,薛张氏,薛百户在家吗?”尤振武道:“我说的对吗?” 尤顺不能,或者是不敢回答,只是叩头哭。 “这件事,我反复确认,薛金川他娘清楚告诉我,你当时就是这么喊的,但奇怪了,你为什么不喊薛百户,而要喊薛张氏?这些天来,我曾经不止一次的令你给薛百户传令,你去到他家门口,从来都是喊薛百户,没有一次喊薛张氏,那一晚,你为什么要一反常态?” “只有一个合理解释,那就是,你知道薛百户已经被害,他的人根本不在家中,喊也无益,所以你才会下意识的隔墙喊出薛张氏。” “也就是说,你就是那个内奸,从铁匠铺的大火,到薛百户的被害,都有你的参与!” …… 听到此,跪在地上的尤顺禁不住的颤栗,双腿发软,已经快要跪不住了,他自认做的天衣无缝,想不到却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被少千户轻易识破,口中虽然还在干嚎,但哭声却已经是越来越低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吴大有和两个卫所军士已经移到了尤顺的身后,左右夹着他,吴大有手握刀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愤怒。 --西北汉子性直,作为薛得贵的副手,一直跟在薛得贵身边,两人感情又深厚,面对勾结外人,杀害薛得贵的凶手,吴大有的悲愤无法压制。也就是少千户在场,不然他早就一刀捅过去,为薛白虎报仇了。 至于站在尤振武身后的李应瑞,则是满脸的叹服,他以为聪明,但比起尤振武的细密心思,还是自认不如。 …… 尤振武继续道:“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轻易下结论,毕竟你在我家三十年,只凭两句话,我不能定你的罪,为此,我请梦祥兄秘密回榆林调查。” “这些天,你表面轻松,内心却也是紧张的很,为了安抚你,我令金川放出了沙河岔马贼的消息,将那三个贼人,归为马贼,你听了果然是放心不少,这几日,渐渐又放开了。” “而梦祥兄在榆林的调查,也很快就有了结果,一直以来,你都有逛窑子的习惯,以前是一月,甚至是两三个月一次,但从去年二月开始,你逛窑子的次数,忽然频繁了起来,五月之后,却忽然又不逛了。” “今日我故意派你回城,而你果然是露出了马脚,进城之后,急不可待的就去了城北的那处民宅。” “你走后,梦祥兄派人控制了那个女人,虽然你以为嘴严,什么也没有说过,但女人却说,你赎她的银子,乃是别人给的,她头上的簪子,也是你用别人的赏银买的……” 听到此,尤顺完全不哭了,他跪在地上,喘息粗重可闻,额头上的细密冷汗已经是如雨而下,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事情暴露了,再想要抵赖已经是不可能了,身为尤家的老家丁,他清楚知道,以尤定宇的暴脾气,如果知道他是内贼,非手撕了他不可…… “尤顺,你有什么说的吗?”尤振武的声音冰冷极了。 呆愣了一下,尤顺忽然大叫:“少千户,我错了,求你看在我在尤家辛辛苦苦三十年的份上,饶我一命。”说着猛烈扣头,嚎啕大哭。 “狗贼!”吴大有骂了出来。 就在所有人都因为尤顺束手就擒,即将认罪的时候,他忽然又猛的跳起来,一个箭步转身,砰的一声撞开了一名挎刀军士,泥鳅一般的从吴大有和另一个挎刀军士的缝隙中钻了过去---因为他跳起的太过突然,力量极大,身手比年轻人还要矫健,站在他身边的吴大有和两个挎刀军士猝不及防,竟然被他一个闪身就得手,吴大有大惊,叫道:“抓住他!”拔出刀来,箭步急追。 尤振武李应瑞却都没有动,尤振武脸色沉沉,李应瑞看着尤顺的背影,冷笑道:“老贼跑的挺快!” …… 电光火石间,尤顺已经奔出去了十几步,身形速度比年轻人还要快,显然是求生的本能激发了他全部的潜力,眼见他奔到院墙下,就要翻墙而出,忽然的,一个人影从旁边闪了出来,猛的一拳。 砰。 这一下正击在尤顺的后脖颈处。 尤顺闷哼一声,软软摔在了墙根上。 倒下的那一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了一张冰冷憎恨的脸。 石善刚。 有他在,自己今日肯定是跑不了了。 怪不得少千户没有追呢。 吴大有三人冲上来,将尤顺死死摁住,吴大有更是压不住情绪,照着尤顺的面部猛殴数拳,还死死卡住尤顺的脖子,悲愤叫道:“老狗,为什么要害薛百户?” 石善刚低声喝,他才放开了手,掩面擦泪。 也就是他,如果是薛金川在场,说不定立刻就会杀了尤顺。 两个军士将尤顺拖回尤振武的面前。 “饶了我吧,少千户,我再也不敢了……” 尤顺满脸是血,跪在地上猛烈磕头。 “说吧,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尤振武问。 尤顺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说了。 果然是左家,今年年初,尤顺在逛窑子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那人对他十分热情和大方,两人渐渐成了朋友,那人十分大方,但是尤顺有求,就毫不犹豫的借银子给多,尤顺十分感动,因为自己认识了一个好人。 但不想不久之后,那人说要给他引荐一个好友,等见面之后尤顺才震惊的发现,那个所谓的好友,居然是左家的管家左德开! 深知两家关系不睦,尤顺就要推辞,不想那人却变了脸,要他马上还银子,不然就到尤家去闹。 最终,在左德开的威逼利诱之下,尤顺不得不答应作左家的眼线,尤家但有什么事,他都要向左德开进行汇报。 而左家也不亏待他,每次都给他银子,甚至还专门赏了他十两银子,给他最喜欢的那个娼女赎身,渐渐的,他不再是愧疚惶恐,而是甘之如饴,死心塌地的为左家做事。 前些天,他照例趁着回城的机会,向左德开汇长乐堡的动向,不想这一次和他见面的并不是左德开,而是左家二公子左定…… 第九十七章 难题 听完左定的命令之后,尤顺第一时间就吓的脸色发白,连连叩头,因为这一次不是让他通风报信,而是让他参与破坏,虽然他一直向左家通风报信,但骨子里,他还是自认为尤家的人,通风报信是一回事,直接参与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他不敢接受。 但在左定的威逼之下,最后他还是屈服了。 于是,他先是给左定画出长乐堡的地形图,清楚标出几个要害的具体位置,并说明守卫情况,那天黄昏,他又接应三个假扮成车夫的贼人入城,暗夜之后,和三个贼人接头,配合三个贼人的行动,为三个贼人观风放哨,原本一切顺利,不想却被薛得贵撞破…… …… 说道最后,尤顺一边哭,一边狠狠甩自己嘴巴,老泪纵横:“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尤家,呜呜……” 此时他交代的地点,已经不再是院中,而是在尤振武的房间里,尤振武和李应瑞审问,石善刚吴大有在门外守卫。 “果然是左家!” 听完尤顺所说,李应瑞义愤填膺。虽然有所预料,但真正听到背后的主使是左家,他还是不免震惊。 左家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在堡中杀人放火,都是左定的命令吗?”尤振武面色依然冷静。 左绪哭道:“铁匠铺,马厩,最后是粮仓武库,这都是他的命令,至于杀人……少千户,你要相信我,杀害薛百户不是我的本意啊,都是他们三个,他们出手狠辣,我无法阻拦啊……” “那三个贼人在哪?他们可是左家的家丁?”尤振武问。 尤顺摇头:“不知。” “不知?”尤振武面色冷冷:“尤顺,你一直哭喊让我饶你一命,但能救你命的,只有你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尤顺吓的一哆嗦:“但我实在是不知啊,他们当天下午进堡的时候,脸上多是煤黑,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三个讲的,好像是河南话。”尤顺道。 听到此,尤振武和李应瑞都是一惊。 但更惊的是尤顺的下一句。 “而且,而且,我听他们三个悄悄说,干好了这一票,以后就不用再跟那姓崔的了……” 李应瑞听了忍不住,惊问道:“你是说,那三个贼人,乃是巡抚大人的亲兵?” ---榆林是边塞,当地大部分都是世居于此的军户,外地而来的大部分都是客商,以山西人为主,河南人极少,尤其是精悍的士卒就更是不多了,不过却并非没有,眼下的榆林城中,却有一支河南兵,那就是巡抚崔源之的标营亲兵, 崔源之是河南人,就任延绥巡抚之时,曾经在家乡招募一百义勇,到任之后,这一百人连同旧日的巡抚标营,一起成为了他的亲兵。 在榆林人的眼里,河南兵是孱弱的代表,一直以来,巡抚标营中的这一百河南兵也十分低调,存在感极低,很多人甚至都想不起,巡抚大人的标营里还有河南兵,但想不到今日竟然从尤顺口中听到了河南兵。 如果是,那榆林镇的靴子,大同镇的弩箭,就有合理的解释了,身为巡抚大人的亲兵护卫,他们所用都是最好的,能拿到靴子和弩箭,一点都不奇怪。 尤顺跪在地上:“是,他们八成就是巡抚衙门的亲兵……” 李应瑞震惊无比,转头看尤振武。 尤振武的脸色无比凝重。 一个左家就罢了,想不到居然还牵扯到了崔巡抚! 怪不得左定敢这么大胆,到长乐堡来破坏,因为使用抚台大人的亲兵护卫,即便是失败,事情也牵扯不到他的身上,又或者说,因为牵扯到了巡抚,事情就会变的无比复杂,不论崔抚台本人,还是下面的官吏,都会想方设法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中卫所也必然投鼠忌器,即便是抓到了巡抚衙门的亲兵,怕也是掂量一番,不敢轻易上报。 “他们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压住惊讶,尤振武问。 尤顺摇头:“不知,只知道他们以老大老二老三相称。” “那见了他们,你可能认出?” 尤顺摇头,哭道:“夜晚天黑,他们脸上又故意抹了煤黑,我实在认不出,” 尤振武皱着眉头,问道:“当初在窑子里,拖你下水那人,他现在还在榆林吗?” 尤顺摇头:“不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尤振武再问:“你为左家做了这么多,可知道,他左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我也试探问过,但左德开不许我多问,这一次也一样,我原本是不同意的,但那左定威逼于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少千户,知道的我都说了,看在我为尤家辛辛苦苦三十年的份上,您就饶我一命吧……”尤顺呜呜哭。 尤振武抬头:“来人。” 石善刚推门进入,抱拳:“在!” “先将尤顺拉下去,严加看管。” “是。” “再去请三爷来。” “嗯。” 石善刚单手提起尤顺,就拖了出去。 “少千户,饶了我吧。”尤顺依然在哭喊。 等尤顺被带出,房间里静下来之后,李应瑞看着尤振武,面色严肃:“原来左家针对你尤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并非是因为咱们和左绪的那点事情。” “是啊。”尤振武沉思:“为了探听尤家的事情,左家不惜重金买通尤顺,又在堡中纵火杀人,用的还是巡抚大人的亲兵护卫,左家,倒真是神通广大啊,只是,左光先究竟想要干什么?为什么煞费苦心,甚至不惜触犯律法,也要破坏我制造自生火铳的大计?我尤家和他左家,好像没有这么大的仇怨啊。” “不管左家要做什么,允文兄,此事得立刻上报巡抚衙门,只有通过巡抚衙门才能抓到那三个贼人,也只有抓到那三个贼人,才能确定左家的罪行!”李应瑞道。 ----只靠尤顺的一张嘴,没有其他的佐证,是无法给左家定罪的,但如果加上三个贼人,左家想要抵赖也是难了,但三个贼人是巡抚亲卫中人,尤其尤顺并不知道他们三人的姓名,无法正面指认,只能全面调查,但如果全面调查,就非是通报巡抚大人不可。 只是,自己的卫队中人,居然成了破坏长乐堡的贼人,不知道即将致仕的崔源之崔抚台听闻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 怀疑,抗拒,甚至以为中卫所在给他泼污水? 还是义愤填膺,立刻就彻查? 第九十八章 案发 …… 尤振武皱眉沉思---调查并不难,只要确定事发的那一晚,河南兵谁在军中,谁不在军中,不在军中的,有没有合理的理由和相关的人证?以这个标准进行审查,从一百个河南兵揪出那三个贼人,并不是难事。 难的是崔巡抚的态度…… “允文兄勿忧,这么大的事情,崔源之绝不敢护短,”李应瑞道:“退一步讲,即便崔源之有什么顾虑,但还有都任老大人呢!” …… 很快,尤定宇和翟去病就来到了,听完尤振武所说,知道尤顺是内奸,将尤家的秘密,源源不断的送给左家之后,尤定宇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就是狂怒,他实在是不能相信,尤顺居然会背叛尤家。 “尤顺在哪?我要宰了他!”尤定宇怒。 翟去病和李应瑞好不容易劝,说尤顺是重要的人证,留着他才能指证左家。因此不能杀。 尤定宇依然怒,还是令人提来尤顺,对尤顺一顿揍。 尤顺哭喊求饶。 “明日送到巡抚衙门,如果崔源之敢隐瞒、偏袒,我就到京师去告他!” “再派人去绥德,将此事告知二哥,令他速速回来主持!” 尤定宇道。 …… 处置了尤顺之后,尤振武唤来一人。 “你叫什么?”尤振武问。 “属下叫高朗。”一个穿着皮甲,挎着腰刀,二十多岁,相貌普通的军士,向尤振武行礼。 “世代军户?” “不,属下是周佥书的远亲,庆阳人,三年前庆阳大灾,实在没有吃的了,我带着母亲来榆林投奔周佥书,此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 “嗯。”尤振武道:“具体要做什么,怎么做?周佥书都交代你了吗?” “交代了。负责铁匠铺的保卫和防谍,决不许可疑人员靠近铁匠铺。日常查缉,不使铁匠们泄露铺中的制作机密。” 尤振武点头:“好,周佥书说你天性小心谨慎,事事周延,且有责任心,铁匠铺的安保就交给你了,望你不负他的信任,也不负我的信任,守护铁匠铺,不使一点遗漏,但有成绩,我绝不会亏待你。” …… 这一夜,尤振武想了很多,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挑战,居然是来自榆林内部。 左家,左光先左定左绪,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事泄之后,他们又会如何抵赖或者是反击? …… 第二日凌晨,火把熊熊,一队人马出了长乐堡,往榆林而去。策马冲在最前的是三爷尤定宇,尤振武紧随其后,再后面就是翟去病李应瑞,以及被捆绑押解的尤顺。 …… 清晨。 天刚蒙蒙亮。 刚起床的延绥巡抚崔源之宽袍大袖,赤着脚,正悠闲的吃着早餐,一碗热乎乎的羊汤,两个麦饼,配上一小碟的咸菜,身边丫鬟伺候,正是他一天美好的开始。 作为大明天启二年壬戌科的进士,崔源之从工部营缮司主事做起,为官二十年,做到了延绥巡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其升迁拔擢的速度,虽然称不上快,但亦是一帆风顺,大名府知府、蓟州兵备道副使、山西右布政、延绥巡抚、赞理军务,几乎没有坎坷,几年就是一个升迁,这中间,既有个人能力,也有其小心谨慎,和光同尘,从不与人为难、处事圆滑的原因。 不过和过去的官职相比,延绥巡抚实在是一个坐在火山口的危险位置,上有朝廷和孙传庭这个顶头上司的严厉命令和追责,下有欠饷严重的各级官兵,如干柴烈火,稍不小心,就会惹出大事来。 当初,崔源之极不情愿到榆林来,奈何朝廷圣命已下,他不能推阻,只能硬着头皮上任。 在榆林干了两年,战战兢兢,焦头烂额,他知道,不能再干了,再干下去,不是进诏狱,就是要被讨饷哗变的乱兵杀死,就像辽东镇和甘肃镇的往事,想要调回朝廷,或者换一个地方,却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他干脆请求致仕。 虽然已经被驳回了两次,但崔源之毫不气馁,在榆林军出征,完成阶段任务之后,他再次上疏,请求致仕,同时,以年老多病,不能理事为由,撒手延绥的政务和军务,彻底不管了, 现在,朝廷准许的诏令虽然还没有下来,但崔源之却知道,这一次朝廷肯定是会准了,因此他心情十分轻松,这些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窝在后堂,享受清闲。 想到即将脱离这个危险地,卸下担子,崔源之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 脚步声响,管事走了进来。 “抚台,右方伯都任老大人求见。” 崔源之的眉头立刻皱起:“你没告诉他,我还在病中、不能见客吗?” “说了,但都任说,有大事发生,非见你不可。” “不见!” 崔源之将手中的半块麦饼塞到口中,说道:“告诉他,我刚喝了药……”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一阵乱,有人在拦阻:“都大人。抚台还在病中……” “闪开!” 听见都任洪亮的声音。 崔源之脸色一变,急忙起身,想要退到榻边去装病,但晚了,都任已经大步闯了进来。 “中丞,莫要再闪了,榆林出了大事,你非是出面不可!” 都任叫道。 …… 前面门房。 尤定宇尤振武、还有兵备道衙门的陆百户三人正在等待。 他们三人是和都任一起来的,都任去见崔源之,令他们在门房等待。 尤定宇坐不住,负手往来焦急的踱步,陆百户没有资格坐,站在门口,尤振武则是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在这之前,他不会自己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入巡抚衙门,不是为了军国大事,也不是为了李自成的流贼大军,而是为了自己堡中的一件案子,此时望着 巡抚衙门,他不禁要想,都说衙门深似海,弊病大如天,不知道崔抚台能否抛开私利,秉公处理此事? “怎么还没有动静?” 尤定宇有些着急,在他看来,事情并不复杂,只要将他们爷孙两人叫进去问话,再把尤顺押来,事情大致就清楚了,不管巡抚大人相信不相信,都应该立刻揪出军中的那三个贼人,但他们爷俩等了这么久,崔源之却好像并招他们进去问话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崔源之是想要袒护麾下的亲兵不成? 第九十九章 欲逃 …… 马蹄声响,一个留着八字胡须,四十岁左右的披甲将官急匆匆赶来,在衙门前下马,快步进入巡抚衙门。 却是标营守备史奋。 史奋脚步匆匆,根本看不到门房里的尤定宇和尤振武。 “哼,溜须拍马之辈,若是我,早打发他回家了。”尤定宇气哼哼。 尤振武却忧虑,因为对史奋的带兵和为人,他也是有一些耳闻的。 ——史奋能成为标营守备,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其处事玲珑,有一张溜须拍马的好嘴,更因为有王定的推荐和力保。 面对忽然降下的祸事,他会如何处置? 如果是正常情况,史奋到了,事情很快就应该有一个结果,抓人审讯,严厉追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不想史奋进去很久,府中正堂却依然没有动静。 终于,尤振武也有点按不住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侧耳静听。 隐隐的,他好像是听到了后堂里的争吵…… --手下的亲兵标营里,居然出现了贼人,崔源之一定十分震怒,从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和隐隐的争吵看,崔源之现在所想的第一,并不是如何抓到那三个贼人,惩处罪恶,而是如何撇清自己和这件事的关系。 …… 终于,乌纱红袍、须发半白的都任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史奋。 都任面色凝重的说道:“抚台有令,立刻关闭东城威宁门、振武门;西城广榆门、宣武门、龙德门、新乐门;只留南城镇远门出入,严查出入人等。陆百户,你即刻带人去!尤老总镇,尤千户,你们两人随我去标营。” “是。” 尤定宇尤振武和陆百户都抱拳领命,陆百户更是转身立刻而走,尤定宇又抬头,忍不住的问道:“右方伯,抚台没召我们爷俩进去问话,就能确定这件事吗?” 都任摆摆手,示意不要多问。 尤振武默默,他清楚看到,都任老大人的眼中带着怒气,也带着些无奈,就好像他和崔源之的对话极不顺利,经过力争,崔源之才勉强同意了他的建议。至于没有召见他们爷俩,应该也是两人争论的焦点。 听令转身之间,尤振武又看了一眼跟在都任身后的史奋。 史奋此时的脸色十分的难看,低着头,就好像刚被崔源之痛骂了一顿一样。 “走!” 都任上马大呼。 …… 作为巡抚的亲兵,标营的营房并不在巡抚衙门,而是在南门附近,都任带着尤定宇、尤振武和史奋出了巡抚衙门,连同衙中的一个参赞和几个亲兵,策马急急往南门走。 “闪开!” 马蹄急急,史奋策马奔在最前,为老大人开路。 街上人都闪避,同时也都惊讶的看,猜测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都任老大人弃轿用马,带人在城中狂奔? 几乎同时,马蹄声急促。向各城传令闭门的巡抚亲兵,也向各门奔驰而去。…… 榆林城不大,只过一条街道,很快就来到了标营的驻地,都任翻身下马,大步进入标营。 “史守备,令你标营中的豫兵全部集合,本官要一一查问。”一进营,都任就大声道。 “是。”史奋抱拳领命,急急而去。 都任看向跟在身后的年轻参赞。 那参赞会意,快步跟上史奋。 都任则去往营房正堂。 说是正堂,其实就是一间宽大的屋子,摆了几把椅子,供标营将官日常议事。 进到堂中坐了,都任脸色沉沉,尤定宇坐不住,站在堂前,焦急等待,尤振武却是脸色平静的坐了,眼神里不见一点焦灼,都任眼睛瞥见,不禁暗暗赞许。 很快,史奋和那名参赞就转了回来,史奋脸色有些惊慌,进到堂中急忙报:“大人,营中豫兵已经集合,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都任腾的站起来。 “就在刚刚,咱们进营之前,有三个豫兵忽然不知去向……”史奋吞吞吐吐。 “你说什么?”都任怒。 如果是以往,尤定宇一定会愤怒的跳起来,但今日他却是冷静,站在堂前,目光盯着史奋,只是冷笑。 史奋头上冒出冷汗,躬身更低:“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叉子,末将进到营中,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集合豫兵的用意!” “好啊好啊。” 都任连续的点了两下头,既愤怒又失望,目光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尤振武,一瞬间,竟然是流露出了一些悲凉。 尤振武躬身,对都任老大人的心情感同身受--明末,吏治涣散,但更涣散的其实是军纪,除了大小曹等少数精锐,大部分的兵马都有军阀制的迹象,文官对武将的约束力,武将对手下士卒的约束,已经是日渐微薄。 谁让朝廷一直不发饷呢。 武将和士卒总得吃饭不是? 见右方伯大人脸色难看,目光里满是愤怒和怀疑,史奋急忙又说道:“大人息怒,末将这就带人去追,一定把他们追回来!” 转身急慌慌的就要奔出。 “不必了!” 都任叫住他,面色冷冷的说道:“追贼的事,你不用管了,你现在立刻封闭营门,查找泄露消息的人。史副将,贼人逃脱,你已经是有罪在身了,如果你查不出泄露消息的人,那就是罪上加罪!到时,不但你标营守备做不成,西安大牢的枷锁,怕也是要等着你了。” “是是,末将一定查到。” 史奋擦一把额头的汗,急急而去。 都任看向尤定宇和尤振武。 尤定宇抱拳:“大人勿忧,贼人跑不了的!” …… 南城。 镇远门。 为什么榆林城北城无门,东城两门,西城四门,南面却只有一个门呢?原因就是因为北门直面蒙古,为防蒙古人偷袭,所以无门,南面虽然朝向内地,但因为地势平坦,易被攻击,因此只设置了一个城门。 历史上,李自成的大军就是从南面猛攻,最后攻陷榆林城的。 上午时分,从城门进出的百姓并不多,艳阳高照之下,城门口巡查的两个士兵倚着长枪,倚在阴凉处。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声急促,有快马沿着城内街道向城门疾驰而来,还听见有人高声喊:“让开,都让开,巡抚衙门公务!” 门口的两个军士听闻,急忙扭头往城中看。 只见三匹快马正向城门而来,马上之上都詹帽箭衣,挎着长刀,为首之人一边高喊一边策马。 因为他们马快人疾,又是官军打扮,因此街道上的百姓纷纷闪避。 城门口的两个军士自然也不敢拦阻,急急闪到两边,为三个标营亲兵让路。 哒哒哒哒~~ 马蹄踏起黄尘,三人闯过城门洞,疾驰出城。 “这是出什么事了,跑这么快?”望着卷起的黄尘,两个守门军士小声嘀咕。 嘴上这么说,但他们心中却也没有太在意,抱着枪,又站旁边去了。 忽然,又是马蹄声响起,又一骑来到,这一次出现的还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口中呼喊:“戒严~~严查出入,凡青壮者,一律不许出城!” 第100章 截获 镇远门。 两个守门军士听到呼喊,都是一个激灵,急忙支起长枪,架住城门口,不许百姓随意出城了。 而此时,兵备道的陆百户带着几十个兵,在街道上出现,脚步纷沓,正往镇远门急急而来。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拦截的人,其实已经出城了。 …… 哒哒哒哒。 马蹄急促。 三个标营亲兵出了城门,沿着柳树官道向前急奔,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以为轻易逃脱,不想刚奔驰出去不到五百步,就看见两个戴红缨詹帽、穿蓝色箭衣,手持长枪的军士正挡在大道中间,其中一人还举着一面三角令旗,左右挥舞,意思是下马接受检查。 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心说这里怎么会有军士检查?难道是事情败露了?后面两人下意识的要勒马,口中都叫:“老大!” 奔在最前的“老大”却丝毫不减速,口中叫道:“不管他,冲过去!”又向前大喊:“让开,巡抚衙门公务!” …… 马蹄滚滚,三个骑士不理会挡路检查的两个军士和他们手中的三角旗,亮出巡抚衙门的名头,连声呼哬,直接就冲撞了过去。 哒哒哒哒~~ 三马并排而行,马疾人快,蹄声如雷,卷起的力量十分骇人。 两个拦路的军士好像是害怕了,喊叫了一声,急忙跳到旁边,为三人闪开道路。 三骑疾驰而过。 就在后面两骑以为闯关成功的时候,冲在最前的那骑忽然惊叫一声:“绊马索!” 听到此声,两人都是大惊。 但电光火石间,想要勒马却已经是来不及了,只听见战马长声嘶鸣,前蹄弯曲,三骑几乎是同时被绊倒,马上三人也都被甩了出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一般人肯定是要被摔一个七荤八素,甚至是受伤,但三人反应极快,虽然落马摔倒,但却都顺势翻滚,随即很快就跳起,两个小弟还有点手脚酸麻,但那个叫老大的,却已经反应迅速的拔出了腰刀。 几乎同时,在道边的柳树后,七八个毡帽箭衣的军士闪出,手持盾牌或长枪,向他们压来,为首那人却没有戴红缨詹帽,只方巾裹头,络腮胡,手中提着一把长刀,直取老大,同时,前面两个让路的军士也持枪冲上,前后包抄。其中一人举刀大叫,居然是翟去病假扮的。 “冲出去!” 眼见被团团包围,那个“老大”并不惊慌,他嗷叫一声,迎上络腮胡,挥刀就砍。 跟在他身后的两人稍一犹豫,然后各持长刀,跟在老大身后一起冲。 随即双方战在一起。 但很快的,老大就发现,他选择冲击络腮胡是一个错误,他原本以为,络腮胡是这些人的头领,只要迅疾击溃络腮胡,其他人就会鸟兽散,不过一交手他才惊觉,络腮胡刀法娴熟,武艺不在他下,而在络腮胡身边,还有一个赤着眼睛的少年枪兵,年轻不大,但枪法却极其威猛,完全就是不要命,此外,还有一个中年盾牌手,举着盾牌,以为策应,三人如一督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令他没有可乘之机,而在短暂的交手之后,他就明白自己没有机会,想要逃,但三人已经品字围住了他,根本不给他机会,下一秒,他格开络腮胡的长刀,但年轻枪兵却已经向他猛然扎来,他无法闪避,只能本能的后退,但那一杆夺命的红缨长枪,还是向他胸口扎来。 “要活的!” 翟去病叫。 少年枪兵一震,硬生生的收住了长枪。 但枪尖还是刺入了寸许。 老大以为自己要死了,痛叫一声,扔了兵器,捂着胸口往后退。 中年盾兵趁机一步向前,手中盾牌狠狠砸在“老大”的身上,老大承受不住,直接被拍倒在地,络腮胡一步上前,顺势踩住了他的手脚,制服了他。 而在“老大”的同时,跟在老大身后的两个贼人原本也是挥舞长刀,和两边冲上来的军士对战,拼死挣扎,但是当见到老大倒地之后,两人的斗志瞬间崩溃。 不过和老大逃无可逃相比,他们两人的处境稍微好一点,因为围在他们两人身边的七八个军士并不是太强,左边那人被困住,但右边那人却是趁机冲了出去,往原野里狂奔。 “追。不能让他跑了!”翟去病急的叫。 “都让开!” 一个人影忽然向前,一边大叫一边将手中的红缨长枪,嗖的一下掷出。 枪夹着风,箭一般的在空中飞行,标枪一般的飞向那个逃跑的贼人。 这一次,翟去病没有喊“留活口”。 红缨长枪聚集了少年枪兵心中所有的愤怒,划空而过,准确的射中了那个贼人的后心。 啊。 一声痛叫,逃跑之贼惨呼倒地。 翟去病赞:“金川,好枪啊!” 三个贼人,一死两俘,到此,战斗结束。 …… 镇远门。 都任带着尤定宇和尤振武来到城门前时,正遇上翟去病石善刚吴大有薛金川等人押着两个贼兵返回。 见贼兵被拦截,一死两俘,都任老大人微微松口气,向尤定宇说道:“老总镇先见之明啊,若是三个贼兵逃走,事情怕就永远也查不清了。” 尤定宇抱拳:“也不是我,是我家振武来之前有所提醒,说消息可能泄露,所以提前在南门外布置。” 都任抬头望向尤振武,微微点头:“尤千户思虑周全,年少可为啊。” ---此时的尤振武正站在街边,听取翟去病的汇报,又检查三个贼兵的行李,张用,李从之,周兴,就是三个贼兵的姓名,而张用是他们中间的老大,面对从张用行李中搜出来的一把尚为雕刻完成的小木刀,尤振武若有所思…… 都任拨转马头,面色凝重的命令:“将两个疑犯押回城中,即刻审讯!” …… 巡抚衙门。 后堂。 地砖上,摔碎的茶盏碎瓷片到处都是。 崔源之脸色铁青的躺在榻上,口中喃喃:“左光先,你是要害死我吗?”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轻步走进来,到他身边小声汇报。 崔源之听完脸色大变。 …… 第101章 擅闯 兵备道衙门。 《公明廉威》的牌匾挂在正中,黑底金字,十分耀眼。 亲兵分列,书办记录,气氛紧张。 大案后,《公明廉威》的牌匾之下,右方伯都任端然而坐。 此案关系重大,原本应该是由延绥巡抚崔源之亲自审理,但事情偏偏牵扯到了他,以大明律法,他必须回避,因此,此案的主审官就落在了都任的头上,审理的现场也从巡抚衙门变成了兵备道衙门。 而在都任大案之旁,还有一个五旬文官坐了,却是督理延绥粮储,户部郎中王家禄。 王家禄,字愧修,明黄冈县(今新洲)人,兼任关南兵备佥事,官职仅次于崔源之和都任,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大军来到之时,和都任一起守城,破城后自缢身亡。 今日审理此案,因为关系崔源之的标营,因此都任将他请来,一同审理此案。 “带人犯!” 都任一声喝。 尤顺先被带了上来。 他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知道的全说了。 听到左家,听到左定的名字,都任神色不变,但内外一些不知情的人,却都忍不住的心惊。 ----竟然是左家指使! 接着,尤顺包养的那个娼女也被带了上来,将所知道的供述。 两人之后,两个贼兵也被押了上来,不过和尤顺不同,这两个贼兵依然抱持侥幸,拒不承认在长乐堡的罪行,也不承认见过尤顺,只说今日的逃跑乃是因为思乡情切,想要回到河南老家,并不是畏罪潜逃。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看来不动大刑,你们是不会招了,来啊,动刑!” 都任不和他们两人客气,扔下签令,动用大刑。 …… …… 兵备道大堂审讯开始的同时,一匹快马从南城镇远门而出,急急往绥德而去。 却是榆林指挥使姜让的家仆。 …… 兵备道大堂。 “我招,我招……” 大堂重刑非一般能承受,只记几下,李从之就招供了,他承认了在长乐堡的罪行,但对于幕后的指使者,他却是不知,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听从老大张用的命令,张用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事后的赏银也是从张用手中领取。 至于张用背后是谁,从哪里领的银子,他却是不知道了。 但张用却依然嘴硬,依然不肯如实招供,只说自己素日和长乐堡有怨,一切都是自己,背后并没有他人指使。 “再用刑!” 面对如此的狡辩,都任怒不可遏,正准备继续用刑,参赞傅佑忽然走上堂来,在他耳边低语,同时将手中的一个物件呈到了他的面前,都任听完微一沉思,随后接过那个物件,观察了一下,亮给张用看:“张用,你看这是什么?” 已经被鞭打的满身是血,但依然不肯招供的张用慢慢抬起头,当看清都任老大人手中的物件之后,他眼神微微一变,但依然咬着牙,什么也不肯说。 都任望着他,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底,于是单刀直入。 “这是一把小木刀,这是给孩子刻的,但你孑然一身,何来孩子?” “在这之前,你经常一个人往绥德跑。” “如果本官猜的不错,你在绥德秘密有一个家。” “而你只所以不肯招供,就是因为担心背后指使你的那个人,会残害你的家人。” “本官已经派人去绥德了,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她们,如果你如实招供,本官可以保证她们的安全,但如果你什么也不说,她们的生死,本官可就管不了了……” 听到此,张用全身颤栗起来,终于跪在地上,哭道:“小人愿招。” …… 堂前。 参赞傅佑向对面的人拱手:“尤千户年纪轻轻,却细致入微,以小见大,傅某佩服。” 站在他对面的尤振武谦虚:“参赞过誉了,其实这并非我,而是我好友李应瑞的功劳。在知道三个逃兵的姓名之后,他很快就查到,张用每月都会去一次绥德,联系到他行李中的木刀,我才能想到,他在绥德有家人和孩子。” “功成而不居,有利不忘彰显朋友,”傅佑笑:“尤千户真君子也。” 尤振武抱拳:“不敢,傅参赞,在下有一问,不知可否?” “请问。” “此案关系重大,背后之人一定不甘心束手就擒,说不得会有最后一搏的心思……” 傅佑笑:“尤千户放心,右方伯大人已经有安排。” 尤振武这才放心,又道:“此案虽大,但大不过前方的军情,不瞒傅参赞,自榆林军出征以来,尤某忧虑在心,今日都快七月中旬了,不知道我秦军是否已经出关?前线是否顺利?” ---这些日子里,除了在长乐堡忙碌,尤振武一直都在关心前方战事,不止是为了他的父亲,更是为了秦兵,为了这即将倾覆天下,又或者说,他在长乐堡所有忙碌,为的就是挽救这一切,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关心。 “顺利。据最新的报,各路大军,固原总兵郑嘉栋、临洮总兵牛成虎、宁夏总兵官抚民,四川总兵秦翼明,我榆林总兵王定,都已经到了西安或者是潼关,加上陕西总兵高杰,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我十万秦兵已经聚齐,粮草辎重源源不断,不日就将出关!”傅佑说的振奋,显然对出关之战十分有信心。 尤振武听完默默,历史上,孙传庭是八月初一离开西安,八月初五出潼关的,如果他自己能在两三天里造出自生火铳,飞报西安,以自生火铳之功,说不得能在他离开西安或者是出潼关之前,和他见上一面…… 至于傅佑口中的“顺利”,那只是出关前的顺利,或者说,在出关后短暂的顺利,其后可能就会陷入困局。 …… 堂中。 张用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他为左家做事,受左定命令,和尤顺接头,暗夜破坏长乐堡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的全部交代了。 两个书办奋笔疾书,连续记录。 审案的都任和陪审官王家禄,都是脸色凝重---想不到左家如此胆大妄为,真的用重金收买巡抚亲兵,即便没有破坏长乐堡之事,这也已经是不小的罪过了。 以下探上,以下用上,左家父子的居心不良,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本官问你,今日你们惶惶逃跑,是谁向你们通报消息的?” 待张用说完和左家的勾当,书办记录完毕,都任一拍惊堂木,再问。 这一次,张用低下头,支支吾吾的说,他们本就计划今天逃走的…… 都任何等人?一眼就知道张用在撒谎,于是说道:“张用,事到如今,你还想要为谁隐藏什么吗?你不为自己,难道不想想自己的妻儿吗?” 张用满头冷汗,跪在地上,犹犹豫豫,想要答,但又不敢答。 就在这时,堂前忽然一阵喧哗,脚步声急促。 堂中人吃惊,都抬头向堂外看去。 只见一彪人马忽然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标营守备史奋。 史奋全身披挂,腰悬长刀,不顾堂前军士的拦阻,气势汹汹的直接闯到堂中。 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亲兵则立在堂前,虎视眈眈。 都任大怒,一拍惊堂木,喝道:“史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带兵擅闯我兵备道大堂,是不是以为我罢不了你?” 史奋却不怕,他一抱拳,高声道:“右方伯勿要见怪。抚台大人有令,暂停审理,张用王从之两个乱兵,即刻押回大牢,堂前军士拦阻,不让属下进堂,属下不得不如此!” 都任和王家禄都是一惊,王家禄站起,喝到:“胡说!崔抚台病重,榆林军政事务都由右方伯暂时署理,此案更关系重大,崔抚台已经明确交于右方伯审理,岂会再有什么命令?” “那属下就管不了了,这是抚台大人的命令。属下奉令行事,还请两位大人不要为难我。”史奋脸色冷冷,一副豁出去、要和都任对干的样子。 “你行的什么命令?”都任怒:“抚台可有公文给你?” “没有公文,只是口头命令。”史奋道。 “只是你一句话,就想提走要饭,你当本官是什么?”都任怒拍惊堂木:“即刻退下,否则本官视你为罪犯同谋,一并拿下!” 史奋脸色铁青:“右方伯,不要让属下为难……” “退下!”都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双目似要喷出火来。 ---审讯已经到了最后的关系,史奋这个时候来阻止,明显就是要掩盖真相。 王家禄也喝道:“退下!” “既然如此,属下只好冒犯了。” 史奋站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大明以文制武,不要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即便是总兵,在都任面前,也只有俯首听令的份,史奋原本也不敢这样,但今日之事实在是特殊,不但关系抚台大人,也关系他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他不不得不硬着头皮对干。 说着,史奋向后一挥手,叫道:“来人,将他们带回去!” “是!” 堂前的那十几个亲兵高声答应,就要往堂中涌来。 “谁敢乱动!” 都任怒极,拍桌大叫:“没有本官的命令,擅上大堂者,视同谋反!” …… 第一章 刘廷杰 第二卷英雄志 兵备道衙门。 听到都任的大喝,那十几个亲兵愣住了,僵在堂前,没有人敢进堂。 见亲兵们僵住,史奋脸色发青,大吼:“抚台大人的命令,谁敢违抗?立刻拿人,不从者,军法从事!” 十几个亲兵相互一看,一齐奔了进来---他们本就是史奋的亲信,身家性命都和史奋连在一齐,在史奋的严厉喝令之下,他们何敢再磨蹭? “来人,将他们全部拿下!” 都任怒极。 听到都任命令,兵备道衙门的军士齐声呼应,不论是在堂中还是堂前的,都 拔出了腰刀。 呛啷啷~~ 史奋的亲兵当然也不示弱,也纷纷拔刀,一时,堂中刀光剑影,双方眼鼻互瞪,眼看就要发生冲突。 就在此时,忽然“哒哒哒哒”,堂前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同时铁甲声声,正在堂中对峙的两方人马都转头看去,只见又有一大彪的人马急急奔入兵备道衙门,人数约有五六十。 和史奋的轻甲箭衣不同,这一彪的人马全部是重甲,手持长枪,红缨耀眼,近到堂前,立刻将长枪端直了,枪尖直冲堂内。 都是榆林军,不论是史奋的兵还是兵备道的兵,立刻认出,这忽然出现的兵马,乃是管屯军的精锐,隶属参将刘廷杰统领。 --榆林军出征,副将惠显和参将刘廷杰留守榆林,惠显虽然是副将,但直属兵马并不多,刘廷杰麾下的一千多管屯兵,才是留守的主力, 只是,刘廷杰的兵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堂中,史奋脸色大变,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随即就听见一声高喊:“禀右方伯大人,刘廷杰奉命来到!” 堂前的重甲管屯军向两边一闪,让出一条道,一个全身甲胄,腰悬长剑,头上红缨耀目,面色沉沉,三缕长髯,四十岁左右的将官大步走上堂来。 挤在堂中的标营兵和兵备道的军士都不由自主的为他让路。 ---不止是因为刘廷杰的官职,也因为刘廷杰的威势。 “还算是不迟!” 听见都任大喝:“史奋擅闯公堂,当堂拔刀,试图劫走要犯,威逼本官,即刻拿下!” “是!” 刘廷杰高声答应,目光看向躲在几个亲兵之后的史奋,右手一指:“拿下!” 堂前的重甲军士轰然答应,持枪上堂。 十几个标营亲兵都吓的后退,无人敢挡。 史奋头上已经冒出了汗,但口中却大叫:“我是标营守备,今日所来,更是奉巡抚大人的钧令,你们谁敢拿我?!” “如果持正守法,自然没有人敢拿你,”刘廷杰冷冷看他:“但你带兵擅闯兵备道,威逼右方伯,已然是大罪,面对你这样的罪将,谁能不拿你?” 目光再看向史奋身边的亲兵:“还有你们,史奋要死,难道你们要跟他一起死吗?速速扔下兵器,不然你们和史奋同罪!” 亲兵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惊慌。 犹豫之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扔下了刀,随即,叮叮当当,他们都扔了手中的长刀,退到了两边。 “回来!回来!你们要干什么?” 忽然变成了孤家寡人,史奋惊恐极了,他大声吼叫,试图挽回,但却无济于事。 眼见无法挽回,史奋大叫一声,忽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刀尖指向刘廷杰,吼道:“刘廷杰,没有巡抚大人的命令,你私自调兵,现在又威逼于我,巡抚大人不会饶过你的!” 刘廷杰轻蔑冷笑:“是不是巡抚大人令你来的,很快就知!”挥手:“上!” 重甲军士立刻扑上。 史奋挥刀顽抗,死不投降,奈何实力有限,几下就被拿下,兵备道的军士将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押了下去。 完成任务,刘廷杰向都任、王家禄抱拳行礼,然后带队离开。 …… 堂前阶下。 一个穿着五品熊罴服的年轻武官抱拳向刘廷杰行礼。 刘廷杰原本下了台阶,已经大步走过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站住脚步,回头问道:“可是中卫所的尤千户?” “正是卑职。”年轻武官回答。 刘廷杰点点头,大步去了。 尤振武抬起身,目光看向刘廷杰的背影,目光里满是尊敬。 ---不是因为刘廷杰及时赶到,解了兵备道的危机,挫败了幕后影舞者破坏证据链的企图,也不是因为刘廷杰是参将,官大三截,而是因为在真实的历史上,在孙传庭兵败,潼关西安先后失守,李自成大军滚滚而来,总兵王定吓的逃走之后,刘廷杰所表现出来的非凡勇气和战力。 谷擊 刘廷杰,字三若,绥德人,父刘彝鼎,乃绥德大儒,刘廷杰幼从父学,崇祯九年中得举人,原本是文职,但见兵事不堪,遂投笔从戎,转为武将,因为有举人之身,又设备谨堠、不辞劳怨,很快就升为了参将。 ---在明末总兵遍地走的情况下,参将只能算是一个中阶武官。 但就是刘廷杰,在总兵王定逃走,新任巡抚未到,榆林上下惶恐,不知何去何从的情况下,和副将惠显两人,共同拥戴都任和王家禄两位大人,召集城中老将,商议御敌之策。 会议中,刘廷杰大呼曰:“西安虽破,三边如故。闯贼部下现在皆中州子弟,闯贼杀他们的父兄,驱赶他们作战,必非所愿。榆林天下劲兵,一战夺其气,然后约宁夏、固原为三师迭进,贼必可平!” 刘廷杰的话,鼓舞人心,众人遂在岳王庙歃血为誓,誓言死战。 其后,刘廷杰招募死士,出城讨取援兵,但未获成功。 血战七昼夜后,城陷,刘廷杰力竭被执。贼劝曰:“若能降,仍以汝为大将。” 廷杰怒目曰:“烈烈丈夫,岂降贼者?宁死不贻君父羞!” 贼怒,乱刀支解之。 父彝鼎闻之,叹曰:可谓吾有子矣。 其弟刘廷夔,亦自杀殉难。 史书记载,毕竟只是平面,而今日所见,令尤振武更加相信和敬重刘廷杰的人品。 这样的人,岂能不尊敬? …… “史奋胆敢假传我令,简直是丧心病狂,即刻拷问,看他究竟是何居心?” “左光先恶行恶端,触目惊心,立刻缉拿左光先和其次子左定!” 审讯完毕,都任和王家禄将结果报给巡抚崔源之,崔源之听完大惊,立刻下达两道命令。 …… 黄昏。 绥德。 脚步声急促,正准备休息的左光先被惊醒,听完姜让的家仆所说,他脸色大变:“快,快去叫老二来!” 很快,左定来到。 听完老爹所说,他脸色也是大变,一时也有些慌了,但口中却依然强硬:“大,张用是不会招供的,除非他不顾他家人的死活了,只要张用不说,就凭尤顺一张嘴,谁也定不了咱左家的罪!”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侥幸?” 左光先怒:“你现在就走,往西安去见布政使陆之琪大人,就说,右方伯都任和中卫所尤家,欲图构陷我左家,请他为我左家主持公道!不管陆大人答应不答应,你都不要露面,就躲在西安。听榆林的消息再决定下一步。” “那你呢?” “当然回榆林,为你擦屁股。”左光先脸色沉沉:“或者说,为我左家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大……”左定脸色发青。 “你立刻走!还有,张用的家人不能留在绥德了,你和德开立刻带人将她们转移,另寻他地安置。只要继续拿着她们,就算张用招供了,我也有办法让他翻供!” “嗯,我这就去。” 左定转身疾步而去。 左光先呆呆站在那里,忽然一声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 黄昏,左家背后指使,使用巡抚标营的亲兵,往长乐堡杀人放火的消息,很快就在榆林城中传开,引起不小的轰动,左家尤家都是榆林将门,皆世代带兵,尤家三总兵,左光先也两任总兵,两家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左家要下此毒手?只因为两家的少公子相互打赌,尤家赢了左家一百两银子吗? 更何况,这其间还牵扯到了巡抚大人的标营,事情就更是复杂了。 而对于尤振武查出堡中内奸,又设伏抓获三个贼兵的事情,也被传的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在惊讶左家和尤家的恩怨之外,百姓们对尤少千户的本领,再一次的刮目相看。 “肯定是岳王爷,不然何有这样的能力?” “是啊是啊。” “这一次,左家怕是要完了。” …… 而此时的尤振武,已经匆匆返回长乐堡,继续练兵和制作自生火铳。 晚间。 标营守备史奋在狱中畏罪自缢。 都任和王家禄都是愤怒,两人联名上书,弹劾巡抚崔源之。 消息传到长乐堡,翟去病拍桌而起:“这是杀人灭口啊!” 尤振武却是冷静,他知道,史奋的死,一定和崔源之脱不了关系,崔源之为了自保,不惜杀人灭口,这件事肯定不会就这么结束,官场争斗,他不关心,他担心的是,崔源之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榆林的稳定,继而影响到他练兵的大计? 第二章 发疯 …… 第二日中午,左光先从绥德赶回,刚到城门口,就被军士包围,左光先不紧不慢,不慌不张,任由军士缉拿,随即被押往兵备道衙门。 都任升堂讯问。 ----冤枉,子虚乌有,栽赃陷害,从来都没有的事情! 面对都任的审讯,左光先否认所有的事情,一力喊冤。 都任虽怒,但却也没有办法,不唯左光先回答滴水不漏,更因为左光先有世袭的武职,在没有定罪之前,对他是不能用刑的,还有,不论尤顺还是张用的口供,都没有直接提到左光先本人,都是左家管家左德开和左定和他们联系,加上史奋自缢,已经无法追查是否和左家有联系,因此,虽然明知道左光先是背后的主使,但一时却也无可奈何。 都任只能将左光先暂时关押,同时往西安发文,请求缉拿左定和左德开。 拿到左定和左德开,和张用、尤顺相互对质,案子就能继续审讯,到时,左光先想避也避不开,一旦定罪,就可以剥夺左家的世袭武职,左光先左定必将受到严厉惩处,说不定会人头落地…… …… 左宅。 家主左光先被缉拿,左定和左德开逃亡的消息传来,全家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父不在家,你自己保重。” “安分守己,切忌妄动。” 后堂,望着老爹从狱中送出的书信,左绪呆若木鸡,他简直不敢相信眼中听到的一切,也不相信书信的内容,什么?老爹被关押,二哥和左德开被缉拿?右方伯大人已经查出,在长乐堡杀人放火的贼人,乃是他左家指使? 这怎么可能? 他左家可是榆林将门,上上下下都是关系,家产丰厚,连大哥左襄兵败的事,都能迈过去,现在只因为杀了长乐堡一个人,放了一把火,就要全家覆没了吗?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尤家,都是因为尤振武…… “尤振武,我要杀了你!” 无比的愤怒和焦虑之中,左绪忽然一声大叫,转身奔回屋中,拿了刀,就要往外冲。 旁边的家仆都吓坏了,急忙拦阻。 “四公子,不可啊~~” “老爷有交代,你千万不可以出去啊!” “四公子……” 一众家仆有人跪拜,有人抱住左绪的小腿,说什么也不肯让左绪离开。 “滚开,都给我滚开!” 左绪眼珠子血红,挥舞手中的刀,谁拦阻他就要杀谁…… 家仆都吓的闪躲。 混乱中,有一人从后院快步而来。高喊;“乱糟糟的成何体统?还不快住手?” 一众家仆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哭喊:“柳先生来了!” “柳先生,你快劝劝四公子吧~~” 听到柳直的声音,狂躁的左绪,在这一瞬间,似乎也冷静了一些,虽然依旧手持长刀,但却不再胡乱挥舞了。 “君子贵庄重,不重则不威。左绪,你手持利器,这般咆哮,如妇人一般,岂不让人笑话?” 柳直慢条斯理的声音,在场中响起。 如果是往日,左绪一定会扔了刀,转身,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并听从柳先生的教诲,但今日他却没有。他慢慢转身,看向柳直,脸色扭曲的问道:“君子?什么是君子?老师你是君子吗?”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三省吾身。” “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礼者敬人。” “能做到这两点,就是君子。”柳直回答。 “哈哈~~” 左绪忽然大笑起来,或者说,他彻底压不住心中的愤怒和不满了。 “远嫉妒、自省、向善、诚恳待人”,都这个时候,柳直还在教授他那些烦人的圣人之言,简直是愚不可及。 笑声中,左绪抬起右手指着柳直的鼻子,毫无尊敬,咬牙切齿的说道:“君你个娘!叨逼叨,叨逼叨,跟苍蝇蚊子似的,我他娘的早就受够你了,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君子良善,什么自谦自省,都是没用的狗屁!救不了我大和我哥,也救不了我,也变不成银子,解不了危难,现在你就给老子滚,慢一步,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你,你,你……”柳直脸色一下就涨红,他一辈子受人尊敬,左光先在他面前都是客客气气,左绪虽然不好学,但却也从来不敢顶撞他,想不到今日,左绪竟然忽然变了脸,毫无尊敬不说,更是把他当成是狗一样的骂。一时气的他脑袋发晕,张口结舌,竟然是说不出话来。 左绪却不客气,扑上来揪住他的胸口就往外拖。 谷珩 “士可杀不可辱~~” 柳直终于是喊了出来。 “连刀都不会拿,血都不敢见,你算个狗屁士?滚,你给老子滚……”左绪吼。 面对又疯狂起来的少公子,原本就已经人心惶惶,担心被殃及的左家家仆就吓坏了,都眼睁睁的看着左绪拖拽柳先生,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 …… 长乐堡。 上午。 七月的阳光毒辣的照耀大地,野田禾稻半枯焦,感觉大地都快要被烤着了,人根本无法在日头下站立,但在长乐堡的校场之上却是鼓声咚咚,旗帜摇晃,脚步纷沓,喊声震天,新兵们正顶着日头,挥汗如雨的进行操练。 烈日之下,所有人都被晒的黝黑,汗水如洗澡一般。 如果是往日,尤定宇一定会站在场边,聚精会神的看,为娃娃们叫好,有时还会亲自下场,舞一套大刀,鼓舞士气,但今日他却是负手在场边踱步,任凭场中喊声震天,他也没有抬头多看一眼。 “三爷,你走的我眼都晃了,坐下歇会不行吗?” 翟去病笑,一边说,一边拉过椅子,请三爷坐下休息。然后斟了一杯茶,送到尤定宇面前。 尤定宇这才接了茶坐下,但依然是眉头紧皱。 “三爷,你干嘛闷闷不乐,是担心左家吗?放心,尤顺和张用都招供了,铁证如山,左光先也已经下狱了,都任老大人又铁面无私,他左家一这回肯定是跑不了的!” 翟去病知道三爷爷的心思,大声安慰。 尤定宇喝口茶,哼了一声,摇头说道:“你小子少安慰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用不着你给我灌迷魂汤!” “这哪是迷魂汤?我说的是事实啊。”翟去病笑。 “什么事实?左光先否认了所有的事情,左定左德开又跑了,现在还没有抓回来,史奋也死了,里里外外麻烦的很,想要铁证如山,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照三爷的意思,左光先还能翻案不成吗?”翟去病道。 尤定宇老脸发沉:“难说。” 翟去病笑:“你太多虑了。” “不是我多虑,是你不知道左光先的手段,那老狗,贼的很呐,西安又有关系,除非是朝廷诏令,真定了他的罪,否则我还真不能放心……”尤定宇道。 见三爷这么严肃,翟去病也渐渐认真起来:“都任老大人和王家禄大人已经联名上书,弹劾崔源之,崔源之这一次不是要致仕,而是要被罢官了,崔源之一去,一些知情者就没有了顾忌,都任老大人调查案子肯定能更顺利……” 尤定宇哼了一声:“你知道个屁,文官都是拖拖拉拉,这事还不知道要调查到什么时候呢。” 话刚说道这里,远方忽然隐隐传来“砰”的一声,翟去病本能的转过头去,口中道:“三爷,你听见没有?铁匠铺那边好像有铳声……” 尤定宇年老了,耳朵不甚灵,没有听到铳声,但却也向铁匠铺方向望去,口中道:“该不是自生火铳成了吧?”说着就跳起来:“走,去瞧瞧!” 其实不用他说,翟去病早已经撒腿往铁匠铺奔去了。 还没有到铁匠铺,刚半途,就看见李应瑞迎面跑了过来,嘴里激动的喊:“三爷,武功,成了成了,成了啊!” 翟去病大喜:“是自生火铳成了吗?” “是!”李应瑞回。 “哈哈哈,振武好样的!” 尤定宇大笑,疾步往铁匠铺冲去。 …… 查出内贼,确定是左家所为,在兵备道衙门,见过刘廷杰之后,尤振武连家门都没有回,直接返回长乐堡,抛开一切,全心投入到弹簧片的制作之中。 不是他不想回家,也不是不想念,而是时间紧迫,他一刻也不敢浪费。 对一个矿业大学毕业的后世穿越者来说,弹簧片的原理并不复杂,只要解决好材质问题和制作方法,就能够作出合格的簧片,坩埚炼出了精铁,材质问题已经被解决,但如何制作,或者说,如何制作出尺寸大小,厚薄,弹性,保持一致,质量始终如一,可靠耐用的簧片,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前世的那些工具,一切都需要摸索着来。 也幸亏只是簧片,如果是其他复杂的构件,尤振武真没有信心能做出来。 “娃,歇歇吧,娘给你熬了粥。”上午,尤侯氏到长乐堡来看儿子,见尤振武窝在铁匠铺里,蓬头垢面,一身煤灰,忍不住心疼的落泪。 尤振武却是笑:“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自生火铳,马上就可以做成了!” 尤侯氏又喜又忧:“那太好了……唉,也不知道你大出潼关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得胜归来?” “放心娘,我大一定会胜利归来的。”尤振武安慰,心中却是忧虑…… 第三章 功成 连续几十次的尝试,作出的簧片都稍差人意,没有能达到尤振武的工艺要求。 但也因为经过这几十次,反复的重炼和重造,不论工具还是技术的积累,都得到了相当的提高。 尤振武的信心,越来越足。 从昨天下午进入铁匠铺,到今日中午,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除了傍晚时分,陪三爷吃饭之外,其他时间,尤振武都盯在炉火前。为防被打搅,他严令保密,不许任何人将此事告诉三爷。 终于,上午时分,第一片大小合适、弹力适中的弹簧片成功产出。 小小的弹簧片,宽不过手指,长不过四寸,捧在手心,忍不住激动。 这样的一个小小器物,在前世里不过是一个寻常物件,但在这个时代里,却是意义非凡。 匠人欢呼。 其实在他们看来,簧片早就成功了,但少千户却始终不满意,一直要去重造,现在见少千户的脸上露出笑意,微微点头,他们所有人的心里,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连续两天高强度的操作,他们也都快要支持不住了。 在弹簧片之前,尤振武要求老刘头精铸的自生火铳的其他零部件,已经作出了两套,也就是标准件和备用件,并且前后已经进行了三次改进,才得到了尤振武的首肯,加上已经打造好的铳管和尤振武亲自设计的木枪托,整个自生火铳的制作,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而弹簧片,就是东风。 刘贵等人立刻开始组装,弹簧片、龙头、枪托,继而是铳管…… 组装是细致活,尤其是第一支自生火铳,尤振武全程紧盯,眼睛眨也不眨,别人不明白,但他心里太清楚了,自生火铳的出现,不止是有划时代的军事意义,更是他在这个时候谋生存命的根基,只有有了自生火铳,配上纸包弹,大幅抬高鸟铳的射击速度,一兵当两兵,他后续的谋划才有继续的可能,他也才有信心在天崩地裂的危局里,逆流而上。 “成了,成了啊。” “这就是自生火铳啊!” 眼见组装完成,众匠人都激动。 “少千户。”刘贵将组装完成的自生火铳,呈到尤振武面前。 尤振武双手接过,掂掂份量,然后举起火铳,空铳先进行点火测试。 众人屏气凝息的看。 “咔!” 尤振武轻轻扣动一下。 弹簧片的作用力之下,龙头撞击火石,顿时就激发出了火星。 火星耀眼。 这样的火星,一定能点燃引药,射出铅弹。 刘贵喜不自禁叫:“成了,真成了啊!” 众铁匠也都是欢呼…… “咔咔咔咔!” 接下来,尤振武连续扣动,龙头撞击的声音,清脆有力,激起火星不断,他清楚的看到,前十几次击发火星足够大,可以点燃引药,继而能射出弹丸,但十次之后,大约是因为疲软,簧片弹力减小,火星似乎不再激烈,真要是击发,可能会出现不能点火的情况。 虽然如同打火机一样,一次没有点燃,还可以迅速进行第二次第三次,但火铳不是打火机,战场也不是点烟,如果不能一次点燃,需要第二次第三次,不但贻误战机,对士兵的信心也会有极大的影响。 所以,弹簧片仍需要改进。 最终目标,是九成的点火率,也就是说,十枪之中,只允许一次失败。 不过就眼下来说,这簧片的力度已经足够,已经足可以宣誓,自生火铳,制造成功了! “取火药来!” 空枪之后,尤振武决定实弹。 见少千户要实弹,众人都有些担心,刘贵冲上来,要代替尤振武击发,但被尤振武推开。 捧着自生火铳来到院中,火药弹丸,按量足填,小棍压实之后,尤振武举起火铳,瞄向场中的木板。 “砰!” 龙头落下,火星溅起,掌中鸟铳剧震,白烟冒起,铳中火光推着弹丸呼啸而出,其声震动天地。 …… 铳声响过,很多人往铁匠铺涌来,先是李应瑞周运,接着老爷子尤定宇和翟去病,而后,王守奇听到消息,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尤定宇喜不自禁,端着自生火铳哈哈大笑:“我娃厉害啊,还真就造出了,娃,你三爷爷我平生很少服人,但今日我却是服你了!” 谷陃 众人欣喜,但尤振武却是有些支持不住了,因为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身体疲惫至极,眼皮子已经是睁不开了,微笑的向三爷点头,忽然脚下一软,慢慢就倒了下去。 众人大惊。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快,快叫医官!” 翟去病扶住尤振武,惊的脸色都变了。 “慌什么?不过就是累的睡着了,”最后听见三爷尤定宇在叫:“快,扶他回房间!” …… 不知道睡了多久,尤振武睁眼醒来,发现天已经是黑了,只觉得头脑清楚,神清气爽,好一场大觉,伸手一摸索,明白自己正躺在住所的床榻之上,抬眼看,发现窗外隐隐有灯光,好像还有人在小声说话,于是坐起来叫道:“谁在外面?” 脚步响,灯笼光摇晃,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少千户,你醒了?”老兵张福林的声音---尤顺出事后,尤定宇就令张福林暂时照顾尤振武的起居。 张福林之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武者常服,胡须斑白的老人。 “爷爷!”尤振武惊喜,急忙下榻行礼:“您回来了?” “嗯,下午刚回来。”尤世威一向严肃的老脸上,少有的露出了微笑:“我和福林说话,怕不是吵醒你了吧?” “怎么会?” 尤振武急忙穿戴整齐,系上腰带,向尤世威再次行礼。 张福林倒了一杯茶,就退出去了。 尤世威坐了,望着尤振武,欣慰笑道:“自生火铳我已经见到了,真是难为你了,短短时间,你居然真的将自生火铳造出来了,老实説,在今天之前,我都还有所怀疑的呢。尤顺和三个贼人的事情,你也处理的很好,能抓到三个逃跑的贼人,就更是不容易。” 尤振武谦虚的抱拳,得爷爷一句夸奖,实在不容易, 尤世威老脸忽然又一沉,恢复了过往的严肃:“不过一天一夜窝在铁匠铺,这样的事,以后决不能再有,再要紧的事情,也要紧不过身子,你明白吗?” 尤振武点头称是。 尤世威的老脸稍稍缓和,继续道:“虽然造出了自生火铳,但也并不表示你之前的做法都是对的,爷爷再告诫你一遍,不管做人还是带兵,都得小心谨慎,切记张扬。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现在只是一个千户,经历的不多,还不能知道人心险恶,一旦你担了大任,周边有了更多的同僚,就比如像左家那几个居心险恶之徒,如果还是像现在这般行事,就要吃大亏。” “是,孙儿记住了!”尤振武再点头。 稍微一沉吟,尤世威继续说道:“左光先凶狠毒辣,狼心狗肺,预置我尤家于死地,这一次,说什么也是不能放过他,即便牵扯到崔源之,我尤家也必追究到底!” 尤振武点头---他不惧挑战,但对左家不顾大局,破坏他制造自生火铳的阴谋诡计,却实在是不耻。 “你心里一定奇怪,左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吧?今日我收到你荣叔的信了,他已经于五天前,回到西安了,在接了我的信后,他遵照我言,留在了西安,并且拜会了你的岳父李赫然……” 听到此,尤振武心中微微一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对李赫然没有什么印象,更一次也没有见过其女李文英,听到岳父两字,想到素未见面的妻子,不免有些怪异。 “这两天,我也很疑惑,那就是左光先为什么要针对我尤家,要针对你,而通过你荣叔的调查,终于是得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尤世威盯着尤振武,很严肃的说道:“一切的内因,都是因为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尤振武奇。 “是。” 尤世威点头:“李赫然的妾室是左家女,听闻,她一直在怂恿李赫然,毁弃和我尤家的亲事,改和左家联姻。也就是将李女李文英,我尤家的媳妇,许给左绪!” “原来如此。” 尤振武明白了。 ---怪不得左绪那么大的仇恨和愤怒呢,原来不止是嫉妒,更因为想要夺妻! 虽然自己并没有见过李文英,对于这门娃娃亲也不是十分在意,但并不表示这门亲事是可以让他人随意破坏的,左绪这个第三者,极其没品和无耻。 另外,自己没有见过李文英,难道左绪就见过吗? 又想左绪的姑姑是李赫然的小妾,亲戚往来,左绪说不定真是见过呢。 听说李文英很是漂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时胡思乱想。 尤世威当然猜不到年轻人的心思,他继续说道:“你荣叔分析,左光先八成是看上了李家的家产了,李赫然无子,也没有叔伯,只有一个独女,百年之后,家中的万贯家财怕都得留给女儿,去年,为了给儿子赎罪,左光先用尽了家财,还借了不少的银子,为了筹银还债,他焦头烂额,借无可借,为了东山再起,极有可能是盯上了李家的家财……” “为了逼的李赫然悔婚,和他左家结亲,左光先左定左绪三父子,才会使出各种办法,针对我尤家,针对你!” 尤世威老脸沉沉。 第四章 莅临 听到此,尤振武彻底明白,原来左家所图的不止是人,还有钱财。 怪不得这般疯狂,派人到长乐堡杀人放火呢。 “这件事说给你,你心里要有数,左光先虽然进了大狱,但左定下落不明,左绪也还在榆林,事情说不得会有反复,左家也可能会有反扑,这几天,你要加倍小心!”尤世威说。 尤振武点头。 说话间,房门“呀”的一声响,有人推门,三步并作两步,风一样的走了进来,正是三爷尤定宇。 身后还跟着一人,却是翟去病,不过翟去病胆怯尤世威,担心被惩罚,只在门口露一下头,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娃醒了啊?”尤定宇捋着乱糟糟的胡须,眼神又欢喜又疼惜。 尤振武行礼。 “醒了好,以后可不敢这么累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等着你披麻戴孝挑灵幡呢。”尤定宇道。 尤世威瞪他一眼。 尤定宇嘿嘿一笑,坐下不说了。 尤世威看向尤振武,继续道:“自生火铳制作成功之事,我已经令人禀报右方伯了,如果没有意外,明日右方伯就会亲临长乐堡,观摩自生火铳。等完事之后,你就立刻起身,前往西安,行纳征之礼!” 见尤振武没有回答,而是默默沉思,尤世威还是以为孙子不愿,老脸顿时沉下,提高声调:“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尤振武忙抬头:“是!” 尤世威这才满意,点头道:“堡子里面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不论练兵还是造铳,我和你三爷会帮你主持……” 到这时,尤定宇终于是忍不住了,接口说道:“娃,三爷我唠叨几句,堡子里面的事虽然重要,但你的婚事更是大事,一点都不能耽搁,不然,不但我和你爷都不能同意,你大和你娘更不能心安,另外告诉你呀,那个李家小闺女不但俊俏,秀外慧中,而且极有才能,和你般配的很。不得不说,你爷当初还真有眼光,早早选下了这个俊俏贤惠又有银子的孙媳妇……” 尤世威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咳嗽我也要说!”尤定宇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娃,左家看上的是李家的银子,咱家虽然不重银子,但有总比没有好,若是有李家相助,你未来的前程,一定能更顺利很多……” “你胡说什么?”尤世威皱着眉头,终于是听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说道:“为义不为利,婚姻是娃的大事,亦是当年我和李老头的诺言,岂是为了银子?” “我就是随便说说……” “说也不行,走!” 尤世威气呼呼的走了。 尤定宇不敢再多说,只能跟上。 尤振武送两个爷爷到门外。 等两个老头走远了,他站在灯笼下,静静沉思---他十分清楚两个老头的心思,在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人们最期盼的就是儿孙满堂,他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又是尤家的长孙,他的婚事自然就是尤家的头等大事,与之相比,自生火铳的制造和军功的累积,反倒不是两个老头子眼中的急切。 从爷爷尤世威的问话看,这一次绥德之行应该是顺利的,借到了所需的银子。 想到老爷子德高望重,一生自傲,临老了为了自己,却不得不低下身段,去往绥德,向那些老部下借银子,尤振武心中不禁升起愧疚…… “哥,”翟去病从旁边冒了出来:“老爷子走了啊。” …… 这一夜,尤振武梦到了父亲,他看见军旗之下,父亲正在浴血拼杀,鼓声如雷之中,敌人却是越来越多,一会又梦到了西安,梦见了那从未谋面的李文英,最后,一个绯袍乌纱、立身大纛之下、身后千军万马、无比威严的文官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大明最后的柱石,孙传庭孙制台! 不知道西安之行,能否见到孙传庭? 如果可以,他有很多的话要说…… …… 谷隳 第二日天不亮,长乐堡就忙碌了起来,众人为了迎接右方伯而准备,尤振武则一头钻进铁匠铺,抓紧时间,组装了第二、第三支的自生火铳---零件都已经齐备,铳管更是已经打造了几十支,差的就是簧片,因此,连续组装已经不是问题。 巳时中(上午十点),右方伯都任老大人一行人来到长乐堡。 不止是都任,也不止是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和榆林参将刘廷杰,榆林各家将门竟然也来了不少的人,除了尤振武的外公侯世禄、舅舅侯拱极之外,王守奇的爷爷王家王世钦,李应瑞的父亲,前延绥总兵李昌龄,原山海关副总兵杨明、原定边副总兵张发、原孤山副总兵王永祚,竟然也都跟随而来了。 原来,榆林各个将门在最近半个多月里,已经听了太多、太多的关于尤振武的故事和传言了,对于尤振武,他们都很是好奇,虽然尤振武从小在榆林长大,各将叔伯都认得尤振武,但尤振武最近一个月的操作,却让他们都是看不懂了。 在街道上大喊河南九月有雨,和左杜对赌,演出“撕纸还原”的神技,又偷取自己娶媳妇的聘礼,扩建长乐堡,甚至夸出海口,要在长乐堡打造自生火铳! 自生火铳的打造可不是容易,连京师和西安都没有成功,小小的中卫所怎么能成? 何况听说,中卫所并没有请巧手匠人,一切都是尤振武自己在琢磨,铁匠们都是听从尤振武的命令。 一桩桩一件件,令这些将门叔伯们更加不可置信,虽然和普通百姓不同,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岳王爷托梦”的传说,认为尤振武假借神明,有不明之心,但撕纸还原的事情他们却无法自我解释,自生火铳的制造,更非容易,但两件事,尤振武一个是轻松做到,一个是大胆承诺,如此情况下,他们怎能不好奇? 又听闻长乐堡有火灾,还死了一个百户,长乐堡遭到了破坏,但紧接着不久,就又传出消息,说尤振武已经查出了事情的真相,不但是揪出了堡中的内奸,而且还抓到了那三个贼人。 更令人惊异的事,三个贼人居然是巡抚大人的标营亲兵,而这三个亲兵只所以这么做,竟然是受了原陕西总兵,指挥佥事左光先的次子,左定的唆使! 事情越搞越大,越发耸人听闻了,现在左光先已经下狱,左定下落不明,如果没有意外,眼见的左家都是要没落了,而因为此次事件,巡抚崔源之也受到了牵连,这一下就算他不请求致仕,朝廷怕也是要革除他的巡抚之位了。 榆林,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大事了。 众人对尤振武越发好奇,都想见一见尤振武,看一看尤振武在长乐堡,究竟如何大兴土木?今日上午又听到消息,说尤振武已经作出了自生火铳,并且报给了右方伯大人,众人就更是惊了,所有人都想知道,尤振武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正好都任老大人有约,于是众将门纷纷跟随,到长乐堡来观摩。 而这其中,一个人最为特别,那就是榆林卫指挥使姜让。 作为指挥使,姜让的世袭武职最高,原本应该为武将之首,但自从其弟姜襄为大同总兵,带走大部分姜家子弟,转往更有前途的大同发展之后,姜家在榆林的影响力就大大减弱,也幸亏和左家有姻亲,姜家才能保有一定势力,前番,长乐堡的乱事之后,姜让曾派人责怪到长乐堡来责怪,他姜家又和左家关系匪浅,左家被查,他十分尴尬,不过今日他还是来了,一来表示自己坦坦荡荡,对左家和尤家的恩怨,丝毫不知情也没有参与,另外,也是想要修补一下和尤家的关系。 …… “砰砰砰~~” 迎接的礼铳响起。 尤世威尤定宇带着尤振武和堡中一干人员,迎接右方伯都任和户部郎中王家禄两位大人。 李应瑞和王守奇听闻父兄来到,也跟着一起到堡门口迎接。 都任老大人今日还是骑马而来,他红袍纱帽,白须飘飘,兴致很高,在堡门前勒住坐骑,不等下马,目光就已经看向了尤世威身后的尤振武。 尤世威上前行礼。 都任下马,将马鞭扔给随从,目光落到尤振武的脸上,急道:“尤千户。自生火铳在哪?” 尤振武抱拳:“回大人,已经作出三支,正准备存入武库。” “带本官去!”都任道。 “是。” 尤振武领命,然后又向都任身后的王家禄和刘廷杰抱拳行礼。 和刘廷杰目光对视之时,刘廷杰向他微微点头,在兵备道衙门之时,他们已经见过一次,今日是第二次。 …… 于是,省去了寒暄,都任、王家禄、刘廷杰和一干将门直接进堡。 --除了副将惠显和待罪的崔源之,榆林文武几乎全到了。 尤振武跟在都任身边,小声汇报。 这中间,姜让主动走上来,和三爷尤定宇寒暄,尤定宇哼一声,不理他,大步甩来他向前,其他将门都冷眼看,姜让尴尬无比。 …… 第五章 练兵之术 …… 进到堡中,都任忽然惊奇了起来。 其实刚才在堡门外他就察觉到了长乐堡的变化,不过并不是太直接,加上急于进堡,所以就忽视了,等进到堡内,看到堡中景象,他才猛然发现,长乐堡和他上一次来的样子,已经大不相同了。 ---那一条贯穿南北的土街,原本是坑洼不平,又脏又乱,现在不但平整了很多,铺上了小石子,而且不见一粒马粪和牛粪。 虽然在这个时代里,马粪牛粪都是最好的肥料,每天早上都会有人背着篓,往来捡拾,但却不可能时时保持干净,就过往的印象来说,像长乐堡这样的堡子,一般都是脏乱兮兮,除非是重大节日或者是重大官员视察,才有可能被清扫一新,但都任却能感觉到,眼前的干净绝非是为了迎接自己的到来,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并非是今明两日,而是十天半个月之前就开始整饬的。 这当然是尤振武之功。 都任暗暗点头。 除了土街干净,一些地方刷了石灰之外,在进堡门不远的地方,还看了一处一人多高,四面新墙围起,留有两个出入口的地方,问一下,竟然是公共茅房。 茅房还有公用的? 都任很是好奇。于是就走过去查看。 尤振武跟在他身后,简单解释。 虽然不是太明白“公共卫生”的内里,但大概的意思,都任却是听懂了---修建公共茅房,禁止随地大小便,违者严厉处罚,如此,街面干净,堡子卫生得到加强,可以隔绝病害,同时,茅房的粪便还可以用来灌溉。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茅房是不洁、不雅之处,从皇宫内院,达官显贵,一直到中产之家,甚至是平民百姓,院子里都是没有茅房的,每日方便全部使用马桶,次日清早再装上粪车,运出城外。比如北京城,其安定门就是专门走粪车的城门,以至于每日清晨时分,安定门车马粼粼,粪气冲天,人不可近。 北京如此,榆林亦是如此,因此,茅房很是难寻,内急怎么办?那就只有随地大小便。 这一来,环境自然好不了,苍蝇蚊子乱飞,气味难闻,人人掩鼻而走。 公共茅房,或可解决这个问题, 反正也不需要太多的付出,不过就是挖一个坑,四面围墙而已。 都任欣慰点头。 同行的王家禄已经忍不住的赞道:“尤千户……真是有心啊。,” 一干将门表情各异,有人认为这是无用的表面功夫,有人则暗想,自己堡子里或许也应该修建公共茅房,简单一个坑,四面围上砖墙,并没有多大的付出,但如果能杜绝随地大小便,还堡子以干净,那也算是好事一件。 …… 原本,一行人要直接去武库,但都任和王家禄却都被校场上的操练之声所吸引。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走,瞧瞧去!” 都任道。 于是临时决定,先往校场看新兵的操练。 校场上。 “咚咚咚咚~~” 三百新兵正在操练,鼓声阵阵,三角旌旗飘扬,同时还能听到一声声洪亮的口令,再近一些,就看到一队队穿着布衣,还没有换装正式军服的士兵正在军旗之下,往来而走。 但等到了校场边,近距离的观看三百新兵的操练之后,都任脸上的欣喜和兴奋,却渐渐消失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种怀疑的表情…… 因为新兵们并没有在手持兵器,练习砍杀,而是赤手空拳,在操演一种他看不懂的队列。 ……报数,齐步走,向左向右转。 难道这就是尤振武所说的“戚少保练兵之法”? 不但他看不懂,现场的将门也都看不懂,众人小声议论。 站在都任身边的刘廷杰也微微皱眉。 姜让嘴角露出了冷笑,像是在说,哗众取宠,不过就是一个根本不会练兵的黄口小儿! 见众人轻视,三爷尤定宇有点着急,想要说话,但被尤世威阻止。 像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王守奇和尤振武商量了几句,尤振武点头答应了,于是王守奇令新兵暂时休息,然后将九个教官集合在一起,连同他十个人,排成一列,为众人演练了一番。 “集合!” “向右看!” 谷勦 “报数!” “一,二,三……” “向前看,正步走!” 随着演练的进行,十个人形同一体在校场上齐步向前,众人表情渐渐变了,从刚才的不屑、怀疑,变成了惊奇、肃然。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三百新兵的队列,因为刚操练没有几天,感觉还很乱,看不出此种操练的意义和目的?但王守奇等十人的演练,那令出即行,十人一体,同进共退的动作,却让他们有所明白了。 ----如果一支队伍,在听到口令之后,十人、百人能同时的作出同一动作,且齐整有力,宛如一体,这样的队伍,岂不正是每一个将官都希望的? 大家都是练兵的,这一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虽然不是将门,但都任多年宦海,见识是有的,他捋着胡须,似有所悟。 同行的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早年曾经任南京兵部主事,知兵,父亲王台是明代有名的大儒,承袭家学,一向都是有话直说的脾气,这一份到延绥督饷的苦差事,也是他主动向朝廷讨来的,今日见到长乐堡练兵,他忍不住惊奇,口中道:“十人一心,百人同体,齐进同退,这行伍操练之法,倒也颇有新意啊。” 说着,看向尤振武:“尤千户,这十人练了多长时间?” “四十余天。”尤振武回。 王家禄点头:“那再有三十天,这三百新兵岂非也可以练到这种地步?” “是。”尤振武抱拳。 “此练兵之法,你从何学来?” 尤振武谦卑道:“回大人,此练兵之术,乃是属下研读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练兵实录》,从中领悟,又稍加改进而来,今日班门弄斧,两位大人和诸位前辈都见笑了。” “好,三十天后,本官会再到长乐堡。”王家禄微微点头,不再问,但对尤振武的练兵之法,显然是有所认同并且是期许的。 都任看向诸老将:“诸位老将军,刘参将,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都默默、 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都是自家人,他们不好为尤振武说话,其他人各有顾忌,也不好直接说,静默之中,一人说道:“练兵先练身,练身先听令,战场之上,唯有听从命令,同进共退的兵,才能算是好兵,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正是这个道理,老夫以为,此法练兵,颇得戚少保练兵之精髓。” 众人看去。 却是老将王世钦。 --作为王守奇的爷爷,自己的孙子就在十人之中,王世钦对尤振武的练兵之法,比众人有更多的了解,因为王守奇几次回家,都向他详细讲述,同时一个月的时间,他也清楚发现了孙子的变化,不但身体更加强健,而且腰杆笔直,走路如风,说话铿锵有力,这都是一月历练的结果啊,加上他和尤世威侯世禄关系极好,侯世禄常常旁敲侧击,因此今日他自然是要为尤振武说话的。 王世钦之后,其弟王世国也点头道:“不错,二十日之后,这三百新兵必有一番大面貌!” 两个老将这么说,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反对,即便心中不赞同尤振武的练兵之法,表面上也都是点头。 见诸位老将没有异议,尤振武的解释也合理,都任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不过就在此时,却有一人提出了异议, 却是榆林管屯参将刘廷杰。 ---比起在场的老将,刘廷杰是晚辈,但他却有一个诸位老将都没有的身份,那就是举人,不是武举人,而是正儿八经的乡试举人,因为见兵事不堪,他才投笔从戎,转为武职,不过和大名鼎鼎的卢象升不同,刘廷杰没有自募兵马,而是实实在在的从武职做起, 比起那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刘廷杰的举人身份注定了他的不一般,不要说在场的诸位老将,就是都任和王家禄也都高看他许多,假以时日,刘廷杰前途不可限量也。 这也是历史上,在李自成大军逼迫之时,刘廷杰第一个站出来,以一个小小的参将,呼吁血战,并得到诸位老蒋响应的原因之一。 “末将冒昧的说两句。” “一月之期,方能练的基本行伍,如果要听懂旗鼓、操练兵器、学习刀枪弓箭,进退阵法,那又得多少时间呢?” “更不用说练习骑射了。” “此等练法,何时才能有强兵?” “尤千户,你中卫所的练兵之法,外人虽然不能干涉,但我却不得不说,此种操练行伍之法,虽然好看,但士兵们手中没有武器,不见杀气,怕是没有太多的实战用处,倒不如使用我榆林镇的操练之法,器列并重!” “毕竟真上了战场,比的还是胆气和武艺,而不是队列。” “春秋孙武,战国吴起,汉霍去病,唐李绩,我朝开平王(常遇春)、戚少保,都是将行伍号令,糅合在实战操练之中,没有一个是单独操练队列的。” “一点拙见,对与不对,尤千户莫要见怪。” 第六章 国之利器 刘廷杰戴六瓣盔,披轻甲,面目方正,三缕长髯,儒将风范,和当日在兵备道衙门,身披重甲,带兵直入,肃然杀气不同,今日的刘廷杰表情平和,此时虽然是提出了异议,但以参将之尊对尤振武一个小千户,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斥责,只有实话实说的诚恳,不会令人有冒犯的感觉。 老将们都静了下来,连同两位大人,众人目光都看向了尤振武。 ---刘廷杰所说,某一方面,也是他们想要问的,所以他们想看尤振武会如何回答? 见众人直视孙儿,尤定宇有点急,差点忍不住要代替回答,多亏尤世威轻轻拉他一下,才把他阻止。 众人注视中,尤振武不慌不忙的向刘廷杰抱拳,肃然道:“谢参戎提点,参戎所言,句句在理,卑职受教。” “只不过参戎可能不知,卑职操练这三百新兵,并非是要他们做刀枪骑兵,而是要为火铳兵所使用的。” “卑职计划,三百人之中,一百五十人为长枪刀盾手,剩下的一百五十人,全为火铳兵。” 听到此,诸位老将都是惊讶,什么,三百人有一半人是火铳兵,这怎么可以?在他们的印象里,火铳兵从来都是配合,而不是主力,就像是弓箭手一样,每个队伍里都应该有,但不能太多,一旦多了,挤压了刀枪手的名额,那队伍就没有战斗力,只能远程放弓箭,等敌人到了面前,就只剩下挨宰的份了。 即便孙制台的火车营,火铳手的比例也没有达到一半,在厢车和大量的佛郎机小炮之外,还需要有骑兵营的配合,如此才能作战,现在中卫所没有骑兵,也没有厢车和火炮,居然要分配一半的兵员给火铳手,这是他们事先没有想到,现在也想不通的地方。 不理会众人的惊讶,尤振武继续道:“简单讲,卑职打算将三百人设为火铳营,火铳为主,长枪大盾为辅,因为是火铳为主,所以对士兵们的第一要求,不是向前勇猛,而是在听到命令之后,能迅捷稳定的扣动手中的扳机,然后迅速的装填火药,进行下一轮的射击。” “因此,做火铳兵的,必须脑袋清楚、耳聪目明、手脚灵活,空有一身蛮力气是不行的。” “如何挑出脑袋清楚、手脚灵活的兵?” “看是看不出来的。” “卑职想来想去,只能通过操练行伍的办法。” “能听懂号令,知道左右,步伐协调,能很快领悟行伍之法的,必然就是脑袋清楚,手脚灵活的兵。” “因此,卑职才要将他们先进行一个月的队列操练。” “现在已经十天,再二十天之后,队列操练最好,成绩最优秀的一百五十人为火铳兵,配以木铳,以火铳兵的操练之法进行操练,剩下的一百五十人作为长枪手和刀盾手进行挑选,然后分别以长枪手和刀盾手的操练之法进行操练,再一月之后,三军合练,练习进退和配合……” ---对于刘廷杰的疑问,尤振武心中是有所准备的,虽然他不知道谁会提出此种问题,但事先有功课,现在回答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而在解释队列操练的同时,他也将自己的练兵构想,向两位大人,刘参将和众人简单说明。 …… 刘廷杰听完沉思,对于尤振武所答,没有立刻肯定或者是否认,像是在思索具体的可能性?但王世钦等一干老将却都是疑问了,王世钦轻声道:“三百兵,一半为火铳兵,这……能战吗?” “是啊,一半都是火铳兵,一旦敌人到了面前怎么办?” “咱榆林风沙大,容易塞铳管,火铳,不能当真啊。” “我三边子弟,用的就是骑兵弓弩!” “我看啊,火铳不如三眼铳。” 众人的小声议论,尤振武听到了,于是抱拳说道:“从戚少保到孙制台,练兵多用火器,火器杀敌,已经证明是事半功倍的最佳之法,但过往的火绳鸟铳,有诸多弱点,比如装填慢,装填之时,为防走火,周边方圆需有三步的空间,士兵难以密集列队,长枪刀盾手如果少了,根本没有办法形成队列,保护火铳手。” “但自生火铳不同,因为不使用火绳,大大降低了走火的可能,火铳手可以密集站立,向敌人输出火力,因此,长枪刀盾手不需要过往那么多了。” “这也是卑职想要打造自生火铳的原因。” “赖上天保佑,右方伯大人的全力支持,自生火铳终于有所成。” 尤振武最后道。 听到这,一直沉默静观的都任说话了:“既如此,即刻去武库,我要亲自查验自生火铳!” ---尤振武之法能不能行,兵,是不是可以这样练,其中一个关键就是自生火铳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厉害,因此,都任想要见到自生火铳的心情就更加急切,他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想再耽搁了。 “是。”尤振武领命。 直到此时,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三人都才是暗暗松口气,老实说,对尤振武的练兵之法,他们三人也不是完全接受和赞同,甚至是有怀疑,担心过不了都任的法眼,回答不了刘廷杰的疑问,各位老将也会提出质疑,现在两位大人和诸位同袍都没有反对,尤振武对刘廷杰的回答,也是清楚有理,他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至于三百新兵,是否要将一半用作火铳兵,并不是眼下的急务。 谷翱 就算尤振武想,一时也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供他购买铁料和打造火铳。 …… 带着惊奇和一些疑问,众人簇拥着都任和王家禄,尤振武在前引路,往武库而去。 武库就在治所的旁边,距离校场不过百十步。 周运早已经准备妥当,就等两位大人的来到。 阳光之下,三杆打造完成的自生火铳,被分别摆在三张桌子上,擦拭锃亮,熠熠生辉,如圣物一般的供众人观赏。 都任、王家禄、刘廷杰以及一众老将和退将,围着三张桌子,仔细观摩,尤振武端起其中一杆,向两位大人和刘廷杰讲解,见三杆火铳制作精致,特别是枪托的设计,完全有别于过往的火铳,众人兴致都很高,不但王世钦王世国等老将,就是都任本人,也亲自端起自生火铳试瞄。 “好铁,好管!”王家禄赞。 但也有人怀疑,没有火绳的火铳,真能喷出弹丸,杀敌于百步之内吗? 更有人问:“尤千户,这铳好精致,你中卫所可是从京师请来了巧手匠人?” ---问话的是原定边副总兵张发,显然,他不觉得以中卫所铁匠的水平,能造出这么精致的火铳。 张发所问,正是很多人心中的疑问,于是目光都看向尤振武。 …… 众人目光都看着尤振武。 尤振武抱拳,清楚回答:“回张叔,火铳都是我中卫所中的铁匠打造,一个外人也没有。” 张发“哦”了一声,眼中依然怀疑。 “听说尤千户熟读《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对采矿、冶金和火器打造,十分有心得,不知是否如此?” 这一次问话的是孤山副总兵王永祚,他和尤振武的舅舅侯拱极是好友,从侯拱极那里,听到了不少尤振武的事。 “不敢,只是略有所得。”尤振武道。 “谦虚了,”王永祚笑:“我可听说,从铁匠铺的修建,冶炼之法,火铳的制造,都是你亲力亲为,一个人做出来的。匠铺的铁匠们,都是跟着你学。” “哦……” 老将们惊讶,刘廷杰对尤振武更是又多看了几眼,和一般武人不同,作为一个投笔从戎的举人,刘廷杰一直是阅读不断,从圣人典籍到时下翻译的西夷新书,都有涉猎,《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他也是翻过的,但却没有尤振武这么大的“领悟”。 “尤千户,试铳吧。”都任迫不及待。 “是!” 尤振武大声答应,转身道:“去病,老石,上弹!” …… 尤振武亲自装填、举铳,这中间,众人脸上又露出惊奇,因为尤振武的装填方法和他们过往印象里的火铳装填完全不同,尤振武没有使用引药壶、火药壶、弹丸袋的火铳兵必备,而是接过翟去病递过来的一个圆柱形的小纸包,纸包直径和铳口大小一致,先是用牙撕开了一角,小心翼翼的将一些细末火药倒入火门之中,然后将剩下的小纸包塞入铳管之中,用木棍轻轻捅实了,最后端铳瞄准。 这么简单? 众老将微微惊奇。 “此为纸包弹,火药和弹丸都在其中,事先包好了,战时咬开一角,先放引药,然后压入铳管之中,不但省时省力,而且可以杜绝士兵弄虚作假,少装弹药的弊端。” “过往的引药、弹药两个药壶,小心翼翼的分开装填,最后再压入弹丸,动作繁琐,装填时间极慢,用了纸包弹,速度快了将近一倍。程序简化,事半功倍,士兵更容易掌握。” 周运讲解,并且拿来了两个纸包弹,给两位大人和诸位老将们查看。 众人相互传递查看,小声议论,惊奇更多。 王世钦掂量着纸包弹,大声道:“如果能行,这真是一个好办法,娃娃们,聪明啊!” 都任和王家禄两位大人都不说话,目光只是盯着尤振武…… 第七章 少年英才 …… 在众人的目视之中,尤振武向前两步,抬起火铳,左手端举,枪托抵肩,单眼微瞄,右手食指放在扳机上。 ---非常标准的瞄准射击姿势,他的目标,就是六十步之外的那一块两米见高的大木牌。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想知道,尤振武手中那一杆和过往火铳完全不同的新玩意,是否真的能冒出火光,射出弹丸? 屏气凝息之中,尤振武猛的扣动扳机。 “砰!” 白烟冒起,铳管震动,火光乍现,众人看不到弹丸出镗,但却能听到巨大声音,以及大木牌的颤动。 “中了!”尤定宇忍不住叫出来。 都任和王家禄都大喜。 “砰!砰!” 一铳之后,不待众人叫好,尤振武已经快步走到旁边的桌前,举起第二杆装填完毕的火铳,稍一瞄准,对着大木牌扣动扳机。 如此,三杆自生火铳在短时间之内,被连续击发。 这中间,翟去病和石善刚交替为他装填弹药,一轮射罢,三铳皆响,就在都任拍腿大喜,众人惊奇之后,尤振武又开始第二轮的试射。 一铳换一个地方。 “砰砰砰~~” 三铳两轮,一共六枪,声音震耳,全部击发成功。 成功率百分百。 六十步之外的那一块一丈见高的大木牌,被打的木屑横飞,连连摇晃。 “国之利器,国之利器啊!” 都任惊喜的大叫了出来。 不知道他是在赞自生火铳,还是在赞尤振武? ---不用火绳,就能击发火铳,而且装填步骤明显比火绳火铳快了许多,虽然都现在为止,都任还搞不清楚,纸包弹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在这一刻,这一点并不重要,自生火铳一连六发全部试射成功,才是令人兴奋的重点! 都任喜,众人也都是轰动,不管在这之前,他们对尤振武有多少的怀疑,但眼前的实物却让他们不得不承认,尤振武尤千户没有吹牛,自生火铳,他真的做出来了! …… 一切顺利,尤世威还是板着老脸,侯世禄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双眼欣慰,尤定宇却已经是笑的合不拢嘴。 --在这之前,他们还是有些担心的,担心自生火铳不能枪枪击发,或者临时熄火,在都任老大人面前出丑,现在自生火铳枪枪如雷,如火龙喷舌,他们终于是可以放心了。 中卫所众人,从周运以下,所有人也都是欢喜。 …… “我来试!” 六铳过罢,尤振武正准备将手中的火铳交给都任老大人,请他观摩,一将却从都任身后大步走了出来, 正是刘廷杰。 尤振武将火铳交给刘廷杰:“参戎请。” 刘廷杰接过火铳,脸色严肃的点头。 翟去病和石善刚装弹,随后,他便举铳射击。 “砰砰砰~~” 又是一连六声铳响, 铳声震天,大木牌被打的木屑横飞。 众人更无怀疑,都任激动的捋着胡须。 “好铳,好铳啊!” 白烟散去,刘廷杰捧着自生火铳,就如捧着什么珍贵的宝贝,腰杆笔挺,双眼放光,大声的称赞。 ----作为后进晚辈,对于火器的重要,刘廷杰比老将们有更深的认识,因为年轻,他也更容易接受新鲜的事物,六次震动,六声铳响,令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手中这杆铳的威力比起火绳鸟铳,威力强劲许多,更不用说它不用火绳,直接击发,用纸包弹装填的优点。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手中火铳都算是一件大利器,是他们这些武人,遍访而不得的天赐之物。 如此,他怎能不喜? “有此利器,火铳兵大有可为!” 刘廷杰捧着自生火铳,向都任大声禀报。 …… 刘廷杰之后,老将王世钦自告奋勇,也要试铳。 都任和王家禄都已经是喜不自禁,哈哈大笑,两人更是当场写了一份急报,立即向三边总督孙传庭报喜。 ---孙传庭在西安设立火车营,锻炼火器,其间最想得到的就是自生火铳,可惜没有成功,现在中卫所成功制造出了自生火铳,消息送达,孙传庭一定会大喜。 “尤千户,奇才啊~” 王家禄赞。 谷嗸 都任虽然没有直接称赞,但对尤振武的喜爱和欣赏,那是溢于言表。 一干老将也都是佩服。 尤其是王世钦王世国兄弟,还有李昌龄,他们的孙子和儿子这些日子都在长乐堡,帮着尤振武练兵和处理事务,原本他们心里都还有一些顾虑,担心少年人胡闹,学不到什么东西,今日长乐堡之行,不但让他们开了眼,也让他们放了心。 娃虽少,但却有所成。 另外,有自生火铳之功,长乐堡这般气象,又是武举人出身,尤振武未来必有前途。 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 …… 见过自生火铳,确定成功,众人惊异大喜之后,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了,周运已经准备好了饭食,请两位大人和诸位老将入座,但都任兴致不减,执意要再去铁匠铺,以亲眼见到,自生火铳究竟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于是,众人簇拥着他往铁匠铺。 远远的,就看见了新建铁匠铺那高高的烟囱。 而在铁匠铺的旁边,一堵孤零零的墙,也十分引人注目。 ---旧铁匠铺大火,虽然紧急抢救出了一些组件,但整个铁匠铺还是已经沦成了一片废墟,前几日,周运已经待人将废墟清理干净,只剩下最后的一堵墙,原本周运要令人推倒,平整土地,以做他用,但被尤振武阻止。 “留着吧,以警醒大家,长乐堡不能长乐,我们时刻得居安思危!” 尤振武道。 因此,今日右方伯大人到铁匠铺,除了新建铁匠铺那高高的烟囱之外,就属剩下的那堵孤墙最是显眼了。 众人都明白,但却并没有人多问。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高高的烟囱之上,而听到尤振武的讲解,知道那是熔铁方炉的抽风口之后,即便心里不是太明白尤振武所讲的道理,但脸上也都露出佩服。 等进了铁匠铺,见到那大过平常数倍、而且造型奇特的方炉之后,他们就更是惊叹了。 作为将门,他们并没有亲自打过铁,但对铁匠铺,却都是熟悉,身上的甲胄,佩戴的刀剑,都是铁匠铺一锤一锤的打出来的,为了制造趁手的刀剑,他们常常亲自在铁匠铺盯着。 不过和中卫所的铁匠铺相比,他们各自的铁匠铺,实在是太小,根本不值一提。 众人心中都升起小巫见大巫之感,猜测中卫所究竟花了多少银子,才建起这个铁匠铺,并造出自生火铳? …… 而此时,时辰恰好也到了,炉火熊熊之中,方炉中的一个坩埚正在被两个戴着手套的铁匠小心翼翼的抬了出来,架子慢慢倾倒,将通红的铁水倾倒在了模具之中。 ---钢水出锅毕竟有一定的危险,大人们身份又尊敬,因此他们都是远远的看。 即便如此,他们也清楚激烈的感觉到钢水炙热的极高温度, 同时,铁匠铺的忙碌,畜力鼓风机的巨大轰鸣,也令他们开眼,有见多识广者以为,即便是西安火器厂的方炉,也没有这么大,锅中煮铁水,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事情,不知道这“锅”是何种物料制成,竟然能在熊熊炉火之中不化? 所有人都震惊。 “这就是精铁了?”都任问。 ---关于“方炉”,关于冶炼,尤振武在公文中对他有过简单的汇报,所以他不似众人的一无所知。 但惊异却是一样的。 他也不能理解,坩埚为什么能在熊熊炉火之中不裂不破? “是,这种精铁乃万千高温而出,胜过晋铁苏铁,比闽铁甚至还要好一些。因此可以打造自生火铳。”尤振武道。 都任激动的点头,然后赞道:“尤千户真是全才啊,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是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冶铁之法,《天工开物》里都没有这样的记载的啊。” “是啊。” 众人都惊叹,连一直保持严肃的刘廷杰都在点头。 “此炉乃冶铁利器,我当上疏朝廷,在天下推广!”都任道。 王家禄颔首,老将们都是赞同,尤振武却是忧虑--天下推广,朝廷有钱吗?即便有钱,够宦官、贪官们贪吗? 最重要的是,大明朝能挺过甲申之年吗?挺过了甲申,会不会还有乙申? 想着想着,不禁就又为父亲和孙传庭,以及十万秦兵担心起来。 …… 从铁匠铺出来,已经是申时(下午三点),众人都饿的咕咕叫,都任却兴致依然,在尤世威的提醒下,才想起该吃饭了,于是众人返回治所,周运令人将热了好几遍的饭食送上堂来。 简单的两个小菜,一个馒头一碗汤,就是都任的午饭。 这是他特意交代,也是他下乡固定的饭食,不许任何人改变。 尤振武不敢违背。 或者是乐于遵从。 右方伯如此,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奢费,所有人都是一个菜,两个馒头,一碗汤。 …… 席间,都任兴致不减,继续谈论精铁和火铳,对尤振武,对长乐堡的炼铁炉,赞叹不已。 “若非亲见,我实在不敢相信,我榆林边陲,竟然能先于京师和西安,造出自生火铳。” “一切都是尤千户之功。” “尤千户少年英才。两位老总镇,我不得不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第八章 刘家兄弟 …… 用过午饭,时间已经不早了了,都任又在堡中转了一圈,看兵舍,巡民情,叮嘱尤振武不可懈怠屯田,即便现在不是农忙,也要早做准备,以备来年。 而起身返回榆林之前,他又和尤振武悄悄说话。 “自生火铳的急报,我和王大人联名,已经六百里加急,送往西安了。” “孙制台见了,一定会大喜。” “贤侄重用之日不远。” “明日你就启程,带着自生火铳,前往西安,一来有机会赶在孙制台出征之前,面见于他,献上自生火铳;第二也是完成你的终身大事!” “这是你两个爷爷、你大和你娘、也是本官的心愿。” “国事要紧,但家事亦不可误啊。” “速去速回,长乐堡之事,本官会为你盯着!” …… 都任去了。 王家禄刘廷杰跟在他左右,一干老将浩浩荡荡的。 尤世威尤定宇带着尤振武和堡中文武,送都任老大人出堡返回。 夕阳落日之下,都任一行人越走越远,尤振武站在道边,久久凝望,对于都任老大人的爱护,他心中感激,而都任老大人临行前的叮嘱,也更加坚定了他去往西安之心。 ---虽然时间紧迫,练兵要紧,自生火铳的制造,也不容耽搁,但如果能见一面孙传庭,当面献策,或许形势能有所改观。 …… 夜晚。 榆林。 刘廷杰回到自己的住家。 刚回到堂中,还没有来得及解下甲胄,一个二十多岁、相貌清秀的文士忽然从后堂转了出来,问道:“哥,怎么样?那个尤振武,是否真如传说的那样?” 却是廷杰之弟廷夔。 刘廷杰解了甲胄,在椅子里面坐了,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碗茶,这才说道:“你怎么还没有回绥德?” 刘廷夔笑:“你这是要撵我走吗?老爷子准我的可是两天,今夜子时,方才到时间。” 刘廷杰摇头,他军中威严,但在弟弟面前,却也是没有办法。 “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刘廷夔道。 刘廷杰放下茶碗:“却有过人之处。” 刘廷夔笑:“能被哥哥你称为过人,尤振武之能,想必不小。听说自生火铳真的造出了,击发点火,没一点的耽搁?” 刘廷杰点头:“是。” 刘廷夔眼睛亮了,在椅子里面坐了,问:“哥,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自生火铳,京师和西安都没有做到呢。尤振武年纪轻轻,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莫不是他找到了什么能工巧匠?” “对了,你一向喜欢看杂书,《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你可听过?”刘廷杰问。 “听过。”刘廷夔点头:“《坤舆格致》是由西夷传教士汤若望带来,和李天经共同翻译,献给今上,《火攻契要》则是汤若望述,焦勖撰写,哥,这两本书在市面上极少,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我问,而是尤千户今日提到了这两本书……” 于是,刘廷杰将今日长乐堡的所见所闻,简单讲述。 刘廷夔越听越奇,最后说道:“《坤舆格致》说的是采矿冶炼,《火攻契要》说的是火器制作,这并没有错,不过这两本书可没有坩埚制作和烟囱之法,更没有提到自生火铳,尤振武是如何悟出的?这太奇了,尤振武真是奇人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少年亦不可轻视啊。” 刘廷杰亦轻叹,忽然又沉下脸:“今日你虽然不回绥德,但也不可耽误功课,即刻回后堂读书,明年秋试,说什么你也得中一个举人。不然不但老爷子,就是我也不能饶你!” 刘廷夔只能起身离开,回到后堂,在灯下读书,忽然书本一扔,叹道:“八股八股,我志不在此啊!” 谷軥 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目光看向窗外:“尤振武倒真是一个奇人,有机会一定要拜访……” …… 第二日早上,刘廷夔离开榆林,返回绥德,他刘家是绥德世家,父亲刘彝鼎 更是绥德当地的大儒,此次刘廷夔到榆林,一来是看望哥哥,二来是散心,在榆林短短两日,他听到了很多关于尤家少千户尤振武的事情,尤其是昨晚临行之前,又听到尤振武作出了自生火铳,哥哥讲述的长乐堡的情况,也让他十分惊奇和神往,若非是老爹在家中追的急,他一定会在榆林多留两日,然后去长乐堡一探究竟。 现在没有办法去长乐堡,他只能带着书童,落寞的返家。 一路,他还是忍不住想到尤振武,想到《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只恨随身没有携带,否则他一定会拿出来翻阅,看尤振武究竟是如何领悟出? 榆林距离绥德一百里,一路多是平坦,若是骑马快行,一日可到,偏偏刘廷夔骑的是青骡,速度较慢,加上他本人并不是急于回家,因此一路慢慢悠悠,中午时分,他在道边的一间大车店歇脚,并简单用午饭。 其时已经是七月中下旬,距离九月的大互市已经不到两月,陕西客商正往榆林红山堡而来,道路上车马行人不断,道边的大车店是众人的歇脚的地方,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小二忙的停不住脚,刘廷夔坐在角落里,默默用饭喝茶,耳朵却是竖起来,听客商们的谈论。 耳朵里听见,除了红山堡的贸易,客商们另一个谈论的焦点就是河南的战事,说孙传庭孙制台带十万秦兵即将出潼关,又说哪里哪里,因为强征军粮,官民冲突…… 对于时事,刘廷夔是十分关心的,听到忧虑处,忍不住轻轻叹息。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声急促,一行车马在道路上出现,最后在大车店的前面停了下来,看样子,也是要在这里歇脚。 但和商客、普通行人不同,这一行人全部都是骑士,一共十几人,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皆箭衣劲装,挎着腰刀,簇拥着中间的三个人,为首那人宽袍大袖,方帽长须,四十岁不到,长的颇为儒雅,像是一个文士,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却都穿着武人常服,腰悬宝剑,英挺俊朗。 再仔细一看,发现马车上有“尤”字标准,凝神一听,也是榆林口音,刘廷夔不禁心中一动,莫非…… 来了大队客人,店中小二急忙出来迎接,而一些原本坐在桌边的客商则急忙闪躲,因为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忽然来到的这队骑士,不是便装的武将,就是世袭的将门,他们这些商人可不敢惹,万一让座慢了,说不定会受到责难。 不过这队骑士并没有进入店中,他们在店前下马,马车也停住了,两个骑士在道边的树荫下铺开毯子,那文士和两个年轻人盘腿坐了,取出食物,一边吃一边聊,剩下的几个骑士守在马车边,目光警惕,就好像马车里拉载了什么重要财物。 这中间,一个骑士进到店中,讨买了两壶茶水,提着来到树下,为文士和两个年轻人斟上。 刘廷夔侧耳静听,隐隐听到“少千户”两字。 于是刘廷夔再无怀疑,心知来的果然就是榆林尤家。 想到此,刘廷夔起身整理衣冠,大步走上前去。 两个骑士拦住了他,眼神警惕:“干什么的?” 听到声音,文士和两个年轻人都抬头向他看来。 刘廷夔拱手:“敢问,可是榆林尤家尤二公子和尤少千户?” 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抱拳,声音平和的回道:“正是,不知您是?” “在下刘廷夔,绥德人士。”刘廷夔道。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莫非是刘参戎之弟?” “是我。”刘廷夔回。 “失敬~~”年轻人脸色肃然,抱拳向他深深一辑:“在下榆林中卫所尤振武。” 见尤振武如此客气,刘廷夔急忙道:“不敢,草民一介,何敢受千户如此大礼?” 年轻人却依然长辑,然后才起身。 ---在刘廷夔看来,尤少千户是客气,但他却不知道,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中,对他是充满了真真切切的敬意,绝没有半点的客气和虚假,就像是他不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哥哥会死守榆林,而他本人在听闻消息、知道大厦倾覆,事情不可为之后,亦自缢死节一样。 此时,那个文士亦站起,微笑拱手。 正是尤见田。 另一个脸上始终带笑的年轻人自然就是翟去病了。 刘廷杰就任榆林管屯参将的时间并不长,作为刘廷杰的弟弟,刘廷夔虽然已经数次往来绥德榆林之间,但和榆林将门没有往来,因此,尤见田并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当听见侄儿一下就认出刘廷夔之时,他心中还有些惊讶。 尤见田请刘廷夔坐下,刘廷夔不客气,也在毯子上盘腿坐了,相互自我介绍之后,他直奔主题,就自生火铳,《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的问题,向尤振武讨教。 对这些问题,尤振武平常和二叔多有讨论,早就想好了一套应对,不止是应对刘廷夔,也要应对未来更多人的询问,其中就包括可能的三边总督孙传庭…… 第九章 南徐北王 …… 但刘廷夔却也不是一般人,他从小喜欢看杂书,对采矿冶金,建材铸造,虽然远远不如尤振武这个穿越者,但他也不是好糊弄的,面对尤振武的回答,他连续的发出疑问,差点问的尤振武露出破绽,亏的尤振武有些急智,身为矿业大学的高材生,涉猎的方面,总比刘廷夔多一些,几番腾挪,方才是圆满的回答了刘廷夔的问题。 这中间,翟去病靠着大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来赶路累了,二来对《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没兴趣,也听不懂,他只知道,什么事情也难不住表哥;二叔尤见田却是仔细倾听,并且一直都在沉思---对于自生火铳的制造,对于坩埚,对于精铁,他心中的疑问和刘廷夔一样的多,听完振武的回答,他又多了一些想法。 刘廷夔听完大为叹服。 他起身向尤振武深深一辑,满是崇敬和敬佩的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尤千户年纪轻轻,竟然知晓这么多,可叹廷夔虚过二十四,却也没有这般见识,实在是汗颜,请受廷夔一拜。” 尤振武急忙起身还礼:“不敢当。” “不,你当的起啊。”刘廷夔道:“廷夔今日在道边拜你,来日怕得在中军大纛之下拜你了。” 意指尤振武前途无量,未来必成大官。 …… 尤振武急忙上前,强拉着刘廷夔重新坐下,刘廷夔坐下,满眼钦佩,感叹的说道:“上一次令我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还是在葵心先生堂下听课之时……” 听到此,尤振武心中一动,问道:“可是王徵王葵心先生?” ---明末,面对建虏叛乱和流寇猖獗,内外交困的情况,许多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大力提倡实学,希望藉此富国强兵,这其中,两个人最有名,一个是徐光启,另一个是王徵,是为南徐北王。徐光启远在淞沪,且已经仙逝,但王徵却还尚在,而且就是陕西人。 王徵,字良甫,号葵心,又号了一道人,明西安府泾阳县鲁桥镇温丰乡盈村 人, 王徵科举坎坷,一直到天启二年,52岁的他方才考中进士,先后任直隶广平府、杨州府官和山东按察司事监辽海军务。在扬州做官时,对魏忠贤的生祠,王徵和另一陕西三原人拒不朝拜,被当时人誉为“关西二劲”。 崇祯四年,因为登莱叛乱,王徵被下狱,后赦归。因流寇猖獗,乃在地方募乡兵以自卫。其间讲学不断,亦大力传播天主教。 王徵对明末西方科学技术传入中国起可重要作用。他早年喜爱古器和机械。出仕以前,研制过水力、风力和载重机械,写成《新制诸器图说》。后又与瑞士传教士邓玉函一起编译《远西奇器图说》,主要叙述西方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静力学知识和简单机械使用。 《远西奇器图说》是中国第一本有关西方力学的编译著作。 可惜的是,王徵的著作在当年并没有引起重视。 崇祯十六年十月,李自成陷西安后,派人请王徵做官,王徵誓死不从,李自成大怒,欲杀王徵,被劝阻,王徵心知不能免,遂绝食,凡七日,于崇祯十七年三月初四日卒。 历史上,王老先生和徐光启同为明末的“科学先贤”,但都不得志,尤振武穿越以来,一直绞尽脑汁,学以致用,想要将后世科学在这个时代施展,以挽救危局,逆转历史。 但在他心中,更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传播科学,令科学的火苗,早一日在大明大地燃起。 而要传播科学,就必然少不了王徵这样的科学大家。 此外,尤振武擅长的只是矿业冶金,对于机械力学方面,并不在行,而机械力学对于军事建设,军器打造和军事建筑,十分的重要,如果能得到王徵这样的大家相助,必定可以事半功倍,所以,不论从长远的计划,还是从眼前的危局,如果能把王徵请到榆林,在讲学的同时,亦帮助榆林建设,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 但王徵是泾阳人,且致仕多年,七十二岁的老人,又和榆林没有渊源,想要把他请到榆林,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葵心先生,我早就仰慕了,可惜一直无缘相见……不知道葵心现在还讲学吗?”尤振武道。 “不了,葵心先生已经七十有二,身子骨不如以前,这两年已经很少讲学,除非特别的理由,也很少见人了。”刘廷夔道。 “可惜了……”尤振武叹。 “尤千户想见葵心先生?”刘廷夔看出了尤振武的心思。 尤振武点头。 尤见田接口道:“不止他,我亦早想拜见葵心先生。泾阳乃是去往西安的必经之路,如果能在泾阳拜见葵心先生,倒也不虚此行了。” 刘廷夔想了一下,说道:“今日和尤守备、尤千户相见,纵论火器,所获颇丰,廷夔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样吧,如果两位不嫌弃,廷夔愿跟随两位前往泾阳,葵心先生和家父有些交往,论起来,我是他半个学生,有我带路,纵是不见旁人,他也得见我们的。” 谷餥 尤振武大喜:“那就有劳右宾兄了。” 刘廷夔,字右宾。 尤见田也感谢。 没有酒,于是尤振武和二叔尤见田都端起茶水,以茶代酒,向刘廷夔表示感谢。 翟去病被惊醒了,坐起来,瞪着迷茫的眼睛:“怎么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尤振武和刘廷夔都笑,尤见田抬腿蹬他一脚:“睡睡睡,就知道睡,还不快去给廷夔牵一匹好马?” …… 于是快马加鞭,急往绥德。 傍晚时分,就在绥德城门即将关闭之前,尤振武一行人强强进了绥德。 作为地主,刘廷夔邀请他们到家中居住,尤见田有所犹豫,尤振武却是欣然答应---一来拜见刘父,尽晚辈之礼;二来也是观察绥德的军情和民情,未来一旦有变,流贼大军从西安杀来,绥德将是榆林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因此,熟悉绥德十分重要。 于是,尤振武和二叔,去病去往刘家。 作为绥德大儒,刘家也算是绥德本地的名门望族,前后大院,三进三出,刘家老爷子刘彝鼎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出来见客了,但听儿子说,来了榆林的贵客,他还是出来相见。 宾主尽欢。 尤振武对老爷子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年近古稀,身子骨已经不行,但说到眼下的局势,说到河南的流贼,说到辽东的建虏,依然是激动不已,口喊杀贼。翟去病大声附和,又恰到好处的说了一番好话,巧妙的为老爷子带上了一顶高帽。 老爷子笑的合不拢嘴:“好好,就数你好。” 转对刘廷夔说道:“你去泾阳的事,我准了,见了葵心先生,代我向他问好。” …… 第二日清晨,尤家一行早早动身,连着刘廷夔,往西安而去。 沿着官道,一路要经过绥德州,清涧县,延川县,延安府,甘泉,洛川,黄陵,耀州,富平,三原,泾阳,咸阳,最后到西安府。 尤振武一边走一边看,不时还会取出纸笔,详细的记录。 看城池,看地形,看军情,思索战事发生之后,可以扼守的据点。 此外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看民生。 自崇祯元年以来,或者说,唐宋以后,关中的条件就变的恶劣,无法承载过多的人口,也就不再适合作为国都之所,不过总体来说,陕西关中依然还是富饶地,但因为小冰河气候,到了明末时,陕西陷入了巨大的灾荒之中,当然了,不止是陕西,整个大明从南到北,都陷入了极端气候和无穷无尽的灾乱之中。 史书上三个字:“人相食”。 明末陕西旱灾不断,其中灾情最严重、持续时间最长的两次,分别是“天启二年至思宗崇祯二年,大旱不雨”,“崇祯十三年河南陕西大旱,斗米千钱,人相食。草木皆尽。” 因为这两次大旱灾,民不得生,灾民揭竿而起,第一次引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事,第二次则使刚刚平息的局面,忽然又演变成了大乱。 现在是崇祯十六年,灾情已经有所缓解,但道路的白骨依然可见,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依然是百姓的常态,可谓是民生艰辛,苦不堪言,尤振武默默看着,心痛的快要缩成一团。 ---不经历乱世,不亲眼目睹,就无法理解史书记载的残酷。 人相食三个字简简单单,但却重逾千斤。 天灾是不可避免的,人们能做的,就是丰年仓储,灾年赈济,大明的问题就在于,丰年也只是勉勉强强,到了灾年,那就空仓空府、无计可施了,归根结底,还是大明的财税制度出了大问题,明太祖朱元璋创立明朝,赋税采用最低标准,各省各府定量收取,官员俸禄微薄,士兵用卫所,又因为极端厌商,将商人定为贱籍,商业税几乎没有,他妄想用极少的银钱,维持一个庞大帝国的存在。 这一点,从根子上就错了。一来违反人性,充满小农思想;二来走了回头路,缺乏长远的眼光,若不是张居正财税改革,说不定都熬不到崇祯年…… 第十章 自古帝王都 更不用说,朱元璋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在压低官员俸禄、压榨卫所兵的同时,对自己的朱家子孙,却是无比慷慨,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每一个朱家子孙,但是哇哇落地,不管是智是愚,就可以领取玉蝶,成为宗室,国家供养,一生无忧。 在朱家繁衍无度的情况下,宗藩开支无以计算,几乎占了朝廷收支的一半还多。 家国不分,国财变家财,所有人都为他朱家服务,这是明朝最大的弊病。 另一个大弊端,大明朝优待读书人,读书人不纳税,各地亲王,各级官员,士大夫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但却不用向朝廷缴纳一分赋税,平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一半,却要纳天下之税。 当然了,读书人不纳税其实是对官员俸禄微薄的一种补偿,是朱元璋的短视,最终却成了压垮大明财政的一块巨石。 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富人纳凉,百姓纳粮,天下焉能不乱? 不进行彻底的改革,不改变弊端丛生的财税制度,不改革宗藩,不减轻百姓负担,这大明朝终究是要垮。 没有李自成,也会有王自成、张自成。 身为一个穿越者,尤振武知道历史,也知道应该如何改变,但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在大明的芸芸众官中,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人微言轻,没有人会听他的,说多了,还会遭来杀身之祸。 要想改变,他就必须往上爬,只有拥有相当的地位和身份,他才能践行他的理想,也才能真的改变这个时代。 尤振武默默想,他知道,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和积攒。 …… 一路行,一路记,这一日来到了泾阳。 泾阳县归西安府,比起一路经过的州县,这里不似那般的破坏,从县城到乡道,人烟还算是稠密,十里可见村,毕竟是西安府,陕西首善之地,也是陕西官军力保之地,几次大乱,都没有波及到这里。 王徵住在泾阳县鲁桥镇温丰乡、盈村里尖担堡。尖担堡距离县城仍有相当距离,需要绕行。 其时天色已晚,于是当晚就在泾阳县休息,第二日一早,尤振武翟去病跟在二叔尤见田之后,连同刘廷夔,一起往尖担堡而去。 尖担堡不大,不过千余人的小堡子,但名声却是不小,但是问路,所有人都会回答,“哦,你是找王先生吧?”然后会非常热情的指点道路,甚至引你走一段。 快到堡子时,刘廷夔先行去禀报,尤振武和翟去病跟在二叔身后,慢慢往尖担堡行。 “二叔,哥,就是一个老夫子嘛,你们怎么对他这么看重?”虽然刚是上午,但烈日当头,酷热难耐,一路而行,满身是汗,翟去病忍不住有些小埋怨。 “住口。”尤见田道:“你要不想跟着就回去,王先生可是大学问家,很多人想见都见不到他呢。” 翟去病道:“我也没说不去啊。我就怕老头颤颤巍巍,说不出什么来。枉咱们白跑一趟。咱们白跑一趟没有什么,怕就是有个刮风下雨,把咱们困在尖担堡,误了表哥的纳征大礼,那就大大不好了。今可已经是七月二十六了。” “闭上你的臭嘴。”尤见田瞪眼。 尤振武不说话,只是笑,心里却明白,去病是着急想要去西安,虽然是将门二代,但去病最远不过到延安府,对于西安,他早就向往,想要知道,西安究竟是何等繁华模样? 不想,还真让翟去病的臭嘴说准了,快到堡子时,就看见刘廷夔脸色失望的迎了上来,一问才知道,王先生此时并不在家中,原来是他的一个好友病故,他带着儿子王永春赶往百里之外的淳化吊丧,估计得几天才能回来呢。 “真是不巧,”刘廷夔苦笑:“王先生一向不出门的。” “没关系,我们回程时再来。”尤振武道。 刘廷夔点头:“也好。” “既如此,廷夔就随我们去西安吧,”尤见田邀请。 “不了,王先生虽然不在,但他的几个学生都还在堡中,我和他们正可以探讨一番,顺便等你们回程,到那时,葵心先生也应该回来了。”刘廷夔道。 尤见田点头:“也好,那我们走吧。”拨转马头。 尤振武向刘廷夔抱拳:“右宾兄,等我们。” …… 泾阳距离西安不过八十里,中间隔着一个咸阳,原本快马加鞭就是一日的路程,但因为前往尖担堡耽搁了半天,从泾阳启程时,已经是午后了,所以当日无法赶到西安,最后就在咸阳宿了。 咸阳,秦国旧都,战国风云之地,位于八百里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故称咸阳。 望着咸阳城,尤振武也不禁发幽古之情。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又。 “渭水桥边不见人,摩挲高冢卧麒麟。” “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塬上尘。” 又道:新丰美酒斗十干,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 次日天刚亮,他们就离开咸阳,往西安而去。 越近西安,道上车马行人愈多。不时还能看到官府的信骑,骑着快马,哒哒而行,不知道在传递什么急报? 翟去病兴奋道:“长安啊长安,我来了~~” 随行的薛金川也是兴奋,石善刚却默然,他跟随老总镇出征多年,往来西安,已不是一次两次,对西安已经没有新鲜感。 下午,一座雄伟的巨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到了!”翟去病笑:“日近长安远,原来也不远嘛。” 尤见田也兴奋了,马鞭一指,向两个侄子大声介绍道:“西安古称长安,自周文王率部众由岐山迁至此处,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此地北临渭河,南依秦岭,八百里秦川,形胜冠绝天下。以周为始,先后又有秦、汉、隋、唐在此建都,凡十六朝,上下千余年,尤其是唐代极盛时,长安分为宫、城、郭三层,人口超过百万,方圆不下百里,繁花似锦,远胜今日,乃天下第一城。” “可惜后来被那狗贼朱温拆毁,渐渐衰落,我朝立,秦王就藩于此,到今日,依然是雄伟壮观,五凤来仪,王气森然。” 尤见田说的自豪。 翟去病兴奋。 尤振武却是默然,因为他知道,比起汉唐的辉煌,西安其实早已经是没落了,就像西安的兴起是因为农耕文明和丝绸之路一样,在黄河改道,气候变迁,现在更是进入大航海的时代之后,西安想要重新辉煌,已经是不可能了,未来将是海洋的世界,距离海洋更近的城市,会逐渐的兴起。 当然了,作为西北第一城,西安的地位依然是不可撼动的,尤其是在秦人的心中,西安几乎是圣城,这也是李自成攻陷西安之后,在西安正式建政,自立为皇帝的原因。 “二公子,少千户~~你们可是到了。” 道路边,一人正在翘首而望,当尤振武和二叔出现之后,他立刻兴奋的迎了上来。 五短身材,乱糟糟的胡须,穿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五十岁不到的样子,满脸开心的笑,正是尤家管家,也是尤振武的本家伯父尤荣成。 尤荣成已经在西安等候多日了。一来为尤振武打前站,准备纳征之礼,二来打探消息。 “荣叔。” 尤振武急忙下马,步行上前。 虽然是本家伯父,不是直系,但尤振武却是从小被尤荣成抱着长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三个月没见,甚是想念。 尤荣成迎上来,向尤见田尤振武行礼,又和翟去病笑:“三,你又长高了啊。” 翟去病和尤荣成一向没大没小,于是笑回道:“你也年轻了很多,荣叔,该不是蜀中美女滋养你吧?” 尤荣成哈哈笑。 尤见田拿起马鞭,向翟去病做势欲抽,笑骂道:“没大没小的,你爷爷在这,非掰了你的牙不可!” 笑完之后,尤振武肃然道:“快进城吧,我还得去总督衙门报到。” 于是,众人进城。 这中间,尤振武小声问尤荣成:“荣叔,可有我大的消息?孙制台出西安了没有?” “游戎半个月前,就已经出潼关,往河南去了,据说是清剿南阳周边的流贼,军情机密,我虽然多方打听,但得到的消息并不多。至于孙制台,他尚没有离开西安,不过听说就是这一两天了。”尤荣成回。 尤见田问:“此战谁为先锋,难道是我榆林军吗?” “不清楚,孙制台严密封锁消息,到现在也没人能知道。”尤荣成回道。 尤振武听完沉思。 翟去病忽然问:“荣叔,我小嫂子那边怎样吗?后天就是纳征,他家可预备好了宴席?” 尤荣成压低声音:“李家最近有事发生,进城后,我细细禀报。” 尤见田脸色严肃,目光看尤振武和翟去病:“要小心,听说左定就躲在西安,” “那正好!”翟去病恨道:“趁这次机会,将那个坏种揪出来!” …… 第十一章 秦王府 “长安自古帝王都”,这话可不是吹的,虽然西安已经不比汉唐,但进城之后,尤振武还是被西安的繁华震撼了,一眼望去,街道上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摩肩接踵,这三个成语用来形容西安可是一点都不夸张,有骑马坐轿、服饰光鲜的达官显贵,有一脸菜色、来去匆匆的贩夫走卒,也有衣不遮体,神情木衲、沿途乞讨的叫花子,此时恰好有一个富商的轿子走出,有叫花子拦阻乞讨,护卫的家丁手持棍棒,将他们全部驱赶。 尤振武默默看着,稍微避让,然后继续向前。 街上各种各样古色古香的商铺一间接一间,目不暇接。商业店铺,茶楼酒肆,客栈会馆,青楼妓院,一应俱全, 见翟去病等几个小年轻都新鲜,尤荣成大声介绍:“西安四条大街,咱们现在所在的就是北大街,诺,往前看,那就是秦王府了……” 尤振武抬头看去,只见北大街的东面,一座辉煌的建筑,占据了差不多半条大街,屋瓦层层叠叠,西安城东北角差不多一半的位置,都是属于他了。再近了一些就看到,秦王府正门坐北朝南,金碧辉煌,规模宏大,门口有执戈的卫士守卫,一应百姓,包括行走的官员商人,都自觉的闪开,为秦王府的门前,空出一大片的地。 “好气派!”翟去病轻声说了一句。 尤振武紧紧盯着,心中不由闪过几个词:寄生虫,吝啬鬼,酒囊饭袋,软骨头…… 明末,李自成杀来之时,西安府库空虚,无粮无饷,巡抚冯师孔带一众官员,求见秦王朱存极,请他出银犒军,并且为守城官兵增添急需的棉衣,但朱存极却极端吝啬,一毛不拔,守城军士没有棉衣,在城头冻得瑟瑟发抖,心中都不忿,于是就打开城门,放李自成大军入城。 ---如果秦王朱存极,能像开封的周王一样,慷慨解囊,筹集粮饷,鼓舞士气,西安坚城,原本是可以坚守一段时间的,但因为朱存极的吝啬,西安轻松落入李自成的手中。 城破后,朱存极投降,他万贯家产尽归李自成,而他也成为大明皇族中,第一个向李自成屈膝的亲王。 李自成攻打京师时,将秦王朱存极带在身边,和崇祯帝讨价还价,山海关兵败之后,朱存极跟在逃跑,在山西被杀,至于是被李自成杀,还是被清军杀?史书没有明确。 明确的只有一点,秦王朱存极死的极其窝囊,从西安城破投降,到山西身死,苟活不到一年。 这样的秦王,鄙夷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尤振武对他的轻蔑。 注:秦王朱存极崇祯十四年袭封,十六年十月十一日,李自成破城,被执投降,前后不到两年。 …… 继续向前,北大街以西,则是陕西、西安等官府的衙门集中地,是西安的政治中心,其中最为瞩目的当然就是三边总督衙门,也就是孙传庭的所在。 和秦王府一样,总督衙门之前,有持枪军士守卫,不同的是,在前面的大坪广场上,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旗帜飘扬,隐约能看见孙字,旗帜下,停了不少的车马,各级官员和将官,脚步匆匆,从总督衙门口,不停的进进出出。 远远的,尤振武就下马,然后在二叔和荣叔的陪同下,来到总督衙门的门房前,表明身份,递上名帖,验明腰牌。 门房前,向总督府报道或者等待召见的人有十几个,有文官也有武将,相比之下,尤振武倒算是品阶最低的。 等待中,尤振武忍不住想,不知道都任老大人和王家禄大人的联名急报,是否已经送到?孙传庭孙制台在见到那份急报之后,是否会召见于他? 但愿能。 因为他太想见孙传庭了。 不唯历史,也为现实。 …… “好了,回去等消息吧。” 登记完毕,门房不耐烦的挥手。 所谓登记,就是报告已经到西安,说明在何处居住?如果召见,就会有人到登记的地点去通报。 尤振武现在就是这样。 至于能不能被召见,那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宰相门前七品官。 尤振武再一次领会了这一句话。 “官门深似海啊,一重又一重,什么时候咱也能坐在最里面?” 翟去病小声嘀咕。 …… 从总督衙门前离开,再向前,四条大街的交叉之处,在道路的正中心,有一座正正方方、斗拱飞檐,高大雄伟的建筑物,那正是西安的钟鼓楼。 ---古代城市建筑,钟鼓楼即为城市中心。 在钟鼓楼左拐,进入东街,不久后,就在一间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客栈不大,小门小脸,正适合尤振武尤见田这样的低阶武官和家底不厚的官员入宿。 简单洗漱,尤荣成点了几个小菜,几个羊汤泡馍和锅盔,一壶酒,令人送到尤见田的房间里,连着尤振武和翟去病坐下,开始将他打听到的消息,详细讲述。 “李家前些天出了一桩命案,据说是被大盗朱春光顾了,死了一个丫鬟。”尤荣成道。 尤见田和尤振武都惊,翟去病则问道:“大盗朱春?是不是那个惯常取人首级,每一次都会在现场留下“替天行道”四个字的朱春?” 尤荣成点头:“就是他。” 翟去病瞪着眼:“听说那朱春只针对官员和奸商,杀了人,将首级扔在城隍庙,难道李家也是不义的奸商?” 尤荣成道:“最近好像有些不一样,前些日子,朱春在城北潜入女眷闺房,被人发现,惊慌逃走。” 翟去病吃惊:“变采花贼了?可怎么知道他是朱春?” “被人围住,他高声大喊,我是朱春,才把众人吓退。” “哦。” 尤见田则道:“李家忽然出了这等大事,那该不会影响振武的纳征之礼吧?” “那倒不至于,昨天,我去见李赫然,他表情平和,一点事情没有,还问我,少千户什么时候能到西安?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李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碌,女眷进进出出,后天的纳征,一定会按时进行的。”尤荣成说的肯定。 尤见田微微点头,但还是不放心的追问一句:“李赫然的那个侧室,没有再搞鬼吧?” “应该没有,左光先左定的事情,早已经传到西安了,李赫然听说之后就冷落了左氏,不许她出后院。”尤荣成道。 尤见田这才放心,然后才问起纳征各事的准备,榆林是小地方,西安是大邑,所以他们只是带来了银子,一切所需,都从西安采购,尤荣成详详细细的汇报…… 此时天色已黑,尤振武听得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翟去病也是哈欠连天,于是两天早早上楼休息。 尤见田和尤荣成一直合计到深夜, …… 虽然困极了,但处身西安城,听着街道上的行人车马,尤振武一时却也是难以入睡。 ---孙传庭会不会召见他,又什么时候会召见?榆林军出了潼关,是否已经和李自成的兵马交战? 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中,看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高喊:“榆林中卫所尤振武千户在哪?制台大人召见!” 他兴奋的站起。 渐渐近了,原本的信骑却变成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军,手持长刀,高喊:“杀贼!” …… 清晨,尤振武被人推醒,睁眼一看,却是翟去病。再一看,天色早已经是大亮,耳边听见窗户下,街道上的小商小贩走过,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翟去病笑:“哥,长安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快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看这长安的大繁华!” 尤振武坐起身,伸展双臂:“二叔呢?” “一早就和荣叔出去了,说是去置办物件,老石和金川也跟着去了。”翟去病一边回答,一边拖尤振武的胳膊:“快起来穿衣啊。愣着干什么?明天就是纳征的日子,你这新郎官怎么着也得洗澡理发,好好打扮一番!” 尤振武这才发现,翟去病头戴飘巾,身穿一件崭新的黑底云纹袍,手中还摇着折扇,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笑,论起来,前世里的那些擅演古装戏的年轻男星也比他不如呢。 这小子,哪是要逛街,怕是要招蜂引蝶啊? 就这样,在翟去病连拖带拉之下,尤振武出了客栈,汇入西安城的大繁华中。 临走前,他不忘叮嘱伙计,若是有官差来找他们,一定要留下信息。 想想又觉得多余,但终究还是叮嘱了。 …… 一路,翟去病兴奋极了,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尤振武却是仔细观察街边商品的各种价钱。 ---一件精美的景德镇青花花瓶100个铜钱,一匹上好的松江布五钱银子,潞布三钱…… 在经过一家粮店时,尤振武站住脚步。 一斗糙米要银两钱六分,一石米就是二两六钱,这真不是一个便宜的价格,精米就更贵了,以现在官兵的饷银算,一个官兵一个月的饷银,还不够买一石米,如果是三口之家,当兵的累死累活,也是无法养活妻子和儿女的,如此,兵焉得不乱? 粮店旁边正是一家盐店。 只见木牌上写着“淮盐一斤,纹银三钱五分”,“晋盐一斤,纹银三钱三分”。 如果是刚刚穿越,尤振武一定会非常吃惊,因为这个价钱已经是超过天际了,除非是达官显贵,一般百姓根本买不起,但现在他却也知道,这不过是官盐的价钱,明面上摆给官府看的,盐店售卖的主要还是私盐,私盐价钱只有官盐的只有三分之二,甚至是一半的价钱。 即便如此,比起明初和明中期,盐的价钱也已经是翻了数倍。 但百姓收入却没有增加,比起明初和明中期,甚至是更苦,负担更重,加上天灾人祸不断,如此,民焉能不反? 尤振武默默的想。 第十二章 偶见 …… 正想着,前面传来阵阵鞭炮声,街上闲逛之人都被吸引,纷纷凑上前去,尤振武和翟去病身不由己的就被人流推了过去,抬头一看,却是一家绸缎庄今日开业,肥嘟嘟的东家站在铺门前,向众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伙计手里拿着托盘,将上面的糖果撒向四周,满街的人们哄然乱抢。还有人兴奋的讲:“这是苏州的名号,绸缎精美。日后,咱西安府也能买到上好的江南绸缎了!” 尤振武循着声音望过去,却发现他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虽然是乞丐,但对江南绸缎庄开在西安府,却好像颇为自豪,言语都是赞赏。 尤振武心中苦笑,真是明年给你娶嫂子系列,这样的人,哪个时代都有;另外,百姓们都吃不上粮,饿殍遍野,却还有绸缎庄开业,人世间的悲欢,也永远都不相通。 …… 好不容易从绸缎庄前的混乱中挤了出来,尤振武和翟去病继续向前。 不想,旁边却冒出十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乞丐,大小不一,老的拄拐杖,小的赤脚奔,跟在他们身后,口中唱着莲花落:“公子好,公子俊,公子逛街我来到。吃不上,穿不得,苦日子,真可怜,熬过今天没明天,死到街边狗还嫌。公子公子好心肠,伸出手来帮帮忙,一个铜钱不嫌少,两个铜钱更更好,人帅心善时运到,明年金榜题名好,娶妻娶得如意娘!” 翟去病听得哈哈笑,对尤振武说道:“哥,他们怎么知道你要娶妻?” 说完,从腰里掏出十几个铜钱,非常潇洒的往后一扔:“赏给你们了!”随即拉起尤振武:“哥,快跑!” ---尤振武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这条街上的乞丐可是成百上千,现在跟在他们身后的不过十几个,听闻消息,那些人必然涌来,可他们哪有那么多的铜钱?如果不给,必然会被乞丐们围堵,寸步难行,所以只能是跑了。 十几个乞丐轰然而抢,根本顾不上说一声谢谢。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口气跑出半条街,见后面的乞丐没有追上来,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人这才放心---施舍也施舍的这般狼狈,他们也算是少有了。 翟去病刚要笑,却发现表哥脸色严肃,循着表哥的目光看去,却发现街边的空地上,正坐着一群衣不遮体的饥民,且每个人的头上都插着草标,还有人在低声的乞求,向过往的每一个行人扣头说道:“老爷行行好,买了我吧……” ---草标起起伏伏,最少有几十个饥民在插标卖身,原来这里竟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人口集市! 翟去病怔住了,刚才一路而来的兴致早已云消雾散。 尤振武脸色凝重无比。 刚才的繁华,只是幻景,眼前所看到的,这才是真实的大明,连连灾乱,战事不止,大明的经济民生早已经是崩溃了,民不聊生,父母和孩子处在饿死的边缘,或坐以待毙,或者四处流浪,又或者,加入流寇…… 为了一口气,人早没有了尊严,甚至变成了畜生,可以任由买卖。 这是陕西,在河南山东等地,景象更凄惨,因为那里不止天灾,更有建虏入塞,烧杀抢掠。 百里无人烟,路边多白骨。 尤振武慢慢向前,从插着草标的饥民面前走过。 “买了我吧……” 见尤振武和翟去病穿着干净,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饥民们都骚动起来,跪着向前微微挪步,请求买下。 尤振武不敢和他们的目光对视,因为囊中羞涩,他实在是帮不了他们。 忽然,尤振武停下了脚步。 因为一根草标吸引了他。 地上跪着一个羸弱的身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头上插着一根草,面前的土地上,用木棍写着四个非常清秀的字,“卖身葬父”。 ---和他人不同,他一直低着头,好像是在低声哭泣,又好像魂魄早已经不在,直听到有人在面前停下,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目光呆滞,脸瘦如柴,脸上的灰尘泥土遮盖已看不出原来面容,只有泪珠划过的清影,干裂的嘴唇张了好几下,才发出羸弱的声音:“公子,买了我吧……” 尤振武的心弦,剧烈的颤动了起来,身为一个后世的穿越者,他从来没有如此直接的面对这般凄惨,一时气血往上涌,鼻间满是酸楚,几乎要落泪,他不敢在和那人的目光对视,掩饰一半的转看向那人的身后。 ----一张破席裹着一具尸体正躺在那里,不见脸目,只露出枯骨般的双手和双脚…… 父死子存,卖身相葬。 人世间的父子情谊,莫过于此。 “去病!”尤振武低声叫。 翟去病轻叹一口,他已经知道表哥心软了,于是说道:“哥,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凄惨无比,你能救几个?” “能救一人是一人。”尤振武语气坚定,然后蹲下来,看着那人的脸:“你……要多少银子?” “不要银子,只要公子买一口棺材,葬了我爹,给爹一个体面……”那人激动起来,想要叩首,但身子虚弱,双脚双手一时不停使唤。 “你是河南人?”尤振武听出了他的口音。 那人点头:“嗯,我是河南南阳府……” 翟去病又一惊,竟然是一个女孩,看年纪不过十二三,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灾病,她嗓音干哑,以至于到现在才听出来。 “去病,你先去给她买点吃的,再去买一口棺材,叫几个人,咱们一起帮她把爹葬了。”尤振武道。 “又要费银子。” 翟去病摇摇头,像是无奈的去了,但其实他心中也早已经同情的快要落泪了。 “谢公子谢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女孩跪在地上,呜呜的哭,然后她软软的趴在地上不动了,就好像到此时此刻,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尤振武忙将她扶起。 这中间,周围围上了不少人,议论纷纷,见尤振武这样干净英俊的公子哥,居然扶起衣衫褴褛,脏兮兮的饥民,有人好心的提醒:“公子,还是放下他吧,小心传染啊……” 尤振武却恍若不闻,他用肩膀支撑,直到女孩缓过那口气,他才把女孩放开。 翟去病很快回来,买来两个馍,女孩拿了狼吞虎咽的吃。 一边吃一边落泪,泪水落在馒头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然转身,连爬带跪,双手捧着,将另一个馒头放在父亲面前,哭道:“爹,有吃的了……” 尤振武默默看着,眼眶发红。 这中间,更多的人围上来,向尤振武哭求。 但没有办法,尤振武没有能力救更多…… …… 城外。 一处小山头。 棺材正在下葬。 翟去病花钱雇来的几个人,正在忙着拉绳,下棺,覆土。 一个小小的,羸弱的身影跪在坟前,哭的死去活来。 尤振武站在坟前,眼有哀戚。 “哥,你看见那辆马车没有?”身边的翟去病忽然说道:“从街口到现在,都跟了咱一路了,咱到小山头,他们居然也跟来了。” 尤振武没有回答,因为他早就发现了。 ---一匹看似很普通的马车,普通的黄骠马,车夫就坐在车辕上,车帘低垂,车窗的青色帐幔也始终没有挑起,看不到车里的人。 但不普通的是,在马车的旁边,一个年轻的、束发箭衣、挎着腰刀的健壮骑士紧紧跟随,从城中到现在,始终不离马车前后。 不用问,他应该是一个护卫,负责保护车里人的安全。 “你说,会不会是左家的人?” 翟去病警惕的望着,忽然说道:“不行,我得去会会他们!”说完,快步向马车奔去。 尤振武想要拦阻,但来不及。 担心去病的安全,他也只能快步跟上。 …… 那辆马车原本一直停在道上,车里的人,好像在透过车帘,静静的看着小山头,以及站在山头上的尤振武。 当发现尤振武和翟去病两人冲下小山头,向这边奔过来的时候,车里人说道:“走,回去!” 车马立刻调转马头,扬鞭策马,车边的骑士紧紧跟随,不过这边道路不比城中,黄骠马的脚力好像也有些老迈,马车的速度根本提不起来,身边的骑士虽然骑的是健马,但在马车不能提速的情况下,他也跑不起来。 相反,尤振武和翟去病却是健步如飞,抄着近路狂奔,很快就追上了马车。 “站住!” 翟去病跳到路中,挡住去路,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刀把。 尤振武站在他身边,同样握紧剑柄,目光紧盯着那个骑士,防止对方有什么动作。 吁~~ 车夫拉住缰绳,马车停下了。 骑马的骑士上前,目光看翟去病,又看尤振武,然后问道:“两位公子,这是要干什么?” “还问起我了?”翟去病瞪着眼:“我还要问你呢,为什么一直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 骑士不生气,继续态度平和的说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公子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跟着你们。” 翟去病怎会相信?冷哼一声:“车里人是谁,让他出来!” “这怕是不行。”骑士摇头。 “不敢出来就是有鬼。”翟去病冷笑:“实话告诉你,在城中的时候,我就差人报官了,官兵马上就到,现在走出来,我或许还能饶你们一次,如果等到官兵到了,你们就是想求饶,怕也是来不及了!” 骑士皱起眉头,这时,马车里似乎有人低声说话,骑士凑近听了,然后抬起头说道:“好,我家主人可以下车,不过有一个条件。” 第十三章 伊人 “还敢提条件?”翟去病冷笑一声:“识相的,立刻滚下来!” 骑士却是镇定,他翻身下了马,向前两步,说道:“要人下车,也得有实力嘛,不如我们以武比试,你们赢了我,我家主人就下车。如果你们输了,就让开道路,再不许纠缠,你看如何?” 翟去病愣了一下。 骑士却已经摘下腰间的佩刀,交给车夫,那意思是要赤手互搏。 翟去病不知道该怎么办,目光看向表哥。 尤振武面色严肃,目光一直盯着马车,当骑士解下腰刀,要空手比试的时候,他忽然说道:“不必了,你们走吧。” 骑士以为听错了,目光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可以走了。” 尤振武面色平静,说完,转身返回山头。 翟去病一头雾水,有点不甘心,但表哥已经做了决定,他也只能跟在尤振武的身后,准备返回。 但不想骑士却高声说道:“是不敢吗?榆林尤家,靖边营的翟家,也有懦夫吗?” 尤振武清楚听到,脚步微停了一下,但依然继续向前。 翟去病却是猛的停住了脚步,转头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骑士挑衅的笑:“我说,你们是不是怕了?赤手空拳,点到为止,如果连这都怕,以后还怎么领兵打仗上战场?” 一边说,一边大步向翟去病走来。 翟去病脸色涨红,一时怒不可遏,说道:“哥,都骑到咱脖子上了,咱不能忍,你给我压阵,我看他多厉害!” ---虽然就日常的操练来说,翟去病常常偷懒,但就实际来说,翟去病的武艺绝不在他人之下,何况年轻人气盛,他怎么能忍? 于是,不等尤振武同意不同意,翟去病摘了腰刀,往地上一放,转身就扑了上去。 “好,有胆气!” 骑士赞一声,两人赤手空拳的战了起来。 和武侠小说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虚招,两人手脚并用,连同摔跤之术,上来 就斗的激烈,但只是三两下,翟去病就落在了下风,那骑士身手矫健,拳脚如风,翟去病被打的连连后退,下一个动作,骑士忽然抓住翟去病的肩膀,将他摔倒在地。 “这不算!” 翟去病什么时候吃过这个亏?跳起来再战,这一次怒不可遏,如下山猛虎,但骑士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就化解了他的攻击,随即转守为攻,使用摔跤术,又要将他摔倒。 “不要打了!” 身后有人喊。 却是尤振武冲了过来。 骑士放开尤振武,转身面对尤振武,也不管尤振武应战不应战,上来就是一通拳脚。 尤振武只能应战, 两人砰砰交手。 和翟去病相比,尤振武的基本功更扎实,拳脚更有力,骑士原本也想要将尤振武摔倒,但却被尤振武挣脱了,小腹更是被尤振武顺势重重肘击,骑士叫一声好,提步想要再上,不想尤振武却急退三步,脱离战场,抱拳说道:“不必比了,我们兄弟输了,你们可以走了。” 骑士微微惊讶。 这时,马车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响。 骑士听到,立刻收了拳脚,向尤振武一抱拳,又向翟去病笑一笑,然后翻身上马,跟着辚辚的马车,缓缓而去。 而就在离开之时,马车的车窗微微挑了起来,似乎是里面的人,微微探头,向外面望。 翟去病心不甘,望着马车的背影,说道:“哥,为什么放他们走,咱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呢?” 尤振武脸色平静:“他们是李家的人。” “李家?”翟去病惊讶:“你是说,他们是李赫然……不会吧,你怎么知道?” 尤振武迈步返回山头,清楚解释:“马车上有李家商号的标记,就在车窗下,虽然不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啊,原来你早看出来,怪不得你要放他们走呢。” 听说是李家,翟去病立刻释然了,快步跟上尤振武,问道:“哥,你说车里会是谁?该不会是我那未来的小嫂子吧?” 尤振武不回答,只快步向前。 翟去病却笑道:“肯定是她,从东街一直跟踪到城外,小嫂子还真是有耐心啊。” …… 一抔新坟。 羸弱的身影跪在坟前,做最后的道别,随后站起身,又向旁边的尤振武拜道:“奴叫韩素宁,以后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恩情。” “起来说话。” 尤振武扶起她:“今日助你葬父,不过是人之常情,你不用这般感激我,更不用入我家为奴,你母亲可还在?家里可还有其他的亲人?” 韩素宁怯生生的摇头,泪水又落下。 尤振武叹口气:“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可以随我回榆林,但不是主仆,你永远是自由身,等你亲人有消息了,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不,奴哪也不去,公子葬了我爹,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今生今世奴都报答您……” 韩素宁道。 …… 回到西安,在客栈安顿,韩素宁洗漱干净,换了一身衣裳,立刻就大不一样,端是相貌清秀的一个小女孩,虽然刚十二三岁,但却已经露出了美人相。 …… 尤见田尤荣成已经回来了,听翟去病说完今日的事情,两人都有些奇---为什么奇?明代礼教森严,男女授受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的观念,是社会的基础,从上到下,即便是皇帝,也不敢轻易违抗,而男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女孩直到进了洞房,方才知道自己丈夫长什么模样?像李家小姐这样,躲在车里,偷偷跟踪、查看未来的丈夫,这样的事情,可是极其少见的。 看起来,尤家未来的媳妇,非是一般女子。 下午,尤荣成去了李家,提前知会,确定明日的一些事情。 …… 夜晚。 所有人都在忙碌准备,以为明天的纳征之礼,连韩素宁都加入,尤振武却是一个人站在窗前,默默想心事。 “哥,想什么呢?” 翟去病走过来。 尤振武摇头,转身在桌边坐下。 翟去病为了他倒了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坐下劝道:“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自生火铳这么大的事情,孙制台一定重视,他肯定会召见你的,不信我们打赌。” 尤振武面色严肃:“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翟去病问。见尤振武不回答,他说道:“你还是担心前方的军情,放心拉,榆林军精锐,表叔更是智勇双全,其他人不敢说,咱榆林军肯定能赢。” …… 能赢吗? 九成九是不能的,除非孙传庭能改变作战计划,稳扎稳打。 可如果稳扎稳打,那就需要充足的粮饷和源源不断的后勤,这两点,无论哪一个,大明朝廷都很难做到。 …… 第二日。 七月二十九。 尤振武一早就被叫起,穿戴一新,然后跟在二叔身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带着彩礼,一共十几个大红箱子,肩挑马驮,风风光光,前往李家。 街边百姓好奇的看。 虽然在榆林来说,尤家是大户,尤世威尤定宇更都是三为总兵,名声在外,但在西安却没有太大的名气,很多人不知道尤家,加上西安城中,每日婚丧嫁娶极多,因此尤家一行并不太引人注目。 李家就在西安东街之上,距离居住的客栈,不过一千步,很快就来到。 李家门前打扫一新,府门大开,门上挂着灯笼,家中仆人在门口迎接。当尤振武出现后,立刻“噼里啪啦”的放起了鞭炮。 一身崭新的尤振武在李家门前翻身下马,随后在李家家仆的引领下,进入李宅。 “哦,这就是姑爷啊,好英武!” 每一个看向尤振武的目光里,都好像在说同样的一句话。 从外面看,李宅很是普通,不过就是一个中产之家,但进入之后才发现,李宅里面别有洞天,可不是普通之家所能有的。 都说李赫然深藏不露,是西安的大财主,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尤家人来到,李家女主人带着府中女眷,在前堂前迎接。 ----李赫然正妻早亡,侧室左氏在女儿的婚事上多有挑唆,加上左光先下狱,左定被缉拿,左家一夕之间就没有了光耀,李赫然再无顾忌,将左氏关在后院,不许出门,派另一位侧室充当今日的女主。 “婚资一百零六两;圈子两付;带子两付,绸缎两匹……” 尤荣成拿着礼单高声念。 有鼓乐响起,随着尤荣成的声音吹吹打打,十分的喜庆。 十几个红色的装满聘礼的大箱子,也依次摆到了堂前。 尤见田和尤振武在前堂坐了,尤荣成和媒人向李家侧室交上了礼单,原本男主人李赫然这时就应该出现了,令人将箱子抬到后院,再和尤见田尤振武宾主尽欢,最后送上回礼,整个“纳征”就算是完成了,尤振武和李文英的亲事,就算是定下,再也不能改。 不想李赫然却迟迟没有出现,李家人只是不停的上茶上点心,请未来的姑爷和亲家叔品尝。 刚开始还不觉,渐渐的,所有人都觉得情况不对了…… 第十四章 三净庵 翟去病有点急,在二叔身边小声道:“二叔,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啊?” 尤见田瞥他一眼,意思是冷静,再等等。 尤荣成看向后院,目光却是焦急---和此前说好的不同,因为实在是借不到银钱了,所以尤家不得已,只能将原本的三金,“金钏、金镯、金帔坠”都换成了银的,昨日拜见的时候,他向李赫然打过招呼,并说少千户练兵,急用银钱,现在拿不出,日后一定补上,当时李赫然虽然不是太高兴,脸色很不好看,但也没有发作,今日却避而不见,难道是反悔了吗? 又等了一会,发现不但李赫然没来,原本在场的一些女眷,好像也都悄悄退下了。 尤见田终于是忍不住了,咳嗽一声,目光看向李家管家:“李管家,时间不早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不不,”李管家脸色大变,摇头像是拨浪鼓:“这怎么可以?您等着,小的这就去请老爷!” ---如果尤家人现在就走了,那就表示纳征失败,婚约就要毁了,这样的大恶,一个小小的管家可担不起,他向尤见田赔礼,然后急急往后院奔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响着的鼓乐也停了,整个院子冷冷清清,只有十几个红箱子,孤零零的摆在那里。 这一次,李赫然终于是出现了,他脚步匆匆的进到前堂,向尤见田见礼,脸色很是难看:“姗姗来迟,实在是对不住……” 见李赫然终于是出现,尤见田暗暗松口气,脸上却依然板着,冷冷道:“青山兄贵人多忙,来迟也是正常。” 李赫然,字青山。 李赫然被讽刺的脸色涨红,目光看向尤振武。 尤振武起身抱拳,不卑不亢:“见过伯父。” 李赫然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好,好,一路辛苦了。上次见你,你还在襁褓之中,一晃就是十八年了。老总镇和三总镇还好吧?” “谢伯父挂念,他们都好。”尤振武回。 李赫然在正中的主座坐了---问了尤世威和尤定宇,却不问尤振武的父亲、自己的亲家尤见龙,由此可知,他对当初的事情,依然还耿耿于怀。 坐下之后,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习惯,李赫然的手指,轻轻敲着茶几的桌面,犹豫了很久,方才是说道:“有件事,实在不知道怎么张口。” “说吧,反正我们也来了。”尤见田冷冷,毫不掩饰他对现况的不满。 “是这样……今日纳征大礼,原本应该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田弟和贤侄千里而来,我李赫然更应该盛情款待,以为两家百年之好,只是,只是小女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百般劝说,但她就是不肯听……”尤见田吞吞吐吐。 听到此,尤见田奇了,原本以为今日是李赫然不情不愿,才搞出了这个冷场,想不到问题竟是出在其女的身上。 “她说,贤侄必须为她做一件事,她才肯答应纳征。”李赫然道。 “什么事?”问话的是尤见田,他实在是惊奇,李家女子,竟然这般的有主见,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少见,也就是他们将门,若是诗书礼教的顽固大户,早就拂袖而去了。 “她不肯与我说,”李赫然苦笑:“她只说,她在城外三净庵等贤侄。去与不去,都在贤侄。” 尤见田顿时怒了:“青山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事到临头,要求做这做那,你李家把我尤家当什么了?” 李赫然尴尬:“田弟息怒,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去!” 尤振武忽然站起来,他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第一次升起了巨大的好奇---能有如此主见,必不是一般女子,比起百依百顺,毫无主见,他更喜欢这样的女孩,同时他也要看看,李文英会给他出什么难题? 站在他身边的翟去病叹道:“苏小妹三考秦少游,小嫂子这是要学苏小妹啊,哥啊,这个考验可是不小啊……” …… 三净庵就在西安城外,距离西门,不过十里, 很快,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在荣叔的引路下,来到了此处,同行的还是石善刚和薛金川。 没有进庵。 因为就在庵门外,他就已经看到了昨日的那辆马车。 马车前,昨天斗武的那个骑士正静静站立。 当尤振武来到时,那骑士默默走到了远处。 谁都知道,马车里的就是李家小姐,于是众人都没有上前,只有尤振武独自走到马车前。 隔着竹帘,尤振武看到了车里的绰约身影。 当尤振武站定之后,绰约身影跪在车里,向他行了一个万福,口中道:“不情之请,公子能屈尊来到,文英谢过。” 声音虽低,但却极其好听,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正是李文英。 老爷子打小为尤振武定下的娃娃亲。 尤振武抱拳还礼,但没有说话。 “想必公子已经知道了,昨日在车中的就是文英,公子宅心仁厚,悲天悯人,文英替那女孩谢过。”李文英在车里再拜。 尤振武依旧抱拳还礼,不说话。 “今日纳征大礼,万千喜悦,文英本应该坐在家中,以待公子的凤衣霞帔,但文英却不顾家父的阻止,约公子您在这里相见,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尤振武摇头。 “文英虽然是在西安,和榆林远隔千里,但对公子的事情,却也是知晓一二,两月前,公子失足坠马,昏迷一天一夜,文英当时甚为担心,后来听说,公子醒来一切无恙,送叔父出征,和左家的左绪在街头对赌,赢了左绪一百两,还赌了河南九月必有大雨,当时文英甚为惊奇:未来的天气也是可以赌的吗?公子这个赌,怕是要输了。” “后来又听说,公子在长乐堡练兵造器,还取用了纳征之礼。”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文英虽然不喜,但却也佩服公子的豪气。” “再后来,听说长乐堡大火,公子不动声色,找出堡中内奸,在三个贼人逃跑之时,又提前预备,成功抓捕,审讯之时,又出谋划策,破除贼人心房,揪出了幕后主使。” “前天更是听说,公子造出了自生火铳,以为军用。” “桩桩件件,都令文英惊奇。” “所以文英昨日才会悄悄到客栈,想看公子是何等人?又让玉柱试探你的武艺。” “文英冒昧,公子不会见怪吧?” 说到最后,微有笑意。 尤振武心中惊奇却是更多,从李文英的言语谈吐来看,李文英不但聪慧,而且有名师授业,虽然隔着竹帘,看不到面貌,但只听声音,就知道是一个美人儿。 李文英忽然轻轻叹口气,声音哀婉了许多:“今日约公子到此,实在是不得已……三天前,我家被大盗朱春光顾的事情,公子应该听说了吧?” 尤振武点头。 “如果只是损失一些银子,也就罢了,但不想秋月竟然遭遇毒手……” 说到此,车中的李文英开始试泪。 “也是我害了秋月,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煲粥,秋月也不会夜半出门,以至于遭了大祸……” 尤振武明白了,荣叔説,大盗朱春暗潜李家,被李家护院击退,不过却是死了一个丫鬟。 原来那丫鬟叫秋月,乃是李文英身边的贴身。 “那朱春虽然是一个盗贼,但过往只杀贪官和奸商,并没有什么恶名,这一次忽然光顾我家,杀了秋月不说,还取了她的首级,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李文英道。 尤振武有所明白,缓缓问道:“你怀疑,事情有蹊跷?” “是。”李文英点头:“但我又没有证据,秋月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和我亲如姐妹,我不能看着她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去,那样,我一辈子都不能心安。” “原本,秋月昨日就该下葬的,但我拦住了。” “现在她无头的尸身,就在庵中。” “主持说了,明日、最迟后日必须下葬。” “公子知道,这事是无法交给衙门的,交给衙门,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公子大智,在榆林能揭穿左家的阴谋诡计,或能帮我找出真凶,以为秋月报仇。” “所以今日我才不得不如此。” 李文英道。 听到此,尤振武彻底明白了,原来李文英抗拒纳征,是为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倒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公子可答应否?” 李文英悠悠动听的声音。 尤振武默了一下,淡淡道:“如果我不答应,小姐是否要毁弃婚约?” “岂敢?文英虽是女子,但却也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何况婚姻这样的大事?再者,文英知道,公子您不会拒绝的,公子急人所难,连素未平生的路人,都伸手相助,文英和公子有婚约,秋月又死的这般惨,公子绝不会无动于衷,我说的对吗?” 声音柔软动听,又连续戴高帽,令人无法拒绝。 “好吧。”尤振武道:“我可以试一下,但成不成,我可没有把握。” “啊。” 李文英轻声叫,不是惊讶,而是感激。又说道:“既如此,请公子入庵查看,然后我们一起回城。” …… 第十五章 奇案 …… 庵门开启。 尤振武迈步进入,身后跟着翟去病、石善刚和那名骑士。 到这时他已经知道,骑士名叫白玉柱,其父早年曾经是李赫然的部下,近年老弱多病,白玉柱下面又有三个弟弟妹妹,一家人难以为继,其父求上李赫然,李赫然见白玉柱有些武艺,于是就将他充当护院,每月三两银子,白家上下七八口子的人,也得以维持生计。 因为武艺好,李文英每次出门,都是白玉柱跟随护卫。 事发那一夜,正是白玉柱和另外一个护院家丁听到了秋月的惨叫,惊觉到出事,急忙提了兵器去查看,结果发现了秋月无头的尸体,也隐隐看到一个跳墙逃走的黑影,于是两人急忙去追,但没有追到。 而整个李宅也都被惊动,直到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家前堂的墙壁上,被人用刀尖写了一行大字:今日小小警告,再为富不仁,勾结贪官,定取汝首级! 众人都骇然,这才知道,原来是被大盗朱春光顾了。 …… 因为有昨天的斗武,翟去病对白玉柱还是气不平,对白玉柱冷眼看,白玉柱倒十分知道自己的角色和身份,见到翟去病之后就赔礼道歉,翟去病却依然不理他。尤振武跟没事人一样,丝毫不在意昨日的冲突。 三净庵好静,不宜打搅,因此只有他们四人进入,李文英女孩不方便抛头露面,继续留在车中,尤荣成和薛金川也留在庵外,看守马匹和马车。 望着尤振武入庵的背影,尤荣成站在树下,苦笑的说道:“今日纳征之礼,欢喜之日,少千户却要查死人案,老爷子若是知道了,非骂死我们不可!” …… 后院的厢房中,摆着一口孤零零的新棺,白玉柱推开棺盖,请尤振武查看。 翟去病捂住鼻子,害怕的往后闪。 尤振武取出随身的手帕,口罩一般的系好,这才走到棺前。 但真正查看的,其实是石善刚。 石善刚也捂住了口鼻,小心翼翼的揭开那一层薄薄的丝绵。 ----一具无头的女尸赫然出现在面前,令人心惊胆战。 翟去病好奇的凑前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大变,冲到门外,噢噢的吐了起来。 石善刚默默看完,然后重新盖上丝绵,向尤振武点头。 从他的眼光里,尤振武知道有所得。 白玉柱问道:“怎样,可有什么发现?” 石善刚正要说,尤振武打断道:“我们出去说吧。” “是。” …… 谢了引路的老尼,出了庵,重新回到马车之前,车中的李文英问:“怎样?可查出什么?” “你们先下去,我有话问李小姐。”尤振武道。 翟去病等人都退下,白玉柱犹豫了一下,也和众人退到了远处。 尤振武上前两步,来到马车近前。 ---隔着竹帘,他看到车里的绰约身影惊慌了一下,本能的往车厢后面缩,好听至极的声音问道:“公子要问什么?” ---鼻间已经闻到了淡淡幽香,尤振武心中一跳,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压着声音:“秋月是怎么被害的,你详细和我讲一遍。” “好。” 李文英就将那晚的经过,详细的讲了一遍。 尤振武仔细的听,就着李文英动听的声音,他对当晚发生的事情有了更多的了解。 “就这样……”最后,李文英忍不住又试泪:“是我害了她。” 尤振武沉思的问道:“据说,朱春每取了贪官污吏的首级,次日都会出现在城隍庙的附近,是这样吗?” “是,这两天我一直派人在城隍庙一代寻找,但并没有发现。”李文英道。 “既然没有发现,你何以认定,死去的就是秋月?”尤振武道。 李文英惊讶了一下,抬头:“公子怀疑她不是秋月?不会的,我和她一起长大,绝不会认错,还有衣服,鞋子,手镯,我送给她的香囊。再说了,如果不是秋月,又会是谁呢?李家上下,只有秋月一个人不见了。” 尤振武沉声道:“眼睛看到的,有时未必就是真的……” “公子是有线索了吗?”李文英惊喜。 尤振武正要回答,忽然脚步声急促,抬头看,却是荣叔尤荣成忍不住的奔了过来,口中叫道:“少千户,不能再拖了,都已经过申时了,再拖下去,今天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纳征了~~” 申时,下午三点。 尤振武不说话,只看向车内的李文英。 “回城吧。”李文英轻声道:“家里人肯定都等急了。” 听到李文英愿意回城,尤荣成大喜,急忙大喊:“快快快,回城~~” 尤振武则低声对李文英说道:“刚才的话,你不要和任何人说。” “明白,我先替秋月谢公子。” 李文英在车里拜。 …… 回去的路上,石善刚在尤振武耳边小声说了刚才的发现,尤振武微微点头,心中有数。 …… 李宅。 十几口的红箱子还孤零零的放在堂前。 堂上。 尤见田坐在椅子里,脸色铁青。 李赫然负手踱步,脸色焦急无比,但是听到声响,都会站住脚步,一脸期望的往院门口看。 但每一次都失望。 女儿始终没有回来。 眼见日渐西山,李赫然都已经快要绝望的时候,脚步声急促,一大彪的人走进院子,奔在最前的正是府中管家。管家之后,他的准女婿,未来的姑爷尤振武也大步走进。 管家一进院子就喊:“老爷,小姐回来了~~” 李赫然大喜。 …… 如果是正常的纳征,下午就应该结束,准女婿一行人返回,这今日却是到了晚上。 请来先生,测八字算吉祥,双方商议,最后定下两个月之后,九月三十为大婚之日。 尤振武听到,微微松口气---如果秦军的战败不能改变,那么九月三十,李自成大军也还没有到西安,他婚事可以不受阻碍的进行。或许,他还可以借着婚事,带走一些可以带走的人和事。 这中间,白玉柱在尤振武耳边小声说。 尤振武明白,起身随白玉柱离开,悄悄来到后院的小花园。 --秋月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尤振武蹲下身,仔细看现场。 “公子有什么发现吗?”白玉柱问。 “没。” 尤振武摇摇头,站起身:“朱春大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一切完毕,李家灯火通明,尤见田和李赫然两人终于可以心情愉快的对饮。 “小女顽劣,多多包涵。”李赫然歉意。 尤见田一笑而过。 戌时,酒席结束。 十几口红箱子都被装了回礼,一来一往,一纳一征,纳征之礼,圆满完成 李赫然亲自送尤见田和准女婿出府。 看的出,他对女儿非常珍爱,对女儿的婚事,非常重视,对尤振武这个准女婿,非常满意。 …… 回去的路上,尤见田和尤荣成心情不错,就着夜景,两人轮流为尤振武和翟去病讲解西安的一百零八坊, ----华灯初上的西安城,依然还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不同的是,此时最热闹的不是商业店铺,而是酒肆青楼,那真是灯红酒绿,繁花似锦,置身其中,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又回到了盛世长安的感觉。 但这里不是长安,现在更不是盛唐。 现在是贫瘠苍凉、民变频生的大明崇祯年。 翟去病看的兴奋,若不是二叔跟随,他一定会拉着尤振武进到酒肆喝酒。 尤振武却是沉默。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繁华只是虚境,西安城墙之外,那干裂的大地和路边的白骨,才是真实的世界。 …… “哥,老石和金川哪去了,怎么不见他们?”回到客栈房间,翟去病问。 “他们有差事。”尤振武回答。 “什么差事?你不会是派他们抓朱春去了吧?”翟去病道。 尤振武不理会他,换个话题说道:“去问一下小二,咱们离开一天,有没有衙门的人来找?” “荣叔早问了,没有。”翟去病摇头。 尤振武面色严肃起来。 --难道都任老大人的急报,还没有到西安吗?又或者,即便是见了急报,知道了自生火铳的好消息,孙传庭也没有召见他的意思,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 “哥,今日在三净庵,你和嫂子都说什么了?你真答应帮她抓朱春吗?”翟去病问。 尤振武道:“朱春也不是摸不得的老虎屁股,如果能抓到他,也没什么不好。” 翟去病瞪大了眼:“你是真不知道朱春的厉害啊。哥,我告诉你,朱春可不是一般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所有人都加起来,怕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 “听意思,他是你偶像啊。”尤振武倒了一杯茶。 “什么偶像?”翟去病不理解这个现代词。 尤振武改口道:“你怎么知道他那么厉害?” “西安人都知道啊,听说,朱春还曾经光顾秦王府,杀了王府卫士,偷了秦王一颗夜明珠,秦王都没可奈何。” 尤振武笑:“那就更不对了。” “什么不对?”翟去病问。 尤振武不直接回答,只说道:“睡吧,明日还有要事要做。” …… 这一夜,尤振武有点失眠,不止想河南的战事、孙传庭的召见、以及秋月死亡的真相,迷迷糊糊之中,脑子里面竟然好像是看到了竹帘后面的那个伊人…… …… 第十六章 真相 …… 这一次往西安来,两件大事,第一是纳征定期,第二就是拜见孙传庭,现在纳征定期之事虽然顺利完成了,但孙传庭的召见却还没有消息,加上尤振武已经答应李文英,要查清秋月死亡的真相,因此他们还不能离开西安,还得继续等。 第二日一早,尤见田派一名亲随先回榆林报消息,然后他带了尤荣成,去拜访几个故交,以打听消息。 尤振武在客栈看书,静静的等。 翟去病却是坐不住,进进出出的向尤振武各种问。 午后,尤振武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小憩。 “少千户……” 耳边忽然有人喊。 睁眼一看,却是薛金川回来了。 他急忙坐起:“怎样?” 薛金川点头:“找到了,石师傅正盯着呢。” “走!” 尤振武一跃就下了床榻。 …… 一间普通的宅子。 尤振武走上前去,轻轻敲门。 院子里脚步声响,有人从正房里走了出来,但并不着急开门,只是问道:“谁呀?”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送柴的,刚有一个大娘在街上买了柴,让额送来。” 跟在尤振武身后的薛金川说道。 门开了,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系着头巾,看起来正在操持家务的年轻女子打开了院门。 --虽然是不施粉黛,脸上还有煤灰,但她眉目清秀,五指纤细,显然并不是一个常干家务活的人,当看到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挑柴的柴夫,而是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之后,她惊慌的想要关门。 但薛金川上前一步,已经顶住了门。 女子惊慌的后撤,想要逃回屋中,却发现一个中年汉子,已经跳墙进入,堵在她身后了。 “你们要干什么?” 女子惊恐的问。 尤振武望着她,上前一步,声音平和的说道:“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今天来,只是要证实一件事。” “什么事?”女子更慌。 尤振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淡淡说道:“我叫尤振武,榆林中卫所千户。” 听到此,女子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更加煞白,随即软软的坐了下去,哭道:“奴对不起小姐……” …… 李宅。 后院里。 李文英坐在窗前。 阳光映着她半个侧脸,绝美无暇,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呆呆出神,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而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铺着信笺,摆着笔墨,信笺上面三个字:尤振武。 字迹工整娟秀,显然是名师授业。 脚步声响,有人走了进来,小声道:“小姐,榆林尤公子派人来了。” 李文英微微一惊,或者是一喜,急忙站起:“是谁?” “说姓翟,是尤公子的表弟。” …… 三净庵。 后院。 那口孤零零的新棺之前,尤振武静静站立。 庵前。 两个骑士护卫着一辆马车辚辚而来。 马车停下。 车帘挑起。 一个戴着斗笠,面上罩着薄纱,将面目隐藏,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走下车来,轻步进入庵内。 两个骑士迈步跟入。 一个是翟去病,另一个当然就是一直保护李文英的白玉柱。 来到后院,就看见身穿武人常服的尤振武正静静站在厢房门前。 而厢房之中,正是那口新棺。 隔着薄纱,年轻女子的心,忽然剧烈跳动了起来,但面上却强作镇定,走到尤振武的身后,做了一个万福:“尤公子。” 尤振武回身,抱拳回礼:“李小姐。” “听翟公子说,你已经找到凶手了?”李文英轻声问。声音有些急切,但依然柔和动听。 尤振武点点头。 “啊。”李文英惊喜:“在哪?他为什么要害秋月?” 尤振武却依然平静:“在说出凶手前,有一个故事,我要说与小姐听。” 李文英微微惊讶,但尤振武从容镇定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其间必有深意,于是点头:“公子请讲。” “隋末,一腔抱负的李靖投奔楚国公杨素,见到立于杨素身后的红佛女,心生爱慕,而红佛女亦对一身才华的李靖有了倾慕之心,一见钟情,于是潜出王府,夜奔客栈,和李靖结伴而走。” “杨素听闻,并没有怪罪,也没有派人追捕,遂成了一段佳话。” “后来李靖红佛女遇上虬髯客,成风尘三侠,各在隋末唐初下在了一番功绩。” “世间人才,虽然再没有李靖,但李靖和红拂女之遇,却是常常有的。” “一个年轻武士为了养活年迈的父母和下面的弟弟妹妹,来到富商家中做护院,时间长了,渐渐和小姐身边的丫鬟产生情愫,但不想,富商却也看上了丫鬟,想要将她纳为妾室,生育儿女。” “丫鬟着急,便和武士商议,想要和当初的李靖红拂女一样,一起出逃。” “但武士却不能离开,因为他一家老小都靠他养活,一旦逃离西安,兵荒马乱的,怕是谁也不能活。” “但如果不逃离西安,他们终究会被富商发现。” “到时,他就是拐卖人口之罪,不但他自己,就是家人也会被牵连。” “而更急切的是,丫鬟怀孕了。” “武士很着急。” “恰在此时,隔壁街道上,一个年轻女孩忽然暴病而亡,年岁身材都和丫鬟相仿,于是武士遂生出一计。” “暗夜里,他盗出女孩尸体,割去头颅,悄悄带进富商家中,连同一盆预备好的猪血,一起藏在小花园。” “然后他又假扮大盗朱春,故意惊动其他护院,并趁乱在前堂墙壁上,留下了恐吓之言。” …… 听到此,李文英已经明白了一切,她转头看跟在身后的白玉柱,眼神惊讶无比。 白玉柱脸色苍白,虽然他竭力在镇定,但额头的细密汗珠和微微颤抖的手,却是出卖了他。 他想要否认,但却无法否认。 因为此时,一个女子从旁边的竹林里,慢慢走了出来。 满脸是泪,嘤嘤哭泣的看着他。 “秋月!” 虽然尤振武已经点出了答案,但李文英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死去的秋月,竟然站在了她的面前。 “小姐~~” 秋月扑了过去,跪在了李文英的面前:“奴对不住你呀。” 李文英蹲下身抱住她,两人都是哭泣。 …… 真相大白。 无可抵赖。 白玉柱面色惨白的摘下腰间的刀,跪在地上,然后伸出双手,作出束手就擒的样子。 尤振武没有绑他,只看向李文英。 李文英慢慢止住了泪,拿出手帕,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秋月试泪,口中哭道:“对不住的是我,而不是你呀,我太粗心大意了,或许我早应该想到的……”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塞给秋月,又摘下自己的耳环,褪去手镯,通通交到秋月的手里:“这些东西,你都拿着,” “小姐……”秋月不明白,哭。 “走吧,你们现在就走,带上所有的家人,去别的地方。我大那边有我,我绝不会让他追你们的!”李文英道。 秋月惊讶。 白玉柱也猛的抬起头。 李文英却是笑。 “秋月下辈子还给你做丫鬟~~”秋月大哭。 李文英看着白玉柱:“秋月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让她受苦……” 白玉柱呆愣,他没有想到,幸福来的这么突然,小姐不但不怪罪,反而还给他们银钱,让他们离开。 …… 白玉柱和秋月走了。 走前,白玉柱向李文英跪拜,又向尤振武拜了一下,大约是感谢他查出了真相,给了解脱,不然他们还要继续隐藏,继续提心吊胆下去。 …… “公子大智,文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小姐客气,其实也并不难。” “昨天,就在庵门前,你和我说起事情的经过,我就觉得非常怪异,堂堂大盗,取贪官污吏的首级,扔在城隍庙,告诫他人也就罢了,一个区区的丫鬟,弱小女子,他为什么要费尽周章的带走首级呢?” “此外,如果真是朱春,他真要警告令尊,为什么不把恐吓之言,刻在卧室起居之处,而是要在前堂呢?相比后者,前者威慑更大,而且以朱春的武力,并非做不到。” “当见到尸体后,我又发现了一些异常,尸体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暗黑,隐隐是久服中药的结果,但秋月身体健康,并没有长期吃药。” “陪我一起看尸的白玉柱,虽然表面镇定,但眼神却是紧张,目光不看尸体,却一直盯着我和老石,这让我暗暗起疑。” “而老石告诉我,尸体是被一把利刃割去首级的,刀口从左往右,是一个左撇子所为。” “我忽然想到,白玉柱就是一个左撇子,前天在城外交手,我清楚记得。” “加上白玉柱当日就在府中,所谓见到朱春的黑影,也是他说的。” “这让我不得不怀疑,白玉柱可能的嫌疑。” “昨晚,我派人去找了城西李屠户,因为整个西安,只有他在傍晚时分宰猪,以为夜市准备肉才。据他说,事发当晚,的确有一个年轻人购买新鲜的猪血,他当时还好心的提醒,夜晚猪血不好保存,不如明天买新鲜的,但年轻人并不为动。” “他大概描述了年轻人的面貌,果然就是白玉柱。” “但只靠猪血,并不能证明就是白玉柱所为。” “于是我秘密派人跟踪。” “大约是有所警觉。从昨天到今天,白玉柱小心谨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但老石却发现,午饭之后,他的老娘提着篮子去了城南的一个偏僻巷子,” “老石跟踪而至。发现了秋月。” “秋月怀孕了,所以白玉柱即便有叮嘱,但他娘还是忍不住的为秋月送去了吃的……” 第十七章 召见 …… 尤振武清朗的声音在院中回荡,李文英静静听,薄纱下,那一双秋水一般的美目,始终凝在尤振武的脸上,眨也不眨。 听完,翟去病笑着鼓掌:“我朝神断,非尤振武莫属!” ---尤振武说的简单,但这一番的抽丝剥茧,层层推敲,却并不容易,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忽然,旁边的角落里也有人啪啪鼓掌,还大声说道:“尤世威之孙,倒也让额刮目相看了!” 声音沙哑,但却透着一股浑厚的力量。 尤振武吃了一惊。 ---此时此地,依然还是在三净庵中,尤振武和李文英站在院中说话,翟去病石善刚和薛金川三人就在他们旁边,五个人谁也没有察觉到,旁边的角门里有人在偷听。 “谁!” 石善刚立刻冲了过去。 翟去病和薛金川则是拔出腰刀,护卫在尤振武和李文英的身边。 尤振武也做好警戒,挡在李文英面前,护着她,但没有拔刀。 李文英静静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无比安宁。 石善刚很快返回。 “跑了,翻墙跑的,戴着大斗笠,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石善刚报。 “会是谁?” 翟去病好奇。 没有人能回答。 但能逃过石善刚的追击,还能说出尤世威之名,想来不是一般人物。 …… 秋月的葬礼,照计划进行。 李文英请了高僧,为那个病死的可怜女子祈福。 尤振武看着黄昏落日,心情却是沮丧--今日已经是七月三十,明日就是八月初一,孙传庭出征离开西安的日子,今天一天都没有消息,难道孙传庭根本没有召见他这个小小千户的念头吗?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声急促,一骑急急而来,不等勒马停住,马上人就高呼:“少千户,快,孙制台召见!” 正是尤荣成。 …… 天色已黑,西安四条街道上的灯笼都亮了起来,酒肆饭庄,高朋满座,有乞丐在门口乞讨,很快就被小二驱赶开来。 总督衙门,孙传庭的辕门所在之处,火把通明,持枪的军士严密守卫,行人百姓莫敢靠近,衙门的大坪上,一杆杏黄大旗迎着夜风飘扬,隐隐看见上面“三军督司”四个大字。 头戴黑帽、身穿五品官服的尤振武在传事官带领下,穿过前面的白虎堂,又穿过大院,来到了后面的小院。 院子里灯光明亮,门口站着两个挎着腰刀的甲士。 微微抬头望进去,只见院子里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厅堂,厅堂里亮着灯光,堂前悬一朱漆匾额,上面两个黑漆大字“节堂”。 节堂的台阶上,又两个甲士一左一右的站立,和院门口一样,都是孙传庭督标的亲兵。 而节堂就是孙传庭日常办公,接见下属的地方。 “稍等。” 传事官小声对尤振武说。 尤振武点头,心知孙传庭还在召见他人,看来孙传庭真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啊,即便是进入夜晚,也不能安闲。 …… 稍顷,一个披甲将官从节堂里面走出。 --身材健壮,大方脸,络腮胡须,四十岁左右,走路大步如风。 看他的甲胄,应是一个副将。 尤振武和传事官都抱拳行礼。 那副将看见年轻的尤振武之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大约是觉得尤振武脸生,又太年轻,官职也不高,怎么会被制台大人召见? “这位是谁?” 虽然只是一瞥,但尤振武却能感觉到,此人绝对是一个悍将,于是望着其人的背影,小声向传事官问。 ---在进入之前,尤振武遵照二叔的叮嘱,已经悄无声息的将一两银子塞到了传事官的手中,传事官微微一笑,心领神会,对尤振武十分客气,因此尤振武才敢问。不然他一个小小的千户,在总督衙门,可不敢随便发问。 “那是抚标副将孙守法孙副镇。”传事官小声回。 尤振武听完心中一动,铁鞭孙守法? ---- 孙守法,字绳武,陕西临潼人,曾在曹文诏部下任游击,孙守法善用铁鞭,骁勇善战,史书上有“铁鞭孙守法”之号,陕北流贼头领点灯子、不沾泥都命丧其手,而有名的闯王高迎祥也是被孙守法生擒的。 崇祯十六年,孙守法正为陕西抚标副将,西安被李自成攻破后,他带着残兵退入终南山中,坚不投降,继续作战。弘光年,李自成被清军击败后,他又举起反清大旗,拥护秦王世子,奉弘光年号,联合武大定、贺珍部,包围西安,试图收复,但清军大举来援,最后失败。 不久,建虏肃亲王豪格统领大军入陕,形势更加不利。 丁亥(1647)正月,孙守法奔石子城;二月,走长安石鳌谷。三月朔,孙守法破宁州,后退往乔麦山。(清陕西三边)总督孟乔芳引兵攻之。四月八日,伏甲深林,以轻骑诱孙守法出,将其团团包围。 孙守法仍不投降,手执铁鞭,格杀清军数十人乃死,传首西安。 孙守法最令人佩服的,不是他的勇武,而是他矢志不渝,毫不动摇的忠义之心。 对着孙守法离开的背影,尤振武用目光深深一拜。 …… 孙守法一出来,引着尤振武的传事官上前报道:“榆林中卫所尤振武到!” 随即从节堂中传出一声:“请!” 说话的当然不是孙传庭,而是孙传庭身边的中军。 尤振武急忙进入小院,又登上三层石阶进入节堂,当看到一个身穿绯袍的二品官员正坐在厅堂中时,他拱着手大声禀报:“榆林中卫所千户尤振武参见督师大人!”进到门里,单膝跪下行礼。 --这套礼节,来之前尤见田反复叮嘱,尤振武牢记在心,没有疏漏。 --此时的孙传庭刚刚被加督师,领兵部尚书衔,所以尤振武称督师。 比起总督,督师要略高一点。 “起来吧。” 听见一个微微沙哑、透着疲惫的声音。 尤振武起身,目光微抬,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厅堂正中,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的四个劲书大字,边尘不惊,在厅堂烛光的掩映下,熠熠闪亮。 《边尘不惊》之下,一个官员在案后端坐。 ---绯色的二品官服,五十多岁的年纪,国字脸,鼻直口阔,眉宇间隐隐有威,颏下是浓密的短髯,但一半都已经花白,灯笼光亮之下,他鬓角的头发,好像也白了很多。 尤振武心中震动----这就是大明朝最后的柱石,风雨中独撑大局,传庭死,明亡矣的三边总督孙传庭了。 孙传庭,字伯雅,号白谷,代州镇武卫(山西代县)人。万历四十七年中进士,先做永城知县。天启初年进京任职,受封吏部主事,升为稽勋郎中,两年后,因不愿和擅权揽政的魏忠贤“阉党”同流合污,辞官回乡,赋闲近十年之久。 崇祯八年还京任职,历任吏部验封司郎中、顺天府丞,崇祯九年调任陕西巡抚,招募三千勇士,很快稳定陕西局势,其后连战连捷,无有一败。崇祯九年七月十五日,更是俘获高迎祥。 到崇祯十年初,关中地区的流贼全部被他肃清。 崇祯十一年,孙传庭和洪承畴相互配合,设下埋伏,在潼关南园击溃李自成,李自成仅以身免。 其后,建虏入塞,孙传庭赴京勤王,在卢象升战死后代其总督,统领各镇援兵,建虏退走之后,崇祯帝的宠臣,时任兵部尚书杨嗣昌欲将秦兵留在京畿,防备建虏,孙传庭以为不可,说秦兵思乡,久之必乱,和杨嗣昌发生激烈的争执,但终究敌不过杨嗣昌,被任命为保定总督。 日夜忧虑之中,孙传庭左耳失聪,又因为和杨嗣昌的意气,所以请求辞职。 监军高起潜进献谗言,崇祯帝大怒,将孙传庭下狱。 这一关就是三年。 崇祯十五年,孙传庭从昭狱获释,任陕西三边总督,在崇祯帝催促下出潼关进剿李自成,在郏县之战中败退陕西。崇祯十六年加督师、兵部尚书衔,在兵马没有练成、粮饷不继的情况下,被逼再次出关进剿李自成,先期击败李自成,一连数胜,收复洛阳,但随后天降大雨,十几天不停,孙传庭粮尽退兵,结果溃败,不久后阵亡于潼关,享年五十一岁。 孙传庭死后仅五个月,李自成就杀到了京师,因此《明史》有“传庭死而明亡矣”之说。 …… 前世里,尤振武每每读到孙传庭,都有痛彻心扉的感觉。 孙传庭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悲剧英雄。 有力难伸,壮志未酬,孤臣无力可回天,可能是他最好的注解。 这一世穿越而来,尤振武最想见到的就是孙传庭,因为就历史看来,孙传庭并非完全没有胜机,只要他能顶住压力,在收复洛阳,对朝廷小有交代之后,稳扎稳打,躲过九月的大雨,未来击溃李自成,并非不可能。 因此,就实际来说,示警、说服孙传庭,其实比练兵制造自生火铳更重要。 …… “想不到尤千户如此年轻,” 尤振武正有些恍惚,孙传庭的声音飘了过来:“若非亲见,本督还真不敢相信。” 尤振武急忙抱拳行礼。 孙传庭目光仔细的看着尤振武,微微点头:“你送来的两杆自生火铳,本督已经令人查看,其火石触机,石火自燃,可连续击发,风雨不及飘湿,正是我大明现在最需要的利器,也是我陕西练兵,一开始就想要给火车营配备的武器,可惜一直都没有制作成功,想不到竟让你做到了。” “还有纸包弹,将火药和铅弹合在一起,加快装填的速度,那真是难得的巧思!” “尤千户,少年英才啊。” 孙传庭道。 尤振武忙抱拳谦虚:“职惭愧。督师大人过誉了。” 接着,孙传庭说起尤振武的父亲尤见龙,对尤见龙的带兵之能和忠义之心,,十分赞赏和肯定,说刚刚收到的战报,你父在商洛击溃一股流贼,取得首胜,。 尤振武听罢心安,但同时却也更忧虑,因为胜利一定会更加激发父亲的进取之心,猛冲猛打之下,就有可能会陷入困局。 孙传庭问了榆林卫所,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又问候了两位老总镇的身体?对尤振武起用自己结婚的聘礼,招募三百新兵的事情,又给予赞赏和肯定。 尤振武一一回答。同时心中暗暗松口气。 ---因为孙传庭并没有具体问到自生火铳是如何制作?坩埚如何制作?他尤振武又是如何领悟?看的什么书籍,起用的什么匠人? 这几个问题,尤振武一直担心,怕瞒不过孙传庭的法眼,毕竟所谓的《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都是幌子。连番质问之下,说不定会露出破绽。 但孙传庭却一字不问。 尤振武忽然明白,像孙传庭这样的封疆大吏,国之重臣,统领十几万的兵马,一向是见大不见小,才不会像刘廷夔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呢?身为长官,他不关心你是怎么做到的,只要你能做到就行。 最后,孙传庭说道:“尤千户年少力强,但使用心竭力,未来必有大为。” “你是世袭的武职,又得中武举人,我加你指挥佥事(正四品),到西安火器厂任副使,专职督造火铳和纸包弹。” “榆林的一干匠人,全部调到西安。” “你明日就上任。” “本督河南剿贼,最需的就是火器,望你不负本督期望,尽快造出一批火器,送往军前。” 注:明代卫所制,千户百户都是世袭的,但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等高级军官不世袭,由朝廷从世袭军官中升任或从武举人中任命,孙传庭为尤振武官升两级,越过从四品,直接提拔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可算是给足了待遇,显示他对尤振武的欣赏和重视。 说完,孙传庭就端起了案上的茶杯,意思是你可以退下了。 ---在孙传庭看来,尤振武就是一个年轻的千户,虽然造出自生火铳令人刮目相看,相貌也英武,但也就止于此,接见一下,加一个“副使”,令尤振武督造火铳,物尽其用,令尤振武有所施展,有了成绩再提拔,就算是可以了,他军务繁忙,每天要处理之事甚多,要见之人也甚多,实在是没有时间浪费,因此说完这番话,他就准备要送客了。 但尤振武怎么能退下? ——感谢一生菜 第十八章 直言 但尤振武怎么能退下? 他为了见到孙传庭,想尽一切,可不是只为了争一个指挥佥事、区区火器厂副使的官职,于是他急忙单膝跪下,说道:“谢督师大人提携,不过卑职有下情禀报。还请督师大人恕罪。” 孙传庭抬头,微微皱眉。 ---他是领兵部尚书,加督师,总督剿匪事宜,每天在他面前拜见的文官武将不知道有多少,若不是尤振武有特殊的功绩,一个小小的千户,是绝对见不到他的。 一般来说,只要他端起茶杯,所有人都会识趣告退,即便是陕西冯师孔也概不例外,但想不到今日一个小小的千户,在他端茶之后,居然没有跪拜谢恩,而是提出了异议。 “说。”孙出庭道。 “是。”尤振武抱拳道:“不瞒督师大人,卑职能造出自生火铳,实乃是因为上天保佑,榆林有一种极其珍贵的黏土,是制造坩埚和精铁关键原料,有了精铁,才能做出簧片,继而造出自生火铳,如果没有这种黏土,卑职是什么也造不出来的。” “卑职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种黏土?即便有,也得花大力气去寻找。” “另外,制造自生火铳的方炉和一些工具,也都需要从榆林运到西安,到了西安,又需要一些时间重新安置,往来一千里,前前后后,需要相当时间,如果是重新制作,最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卑职不怕苦累,但大战在即,如果贻误了军机,坏了督师大人的大事,那卑职就万死也难赎了。” 尤振武拜。 孙传庭听后眉头更皱。 ---就个人行事作风来说,孙传庭雷厉风行,不苟情面,最不喜欢不听话的下属,凡在他麾下,他的命令,都必须严格执行,没有人可以违抗,连陕西巡抚冯师孔在他面前,都没有说话的份,因此,当听到尤振武有下情禀报,他心中是不悦的,以为是尤振武不服从他的命令,要向他讨价还价,如果真是这样的下属,他什么也不会说,立刻就会令人逐出! 但听完尤振武所说,他却不禁对这个小小千户,多看了一眼。 就陕西的文官武将来说,所有人拼了命,都想要调到西安府,一来西安安定,二来临近中枢,可以有更多的升迁机会,像尤振武这样,放弃西安,想要继续留在贫瘠榆林的人,几乎没有,所以孙传庭并没有怀疑尤振武在说谎,他一来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千户,敢当着他的面,将可能的困难,不卑不亢的向他讲出,倒也有些胆气;第二,尤振武说的如果是真的,那确实是一个困难,他思谋着有没有可能的解决之道? 但就像尤振武所说的那样,榆林到西安一千里,路途遥遥,把黏土运到西安,很是不便,但如果令尤振武在榆林本地造铳,造好之后再往西安运输,各种原物料就需要源源不断的送往榆林,路途遥远,同样也是十分耗费,远不如在西安便利。 另外一个不能说的理由是,西安就是眼皮子底下,三边总督衙门随时都可以控制,如果交到榆林,怕就有鞭长莫及,壮大榆林镇,甚至有可能造成藩镇之感。毕竟自生火铳不是一般的武器。 --大明虽然不是大唐,到现在没有藩镇割据,也没有节度使,但在孙传庭这些进士出身,熟读历史,以史为鉴的重臣心里,隐隐的都还是有提防的。 “你的意思,黏土其他地方没有,只能留在你榆林造铳吗?”孙传庭声音有点冷。 “卑职岂敢?但事关大局,卑职不敢有任何隐瞒。就眼下来说,长乐堡已经小有规模,可以制造自生火铳最关键的簧片和精密配件,卑职大胆以为,不如就让榆林专造簧片和精密配件,西安火器厂专职打造铳管,卑职两边来回跑,两厢结合,或可事半功倍,在最快的时间里,造出第一批可用的自生火铳,送到军前,卑职大胆妄言,还请督师大人定夺!”尤振武道。 ---尤振武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西安?原因就是两手准备。到现在,他对时局的忧心,一点都没有减轻,那种大厦将倾,无可挽回的恐惧,一直在他心头盘旋,而如果真是那样,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即便成了西安火器厂的副使,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留在西安也是毫无用处,甚至有可能被困在西安,因此他才要提出榆林和西安共同合作,一起制造自生火铳,如果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两边跑,并且不耽误中卫所的练兵。 …… 孙传庭听完微微沉思,眼睛似有亮光,不错,这的确是最快最好的办法,簧片制造不需要太多的人力物力,但却需要榆林的黏土,铳管的打造最为费时费力,但以西安火器厂庞大的人力物力,足可以应对,两边结合协作,或真如尤振武所说,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造出第一批的自生火铳,以供他剿匪使用…… 想到此,孙传庭声音温和了一些:“起来吧。” ---虽然不喜欢不听话的下属,但对于有才能的下属,孙传庭却也是十分爱惜的。 另外,尤振武不卑不亢,没有见大官的惶恐,也没有巴结上司的谄媚和迎合,表情沉稳,目光清正明亮,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入官场的少年,其从容镇定,令人印象深刻。 这让孙传庭对尤振武的好感,不由就增添了几分。连带着,对尤振武提出异议的不满,也减少了几分。 原本,在都任和王家禄的联名急报中,除了报了自生火铳制造成功的喜讯,也对主持制造的尤振武大加赞扬,说他年少有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孙传庭看罢,心中却并没有太大的波动,身为三边总督,领兵部尚书衔,各级官员每天向他推荐的人多了,自比管仲乐毅、诸葛亮的也不少,但他从不轻信。 更何况尤振武太年轻,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在内心深处,孙传庭坚定的认为,尤振武能研出自生火铳,肯定是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总镇,连同尤家上下,全力支持的结果,尤振武虽然是领功人,但却未必是真正的领导者。 也因此,见尤振武一面,官升两级,给一个指挥佥事就已经很是不错了。 但经过刚才的一番对答,孙传庭忽然觉得,自己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或许是有所轻视了。 于是他说道:“你想要两边跑,榆林的匠人不调到西安,也可以,但何时能造出第一批的自生火铳,你得对本督有一个交代。” 尤振武抱拳:“回制台大人,卑职没有去过西安火器厂,尚不知道火器厂存余有多少的铳管?如果五百支,卑职有信心在四十天之内将它们全部转为自生火铳,如果是一千支,则需要六十天。” 孙传庭沉思了一下,看向了站在旁边的幕僚。 那幕僚四十多岁,山羊胡须,看起来十分精明,他走上前去,在孙传庭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孙传庭听完眉头皱了起来,表情十分不悦,但终究没有发作,目光看向尤振武:“那就如此吧。” 说完,又端起了茶杯。 原本以为,这一次尤振武肯定是要退下了。 不想尤振武再抱拳:“禀督师,卑职还有一言,万死请讲。” 孙传庭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放下茶杯,而是端着茶杯说道:“讲吧。” 尤振武暗暗吸口气,用平和的声音说道:“卑职世代军户,本不是读书的料。赖爷爷和家父从小教导,又得遇名师,读了不少的杂书,其中,《五行志》卑职最为通读,对气候之学,小有所成。至崇祯十三年以来,河南三年的降雨量,不及过往的三分之一,中原沃土,旱魃为虐、焦金流石,赤野千里,也正是因为如此,闯贼才能蛊惑百姓,聚啸而起。” “但物极必反,卑职以为,经过三年的大旱,水必反涌,所谓大旱之后必有大涝,河南今秋必有连绵大雨,这不唯是《五行志》,也是天道轮回的必然!” “一旦有雨,必然阻碍大军的行进和军粮的转运,督师宜早做准备。” “河南为天下之腹心,关乎我大明国运,但同时河南亦是四战之地,又连年大旱,无有粮草,闯贼人多势众,每日人吃马嚼,消耗众多,卑职以为,他在河南,必难持久。” “故新建侯(王阳明)曾说,此心不动,随机而动,为兵法之上上。卑职愚见,此番击贼,未必需要急速进军,只要搅闯贼,疲其军、扰其心,收复洛阳之后,缓缓而图,待其粮尽,军心人心涣散之时,再大举出击,或可一战而定乾坤!” “卑职一番胡言,供督师考。” 说完,尤振武深拜在地。 孙传庭望着尤振武,久久不语。 旁边的那个幕僚,则是惊讶的张大了嘴,对眼前这个小小千户,忍不住刮目相看。 ---在这个时代,不要说普通百姓,就是世代将门,也有很多人是不读书不写字的,像尤振武这样条理清楚,熟读兵马,思维缜密的年轻人,实在是不多见,更不多见的是,尤振武居然说出了王阳明用兵之法的八字精髓。那就是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所谓此心不动,随机而动,意思是在对手还没露出破绽时,不要轻举妄动,要沉得住气,但是当对方由于妄动而露出破绽时,就要及时把握住这个机会全力出击,消灭对手于无形之中。 此正是王阳明善用心学,百战百胜,一生无有一败的原因。 “下去吧。” 良久,孙传庭冷冷道。 尤振武心中发凉,他意识到,孙传庭虽然没有生气,叱喝他一个小小千户,妄论军国大事?但对他提出的用兵建议,却也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是。” 已经被孙传庭下了逐客令,尤振武无能再留,只能抱拳一礼,然后反身退出。 …… 出了节堂,站在院外的夜风里,尤振武有些黯然。 虽然孙传庭升了他的官,任命他为西安火器厂的副使,并准许他西安榆林两边跑,以快速制造自生火铳,但最关键的河南战局,孙传庭却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虽然没有近距离的了解,但从历史记载和今日见面来看,孙传庭是一个相当执拗,有主见的人,他认定的事,鲜少有人能改变,这是孙传庭的成功之道,但怕也是他失败之源,因为大明朝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当今的崇祯皇帝,也是一个自负自傲之人,遇上孙传庭这种执拗不听话、时常顶撞的臣子,心中不悦,即便孙传庭有才能有功劳,但却一直得不到他的宠信,以至于在大牢一蹲就是三年。 像孙传庭这样的封疆大吏和统兵大帅,骨子里都是以自己为主。 就像前蓟辽总督洪承畴一样。 松锦之战时,崇祯十三年三月,锦州祖大寿被围,城内蒙古士兵哗变,祖大寿一边镇压,一边守城,带兵展开激烈巷战,夺回锦州东关,斩杀哗变的蒙古兵,七月末,洪承畴率军七万余,直奔松山,八月初,闻洪承畴大军到,祖大寿兵分三路突围,突破建虏两层防线,形势一度对明军极为有利。但洪承畴为求稳妥,未继续扩大攻势,守军冲至第三道防线后,因缺乏支援被迫退回。之后建虏据营坚守不出,解围锦州,功亏一篑。 其后,建虏援兵赶到,双方对峙,大同监军张斗向洪承畴进言,说我军前重后轻,为兵家大忌,应该在双岭山驻军以防建虏断我方后路,洪承畴不以为然,说,我十二年老督师,你一个书生懂什么? 结果。建虏果然袭后,双岭山被占领,明军被截断后路。 随后大败。 从最开始的急救,到对峙阶段的防备后路,这两次关键的转折,并非没有有识之士向洪承畴进言,但小心谨慎、又自视甚高的洪承畴,都没有听从,最终酿成大败。 孙传庭心中的自傲,怕也是和洪承畴一样,对于尤振武这样的无名小卒提出的建议,未必会有足够的重视。 ---如果尤振武大声讲明,自己是一个后世的穿越者,熟知历史,知道后续的走向,那孙传庭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怪力乱神,甚至是疯子,愤怒叱喝也就罢了,说不定会罢去他的官职,将他投入大狱也是极有可能的。 因为在孙传庭这样明智的人看来,尤振武的“疯言疯语”,不但是侮辱他的官格,也是侮辱他的智商。 他断不能忍! …… 第十九章 誓师 …… 尤振武正黯然的准备离开,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佥事留步。” 尤振武回头看,原来是孙传庭身边的那个幕僚。 尤振武忙行礼。 那幕僚拱手笑,自我介绍道:“某姓乔,乔元柱,草字东山。佥事这边走,乔某一事请教。” “不敢。”见孙传庭的幕僚追出,尤振武好像又看到了希望,心中欢喜--在这之前,他已经打听,知道乔元柱跟随孙传庭多年,熟知兵马,颇有谋略,一直为孙传庭所依仗,如果能说服乔元柱,请他在孙传庭面前进言,或可有一丝挽回。 于是,两人结伴而行。 “刚才佥事说到五行志、气象之学,乔某心痒,不禁想要请教。” 来到别院的一间厢房,乔元柱请尤振武坐下,仆人送上热茶,乔元柱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 尤振武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将河南今秋必有大雨,甚至将九月中下旬的推断时间,向乔元柱拼命灌输。 气象之后,乔元柱又问起尤振武对战事的看法。 尤振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虽然对河南今秋的气象、剿贼的用兵之术,和尤振武进行了详细而直接的探讨,但乔元柱却始终没有露出口风,他和尤振武私下见面,是否是奉了孙传庭之命?接下来的大战里,他又是否会听从尤振武的建议,向孙传庭提出真知灼见,预防大雨,同时稳扎稳打,不给李自成可乘的机会? 至于军机,更是一个字也没有向尤振武提起。 完后,乔元柱亲自送尤振武出门,向尤振武深辑。 尤振武满是落寞,带着忧心而去。 …… 乔元柱站在原地,望着尤振武背影,一直到尤振武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 才轻声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志不在年高,乔某今日真是信了……”说着,又长声一叹:“但督师心中的苦,又有谁知道?督师岂不知此时并不是出关的最佳时机?但陛下催促出兵的诏命连续不断,他又岂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唉,时不由人啊……” …… “哥,怎么样?” 尤振武进见孙传庭,二叔尤见田,荣叔尤荣成加上翟去病,连同石善刚薛金川等人,他们一直都在总督衙门前等候,等到尤振武出来,翟去病第一个奔上去问。 虽然心中忧虑,但尤振武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好,很好。” “督师说什么了?升你的官了吗?” 翟去病急不可耐。 尤振武笑笑,没有回答,快步走上前去,向二叔行礼。 尤见田点头:“回去再说吧。” ---不说升不升官,也不说督师有什么叮嘱?振武能见到督师,得一个善缘,那就是喜事一件。 …… 回到客栈,尤振武将面见孙传庭的经过,向二叔、荣叔和去病详细讲了一遍。 听到尤振武荣升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三人都是喜。 ---虽然这个佥事没有多带兵,只是担任西安火器厂的副使,但官职在那摆着呢,日后再有提携,就更能再上一层楼了。 不过尤振武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色,说到最后,他声音低沉,心中的黯然和沮丧,更是有些藏不住。 翟去病安慰道:“哥,你也不用太担心,你的策略,督师未必就没有听进去,只不过他官大了,好面子,心里虽然知晓,但嘴上不肯承认。” 尤见田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你所说之策,督师未必没有想过,但时不由人,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啊。” 尤振武听完更黯然,那自己的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 回到房间,尤振武不能寐,他取出纸笔,给父亲写信,信中,他报告了西安之行,说了自己面见孙传庭,升为指挥佥事,担任西安火器厂副使之事,也说了纳征之礼,最后也再一次的提醒父亲要小心河南战场的危险,李自成势大,绝不可孤身深入,等到九月,更是要小心提防气候的变化。 ---在这之前,招练新兵和自生火铳制造成功的喜讯,他已经用家书报过,父亲早已经知道了,但父亲的回信一直没有收到,不知道是军务繁忙,还是因为愤怒生气? …… 第二日一早,尤振武将信交给石善刚,令他前往商洛送信,亲手交付。 随后,他和二叔、翟去病就急急去往城西关帝庙。 ---今日是孙传庭离开西安,率领大军出征的日子,除了阅兵,辞别文武官员之外,他还会带着参战的各位总兵在城西关帝庙誓师。 不止是孙传庭,陕西巡抚冯师孔今日也将带兵出征,以为孙传庭的策应和偏师。 因此一大早,很多看热闹的百姓都往城西涌。 尤振武起的够早了,但还是晚了,街道已经被官兵封锁,不允许任何人通过,所以他并没有近到关帝庙之前,也就没有看到孙传庭誓师出征的景象,只知道除了先前的各位总兵之外,又多了甘肃总兵马爌。 马爌将和四川总兵秦翼明一起,跟随陕西巡抚冯师孔作为偏师。 加上宁夏总兵官抚民等人,整个西北地区可谓是精锐尽出。 …… 虽然没有见到孙传庭和冯师孔誓师的景象,但却看到了明盔亮甲,出征的官兵如林,刀枪剑戟在晨曦的薄雾中闪着寒光,随着一声号炮,两杆杏黄大旗在众多甲士的护卫之中,往城南而去,晨风中,一旗绣着“领兵部尚书督师三边孙”,另一面则是“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冯”。 此外还有各色旗帜十几面,豹尾旗,五行旗,五色旗,四方神兽旗,三军司命旗,各位总兵的将旗…… 参加誓师的诸位总兵皆全身披挂,骑着高头大马,刀枪如林,在各自亲兵的护卫下,从街道上走过,出了城门,兵分两路…… 翟去病看的热血沸腾,尤振武却是默默。 终于,大军远去,人群也渐渐散去,但关于大军出征的议论,却是更加热烈,整整一天,西安城的百姓都在讨论剿匪之事。 或担忧或祈祷或庆幸。 为什么会庆幸? 因为十万秦军终于是出征了,孙传庭终于是走了,接下来他们不用担心孙传庭用雷霆手段征收军粮了,虽然说官府的任务肯定还在,但陕西巡抚冯师孔手段温和,不会有孙传庭的力度,更没有孙传庭的杀威。 他们或许可以安稳一段日子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关心这场将会决定大明命运的大决战,为生计奔走的小商小贩,变卖苦力的脚夫,饥肠辘辘的乞丐,形形色色的穷苦者---能否挣到明天的口粮,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明天是否还能生存,才是他们关心和在乎的。 …… 尤振武也要挣,但挣的不是口粮,而是物资。 大军出征之后,他先来到陕西都司衙门,领了指挥佥事的四品官身和印信,然后前往西安火器厂赴任。 翟去病和薛金川跟随。 西安火器厂位在城南的安宁坊,占地十几亩,是为西北地区最大的兵工厂,不止制造火器,也打造甲胄兵器和厢车。所谓的厢车,就是孙传庭火车营专用,单人推行,行军时装载小佛郎机和给养,战时列车为阵,各式火器于车后施发,杀伤敌人。 尤振武原本以为,火器厂肯定很是忙碌,毕竟这里要供应整个西北以及十万秦军所需的各式火器和器械,大军在外征战,火器军器的损耗会比平日增加许多,为保证战力,后勤必须源源不断的跟上,火器的生产一刻也不能停,但不想到了火器厂才发现,这里冷清的很,十几个铁匠棚子里,除了两三个有炉火之光,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其他各处竟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尤振武微微惊讶。 “想不到尤佥事竟然如此年轻,如此英武,真是后生可畏,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尤振武新官上任,首先拜见自己的上司,火器厂主事赵彦亨。 赵彦亨今年五十多岁,贡士出身,现任火器厂主事,乃是正儿八经的六品文官,其隶属并不是三边总督衙门,而是大明工部。 白话讲,就是朝廷中央派到地方的技术干部。 赵彦亨自诩能力不凡,为火器大家,但不想他没有造出的自生火铳,居然让榆林边疆的一个武人千户造出来,今日见到尤振武如此年轻,还是一个黄口小儿,想想自己这么多年,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孩,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此时拱手说话,表面上是赞扬,但话间的酸意却是不经意的流了出来。 “大人谬赞了,卑职实在不敢当。卑职初到,还要请大人多多教诲、多多关照。”尤振武抱拳谦虚。 听出了赵彦亨话间的酸意,但他没有在意,翟去病却是瞥了赵彦亨一眼,心中说,这个家伙心有嫉妒,对表哥好像并不是太欢迎。 “好说,好说。”赵彦亨笑。 完后,赵彦亨为尤振武介绍火器厂的下属,当介绍到一个叫周器的小吏时,尤振武知道他就是周运的兄长,火器厂真正的技术骨干,于是微笑点头。 周器深深一礼。 “周器,就由你带着尤佥事,到各处去转一下吧。”赵彦亨道。 “是。” 于是周器引着尤振武出了火器厂正堂,往厂中各处巡查。 抛开了赵彦亨,和尤振武独处之后,周器再向尤振武行礼:“周器见过佥事大人。” 尤振武急忙伸手扶住,笑道:“你我不是外人,不必多礼,我在中卫所时,就常听令弟说到你。我这一次到火器厂,还要你多多帮扶。” “愿效劳!佥事大人的自生火铳,卑职已经有幸查看过了,卑职对大人的聪明才智,佩服至极。” 虽然是哥哥,但周器其实只比周运大一岁,两人的相貌像是一个模子凸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周器更沧桑,鬓角白发更多,就好像在火器厂担任小吏,工作压力非常巨大。 周器带着尤振武巡视火器厂,并介绍厂中情况,多少炉,多少匠人,每日产出如何,库存如何?一一讲给尤振武,从他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来看,他对火器厂的了解程度,远超过火器厂的主官赵彦亨。 听到火器厂现在存余的铳管不足一百,火炮更是一门没有,都被孙督师带走了,甲胄兵器只有个位数,最重要的,厂中原料和物资接近枯竭,无法继续生产之后,尤振武心情顿时就沉重了起来。 ---怪不得火器厂如此宁静,原来是没有原料和物资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不尽快补足原料物资,他要带着孙督师制造自生火铳,快速送到军前的计划,肯定就不能成功了…… “没有物资,为什么不向上面请要?”翟去病忍不住问。 周器苦笑:“已经请要了数次了,但布政使衙门,一直都没有回文,想来是孙督师大军出征,府库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尤振武默然。 …… 转了一圈,了解了西安火器厂的基本情况之后,尤振武又欣慰又忧虑。 欣慰的是,火器厂工匠将近五百人,其中有不少都是造炮造铳的熟手,但使原料物资能够保证,加班加点,在九月汝州大战之前,为孙督师送去第一批的自生火铳,是极有可能的。 忧虑的是,在现今如此困窘的情况下,如何筹集原料物资? …… 尤振武回到正堂,向赵彦亨复命,同时请求赵彦亨再向上峰请要物资。 赵彦亨却是露出苦色:“本官已经数次请要,但布政使衙门就是不给,甚至见都不见,本官也没有办法啊。” 又道:“佥事乃是督师大人亲任,或可不一样……” 尤振武心知这是把难题推给自己了,他也不让,于是抱拳:“既如此,卑职这就去布政使衙门。” …… “要钱要粮的大难题交给你,身为主官的赵彦亨却一推二五净,哼哼,什么人啊。”翟去病不满。 尤振武当然知道赵彦亨的心思,不过这种时刻,他顾不上和赵彦亨多纠缠,尽快争取到应有的原料物资,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少千户~~” 刚出了火器厂门,正要前往布政使衙门,荣叔却急匆匆的赶到,小声说了一件事。 原来,刚刚从榆林传来消息,说左家事发之后,因为事关重大,关乎两个将门,还关乎延绥巡抚崔源之,未来必须向朝廷有一个明确的交代,因此,主管刑案的陕西按察使黄纲不敢怠慢,派了按察副使亲自到榆林问案,不想那个贼兵张用却当堂翻供,拒不承认过去所说的一切,还说是被屈打成招,所以才诬陷左定的。 这一来,右方伯都任背上了“刑讯逼供”的嫌疑,他也不能审了,一切都得从来。 现在,张用和左光先两人都已经从榆林大牢提出,连同一干证据,都往西安送来,这个案子,要由陕西按察使衙门接收审理了。 第二十章 布政使 “张用忽然翻供,事情绝不单纯。” “左光先这些年在西安花了不少的银子,大小官员都受他好处,他出了事,这些人多多少少得帮他一把,一旦到西安,怕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二公子已经去打听、托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左光先左定父子逃过法网。” 最后,尤荣成一脸忧虑的说。 翟去病听完呆,苦笑的说道:“还真让三爷爷说对了,这个左光先,还真他娘的贼啊。” 尤振武默默--陕西按察使黄纲,历史上随陕西巡抚冯师孔一起守城,又一起殉难,十一年担任兵备副使的时候,更招募勇士,跟随孙传庭,在潼关南园大破李自成,有相当才能。黄纲是一个烈官,也是一个直官,不知道他能不能审出案子的真相? 另外,左家如果脱了身,中卫所就更得小心,以免再被左家破坏。 …… 陕西布政使衙门。 和总督、巡抚衙门相比,这里的品级要低不少,但依然是高檐、大门、八字墙,偌大的中门十分显眼,门楣上红底金宇的大匾:陕西布政使署。 而在门前的小广场上,停着五六个轿子,应该都是拜见布政使的官员所乘。 ---孙传庭和冯师孔走后,这里就成陕西当地最高的行政机构了,各级官员都得来布政使拜访。 身穿四品武官官服的尤振武到了门前,取出官牒文凭,递了过去。 一个书办验过,问道:“是方伯大人召你吗?” “不,是卑职有要事求见方伯大人。”尤振武道。 一听这个,书办立刻就倨傲了许多,加上尤振武又没有给他塞好处,他脸色冷冷的说道:“先在门房候着吧,如果右方伯大人叫你进去,我会来通知。” 尤振武虽然心急,但却也无奈,只能在门房等着。 翟去病想要跟着进去,却被书办拦住,说他品级不到,没有资格进门房等候。 翟去病气的咬牙,但却没有办法,只能和薛金川两人在外面等着。 …… 门房里,两张桌子,八条长条凳,供候见的人休息,尤振武走进去之时,几个低级文官正在候着,见忽然走进一个四品的武官,且如此年轻,几个文官都有些惊讶,尤振武抱拳微笑:“幸会,在下榆林尤振武,新任火器厂副使。” 听到榆林,听到尤,几个文官似乎是猜出了尤振武的来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和尤振武亲热,都只是草草应付的拱了一下手,然后继续坐下谈论他们的话题。 ----大明以文制武,加上武人大多不识字,文武有别,大部分文官都是看不起武官的,若非必要,他们也不想和武人打交道。 尤振武独自一人在另一张桌子坐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几个文官先后被召见,甚至比尤振武晚来的两个文官也被召见了,但尤振武却始终没有被喊到名字。 等到最后一个文官走出门房之后,尤振武忽然发现,此时已经是过了中午了,等于他足足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桌上有一粗瓷壶,尤振武提起来想要为自己倒一杯茶,解解饥渴,却发现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有茶水。 苦笑一下,尤振武放下粗瓷壶,真是有些等待不住了。 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嚷嚷,是翟去病,但一会就没有声音了,好像是被军士驱赶走了。 终于,就在尤振武饿的饥肠辘辘、心中怒气升腾而起,想要骂娘的时候。 “尤佥事,大人有请。” 那个书办冷冷的出现在门房口。 尤振武起身。 就在这一下,他心中的怒气消失不见了,脸色从容平和,因为他始终清楚,他穿越而来,不是来和烂人生气的,愤怒只会降低智商,冷静理智的判断,才是他能在这个时代走下去的关键。 …… 在大堂,尤振武终于是见到了陕西布政使陆之琪。 陆之琪,字筠修,浙江平湖县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己未科进士。授工部主事。累官至河南右布政使,随即转左,称病归。崇祯末,起用为陕西布政使。李自成破西安,率众降,并随军入北京,任刑部左侍郎,一说任户部尚书。李自成败,降清,任山西布政使,不久以父亲年高辞官归养,家居几十年,九十三岁亡。 一而降,再而降,陆之琪毫无气节,但却活了一个长寿,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陆之琪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像是蝉鸣不知道冬冷一样,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在孙传庭和冯师孔带兵离开之后,他终于可以轻松几天,不用再担心被孙传庭催促、责问了,原本今天上午他并不想处理公务,但求见的官员再多了,督师和巡抚离开之后,很多事情都需要他这个布政使处置,他没有办法卸责,因此他只能耐着性子,一件一件的处理,当幕僚告诉他,刚刚被孙督师任命为火器厂副使,榆林中卫所千户尤振武求见的时候,他眉头一皱。 对于尤振武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前些天,左家左定在他面前,曾经提过这个名字。 ---左定当然没有说实话,左定哭诉,所有的事情都是右方伯都任和尤家联合构陷他们左家,恳请方伯大人为他左家做主,但陆之琪多年为官,可不是刚入官场的小白兔,他清楚知道,都任为官清正,绝不会和尤家联合起来构陷左家。 左家不是无辜者。 但明白归明白,陆之琪却也不能袖手不管。倒不是因为左光先没少孝敬他,而是因为几年的利益结合,左光先知道他不少的事情,如果他袖手旁观,左光先在失望愤怒之下,一定会把他牵连出来。 所以,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都必须拉左光先一把。 更何况,左定临走前还说,那个贼兵是被“屈打成招”的,但有机会,一定会翻供,还他左家清白。 …… 这些天,更多的消息从榆林传回,就如陆之琪先前预料的那样,左定果然是撒了谎,陆之琪十分恼怒,又十分不解,你左光先也是见过大世面、做过陕西总兵的人,左定未来也有可能被朝廷重用,你父子二人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丢了魂,为什么要针对一个小小的千户,作出这些疯狂事情呢? 而就在几天之前,一个大消息从榆林传来,说榆林中卫所千户尤振武,在自家堡中的铁匠铺中,造出了不用火绳的自生火铳,实物已经送到了孙督师的面前,孙督师见了大喜。昨夜,在临出征之前,还亲自接见尤振武,并且拔擢为四品的指挥佥事,任为火器厂副使,负责督造自生火铳。 对孙传庭是大喜,但对陆之琪这个布政使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直以来,不止是陕西士绅,陕西地方官员也对孙传庭十分的不满,因为孙传庭实在是算不上一个好上司,甚至是一个酷吏,对手下极其苛刻,在他手下干活,又要马儿跑,又不要马儿吃草,各级官吏压力极大,稍有不慎,就会被孙传庭严厉追究,连陆之琪这个布政使也不例外,为此,陕西巡抚冯师孔不止一次的劝诫孙传庭,但一点用处都没有,孙传庭根本就不听。 在陆之琪看来,送孙传庭出潼关,其实就像是送瘟神。 原本瘟神走了,众人都可以缓口气了,但想不到却留下了一个尾巴。 ---既然有了自生火铳,孙传庭必然是要大造,而一干物资和钱粮,却需要他这个布政使去筹措,虽然巡抚才是一省的负责人,布政使只是其二,但布政使管的就是钱粮,加上冯师孔也已经带兵出征,所以,这个难题最后还是落在他的肩膀上。 可陕西府库早已经穷竭,他又到哪里去弄钱粮? 他可没有孙传庭的胆气和威势,命令陕西所有的豪强富户都得捐助粮饷,若不从,则以武力强制收缴。 “自生火铳,奇技淫巧也~~” 陆之琪对西夷火器一向是不屑的,认为不过是奇技淫巧,剿匪还得堂堂正正之师,连带着对孙传庭的不满和厌恶,加上左定的挑拨,他对尤振武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尤振武又是空手来见,一点“意思”都没有,因此他故意将尤振武压到了最后,直到吃过了午饭,才慢悠悠的接见尤振武。 --原本他也是可以不见的,但尤振武毕竟是孙传庭新近提拔的四品佥事,又担着火器厂的副使,他不好直接不见。 “卑职尤振武,参见方伯大人~~” 尤振武进到堂中,向陆之琪行礼。 “免了。” 陆之琪面无表情。 尤振武恭恭敬敬,将自生火铳的打造,但物资空竭的难处,向陆之琪禀明。 陆之琪听罢却是一声叹:“不是本官不拨,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接着就是一番诉苦。 尤振武心中发沉---听陆之琪的意思,难道是不想拨付物资吗? 无奈,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请陆之琪多少拨付一些,不然就完不成督师大人的军令。 陆之琪又叹:“本官心急如焚,比佥事更着急,回去等着吧,但有钱粮,本官会第一个拨付给火器厂。” 说完,就端起了茶杯,意思是送客。 尤振武心中愤怒,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抱拳一礼,转身退下。 …… 走出布政使衙门,尤振武的脸色很是阴沉。 翟去病迎上来:“哥,怎么样?” 尤振武摆手,意思不要多问,直到上了马,离开布政使衙门,返回火器厂的途中,他才将一无所获的结果告诉翟去病。 翟去病气愤:“制造自生火铳是孙督师的命令,陆之琪难道也敢抗拒不成?一个贼求的布政使,排场和胆子也忒大了吧?” 尤振武默默不语,回到火器厂之后,直接去找赵彦亨,提出甲胄兵器的打造暂时停止,将剩下的所有物资都应用在铳管的打造之上,先打造出一批自生火铳,供应军前。 不想赵彦亨却是摇头:“不可,自生火铳虽然重要,但甲胄兵器也不可少啊,前番孙督师也是有军令的,如果供应不上甲胄和兵器,火器厂也是要担责任的,我看还是另想办法吧。” “大人……”尤振武再劝,但赵彦亨却是一副无可商量的样子。说着,转身就走了。 尤振武心中发苦,虽然升了官,成了四品的佥事,但在偌大的西安,在陌生的火器厂,他却是有志难伸,根本没有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 黄昏。 尤振武郁郁的返回客栈---升了官,被任命为了火器厂的副使,以后要榆林西安两边跑,固定的住户肯定是得有了,今天尤荣成已经去找房子了,但合适房子一时难找,估计他们还得在客栈住几天。 二叔尤见龙也已经回来了,听完尤振武所说,他也是气愤无奈。 --虽然尤振武的品级看似不小了,已经是四品的佥事,但在文官的眼中,依然一个莽夫武人,不要说陆之琪这样的三品布政使,也不说六品的赵彦亨,就是随便的一个七品文官,在尤振武面前,都可以颐指气使的。 他们不同意,不拨钱粮,尤振武干着急也没有办法,日后孙传庭真的怪罪下来,大罪是尤振武的,他们最多不过就是一个连带之罪。 “陆之琪官声一般,坊间有人传言,他和左家关系亲密,这一次,左光先从榆林提到西安审理,背后说不得有他的奔走。” “现在府库空虚,没有钱粮,确实是实情,但自生火铳的制造,关乎前线战事,更关乎剿匪成败,堂堂布政使,管着一省的钱粮,难道连这一点的物资也筹集不到吗?” “我看,八成是故意刁难。” 尤见田气愤。 尤振武皱着眉头,所谓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一时他却也想不出办法。 “二公子,少千户,李府的管家赵庆来了。”这时,薛金川进来禀报。 “哦,”尤见田微微惊讶。李赫然的管家怎么来了? “快请。”尤见田道。 脚步声响,赵庆走了进来,向尤见田和尤振武行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尤振武:“公子,这是我家小姐令我送来的。” 第二十一章 白脸红脸 见到李文英的来信,尤振武微有惊讶,随即涌过一股喜悦,脸色也不禁红了一下,他接过信,打开了看。 首先看到的竟然一张银票。 二百两纹银,西安城里最有信誉的钱庄票号,即拿即兑。 银票之下,是李文英亲笔书信。 笔迹娟秀,字如其人。 “见字如晤,公子安康……” 两句问候之后,李文英娓娓而说。 尤振武看完,心中感动。 ---两百两银子是李文英的积蓄,虽然李文英说,这是对他查出“秋月失踪”真相的报酬,但尤振武心中却明白,李文英怕也是知道他钱粮紧缺,练兵无继,所以才会拿出积蓄。 而李文英说的第二件事,却是让他惊讶了。 李文英首先祝贺尤振武荣任火器厂副使,但却说,火器厂主事赵彦亨虽然有些小才能,但小肚鸡肠,看不得别人好,且非常贪财,暗中收受贿赂,吃硬不吃软,公子才华横溢,在赵彦亨手下是做不成事的,要想做事,需得有所持。 最后,李文英列上了赵彦亨贪污索贿的一些证据。 也就是所谓的“持”。 ---李家是西安大商,消息灵通,加上被赵彦亨索贿的,都是炭铁商人,李家本身就是炭铁大商,因此对赵彦亨的底细,有相当的了解。 这又让尤振武惊讶。 李文英怎么知道赵彦亨会刁难他? 而李家对赵彦亨证据的掌握,更让他惊讶,看来李家的能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不管怎样,这都是意外之喜。 简单看过,发现证据简单详实,只要泄露出去,赵彦亨就算不进大牢,怕也得免官罢职了。 如此,应该可以和赵彦亨好好谈一下了。 “回去和小姐说,振武万分感激。”尤振武抱拳。 ---前世里,尤振武就是豁达开阔之人,成为穿越者,到了尤振武的本尊身上,叠加将门出身,就更是看的远了,如果是扭捏之人,说不定还得谦让几下,但尤振武不,坦然受了李小姐的银票和她送来的重要信息,因为他知道,李文英也非是常人,若是他扭捏退让,反倒是要被小看了。 赵庆忙回礼,然后就告辞去了。 尤见田和翟去病看完信,也都是喜。 翟去病道:“赵彦亨看着道貌岸然,想不到却是一个狗官,哥,我看干脆将这些证据交给按察使衙门,直接送他去大牢算了。剩下你主持火器厂大局,想怎么做怎么做。” 又笑说道:“哥,又送银子又送信的,嫂子对你可真是关心啊。” 尤振武不理他,只对薛金川说道:“备马,去赵宅。” “慢着!” 看了李文英的信,尤见田已经猜到了侄子要做什么?他站起来说道:“赵彦亨毕竟是六品的文官,你们是同僚,日后还要在一起共事,真要撕破了脸,对以后不好。不如将这得罪人的事,交给我吧。” “二叔……” “放心,二叔定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 赵宅。 赵彦亨崇尚养生之道,过午不食,晚上只吃一些水果和点心,而在这之前,他要沐浴更衣,享受丫鬟的按摩,在蒸腾的热气和柔嫩的小手之中,哼唱小曲,冥想未来…… 脚步声响,仆人走了进来:“老爷,有客求见。” “谁呀?”赵彦亨睁开眼。 “他说他叫尤见田,候补守备,乃是新任尤佥事的叔父。”仆人回答。 “哦?” 赵彦亨惊讶,但随即却好像是明白了什么,问道:“只一个人?” “一个人。” “带东西了没有?”赵彦亨问。 “没有,是空手。”仆人摇头。 听到是空手,赵彦亨脸色立刻拉了下来,眼中的期望变成了失望,原本挺起的身子又躺回了榻上,哼哼唧唧的说道:“空手来干什么?” “老爷,见还是不见啊?”等了一会,等老爷没有指示,仆人小心翼翼的问。 赵彦亨叹口气:“不看僧面看佛面,见吧。让他到花厅等着。” …… 尤见田被引到了花厅。 仆人送上茶,退了下去。 尤见田环视花厅, 一会,换了一身衣衫的赵彦亨走进花厅,笑眯眯的向尤见田拱手:“不好意思,久等了。” 尤见田拱手还礼,笑:“赵大人公务繁忙,为国操劳,在小等再久,也是应该的。” 赵彦亨大笑,觉得这个叔父可比那个侄子顺眼多了。 两人坐下。 赵彦亨问起来意,尤见田说有一事相求,赵彦亨道,有尤佥事,你又何必求我? 尤见田笑,你是主事,他区区一个副手,管不了的。于是从袖中取出几张抄写的信笺,起身递给赵彦亨。 赵彦亨看罢脸色大变,腾的站起,手指向尤见田:“你……” 尤见田悠然笑:“大人不必紧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你我,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你你你……你想要挟本官?只凭这几张纸,几条语焉不详的记录?哼,我告诉你,本官不会怕你的!”赵彦亨色厉内荏。 尤见田笑一笑,又从袖中取出几张信笺:“如果赵大人想要看详细的记录和证人证言,我这里也有……”说着,随便抽出一张,高声念了起来。 只听了两句,赵彦亨就惊恐的跳了起来:“不要念了!” ---如果这些东西传出去,他不但做不成官,怕是得锒铛入狱了。 尤见田道:“尊大人令。”说着,很严肃的将信笺收了起来。 “老夫和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呆愣了半晌,赵彦亨终于是缓过劲来,他望着尤见田,脸色灰败的问。 “很简单。” 尤见田淡淡笑:“尤振武是我的侄子,他的成败关乎我尤家上下,孙督师的军令也明明白白的在那摆着呢,在下希望赵大人能高抬贵手,有些事,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大人以为如何?” 赵彦亨明白了,尤见田终究还是为侄子,为了自生火铳的制造而来,他只是不能明白,他暗地里索贿受贿的事情,一个从榆林来的候补守备怎么会知道? 想到此,他万分后悔,早知道不该见尤见田,又或者不该阻拦尤振武了…… 榆林尤家,毕竟还是有些底蕴的。 “这是何来呢?原本我也打算如此……”赵彦亨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蔫吧道。 “谢大人!只要大人严以律己,公私分明,我相信,在大人您的领导下,火器厂一定会蒸蒸日上,您的官运也会红红火火。” “至于这几张纸嘛,大人放心,它们永远都不会流出去。” 尤见田拜谢。 …… 夜晚。 尤振武在灯下疾书,虽然赵彦亨的事情解决,他可以暂停甲胄兵器的打造,动用剩余的全部,全力赶制铳管,但面临的问题依然有很多,很多事情仍然需要精密筹划,剩下的物资更要有效利用,全力冲刺。 …… “有人吗,快开门!” 暗夜里,火光亮起,一队耽搁了路程的军士正在咣咣咣的拍驿站的门。 门开了。 驿差小心迎出。 一个穿青袍的从四品官员首先进入,接着是随从,军士,然后是四辆囚车。 原来是前往榆林的陕西按察使副使带着左光先等四个犯人返回西安,由按察使衙门亲自审理。 四辆囚车最前面的那一辆就是左光先。 进入驿站之后,随行的军士打开囚车,两个左家的仆人急忙上前,扶左光先下来,安排他洗漱和住宿,其他三个犯人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蓬头垢面,在连日的疾行下,已经是不成人形,中间有一人哼哼唧唧,好似快要不行,却是尤顺。 …… 客栈外。 十几个骑士尾随着囚车,也来到了驿站,但并没有进入驿站,而是在驿站之前就地歇息,八月初的天气,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刚刚过去,夜晚依然是闷热,,天气又干旱,所以野营一点问题都没有。 很快,篝火燃起,骑士们簇拥着中间的一个公子哥在篝火边进食晚饭。 篝火照着那个公子哥的脸,他脸色灰白,咬牙切齿。 却是左绪。 “尤振武!” 左绪撕咬着手中的一块羊肉,就像是在撕咬着尤振武。 …… 清晨。 尤振武来到了火器厂。 赵彦亨今日“身体有恙”,请假了,但却派人到火器厂传话,说一切都听从尤佥事的安排。 尤佥事初来乍到,赵主事却忽然病了,众人都觉得奇怪,但却没有人敢问,在尤振武的命令下,火器厂暂时停止了甲胄兵器的打造,将所有的原料物资都集中到铳管的打造之上。 和榆林不同的是,西安火器厂毕竟是仅此于大明京师兵仗局和辽东宁远铸炮厂的第三大兵工厂,底下还是有的,即便布政使衙门在一月之内,不往下拨付钱粮,依靠现有的物资和人力,再打造一百五十支的铳管,还是没有问题的,加上库存的五十支,可以凑成两百杆自生火铳,勉强可以凑成一个火器营,送往前线,交由孙督师使用。 尤振武画出图纸,分派任务,令大小官吏和各级工匠,分层负责,每一项任务都落实到具体的人员之上,给出时间和质量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必须完成。 周器为总负责。 当然了,也是为总斡旋,正在因为有他的居中调和,尤振武才可以迅速的展开工作,掌控火器厂。 在全力推动铳管的打造之外,尤振武也对火器厂的工匠进行培养,给他们灌输“流水线生产方式”的理念,一人只负责一道工序,其他的工序,交给同伴。如此,可以更快更好的推进生产,并且精进技术,达成事半功倍的效果。 当然了,有苦自然也要赏,尤振武从火器厂不多的钱粮里,拿出一部分,作为匠人和小吏们的犒赏,但是完成任务,就兑现诺言,将承诺的钱粮,全部发给他们。 火器厂欢声雷动,众人对尤振武的不满,对尤振武的雷厉风行和不苟颜色,一时都烟消云散了。 一连几天,赵彦亨都以身体有恙为由,没有在火器厂出现。但据说他在家中十分愤怒,大骂周器是叛徒,原来,他自以为就算是自己不阻扰尤振武,尤振武初来乍到,年纪轻轻,毫无威望,也不可能顺利的展开工作,最后,还得上门求他,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有周器这个老官吏的全力帮助,尤振武又有软有硬,恩威并施,降了两个刺头,也就是他赵彦亨的心腹,加上尤振武带着孙督师的军令,众人都知道厉害,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让火器厂的铳管打造,顺利展开。 …… 这中间,尤振武对火器厂的各项业务,也逐渐了解,从甲胄兵器的打造,厢车的生产,一直到大炮的铸造。 ---到明末时,除了京师铸炮厂,在辽东巡抚黎玉田和宁远总兵吴三桂再三请求之下,朝廷准许在宁远设置铸炮厂,并从京师调遣最好的工匠,到崇祯十六年末,成功在宁远铸造出了第一门的红夷大炮,西安虽然比不上宁远,但在孙传庭的苦心经营下,西安火器厂分门别类,除了红夷大炮之外,其他火器基本都能制造。 只可惜,火器厂太过耗费钱粮,孙传庭一直无法大规模的生产。 但眼前的这些工匠,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 下午,尤荣成忽然来见尤振武。 “少佥事,出事了。”尤荣成面色凝重。 “怎么了?” “那个贼兵张用,在押解的路上,忽然暴毙而亡!”尤荣成道。 尤振武脸色也沉了下来,张用是指正左家的关键证人,虽然张用翻供了,但假的毕竟是假的,经不起推敲和调查,只要主审官用心,审出真相并不是难题,但现在张用却是死了,等于一了百了,失去了指控左家最有利的证人,尤顺虽然还在,但只要左光先一口咬定,是尤顺故意诬陷他,所谓单证不立,只凭一个尤顺,是很难指证他的,更何况,张用能翻供,未来尤顺保不准也会翻供。 “据说再有几日,押解左光先的囚车就会到西安了,一路颇受优待,虽然有囚车枷锁,但白坐夜不坐。”尤荣成面色凝重,眼睛里有怒火,从种种迹象看,这一次左家极有可能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他左家在榆林做的那些恶事,都不会被追究了,这实在是令人愤怒…… 第二十二章 出潼关 “二叔怎么说?”虽然对明末吏治的腐败,对官商勾结,豪强军头越来越难以约束的乱象,有所预料,但左光先入狱之后,却依然能够幕后指使,先威逼张用翻供,在于半途之中杀人灭口的巨大能量,以及官场运作的能力,还是让尤振武惊讶。 毕竟他尤家也不是小门小户。 “二公子说,暂时观望,如果陕西按察使衙门不能公正处置,那就到京师告诉!”尤荣成道。 尤振武听罢默然,如果孙传庭不能在河南击败李自成,去京师也是没用了…… 另外,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左光先的翻案,而是左家是否还会继续破坏中卫所的建设? 不管会不会,都必须加强小心了…… …… 连续几日,将火器厂的生产安排妥当之后,尤振武决定先返回榆林,二叔和荣叔则继续留在西安,一来等待左案审理的结果;二来留下二叔尤见田,可以压制火器厂主事赵彦亨,令其不敢擅自更改尤振武定下的生产任务。最后,请二叔多多拜访各级官员,为火器厂争取经费,以免更好更快的完成孙督师交下的任务。 临行前,尤振武再一次递上名帖,请见布政使陆之琪。 这一次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陆之琪以今日公务繁忙为由,令他改日再来。 站在“陕西布政使署”前,尤振武面色凝重,一分钱难死英雄汉,个人也就罢了,想不到堂堂的西安火器厂,拿着孙传庭的军令,居然也无法从布政使衙门讨来钱粮…… 陆之琪不怕孙传庭治罪吗?怕也不怕,因为府库确实是空空如也,而且陕西的田赋都已经是收到后年了,今年和明年都收无可收,筹集钱粮确实是不易,从这一点上来说,孙传庭无法降罪于他,但陕西毕竟是一省之地,除了田赋之外,还有其他的财税进项,如果陆之琪全力支持,多方筹措,给火器厂凑出一部分的钱粮,也并非是做不到。 尤振武心中忧虑,目光忍不住看向了东面潼关的方向。 史载,孙传庭八月初一出西安,八月初六统率主力出潼关,今日已经是初六,想必孙督师的大军,已经是出关了吧? 父亲在南阳战事如何,可否已经收到了他的信? …… 八月初六。 潼关。 无边无际的营帐就扎在潼关前面的原野上,清晨时分,旌旗招展,刀枪如林,中军大营处,那一杆五尺长、镶着白绫火焰形的边、旗杆上杏黄缨子的中军大纛高高飘扬,异常醒目,隐约的露出上面的九个大字:领兵部尚书督师三边孙。 “督师升帐了~~” “督师升帐了~~” 传呼声忽然响起,一声声渐传渐远。 随即,“砰砰砰”三声炸雷一般的炮响,紧接着,“咚咚咚咚~~”沉闷的鼓声敲了起来。 听到炮声和鼓声,各营总兵和副总兵急忙披挂整齐,钻出各地的营帐,往中军大帐急奔。 ---三通鼓不到,轻者军棍,重则斩首,谁也不敢怠慢。 辕门处,两行一共二十四个甲士持枪而立,如甬道一般,空出中间的一条道路,各个总兵副将在辕门处下马,解下腰间的佩刀,交给侍从,等待鼓声结束。 咚咚咚咚~~ 三通鼓罢,鼓声骤然停止。 大营一片肃静,风吹过,只有大旗翻卷的声音。 所有总兵和副总兵,连着陕西巡抚冯师孔以及一众文官全部到齐。 大帐内,孙传庭脸色肃然,身穿绯色的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从后帐缓步转出,在帅案后边坐下,两个年轻有威仪的执事官捧着御赐的尚方宝剑和督师大印侍立两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这其中,右首第一位正是乔元柱。 中军官进到帐中,大声禀报,孙传庭微微点头,以示准许,随即,中军官转身出帐,大声传呼:“升帐~~” 辕门处,各个总兵副将应声如雷,随即在陕西巡抚冯师孔的带领下,分两行鱼贯而人。进到帐中,依次向孙传庭行了报名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冯师孔身为巡抚,在孙传庭右首坐下,总兵副将们则都是顶盔掼甲,肃然而立。 孙传庭目光一扫,开始发布军令。 ----去年十月,秦军和李自成在柿园有过一场激战,秦军先胜后败,教训多多,根据此战中暴露的问题,孙传庭做了针对性的调整整顿,首先他已经意识到了,经过这些年,李自成已经不是以前的“流寇”之态了,某种意义上,李自成已具备了和官军打大仗、硬仗的实力。因此在这一年里,孙传庭大力筹饷,全力募兵、练兵,而且鉴于柿园之役中士卒的无组织无纪律,军令得不到执行的状况,他大规模起用过去的旧部,又提拔白广恩为火车营总兵,勤加操练,为的就是早日练出精兵,和李自成决战。 五月,李自成派兵攻打郧阳,孙传庭派高杰往救,和郧阳巡抚高斗枢一起击退了李自成,取得了小胜,磨炼了兵马。 前些日,为了大军出征开路和试探李自成的兵力部署,孙传庭令参将董学礼、游击尤见龙这两个勇将,先行出潼关,往商洛试探,为的还是总体的谋划。 现在,大军出潼关,孙传庭连日连夜的思索,和诸位总兵副将,以及幕僚们商议,最后定下了出战之策。 ----大军兵分两路,陕西巡抚冯师孔督帅陕西标营、甘肃总兵马爌和四川总兵秦翼明的兵马,出商洛,进军河南南阳,以为大军的偏师和犄角;孙传庭自领主力大军,往洛阳进取,其中,固原总兵牛成虎为前锋,榆林总兵王定策应,总兵高杰为中军,跟随在孙传庭身边,白广恩、郑嘉栋、赵华枝等部,俱“督师进讨”;宁夏总兵官抚民为后军。 此外,孙传庭檄令湖广的左良玉兵发河南汝宁,郧阳巡抚高斗枢亦兵出郧阳,牵制李自成。 如此,等于是四路大军齐出,加上河南的陈永福部,官军总兵力将近十五万。在孙传庭看来,只要众将齐心协力,严格军令,粮草供应不断,击溃李自成,克复河南和襄阳,是有相当把握的。 “牛成虎听令!” “高杰听令!” “白广恩听令!” 孙传庭大声下达命令,他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大帐里面回荡,每一个听到领到命令的总兵,都是大声呼应,战意十足。 旁边里,孙传庭的首席幕僚乔元柱却是面色沉思,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临出西安之前,那个小小千户,但却已经显露少年英才的尤振武的那番话…… …… 西安。 世事难料,前途难测,即便是一个穿越者,具有某些先知,在这个天崩地裂的大时代里,也会产生迷茫。 ---四品的指挥佥事,西安火器厂的副使,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但尤振武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对未来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多少的把握,只能是竭尽全力。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排了火器厂的事情,将西安事务拜托给二叔,又向赵彦亨告了假,约定一个月后返回,并领了十根铳管,准备带回榆林,进行组装尝试之后,尤振武带着翟去病薛金川连同四个护卫,返回榆林,剩下的几个护卫和荣叔都留在西安,以为二叔的臂助。 临行前,尤见田详细叮嘱,路上一定要小心,天亮赶路,日落不行,一定要在县城住宿,绝不可为了赶路而住宿在小村小地,甚至是荒郊野岭。 “世道不太平,你们一行七人,一定要小心。” “侄儿谨记。” 尤振武点头记了。 …… “哥,你看那是谁~” 西安虽然是巨城,但一共只有四座城门,分别是长乐门(东门),永宁门(南门),安定门(西门),安远门(北门)。 入城的时候,尤振武走的是北门,这一次离开,走的是西门。 西门曰“安定门”,本是唐皇城西面中门,唐末韩建缩建新城时被保留下来。明代扩建城墙时位置略向南移。 所谓的“安定”,暗意西部边疆安泰康定。 就在西门口,一老一少正在翘首等待,翟去病眼尖,远远的就看见了。 尤振武抬头看,发现老的是李府管家赵庆,少的则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小婢女。 等到近了,那小婢女快步而来,到了尤振武马前就拜。 却是韩素宁。 尤振武救了她,但身边都是一干大汉。加上返回榆林,他们都是要骑马快行,往来一千里,路途辛苦,韩素宁一个小女孩,肯定是承受不住,于是尤振武便询问李文英,可否收留韩素宁? 李文英欣然答应。 起初,韩素宁并不同意,坚决要跟尤振武回榆林,直到翟去病说,他们很快就会返回西安时,她才勉强同意。 今日拜别,不止她自己,也是代表李文英来送行。 尤振武下马扶起,然后和赵庆说话。 作为李府的管家,赵庆不止是打理李宅内外的事情,也是李赫然的代理,知晓许多的事情,他压着声音,向尤振武禀报:“据说,载着左光先的囚车,已经到三原了,再有三日就可以到西安,公子要不再等三日?” ---左光先到了西安,按察使黄纲必然会提审他,而作为案件的直接受害者和当事人,尤振武肯定是要出堂的,就像他在榆林出堂一样,如果尤振武返回榆林,往来奔波,案子怕就要耽搁,加上张用以死,左光先有可能会轻松脱罪。 尤振武轻轻摇头。 ---比起给左光先定罪,练兵和造铳的事情更为急切,在西安这些日子,他时时挂念长乐堡的练兵和造铳,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去,因此他一天也不能等了。 赵庆也不多说,取出一个盒子呈上:“这是我家老爷送给尤老总镇的,还请公子转交。” 尤振武双手接过,发现还挺沉。 …… 街边的酒楼上,一个窈窕的身影正静静看着城门口的尤振武,透过罩在脸上的黑纱,清楚看到,她双目眨也不眨,脸上似乎还有红晕,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幸福的事…… …… “公子一路顺风~~” 在韩素宁和赵庆的目送中,尤振武一行人出了西安的西门。 刚出门不久,翟去病就好奇的问:“哥,你说盒子里面是什么呀?会不会是银子?” “不知道。”尤振武道。 “那打开看看如何?”翟去病实在是好奇,不知道李赫然会送什么给表爷爷? 尤振武摇头:“那怎么行?老实带着吧。” 翟去病叹口气,抱着盒子摇了几下,说道:“不像是银子,倒像是两个铁球,咣里咣啷的。” …… 尤振武和翟去病一路走,一路闲聊,等出了西安城三里,官道上的行人车马渐渐稀疏的时候,尤振武一声令下,众人策马扬鞭,加快速度,马蹄踏起尘土,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这中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戴着大斗笠,看不到面目的骑士,始终跟在他们身后…… …… 出了西安府,多半天的时间到咸阳,随后就是泾阳。 在西安火器厂之时,面对火器厂一些粗笨重,完全依靠人力的器械时,尤振武总是会想到王徵,如果有王徵这样的大师,在全天下授课推广“机械学”,传播科学,或许火器厂会是另一个样子。 所以这一次一定要见到王徵,并且想法设法请他到榆林讲课。 …… 泾阳县鲁桥镇尖担堡。 一个儒生已经在道边等候多时了,当尤振武翟去病一行人出现时,他立刻迎了上去,拱手笑:“少千户,你们可算是到了。” 正是刘廷夔。 尤振武急忙下马,步行走上去,也拱手笑:“右宾兄久等了。” 刘廷夔笑:“听说少千户已经荣升指挥佥事,且为少千户贺。” “不敢。葵心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这会正在教堂呢,这些天我没少和他说你的事,他听了十分惊奇,也正想要见你呢。”刘廷夔道。 尤振武心中一喜,问道:“葵心先生身体可好?可愿意到其他地方讲学?” “身子骨还可以,但到外地讲学,怕是难。”刘廷夔摇头。 尤振武微微点头。 翟去病却笑道:“那也难说,说不定葵心先生见了我表哥,就会改变心意呢。” 第二十三章 半路劫杀 …… 刘廷夔领着尤振武一行人进堡,守门的乡勇很认真的查看尤振武和翟去病的身份文牒和腰牌。 刘廷夔小声解释:“任何人进堡都得查验身份,这是葵心先生定下的规矩。” ---王徵不止是学问家,也是致仕的朝廷官员,进士出身,虽然是不做官了,在家乡仍有巨大的影响力,像这种召集乡勇,建堡自卫的大事,肯定是要他牵头来组织,具体的执行,也是他制定和领导的。 更何况,王徵还曾经写过两部兵书,分别是《兵约》、《客问》,论起来对兵事也是有研究的。 尤振武微微点头,目光看守门的乡勇,又看堡子的防御---乡勇面黄肌瘦,裹着头巾,打着补丁的箭衣,脚踩草鞋,手中的秃枪是他惟一的武器,堡墙也不高,下面挖着浅浅的壕沟,修设有吊桥,看起来像模像样,但尤振武却知道,这样的简单防御,只能吓唬流民,遇上真正的流贼,是根本挡不住的。 历史上,李自成在商洛山中能够再起,就是打劫山中和周边的地主豪强,将他们的存粮纳为己有,而那些地主豪强只所以存粮山中,原本是担心被官府抢走,不想最后却是便宜了李自成。 …… 经过检查,进入堡中。 堡中都是普通的民户,连连灾乱之下,都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但精神还可,见来了外地的客人,都好奇的看,更有几个孩童跟在马后,连蹦带跳,翟去病掏出一把糖果,赏给他们。 进堡刚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一座教堂。 细长,尖顶,哥特式的建筑,醒目的十字架,虽然看起来很是简陋,但该有的特征,一个都没有少。 教堂前,一个面目清瘦的中年人已经等着了。 却是王徵之子王永春。 双方见礼之后,王永春道:“家父正在祷告,请稍候片刻。” 尤振武点头。 翟去病则是好奇的看教堂,不论建筑样式还是建筑理念,哥特教堂和中原华夏的庙宇实在是不同。 一会,一个头戴方帽,身着儒衫,须发斑白的干瘦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正是明末西学大家之一的王徵。 王永春和刘廷夔急忙带着尤振武和翟去病行礼,并且介绍尤振武。 不想王徵看了一眼尤振武,忽然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只凭两句谎言,凭《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就想要欺骗世人吗?” 众人都惊。 尤振武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心说瞒得住带兵的孙传庭,但终究是瞒不过王徵这样的西学大师,于是急忙深辑到地:“先生息怒,晚辈有下情禀报。” “说!”王徵怒。 尤振武直起身,目光看刘廷夔。 刘廷夔会意,拉了王永春闪到一边,翟去病也跟着退下,只留下尤振武和王徵一少一老站在教堂前。 …… 老实说,刘廷夔内心十分想要听一下,尤振武究竟会如何说?尤振武制作自生火铳和打造精铁之术,究竟是不是从《坤舆格致》和《火攻契要》之中领悟而出? 因此,虽然是退到了远处,但他的目光始终紧盯。 他看到,尤振武侃侃而谈,好像是在向葵心先生解释着什么?说着说着,甚至是蹲下身来,拿着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而葵心先生的表情也逐渐的变化,从最开始的震怒,渐渐变成疑惑,继而捋着胡须,用心倾听,最后竟然也是蹲下身来,也拿起小木棍,和尤振武两人一起写写画画,写的兴奋处,他脸上露出兴奋,最后又大笑了起来。 刘廷夔看的惊异,他实在是想不出,葵心先生的情绪,为何在短短时间里,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转头看,发现王永春更惊讶,身为儿子的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父亲这般的兴奋了。 翟去病却一点都不惊讶,坐在砂石墩上,用小棍逗着地上的蚂蚁,表情悠闲,就好像他早就猜到了现在的结果。 最后,就看见尤振武跪在地上,向王徵拜了三拜。 原来是王徵收他做了关门弟子。 “走,走,走!” 葵心先生和尤振武都站了起来,这一次刘廷夔清楚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因为葵心先生牵住尤振武的手,大声邀请他回家说去。 于是众人回家。 刘廷夔心中的惊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实在想不出,尤振武究竟是用何等的话语,说服了葵心先生,并且做了葵心先生的关门弟子,弟子本就不容易,要做关门弟子,就更是不容易了。 更何况,尤振武本是武人。 葵心收一个武人做弟子,若非亲见,怕没有人会相信。 等进到王宅,拜了香堂,尤振武正是拜师之后,葵心先生对儿子王永春说,他要跟随尤振武去榆林讲学一段时间,即刻准备行礼,明早就跟随尤振武去榆林……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刘廷夔又惊讶了。 整整一个下午,葵心先生都和尤振武两人畅谈,这一次,刘廷夔可以坐近了听,但有些术语却是听不懂,什么算数,什么方程式?什么轮与轴,杠杆和滑车,尖劈和螺旋? 有些他隐隐明白一些,但大多数他却是听不懂。 晚间,刘廷夔终于可以问尤振武了。 “少千户,贺喜,能说服葵心先生,你可算是第一个人了。” “在下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想问,您究竟是如何说服葵心先生,做他关门弟子,又答应去榆林讲学的?” 尤振武笑:“其实也不难,葵心先生是西学大家,专精机械,我投其所好,和他一起探讨机械。葵心先生欢喜,就答应收我为弟子。” “第二,我答应在长乐堡,为他修建一座小教堂,助他传播福音。” 刘廷夔听了有所明白,但疑惑也更多:“机械之学,少千户从哪学到的?” “当然是葵心先生的《远西奇器图说》,我钻研了很多日子。”尤振武道。 刘廷夔明白了,葵心先生的《远西奇器图说》流传并不广,精通的更不多,忽然遇上一个像尤振武这样的年轻后生,对他的书了如指掌,对西学也有专研, 他心里自然是欢喜不已。 最后,尤振武说不得还流露了想要入教,听取福音之心,所以葵心先生才会一反常态,不辞劳苦的去榆林讲学。 佩服啊佩服。 …… “打探清楚了?尤振武就在鲁桥镇尖担堡?” “是,就在尖担堡。” 夜晚,一队黑衣骑士正在密谋,火把光亮照着其中一人的脸。 正是左绪。 “身边只有六个人,太好了!”左绪咬牙切齿。 …… 第二日一早,王徵父子收拾妥当,跟随尤振武离开尖担堡,去往榆林。所谓的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主要是王徵的两大箱子书,其他的行礼被褥,换洗的衣服,简单的一个包袱就够了。 听闻王徵先生要远行,整个尖担堡的百姓都来送行。 王徵拱手告别,告诉乡亲们,少则两月,多则半年,他就会返回,他走期间,堡子防卫不可松,每日祷告不可晚,天主保佑,与尖担堡同在。 ---在王徵的传播下,尖担堡有很多天主教徒,在王徵说完之后,他们一起祷告,为王徵,更为尖担堡。 翟去病看的新奇,尤振武肃然。 …… 一切完毕,在尖担堡百姓的目送中,王徵父子,尤振武翟去病,刘廷夔连同薛金川和另外四个护卫,一起离开尖担堡,往泾阳县城而去,尤振武盘算着,到了泾阳县城,补充物资,再买一辆马车,供王徵先生乘坐,然后顺着泾阳向北的官道,加快速度,返回榆林。 一行十人,十三匹骡马,其中三只骡马专门驮负王徵装书的两口大箱子、 十根铳管和一行人的辎重行礼。 自从致仕归家,王徵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他兴致很高,一路和尤振武攀谈。 从尖担堡到泾阳县城四十里,如果快马疾行,半天就到了,但因为顾忌王徵的身体,不宜疾行,因此一路走的很慢,黄昏能赶到县城就可以。尖担堡位置较为偏僻,从堡中出来,要经过一段静寂无人的乡间土路,然后才能到鲁桥镇,继而是泾阳县城,不过王徵父子是本地人,尤振武也两次往来尖担堡,对这一代的路径也有所熟悉,因此通行并不困难。 八月上旬的天气,已经是入了秋,秋风阵阵,路边的树叶渐黄,本地又有一种特殊的树木,叶黄似火,行走在崎岖的道路间,倒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感觉。 王徵兴致所致,吟了两首诗,众人都是赞。 忽然的,天气转变,一朵乌云笼罩住了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就落下。 “前面有林子,到那里避雨!” 虽然预备有蓑衣,但数量有限,不够所有人披挡,正好前面有一处小林子,翟去病看见了,急忙伸手指,并且一马当先往前奔。 众人也急急往前赶。 尤振武和刘廷夔护着葵心先生,走在队伍的最中间。 忽然,听见翟去病大叫一声,猛的勒住了马,并且拨转马头,大喊道:“林子里有人!” 一边说,一边猛然拔出了腰刀。 这个动作不寻常,意味着翟去病察觉到了危险。 随即,就看见林木晃动,“哒哒哒哒~~”马蹄如雷,十几个戴着斗笠、挥舞长刀的骑士忽然纵马从林子里面冲了出来,且速度极快,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将尤振武等人包围在中间,这一下猝不及防,尤振武又不能抛下王老先生逃走,虽然也已经是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作出了防御,但还是无法阻止被包围。 薛金川等五人急忙将尤振武、王徵父子和刘廷夔护在中间,并拔出了刀。 王永春吓得直哆嗦,都快要从马上栽下来了,刘廷夔脸色发白,也是惊恐,但老先生王徵却是镇定,他大高声呼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拦路抢劫?可知道王法森然?” 十几个骑士不说话,只是手持长刀,来回奔驰,将尤振武等人围在中间。 这中间,尤振武目光一扫,已经点清了骑士的数目,一共十四人,全部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极其诡异,且人人有马,身体健壮,手中长刀雪亮,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盗贼,更何况,这里不是商业要道,根本没有商人行走,如果是盗贼抢劫,是断不会在这里埋伏的。 所以老先生的呼喊是没有用的,这十四个贼骑就是冲他们而来。 简单计算,己方虽然有十个人,但老先生父子和刘廷夔都是不能作数的,去病金川加上四个护卫连同自己,一共只有七个人能战斗。七比十四,一对二的差距,这场战斗根本没有胜机,为今之计,只能是想办法逃走。 但如果是逃,老先生父子和刘廷夔就成了累赘。自己或可以逃走,但他们三人怕是不行的…… 尤振武心中焦急,他想不到自己穿越而来的第一个生死之劫,竟然会发生在这小小的山道上。 “杀,都杀了,一个不留!” 尤振武的预感极其准确,短暂的沉默之后,就听见一个蒙面骑士大喝。 隐隐的,尤振武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随即,其他十三个贼骑都扔了头上的斗笠,大声呼喊,举刀冲了上来。 只有喊话的那个贼骑,依然立马原地,用仇恨的眼光看着尤振武。 “保护葵心先生!” 尤振武举刀迎上,翟去病薛金川等人亦大呼挥刀,和冲上来的贼骑激战,翟去病还焦急的大叫道:“哥,我在这挡着,你带着葵心先生走!” 尤振武摇头。他清楚知道,他今日是走不了了,非是要死战不可,因为甫一交手,他立刻察觉到,蒙面的贼骑都出手凌厉,刀马娴熟,这更加确定了刚才的判断,这些蒙面贼骑不是一般人,即便人数相当,他们怕也不是对手。 人喊,马嘶,刚一个照面,跟在尤振武身边的一个亲卫就被蒙面马贼斩于马下,尤振武、翟去病和薛金川三人围在王徵老先生的身边,拼力而战,也只能勉强自卫。 王徵老先生大呼:“你们是谁派来的?有什么冲老夫来,放他们走!” 原来,王徵老先生以为蒙面马贼是冲自己而来的,虽然他想不明白,自己已经致仕这么多年,在朝中也没有仇敌,为什么会有人来杀自己,但他还是大声的呼喊。 此时,小雨越下越大,雨雾之中,谁也无法逃脱,眼见就要葬身在此…… 第二十四章 大盗朱春 “哒哒哒哒~~” 忽然,马蹄如雷,又一骑在道路上出现,同样带着大斗笠,马速极快,穿过雨雾,转瞬间就来到了双方交战的区域。 ---十四个贼骑并没有全部加入战斗,九人围着尤振武他们猛砍,剩下四人形成第二层的包围圈,防止有人逃走,为首的那个贼骑则是立马远处,观望指挥,当看到有一骑忽然冲来,立刻就引起了他的警觉,手一指,喝道:“杀了他!” 两个警戒的贼骑挥刀迎上,大声呵斥呼喊,不过冲来那一骑却是不理,手中忽然挥出一物,砰砰,左右两下,迅捷无比,就将两个贼骑打落马下。 两声惨叫,鲜血在雨雾中飞溅,两个贼骑落马之后,痛苦呻吟。 为首的那个贼骑大惊。 此时,另外两个警戒的贼骑也挥刀迎了上去,不过很快就重蹈同伴的覆辙,只一个照面,就被打下马去。 直到这时才看清,将他们打于马下的原来是一柄短把的铁锤。 铁锤不大,但却势大力沉,好像还拴着铁链,夹着雨雾,挥出和收回的速度极快,令人很难闪避。 为首的那个贼骑惊的脸色惨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几个眨眼,马蹄声响起之处,四个精锐家丁就都已经落马,且从他们手捂胸口,吐血痛苦的样子看,不死怕也都是重伤了。 这怎么可能? 正在围攻尤振武等人的九个贼骑都大惊,他们都是经验丰富之人,知道铁锤本不适合做武器,能用武器做武器的人,必非常人,眼见四个同伴已经落马,主子已经落单,怕是要有危险,于是他们急忙抛下尤振武等人,二骑奔回主子的身边,另外七骑迎上“铁锤者”,大呼应战,试图将对方围殴致死。 但尤振武怎么能轻易让他们摆脱?呼喊一声,带着翟去病薛金川等人一起向前,拦住了其中三骑。 于是,只有四个贼骑迎上了铁锤者。 以一敌四,“铁锤者”却一点都不惧,叮叮当当,挥舞铁锤格挡,同时适时出手,一下一个,很快又将两个贼骑打下马去,剩下的两个贼骑心惊胆战,再也不敢攻,拨转马头就跑,但铁锤者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们,猛追上去,将一个贼骑打落马下,最后手中铁锤又猛的掷出,将另一个已经跑远的贼骑也砸落于地。 而这时,尤振武等人还在和三个贼骑激战,眼见同伴都已经落马,三个贼骑魂飞魄散,立刻就慌了手脚,尤振武瞅准时机,将一人砍于马下---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刀锋嵌入敌人血肉的真切,鲜血飞起之时,尤振武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收回刀来,再次一砍。 这中间,翟去病和薛金川围攻,也将一个贼骑刺于马下,最后那个贼骑被团团包围,眼见不能脱,他惊恐的呼喊:“别杀我,我是左家的人~~” 听到此,翟去病又惊又怒,喝道:“果然是你们。逃走的是谁?是左定还是左绪?” “是左绪。” 那贼骑扔了刀,下马跪在地上,只是求饶。 “左绪!” 翟去病怒,抬头望,但左绪在剩余两个贼骑的保护下,已经是跑的不见影了。 “走,你们跟我去追!”翟去病大喊。 “不必追了,将他们全部捆绑,交给官府!” 担心有危险,尤振武叫住翟去病,然后催马向铁锤者奔去。 铁锤者此时已经翻身下马,正将掉落地下的铁锤捡了起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雨雾却依然没有散。 只是多了一些血腥气味。 尤振武远远下马,步行向前,到了铁锤者面前后深深一礼,难掩激动和感激的说道:“在下榆林尤振武,谢壮士救命之恩!” ---老实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不能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武力值如此厉害的人,明末武力第一的是“马鹞子”王辅臣,据说他可以在阵中几进几出,而毫发不伤,王辅臣他还没有见到,但眼前的铁锤者却是让他信了。 这样凌厉的身手,如果身披重甲,跨下健马,的确有可能在乱军中几进几出。 尤振武激动感谢,不想铁锤者却不理他,甚至头也没有抬,只默默将捡起的铁锤擦干净了,别在腰后,声音低沉的说道:“这些贼人已经丧胆,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 说着,翻身上马,这就要离开。 尤振武急忙快步挡到他马前,再一次的抱拳深辑,深深感谢:“夺命之恩,似同再造,请壮士下马,受我等面谢!” 虽然铁锤者还是低着头,大斗笠遮挡了大半个脸,看不到面目,口唇还简单的捂了一块黑布,不过尤振武还是看到了他颌下乱蓬蓬的胡须,从他高大健壮的身材和黑密的胡须判断,他也就是三十四五岁的样子。 “不必谢额,这是还你的,从现在起,你我两清了。” 铁锤者低沉的声音。 尤振武糊涂了。听铁锤者的意思,他们两人好像是有过交往一样,所以才会有两清的说法,但他和铁锤者从来都没有见过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刘廷夔和王永春扶着王徵老爷子走过来了,王徵远远就喊:“壮士留步,你救了我等,请受老夫一拜~~” ---对王徵父子和刘廷夔来说,刚才经历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从贼骑忽然出现,在他们包围在中间,危在旦夕,性命不保,到“铁锤者”忽然出现,切瓜砍菜,如入无人之境,贼骑仓皇逃走,铁锤者几乎是神兵天降,以一人之力打败了十几个贼骑,令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徵惊喜的赞:“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壮士神武,此锤当年朱亥亦不能有啊!” “就此别过,再会!” 不想见到王徵奔来,铁锤者却是眉头一皱,然后猛的策马,他胯下那匹黄骠马看似普通,但速度和耐力却是极佳,只在一策之间就已经窜了出去,尤振武想要拦阻也是来不及。 没办法,他只能冲着铁锤者的背影大声呼喊:“请壮士留下姓名,我也好相报!” 但马蹄哒哒,铁锤者头也不回的去了。 王徵父子都是不解,刘廷夔却是惊讶的望着“铁锤者”的背影,又看那些被铁锤者打落的贼骑,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就大叫了起来:“朱春,大盗朱春,他一定就是大盗朱春!” “你说什么?”尤振武微微吃惊。 “他就是大盗朱春,错不了的,世人只知道朱春善使大刀。却不知他最趁手的兵器其实是铁锤。”刘廷夔道。 “右宾兄怎么知道的?”尤振武问。 “两年前,我参加乡试,宿在咸阳,同行的一个学子和我说的,据他说,他曾亲眼见朱春杀人,使的就是铁锤。”刘廷夔道。 “你说什么?他就是朱春!” 听到铁锤者是朱春,翟去病也惊讶的跑了过来,然后望着朱春离去的方向,激动的说道:“不错,肯定是朱春,除了朱春,我想不出别人还会有这样的武力?但朱春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哥,该不是是因为你破了秋月的案子,洗刷了他的污名,他今日才会救咱们吧?” 说着,翟去病看向了尤振武。 尤振武默默不语。 去病所说,正是他心中的猜测,也正对应朱春所说的“不必谢额,这是还你的,从现在起,你我两清了”的话。 想到此,他不禁暗叫侥幸,如果不是朱春,今日他们一行人真有可能就凶多吉少了,左绪带来的人,都是左家的精悍家丁,十四人对他们七人,他们根本不是对手,最后荒野一埋,清理现场,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死亡的真相…… 他的穿越,他所有的雄心,就都化成了烟云…… 左绪,够毒够狠。 前路漫漫,人心叵测,危险无时无刻不在,以后他要更加的小心谨慎。 “大盗朱春,见首不见尾,想不到今日竟是见到了,说他恩怨分明,恩仇必报,看来果然真的,哥,你可看到了他的脸?” 翟去病惊喜问。 尤振武默默摇头。 翟去病道:“那是了,他对咱们还是不信任,担心泄露身份……” 翟去病说的兴奋,王徵的老脸却是沉了下来,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是太史公记载,韩非子所言。身为儒士,王徵虽然不认同前一句,但对后一句,却是无比的认同,朱春是大盗,盗就是不义,即便是盗亦有道,亦是不义。 忽然是被朱春所救,但王徵一时却也拐不过这个弯。 “可惜跑了左绪!”翟去病又叫:“不然非宰了他不可!” 刘廷夔道:“王法森然,他跑不了的,不但他,就是他榆林左家,也没有人能跑的了!” ---虽然已经经历过科举挫折,社会阅历也有不少,但刘廷夔心中阳光,依然对大明的法纪充满了信心。 王永春则一直在胸口划着十字,口中喃喃:“天主保佑,天主保佑啊~~” …… 左绪逃走,但他左家的家丁却没有他那么幸运,被留下的十一人中,除了一一人主动投降,免受死伤之外,剩下的人非死即伤,尤其是被朱春铁锤击中的人,一个个都是吐血,一半以上都是不能活了。 尤振武这边伤了一个护卫,所幸只是皮肉伤,简单包扎,没有生命危险。 只是,这么多人,要如何处置? “先往鲁桥镇,通知鲁桥镇的郭举人,再往泾阳县,将他们押到县衙。” 王徵倒是有主意。 于是,留下两个护卫看守那些受伤的左家家丁,捆了那个投降的左家家丁,随身押了,先赶往鲁桥镇,去见镇中的郭举人。 所谓郭举人,姓郭名邦奠,乃是一个武举人,其家族是鲁桥镇的大商,这些年不太平,郭邦奠招募乡勇,以为自卫,已经得到了朝廷的认可,王徵是本地大儒,郭邦奠素来仰慕,多次拜访,王徵知道他是一个刚正忠义之人,可以托付。 将受伤的左家家丁交给郭邦奠暂时看管,再往泾阳县城报官,就可以将左绪假扮盗贼,半路袭杀的罪名落实了,即便左绪现在跑了,但终究是逃不过王法的惩治。 …… 十里之外。 左绪惊的魂飞魄散,亡命逃奔,只以为“铁锤者”就在身后,随时都可能将他锤下马去,直到两个家丁奋力拉住他的缰绳,他这才知道,他已经是奔出很远,而铁锤者根本就没有追击。 “怎么会这样?” 醒过神来的左绪从马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不能相信,他十几个左家家丁,在战场上都可以称为一支劲旅的精锐,竟然就这么覆没了,尤振武那个狗贼明明就在眼前,他的刀,已经几乎要割到尤振武的脖子上了,但想不到忽然冒出了一个抡铁锤的。 是谁?为什么要和我左家作对? 呜呜呜。 “四公子,这事得立刻禀报老爷……” 两个随着左绪侥幸逃出的家丁也都是脸色惨白,眼中满是恐惧,他们都是跟随左光先多年征战的人,战场上经历的事情多了,但他们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像铁锤者这样的对手,那简直就不是人。想到刚才的凶险,他们两人都是后怕和庆幸,但更后怕和担心的是,他们留在现场的同伴已经被尤振武抓获,一旦捅到官府,他们就是假扮盗贼,袭杀官员的大罪。 所以他们得提醒。 但左绪依然是伏地痛哭---他不能接受眼前的惨败,而他恐惧的另一件事情是:今日袭杀尤振武,并非是老爹的意思,也没有二哥的授意,完全是他自作主张,假借老爹的名义,对尤振武发下了必杀令,并在林子里面伏击。 原本以为此事必成,杀了尤振武,野地里一埋,神不知鬼不觉,老爹就算生气,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但想不到,计划竟然是失败了。 更失败的是,为了逃命,他们不得不在现场留下活口,如此,他带着家丁袭击尤振武的事情,就不可能被隐藏,他爹刚刚把长乐堡的祸事摆了一个差不多,绝对想不到他会捅一个更大的篓子。 左绪清楚的知道,和差遣巡抚标营的三个亲兵在长乐堡杀人放火不同,这一次他动用的是左家的家丁,铁证如山,没有一点狡辩的余地,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抵赖不了的,连着上一次的罪事,等待他家的,只能是抄没,全部下大狱的结果。 而他,就是左家的大罪人! 这次的事情和其他事情不一样,他爹知道了,非杀了他不可…… 第二十五章 归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计划失败,仓皇逃窜,连小命都差点没有了,而且还暴露了身份,留下了祸根,左绪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哭,哭的根本站不起来…… 终于,左绪停住了哭声,慢慢抬起头,望着两个满眼惊恐、不知所措的家丁,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们走吧,去见老爷,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两个家丁听出了他语中的不祥,忙问道:“那四公子你呢?”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谁也不连累,我去投案……”左绪声音更颤抖,脸色更惨白,额头上的汗珠和脸上的泪水清晰可见,眼神也恍惚,但口中却是连续重复刚才的话,就好像他很清楚,除了这一条,他再没有其他的出路了……又或者说,只有这样,他才有被减轻处罚和活命的可能…… “四公子……”两个家丁吃惊的看着他。 左绪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似乎想要说一句硬气的话,但忽然脚下一软,又摔在了地上…… …… 鲁桥镇。 听葵心先生到,武举人郭邦奠带着侄子郭磐亲自出迎,王徵引见尤振武,又说了事情的经过。 对于榆林尤家,郭邦奠早有耳闻,对尤世威尤定宇也有仰慕,听到尤振武被袭击,而且是左家所为,他在惊讶之后就是义愤填膺,然后他立刻派人,将那些受伤不能逃走的左家家丁全部押来,就在鲁桥镇看管。 “榆林尤家,两位老总镇的名字,在下久仰~~佥事年纪轻轻,就担当大任,郭某佩服。” “惭愧,不过就是侥幸,听闻兄长是己卯科武举,在下是壬午科,以后就兄弟相称。兄长受我一拜。” “哈哈,那就高攀了。”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尤振武却能感觉到,郭邦奠端的是一个热心人,知礼重义,怪不得王徵对他这么相信呢。 在鲁桥镇稍是休息,一行人赶往泾阳县,去见知县大人。 王徵亲临,泾阳知县不敢怠慢。 而有王徵在,一切也都不是问题,泾阳知县很快就将投降的那个左家家丁押入大牢,然后上报此事,同时令捕快赶往鲁桥镇,将受伤的左家家丁全部押到县城大牢来。 虽然证据确凿,但因为没有当场抓到左绪,翟去病担心老奸巨猾的左光先再有诡计脱身,于是他故意皱眉叹息,又小声和刘廷夔说。 “老夫这就给臬台黄纲写信,区区一个待罪的军头,看谁敢包庇隐瞒?” 王徵道。 臬台,按察使尊称。 …… 同一时间,一个面色惨白,好似喝醉酒的人,摇摇晃晃的出现在县衙门口,抓起鼓槌,开始擂动县衙门前的大鼓。 咚咚咚咚~~ 听到鼓声,衙役奔了出来,喝问:“干什么的?” 那人扔了鼓槌,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迷喃不清的说道:“投案……” 原来他真是醉了。 …… 这一夜就宿在泾阳县城。 翟去病难掩兴奋,拉着尤振武和刘廷夔,不停的谈论大盗朱春的事情,又说左绪和左家这一次肯定是跑不了了,尤振武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和,心中却是一直在思谋着火器厂的事情。 …… 第二日一早,尤振武一行人离开泾阳,沿着官道,返回榆林。 原本,出了被盗贼袭击的事情,且盗贼是假扮,幕后黑手是左家的大事,尤振武应该留在泾阳,甚至是折返西安,将事情向按察使衙门禀报,以期揪出凶手,严惩左家。 但尤振武现在顾不上,他急于返回榆林,因此,他只在泾阳县衙作了一份陈诉,同时以指挥佥事和火器厂副使的身份,向巡抚衙门和陕西都司衙门上了一份书,以前方十万火急,制造自生火铳为由,说明自己不返回西安的原因,又让翟去病买了一辆马车,供葵心先生乘坐,然后就启程急急返回榆林。 一路,尤振武小心谨慎,再不敢粗心大意,所幸一路都是官道,加上日行夜不行,十天后,终于是进到了延安府的地界。 但他们却不能进入延安府。因为延安城中正在闹瘟疫。听说一夜之间就死了几十个人,现在延安府戒严,不许进不许出, 瘟疫,明末又一大害。 于是只能绕延安城而走。 王徵忍不住忧虑的叹息,为延安府,为百姓,也为大明的天下。 这一路,尤振武每日向王徵讨教,他知道,王徵先生虽老,但报国之心未死,赤子之心犹在,对于机械学的通达,虽然比不上后世的教授,但却也已经有相当的成就。如果得他相助,不论是自生火铳的制造,还是后续可能的战备防守,都可以做到事半功倍。 所幸只是延安府,延川清涧等地都没有疫情,两日后,他们来到了绥德。 ----过了界碑,一进入绥德的地界,翟去病等人的兴致就高了起来,虽然绥德距离榆林还有一段距离,但绥德榆林不分家,进入绥德就等于是回了半个榆林,一路一千里的奔波,终于是可以洗洗风尘了。 当日,入住刘家。 王徵和刘彝鼎两个老友相聚。 听闻大名鼎鼎的王徵先生路过绥德,要往榆林讲学,城中学子都赶来刘家,一时冠盖如云,听者如众。 尤振武却不关心这些,从进城到入住,他最关注的是绥德可能的疫情和城防,作为榆林前面的最后一道防线,绥德的城墙虽然比不上西安延安,比边疆重镇榆林卫也差了不少,不过仍可以称为坚固,如果粮草充足,有兵有将,想要攻破绥德也是不容易的。 但历史上,绥德府却是轻易被李自成攻破。一来秦军打败,潼关西安府相继失守之后,整个西北都已经是惊弓之鸟,高杰在潼关败退之后,第一时间退到了延安府,但听闻李自成大军杀来,他就抛弃延安府,渡过黄河,逃往山西了,延安失守,绥德更惊慌,几乎没有人敢抵抗。 二来,李自成是米脂县人,米脂隶属绥德州,所谓人不亲土亲,就李自成的劝降来说,在绥德米脂最为有效。 这一世,如果再面对同样的情况,就要提前预防,不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 不止绥德,还有延安府。 …… 第二日,尤振武一行人离开绥德,返回榆林,刘廷夔向父亲请命,也跟着去了榆林。 绥德还算是内地州县,但榆林就是边城了。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徵豪兴大发,命人把车轿上的顶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他凭轼而立,眺望我大明的塞外边城,车风扑面,衣袂飘飘,不禁有千古之感。 尤振武请他注意身体,儿子王永春要他小心身子骨,他却都是不理。 “恭喜少千户,贺喜少千户,不,是少佥事。少佥事,老爷已经在府中等着你了,快快进城吧。” 很快,榆林城就出现在视野里,官道边,已经等候多时的尤家家人迎了上来。 为首的老家人叫尤祥,尤顺之后,由他暂时处理家中事务。 尤祥喜不自禁。 尤振武也欢喜,问起榆林最近可有事情发生?长乐堡可还平安? “长乐堡平安,一切都照少佥事临行前的安排,少佥事勿需担心。榆林倒是有一件大事发生,那就是巡抚崔源之去职了……”尤祥回答。 “哦。” 原来,左家利用巡抚亲兵在长乐堡杀人放火的的案子暴出之后,虽然张用翻供,事情起了波澜,左光先被押到了西安,案子还没有审理清楚,但崔源之的“昏聩”似乎已经是被朝廷认定了,因此对于崔源之的处置,很快的就下达,昨日文书已经到榆林,罢免崔源之的所有职务,勒令他待罪自省。 从致仕到罢免,虽然都是去官,但去官之后的待遇和名声,却是截然不同的。 崔源之可谓是“求仁得仁”了。 崔源之去职,朝廷已经任命南京右佥都御史张凤翼为新的延绥巡抚,但张凤翼现在还在江南,从江南到榆林,需要相当时间,这段时间里,延绥的军务和政务,继续由右方伯都任代理,户部郎中王家禄辅助。 尤振武听了微微点头,暗自欣慰,都任是实干家,他代理延绥军务,不论长乐堡的火器制造还是榆林的军备整饬,都可以得到支持。 不过欣慰之后他又有些担忧----崔源之去职,任命张凤翼为延绥巡抚,正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不过张凤翼还没有到任,李自成就已经攻破了西安,杀到了榆林,因此,都任和王家禄不得不担起大任,统领榆林将士抵御李自成,这一世,虽然自己穿越了,并且还和孙传庭见了面,但历史的走向却好像并没有发生改变,那个从未谋面、远在江南的张凤翼,还是成了延绥巡抚。 这让他不禁忧虑。 难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吗? …… 还未进城,在城门口就有熟识、热情的老乡亲向尤振武惊喜行礼:“少千户回来了?” ---由于前期在榆林卷起的风云,尤振武早已经是榆林的大名人。加上 尤家世代在榆林居住,世代带兵,旧部众多,因此,尤振武尤少千户的名字早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听说尤少千户这一次去西安,不但是行纳征之礼,准备迎娶美娇娘,而且因为制造自生火铳的功劳,有可能会被升官,榆林上下这些天都正在议论这件事呢,现在见到尤振武,就像是见到了“新闻事件”的本人,他们怎能不好奇围观? 一路,问好声不断。很多百姓都停住脚步,向尤振武行礼。 尤振武在马上抱拳,微笑点头。 每一个被尤振武回礼的人,都感觉脸有荣焉。 翟去病很兴奋,去西安这么天,终于是回来了,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美好,见到认识的小媳妇大姑娘,他更是频频挥手。 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是回了家,众人都是笑。 连王徵老先生的脸上都微微带着笑意,比起他的想象,榆林并没有那么的破败。 尤宅门前门后,都已经是打扫干净,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了,他们等候的当然不是自己的孙子,而是王徵王老先生。 宅中所有的男仆人男家丁也都已经在门前等待。 远远看见,尤振武急急催马,然后在距离在十几步的时候,翻身下马,快步走去,到了尤世威尤定宇面前,单膝下跪:“爷,三爷,孙儿回来了~~” 尤世威和尤定宇都满脸是笑,尤世威捋着胡须笑:“快起快起,葵心先生呢?” 这中间,翟去病刘廷夔王永春簇拥着王徵已经近了。 尤世威和尤定宇急忙上前迎接,向王徵行礼:“久闻先生大名,今日总算是得见了。” ---尤世威尤定宇虽然是武人,但一向尊敬文士,尤其王徵还是一个有名的大家,听说王徵收了尤振武做关门弟子,还要在榆林讲学,两人就更是欢喜了,对王徵怎能不尊敬? 王徵还礼,笑道:“两位老总镇客气,” “一路辛苦,快请!” 尤世威请王徵进府。 于是,王徵在前,尤世威尤定宇在后,尤振武等人跟随,众人鱼贯进入尤宅。 两个老爷子在前堂招待王徵,酒席摆上,宾主尽欢。 尤振武悄悄问三爷,长乐堡现在如何?三爷尤定宇拍着胸脯说道,在他们两个老头的督导之下,依照你留下的练兵手册和我榆林镇旧有的练兵之法,两厢融合,连续两月精练,三百新兵,现在已经是有些模样了。 又说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极是不错,一直都在长乐堡帮助练兵。 尤振武听了欢喜。 老实说,他现在恨不得飞到长乐堡。 简单用过,尤振武和翟去病去往后院,向母亲、婶娘问好,还将二叔的家书交给婶娘,又将在西安买来的糖果,分给几个妹妹吃。 听到纳征顺利,振武又升了官,尤侯氏欢喜的想要哭,也就是儿子大了,要是小时候,她非把儿子抱在怀里不可。 简单洗漱之后,尤振武换了一身衣服,向两个老爷子和王徵老先生告了假,然后马不停蹄的去往兵备道衙门报到,拜见都任老大人。 …… 第二十六章 新练 兵备道衙门。 和西安衙门的尊卑、繁琐、各种各样的等待不同,尤振武一报到,都任老大人就命他进见。 见到都任老大人,尤振武心中不禁燃起亲切,郑重行礼,然后详细禀报西安之行的经过。 “你能说服孙白谷,倒真是不容易!” 都任早已经知道尤振武被提升为指挥佥事并且为西安火器厂副使的事情,对尤振武得以重用,十分高兴,但并知道尤振武面见孙传庭的详细经过,今日见了尤振武方才知道,原来最初的时候,孙白谷是要抽走榆林的工匠,将自生火铳的制造,全部都移到西安,虽然西安榆林都是朝廷的,但火器厂设在那里,彼此的区别却是不小,尤其是对榆林这样的穷镇来说,如果尤振武真带了一干工匠都去了西安。那榆林就什么也没有了。 但尤振武没有直接调任西安,而是两头奔波,这对榆林的军备,实在是好事一件。 趁着都任高兴,尤振武急忙为长乐堡请要粮草,听到“粮草”两字,都任又黯然了。 不过他还是答应尽力为长乐堡调派所需粮草。 尤振武知道榆林贫瘠穷苦,所需粮草都是从内地转运,现在河南大战,朝廷全力支持,往榆林转运的粮草,几乎已经断绝了,身为代理巡抚,都任老大人现在难得很,不过尤振武也不能不求,因为他不是盗贼,他自己没有办法生出粮草,因此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找寻一切机会,向上级衙门讨要粮草,即便知道都任老大人很难,但他还是要全力争取。 …… “振武不忘允文,尤佥事,有心啊。” 听到尤振武请来了王徵王葵心,都任又露出欢喜,榆林粗犷边城,最缺的就是文化,能请来王徵这样的大家,实在是幸事一大件。 ---都任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王徵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论起来,都任的资格比王徵老多了,且两人年纪也差不多,论学问,都任一点都不比王徵差,但他是官员,政务繁忙,根本没有时间讲学,如果王徵能在榆林,在他的治下讲学,对榆林的文风,那是大有好处。 “葵心在榆林讲学,这是我榆林的盛事,别的我也帮不了,城南原先的教谕馆闲着,如果葵心愿意,就让他在那里讲学吧。” “谢大人!” 尤振武感激。 最后,当尤振武说到途中遇险,被伪装成盗贼的左家家丁袭击,几乎丧命时,都任怒不可遏,拍桌而起:“左光先,左定左绪,这是要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啊!本官誓将他们缉拿归案!” --对于张用翻供之事,都任耿耿于怀,一直在调查,尤其听说张用在半路暴毙之后,他就是明白,一切都是左光先搞的鬼,想不到左光先身在囚车之中,居然也有这般能量,不但能教唆翻供,而且还能杀人灭口,这实在是让他这个布政使惊讶。 这段时间里,都任整顿牢狱,对张用翻供之事,已经调查出了一些端倪,现在左绪又带着左家家丁袭击尤振武,罪上加罪,简直是不可想象。 左家是疯了吗?为什么拼了一切要置尤振武于死地? …… 从兵备道衙门离开时,已经是傍晚了,尤振武和都任老大人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若不是天黑,说不得还能再谈一个时辰。 夜晚的榆林城非常安静,连灯火也没有多少,马蹄踏在青石街面上,声音悠远。 回到家中,王徵已经被安排了住处,休息了,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却还在等着尤振武呢。 尤振武先取出李赫然的礼盒,交给爷爷尤世威。 尤世威接过打开。 尤振武和三爷尤定宇定睛一看,原来盒子里面真是两个鸡蛋大小的浑圆铁球,打磨光亮,看起来非常精致。 此外,还有两根百年人参和一封书信。 书信里,李赫然问候了两位老总镇,并奉上两根百年野人参作为孝敬。 原来,尤世威多年征战,手有故疾,时常会转动铁球,锻炼手腕,李赫然送来铁球和人参,不但是后辈之礼,亦是表示对他的关心。又或者说,作为晚辈的李赫然好些年没有向尤世威问好,隐隐也有赔罪的意思。 “铁球我留下,这两根人参极其难得,最少能值一百两银子。明日就到广盛源去换了,供军中使用。”尤世威道。 “爷爷……”尤振武不忍。 “不要说了,就这么定了!” 尤定宇则笑道:“李赫然还算有心,也不枉咱们当初从监牢里捞他。不过这么有名的大商,出手也太小气了一点。这么大的人参,怎么着也得来上十几根,方才能配的上他的身家!” …… 这一夜,尤振武和两个老爷子谈论到很晚,从和孙传庭见面的详细经过,到秦军誓师出征的场景,以及前线的军情。 当然了,还有他自己的婚事,比起前面几项,两个老爷子对这个更为关心。 虽然尤振武再一次阐明了自己对局势的忧虑,但两个老爷子依然对河南的战事抱有信心。 尤其是尤世威。 “孙督师还是极有韬略的。” “我秦军精锐,孙督师又善于用兵,若无意外,孙督师定能击溃闯贼,还中原以太平!”尤世威道。 …… 回到房间,尤振武又和母亲谈了一会,从母亲口中他得知,这些天来,陆陆续续有不少商人拜访尤家,原来,左家的案子暴发,左光先入狱,左定逃走之后,那些原本依附于左家,依靠左家势力在红山堡进行外贸的商人,立刻就转变了态度,所有人都知道,左家怕是靠不住了,看情势,尤家怕是要崛起,除了左家案发是因为和尤家争斗失败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年纪轻轻的尤家少年尤振武不但是中了举,而且还研造出了自生火铳,又深得右方伯的信任,未来前途怕是不可限量,因此,他们都迫不及待的来抱大腿。 既然是拜访,当然不会是空手。 尤振武这才明白,怪不得爷爷和三爷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并没有为钱粮太发愁,原来是因为这个。 ……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有亮,尤振武就起身,向两个老爷子和王徵请安之后,就带了翟去病薛金川等人,连同西安带来的十根铳管,急急返回长乐堡。 ---在西安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长乐堡新兵的操练和自生火铳的打造,夜晚都常常梦到,现在回到榆林,他是一刻也待不住,恨不得立刻飞到长乐堡。 马蹄急急, 天色大亮的时候,尤振武远远看到了矗立在北山之下的长乐堡。 堡虽小,却是他穿越的起点。 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可以完全掌控。 景象依旧,旗帜依然。 尤振武和翟去病策马在前,早有亲卫去到堡中禀报,所以当他们二人来到堡门前面的时候,迎接的人群已经从堡中奔了出来。 “允文兄~~” 李应瑞和王守奇冲在最前。 身后跟着周运、百户张广,旗长吴大有等人。 见到他们,尤振武心情大好,翻身下马之后,和李应瑞王守奇搭着手臂,哈哈大笑。 ---李应瑞还是那样,笑眯眯的,但王守奇却是黑壮了许多,感觉他每日都在操练。 在尤振武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人依据尤振武留下的练兵手册和教程, 很好的协助了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使三百新兵的操练,完全依照尤振武的计划在执行。 翟去病就更是亲热了,拉着李应瑞和王守奇说个不停。 尤振武向周运,张广,吴大有等人抱拳:“辛苦了。” ---虽然不在堡中,但对堡子里面的事情,尤振武却是一点都不敢懈怠,昨晚又和爷爷三爷详细了解,知道这些日子里,周运张广等人尽忠职守,很好的完成了他临行前交代的任务。 尤其是周运,不但要统筹后勤,使每一个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而且要管理铁匠铺,监督每一项的生产程序,在保证质量的同时,还要提高产量,拼尽全力,尽快为三百新兵配上装备。 今日见周运,感觉他清瘦了不少。 也因为清瘦,他和他的兄长周器就更加相像了。 完后,一起进堡。 听闻少千户回堡,堡中军户都自发在土街两边迎接,向尤振武行礼,尤振武抱拳微笑。 “咚咚咚咚~~” “刺!” “杀!” “装弹,举铳,预备~~放!” 远远的,就听见校场上的战鼓雷动和操练之声。 尤振武直奔校场。 校场上,尘土飞扬,长枪手盾牌手,正随着鼓声,在不同颜色的三角旗帜在之下,进行枪刺或者是盾挡的操练,一进一退,同攻共守,同时口中大喊,激励士气。 就像三爷尤定宇说的那样,其兵其势,已经有相当的模样。 而在校场的一角,劲装绑腿的三十个鸟铳手正举着自生火铳,进行射击操练,但不是实弹,而是空弹,遵照射击教程,一步步的熟悉操枪射击的各个步骤。 为什么只有三十个?因为到现在为止,长乐堡铁匠铺一共只打造出了三十支的自生火铳。 三十支,听起来数量很少,但对小小的长乐堡来说,一个月的时间,这已经是极限了。 而且就都任老大人的命令来说,三十支自生火铳之后,后续生产的火铳就需要交给延绥巡抚衙门来分派,继而供应榆林镇的主力兵马,尤振武成为西安火器厂的副使之后,更是要供应孙传庭的十万大军,像长乐堡这样的小小地方,想要多配自生火铳,就需要动用自己的私家财力进行生产和装配了。 这三十个鸟铳手都是通过“队列操练”挑选而出,都是脑筋灵活,动作敏捷之人,学习能力较强,虽然刚刚操枪不久,但却已经基本掌握了操枪的诀窍, …… 当尤振武来到校场边后,操练的鼓声忽然停止,然后铜锣响起,听到锣声,所有军士都停止操练,回归自己的队列,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和扬起的尘土之后,校场渐渐安静下来。 三百新兵分成六个方队,静静而立。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校台。 尤振武已经登上了校台,望着已经是有模有样的三百新兵,心中满是欣慰,但脸上却依然是严肃,目光扫过,将每一个士兵的面貌都收入眼底,然后大声道:“振武回来了!” “虎,虎,虎!” 三声震天的呼喊。三百新兵齐声回应。这其中,有一人最为大声和兴奋,正是鸟铳手朱喜贵。 ---- 接着,鼓声响起,操练继续。 尤振武下了校台,先执长枪,参与长枪兵的操练,明末,官军使用的长枪长度最长不过一丈一,也就是三米多一点,但尤振武以为不够,因此他修改标准,将长乐堡新兵的长枪长度提高到了一丈四,也就是四米二的长度,最初,不但尤世威尤定宇,连李应瑞王守奇都是反对的,因为四米长枪挥舞起来极不方便,且不易操作,难以速成。 为此,尤振武向他们解释,未来火器营作战,不需要长枪兵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样样精通,只要练好一个动作就可,那就是刺。 长枪兵讲究是团体作战,阵势为主。 因为是刺,所以长度越长越好,如此就可以拒敌人于身外。 对于尤振武的用意,尤世威和尤定宇两个老爷子当然都是理解的,他们反对的原因是因为一丈四的长枪不好操练,担心增加练兵的苦难,或者说,在他们的内心里,长枪兵,甚至所有的步兵其实是消耗品,不值得长期训练,在战场上能一锤定音,值得重金投入和长期操练的还是重甲骑兵。 最后,尤振武稍微妥协,改成了一丈三,也就是四米的长度,两个老爷子才勉强同意。 今日,尤振武手持四米的长枪,第一次感受四米长枪刺杀的冲击。 不得不承认,四米长的长枪操作起来,确实是困难,每一次的刺出,都需要用尽全力,不然就无法戳穿作为目标的草人…… …… 第二十七章 左绪投案 …… 长枪之后,尤振武又参加盾牌兵的操练,盾牌兵分成大盾兵和圆盾(小盾)兵,大盾高五尺,盾手需要双手操持,作为立阵所用;小盾二尺见圆,盾手再配长刀,为近身搏斗,掩护大阵使用。 尤振武用心感受,揣摩着未来使用的利弊,同时也是和士兵们打成一片。 四品的指挥佥事和普通士兵一起操练,手持四米长枪或者是圆盾长刀,一起呼喊,一起流汗,对士兵们有相当的激励。 翟去病也参与,在鼓声中,和表哥“互砍”。 最后,尤振武又举起火铳,和火铳兵一起操练。 “纸包弹生产的如何?” “存了一千发了。不过硫磺没有了,正在等巡抚衙门的拨付。”周运回。 “一千发……确实不多,不过不能再等了,明日起,火铳兵的操练之所改到堡外,开始实弹操练。”尤振武道。 --现在火铳兵操练,每天只能打一发实弹,这还是尤振武临行前的叮嘱,不然以两位老总镇的脾气,是绝对舍不得让火铳兵耗费弹药,进行实弹射击的。 “是。”周运领命。 尤振武却思谋着,如何从西安火器厂调拨一些硫磺过来,西安火器厂的物资 虽然不多,但硫磺却是存了不少。 …… 就在尤振武参加火铳兵操练之时,尤世威尤定宇带着王徵老先生来到了堡中,王徵虽然是文人,但因为明末辽东的乱局,兵事成了士大夫的热门学说,不但皇帝会问,凡任巡抚总督,都需要知晓兵事,才会被朝廷委以重任,王徵就写过《兵说》和《客问》,阐述自己对兵事的看法,在登莱做兵备道时,辅佐巡抚孙元化练兵,登莱之乱,他被朝廷下狱罢职,后来得免,回到家乡,又在泾阳组织乡勇,防备盗贼,对于兵事,他一直都有兴趣,今日尤世威尤定宇带他到长乐堡,一进堡中,见到校场上的操练,他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听口令,又看士兵的操练,王徵立刻感觉到长乐堡的操练之法和一般官军不同,尤其听说操练之法是尤振武制定的之后,他就更是确定了。 “戚少保练兵之法,但却又有不同之处,振武这孩子,还真是让人惊奇啊。” 爷爷和老师来到,尤振武停下操练,满头大汗的行礼,王徵对自生火铳极其感兴趣,尤振武捧来一杆,向他详细解释。 王徵端着火铳,连连点头。 随后,尤振武引着老师来到了铁匠铺,实地查看自生火铳的生产过程。 负责铁匠铺安保的高朗,老刘头和两个儿子刘贵刘瑞,见“少千户”回来,都是欢喜行礼。 虽然“方炉”“坩埚”“烟囱”等一些制造精铁的必备,尤振武已经向王徵讲解了,但见了实物之后,王徵还是惊叹:“若非亲眼所见,老夫真是不敢相信,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铸铁之法。” 尤振武趁机提出,希望老师能改进生产工具,扩大生产,增加效率,比如在来时的路上,他一直和王徵谈论的“起重机”,王徵满口答应。 …… 铁匠铺之后,尤振武来到了隔壁不远的一间大院子,这里原本是一间仓库,现在被改造成了纸包弹的制作工厂。 每一个进入工厂的人,都得被搜查,以确保身上没有携带“火石火折”一类的点火物。 工厂前后三间,从火药生产到最后的纸包弹装填,已经是初具雏形。 几个老匠人带着十几个妇人正在忙碌。 ---注,长乐堡是小地,原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质制造火药,所有的火药都需要从榆林领取,但在尤振武的争取下,都任老大人同意长乐堡可以自己制造火药,但所需的硫磺木炭和硝石,却需要长乐堡自己筹集。 因此长乐堡火药厂的规模很小,财力物力的限制之下,每天的产出更是极少,但即便如此,尤振武还是坚定的组建了火药厂,按照他的规划,形成了一条从火药制作到纸包弹产出的完整生产线。 ---为了保证火药的威力,尤振武制定了极其严格的标准,火药配比,完全依照后世的科学标准,使用高标准的木炭硝石硫磺,小称称重,质量负责到个人,由周运管理生产,李应瑞负责质量监督和程序抽查。 一段日子试行下来,效果相当不错。 其实火药的生产并不难,从元代到明末,已经三四百年,不要说军中,就是民间也有很多人会制造火药,一硝二磺三木炭的口诀,人人知道,但如果不能精确配比,只是依照一硝二磺三木炭,作出的火药虽然也能炸,但威力却无法保证。 身为穿越者,矿业大学的高才,尤振武对黑火药的精确百分比,烂熟于胸,因此建立黑火药的生产线,并不困难,难的是测量和生产,以及原材料的保证。 …… 看了火药厂,王徵惊异更多,对尤振武频频称赞,对火药厂的火药配比和生产程序,予以最高的评价。 尤定宇却是苦笑:“不瞒先生,为了这个小小火药厂,前后已经投进一百五十两银子了,这原本不是中卫所应该做的,但振武偏要自己做,我和二哥劝也劝不住。”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三老总镇,振武所想所思,非我们这些老人所能想啊。”王徵说的极其肯定。 尤定宇连连点头,十分赞同。 尤世威却沉着老脸:“什么不能想?不过就能乱折腾。等尤家这点家底都没有了,看他如何折腾?” …… 中午,因为尤振武的归来,周运临时命令杀了一头猪,所有人午餐加肉。尤振武检查食宿,和新兵们同吃。张旺朱喜贵等操练刻苦,成绩位列前茅之人,都被尤振武召到一张桌子上,一起吃肉啃馒头。 “喜贵,你的铳,打的极好,说你弹无虚发,一点都不夸张,来,我以水代酒,敬你一碗。”尤振武道。 “谢佥事大人。” 朱喜贵激动的脸都红了,端碗的手,都有点拿不住,然后不等尤振武再说,就一仰脖子,咕咚咚的喝了进去,因为喝的太急,呛住了喉咙,距离的咳嗽了起来。 尤振武笑:“莫急莫急,慢点慢点,今日操练,不能喝酒,等打了胜仗,我请你,以及在座的诸位,喝上好的汾酒。” “谢大人。” 军士们欢乐。连张旺脸上都露出了笑。 …… 下午,依照尤振武所说,三十火铳兵出堡操练,于原野中砰砰放铳,尤振武亲自参与,对于表现良好,弹无虚发的军士予以奖励。 “朱喜贵!” “小的在!”朱喜贵出列。 “好铳,我升你为队长,统十三人。” “谢佥事大人。”朱喜贵喜。 ---今日操练,少千户刚把他哥哥张旺晋升为长枪队长,这一会他也成队长了,如何不喜? 一日一间,尤振武晋升四十新兵为队长,十人为旗长,这些人的功绩早就议定了,但尤世威尤定宇不发,只待尤振武回来宣布,以此更加确定尤振武的新兵头领之位。 …… “振武,刚有一个消息。” 黄昏,尤振武亲自带队在堡中操练火铳兵,使用实弹,将对面的北山,惊的千山鸟飞绝之时,三爷尤定宇忽然来到操练场,告诉他一个消息。 “左绪那小子在西安投案了。”尤定宇道。 ---在听说振武被左绪带人袭击,几乎不得免的时候,尤世威尤定宇两个老爷子恨的咬牙切齿,尤家和左家之仇,已经不可能化解,原以为左绪一定会窜逃,但想不到他竟然在西安投案了。 翟去病也惊奇,说道:“左绪胆小怕死,八成是逃无可逃了,不然他才不会投案呢。” 对尤定宇说道:“三爷,这一次罪证确凿,人证物证皆在,左绪和他老爹左光先的罪,应该是跑不了吧?” 尤定宇道:“那最好,如果西安的狗官们胆敢纵放,等我见了,非宰了左光先不可!” 又道:“振武,西安按察使衙门的公文也到了,令你尽快到西安,和左绪对质。” 尤振武皱起眉头,榆林到西安来回得二十天,时间紧迫,他刚刚回到榆林,一应事务还没有展开,这个时候他实在不能离开榆林,前往西安,但按察使的公文,他又不能不理,更何况,这还关系到左绪和左家的定罪…… “这得去,不然左绪就无法定罪。”翟去病道。 尤振武却摇头:“给左绪定罪虽然重要,但重要不过自生火铳的制造和我中卫所的练兵,先缓几天吧,按察使衙门如果催促,我自上书说明。” …… 榆林。 左家四公子左绪带着左家家丁,假扮盗贼,在半路袭击尤振武的事情,已经是在城中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左家这一次是彻底完了,不要说世袭的将门,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怕也是危险了。 “尤少千户是岳王爷转世,一个左绪,岂能害了他?” “什么少千户?现在是指挥佥事大人!” “对对对,是佥事大人。” “左家这一次是彻底完了。以后年轻一辈,那就是佥事大人了。” …… 晚间,尤振武听取了周运的汇报,就这些天铁匠铺、火药厂的生产,以及堡中各项事务的推进,进行详细了解。 听完之后,他微微点头,不论从整体还是细节事务,长乐堡都井井有条,周运很好的完成了他交下的任务。 为此,尤振武提拔周运为榆林卫中卫所的知事。 知事为八品,是为朝廷实实在在的官员,等于是周运有了官身,以后就是朝廷正式的官员了。 ----尤振武自己升了官,在成为四品指挥佥事的同时,也拥有了两到三名下属官员任命的权力,其中,经历(从七品)、知事(正八品)、吏目是从九品,但尤振武刚刚被拔擢,不敢乱用任命官员的权力,除了周运之外,其他两个官员的名额,他暂时不用。 周运谢尤振武的拔擢。 又说,他不过是小才,他哥哥周器方才是大才,只要没有横加的掣肘,少佥事所托之事,哥哥周器一定能完成。 周运淡定从容,不卑不亢,喜悦藏于心中的表现,令尤振武暗暗点头。 ----周运之才,可不止一个长乐堡。 …… 尤振武归来,李应瑞王守奇终于可以请几天假,两人返回榆林休息,当晚,尤振武和他们痛饮,说起当日在泾阳被左绪袭击的惊险,两人又是后怕又是愤怒,左绪,竟然卑鄙阴险至此。 “允文兄吉人天相,有义士相救也是自然。” “可惜没有问到那义士的名字,如果能请到军中,必是一员猛将。” “是啊,允文兄,你这事做的还是太小心了,要是我呀,一定追上去,不但问义士的名字,也要想办法将他请到军中!有猛将如此,何愁不能平贼?” 李应瑞和王守奇道。 尤振武默默笑。 ---就内心来说,他何尝不想追上去,感谢朱春,甚至邀请朱春,到榆林来? 但朱春何许人也?一向独来独往,见首不见尾,岂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改变行事方式? 第二,朱春急急打马离开,明显就是不想露出身份,又或者,不想和身为武官的尤振武有太多的牵扯。 第三,在不想暴露身份之外,怕也有不想连累他的意思。毕竟朱春是大盗,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尤振武却是朝廷正式的武官,一个官,一个盗,两人如果走的近,一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说不得朝廷还会怀疑,尤振武和盗贼勾结,那一来,尤振武的麻烦就大了。 这应该也是朱春不想显露身份的原因之一。 …… 一连几天,尤振武都在堡中督练新兵,三十火铳兵拉到堡外,全部实弹操练,砰砰砰之声,响彻北山,耗费的纸包弹,一发又一发,尤定宇在旁边看了,甚是心疼。 --这打的不是纸包弹,而是银子啊。 长枪兵盾牌兵加紧操练,校场尘土飞扬,喊杀震天。 而铁匠铺的炉火,彻夜不息,匠人们加紧熔炼精铁,在打造铳管、制造簧片的同时,也为将士们制造所需的枪头长刀和甲胄…… 第二十八章 新兵出征 次日,尤振武的外公侯世禄带着舅舅侯拱极,来到长乐堡,看望外孙。 ---前日归来的时候,尤振武就去拜见外公,不想外公和舅舅都不在家中,而是去神木县了,原来侯家在神木县有一些资产,最近神木县闹盗贼,侯世禄决定全部处置了,回收银两,交给外孙练兵。 当然了,彼时尤振武并不知道,只知道外公和舅舅去神木县了。 尤振武拜见舅娘,说明西安之行,纳征之礼的经过后,就回了家,继而又匆匆回到长乐堡。 侯世禄昨日归来,听闻外孙已经从西安归来,今日急急来看。 爷孙相见,自有一番欢喜。 侯世禄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尤振武。 正是处置神木县资产所得的银钱。 尤振武心中感动,他知道,侯家并不宽裕,外公虽然早年为将,但被朝廷弃用,已经退隐很多年,除了百十亩的地,再没有其他的收入,对外公来说,一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尤振武受了,向外公深拜。 起身之后,他向外公和舅舅说起面见孙传庭的经过,当然了,省去了他劝进孙传庭的“五行志”说词。听完,侯世禄捋着胡须叹息道:“孙督师性子执拗,朝廷又催的急,你缓进兵的策略,他绝不会听从……” 这一点,尤振武已经有所预见,他望着外公,忽然问:“外公,如果孙督师不能胜,西安有意外,榆林可守吗?” 侯世禄脸色一变:“你这什么话,西安怎么会有意外?纵使孙督师不胜,退回陕西即可,即便不能退回,我陕西还有潼关天险,闯贼岂能突破?” “如果潼关失守呢?”尤振武迎着外公的目光---在一干长辈中,外公侯世禄虽然退隐的最早,但思虑却是最周全的,对时局的险峻,也有相当的预见。 “不可能!潼关自古天险,岂是闯贼可以攻破的?”侯世禄摇头。 尤振武默然,看来即便是外公,对于孙督师大败,潼关失守,西安失守的真实历史,也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外公如此,其他人就不用说。 但换句话,如果说,孙传庭在河南的败局,事先就流出隐患,但十万秦军在河南大败,潼关失败,孙传庭身死,却也谁也没有想到的事…… …… 西安之行,尤振武不但是完成了纳征之礼,升了官,成了火器厂副使,而且从西安带回了十根铳管,这十根铳管,是作为西安火器厂和长乐堡铁匠铺,各自负责一部分,相互合作生产自生火铳的计划一部分,先拿到长乐堡来进行试验的。 很快,十根铳管就被组装成了自生火铳,虽然火器厂的铳管和长乐堡自己打造的铳管,就规格上说,稍微有些不同,长乐堡生产的铳管,更稍微长一些,西安火器厂打造的,则是标准的火绳枪的铳管,不过经过调试,问题不大,长乐堡产出的零件,可以安装在西安火器厂的铳管了,最后变成一杆合格的自生火铳。 组装、调试顺利,但后续为西安火器厂准备的簧片和自生火铳的各种精密配件,却是陷入了生产的停滞。 因为堡中没有物资了。 ---炉火一开,从铁料煤炭到木炭,物资消耗的速度就像是飞转的铁轮和大口吞噬的怪兽,有多少吃多少,很快就见底了。 此外还有三百新兵吃用,每天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尤振武心急如焚,没有物资,没有钱粮,他根本完不成孙传庭交给的任务,傍晚,他急急返回榆林,面见都任老大人,再一次诉苦,向老大人求粮求物资。 都任的兵备道衙门一向冷清,不想今日门前的小广场上,官员的轿子和武将的坐骑随从一大片。 原来,都任老大人正在衙中召开军事会议,准备剿灭沙河叉的马贼。 “九月大市在即,各地商人都往我榆林来,但沙河叉的马贼,却是又冒出了头,前日劫掠了一家商队,这股盗贼不能再留,需尽快剿除!” 沙河叉,位在神木县北面的草原沙漠中,距离神木县一百里,距离互市的红山堡更是有三百里,所以沙河叉马贼劫掠的对象并不是红山堡,而从那些渡过黄河,从山西赶到榆林,准备参加红山堡互市的山西商人,当然了,本地商人和百姓,若是被他们撞见了,也是不会放过。 最初,沙河叉并没有马贼,去年九月,就在红山堡互市的期间,一伙贼人忽然抢掠了一支过路的商队,官兵追捕,贼人逃入了沙河叉,因为那里多芦苇,地形复杂,官兵不易追捕,后来贼人就盘踞在了那里,成为沙河叉马贼,他们常常十五成群,抢掠周边,神木县的官兵几次围剿,都失败了。而允许是害怕官军大规模的围剿,其后沙河叉马贼偃旗息鼓,不见了动静,有人说他们已经逃往他处了,但今日看,他们还留在沙河叉。 尤振武到兵备道衙门之时,都任正在召集副将惠显,管屯参将刘廷杰等人议事,尤振武悄悄打听,得知都任老大人决定派刘廷杰领两百精锐,加上神木县本地官兵二百,一共四百人进剿沙河叉的马贼。 为什么这么少? 一来沙河叉的马贼并不多,不过百人,第二,出征的兵马越多,耗费的钱粮也就越多,现今情况下,榆林镇无法出动更多的兵马。 尤振武听了心中一动。 或许这是一个练兵的好机会…… …… 议事结束,副将惠显,参将刘廷杰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尤振武向前行礼。 惠显今年已经五十岁,是一个中规中矩,按部就班升迁而来的老军人,因为在军中根基不深,也没有豢养家丁,因此麾下兵马并不多,加上他为人比较低调,已经显出了“退休”之意,因此他在榆林的存在感并不是太强。不过尤振武却非常尊敬惠显,不止是因为在历史上,惠显拒不投降,自杀殉国,更因为惠显为人宽厚,较为清正,即便被王定等年轻后辈超越,也始终没有怨言,尽心尽职的做自己的副将。 这不是容易做到的。 见到尤振武,惠显和刘廷杰都点头。 惠显先行。 刘廷杰正要上马离开,尤振武急忙上前:“参戎,卑职有一事恳求。” “哦,说。”刘廷杰说。 “蒙督师和右方伯大人栽培,卑职忝任指挥佥事,但卑职出仕以来,未有寸功,实在是惭愧。听闻此次沙河叉剿贼,由参戎领军,卑职愿带兵,随参戎一起前往。请参戎恩准。”尤振武请求。 刘廷杰微微惊讶,但同时却也不太意外。 惊讶的是,在眼下的乱局中,并非是所有的将官都愿意带兵出征,尤其是尤振武这样的卫所军官,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卫所兵每一次的出征和损耗,都可能需要自己承担。因此,很多卫所军官都不愿意出征。 不意外的是,尤振武初生牛犊,志向远大,自请出征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刘廷杰心中点头,脸上却依然严肃,板着脸问道:“战事凶险,你那三百新兵又是新练,能不能上战场还是疑问,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尤振武坚定:“我三百卫所兵愿听从参戎的调遣!” 刘廷杰看着他,缓缓道:“那好,你回去挑选一百人,等我将令。” “是!”尤振武欢喜。 ---因为李应瑞和王守奇回城休息,堡中需要人手,所以今日翟去病没有跟随尤振武回城,不然的话,听闻出征剿匪,他一定会惊喜的跳起来。 …… 目送刘廷杰离开,尤振武迈步进入兵备道衙门,面见都任。 和尤振武想象的一样,都任除了筹备九月的互市,力保互市安全之外,粮饷问题依然还是都任最头疼的一件事,见尤振武进来,不用问,他也知道尤振武的来意。 “先拿这些去用吧。” 都任写了一张条子,令幕僚傅佑递给尤振武。 尤振武接了,发现不过就是一辆车的物资,连长乐堡一天的消耗量都不够,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心的收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已经是都任老大人能做的极限了,孙督师率大军出征,整个秦地的钱粮都供给了前线的大军,榆林根本没有余粮和余钱,都任老大人能挤出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没有再请要钱粮,尤振武只说了愿随刘廷杰出征,剿灭沙河叉马贼之事。 都任听了欣慰:“好啊,无战不成兵,不过我可没有多余的粮草给你。” “不需要粮草,只要剿灭贼寇,给我中卫所多分一份缴获就可以。”尤振武道。 都任老脸严肃:“这我无法答应你,缴获的分配,那是看战功的,有战功,那自然能分到。如果没有战功,只是到战场走一遭,怕也是分不到什么的。” “卑职明白。” …… 从兵备道衙门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道上灯火连连,尤振武没有回答,而是先去了城西的教谕馆,向葵心先生请安,这几日,尤振武在长乐堡练兵,而葵心先生在榆林讲学之事,在都任老大人的安排,尤家的全力协助之下,也已经是按部就班的展开。 这两天,不但榆林,不少外地的学子,也都赶到榆林,准备听葵心先生讲学。 明日将是王徵正式开讲的第一天。 “右宾兄。” 在教谕馆门口,正遇上刘廷夔。尤振武下马行礼。 见尤振武来到,刘廷夔十分欢喜,引着他进入教谕馆。 ……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尤振武到爷爷房中请安,说了他准备带兵,跟随刘廷杰一起剿灭沙河叉马贼之事,尤世威一生戎马,大小战事无数,沙河叉马贼不过百余人,在他心中,这样小小的剿匪,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战事,但听闻孙子要带兵出征,他还是紧张了起来。 “马贼穷困,沙河叉不毛之地,怕是分不到什么缴获。”尤世威道。 “就算分不到,练兵也是可以的。兵得有实战,没有实战,不经过真刀真枪的历练,是不可能有强兵的。马贼实力弱,正是练兵的好机会。”尤振武回。 尤世威只能点头,命人去请侯世禄来商议。 “此是练兵的好机会,我赞同!” 和尤世威的有所犹豫不同,侯世禄对外孙的决定,全力支持。 两个老将拿来地图,就沙河叉的地形,以及出征可能遇上的各种情况,详详细细的叮嘱尤振武。 ---都是曾经统兵上万的老总镇,又几十年的沙场经验,平常就对尤振武多有教导,今夜所说的一些事项,也并不新鲜,过去就曾经说过,但今夜尤振武却听的非常的通透。 也许是即将上战场,听得更仔细,更认真的原因吧。 尤世威最后道,让三爷和你一起出征。 尤振武允了,一来他初上战场,的确需要三爷这样战阵经验丰富的人进行指导;第二,他如果不答应,说不得爷爷就会找借口不让他出征。 ……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有亮,尤振武就急急返回长乐堡。至于都任批下的条子,他交给爷爷尤世威,令天亮之后,家里人代为领取,送往长乐堡。 “剿匪?啊,太好了!” 果然,回到堡中一说,翟去病就惊喜的跳了起来。 三爷尤定宇却是微微皱起眉头,在他看来,三百兵且没有练成呢,现在还不到上战场的时候,不过振武已经请命,且二哥已经答应,那他也只能听从,不管怎样,都是一次磨炼,如果能抢上一功半绩,对振武以后的仕途大有好处。 事情定下,自然就是挑选兵马。 三百人之中,挑出一百人出征,其中,三十个鸟铳手肯定是必须跟随的,长枪手和大盾圆盾手,却是需要挑选。挑选之后,还要抓紧时间进行合练,以尽快的达成默契。 尤振武估计,就是这一两日,刘廷杰的命令就会到长乐堡。 中午。老石回来了。 “少佥事,游戎在商洛又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已经转进灵宝,跟随孙督师的大军,准备收复洛阳。” 石善刚风尘仆仆,一身都是疲惫,见到尤振武,简单说明情况,然后将尤见龙的回信双手呈了上来…… 第二十九章 阵法 老石石善刚归来,知道父亲尤见龙身体无恙,又有亲笔回信,尤振武又欣喜又期待,急忙打开了看。 对于儿子成功制造自生火铳,升任指挥佥事,在西安面见孙督师,成为火器厂副使之事,尤见龙没有一句赞赏奖励之言,只淡淡的三个字:“知道了。”而对于儿子灌醉二叔,盗取聘礼,私自募兵之事,却是严厉斥责……最后说到河南军情,只淡淡一句,一切都在掌握中,勿要担心。 ----父亲尤见龙的反应,完全在尤振武的预料之中,因为这本就是父亲的脾气。 但父亲对河南的战局轻描淡写,也没有透露是否提防九月的大雨,加上在商洛两胜,以父亲的脾气,必然是要乘胜追击,越战越勇…… 这不禁让尤振武忧虑。 尤定宇看完侄子的信,却是笑:“连续两胜,见龙打的好啊。” 尤振武却是不由看向西面河南的方向,眉间的忧虑越来越多。 “哥,你不用担心的,表叔文武双全,我榆林军又是精锐,一定能得胜归来,” 翟去病知道尤振武的担忧,他安慰道。 不想让三爷和去病为自己担心,尤振武只能微笑。 …… 下午,三角军旗飘飘,队列整齐,一张张年轻黝黑的脸,挑选出的四十个长枪手、二十名大盾圆盾手、十个火夫,以及四十名的鸟铳手在校场上集合。 一共一百十一人。 注,火夫是戚少保鸳鸯阵特有的角色兵,行军时负责挑担,扁担两头带刺,可为武器,战时负责割首级,或者拖受伤的同袍回阵,集合后勤兵和医务兵于一身。 尤振武效仿戚少保,阵中自然少不了火兵。 --而原本是三十个鸟铳手,但尤振武从西安带回了十根铳管,已经在昨日完成了装配,因此又加选了十个鸟铳手,正组成了四四二的正兵比例,恰好是尤振武组建火器营的人员配比。 “佥事大人到~~” “立正~~” 洪亮的口令声在校场之上响起。 新兵肃然。 黑帽箭衣、腰悬长刀、脸色无比严肃的尤振武迈步在一百一十个新兵面前走过。 他看到了强壮的张旺,看到了灵巧的朱喜贵,以及一干在操练良好的优秀人员。 两个月的操练,所有人都是皮肤黝黑,身子健壮,而眼神里也不再有那么多的惶恐和不安,很多人的眼神都变的有力。 “沙河叉有贼,朝廷召我们征讨!”尤振武第一句。 新兵们都肃立不动,但眼神却是有些骚动。 ---出征就是战事,战事就是生死,没有人会不惧怕的。 “练了这么久,每天累的直不起腰,为的什么?为的就是上阵杀敌,为自己,为家人,挣一份富贵!” “马贼孱弱,不过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此正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功劳。” “本佥事亲自带你们出征,此战必胜!” 尤振武高声宣讲,一边讲,一边踱步走过,观察士兵的眼神和表情,看他们是否有太多的恐惧和不安,如果哆哆嗦嗦,那肯定是不合格,就要剔除,另换他人。 所幸,虽然有新兵眼神不安,但恐惧哆嗦的却是没有。如张旺、朱喜贵等精悍之士,更是露出了跃跃欲试之心。 “滴~~” 尤振武令老刘头铸造的铁哨子,今日正式派上用处,哨子乃指挥官所用,凡火铳兵,不听到哨子声,不得击发,即便敌人已经冲到面前,没有长官命令,也不能随意射击。 此乃军纪。 滴的一声,最简单的射击命令,即实行三段击。 如果是连续的“滴,滴”两声,那就是全员齐射,不分三段,一起击发,将所有的铅弹都射向对面的敌人。 “滴~~” 尤振武用哨子吹响第一声。 操练开始。 前几日,火铳兵实弹操练,一日十发纸包弹,但今日却是不限,火铳兵可以尽情施放……” 长枪手大盾圆盾手,亦加入进来,进行出征前的合练---在这之前,尤振武清楚讲解了这种源自“近代军事之父”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和戚少保练兵之法相结合的阵型。 简单讲,就是大盾为墙,长枪手组成刺猬枪阵,火铳手于“枪阵”的间隙中,循环射击,不断杀伤靠近的敌人,待敌人冲到阵前,长枪手再进行攒刺,将所有敌人都刺倒在阵前,如果有漏网者,冲到了阵中,圆盾手负责补缺,将他们近身歼灭。 如此,形成了远中近三重打击。 如果再配上火炮和骑兵,火炮远距离轰击,骑兵保护两翼,待敌人溃败之时,再进行追击,彻底歼灭敌人,那就更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了。 一句话,古斯塔夫阵,是冷热兵器相结合,能最大程度发挥火铳威力的一种先进阵型。 古斯塔夫靠此横扫欧洲,引领军事前沿。 十个人组成一个队列,五十人为一方阵。 出征一百人,组成两个方阵,如果是野战遇敌,立刻就可以展开防御或者是进攻。 这一百人都是新兵之中挑选出的灵巧者,尤振武布置的又是最基础的简单阵型,因此并不难掌握。 “砰砰砰砰~~” 随着尤振武一声令下,士兵们前后进退的脚步,踏起的尘土,长枪短刀的寒光,如山的大盾,一一展现,接着“滴”的哨声响起,白烟冒起,火光乍现,自生火铳开始击发…… 和火绳枪断断续续的枪声不同,自生火铳的枪声,密集而持续。 场边,翟去病看的叫好,三爷尤定宇捋着胡须点头…… …… 操练刚开始不久,爷爷尤世威和外公侯世禄就带着一车物资来到长乐堡。 面对操练的新兵,两人都是老脸凝重,再一次叮嘱尤振武带兵出征要注意的各种事项---这一次出征,主力是刘廷杰的管屯军,中卫所的新兵不过就是辅助和配合,但兵事险恶,谁也不知道战场上会出现什么情况?因此就两个老爷子的内心来说,他们对孙子的第一次出征,还是非常紧张的。 尤振武听了点头。 ----相比于两个老头的紧张,他心中是十分坚定的,不止是因为有刘廷杰练兵坐镇,也不是因为三爷跟随,军中有四十杆自生火铳,而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兵,非是实战不可,不经过实战,根本不可能练出强兵。 尤其河南的战局难以预测,如果孙督师真的败了,父亲也没有能撤回榆林,那么天翻地覆的局面就不可避免,到时,自己能倚仗的只有这三百新兵,因此,他非是抓住机会锻炼不可。 另外,尤振武对自己的练兵体系和自生火铳的威力,也有相当的底气。 天平天国时,曾国藩建立湘军,但他一介文人,从未带过兵,手下也没有经验丰富的将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练兵?但这并没有难倒曾国藩,一番思索之后,曾国藩创立了一套练兵之法,在湘军推广,并且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为湘军打下了坚实的根基,而曾国藩的练兵之法,就是师出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尤其是练兵实录,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你如何练兵。 很快,曾国藩的湘军就显露出了实力,为清廷所重视。 最后完全碾压八旗军和绿营军,成为剿灭太平军的主力。 现在,尤振武比曾国藩超越两百年,而他面对的对手,完全都还是冷兵器的旧对手,马贼甚至不能称为对手,因此,尤振武心中是有底气的。 最后,这几个月来,特别是一次西安之行,他对陕西各地官军的实力,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就名气来说,陕西最精锐能战的,肯定是高杰的兵马,白广恩的火车营次之,固原兵榆林兵排在其三,比起这些精锐,中卫所的三百新兵肯定是不如的,但比起一般的官军,比起无精打采、士气低落的各城守军,尤振武自以为,中卫所的三百新兵,还是有一战能力的。 为什么? 难道两个月,六十多天的操练就可以练出强兵吗? 当然不能。 尤振武看的是士兵的精气神。 就三百新兵现在的精气神,已经超过一般的官军了。 以上三点,是尤振武的信心,也是他出征的底气所在。 …… 听闻消息,李应瑞和王守奇急急回到了长乐堡,要和尤振武一定出征。 …… 黄昏。 刘廷杰的信骑到达长乐堡,传达刘廷杰命令,命令尤振武统领一百兵马,携带三日干粮,明日一早出发,赶往榆林,和刘廷杰的两百人汇合,一起前往神木县。 尤振武领了军令,随即传达命令,令一百新兵准备,明日一早出征。 …… 夜晚,长乐堡灯火通明,为明日的出征做准备,新设立的后勤司,为将士们制作干粮,将麦粉和盐合在一起炒熟了,按人分配,装在兜兜里,军士们饿了,随手一把,这种干粮的制作办法并非是尤振武,而是云南沐王爷所创,明军多采用。 军士们则准备自己出征的兵器,火铳,长枪和长刀盾牌之外,还有一张简单的被子,卷起来,背在肩膀上---这并非是明军的传统,而是尤振武的改进,士兵们各自背被子,减少行军车马的使用,降低辎重,就等于是增加了行军的效率。 对长枪手盾牌手来说,背着被子确实不利战,但对使用远程火器,不需近身肉搏的火铳手来说,肩膀上多一床薄被,一点都不影响战力,如此,如果火铳手使用好了,令敌人无法近身,长枪手和盾牌手也就不需要近身苦战。 长乐堡甲胄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具棉甲,因此军士们都无甲,皆劲装箭衣,系腰带,红缨詹帽,脚下是绑腿草鞋。 此外还有葫芦制成的水壶,一人一个。 最重要的腰牌,也要带在身上,以证明身份。 一应事务准备好,就等着明日一早出征。 …… 因为明天就要出征上战场,很多军士都紧张的睡不着。 这其中就有朱喜贵,虽然他已经被少佥事拔擢为了队长,算是军官了,而且他火铳打的极好,是新兵之中最好的火铳手,屡受夸奖,在人看来,他是最好的新兵,但他心中的紧张,却是超过任何人,今夜他躺在通铺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终于,他忍不住了,于是悄悄下了通铺,来到义兄张旺的通铺前。 ---原本,朱喜贵是和张旺挨着睡的,但他成为队长之后,就必须和自己麾下的十二个军士挨着睡,如此他就和张旺分开了,今夜他睡不着,想要和义兄说话。 不想张旺却已经是睡着了,鼻间透出鼾声。 朱喜贵真是佩服,明天就要出征了,义兄也能睡着? 没有打搅,朱喜贵悄悄退了回去,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没有说话,但见到义兄,他紧张的心情一下就安定了不少,有义兄在,有少佥事的领导,这一次出战,一定能胜的。 …… 薛家。 薛金川正在灯下擦拭自己的长枪,这把长枪是他父亲的,当年他父亲曾经持着这把长枪,跟随老总镇在辽东厮杀,不知杀了多少敌人,现在传到了他的手中。 父亲薛得贵为左家所害,这个仇,他永远记着,明日他要跟随少佥事出征,一来报答少佥事的恩情,二来,立下功绩,以慰父亲在天之灵。第三,如果有可能,有一天他要拿着这杆长枪,亲手杀了左定,为父亲报仇。 薛母正在为薛金川缝衣,想到担心处,眼角忍不住有泪花。她三个儿子,老大已经战死,二儿子跟着游戎在河南剿贼,现在小儿子又要跟随少佥事出征,她如何能不担心? “娘。别担心,有少佥事的带领,我们一定能胜的。”薛金川无比信心。 …… 士兵入睡的时候,治所大堂里却依然是灯火通明,出征前的军事会议还在进行中,尤振武,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连同周运张广等人,正在聆听三个老总镇的教诲。 就着沙河叉周边地图,三人叮嘱的极为详细。一个说罢,另一个补充。 “二哥,你放心吧,有我在,我中卫所一定胜。” 最后,尤定宇道。 ----作为曾经的宁夏总兵官,尤定宇的能力不是吹的,老将出马,一个顶两,不论尤世威还是侯世禄,对他都是放心,也因此,他们才会全力支持尤振武出征。 …… 第三十章 行军苦 …… 大约是因为累了,这一夜,尤振武睡的很踏实,没有梦见金戈铁马,也没有见到北京城的大火和山海关的天崩地裂…… 但这些,却始终存在他内心里的最深处。 …… 清晨。 尤振武早早醒来,在老仆张福林的帮助下,披上铁甲,戴上铁盔,扎腰带,挎腰刀,踩战靴,这套甲胄是他中武举人之后,尤世威令人为他精心打造的,非常的合身,甲片也都是精铁,有相当高的防护力。 翟去病来到。 和尤振武一样,他也是全身披挂,甲胄在身。 “哥!” 翟去病抱拳行礼,精神抖擞……& …… 咚咚咚咚~~ 鼓声响起。 听到鼓声,三百新兵从兵舍中急急而出,往校场紧急列队,即将出征的一百新兵列在最前,皆箭衣詹帽,劲装绑腿,脚下踩着草鞋,大盾圆盾长枪火铳,各自持在手中,肩膀上背着薄被,晨曦的薄雾中,三角军旗飘扬,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严肃。 尤世威侯世禄尤定宇三个老将正带着尤振武等人在治所正堂拜神。 尤世威和侯世禄穿的还是平日的武人常服,尤定宇今日却是箭衣詹帽,腰带绑腿,一副老兵的打扮。 原来,虽然是出征,但尤定宇并不打算直接显露身份,只是要在幕后辅助孙子,一来,他是老总镇,如果他直接出场,不但会压了孙子,也会让带兵的主将刘廷杰无所适从,毕竟在他面前,刘廷杰是小辈中的小辈;第二,因为他隐身, 但有功劳,都可以是孙子的。 拜神完毕,尤振武第一个走出。 “佥事大人到~~” 尤振武走在前,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三人紧跟在他身后,四人大步走进校场。 和尤振武翟去病一样,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是全身披挂,身为将门子弟,家里人早早的就被他们准备了甲胄,此次跟随出征,正好用上。 简单检阅,目光扫过薛金川张旺朱喜贵等人,尤振武上马,然后挥手:“走!” 一面“中卫所指挥佥事尤”的杏黄军旗率先而行,执旗的乃是吴大有。 军旗之后,一百新兵随即出发。 校场口,后勤司将准备好的干粮,一人一个兜,依次发放。 听闻要出征,堡中军户都早早起床,站在土街两边送行。一眼望去,都是老弱妇孺,表情没有喜悦,只有祈祷。 第一次出征,翟去病李应瑞都是兴奋,王守奇比较老成,看不出他心中的激动,尤振武走在将旗下,目光看着前方,脑子里面再一次的思忖是否有遗漏之处? 翟去病、石善刚和化妆成老兵的三爷尤定宇跟在他身后。 到了堡门处,尤振武住马抱拳,向城楼行礼。 城楼上,两个老头,爷爷尤世威,外公侯世禄连同舅舅侯拱极正在观望。 完罢,尤振武目光看向出征的新兵,直到所有新兵都出了堡门,他才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最后跟上。 军旗向前,脚步声声,在长乐堡众人的祈祷中,穿过晨曦,中卫所新兵小队离开长乐堡,往榆林进发。 城楼上,两个老头伫立观望,一直目送队伍消失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 “此战必胜,走吧明安,我们去喝两杯。”虽然内心里有所不安,但表面上尤世威却是一脸镇定,对于孙子的出征,信心十足。 侯世禄字明安。 侯世禄知道尤世威的心思,也不点破,只轻轻叹:“振武这孩子少年稳重,睿智通达,最近越发成熟,有常人所不及的远虑和深谋,对于他,我还真不是太担心,老实说,我倒是有些担心见龙……” “商洛两胜,已经率军转往宝灵,和孙督师的大军汇合。明安,你多虑了。”相反,尤世威对儿子却并不担心,儿子多年行伍,能文能武,两战都打的相当漂亮,此次又跟随孙传庭的大军,他不觉得有什么太应该忧虑的。 侯世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叹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 长乐堡到榆林城,不过二十里,清晨出发,沿着官道行走,中间休息一次,一个时辰就赶到。 初次出征,众人心情都不平静,尤定宇则一路讲解,行军之中要注意什么?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如何保持士兵体力?如何放出探骑?间隔多少?探骑发回来的情报,要如何分析?另外还要看天象,避雨雪,如何选择安营扎寨的地点?夏天和冬天的不同,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忽然遇敌,要如何应对? “带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无论麾下多少兵马,都可以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如果能做到,那就是名将!” 尤振武仔细听,一句也不敢放过,虽然很多他都已经听过了。 说话间,回头望,虽然身后只有区区一百兵,在这个末世洪流中,如尘埃一般,微不足道,但却是他想要逆转历史的第一步,也是他在这个时代生存的倚仗,所以,每一张的面孔他都要记在心里,如同自己一样,发挥他们每一个人的潜力,砥砺前行。 …… 到了榆林,依照命令,直接去往城中的校场。 刘廷杰的两百兵马已经在场中等着了,五十骑兵,一百五十步兵,加上中卫所的一百兵,就是这一次榆林镇派出的剿匪兵力。 和中卫所的一百兵不同,刘廷杰的管屯军的甲胄还算齐全,尤其是五十个骑兵,人人有棉甲,弓弩马刀齐全,尤振武知道,这大约就是刘廷杰麾下的精锐以及他全部的家丁了。 刘廷杰全身披挂,手扶腰刀而立,盔顶红缨显目,威风凛凛。 下了马,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到刘廷杰面前行礼,刘廷杰目光扫过中卫所的一百兵,微微点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只看这一百兵的精气神,刘廷杰就知道,这一百新兵应该是有些战力的,何况他曾经去过中卫所,亲眼见到中卫所新兵的操练,因此对中卫所新兵的信心又多了一些。 “抚台大人到~~” 此时,一声传呼。 都任老大人,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大人,副将惠显,在一众文官和幕僚的簇拥下,出现在了校场。 而在他们之后,老将王世钦王世国,前延绥总兵官李昌龄,亦跟着出现。 ---今日不止是尤振武,王守奇和李应瑞也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家中长辈不放心,都到校场来送行。 尤定宇急忙压低帽沿,以免被认出。 尤振武和刘廷杰上前行礼。 简单听过军情汇报,目光扫视校场上的三百兵马之后,都任老大人向刘廷杰尤振武二人赠酒,然后发出军令:“刘参将,即刻出征,剿灭沙河叉的马贼,还我榆林镇的平安!” “是!” 刘廷杰高声领命。 随即,刘廷杰翻身上马,他参将军旗在前,引领兵马,离开校场,走东门振武门,往神木县开拔。 “砰砰砰~~” 送行的铳声响起,不止为兵马壮行,也为胜利祈祷。 …… 榆林街道上,百姓们站在街道两边看热闹,同时议论纷纷,尤振武已经是榆林的名人,这一次他跟随刘参将出征剿匪,消息传出,吸引更多的百姓前来观看。 当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铁甲在身、剑眉星目、英武不凡的尤振武策马走过之时,街两边掀起微微的惊叹---比起往日的常服,今日的少佥事更添威武和豪气,越发像是岳王庙里的岳王爷了。 至于翟去病,则是玉面朱唇,英俊无比,俘获了更多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心…… 待三百兵马行过,百姓们议论更多。 “刘参将威武,少佥事不凡,沙河叉的马贼要倒霉了……” …… 城门口。 刘廷夔和城中的一干儒生准备了香案和美酒。 当刘廷杰和尤振武出现,他上前行礼。 “祝哥哥马到成功~~” “祝尤佥事首战告捷~~” 刘廷夔端了两杯酒,分别送到哥哥刘廷杰和尤振武的面前。 又对尤振武说道:“葵心先生等你胜利的好消息!” 尤振武接了酒,一饮而尽。 …… 榆林距离神木县两百里,都是平坦的官道,易于行军,刘廷杰计划三日时间赶到,因此,不论他麾下的两百,还是中卫所的一百新兵,都只携带了三日的干粮。 至于出征剿匪的粮草,神木县已经准备齐当,到了神木县取用即可。 “三日赶到神木,尤佥事,你的兵,没问题吧?”刘廷杰问。 三日到神木,意味着每日要行七十里的路,骑兵肯定是轻轻松松,但对步兵却绝对是一个考验。 “参戎放心,卑职定按时赶到。”尤振武抱拳回。 刘廷杰点头。 于是,兵马急急而行,就如后世里的百里拉练一样,所有人每天行军八个时辰,四个时辰休息,天不亮就开拔,日落黄昏方才安营扎寨,夜晚宿营时,不但中卫所的新兵,就是刘廷杰麾下的精兵,也有很多人暗暗叫苦。 尤振武原本有些担心,怕一百新兵跟不上,但随着行军的进行,他的心,却是渐渐安定了下来, 虽然辛苦,但没有一个新兵掉队。 ---一来,新兵们都是穷苦出身,老实本分,受得了苦;第二,当然是得益于在长乐堡的超强操练,清早跑操,上午下午各有体力训练。从体力到心志,这一百新兵和两月之前已经是截然不同,不然他们肯定是跟不上的。 尤定宇却是看着刘廷杰的兵,悄悄对尤振武说道:“刘廷杰的两百管屯军,倒还勉强算的上是精锐,不过骑兵太少了,只有五十人,那沙河叉的贼兵却有百数,马匹估计不会少于五十,骑兵相等,以步围骑,非得有一番好谋划不可,不然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杀一些喽啰,抓不到贼首的。” 尤振武道:“以步围骑,却是难题,三爷你说当如何做?” 尤定宇道:“兵贵神速,当立刻进攻,在马贼没有反应之前,先杀他一个落花流水,擒了贼首,或能一战成功。我瞧刘廷杰八成也是想这么做。” “贼人久在沙河叉,熟悉地形,官军剿匪动静不小,想要悄无声息,出其不意的击溃他们,怕是难。”尤振武道。 “如果不成,那就只能想办法让马贼主动进攻,我官军以逸待劳,骑兵绕后了……”尤定宇皱眉,随即自我摇头否定:“但这是不可能的,马贼听到消息,不立刻逃遁就是好的了,岂有胆子进攻我官军?” 尤振武听完默默。 …… 夜晚,尤振武和士兵们盘腿而坐,一起共进饭餐,所谓的晚餐,就是士兵们兜里的炒面,虽然是为四品的指挥佥事,可以有小灶,甚至可以带厨子,但尤振武却和士兵们一样,一起食用粗涩的炒面,一边吃,一边谈,说到高兴处,他呵呵大笑。 有官如此,一百新兵都是感动。 旁边,翟去病、李应瑞和王守奇正围在三爷尤定宇身边,和士兵们一样,他们的晚餐也是炒面。 翟去病抓了一把炒面,用水和成了面团,塞到嘴里,一边品尝一边说道:“味道还真不错……三爷,你当年带兵也吃这个吗?” “吃,一吃就是十几年。”尤定宇道---他当年为总兵官,当然不是吃这个,不要说总兵官,就是百总把总一类的下层军官,吃的也和普通士兵不一样。但就内心来说,他清楚知道,为将当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如当年吴起,又如李广,士兵不喝到水,不近水边,士兵不吃上饭,不尝一口饭,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样额将领,才能得到军士的爱戴,军士们也才愿意为将领死战。 明白归明白,但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知易行难是也。 ---当年尤定宇自己并没有做到,受不了那个苦,这些年更就是没有吃过了,不过现在孙子要做,他不能反对,只能支持。 翟去病也不点破,笑道:“那我怎么看你龇牙咧嘴的?三爷爷,你该不是吃不惯吧?” “胡说!谁说我吃不惯?” 尤定宇抓起一大把炒面,按到了自己嘴里。 因为太急,差点呛着。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笑。 尤定宇朝翟去病瞪眼,然后自己也笑了,恍惚中,似乎是想到了那些峥嵘岁月…… …… 第三十一章 贼亦知兵 …… 神木县位于陕西北部、秦晋蒙三地接壤地带,相传城外东南约四十步,有松树三株,大可两三人合抱,为唐代旧物,人称神木,故称神木县。神木往北,即是边塞草原,不过这一带的草原较为荒芜,蒙古人侵扰大明,也没有从来选择这里,因此神木县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战事,崇祯二年,府谷县农民起事,曾蔓延到神木,不过很快就被剿灭。 神木县现任知县叫朱一统,五十余岁,已经在任两年,官声清明,下午时光,他带着县丞典狱等县中官员以及城中士绅,在官道边等待,刚才快骑来报,说榆林刘廷杰刘参将率领的剿匪兵马,距离县城已经不到十里了。 朱一统翘首而望。 很快,官道上尘土踏起,一杆将旗在视野里面出现。同时尘土踏起,一大群身披铁甲的骑兵,正快速驰进。 “来了。”朱一统精神一振。 …… “见过朱大人。” “刘参戎一路辛苦。” 神木县城前的官道上,军旗之下,刘廷杰和神木知县朱一统相互见礼,一个全身甲胄,一个青色官服,各自肃然。 随后,两人介绍身边人员,尤振武被刘廷杰引荐:“这位是榆林中卫所指挥佥事尤振武。” 尤振武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见过朱大人。” 朱一统惊讶,拱手问:“可是那一位用自己聘礼募兵,又造出自生火铳的尤佥事?” ----神木和榆林相隔不远,消息自是灵通,尤其尤振武的身上还有岳王爷的传说,又是尤家将门年轻一代,身为神木县的父母官,朱一统自然是听过尤振武的名字。 “正是。”刘廷杰替尤振武回答。 朱一统深深注视尤振武,再次拱手:“果真这般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啊。” 尤振武急忙还礼:“大人谬赞,愧不敢当。” 还礼之间,尤振武也是观察朱一统,穿越以来,除了在中卫所练兵,他对周边州县的情况下,一直也在尽力搜集和打听中,因为情况一旦有变,只靠榆林孤城,怕是难以应对李自成的汹涌大军,非得是把周边都发动起来不可,这其中,在榆林前面的延安绥德,以及在榆林后方,可以和山西连通的神木、府谷等四个地方最为重要。 就现在的四个地方官来说,神木知县朱一统的官声最好,尤振武对他也多有留意,今日总算是见到真人了。 ---五十左右,瘦削的身材,鬓边白发,青色的七品官服穿在身上,略显陈旧,但目光却炯炯,顾盼之间自见威严。 …… 见礼之后,朱一统没有再多说,只伸出左手,做引路状:“请!” 尤振武和刘廷杰,以及一干随行人员都可以入城,但普通士兵却不行,这是大明朝的规矩,客军不得入城,只能在城外安营扎寨。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之时,辽东总兵赵率教千里驰援,但因为有客军不得入城的规矩,只能在城下扎营,一干精锐得不到休息,最后被数倍敌人包围,战死于三官屯,也就是蓟州总兵官驻地所在的城池下。 虽然有此教训,但客军不得入城的规矩,却并没有被大明朝廷修改,原因就是担心客军扰民,甚至是劫掠,因为大明朝的兵,都是饿兵啊。 当然了,虽然规矩没有变,但却一直有人在违反,尤其是到了后期,也就是崇祯十五年,开封溃败之后,左良玉一类的大军头,从过去的偷偷摸摸,开始变成明目张胆的违反,从襄阳武昌等大城,到州县小城,他想进就进,想弃就弃,而且进了就不走了,直接接管府库,朝廷根本奈何不了他,只能是他占据哪城,就任命他为哪里的总兵。 神木小地,刘廷杰又是规规矩矩的忠良,自然不敢违抗,所以他的两百兵连同尤振武的一百兵,都在城外扎营。 …… 进到县衙,没有过多的寒暄,朱一统介绍沙河叉的匪情,以及粮草的准备情况。 ---第一批只有四十天的粮草,后续第二批还在筹集中,但从神木县的贫苦,以及整个榆林地区粮草短缺的情况看,后续第二批怕是指望不上了,也就是说,刘廷杰和尤振武必须在四十天的时间内剿灭沙河叉的马贼,不然后续就要被动了。 至于神木县本地的两百官军,乃是从永兴堡、杨家城两地抽集,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刘廷杰兵马北出,沿路抽调即可。 听完朱一统所说,刘廷杰脸色严肃。 …… 当晚,尤振武就在神木县城里休息。 晚上,尤振武走过漆黑一片、房屋低矮的街道,对明末西北的贫苦,又有了更真切的了解。 这样穷苦的地方,是没有多少民力和财力的,这也是为什么西安失陷之后,整个西北地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全被李自成收入囊中的原因,打仗打的是钱粮、打的是兵马,在西安被李自成拿下之后,西北地区已经没有财力和人力对抗李自成了,虽然榆林坚城,尤世威等老将浴血奋战,誓死不屈,但依然无法逆转局面。 这一世,如果真发生了那些天翻地覆,在兵力之外,更为重要的其实是粮草。 没有粮草,就没有战力,就不可能挽回。 但眼下的局面,连官军剿匪都没有粮,一旦李自成杀来,又去哪里搞粮? 尤振武忧虑无比。 …… 清晨。 刘廷杰率领两百管屯军先行开拔,尤振武领着一百中卫所新兵,押运粮草,在后跟随。 五百官兵,四十天的粮草,一共装了十几辆的大车,骡马和车夫都是神木县派遣的,因为筹备齐当,朱一统事先就将任务分派的清楚,所以粮草顺利起运, 点齐车马和人员之后,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在中卫所一百兵马的护卫之下,沿着官道,往永兴堡、杨家城而去。 杨家城往北五十里,就是沙河叉。 “我以为是杀贼呢,没想到让咱押运粮草。没劲啊。”翟去病有点失望。 “兵无粮不行。粮草乃是重中之重,可不要以为这个担子轻了。好生学着!”尤定宇瞪他。 尤振武不说话,其实就内心来说,他也是微微有些失望,但自家是新兵,没有见过战阵,刘廷杰令他在后押运粮草,也是完全正常的,何况就像三爷说的那样,押运粮草也并非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 离开神木县城,出镇羌所,走永兴堡,过杨家城,最后到沙河叉地区。 因为押解粮草,路途又不是太好,所以行军并不快,不到一百里的路程,直用了两天,中午时分,方才是到了杨家城,而刘廷杰在今日清早已经是点了永兴堡和杨家城的两百兵,连同他自己的两百精锐,用急行军的速度,杀向沙河叉了。 ---看来就像是三爷尤定宇猜测的那样,刘廷杰兵贵神速,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沙河叉马贼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先行突击,取得胜果。 “前日,逮到了一个从沙河叉逃出的马贼,据他说,沙河叉马贼正在内讧,加上今年无雨,沙河叉几条河水干涸,芦苇倾倒,正适合攻击,刘参戎带了两日的口粮,已经往沙河叉杀去了,他要佥事大人按照计划,押解粮草和辎重,尽快跟上,在沙河口安营,以为接应,不可误了剿匪大事。” 杨家城的副千户向尤振武禀报。 ---沙河口,沙河叉前端的一个小河口,但早已经没了水,在沙河口安营,设为后方基地,补充粮草和水,可以就近围剿沙河叉的马贼,这一应计划当日在神木县就已经议定了。 尤振武点头:“知道了。” 转看三爷。 尤定宇沉思道:“沙河叉地域广大,一望无垠,找寻马贼的巢穴并不容易,刘廷杰抓了贼兵,令贼兵引路,这是直捣黄龙去了。” …… 因为刘廷杰已经上阵,所以尤振武不敢耽搁,在杨家城简单休息,补充了水之后,就带着兵马,在向导的带领下,押着粮草,携带帐篷车马铁锅等辎重,向沙河叉进发。 从杨家城往沙河口,还有五十里的路途,沿途都是盐碱地,不长庄稼,只稀疏的长着乱草,没有人烟,连空中的鸟儿都看不见一只,如在末世,荒凉无比,风却大的很,吹在脸上,像是刀刮一般。 通行的道路坑洼不平,有时甚至没有路。 尤振武终于明白,为什么马贼能在沙河叉盘踞两年,榆林镇一直没有剿灭了,只这艰难的路途就令官军头疼。 虽然刘廷杰已经在前,但三爷尤定宇还是小心,他令石善刚带了两骑在前面探路,不断的回报消息,眼见太阳渐渐下山,今日已经不可能赶到沙河口,尤振武正要下令原地安营休息,忽然,在前方探路的石善刚和两个探骑飞奔回来,一边奔一边叫喊什么? 尤振武心中一惊,抬目远望,就看见远方的地平线上,蒿草分开,远远的现出几十骑人马来。隐隐的有尘土踏起,就好像后面还有兵马。 “好像是沙河叉的马贼!” 翟去病叫,比起尤振武,他的眼力更好,他似乎已经是看到了那十几骑人马的旗帜和装束。 尤定宇老了,眼力不济,看不到远方的景象,他大吼:“车、马分离,车在外面,马在里面,都圈起来,其他人,列阵列阵!准备迎敌~~” 队伍中一片惶恐震动,新兵们都紧张,那些神木县的车夫更是一个个吓的变了脸色,不过还是在命令下,手忙脚乱的将马、车分离,车在外圈设成墙,马都牵到中间,一百新兵则是在王守奇薛金川等人的带领下,长枪手火铳手盾牌手各持兵器,准备列阵迎敌。 这中间,石善刚奔了回来,气喘吁吁的报道:“三爷,少佥事,是沙河叉的马贼!” “他们有多少人?”尤定宇问。 “马贼有五十骑左右,步贼有一百多人,都有兵器,而且还有弓箭。”石善刚道。 “一百五十人,看来沙河叉的马贼都在这里了。”尤定宇笑道:“刘廷杰扑空了,功劳是我们的了。” 翟去病和李应瑞都振奋,王守奇定定望着对面,嘴唇抿着,脸色严肃。 尤振武静静听着,忽然转头,大声的命令道:“将火铳都收起来,火铳兵全部撤回车阵后,长枪兵撤一半回阵中,暂时隐藏,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露出火铳和长枪,更不得使铳,快快!” 翟去病不解:“哥,你这什么意思啊?” 尤振武道:“贼来不易,得放近了打。” 尤定宇第一时间也是有些不解,但瞬间就明白了,笑道:“还是娃聪明,不错,不能把他们吓跑了。” “哒哒哒哒~~” 此时,马蹄如雷,马贼已经是快速逼近,就在十几辆的粮草辎重车堪堪完成了马、车分离,车列成环形墙,马匹牵到中间,车夫和火铳兵都躲入其中,只有长枪兵和盾牌兵在外面列阵之时,他们就已经进入到了一百步的距离,随即,不再在前,而且原地重整。 尤振武仔细观望,发现这五十个左右的贼骑,竟然有五六个人戴着红缨詹帽,背着弓箭,其中更有两人披着披风,头上戴铁盔。 ---要知道这可是不容易,不要说马贼,就是榆林镇的精锐家丁,也极少有人拥有铁盔,只有百总以上的军官,方才有资格佩戴铁盔,想不到马贼之中,竟然也有两个铁盔,想来一定是和官军战斗的缴获品。由此可知,这群马贼有相当的经验。 就在尤振武观望对面的同时,对面的马贼也在观望着他们,见尤振武翟去病王守奇李应瑞四个人都有铁甲和铁盔,且年纪都非常年轻,二十岁不到,马贼们都有些困惑,或者是不安,他们窃窃私语,猜测这四个人身份? 但他们不会退,不唯尤振武他们身后,就是十几辆的粮草,是他们的救命粮,也因为除了尤振武他们四人之外,其他官军都是箭衣詹帽,绑腿草鞋,一点甲都没有,一看就知道是卫所兵,而且数量不多,在火铳兵和一半长枪兵躲入阵中之后,留在阵外的军士不过三十几人,加上尤振武等十几个骑兵,一共不过五十人。 就兵力来说,他们完全占据上峰,心自不怕。 两个戴铁盔者像是马贼头领,他们凑近了商量,马鞭指着对面,似乎在商议怎么进攻? 第三十二章 初战 “振武,如何战?” 贼兵临近,战斗在即,老头尤定宇冲尤振武叫道。 “示敌以弱,先守后攻,伺机将五十个贼骑全部歼灭!”尤振武道。 尤定宇点头:“可,那就快下令吧。” --虽然他是爷爷,但军中一人为首,军令只能出于尤振武,即便他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也要听从娃的命令,维护娃的威严。 当然了,如果尤振武命令有误,他会立刻纠正。 尤振武暗吸一口气,高声道:“三爷,你和去病压左边,梦祥,你和长捷压右边。老石,你随我中军压阵!还有,梦祥,长捷,去病,以及所有有弓之人,一会听我命令,向贼人放乱箭。记着,不要射中,射的越差越好,敌人越轻视,我军胜算越大!” ----他们骑兵极少,一共只有十六骑,这还多亏了李应瑞和王守奇两人加入,各自带了两个家丁,为他们增加了六骑,不然尤振武翟去病,加上三爷尤定宇,以及石善刚吴大有等人,一共不过十骑兵,现在贼兵出现,步兵正面列阵的同时,两翼必须被保护。 “遵令!”尤定宇大声应,老兵一样的抱了一下拳,然后带着翟去病吴大有等人压左翼。 李应瑞、王守奇抱拳,带了五骑,往右边哒哒奔去。 尤振武下了马,和老石来到长枪兵的身后。 -----二十名大盾兵圆盾兵依次交替,和二十个长枪手组成了步阵,卫护身后的粮草车辆和诸多车夫。原本,所有人都是紧张不安,甚至是害怕,但是当尤振武下马来到他们身后,和他们共同站立之后,他们的勇气一下就增加了不少。 “贼骑兵不少啊,要是我用兵,就不会现在,而是等到后半夜,或者是明天凌晨,忽然发动袭击,那样,我们猝不及防,胜负很难预料……” 到了左翼,望着五十骑的贼兵,尤定宇老脸严肃的说道。 “三爷,他们都是雀眼,想要夜半袭击怕也是难。”翟去病道。 ---这个时代的人,大部分都有雀眼,所谓的雀眼就是白天眼力还行,但到了晚上,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营养不良,所以夜袭的难度很大,非精锐不能完成。 “谁告诉你雀眼就不能夜战了?只要有人引路,同样可以夜袭!”尤定宇道。 此时,对面尘土踏起,后续的步贼也赶到了,虽然队列‘乱’哄哄,你跑我跟,但人数却是众多,将近有一百五十人,且手中都持着兵器,从长枪短刀到简易木盾,一应俱全,穿着破烂不堪,和榆林城中的叫花子差不多,零零星星的有几个戴红缨詹帽的,但大部分人都是乱糟糟的束发。 两个戴铁盔的马贼头领此时已经分了开,经过商议和讨论,两人好像是确定了战术,一个继续驻马在骑兵之前,冷冷望着这边,有风吹过,他身上的披风卷了起来,像旗一般,露出了他马鞍上的强弓和腰间的长刀;另一个则是策马奔到步贼前面,摇臂呼嗬,约束队伍,远远看见,这个铁盔贼提着长柄的马刀,后背背着一个大斗笠。 在铁盔斗笠贼的约束下,一百五十个步贼兵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开始喝水休息,恢复体力。 这中间,一个步贼走了出来,到了约七十步的距离,冲这边大叫大囔。他嗓音奇大,声音竟然是清清楚楚。 原来,马贼给这边两个选择,一个是放下粮草,自行撤退,他们绝不追杀,第二,如果不同意的话,就将他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放乱箭!” 尤振武高声命令。 听到命令,翟去病王守奇李应瑞等人都心领神会,一个个纵马而出,张弓搭箭,向呼喊的步贼射去。 见官军有骑兵驰出,那大嗓门的步贼吓的转身就跑。 随即,噗噗噗噗,有箭矢落在他的身后,却一箭也没有射中他,而且力道疲软,一共七八支,却是一半的箭矢只飞了六十步,就软软的掉在地上了。 “哈哈哈~~” 贼骑兵阵中,掀起一阵小嘲笑---只看这软绵绵的弓箭,他们就知道,对方的卫所兵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孱弱,即便这几个年轻人都披着铁甲,身份好像不一般,也依然没有什么战力的提升,看来,不过就是几个纨绔二代而已。 为首的披风贼好像更有信心,向身边人布置战术。 …… 虽然没有被射中,但大嗓门贼人还是被吓住了,不敢再喊,灰溜溜的退了回去,向头领复命。那个铁盔斗笠贼见官军“顽固”,劝说不动,且官军已经露出了疲软的本相,于是不再犹豫,他举起手中长长的马刀,手臂摇动,冲着一百多步贼大声呼嗬,俨然是在鼓动人心,宣布奖励政策,最后,马刀向这边一指:“杀~~杀一个狗官军,赏银一两!” “杀~~” 一百五十个步贼齐声响应,然后分成两队,盾牌在前,长枪在后,隐隐还有十几个弓箭手,缓缓向这边压来。 --刚才的疲软乱箭,不但是鼓舞了两个贼骑头领和一众骑兵,也是鼓舞了他们,加上己方占据人数的优势,他们的胆气就更是充足。 见贼人杀来,尤振武心中微喜,他知道,自己的示弱战术应该是起作用了。贼人并不了解己方的实力,只以为列在马车之前的几十步骑就是己方的全部兵力,弓箭更是无力,如此,步贼先行试探,骑贼也应该很快就会冲上来。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顶住一百多步贼的进攻,同时又不能迅速的击溃步贼,令骑贼害怕撤退,所以,相互纠缠,不胜不败,逼的骑贼救援,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目光收回,看向在自己面前列阵的长枪手和盾牌手兄弟,发现一半以上的人都是神情紧张,握着兵器的手也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更有人大口的喘气,心知这是初上战场的紧张,并不是表示他们害怕或者是畏惧了, 不要说他们,就是自己的心脏,现在也是砰砰剧跳呢,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和贼人交了手,刺出第一枪,或者是设射出第一铳,射倒了敌人,他们心中的紧张,就会舒缓许多。 而在这之前,他必须鼓动士气,安定兄弟们的心。 于是尤振武表情威严,声音高亢的喊道:“贼来矣!他们要来取我们的人头,夺我们的性命,此处荒凉,他们又是马贼,有战马,咱们逃无可逃,要想活,就必须和他们拼命!” “贼人乌合之众,只要我们将日常操练的成果发挥出来,听从命令,同心协力,今日就必胜!” “我再重申一遍,所有人都必须遵从我的军令,同进共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射击,更不得后退,如有抗命不遵、临阵退缩者、杀无赦!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一百新兵皆回应。 无论阵中还是阵前的,听了“佥事大人”的鼓动,所有紧张的心情都镇定了不少,信心也增加了很多,不要说他们,就是那些吓的瑟瑟发抖的神木县车夫和杂役,这一刻,好像也安定了不少。 “薛金川,张旺,马化龙,长枪兵和盾牌兵稳住了!” “朱喜贵,崔耀,火铳兵低伏装弹,不要露头,一会等我命令,一齐射击。” 尤振武点了五个队长,也是五个绝对骨干的名字,令他们准备。 “遵令!” 五人高声答应。 “今日是上苍赐给我们杀敌立功的好机会,所有人努力,剿灭马贼,还我榆林太平! 最后,尤振武高喊。 …… 军阵左翼。 听到尤振武鼓舞之言,老头尤定宇微微颔首。 初上战场,孙子的镇定和从容指挥,还有这一番人心的鼓动,都令他欣慰。比起他当年第一次上战场,孙子不但成熟,而且异常老道,就仿佛天生就是带兵之人。 军心鼓动起来之后,尤振武取了一杆长枪,站在长枪手的后面,目光紧紧盯着对面。 此时,一百多步贼已经越来越近,同时速度加快,从开始的缓步,变换成了急步。 而五十个贼骑兵依然不动,只有为首贼骑的披风在空中翻卷,显然,他们在伺机而动,最基本的战术是步贼先行冲击,待冲乱官军的阵型之后,他们再猛烈出击,一举击溃官军。 当进入到八十步之后,步贼阵中的十几个弓箭手张弓搭箭,准备要射击了。 “乱箭!”尤振武又命令。 翟去病等人再次施放疲软无力的乱箭。 嗖嗖嗖嗖。 七八支零散的,毫无目的的乱箭在空中飞舞,虽然有一半的箭矢落入了步贼阵中,但却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见此情况,一百五十个步贼更勇更无忌惮,他们加快脚步,往前疾冲,同时,他们阵中的弓箭手也开始施放弓箭。 “嗖嗖嗖~~” 步贼群中弓箭手不多,不过十人,射来的箭矢也较为孱弱,没有劲道,但对中卫所来说,依然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因为不能用弓箭对等还击,只能是格挡和闪避。 为什么不让还击? 一个是示弱,引诱贼人投入骑兵近战;第二是要靠近了打,用长枪大盾抵御步贼的乱刀。 “叮叮当当~~” 大盾为墙,长枪手摇动长枪,格挡射过来的箭矢,圆盾手举着圆盾,护卫在尤振武,以及骑兵面前,叮叮当当的箭矢格挡之声不绝,十个步贼射来的羽箭,大半被挡开,但还是有几箭落到阵中,伤了神木县的车夫,掀起一阵恐慌。 而当进入四十步之后,听见步贼群中有人高声呼啸一声,随即,一百多个步贼齐声响应,然后用短跑冲锋的速度,嗷嗷的狂冲上来。 “哒哒哒哒~~” 几乎同时,就看见原本静止不动的五十个贼骑兵忽然是动了,在为首那个披风马贼的带领下,拔出马刀,举着手中各种兵器,呼嗬着,马蹄如雷,向官军左翼席卷而来。 原本,尤振武还担心贼骑兵会因为步兵的激战和己方的强悍,而吓的掉头就走,从而失去了歼灭他们的机会,想不到五十贼骑兵竟然也冲了上来,由此可知,贼人对粮草的迫切,以及对骑兵实力的自信,当然了,另一个原因也可能因为天色不早,很快就要黑了,马贼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拿下官军的运粮队,然后离开,不然就有可能被返回的官军主力大队包抄。 ---贼骑上冲,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砰,不及多想,步贼就已经是冲到了。 迎接他们的是大盾和长枪。 双方撞在一起。 ---近距离,尤振武清楚看到了一张张狰狞的脸,因为饥饿,所有人都面黄肌瘦,也是因为饥饿,他们所有人的眼中,都冒着野兽一般的绿光,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可能变成他们的食物。 一瞬间,尤振武忽然明白,刘廷杰带兵去往沙河叉,也许并非是完全中计,所谓的沙河叉马贼为了粮草内讧,也极有可能是真的,马贼们抛弃老巢,绕后洗袭击官军的押粮队,一来是破解官军的围剿,没有了粮食,官军自然就得撤退,围剿就失败了;第二,怕也是要解决自身的粮食危机,因此,步贼们才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 “稳住!稳住!” “刺!” “刺!” 尤振武站在阵后,大声命令。同时也将手中的长枪,随着口令,奋力刺出。 嘶吼,咒骂,惨叫,血花,一杆杆的长枪猛烈刺出,从最初的颤抖,逐渐变的沉稳有力,二十个长枪手,二十个大盾圆盾手,虽然人数处于绝对的劣势,当步贼冲上来之时,也现出过短暂的惊慌,不过在尤振武亲自压阵和指挥,在他的大声呼喊和鼓励之下,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步贼们虽然看起来凶狠,眼中都是恶光,但在他们的大盾和长枪面前,却并没有多少的冲击能力,在一声声的枪刺的口令中,长枪兵一起刺出,又一齐撤回,盾牌手负责保护,就如平常训练的那样,在齐攻共守的情况下,鲜血飞溅,冲到近前的步贼纷纷倒在他们的长枪之下…… 第三十三章 告捷 “杀官军啊!” 一切都如尤振武的预料,但毕竟是初上战场的新兵,即便是尤振武亲自坐镇,高声鼓舞,也还是出现了漏洞,在步贼人数众多的冲击之下,阵型有所晃动,一个悍贼用盾牌遮挡,硬生生的顶开两杆长枪,抵近了,嘶声吼着抢粮,挥刀就砍,大盾手慌忙提起大盾,试图抵挡,但却被他抢先砍倒在地,长枪手被他近身,已经是没有了还击的能力,而圆盾手因为惊慌,也是无法救援,关键时刻,斜刺里伸出一杆长枪,枪尖雪亮,猛刺猛杀,将试图再挥刀的悍贼戳了一个透心凉。 惨叫声中,长枪收回,鲜血飞起,悍贼倒地,眼睛里依旧充满对粮食的极度渴望,而血花却映着长枪手的脸。 却是张旺。 张旺脸色镇定,首战如此激烈,他眼中看不到一丝的惊慌。 “好枪!” 躲在阵中,双手紧握火铳的朱喜贵一直在紧张的观望战况,当见到义兄准确判断,一枪戳死悍贼,避免了阵型出现缺口之后,他忍不住叫好。 …… “哒哒哒哒~~” 此时,五十个贼骑兵已经是向左翼快速逼近,在进入到七十步的时候,他们中间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嗖嗖嗖从官军倾射,翟去病等人其实已经可以用弓箭还击了,但没有尤振武的命令,只能是忍着,三爷尤定宇拔刀在手,拨打射来的箭矢,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呼喊道:“小的们,准备杀贼啊~~” --虽然他身边只有六个骑兵,面对将近十倍的骑兵对手,寡不敌众,但他心中丝毫没有胆怯,若不是娃的军令,他早就冲上去大呼而战了。 阵中。 朱喜贵等四十个火铳手早已经装弹完毕,伏在阵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但 同样没有得到尤振武的命令,不能击发,只能望着马贼的尘土,越来越近,焦急等待。 …… 此时的尤振武在稳定军心,挡住了步贼的冲击之后,立刻将目光投向了逼近的五十个贼骑兵,眼见马蹄哒哒,马贼越来越近,他压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咬着牙,继续等待---七十步的距离,还不是最佳,五十步,甚至是四十步三十步,枪口顶在马眼之上,那就是更好了。 ---今日贼兵虽然将近两百,但五十个贼骑兵才是他们中间的精锐和骨干,一百多的贼步兵不过就是炮灰,因此,贼骑兵才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不歼灭这五十骑兵,就不算是胜利。 哒哒哒哒~~ 马贼进入五十步,已经能隐隐看清他们的脸了。 此时,三爷尤定宇拨转马头,举起左手。 尤振武知道,已经是可以撤退了,于是大呼道:“三爷,撤!” 听到娃的命令,尤定宇立刻策马,向左边奔驰而去。 ---原本,尤定宇带着翟去病和五个骑兵,保护军阵的左翼,同时也是遮挡着马贼的视线,令马贼们不能看清楚马车阵中的情况,他们一驰开,立刻就露出了步兵方阵的侧翼和官军的马车阵。 而隐藏在马车阵中,那一杆杆早就准备好的自生火铳,终于是可以直接瞄向敌人了。 此时只有三十多步了。 双方几乎都能清楚的看到对面的脸。 战马奔驰,吼声震天之中,马贼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马车阵中的自生火铳,一来,火铳手都是低伏,并且都借助马车在隐藏,从正面看,一点都不明显;第二,此时已经快要天黑,远不是正午光线充沛之时,最后,在急速的奔驰中,马贼们根本来不及细看,眼见六个官军骑兵逃走,小部分马贼追向官军骑兵,大部分的马贼们呼嗬着,纵马挥刀,扑向官军步兵,想要从侧翼,一举击溃官军。 步兵方阵最怕什么?一怕背击,二怕侧击,马贼们的选择不可为不对,但他们却不知道,正是他们自以为是的选择,将他们送入了绝境。 “滴!滴~~” 两声尖锐无比的哨子声骤然响起。 即便是在战马奔腾,厮杀声震天之中,也依然是清楚入耳。 连续两声,乃是一齐击发、将所有铅弹都击发出去的命令。 …… 朱喜贵伏在马车间,端着火铳,瞄准呼啸猖狂的马贼,屏气凝息,逼近的马贼和周边的喊杀声令他紧张,感觉额头手臂都有汗,食指机械的放在扳机之上,就等着哨子声。 等哨子声响起时,他立刻向瞄准的那个马贼扣动扳机。 砰! 白烟冒起,手中的火铳剧震,感觉肩膀都发麻,而就在白烟之中,他清楚的看到,那一个被他瞄准的马贼,翻身落马。 啊,中了! 但朱喜贵顾不上惊喜,因为哨子声还在响,像是平常操练那样,他急忙从斜挎在肩上的弹袋里,取出第二发的纸包弹,先咬破一角,将里面的引药加到火门里,然后铳管竖起来,将纸包弹塞进去,最后取下铳管下的压条,将纸包弹捅入到铳管里,用压条压实了、再把压条放回铳管之下的扣钩里。 ---比起平常的操练,朱喜贵感觉自己今日装的有点慢,手一直在抖,牙齿也不利索,牙关一直哆哆嗦嗦,有口干舌燥的感觉,但他还是成功的装好了第二发,抬起头,发现马贼已经在溃败了,他眼明手快,端起火铳照着一个马贼的后背又是一发。 “砰!” 一个试图逃跑的马贼中弹落马。 …… 就在五十个马贼自以为已经握住了胜利,即将要享受官军全部的粮食和辎重之时,马车阵中忽然响起的密集火铳,如一阵密集的狂雨,又如凌厉的镰刀割过,将他们打懵了,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五十个马贼,有一半的人惨叫落马,战马嘶鸣悲叫,剩下的人都惊恐无比,知道中了官军的圈套,官军阵中有大量的火铳,于是再不敢向官军进攻,拨转马头,亡命奔逃。 “杀贼~捉贼首~~” 三爷尤定宇高声大喊,带着翟去病等骑兵,已经从转了回来,向溃败的马贼砍杀而去,对他这样的老将来说,太知道擒贼擒王的道理了,击溃了五十个贼骑也还不能算赢,只有抓到贼首才算是彻底的赢。 激战中,尤定宇左右劈砍,老当益壮。 翟去病护着他身边,连续挥刀。 王守奇李应瑞亦催马跟上。 而就在铳声响起,贼骑兵瞬间溃败的同时,步贼也崩溃了,又或者说,他们本就已经是支持不住了,只是因为贼骑兵的存在,给了他们最后支撑的胆气,眼见骑兵已经被官军的火铳打懵,继而溃逃,他们哪还有战斗的意志? 跑啊~~ 一百多步贼呼啦啦的往回跑,扔了兵器,相互踩踏。 战局,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发生了转变,分出了胜败。 “全体出击,杀!” 顾不上惊喜,尤振武举刀高喊,随即翻身上马,对溃败的贼兵展开追击。 长枪手,盾牌手,连同火铳手都从阵中跳出来,对溃败的步贼展开围剿,薛金川挺着长枪,冲在最前,在一枪将一名步贼刺成透心凉,鲜血惨叫同起之后,他弃了长枪,拔出腰间短刀,连续砍杀,虽然年轻,但他刀法凌厉,无人能当。 在薛金川的带头下,中卫所新兵气势如虹,即便是火夫,也提着扁担上阵,对贼兵展开追击,这一刻,他们好似已经不再是新兵。 只有零星的步贼试图顽抗,大部分的步贼都是扔了兵器,跪地投降。 尤振武跃马而出,一边大呼指挥,一边向那个斗笠铁盔贼追了过去。 ---刚才激战中,斗笠铁盔贼一直在后方督战,但有后撤者,就会被他用强弓直接射死,也正是因为有他的督战,步贼们才能坚持到现在才崩溃,此时见官军阵中有火铳,而且一轮就击溃了己方的骑兵,斗笠铁盔贼也吓的转身策马就逃。 此贼是头目,必须擒获或者是斩杀。 尤振武张弓搭箭,一箭射去。 不想那斗笠贼甚是警觉,身手也好,听到鸣镝之声,他回手用马刀一格,正将射到的箭矢磕飞出去。 尤振武连射两箭,但都被他闪躲和格挡开来,心知对方绝不是普通人,而应该是曾经的九边精锐。 只有曾经的九边精锐才有这样的能力和实力。 而张弓搭箭之间,尤振武渐渐已经要追上斗笠贼了--他胯下那是爷爷尤世威亲自为他挑选的一匹良骏,看着普通,但脚力却健硕的很,驮着尤振武,四蹄奔驰,眼见就越追越近了。 忽然,身后的老石大叫:“少佥事,小心!” 尤振武心中一警,然后就看见俯身策马、一直在玩命催马,试图逃离战场的斗笠贼忽然转身,手中弓箭拉得嘎吱嘎吱的响,随即一支箭矢就带着凌厉的呼啸声,向他迎面扑来。 这一箭甚是突然,有回马箭的意味。 尤振武急忙闪躲。 嗖! 箭矢直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尤振武瞬间就是一身冷汗,多亏有老石的大声提醒,不然他说不定就会中箭,随便身上披有铁甲,在如此凌厉的箭矢面前,也难保不会受伤。 一箭走空,斗笠贼没有再射,而是回转身,继续策马狂奔。 在他看来,一箭虽然没有射到,但足以吓到那个年轻的官军头领,想必对方一定不敢再追了。但刚这么想,就听见身后风声凛凛,他心知不妙,刚想到闪躲,就听见胯下战马一声嘶鸣,随即直立而起,将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原来是一支羽箭射在了他战马后臀之上,战马负痛,将他摔了下来。 斗笠贼被摔了一个七荤八素。 接着,不等他爬起,一快骑就冲到了他的身边,马上人手起刀落,就将他的头颅割上了天空。 鲜血飞起,斗笠贼至死都等着难以置信的眼睛。 他临死前的余光看到,杀他的是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官军,刀法迅猛,而一箭射中他马匹的,乃是那个年轻的官军头领…… 斗笠贼尸身倒地。 尤振武这时也恰好纵马追到,望着倒在地上的贼人尸体,他大口的喘息---今日激战,他已经见到很多尸体了,刚才手持长枪,他更是连续戳倒贼人,不过眼前倒下的这个贼人乃是一个悍贼,最重要的,此人乃是马贼头领,如果让他跑了,必定是后患无穷。 “少佥事,看!”老石已经跳下马,捡了悍贼的头颅,亮给尤振武看。 尤振武点点头,对狰狞的首级没有畏惧,只有欣慰,目光环视,发现场中激战基本已经停止,一百多步贼,大部分都跪地投降,但还有几个零星的贼人还在死命狂奔,而薛金川张旺朱喜贵等人锲而不舍,整在追击中。 “传令,不要追了,就地整兵!” 尤振武下令,同时目光望向更远处,刚才激战,步贼被击溃,全军覆没,但马贼却是跑了一半,三爷,去病,梦祥长捷他们,正在追击,目光所及,只能隐约的看到身影,但却不知道追击的状况如何? 而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暗夜追击,怕是不会顺利。 尤振武心中担忧。 “快看!”石善刚忽然叫。 就在这时,耳朵里听到“隆隆隆”的声音,一杆将旗忽然在目光最远处,在地平线上升起,而挡在了奔逃残余马贼的前面。 “是刘参戎!” 石善刚惊喜。 尤振武也是喜悦,如此,残余的马贼就跑不了了…… 原来,刘廷杰带兵杀到沙河叉之后,不见马贼主力,只逮了两个病种的老弱,他们招供,说马贼大队在昨天早上就离开了沙河叉,但具体去了哪里,他们却是不知道。 刘廷杰听罢脸色大变,他意识到事情不妙,马贼极有可能是绕行,去攻击后面的粮草辎重大队了,一旦粮草辎重有失,他此行就必败无疑了,于是顾不上其他,亲自率领五十骑兵,马不停歇,兼程返回。也是时间巧合,恰在此时,赶到了此地,正拦住了要逃走的沙河叉马贼。 战斗很快结束。 那个披着披风的马贼,被刘廷杰身边的亲卫精锐斩杀,其首级系在马鞍之上,剩下马贼或死或降,为患两年的沙河叉马贼被彻底剿灭, “老总镇~~” 将旗之下,刘廷杰风尘仆仆,疾驰而回,当见到尤定宇之时,他深深抱拳,向尤定宇行礼。 此时此刻,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尤定宇在马上还礼:“振武第一次出征,老头我不放心,就悄悄跟随,此前没有告诉参戎,还望参戎见谅。” “不敢,老总镇老当益壮,晚生佩服。”刘廷杰道。 尤定宇哈哈大笑:“参戎客气了。” …… 第三十四章 洛阳忧 …… 见到尤振武,又看战场的情况,当得知击溃马贼,杀敌三十,轻重伤四五十,而中卫所新兵只有一个阵亡,轻重伤五六人之后,刘廷杰更是惊讶---在救援返回的道路上,他一直担心尤振武会顶不住,损了粮草,折了兵马,甚至是丢了性命,所以他才会不惜马力,不顾一切的往回救援,但想不到,尤振武竟然以一己之力,击溃了马贼,虽然如果不是他的及时返回,一些马贼会逃窜而走,但对中卫所来说,这依然是一场以少胜多、己方几乎是零伤亡的大胜。 新兵出战,就有这样的战绩,英雄出少年啊。 刘廷杰忍不住的想。 …… 击溃马贼,接下来就是清理战场,虽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此项工作却不能等待明天,于是,军士们举着火把,捡拾马贼们丢弃的兵器,收拢马匹,从死者身上翻找,剥去他们的靴子和可用之物,最后令俘虏们挖了一个坑,将死去的马贼全部埋了。 这中间,三爷尤定宇和刘廷杰审理马贼俘虏,看是否有遗漏之贼?或者是其他的巢穴? 尤振武则是亲手救治伤员---作为穿越者的他不止是一个大学生,作为多次组织沙漠旅行的带头人,对于一些简单的救治,他也是十分擅长的,这一次出征,他知道必会有伤亡,因此早早的就准备了盐水,高温煮过的棉纱布,以及一个银制的小夹子,携带在身边。 几个伤兵的包扎和伤口的处理,都由尤振武亲手做。 “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包伤了?”翟去病问。 尤振武不回答他,只对伤兵说道:“腿上的布,谁给你系的?” “是小的自己。”年轻的伤兵满头是汗,脸色苍白的回答。他大腿被困兽犹斗的用长刀砍到,可能是割到了小动脉,皮肉绽裂,鲜血多多,伤势不轻。 尤振武欣慰:“很好,若不是止血及时,你现在怕是要晕过去了。你学过医?” “家父早年是赤脚郎中,小的曾经跟过几天……”伤兵回答。 尤振武点头:“咬着牙,我要用盐水给你消毒了。” “大人尽管来。”伤兵咬着牙。 尤振武取出准备的棉花球,蘸了盐水,为他仔细擦拭伤口。 ---盐水入血肉,如刀割一般,伤兵全身颤抖,大腿更疼的像是筛糠一样,但始终一声不吭。 包扎完毕,尤振武对这个坚强的伤兵不禁又多看了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李文宽。” “你是火铳手?” “是。” 尤振武点头:“好生休息,如果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就喊人。” …… 在尤振武为李文宽包扎伤口的时候,朱喜贵等人举了火把,在旁边围了一圈,见堂堂佥事、四品的朝廷大官,居然亲手为他们这些贱兵包扎伤口,他们眼中都涌着感动。 …… 为几个伤兵包扎完伤口,尤振武站起身,在微微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些黯然。 这几人中,李文宽腿部中刀,虽然不至于丧命,但因为伤到了小动脉,以后走路不便,怕是要有些瘸了。也就是说,当不了兵,回到家乡,怕也做不了什么重活了。 身为医者,尤振武心中遗憾,如果是现代社会,李文宽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随便的一个社区医院就可以处理,令其恢复如初,但这个时代不行。 此时,打扫战场的工作已经结束。 ---从马匹,兵器弓箭,到衣物靴子,又从两个贼首的身上,搜出一些金豆和散碎银子,缴获还算是不错。 如果是过去,衣物靴子可能直接就要被穿用了,但尤振武不许,只令人将所有东西都打包,回到堡中,热水滚烫两遍,彻底消毒之后才能使用。 死去那名兄弟的尸体,也就是那个倒霉的大盾手,被暂时收在大车里,尤振武向三爷请命,要为这个死去的兄弟,举行一场隆重的送别礼。 尤定宇皱起老眉,一个普通的军士,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吗? 多年的老总镇,大小战无数,他早已经是看惯战场生死,不觉得士兵战死是什么大事?即便是一地的尸体,他也能面色不变的踏过去。在他心中,军士都是耗材,没有必要投入太多,所谓的爱兵如子,像战国吴起那样,为士兵吸吮毒疮,收取兵心,根本不能当真。慈不掌兵,铁血无情,才是为将者最应该具备的才智。 如果是过去,尤定宇一定拒绝,但经过这些日子,他对孙子的能力,越来越认可,对孙子的见识,也越来越佩服,因此最后还是点头, …… 于是,在三爷尤定宇带领下,一百新兵连同尤振武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等人,在大车之前列队,向死去的同袍深行三礼。 “好兵,安心的去吧,来世再杀贼!” 尤定宇大声道。 众人郑重行礼。 礼罢,尤振武宣布,以英烈之名,派人送其遗体回家乡府谷县,同时有两袋粮食、五两银子的抚恤,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虽然不多,但在这个末代乱世,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却也是相当有诚意了。 “但有中卫所的兵战死,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有多大的困难,都需收敛尸体,送回家乡,以英烈对待,长乐堡将修建一座英烈堂,树立牌位,年年祭祀!” “今日这位兄弟的腰牌为乙三十五,这个号连同这位兄弟的大名,将成为英烈堂的第一人,我尤振武有生之年,定年年祭拜!” 尤振武高声道。 对孙子忽然的提议,尤定宇有些惊讶,但也欣慰同意。 新兵们默默注视,眼中自有感动,经过这一战,他们不但得到了历练,而且从尤振武对待战死同袍的态度中,感到了尊重和亲切,日后即便他们死了,也不用担心曝尸荒野,无人收敛。 …… 这中间,刘廷杰在旁观看,眼中惊奇更多,首先惊奇的是,中卫所所有的缴获,从零散银子到衣服靴子,竟然不是谁抢到是谁的,而是全部缴公,后续视功劳大小而分配,中卫所一众新兵都完全接受,并没有人提出反对---虽然缴获归公并不新鲜,很多军规都白纸黑色,清楚写的,但能严格执行的,却几乎没有,最初,刘廷杰也曾在军中执行,但很快就无法继续,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大的缴获归公,大家一起分配,小的就随他去了,只当是补助,但今日的中卫所却好像是做到了,大到银两,小到靴子,都如数的交了上去。 由此可知,中卫所平常就有明确的教导和规章,并且相当的奖惩,所以中卫所的新兵才不敢私藏。 接着就是尤振武的誓言和英烈堂的点子,刘廷杰越发觉得,尤振武非是常人。 …… 夜晚,燃气篝火,架起铁锅,大块的马肉熟了起来,中卫所新兵和刘廷杰的五十精锐,同吃共喝。 尤振武和三爷,以及刘廷杰盘腿坐,除了总结今日的战事,也谈论战利品的分配。 刘廷杰自认没有功劳,坚持不取任何的战利品,唯一的一个要求,就是希望从俘虏的马贼中,挑选一些精壮,以补充军中。 原本,刘廷杰还有些顾虑,担心尤振武不愿意给,毕竟兵力就是战力,在这个时代,抓了俘虏,不论是官军还是流贼,都会挑选青壮,以为己用,扩大实力,这也是很多兵,今日官军、明日为贼,你方唱罢我登场,往来变换不停的原因。 其间的弊端,刘廷杰自然知道,但他不能不用,因为招募兵马的费用,实在太高,朝廷拿不出来。 不想尤振武却爽快答应,并说中卫所不要俘虏,一应俘虏都交给参戎处置。 “尤佥事,你不挑兵吗?”刘廷杰问。 “中卫所小,养不起那么人,”尤振武笑回。 刘廷杰知道尤振武另有打算,也不再问。 除了所有俘虏,尤振武还送战马,刘廷杰原本不收,但在尤振武的三情之下,他方才是收了十五匹战马,作为回礼,他赠了尤振武十副棉甲,尤振武甚为感谢。 “小子,比我还大方……”尤定宇小声嘀咕,好像是责怪,但眼中却都是笑。 …… 回到帐篷,刘廷杰对跟在身边的管屯指挥、也是他亲信副手钟茂先感叹道:“尤振武将门子弟,带兵得法,胸有韬略,才识不凡,初上战场,就显出英雄本色,这样的后生,我从未见过,以前我就知道他不一般,今日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更难得是,他谦虚大度,有仁爱,善于收拢军心,未来必成为我榆林镇的栋梁,一个将军印是小的,说不得能封一个侯伯。” 钟茂先说道:“尤佥事确有能力,不过毕竟年轻,参戎对他的赞誉,会不会过了?我朝武爵金贵,要封侯伯,那除非是荡平建虏,收复辽东的大功。” “这正是我想的,”刘廷杰面色凝重:“建虏猖獗,我辈又多无能为力,连流贼都灭不了,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收复辽东的希望,这补天的重任,说不定真要落在他的肩膀上了。” …… 此时,尤振武还没有休息,他带着翟去病,正在查看几个伤兵的伤情,伤口虽然都包扎好了,但并不表示就没有事情了,今夜到明天,将是能否病愈的关键,一旦破伤风,那就必死无疑。 ---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除了用盐水或者是烈酒消毒,保持卫生,再没有其他的办法,尤振武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但能不能度过破伤风的危险期,很大一部分还是要依靠士兵自身的抵抗力。 …… 回到自己的小帐中,时间已经很晚了,翟去病和他宿在一起,直到躺下了,整个人也依然还是兴奋中,拉着他,不停的说着今日奋战的感慨和激动,扬着杀敌的慷慨。 不止是去病,今夜怕有很多的新兵睡不着。 尤振武却是睡的极踏实,感觉穿越以来,从来都没有这般的心神宁静。 ---今日之胜,不在于是他人生第一胜,更重要的是,证明了戚少保练兵之术的可行和高明之处,只要继续坚持,筹集钱粮,再练三百,五百,一千,乃至一万十万新兵,扭转逆势,逆转天下,也许并非做不到。 当然了,钱粮是一个巨大的问题,眼下看来,几乎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连三边督师孙传庭都是无钱无粮,一分钱愁死英雄汉,何况是他? 若是能想办法调到江南,得到朝廷全力支持,在一个钱粮充沛的地方练兵。那就好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榆林是他的根,没有作为,没有功绩,不在榆林闯出名号,他怕是去不了江南。 想着想着,尤振武睡去了。 钱粮虽难,但今日的胜利,足以让他暂时欣慰和安心。 …… 天亮启程,返回神木县。 一路,尤振武走马,和刘廷杰畅谈,从练兵说道匪情、军情,刘廷杰毫不掩饰他对钱粮匮乏的忧虑与不安,但同时他对秦兵出关必胜,却有着必胜的信心,尤振武静静听着,对刘廷杰有了更多的了解,更清楚刘廷杰热血丈夫、忠义之心。 …… 天亮启程,押着俘虏和粮草,兵马返回神木县。 一路,尤振武走马,和刘廷杰畅谈,从练兵之法,战场临机,一直说到匪情和军情。 刘廷杰抱着提携后辈之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廷杰直言他对钱粮匮乏的忧虑与不安,但同时他对秦兵出关必胜,却有着必胜的信心,尤振武静静听着,对刘廷杰有了更多的了解,更清楚刘廷杰热血丈夫、忠义之心。 …… 两日后,胜利之军押着马贼俘虏,返回神木县。 神木县令朱一统带着下属和乡绅,出县城十里相迎。 原以为会耗费一些日子,想不到这么快就剿匪成功,短短几日就得胜归来,神木县内内外外都是欢喜,当刘廷杰和尤振武出现时,鼓乐齐鸣,鞭炮齐响,以为胜利贺, 端着胜利酒,朱一统亲自敬尤定宇,刘廷杰和尤振武。 随后,朱一统验明两个马贼的首级,以及一众俘虏,然后官军押解马贼入城,游街示众,城中百姓在街道两边观看,人山人海…… 第三十五章 谣言 神木县。 城中最好的酒楼上,县令朱一统宴请尤定宇刘廷杰和尤振武,城中乡绅作陪。 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钟茂先等人在另一桌。 听刘廷杰说起战事的全过程,朱一统惊叹不已,赞尤振武为少年英才。 尤振武自然是谦虚,将功劳归结于刘廷杰的统领。 接下来就是推杯换盏,刘廷杰只喝了三杯,就以不胜酒力而住杯,由此可知,他相当自简和克制,老爷子尤定宇却是海量,一杯又一杯的喝,尤振武也喝了不少,倒不是他愿意喝,而且接近和朱一统,以及在座的神木乡绅的关系,虽然神木是一个穷地方,但乡绅们总是有一些余粮,尤振武琢磨着,如何能和他们借一些? 谈论间,朱一统说马贼剿除,从黄河对面来的山西商人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参加红山堡的互市了,县城也可以收一些过路税,贴补这一次出征剿匪的费用…… 尤振武听了心中一动,问道:“县尊大人,这几日有多少山西商人从神木经过?” 朱一统叹:“只有一队。希望以后就多一些,不为县城,商人住宿行马,吃穿用,也能为周边增添一些人气。” “今日二十六,马上就九月初一了。”尤振武喃喃,像是在和朱一统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是啊。”朱一统点头。 尤振武默默。 红山堡的互市,不止是周边州县能一些商人的过路费,在尤振武的计划里,有着更重要的作用,只不过,他心中的想法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展开…… …… 第二日,刘廷杰和尤振武带兵离开神木,返回榆林,朱一统又是亲到城门口相送。 作为胜利的报答,以及昨晚喝酒套近乎的成果,中卫所的辎重马车上,多了十袋粮食。 …… 神木距离榆林二百两,来时军情紧急,兼程走了三日,回去的时候,归心似箭,同样也是急行军,但多用了一天的时间,于九月初一回到榆林。 刚进入榆林地界,一个消息就传来。 孙督师的大军,收复洛阳了…… 八月十六日,官军收复洛阳,现在孙督师的大军在短暂休整之后,正向汝州进发…… 听到此消息,老爷子尤定宇和刘廷杰都是大笑,两人下马向东北北京的方向,抱拳行礼,先为陛下贺,接着又抱拳向东面河南的方向行礼,为督师贺。 尤振武也跟着下马行礼,但心思却是完全不同。 ----历史上,孙传庭就是在崇祯十六年的八月十六收复洛阳的,休整之后,于八月二十一日进逼汝州,李自成手下大将李养纯(四天王)投降,并报告报李自成的老营在唐县,精锐部队和粮草在襄城,被李自成任命的伪职官员屯聚在宝丰。孙传庭根据这个情报采取了有针对性的行动,在九月中旬先后攻破宝丰和唐县,并在唐县屠戮了闯营家眷。 九月十四日,官军和李自成主力在郏县进行激战,官军大胜,李自成营中的果毅将军谢君友被俘杀,李自成的大纛更被砍倒,本人也差点被擒,最后逃入襄城,孙传庭率军尾随而至,双方在襄城对峙。 一直到九月十四日,官军都是大胜景象,感觉闯贼再次覆灭,不过就是朝夕间的事情,但很快的,连绵大雨而至,道路泥泞,官军粮车难以运达,后勤出现大问题,城外露舍的官军苦不堪言,军心不稳。 李自成抓住战机,派大将刘宗敏率一万骑兵从小路抄到官军后方,切断了官军的粮道。 无奈,孙传庭只能回师迎粮,他命令河南总兵陈永福留守军营,自己统率秦军分路回师,去打通粮道。 说是打通粮道,但谁知道,这根本就是撤退。 陈永福麾下的豫军官兵看到秦军走了,自己却被留下来断后,惶恐愤愤,也都跟在秦军后面撤退,陈永福制止不住,官军大乱。 李自成大举追击,刘宗敏的一万骑兵也杀回,官军全线崩溃,丧师四万,兵器辎重损失无数。 至此,孙传庭丧失大部分的主力,无力再和李自成野战, 孙传庭退到潼关,收拢残兵,得四万兵,但官军丧失胆气,且甲胄兵器不足,已经是挡不住了李自成了,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六日,李自成数十万攻破潼关,孙传庭以身殉国,尸骨无存,五天后,西安失守…… 至此,大明朝最后一支精兵,崇祯帝最后的一副家当,也灰飞烟灭…… 所以,尤振武很忧虑,因为孙传庭收复洛阳的时间,以及杀向汝州的进军路线,和历史上一模一样! 难道历史依然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向前滚动吗? 难道自己的努力,一连番的示警,都不能改变历史,连绵秋雨会如期降临,孙传庭最后依然会在汝州大败,并且身死潼关吗? 只希望孙传庭多少听进了一些,当第一场秋雨来临之时,就做好准备,立即撤退,躲避雨季…… 如果那样,孙传庭依然还有剿灭李自成的可能。 如果不能,那历史就会是他本来的面目…… 自己的努力,都是白费。 尤振武极度忧虑和不安,他担心历史没有改变,担心秦军战败,担心孙传庭的安危,更担心自己的父亲…… …… 榆林东城两座城门,分别是威宁门、振武门。下午时光,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和副将惠显,带着榆林城中的文武官员,连同尤振武的舅舅侯拱极,在威宁门前迎接等待。 刘廷杰的捷报前日就已经送达,听闻胜利,都任老大人十分欣慰,虽然沙河叉的马贼只是小股贼寇,不成大害,但胜利的消息总是好的,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 “尤振武,年少有为啊!”不论都任还是王家禄,对尤振武的能力都大加赞赏。 刘廷杰的将旗和尤振武的认旗先后出现,然后两人下马,连同三爷尤定宇,一起向王家禄王大人、副将惠显以及出迎的各位官员行礼。 出征胜利,又有孙传庭收复洛阳的消息传来,在场所有人都是欢喜。 只有尤振武一人心事重重。 在拜见舅舅的时候,问起外公,侯拱极说,正在家中等他。 …… 进到城中,往兵备道衙门,向都任老大人复命,并汇报战事的经过。 “老总镇老当益壮,尤佥事青出于蓝,”都任哈哈笑,同样,不止是因为沙河叉马贼,都任的欢喜,更大一部分是来自孙传庭收复洛阳的好消息。洛阳,福王所居之所,中原腹心,历史古都,即便是一座空城,它的收复,也有相当大的振奋意义。 …… 从衙门离开,尤振武回家拜见母亲,见儿子得胜归来,尤侯氏满是喜悦,轻声念叨,今日都九月初一了,九月三十是你大婚的日子,初十就得上路,最近你可千万不要出征了。 当晚,尤振武没有在城中休息,拜别母亲之后,他就匆匆去往外公家,向外公说明自己心中的一些忧虑,希望外公能写封亲笔信,派人送到前线,提醒父亲,即便是河南败了,也要想方设法的带兵返回榆林,绝不可恋战。 外孙的忧虑情绪,感染了侯世禄,他没有多问,点头答应。 离开外公家,尤振武带着翟去病和石善刚,急急出城,追上一百新兵的脚步,连夜赶回长乐堡。 为什么这么着急? ----孙传庭轻松收复洛阳的消息,让他忧虑,他清楚知道,河南境内赤地千里,缺少粮草,官军无法就地取粮,所以李自成才要放弃洛阳,诱敌深入,现在孙传庭收复洛阳之后,又往汝州杀去,明显就是合了李自成的心思,虽然李养纯(四天王)投降是一个意外,差点毁了李自成的计划,不过上天终究是眷顾了李自成,连绵的秋雨最后促成了他计划的完全。 现在,孙传庭收复洛阳的日子,是历史上一样,进军汝州的日子也一样,那岂不是连绵的秋雨也会如期而至? 尤振武如何能不焦急? …… 到达长乐堡之时,已经是接近傍晚了,堡子前面的道路上,火把通明,众人簇拥着中间那一个须发斑白,满脸红光的老者,却是尤世威。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堡中坐镇,听闻孙儿带兵归来,他亲自来迎接。 尤振武远远就下马,带着翟去病,步行来到堡前,向爷爷行礼报告--只有他和翟去病,征战归来,尤定宇有些疲累,今日就留在城中,李应瑞和王守奇也各回家中,向长辈禀报。 尤世威捋着胡须,一向严肃的老脸上,也少有的露出了笑意。 入夜,长乐堡欢声笑语不断,尤振武论功行赏,擢升薛金川、张旺为旗长,配铁盔棉甲,作战有功之人,也都记录在册,各有赏赐,随行出征的一百新兵都是欢喜,那些留在堡中的新兵,一个个都是羡慕。 向爷爷禀报了战事的经过,总结得失之后,尤振武向爷爷告了晚安,然后直奔武库。 ---出去了这些天,铁匠铺生产如何?产品质量如何?新兵操练如何?尤振武一直在挂念。 百户张广向尤振武汇报。 原来,知事周运此时并不在堡中,今日九月初一,是红山堡互市开启的日子,一大早,周运就带了马车,载着一应铁锅铁器,往红山堡去了,与他一同的,还有五十个卫所兵,以及西安李家的大商队。 ---过去几年,李家商队一直都是跟左家的,但现在左家已经是败了,勾结巡抚亲兵,在长乐堡杀人放火的案子,还没有调查清楚,就又出了左绪带着左家家丁,假扮盗贼,试图劫杀朝廷四品佥事的事情,这一次家丁被当场捕获,证据确凿,无法抵赖,左绪已经投案自首,即便前一次的事情是一个糊涂案,这一回,左家肯定是跑不了了,其在榆林的势力,已经是土崩瓦解,连姜家都在撇清和他们的关系。 相反,尤家蒸蒸日上。 纳征之礼,李家和尤家的亲家关系算是确定了,又解除了误会,尤李两家的关系,自然就热乎起来,有尤家这棵大树,尤振武又声名鹊起,前程光明,李家商队自然是要和尤家凑在一起。 尤振武听了心中一动,问道:“李家商队是谁在领着?都有什么货物,价值几何?” “听周知事临走前说,带队的是李家三掌柜许茂祥,货物多是粮食,棉布,茶叶,还有一些丝绸。价值嘛,卑职估摸着,怎么也有三四千两吧?” 张广回答。 尤振武沉思一下:“三四千两,应该是红山堡最大的商家了吧?” 张广点头笑:‘那是,西安李家谁不知道? 尤振武有了主意,一会找来翟去病,和他低声商议,翟去病听了惊讶:“哥,为什么造这种谣言?令商人们不交易,推迟互市时间,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有,而且是非常大的好处!”尤振武面色严肃。 “我怎么看不出来?”翟去病一头雾水:“再说了,咱延绥巡抚衙门,可等米入锅呢,如果谣言成功,商人们真就等了二十天,一时收不上税钱,巡抚衙门怕就要断炊了,都任老大人如果知道了,肯定会震怒咱们。” “都任老大人现在不明白,但等到二十天后,他也许就能明白了。”尤振武道。 翟去病定定的望着尤振武,叹道:“好吧,我听你得,谁让你一惯正确呢?” …… 第二天一早,尤振武和翟去病就急急赶往红山堡,一路看见不少的行走商人,都是要赶往红山堡。就在距离红山堡还有二十里的道路上,他们追上了周运以及李家的大商队。 见少佥事从后方追上,周运急忙来见,在他身后,李家三掌柜徐茂祥也急急赶来。 蓝布袍子,四十多岁,山羊胡须,一脸的精明,一口一个姑爷,对尤振武尊敬极了。 “有件事,你得知晓。”尤振武板着脸。 “姑爷请吩咐。”徐茂祥满脸堆笑,弓着腰,头都快挨到地上了。 “货,暂时不卖了,就在红山堡前面等着。” “啊,”徐茂祥微微惊讶:“为什么?” 尤振武左右砍看,压低声音:“西安有消息来,二十之后,红山堡互市,减免所有的税赋……” 第三十六章 再到西安 听完尤振武所说,徐茂祥吃惊更多:“姑爷,您这消息哪来的?” “哪来的你不用管,总之是千真万确,你照着执行就可以了。”尤振武道。 徐茂祥一脸怀疑:“……朝廷会这么好心吗?”又抬头问道:“不知姑爷可有我家老爷的书信?” 尤振武摇头:“没有,但这个消息,伯父应该已经是知道了,相信他的书信,很快就会送到。” 徐茂祥犹豫了一下,说道:“姑爷,不瞒你说,虽然参加互市,得向朝廷交不少的税银,但比起获利,其实也不算什么的,要知道,咱家可是最大的商号,东西又好,蒙古人排着队,想要买咱的东西呢……” 尤振武脸色一沉,打断他的话:“听你的意思。我的话你是不打算听了?” 徐茂祥吓了一跳,急忙解释:“小的怎敢?只是事关重大,没有老爷的命令,小的不敢私自做主啊。” ---就过往的情况看,红山堡的互市,九月初一开始,一般到九月十五的时候就结束了,该买的买,该卖的卖,徐茂祥他们十月初就能返回西安,但如果听了尤振武的命令,拖延二十五天,它们怕得十月下旬才能回到西安,吃穿用度倒没有什么,怕的是影响了李赫然的商业计划,因此,徐茂祥不敢轻易答应。 尤振武冷冷:“二十五天而已,又不是不让你交易了?实话和你说吧,省一些税银是小的,这件事后面还牵扯更大的好处和利害,如果你胆敢在九月二十五之前交易,哪怕只卖出了一尺布、一粒粮,坏了我的大事,破了我的军机,我就要你的脑袋!” ---对于徐茂祥这样的精明商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必须威逼,把刀架到他得脖子上,让他选择要钱要命?他才会乖乖听话。这一点,尤振武深自明白。 徐茂祥吓蒙了,双膝一软,不由就跪下了:“是是是,小的知道了。” ---虽然尤振武尚没有娶妻,还不是正式的姑爷,但李家上下却都知道,这门亲事是没有跑了,尤振武未来不但是李家的姑爷,说不定还会执掌李家的商业,毕竟老爷只有一个女儿。 更不用说,尤振武还是世袭武职,朝廷四品的佥事,真是惹恼了他,徐茂祥就算能保住脑袋,未来也不会有前途了。 这一点,徐茂祥还是能拿捏清的。 再说了,不过就是拖延二十五日,即便没有李赫然的信,他也能想办法做到。 尤振武点点头,将周运唤到旁边,小声叮嘱,除了让他监控徐茂祥,不许其提前交易之外,也要想方设法的将“减免税银”的消息传播出去,令参加互市的晋陕商人产生观望心理,捂货不卖。 ---如果孙传庭河南战败的历史,真的不能挽回,潼关西安也都是不能守了,那尤振武就只有想办法坚守榆林,而要坚守榆林,在兵力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粮草。 榆林土地贫瘠,本地没有存粮,所以尤振武才会把目光投向红山堡互市。 只要认真执行,这个计划极有可能会成功。 西安李家是参加红山堡互市的最大商号,货物最全,规模最大,如果李家捂货不卖,配合朝廷将会免税的小道消息,一定能迷惑很多的商人。只要拖到九月底,孙传庭河南战败、潼关危急的消息传来,尤振武就有办法将红山堡所有的粮草物资都征为军用,以备榆林的防守。 “二十五天是一个大概数字,最好能拖到十月初,这件事关系重大,你一定要想办法做好。”最后,尤振武小声说。 “属下明白。” 虽然明知朝廷免除税银的消息是假的,也猜不透少佥事拖延交易时间的真正用意,但这几个月以来,周运对尤振武得判断力和谋划力,已经是钦佩至极,他知道,少佥事定有深意,他照着执行,不会有错。 …… 安排完毕,尤振武带着翟去病返回,九月天气,边塞风沙已经是又扬,尤振武一路返回,颇有萧瑟之意,翟去病却是高声念唐代的边塞诗,兴致高的很。 连着老石,三人快马疾驰,中午时分就返回了长乐堡。 而外公侯世禄、三爷尤定宇和尤振武他娘也已经是来到了堡中。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陕西按察使衙门的催促公文和一封二叔尤见田从西安发来的信。 按察使衙门的公文,催促尤振武立刻回西安,配合审理左光先左绪父子案件。 二叔尤见田的信,则是说了三件事。 第一,自尤振武走后,赵彦亨还算是老实,没有破坏尤振武临行前制定的生产计划,现在在周器的带领之下,火器厂打造铳管的工作,正照计划进行;第二,布政使衙门应该下拨的钱粮,还是没有发下来,匠人们的工钱,已经欠了很多;第三,按察使黄纲对左绪的行为很是愤怒,连带着,原本已经被左光先基本摆平的“长乐堡血案”,也重新被严审,左光先和左绪父子都被关押在西安大牢,左定在逃,左光先的长子左襄到处托人,要救左光先出狱,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没有人敢再帮他们枉法。 ---注:因为战场擅逃,左光先长子左襄被孙传庭罢去所有官职,永不录用,其后一直待在西安。 看完信,尤振武知道,自己得尽快赶赴西安了。 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二,九月三十是他大婚的日子,照家里人的计划,迎娶队伍出发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十,但从现在情况看,他怕是等不到初十。 下午,尤振武亲自带队操练兵马,长枪手火铳手大小盾牌手一齐上阵,校场喊杀震天,薛金川张旺朱喜贵等人精神抖擞,感觉经过初战胜利,士兵们的精神面貌,都有了很大的提升。 除了操练兵马,还有铁匠铺的生产工作。 虽然钱粮困窘,但铁匠铺炉火熊熊,老刘头等铁匠不敢怠慢,精铁簧片和自生火铳零件的铸造,一直都在紧张进行中。掂着手中的簧片,望着坩埚里的炙热铁水,尤振武计算产量,也计算日子,决定押解簧片和零件的车队和他的迎亲队伍,于九月初十一起出发,共往西安,三百新兵随行,负责全程的护送和保护。 而他自己,则先行返回西安。 “几日也等不得吗?九月初十,你可就是新郎了。”尤世威问。 “军情如火,孙儿一日也不敢等。”尤振武道。 尤世威和侯世禄相互一看,最后都点头。 娃,忧虑时局,建功立业之心可鉴啊。 另外,世道不太平,榆林到西安路途遥远,三百新兵随行,确是能更好的保护迎亲队伍和运送车队的安全。 “那好,你就先行,但要记住,九月三十之前,你必须在泾阳,和迎亲队伍汇合,一起往西安。”尤世威道。 “是。”尤振武躬身。 “另外,三百新兵全部出行,怕还得右方伯老大人的批准。”尤世威道。 “孙儿明早回城,向右方伯请命!” …… 晚间,尤振武召开一个小会议,安排它离开之后,长乐堡的生产和练兵事宜。 与会的有百户张广,副百户吴大有,新任旗长薛金川、张旺,暂代旗长朱喜贵、崔耀、马化龙,以及安保高朗等人。 周运不在,生产暂由张广负责,练兵仍有两个老爷子尤世威和尤定宇坐镇,初十出发的时候,所有兵马,由翟去病统领,全军皆听从翟去病的命令。 “哥,我能行吗?” 表哥不在身边,自己独自统兵,翟去病有点信心不足。 “能行,只要你牢记四个字,尽职谨慎,那就不会有问题。”尤振武鼓励:“再者,三爷闲不住,九成会跟随。” “有三爷啊,那我就放心了。”翟去病松一口气,挺起腰杆,脸上露出轻松的笑,随即又道:“还不如让梦祥和长捷盯着,我陪你去西安。” “不,这件事只能你做。” 尤振武严肃的说道。 …… 这一夜,翟去病代替尤振武巡营查房,提早进入角色。 回到房间,他又拿出尤振武亲自手写的注意事项,在灯下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忍不住的说道:“尽职谨慎,可不是容易做到的啊。” …… 第二日天不亮,尤振武就告别母亲、两个爷爷和外公舅舅,带着石善刚等七人,背着行装,离开长乐堡,踏上去往西安的道路。 母亲尤侯氏站在城楼上,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久久凝望,口中叹息:“这孩子,不过就是几日了也等不及。” 翟去病面色凝重,表哥去了,一切都需要自己承担,虽然有大爷爷和三爷爷,但他心里却丝毫也不敢怠慢。 …… 从长乐堡离开,尤振武先回榆林城,去往兵备道衙门,面见都任老大人。 听到尤振武不顾“新郎官”的身份,要提前返回西安,以备西安火器厂的生产,都任欣慰点头,对于尤振武所说,全部答应。 得到允许之后,尤振武向都任深深行礼,然后快步离开。 都任坐在案后,望着尤振武离开的身影,捋着胡须,眼神里都是器重和欣赏,如果所有的榆林将门子弟,都能如尤振武一样,文武双全,尽心职责,为国分忧,他又何愁兼任这个延绥巡抚? “大人~~” 都任正想着呢,脚步声响,幕僚傅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拱手行礼,然后说道:“红山堡那边,出了一点事情。” “怎么了?”都任面色一紧,整个榆林巡抚衙门和他兵备道衙门,都快要断炊了,一切都指望红山堡互市的税银呢,这个时候,红山堡可不能出什么事情。 “有人传言,说陕西巡抚衙门计划免除今年红山堡互市的税银,命令最快二十天之后就会到红山堡,所以现在商人们都不交易了,只等着免税呢。”傅祐道。 “免税?这怎么可能?” 都任腾的站起,他延绥镇的衙门,都穷的快要揭不开锅了,陕西衙门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时候怎么免税?要知道,为了供应孙督师的前线大军,整个陕西都快要挖地三尺了,红山堡的税银,是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收入了,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免除? “这么拙劣的谣言,也有人相信?”都任怒。现在外有建虏,内有流贼,朝廷年年用兵,入不敷出,官员俸禄积欠,士兵没有粮饷,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陕西的田赋已经是收到后年了,商人们都是精明之人,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属下也不明白,但西安李家的大商队,那么多的货物,现在就屯在红山堡的前面,一步也不往里面走,还用帷幔围了起来,明显就是相信了谣言,要等着免税,李家是红山堡最大的商队,李赫然本人又是西安的大商,消息灵通,他家这么做,其他商人不能不疑啊。”傅祐道。 “李赫然?”都任捋着胡须,皱起眉头,隐隐的,他似乎想到什么,但又不能确定。 …… 此时,尤振武正在向老师王徵辞行。 虽然是边塞,但榆林学子对知识的渴望,却是无远弗届,自从教谕馆开门以来,每日都是学子盈门,王徵讲学,听者如众,这让王徵十分欣慰,也让他精神百倍。 没有提军事,也没有提军务,尤振武说明去往西安的行程,然后和王徵讨论机械,以及起重机的制作。 起重机的制作,并非是容易,这些天,王徵进行了尝试,但还没有成功。 “天主保佑,仁爱世人。”最后,王徵道。 刘廷夔送尤振武出学馆,说起沙河岔之战,又倾听刚才尤振武和葵心先生关于“起重机”一番大论,他对尤振武再次惊叹。 “右宾兄不必送了,就到此吧。”尤振武抱拳上马。 刘廷夔肃然拱手:“少佥事一路顺风。” …… 告别王徵和刘廷夔,尤振武马蹄急急。 一千里的路程,日行一百,尤振武不敢歇息,只用了十天,就赶到了西安,其时正是九月十二。 雄伟的城墙依旧,西安的繁华也依旧,但尤振武的心情却是焦灼不安,他始终有一种大厦将倾,孙传庭大军覆灭,父亲阵亡的预感,这令他夜不能寐,寝食不安,此时望见雄伟西安的城墙,踏进熙熙攘攘的西安城中,他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越来越近的紧迫感…… 第三十七章 你是妖 “少佥事。你可算是来了。” 尤叔尤荣成正在城门口等待,见到尤振武,满脸欢喜的急忙迎上来。 “老爷,三老爷身体还好吧?侯老总镇如何……” 尤振武下马抱拳:“一切都好,荣叔辛苦了,二叔呢?” “今天李老爷约了按察使衙门的两个书办喝酒,二公子跟着一起去了,这会正在醉仙楼呢。”尤荣成回。 李老爷,意指李赫然。 尤振武知道,二叔还在为左家的案子奔走。左光先左绪父子,两度欲置他于死地,这个仇怨,尤家如果必须讨回, 左家的两个案子是大事,但和河南的战局相比,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随后,一边入城,尤荣成一边向尤振武汇报自西安最近的一些情况。 “您来了我就放心了,案子追的紧,按察使衙门催了很多次了。” “这一次,认证物证俱在,左家肯定是跑不了了。”尤荣成道。 “有我父亲的消息吗?”尤振武问。 “官军大胜,游戎现在正跟随孙督师的大军,往汝州一代剿贼。”尤荣成道。 尤振武默默不语。 也不知道外公的信,送到了没有? 父亲性子执拗,谁的话也不听,如果真是一场覆灭的大危局,要如何挽救? …… 身为朝廷官员,尤振武先往陕西都司衙门报到,然后就赶往按察使衙门,应传过堂。 半个时辰后,陕西按察使黄纲亲自升堂,询问尤振武。 ----作为一省的刑名,亲自审案,可见黄纲对左案的重视。 黄纲,字季侯,光州人。天启二年进士。授南宫知县。崇祯中,迁淮海兵备副使,后忧归。 服除,起用为临巩兵备副使,崇祯十一年,跟随孙传庭,大破李自成于潼关南原。不久升迁为陕西按察使。自任一年以来,官声清明。 历史上,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破西安,黄纲被围,李自成派人劝降,黄纲骂不绝口,投井而死,其妻亦死。赠太常卿,谥忠烈。 黄纲,忠臣也。 “卫指挥佥事尤振武,参见大人~”尤振武恭敬行礼。对所有忠烈,他都心怀敬意。 “尤佥事请坐,接下来本官问案,望你如实回答。”黄纲公事公办。 “是。”尤振武坐下---他是四品的佥事,在堂中是有资格坐的。 …… 黄纲问的清楚,尤振武也回答的明白,将长乐堡大火,薛百户被害,揪出叛徒尤顺,抓获三个凶手,以及在泾阳在左绪带人袭杀等事件,一一都说了出来。 两个书办快速记录,对尤振武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虽然这些事情,黄纲早就已经查明,但听尤振武说,他还是怒。 “简直是没有王法了。如此贼徒。何敢称为将门?” “来人,带左光先、左绪上堂!”黄纲拍响惊堂木。 不一会,左光先慢慢走进大堂,身上穿着一件许久未换的武人常服,头发凌乱,老脸憔悴,过往的阴鹫和福贵早已经是不见,代之的是老迈和颓废,但即便如此,左光先依然端着过去当陕西总兵官的架子,铁齿钢牙,无论黄纲怎么问,甚至几个人证都被押上来,他口中依然只是一句话:“都是贼人栽赃陷害,望大人明察!” “押下去!”黄纲倒也没希望从左光先口中得到证词,今日不过就是走过场。 左光先慢慢走下,走到门槛前,他忽然站住,转头看向尤振武,阴恻恻的说道:“年纪轻轻就成了指挥佥事,尤佥事真是官运亨通啊,只是莫要得意忘形,需得记着,自出洞来无敌手,得放手时须放手。不然……嘿嘿,哈哈~~” 左光先大笑走了。 尤振武肃然端坐,心道,真老贼也,临走也不忘记恶心我一口。 ----自出洞来无敌手的下一句,本应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却被左光先换掉,看来左光先也知道大事不妙,求他高抬贵手了…… …… 左光先之后,左绪被带上堂来。 首先听到的是“叮当”响,一个穿着囚衣的囚徒,带着铁链,被两个军士推进了堂中。 第一眼望见,尤振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蓬头垢面,面容消瘦,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一双眼睛更是无神,虽然人在大堂中,但他的魂魄早就不知道飘哪里去了?配上身上的囚衣,感觉左绪已经是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任由他人驱使,而不知自己所为。 而就在进入堂中,见到坐在堂中的尤振武之后,左绪忽然一变,就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一样。他从一个蔫吧的阶下囚,忽然就变成了战意昂扬的斗神,他跳起来,抬手指着尤振武,发疯一样的叫道:“尤振武,你来看我的笑话了是不是?尤振武,我要杀了你!”说着,就向尤振武扑了过来。 尤振武端坐不动,面上丝毫没有惊色。 左绪自然扑不到他的身边,因为左绪刚要上扑,押解他的两个军士就一左一右,狠狠地压住了他。 “放开我,放开我~~”左绪拼命挣扎,但也无济于事。 “大胆贼犯,竟敢咆哮我臬司大堂,来啊,给本官打!”黄纲不客气,从签筒抽出一根签子,啪的扔在堂中。 明律,一根签子为十杖。 刚开始,左绪还咆哮,还在忍着,但几杖下去,他就痛苦的大叫了起来,隐隐还能听见他的哭声,不过当重新被拖回大堂,面对尤振武的时候,他却又重新坚强了气来,耿着脖颈,对黄纲叫道:“臬台大人,尤振武是一个奸人,他的话,你绝对不能相信!”又冲着尤振武叫道:“尤振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啪!” 黄纲一拍惊堂木,喝问道:“还敢咆哮公堂?左绪,本官问你,假扮盗贼,劫杀尤佥事,是你自己,还是有他人授意?你哥哥左定,现在又藏身哪里?” “是我,一切都是我!” 左绪面色惨白,咬牙说道:“到长乐堡杀人放火,是我派的,拦路杀人,是我带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和我大(爹)无关,和我哥也无关,无论是什么罪名,我都受了,只求大人速判,我受死即可!” 黄纲冷道:“想的容易,不审理清楚,揪出真正的凶手,本官绝不会结案。” 左绪惨笑:“再审我也是这些话……”又看向尤振武,吼道:“尤振武,你不要得意,只要我不死,今天的一切,我会连本带利的向你讨回来!” 黄纲怒,又要拍惊堂木,一直默默不语的尤振武忽然站起,向他拱手:“大人,卑职有一句话,想要和案犯说,不知可否?” 黄纲点头。 尤振武看向左绪,目光和表情都是冷静无比,虽然在泾阳县的时候,他差点死于左绪之手,现在想起来都是后怕,但他心里并不痛恨左绪,在他心目中,左绪只是一个小尘埃,他犯不着为了这样的人,投进自己全部的喜怒哀乐,他穿越而来,为的是大事,可不是为了和左绪这样的小人物置气的。 说实话,自从听说左绪投案之后,他心里便已经放下了左绪,这些天,他一个字也没有想到过左绪,可看左绪的样子,却时时都在痛恨他,他不怕左绪,但有些事情,他觉得,应该是到了说清楚的时候了。 “左绪,小时候你是孩子头,你还记得你最喜欢喊的一句话吗?”尤振武问。 左绪睁开眼,微微惊讶,他没有想到,尤振武竟然问这个。 “你最喜欢的喊保境安民,喊的是杀虏,最崇拜的是霍去病,最佩服的是开平王(常遇春)。” “那时候的你,还曾经是我的偶像呢。” “可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他们的身影?” “为了对付我,你不计手段,更不顾大局,我尤振武征募兵马,为的是抗贼保国,我制造自生火铳,是为了给朝廷增加利器,以便更好的剿灭流贼,抗击建虏,可你和你的家人,却丧心病狂,不顾大局,利用巡抚亲兵,到长乐堡杀人放火,为的就是挫败我,让我不能练兵,不能制造火铳!” “左绪,即便是为了对付我,你也不必搭上我中卫所的三百新兵,搭上我制造火铳的铁匠铺吧?你拍着你的良心想一想,你对的起朝廷的世代俸禄、你左家的世袭武职,以及少年时的你吗?” “从你的眼里,我现在只看到嫉妒和恐惧,你少年时候的眼光和勇气都哪里去了?” “我今日说这些,不是要嘲讽你,只是可惜你,左绪,你本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但你的嫉妒和狭隘,彻底的毁灭了你……” 尤振武的声音清楚冰冷,直透人心,就像是一支支的利剑,从四面八方,狠狠的刺入了左绪的心脏,令他不能自己,浑身颤抖不已, “你你你……” 左绪瞪着尤振武,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不知道气恼还是羞愧,忽然,他大叫起来:“尤振武,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是哪里出来得?” 就在尤振武对他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的时候,左绪忽然又对着黄纲大叫了起来:“大人,你不能相信尤振武啊,他是一个妖人,他会撕纸还原,还说九月河南会有连绵的大雨,我秦军会败,那一日,他又招了坟前的石人,杀了我十个手下,我清清楚楚看见的啊……” “住口!”黄纲一拍惊堂木。 左绪却不住口,依然大叫:“大人。你快杀了尤振武这个妖人,不然我秦军必败啊~~” “拖下去!” 黄纲忍无可忍。 两个军士架住左绪,就往外面拖。 “我说的都是真的啊,不信你问我家的家丁,问段彪~~” 左绪疯狂的吼叫。 原来,左绪那日被朱春杀的魂飞魄散,只想不出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勇猛的人物?又为什么会跳出来,救援尤振武,而就在他大哭痛恨中,身边的一个家丁忽然发现,在他们经过道边的一座坟墓前,原本立着两个石人,但现在却只有一个,而且石人所持的武器,正是铁锤。 这个发现,令两个家丁骇然,也把左绪吓了一跳。 不过当时左绪并没有相信,但这些天他被关在牢狱中,失去父亲和哥哥的支持,惊恐不安,担心会被斩首,有时候还哭泣,尤其是在知道,父亲左光先已经放弃了他,令他顶下所有罪行后,他更是嚎啕大哭,整个人都已经快要崩溃。 今日堂上咆哮,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的心力,被尤振武一番痛斥,他极度愤怒和气恼之中,眼前好像是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又是看到了那个挥舞铁锤,一下一个,无人能挡的恐怖杀人者,又感觉到了当时濒临死亡的巨大恐惧…… 一惊一乍之中,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就相信了,不错,铁锤者一定就是石人幻化的! 也只有幻化的石人,才能在瞬息间打败我左家十个精锐家丁。 既然铁锤者是石人,那尤振武就一定是妖人,因为只要妖人才能召唤石人,连带着对撕纸还原的疑惑,左绪忽然一下全部都想通了。 “臬台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快杀了他啊,尤振武是妖人,一天也不能留啊,不信您可以去问问榆林百姓,所有人都知道啊……” 直到被拖下去很远,左绪依然在嘶喊。 …… “他才是妖人呢,左绪这个疯子!” 从臬司衙门离开时,一向平和的荣叔尤荣成也忍不住对左绪大骂。 身边护卫也都是忿忿。 尤振武却是冷静,他已经看出,左绪的心志怕是已经崩溃了,所以才会说出妖人的话,当然了,所谓的崩溃并不是疯了,而是他失去了心理的支撑,变成了郁郁,或者是敏感惊恐一类的性格。 左绪如此,倒真是令人想不到…… “这样的风言风语,臬台大人不会相信吧?” 又亲卫小声道。 “那当然!”另一个亲卫肯定回答。 尤荣成回头瞪了他们两人一眼,向尤振武看:“少佥事,现在去哪?去火器厂还是住处?我在东街附近租了一处宅子,幽静的很。” 尤振武看了看天色,说道:“不,去布政使衙门。” “是。” …… 第三十八章 秦王世子 陕西布政使衙门。 一别一月,尤振武又回来了。 但和上一次一样,他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布政使衙门以天色渐晚,布政使大人公务繁忙为由,令尤振武明日再来, 没办法,尤振武只能将自己的汇报文书交到布政使衙门的下属官员手里,然后赶往西安火器厂。 “尤佥事回来了,呵呵,呵呵。”临近下班时间,火器厂主事赵彦亨正准备要离开,尤振武在堂前遇见他,抱拳拜见,他有些尴尬、但又不失圆滑的拱手回笑。 “卑职不在期间,大人劳苦。” “好说,好说。” “禀报大人,卑职个人先到,制作自生火铳所需的簧片和各种部件,不日就会到西安。” “好,好,” “大人有何吩咐,卑职谨听命令。”尤振武抱拳行礼,谦卑说道。 “辛苦,辛苦。”赵彦亨还是呵呵笑。 …… 从大堂离开,尤振武快步去往生产现场。 周器迎了出来,向他汇报这些日的情况,听到这些日子只生产了八十根铳管,尤振武心中忍不住叹息,但他没有责怪,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怨周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铁料炭料,以及一应的物资,就是神仙,也无法生产出更多。 检验了生产出的铳管,尤振武微微点头,整体质量还是可以的,就是数量太少了。 “属下愧对大人。” 周器躬身,一脸的愧色。 “是我对你的支持不够。”尤振武道:“过不在你,你不必自责。过几日,簧片和火铳所需零部件,就会运到西安,随行的还有两位熟手匠人,你早做准备,等他们到了,尽快将自生火铳组装制成。” 周器起身,面色严肃:“是。” 尤振武想了想:“这些天,火炮匠人都在忙什么?” “火炮早就不造了,这些天,他们都跟着造铳管。”周器回答。 尤振武点头,若有所思。 这时,脚步声响,尤荣成快步走了进来,到尤振武身边小声说道:“少佥事,二公子在外面等你,说是有要事。” …… 火器厂门口,一辆马车已经在等待,车中人掀着车帘向外望,当看见尤振武走出时,立刻挥手召唤:“振武~~” 正是尤见田。 “二叔。” 尤振武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尤见田看着侄子,面色严肃:“上车说话。” 尤振武上了车,车夫甩鞭,马车拖着尤振武叔侄二人往东街去,尤荣成石善刚等人在后跟随。 “你说什么?秦王世子要见我?”车厢里,尤振武惊讶。 尤见田点头:“是,现在世子就在李府……” 尤振武脑子急剧转动----历史上,最后一任秦王,也就是现任秦王朱存极投降李自成后,被李自成带到了北京,京师之战前,还曾经令朱存极在北京城下露面,向城中的明军施加压力,后来李自成在山海关兵败,一溃千里,从北京一直退到西安,这中间,在经过山西时,朱存极被杀,一说是被李自成诛杀,一说是逃跑未成而被杀,总之,朱存极就是死了。 而对于朱存极的儿子,也就是秦王世子,历史上倒是也有记载。 具体姓名,史书记载不一,说的比较含糊,但确定的是,弘光元年五月,孙守法起兵反清,奉秦王世子为汉中王。永历三年,赵荣贵奉其为秦王,攻打阶州,但被清军击败,秦王世子最后投紫水河而死。 论起来,秦王世子还算有些骨气。 这一世,尤振武知道,秦王世子名叫朱德煜,今年刚十八岁,和自己同庚。 只是,堂堂秦王世子,怎么会忽然想起见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四品佥事呢? “二叔,是有什么事吗?”尤振武问。 尤见田摇头:“我也不知道,原本,我和你岳父从醉仙楼出来,已经准备要分手,不想他家人忽然急急来通知,在他耳边嘀咕两句,他听完之后脸色一变,小声对我说,说秦王世子要见你,并且已经在他家等着了,要我立刻来通知你。我问他具体原因,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他李家和秦王府有什么关系,他说,只是有些生意往来……” 尤振武更是迷惑,看来秦王世子要见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呢? 疑惑之中,尤振武心中却也是升起喜悦,虽然朱家宗室不堪,就明末来说,从南到北,也只有一个周王、一个后来成为隆武帝的罢免唐王,以及他的弟弟绍武帝、还有张煌言扶持的鲁王,有些担当和骨气,其他诸王一概不足论,这其中,秦王最是恶劣,不但一毛不拔,不肯出银助军,为将士们增添寒衣,李自成进城之后,更是率众投降,成为大明朝第一个向李自成投降的一字宗亲王。 可悲哀的是,无论多不堪,多恶劣,秦王的身份在那摆着呢,陕西仍然以秦王为尊,百姓们也都看着秦王府。 此外更重要的是,最有钱最有粮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王。 不知道秦王世子见自己是何事,但尤振武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如果能和秦王世子套近关系,说不定能讨到一些粮草。 虽然是奢望,几乎不可能实现,但尤振武心中还是抱有期望。 “秦王世子请,咱不能不见,一会见了他,记着小心回话。我估计,八成是有什么要求。不管是什么,你都千万不能轻易答应他。”尤见田郑重叮嘱。 尤振武点头。 …… 到李宅门前时,太阳西沉,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尤振武和二叔下了马车,在李宅管家赵庆的引领下,进入宅子,从外面看,李宅和平常无异,但进入大院,尤其是来到正堂时就发现,李宅的丫鬟佣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而在正堂的门口,两个劲装汉子正伫刀而立,想来应该是秦王世子的亲随。 见来了客人,丫鬟佣人都闪到两边让路,这中间,尤振武忽然看见一个眉清目秀、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正站在角门边,踮脚冲这边望,当见到尤振武转头看来,她抬起手,很激动的挥了一下。 原来是卖身葬父的小女孩韩素宁。 当日,尤振武出银葬了她的父亲,她非要报答恩情,一辈子跟随尤振武,尤振武没奈何,只能想办法将她交给李文英照顾,今日尤振武到李宅,她显然是得到了消息,瞧瞧从后院跑来看,见到尤振武,忍不住欣喜。 尤振武向笑了一下。 …… 正堂前的灯笼都点亮,堂中更是灯火通明,一个玉簪束发、满身贵气、但脸色苍白,眉毛稀疏,看起来精神不是太好的年轻人端坐在大堂正中,身后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虽然是常服,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太监身份。 李赫然在堂中站着,恭恭敬敬的陪着说话。 尤振武知道,坐在正中的应该就是秦王世子朱德煜了。 “榆林候补守备尤见田,卫指挥佥事尤振武,参见世子。” 尤见田和尤振武进堂,单膝行礼。 听到脚步声,“秦王世子”就已经是抬起头,此时目光落到尤振武身上,说道:“不必多礼,今日就是随便聊聊。都起来坐吧。” 声音柔弱,像是一个女子。 尤见田和尤振武起身。 秦王世子朱德煜的目光始终凝在尤振武的脸上,当尤振武坐下,又微微低头,向他致意时,他轻声说道:“尤佥事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怪不得能做那么多的事情,又能造铳,又能破案呢。” 尤振武急忙抱拳谦虚:“世子过誉了,卑职愧不敢当。” 朱德煜看向李赫然:“李掌柜。上一次你家那件事,是怎么被尤佥事解决的,你能再和我说一遍吗?” 尤振武心中一动,似有明白,原来秦王世子见自己,是和秋月、白玉柱的事情有关。 于是,李赫然站起身,小心翼翼的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他没有亲历,显然,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女儿李文英告诉他的,李文英没有隐藏,将事情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他,有些地方甚至是添油加醋,夸大了尤振武的能力。 朱德煜连连点头,好像十分赞赏。 尤振武微微脸红。 尤见田却是忍不住忧虑,所谓捧的越高,砸的越狠,秦王世子这么欣赏振武,又亲自到李宅来见,那就再没有怀疑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差遣振武,所以才这么欣赏。 只是,靖难之役和宁王之乱后,朝廷严厉看管各地宗室,不论是地方政务还是军务,宗室王府都没有权力插手,也不许和当地的文官武将们交往,否则就会被视为僭越,遭来大祸。 虽然尤振武只是一个四品佥事,无兵无马,远没有到朝廷防备的巡抚、总兵级别,但和秦王府走近了,总不是太好。 当然了,和秦王府走近,也是有好处的,虽然官大了会被朝廷顾忌,但小官小吏,如果能搭上秦王府的线,还是会有不少好处的,这件事难就难在尺度的把握…… “观察入微,心思缜密,剥丝抽茧,顺藤摸瓜,轻松解开了这一件迷案,尤佥事你虽然是武人,不能参加科举,但断案之能,可比那些科甲进士强多了。”当李赫然说完之后,朱德煜轻轻叹一声。 尤振武急忙起身,抱拳深躬到地,假装惶恐:“只是机缘巧合,觅得了一丝线索,放才破了此迷,世子谬赞,卑职愧不敢当啊。” “你当的起的……”朱德煜似乎在犹豫,他瞟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中年太监,终于是下定决心,于是说道:“今日我召你见面,其实是有一件案子,要请你帮忙……” 听到此,二叔尤见田的面色却是一紧,目光看向侄子,像是在说,谨慎啊,秦王府的案子绝非容易,你千万不可答应。 尤振武感觉到了二叔的目光,也知道二叔的意思,但他却没有直接推让,而是说道:“卑职岂敢?卑职小技小能,看细微案子都已经是力不从心,怕是担不起世子的大事,” “你担得起的。”朱德煜看向李赫然。 李赫然明白,向尤见田使一个眼色,躬身行礼推下。 尤见田无奈,也只能跟着退下,临下前,他再向尤振武示意。 尤振武微微点头,意思是知道了,我会掌握的。 …… 闲人一出,正堂里只剩下尤振武,朱德煜和他身后的中年太监。 朱德煜缓缓道:“刘公公,你和他说吧。” “是。” 中年太监轻声答应,然后目光看向尤振武,微微带笑的说道:“尤佥事,接下来咱家所说的话,都是机密,你切不可随意外传。” 尤振武起身行礼:“是。” 刘公公点头,然后开始说。 …… 尤振武听的微微惊讶。 原来是秦王府最近连续出了两件离奇的盗窃案,门锁完好,门窗都紧闭,没有任何损坏的痕迹,房间里也没有脚步,第二次更是在两个小窗上贴着封条,即便这样,房间里的器物,还是丢失了,而封条却依然完好。 刘公公没有直接说是什么房间,也没有明说丢失的是什么器物?但尤振武却已经是明白,秦王府失窃的地方是银库,丢弃的器物应该是金银一类的贵重物品。 “第一次失窃,已经报过西安县了,但查无结果,第二次又失窃,西安县也派人看了,还在侦办中……不过世子爷对他们不报希望,尤佥事或许能慧眼破案,解了西安县的尴尬。”刘公公道。 尤振武低头不语,像是在思索。 “你放心,只要你答应,世子爷会派人到都司衙门报备,绝不给你添麻烦。”刘公公又补充道。 尤振武还是低头不语。 见尤振武不说话,朱德煜有点急,坐直了身子,想要要说话,但被刘公公用眼色阻止。 朱德煜这才沉住了气,按住了性子等。 终于,尤振武慢慢抬起头,抱拳躬身:“世子爷所命,本不敢不从,哪怕不能破案,也要尽绵薄之力,只是卑职乃是一武夫,拿贼缉案,实在不是我的长才……” 朱德煜皱起眉头,像是要发火。 刘公公却是笑眯眯的说道:“世子爷看的是你的能力,不是你的身份,既然招你来,就是相信你,你就不要推脱了,如果你破了此案,世子爷绝不会亏待你。” …… 第三十九章 星君如月 …… 面对刘公公所说,尤振武微微沉思,还是不答应。 “有什么疑虑,尤佥事但说无妨。”刘公公看出了什么。 尤振武一脸犹豫。 “说吧,我绝不怪罪。”朱德煜说道。 尤振武抱拳深辑:“有件事,卑职不知道当不当问?” “问。” “那卑职就斗胆了。” 尤振武拜了一下,然后道:“王府失窃虽然是大事,窃贼更是胆大包天,但不碍三百年秦王府,西安县已经在查,西安府更不会怠慢,想必所有的班头和捕快都已经动了起来,世子爷静等消息即可,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刘公公脸色一沉:“世子爷对他们的能力不相信!” “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朱德煜忍不住了,说道:“实话和你说吧,连连窃盗之后,我父王郁郁不乐,我身为儿子,当为父解忧。另外,在失窃的物件中,有一方玉佩,乃是我母亲的遗物。” 听到此,尤振武明白了,随即单膝下跪:“世子仁孝。卑职愿意试一下,如果不成,还请世子不要降罪。” …… 大堂外。 尤见田正在埋怨李赫然。 “李青山,你可是把振武害苦了。如果振武有什么麻烦,或者遭了祸事,我和你没完!”尤见田怒。 李赫然忙赔笑:“二哥息怒,我也是没有办法,世子不知道从哪听说了那件事情,亲口问我,我也不敢隐瞒不是?再者,振武聪睿沉稳,一定知道怎么应对的。” “哼哼哼,没过门的女婿,你是一点都不心疼啊!”尤见田斜他。 李赫然搓着手:“怎么会?怎么会?” …… 终于,脚步声响,秦王世子从正堂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刘公公和尤振武。 尤见田和李赫然急忙躬身行礼。 “就这样吧,明日你到王府,刘公公会帮你安排好一切。”听见朱德煜道。 “是。”跟在身后的尤振武抱拳领命。 朱德煜看向李赫然,说道:“李掌柜,你有一个好女婿啊。”随即,笑着去了。 李赫然恭恭敬敬,一直送出府门,直到朱德煜上了马车,马车去了很远,这才收回目光。 站在他身后的尤见田已经忍不住的问:“振武,怎么回事?世子到底是有什么案子?你答应了没有?” …… 回到堂中,听尤振武讲完整个过程,尤见田有点着急:“呀。你怎么就答应了呢?侯门深似海,谁知道这案子后面怎么回事呢,说不定是王府内部人员所为,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四品佥事,去调查王府内部,岂不是自找麻烦?” 尤振武沉思:“二叔所说,我也想到了,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如果帮了世子的忙,说不定秦王府能帮助咱中卫所解决一部分的粮草问题。” 尤见田摇头:“未必,秦王吝啬,爱财如命,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你想从他口中抠粮,怕是门都没有。” “那也得试一下。”尤振武表情声音都坚定。 尤见田无奈的摇头,忍不住将心中的不满都瞪向李赫然。 李赫然笑:“二哥太悲观了,这事就算做不成,世子也不会怪罪,但如果不答应,不给世子面子,那才真是有麻烦。” 尤见田哼一声,不理他。 “说到麻烦,有件事我正要向伯父禀报。”尤振武道。 “什么事?”李赫然问。 于是尤振武就将他命令徐茂祥暂停交易,传播免除税银的假消息,最早九月二十五,才可以和蒙古人交易的事情,告知了李赫然。 ---其实当日之后,徐茂祥就派人返回西安,询问消息,只不过尤振武日夜兼程,提前到了西安,徐茂祥派出的人还在半路呢,李赫然因此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李赫然听完,一脸的错愕。 “侄儿自作主张,还望伯父恕罪。”尤振武起身赔罪。 “但……但这是为何呢?为什么非要拖到二十五呢?” “是啊。” 李赫然不明白,尤见田也是不解。 “这里没有旁人,我也就直说了。”尤振武脸色肃然:“九月二十五,河南可能会有一场大消息,胜败生死,整个陕西的安危,可能都在一线之间,在这个事情不能确定之前,红山堡互市的物资,暂时都得留在榆林,不能有一分一毫流向蒙古,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侄儿不得不假借伯父的名义,施压许掌柜,同时散播假消息。” 听到此,李赫然有所明白,但同时却也升起更多的疑惑,九月二十五会有什么大消息传来?难道是孙督师兵败吗?这怎么可能?就算孙督师兵败,为什么要把互市的物资留在榆林?难道潼关和西安也要败吗? 比起李赫然的完全惊讶和疑惑,尤见田能知道侄儿在说什么?不过和两个老爷子一样,他对情势依然还抱持一份乐观,觉得就算孙督师败了,不能胜,但潼关和西安也是不会有问题的,这两个地方没有问题,那榆林自然就安稳如山。 如果是私下两人,尤见田肯定要发表意见,劝侄子不要那么担忧,但此时当着李赫然,且侄子已经霸王硬上弓,破坏了李赫然的商业计划,他不好说什么,只能说默不作声,甚至是有点赞同的意思。 李赫然惊讶的看尤振武,确定一般的问道:“振武,你说的可是河南的兵事?” 尤振武点头。 “你以为……不可能的,”李赫然笑了:“即便战事不利,也碍不到西安,更碍不到榆林。” 尤振武肃然:“那是过去,这一次怕是不一样的,伯父应该知道,这些年,闯贼越来越强,从开始的流窜,到逐渐的硬战,前年攻取洛阳,去年又攻取了开封,杀的左良玉落花流水,杨督师殉国,贼势越大,孙督师这一次倾巢而出,胜是大胜,败亦是大败,一旦败了,陕西无兵可用,潼关西安又如何守?” 李赫然脸色不由就变了,目光看向尤见田。 尤见田宽慰道:“娃说的是最坏最坏的情况,我看不至于,反正只是到九月二十五,今日已经九月十二,再等十三天就可以了,也误不了你你家的生意。” 事到如今,李赫然没法再说,只能是点头。又叹道:“如果孙督师真败了,陕西还真是没有活了。” 管家赵庆走进来,说晚饭已经好了。 尤振武这个准女婿也没有客气和扭捏,就留在李家用晚饭了。 既然是准女婿,自然少不了说婚事的事情,不过都是二叔和李赫然两人在说,尤振武默默想自己的心事,一句话也不插嘴。 …… 后院。 绣楼。 伊人托腮坐在桌前,嘴角微笑,粉颊带着红晕。 ---前面的喧闹,她早就知道了,也知道秦王世子刚刚来过,但这些都不是她遐想连连,满眼幸福的原因。 她所为的,只是一个人。 …… 用过晚饭。 尤振武和二叔向李赫然告辞,离开李宅,返家休息。 刚出了府门,准备上车,一个小身影忽然从宅子里面跑了出来:“佥事大人留步。” 尤振武回身一看,原来是小丫鬟韩素宁。 韩素宁小跑而来,将一张素纸,恭恭敬敬的交到尤振武的手中。 尤振武接过来仔细一看,上面两行娟秀的小字。 ----星君如月,流光皎洁。 尤振武脸色不禁微微一红,李文英还真是含蓄,一个情字,也说的这么深奥,想到她美丽的容颜,心思不觉有些醉,压住心思,对韩素宁小声道:“告诉小姐,明日黄昏,潇湘茶楼。有要事相商。” 韩素宁点头,表示记住了。 这中间,尤见田只看着他们笑,不说话。 …… 回去的路上,尤见田又说起秦王府的案子,还是不放心,要尤振武明日一定要小心,尤振武轻声安慰,心思却是飘忽,对于秦王府的事情,他一点都担心,大不了忙乎一场,查不出盗贼,让秦王世子失望而已,他真正担心的是河南的战事,今日九月十二日,照历史来看,官军在收复洛阳之后,又已经是取了唐县和宝丰,将李自成留在唐县的老营家眷,杀了一个血流成河,接下来一战,官军也将取得胜利,并且逼的李自成退回襄城。 只可惜,官军的好运到为此。 接下来,连绵的秋月将会降临…… 今日九月十二日,距离九月十五开始的秋雨,已经只有三天了。 不知道孙督师是否已经做了一些防备,又不知道父亲在见到第一滴的秋雨后,能否想起他的警告? …… 这一夜,尤振武又失眠, 梦里金戈铁马,喊杀震天,父亲正在浴血奋战,忽然一片箭雨射来,父亲猝不及防,翻身落马…… 远处,孙字大纛,轰然折断…… …… 第二日。九月十三。 一早,尤振武如令来到布政使衙门,求见布政使陆之琪。 但还是没有见到陆之琪本人。 陆之琪属下的一个六品官接见了他。 “尤佥事。实在是无有钱粮啊。你火器厂再等几日吧。”官员双手一摊。 尤振武一点都不诧异,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布政使衙门并非完全是在推诿,孙督师收复洛阳之后,再往襄城杀去,粮道补给线又拉长了很多,陆之琪留守西安,担负向前线运送粮草的重任,压力非常大,粮草也的确匮乏,这种情况下,供应前线为第一,其他都得放后面,即便他造的是自生火铳。 离开布政使衙门,尤振武去往秦王府。 因为有所担心,二叔尤见田非要跟着他,尤振武没有办法,只能是答应,加上石善刚,三人一同来到秦王府的后门处。 一个小太监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但却只允许尤振武一人进入。 无奈,二叔和石善刚只能在外面等着。 …… 和尤振武想象中的戒备森严不同,秦王府几乎看不到守卫和侍卫,宫女和太监也没有几个,一路都是红墙绿瓦、空旷无人的场所,就好像后门口的两人是唯一的守卫一样。 尤振武初时讶异,但随即却也明白,这应该就是大明朝中后期之后,各个亲王、郡王府的常态。 大明初立时,朱元璋将自己的儿子分派各地,镇守四方,掌握各地的兵马精锐,并自诩为高明。以为朱家江山永固。但他错了,他活着不要紧,他一死,各处藩王实力雄厚,隐然有割据之势,中央权威受到严厉挑战,也因此,继位的建文帝才会削藩,也才会有后来的靖难之役。 靖难之役后,亲王郡王被削弱很多,但其特权并没有被全部的剥夺,如宁王等,甚至还拥有庞大的卫队。 直到宁王之乱后,亲王的权力被全面夺去,不但卫队,连侍卫也都是有数目限制,并且被在地官员严厉得监督,因此,这偌大的秦王府才几乎看不到侍卫。 当然了,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尤振武三人并没有被领到王府的核心区域,而是来到了东南角的偏僻区。 昨日的刘公公已经在角门前等着。 和昨日的便服不同,刘公公今日换上了太监服,六品的补子,应该是王府之内,排名前三的大太监。 “见过刘公公。”尤振武上前行礼。 ---他已经知道,刘公公名叫刘安,多年前,老秦王大婚时,由京师派遣而来,老秦王病逝后,他侍奉秦王妃,后来又伺候秦王世子,是世子的心腹,在秦王府中,地位仅次于主管太监。 “尤佥事。请。”刘安微笑。 尤振武点头,跟随刘安进入角门,又穿过一条长廊,再一转,最后来到了一座院门之前。在这之间,尤振武一共看到了四个守卫,就秦王府的守卫稀疏来看,这里已经算是层层戒备了。 门前守卫向刘安行礼。 刘安出示腰牌。 守卫打开房门,放两人进入。 显然,事先就有吩咐,所以守卫才问也不问,直接放行。 进入院子,一座大屋赫然出现在面前。 和一般大屋不同的是,这处大屋门窗狭小,窗户离地极高,圆形,不过一尺大小,上面贴着封条,屋门黑漆,门前站着两个挎刀的守卫,当刘公公出现时,两人躬身行礼。 “开门吧。”刘公公又取出手中的腰牌一亮…… 第四十章 王府迷案 “尤佥事,咱家再说一遍,今日之事,只可看,不可说,如果有一言传出去,所有后果,你自己承担!” 刘公公板着脸,再对尤振武说。 尤振武抱拳,意思是明白。 这中间,两个守卫已经从值房领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第一道锁,刘公公 从怀中取出第二把钥匙,一直跟在后面的小太监则是取出了第三把。 三把钥匙三把锁,一起开启,这才算是开了大屋的门。 ---昨日刘安曾经说过,府库钥匙原本只有一把,由秦王自己保管,谁也不知道放在哪里,遇有事情,拿钥匙和秦王的命令,开库即可,但窃案连续发生,且都是门窗完好,窗上的封条都没有动,这让秦王不由怀疑,自己的钥匙可能已经是被歹人复制了,因此他临时决定,再添两把新锁头,并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世子保管。因此今日开锁需要有三把钥匙。 “公公,请。” 房门开启,小太监推开门,引着刘公公和尤振武进入。 尤振武迈步而入,迈过门槛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门楣上写一个“丙”字,心知这并不是秦王府唯一的宝仓。 放下目光,借着从门窗透进的光线,尤振武清楚的看到,大屋里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七八个类似于书架子,如书阁一般,将房间隔成了一道一道,中间空隙,只够一人行走,但架子上摆的并不是书,而是一个个整齐一致的扁平匣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物件? 大约是银子吧? 如果是其他,价值可能会更高。 因为是密闭的空间,阳光照射进来,隐约看到,有无数细小的灰尘,在书架间乱飞乱舞,宛如追逐财富的细蝇…… 尤振武静静看着,心中却是叹。这个时候,全陕西都在为孙督师的粮饷发愁,整体田赋,已经是收到后年了,但依然是供应不上前线所需,为了筹集粮饷,各地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更不用说,京师的崇祯帝因为国库空虚,收不上银子,愁的头发都白了,但在大明亲王,朱家子弟,陕西秦王的私库中,却是整整齐齐,码放了这么多的银子。 但只是这一间房,最少也有五万两银子。 这些银子,没有助军,也没有助国,最后都落入了李自成的口袋,由此可知,秦王的短视。 不止是秦王,明末舍命不舍财的王爷,从南到北,数不胜数,福王死了,楚王没有吸取教训,楚王死了,又跟上了秦王。 都说大明王朝将宗室当成猪养,养来养去,一个个都真的变成是猪了…… 所以最后都是罪有应得,不止是他们自己的私心,大明朝畸形的宗室制度,更是推波助澜的罪魁祸首。 …… “尤佥事,请看吧。”刘公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尤振武收住胡思乱想的心事,低声道:“刘公公,如果我没有看错,这里好像重新整理过了,是也不是?” 原来他发现,架子上的匣子都贴着封条,间架也很是干净,明显是被整理、擦拭过。 “是。当日西安县查过之后,王爷就令人整理了这里。”刘公公道。 “但封条是昨晚新帖的?”尤振武问。 “是。”刘公公微有尴尬。 尤振武微微苦笑,府库打扫一新,意味着盗贼留下的踪迹完全被消灭,案发现场等于是没有了,匣子贴上封条,他无法匣子里面的物件……他今日查勘现场的意义,少了一大半。 但昨日他和秦王世子明明已经有约定,世子当时还说,府库保持原样,并答应他,准许他亲到宝库查勘现场的。 难道请他破迷,只是世子一人的想法,并没有得到秦王和府中人士的支持,为了财不外漏,所以才将所有匣子都封了起来? 怪不得刚才在院门之前相见,刘公公的表情看起来不太自然, …… 像是看到了尤振武眼中的忧虑,刘公公微微叹口气,欲言又止,像是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再追问,尤振武在房间里慢慢踱走,目光仔细观察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处的细节…… ---今日他能够进入宝库,应该是秦王世子力争的结果,他不能辜负世子的信任,如果他什么也差不出,秦王世子一定会尴尬,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 最大的疑问,房门紧锁,门窗没有损坏,没有脚步,进出三道门,守卫严密,钥匙又在秦王手中,盗贼是如何得手的呢?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八成都是监守自盗,内部人所为,但世子和刘安却都说,事发之后,守卫宝库的几个侍卫,已经被反反复复的调查了很多遍,但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秦王身边,有可能接近钥匙的几个太监和宫女,也被调查了三遍,但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所有人好像都是清白的。 西安县和西安府都无计可施。 “人”路不通,而时间又紧迫,尤振武还是决定从现场入手。 …… 尤振武仔细看,忽然眼睛微微一亮,他停住了脚步,仰头问道:“那是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刘公公上前看了一眼,说道:“哦,是一个通风口。” ----因为这间大屋的门窗极其窄小,四面紧闭,通风不是太好,为了防潮,在房屋的高处,留了两个通风口。 通风口只比碗口粗大了一些,没有遮挡,任由空气流通。 尤振武定定看着,若有所想,然后走到墙壁前,凑近了,仔细观察每一块砖,甚至还用手指摩挲,摸下一层灰,放在口鼻前闻,就好像墙壁上有什么重要线索一样? 见尤振武如此,刘安和那个小太监都是好奇。 尤振武忽然回头:“刘公公,请把失窃清单给我。” “是。”刘公公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 尤振武看完皱起眉头,失窃单子语焉不详,有很多含糊之处,明显就是隐藏了很多。 “公公,失窃的器物都在单子上吗?”尤振武抬头问。 “是。”刘公公回答。 “公公,这很重要,如果我不能详细清楚的知道所有的失窃物品,就难以进行下一步……”尤振武看着刘公公。 这一次,刘公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身后的小太监。 在这之前,小太监一直默默不语、态度谦卑、亦步亦趋的跟在尤振武和刘公公的身后,看起来地位不高,但从他手拿秦王钥匙看,他应该是秦王的绝对亲信,今日一直跟着,怕也是有监督的意思。 “马权,这单子可有遗漏?如果有,请立刻告知尤佥事。”刘公公道。 原来小太监叫马权,刘公公向他问话,居然用了一个“请”字,由此可知,尤振武的猜测是对的。小太监的身份,果然是有些不寻常。 “应该是没有遗漏……”马权恭恭敬敬的回答。 见尤振武面色严肃,根本不信,于是又笑着补充一句:“恕小的直言,丢了什么,丢了多少?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贼人究竟是如何进入库房,如何得手的,尤佥事您还是应该从这个方面入手。” “不,你错了。” 尤振武表情平静:“失窃的财物非常非常的重要,不但有利于追赃,另外一个重点是,这里的东西这么多,窃贼为什么只取几件?哪几件有什么特殊,令盗窃放弃其他。只取它们?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摸到窃贼的心思,继而才能把他揪出来。 ---虽然府库失窃进了盗贼,但并非所有财物都丢失,窃贼似乎是很有选择性的拿了一些财物。 这是秦王世子和西安县疑惑的地方,也是尤振武以为的重点。 “可西安县并没有细问。”马权笑。 “西安县问不问我不管,我得问。”尤振武不卑不亢。 “这个……小的怕是做不了主。” 见马权还是不想说,他转对刘公公:“刘公公,如果不能知道具体失窃的财物。我怕是查不下去了,请代我向世子爷请罪。” 说完,转身就要走。 “慢着。” 马权终于是绷不住了,眼珠子乱转了几下,点头道:“请尤佥事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完,急急离开。 待他走后,刘安方才向尤振武拱手:“今日之事,尤前世海涵了。有些事,世子爷也做不了主。” “不敢,”尤振武回。 “佥事可有发现。” “还不能确定,” “这么说是有了?那太好了。”刘公公喜。 尤振武不直接回答:“我们到屋外再看看。 “好。” 两人出了大屋,尤振武看周边环境,站在廊檐下思索,继而又回到大屋中,仔仔细细的检查墙壁,以及架子的最高处。 刘安跟着看,但却丝毫想不出,四门面墙壁和盗贼的关系? …… 一会,马权回来了,将一张纸呈到刘安面前,说道:“刘公公。这是李公公让我交给你的,李公公说,事情重大,如何做,由你抉择。” 刘安面色凝重,他知道,马权手中的,正是失窃物品的清单。同时也是秦王府的机密。 一张纸虽然是轻飘飘,但责任却是重大,如果尤振武看了清单,最后却并没有查清案子,这责任李公公不担,马权不担,就得由他全部担下。 刘安接过清单,稍一思索,转身交给尤振武:“尤佥事,请看吧。” 尤振武双手接过,心中十分明白,他接的不止是清单,更是刘公公以及秦王世子的信任。 打开了,仔细看过,在惊讶于失窃的都是金箔、玉器之类的高价值物品、秦王府财产丰厚的同时,尤振武对自己的判断也更有判断,于是他将清单交还给刘安,说道:“刘公公,世子爷在哪?我要见他。” “尤佥事。难道你……”刘安有所察觉,脸色惊讶。 “是的。”尤振武坚定回答:“此案我已经有眉目了。” “眉目在哪?” 忽然听见院门外有人喊,接着一个人迈步走进大院,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和一个侍卫。 头戴翼善冠,元青色的袍服。 正是秦王世子朱德煜。 原来他一直就在外面,但一直也没有现身。 尤振武,刘安和马权急忙行礼。 朱德煜疾步到尤振武面前,问道:“尤佥事。你说的眉目到底是什么?” 尤振武抱拳:“当然是窃贼的踪迹,还请世子爷立刻行文西安府、西安县。请她们即刻派出班头捕快,封闭四门,准备抓窃贼。” “这么快?”朱德煜惊讶。 “是。”尤振武点头:“同时命令王府中的侍卫全部待命,在案件没有清楚之前,谁也不许离开,也不许向外传递消息,但有违,即视为窃贼的同党!” “尤佥事……” 朱德煜惊讶,老实说,他真不敢相信,一个时辰不到,只是简简单单的看了现场,又调了失窃清单,尤振武就好像已经是破了此案了。 刘安和马权也惊,或者说不敢相信,刘安打着圆场说道:“尤佥事,封闭四门,大举抓人,可不是小事,非得有确实的证据不可,不然一旦没有收获,怕就不好收场了。” 尤振武露出信心的微笑,对朱德煜道:“当然有证据,王爷请移步,卑职向你禀报。” 刘安、马权知趣的后退,尤振武引着朱德煜进入库房,就自己的发现,简单讲解…… 刘安和马权站在外面,并不能听到。 很快,秦王世子朱德煜脸色通红,眼有激动的牵着尤振武的手,从库房里面走出来,口中道:“尤佥事真乃神探也,快走,随我去见父王!” …… 上午巳时(11点)。大批官兵和捕快,忽然出现在西安四门。 “戒严了戒严了,谁也不许出入!” “退开,退开!” 乱哄哄之中,百姓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是胡乱猜测,但很快的就有消息传出,那就是秦王府被窃之事,官府已经查不出了,现在正全城缉拿窃贼。 中午时分,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说西安城內所有的耍猴人,连同他们的猴子,都被抓到了西安县的县衙…… 第四十一章 能擒朱春否? 下午时分。又一个大消息在西安城中传开,那就是偷窃秦王府的三个盗贼,都被抓获了。 原来,所有的耍猴人连同他们的猴子,都被押到县衙之中,在秦王,秦王世子,秦王府长史章尚纲、西安知府简仁瑞、西安知县吴从义等人的见证下,卫指挥佥事尤振武令人取出十几个扁平匣子,一字排开,然后放开所有的猴子。 大部分的猴子都是随处乱奔,只有一个灵活无比的小猴子三窜两跳,奔到匣子面前,熟练的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金箔、玉器一类的贵重物品,几个蹿跳,回到主人身边,将金箔玉器交给主人。 自此,窃贼现身。 原来,耍猴人训练自己的一个小猴子,令他钻圆洞,开匣子,取宝贝,小猴子天天被训练,习惯成自然,见到匣子,立刻就飞奔上前,打开匣子,却不知道,它这样做正是出卖了主人。 ---宝库的通风孔很小,人根本不能穿过,小猴子却可以。 秦王府的各处围墙和屋檐,小猴子踩来都是如履平地,从通风口而下,完事之后,再原路返回,上下之间,手爪在墙壁上攀爬、跳跃,留有痕迹,虽然很是细微,但还是被细心的尤振武发现了。 结合门窗紧闭,封条未动,所失窃的物件,都是分量轻、价值高的物品,尤振武当时就有了初步的怀疑。 而随着马权拿出真实的失窃清单之后,他的怀疑,就变成了具体的推断。 猴子、耍猴人进入他的视线。 当然了,耍猴人不是孤立的,偌大的秦王府,府库在什么地方,屋顶什么形状,都需要内应告知,耍猴人在外训练。 在大刑之下,耍猴人很快就招了他在王府的两个同伙,其中一个正是案件的主谋,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严密谋划下,连续进行的。 “一日断案,真是神探啊。” “是啊,听说李赫然家中的疑案。也是他破的。” “李赫然不是他丈人吗?” “是准丈人,现在还没有过门,娶妻的日子,听说是九月三十。” “这算什么?”旁边一人接口:“你知道尤佥事小小年纪,怎么就成了佥事吗?” “怎么成的?” “那是因为他研造出了自生火铳,孙督师欣赏,破格拔擢他为指挥佥事,在火器厂担任副使。” “哦,这样啊,怪不得呢,真是少年英才啊。” “你知道的还是不多,”又有一个插嘴道:“听说尤佥事在榆林就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有各种传奇,榆林左家为什么倒台,就是因为得罪了他啊。” “厉害厉害,怪不得能成为李大掌柜的女婿,得世子爷的器重呢。” “九月三十马上就要到了,到时我们一定要看看……” …… 尤振武的大名在西安传开,几乎要成为传奇的时候,尤振武本人却是在发愁。 “好啊好啊。”大堂上,秦王朱存极笑的合不拢嘴,因为不止是案子破了,而且追回了大部分的赃物,从金箔玉器一直到他死去王妃的玉佩,都被找了回来。 老实说,在这之前,朱存极是有些生气的,觉得儿子不经他同意,就随便找了一个指挥佥事就到王府来查案,简直是荒唐,连西安县、西安府的班头捕快,连同各位大人都一筹莫展,没有线索,一个小小的,年级还不到二十的指挥佥事能行吗? 最初,朱存极甚至不许尤振武进府,更不许他进宝库勘察现场,最后在世子力争和一连窜的保证之下,他才勉强同意,但万万没有想到啊,就是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竟然是破了迷案,帮他挽回了不少的损失,他如何能不喜? “尤佥事,本世子答应过你,但使破了案,我秦王府一定重赏于你,现在当着我父王。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出来吧。” 站在秦王身边的秦王世子朱德煜,一改平日的无精打采,今日意气风发极了,感觉从小到大,在父王面前,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尊和自立。 ---如果不是他慧眼识人,起用尤振武,秦王府失窃案,怕是永远都破解不了,而他母亲的玉佩,也永远找不回来, 经此一次,父王以后就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了。 所以朱德煜心中很是激动。 “对对对,你要什么赏赐,快说。”秦王朱存极一向吝啬,最怕人讨赏,但今日他心情好极了,破例决定给尤振武重赏。 …… 努力、辛苦了这么多,尤振武等的就是这一刻。于是他立刻抱拳躬身:“回王府,破案缉贼,乃是卑职的本分,卑职本不敢要赏赐,只是卑职身为指挥佥事,不但是西安火器厂的副使,在老家榆林中卫所,也管着三百兵。自从三月前,卑职散财募兵以后,粮饷极其困难,军士们几度断粮,卑职没有办法,如果王爷您能借中卫所三百军士,三个月的军粮,卑职将感激不尽。” 听到此,秦王和秦王世子都愣住了,他们原本以为尤振武会要银子,甚至金子都可以,但想不到,尤振武居然是要跟他们借粮。 秦王朱存极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稍微一算,三百人,三个月的军粮,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以一个军士,一天最少二斤粮食计算,三百人,一天就需要六百斤,三个月,一共九十天,六百乘以九十,那就是五千四百斤,折合下来,等于是五百石粮食。 以现在糙米二两多,精米四两计算,这就等于是一千两的银子。 好嘛,尤振武居然要一千两的赏赐。 所谓“借”,根本就是刘备借荆州,一借永不还,秦王才不会相信呢。 一千两银子,这也太多了,你尤振武狮子大开口啊! 秦王朱存极心中不悦,脸上立刻就显露了出来。 虽然尤振武为他追回的财物,价值五六千两,他王妃的玉佩,更是无法用银钱来计算,但秦王朱存极根本想不到这些,他只觉得,尤振武太可恶了,这隐隐就是在勒索他。 因为“重赏”两字已经从他口中说出,如果他不答应尤振武所求,岂不是让人笑话? “本王累了,要去休息了。” 作为大明朝第一个向李自成屈膝投降的一字秦王,朱存极的脸皮厚的很,既然舍不得给,他就想要退了。 众人愕然。 只有世子朱德煜红着脸。 尤振武则是面带苦笑,看来历史和流言都是不虚,秦王果然是爱财如命,吝啬的很,连借都不肯借。 “王爷,下官有一言!” 眼见秦王就要退下,忽然有一官员站出,高声道。 尤振武抬头看去,发现是秦王府长史章尚纲。 所谓的长史,最早设于秦代,最初属于幕僚官,相当于秘书长或幕僚长。但明朝王府的长史,却和历朝历代不同,其表面上的主要职能是处理藩王内部事务、协助朝廷处理皇室宗族事务。但其实长史还有更重要的两个职能,第一,匡正亲王行为,第二,处理宗藩礼乐制度上的事务。 白话讲,长史就是朝廷派来监视各个藩王的,在藩王府,长史就是朝廷的代表。 也因此,长史并不是秦王府单纯的下属,有明一代,长史匡正藩王的记录,数不胜数,最著名的就是明末唐王想要废立世子,被长史阻止,其后又牵出了毒杀案,而这其中的主角,就是日后的隆武帝。 听到章尚纲呼喊,秦王朱存极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于是捂住耳朵,急急往后堂躲。 章尚纲怒了,上前两步,拉住了朱存极的袖子,叫道:“王爷,人贵有信,言出必行,何况你是王爷,尤佥事有功于我秦王府,破我王府大案,你岂能不赏赐?再者,尤佥事并不是为私,乃是为了中卫所的将士,拆借军粮,于功于私,你都不应该拒绝啊?” 秦王朱存极挣脱几下,不能成功。 跟在他身边的大太监要劝阻章尚纲,但被章尚纲狠狠推开。 堂中人都看呆了,包括尤振武在内。 尤振武心中感叹,果然忠烈也。 章尚纲,会稽人。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陷西安,他力劝秦王就义不成,便将秦王的王印,投于井中,自己礼帽冠服,在王府端礼门三拜,向着京师的方向大哭,遂自缢。 后赠按察副使。 章尚纲忠臣也,今日看他对秦王的劝诫,可知他的脾性。 “这这这……长史请放开,容本王回座再说。”秦王朱存极被缠的没有办法,只能事回座。 章尚纲整理衣冠,拱手行礼,高声道:“请王爷践行诺言,赏赐尤佥事!” 众人目光都看着秦王。 “不是本王不借赏,只是还有另一件事。”秦王朱存极骑虎难下,涨红着脸,憋了半天,似乎想到了一个借口,于是忽然说道:“如果尤佥事能帮本王做成一件大事,解了本王的忧虑,本王两功并赏,绝不含糊。” 听到此,世子朱德煜看向父王,像是猜到了什么。说道:“父王,你该不是……” 章尚纲听罢微微一愣,也似乎是猜到了秦王的要求,于是说道:“王爷,案发时长,恐非一日,军士吃粮却是在眼前……” “章尚纲,你什么意思?” 秦王朱存极打断章尚纲的话,脸色难看的说道:“难道案发时间长,就不应该侦破了吗?再者,我秦王府哪有那么多粮食,都来和本王要,本王给还是不给?都给了,本王岂不是要饿死?” 章尚纲一时语塞,他毕竟只是官员,秦王却是世袭的王爷,他可以谏言,但却没有办法强压秦王的意志,秦王能留下,已经是给他面子,他不能逼迫太甚。 秦王朱存极看向尤振武:“尤佥事慧眼如炬,聪睿明断,本王相信,以尤佥事之能,定能破!” 虽然不知道秦王朱存极提出的新要求是什么,但从章尚纲的态度看,隐隐然是一件很难完成的任务,但事已至此,要想从秦王手中要粮,不答应他的条件,俨然是不行了,于是尤振武压住心头那一股对秦王的不屑和鄙夷之火,抱拳拱手:“不知道王爷说的是什么事?” “都退下。” 秦王朱存极挥手。 西安知府知县等官员,连同闲杂人等,全部退下,现场只剩下秦王、秦王世子、章尚纲和尤振武。 “尤佥事,你听说过大盗朱春吗?”秦王朱存极问。 尤振武听的眉眼一跳,这件事又和大盗朱春有关?口中回答:“回王爷,听过。” “好。”秦王朱存极点头:“我知道你曾经破了李赫然家里的案子,不过那是有人假借朱春的名字,并非是朱春本人所为,但本王要说的这一件事,却绝对是朱春所为。” 尤振武假装惊异。 秦王朱存极长长一叹:“事到如今,本王对你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坊间传言,说大盗朱春盗走了我秦王府的一颗夜明珠,还杀了我两个王府侍卫,这个故事你肯定也是听过得,但本王告诉你,坊间传言并不是真的,大盗朱春确是光顾了我秦王府,也确是杀了我两个王府侍卫,但他盗走的,并不是什么我最爱的夜明珠,而是先帝赐给我秦王府的一书铁券……” 听到此,尤振武真是大吃一惊。 铁券,源自丹书铁券。 何谓丹书铁券? 顾名思义,用红笔书写的铁卷,创始人乃是汉高祖刘邦,将丹书铁券颁发给功臣,以安他们的心,凡有丹书铁券者,可免九死,所谓九,乃是复数,并不是只减九次,而是无数免死的意思,因此,丹书铁券在民间也称为“免死牌”、“免死金牌”。 汉代之后,各朝多有颁发。 宋代时,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从后周柴家手中谋得皇位,为了安抚民心,下旨厚待柴氏子孙,赐柴氏“丹书铁券”,柴氏后人即便谋反也不得加刑。 到了明代,朱元璋有样学样,也给功臣们颁发了丹书铁券,不过拥着丹书铁券的功臣们,最后一个个都被朱元璋处死,当然了,朱元璋还是很守规矩的,处死功臣前,首先做的就是收回丹书铁券。 所以有史家感叹:太祖的丹书铁券不是免死牌,而是阎王殿里的生死搏,随时都有可能被阎王勾决。 秦王是宗室,本没有丹书铁券。不过先帝天启在位时,因为感念时任秦王对母亲的孝顺,特制了一块铁券,如奖状一般,赐给秦王府。 从此,铁券就成了秦王府的至宝,供在家庙里,但两年前,关中大旱,人相食,大盗朱春忽然光顾秦王府,杀了侍卫,盗走了铁券…… 第四十二章 丹书铁券 案发之后,秦王战战兢兢,一边恳请官府缉拿朱春,一边向朝廷请罪。 原本以为一定会被崇祯帝重责,不想崇祯帝却并没有降罪,反倒是命令不得声张,官府私下缉拿即可,对于秦王,也只是简单叱喝了两句,事情竟然轻飘飘的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还是把秦王府上下吓的不轻。 大盗朱春,一连两年,都是他们的噩梦。 最初,官府和秦王府严厉追查朱春,但因为皇帝没有降罪,且朱春渺无痕迹,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查找,渐渐的,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大盗朱春虽然还是悬赏第一的天字第一号的通缉犯,但却已经没有人在追查了,到今年,感觉秦王朱存极都快要忘记了,只有初一十五,祭祖拜神的时候才会念念叨叨,但想不到今日他忽然提起。 “朱春可恶!金银财宝不取,却盗走我秦王府的铁券,其心险恶,分明是想要置我秦王府于死地!” “其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虽五马分尸,亦不能消去本王心中的怒气!” “这件案子,是本王的心中大事,本王时时想起,都悲愤不已。” “尤佥事,但使你能抓到朱春,找回铁券,不要说五百石,就算一千石、两千石,本王也砸锅卖铁,为你凑够!” “尤佥事,你可有信心?” 秦王朱存极说的慷慨、大度,但每一个明眼人都知道,秦王不过就是说说罢了。 其真正目的,还是想要赖账。 因为要想追查到大盗朱春,那是何其难的事情? …… 秦王朱存极说完之后,堂中静寂。世子朱德煜和章尚纲两人都看着尤振武。 尤振武面色平静如水,根本看不出他心中的喜怒,听到秦王问,他微微沉思一下,然后抱拳回道:“卑职才能有限,本担不起这样的重任,但既然王爷信任,卑职愿意试一下,只是朱春其人见首不见尾,要抓到他并不容易,恳请王爷多给卑职一些时间,同时准许卑职调用王府的一些人手。” 见尤振武居然答应了,世子朱德煜的脸色更加涨红,章尚纲则是皱眉。 “可。” 秦王朱存极却是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 就像尤振武所说,朱春见首不见收尾,这么多年,官府费劲心力,都没有能捉到,甚至连具体的相貌都没有人能说清楚,就不信尤振武能做到。 如果做不到,他的赏赐自然就免了。 …… “娘求的,言而无信,什么狗屁王爷!” 王府外。二叔尤见田,翟去病和石善刚正在等待,当尤振武走出王府,上马离开,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尤见田三人脸上的喜悦,顿时都变成了失望,翟去病更是愤怒的咒骂。 是啊,真是一个王八蛋,尤振武心中也是这样想,这样骂,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如何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振武你太冲动了……”尤见田却是忧心,认为尤振武不该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即便秦王事前答应给赏,事后就算后悔了,但多少总会给一点的。但接了 这个任务之后,秦王怕就有理由不给了。 抓到朱春,找回铁券,这怎么可能? “哥,你不会真要抓朱春吧?”骂完秦王之后,翟去病又担心起来,朱春曾经救过大家的命,不管他做过多少恶事,这救命之恩都不能忘记,何况朱春所做的,根本就不是恶事。 尤振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天色,说道:“二叔,去病,你们先回去吧,我还得去一趟潇湘馆。” “潇湘馆?哥,你约了谁?”翟去病好奇。 “回去再和你说。” 尤振武打马向前,石善刚跟上。 …… 月没有上梢头,人也可以约黄昏后。 潇湘馆。 二楼包间里。 伊人静静而坐,面上一如既往的蒙了一层薄纱。 “小姐,来了来了……” 小丫鬟韩素宁轻步跑进来。 伊人心头小鹿乱跳,本能的想要站起,但身子微一动,却又坐了回去。暗暗告诉自己,李文英啊李文英,你得矜持,不管心中多欢喜,都不能太表现出来。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 一个身穿武人常服,束发劲装,面色坚毅的年轻人走进包间,向伊人拱手一礼:“小姐久等了。” “公子客气。” 伊人起身,优雅的一个万福。 小儿送茶到包间口,韩素宁接住送了进来,随即悄悄退出,将房门关上。 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今日之案,公子神人也。”伊人道。秦王府窃贼之案,早已经是传遍了全城,而且传的非常玄乎,伊人自然是听说了。 尤振武道::“小姐过奖了,不过就是仔细观察,大胆推理,严格论证罢了。” 伊人听着沉思,似乎在品味尤振武所说的十二个字,美眸转动间,对未来丈夫的倾佩,或者说是崇拜就又多了一些,嘴角露出微笑:“仔细观察,大胆推理,严格论证……这十二个字说来容易,但又有几人能做到?” 虽然隔着一层薄纱,但尤振武却是清楚看到了美人的微笑,如百花盛开,眉黛如山、秋水剪瞳,又听着美人柔美的细语,不觉也有些醉…… “秦王吝啬,怕是没有多少赏赐吧?”伊人问。 尤振武道:“有件事,正要向小姐请教。” “公子请说。” “这西安城中有多少脚夫?专门经营脚夫的牙行,又有几处呢?”尤振武道。 所谓脚夫,即搬运工人。 西安是西北大邑,商家众多,每日都有大量的货物需要搬运,因此城中脚夫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 伊人微微好奇,不明白未来的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详细回答。 尤振武听的点头。 ----如他预料,李文英虽然是一个女子,但对西安城中的百行百业,却有相当的了解,如一本万科书,怪不得二叔说,李赫然最大的臂助,不是他手下的诸多掌柜。而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呢。 另外,如果遇上生意上的麻烦,难以做出决断的时候,李赫然也会向女儿请教。 李文英,奇女子也。 …… 脚夫、牙行之后,尤振武又向李文英请教了西安几家大粮行可能的库存,周边的流通,以及盐巴茶叶等各种货物的价钱。 李文英娓娓而谈,就没有不知道的。 尤振武心中更是佩服。 交谈间,两人的关系不觉又亲密了一些。 美人如玉,佳期如梦,时间总是过的那么快。 “有件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虽沉醉,但尤振武不敢忘记自己的主题。即便煞风景,他也要说出来。 “你说啊。”李文英的美目,始终凝在尤振武的脸上。 “榆林边城,生活比较寒苦,那边最缺的,不是银子,而是粮食,每年为了筹集军粮,保证军士们能吃饱饭,我大(爹)都要往兵备道衙门跑很多次,但并不是兵备道衙门压着不给,实在是边粮紧缺,朝廷难以足数押运……” “没有粮。士兵不能吃上饱饭,常常发生哗变。” “我练兵三百,已经感到了粮饷的力不从心,” “但这并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最担心的是,榆林军粮都赖西安供给,如果西安出了什么问题,断了去往榆林的粮草,榆林可如何是好?” 尤振武轻轻叹息,说着榆林粮食短缺的各种困难。 李文英静静听着,感同身受尤振武的苦恼,然后忽然说道:“公子是想让我帮忙买粮吗?” 尤振武微有些尴尬:“是,小姐通晓商路,熟知粮事,买粮的价钱,肯定会比在下优惠不少。” “公子想买多少粮?” “越多越好。”尤振武道。 李文英微笑:“我知道了,若说买粮,还是从我李家商号买粮最是合适,回去我就和大(爹)说,尽量筹集更多的粮食。并尽快送往榆林。” “小姐,”尤振武脸色微红,更加尴尬的说道:“有件事我还没有说,虽然买粮,到现在我手中并没有银子。” 李文英一点都不意外,笑:“先欠着吧。我又不怕你赖账。” 尤振武心中感动,眼中涌动的却是爱意。 这个情,他怕是要用终生来偿还了…… 望着美人,一时竟有些醉了。 …… 离开时,尤振武都感觉自己还是有点醉,鼻间似乎还能闻到美人身上的淡淡幽香…… “哥!” 一骑忽然从旁边街道冲出来,嘻嘻笑,吓了尤振武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翟去病。 翟去病没有回家,而是悄悄跟在后面,见到了表哥偷会未来的嫂子。 对翟去病的出现,尤振武并不意外,但脸上却严肃:“你怎么在这?” “二叔让我来街上打酒,哪知碰上你了……”翟去病笑。 尤振武心知他撒谎,但也不计较,拨马继续向前。 到了家门口,正遇上荣叔尤荣成, “荣叔,明天你去西街的协同庆牙行,再去南街的茂德祥牙行,这两家是全西安信誉最好的牙行,你和他们掌柜说,我们有一批货物到西安了,需要二十个全西安最好的脚夫,价钱我们出三倍,条件是,所有脚夫都必须是全西安最好的,做脚夫的时间要超过两年,如果有一个不是,达不到条件,我们不但不付银子,反而还会要他们赔偿。记着,不要让牙行知道我们的身份,出手阔绰一点,让牙行尝到甜头。” 尤荣成满脸不解:“振武,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我们哪来的货物?” “虽没有货物,但有其他的事情,你去做就对了,回头我会向你解释。”尤振武点头。 尤荣成点头。 翟去病听见了,也是好奇,不过这些日子,他早已经习惯了表哥的高深莫测,因此没有再问,他的话题又转回刚才:“哥,刚才你和小嫂子都说什么了。” 尤振武再次不理他。 翟去病嘻嘻笑。一会又皱眉:“哥啊,朱春的事可怎么解决啊,你心里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尤振武默默不语,目光只看向街道的最远处。 夜色漆黑,街道两边的灯笼却是红艳,只是再红艳的灯笼,也无法照亮夜空的黑。 朱春。 这可能是他眼前最难解决的一个难题。 …… 李宅。 后院。 “什么?两千石粮食?”李赫然惊讶的跳了起来。 “是。”李文英却是平静,她看着老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两千石。尽快筹集,等我大婚的时候,一起运往榆林。” “两千石……那最少也价值五千两的银子了,那小子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你就答应他了?”李赫然好像很是生气。 李文英“嗯”了一声,又小声道:“他可不是小子,他马上就是你女婿了。” “女婿又怎么样?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李赫然摇头:“不行不行,太多了,最多一千石。而且那小子得给我打欠条,写明什么时候偿还,不然我一粒粮食也不赊!” “我算过了,咱家在西安的粮行,加上咸阳,延安等地的分行,加在一起,两千石虽然多,但总是能凑出来的。”李文英却是继续打算盘,就好像老爹已经答应了一样。 “是啊,咱家粮行也就关门倒闭了,闺女呀,不是我舍不得给,实在是那小子要的太多,咱这两千石可都是刚从南方辛苦转来的新粮,衙门都盯着呢,想要全部送往榆林,怕是不容易!”李赫然气道:“再说了,他做的是朝廷的指挥佥事,带的也是朝廷的兵,朝廷自然会发粮饷给他,他自己要这么多粮食干什么?” 李文英抬起头:“女儿也不知道,但女儿能看出,他忧心忡忡,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压着他……” “他那么聪明,又是指挥佥事,前途大好,又有什么事情能压住他?”李赫然摇头。 李文英轻叹:“所以女儿就更加不懂了,他那么聪明,那么骄傲,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怎么会向女儿求援?女儿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尽全力帮他。” “不行不行。”李赫然还是摇头:“你这么帮,李家家产要被败尽。” “那这样吧。”李文英始终是气定神闲,对老爹的拒绝,一点都没有生气,她轻声说道:“我嫁妆不要了,这两千石的粮食,就当是我的嫁妆吧。” “啊?” 李赫然又跳了起来。 …… 第四十三章 恭候多时 …… 第二日一早,尤荣成带了两个仆从,就往牙行去了。临行前,尤振武再次小声叮嘱,尤荣成连连点头,记在心里。 尤振武则是去往火器厂,按部就班处理自己的工作,督造铳管。 尤见田却是焦灼不已,坐立难安,为侄子承担了“抓捕朱春,找回铁券”的任务而忐忑,极度担心侄子到时完不成任务,不但不能领赏,说不得还会遭来祸事。 相比之下,他一直紧盯进度的“左案”反倒变的不那么重要了。 中午,尤荣成回来向尤振武汇报,并递上了两张和牙行签订的合约。尤振武看完点头,心说荣叔办事果然稳妥,又令石善刚化妆改扮,到脚夫市去盯着,如果有什么异常,立刻向他禀报。 “哥,你该不是以为,朱春就隐藏在西安的脚夫之中吧,这怎么可能,他可是一代大侠,怎么会做这种苦力?”常跟在身边,翟去病对表哥很是了解,他隐隐猜出了表哥的用意。 “世事无常,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尤振武道。 翟去病盯着他,很郑重的说道:“哥,如果你是对的,朱春真就是西安的脚夫,你发现了他,下一步,你该打算怎么办,我知道你不会抓他,但你如果不抓,你发现他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起码我可以当面感谢他,另外,有些话我也想当面和他谈。” 尤振武道。 就这样,一连两天。 尤振武一直在火器厂坐镇,监督生产,丝毫没有找寻朱春踪迹的意思。 尤见田不解。翟去病却知道,表哥已经是胸有成竹。 第三天,牙行的人来传信,说脚夫找好了,并送个上了两张二十人、一共四十人的名单。 这四十人,就是全西安最好的脚夫。 “荣叔,你和老石亲自去查,看四十人中,看哪个没有朋友?不喝酒,少言寡语,外乡人到西安,一个人独居,四十岁上下,但是找到满足这六个条件的人,立刻通知我。记着,千万要小心,一定不要让对方发现,哪怕多拖延几天,也没有问题。” “恩。” 尤荣成点头,带着老石去了。 …… 西安是西北第一城,城内商贾世家众多,即便是在明末天灾人变不断的情况下,却依然过着奢靡的生活,每到夜晚,街市灯火通明,酒肆饭庄高朋满座,青楼小曲不断。与之相比,城西南角的贫民区,却是一片死寂,连灯光都看不到一点。 深巷里的一个小院里。 堂屋中,一灯如豆。 “娘,不用忙乎了,儿子自己铺了就好。” 一个四十岁左右、虬髯胡须的中年壮汉一脸局促的站在那里,手脚都好像没有地方搁。因为老娘耳聋,所以他声音说的比较大。 “娘还干的动。”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妇人正跪在炕上,为壮汉铺开一床打着补丁的印花薄被,她动作缓慢,但却井井有条。 壮汉想要上前帮忙,但却被推开。 无奈,壮汉只能任由母亲所为。 老母亲为儿子铺好了薄被,下了床,壮汉急忙送上拐杖,老母亲柱了拐杖,颤颤巍巍的往隔壁房间走,口中不忘吩咐:“早点睡啊。” “是。” 壮汉恭恭敬敬。 不过他却并没有遵照的吩咐,上炕睡觉,而是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了下来。 其时满天星光,苍穹浩瀚,无边无际,壮汉抬头仰望,脸色无比凝重…… “砰,砰……” 忽然,有人轻轻敲门。 壮汉慢慢收回目光---小院门前有灯笼光,一个人提着灯笼,正在敲门。再回头,母亲房间的油灯已经熄灭。看来已经是休息了。 壮汉站起来,走到院门前,伸手拉开院门。 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门前,灯笼光亮映着他的脸,脸色平静,微带笑意,身穿一件深色的武人常服,没有携带兵器。 周围静寂,也没有带任何的仆人和家丁。 一般来说,有人敲门,主人开门之后发现是一个陌生人,都会很自然的问:“你找谁?” 壮汉却没有问,就好像他早知道年轻人会来拜访一样。 同样的,敲门的年轻人也没有问:这里是谁谁谁的家吗,你又是谁谁谁吗? 两人目光对视,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年轻人开口:“在下不请自来,打搅了。” “进来吧。” 壮汉声音平静,让开院门。 年轻人单手提着灯笼,深深一礼,然后迈入进入院中。 ---没有厢房,只有孤零零的一间正房,分为东西,院子里有棚子,堆着一些杂物,像这样的房子,西安贫民区到处都是,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邻居,左边是一座佛塔,右边则是一个某个商家的库房,而这里其实也不是壮汉的家,而是牙行借给他,暂时居住的,这一借,就是一年多。 “请吧。” 壮汉关上院门,然后往正屋走。 年轻人微笑:“满天星光,不如就在院中如何?” 壮汉点头:“也好。” 于是,年轻人将手里提着的灯笼,挂在了棚子的木柱上,微微光亮,照亮院子,壮汉则大步进屋,取了两个粗瓷大碗,提了一个铁壶出来。 两人在石桌边相对而坐。 一把铁壶,两个粗瓷大碗。 “请吧,一碗粗茶,不要见怪。”壮汉道。 年轻人面色尊敬:“岂敢?” 双手端茶,一口喝了。 壮汉也喝了茶,然后放下大碗:“你来得,比我预想的早了不少。” 年轻人拱手:“幸亏大侠当日留下线索,不然在下一辈子也找不到大侠。” “哦?什么线索?”壮汉淡淡问。 “当日大侠在泾阳救下我等性命,临行却不肯告之名姓,不过在下发现,大侠手指粗如虬龙,手上的老茧如手套一般,那不止是勤练武艺,也应该是长期搬运货物所致,加上大侠虎臂蜂腰,卷着裤管,脚夫惯常,露出的小腿,青筋如铁,所以当时在下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大侠或许是以脚夫为掩护,住在西安的某处,替天行道,锄强扶弱。”年轻人道。 壮汉默默听着,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然后说道:“即便如此,西安脚夫也有千千万,你又如何找到我?” 尤振武道:“大侠武功盖世,既然为脚夫,那必然是西安最好的脚夫。多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却没有人知道大侠的真面目?西安城中到处都有大侠的传说,却没有人能说清楚大侠哪里人,来自何方,又从哪里学的这么好的武艺?” “所以我猜,大侠您一定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 “既然是谨慎,必然是少言寡语,不喝酒,不乱交朋友,另外,还要是独居,如此才能保证,您多年秘密不会泄露。没有人知道您身怀绝技,即便官府一千两悬赏于你,也丝毫没有人会怀疑你。” “综合以上几个条件,所以在下才找到了这里。” …… 壮汉静静听着,当年轻人说完之后,他轻轻一叹:“怪不得你能连破迷案,并找到我,这份观察推理的能力,实在是令人惊叹,虽狄仁杰、包拯复生,亦不过如此。朱某佩服。” 年轻人起身,抱拳深深一礼:“不敢,不过就是机缘巧合罢了,岂敢和先贤比?今夜先谢过大侠的救命之恩!” 说完,深辑到地。 ---为什么现在才谢?因为大侠刚刚才正式承认了他就是当日在泾阳挥舞铁锤,击退左家家丁的大盗朱春。 “我不是什么大侠,鄙姓朱,朱守道,字循理。”壮汉道。 虽然在这之前,尤振武就知道,朱春一定是一个假名,但当听到朱春大侠的真名,他还是感到有些惊奇。 朱守道,朱循理。 好“文气”的名字。 从名字就知道,朱大侠的父亲希望他能守护道义,做一个尊礼,守礼的人。 每个人都有名,但“字”却不一样,只有有身份,或者是诗书传家的人,才会有字。 一名一字,成为完整的名字。 再有成就,还会有号。 就如王徵,字良甫,号葵心一样。 身为脚夫,社会的最下阶层,本不该有字的,但朱大侠不但有字,而且非常文雅。 由此可知,朱大侠来历并非寻常。 只不过现实却相反,朱大侠以“循理”为字,但又以武乱禁,却好像是站到了“循理”的对立面。 “尤振武,字允文。” 尤振武自我介绍,虽然朱大侠肯定知道他的名和字,但他还是要介绍。 朱春提起铁壶,将尤振武和自己的茶碗,都填满,口中道:“你今日来见我,应该不只是为了来感谢吧?” “是。”尤振武郑重点头:“除了感谢,还有一件事,要和大侠相商。” 朱春放下茶壶,目光灼灼望向尤振武:“什么事?” ----尤振武接下秦王朱存极的任务,要抓捕朱春,找寻铁券的事情,到现在还是机密,到现在只有极少数的关联人知道,朱春虽然是大侠,但却也不能时时知道王府和官府的动静。 尤振武望着朱春,缓缓道:“大侠,您对秦王府怎么看?” 听到“秦王府”三字,朱春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声音也变的冰冷:“你问这干什么?” 尤振武迎着朱春的目光:“不瞒大侠,在下要商议的事情,和秦王府有关。” 朱春脸色一变,像是猜到了什么,霍然站起:“朱存极该不是要你来捉拿于我吧?” ---一瞬间,朱春眼中涌现杀机,双手握拳,整个人好像要跳起来,以他的功力,即便是空手,也能置尤振武于死地! 尤振武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不过他没有畏惧,而是依旧静静的望着朱春。 愤怒、生气、惊疑、继而是平静。 渐渐,朱春身上的杀气开始消去,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今晚尤振武只是独自一个人,如果尤振武真的忘恩负义,想要抓他,根本不用现身,只需指挥官兵,包围这里即可。 既然尤振武一个人现身,那就说明,尤振武并没有抓捕他的恶意。 何况,他对尤振武也并非没有了解,当日李府迷案,他在三静庵静听尤振武讲解案情之时,他就对尤振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止是因为尤振武帮他洗脱了一件不白之冤,更因为尤振武的聪明和尤家将门的身份,也就在这之后,他听到了左家的人要对尤振武不利,因此才会暗中跟随保护。 这些日子,他对尤振武知道的更多,除了制造自生火铳,在中卫所练兵的公事之外,他对尤振武私下人品,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知道,尤振武拿出不多的银子,救了卖身葬身的小女孩,有悲天悯人,怜惜老弱之心,也知道尤振武简朴清正,虽然为西安火器厂副使,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贪污之事,这和其他的大明官员,完全不同。 这样的人,断不会出卖他。 收敛了杀气之后,朱春默了一下,盯着尤振武,缓缓道:“你是朝廷命官,朱存极是朝廷的王爷,如果我说出什么不敬之言,你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实话讲,振武今日来见大侠,第一,是为了谢恩,第二就要知道,大侠对秦王府、对眼下时局的看法、以及未来的打算。无论大侠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尤振武诚诚道。 朱春面无表情,说道:“我一粗人,杀人还可以,要我说对秦王府,对时局的看法,说那些文绉绉的道理,尤佥事,你怕是找错人了吧?” 尤振武默了一下,缓缓道:“……崇祯十三年,陕西大旱,人相食,就是在这一世,朱大侠你横空出世,于夜晚潜入秦王府,杀侍卫,取了秦王府供在家庙正中的先帝御赐的铁券。” “铁券是御赐之物,对秦王府重要无比,但论其真正的价值,不过就是一块铁片,不值一文,何况还是御赐之物,任何人也不敢收的。” “所以,秦王府有那么多的金银财宝,朱大侠您不取,为什么只取铁券?” 听到此,朱春对尤振武又多看了一眼,然后缓缓道:“不错,我原本是想借朝廷之力,除去秦王府……” …… 第四十四章 三问 「藩者,篱也,昔太祖皇帝分封藩王,原为大明初创,四海不宁,惟恐龙驭宾天之后,新君不能御侮外敌。故将成年庶子分封各地为王,驻守各处要害,拱卫中原腹地。一旦有敌来袭,各地藩王可起兵相助,如此江山无忧矣。」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太祖皇帝宾天之后,威胁朝廷的恰恰是这些拥兵自重的藩王,他们不但没起到藩篱的作用,反而拥兵自重,渐渐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以至于建文帝登基之后,不得不即行削藩。只可惜建文帝太过急切,藩王群起反对,成祖皇帝趁势而起,遂有天下。」 「成祖之后,为防藩王造反,朝廷夺了他们的兵权。」 「虽然没有了兵权,但身为朱氏亲族,各地藩王依然有镇守地方、安抚、爱民、心系天下、为陛下分忧之义务,这也是他们不事生产,朝廷用爵禄供养他们,让他们锦衣玉食,一生无忧的原因。」 「但事实呢?」 「藩王们醉生梦死,欲壑难填,不但不知道爱民、安抚,而且大肆剥削封地百姓,兼并土地,强买强卖,迫得百姓流离失所,碰上大灾大害之年也依然不知道收敛,甚至是变本加倍,只为积累财富,他们心中,根本没有天下,更没有百姓,这样的藩王,早已经不是藩篱,而是大明的恶疾!」 「这其中,最有钱,最恶劣的就是河南的福王,至于咱陕西的秦王,也不妨多让。」 「十三年,关中大旱,人相食,官府拿不出银子赈灾,只得向秦王暂借。可秦王却一分不借,任凭陕西官员在府门前长请不起。」 「秦地如此困苦,百姓们已经活不下去,如果不能有效赈灾,必然会再一次的引发民变。可秦王却跟本不管这些。」 「一分不借也就罢了,万万没有想到,秦王竟暗中假他人之手,趁机收购百姓的良田,大***!」 朱春开始说的还算平静,但说着说着,就变的激愤起来。 「可恶!枉为王爷!」 尤振武也忍不住拍了一下石桌---其实这些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没有人敢公开提出罢了,作为穿越者,或者说,作为历史的受害者和悲伤者,尤振武的感受一点都不亚于朱春,某种意义上甚至还要胜过朱春,因为朱春并不能知道,接下来的山崩地裂,天翻地覆。 「于是那天夜里,我潜入秦王府,原本想要手刃秦王,一把火烧了这不公不义的秦王府,但那贼护卫森严,没有机会,最后,我只能取了那方铁卷,以为惩戒。」 「铁卷是圣物,原本以为,以今上察察之君的过往,一定会严责秦王府,不想最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轻易得就让秦王那贼过关了。」 「那次之后,秦贼对王府的防备越发森严,我数次潜入都没有机会,以至于让那贼苟活到了今日。」 最后,朱春恨恨的叹息。 尤振武心中却是敬意---王府守卫何其森严,杀王更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朱春这是何等本事,何等的胆气? 朱春目光冷冷直视尤振武:「这就是我盗取铁券的经过,你是朝廷的四品佥事,有缉贼之责,现在就应该缉拿于我。」。 尤振武起身,肃然抱拳,向朱春深深一辑:「恨没有大侠的本事,不然那秦王府,我也想要去走一遭的。」 朱春面色依然冷峻:「你不缉拿我,如果传出去,让他人知道,这世袭的千户,怕就是没有了。」 「大侠为国为民,连命都不要了,我还惜一个官吗?」尤振武直起身,平静回答。 两人四目相对。 朱春目光如刀,尤振武平静如湖。 终于,朱春脸色的严峻,慢慢消去,微微点头:「不愧将门之后,请坐吧。 」 尤振武做一辑,撩袍重新坐下。 茶已经冷了,但朱春还是为他斟上,口中道:「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现在该我问你了。」 「大侠请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的是什么?」朱春放下茶壶,盯着尤振武,一字一句。 「尤世威子孙,尤见龙之子,大侠难道有疑问吗?」 「你的家世我当然知道,但你的年纪,你的胆识和谋略,却又让我有些怀疑,更让我怀疑的是,你榆林西安来回的折腾,究竟为了什么?今日来见我,不缉拿,不问案,又为的什么?」 「那大侠这些年锄强扶弱,数次潜入秦王府,又为了什么呢?」尤振武反问。 朱春摇头:「我是一个异类,你不能和我比。」 「大侠又怎知,我又不是一个异类呢?」尤振武微笑。 朱春不说话了,只是用如刀的目光仔细审视尤振武,像是要看到他的心底。 尤振武肃然:「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是一个军户,我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只为两个字,练兵!今日来见大侠,一个谢恩,第二还是为了练兵。」 「哦?」 「要想练兵,练好兵,关键是两个字,一个是银,一个是粮。」尤振武道。 朱春:「这倒不假。」 「实不相瞒,前几日在下面见秦王,讨要破案的赏钱,不想秦王吝啬无比,不但不给,反而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那就是缉拿大侠你,找回御赐的铁券。」尤振武道。 朱春冷笑:「不意外。」 「如果能捉到大侠你,找回铁卷,秦王愿意两赏并一赏,许我一千石的军粮。」尤振武道。 朱春道:「你答应了?」 尤振武点头。 朱春目光又严峻:「那你为什么不捉我?」 「在下从未有捉拿大侠的念头,即便大侠没有救我,我也绝对不会行此不公不义之事,因为应该被缉拿的不是大侠,而是耗费国帑,挥霍无度的藩王,是那些不干人事、不知抚恤百姓的贪官污吏和养寇自重,杀良冒功,贪生怕死的军镇。」尤振武道。 朱春冷峻的眼神,微微泛出一丝动容的光,但语气却依然冰冷:「但如果你不捉拿我,又如何拿到秦王那贼的赏钱,没有赏钱,没有军粮,你又如何练兵?」 「这正是我要和大侠商议的。」尤振武声音放低:「也是要请大侠你帮忙的。」 「哦?」 第四十五章 李代桃僵 小院。 石桌边。 弯月如钩。 摇曳的灯笼光亮,清楚的照着两个人的脸。 「今日有两个收获,一个是找到大侠,谢了大侠的救命之恩,另外一个就是找到了藏于脚夫之中的几个流贼女干细。」尤振武道。 听到此,朱春眼中却并没有惊讶,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一样。 李自成是陕西人,他部下骨干也都全部是陕西人,陕西灾情严重,民生困苦,在民间同情李自成,恨不得揭竿而起的不在少数。 「说起来也是意外之喜,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不能确定大侠的身份,所以将可能的几个嫌疑人列出来,一一进行排查,结果竟然发现他们几个秘密聚会,小声传颂闯贼在河南的胜绩,并热切期盼闯贼能早日杀到西安,并预备鼓动民心,就在刚才,我已经带人将他们拿下,除了那个叫李喜的带头者矢口否认,拒不招供之外,其他几个人,都已经招了。」尤振武道。 「李喜?」朱春道:「城南李记的那个脚夫?」 尤振武点头:「恩,就是他,此人身强体健,颇有力气。原本是边军,也是闯贼的同乡,后来跟着闯贼造反,十三年闯贼大军被孙督击溃,他侥幸逃的性命,后伪造了身份,来到西安做了脚夫,不想还是不安分,暗中鼓吹闯贼,想要配合闯贼,做一番大事。」尤振武道。 朱春似乎明白尤振武的意思了:「你想用他顶替我?」 「不错。不论从身形还是年纪,他都和大侠你差不了多少,用他最合适。」尤振武道。 沉默了一下,朱春缓缓道:「可他毕竟不是我,官府一审讯就会露馅。」 「所以他不能是活的。」尤振武轻声道。 「一具尸体,秦王未必会相信。」 「所以还需要一物……」尤振武望着朱春。 朱春也看着他:「你是说,铁卷?」 尤振武点头,再一次起身长辑:「虽然唐突,但在下恳请大侠襄助。」 朱春又沉默了,他看了看尤振武,又抬头看夜空的明月,口中缓缓问道:「尤佥事,当今当世,各地军镇,你以为哪一人最能为朝廷出力?」 尤振武看着朱春满腹心事,心忧朝廷的表情,又想他所问的问题,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口中则回答:「山西周遇吉。」 「哦。为什么?你见过他?」朱春微微惊讶。 「没有。」尤振武摇头。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虽没有见过其人,但却知道其事,去年,建虏入塞,侵掠我大明,各地官军畏敌如虎,不敢应战,任由建虏劫掠,当时周遇吉已经奉调为山西总兵,他本可以离开驻地杨柳青,轻装前往山西即可,但听闻建虏来袭,他却毅然决定留在原地,和建虏激战,其间,他身先士卒,激励士气,说到激动处,当场落泪,正是在他的激励之下,其部才能取得胜利,虽然只是小胜,但却也涨了我大明的气势,到任山西总兵官之后,听说也是整饬兵马,防守黄河,一丝一毫不放松,其人忠义,未来必可为朝廷出力!」尤振武道。 朱春眼中再一次闪过惊讶,因为他已经看出,这绝对不是临时现编,而是早有计较,说明尤振武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小小年纪,怎能知道山西周遇吉?感觉比他知道的还多。 惊讶归惊讶,也说不出为什么?朱春对尤振武的话,竟然是有一种莫名的相信。 大约是因为尤振武的沉稳和睿智吧。 朱春再问:「那左良玉呢?他难道不才是我大明拥兵第一的总兵官吗?」 「左良玉老矣,十年之前,他还能算一个悍将,还能冲锋陷 阵,只可惜私心太重,为了保存实力,越走越偏,去年朱仙镇之败,他抛下两个督师,不战而退,结果却中了闯贼的埋伏,主力骑兵精锐损失殆尽,左良玉仅以身免,经过此战,他已经完全丧胆,其子左梦庚也时烂泥扶不上墙,麾下大将三心二意,一盘散沙,到现在不要说报效朝廷,他能约束住十几万的军士,不劫掠百姓,不给朝廷添麻烦,就已经算是不错了,期待他为朝廷立功,难。」尤振武道。 朱春听的沉重,同时对尤振武的见解,越发惊讶。 「白光恩,高杰呢?」朱春问。 「两人都是可战之将,可惜都桀骜不驯,胜之能用,如遇败仗,即便孙督师,怕也难以驾驭他们。」尤振武道。 朱春沉默了。 尤振武拱手:「在下胡言,未必就对。」 朱春抬起目光,看向尤振武:「这些都是两位老总镇教你的吗?」 尤振武道:「算是吧。」 朱春长长点头:「两位老总镇目光如炬,可惜不被朝廷重用……」 尤振武道:「大侠之能,如果用在军前,定可立下不世之功,有了功名,才能有事半功倍的锄强扶弱,兼济苍生啊。」 朱春心知尤振武有意招揽,表面上却假装不知,随即换了一个话题:「用李喜顶替我,再配以铁卷,的确是可以以假乱真,只是秦王一向薄情寡信,你可要想好,万一他不给你军粮怎么办?」 见朱春闪躲,尤振武隐隐看出,朱春不愿意入仕,也不愿意参军,又想,以朱春之能,如果想要入仕参军,怕早就闯出名声了,何至于到现在?这其间,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也不再问,口中道:「以大侠的威名,以铁卷的重要,谅他不敢不给,只是要委屈大侠了,您的名声,要受损了。」z.br> 朱春站起身,微微一笑:「区区名声,算的什么?如果坠了我的名声,能为你换出一支精兵,我何乐而不为?」然后肃然:「请稍后。」 尤振武知道这是要去取铁卷,于是也起身,肃然拱手。 朱春提了灯笼,转身去往柴房。 尤振武清楚看见,朱春在一堆烂柴之下随意摸索,摸出一个粗布包裹,然后看都没有看, 单手拿了,回到石桌前,将包袱往桌上一放:「恩,铁卷在此。」 尤振武微微惊讶,想不到皇帝亲赐给秦王府的圣物,就这么随意的被朱春塞在柴房里,虽然他早就知道,以朱春之智,不会毁了铁卷,一定是藏在了某个妥善的地方,但没有想到的是,铁卷竟被藏得这么随意。万一被猫狗拖走了怎么办? ---谢皇明锦衣卫千户的打赏,老书老朋友,一路追随,不胜感激。 -----半年沉寂,回首前章,发现有许多不妥之处,三天里,修改精炼,方得满意,当然了,是前面二十万字的公众章,后面的收费章虽然也有不满意之处,但vip锁定,无法修改,只能从更后面的章节里再找补了。比如前一张的人参,应该进门就拿出的。只可惜当是疏忽了。本书会慢慢写,不忘初心,不随波逐流,不水字数,但不敢保证完结,毕竟作者也是凡人,有太多的俗事需要牵挂。作者会尽力,尽力给衣食父母们呈现一段有逻辑、有意味的畅想历史。 再废话一句,所谓的意味,其实是反省,反省为什么这么一个从经济、政治、到科学都领先的大明朝,却亡于一个野蛮落后的奴隶社会,只因为天灾吗?如果当事当时,你为当政者,又当如何处置?目标有点大,酒有点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了…… 第四十六章 不必再问 「秦王朱存极不肖,今上不明,他的圣物,原也没有那么重要。」像是看出了尤振武的心思,朱春淡淡说道。 尤振武拱手一礼:「谢大侠。」 然后解开包袱。 灯笼光亮之下,一方一尺左右,圆弧形的铁片出现在他的面前。 铁片上篆刻有字,隐隐有秦,两边有龙纹。 没有错了,这就是今上崇祯帝赐给秦王府的铁卷。 尤振武将铁卷包起来,再一次向朱春行礼。 朱春却转身,提起灯笼:「不早了,你可以去了。」 「在下还有一事。」尤振武道。 朱春回转身。 尤振武探手到怀中,取出一个丝帕包着的小盒子。双手捧到朱春的面前。 朱春脸色立刻就变了:「你这什么意思?把我当什么人了?」 尤振武道:「大侠不要多心,这不是给你,而是给太夫人的,太夫人多病,这一根人参虽不能称珍贵,却也算是养病佳品,太夫人服之,咳嗽定可以好转,我知道大侠视金如土,不受他人馈赠,但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一谢大侠救命之恩,二谢大侠铁卷之力,三就是在下对太夫人的孝敬之情,于情于理,大侠都不能不收。」 朱春还是寒着脸。 「大侠如果不收,这铁卷,在下也不敢愧拿了。」尤振武苦笑。 朱春这才慢慢伸出大手,接过了人参小盒。 尤振武拱手,然后捧着包裹离开。 离开时,不忘关上院门。 ---很多事情没有细说,但彼此却能明白,因此也不必多说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灯笼光暗淡,朱春才慢慢把目光收回来,脸上露出欣慰,口中喃喃道:「少年如此,未来必成大器……」 同一时间。 尤振武一人一灯,走在胡同里。 从甲胡同转到乙胡同,再从丙胡同穿过去,最后才来到街道上。 深夜的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丝声音,只有远处城墙上的火把燃烧的滋滋作响。 街边牌坊下,两个箭衣劲装、腰悬长刀的年轻人牵着三匹马,正焦急的等待,当见到尤振武出现,两人急忙牵马迎上,前一人惊喜叫道:「允文兄,你可算回来了,都快急死我了。」 却是李应瑞和王守奇。 尤振武左右看看:「没有人刁难吧?」 「没,有秦王府给的腰牌。谁敢刁难?」李应瑞道。 尤振武翻身上马:「走!」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上马,李应瑞问:「事情可顺利?」 「回去说。」 马蹄哒哒,三人快马往东面走。 城西偏僻的一处黑屋。 长长的走廊,两边插着火把。 尤振武和李应瑞王守奇快步而入。 还没有到尽头,就听到了黑屋里面传来的刑讯声。 尤振武面色严肃,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一看,李应瑞说道:「看来还没有招供啊?」 「少佥事。」 老管家尤荣成已经迎了出来。 「怎样?」尤振武问。 尤荣成摇头,意思是还没有招供。 尤振武皱起眉头,往后看了一眼,说道:「秦王府的崔管事,没有再来吧?」 「没,」尤荣成道:「二爷带着他,正在怡红院品茶呢。」 尤振武点头:「其他呢,西安县和西安府的人呢?」 「拿了赏钱,都回去了。」尤荣成道。 尤振武再点头,心知这一晚 的花销,怕是一个大数目,只不过计划如果能成,这一切就都也不算什么了。 尤荣成在前引路,尤振武三人快速进入刑房。 一推开房门,鼻子里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皮肉烧焦味,火把光亮之下,只见一个男人被吊在半空,耷拉着头,头发披散,半个身子都已经是血肉模糊了,在他脚下,一盆炭火正烧的通红,烙铁、火钳插在其中,石善刚拎着皮鞭,正在低声喝问:「再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听到有人进屋,回头看是尤振武,石善刚忙行礼:「少佥事。」 尤振武目光询问,石善刚摇摇头,意思是男人什么也不说。 尤振武明白,他缓步来到男人的面前。 好像是有所感觉,一直低着头,头发披散,一声不吭的男人慢慢抬起头,披散的头发向两边分,露出一张血污的脸,虽然他很是虚弱,已经是奄奄一息,但他的目光却依然凶狠。 他恶狠狠的瞪着尤振武。 虽然没有说,但他却似乎知道,眼前这个劲装箭衣的年轻人,是一个「官」,是狗官军的头。 「是一条汉子。」 两人目光相对,尤振武微微点头,平静的说道:「可惜的是,你硬错了方向。」 李喜呲牙笑了,露出满嘴的血,不清不楚的骂道:「狗官!」 尤振武依然平静:「你的同伙都招了,你却不招,不过就是为了保护你身后的那个人,如果我猜的不错,正是那个人为你伪造了身份,一应闯军的消息,也都是他告诉你的,也就是说,你们两人会固定见面,一月一次,或者是一月两次,你日常接触的人,大部分都是脚夫或者是掌柜,但我猜,那人一定不是脚夫,也不会是哪个掌柜,脚夫我查过了,掌柜惜命,所以我只要详细盘查,你最近半年,哪天没有出工,经常固定去哪里闲逛,见什么人?我就能大约摸到他的方向。」 李喜冷笑。一脸的不信邪。 尤振武接着道:「这些事你不说,但你的同伙,已经回答的清清楚楚了,」说着向后伸手,尤荣成将另外几人的口供递了上来,尤振武随意翻看,口中道:「你固定去的地方并不多,西街街市,听曲子,看皮影……」 李喜还是冷笑,但眼神却没有刚才那么坚定了。中文網 尤振武抬头:「这都是人多的地方,查找起来绝对不容易,幸运的是,你这人身材高大,走到哪都比较显眼,或许有很多人对你有印象。所以,请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他,就像是脚夫之中找到你一样,另外,那个人识字,所以才能给你伪造身份,他的笔迹,有一个竖直微微弯钩的习惯,这么写的人并不多……」 听到此,李喜的冷笑有点凝固。 「还不说吗?」尤振武盯着他:「说出来,给你一个痛快,同时不连累你的亲族。」 李喜咬着牙,忽然「呸」的一口唾了出来。 离得近,尤振武一时竟没有闪开,被他唾到了脸上。 冰凉血污的同时,尤振武也彻底感觉到了李喜对朝廷的愤怒和痛恨。 这样的人,不会招的。 即便他猜的都是对的。 「啊!」 李应瑞王守奇都怒,石善刚更是上前一步,钳子一般的铁手掐住了李喜的下巴,就要把他所有的牙都拔出来吗,李喜不清不楚的连笑带骂:「狗官,狗官……」 尤振武却冷静,他接过尤荣成递上的帕,将脸上的血唾擦去,面对荣叔内疚心疼的目光,微微一笑,意思是没事,将帕布还给荣叔的同时,小声道:「不必审了,到计划做吧。」 尤荣成点头。 ------得编辑帮助,开始就vip章节进 行修改,改了两个大漏洞,情节也稍有变动 第四十七章 不得不赏 第二日,一个特大消息轰动了西安城。 大盗朱春被抓获了。 原来朱春竟然是西安城里的一个脚夫,白天为脚夫,晚上飞檐走壁,这么多年,他就一直藏在西安府。 而随着朱春的抓获,秦王府失窃的御赐铁卷,也被找到了。 这天大的事情啊。 原来秦王府被盗的不是夜明珠,而是皇上御赐的铁卷,比起夜明珠,铁卷可是重要多了。也因此,朱春被抓,铁卷被找回,才会更加的轰动。 而这一切,居然是一个年轻人之功。 「听说了吗?抓到朱春的不是官军,也不是捕快,而是榆林老总镇尤世威的孙子,刚刚被孙督提拔为火器厂四品佥事副使的尤振武!前些天,秦王府失窃,猴子偷银的案子,也是他破的。」 「额也听说了,尤佥事真是太厉害了。」 「岂止是厉害,简直是神奇。听说尤佥事今年刚满十八岁,还没有娶亲呢。」」 「你们还不知道啊,尤佥事是李赫然的准快婿,这一次尤佥事到西安,就是为了娶妻成亲的。听说九月三十,就是大婚日啊。」 「是吗?啧啧,李老板这一下是攀上好女婿了。」 又有人道:「你们说,朱春那么厉害,怎么会被尤佥事这么一个年轻人抓到呢?」 「强中更有强中手呗!你们知道吗,尤佥事的随从,都是边军的精锐,一个人打十个人都没有问题,十个随从,就等于一百人呢,朱春再厉害,能打过一百个人吗?」 先一人摇头:「你不明白,我问的是,尤佥事是怎么发现朱春的?城里城外,西安县西安府,连同官军,抓了很多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有抓到过朱春的踪迹呢。」 「这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摇头,显然,其中关键之处的内容,还没有流出来呢。 忽然有人喊:「快去看啊,秦王府举行大典礼,庆祝御赐的铁卷被找回,请了大慈恩寺的和尚,西安府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头有脸的人,也都去了啊~~」 「啊,肯定有施舍,快快去啊~~」 呼啦一下,现场所有人都像是疯了一样的往秦王府的方向跑,虽然秦王吝啬是所有人都知道,但面对铁卷找回这样的大喜事,肯定是要拜神祭祖,感谢上苍的。既然有典礼,就会有大量祭品,有祭品,就会有施舍,多多少少都能抢到一点吃的。 有人兴奋,却也有人悲伤。 街角处,两个衣衫褴褛、拄着拐杖的老乞丐,正相互搀扶着,费力得往秦王府的方向赶,其中一人走一边抹眼泪,口中说道:「朱大侠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被狗朝廷抓住?」 另一人也悄悄哭道:「都是尤振武那个狗官。听说朱大侠被抓之后受尽折磨,严刑拷打之下,方才说出御赐铁卷藏匿的地方,但尤振武那个狗官心狠手辣,依然不放过大侠,最后硬生生的将朱大侠夹死在刑具之下了。」 「朱大侠,你死得冤啊~~」 「尤振武,你这狗官不得好死……」 两人一边走一边咒骂。 忽然的,身后涌过一批年轻的乞丐,差点把他们撞倒,听见有人喊:「快点快点啊,施舍已经开始了,再不去就领不到了~~」.z.br> 两个老乞丐一听就都急了眼,顾不上相互搀扶了,撒开腿,踉踉跄跄的往前奔,只恐跑的慢了,赶不上祭品的发放…… 秦王府。 宗庙。 中间的牌位前,正摆着那一方刚刚被找回的御赐铁卷,黄锦的垫子,名木的底座,已经是洗尽铅华,又回复它原来的荣耀了。 秦王朱存极带 着世子和两个儿子行跪拜之礼,两边太监宫女站立,大慈恩寺的和尚念经---今日找回御赐的铁卷,不但要重新摆放,也需要告慰祖先,因此得请大和尚。 当然了,这样的喜讯,得立刻飞报京师,就在刚刚,秦王朱存极已经令长史写了奏疏,将寻回御赐铁卷的好消息,六百里急递,快马加鞭往京师送去了。 秦王满脸的欢喜,这两三年的心事,终于算是落下了。 朱春又死了,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朱春来惹事。 想到这里,秦王忍不住的笑。 唯一的遗憾,这一次怕是要破费了,想到要赏给尤振武一千石的军粮,他忍不住有点肉疼。 门外,一片乌纱,红红绿绿的官服,西安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分品级而立,站在最前的自然就是陕西布政使陆之琪大人。 陆之琪绯红官袍,一本正经,端着官样。但心里却有些不太自在----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个来自榆林的小千户尤振武。 真是想不到,除了自生火铳的奇技yin巧之外,小千户居然还有破案的奇能,在这之前,虽然也听说小千户破了富商李赫然家里的案子,又误打误撞的解了秦王府银库失窃的疑团,已经令人啧啧称奇了,但在陆之琪的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服,或者说,还是拗不过心里的那道弯,哼哼,一个武夫,除了舞刀弄枪,能有什么其他的本事啊?但万万没有想到啊,尤振武这个小千户给他的惊奇不断,在两个奇案之后,然后成功破解了大盗朱春的案子,不但抓获了朱春,而且还帮秦王找回了御赐的铁卷。 啊呀,这可是不寻常。 照这么下去,这小子的前途怕是不可限量。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对尤振武的怠慢,陆之琪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嘀咕。 当然了,大明朝以文制武,陆之琪又贵为布政使,他并不担心尤振武会报复他,不过从此之后,他对尤振武却不敢低看了。 想到此,陆之琪微微向后侧目。 不止陆之琪,很多文官其实都在悄悄的往后看。 -----在文官的最后面,一个穿着四品武官袍的年轻人正静静而立。 正是尤振武。 秦王府大典,他一个小小的四品佥事能够亲临现场,也算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了。 面对文官大员们时不时的回头,面对一双双惊奇,赞许,又或者是透着怀疑的目光,他始终平静。 「少年老成,果非常人啊……」 听见有官员小声道。 第四十八章 黄纲之眼 尤振武身后,还站着两个身穿武人常服的年轻人,正是李应瑞和王守奇,原本他们两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秦王府的,但尤振武以他们破案有功,向秦王请了特许,他们两人才能进入。 注:两人家里虽然有世袭的武职,但位阶太低,且两人都还没有承袭,也就没有官服,所以只能身穿武人常服, 所幸,虽然是武人常服,但两人年轻英气,自有气度,众人对他们倒也不敢小视。 「今日始知,人间富贵之至极啊。」望着秦王宗庙,看周边宫殿,李应瑞小声叹。 宗庙里,秦王还在叩拜。 门外,脚步匆匆,一个绯袍官员急匆匆的赶到,却是按察使黄纲黄大人。 一省之政,巡抚为首,布政使按察使为辅,三人为一省之最***员,现在陕西巡抚冯师孔奉领兵部尚书三边总督孙传庭,兵出南阳,牵制闯军侧翼,整个西安城中,位阶最高的就是布政使陆之琪和按察使黄纲两人了,秦王大典,陆之琪早早赶到,黄纲却迟迟没有出现,众人都是奇怪,心想黄大人难道是想要怠慢秦王吗?现在黄纲赶到,众人都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黄纲却不管众人,只是深深瞄了一眼站在最后面的尤振武,然后才在陆之琪的身边站定。 「黄大人姗姗来迟,又是什么公务啊?」陆之琪小声问道。 黄纲沉着脸,没有回答。 陆之琪自讨没趣,也没有再问。 虽然黄纲没有说,但站在最后的尤振武却知道是因为什么? 按察使管一省之刑名,朱春这样的大案子,当然是按察使最关注的。 大盗朱春的案子虽然没破了,铁卷也找回来了,但朱春本人却是死了,而且是死在酷刑之下,对一个案子来说,这是有严重缺憾的,身为按察使,黄纲抓的就是这一点。.z.br> 对此,尤振武是有解释:手下随从都是边军,没有办过案子,下手不知道轻重,朱春又顽固无比,为了追问铁卷的下落,下手稍微重了一点,不小心就刑死了朱春,身为主官,他愿意领罪。 这番解释,从秦王、陆之琪到一干官员都是相信了----抓获朱春,找回了铁卷,皆大欢喜,纵有些细节不妥,也没有人会追究。 或者说,即便有什么「假」,未来也是尤振武担责,在这个时候,他们没有必要扫了秦王的兴。 黄纲却是一个认真的性子,他觉得此间有蹊跷。 今日姗姗来迟,一定是亲自调查、询问去了。 尤振武并不担心,他已经和众人对好了口供,反复推演了好几遍,每一个人都咬死了。黄纲纵有怀疑,也查不出什么的。 至于李喜的那几个同党,他们并不知道李喜是「朱春」,只知道李喜仇官、杀官,黄纲在他们身上,也问不出什么的。 秦王跪拜终于结束了。 接着,官员们依次行礼。 典礼就算是结束。 头戴黑色翼善冠、身穿红色衮龙袍的秦王朱存极,世子朱德煜和两个弟弟,连同后面的太监宫女,依次走出。 众人行礼。 秦王朱存极点头向前。 跟在他旁边的一个中年太监高声道:「王爷赏赐茶水点心,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说完,小步跟上朱存极。 他姓李,名叫李双全,乃是秦王府的主管太监。 众人依次。 「尤佥事~」 跟在李双全身后的秦王世子朱德煜却是站住了脚步,面带微笑,先向陆之琪和黄纲拱手,然后目光看向最后方。 「见过世子。」 最 后方的尤振武急忙上前行礼。 「诸位大人先行,我和尤佥事有话说。」朱德煜笑。 引着尤振武来到旁边。 众官员相互一看,心知秦王世子对尤振武颇为看重,两人年纪相仿,说不定还能知交。 待官员走远,朱德煜看向李应瑞和王守奇,笑道:「你们两人就是李应瑞和王守奇吧?」 「是,见过世子。」李应瑞和王守奇近前行礼。 「免了。」朱德煜笑:「都是少年英才,也只有榆林边城,才有你们这样的英武少年啊。得识你们,是我的运气。」 李应瑞道:「世子过奖,世子秀美谦和,见面如沐春风。得见世子,才是我等的幸运。」 ---李应瑞一向会说,这一番话令朱德煜开心微笑起来,不过笑着笑着,忽然又黯然,说道:「不过就是一个困在王府中的庸人而已。」 然后转对尤振武说道:「两番奇断,解我秦王府之困,尤佥事,你实乃是上天对我秦王府的神赐啊~~」 尤振武道:「不敢,世子过誉了,不过是仰赖王爷和世子您的洪福,卑职机会巧合,误打误撞罢了。」 「尤佥事太谦虚。」朱德煜道:「我猜你一定有高师,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啊?」 「不敢,家师泾阳王徵。」 「是葵心先生吗?」朱德煜显然知道王徵。 「是。」 「怪不得,怪不得呢。」朱德煜连连点头,目光沉思,像是想什么,忽然惊醒:「咱们一边走一边说。我父王还等着你们呢。」 尤振武侧身,待朱德煜抬步,他、李应瑞王守奇再随后跟上。 「军粮的事,我父王已经同意了,崔管事他们已经去准备,十天之内,那一千石的军粮就可以起运。此外,父王对你还另有赏赐,一会你就知道了。」朱德煜道。 「世子,卑职有一事相求。」尤振武道。 「尽管说。」 「榆林钱粮困窘,我长乐堡的军士,随时都可能断炊,能不能请崔管事多多受累,尽快起运呢?」尤振武道。 「你希望几天?」 「当然是越快越好。实话说,卑职恨不得现在就起运。」尤振武道。 朱德煜沉思了一下,转头问跟在身后的刘公公刘安:「刘安,你说最快得几天?」 刘安回道:「以奴婢见,准备人手,马车,盘度粮米,请布政使大人调兵护粮,都需要时间。最快也得两天。」 朱德煜转对尤振武:「两天如何?」 尤振武微微松口气:「谢世子!」 一路走一路行。 穿过两道偏门,转过回廊,最后来到了秦王府的偏殿。 明制,王府东西阔一百五十丈二寸二分,南北长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四大门,三正殿,偏殿六间,那是相当宏大,尤其秦王是朱元璋在世之时始封的,规格最高,尤振武一路走一路看,不禁感叹朱氏繁华,穷尽了多少民力?又感叹朱元璋目光短浅,小农思想,将自己的儿子孙子封了一个遍,为他们定下了永世的荣华富贵,养猪一般的养着所有朱家子孙,但错误畸形的财税政策,加上朱家子孙无穷无尽,如蛀虫一般,吸食国家,最终将国家吸干了,虽然中间有张居正的续命,但终究抵不过制度本身的弊端。 到明亡时,朱家子孙被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屠戮殆尽, 这和朱元璋的本意恰恰相反。 不知道朱元璋在天之灵,是否会后悔? 第四十九章 破绽 来到偏殿,尤振武三人跟随朱德煜进入。 但殿中并没有官员。 原来,陆之琪黄纲等人被领到了另外的偏殿,真的就是最简单的茶水和点心。官员们早就知道秦王的吝啬,已经是见怪不怪,草草喝了口茶,这会已经是散去了。 只有按察使黄纲没有离开,他正在秦王府西门前等着尤振武呢。 此时的尤振武当然并不知道。 「尤振武见过王爷。」 秦王朱存极在殿中端坐,尤振武带着李应瑞和王守奇上前行礼。 朱存极满脸是笑:「免礼,都赐座。」 小太监搬过凳子,尤振武三人坐了。 秦王朱存极先问了李应瑞和王守奇的家世,虚言勉励一番,然后对尤振武道: 「尤佥事,你此番立下大功,本王绝对不会亏待你,本王已经向朝廷具功保举你们,相信不久之后,朝廷就会论功行赏……」 「谢王爷。」 尤振武三人起身行礼,以示感谢。 接着,朱存极问起朱春的一些事情,再一次发泄他对朱春的咒恨,尤振武依言回答,朱存极对尤振武好像很是满意,口中连连夸奖,站在他身后的世子朱德煜也脸有容焉,毕竟尤振武是他发现、并且引荐到父亲面前的。 尤振武不时谦虚两句。 终于,秦王朱存极说到了重点,也就是答应的赏赐,但出乎尤振武的意料,又或者也不太意外,看秦王和世子的样子,在一千石军粮之外,原本还有其他的重赏的,所以世子一直面带微笑,但事到临头,秦王忽然变卦了,或者说是心疼了,只见他犹豫了很久,对李双全说道:「李双全,去把本王最喜欢的那块玉佩拿来,赏给尤佥事。另外两个贤侄,各赏十两银子。」 听到此,世子朱德煜一脸愕然,显然这和事先的商量不同。于是脱口就道:「父王。你怎么……」。 不想秦王朱存极却打断他,站起来打哈欠说道:「本王累了,要休息了。」 说完,抬腿就走,根本不给儿子再说的机会。 世子朱德煜只能沮丧和惊讶的看着父亲离去。 尤振武、李应瑞和王守奇起身行礼。 很快。 李双全用一个精致的木盘,托着一方小小的玉佩和二十两银子,送到尤振武三人的面前,口中道:「尤佥事三人,接王爷的赏。」 尤振武双手,恭恭敬敬,平静无比的接下:「谢王爷。」 玉佩入手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玉佩价值一般,怕不超过二十两银子。 李应瑞和王守奇各取了十两银子,两人眼神交接,都是有些摇头----秦王吝啬,真是到家了。 「尤佥事……」 待秦王朱存极走后,世子朱德煜脸色尴尬的站在那里,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叹口气,对刘安道:「刘安,替我送尤佥事三人出府。」 「是。」刘安躬身。 于是,尤振武三人向朱德煜行礼告别,他小心揣了秦王赏赐的玉佩,离开偏殿,在王府侍卫的引路、刘安相送之下,往秦王府的西门走去。 从始至终,尤振武脸色都平静,荣辱不惊,但心中却充满鄙夷。 像秦王这样的守财奴,爱财如命,有功不赏,又有哪个壮士愿意为他效力? 如果大明的王爷都是这样,不但不得人心,反而伤人心,大明的天下又怎么可能安稳? 钱财到头一场空。 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他们或许才能明白,他们几辈子积攒的财富,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流贼破门准备的。 猪啊。 西门外。 一个长须绯袍的官员正来回踱步。 他的几个亲随站在旁边,不明白自己家大人留恋秦王府门口,为的是什么? 虽疑惑,但没有人敢问。 脚步声响,有人从秦王府中走了出来。 正是尤振武三人。 黄纲一直盯着王府大门,见尤振武三人出现,脸色更加肃然。 亲随们这才明白,他们家大人原来是在等火器厂副使,四品佥事尤振武,也就是今日西安最风云的人物。 见到黄纲,尤振武三人都有不妙的感觉----朱春之事,虽然做的周全,没有露出破绽,各方也都打点到了,各有利益,但假的毕竟是假的,如果黄纲真要抓住不放,死死调查,最后能否安然渡过,还真不能百分百的保证。 尤振武心中想,脸上却平静,急步上前,向黄纲行礼:「见过臬台。」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见礼。 但黄纲的目光却只盯着尤振武:「尤佥事,本官等你好久了。」 尤振武假装不解:「臬台有事,卑职登门拜访就是,怎敢劳臬台在此等候?」 黄纲面色严肃:「你聪明绝顶,难道真不知道本官为什么在此等你吗?」 尤振武摇头:「大人明示。」 「你抓获朱春,找回御赐的铁卷,一下了结了我西安积年的几桩大案,实在是了得,我为官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的年轻后进。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朱春这么大的案子,本可以光明正大的审问,笔录在册,朱春也可以交由国家,明正法典,显你查案之能,昭昭公信,但你为什么选择了一个最不聪明的方法?用私刑拷死朱春?」黄纲声音虽低,但表情和目光都严厉。 面对此问,尤振武早有准备,或者说,他已经回答过一次,于是拱手解释道:「回大人,非是私刑,当日有西安县的捕快在场,抓获朱春之时,已经是深夜子时,城中宵禁,不及通知诸位大人,那朱春武艺高强,逮捕不易,未免夜长梦多,必须立刻审问,卑职原本想要趁着朱春刚刚被捕,心志惊慌不定之时,逼他吐露实情,没想到朱春铁骨,坚不招供,后来虽然在大刑之下招了铁卷的下落,但还是没能坚持到天亮。卑职失职,愿领责罚。」 黄纲冷笑一声:「听起来合情合理,好似没有破绽。但我只问你一句,你万般聪明,做事千般小心,将犯人拷死这样的低级错误,你又怎么会犯呢?」 「……」尤振武一时竟无语。 第五十章 短把火铳 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一看,眼神都有些紧张。 不错,这的确是一个漏洞。 虽然不致命,但终究是破绽。 「臬台,卑职已经说了,是手下……」尤振武解释。 黄纲却打断他,盯着他的眼,严肃无比的说道:「尤佥事,本官想听你的实话。」 尤振武道:「臬台,卑职说的句句实话,绝无隐瞒。」 黄纲摇头:「你隐瞒多多,尤佥事,抓到朱春这样的大功,你根本不需要隐瞒什么的,也隐瞒不住的,不如实话实说,本官一定酌情处理!」 尤振武苦笑:「臬台大人冤死卑职了,卑职何必隐瞒?何敢隐瞒??」.z.br> 黄纲道:「尤佥事,你年少多智,前途似锦,未来有很长的路要走,切莫在起行之前,就投机取巧,抱持侥幸心理,不然你升的越快,摔得就越重,到时就后悔莫及了。」 尤振武却不能说,拱手:「谢臬台大人的教诲,卑职会永远铭记在心,只是卑职说的都是实情啊。」 「本官一番苦心,你为什么不明白?」黄纲皱起眉头:「你不在这里说,难道非要到臬司衙门去说吗?!」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惊,李应瑞忙道:「臬台大人息怒,这事您怕是有什么误会。」 黄纲看向李应瑞,说道:「你们两人是尤佥事的好友,也都是少年英才,如果你们真为尤佥事好,就应该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本官定然从轻处置,但如果等到我亲自查问清楚,不但你们两人有罪,尤佥事也会是罪加一等!」 气氛立刻紧张,甚至是有点剑拔弩张。 尤振武脑子急速旋转,在西安这些天,他早已经知道,按察使黄纲是一个直性子,今日如果不能给出一个确实的理由,他真敢将自己三人都「拿」到臬司衙门,虽然不是正式的逮捕,只是问话,但却也足够掀起风波,将「朱春铁卷」中间的疑点,散之于天下。那样,事情就不妙了,虽然不至于翻案,但却会惹出许多的麻烦。在现在寸阴寸金,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候,他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和黄纲进行周旋。 但想要说服黄纲,却也是一件难事…… 正焦急为难的时候,忽然脚步声急促,有人跑了过来,口中叫道:「少佥事,天大的好消息,火器厂造出短把的自生火铳了,周管事请你立刻去!」 尤振武抬头一看,正是荣叔尤荣成。 听到短把的自生火铳制造成功,尤振武振奋欢喜,同时他也有了摆脱黄纲的理由,于是急忙对黄纲拱手道:「臬台大人,此案的不妥之处,容卑职明日再向你解释,自生火铳的制造是大事,卑职得立刻赶去火器厂!」 「短把的自生火铳……」 黄纲听的也是眼睛一亮,但同时却也透出怀疑,隐隐感觉尤荣成就是来给尤振武解围的,目光自然就看向尤荣成。 尤荣成躬身行礼。 黄纲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自生火铳确是重要,不过朱春之案,却也不容耽搁,这样,我随你去火器厂,待火铳之事完结,你立刻回我话!」 尤振武心中苦笑,心说黄纲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啊,看来,今日是摆脱不了他了。 事到如今,也不能拒绝,只能答应。 于是,一行人前往火器厂。 一路,尤振武在欣喜振奋的同时,也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滴水不漏的向黄纲解释,以避免他继续追查? 安宁坊。 火器厂正门紧闭,非重要节气、非重要官员巡视,否则是不开的,进出都从两个侧门,左门进,右门出,门口有军士日夜巡查,不许任何可疑之人 靠近。 尤振武到了西门前,翻身下马,急急进入火器厂。 李应瑞王守奇荣叔等人跟随,黄纲坐轿子,要慢上不少,此时还不见踪影,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赶到。尤振武叮嘱荣叔,让他留下等候黄纲。 一路快步,直接来到火铳的组装间----这一次西安之行,除了三百新兵在翟去病的带领下,押送簧片和零部件,连着娶亲队伍,正往西安赶来之外,提前赶到西安的尤振武随身先带了三套自生火铳的簧片和零部件,到达西安之后,连同组装图纸一同在交给了周器,令周器组织匠人,学习组装,同时,尤振武又给了周器另一个任务,那就是打造短把铳管。 和自生火铳长长的铳管相比,短把火铳的铳管不过一尺,其威力比自生火铳,大大不如,但其胜在灵巧,便于携带,是防身的利器,也适合骑兵在马上使用,因此在自生火铳研发成功之后,尤振武就把精力转到了短把火铳。 长管到短管,技术上没有什么需要突破的,关键是火药的装填量和弹丸大小。 火药小了,威力不够,大了就会炸膛。 这一点,对身为矿业大学高材生的尤振武,不是问题。 在图纸之外,需要注意的细节,他也都一一叮嘱周器。 周器要做的,就是监督匠人,打造出质量合格的短把铳管。 今日铳管打造完毕,周器亲自组装,大明朝第一杆短把的,可以单手操作的自生火铳,就此产生。 周器立刻急报尤振武。 「少佥事。」 尤振武赶到之时,周器和火器厂的一干低级小吏正围在桌前,对摆在桌上的短把火铳,称赞观赏,看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兴奋,只有周器依然是严肃,好像对眼前的短铳,还不是太满意。 当尤振武出现后,周器急忙带人迎了上来,拱手行礼。 尤振武点头,然后快步走到桌前。 短铳映入眼中。 ----一尺不到的铳管,木制的手把,曲线完美的延伸到铁色铳管的下方,将铳管托起,最后方是击打火石的龙头,下方是扳机,这两个零部件连同看不见的簧片,都是榆林长乐堡打造,龙头和扳机精巧合适,和木把、铳管浑然一体,整体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铳管的下方嵌了一根可以插拔的细棍,用来压实纸包弹。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亲眼见到,尤振武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他双手捧起,拿在手中掂了掂量,问道:「重量多少?」 周器回到:「三斤六两。」 尤振武试着向前瞄,看铳管平直,手感合适,口中赞道:「不错,和我图纸几乎不差。」 第五十一章 试铳 听尤振武赞许,一直微微紧张的周器终于是露出了笑,拱手道:「都是少佥事设计之功。」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惊喜,两人走上来,依次从尤振武手中接过短铳,观摩试瞄,查看铳管,李应瑞叹服,王守奇却对短铳的威力,有所怀疑。 尤振武问周器:「可已经试铳?」 「无。就等少佥事你了。」周器道。 「拿纸包弹来。」尤振武豪情道。 旁边小吏早有准备,立刻将纸包弹呈上---和短铳一样,尤振武发明的纸包弹,也是令火器厂众人大开眼界,或者是茅塞顿开,原来事情还可以这么做,比起过往的繁琐和愚笨,尤佥事的发明,实在是事半功倍,众人对尤振武的聪明才智,越发感到敬佩。 尤振武来到院中空地,亲手装上纸包弹,用下面的小棍压实了,再将小棍插回原处,右臂平举,将手中三斤六两的短铳握紧了,瞄准院中的一块木板-----此板距离尤振武站身之处,大约三十步,也就是五十米,正是短铳威力最强,最合适击发的距离。 仔细瞄准,在众人屏气凝息的静观之中,尤振武扣动扳机。 啪。 龙头借着簧片弹起之力,击在火石之上,迸发火星,点燃了火药,随即,「砰」的一声巨响,白烟冒起,火光乍现。弹丸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 木板巨震,砰的一下倒地。 「好铳!」 李应瑞第一个鼓掌,众人也都是欢呼。 尤振武放下短铳,微笑欣慰,手中短铳的威力,虽然比起后世的手枪,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就这个时代来说,却已经是一件利器了,如此距离里,虽不能击穿重甲,但击毙击伤轻甲和布衣,却是不成问题,未来骑兵作战,如果人人都能配上一把短铳,在弓箭长刀之外,就又多了一种杀敌的武器。 更不用说对付无甲的流贼大军和个人防身了。 「允文,我来试一发!」李应瑞道。 尤振武将短铳交给他。 李应瑞正要装弹,院门口忽然有些喧哗,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长须绯袍、面露惊喜的三品官员正站在院门口。 原来是按察使黄纲到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却是火器厂主事赵彦亨。 ---原来,在通知尤振武的同时,周器也令人通报给了赵彦亨,毕竟赵彦亨才是火器厂的主事,短铳制造成功这样的大事,不能不第一时间告知他。 赵彦亨急急赶来,路上正遇见按察使黄纲,于是两人一同进入火器厂。 没想到刚进组装间的院子,就看见尤振武在试铳,一铳击出,声音巨大,木板应声而倒,黄纲和赵彦亨看的都是一愣。 随即,黄纲脸上露出惊喜---只听声音他就知道,短铳有相当的威力! 赵彦亨也笑,但却透出很多的不自在。 因为被尤振武拿捏住了短处,这些日子,赵彦亨这个火器厂主事,做的极其「窝囊」,在他看来,自己堂堂举人,居然被一个武夫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是耻辱! 这中间,他也尝试抵抗,暗中给尤振武使一些绊子,出一些难题,又给周器加任务,令他不能专心给尤振武做事,不想,不但没有刁难住尤振武,反而惹来尤振武二叔尤见田的警告,令他相当难堪。 和二叔不同的是,尤振武本人的身段非常之柔软,日常对他恭敬有礼,问寒问暖,非常给面子,但赵彦亨却还是放不下心里的怨恨和嫉妒。.z.br> 赵彦亨日盼夜盼,只盼着尤振武能倒霉栽跟头,但谁知道上天不开眼,尤振武不但没有倒霉,在制造自生火铳之 外,居然又连破奇案。成了西安的传奇。 今日更是制作出了短铳。 以后更是要压在他头上了。 赵彦亨恨死了,他的笑,一点都不由衷。 「臬台大人,赵主事。」 黄纲和赵彦亨出现,尤振武忙上前行礼。李应瑞将短铳放在桌上,跟着行礼。 黄纲却不理他们,而是迈步向前,直奔那击倒在地的木板,到了木板前,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木板,当见到变形的弹丸已经完全嵌入木板之中,波散极大之时,他目光惊喜,随后撩起袖子,用小手指将弹丸小心翼翼的抠了出来,放在手心里,仔细的看。 「铅弹?」黄纲问。 尤振武回到:「是,铅比铁软,火药击发之下,弹头会发生形变乃至破裂,击中敌人之后,会形成喇叭型的创口,创伤面积是弹丸面积的数十倍,极难救治……」 黄纲深以为然,抬头深深看了尤振武一眼,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却是再一次的惊奇---尤振武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学识。 站起身,黄纲快步来到桌前,双手捧起短铳,放在阳光下,认真审视着短铳的每一处细节,眼角眉梢间,透着惊叹和喜悦,口中道:「竟然如此精致……几十步可以射贼?」 尤振武道:「三十步之内,可破轻甲,无甲中者必死。」 黄纲点头:「装弹,本官来试铳。」 身后的赵彦亨急忙说道:「大人不可,短铳新造,安全还没保障……」 黄纲打断他:「火铳本官也不是没有射过,再者,尤佥事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明末之时,又是建虏,又是贼乱,地方官员有安民、守土职责,对于兵事,必须了解,崇祯十三年之后,各省乡试增加校场射箭之考,为的就是鼓励读书人学兵、知兵,黄纲此前做过兵备道,对兵事并不陌生。今日面对这自生短铳,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试一下的。 「我来为大人装。」 尤振武亲自为黄纲装弹。 赵彦亨有些恼怒,转对周器,压低声音冷笑道:「卖弄,逢迎,不知轻重!如果大人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就等着杀头吧……」 周器拱手,低头不语,但眼神和表情却非常自信。 尤振武装弹完毕,双手将短铳捧给黄纲。 ----在他装弹之时,黄纲仔细看那纸包弹,眼中又是惊奇闪过---又是一件新奇的玩意,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才智,但善加培养和督促,未来定然是要系玉带的。 只是,如此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在朱春的案子里面作假呢? 心中矛盾,但黄纲表面平静,他接过短铳,双手再次掂量一下,点点头,迈步来到院中,吸口气,侧着身,右臂举起,瞄向了那一面重新被竖起的木板。 众人静观。 「砰!」 一声巨响。黄纲手中的短铳击发而出。 有白烟,有火光。 木板应声再倒。 「好!」 尤振武鼓掌---短铳毕竟不是后世的手枪,其准头是不能保证的,能在三十步的距离准确击中木板,且没有被短铳的后坐力震的脱手,说明黄纲真的练过火铳。作为从三品的按察使,管着一省的刑名,黄纲真不是一个体弱的文官。 众人都是赞:「臬台大人好铳。」 马屁声中,黄纲双手捧着短铳,毫不掩饰心中的惊叹,他看向尤振武,说道:「短铳在此,不知长铳在哪?」 第五十二章 惜才 “自生火铳还没有制作出来,但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不知臬台大人可有兴趣一看?”尤振武拱手。 黄纲点头:“短铳如此精致,我倒想看看,它是如何打造?领路吧。” “大人请!”这一次却不是尤振武,而是赵彦亨抢先说话,并且抢先在前面引路。 看他逢迎的样子,李应瑞和王守奇都露出鄙夷,尤振武却不以为意,他微笑着跟在赵彦亨和黄纲之后。 一路走,赵彦亨一路将火器厂的日常介绍,试图为自己揽功,黄纲却太不听他的,反而处处向尤振武发问,看来黄纲也知道赵彦亨只是一个门面,火器厂的日常具体,尤其是自生火铳的打造,一直都是尤振武在负责。 尤振武仔细回答。刚开始,赵彦亨还是插嘴,但当黄纲问到自生火铳的具体制作以及其中关键,他却是一个字也插不上了。 尤振武将自生火铳的击火、射击的原理,结合簧片和龙头,向黄纲进行简单讲解,黄纲仔细听,仔细问,仔细看,时而惊奇,时而沉思,当尤振武说到,再有几天,等榆林的簧片和零部件送到,他就可以组织匠人,生产自生火铳,争取在最快的时间,将第一批的自生火铳送到军前,供秦军破贼之时,黄纲面色复杂,好像心中正在纠结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尤振武带着黄纲在火器厂走了一圈,从铳管的打造,火药的制作,纸包弹的小批量生产,黄纲边看边赞。 终于。黄纲在火器厂的正堂之前,站定脚步,说道:“今日火器厂之行,令我大开眼界,始知火铳制造之诸般奥妙,赵主事,尤佥事,火器厂今日之利,你们功不可没,望你们多加努力,早日将自生火铳送到军前,本官公务在身,就此别过了。尤佥事,你送本官一程。”说完,深深望了尤振武一眼,然后迈步离开。 众人躬身送。尤振武送黄纲到东门口。赵彦亨望着尤振武的背影,牙关不由就咬了起来。 ……火器厂东门。黄纲上了轿子,忽然又掀起轿帘,对尤振武说道:“尤佥事,你虽然才智非凡,但有句话,本官还是要告诫你,做任何事情,都要慎思慎行,不可隐恶遗善,忘记初心,不然未来必有祸端,佛说,种什么因,必然得什么果。”尤振武深深一揖:“多谢臬台大人教诲。卑职一定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你好自为之吧。”黄纲叹一声,放下轿帘。 “起轿。”亲随护卫喊。轿子起行,渐渐远去。尤振武站在原地,一直目送黄纲远去,直到黄纲的轿子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暗暗松一口气。 “臬台大人还是识大体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应瑞也已经是跟了出来,就站在尤振武身后。 尤振武转头,正看见他和王守奇。李应瑞和王守奇表情都轻松---在这之前,他们一直都绷着呢,担心黄纲继续追查,现在看黄纲的样子,应该是不会了,这样他们也就放心了。 尤振武笑一笑,没有多说,但心中却明白,黄纲只所以放过他,没有在朱春的事情继续纠缠,并不是因为放弃了怀疑,而是因为火器厂之行,令黄纲意识到了自生火铳的重要,如果把事情闹大了,影响到了自生火铳的制造,继而影响到前线火器,那就得不偿失。 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爱才。黄纲不忍尤振武这样的青年才俊因为朱春的案子,而被牵连下马。 犹豫挣扎了很久,黄纲最终决定,网开一面,放尤振武一马。 “事情总算过去了。”李应瑞微笑的说:“接下来只等允文兄你的娶亲队伍了。也不知道去病那小子走到哪了?算日子,也应该快到了。”说到去病,他和王守奇都是笑。 尤振武却严肃:“不,还没有过去,我们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你是说李喜背后那人?”李应瑞想到了。尤振武点头:“不错,要尽快找到他。”目光望向前方,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道:“此人是李自成的奸细,他一定有和闯军连通的渠道,如果能抓到此人,破解渠道,或许能掌握未来的一些主动……”正说到这里,忽然马蹄声响起,抬头一看,一个骑士正经过安宁坊的牌楼,向这边走马而来。 因为城中不许策马,因此他速度并不快,但却能感觉到他非常着急,马蹄声哒哒哒哒不断,十分清脆。 “咦,好像是薛金川。”李应瑞道。等到近了,果然就是薛金川。--薛金川跟随翟去病,连同三百新兵护送簧片扳机等自生火铳零部件,连同尤振武的娶亲队伍,从榆林出发,一路往西安而来,现在薛金川出现,说明他们已经到了。 “果然是薛金川。”王守奇也笑了。离着还有十几步,薛金川就翻身下马。 一溜烟的向尤振武跑来,口中喊:“少佥事~~”尤振武笑着迎了上去,说道:“金川,你们几时到的?”薛金川箭衣劲装,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年轻的脸上满是喜悦,到了尤振武面前,单膝下跪,禀报道:“武把总和翟少百户已经到泾阳了,他们令我快马先来西安,禀报于你。”武把总就是尤振武的姐夫武尚忠。 尤振武连忙将他扶起:“快起快起,一路辛苦了。”薛金川起身笑:“不辛苦,听说您又破了大案,小的向你贺。” “你我兄弟,什么贺不贺的?”尤振武笑道:“一路可还顺利吧?” “顺利。”薛金川向李应瑞和王守奇抱拳行礼,然后说道:“武把总让你尽快出城,往泾阳和他会和。”尤振武点头:“知道了,你到城中,可见我二叔了?” “没有,小的进城,听说你在安宁坊火器厂,就直奔这里来了……”薛金川道。 尤振武还要再问,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的呼喊,好像是有人在沿街大喊什么,凝神静听,隐隐听见:“河南大捷~~河南大捷~~孙督在唐县大败闯军,又在郏县破贼十万,阵斩贼将谢君友~~~闯贼李自成逃往襄城~~” “大捷,大捷啊~~~” “哗~~”不止一个人,是很多人在喊,声音从南到北,好像是顺着快马报捷的声音,一路席卷,最终响彻全城。 整个西安城都喧闹了起来。李应瑞和王守奇听到先是一愣,继而都激动了起来,李应瑞叫道:“允文,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孙督大捷,大捷啊~”王守奇也激动的脸色通红。 尤振武却是心头大震,因为现在所传送的,和历史上真正发生的完全一模一样! 第五十三章 喜中悲 历史上,孙传庭先袭取李自成在唐县的大本营,将闯军家眷杀个干净,然后又在郏县击破李自成的出力,阵斩闯军大将谢君友,李自成的中军大纛被官军砍倒,李自成几乎就被生擒。 大败之后,李自成退往襄城,孙传庭率军追击,将襄城团团围住。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出现了反转,连续大雨,官军在城外宿营,日夜泡水,苦不堪言,更要命的是,粮草供应不及,闯军大将刘宗敏亲率精骑一万,袭取了官军的后路,孙传庭无粮,不得不退,留下陈永福的豫兵断后,不想豫兵见秦兵都撤了,留他们断后,竟然哗变弃阵而走。这一来,官军秩序大乱,豫兵秦兵相互夺路,李自成趁势出击,官军一败涂地,主力几乎丧尽,等一路退到潼关,孙传统收拢兵马,只得四万人,其余十万余人,不是阵亡,就是投降了闯军,自从,败局已定,孙传庭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挽回…… 难道历史真的无法改变? 即便自己见过孙传庭,当面提醒,又苦劝父亲? 「允文,你怎么了?」 尤振武心头巨震,脸色痛苦的样子,和李应瑞王守奇的兴奋完全不同,李应瑞察觉到了,另外,他也想到了尤振武一直以来的忧虑和警告。 尤振武正要回答,马蹄声急促,又有两骑急急而来。 抬眼看,却是二叔和石善刚两人来到。 离得远远,二叔尤见田就在马上兴奋的大喊:「大捷了,大捷了~~」 --不止尤见田,也不止李应瑞王守奇,现在整个西安城都兴奋,不止是因为官军大捷,不用再担心流贼,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子弟亲人都在孙传庭军中,孙传庭大捷,意味着他们的亲人平安,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凯旋班师。 尤振武却是大叫一声,冲上去,对着石善刚叫道:「老石,快,你快去河南!」 尤见田一愣,李应瑞和王守奇也不明白,薛金川更是惊讶,不明白少佥事这是怎么了?只有石善刚立刻下马,向尤振武抱拳。 「你去河南,不必走的太远,只要河南多地有雨,就立刻回来报我!」尤振武声音发急,脸色通红,这么长时间,众人都还没有见过他这样着急呢。 石善刚点头。 尤振武看向尤见田:「二叔,你身上可有银子?」 尤见田下马,脸上的激动散去,问道:「振武,你还是担心河南的战事?我看你是过虑了,我秦军大捷,那闯贼已经被包围在了襄城,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反败为胜。」 尤振武严肃:「我不知道。但必须做两手的准备,以备万一,二叔,快把身上的银子都掏出来,交给老石。」 虽然对侄子的忧虑,不是太赞同,但尤见田还将身上的碎银摸出来,差不多五两,李应瑞和王守奇则把刚刚领到的秦王府的十两赏银,也都拿了出来,交给了石善刚。 「老石,河南雨事关乎存亡,一旦有大雨,你就要立刻回转,日夜兼程,不可耽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尤振武郑重叮嘱。 石善刚点头,将银子揣好了,翻身上马,急急而去,不回住处,直接出西安南门,往潼关、河南而去…… 望着石善刚远去的身影,尤振武的面色依然凝重无比。轻轻一叹,抬头望天,忧心道:「不知道父亲是否听进了我的话?」 二叔尤见田微微苦笑,他觉得侄子太悲观了,心事也太重。 李应瑞和王守奇相互一看,脸上的欢喜也开始散去,这几个月里,尤振武做了很多的事情,也判断了很多的事情。到今日为止,还没有任何的失误,就过往来看,尤振武的判断,怕也是正确的,但他们却也不能相信,孙督率领的十几万秦兵 在大胜之后,还能被闯贼李自成击败。 因此,虽然尤振武老早就已经就向他们表达过战败的忧虑,但今时今日,面对秦军大胜的捷报,他们却是不能相信。 尤振武收回目光,严肃无比的说道:「时间紧迫,一丝一毫也不能耽搁了,梦祥,长捷,那件事就交给你们了。」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拱手,李应瑞道:「放心,我们一定盯紧了,但是找到蛛丝马迹,立刻报你。」 尤振武再看向二叔尤见田:「二叔,火器厂这边,你还要多盯着,不要让那赵彦亨捣乱,此外,秦王府答应给咱的一千石军粮,明后日就可以起运,粮道衙门还要请你多联络,多费心。」 尤见田点头:「放心,这些你都不用管,现在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快去泾阳,和娶亲队伍会和。这事可是一点都耽搁不得。」 尤振武点头:「明日一早我就出城。现在我还得去布政使衙门一趟,多少也得向陆之琪讨一些钱粮来!荣叔,给我备马。」 「对了,还有一事。」尤见田忽然想起:「刚才,李家的管家赵元庆来见我,他说,李小姐和他爹讨要两千石的粮食,以为嫁妆,你那个老丈人现在正焦头烂额呢。」 尤振武惊奇了,随即露出感动的微笑。z.br> …… 很快,尤荣成牵来马匹,尤振武翻身而上,急急往布政使衙门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尤见田对尤荣成道:「五哥,你发现没有?振武这孩子越发老成,好像是变了一个人,才智见解,令人望尘莫及。只是,想的太多,忧虑太重啊。」 尤荣成笑:「我倒觉得,是少佥事长大了,不枉小时候你对他的教诲。」 尤见田摇头:「我只是教他读书写字,其他可不是我。」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尤荣成道。 尤见田点头,随即却又摇头,心中好似又想到了「岳王爷」三字。 尤荣成道:「二少爷,从今日看,臬台大人对朱春的案子,对少佥事,好像还是怀疑啊。」 「今天的事,你做的很好,」尤见田道:「黄纲是一个好官,左家的案子,多亏了他秉公执法,不惧压力,就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识大体?」 「看起来他还是知道点的,起码知道,如果继续为难少佥事,火器厂就不能造出自生火铳,继而支持孙督。」 「但愿吧。」 那边,李应瑞和王守奇正结伴前往调查「闯营女干细」之事,对于尤振武的忧心,两人既不敢相信也不敢过于乐观。 李应瑞道:「如果河南有连续大雨,允文和左绪的赌,倒是真就赢了……」 第五十四章 相信你 ……下午。潇湘馆。二楼的雅间。一个面上罩着薄纱、穿着翠绿色裙装,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正坐在桌前静静等待。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轻盈婀娜,如烟似雾。雅间静静的没有丝毫声音,女子好像在静思。 “小姐,来了。”正站在窗户边张望的小丫鬟,好像是发现了目标,于是忙跑回女子身边,小声报。 ----梳着羊角辫,相貌清秀,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尤振武救下的小丫头韩素宁。 女子点头,下意识的抬起柔荑,整理了一下鬓边的贴花,很快,有人来到雅间门前,小声叫道:“李小姐,你可在里面?” “尤公子,请进。”女子声音婉转动听,如黄莺一般。门外人推门而入。 ---十八九岁正当年,身穿武人常服,五官虽然不算太俊俏,但四方脸庞,浓眉大眼,一推门,一股英武之气就扑面而来,更不用说面色沉静,眼神明亮,在英武之外,好似又多了许多的睿智。 女子起身,行了一个万福。一起一坐之间,有些羞涩,但也透出洒脱。 尤振武还礼。小丫鬟也行礼:“见过恩人。”女子坐下,小丫鬟倒了茶,然后轻步退了出去,为他们关上房门。 “几日不见,公子消瘦了许多,是没有休息好吗?”女子的美目一直盯着尤振武,一见面,她就发现尤振武脸色不是太好看。 尤振武展颜一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女子道:“兵事政事之外,公子还要保重身体。”美人关怀,温言细语,尤振武的心,忍不住就砰砰跳了起来,脸也好像有点红,口中说道:“谢小姐。在下听说,因为在下之托,整个李记粮行的生意,都受到了影响,更给伯父造成了困扰,在下十分歉意。” “公子严重了。公子大智大勇,心怀天地,李记粮行所做,不过是略尽薄力而已,”女子道。 尤振武心中温暖,对于美人恩情无法说,只能抱拳。 “两千石的粮食,已经筹措的差不多了,从西安 “李记粮行”的总柜起运五百石,再一路从泾阳,三原,富平,耀州,延安府等地的粮行拆借五百石,过几天,会有一千石的新粮从四川运抵凤翔府,原本是西安几大粮行共同出资购买的,但家父已经和他们谈妥,这一批,全拆借过来……”女子静静说。 尤振武听的感动。拆借两字说是容易,但想要做到,却不是一件易事,在情面之外,怕是要多出许多的 “水”钱。因为同行不可能白白拆借给你,关系再好,利息利差你也是要出的。 这应该也是李赫然最近焦头烂额的原因吧。 “只是,一时没有那么多的车马,我和我大商量过了,怕得需要两趟,才能将两千石的粮食,全部运到榆林。”李文英道。 ---一石粮食一百二十斤,一辆马车最多装载二十石,两千石需要一百辆马车,这样的运力,即便是李记粮行,一时半会也是凑不出来的。 尤振武沉思了一下,说道:“劳扰你和伯父了。凤翔的粮食,运到西安,再往榆林转运,路途遥远,实在是不便,不如就推了吧,只运西安和沿途的粮食就可以。” “公子是担心人手吗?”李文英问。尤振武摇头,眼中的忧虑忍不住流了出来:“不,我是担心时间。”李文英静静看着他,像是看出了他的忧虑,于是道:“今日孙督大捷,全城欢呼,公子眼中,却一点欢喜都没有。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如果是别人问,尤振武是绝对不会说的,但李文英美丽聪慧,善解人意,两人心心相映,虽然没有过门,但俨然已经是自己的爱人了,于是尤振武决定不隐瞒,另外,他也想要通过李文英,去说服自己的老丈人,做好最坏的准备。 老丈人李赫然是西安大商,财货颇多,如果潼关真的失守,能带着老丈人,连同他的财货离开西安,不但是救了老丈人的命,也能为将来练兵,多筹到一些钱粮。 尤振武道:“小姐可能不知。我军虽大胜,但杀的都是被裹挟的流民,闯军的老营主力,依然保有实力。现在孙督虽然带领大军,将闯贼团团包围,但官军的后勤补给线,也从洛阳,一路延伸到了襄城。洛阳到襄城四百里,潼关到洛阳,又五百里,加起来就是九百里,官军的补给线,已经是不堪重负,粮草也已经是跟济不上,更可怕的是,河南近日就会有连绵大雨,一旦有雨,粮道断绝,大军困在坚城之下,兵疲力乏,极有可能会由胜转败……”李文英静静听着,她清楚感觉到了尤振武心中强烈的忧虑。 “孙督如果败了,潼关怕也不能守,潼关失守,西安就危险了……”尤振武道。 听到此,李文英的眼中流出惊讶:“你是说,西安会被流贼攻破吗?”尤振武点头:“西安无兵,闯贼却势大,一旦闯贼兵临城下,西安坚持不了多久。”李文英更惊,一时好像说不出话,半晌才慢慢说道:“……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这很难令人相信,但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尤振武缓缓道。 “我相信你。”李文英抬起头,声音清楚。尤振武心中感动,嘴角露出笑--到现在为止,李文英是第一个毫不怀疑,坚决相信他判断的人。 “如果西安不能守,那就只能退往榆林,是吗……”李文英望着尤振武。 尤振武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说服我大,做好最坏的准备,一旦有危,就离开西安,前往榆林。”李文英道。 尤振武起身,向深深一辑。李文英万福回礼。礼毕,两人直起身来,目光相望,严肃之外,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在快速疯狂的滋长。 尤振武的脸,一下就红了。李文英更已经是羞到了脖子根。正不知该如何说话时,忽然听见街道上传来巨大的吵闹之声,好像是两拨人发生了冲突----自河南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今天一天,西安城比平常好似热闹了许多,街道上到处都是唾沫横飞、谈论兵事国事的大能者,听着说者都是兴奋,因此街道上的吵闹之声,尤振武李文英一开始都没有在意,直到吵闹之声越发剧烈,两人才注意起来。 第五十五章 粮道吴汉 尤振武和李文英走到窗前,向下而看,正看见对面的街道上围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中心处,十几个詹帽红缨,手持长枪的军士正围着一间贩卖羊杂的小馆子,馆子里面的客人早已经吓的四散而逃,只有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红色军袄,束发,挎刀,像是军官的壮汉,伫立在馆子门口,一脸怒意的看着围上来的持枪军士。 仟仟尛哾细看之下,发现壮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面色蜡黄,胡须也微微黄,脸上还有伤疤,俨然是沙场里面厮杀出来的。 “吴百总,我们奉命查封,请不要为难我们。不然事情闹大了,谁也不好看!”持枪军士中,一个挎刀的、同样也是百总的军官大声叫道。 被称为 “吴百总”的壮汉看向他,冷冷:“今日除非你们把我拿了,否则谁也休想跨进馆子一步!”一个伛偻着身子,胡须花白的老者从馆中走了出来,拉吴百总的胳膊,哀求道:“吴汉,算了,就让他们封了吧,换其他地方,总不会饿死。”--看起来,他好像是这馆子的老板。 吴百总转对他,安慰:“叔,不要怕,一切有我。”老者连连摇头,想要将吴汉拉开,但吴汉不从。 “吴百总。我劝你还是闪开,缉拿私盐,乃是巡抚衙门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能违抗,你这百总来的不易。如果因为包庇私盐、阻挠执法被抓,那就后悔莫及了!”挎刀的百总好像对吴汉的事情很是了解,他语带嘲讽的说道。 吴百总冷然道:“姓王的,少拿私盐说事,这街上的,有几家不用私盐?只因为我叔不给你银子,你就要封他馆子,可知道没有了馆子,他就没有了活路?”王百总脸色一下就涨红:“吴汉,你少血口喷人,我公正执法,我管他活路不活路?我告诉你,刘老汉买卖私盐,证据确凿。我不但封他馆子,我还要拿他的人!” “好啊。”吴汉柱子一般的站在那,冷笑:“那你就来拿。” “吴汉,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王百总的右手,慢慢握向刀把。 身后的老汉吓死了,急忙再一次拉住吴汉的袖子,这一次,他直接就跪倒了,哭道:“吴汉,算了吧,你就走吧,不要管了……”吴汉一直冷然,到这时终于动容了,他双手扶住老汉,用力将他托起来,口中道:“叔,王朝兄弟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你就是我大,我决不许有人欺负你,你起来,就不信朗朗乾坤,容他们这般撒野?!”老汉却说什么也不肯起,哭道:“你是朝廷的百总,我不能连累你啊……” “没什么连累的。”吴汉咬着牙:“大不了这个百总不做了!”这时,周边忽然又喧哗了起来,围观的百姓纷纷向两边闪,却是有两三个穿着军袄、戴詹帽的军士分开围观的百姓,挤了进来,口中喊:“吴头,我们来了~~” “好啊,吴汉抗拒执法,公然调来手下的粮道兵!”那王百总一看,好像是抓到了把柄,原本有些犹豫的手,立刻就决定了,他向前一指,就要命令拿人。 原来吴汉是粮道衙门的一个百总。挤进来的是他手下的兵。 “回去,谁让你们来的!?”不等王百总下令,吴汉却是先大吼了出来,他冲几个挤进来的手下怒道:“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和你们无关,更不关粮道兵的事,你们都回去!” “吴头,你的事就是额们的事,额们不走,额们和你一起领罪!”三个粮道兵齐声喊,大踏步的来到吴汉面前,为他挡住了缉私兵。 三人手中并没有武器,只是挡成了人墙。吴汉怒了,他一把一个,将三个手下全部推开,喝道:“你们要抗我的命令吗?”三个军士被推的踉跄,一个还被推倒,即便如此,三人还是不走,爬起来,继续站到吴汉面前,护着吴汉,吴汉跺脚大骂,又把他们推开。 四人纠缠,三个兵,任凭吴汉打骂,说什么也不走。这中间,王百总却是不等了,他拔出腰刀,喝道:“吴汉带着粮道兵公然抗法,来啊,全部拿下!”他身边的缉私兵 “呼哬”一声,就要往上冲。旁边看热闹的百姓都急忙闪躲,只怕被长枪短刀所伤。 “住手!”忽然听见一声大喝。喝声威严,气量十足,王百总一愣,心说谁敢阻挠我执法? 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武人常服,器宇不凡的年轻人走进了场中。 “你是哪个衙门的?”王百总正发愣,那年轻人却已经走到他面前,劈头盖脸的就问。 见对方气势不凡,像是官员,王百总审视了片刻,才回答:“布政使衙门的,奉命缉私,贵驾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年轻人青着脸。 冷笑:“可我怎么看着,你不像是缉私,倒像是挟私报复,这吴百总不过就是为死去朋友的父亲说两句公道话,你就要将他拿下?”这时,围观的百姓中有人认出了年轻人,于是轻呼道:“是火器厂的尤佥事。” “啊,尤佥事啊。”现场立刻轰动起来。这些天,尤振武的名字已经成了传奇,从他年纪轻轻,就为火器厂的四品佥事,再连破秦王府的大案,抓获朱春,找回御赐的铁卷,众人添油加醋,越传越奇,整个西安,已经没有不知道尤振武了,但真正见过尤振武的并不多,今日听到站在面前的年轻人就是尤振武尤佥事,众人的兴奋可想而知。 听到是大名鼎鼎的 “尤佥事”,王百总微微有点慌,虽然尤振武管不到他,但毕竟是四品,又连着秦王和诸位大人,手眼通天,忙抱拳说道:“尊驾可能不知,王老汉买卖私盐,证据确凿,吴汉却带着粮道兵阻扰……” “你封店拿人,可有公文?或者是捕令?”尤振武寒着脸,打断他的话。 “没有,但历来都是这样的……”王百总辩解。 “没有公文,也没有捕令,你就敢拿人,而且连朝廷的百总也要拿?你把我大明的国法当成什么了?”尤振武冷笑。 第五十六章 出城 面对尤振武的质问,王百总眼中的惊慌藏不住,辩解道:“这是布政使衙门的命令,但是买卖私盐和阻扰者,立刻拿下。” “布政使大人那,我自会去说,现在带你的兵,立刻离开!”尤振武下令。 “这恐怕不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王百总一时下不了台。 “那好,你现在就跟我去布政使衙门,面见方伯大人,说说为什么这条街上多用私盐,你却只拿王老汉?再说说我大明律,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又该如何处置?”尤振武冷笑。 王百总愣住了,脸色阵青阵白。一个跟在尤振武身后,蓝袍布鞋、管家模样的人对王百总劝道:“还不快走?真要尤佥事带你去布政使衙门吗?你的官,到底想不想当了?”原来是李府管家赵元庆,他跟随小姐到潇湘馆,自然也就跟随尤振武下楼,来到了现场。 王百总权衡利弊,向尤振武尴尬抱拳,然后带着手下,灰溜溜的走了。 现场响起笑声。但更多的是惊喜议论声,众人像看明星一样的围观着尤振武。 当然了,这个时代没有明星,众人也不知道明星是何物。 “啊,谢大人,谢大人啊~~”王百总带兵一走,那个胡须发白,惊恐不已的伛偻老汉就急忙奔了过来,噗通跪在尤振武的面前,连连叩首感谢。 “没事了老人家,快起快起。”尤振武急忙将他扶起,同时心中升起无尽的悲凉,面对官,面对兵,普通百姓何其艰难? 能养家糊口都要受尽刁难。此时,吴汉也已经快步上前,满脸感激,深深行礼:“吴汉,谢佥事大人。”尤振武拱手还礼:“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但是以后那王百总再无礼刁难,你可到火器厂找我。”说完,转身离开。 只留下站在原地的吴汉和连连感谢的伛偻老汉。吴汉依旧保持抱拳行礼的状态,望着尤振武的背影,眼中满是感激…………二楼上。 李文英静静看着,脸上露出微笑。……回到住处时,已经是黄昏,尤振武简单用过晚饭,就再次赶往火器厂,今日下午在布政使衙门求见陆之琪之时,感觉陆之琪的态度有所改变,虽然只是拨了两车的物资,比之所需要,差十万八千里,但终究是没有空手而归。 至于 “吴汉”之事,一来他能管的了,二来他看出,吴汉是一个正直拘谨、讲义气,重承诺的汉子,这样的人,不应该被王百总那样的 “小人”所羞辱,所以他要出手。----世界上不公不义的事情,太多太多,他管不了许多,能管的,他一定要想尽办法的管。 不能让好人委屈,坏人嚣张。另外,吴汉是粮道衙门的百总,运粮之事,或许就要交到他的肩膀上,适时出手,也有施恩之意。 ……华灯初上。西安鼓楼后面的一条街上,各式的招牌旗子伸展出来,从酒肆茶坊,一直到各种小吃店,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虽然明末灾情不断,很多地方十室九空,但最为西北第一城,西安的繁华还是超过绝大多数北方城市的,这条街道就是西安繁华的一种体现,每到夜晚,就会聚集不少的人流。 除了吃的,还有玩的。街尾约莫三分之一的地方,有一个巷子口,高处挂着一个木牌,上写 “皮影戏”三字。一个粗布草鞋,带着大斗笠,看起来像是苦力脚夫的年轻人站在木牌下,仔细看那三字,然后迈步进入巷子。 巷子里的空地上已经坐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一边小声谈论,一边张望着最前面的一面光墙。 准确的说,并不是光墙,而是一辆小推车,车头车尾用两根棍子撑起一面打磨的挺括透亮白幕布,幕布后面有灯,光亮照出来,如后世的电视屏幕。 此时皮影戏还没有开场,只挂着两个好看的皮影小人。灯光掩映中,一个眉眼妖媚,腰肢纤细,一个威猛无比,虬髯胡须。 却是霸王和虞姬。原来今晚演的是霸王别姬。年轻人找地坐了下来,静静等待。 灯光微微照着他的侧脸,他微微抬头,映出半张脸。原来是李应瑞。……次日一大早,尤振武就带着薛金川泾阳去。 泾阳距离西安,不到八十里,一路疾行,尤振武于申时后赶到了泾阳。 申时后,下午五点。翟去病带着三百新兵,是下午时候赶到泾阳的,此时正在泾阳城外扎营,三百兵,十几辆马车,不过是小队小兵,远远望过去,不过几十顶的帐篷,寥寥旗帜,但在尤振武眼中,却好似有千军万马,因为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最可以依靠的立身之本,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三百兵,就是他心中大计的火苗。 “振武~~”薛金川已经快马提前去报,营中众人听说少佥事来到,都出营迎接。 站在最前的并不是翟去病,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粗犷汉子,正是尤振武的二姐夫武尚忠。 qqxsnew武尚忠在靖边营为把总,二姐尤巧尔也跟在他靖边,因为军务繁忙,半年才能回娘家一次,武尚忠上一次见尤振武,还是尤振武中举回到榆林,全军欢聚庆祝之时,算时间,正好是过去了半年。 至于尤振武坠马受伤之伤,因为只是昏迷了一天,次日就苏醒,看起来问题并不大,尤家也就没有通知二女儿,武尚忠直到带着二姐,回到榆林,方才知道了尤振武曾经坠马受伤的事情。 为此,二姐尤巧尔还埋怨母亲,为什么没有通知她?半年时间并不长,但沧海桑田,人世变幻,谁也不会知道,尤振武早已经是换了一个灵魂。 远远的,看见尤振武策马奔来,武尚忠就摇手大笑,亲切呼唤。 “吁~~”等到驰近了,尤振武急忙翻身下马,步行上前,向武尚忠抱拳行礼:“二姐夫~~”武尚忠哈哈笑,上来亲昵的拍尤振武的肩膀:“半年不见,你小子又壮实了,更是出息了很多,若不是他们说,我亲眼见,我都不敢相信呢!”指的当然就是长乐堡的一系列变化以及自生火铳的打造,武尚忠虽然是一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但粗中有细,对军中的事,可是通透的很呐。 行到泾阳,又听说尤振武破了秦王府的大案,抓到了大盗朱春,武尚忠对小舅子的惊奇,就更是多了,就在刚刚,他还对翟去病说道:“真不敢相信啊,我憨憨傻傻的小舅子,几天不见就变这么聪明了,啧啧,还是多读书好啊。” 第五十七章 汇合 武尚忠之后,披着棉甲、头顶铁盔、腰悬长刀的翟去病也走上来行礼,不过他一向笑嘻嘻的脸上,今日却没有多少的喜色,只抱拳:「哥。」 尤振武看他一眼,立刻知道他是在为「朱春」担心呢,泾阳距离西安极近,他破获秦王府大案,拷死朱春,找回御赐铁卷的事情,早已经是传到了泾阳,翟去病自然是听说了,虽然不相信表哥会拷死救命恩人,但如果不抓到朱春,又如何找回御赐的铁卷?翟去病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以至于他见到表哥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辛苦了。」尤振武不解释,只轻轻拍了一下翟去病的肩膀,以示安慰---带兵行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将近二十天的行军,翟去病消瘦了很多了,风尘仆仆,灰漆漆的,这和过往白净秀气的翟少百户,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吴大有,张旺,朱喜贵、崔耀、马化龙一一上前行礼,尤振武一一点头,抱拳回道:「辛苦了。」 众人之中,除了吴大有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长途行军,从榆林到西安一千里的距离,一日六十里,即便官道坦途,也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情,但众人的精气神都非常好,不见疲倦,只有欢欣鼓舞。 「走,进营看看去!」 尤振武已经急不可耐的想要看自己的兵了。 于是,众人簇拥着他进营。 翟去病照准机会,抓住尤振武的胳膊,踮脚在他耳边小声问道:「哥,那件事……」 「李代桃僵而已。」尤振武小声回。 翟去病明白了,随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这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做,不过你又是怎么拿到铁卷的?」 「回头细说。」 尤振武抬头看前。 「你们两人嘀咕什么呢?」武尚忠发现了,他笑着说道:「这小子这几天一直愁眉苦脸的,问他也不说,这会又眉开眼笑了,怎么的,你哥给你介绍媳妇了?」 去除了心事,翟去病又恢复了油嘴滑舌,他笑着说道:「二姐夫,你可不要挤兑我,小心我找二姐告状,让二姐收拾你!」 原来,二姐尤巧尔是一个虎脾气,武尚忠虽然武勇,但在婆姨面前,却是一点招数都没有,常常被二姐追着打,这在尤翟两家不是秘密。一路之上,武尚忠和翟去病拌嘴,翟去病没少宣传他的光荣事迹。 「告去吧,还不知道谁收拾谁呢?」武尚忠不在乎,笑回。 众人都是偷笑。 尤振武巡营。 众人一扫刚才的嬉笑,连武尚忠都变的严肃无比,虽然他是姐夫,又是靖边营的把总,但尤振武现在是朝廷的从四品佥事,火器厂副使,官职可比他高了许多,加上这就是尤家兵,所以他只能做从将,走在尤振武的身后。 其实不止尤振武,一路以来,面对翟去病统领的时候,武尚忠也只是建议,而并不直接发布命令,一来,尤振武临行前将三百人的指挥权交给了翟去病,他不能夺,第二,武尚忠也是想要知道,尤振武和翟去病是如何鼓捣起这三百兵,日常如何训练,如何行军,各旗各队如何协调?两日下来,他就已经是彻底放心,心说果然是将门出身,尤振武练兵,有条不紊,自有章法,三百军士虽然是新兵,操练时间也不长,但进退有度,已然是有精锐的迹象,至于尤振武定下的那些练兵新法和军制军规,武尚忠虽然不是太懂,但也绝不干涉。 「少佥事。」 此时天还没有黑,三百将士用完晚饭,正一队一组,围坐在帐篷外面休息,刀枪火铳和盾牌,就在他们身边,摆放的非常整齐,但是军令传达,他们立刻就能操起作战。 当尤振武出现时,士兵们弹簧般的 跳起,立正行礼。 尤振武微笑点头。 三百新兵的精神状态,让他欣慰。 转头看翟去病,发现他眼角眉梢都透着得意。 显然,对于自己的带兵效果,翟去病自己还是非常满意的。中文網 军士之外,尤振武又查看了押运的簧片和龙头等零部件,面对接下来即将面对的危局,这些部件将有大作用。 确定无误之后,尤振武这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至于随行的彩礼,两个被严密看守的大箱子,他看都没有看。 除了军士、自生火铳的零部件和彩礼之外,军中还跟了一队吹鼓手和四个女眷,吹鼓手十人,女眷有两个喜婆子和两个丫鬟,都是尤家的老人,他们十四人都属于娶亲队伍,女眷一路坐着马车,吹鼓手半车半步,千里迢迢从榆林来到西安,也都是辛苦。 当尤振武巡视完毕,回到主帐时,十个吹鼓手在帐前吹了起来,吹的是秦腔名剧《苟家滩》中的一段,苍凉激昂,又不乏胜利喜庆,有人说,这曾经是秦王破阵曲中的一段。 尤振武有些不习惯,想要阻止,但见到是二姐夫武尚忠的命令后,只能是忍下。 「好好吹,为少佥事贺,同时也是热热手,等到迎亲的那一日,一定要吹出咱榆林的威风来!」武尚忠笑道。 吹鼓手卖力吹拉。有一人唱。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旧坟多 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前葬诸葛 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怕什么~~~~」 乐声传遍营中。 听到鼓乐,不止武尚忠,就是三百军士也有人在随声唱和,感觉疲惫一下就消泯了不少。 论起来,倒有劳军的效果了。 尤振武静静听着,心说王彦章视死如归,英雄也。这曲用军中礼乐没有问题,但用来娶亲却是差了,只不过看武尚忠陶醉的表情,俨然早已经是入戏。 这姐夫,粗了点。 一曲罢,武尚忠赏了十几个铜钱,吹鼓手拜谢退下。 这一夜,尤振武就睡在营中,听着更鼓,又听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巡夜军士的往来脚步声,感觉安心的很,比之在西安,更是自在的多了。 但他心情依然沉重。 秦军的大胜如约而至,但连绵的大雨,会不会错期呢? 临睡前,尤振武和翟去病聊了很多,听到朱大侠没有死,只是暂时隐身,翟去病才算是彻底放了心,然后就忍不住敬佩尤振武的聪明。 尤振武向他说起秦军河南大捷之后的隐忧,翟去病先是沉默,然后点头:「哥,我信你,你说怎么说就怎么做。」 「明日三更造饭,五更起行,天黑前赶到西安。」 这是尤振武睡前的军令。 第二日还是半夜凌晨,营中就响起起床的鼓点,火把点亮,火兵开始造饭,饭熟之后,两通大鼓,众军齐用饭,完毕淹火起锅,拔营出发,往西安而去。 今日已经是二十七,三十是娶亲的日子,也就是说,娶亲队伍到了西安之后,有两天的日子可以歇息。 「哒哒哒哒~~」 潼关去往河南的官道上,一个戴着斗笠,粗布草鞋的劲装汉子,正策马疾驰, 他的目的地,就是前面的河南州县。 远远望,河南上空笼罩着阴云,风中有清凉的味道,难道河南唐县襄城一代,真的正连绵大雨吗? 第五十八章 老爷兵 黄昏。 西安西门前的官道上。 二叔尤见田,管家尤荣成正在路边等待,当看见有兵马出现,那面熟悉的旗帜在上方飘扬时,两人都是笑了,尤见田踩蹬上马:「走!」 两人快马向前,迎住队伍。 「二叔~~」 尤振武翟去病武尚忠也早已经看见了他二人,于是也都快马奔了上来。武尚忠更是第一个翻身下马,向尤见田行礼。 其实两人相差不过七八岁,但尤见田辈大。 尤见田见到武尚忠也是欢喜,下马道:「尚忠,辛苦了。」 武尚忠笑道:「都是振武和去病的功劳,我就是一个跑腿的。」 尤振武翟去病下马行礼,尤见田笑着点头,又看长乐堡的三百新兵,眼中满是欣慰:「不错不错。已经快有精兵之相了。」 又问起婚事准备,武尚忠一一回答。 见喜婆子喜丫鬟,一应彩礼和吹鼓手一个不落,诸事齐备,尤见田这才放心,然后对尤振武说道:「振武,你马上就是新郎官了,笑一笑,轻松一点。天塌下来,不是还有西安的诸位大人吗?」 尤振武只能笑:「知道了二叔。」 尤见田笑:「这就对了嘛。对了,还有件喜事,左家的案子今日已经判下来了,左光先褫夺世袭武职,流放青海,左绪杖二十,也是流放青海。尤顺、张用等三人斩监候。」 所谓的斩监候,就是判处了死刑,等候秋后处决或者是来年处决。其间,刑部大理寺会进行复核,无误的话,就会交由皇帝勾决。 有明一代,死刑一直如此,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也鲜有斩立决。 众人都喜。 武尚忠道:「判的好,黄纲黄臬台不愧是铁面青天!」 翟去病却有些不满:「便宜了左绪,以他之恶,也应该斩监候。」 尤振武拱手向西北,高声道:「薛伯父,你听见了吗?女干人都得到了惩处,你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薛金川双膝跪地,红着眼眶,向着家的方向,连续三拜。 ----当日女干人潜入长乐堡,薛父被尤顺所害,今日尤顺判斩,总算是了了这段公案。 汇合之后,队伍继续向前。 快要临近城门时,尤振武下令军士们在道边休息。 城门在前,为什么不进城,却要休息? 明制,非有命令,外军不得入城。 不要说不入流的卫所兵,就是辽东精锐要想请示入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尤振武昨日就派人向布政使衙门禀报,但毫无意外的,陆之琪拒绝了他直接带兵进城的申请,只说布政使衙门会派兵护卫。 三百军士原地休息,雅雀无声。 虽然经过了一日的急行军,但军士们的脸上并不显疲惫,反而一脸新奇的望着眼前的这座巨城。 西安是西北第一大城,是很多陕西人一生最想去的地方,长乐堡的三百新兵都没有来过西安,此时来到城下,自然都掩不住心中的新奇和兴奋。 队伍的最前方,尤振武尤见田武尚忠翟去病等人都已经下马,一边说话,一边观望城门洞。 照双方约定,布政使衙门的兵,应该提前在城门前等候的,车马一到,立刻就护卫进城。 但布政使衙门的兵,迟迟没有出现。 「这西安的兵,也太拖拉了吧?」翟去病忍不住牢骚。 尤振武平静。 尤见田摇头。 武尚忠则是一点都不意外,笑说道:「衙门的兵,都是老爷兵,他们要是能快,那就奇怪了。」 「那能打仗吗?」翟去病问。 「打个屁!看见贼人,不扭头跑就算是好的了。」武尚忠道。 没办法,只能继续等。 就在等待中,进出城门的百姓和商人行旅,无不例外的对这支队伍行侧目礼,更有好事者,干脆不做其他事,就在对面站了,交头接耳的议论。 「看见没?最前面的那个就是尤佥事。」 「哦,果然这么年轻啊。」 「那当然,看见长乐堡的卫所兵了吗?听说他们这一次专程为尤佥事娶亲来的。」 又有人道:「长乐堡的兵,挺有精神啊。」 「是啊。他们手里的枪,也忒长了一点。感觉快有一丈四五了。」 「这么长的枪,能耍吗?」 「谁知道呢。」 「他们在等什么呢?」 「外军不得入城,肯定是在等城里的兵呗。」 百姓议论纷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尤振武以及他身后的队伍之上。 此时,夕阳黄昏照在中军的那面旗帜之上,熠熠生辉,清楚显映出了旗帜上的那一行字:榆林中卫所尤。 「闪开了,都闪开了!」 终于,听到呼喝和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一个布政使衙门的百总,领着几十个兵,从城里慌慌张的跑了出来。 那百总倒也识趣,知道自己来晚了,急步到了尤振武面前就是行礼,很是恭敬的禀报:「尤佥事,卑职听你的命令。」 尤振武抱拳还礼:「辛苦了,这就交接入城吧。」 「是。」 百总转身,冲手下的兵挥手:「护卫马车入城~~」 手下兵答应了,乱哄哄的上前。 长乐堡兵退后,将护卫之责,交给他们。 百总一边指挥一边骂:「麻利点,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又冲围观的百姓喊:「退开些!再退开些!马惊了踹死你们可不赔!」 百姓们慌张闪的更远。 「打仗不行,威风倒是不小。」 翟去病撇嘴,小声道。 尤振武面色严肃,眼中的忧虑压不住-----即便这样的兵,西安城中也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多人,孙传庭率领秦军主力出潼关,冯师孔为偏事,出南阳,两人带走了所有能带的兵,西安等于是空城,等到孙传庭战败,冯师孔急急从南阳撤回,又拉上了一支路过的四川兵,东拉西凑,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人,面对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几日时间不到,西安就失陷了。中文網 如果河南真有连绵大雨,如果河南战事的结果真的无法改变,那么,要如何做,才能避免最坏的结果? 想着想着,尤振武忍不住又想到了正在河南征战的父亲。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是否在凶险中? 但愿上苍保佑。 马车入城,往安宁坊火器厂。 尤振武翟去病武尚忠等人跟随入城,前往火器厂,三百新兵由吴大有统领,就在西门外,布政使衙门规定的一块空地上安营。 在这之前,荣叔已经领着女眷吹鼓手,先行进城,在预定的客栈安顿。 刚到火器厂,一个好消息传来,那就是尤振武正式的从四品官身,已经下来了---当日,孙传庭虽然任命尤振武为火器厂副使,从四品的佥事,但他的任命,还需送到京师的五军都督府报备,加盖朱红大印。尤振武的擢升,才算是正式完成。 一般来说,巡抚总督对低级武职的任命,朝廷没有不准的,如果不准,那巡抚总督就只能辞职。 尤其是像孙传庭这样的封疆 大吏,领着兵部尚书衔,不要说从四品的佥事,就是二品的总兵,他也是有权力决定的。 因此,就是走一个流程。 众人向尤振武贺。 尤振武却没有什么喜色。 比起个人官位的擢升,他更担心河南的战事,以及可能天崩地裂的危局。 晚间,尤见田令人送猪肉粮米到城外的营中,不久,李赫然也派人到营中犒赏,送了一头猪一车粮。 第五十九章 人比粮重 …… 安宁坊。 火器厂。 已经是夜晚,但最后间的组装房却灯火通明,火把照的亮如白昼,匠人们正在周器的指挥下,加班加点,依照步骤,组装自生火铳。 因为都是生手,所以速度比较慢。 为了保证质量,尤振武往来巡视,亲自监督,又做技术指导,甚至亲手参与组装,以为匠人示范。 堂堂从四品的佥事大人,居然和匠人一样,亲手做这些粗糙的事情,这让匠人们又惊奇又亲切。 尤振武表面平静,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火------形势可能大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一百套的簧片和龙头,和火器厂的铳管组装到一起,变成一百杆的自生火铳。如此,才有可能发挥功效。 钟鼓楼。 一堆男女老少又围坐一起。 光幕亮起,两个皮影小人,在光幕里,来回走动,光幕后,一个人咿咿呀呀的开唱。 今晚唱的是牛郎织女会。 观众看的入神,被剧情吸引,都沉浸在仙女凡人的爱情故事里。 一个年轻脚夫坐在人群里,也好似入迷,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皮影,而是光幕之后,隐约操作皮影的那个人。 第二日。 大明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八。 尤振武一大早得到了一个好消息,秦王府答应的一千石粮食,已经准备齐当,即刻就可以起运,但坏消息也有,负责押运的粮道衙门提出「均」三百石粮食,不然就不派兵护卫。 「太不像话了,他们是谁的羊毛也敢薅啊。一千石,他们就要三百石,这简直就是敲诈,振武,我看不用粮道衙门了,咱们自己押送,等你婚事结束,一起返回榆林就可以了。」 尤见田负责和粮道衙门的人联络,听到粮道衙门的要求,他差点气炸了。 这明明就是勒索,堂堂朝廷衙门,居然也敢这么干? 但同时的,他却也知道,这其实是衙门的常态。 明末,各地官员欠俸,官兵欠饷严重,为了维持,各个衙门不得不自想办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说其他,就说每年的辽东军饷,有一半并没有运到辽东,而是被京师各个衙门,以及经过的州府所截留了,这种情况并不是秘密,而是上下通行,人人知道的明事。 原因也简单,如果各个衙门不截留,他们自身就无法运转,如果他们不运转,又怎么能将辽东军饷,送到前线呢? 这已经是一种畸形的常态。 粮道衙门的要求,虽然无理,但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即便报到上司衙门,也就是布政使衙门或者是巡抚衙门,也是没用的,反而还得罪了粮道衙门的人,毕竟他们也是要吃用的,不给他们粮食,他们如何派兵? 尤振武摇头:「不行,除了秦王府的粮,李记粮行还有一千石,我们三百兵,护不过来的。」 「那怎么办?」尤见田道。 「给他们,但有一个要求。」尤振武道。 「什么?」 「我要粮道衙门的吴汉吴百总亲自押送。且军士不能少于一百人,不能用老弱充数!」尤振武道。 尤见田皱眉:「振武,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三百石的粮食。差不多占了秦王赏赐的三分之一呢。」 尤振武道:「比起粮食,更重要的是人。二叔,就这样做吧。」 粮道衙门也非常爽快,对尤振武的条件,满口答应,于是,三百石粮食进到粮道衙门,而百总吴汉率领一百精壮的粮道兵,也很快就出现在了西安北门之外。 尤振武已经在北门之外等候。 在他 身后,三十多辆装载了七百石粮食的大车列成了长队,车夫也都齐备,就等押粮兵,然后就可以启程了。 「卑职吴汉,见过尤佥事。」 在粮道衙门,被上官派命的时候,吴汉就已经知道,这一次押粮乃是为火器厂副使、尤振武尤佥事做事,当时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持了报恩之心,因此,他很快就挑了一百精壮,收拾行囊,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北门外。当见到一身武人常服,虽然年轻,但自有威势的尤振武之后,他上前行礼。 「吴百总免礼。」尤振武微笑:「军令下,不俟驾而行,这一次走的匆忙,榆林长乐堡,更是有千里之途,吴百总这一次要辛苦了。」 「押粮乃职责所在,再远再难,卑职也保证送到。」吴汉抱拳回答。 一身旧棉甲,头上铁盔红缨,腰间悬着长刀,身后跟着一匹黄骠马。 ---甲是旧的,盔是陈的,刀鞘也掉了色,只有黄骠马还算矫健。 尤振武点头赞:「吴百总果然军人本色。」向旁边指:「这两人是我卫所亲兵,可为引导,途中有事,也可以令他们和地方沟通。」 两个亲兵向吴汉抱拳行礼,报出姓名:「刘三、张进喜见过吴百总。」 吴汉抱拳还礼。 尤振武再招手,薛金川拿来酒壶酒杯,将两个酒杯倒满了,尤振武端起一杯,向吴汉敬:「我敬吴百总一杯,祝你一路顺风。」z.br> 「谢大人赏酒。」吴汉也不客气,也端起酒杯,先向尤振武敬了一下,然后仰脖子一饮而尽。 尤振武亦饮尽。 吴汉放下酒杯,再向尤振武行礼:「如没有其他,卑职这就启程了。」 尤振武点头,抱拳相送。 吴汉踩蹬上马,左右环视,然后高声喊:「起~~」 声音洪亮悠长。 「起了~~~」士兵响应,马夫挥动马鞭,车轮滚滚,粮队顺着官道,向着榆林而去,吴汉策着黄骠马,来回督促,而在队伍的最前方,粮道吴的军旗,也已经是挑起。 尤振武站在原地,目送粮队离开,直到粮队消失不见,为烟尘所笼,他才收回目光。 吴汉没有提到前日之事。 他也没有提。 因为不用。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从吴汉的眼神和旁敲侧击的打听里,他却已经知道,吴汉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好汉子,但有一口气在,他就会护卫粮队的安全。 送走粮队,尤振武正要回城,却见一骑急急而来,到了他面前,翻身下马,却是李应瑞的亲随李臣良。 「少佥事,有收获了,我家少爷请你立刻回城。」李臣良抱拳禀报。 「哦,」尤振武面色一喜:「快,回城~~」 第六十章 有贼盗 西城。 离着鼓楼街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个年轻脚夫,正望着尽头的一处小宅院,若有所思。 那里就是皮影人的住处。 皮影人晚上耍皮影,白天的时候,窝在家里,制作皮影人或者是补觉。 年轻脚夫已经盯了三天了,虽然有一些收获,找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仍没有发现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这样冒然闯进去,抓捕皮影人,或许可以严刑逼供,找出真相,但同样也有可能竹篮打水、空担了一个拷打无辜的名声。 年轻脚夫正沉思,耳边传来一阵孩童玩闹的声音,抬头看,却发现几个五六岁的孩童,正在巷子口嬉耍,他们都骑着竹马,正学着大将军打仗。 「驾!驾!」 孩童们从巷口到巷中,很快到年轻脚夫的面前。 年轻脚步静静的看,待孩童们玩了一圈后,他说道:「小将军们好啊~~」 孩童们都不理,继续玩自己的,只有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孩童回道:「他们是将军,我是大元帅~~」 「什么元帅?」 「奉天倡义大元帅!」孩童回。 听到这,年轻脚夫的脸色登时一变,奉天倡义大元帅。这可是闯贼李自成在攻陷承天府之后,自封的一个称号,在朝廷眼中,这是逆号,不许百姓传送,违者以流贼论处,官府查的如此之严,无人敢传,这坊间孩童怎么会知道的? 年轻脚夫一惊,随即又一喜,他从腰里掏出几个糖果,向那孩童说道:「娃,过这边来,叔有好吃的给你。」中文網 见到糖果,孩童大喜,立刻就扔了竹马,跟着年轻脚夫往旁边走。 其他孩童喊他大元帅大元帅,你去哪?他却是不理。 「你叫什么名字?」 「三。」 「好三,吃糖。」 到了旁边无人处,年轻脚夫先给了孩童一块糖果,等孩童大口吞咽,开心无比时。问道:「三,告诉叔,奉天倡义大元帅你是从哪听来的?」 孩童想了想,摇头,显然他是记不起来了。 「好好想……」年轻脚夫又拿出一块糖果。 孩童使劲的想,但还是记不起来。 「是那个耍皮影的和你说的吗?」年轻脚夫只能提醒。 孩童摇头:「不是他。」 年轻脚夫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展开了给孩童看:「那是这个人吗?」 原来是「大盗李喜」的肖像画。在抓到李喜后,尤振武就令人绘制了他的肖像,以便于查案。 孩童仔细的看,咬着手指头仔细想,忽然眼睛一亮:「对。就是他。就是他告诉我的。」 「没有记错?」年轻脚夫也微有喜色。 「没有错,就是他,他个子很高,和门口的树差不多,长的也凶,我经常会碰见他。那天,我们正玩打仗,不小心撞到了他,他原本很生气,瞪眼吓唬我们,不过一会就又高兴了起来,还给了我糖。」孩童说。 「很好。」年轻脚夫鼓励:「他当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孩童咬着手指头仔细想,然后说道:「他说,你们打仗打的很好啊,你当大元帅好不好啊?奉天倡义大元帅。我们说好啊好啊。」 年轻脚夫的脸上露出了笑:「你是在哪里撞见他的?」 孩童回头一指巷子口:「就是那。」 「恩,你刚才说,你经常会撞见他。那他是经常来这里吗?」年轻脚夫问。 孩童摇头:「也不是经常,就是隔几天会遇见。」 年轻脚夫点头:「你知道他去的是哪家吗?」 孩童想也没有想,指着箱子的尽头:「就是那家。」 年轻脚夫笑了:「好娃,糖都给你,玩去吧。」 三接了糖,欢天喜地的去了。 年轻脚步站在远处,望着尽头的小宅子,脸上露出了笑。 李秋平这两天心情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来,他隐隐感觉有人在背地里盯着自己,二来,官军河南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西安城,如此一来,闯王凶多吉少,怕是又要被孙传庭击败,重演崇祯十三年,南园大溃败的往事了。 这两个事情令他不安。 另外,官军大胜,闯军大败,这样震撼的消息传来,李喜一定会来找他的,但奇怪的是,李喜却迟迟没有出现。 据他所知,前些天的时候,李喜被一个来自榆林的老板雇佣,往泾阳送货去了,来回一百六十里,算日子,也该是回来了。 难道李喜出事了? 今日他终于有点坐不住了,想要去李喜的脚夫行打听消息,但又隐隐感觉,有人在监视自己,因此不敢妄动。 至于前些天传遍西安的大盗朱春之事,他一直也非常关注,还多方打听,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李喜早已经是变成了朱春。 斟酌了一下,李秋平决定离开西安,去外地躲一躲。 于是他收拾好了家当,一一放到独轮车上,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李秋平心中一惊,第一就想到了李喜,但细听敲门的声音,却并非他们约好的暗号,因此知道来人并不是李喜,犹豫了一下,李秋平还是走到门前,警惕无比的拉开了院门。 一个年轻脚夫正站在门外,两人四目相对,年轻人拱手:「请问是皮影李吗?」 李秋平点头:「你是……」 「今日我家有喜,请你一演。」年轻人道。 原来,除了日常在鼓楼街之外,逢年过节、喜庆丰收、嫁娶宴客、添丁祝寿等一类的活动,李秋平都会受邀前往,比之在鼓楼街表演,后者的收获更多。 如果是过去,李秋平一定会满脸是笑的答应,但今日他却摇头:「对不起,老家出了点事,我得回老家一趟。」说着就要关门。 「不知你老家是哪的?」年轻脚夫却伸手撑住了院门。 李秋平犹豫了一下,说道:「延安府。尊驾还是回去吧,说什么我也不会演的。」 年轻脚夫笑:「那挺远的,现在都已经是下午,今日你肯定是走不了了,演一场,拿了银钱,明天一早再走不更好吗?」 李秋平摇头,态度坚决:「不行!」说着就要强力关门,但年轻脚夫的右手却死死撑住了院门,令他关闭不上,年轻脚夫口中叹:「今日是大喜事,如果请不到你,我可就要大失面子了。」 李秋平面红耳赤,终于知道事情不妙,于是转身就往屋里跑。 但刚奔出两步,年轻脚夫就从后面追上来,伸脚一绊,将他绊倒在地,随后,几个青壮从年轻脚夫身后蹿出,扑上来,将李秋平按倒在地。李秋平奋力挣扎,口中喊:「你们干什么?来人,来人啊,有贼盗啊~~」 年轻脚夫笑道:「不错,正是有贼盗。」 原来他是李应瑞。 ----难混啊,复更十几天,一点波澜都没有,追读只有五十,大的书,浩如烟海,小作者,蝼蚁浮云,断更过的书,更是不受待见…… 第六十一章 刁难 …… 经过搜查,从装皮影道具的箱子底,搜出了几片几叶子,皮影的夹层里,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这么一大笔的财富,不是他一个耍皮影的,所能拥有的。 非女干即盗。 但李秋平并不认,只说是捡来的。 李应瑞不废话,令人将他押回火器厂。 当然了,对外的名义是请他唱皮影,火器厂开炉大喜,一连三天都有皮影戏的表演。 很快,李秋平被押入了火器厂。 李应瑞将李秋平带到了熊熊的炉火之前,烙铁火棍一应刑具都准备齐当。 李秋平初时还想顽抗,但当李应瑞说出他笔迹特点、说他为李喜伪造身份文牒,又说「奉天倡议大元帅」。说李喜经常鬼鬼祟祟去见他之后,他便露出慌张,等李应瑞趁热打铁,再告诉他,李喜就是在这里被拷死之后,他脸色大变,浑身开始哆嗦,然后不等动大刑呢,他就一五一十的全部招供了。 比起李喜,他骨头可是软多了。 原来,李秋平竟然是当初南园大溃败之后,跟随李自成逃到商洛山中的十八骑之一,因为数他年纪最大,又识的几个字,李自成藏于山中之时,就派他到附近州县打探消息,李秋平机巧多变,善于隐藏,很好的完成了李自成交给他的任务。后来,李自成蛰伏而起,带兵重出商洛,一路卷向了河南,但李秋平并没有跟去河南,而是被李自成留在了陕西。 一来,李秋平年纪大了,无法再征战,二来,李自成想要留下一些细作,以为将来杀回陕西做准备,在李自成心中,陕西不但是他的根,更是他最在乎的地方。 李自成给了李秋平两个任务,第一,隐藏起来,刺探官军消息,第二,联络散于周边州县的旧部。 为了掩饰,李秋平重操旧业,假扮成了唱皮影戏的,除了在鼓楼街的固定场子,还走街串巷,为李自成积极奔走。z.br> 这两年,一切都顺利,想不到今日却是栽了。 「你是如何打探官军消息的?」李应瑞问。 「大部分都是听街头巷尾的议论,小部分偷看官军操演,观看运粮车队,揣摩多少粮?另外,谁升官了,谁被罢黜了,有多少兵从什么地方来,有多少粮,运到哪里去。」 「官军消息,你是如何传给闯贼的?」李应瑞问。 「但有骡马队去往河南,我就会请他们带信,送到河南灵宝,那边自有人接应。」 「谁接应?」 「不知道。」李秋平回答,见李应瑞目光严厉,似不相信,急忙哭丧着脸补充:「小的真不知道,若是知道,绝不敢不说。」 「你用哪个骡马队?」 「哪个骡马队都行,我写的是密语,旁人看不出来的。」 「上一封给闯贼的信,你都写了什么?」 「孙贼……不不不,是孙督率领官军出潼关,兵马众多,西安空虚……」李秋平道。 李应瑞哼一声:「你说的倒是真切。」 「我助贼为虐,猪狗不如,该死,该死!」 李秋平狠狠扇自己的嘴巴。直扇的嘴角见血。 「好了,我问你,这两年,你为李自成联络了多少旧部?」 李秋平这才停手,嘴角带血的回道:「也就十几个。除了李喜他们几个,其他人,要不已经去了河南,要不就下落不明……」 「名字都写下来。」 「是是是。」 「还有,你的密语如何写,也明明白白的写出来。」 「是是是。」李秋平点头如捣蒜。 旁边有人取过纸笔 ,李秋平伏在案上,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李应瑞起身来到隔壁。 房间里,一个身穿武人常服的年轻官员听审很久了,他透过小窗,仔细看李秋平,脸色严肃,眼神若有所思。 正是尤振武。 脚步响,李应瑞推门进入。 尤振武转身拱手道:「想不到这么快就揪出此人。梦祥,你才是真正的神断啊。」 李应瑞笑:「那也是因为你的提醒,若不是你圈定了范围,又有笔迹,我且怀疑不到他的身上呢。」 尤振武道:「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谦虚了,孩童口中讨线索,我可是想不到。」 李应瑞笑:「误打误撞。」 两人都坐下。 「只是一个经年老贼,大概就这样了,怕也再问不出什么了。」李应瑞喝口茶,说道。 尤振武点头。 「我看,明日一早就把他送按察使衙门,河南灵宝那边要追查,还得按察使衙门出面。」李应瑞道。 尤振武却摇头:「不,此人或许还有用,先将他送到城外军营,严密看管起来。」 「灵宝那边不查吗?」李应瑞奇。 尤振武严肃:「当然要查。只是现在河南那边乱糟糟的,怕也查不出什么,不如等几天,等河南的军情确定了,我们再做下一步。」 李应瑞知道他还在为可能的败局忧心,于是宽慰道:「允文兄不必过虑,事情未必会有那么糟。」 这时,脚步声响,薛金川疾步走了进来:「少佥事,赵彦亨来了。」 此时,天色已经是黑了,火器厂的灯火一盏盏的亮了起来----火器厂每年的灯油钱是有数、定量的,平常一直都省着用,且晚间从不工作,但最近这一段时间却是一反常态,在尤振武的命令下,火器厂日夜两班倒,工人加班加点,夜里灯火通明,灯油跟不要钱似的。 有人悄悄议论,说,火器厂一年的灯油钱,怕都花在了这几天。 「尤佥事,本官正要找你!」 刚走到正堂前,尤振武就撞见了从正堂里面走出来的赵彦亨。赵彦亨兴师问罪:「库里空空如也,账上居然只剩一两银子,要刀没刀,要甲没甲,一年的灯油钱,你几天就花完了,没有我的同意,你怎么敢这么干?上峰追查下来,这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 赵彦亨站在台阶上,灯光映着他怒气冲冲的脸。 在他面前,周器等一众官吏分左右两队,左边以周器为首,一个个都皱着眉头,好像刚挨了训斥,右边以依附赵彦亨的官吏为主,脸上都幸灾乐祸的表情。 尤振武不慌不忙,来到台阶前,向赵彦亨行礼,不卑不亢的说道:「见过赵主事。赵主事你可能忘了,上一次你病急,说这些事,以后就不用通知你,我自己处置就行。前方剿贼已经到关键时刻,急需火器,火器厂即便罄尽所有,也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将第一批的自生火铳送到前线,这是孙督的军令,职不敢违抗。如果上峰追究,一切责任自然都是卑职的。」 「你的?你担的起吗?」赵彦亨道。 「罢职免官,或者是下狱,总比供应不上火器,贻误了军机,被孙督问罪好。」尤振武道。 赵彦亨被呛的脸色涨红:「好好好。那我问你,既然你是造火器,为什么要在炉边留一个密间,除了你从榆林带来的人。谁也不许进去?你有什么机密藏着掖着,见不得天日?」 第六十二章 噩耗 「此事卑职正要向你禀报,炉边密室确有机密,但并不是什么天不得天日,而是卑职令人在其间淬制簧片。」尤振武坦然回答,声音清朗:「自生火铳的关键,就在簧片的制作,如果泄露出去,让贼人或者是建虏学到了其间的技术,流贼和建虏也有了自生火铳,那我火器厂每一个人都是杀头灭族的重罪,为此,卑职不得不小心谨慎,在炉边设立密室,不许闲人靠近,如果大人以为不妥,卑职这就下令取消。」 这一次,赵彦亨直接被呛的脸色发青,簧片机密泄露这样的大罪,他可是承担不起,口中冷笑道:「好好好,你什么事都越过我,干脆你来做这个主事好了,本官什么也不用管了!」 尤振武假装惊讶:「大人这是什么话?职何敢这么想?若有不周之处,卑职愿领罪。」深深一辑。 「领什么罪?我敢降你什么罪?」赵彦亨没有讨到便宜,有些恼羞成怒:「尤佥事,我劝你不要太自作聪明,太自以为事,否则不会有好结果。」 说完。迈步就走。 「送大人。」 尤振武拱手。 待赵彦亨走后,他目光抬起。 在场的官吏都向他行礼,他淡淡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是。」 众官吏领命,急忙散了。 「周管事。」 尤振武喊住了周器。 周器停步,向他行礼。 「我们一起去组装间。」尤振武道。 「是。」周器跟在尤振武身后,两人一起往组装间。 组装间火把通明,匠人们正按照步骤,流水线方式对自生火铳进行组装,所谓的流水线,当然不和能后世比,但意思却是一样的,每个工匠只熟悉一道程序,镶把的镶把,配管的配管,安装龙头的只负责龙头,至于最精细的簧片环节,则是几个心灵手巧的年轻匠人。经过两天的尝试和磨合,在周器亲自调教之下,他们的速度已经是快了不少。 比起白天,晚上的匠人少了一半。 最后的成品墙边,十杆刚刚组装完成的自生火铳,已经是整齐摆放。 尤振武走到墙边,端起一杆试瞄,心中振奋。 「照现在的速度,再有一天多时间,就可以将一百杆的自生火铳全部组装出来。」周器道。 尤振武点头,眼露欣慰,比起他预料,这时间要提前不少。 这中间,周器功劳巨大。 放下火铳,尤振武问道:「周管事,你和令弟,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吧?」 「快一年了。」周器回。 「想不想去榆林一趟,和他见上一面?」尤振武笑问。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周器和尤振武早已经熟稔,既是上下级,也是忘年交的朋友,两人无话不谈,周器也没有多想,回道:「火器厂这么多事,卑职脱不开身啊。」 尤振武的脸色却渐渐严肃:「也许马上就不忙了。今夜我放你假,你早些回家,和家人打个招呼,让家里人提前准备,收拾行囊,到时一并带上他们。」 周器愣了,他看出,尤佥事并不是在开玩笑,只是榆林边陲,西安到榆林千里,他个人去或许还有理由,但家里人为什么也要跟着去,口中疑道:「大人。这是为何啊?」 「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原因。」尤振武郑重说道:「我只能说,可能有祸事会发生,早做准备,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的好。」 周器眼中惊疑,但还是拱手:「卑职明白了。卑职这就回家。」 ----经过这些天,他对尤振武的才智和判断,早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他相信佥 事大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这么说,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有原因,虽然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但他对尤振武的判断,却绝对相信。 「还有厂中的这些匠人。」尤振武目光环视:「也可悄悄令他们准备。」 这一夜,尤振武就宿在火器厂。 匠人们加班加点,彻夜不停的组装火铳。 第二日,大明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九。 明日就是尤振武大婚娶妻的日子,今天有很多的事情要忙碌,从二叔尤见田,管家尤荣成,姐夫武尚忠,包括表弟翟去病和两个好友李应瑞和王守奇,一个个都忙的脚不沾地。但主角,即将的新郎官尤振武却一头扎在火器厂,一步也不离开。 上午,又有二十杆自生火铳被组装出来,经过测试,质量合格率为六成五。 虽不满意,但就现在的情况,也可以勉强接受。 不合格的三成五,拆卸重造。 「砰砰砰~~」 所谓的测试,就是加大火药量,三发连射不炸膛,点火成功率九成,即为合格。 自生火铳之后,短铳也组装出了三支,算上最前面的那支,一共有了四支短铳,尤振武亲自调试。 中午,又有十杆自生火铳被组装出来,这几天的产量加在一起,已经七十杆,到明天这个时候,一百杆的自生火铳就能全部完成。 尤振武心中振奋,他端着最新完成的一杆自生火铳,来到院中,纸包弹装填好了,双手举起,眯眼微瞄,对着院中的那块木板扣动扳机。 「砰!」 一声巨响,这些天不知道被打了多少次,已经遍体弹痕的大木板应声倒地。 尤振武放下火铳,望着倒地的木板,面色严肃。 就在这时,脚步声急促,有几个人奔了进来,尤振武抬头望去,只见薛金川背着一个汉子在前,二叔和几个亲随跟在身后,几人脚步匆匆,脸上都有惊慌之色。 尤振武心中一凛,他已经看到,薛金川背上之人,正是前往河南打探情况的老石石善刚! 尤振武放下火铳,疾步迎上,口中叫道:「老石,河南情况如何?」到了面前,见到石善刚的情况,他不禁大吃一惊:「老石,你怎么了?」 石善刚垂在薛金川肩膀上,面色灰白,眼睛紧闭,嘴唇青紫干裂,好像是受了重伤,听到尤振武的喊,却又是艰难的抬起头来,无神的目光,嚅嗫的说道:「河南大雨,官军大败……」说完这八个字,他头一歪,彻底的晕了过去。原来,他并非是受伤,只是一路疾驰而来,日夜不停,体力精力已经到了极限。 轰! 听到那八个字,尤振武的耳朵里轰然响起了巨雷。整个人一时都呆住了。 虽然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提前有了预防,但是当听到噩耗,他整个人还是有如五雷轰顶。z.br> 河南大雨,官军大败…… 在这之前,他所有的努力和提醒,都是一场空。从父亲到孙督师,都没有能改变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一切! 第六十三章 急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二叔尤见田面色发白,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犹自不敢相信。 一连两次大胜,闯贼大军已经被包围在襄城,瓮中捉鳖,官军怎么会败? 怎么可能,怎么会? 情势变化的太快了。 不止尤见田,薛金川等三个亲随也都是震惊无比,感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亲随取来水,喂石善刚喝了,石善刚缓过一口气,睁开眼,这才又艰难的补充,原来,他刚行到洛阳地界,就遇上了连绵的雨,而后就听到了官军在襄城大败的消息,他不敢停留,日夜兼程返回,跑死三匹马,堪堪赶回西安。刚到西安城门前,他就支撑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守城的军士扶起他,他报出火器厂尤振武的名号后,守门百总派人送他来到火器厂,在火器厂门口,正遇上了二叔尤见田…… 「我榆林兵呢?我哥呢?可有他的消息?」 尤见田抓着石善刚的问。 石善刚摇头:「我没有打听到。只听说游戎奉命断后……」 「断后?」尤见田呆愣了一下,然后痛苦的闭眼,官军大败,哥哥奉命断后,以哥哥刚硬的脾气,怕是九死一生。 此时,尤振武已经从震惊中冷静下来,他知道,事实已经发生,再没有任何的侥幸了,他必须依照计划,进行下一步了。z.br> 于是他转向尤见田,声音坚定的说道:「二叔,老石日夜疾驰,从河南返回,依路程看,最迟明天晚上,官军战败的消息就会传回西安。到时西安就要乱了。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准备。」 「准备什么?」 尤见田却还在震惊中,眼神惊恐,脑子短路,犹自不能相信。 「准备撤退,以为来日!」尤振武道。 「啊,」尤见田呆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错不错,我们的确是要准备了!」一瞬间,他想起了侄子前面所有的警告和忧虑,震惊中,他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了。 「二叔,你立刻去李赫然,请他立刻将五百石的粮食和做好的五百套棉衣,送到城外军营,再向他说明现在的险境,请他收拾府中细软,随时做好离开西安的准备。」 尤见田点头。 上一次尤振武和李文英见面的时候,因为尤振武提出凤翔的一千石粮食不便运输,想要作罢,李文英李小姐遂将一千粮食改成了一千棉衣和若干棉鞋。只是时间急促,现在只做好了五百套。 「金川,去把二姐夫,梦祥长捷和去病都叫来,一会等我回来商议。」尤振武道。 「是!」薛金川领了令,急急去传。 下完命令,尤振武低下身,对石善刚道:「老石,还能坚持吗?」 石善刚点头。 尤振武抬头,冲两个亲随:「给我备马,再备一辆马车,扶老石上车。」 说完,迈步就往外面奔。 尤见田喊:「振武,你去哪?」 「布政使衙门,我必须立刻去通报!」尤振武头也不回。 尤见田在后面喊:「振武,你大可怎么办?」 尤振武站住脚步,眼神痛苦的望天:「天佑忠良,大一定能安然脱险!」 似回答,更似在祈祷。 说完,他再次向外急奔。 身后,尤见田拱手向天拜,声音不觉已经有颤抖:「上苍保佑,保佑我尤家军,保佑我哥平安归来~~」然后他也急匆匆的离开,往李家而去。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 西安闹市街区,除非是背后插着三面小旗的六 百里加急,其他人,任何时候都是禁止策马疾驰的,但今日下午,却有一匹快骑从街道上疾驰而来,马上人大声喊:「让开让开,快让开~~~」 街道上的百姓纷纷闪避,同时惊讶看。 因为在街上疾驰的,并不是信骑,而是一个年轻人,更有人认出,那正是近日的传奇人物,火器厂副使四品佥事尤振武。 「呀,尤佥事这是干什么?在闹市纵马,不怕朝廷责罚吗?」 众人惊讶。 惊讶中,尤振武早已经是纵马而过。 在他身后,一辆马车也正急奔,马夫连甩马鞭,车轱辘碾过街道,滚滚向前。 布政使衙门口。 相比与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要小不少,但门前依然有一块四方见角的小广场,正中旗帜飘扬,文官的轿子和武官的马匹,各在左右两边。 今日下午好像是有会议,左边区域停了不少的轿子,右边武官的战马则是寥寥可数。也是,前方大战,能用的武官基本都去了,现在城中都是老弱,位阶最高的军官,也不过是一个守备,几个千总。 「哒哒哒哒~~」 马蹄急促敲打街面的声音,一骑急急而来。 一般来说,衙门前的小广场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地方,即便是高一级的长官到这里也不例外,但今天却是奇怪了,那匹快骑竟然是不停,直接奔着衙门口就冲了过来。 众人都是吃惊。 门口守卫的军士立刻将长枪抬了起来,带队的队官大喝:「什么人,敢直冲布政使衙门?停,立刻停!」 「吁~~」马上人勒马停住了。 马前腹直堪堪就要撞上枪尖。 这时,众人也看清楚了,纵马「直冲」布政使衙门的,居然是火器厂副使尤振武尤佥事! 虽然只是一个年轻的佥事,到西安的时间也不长,但尤振武的名声却早已经是贯透西安全城,衙门口的军士自然认识他,忙将长枪收了起来,队官的语气和表情也和缓了一些,但依然严厉,喝道:「尤佥事,你这是干什么?到我布政使衙门,不知道下马吗?」 尤振武翻身下马,脸色无比严肃:「快,快带我去见方伯大人,我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报!」 队官脸色一变,抱拳:「请稍后,我这就禀报。」 布政使衙门正堂。 布政使陆之琪正中而坐,皱着眉头,很是焦躁。 左右两排案桌,坐满了红袍紫袍,左边案桌第一位是按察使黄纲,右手第一位布政使参政张国绅。其他皆是各个衙署的***。 今日所论的,仍然是老生常谈的一个话题。 那就是军粮。 官军在襄城大胜,将闯贼围困在城中,但前线军粮供应不上,孙督六百里加急,分别往山西、陕西催粮。 可陕西哪还有粮? 第六十四章 不信 布政使衙门正堂。 乌纱官帽,红袍紫袍。 官员们都是愁容。 「两万石啊,可满打满算,将西安周边,大小州县的府库,都抄干净了,怕也抄不出三千石。」一个官员叹。 另一个官员则说:「留守的军士也是要吃饭的,衙门也是要开支的,都送了,咱陕西也就乱套了。」 「是啊是啊,四川的粮食怎么还不到?」 其他官员或叹气,或摇头,感觉所有人都难死了。 「无粮则败,军粮是一丝一毫也耽搁不得的,哪怕将州府的粮库抄干净了,也得尽快将军粮送到前线,不然大军一旦有个闪失,我们就万死莫恕了!」 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 却是按察使黄纲。 一边说,黄纲一边看向陆之琪。 可陆之琪却只是叹气,不说话。 官员们牢骚的声音稍小了一点。 「我看,只能再向城中商户借粮了。」有官员说。 「已经借了两次了,一次比一次少,这一次他们说什么怕也不会给了。」 「不给也得给。答应他们,等四川的军粮到了,还给他们就是。」 「前两次就是这么说的,但哪一次还了?女干商女干商,他们肯顺从就怪了。」 「那就派兵!就不信拿不住他们。」 「难,最多逼他们出一百两百,可前线最少需要两万石呢,咱们凑到什么时候才能凑够啊?」 「还是要再催催四川方面,令他们加快速度,将粮食运到陕西,不然贻误了军机,唯他们是问!」 议论之中,忽然有人说道:「要筹粮,就必须把粮商管住,不能让他们胡来。对了,我听说那富商李赫然,将他李记粮行的大部分粮食都装了车,说是要给他女儿当做嫁妆。」 却是右手第一位的布政使参政张国绅。 「我也听说了。」 「用粮食当做嫁妆,真是少之又少啊。」有官员附和。 张国绅用探寻的目光看在场的官员:「李赫然的女儿,嫁的就是火器厂的尤佥事。这尤佥事整天到晚的就是要钱要粮,你们说,他长乐堡有多少兵?秦王府已经给了他一千石了,他怎么还要从西安搞这么多粮食?」 众官员点头附和:「是啊。」 张国绅看向陆之琪:「方伯大人,这事你不能不管啊,都这么胡搞,咱还怎么给孙督调粮啊?」 听到此,现场微微静。 众人感觉,张国绅隐隐对尤振武有所针对。 有心思透亮的人知道,张国绅一向和榆林左家交好,不想左家却是在尤家面前载了大跟头,左光先被褫夺世袭武职,流放青海,其子左绪亦是流放,虽然现在还没有发配,但结局已经是注定。作为左家的「友人」,张国绅显然对尤家抱有成见。 陆之琪微点头,正要说话,不想按察使黄纲却反对道:「不能这么说,尤振武调的不是私粮,而是军粮,榆林乃我三边重镇,粮饷从来短缺,士兵困苦,尤振武想方设法为榆林筹粮,正是为朝廷解忧,再者,秦王府的粮食,可不是朝廷拨付,而是他连破奇案,秦王给的赏赐,与我陕西府库无关。至于用粮食作嫁妆,正说明尤振武轻钱财、重实物,他拿粮食作嫁妆,随嫁去往榆林,省去粮道千里运输之苦,也是体恤粮道,两全其美。我们如果这般苛责,以后谁还敢真心实意的办事,练兵?粮商自然应该管,但应该管的是捂粮不卖,哄抬粮价,而不是正常的粮食往来!」 张国绅被呛的红脸,口中却不服输:「那照臬台大人的意思,西安的粮食就不用管,随他们往外地运?」 「不知道除了李记粮行,最近还有谁往外地运粮?」黄纲问。 「……」张国绅哑了,一时答不出。 陆之琪皱眉,打圆场的说道:「好了,不要说了,粮商肯定要管,不然如何为孙督筹措军粮?」 ---张国绅是他的亲信,他自然要帮衬说话。 张国绅扬头,微得意。 黄纲皱眉,正要说话,忽然脚步声响,门房走进来禀报道:「大人,火器厂副使尤振武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众人听了都一奇,心说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难道火器厂出事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方伯大人,正可就粮食之事,细问尤振武……」张国绅幸灾乐祸。 只有黄纲面色凝重,他知道,尤振武睿智稳重,绝不会信口开河,一定是真有大事发生。 「让他上来吧。」陆之琪道。 很快,脚步声急促,尤振武就奔进了大堂,他面色严肃,眼神焦急。 见他模样,黄纲更有不祥的预感。 尤振武到了堂中,对着陆之琪一揖,立刻说道:「方伯大人,卑职刚刚得到消息,河南大雨,孙督被闯贼断了粮道,正从襄城撤回潼关……」 「你说什么?」 陆之琪以为自己听错了。 黄纲却已经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双目直瞪着尤振武,眼神震惊。 尤振武抱拳,提高声音,再一次重复:「河南连日大雨,孙督粮道被断,战事不利,正从襄城退往潼关……」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尤振武说的隐讳,但傻子也能知道,所谓的「战事不利」,所谓的「退往」,其实就是战败,但怎么可能?堂中的官员都是大惊,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不可能!几天前,还是大胜的捷报……尤振武,你可知道谎报军情,是死罪一条!」 一个官员拍桌怒斥。 正是张国绅。 尤振武转头看他,脸色严肃,声音沉重的说道:「卑职岂能不知?但此事千真万确!」目光再转回陆之琪,向他抱拳:「大人,我的一个亲随,他日夜兼程,一日六百里,刚刚从洛阳返回,若是不信,可召他上堂一问。」 「哼,六百里加急的军报都还没有到,难道你的随从比六百里加急还快吗?」张国绅插口问。 陆之琪好像这才从震惊之中反映过来,他瞪着尤振武,脸色发白:「尤振武,你可知道,你刚才都说了什么?」 尤振武坚定点头:「知道,军情如火,卑职一刻不敢拖延。得了消息,立刻就向你禀报。」 「如果你敢谎报军情,祸乱人心,本官立刻革你的官身,将你槛送京师!」 尤振武抱拳:「若有假,愿领责罚。」 黄纲则说道:「方伯大人,令尤振武的亲随上堂,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陆之琪咬牙:「好,让他上来~~」 第六十五章 事临头 …… 两个布政使衙门的亲兵,搀扶着石善刚,进入大堂。石善刚体力透支,连跪拜都无法完成,只能是半躺半就的卧在大堂之上。 见到石善刚满脸风尘,虚脱疲惫,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的样子,堂中官员的心中,都是咯噔一声。 ----这做不了假的,明显就是连续骑马,日夜兼程,累极了快要支撑不住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陆之琪亲自问。 「石善刚,榆林军户。」 「石善刚,你听好了,本院所问,你要如实回答,若有一字虚假,本院定叫你人头落地!」 「小的世代军户,绝不说假。」 「你说,你刚才河南返回?」 「是,小的千里返回,日夜不敢停。」 「可探得什么?」 「小的在洛阳遇见逃散的粮道兵,说连日大雨,粮道不畅,孙督在襄城败了……」 比起尤振武的「战事不利」,石善刚说的十分直接。 轰。 堂中哗然。 陆之琪一拍惊堂木:「谎报军情,你可知道是不赦的死罪?」 「小的所说,都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绝没有一字谎报。」石善刚非常虚弱,但却非常坚定的回答。 堂中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怎么会?」众官员相互而望,瞪着不敢相信的眼睛,张国绅早已经惊的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方伯大人~~」 却听见黄纲一声高喝:「不能听一面之词,应立刻派出信骑,往河南探查!」 陆之琪惊醒过来,叫道:「来人!」 「在!」 一个亲兵队官奔上堂来。 「加派六百里信骑,往河南探查,若有军情,立刻回报!」陆之琪道。 「是。」 队官领命而下。 ---其实河南陕西两地,每天都有信骑往来,即便不派,明日也会有信骑来,也就是说,是真是假,明日就知道,现在再派出信骑,不过就是抱持最后的侥幸。 信骑派出去了,但堂中依然是惊慌吵闹,官员们还是不能相信,前几天还是大胜,今日怎么就败了,有官员扯着石善刚,细细盘问,只想找出漏洞,石善刚一字一句,如实回答,如此,官员们再也不能不信,有人叹息,有人顿足,大堂乱成一团。 「肃静,肃静!」 还是黄纲大叫。 堂中这才稍微安静。 黄纲向已经惊呆了的陆之琪拱手:「方伯大人,当务之急,是立刻急报抚台大人,然后调集兵马,增强潼关的防卫,并且和孙督取得联系啊。」 抚台,陕西巡抚冯师孔,此时带兵在南阳一代,和李自成的偏师交战。 陆之琪回过神来,照黄纲的建议下令,可西安早已经无兵可调,潼关周边的渭南、临潼也基本都是空城,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巡抚冯师孔在得到消息后,率兵返回。 但李自成的偏师还在南阳呢,敌我交缠,冯师孔的队伍能不能成功摆脱,什么时候能摆脱,怕是谁也不能保证。 另外,孙督虽然败了,但大败还是小败?孙督本人如何?如果只是去年郏县那样的小败,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混乱中,尤振武搀扶石善刚,悄悄离开了大堂。虽然他是四品佥事,但却是武官,文官商议大政,武将是插不上嘴的。 「你们送老石回去。给他多喝温水,好好休息。」尤振武将石善刚搀上马车,交代给两个亲随。作为一个后世的穿越者,曾经的探险达人 ,尤振武对这种力竭而尽的疲惫,非常知道如何处置。 「少佥事你呢?」亲随问。 「我还有事情要做。」 尤振武翻身上马,急急而走。 「尤振武吗?」 大堂中,黄纲忽然发现尤振武不见了,立刻问。 「尤佥事退下去了。」守在大堂口的书办回答。 「去找,说我有要事见他。」 按察使衙门的人,急急去往火器厂,找寻尤振武。 但尤振武并没有回火器厂,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小院。 「滋滋嘎嘎~~」 井轱辘转动,井绳快速上升,一桶水从井里被提了上来,随即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 打水的是一个虬髯短须的中年壮汉,他肩膀特别宽,手特别大,虎背蜂腰,短衫短裤,标准的脚夫打扮,脚底踩着草鞋,露出的小腿粗壮无比,两支装满水的水桶,在他手中,如同玩具一般的轻。 井边有一大木盆,壮汉将井水「哗啦啦」倒入盆中,直浸没需要洗漱的衣物,然后蹲在那里,用圆木捶打起来。 锤一遍,搓一遍。 看他的动作,熟练而轻巧,感觉比这个时代最熟练的洗衣工都要强上不少。 而他的母亲,一个五十多岁,眉目慈和,但头发已经全白的老妇人就坐在屋前的木椅子里,静静看着儿子,微微咳嗽,口中道:「行了,歇歇吧。」 大汉大声道:「没事娘,马上就洗完了。」 原来,老人耳背,非大声听不见。 老妇人轻轻叹口气,抬头望前方,呆呆出神,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大汉察觉到了,放下手中的圆木,擦手来到母亲的身边,蹲下来,高声:「要不,我背你到街上转转去?」 老妇人摇头:「不去。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听的见。」。 大汉笑:「那我给你泡茶。」说完就起身进屋。很快,他就提着铁壶,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出来,在大碗里放上几片粗茶,开水倒满了,待茶叶飘散,茶香溢起,他再双手捧起,小心的吹了几吹,奉到老妇人面前:「娘,你茶喝的正好。」 但却被老妇人推开,老妇人道:「放那吧,我现在不想喝。」 大汉温颜一笑,小心地将粗茶放在母亲身边的凳子上。 ---感觉有一些事,母子二人都不想提,但却又总是想到…… 「砰,砰。」 有人轻声敲院门。 大汉站起来,疑惑的看----他已经交代脚夫行,最近照顾母亲,不出去做活,怎么还有人来敲门? 「是有人敲门吗?看是谁?」老妇人说。虽然听不见,但她却猜出来了。 大汉下了台阶,走到院门前,微微向外张望了一眼,然后面色一变,立刻就打开了院门。 一个身穿武人常服、面色严肃的年轻人正站在门外。 正是尤振武。 两人四目相对。 尤振武抱拳,声音比表情更凝重:「有大事。」 朱春嗯了一声,请尤振武进入。 见来了客人,老妇人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来客人了啊,快请客人到屋里。」中文網 尤振武疾步到台阶下,深深一辑:「晚辈尤振武,见过太夫人。」 老妇人听不清,她侧耳向前倾着身子。 「家母耳背。」朱春小声解释,然后到母亲身边,扶住了,在耳边大声道:「娘,他是尤振武尤佥事。」 老妇人愣了一下,随即惊喜,仔细看的尤振武,口中问:「 你就是尤佥事啊?」 第六十七章 请送 一直到朱春离开,背影都看不见了,尤振武和朱母才收回目光,尤振武扶朱母重新坐下,朱母轻声道:「他什么大侠?就是一个脚夫而已。」 又说道:「我就是耳朵背点,起居行走,样样无碍,根本不用人照顾,尤佥事,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自己个能行的。」 「那怎么行?我答应了大侠的。」尤振武道。 朱母摇头,老脸严肃:「不要叫他大侠,叫他老朱就可以,脚夫行的人,都是这么叫他的。」 尤振武始能确定,朱母虽然耳背,但有些话,却还是能听见的,于是说道:「太夫人,大侠此去,乃是为国家,为朝廷做一件事,晚辈没有他本事,不能和他同行。照顾你,就是晚辈的份內……」 「杀贼,也是他分内。」 此时此刻,感觉朱母忽然不耳背了,她推开尤振武的搀扶,站直了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说的真好啊。为这句话,老身应向你一礼!」 说着,放开手中的拐杖,向尤振武行了一个万福。 「晚辈愧不敢当。」尤振武急忙还礼,心中却知道,朱大侠的母亲,果然不是常人,看言行举止,绝对出自大家闺秀。 礼罢,抬起头来,老夫人的眼中却好像闪过悲凉,叹口气:「尤佥事请回吧,老身要休息了。」说完,转身就往房间走。 简单对话,一礼一罢之间,尤振武早已经明白,怪不得朱春说「家母脾气直,多担待」。太夫人的脾气果然是直的很,一点也不想受人恩惠,于是尤振武急忙接言道:「太夫人留步。朱大侠将你交给我,我如果照顾不到,岂非有负所托?不如这样啊,晚辈每日派人来劈柴,清扫院子,绝不搅扰到太夫人,太夫人以为如何?」 「不必。」老夫人摇头。 「太夫人……」尤振武几近请求。 「去吧尤佥事,你有大事在身,就不要在老身这里浪费时间了。」老夫人却已经是进了房间,啪的关上了房门,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尤振武保持行礼的姿势,一脸苦笑的站在原地。 离开小院时,尤振武心中充满了敬意,高贵的人格,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隐隐的,他也知道,朱春的出身和来历,怕也是不寻常。 抬头望,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回头望,小院里好像已经是亮起了灯。 可以想象,老夫人一定在灯下为儿子担心…… 牵马出了巷子,尤振武正要上马,忽然听见马蹄声嘚嘚哒哒响,有一骑从街上奔驰而来,远远就喊:「允文,可找到你了~~」 尤振武抬头一看,却是李应瑞。 李应瑞勒住马匹,说道:「臬台大人找了你一下午,都快找疯了,你快回去吧。」 尤振武急忙踩蹬上马:「臬台大人在哪?」 「火器厂。」 「走!」 两人两骑急急往火器厂。隐隐听见李应瑞小声道:「实在不敢相信,孙督竟然真的败了,战事如此,我等该如何是好?」 火器厂。 组装间。 灯火明亮。 匠人们正忙碌。 组装的组装,擦拭的擦拭。 最后的成品墙前,一众人正在看铳,头戴乌纱、身着三品绯袍的陕西按察使黄纲站在几个绿袍官员和布衣小吏之间,格外的显眼,灯光照着他,此时的他端着刚刚组装出来的自生火铳,一杆接一杆的试瞄,还爱不释手的搬弄,脸上都是振奋之色,不时点头赞叹。 火器厂主事赵彦亨跟在他身后,一脸谄媚的讲解,但黄纲却不怎么理他,只是问,尤佥事怎么还没有回来? 脚步声 响。 守在门口的随从来报:「臬台,尤佥事回来了。」 尤振武急匆匆的出现。 众人自觉分开道路。 「尤振武,见过臬台大人。」 尤振武上前行礼。 黄纲放下手中的自生火铳,语带责问:「身为火器厂副使,如此时刻,一个多时辰找不到人,你干什么去了?」 尤振武平静回答:「一件不得不处置的俗事,请大人责罚。」 赵彦亨明为他圆场,实则讥讽道:「尤佥事大忙人啊,又造铳又忙乎娶妻,一直是奔走不辍的。」 黄纲不理他,只看着尤振武:「已经七十六杆了,明日上午,就能完成最后二十杆的组装,一共达成九十六杆,是也不是?」 尤振武点头:「是。」 黄纲点头,脸上微微露出欣慰:「做的不错。比我预想的,快了很多。」 「可惜还是不够快。」尤振武道。 黄纲面色凝重,他知道尤振武在说什么,于是向其他人挥手。 众人会意,都闪到旁边,只留黄纲和尤振武两人说话。 ---到现在为止,官军在襄城大败的消息,还是机密,除了下午在布政使衙门正堂的官员,其他人都还不知道,一来是还没有完全确定,二来是避免恐慌,所以秘而不宣。当然了,小道消息已经在城中不胫而走,不过还没有大规模的传播开来。 「尤佥事,我和布政使大人商议过了,明日就派人将造好的自生火铳和一干火药,送往潼关。」黄纲道。 尤振武抱拳:「不知道何人护送?」 「由布政使衙门和粮道的兵,共同护卫。」黄纲道。 「卑职有一请。」 「说。」 「卑职想亲自带兵护卫。」尤振武道。 黄纲一喜:「你有此心,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明日不是你大婚的日子吗?」z.br> 「上午娶亲,下午出城,两件事并不耽搁。」 黄纲却摇头:「你一辈子的大事,还是不要耽搁的好,」 「大人有所不知,自生火铳的操作和击发,与火绳铳有相当的区别,如果没有人指导,即便是送到潼关,军士们也发挥不出它们应该有的威力,这件事,除了卑职,其他人一时还做不到。卑职麾下的三百新兵,有一百人经过操练,已经能够熟练的使用自生火铳,卑职带上他们,一是教授潼关军士使用自生火铳,二来也可助战,此情此心,望大人成全。」尤振武道。 黄纲明白了,但还是犹豫:「可是明日你大婚……」 「战事不利,社稷不宁,百姓不安,与之相比,我少用半天婚日又算什么呢?再者,西安往榆林,一千里的路途,卑职快马加鞭,做完潼关的事情,回头也是能追上的。」尤振武道。 黄纲眼中流出感动,赞道:「尤佥事既有此心,我当成全。好,我答应你。」 「谢大人。」 「只是,委屈你那还没有过门的新娘子了。」黄纲歉意。 第六十七章 请送 一直到朱春离开,背影都看不见了,尤振武和朱母才收回目光,尤振武扶朱母重新坐下,朱母轻声道:「他什么大侠?就是一个脚夫而已。」 又说道:「我就是耳朵背点,起居行走,样样无碍,根本不用人照顾,尤佥事,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自己个能行的。」 「那怎么行?我答应了大侠的。」尤振武道。 朱母摇头,老脸严肃:「不要叫他大侠,叫他老朱就可以,脚夫行的人,都是这么叫他的。」 尤振武始能确定,朱母虽然耳背,但有些话,却还是能听见的,于是说道:「太夫人,大侠此去,乃是为国家,为朝廷做一件事,晚辈没有他本事,不能和他同行。照顾你,就是晚辈的份內……」 「杀贼,也是他分内。」 此时此刻,感觉朱母忽然不耳背了,她推开尤振武的搀扶,站直了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说的真好啊。为这句话,老身应向你一礼!」 说着,放开手中的拐杖,向尤振武行了一个万福。 「晚辈愧不敢当。」尤振武急忙还礼,心中却知道,朱大侠的母亲,果然不是常人,看言行举止,绝对出自大家闺秀。 礼罢,抬起头来,老夫人的眼中却好像闪过悲凉,叹口气:「尤佥事请回吧,老身要休息了。」说完,转身就往房间走。 简单对话,一礼一罢之间,尤振武早已经明白,怪不得朱春说「家母脾气直,多担待」。太夫人的脾气果然是直的很,一点也不想受人恩惠,于是尤振武急忙接言道:「太夫人留步。朱大侠将你交给我,我如果照顾不到,岂非有负所托?不如这样啊,晚辈每日派人来劈柴,清扫院子,绝不搅扰到太夫人,太夫人以为如何?」 「不必。」老夫人摇头。 「太夫人……」尤振武几近请求。 「去吧尤佥事,你有大事在身,就不要在老身这里浪费时间了。」老夫人却已经是进了房间,啪的关上了房门,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尤振武保持行礼的姿势,一脸苦笑的站在原地。 离开小院时,尤振武心中充满了敬意,高贵的人格,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隐隐的,他也知道,朱春的出身和来历,怕也是不寻常。 抬头望,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回头望,小院里好像已经是亮起了灯。 可以想象,老夫人一定在灯下为儿子担心…… 牵马出了巷子,尤振武正要上马,忽然听见马蹄声嘚嘚哒哒响,有一骑从街上奔驰而来,远远就喊:「允文,可找到你了~~」 尤振武抬头一看,却是李应瑞。 李应瑞勒住马匹,说道:「臬台大人找了你一下午,都快找疯了,你快回去吧。」 尤振武急忙踩蹬上马:「臬台大人在哪?」 「火器厂。」 「走!」 两人两骑急急往火器厂。隐隐听见李应瑞小声道:「实在不敢相信,孙督竟然真的败了,战事如此,我等该如何是好?」 火器厂。 组装间。 灯火明亮。 匠人们正忙碌。 组装的组装,擦拭的擦拭。 最后的成品墙前,一众人正在看铳,头戴乌纱、身着三品绯袍的陕西按察使黄纲站在几个绿袍官员和布衣小吏之间,格外的显眼,灯光照着他,此时的他端着刚刚组装出来的自生火铳,一杆接一杆的试瞄,还爱不释手的搬弄,脸上都是振奋之色,不时点头赞叹。 火器厂主事赵彦亨跟在他身后,一脸谄媚的讲解,但黄纲却不怎么理他,只是问,尤佥事怎么还没有回来? 脚步声 响。 守在门口的随从来报:「臬台,尤佥事回来了。」 尤振武急匆匆的出现。 众人自觉分开道路。 「尤振武,见过臬台大人。」 尤振武上前行礼。 黄纲放下手中的自生火铳,语带责问:「身为火器厂副使,如此时刻,一个多时辰找不到人,你干什么去了?」 尤振武平静回答:「一件不得不处置的俗事,请大人责罚。」 赵彦亨明为他圆场,实则讥讽道:「尤佥事大忙人啊,又造铳又忙乎娶妻,一直是奔走不辍的。」 黄纲不理他,只看着尤振武:「已经七十六杆了,明日上午,就能完成最后二十杆的组装,一共达成九十六杆,是也不是?」 尤振武点头:「是。」 黄纲点头,脸上微微露出欣慰:「做的不错。比我预想的,快了很多。」 「可惜还是不够快。」尤振武道。 黄纲面色凝重,他知道尤振武在说什么,于是向其他人挥手。 众人会意,都闪到旁边,只留黄纲和尤振武两人说话。 ---到现在为止,官军在襄城大败的消息,还是机密,除了下午在布政使衙门正堂的官员,其他人都还不知道,一来是还没有完全确定,二来是避免恐慌,所以秘而不宣。当然了,小道消息已经在城中不胫而走,不过还没有大规模的传播开来。 「尤佥事,我和布政使大人商议过了,明日就派人将造好的自生火铳和一干火药,送往潼关。」黄纲道。 尤振武抱拳:「不知道何人护送?」 「由布政使衙门和粮道的兵,共同护卫。」黄纲道。 「卑职有一请。」 「说。」 「卑职想亲自带兵护卫。」尤振武道。 黄纲一喜:「你有此心,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明日不是你大婚的日子吗?」z.br> 「上午娶亲,下午出城,两件事并不耽搁。」 黄纲却摇头:「你一辈子的大事,还是不要耽搁的好,」 「大人有所不知,自生火铳的操作和击发,与火绳铳有相当的区别,如果没有人指导,即便是送到潼关,军士们也发挥不出它们应该有的威力,这件事,除了卑职,其他人一时还做不到。卑职麾下的三百新兵,有一百人经过操练,已经能够熟练的使用自生火铳,卑职带上他们,一是教授潼关军士使用自生火铳,二来也可助战,此情此心,望大人成全。」尤振武道。 黄纲明白了,但还是犹豫:「可是明日你大婚……」 「战事不利,社稷不宁,百姓不安,与之相比,我少用半天婚日又算什么呢?再者,西安往榆林,一千里的路途,卑职快马加鞭,做完潼关的事情,回头也是能追上的。」尤振武道。 黄纲眼中流出感动,赞道:「尤佥事既有此心,我当成全。好,我答应你。」 「谢大人。」 「只是,委屈你那还没有过门的新娘子了。」黄纲歉意。 第六十八章 分派 …… 火器厂东门。 黄纲上轿子离开,赵彦亨尤振武带着火器厂众官吏相送,等到黄纲远去,赵彦亨上轿子离开,继续做他的甩手主事之后,尤振武快步返回,先叮嘱周器,令他做好明日运送之诸般准备,又问他家里人是否已经准备好?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尤振武这才穿过角门,疾步往炉前密室。 密室里。 李应瑞王守奇翟去病和姐夫武尚忠已经等很久了。 二叔尤见田还没有回来,想来是说服不容易。 最初,对于河南大雨连绵,官军在襄城大败的消息,众人都是不敢相信,武尚忠更跳起来,瞪着大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李应瑞和王守奇则是震惊。 ----尤振武的预言,都应验了,在这之前,两人心里都还抱持一些怀疑,认为在情势大好、瓮中捉鳖的情况下,即便有雨,官军也不可能大败,但想不到,官军居然真的败了。 允文,真神了。 翟去病则是担心大表叔,焦急的搓手:「秦军败了,我大表叔怎么办?」 尤振武进入的时候,几人议论的正是激烈,虽然老石石善刚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但武尚中依然存着最后一丝丝的侥幸,依然在强辩中。 「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见尤振武回来,翟去病腾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我们都快急死了。」 武尚中也叫道:「振武,你快说说。」 尤振武却平静,他在桌边坐下,先喝了一口茶,然后才环视众人,声音沉重的说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官军在河南败了,孙督没有选择,只能退回潼关,如果能拒闯贼于潼关之下,西安或可安宁,如果守不住,西安和整个陕西就都危险了……」 「振武,难道你认为潼关守不住吗?」武尚忠惊问,在座众人中,他对尤振武的预言知道的最少,因此疑问最大。 尤振武面色凝重的分析道:「这一次我十几万秦军出征,大部分都是孙督两年来招募的新兵,缺少做战经验,如果一直战胜还好,若是败了,必然一溃千里,很难收拢,即便收拢了,短时间之间,也是惊弓之鸟,难以恢复胆气和战力。另外,胜利的时候,各种矛盾都能掩藏,现在败了,各种矛盾必然会表面化,秦兵,豫兵,归顺的农民兵,相互之间,一定会生出龃龉,众军很难齐心御敌。相反,闯贼大胜之后,军心士气大振,又收拢官军的降兵,他一定会乘胜追击,直到潼关,敌强我弱,兵马悬殊……潼关,怕是难守。」 ---就历史结果来看,有人以为,孙传庭守潼关也许并不是最佳选择,当时秦军的家眷都在西安,战败之后,人人思归,总兵高杰劝孙传庭放弃潼关,回防西安,西安是坚城,秦军家眷都在西安,闯贼若是攻打西安,众军定会死守,说不得可以扳回一程,但孙传庭以为不可,孙传庭说,我如果放弃潼关,令贼入关,秦人子弟还会为我卖命吗? 孙传庭说的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潼关是西安的门户,自古天险,如果潼关都守不住,何谈西安? 自古历史都是守住了潼关,西安就会安稳,如果潼关失守,西安根本就守不住。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安史之乱。 第三个原因是,只有坚守潼关,孙传庭才有可能继续从陕西各地抽调兵马和粮草,也才有稳住局面的可能。 一旦放弃潼关,人心就散了。 另外一个不能说的原因是,如果潼关再丢了,第一个不能忍的就是崇祯皇帝,孙传庭不被弃市,也得重回大狱。 所以潼关不能弃。 就笔者来说,孙传庭的选择是正确的。 只可惜李自成的兵马太多了。 最后的结果,潼关失守,而后,华州、渭南轻易被李自成攻破,其大军只用了三天就杀到了西安城下,而西安更是连一天都没有能守住。.z.br> …… 武尚忠惊,但还是不能相信,摇头道:「不可能的。振武你不要吓唬我,潼关天险,怎么可能失守?」 「不管潼关能不能守,我们都必须做最坏的准备了。」尤振武沉痛。 「哥。你就说怎么办吧!」翟去病道。 尤振武看他:「明天,待婚礼结束之后,去病,你和荣叔两个人,带一百兵,护送你嫂子连同一干粮草车马,先行返回榆林,记得加快速度,早日和吴汉的一百粮道兵汇合;二姐夫,我已经向臬台大人请了令,明日婚礼结束之后,亲自护送一百杆自生火铳和一干火药,前往潼关,我决定带剩下的二百兵,你和我同行。」 武尚忠点头。 听到没有给自己两人分派任务,李应瑞和王守奇齐声问:「那我们呢?」 翟去病则叫道:「我不回去,哥,我们应该带兵去接应大表叔啊~~河南战败,情况凶险,大表叔急需有人接应。」 尤振武先看翟去病:「我带兵前往潼关,一是护送自生火铳,二来也是接应我大,你带兵返回,看似轻松,其实责任重大,如果潼关失守,西安不保,榆林断了粮饷的来源,你带回去的粮食和棉衣,就将成为榆林的救命粮救命衣。从西安到榆林千里,虽然一路官道,没有流寇,但这是现在,如果闯贼攻破潼关,陕西大乱之后,谁知道他的旧部,会不会趁势而起,抢掠各处呢?所以你的担子很重,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不,我要跟你去潼关……」翟去病不听。 尤振武沉下脸,打断他:「这是军令,容不得你拒绝!」 「二姐夫……」翟去病可怜巴巴向武尚忠求救。无结果之后,最后只能不情愿的抱拳:「好吧。」 「梦祥,长捷,」尤振武再看向李应瑞和王守奇:「你们本就是陪我来娶亲的,就随去病一起回去吧。」 「那怎么行?」李应瑞摇头:「战事危急,军情如火,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王守奇慨然道:「不错,我们愿去潼关。」 「那好,你们就随我一同前往潼关。只是潼关必有大战,一路怕不会太平。」尤振武道。 「求之不得。」李应瑞笑。 分配完任务,令他们各自准备之后,尤振武离开火器厂,急匆匆的去往李宅。 时间都这么晚了,二叔还没有回来,说明李宅之行并不顺利,尤振武急需去「助阵」。 马蹄踏街面,清脆的响,夜色笼罩下的西安,依然散发浓烈的烟火气,街上行人不断,两边的店铺灯火点点,依然有持续营业的。 谁也不会想到,这份烟火很快就会被打破。 尤振武一路走一路想,心中忧虑更多…… 第六十九章 决断 本章起,四千字。 远远的,就看见李宅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大门上贴着囍字,门前的街道上,停满了车马,将交通都快要堵塞了,宅子里灯火通明,各色人等依然进出不断,有醉酒的,有相互搀扶的,作揖告别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李赫然是陕西大商,家底殷实,他唯一的女儿出嫁,排场自然不会小。 而今日正是他宴客的时间。 从中午到晚上,流水席一般的摆开,西安叫得出名字的商人,基本全到了,李赫然请的是西安最有名的三个大厨,烹烧的也都是南北名菜,人未到,远远就闻到空气中的香味了,即便已经过了宴客的时间,但那股勾引食欲,令人垂涎欲滴,饥肠辘辘的香味,好像也还没有散去。 普通人如此,食不果腹的乞丐就更不必说了,人人蜂拥而至,若不是李家家丁驱赶,乞丐们早围了李家的门了,即便如此,周边乞丐也依然是一翁一翁的,感觉全西安的乞丐都跑到这里来了。 尤振武好不容易闯过乞丐们讨要的手,来到了李家的后门前。 「快,快报给老爷,姑爷来了!」 尤振武是李家姑爷,又是西安名人,李家上下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他一在后门出现,就有人急步报给了李赫然,同时有家丁迎上来,为他取凳拴马。 尤振武下了马,快步进入李宅。 今日李宅喜气洋洋,到处都贴着囍,到处都是红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笑意,小姐出嫁,李家上上下下都有赏。 「姑爷请随我来。」 有家丁在前引路,直接将他带到了后院的一处幽静花厅。 院门处,有两个李家的家丁守卫,非有李赫然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 「我家老爷就在里面,姑爷请进吧。」 带路家丁只把尤振武引到院门口,就停步了。 尤振武点头感谢,然后迈步进入。 花厅亮着灯,廊檐下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院中有树,暗夜里,簌簌作响。 「你不用再说了,除非潼关真的失陷了,否则我是不会考虑的!」 刚走到花厅前,就隐隐听见里面传出了李赫然的断然声音。 尤振武站住脚步, 接着,二叔的声音隐隐又传出:「青山,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时局已经危矣,汝州大败,主力丧失,潼关已经很难守了,早做准备,才不会手忙脚乱……」 又有一个温婉的声音传出:「是啊大,早做准备才是对的,先移出西安,如果形势稳定了,再返回西安也不迟啊。」 尤振武心中一跳,这是李小姐李文英的声音。 看来,李小姐也在厅中。 「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李赫然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尤振武心中明白,自己这个老丈人虽然经商多年,但骨子里面犹有军人的坚持,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在潼关没有失陷前,他是不会离开西安的,这么大的家业,任谁也舍不得放弃放弃,更进一步讲,即便潼关失陷了,对于是否留在西安,他对西安的军情和政情,怕也要观察之后再做决定…… 想到此,尤振武清清咳嗽一下,高声:「尤振武求见李伯父。」 里面的人听见了,李赫然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尤振武推门进入。 花厅灯烛明亮,摆设奢华,二叔和李赫然正分坐在正堂方桌的两边,李赫然板着脸,脸色不是太好,二叔一脸无奈,眼中带苦笑。 右边摆着屏风,灯光掩映下,屏风后隐隐绰绰,俨然是有人。 不用说,李小姐 就在其后。 「见过伯父。」 关上门,尤振武拱手向李赫然行礼,又向二叔一礼。 「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李赫然盯着自己的「准女婿」,语气不善。 屏风后的人影轻轻动。 尤振武的鼻间似乎闻到了淡淡幽香,心有动,脸上却平静不动声色,对着李赫然拱手:「伯父误会了,我今晚来,只是为了明日的婚礼。临时有些变动,需要向伯父你禀报。」 二叔尤见田面露惊讶,心说难道你不是来劝说的吗? 李赫然脸色缓和,微点头:「有什么变动?」 「刚刚臬台大人传令,要晚辈明日婚礼结束之后,即率兵押送火器厂的新造火铳和一干火药,运往潼关,事出仓促,军令不能不行,因此晚辈前来请命,明日娶亲队伍出城之后,晚辈就得婚服换军服,往潼关去了。娶亲队伍,由吾弟护卫,先行返回榆林,晚辈公事完毕,随后快马追上。不礼之外,望伯父海涵。」尤振武声音清楚,平静回答。 尤见田又惊讶。 李赫然皱起眉头。 屏风后,丽影忍不住担心。 默了一下,李赫然沉着脸问:「让你一个年轻的佥事带兵押运,形势已经这么危急了吗?」 尤振武回道:「是,千钧一发,不容任何闪失。」 李赫然又沉默,半晌之后,缓缓道:「你去潼关不会有危险吧?」 听到此问,屏风后的那个人影,微微紧张。 「不会,晚辈只是押送火铳,送到就回。」尤振武回答。 人影放松下来。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吧。我不过问。」李赫然道,他说的平常,但心里的不快,却是溢于脸上。 遇上这样的事情,哪个丈人也不会开心。 「谢伯父。」 假装没有看出李赫然的不快,尤振武深深一辑。 尤见田皱起眉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尤振武再向李赫然拱手:「明日晚辈准时到尊府,如没有其他事,晚辈这就告退了。」 李赫然一愣,抬头看尤振武,尤见田也惊讶的望着侄子,心说你就这么走?你来,难道只是为了说这两句话吗? 尤振武无比平静,只等李赫然首肯。 李赫然愣过之后,点头:「嗯,没其他事了。去吧。」 尤振武一辑,直起身后,向尤见田道:「二叔,我们走吧。」 尤见田一肚子的疑惑,心说你急急火火的派我来,不就是为了说服你的老丈人,变卖家产,拿着金钱和粮布,随娶亲队伍撤退到榆林吗?我苦口婆心的两个时辰,只换来了李赫然答应,提前将五百石粮食和五百套的棉衣,送到城外军营,其他事情,他一概不答应,原以为你跟来,是要和我一齐劝说,却不想你进屋之后却一字不提,你究竟怎么想的?难道是想要放弃吗? 虽然不明白,但尤见田还是起身,向李赫然拱手:「青山,我去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早做谋划,于身于家,都是好处。」 此时,尤振武向屏风处深深一望,屏风后的那个人影也正站起来,两人隔着屏风望。 尤振武心中忽然升起歉意,因为就他的计划来说,潼关之行,并不一定能保证安全,或许,他也有可能会葬身阵中。 但他还是要这么做。 -----如果什么都顾及,总害怕危险,那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继续留在这个时代的意义,也就没有了。 所以他必须去冒险。 哪怕身死,哪怕有可能让美人变成寡妇…… 尤振武转身离开。 李赫然站起身,目送尤见田和尤振武叔侄两人离开。 出了李宅,灯火点点,尤见田忍不住埋怨道:「振武,你怎么回事?这机会你不劝你老丈,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尤振武道:「二叔,我心里比你可着急多了,但李赫然外圆内方,心中自有主意,我们劝的越多,他心中反感越大,除了不相信潼关会失守之外,他也是担心害怕,一旦听从咱的建议,离开西安,去往榆林,他的家财就会落入咱家。」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尤见田哼一声。 「人之常情,生意人更是如此。」尤振武却平静:「所以不如让他自己静静想。反正其间的利害关系,你已经和他想清楚了,预防还是不预防,要财还是要命?我相信,以他的才智,终会明白的。」 「怕到时就晚了,他五分之一的家产也带不走!」尤见田道。 尤振武道:「这事强迫不来的,总得顾及他的想法。」 「但愿李赫然能明白你的苦心。」尤见田叹,随即又欢喜道:「论起来,我不该说,但我还是要说,你未来的婆姨,可比你老丈人明事理多了,她知道潼关西安危急,苦劝你老丈人聚拢各店铺的现银,变卖店铺,收拾细软,做最坏的准备,可你丈人就是不听。」 尤振武不说话,目光向前看,眼中似乎出现李小姐的身影, 「对了振武,你刚才说,你明日要亲自护送自生火铳前往潼关?」尤见田问。 「是。」尤振武点头。 「你糊涂啊。」尤见田拍大腿:「你想没想过,汝州大败,潼关坚守,急需兵马,说不定孙督会将你留在那里呢。」 尤振武目光望前方。缓缓道:「如果能守住潼关,我被留在那里也愿了。不过孙督应该不会留我的。」 「为什么?」 「襄城到潼关,九百余里,闯贼就算是急行军,也得十天才能追到潼关城下,西安到潼关三百里,一路都是平直的官道,快的话,三天到,慢的话,四天也能到,三四天时间,闯贼大军到不了潼关,没有战事,孙督又需要我继续制造火铳,源源不断送往前线,所以他没有理由把我留在潼关。退一万步,就算真有什么不测,我也可以跑吗。别的不说,侄儿我的骑术,二叔你还是该相信的吧?」尤振武笑着宽慰。.z.br> 「少贫嘴,你不能冒这个险。」尤见田摇头像是拨浪鼓。 「我已经答应臬台大人了。」尤振武道。 「答应也可以反悔,明日是你的大婚之日,什么事情也没有这个事情重要,连皇帝都不征新夫,黄纲进士出身,堂堂三品,难道不知道吗?明天你不要去了,二叔代你去送!」尤见田道。 「二叔,你必须留在西安,很多事情得你去做,也只有你能做。朱大侠的老母,需要你照顾;周器和火器厂一干熟练匠人的家人,你也要想办法将他们安置,等会回到火器厂,我就会和他们说明,以前往榆林、学习簧片淬制之术的名义,让他们明天跟随娶亲队伍一起离开西安;第三,继续说服李赫然,让他早做决定,最最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 「你知道孙督的家人住在哪里吗?」 叔侄两人争论的时候,李宅之中,李赫然父女也在争论。 目送尤见田尤振武叔侄离开之后,李赫然站在那里,阴沉着脸,呆呆出神。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灯光照着她清秀绝美的瓜子脸,星眸闪亮,樱唇皓齿。 「大,你看你,把二叔父都气走了……」李文英似埋怨似撒娇。 李赫然看她 一眼:「哼,你是心疼你男人吧?」 「看你说的?」李文英粉颊一红,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奉到父亲面前。 李赫然还是板着脸,但眼神里的强硬却是装不住了,在女儿面前,他总是心软,叹口气,接过茶盅,小小泯了一口。 见父亲喝茶,知道父亲气消了,李文英这才微笑。随即却又忧虑。 李赫然放下茶盅,看了女儿一眼,立刻就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于是没好气的说道:「你担心他,他可没有担心你啊?!明天大婚的日子,他居然能舍下你,往潼关送什么火铳?哼,我看他真是昏了头了。」 「军令以下,他岂能违抗?」李文英轻声。 「你呀,在我面前万般聪明,在尤家小子面前,怎么一点机灵劲都没有了?什么军令不军令,我猜啊,九成是他自己主动请缨的,不然他一个火器厂副使,衙门怎么调遣,也调不到他的头上!」李赫然没好气的瞪女儿。 李文英笑,挽住李赫然的袖子撒娇:「大~~你说什么呢?」 面对娇柔,李赫然脸上的严肃又绷不住了,他甩开女儿的手,似埋怨似发牢骚的说道:「嫁妆换粮食,我认了,又换棉衣,我也从了,要我提前把五百石的粮食和五百套的棉衣,送到城外军营,我也听了,现在又要我收拾细软,离开西安,往榆林边疆那个苦寒之地避祸,这这这……这是不是太过分了?我辛辛苦苦,经商这么多年,攒下这点家产容易吗?」 第七十章 娶亲 李宅。 李文英笑:「就知道你是心疼银子。」 「你大我是心疼银子吗?我是心疼你呀,你个傻闺女。」李赫然端起茶盅,叹着气摇头。 「大,孙督在河南大败,西安动荡,咱们提前预防,提前准备,也没有什么不好啊。」李文英在父亲对面坐下。仿佛不明白父亲的明示。 「孙督是不是在河南大败,消息还没有确定呢。」李赫然哼道。 「尤家的石善刚从河南带回的消息,怎么会有假?」 「就算孙督在河南败了,还有潼关呢,说孙督守不住潼关,我是不信的。」李赫然摇头。 「尤振武不会判断错的……」 「他是人,不是神,你这么信他,迟早吃亏。」李赫然又把脸拉了下来。 李文英轻轻一笑,知道父亲还是心疼银子,心存侥幸,舍不得离开西安,想到尤振武刚才的样子,她似乎也有所顿悟,于是笑道:「女儿不是信他,女儿是信自己的直觉。好了大,是去是留,准备还是不准备?你自己做主。女儿去休息了。」 起身一个万福。 「你不劝我了?」李赫然似惊讶。 「不劝了。」 李文英笑。 然后就去了。 待女儿走后,房间寂静,李赫然放下手中的茶盅,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来,女儿明日就要出嫁,以后不能日日在他膝前了,今夜怕是最后的幸福,这令他失落,第二,他耳边又回想起女儿和尤见田刚才对他的劝说……虽然刚才他不想听,不愿意听,但心里却如明镜,女儿和尤见田的劝说,是有相当道理的。 像他这样家大业大的富商,对各种的风吹草动是最为敏感,官军前线败了了还是胜了,不但影响他的生意版图,货物进出,也影响他的身家性命。原本,提前预防,狡兔三窟是没有错的,只是,女婿的预防有点太超过了,孙督在河南刚败,西安这边就要撤退,这可是相隔将近一千里呢。 官军就这么不堪吗。 这让他隐隐警惕,担心女婿是看上了他的钱财。 所以他本能的抗拒。 现在暗夜静思,翻来覆去的想,又觉得女婿不是这样的人,自己怕是多疑了。 想到女婿过往的神准,他不免更是动摇…… 要不,就再听一次? 又或者,少听一点。 李赫然站起来往来踱步。 不想,心里的烦躁却是越来越多。 「来人!」 李赫然突然站定脚步,拉门走到院中,大声喊人。 「老爷。」 一个家丁奔了进来。 「元庆呢,让他来见我。」李赫然道。 很快,李府管家赵元庆进入花厅,向李赫然拱手。 「都准备妥当了吗?」李赫然问。 「一切齐备,就等明日姑爷上门了。」赵元庆笑。 李赫然点头,比起其他,女儿明天的大婚才是他最最关心的事情。 「客人们呢?」 「都走了,最后一个牛掌柜,我亲自派人将他送回家了。」赵元庆道。 「礼金清点的怎样?」 「出来了,一共收了四千三百二十二两。其中,银票两千六百两,现银一千七百二十二两。」赵元庆早已经会问,一边回答,一边将礼金薄呈上。 李赫然接过来,仔细的翻了一遍,然后合上礼金薄,对赵元庆说道:「明天一早你就去钱庄,将银票全换成现银。从明天开始,咱李记名下的各家店铺停止进货,只卖不买,各种商品,除了粮食盐巴棉布之 外,其他一律六折销售,三天之内,清空所有库存,收拢银钱。」 赵元庆惊讶:「老爷,这是为何啊?这么大的折扣,咱们可是要亏本啊。」 「不要问,你照着做就是了。」 「是。」 「这些银子,都箱子里装好了,随时准备装车。告诉常远他们,这几天都精神了,一个人也不许请假,随时听我命令。」李赫然道。 常远,李家的护院头。 「是。」 「去吧。」李赫然摆手。 赵元庆轻步退了出去。 李赫然这才感觉轻松了一些,不过稍一会,他又心疼起了损失的银子,算盘打了打,越想越心疼,不禁沮丧难过的说道:「小子,你可不要骗我,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此时,尤振武已经回到了火器厂。 明天就是自生火铳起运的日子,很多事情,今晚就需要准备齐当。 尤振武唤来周器。 周器眼圈通红,面色憔悴,鬓角的白发好像又多了一些,最近这些天,他忙的不可开交,压力非常大。 「周管事,有件事,我不想瞒你。」尤振武面色严肃。对周器这样的人才,他决定坦诚相告。 「大人请讲。」周器拱手听。 尤振武压低声音道:「官军在河南败了。孙督正退往潼关。」 「啊……」周器大惊。 「潼关之战,胜败难料,因此我决定派你和几个熟手匠人,跟随娶亲队伍,前往榆林,学习簧片淬炼之术。等学成后,你们再回西安,路途遥远,准你们带上家人。」尤振武道。 周器是聪明人,他自然明白,尤佥事在这个时候遣他离开西安,明显是有帮他离开险地的意图。 周器深深一辑:「明白了。」 「每个去往榆林的匠人,都补贴二两银子,作为路费。周主事,你二十两。」尤振武再道。 周器大吃一惊,二十两银子,可不是他一个小数目,差不多是他半年多的薪水了,急忙道:「周器怎么敢拿这么多?」 「不要客气,这是你应该拿的。」尤振武微笑。 「可赵主事那边……」周器微微激动,眼中满是感激,随即又犹豫。一直以来,在尤振武面前,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亲近,因此,他工作才会如此卖力,但尤振武毕竟只是副使,动用这么多的银子,用做他的路费,赵彦亨赵主事绝对不会同意,他不想给尤振武招惹麻烦。 「这银子不走火器厂,由我长乐堡支付。」尤振武向身后的薛金川点头。 薛金川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袱,交到周器手中。 周器明白了,心中感动无比,向尤振武深深一礼:「谢大人。」 「少佥事,不早了,该回去了。」荣叔又来催了。 尤振武点头:「走。」 这一夜,尤振武没有睡在火器厂,而是回到了租住的宅院。 宅院大门口早已经张灯结彩,红色的囍色灯笼高高挂。 明天尤振武大婚的日子,作为新郎官,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沐浴,修发,剃须刮脸、焚香等等等,折腾了半宿。 ----直到迷迷糊糊睡去的最后一刻,尤振武都在想,潼关现在情况怎样?不知道孙督是否已经撤回潼关?战败的消息,明天中午是否能传回西安? 照历史记载,潼关是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六被李自成攻破的,明天是九月三十,算时间,只有六天可挽回,从西安到潼关三百里,官道坦途,兵马行军,快的话,三天半就可以赶到,如果慢走六天也是正常的…… 尤振武默默计算,反复思量…… 感觉刚睡下,天就亮了,眼睛还没有睁开,尤振武就被拉了起来,更衣洗漱,穿上他的四品武官服,戴纱帽,穿官服,蹬皂靴。 一会,鼓乐鞭炮,跟在二叔尤见田的身后,遥祭祖先,跪拜,开锁……榆林娶妻的种种,在这里一样没有少。 众人欢喜,尤振武却心事重重。 因为他始终在想潼关之事。 身为穿越者,他知道历史的结局,也知道现在前往潼关的危险性,但有些事,他却不能不做。 因为他始终抱持改变历史的信念。 不能改变官军战败的结果,但有朱春在,从乱军之中抢出孙传庭,还是有一丝可能的。 潼关之行,就是为了争夺这一丝的可能。 鼓乐中,又想到了李小姐…… 「少佥事,臬台大人托人送来了贺礼。」 尤荣成报给尤振武。 尤振武感动,黄纲是唯一一个送来贺礼的大官,虽然礼金微薄,但情谊在那呢。 「少佥事,秦王府的刘公公来了。」尤荣成又来报。 尤振武急忙去迎。 「尤佥事,新婚大喜。咱家奉世子爷的令,特来祝贺。」刘安满脸是笑。 秦王世子的贺礼,是一个意外,尤振武还真没有想到。 一对手镯,五十两平库银。 「秦王世子,还有些情谊,只可惜他老子太吝啬,他又做不了他老子的主,若他是秦王,说不定历史能有些不同……」尤振武心中胡思乱想,脸上却是装出喜色,向刘安行礼:「谢世子爷的礼,刘公公辛苦,请到正堂休息。」 「不必了,咱家这就回去了。」 刘安满脸笑,拱手一礼,转身走了。 同一时间。 西安街头掀起一阵骚动。 「快去买了,李记商号,所有货品,一律六折出售!」 「啊,这么便宜啊,不会是骗人的吧?」 「怎么会?今日是他们家小姐出阁大喜的日子,为庆祝,所以才会大降价,听说只此一天,卖完就没有了。」 「啊,那得快去!」 「少佥事,街上的李记商号,今日忽然六折卖货,很多人都去抢了。听说人潮太多,连挡门板,都被挤折了呢。」 尤荣成小声报给尤振武。 尤振武听后松口气,脸上露出微笑,李赫然,终于是听进去了。 吉时一到,鞭炮响起,锣鼓喧天之中,尤振武挎上大马,在一堆人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宅院。李应瑞和王守奇作为伴郎,跟在他身后。 街道上,早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身为西安的名人,尤振武九月三十的婚期,早已经传遍西安,百姓们等很久了,今日都涌到街道上。想要看尤佥事的风采。 最前面是两个举着旗帜的开路兵,二姐夫武尚忠今天剃须刮脸,拾掇的干净,一身华服的就走在其后,十几个吹鼓手紧跟二姐夫,一个个鼓腮弄唇,吹的眉飞色舞,引人入胜,接着就是今日主角,新郎官骑马出现----尤振武本就英武,此时此刻,戴武官帽,穿四品武官服,踩着皂靴,更显出器宇轩昂,走过处,百姓们都是赞,好一个年轻英武的新郎官! 新郎官之后,是迎娶新娘的八抬大轿,最后面是一众人挑着彩礼,十几个大箱子,浩浩荡荡。 --从开路兵到后面抬箱子的,自然都是长乐堡的卫所兵,他们今日为少佥事娶妻,也算是开了眼了。 尤振武租住的宅院,离着李宅,仅隔着一条街道,因此很快就来到了李 宅。 李宅张灯结彩,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后门口的巷子里,垒起了一大溜十个土灶台,架了十口大锅,烟火升腾,正烹煮食物,火夫忙碌,准备招待新郎一行。 尤振武迎亲的队伍一到,院门外鼓乐齐鸣,院子里面则是鞭炮声响。 尤振武下了马,进入李家大院,和李家宗族的男丁见面,相互认识。 ----李家人丁单薄,所谓的宗族男丁,其实都是非常远房的亲戚,今日被李赫然请来,也就是凑一个场面。 随后,新郎尤振武被迎入主桌。 彩礼则一溜送进李宅。 姐夫武尚忠和李家族长见面,递上彩礼单,商议其他事宜。 很快,美味佳肴流水席一般的就上了。 从昨晚到现在,尤振武也是真饿了,于是毫不客气的甩开腮帮子就吃,李家男丁惊讶,心说新郎官不愧是将门子弟,这饭量,一个能顶三个。 与此同时,院中的酒席也一字摆开,长乐堡的军士们、吹鼓手等大吃大喝,人人高兴。 原本,午饭用完之后,还需要歇息片刻,有一个过场,之后,新娘子才会上轿,但今日却是匆忙,尤振武吃饱喝足之后,向姐夫武尚忠使眼色。 武尚忠明白,这就招呼着起驾。 明制,新郎官与新娘子在迎亲的时候是不直接见面的,新娘由娘家的亲眷丫鬟送上男方迎亲的轿子。 于是,鞭炮声中,新娘子戴着大红盖头,披着大红礼服,在一堆女眷和丫鬟仆妇的搀扶之下,从内院里走出来,众女眷簇拥着她,出了大门,直送到迎亲的八抬大轿之中。尤家的两个喜婆子和两个喜丫鬟,早已经在轿边等候多时,新娘子出现,立刻掀起轿帘相迎。 新娘上轿,鞭炮更多,鼓乐更响,现场更热闹更喜庆。 新娘入轿之后,尤振武踩蹬上马,随即,娶亲的队伍离开李宅,浩浩荡荡的往西门而去。 和来时的队伍差不多,不同的是,来时的彩礼,变成了去时的嫁妆。 嫁妆不多,只几个箱子,但很多人都知道,李家的嫁妆,都换成粮食,车马早就停在城外了。李赫然心疼女儿,这几口箱子,肯定也不会是空的。 沿途街道两边,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议论。 不远处,正有一家李记商号的店铺,此时人头攒动,很多人还在抢买便宜…… 第七十一章 巨变 …… 轿中的李文英看不见。 从今天一早,她就晕晕的,临上轿之前,又和父亲洒泪而别,哭的稀里哗啦,一直到进了轿子,她都没有能冷静下来,一会想父亲,一会想尤振武,幸福甜蜜,但却带着一点悲伤的心情,一直缠绕着她,令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鞭炮鼓乐之声,她一会能听见,一会又听不见,整个人好像是在漂浮中似的。直到出了城门,轿子外面的喧嚣,忽然安静了许多,听见脚夫走路和马蹄嘚嘚哒哒的声音,她才猛然醒,哦,已经出城门了。 「停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文英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脸上发烧一样的烫。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轿子放下了。 轿帘挑起,有光渗了进来。 但李文英还是看不见,因为她盖着红盖头呢。 「小姐,我要去了。」 尤振武低沉的声音。 「去吧。」李文英小声婴咛:「一路小心。」 「我会尽快赶回来。」 「嗯。」 「此去榆林有一千里,最少需要十五天,你要保重,有什么事就和去病说……」尤振武叮嘱。 李文英静静听着,想到接下来南北分别,尤振武去潼关,自己返榆林,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再见,李自成的兵马又正向陕西杀来,凶险未知……一时,一股澎湃的情绪忽然在心中升起,我要看自己的男人,我也要他看我! 强烈的情绪主导着李文英,然后她猛的抬手,自己掀开了头上的红盖头! 阳光有些刺眼,她一时有些睁不开,但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一张英武熟悉的脸庞。 尤振武先是惊愕,随即微笑。 ---干净白皙,娇羞透红的瓜子脸,樱唇皓齿,星眸闪亮,柳眉弯弯,鼻子小巧而挺直,花一般的年龄,优雅的气质,虽不敢说是绝世的美人儿,却也足够让人心神摇荡了。 李文英的美丽,在他预料中,李文英的大胆,不惧世俗,更让他喜欢。 这个时代的女子被程朱理学束缚,很少有人敢这么大胆的。 你不见,轿子旁边的喜婆子和丫鬟们,一个个都惊的张大了嘴,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吗?连陪嫁丫鬟韩素宁都惊讶的张大了嘴,随即才露出微笑,其他人,都还是惊讶着呢,就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阳光下,李文英娇羞万分,美艳不可方物,她的一双眼睛,却是清澈明亮而坚定。 「你更要保重,潼关之行,一切都要小心。」 李文英微抬下巴,望着自己的丈夫,婉转动听的声音,此时显得无比的凝重。 ----以她的聪明,自然也已经猜到,丈夫这一次潼关之行,未必就像说的那般轻松。 尤振武心情激荡,忽然前倾身子,将脑袋伸到了轿子里,美人在前,幽香扑鼻,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将其拥在怀里…… 李文英粉颊通红,似闪躲,似迎拒。 可轿子太小,她能躲到哪里去? 但尤振武还是忍住了,他近距离的看着自己的妻子,闻着她幽香,享受她扑面而来的娇羞爱意,微笑道:「我有东西送你。」 说完,就从怀中掏出了一方丝帕包裹的小件,打开了,里面是一对玉手镯。 正是秦王世子送来的那一对。 尤振武仔细看过,发现这对玉手镯细腻通透,温润无比,价值相当不菲,自己这段时间忙于公事,竟然忘记了给妻子买一件情物,而这对玉手镯正是合适。 「啊。」李文英惊喜。 「来,我给你带上。」尤振武伸出手。 李文英手上是有玉镯的,订婚时,聘礼中也有手镯,但那些手镯岂能比上眼前的这一对? 李文英褪去了手腕上的玉镯,将手伸了出去。 尤振武轻轻握住,一时感觉手腕都是发烫的,隐隐的,好像还能听见美人心脏砰砰跳动、如小鹿乱撞的声音。 右手之后左手。 尤振武略显笨拙,但却又温柔无比的为妻子带上。 一时间,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振武,臬台大人来了,还带了一百兵~~」 脚步声响,二叔急匆匆的走过来。 尤振武惊醒,向李文英一笑,说一声:「等我回去。」 深深望一眼,然后才放下轿帘,将美丽和爱意,隔在里面。 此时,不止是娶亲队伍,长乐堡的三百新兵,李记粮行的五百石粮食和五百套棉衣,以及一干嫁妆,一共装了二十八辆大车,加上随行的车夫和火器厂的一些匠人和家属,辎重车六辆,女眷马车三辆,其中一辆是李文英的,前后浩浩荡荡,一共四五百人,四十余辆车,都已经在城门外的官道边齐聚了。 此外,火器厂的自生火铳和一干火药包括纸包弹,以及十天的粮草,一共装了十辆大车,则是在路的另一侧,也已经是准备齐当。 所有人只等尤振武的命令。 现在,按察使黄纲黄大人又带了一百兵赶来。 尤振武带着众人,在路边迎候黄纲。 除了黄纲,还有一些官员,包括火器厂主事赵彦亨也来送行,就内心来说,赵彦亨十分不喜尤振武,但今日为尤振武送行,他却是真心的,尤振武走了,瘟神走了,他在火器厂终于可以恢复过往的威信,过几天舒心日子了,所以对于尤振武派遣周器等人前往榆林,学习簧片淬炼之事,他想也没想,直接同意。 黄纲下了轿子,见都已经准备齐当,他微微点头,向尤振武说道:「尤佥事,我向布政使衙门讨了一百兵,你可一并带了,前往潼关。」 这一百兵,尤振武老早就看到了,但他却不想要。 ----乍看起来这一百兵穿戴整齐,武器齐备,好像有一战的能力,但细看观察之下却发现他们的年纪都偏大,军容更松散,一看就知道油子兵。 打仗不行,逃跑第一。 这样的兵,决不能要,不但不能增加战力,遇上贼人,反而会动摇新兵的军心。 「谢大人好意,卑职二百兵,往潼关运送足够了。倒是卑职表弟率领的返程队伍,只有一百人,需要大人照顾。」 尤振武道。 「恩,既如此,你就多辛苦,我会函请沿途州县,派兵护卫。」黄纲道。 「谢大人。」 尤振武深深一辑。 黄纲望着他:「早去早回,未来你还有很多可以做。」 尤振武点头,然后向赵彦亨等其他送行官员抱拳行礼,在众人「尤佥事一路顺风,早去早回」之中,他踩镫上马,目光巡视一圈,说道:「走~~」 李应瑞和王守奇等人也都上马,武尚忠策马来回,扯着嗓子喊:「起,起啦~~」 军旗在前,车轮滚滚,两百长乐堡的新兵,押着十辆马车,沿着官道,往潼关而去。 尤振武立马路边,望着从身边经过的每一个军士。 张旺、朱富贵,马化龙赵志超连同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或挎刀,或持枪,两百队伍中,只有十个人扛的是自生火铳,其他的火铳兵,暂时都使用长枪和短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像抗日战争时,两三个士兵使用一杆枪一样,在如今钱粮困窘 的情况下,连正式的精锐都不能保证装备,何况他们这些卫所兵? 注:长乐堡一共三十杆的自生火铳,其他二十杆,尤振武留给翟去病了。 尤振武再向送行的黄纲黄大人抱拳,又看了一眼李文英所在的方向,此时的李文英已经在丫鬟韩素宁和喜婆子的搀扶下换乘了马车,人上车很久了,但马车帘子始终挑着。 虽然看不见,但尤振武却知道,李文英一直都望着自己呢。 「二叔,去病,我走了。」 尤振武对二叔和翟去病道。 尤见田点头:「路上小心。」 翟去病满是羡慕的对李应瑞和王守奇说道:「真想跟你们去潼关……」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笑。李应瑞道:「你去了,谁送你嫂子啊?」 翟去病叹口气,目光看尤振武:「哥,返程的事,你不用挂念,一切有我。倒是你自己得多注意。」 「遇事多和吴大有商议。」尤振武叮嘱。 翟去病身后左右站的分别是百户吴大有和旗长薛金川,这一次返程之行,尤振武特意将他们两人留在了翟去病的身边,以为臂助。 翟去病点头。 吴大有和薛金川也都抱拳领命。 「走!」 尤振武催马离开,李应瑞和王守奇向翟去病道别之后,策马跟上,武尚忠却有些不放心,他俯着身子,连连叮嘱翟去病:「从西安到延安,一路都太平,这段路程,你可以加快行军速度,早日追上吴汉的粮道兵。你们两军汇合,兵马多了,就会安全了。」 「知道了二姐夫。 翟去病答应。又道:「二姐夫,我表哥就交给你了,还有我大表叔,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放心吧,有我呢!」 武尚忠很郑重的点头,又道:「你小心将你的新嫂子保护好就可以了,其他不用你操心。」哈哈笑了两声,策马去追尤振武。 不远处。 李文英坐在马车里,目送尤振武,直到尤振武身影消失不见了,她依然没有收回目光。 不知不觉,她眼眶已经湿润…… 尤振武离开之后,翟去病率领的返程队伍,也启程返回榆林。 李文英掀着车帘,一路走一路回头望。 只留下尤见田和荣叔留在西安。 黄纲等送行的官员,也都准备离开。尤见田向黄纲行礼,黄纲和他小声说话,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马蹄声急促,一匹快骑在官道上出现,众人抬头一看,发现那是一名后背插着三面小旗的信骑,此信骑乃是六百里加急,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可拦阻他的前进,否则便是大罪。 「让开,让开~~」 但官道上仍有行人车马,所以信骑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大喊:「快让开,六百里加急!」 众人都是心中一震。 黄纲提着袍角就迎了上去,高呼:「我乃陕西按察使黄纲,是何军情?」 见到是一个三品大员,信骑连连勒马,放慢速度,气喘吁吁的回道:「禀大人,孙督在河南汝州败了。闯贼大军正向潼关扑来……」 轰! 现场顿时就炸开了锅,虽然从今早开始,就有零星的流言,说官军在河南败了,但相信的人并不多,毕竟前两天才刚刚有连续大捷的消息传来,闯贼更已经被围在了襄城,这样情况下,怎么会败?至于黄纲等知情人,则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说,在他们心里,仍然保持着最后一丝的侥幸,现在消息传来,尤振武所说的所有事情都被确定了,等于那最后一丝丝的侥幸,也已经是破灭了。 黄纲面色发白,问道:「孙 督呢?」 「不知道。」信骑道。 黄纲跺脚:「快,快回城!」 众官员乱哄哄得回城。 尤见田和尤荣成站在原地,两人面色都是严肃,尤见田抬头望天,祈祷道:「老天有眼,你可得让我哥和我侄平安归来啊。」 很快,官军在河南大败,闯贼大军正扑向潼关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城中掀起惊慌。 不过并没有引起大乱。 毕竟还有潼关在嘛。 自从崇祯二年,流贼窜起,施虐天下,不管闹腾的多凶,人数有多少,但从来都没有攻击过潼关。 不是流贼不想,而是潼关自古天险,非轻易可以攻破。 潼关在,西安就安。 官军败了,也不过就是退回西安。就像上一次一样。 所以人心虽然惊惶起来,但对于闯贼能攻破潼关天险,却还是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 有聪明人开始抢购粮米,囤积物资。 李宅。 正在后院默默垂泪、想念女儿的李赫然,听到这个消息,猛地就跳了起来,暗叫一声:果然是败了,尤家小子真厉害! 一时,李赫然也想通了道理。 不管潼关能不能坚守,先离开西安这个是非之地,跟随女儿,往榆林避祸总是对的,如果尤家小子失算了,潼关没有失守,西安稳如泰山,他再返回西安也不迟。 李赫然终于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决定离开西安,往榆林去两天。」 「元庆,立刻派人去追小姐,告诉小姐,让她在路上等我,我很快就到!」 「常远,召集所有马车和人手。把箱子都装上马车。」 吩咐了管家和护院之后,李赫然急匆匆的奔到后院,令侧室和两个妾收拾细软和重要器物,和他一起离开西安。 「这是要干嘛啊?」左氏惊慌不解。 「不要问,让你们收拾你们就收拾!」李赫然道。 左氏大哭:「你这是要败家啊!」 「闭嘴!」 李赫然正恼怒时,管家赵元庆急匆匆的跑进来:「老爷,人派出去了,车马也在准备中。」 李赫然点头:「好,店铺里的货物,处理的怎样了?」 「卖了一多半,还有不少呢。」赵元庆回道。 李赫然点头:「元庆,我离开后,店铺就交给你了,能卖就卖,不能卖,关门守着店铺就好。」 赵元庆点头:「是。」 「你的家人随我一起走。」 「谢老爷。」 「如果潼关不幸失守,流贼往西安来,你什么也不管,只要保住性命,到榆林找我就好,如果官军守住潼关,西安平安。我回来之后,你是我李记粮行的头功!」 作为成功的商人,又曾经带兵,虽然离开的有些手忙脚乱,但李赫然总体上还是非常冷静的。 第七十二章 练战 …… 就在后面插着三面小旗的六百里加急从官道上疾驰而来的时候,尤振武就已经知道,官军战败的消息,终于是传回来了。 此时此刻,西安一定会掀起惊慌。 不知道李文英和去病是否已经离开西安? 刚出了五里,官道之边,有七辆马车在等待,马夫马匹都是齐备,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老者。 正是尤家管家尤荣成。 「荣叔!」尤振武骑马疾驰,来到尤荣成面前。 尤荣成行礼:「少佥事,照你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好!」尤振武看那七辆车,脸上都是笑,转头命令道:「张旺,将这七辆车马,都编入营中。」 「是。」张旺领命。 于是这七辆马车连同七个车夫都加入了运送营。 ----七辆马车都用黑布蒙着,装的高大无比,但马匹却轻松,看起来不像是重物,众人奇怪,猜不出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如果翟去病在,一定会好奇的问,但李应瑞和王守奇都不是好打听的脾气,武尚忠用刀把戳了戳,似乎猜出了是什么,然后脸上的表情更费解,口中喃喃:「振武这是搞什么呀?」 临行前,尤振武小声和荣叔说话。 尤荣成连连点头,一一记在心里,最后说道:「少佥事,西安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一切都有二爷和我。但你此去潼关,可不太平啊,你一定得小心。」 尤振武笑:「荣叔你放心,纵使万般变化,我也不会有危险的。」说完,向前挥手,吆喝全营:「走了,今晚米家镇扎营!」 催马向前行。 米家镇距离西安不过二十里,也就是说,今日运送营,只计划走二十里。 李应瑞和王守奇微微奇怪,心说允文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半天走二十里,是不是慢了点? 运送营的车马跟上。 尤荣成一直站在路边,只到运送营的车马远去,他才忧虑万分的返回西安。 黄昏,就在米家镇镇外扎营,在张旺朱喜贵赵志超三个旗长领着安营的同时,马化龙领了十几个军士,赶了三辆马车,去镇中取水。 行军扎营,最重要的就是水源,没有水,则不可安营。 历来战争,水源往往都是敌我争夺的重点。 运送营只两百多人,用水不多, 从西安往潼关,沿着官道,由很多的村镇,还有多处驿站,水源不是问题。 这中间,尤振武将武尚忠、李应瑞和王守奇找来,四人议事。 「离开西安这么远,有件事我终于可以说了,我决定打开箱子,将新造的一百杆自生火铳,授给我中卫所的火铳兵!」中文網 尤振武的第一句话,就让三人吃惊。 武尚忠惊道:「振武,不可,这可是往潼关送的火铳啊!咱们用了,潼关怎么办。」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震惊。 尤振武面色严肃的解释道:「此去潼关三百里,途中难保不遇盗贼,铳躺在箱中无用,握在手中才能杀贼!等到了潼关,再将火铳交给他们也不迟。」 武尚忠也并不是反对,只是担心尤振武事后被追责,听尤振武这么说,他还是不放心:「事关重大,你可要想好了。那些接收查验的军需官,可是刁钻的很。」 尤振武笑道:「军需官问起,我自有答复。就这么定了。」 帐篷搭起来的时候,拉水的马车也回来了,随即燃起篝火,用铁壶烧水----这是尤振武定下的规矩,不论日常操练,还是行军打仗时,但有条件,士兵们都 要喝开水,因此,每日烧开水,喝开水,是中卫所军营的必备,今日也不例外。 「立正!」 这中间,张旺、朱喜贵马化龙等旗长大声下令,火铳兵一一出列,很快就列成了三排整齐的纵队。 一百火铳兵,詹帽箭衣,绑腿布鞋,一个个都站的笔直。除了前面的十个人扛的是自生火铳,其他都是长枪长刀的冷兵器,即便手中持的不是他们平常操练最多、最趁手的兵器,但其间的精气神和直面的压迫感,也压过普通的官军许多。 ----虽然是远途来到西安,但三百新兵在西安城外扎营其间,日常操练和在榆林之时相比,一点都没有减少,早操加上晚操,中间格斗技能加体力,饭后还有战术课,尤振武给他们排的满满,不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不同的是,这段时间,营中伙食非常的好,李赫然隔三差五的送米送肉,不亏待女婿的队伍,尤振武本人大婚,又买了猪羊肉,最后也都送到了营中。 很多军士都说,这些天就像是过年一样。 加上在今日早上,新发了棉衣,又发了第一次的饷银,棉衣穿在身上,暖和,银子揣在兜里,暖心,所以没有人有怨言,所有人都士气高涨。 目光扫过,尤振武还算满意。 随后,火铳兵列队从他面前走过,他拿起箱中的自生火铳,一一授予他们。 「铳是你们的命,多保养,多珍惜。」尤振武道。 「铳在人在!」 火铳兵高声。 领到铳,每一个人都是喜不自禁,摸了又摸,瞄了又瞄,铳是他们的胆,也是他们的面,手中没有火铳,还称什么火铳兵? 从现在起,他们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和其他火铳兵、以及长枪兵刀盾兵并列了。 自生火铳不但战时射击,平时更需要保养,火铳保养在明军传统中一向不被重视,甚至是忽略,这也是明军火铳常常炸膛的原因之一,除了火铳本身的质量,不善保养,甚至是不保养,拿起来就用,用过了就丢,是另一个重要原的因。身为穿越者,尤振武十分明白这一点,为了避免此中弊端,从长乐堡新兵营成立的第一天起,尤振武就制定了严格的保养制度,谁的铳谁负责,队长旗长负责检查,保养不到位,轻则处罚,重则斩首,队长旗长都得牵连。 尤振武说的明白清楚,这一点是没有任何含糊的。 火铳兵在领到火铳的同时,也是领到了责任。 自生火铳之后,一人再领了十发的纸包弹和两个弹药壶。 为什么两个火药壶? 因为一个装纸包弹,另一个则是要冲作水壶用。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火器厂别的没有,但火铳兵使用的火药壶,库房里却还是有一些的,尤振武干脆将它们全从库房里面拉了出来,以运送潼关的名义,在这里「私分」了。 火药壶冲作水壶,其实不合适,又贵又小,但非常时刻,尤振武只能芟繁就简了。 火铳兵两个壶,其他士兵,一人只发一个水壶。 一切都多亏了火器厂,如果是长乐堡自己造,炸锅卖铁,短时间之内,也造不出这么多的。 「哒哒哒哒~~」 同一时间,官道上,又有六百里加急的信骑,从潼关方向疾驰而来,他背后那三面红色小旗,像是火焰燃烧……。看来,前线战事,又有变化。 晚间。 用过晚饭之后,火铳兵在营中空地上空铳操练,继续熟悉射击步骤,长枪兵和刀盾兵正在做俯卧撑。 「三十五,三十六……」 每晚一百个,做完才可以睡觉。 四个旗长大 声喊数,往来监督。 武尚忠参与其中,和士兵们一起练。 他觉得这种操练方式太有意思了,振武那小子,脑子里面的花花点子真是太多了。 十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尤其是夜晚,但众军士一个个却练的满头大汗。 帐中亮着灯笼。 尤振武和李应瑞王守奇三人在灯下商议。 听到尤振武说,运送营要徐徐进军,每日只计划行军四十里,最多五十里,六天之后,也就是十月初六赶到潼关之后,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惊讶。 允文怎么忽然改了性子啊? 一天五十里,明显就是在磨蹭等时间,对一般官军来说,一日五十里是正常的速度,但长乐堡的新兵一日三练,脚力强劲,加上辎重不多,一日七十里、甚至八十里也都是没有问题的,反正只有三百里,咬一咬牙就到了,但允文却不这么做,反而强调要徐徐进兵,保存体力,这为的什么呀? 李应瑞忍不住:「允文,一日五十里,是不是太慢了一点,孙督在河南大败,闯贼大军扑向潼关,潼关急需咱们的火器和火药啊。」 尤振武平静:「早晚也不在这一两日。我们此去潼关,不止是送火铳和火药,也是要有所作为的,我们带领的这两百兵都是新兵,没有经过恶战,自生火铳也是刚刚拿到,军士们还不能熟练的使用,就这么冒然的冲到潼关,会让人笑话的。所以我打算,一路走一路练,不说提高多少战力,起码要让一百火铳兵,能娴熟的使用手中的自生火铳,如此,我们赶到潼关之后,才能算是一支有价值的队伍。到孙督面前,也才能展示出自生火铳的威力。」 李应瑞仍有疑惑,他隐隐觉得,事情未必就像允文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和背后,怕是还有其他不可言说的原因…… 操练完毕,随着几声铜锣,除了值夜的士兵,其他人都钻入帐篷休息。 因为都累极了,营中很快就鼾声四起。 尤振武却睡不着。 和白天之时,在众人面前的从容镇定不同,此时的他躺在被褥里,愁眉苦脸,好像有很多的问题,无法化解。 「允文,你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将自生火铳取来自用?咱为什么要缓慢行军,还有,那七辆车里,装的是什么?」 辗转反侧之中,李应瑞忽然问。 原来他也没有睡。他也一直在苦想。 李应瑞和尤振武一个帐,王守奇和武尚忠因为都是鼾声大户,所以分另一帐。 尤振武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帐顶,脸上露出了悲伤之色:「梦祥,你知道,孙督军中一共有多少火铳吗?」 「从兵力算,最少有八千杆。」李应瑞张口就答。 正式的,归孙传庭直辖统领的秦兵有两个营,一个火车营,一个骑兵营,火车营总兵白广恩,骑兵营总兵高杰,火车营的总兵力超过两万人,除去辎重后勤兵,李应瑞估算的八千,是合理数字。 「是啊,八千杆的火铳,还有推在厢车里的小佛郎机炮,最少也有三百门,加上大将军炮、佛朗机炮,火炮总数将近四五百,然这么多的火铳和火炮,我军在汝州还是败了,你觉得,潼关胜败,真是在我们这一百杆的自生火铳吗?」尤振武道。 李应瑞沉默了。 「二百兵,一百铳,是我们全部的本钱,我们不能硬干的,须小心谨慎。」尤振武道。 李应瑞叹:「你还是对守卫潼关,没有信心啊。」 尤振武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那七辆车里,装的是压实了的干草,连同一些官军的一些旧衣服、旧兵器和两面军旗。」 李应瑞惊讶的坐起来:「草 ?衣服,军旗?这是何意啊?」 尤振武压低声音,小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李应瑞听的目瞪口呆。 待尤振武说完,他呆愣了很久,才缓缓说道:「这行吗?」 「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尤振武说的坚定。 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完全的信心。 虽然他是一个穿越者,知道历史的结局,但有些事情,未必就像是他预料的那么发展,不管是他的穿越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本就没有记载的那么精准,总之,两者之间是有偏差的,他必须竭尽所有,以尽可能的逆转历史,改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第二日。 大明崇祯十六年,十月初一。 天不亮,营中就烧火造饭,炊烟袅袅,随着号子声,军士们纷纷穿上衣服,钻出营帐,在长官的口令声中,列队点名。 尤振武铁盔棉甲,腰悬长刀,巡视全营。 此地距离临潼,还有四十里。 用饭之时,尤振武下令今日下午赶到临潼县,随后就在临潼附近扎营,尝试第一次野战演习。 用完早饭,掩火起锅,全营开拔。 和昨天一样,依旧是沿着官道,不紧不慢的行军。 但和昨天不同的是,今日官道上逃难的百姓,骤然就多了起来,尤振武找来问,发现他们都是来自潼关方向,从他们口中,尤振武知道,溃败的各路官军正陆续逃回潼关,但孙督本人是否已经返回潼关,这些百姓却是不知道,只说潼关现在兵荒马乱,各路兵马混乱的很。 尤振武忧虑。 武尚忠逮着问榆林兵的消息,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各路官军十几万,总兵就有七八个,溃败之后,旗帜都没有了,谁能知道哪是哪的兵? 第七十三章 望奇迹 大明崇祯十六年,十月初一。 阴。 下午申时,运送营来到临潼县。 临潼县城已经戒严了,三门都紧闭,只留西门出入,路上行人百姓,一个个都是惊慌。那种山雨越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急迫。 李应瑞等人心情沉重。 运送营在临潼城外十里的娘娘庙扎营。 娘娘庙虽然早已经破败,庙门斑驳,庙中也没有修行者,但庙后有一口水井,庙前有一大片的空地,是尤振武最近梦寐以求的一处扎营地。 「这片空地不错。正适合火器操练。」尤振武道。 「可惜是个庙。」李应瑞道。 「火器操练,也是为了杀贼安民,菩萨娘娘仁慈,必不会责怪。」尤振武笑。 虽然是说笑,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上香,以谢菩萨娘娘为运送营提供了住处。 此时时间尚早,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尤振武下令,所有军士,到庙前广场集合操演。 很快,两百运送营的军士就集合完毕。 两百人,分四个方阵,一阵为一旗。长枪手、刀盾手、火铳手、火兵,持着各自的兵器,依兵种而列, 最前面,四个旗长劲装箭衣,戴着红缨詹帽,腰悬长刀,手持旗枪,腰杆挺的笔直。 同样是全身披挂的尤振武从庙中大步走出,站在山门前。 武尚忠三人跟在他身后,皆披甲挎刀。 张旺、朱喜贵、马化龙和赵志超四个旗长都向尤振武看去。 尤振武目光扫过,点头:「开始吧。」 火铳兵三排而列。 第一排的士兵双手端着自生火铳,单眼眯缝着眼,瞄准山门对面的射击靶子。 「滴~~」 「砰砰砰砰~~」 随着一声竹哨的响起,火铳兵扣动扳机,铳声震耳,自生火铳的铳管喷出火焰,一枚枚的铅弹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 山门对面摆放的一溜射击靶子被打的木屑横飞。 第一排火铳兵射罢,立刻后退装弹,第二排顶上,第三排预备,如此反复。 ----在这一次实弹射击之前,这些火铳兵使用空弹击发,不知道已经演练了多少遍了,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该这么做,但今日第一次的实弹,很多人还是紧张的脸色发白,不过当手中火铳巨震,子弹顺利射出之后,他们紧张的心情,一下就轻松了不少,等到第二发,第三发的时候,虽然手还是有些抖,有些兵着急的装不上纸包弹,不过整体紧张的情况已经大大减少了。 「好铳啊,几乎没有哑火的情况!啧啧,如果这能有一千杆的自生火铳,岂非数万人也攻不进山门?」武尚忠第一次见识到自生火铳齐射的威力,不禁惊叹。 不过他随即想到了第二个问题,那就是两翼和近战。 自生火铳如此威力,敌人肯定不会硬冲,正面可以使用盾车或者是盾牌进行压迫,两翼骑兵快速突击,三排火铳兵顿时就会变成板上的鱼肉。 李应瑞笑道:「二姐夫不用担忧,这只是火铳兵单练,加上长枪兵和刀盾兵,我们自有反击之法。」 「再射!」 一轮三发射罢,尤振武并没有收铳的意思,命令再射。 于是,一连三轮,火铳兵射完了分发给他们的十发纸包弹。 「就是太费弹药,这些纸包弹可不少银子呢。」 武尚忠又心疼。 尤振武却一点都不怜惜,神射手都是弹药练出来的,不浪费弹药,根本不可能练出合格的火铳兵。 火铳兵的三 排射之后,长枪手刀盾手也加入,就在荒郊野岭的娘娘庙,演练各种号令和旗鼓进退之术,又兵种配合,操演如何固守娘娘庙前的空地…… 临潼。 「老头子,你听见没有,好像是天上在打雷啊。」 「胡说什么,都十月了,哪能有雷?」 「那这是什么声音啊,砰砰的。」 「谁知道呢。」 「该不会闯贼打进潼关了吧?」 「胡说什么,小心让官差逮了你去!」 这一晚,很多临潼人听到了娘娘庙方向的砰砰声,不免心生惶恐。 第二天一早,临潼县令就派人去查看,这才发现是运送营昨晚驻扎娘娘庙。所谓的砰砰声,运送营解释是营中的鼓声。临潼县令将信将疑。 崇祯十六年十月初二。 一早,运送营就从娘娘庙开拔,顺着官道,往渭南华州华阴潼关的方向而去。 今日路上逃难的百姓更多,传来的信息,也越来越纷杂,有人说,孙督已经回到潼关,正聚拢兵马,住持潼关防务,又有人说,现在主持潼关防务的是火车营总兵白广恩。 至于榆林兵的胜败,以及游击将军尤见龙的消息,却还是没有。 武尚忠李应瑞王守奇等人的心情都是不安。 尤振武默默祈祷,为父亲,为孙传庭…… 两天后。 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四。 押运营沿着官道,不紧不慢的向前,中午时分,来到渭南附近。渭南距离潼关一百五十里,算起来,仍有差不多三日的行程。 渭南古称下邽、莲勺,地处关中平原东部,地势以渭河为轴线,形成南北两山、两塬,是陕西的「东大门」。西岳华山就在渭南境内。 进入渭南之后,逃难的百姓越发多了,而官道上往来的官军,也渐渐密集了起来,百人队,千人队,大部分都是周围州县的驻守兵,此时正在紧急调动,见到尤振武的押运营,都会上来询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往哪里去? 「我们西安火器厂的卫所兵,往潼关押运火药。」 对于所有的询问,尤振武都客气恭敬的回答,同时自动闪开道路,让其他官军先行。 听到是卫所兵,问话的队官大多露出不屑,很快离去,有官员听说是往潼关运火药,则是连连催促:「潼关大战在即,缺少火药,而等还不快快前行?」 尤振武同样客气回答:「是大人。」 而从他们口中,尤振武也终于是得到了一些可以确定的消息。 第一,孙督已经撤回潼关,高杰白光恩陈永福牛成虎包括榆林总兵王定,也都带着残部逃回了潼关,现在,孙督正在潼关布置防守…… 「榆林游击尤见龙呢,可有他的消息?」不等尤振武,武尚忠已经迫不及待的问。 但对方都是摇头,没有人知道尤游击的消息。 如此大战,如此多的总兵,一个小小的游击,实在是不惹人注意。z.br> 武尚忠急的直跺脚。 尤振武心中发凉,他知道,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二,李自成数十万的大军正向潼关扑来,因为大败,官军一路几乎是抛弃了所有的辎重,大量走投无路的军士向李自成投降,这一次,李自成获得了大量的装备,又收编了大量降兵,兵马浩浩荡荡,军势盛大无比,其兵马已经快要把潼关城外的原野都填满了。 第三,陕西巡抚冯师孔听闻河南战败,紧急率部从南阳撤回,防守商洛,以阻止李自成的偏师,从商洛入陕。又说冯师孔本人已经撤回西安,留甘肃总兵马鑛和四川秦翼明守卫商洛两地 。 另外,为了筹粮筹兵,从潼关华州商洛一直到西安,各处都已经是乱成一团……孙传庭就任三边总督之后,力主恢复的一批驿站,此时也已经丧失了六百里加急,传递文书,为官员的公务往来提供交通工具、夫役和食宿条件的功能,所以倒有路过的官员向押运营讨要食物,尤振武但有所能,都给了。 得到确定的消息,知道孙督安全回到潼关之后,李应瑞和王守奇都微微松口气,在他们看来,只要孙督在,潼关还是能守的。 尤振武心情却是沉重,他遥望潼关,仿佛看到孙传庭此时升起大帐,正在布置军令…… 「若贼进关,秦人尚为我用乎?不守潼关,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李继祖听令。」 「在!」 「本督令你率部驻守麒麟山山脚下的陶家村,陶家村虽然是一个小村,但它西面是南原。东面是上南门,守住陶家村就是守住了上南门与南原的制高点,令贼军无法全力攻城,村小位重,你务必死守!」 「领令!」潼关指挥佥事李继祖领命。 「白广恩听令。」 「在!」 「本督命你率火车营驻守潼关南原,当道扎寨,不使贼军逾越一步,如陶家村有危,要立刻派兵救援。」 「领令!」 「高杰。」 「在!」 「本督令你驻守西塬凤凰山,和白广恩互为犄角,相互支援,人在山在,不容任何闪失。」 「领令!」 「其他,随本督固守关城,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领令!」 「诸君,河南一败,我等已经无颜再见关中父老,如果再败,就只能悬于潼关城门之上了!生死存亡,就在此一战了,望努力。」 「有贼无我,有我无贼!」 孙传庭的布置,充足利用了潼关的有利地形,抓住了陶家村和凤凰山的重点,是为兵家上上之选。可惜的是,地形虽然优势,但此时的明军却有一个致命的、无法弥补的大弱点,那就是,兵力严重不足…… 尤振武遥遥想着,心中悲凉越来越多…… 目光向前,看见前面有一处市镇,于是说道:「张旺,传令下去,就在前面的市镇旁扎营!」 「是。」张旺领命,纵马到前面去传令。 正在前面领头行军的武尚忠听到后,急忙转了回来,到尤振武身边道:「振武,天色还早。不如再赶一程,到更前面的市镇扎营……」 武尚忠着急前往潼关,以尽快打探到榆林兵和自己丈人的消息,偏偏尤振武这几天不紧不慢的行军,这让他十分着急,好几次提出加快行军速度,但都被尤振武否决。 「不,就这里。这是计划好的。」尤振武道。 吴尚忠着急嚷嚷:「振武,这么多天了,你大和尤家军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啊,咱们得加快速度,不然啥时候能到潼关啊……」 「老石已经去打听了,有消息,他自会回来,二姐夫,我知道你心里着急,我也着急,但行军作战,须依照计划,谋虑而行,不能意气!」尤振武第一次对武尚忠拉下了脸。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武尚忠呆愣了一下,自觉很没面子的抓抓胡须,随即却又憨笑:振武真是大官了啊,他发起脾气,跟他父亲一个模样,感觉那目光能杀人,比打我十板子还难受呢……唉,不明白振武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愿意加快行军速度呢? 两百运送营就在市镇旁边扎营,照例用马车到镇中取水,等到帐篷扎定,竖起军旗,火兵开始造饭之时,天色也不过刚刚黄昏。 各个帐篷前,士兵们捡 柴燃起篝火,一烧水,二取暖。 已经是初冬,清晨和邻近傍晚的时候,微微薄霜,气温极低,幸亏是提前发放了棉衣和棉鞋,不然夜间宿营,清晨拔营,都会比较辛苦。 李应瑞的随从烧了热茶,李应瑞提拎着,和王守奇一起去找尤振武。 远远的,就望见尤振武去了头盔和腰刀,身披棉甲,盘腿坐在篝火前,一动不动的,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 火光映着他脸庞,他脸色无比严肃,眼神却是沉思…… 「允文,喝茶。暖暖身子。」 李应瑞和王守奇在尤振武身边坐下,李应瑞拎着茶壶,王守奇手里有茶杯。说着,李应瑞倒了茶,递给尤振武。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尤振武在忧虑什么。 一向少言的王守奇则安慰尤振武:「不用担心,吉人天相,伯父会没事的。」 尤振武接过茶,脸上露出微笑:「谢谢。」他忧心的当然不止是父亲,更有孙传庭,以及即将天崩地裂的大危局。 脚步声响,武尚忠回来了。 在篝火前坐下,愁眉苦脸。 原来他又去官道边观望石善刚了,可石善刚就像是消失了一样,自从三天前,他奉尤振武命令,轻骑前出,往潼关方向打探消息以来,一次也没有出现,一次消息也没有传回,这让武尚忠十分的着急,每到宿营的时候,他就会到官道边去张望,期盼石善刚能够出现。 但三天了,石善刚却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回。 李应瑞递给武尚忠一杯热茶,劝慰道:「二姐夫,你不要着急,其实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啊。」 武尚忠想想也是,如果尤家军真在河南有什么不测,石善刚打探到了,一定是第一时间返回,现在没有返回,说明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仍有希望。 第七十四章 五家桥 大明崇祯十六年,十月初五日。 阴。 清早,运送营按部就班的造饭,用饭,掩火,拔营,各有鼓点号角令旗为令,护着五辆大车,照例徐徐而进。 不一样的是,尤振武、李应瑞和王守奇三个人全部十一个骑兵,清早就离开军营,往前面探路去了。 面对尤振武的反常,武尚忠很奇怪,但他没有问,这么些天,尤振武奇怪动作太多了。他早就习惯了。 下午时分,运送营来到华州。 华州四门紧闭,已经全城戒严。 原本计划,这一夜是要在华州城下扎营的,武尚忠也是这么命令的,不想,马蹄声响,一个跟随尤振武去探路的亲随家丁却是返了回来,说道:「武把总,尤佥事有令,令全营沿着官道,再疾行二十里,往一处叫五家桥的地方,和他汇合。」 武尚忠惊讶,心说这几天磨磨蹭蹭,一天不过四十多里,现在都快黄昏了,怎么忽然要急行军了? 虽然不明白,但并不影响武尚忠的立刻执行,于是他传下命令,运送营以急行军的速度,沿着官道,往伍家滩而去。 车马滚滚行前,火铳兵长枪兵刀盾兵,都撒开了腿,一路急走。 行出半个时辰后,天色就黑了下来,武尚忠令点起火把,继续前行。 一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五家桥。 因为是急行军,一路一口气都没有歇息,所有人都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拉车的马匹也是喘着粗气。 「佥事大人在哪?」 「在前面桥上。」 武尚忠策马疾驰,终于是看到了尤振武。 一条渭水的支流,从原野中潺潺流过,一座古老的石桥,横跨东西,连接了官道通行,此时,尤振武正站在桥上,远望潼关,李应瑞和王守奇在他身边,还有两个挎刀亲随打着火把,照面了桥头的一面区域。 「振武。」武尚忠翻身下马,奔到桥上。 尤振武转头看他,脸上微笑:「二姐夫。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看他脸上的喜色,武尚忠心中好奇,因为他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尤振武这般轻松了,口中回道:「什么怎么样?」 尤振武指桥的西面:「今晚我们在桥西扎营,如何?」 武尚忠伸长了脖子看,但夜色漆黑,他看不到什么,不过心里却十分清楚,振武今日一反常态,不顾辛苦的将队伍拉到这里,其间一定有什么奥。这里,断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扎营地点。于是又仔细望了望,还探头看石桥下的河水,似乎明白了什么,口中说道:「这是渭水的支流吧?大旱之年,竟也还有些水,不容易啊。此水隔断东西,只有咱们站身的石桥可以通行,如果咱们在桥西扎营,就等于是扼住了桥头,控制了官道通行……」 听到此,李应瑞笑道:「二姐夫果然是带兵之人,一下就看出要点。」 武尚忠摇头:「就是胡乱说,咱们是运送营,控制桥头又有什么用?再者了,这里水浅,岸也不够高,距离也不够宽,敌人可以蹚水、可以绕行,甚至有千百步兵,半个时辰就可以用沙袋在下游再堆出一座桥来。所以占也没用。」 「二姐夫说的很对。」李应瑞再次点头,目光看尤振武,王守奇也看着尤振武,像是有什么事,在等尤振武拿最后的主意。 尤振武看一眼向桥东的方向,又看王守奇:「长捷,你以为呢?」 王守奇声音坚定:「不会再有更合适的地点了。只能是这里。」 尤振武点头:「那就这里吧。」 武尚忠看他们三人的表情,就更是疑惑:「你们三个在说什么呢?振武,你跑了一天,就是为了找到这 里吗?」 「是,这个地方可不容易找啊。」尤振武微微笑,好像对这里很满意,随即脸色一紧,肃然道:「二姐夫,刚刚有消息,闯贼已经占领阌乡。」 阌乡,潼关和河南之间的最后一座城池,史称湖县,北周更名湖城县,隋朝为阌乡县,1954年6月21日撤销阌乡县并入灵宝县。 阌乡距离潼关不足五十里,占领阌乡之后,闯贼大军已经可以直扑潼关。 「阌乡定是我军主动放弃的,流贼占就占了,也没有大不了,只要潼关稳固,咱陕西就不会有大事!」武尚忠道。 尤振武却摇头,眼中忽然露出痛苦:「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隐瞒了,从时间算,潼关失陷的日子,怕就在明天。」 「啊!」武尚忠大惊,看着尤振武,眼神不敢相信,急道:「振武,你怎么知道是明天?潼关失守,那咱大岂不是更危险了?振武啊,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千万不能乱说……」因为着急,说道最后的时候,他都有点结巴了,在这之前,尤振武一直忧虑潼关守不住,现在更是直接点出,潼关失陷的时间,就在明天,也就是崇祯十六年的十月初六,这么精准和肯定,他如何能不震惊? 李应瑞和王守奇默然,显然在这之前,尤振武已经和他们两人说过了。 尤振武仰头望天,叹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胡说?潼关已经不可救,我们此刻前往潼关,两百人,一百铳,不过是为潼关南原的血泊里,增加两百尸体。」 武尚忠更惊,口中结巴的说不出话:「这这这……」 尤振武转头看他:「所以我决定,就在这五家桥扎营,以接应孙督!」 武尚忠震惊中又添了更多糊涂,他不明白,怎么又要接应孙督?难道孙督会退到这里吗? 但尤振武却明白,而且记得清清楚楚,潼关是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六日失守的,当日,李自成数十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直扑战略要地姚家村,一路攻击南园的白广恩。 驻守陶家村的李继祖虽然拼死坚守,但奈何敌人太多了,一拨又一拨,连绵不绝,无穷无尽,而他手下的军士太少,终于是抵抗不住。 李继祖死战不退,被流贼当头一刀,盔首俱裂。 陶家村危急,西面不远处的白广恩根本不敢前去营救,等到陶家村被李自成大军占据,白广恩立刻就处于被两面夹击的状态…… 南原危急,驻守西塬凤凰山的高杰,应该立刻支援,以为犄角之用。可惜,高杰却没有出兵支援,一来,襄城之战时,白广恩见危不救,没有支援他,他心中抱持怨气,二来,李自成的大军也已经对凤凰山展开攻击。 此时,上南门已经受到了刘宗敏部的猛攻。惨烈的攻城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了午后,闯军几度登上城楼,孙传庭亲自督阵,身先士卒,硬生生的将冲上城楼的闯军杀了下来,刘宗敏不顾死伤,率部继续猛攻,但门楼始终牢牢控制在官军手中。 不过同时间展开的南原之战,却渐渐分出了胜负,在李自成亲自统领指挥,源源不断的投入更多的兵力之后,白广恩的火车营渐渐抵挡不住,各部有慌乱迹象,白广恩连斩数十人,方才稳住阵脚,但李自成却已经看到了胜机,他亲自临阵,高喊冲锋,闯军士气大振,兵马齐冲,凭此一鼓作气攻破了火车营的防线。 防线被突破后,白广恩的火车营立刻就开始溃败,争先恐后的想要逃入潼关城。但城门紧闭,岂能让他们轻易进入?于是溃败的明军不顾军令,砍断栅栏,从南水关潜入,闯军尾随其后,趁势夺取了南门…… 孙传庭虽然组织队伍,试图补救,各部也的确是死战了,南门主将潼关卫指挥使张尔猷高呼:「吾辈沐国恩,受朝廷爵禄,不 能捍卫封疆,今正吾死之日耳,」后遇闯军大呼:「闯贼,吾掌印张尔猷也,」与贼战,中数枪死。 监军乔迁高重伤自刎而死。 千户袁化龙与义军争夺西门战死,百户尹君极战死。 但闯军源源不断,如洪水一般席卷了潼关城…… 潼关之战,从凌晨到日落,大约打了十个小时,洛川与潼关城内遍地尸体,血流成河。最惨烈的南门地区,有多处被称为「血泊巷」。 尤振武一时又沉浸在历史的回忆中,感叹潼关的惨烈和孙传庭的背运,直到武尚忠惊惶的声音将他唤回:「振武,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潼关明日就会失陷?」 尤振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这事是不会有错的。潼关失陷虽然无法挽回,但救出孙督,却是可能的,有孙督在,陕西犹有可为。所以在几天前,我已经请朱春朱大侠前往潼关了,朱春大侠武艺了得,或能相助孙督杀出重围……」 武尚忠一脸震惊的望着,虽然振武没有明说,但他却已经知道,振武所为,怕又是「紫袍将军」的指点。 ----自榆林以来,振武每一次的判断都是对了,从没有失误。 振武,一直和岳王爷通着信呢。 武尚忠顿时就信了。 他看向尤振武的目光,又多了一些敬畏。 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叹,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尤振武说服,但内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能接受,河南败了也就败了,潼关天险也不能守吗? 当夜,运送营就在五家桥的桥西扎营。 尤振武站在石桥上,远望了潼关方向很久很久。 安营完毕之后,尤振武召集武尚忠、李应瑞和王守奇,在帐中详细安排。 「这条河,乃是渭水的支流,周边人都叫他散水河,往下游走,叫鱼难河,原本水量是比较充沛的,但因为这些年常常闹旱灾,所以变成了现在半流不流的样子,即便如此,它也依然是一道不能轻便逾越的河沟。今日一下午,我和梦祥、长捷三人,上下周边都跑了、看了,除了五家桥可以通行之外,敌人若想绕行,最近也在下游十五里之处,那里有一座木桥,但没有官道,都是小路,如果是大军通行,并不适宜……」 「此外,这里距离潼关八十里,一日的急路,进可攻、退可守,如果潼关失守,官军顺着官道逃来,八十里,正是逃的精疲力尽,也是敌人追击的精疲力尽之处。而我运送营养精蓄锐,扼守桥头,发挥自生火铳的威力,以逸待劳,足可以以一当十。」 「除了桥头,还有邻近的几个浅滩,也需要派人防守。挖沟、立桩、不使敌人轻易上岸。」 武尚忠想了想,说道:「咱们只有两百人,这么守,人手跟本就不够啊。」 尤振武道:「那七辆马车中,装了许多压实的干草,明日砍伐树枝,扎成草人,可为疑兵之用,白天不说,如果是夜晚之时,敌人追到,或许可不战屈人之兵。」 听到那七辆马车中装的是压实的干草,王守奇惊讶,武尚忠此前已经用刀鞘探出是干草,但想不出是做什么用的?现在听尤振武说,方才是明白:「我说呢,带这么多干草干什么,原来是在这用啊。」 不过他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说道:「咱们是运送营。擅自停止前进,在五家桥这里,又挖沟又立营,官道上行走的信骑和官员又那么多,一旦被他们发现上报,你怕是要担罪啊。」。 「明日潼关就失陷,他们顾不了我的。」尤振武道。 武尚忠点头,但想到生死不明,一直都没有消息的丈人,忍不住又伤感:「咱们不去潼关了,咱大怎么办?」 尤振武低下 头,脸色沉重的说道:「我们去不去潼关?并不碍他的安危……但此刻前往潼关,却是将两百弟兄置于死地,我不能以私废公,白白害了他们的性命。」 「可我们区区两百人,桥头扎营,阻挡追兵,也是危险万分啊。」武尚忠道。 「救援孙督,乃国家之事,危险也必须做。再者,朱春为了孙督,已经孤身前往潼关,我们岂能负他?」尤振武道。 武尚忠低声叹,眼眶微微红。 「允文,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万一明日潼关没有失陷呢?」一直沉思不语的李应瑞忽然说道。 就好像,他还有最后一丝的侥幸。 尤振武的心中,其实也有侥幸,他缓缓道:「如果潼关没有失陷,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上面追究,我被罢官免职也心甘情愿了。」 为什么不能再前进几十里,到华阴,甚至到潼关城下? 原因只有一个,兵力太少。 两百人,被流贼骑兵大军一个冲锋就没有了。 八十里的路途,相当于是一个缓冲。 流贼骑兵如果追击,那一定是一拨一拨的,不会是千军万马同时出现。 如此,两百人才有抵御的可能。 第七十五章 消息 这一夜,尤振武无眠,虽然他是一个穿越者,并不是本尊,但他的骨血精神早已经和本尊融为一体,所以,对于身处河南战场,生死未卜的父亲,他心中的担心和焦虑,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六日。 有大风。 今日,是潼关大战的日子。 清早起来,尤振武来到石桥上,向潼关方向默默行礼,这一刻,他多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多希望孙督能够坚守潼关,打退李自成的进攻。 但时势使然,李自成气候已成,潼关失陷的结局,是不可能改变的。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冷静,绝不能让情感压过理智。 武尚忠李应瑞和王守奇三人也都向潼关的方向望,表情都是悲伤,武尚忠长叹:「老石怎么还不回来?」 这时。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一身后插着三面红色小旗的六百里加急的信骑,在晨曦中出现,沿着官道,急速而来。.z.br> 一路以来,信骑时时出现,不时从潼关往西安,就是从西安往潼关,尤振武从不干涉,但今日他却是横身挡在了石桥上。 有人在石桥挡路,而且是一个戴铁盔,穿棉甲的将官,那信骑不得不慢了下来。 尤振武高声问:「我乃西安火器厂四品佥事副使尤振武,你是哪一驿的信骑?」 「回大人,小的是华阴驿的。」信骑勒住马,气喘吁吁的回答。 明代,驿站六十里一设,六十里换人换马,五家桥距离潼关八十里,中间正隔着一个华阴驿。 「可有潼关的消息?」尤振武问。 「闯贼大军昨日上午已经到了潼关南原。并打造攻城器械……」 「有多少人?」这一次是李应瑞急问。 「漫山遍野,看不到边……」信骑回答时,眼中犹有恐惧。 「闯贼今日就要攻城吗?」还是李应瑞问。 「不知。」信骑回答:「但听闻他们昨日下午就试炮了……」 武尚忠和李应瑞王守奇脸色都是一变,试炮就意味着即将攻城,想到闯军几十万的兵马,想到潼关危局,想到尤振武的预言,他们心情都是沉重。 尤振武默了一下,然后问:「可有榆林兵的消息?」 信骑回:「只知道榆林王定王总镇就在潼关。」 「谢了。给他水壶和食物。」 尤振武令人将食物和水送给信骑。 信骑感激不尽的收了,随后策马疾驰,通过石桥,哒哒哒哒,继续往西安的方向而去。 武尚忠却还是望着潼关的方向,他不明白,为什么始终没有老丈人尤见龙的消息,难道已经遭遇不测了吗? 用过早饭之后,原本是要拔营起行,但尤振武召来四个旗长,宣布自己的命令。 听到全营停止前往潼关,原地在五家桥修建防御工事,四人微有惊讶,尤振武不解释,只令他们执行命令,但对于桥头的防守,几处前滩工事的修建,还有兵力的配置,却和他们四人详细探讨,听取他们的意见。 武尚忠加入进来。就一些要点,向四个旗长传授经验。 很快,众人领了令,各去忙碌, 一队去周边砍伐树木、修造路障和拒马,并寻来石头,在桥头垒砌石墙,以为火铳兵射击之用;两队在浅滩岸边挖掘壕沟、设置工事,最后一队将七辆大车上的干草和一应物件都卸了下来,开始捆扎草人。 尤振武给七个车夫发了赏银,令他们返回西安。 七个车夫千恩万谢,赶车回西安了。 「佥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不带咱们往潼关,怎么倒在这挖沟来了?」 「瞎问什么,佥事大人自有计较,还不快干?」 军士们心中疑惑,挖沟之余,小声议论,但对于尤振武的命令,却是毫不犹豫的执行。 尤振武往来督促,又登上石桥,远望东方。 这一日,官道上逃难的百姓,已经是看不到了,大约能逃的都已经逃了,不能逃的,就只能留在潼关和华阴两地,听天由命。 但前往增援潼关的官军依然有。 邻近中午,一支两三百人的老弱官军,押着粮车,在五家桥出现,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要往潼关运粮。 「岂有此理。你们是哪里的兵?谁叫你们在桥头垒墙,又河岸上挖沟的?」 带队的是一个乌纱绿袍、四十岁左右、长髯垂胸的七品知县。见到运送营的兵桥头垒墙,又在河岸上挖掘壕沟,他十分惊讶,骑马来到桥边,对正在垒墙的运送营军士大声喝令。 「榆林长乐堡的。」 正在传递石块,依次垒墙的军士们头也不抬,仿佛没有听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有一个队官向知县抱拳禀报。 「榆林兵?」 知县微微惊讶,又看那些挖沟的士兵,惊讶又多一些,心说榆林卫所兵什么时候也变的这般干练有素了? 「你们长官在哪,我有话问他!」知县道。 尤振武得到消息,李应瑞两人快马来见。 「卑职火器厂副使尤振武,不知大人唤我何事?」 尤振武下马拱手,恭敬客气的请问。 虽然他是从四品的佥事,知县只是一个七品,但大明以文制武,武官在文官面前,永远低一截。 李应瑞也下马行礼。 「尤振武……你就是造出自生火铳,连破秦王府奇案的尤振武?」 知县微微惊讶。 这些天,尤振武的传奇早已经在陕西各地传来,身为地方官员,知县对尤振武的名字自然不陌生。 「是卑职。但不敢说什么奇案。」尤振武谦虚回答。 「怪不得。」知县的表情一下就变的尊敬了许多,他下了马,整理衣冠,拱手说道:「我渭南知县杨暄,久闻尤佥事的大名了。」 杨暄,渭南知县,李自成攻破潼关,几十万大军杀到渭南之时,渭南小城小地,无险可守,但知县杨暄坚不投降,他「籍子弟乘城固守」,不料,本县举人王命诰却悄悄打开了城门,放闯军入城。杨暄被执,不屈死。 杨暄。是个忠臣。 「不敢,原来是杨知县,有礼了。」 两人客气寒暄。 不想刚寒暄一句,杨暄就脸色一沉,语带责问的说道:「尤佥事,本官听说,你带兵运送自生火铳,前往潼关。此地距离潼关,已经不足百里,潼关大战,随时爆发,前线将士急需火器,你为何裹足不前,在桥头垒墙,更在河岸上挖掘壕沟,这是何意啊?」 「回大人,卑职有密令。」尤振武早有准备。 「谁的密令?」 「孙督。」尤振武回答。 杨暄皱起眉头,眼神疑问,显然,他对尤振武的回答颇有怀疑,但孙督的名字,不是谁都能说的,抗命或者假命,更是杀头的罪,他想不出尤振武这样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官员有抗命、假命的理由,因此,虽然很是怀疑,但他却不能直接否定。 「孙督为什么要令你在五家桥垒墙挖沟,为的什么?难道想拒守桥头,截断官道吗?」虽然是文官,但杨暄也有相当的见识, 一眼就看出目的。 「这卑职就不知道了,卑职只是奉令而行。」尤振武面色从容,仿佛真有密令在手。又或者,他清楚知道,杨暄身为七品知县,此地又非是渭南管辖,是没有权力要求他出示密令的。 杨暄目光审视,眼中都是怀疑,然后问:「那自生火铳呢?潼关不急用吗?」 尤振武回道:「攸关密令,卑职无法回答,请大人勿要责怪。」 杨暄更是怀疑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孙督会给尤振武什么密令?不过他没有再问,或者说,他已经清楚看出,即便他再问,尤振武也是不会说的,于是拱手:「尤佥事大任,我就不打搅了,只是潼关战事紧,还望尤佥事完成密令之后,即刻前往潼关。告辞。」 「送大人!」尤振武深辑送行。 杨暄上马离开,隐隐听见他小声嘀咕:「真是奇哉怪也,怪也……」 杨暄过后,整个五里桥忽然安静下来,前后几十里,除了运送营,再没有车马、行人经过。一眼望过去,天地之间,除了土地和道路,潺潺的河水,再没有其他东西,连鸟雀都看不到一只,仿佛它们是感受到了潼关大战的轰轰巨炮和尸山血海,所以早早的就逃避去了。 尤振武却片刻都不敢怠慢,在他的催促和监督之下,到傍晚时,桥头的路障拒马、以及防守用的石墙,已经是完毕。 石墙一米多高,正到人的胸口处,所以也叫胸墙,胸墙并非直线,而是微微弧形,距离桥头二十五步,正好将桥头包在其中,尤振武亲自盘了一下,从胸墙处到对面桥头,不多不少,正好是七十步,也就是说,敌人只要出现在桥头,自生火铳就可以射击了。 胸墙直面石桥,封死了直行的路,通路留在左右两侧,而两侧有设置路障拒马,非有尤振武的命令,任何人也无法轻易从这里通过。 至于两处浅滩,壕沟中倒栽尖木,又挖了很多的绊马坑,暗夜里,若是有敌人骑兵冲上浅滩,即便是避过壕沟,也要被绊马坑折断马脚。 草人也捆扎完毕,木为架,草为皮,一共作了三百多个,给它们戴上詹帽,披上箭衣,往石墙后一放,不要说夜晚,就算是大白天,离得远了,一时也辨不出真假呢。 「马旗长,好手艺啊。」那边,李应瑞正在笑赞旗长马化龙。 原来,马化龙草鞋匠人出身,后来活不下去,翟去病到府谷县出征,他才投入了中卫所,很多原本粗糙的草人,经过他的摆弄,立刻就像模像样了,李应瑞忍不住赞他。 马化龙笑:「谢你的夸奖,但这不算什么手艺,杀敌建功才能好手艺。」 十辆大车上的辎重,已经全部被取了下来,纸包弹也都分发到了每个火铳兵,火药箱和弹药箱分置各处,以备战斗,火兵们在尤振武的命令下,今日忙了整整一天,将剩余的粮袋全部做成了熟食,也就是炒麦。所谓的炒麦可不是后世的炒麦,而是这个时代特有的一种军粮。 铁锅中不放油,倒入小麦小火慢炒,呈浅金黄色闻到麦香味,加入适量的盐、姜、茴香。就成了炒麦。炒麦食用方便,可以干吃,也可以开水冲泡,最重要的是容易保存,不易发霉,易于消化,军士们饿了,随时都可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喂到嘴里去。 这是明军传之有年的办法。明成祖征讨蒙元之时曾经发令:「各军沿途炒面……每军与小麦三斗」,当时甚至还有配方流传:「二两白盐四两姜,五斤炒面二茴香」。 炒麦作出来之后,一个士兵分到了三天的口粮,随身携带,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运送营不再起火,而是要全力做战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每一军士都明白,所以众人不由就紧张了起来,目光看向潼关的方向,心说难道敌人真的会 从潼关杀来吗? 「检铳!」 「擦铳!」 工事完毕之后,趁着天色还没有黑,火铳兵开始在队官的口令中,执行每天一次的检铳擦铳的例行工作。 长枪兵和刀盾兵也检视自身的武器和甲胄。 每一个人都认真,谁也不敢马虎,因为一旦出了问题,从士兵到队官,都吃不了兜着走,尤振武定下的严厉军纪,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此时,尤振武已经和武尚忠,李应瑞王守奇连同四个旗长,商议好了作战策略。 未免军心动摇,尤振武并没有将潼关失陷的实情告知,只说驻守此地,乃是奉了孙督的密令,时间是半天,也就是坚守到明天清晨就可以撤退。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疑问,老实说,我也有。」 「敌人是谁,会有多少,现在还不能知道,但不论敌人是谁,会有多少,我们都要坚守五里桥,直到明日清晨!」 「在此之前,如何野战固守,我营已经进行过一次操练,但我今日还是要再说一边守卫重点。」 「依靠工事,最大发挥自生火铳的威力。」 「桥头防守,分中、近、贴。」 「中,七十步,敌人进入七十步,也就是出现在对面桥头之时,自生火铳方可以开火,在这之前,一铳也不得发,哪怕敌人弓箭如雨;近,敌人冲过桥头,进入二十五步,刀盾手投掷小型万人敌;贴,敌人冲到胸墙前,长枪手刀盾手联合拒阻!」 第七十六章 此路我开 “守卫桥头的要点,在于善用天然险隔和我们修筑的工事,路障、胸墙……用它们迟滞敌人,阻拦敌人,而我营则用火器杀敌。如此,就可以以一当十。” “夫战,一在勇,二在气,两者缺一不可,你们为旗长,当为表率。” “我为佥事,如我动摇擅退,你们可斩我!” “从现在到明日清晨,一共六个时辰,六个时辰里,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不容任何懈怠!”尤振武令。 “是!”四个旗长高声。其实,四个旗长心中是有疑惑的,他们不明白守卫桥头的意义? 但他们对尤振武的命令,却没有任何质疑,不唯军令,也不唯尤振武的神算,更因为尤振武自从练兵组军累积起来的种种厚待和威信。 在尤振武发令的时候,二姐夫武尚忠站在旁边,目光盯着尤振武,见尤振武从容稳重,条理分明,号令清楚,自带有大将威严之时,他心中不禁叹:不愧是将门子弟,自小耳濡目染,自己第一次带兵统兵时,可比他惊慌失措的多了,由此,他彻底放心,对尤振武的能力,也是彻底佩服,对于 “岳王爷”的传言,再没有任何怀疑。感叹的同时,他却又不免想起自己的老丈,如果老丈在这,见振武如此,一定更欣慰。 ……会意结束,各部依照军令,开始执行守卫任务。运送营主力,当然是守卫桥头,所有的自生火铳都布置在胸墙后,上下两处的浅滩,各派十人防守,由两个小队长负责防卫,以长哨声为警,武尚忠率全部的十一个骑兵为救援,哪里出现险情,就往哪里救援。 qqxsnew武尚忠心中始终挂念丈人的安危,他来到河边,远望潼关的方向,似乎想要看到丈人的身影和尤家军的大旗,漆黑的夜色里,他什么也看不到,久久没有结果之后,口中叹息一声:“老石啊老石,你怎么还不回来?”此时。 “好像有信骑~~”站在对面桥头,负责观望的哨兵忽然大声喊。武尚忠听见了,立刻跳起来,向桥头奔去。 只见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有一骑从正官道疾驰而来,因为天色已经黑下来,视线不好,所以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一个大概。 ……石桥前。。全身披挂,腰悬长刀的尤振武大步走出胸墙,来到最前方。 武尚忠奔了过来,口中道:“振武啊,你说会不会是老石呢?”尤振武不回答,只看着前方说道:“再点两支火把。” “哒哒哒哒~~”话还没有说完,清脆急促的马蹄声渐渐入耳,骑士的身影已经进入七十步,正出现在桥头,武尚忠瞪眼看见后,立刻拍大腿叫道:“果然是老石!”--戴着斗笠,络腮胡子,劲装箭衣,熟悉的身影,不是老石又是谁? 尤振武脸上一喜,快步就冲上石桥。老石也已经冲上了,当离得还有十几步,看见是尤振武之后,他忽然在马上大哭了出来:“少佥事啊~~”尤振武心中一震,站住脚步,一股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 老石到了他面前,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大哭道:“少佥事,申时末,闯贼大军攻破了潼关南门,官军正在溃败中,还有,还有……游戎在汝州,战死了~~”轰。 虽然不意外,虽然已经有所意料,但听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尤振武的耳朵里还是轰鸣作响,犹如五雷轰顶一般。 一瞬间,他脸色发白,脑子里空白一片,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动。 “什么,你说什么?”武尚忠早已经从后面冲了下来,冲到石善刚的面前,抓住他肩膀,使劲的摇,嘴里不相信的嘶吼道:“你再说一遍?” “游戎……为朝廷尽忠了!”石善刚跪在地上哭。 “不可能……”武尚忠嘶吼着,眼睛早已经夺眶而出,尤见龙不止是他的丈人,也是他的父亲,他本是普通的军户,自小父亲阵亡,母亲病故,是尤见龙见他英勇,器重他,培养他,并将女儿许配给了他,若不是丈人,他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恨这一次出征,他没有跟随,想不到竟然成了千古遗憾。 “是真的,小的打听了很多人,还见了榆林兵……”石善刚哭。尤振武却已经从骤然的震惊和悲痛之中挣脱了出来,因为他看到,在石善刚后方的官道上,又有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影出现…… “后面是什么人?”尤振武问。 “是逃兵,听闻闯贼攻破了潼关南门,很多人不战而逃……”老石回。尤振武脸色更沉重,他知道,他为之准备了数天的关键时刻,终于是到来了。 “回去,封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通过!”尤振武大叫,转身往回跑。 李应瑞和王守奇都大呼,两个士兵扶起武尚忠和石善刚,又一个士兵牵了马,一起往回奔。 武尚忠一边跑一边哭。……刚回到路口,那些影影绰绰的模糊身影,就已经是在桥的对面出现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已经隐约的能看到他们身穿的明军制式大红胖袄了。 原来是一群溃败的官军骑兵,大约十几人。此时,桥头西岸的火把已经是点了起来,五六支熊熊的火把,将路口照的明亮,那一杆绣着 “榆林中卫所尤”字将旗,在夜风中猎猎招展。尤振武全身披挂,拿了一杆自生火铳,就站在胸墙前,眼眶红红,表情严肃的望着驰到对面桥头的那十几个逃兵。 “吁~~”见到对面桥头有火把,还有军士拦路,这十几个骑兵有些惊讶,这里不是三岔路口,也不邻近州县,只是一石桥,怎么会有兵设卡呢? 他们来之时,可没有啊。但管不了那么多,他们是溃兵,逃命才是第一要紧。 于是领头的那个远远大喊:“让开让开,快让开,潼关败了……” “砰!”不等他喊完,就听一声巨响,火光闪过,那人就从马上栽落下来,后头兵一看,都是吃惊,急忙勒马看,这才发现,落马之人胸腔开了一个血洞,鲜血咕咕,头脸着地,俨然是不能活了。 吃惊之下,他们急忙都勒住了马。抬头向对面看,只见火把照耀下,一个全身披挂的年轻将领正放下手中的火铳。 正是尤振武。尤振武一铳击毙了那个大喊大叫的逃兵,放下火铳,目光坚毅,眼眶却是红红。 尤振武身边的人,都微微吃惊,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佥事大人有这么大的杀气呢。 旗长张旺对着逃兵高声叫道:“都听着~~官道要卡,喧哗者立斩!”十几个逃兵此时都已经勒住了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惊慌,不过却没有人敢再大喊大叫了,因为他们都已经看到,在石桥对面,好像有很多官军,也有更多的火铳正瞄着他们。 “不要放铳,我们是宁夏兵~”见势不对,有逃兵大声表明身份。 “问他们,宁夏总兵官抚民在哪?”尤振武道。张旺大声问。逃兵们相互一看,支支吾吾,谁也不能回答。 尤振武明白了,这些逃兵肯定是听闻闯军攻破南门,就吓的扔下主将逃跑了,所以他们才会紧跟老石在身后就出现,而其他败兵还在其后,远远没有出现呢。 这些兵,都是贪生怕死,最会望风使舵的兵油子,对他们,尤振武没有一丝的好感。 “告诉他们,要想从此过,留下马匹。如果不然,就等官抚民来了,领他们一起过!”尤振武道。 张旺依言大声喊了。十几个逃兵听了,又是惊慌,马是他们腿,有马他们才能逃命,如果没马,他们如何能逃回家去?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留我们的马?”一个逃兵壮着胆子,大声的问。 “砰!”又是一声铳响,那个喊话的逃兵,一声惨叫,翻身掉落马下,献血喷洒一地。 还是尤振武。他连续击毙两个逃兵,杀气逼人。四个旗长连同所有军士,为尤振武气势所慑,心中都微微骇然。 尤佥事杀人,也是不眨眼啊,宁夏镇的兵,说轰就轰,一点犹豫都没有。 其他逃兵吓了一跳,再不敢留在桥头区域了,急忙调转马头,闪避到几十步之外。 尤振武也不再理他们,令人将两匹无主的战马牵了进来,又令人多点火把、竖起草人,造出兵马众多的假象。 这中间,武尚忠抓着石善刚问,听到尤家军在汝州负责断后,全军覆没,丈人战死沙场之后,他忍不住双手捂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老石,可有孙督的消息?”尤振武脸色也发白,他来到老石身边问。 石善刚支撑着站起来,抱拳回道:“孙督率亲兵守东门,已经和闯贼鏖战一天,其他不知……”尤振武明白了,老石打探到尤家军的消息,又听闻闯贼大军已经攻破潼关南门,于是他不敢停留,急急返回报信。 “王定呢?”尤振武再问。 “只知道他率榆林兵守卫潼关的大北门,其他没有打听到。”尤振武心情沉重,压着悲伤:“辛苦了,先休息。”转身再回到胸墙前。 这时,又有几个逃兵来到路障前,原来是前面华阴驿的驿丞和驿卒,听闻潼关失守,慌的逃命,他们大部分都是本地人,面对咄咄逼人的运送营,他们没有对抗,直接弃马走人。 尤振武留住驿丞,和他谈了两句,然后才放他离开。与此同时,岸边浅滩的壕沟间却是传出了惨叫。 原来,那十几个宁夏兵见石桥把守严密,难以通行,于是就想到绕道,也算他们经验丰富,居然探到了河水的浅滩处,但就在为首的那兵以为大事告成,纵马跃上浅滩之时,不想天黑路暗,一个不小心正好栽进了壕沟里,沟底倒栽的尖木洞穿了他的胸膛,他失声痛叫,献血咕咕,眼见是不能活了。 剩下的宁夏兵都吓的原路返回。不久,其中三个宁夏兵想通了,他们下了马,牵马往石桥来,口中呼喊愿意留马。 见三人成功过去了,剩下的逃兵也不再犹豫,他们是战场逃兵,没有宁夏总兵官抚民的命令,就抛下阵队跑了,如果宁夏总兵官抚民一会赶到,说不定第一时间就要砍他们的头。 马虽然重要,但终究比不过性命,于是他们最终都决定放弃。只要留着命在,马还是能抢到的。 ……不久,马蹄纷沓,一大股的败骑兵在石桥对面出现,人数不少,隐隐的将近有百人。 和刚才小股的逃兵不同,这股败兵不但人数多,而且隐隐还有一面旗帜。 张旺选了一个大嗓门,站在石桥上大声的呼喊:“奉孙督令~~~在此收拢溃兵,各部亮明身份和旗号,按序通过石桥~~” “我们是宁夏兵。你们哪的?”一个骑兵队官冲上来喊问。 “我们是榆林兵,官总兵可在?”尤振武问。 “你是谁?”一个全身披甲、头戴六瓣将盔的将官从败兵中跃马而出。他身边有亲兵点着火把,远远看,他年纪五十多岁,胡须已经斑白,神色疲惫,眼神也惊慌,好像还没有从惨败的尸山血海里面挣脱出来……尤振武远远看见了,然后向前走上石桥,高声道:“西安火器厂四品佥事副使尤振武!”官抚民借着火把光亮仔细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尤振武……你该不会就是尤世威之孙,尤见龙之子吧?” “正是。”听到提到自己父亲,尤振武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痛。官抚民 “啊”了一声,声音里带出的不止是惊讶,而是一种特别复杂的情绪。他像是看着一个怪人一样的看着尤振武。 原来,随着九月月末的连绵大雨,众军被雨水浸泡,苦不堪言之时,尤振武和左绪的赌局,在官军大营渐传开,最初是榆林兵,最后就是官军各部就知道了,对于尤振武神准的判断,众军或怀疑或惊叹,但不论哪一个,尤振武的名字,都已经是人尽皆知,而是当汝州战败,逃回潼关之后,结合这些日子尤振武在西安做的那些事情,尤振武三个字,就更是响当当了…… 第七十七章 白广恩 “官总镇。潼关战况又如何?”尤振武却不顾官抚民惊讶的表情,他直接问。 官抚民长叹一声:“潼关已经落入贼人之手了……”李应瑞脸色微白,虽然早已经知道,但这个消息从身为总兵官的官抚民口中说出,更具震撼。 “那孙督呢?”尤振武急切问。官抚民长长叹息:“我等无能,未能卫护住孙督……”尤振武明白了,心中鄙夷,刚才,他从驿丞口中已经知道,孙督出征河南,官抚民的宁夏兵并没有跟随,而是留守潼关,以为大军的后路。 就是说,襄城退兵,汝州大败,这两战宁夏兵都没有参与,也就没有受损。 但今日之战,宁夏兵却逃的最快。当然了,他也曾听说,宁夏兵战力不强,老弱较多,官抚民又是一个传统的世袭武将,能力一般,并不受孙传庭的重视,但这并不能成为官抚民第一个逃跑的理由。 这中间,听见官抚民身后的败兵不停的鼓噪:“让开桥,让开桥,让我们过去!”显然,他们生怕背后的闯贼大军会随时追上来。 尤振武仔细看官抚民,发现他老脸发红,眼中有羞愧之色,似乎有所明白,官抚民第一个逃跑,怕也是部下鼓噪,不得不为。 ----明末之时,不但文官控制不了武将,武将有时候也控制不了部下,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左良玉,福王为帝时,为了逼迫部下同意自己的决定,不惜装出拔刀自尽的样子,如此才感动了部下,部下也才愿意听从。 这段混乱的时间里,被部下裹挟投降的,数不胜数,这中间,或有碍于名声、抹不开面子、半推半就的,但真实情况也是有的。 身为将,如果部下一致要逃跑,一致要投降,怕也是无可奈何。 “不知道官总镇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尤振武问。官抚民抬头:“自然是回宁夏。你呢?你在这石桥设卡,为的什么?” “接应孙督师,收拢败兵,重整旗鼓,再灭闯贼!”尤振武道。官抚民又露出惊讶,像是在听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他问道:“你有多少兵?” “二百。”尤振武不隐瞒。官抚民更惊了,那震惊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面掉出来了,确定自己没有听过之后,他用一种敬佩无比,又苍凉无比的声音说道:“年轻人,你的勇气和大志,老夫我佩服,但大势怕已经去了。不要说两百,就是两千,怕也是无济于事……唉唉唉唉……”说道最后,连连摇头叹气,眼角的泪,好像也快要掉下来了。 一直皱眉、对宁夏兵颇为鄙视的李应瑞,这时慷慨道:“官总镇何出此言?西安仍在,三边子弟仍在,但是众军奋起,人人死战,击退闯贼,保卫陕西,不是什么难事!”尤振武却不想再和官抚民多说,免的他败坏军心。 ----官抚民老了。早已经丧失斗志了,他既然没有留在这里,和自己一同接应孙督的意思,勉强也是没用的,不同心的人,留在这里,不但不能助事,反而会坏事,于是转身下令:“移开路障和拒马,请官总镇过!”军士挪开胸墙两侧的路障。 但官抚民却没有动,他望着尤振武,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他身后的逃兵却已经是按捺不住了,纷纷喊:“路障移开了,走啦走啦~~”也有人叱喝:“乱什么乱,听总镇的令!”只有官抚民身边的十几个亲信家丁还能保证镇定,一直静静勒马护在官抚民的身边。 其他败兵好像是一刻也等不及了。官抚民叹口气,向前挥手:“走!”宁夏兵得了他命令,蜂拥冲过石桥,等过了石桥,他们却又是一愣一惊,随即明白,也就是榆林兵放行,如果是硬冲,他们还真冲不过来……官抚民却没有立刻走,他立马桥上,压着声音对尤振武说道:“尤佥事,你听我一句话,我曾经受两位老总镇的恩惠,你三爷在宁夏为总兵时,我还是他手下的参将。所以我劝你,不管你有多少兵,都应该立刻离开这里,你还年轻,没必要折在这里……” “谢总镇教诲。”尤振武没有抱拳,只是冷冷回答。官抚民叹一声,拍马过桥。 等过了桥,到了胸墙前,看清楚一切,他也是一愣,心中顿时明白,尤振武并不是少年热血,螳臂当车,而是早有谋划,只看这胸墙和周边的假人就知道,尤振武的才智,果然非是一般。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官抚民感慨了一句,急急逃命去了。……望着官抚民的背影,李应瑞叹道:“宁夏兵也算是我三边精锐,为何如此不堪?”尤振武默然----论起缺饷的程度,宁夏镇一点都不比榆林差,没钱没粮,宁夏兵的没落,其实也不是太意外。 ……宁夏兵之后,又有败兵涌来。步兵一律放行,对于零散的没有将官的逃骑兵,尤振武继续勒令留马,留马才允许通过,对于试图冲撞石桥的,一律用火铳伺候。 随着时间的推移,败兵渐渐多起来,他们依次通过胸墙两侧的通路,离开五里桥,往其他地方逃生。 通路口,运送营用大木桶装了水,备了葫芦瓢,任他们饮用。但只有水,没有粮。 “想吃粮吗?留下来,加入我中卫所!” “留下吧,留下的有炒麦吃!”几个大嗓门的中卫所兵大喊。只有极少数精疲力尽的逃兵选择留下来,有衣穿,有饭吃,绝大部分的逃兵都选择了继续逃命,一连三场大败,很多人已经被闯军杀破了胆,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想再战了。 现在,他们只想着回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潼关失守的消息,越来越确定。 运送营面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不止是面对败兵,更有可能面对闯贼追兵的恐惧……但尤振武始终从容。 看他成竹在胸、指挥若定的样子,运送营上下始能安定。每过败兵,他都会详细询问孙督和榆林兵的消息? 但消息却始终不一,有人说,城中还在激战,孙督下落不明,有人说,孙督已经在南门战死,有人则说,孙督在临洮总兵牛成虎的保护吓,退往山西了。 至于榆林兵的消息比较确定,榆林总兵王定放弃潼关大北门,往山西蒲津逃去了。 “允文,还算是不错,已经收拢了几十个逃兵了。”李应瑞来报。尤振武点头:“不够,还得努力。”目光看天。 今夜满天星光。尤振武约莫道:“差不多,到亥时中了吧?”亥时中,晚上十点。 李应瑞点头:“应该就是亥时中。”……夜更黑,夜更冷了,很多士兵都将手缩到了袖管里。 尤振武却始终不觉,他站在胸墙前,目光望着潼关方向,像是雕塑一样。 “哒哒哒哒~~”一个时辰后,深夜子时,一大股骑兵出现,火把照耀下,竟然有五六百骑。 在他们身后,更有许多的步兵,拼命奔跑跟随。这是入夜以来,最大的一股溃兵。 张旺大声问了,这一次竟然是火车营总兵白广恩和固原总兵郑嘉栋一起出现了! 白广恩本是流贼出身,洪承畴击破广恩于平凉后降明,授予都司,后随曹文诏镇压流寇,屡立战功,积功至蓟州总兵,松锦之战中,在大同总兵王朴率兵先逃,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依然还能率军死战,虽比不上曹变蛟和王廷臣,却也还算是有战力的。 白广恩是有战力的,但其人太过骄悍,恣意妄为,朝廷难以节制。崇祯十五年,朝廷令白广恩跟从吴甡到湖广剿除流寇,白广恩不愿为吴甡所用,竟然不顾朝廷命令,率领部下一路抢劫回了陕西老家。 朝廷 “假模假样”的要降罪,孙传庭将白广恩保了下来,并对他委以重任,任命其为火车营总兵,要知道,孙传庭在陕西练兵,主要练的就是火车营,谁为火车营总兵,就是孙传庭麾下的第一蒋,白广恩感激不尽,在孙传庭麾下,还算是老实尽力。 仟千仦哾但在汝州和潼关之战中,白广恩和秦军另一个悍将高杰,却显出了激烈的矛盾。 汝州时,白广恩在战场上坐视高杰的骑兵陷入困境,不加以救援,令高杰损失惨重,高杰恨的咬牙切齿。 等到潼关之战时,白广恩在南原陷入困境之时,高杰同样不救,白广恩在汝州做了初一,高杰在潼关做回了十五,最终导致两场决定性的大战役,都以失败收场。 秦军的败,白广恩和高杰两人互相拆台,不能通力合作,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历史上,潼关败后,白广恩跑到固原,李自成派人追击,遂开门投降。 李自成大喜,封他为桃源伯。崇祯十七年,建虏破李自成于陕西,白广恩投降了建虏。 后病死。……郑嘉栋,固原总兵,随孙传庭征战,也算兢兢业业。两个总兵一起出现,但他们的上官,领兵部尚书、三边总督孙传庭却没有跟随,说明他们和官抚民一样,也是抛弃了上官,自顾自的逃跑了,但不同的是,白广恩郑嘉栋他们的征袍和他们身边士兵的甲胄上,都有鲜血,很多人还带伤,说明他们也曾经力战,只是闯军势大,他们不是对手。 “你们是哪部的?谁让你们在石桥挡路的?快滚开了,别碍着我们的路!”一个骑兵队官冲上来,恶狠狠的喝问。 火车营是秦军主力,白广恩为人又桀骜不驯,他的兵,历来如此。 “我们是榆林兵,奉孙督令在这里设卡!你们是哪的兵?”詹帽红缨,身穿棉甲,腰挎长刀的张旺站在石桥上,大声回。 “榆林兵算个球!”队官用手中马鞭指着,骂道:“滚开,立刻滚开了!”张旺寒着脸,大声道:“你们哪的兵?” “老子火车营!” “那请白总镇出来。” “娘求的,你算老几,还敢叫我们总镇出来?我看你是活腻了,我最后跟你说一遍,立刻滚开,否则要你的命!”马上的那队官相当横,张旺丝毫不让,大喝道:“不见到你们总兵,谁也别想通过!” “娘求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那队官大怒,转头喝道:“兄弟们,有人挡咱们的道,都抄家伙,咱们杀过去!”他身后的败兵乱哄哄的答应。 张旺早得了尤振武的命令,因此丝毫不惧,立刻往后退步,同时大声下令道:“火铳预备!但有人冲桥,立刻击毙!” “是!”路卡周边的火铳手长枪刀盾手,齐声答应。暗夜中,其声震动。 那队官脸色变了,不止是因为对方的强硬,丝毫不惧他的威胁,更因为他已经清楚的看到,对面石桥兵马不少,有几十支的火铳,已经是对准了他。 ---其实大败之后,他们很多人丢盔弃甲,手中早已经是没有了兵器,也失去了战斗的胆气,现在只想着逃跑,说他们乌合之众,一点都不过,但队官一向骄横惯了,拉不下这个面子,又急于逃跑,所以在气急败坏之下,才会发出命令威胁,真要他带人往上冲,他还真没有这个胆子。 不过他们毕竟人多,真要硬闯,运送营也不好对付。现场僵持住了。…… “为什么不前行?难道是要等追兵吗?”忽然听见一声生气的大喝。随即,逃兵队伍向两边分开。 火把光亮中,一个戴着六瓣盔、披铁甲、骑着黄骠马,络腮胡,大长脸,长相精瘦的中年武官急急催马来到前面,他身后,十几个铁甲骑兵紧随护卫。 再后面,还有一个戴着将盔、总兵一级的武官跟随。那队官急忙抱拳禀报:“总镇,有榆林兵挡着石桥,不让咱们通过!” “哪来的榆林兵?你们是哪部分的?”中年将官喝问。一瞬间,他眼中露出杀人的凶光。 原来,他正是白广恩。虽然刚从一场大败中逃出,但他凌人的气势依旧,他鞍边挂着铁鞭,上有血迹,想来那就是他的武器。 “卑职榆林尤振武,请问可是白总镇?”尤振武听见了,他大步走上石桥,向白广恩高声问。 白广恩拨马向前两步,来到石桥前,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看桥上的尤振武,又仔细看对面桥头的布置,等到看清楚一切,他心中忍不住一凛---- 第七十八章 少年气 石桥对面,有路障,有拒马,更有一堵新垒砌的石墙,虽然看不清石墙有多长,但其后却隐隐藏了很多的火铳。石墙横在石桥对面,将一条原本通行的直道,分到了两边,所有经过石桥,以及两侧通道行走的人和车,都处于火铳的射程之下。这哪里是什么路卡?分明就是一个坚守的阵队。石墙就好比是城墙。 面对这样的阵地,如果没有大炮相助,只靠强攻,没有三倍的伤亡,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由此可知,这路卡的主官,有些能耐…… 「尤振武?你就是榆林尤振武?」 白广恩正惊疑时,身后另一个总兵追上来,大声的喊问。 听到此,白广恩似乎猛然惊醒,刚才他只是觉得尤振武的名字有些熟悉,但并没有来得及细想,现在被叫声提醒,他立刻就想到了这个名字的不同寻常之处。 追上来的正是固原总兵郑嘉栋。 潼关大败,他跟着白广恩,从西门逃出了重围…… 郑嘉栋和白广恩的年纪差不多,四方脸,浓眉毛,长的很威武,是世袭武职,还曾经中过武举人,但他跟在白广恩身后,亦步亦趋,气势上却比流贼出身的白广恩差了一大截。 「正是卑职。」 尤振武肃然抱拳。 郑嘉栋和白广恩相互一看,眼中都有惊异,白广恩问道:「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在这干什么?」 「奉孙督密令,在此防卫石桥,如败,收拢兵马,有序撤退,回防西安。」尤振武道。 白广恩和郑嘉栋更惊异,相互一看,都是不信,因为就他们所知,孙传庭一心死守潼关,绝没有二意,就算有,也应该是总兵副将一级,而不是派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年轻人守在这里。即便因为预测大雨和秦王奇案,这年轻人的名字,已经名震陕西。 「你有多少兵?」郑嘉栋问。 「二百。」尤振武同样据实相告。 「啊,二百?」 郑嘉栋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瞪着尤振武,感觉听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但大败逃命之中,他却又笑不出来,只是摇头:「二百,二百,二百个天兵天将还差不多……」 白广恩也惊讶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恢复了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目光看尤振武,问道:「你父亲尤见龙已经战死在汝州,你知道不知道?」 尤振武低眉:「知道。我当杀贼尽忠,为他报仇!」 「好志气!」 白广恩敷衍一般的赞了一声,目光仔细审视尤振武,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比传说中,更加令人捉摸不透---这里虽然有桥,但河浅水少,但并不是天险,敌人随时都可以在他处架桥,绕行背袭。 两百人,桥头扎营,就想要阻挡万千追兵,完全就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可偏偏尤振武神情镇定,好似成竹在胸…… 郑嘉栋则急切的说道:「你父亲是勇将也,可惜老天爷瞎了眼,贤侄,潼关已经失守,闯贼大军马上追到。快带上你的两百兵,随我们一起撤吧。」 尤振武抬头,悲痛中透着坚毅:「孙督呢?」 「孙督在南门死战,不肯撤退,我和白总兵拼死救援,几次冲锋,但贼兵太多了,救援不及……」郑嘉栋叹息一声,好像很是愧疚。 尤振武看白广恩, 白广恩不吱声,显然他认同郑嘉栋的说法。 「你是说,孙督已经阵亡……」尤振武问。 郑嘉栋不直接回答,只痛心疾首的说道:「不是阵亡,怕也要陷于贼手,唉。我等死罪啊,没有能救出他老人家~~」说着,眼眶里好像还泛起了泪光。 周边一片寂静,连逃兵们这时也都不再鼓噪,很多人低头默哀,有几人还悄悄的试泪。 为孙督,为死去的同袍兄弟,也为自己…… 此时,李应瑞和王守奇站在尤振武身后,听到郑嘉栋的回答,李应瑞叹息,王守奇却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的说不出话。 尤振武却依然冷静,火把光亮中,他脸色无比坚毅,望着白广恩郑嘉栋以及他们身后的所有逃兵,他扯开嗓子,大声喊道:「不,孙督没有阵亡,更不会被俘!孙督对我有过密令,他一定会来到这里,如果没有意外,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脱离险境,正撤来此处!」 听到此言,众军一阵惊讶。 郑嘉栋更是瞪大了眼,用惊讶的表情看着尤振武,心说这小子莫非乍逢大败,承受不住,开始胡言乱语了吗? ----闯贼大军几十万,如风卷残云一般,席卷了整个潼关,官军全线崩溃,已经无人能挡,整个官军的中坚骨干,也就是潼关大战的主力大将,白广恩和他的火车营都已经被杀的丢盔弃甲、魂飞魄散,闯贼大军已经彻底占领潼关城,他和白广恩也是拼死才杀出,剩余的官兵,都已经被闯贼大军团团包围在了潼关城里,这种情况下,孙督怎么可能逃出潼关? 「贤侄!」郑嘉栋大叫一声:「追兵在后,时间紧迫,容不得开玩笑,你快快让开吧。」 说话间,他终于是露出了不耐烦。 此前,他一直耐着性子和尤振武说话,若非尤振武带兵拦着路、若非看在榆林尤家的面、若非军中的那些传说,他早就一马鞭抽过去了。 一个小小的四品佥事,两百兵,在他面前,岂有撒野的资格? 「我没有玩笑!两位总镇如果要离开,我绝不阻拦,但此时孙督正在归来的路上,两位总镇难道就不想等上一等,以见孙督一面吗?」尤振武说的坚定。 身后,王守奇迅速抹干净了眼角的泪水,别人对尤振武的话不相信,但经过这么多,他对尤振武的话,却已经不再怀疑。 郑嘉栋心说,我见不到孙督,怕是要先见到闯贼的追兵,继而就会见阎王。于是摇头:「尤佥事,听本镇劝,随我们一起撤吧。」 尤振武看向白广恩。 白广恩始终是面无表情,他好像一直在仔细审视着尤振武,此时见尤振武望来,他想了一下,然后问道:「你说孙督派你在此,又事先安排,不知道是什么安排?孙督又如何从潼关脱困?」 尤振武清楚回答:「我带兵扼守石桥,垒石墙,挖壕沟,多布旗帜和疑兵,以拒追兵,我兵虽少,但使用自生火铳,足可以以一当十。至于孙督如何脱困,卑职并不知道,但卑职相信,以孙督的韬略,一定会安排的恰当,让我在这里等,就一定能等到。」 白广恩的眼中又闪过惊异,但细想之后,却是撇嘴冷笑----作为一个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孙传庭能从重重包围的潼关逃出来,因为在逃出之前,他和郑嘉栋不是没有给过机会,他们两人在城中死战,想要掩护孙传庭撤退,但孙传庭坚决不退,直至中箭。眼见大势已经,他和郑嘉栋才打开西门,从西门仓惶逃出。 现在尤振武却说,孙督早有安排,一定能撤到这里,他如何能相信? 尤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 不符现在的形势,也不符孙督刚烈不屈的脾气! 想到此,白广恩阴沉着脸,冷笑道:「尤佥事,本镇不知道你是什么用意,但这里是军前,我们所有人的脑袋,都在腰带上系着呢,没时间多耽搁。我敬你父亲刚烈,不想与你为难,你让开吧。」 尤振武抱拳,肃然问:「两位总镇不等吗?」 「不等!」郑嘉栋抢着回答。 到这时,李应瑞终于是忍不住了,大声道:「两位总镇,为什么就不能相信,督师会突出重围呢?难道两位总镇在军中,就没有听过九月大雨的事情吗?河南大败,潼关之失,一切都有迹可循,现在我们扼守五家桥,接应孙督,也依然是计划中的事情,就算两位总镇不信,也不必着急离开,就在五里桥后面扎营如何?如果我们接不到孙督,愿受两位总镇的处罚!」 王守奇也大声:「不错,两位总镇请留下吧!」 「九月大雨,不过是误打误撞,」郑嘉栋不耐烦的说道:「我还说,今冬腊月会下雪呢,难道我就神了吗?」 白广恩只冷冷道:「不必多言,快快让开!」 「既如此,两位总镇请过吧。移开路障!」尤振武心中叹息,脸上却从容。 两侧通道的路障和拒马被快速抬开。 通行的生路就在前方。 郑嘉栋不多想,催马就向前。 固原兵都跟上。 白广恩却犹豫了一下,因为尤振武答应的太干脆,倒让他有些怀疑了,难道孙督真有什么安排?他是秦军第一大将,主帅陷入潼关,他却独自逃跑,如果孙督没有死,真逃出了潼关,第一个要责难的怕就是他……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白总镇如果不想在这等,也可以在西安等,到时一定能见到孙督。」 尤振武补充一句。 白广恩面无表情,催马跟上。 不管怎样,先逃命要紧,如果孙督真逃出了潼关,事后再向他请罪也不迟。 但尤振武知道,有这句话,白广恩多少会在西安停留一段时间,如果真能救回孙督,沿途聚拢兵马,加上白广恩等败兵,西安或许可以坚守更长时间…… 「白广恩,不过如此!」李应瑞摇头,恨铁不成钢。 「哒哒哒哒~~」 白广恩过后,马蹄声脚步声响起一片,尘土踏起,火车营和固原镇的败兵,潮水般的从石桥而过。 眼见这么多的兵从眼前而过,而且都是白广恩和郑嘉栋麾下的精锐,于是李应瑞大声呼喊道:「男子汉大丈夫,生的双条腿不是用来逃命的,而是用来建功立业的!孙督马上就到了,可有勇士愿意留下来等候孙督?到时定是大功一件!」 但没有一个。 所有人都是玩命的逃,根本不理会李应瑞的呼喊。甚至还有人不满的嘲讽:「要立功你立吧,老子逃命呢。」 ----在性命面前,一切荣华富贵都是浮云。 但李应瑞并不放弃,每有败兵经过,他就大声的喊。 尤振武则是默默看着,心中有不甘,脸上却平静。 终于,败兵中有人回应道:「是榆林尤佥事的兵吗?额愿意留下。」 李应瑞大喜:「正是!请问壮士大名。」 「不敢,我就一个溃兵而已。」 一个年轻军士从败兵群中走了出来,一样的大红战袄和詹帽红缨,不一样的是,这个军士在逃命之中,也没有扔掉手中的火铳,他双手架着,扛在肩膀上。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队的?」李应瑞喜。 「申庆功,火车营铳手。」年轻军士道。 李应瑞将他领到尤振武面前。 见申庆功即使是在逃命之时,也没有丢掉自己的武器,和其他败兵丢盔弃甲,除了双手双脚,其他东西恨不得全部丢掉完全不同,尤振武也对这兵很认可,点头赞道:「好兵,你的铳能拿我看一下吗?」 「能。」申庆功双手将火铳呈给尤振武。 尤振武接了仔细看,见 入手干净,铳管龙头等处都保养极好,心知这火铳兵珍惜武器,日日擦拭,未来使用自生火铳,也必会是一个好兵,将铳还给申庆功,说道:「不错。申庆功,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转对身边的马化龙道:「带他先去休息一下,然后安排到营中。」 马化龙点头,领着申庆功去。 两人去了。 听见申庆功隐隐问马化龙:「小的冒昧问一句,你们营中真有自生火铳吗?」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在李应瑞的呼喊下,断断续续有两营的精锐愿意留下,有的是因为实在跑不动了,有的是饿了、渴了,有的则因为本身就是榆林人,久闻尤家,又听闻尤振武的一些传说,所以愿意留下来,其他原因肯定也有,但不管怎样,经过一番收拢清点,加上原先留下的败兵,竟然聚拢了差不多三百多人。 加上运送营原先的二百,此时尤振武麾下,已经有了五百兵。 李应瑞振奋。 这一大股的溃兵通过之后,路卡前面安静了许多,之后陆续又有败兵出现,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多了。 也就是说,官军从潼关逃出的主力,已经都过去了,剩下的就是游兵散勇,不会有太多的人了。 时间已经来到了丑时末。大约二点多,最多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张旺,换旗!」尤振武下令。 「是!」 「榆林中卫所尤」的军旗被降下,然后张旺捧着尤振武交给他的一面新军旗,令军士们重新升起。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一面什么军旗?中文網 等军旗升起,夜风吹过,军旗招展开来,众军这才看见了大旗上的绣字。 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 众军都吃惊。 这是白广恩的将旗啊,佥事大人怎么竖他的旗? 更重要的是,军中乱用将旗,那是大罪啊,一旦被人弹劾,佥事不入狱,也得丢官。 但尤振武不惧,他站在白广恩的将旗之下,面色从容。 李应瑞和王守奇却已经明白尤振武的用意----允文虽然没有能留下白广恩的人,但却是要借他的号。 在官军的诸位总兵中,白广恩和高杰的战力最强,如果打着「榆林中卫所」的旗号驻守此处,追击的闯军一定会轻视,继而发动猛攻,只五百兵,还有三百是临时加入,纵使人人能战,又有自生火铳的加持,但终究抵不过敌军的人多势众,但换成白广恩的旗帜就不一样了,见到是白广恩的将旗,闯军一定会谨慎,除非是聚拢到足够多的兵马,否则他们不敢轻易发动进攻的。 一句话,扯虎皮拉大旗,狐假虎威,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第七十九章 未雨缪 不远处,作为救援武尚忠带着十一个骑兵,正围着篝火取暖,当胸墙上飘扬的中卫所军旗换成「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之后,他惊讶的站起来,随即明白了尤振武的用意,点头说道:「狐假虎威,草船借箭,振武的兵法,果然是岳王爷传的,两个老爷子和我大,可没有他这么巧。」 想到战死的丈人,忽然又悲痛起来…… 石桥上,望着潼关的方向,尤振武眼中渐渐流出焦急。 都已经是丑时末,凌晨二点了,但朱春朱大侠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而从败兵中搜集的消息看,虽然黄昏时分,闯贼大军就攻破了潼关的下南门,但战斗一直都在进行,孙传庭一直在组织兵马,试图夺回下南门,将闯军逐出城外。各处的激战,也一直在继续,白广恩郑嘉栋等人是在天黑之前,在听到南门东门先后失守之后,才仓惶逃出潼关的,而他们逃出之时,孙传庭依然督军在南门处战斗,也依然有忠勇的将士,围绕在他身边,跟随他在做最后的抵抗。z.br> 东门城楼失守了,就退回城中进行巷战,东门失守了,就退到西门…… 所以,没有人能判断,战斗什么时候结束?巷战会不会持续到天亮? 「追兵没有出现,看来,闯贼还没有完全占领潼关,只是这样一来,孙督怕就更危险了……」 李应瑞望着潼关方向道。 他非常担心追兵,因为运送营只有五百人,怕挡不住太多敌人,但追兵一直都没有出现,这让他微微松口气。但同时的,追兵没有出现,意味着闯军的主要精力不是追杀,而是在清剿潼关城中的剩余官军,这样一来,陷在城中的孙督就更加危险,想要逃出的机会,就更加渺茫。 尤振武脸色凝重的不说话。 暗夜里不宜大举追击,这是兵家都懂的道理,李自成熟知兵法,自然不例外,这也是他只带了两百人,就敢在这里设卡的原因之一。 所以没有追兵,并不能认定闯军主力在清剿潼关的残余官军。但尤振武担心的是时间,朱春出现的时间越晚,拖延的时间越长,成功的希望就越是渺茫。 「朱大侠,你为什么还不出现?」 尤振武忍不住望天,在心中默默祈祷。 三个时辰前。 潼关。 尸体叠加,血流成河。 「杀啊~~杀狗官军啦~~」 喊杀震天,攻城的闯军如潮水一般的从各处淹向西门,西门是官军最后的防守之地,也是督师孙传庭的所在。 经过一天的血战,从清晨到黄昏,再到夜晚,各部官军不是败退,就是被歼,现在随孙传庭在西门的官军已经不足千人。跟在他身边的将官,也只剩下一个标营参将孔念心了。孔念心指挥最后的残兵,在死守西门的同时,也是护卫孙传庭。 其他各处,虽然还有残余的官军在顽抗,但已经无法逆转了。 但孙传庭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他站在西门的城楼上,披散着头发,手持长剑,依然在战斗----不久之前在南城的战斗中,他中箭落马,身边亲兵以为他身亡,纷纷哭喊,以至于整个明军都以为他中箭阵亡,消息传开,白广恩郑嘉栋牛成虎慌不择路的逃跑,后来孙传庭虽然立正,重新呼喊杀敌,但却无法挽回刚才的影响。 众总兵纷纷败逃,孙传庭却心志坚定,始终不移。 幕僚乔元柱跟在他身边,此时也披了棉甲,手中握着弓箭,预备杀敌。 此外,还有一人站在孙传庭的身边,戴乌纱、七品绿色的官袍、胡须黑亮,却是渭南知县杨暄。他往潼关押运粮草,不想正遇上潼关激战,于是他想也不想,就加入其中,现在和孙传庭 一起被困在西城。 和一般的文士县官不同,杨暄颇为刚硬,手持长剑,亦是要杀敌。 但闯军越来越多,守在西门各处的官军,纷纷被击溃,而北门和南门的敌人,也正在向西门包抄而来。 眼见就不可挡。 「督师,督师~~」 一个盔甲带血的把总提着长刀,步履踉跄的冲上了城楼,在孙传庭面前噗通跪下,拄着刀哭道:「禀督师,禀参戎,两条街道和四个巷子,都失守了。」 却是亲兵把总赵应。 孙传庭闭眼咬牙。 杨暄叹息。 参将孔念心忍不住了,也单膝跪倒,再一次劝道:「督师,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孙传庭屹立不动,一脸悲凉,却又坚定无比的说道:「尔等可速离去。但我受朝廷爵禄,不能捍卫封疆,有何面目去见关中父老?潼关就是我的坟墓!」 「督师……」孔念心低头,眼角泪水早已经是落下。 乔元柱和杨轩也已经是红了眼眶,在这之前,他们两人已经苦劝数次,但孙传庭坚不撤退,身为幕僚和部下,他们无有其他,只能和督师共死。 「杀啊~~活捉孙传庭~~」 说话间,城墙西北角一阵大乱,喊杀震天,却是一大股的闯军顺着城墙杀了过来,眼见官军就要守不住,忽然乱军之中,有一人连连刀砍脚踢,一下一个,霎眼间就打翻了十多名闯军,闯军发一声喊,蜂涌将他围了起来,不想下一个瞬间,围在那人身边的闯兵纷纷倒地,惨叫声中,更有人被他直接打落城下。 闯军大骇,纷纷后退。 西北角的危险,稍稍缓解。 孙传庭看的清楚,精神大振,口中赞道:「好,牛好样的!」 原来,所谓的牛,乃是华阴县的一个义民,昨日刚刚从军。今日中午,东门城楼战斗最激烈、闯军蜂拥上城、形势岌岌可危之时,就见一人手持一把宽背大砍刀,冲上城楼,连抡带砍,瞬间砍翻了几十个闯军,一时震撼了闯军,官军士气大振,在他的带领下,重新夺回垛口,守住了城楼。 战斗稍顷,孙传庭亲自召见,询问姓名,这才知道他名叫牛,乃是华阴县的义民,听闻潼关战事,主动前来参军。 孙传庭得将欢喜,拔他为百户。 牛作战勇猛,但人却有点木讷,络腮胡须,沉默少语,被督师大人提为百户,居然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只是抱拳行礼。 激战从早上到现在,牛一路跟随孙传庭,从东门撤到西门,中间还曾经支援南门,连续不断的战斗中,血满征袍,即便到这个时刻,众人都快要精疲力尽了,他却依然战力十足。 「如此勇士,可惜没有早被我军所用。」孙传庭叹。 见牛稳住了西北角城墙,孙传庭正要将注意力转向其他地方,不想却看见牛忽然离开西北角城墙,大步向这边奔来。 孙传庭脸色一沉,没有他命令,如何敢擅离职守? 杨暄、乔元柱和孔念心也疑惑。 「督师,潼关已经不可为,请你立刻撤退吧!」 牛来到孙传庭面前,将手中的大砍刀往地下一杵,抱拳行礼。 火把光亮映着他的脸,他脸上和战袄上,处处都是血,如杀神一般,那一把宽背大砍刀,更已经被砍的见了豁口。 孙传庭脸色更冷,杨暄乔元柱和孔念心劝他撤退也就罢了,想不到刚刚提拔、原本是一介草民、整天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牛,居然也来劝解他了。 「不准!立刻回去,贼兵破了西北角,我拿你是问!」孙传庭喝。 牛却抱拳不动,口中道: 「实话和督师您说吧,我并不是什么华阴义民,我乃是受火器厂副使尤佥事之命,前来迎督师您离开潼关的……」 听到此,孙传庭吃了一惊。 他身后的乔元柱愣了一下,用一种不可思议眼神看牛。 --尤振武,火器厂那个年轻人,不但制出了自生火铳,而且睿智非凡,当初在总督衙门见,就觉得他非是常人,想不到今日竟会有如此安排! 杨暄却是猛然想起了什么。 原来,因为潼关战事激烈,孙传庭亲自督战,杨暄还没有来得及向孙传庭路上遇到的那件怪事呢,现在听牛说,他才忽然想起了,震惊之中,他似乎明白了尤振武的用意----于五家桥的桥头防卫,如果孙督能突出潼关,逃到五家桥,有尤振武提前准备,就可以将追兵扼阻于桥东,如此,孙督就安全了…… 想到此,杨暄忍不住说道:「督师,有件怪事正要向你禀报。我在押送半途,曾遇见这一位火器厂的四品佥事尤振武,当时,他带兵在五家桥的桥头垒墙挖沟,好似要守卫五家桥,我上前询问,他说,乃是奉了您的命令,在五家桥驻守。」 孙传庭怒:「胡说,我什么时候给过他密令?」 杨暄惊讶:「那他为什么带兵守卫五家桥?」 「那是因为尤佥事未雨绸缪,提前做好了接应的准备!」牛大声接言,目光望着孙传庭,眼眶已经红了,「尤佥事说,督师您气硬,河南战败已经是你大辱,所以潼关是你自认为的最后之地,要么胜,要么死,一旦闯贼大军攻破潼关,督师你必不会偷生。但尤佥事又说,督师您乃是国之柱石,有你在,高杰白广恩等总兵犹可以约束,四方的兵马也能聚拢,陕西局面犹可以稳住,一旦你有失,军心民心,怕就要崩溃了,到时,不但陕西,就是三边,也都危险了!」 孙传庭惊住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火器厂尤振武,他曾在西安亲见,当日只认为尤振武是一个钻研火器的青年才俊,遂破格提拔,将尤振武连升三级,任为火器副使,但当时尤振武对他的建言,他却并没有听进去----十几年的老督师,多年带兵,还用你一个小子来指点我吗?直到九月底襄城大雨、汝州战败之时,他才想起了尤振武当初所言,心中又悔又恨,但一切为时已晚…… 想不到即将倾覆之时,又听到了尤振武的名字。 「没有了陕西和三边,大明的天下还能有吗?为了天下,为了朝廷,请督师忍辱负重,随我立刻离开。现在还有机会,再晚就没有时间了。」 最后,牛大声说,他声音急切,眼角似乎有泪。 孙传庭不为所动,喝道:「退下,我之进退生死,岂是尔等……」 「得罪了!」 不等他说完,牛忽然低声一句,然后一个箭步上前,左掌挥出,一下切在了孙传庭的后颈之处。 这一下迅捷无比,不要说孙传庭一个文官,就是高杰白广恩那样的悍将,也未必能闪开。 孙传庭眼睛一闭,直接就晕了过去,牛伸出双手,正好扶住他。 杨暄乔元柱孔念心都大惊,亲兵把总赵应更是已经跳起来,刀尖所指:「牛,你干什么?」 「督师只是晕过去了,不必担心,快随我护送他出城!」牛将孙传庭背在身后。 赵应握着刀,发呆发愣,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向只听孙传庭的命令,从不敢违逆孙传庭的意思,现在孙传庭晕了,被人劫持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孔参戎,赵应,你们两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护着督师下城!」 乔元柱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声大叫---赵应糊涂,杨暄和孔念心犹豫,他脑子却是始终清醒的 。 孔念心这才明白了过来,急忙大喊:「下楼,下楼,护卫督师,护卫督师~~」又喊:「杨知县,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杨暄这才惊醒,急忙跟上。 众人急急拥着孙传庭下了城楼。 城门洞里,正停着一辆马车。 牛将孙传庭放到车厢里,车厢狭小,如轿子一般,只容一人独坐,但却是双马拉就,跑起来足够快,这是参将孔念心提前准备好的,只是孙传庭一直不肯撤退。 「嘎嘎嘎~~」 沉重的城门,被几个士兵奋力推开。 赵应坐在车辕上,为车夫,一甩马缰:「驾~~」 两马奋蹄,车轮滚动,马车离开西门。 孔念心和牛带兵护卫,杨暄、乔元柱纵马跟在马车旁边。 车马步兵,一共一千余人护着孙传庭,冲出西门,夺路而逃…… 第八十章 天不负 但孔念心牛八一等人护着孙传庭刚出西门,就遭到了从北门包抄过来的闯军的阻击,同时西门里也有敌人追击了出来,孔念心大声呼喊,带了五百人拼命断后,牛八一则是领着十几个骑兵,在前面开路,此时的他,手中的武器已经不再是宽背大砍刀,而是变成了一枚连着铁链的铁槌。 十几个闯军骑兵迎面冲来,牛八一挥动铁槌,使若流星锤,一个照面间,砰砰砰,就将三人砸落马下,剩下人大骇,慌的闪避。 “追啊,孙传庭跑了,活捉孙传庭~~”孙传庭 “逃跑”的消息,迅速传了开来,李自成听闻,下达严令,一定要追到孙传庭,孙传庭是他一生劲敌,数次杀的他一败涂地,几乎被擒,今日是终结孙传庭最好机会,不然孙传庭逃出,重整旗鼓,再统兵马,下一次他还能不能在战场上获胜,他心里殊无把握。 暗夜里,并不适合大举追击。所以白广恩等总兵逃走的时候,闯军没有大追,他们的主要目标依然是剿灭城中剩余官军,以彻底占领潼关。 但对孙传庭是例外。 “追啊,闯王有令,不可让孙传庭跑了,追到孙传庭赏千金~~”暗夜里,火把摇动,马蹄急急,闯军骑兵纷纷向官道追去。 ……孔念心率领五百人断后,拼死挡在官道上,试图扼守官道,为督师脱困,争取更多的时间,但他们人太少了,且一天激战,已经是疲惫之军,在闯军骑兵的猛烈追击之下,很快的就抵抗不住,被数倍的闯军冲散了,孔念心大呼,依然奋力砍杀,但眼见身边的亲兵都倒下,再也无法阻挡闯军,闯军骑兵马上就要冲过,回天无力之后,他大叫道:“我标营参将孔念心是也~~”挥舞长刀,迎着闯军的枪尖冲去,下一个瞬间,他砍倒了一个闯军,但同时也被闯军兵的四支长矛从不同方向刺穿了身体,他大叫一声,跌落马下,随即一名闯兵冲上来一刀,将他的脑袋斩落,高高举起。 “参戎一个!”那兵喜叫,预备一会领赏。孔念心无头的尸身扑地,献血喷涌。 ……最开始的时候,护卫在孙传庭马车前后的,还有将近千余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马车前后的人,越来越少,不久,后方有一骑追上来,大哭道:“孔参戎战死了~~”朱春勒住马,对驾车的赵应喊道:“一路往前,不要回头。直往五家桥!”又对杨暄乔元柱说道:“督师就交给你们了。”说完,拨马向后。 暗夜里,他头发吹起,短髯倒立。如怒神一般。 “壮士小心!”杨暄乔元柱都大喊,虽是文士,这一刻,两人也都拼命策马。 “驾!驾!”驾车的赵应咬着牙,连续甩鞭催马。两匹大马在他的鞭策下,撒开四蹄。 “哒哒哒哒~~”马蹄声夹杂着车轮滚动声,载着孙传庭的马车风驰电掣……身后,闯军骑兵始终紧追不放。 ……五家桥。火把熊熊。绣着 “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的大旗在暗夜飘扬。运送营的两百军士,加上三百刚刚加入,很多人还在瑟瑟发抖的逃兵,夹杂着许多沉默的草人,在胸墙后、在暗夜中静静等待。 陆续还有败兵经过,大部分都是火车营,见到火车营总兵的大旗,他们都以为白广恩驻在此处,尤振武不和他们解释,只令他们快速通过。 败兵越来越少,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不利。----这个时间点还逃不到这里的官兵,不是被杀,就是投降了。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过黄河,逃往山西了。李应瑞等得逐渐焦急,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他抬头看东方---已经是寅时末,马上就要卯时了,东方的夜空虽然还是漆黑一片,但黎明前的第一丝曙光,怕已经快要出现了。 黎明前,如果孙督还不出现,那希望怕就是没有了……李应瑞回转目光,看向尤振武。 ----头戴铁盔,身披棉甲,腰间悬着长刀的尤振武站在石桥上,望着潼关的方向,已经很久没动了。 “允文,坐下歇会吧。”李应瑞走过去。尤振武摇头,目光依旧望着前方。 火把光亮中,他脸色坚毅。----虽然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希望好像越来越渺茫了,但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放弃的。 “哒哒哒哒~~”马蹄声响,又有十几个败兵退了回来,两三个骑兵,剩下的都是步兵,所有人都丢了兵器和甲胄,只剩下布衣和鞋子了。 “我等逃出时,孙督还在西门死战……” “啊。”李应瑞忍不住轻轻的啊了一声,一时不知道是喜?还是该忧?---孙督没有战死,那就还有逃出的可能,但在众军都已经溃败逃离的情况下,他独留在西门,岂非又是必死无疑? 尤振武望了望夜空,算算时间,对李应瑞说道:“梦祥,你守在这里,我带人去前面看看。” “不,还是你守在这里,我和长捷带人去。”李应瑞摇头,然后不管尤振武同意不同意,他就要去牵马,就在这时,他耳朵里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暗夜寂静,荒郊野岭,声音远比白天传的更远、更广。 他猛地抬头望去,只见远方官道上,隐隐有火把光亮在闪现,风中传来的声音,也好像是激烈的马蹄声。 李应瑞一震。而尤振武已经冲下石桥,正极目望。张旺和两个护卫急忙跟上:“大人,小心!”火把光亮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近。 隐隐好像还有喊杀之声。 “是追兵,”王守奇道:“他们终于是来了!”尤振武点头,压着心中的激动和那一股强烈的预感,大声命令道:“敌来,准备迎击~~~”----暗夜里,苦等了一夜,虽然士兵们轮流休息小憩,但很多人已经疲惫了,听到尤振武的命令,都是一振。 四个旗长大声传令。……暗夜中。火把距离石桥越来越近,马蹄声也渐渐清晰。 “哒哒哒哒~~”好像是一小队官军在奔逃,而在他们身后,有数不清的闯军骑兵正在紧追不放。 李应瑞微微色变,他已经看出,追击的贼骑兵,好像人数不少!不但李应瑞看出,很多逃兵也看出来了。 ---大部分的逃兵,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在战场捡了几次命之后,一个比一个精,只观火把和听声音,就能大约敌人多少,于是,他们中间很多人都忍不住紧张起来,犯起了嘀咕。 想着留在这里,到底是对还是错?而运送营的两百新兵也微微紧张。----虽然他们日常都已经是经过了严格的操练,装备也算齐全,这两日更连续演习,对手中武器熟练了很多,但他们毕竟是新兵,还没有经过大仗,己方人数又少,听着密集如雷的马蹄声,想着可能的激战,心中都不免发虚。 尤振武回头望一眼,立刻察觉新兵和逃兵们一起散发出来的紧张气氛,于是转身面对桥头,看着自己麾下的兵,不敢他是新兵还是败兵,高声喊道:“五家桥,是一个好战场,我们不但天时地利,还有专门克制骑兵的自生火铳,如此窄小的桥面,就算他有千军万马,也是冲不过来的。夜黑难见,敌人更摸不清我们的虚实,因此,他们会比我们更紧张,更害怕!一句话,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此战,我们必胜!”火把光亮中,运送营的所有军士,包括新进加入的逃兵,都看到尤振武的身影,听到了他的大声呼喊。 尤振武说的信心十足,豪气干云,一扫众人心头的阴霾。受他鼓励,军心士气都是振作。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战事,士兵的信心最重要,那么士兵的信心来自哪里呢? 一个是平常的操练,另一个就是主官的激励,官在,兵就在,官勇,兵就勇,让士兵们知道,你和他们同在,士兵们的勇气和信心,就不会轻易消散。 “但如果我们现在逃跑,放弃石桥,贼人追上来,我们就必死无疑。”尤振武补充的大喊了一句。 众人都明白,心情都是一震。 “握紧武器,深呼吸三次~~此战必胜!”尤振武激励之后,众军紧张的心情,已经是缓解了不少,又听见各个小队官,都在命令,这是长乐堡平时操练就好了,每临战,或者遇到紧张情况,先令士兵们深呼吸三次。 李应瑞仔细看,发现新兵们脸上的紧张虽然还在,但比起刚才,却已经是缓解很多了。 甚至有勇气者,已经露出迫不及待,想要一战的表情。至于那些刚加入的逃兵,也为尤振武的言语所激励,稍微安定了一些。 …… “哒哒哒哒~~”暗夜中,第一出现的并不是骑兵,而是一辆马车,马车由两马拉就,在官道上飞驰,驾车的车夫披着官军甲胄,正拼命催马,快到石桥时,他声嘶力竭的大喊:“让开,快让开啊~~~”车轮滚滚,马车冲上石桥。 也就是同时,驾车的车夫看到了桥头矗立的石墙,惊的急忙勒马。桥头的军士也都是惊。 尤振武想要拦马,却也是拦不住。 “吁~~~”车夫拼尽所有的力气,将缰绳直拉到了身后,两匹马的前蹄抬起,长声嘶鸣,才终于是勒停了马车。 而两马距离胸墙,不过十步远。慢一步,就会撞上胸墙,车毁人亡。车夫满头大汗,长出一口气,借着火把光亮,看到那一面 “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字的军旗之时,忍不住激动的要落泪,白广恩也在这里吗? 那太好了,虽然白广恩抛下督师和同袍,独自从潼关逃出,令人不齿,但他守在这里,也算是不错。 一路八十里,官军不是溃败,就是战死,军旗难见。在这里,终于见到了一面官军的军旗。 军旗在,兵就在,建制就在……然后他眼前一黑,摇晃几下,忽然从车辕上栽了下来。 原来他一路奔驰,精神紧张,刚才又差点撞上石墙,一生一死之间,他心志承受不住,出现暂时性的昏厥。 尤振武吃惊,急忙上前扶起,口中喊问道:“车中何人?” “孙督也~~”回答他的并不是昏厥的车夫,而是车中人。车帘挑起,一人从车里探出头来,满脸泪水的回答。 绿色的七品官袍,苍白的脸,头发凌乱,连颌下的胡须,好像也灰白了许多,正是渭南知县杨喧,原来一路奔逃之中,他马匹不幸中箭,他本人被掀落在地,幸亏后方的牛八一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也塞到了马车的车厢里,如此,他才能脱险。 此时见到尤振武,想要昨日白天和尤振武在这里相见、相说,又想潼关血战和一路奔逃,恍惚两世为人,口中激动道:“尤佥事,你果然在这里接应啊。”杨暄的大喊,证实了尤振武、李应瑞王守奇的猜测。 “啊。”三人都是惊喜。李应瑞更忍不住的叫了出来。而此时被尤振武扶住的车夫也醒来,挣扎着喊道:“我督师标营把总赵应,督师在车里!”尤振武将赵应交给身边军士照顾,压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目光看向杨暄:“杨知县,督师可安好?”杨暄满脸悲容:“快找医官,督师晕过去了。”说着,艰难的跳下车,挑起车帘。 借着火把的光亮,尤振武、李应瑞王守奇三人都看到,一个发蓬甲斜,面目消瘦的老者正躺在车厢中……看书溂杨暄却已经悲痛难忍的哭了出来,说道:“督师途中醒来,听闻已经离开潼关,他痛心大叫,试图跳车自戕,我好不容易才抱住了他,不想他忽然大哭,双手捶胸,口吐鲜血……”说话间,尤振武一个箭步就已经跳上了车厢,探手入内,将孙传庭抱了出来,也就在这时,轰隆一声,车厢忽然倒地,原来是两匹拉马一路奔驰,已经是到了体力的极限,这会终于是支持不住,口吐白沫的倒地,连带着,也将车厢摔在了地上,幸亏尤振武反应及时,纵身跳了下来,不然他和孙传庭都有可能受伤。 众人大惊,都急忙上前。杨暄不幸被压到了右脚,痛的大叫同时,却也是喊:“不要管我,先医督师!” 第八十一章 幸不辱命 「火把!」 一阵大乱中,尤振武却始终镇定。 就着火把光亮,他仔细查看孙传庭的伤病。 ---孙传庭的面容苍白又消瘦,皱眉纵横,两边鬓角也早已经是霜白,可知日常面对多大的压力?迷昏之中,口唇微动,好像依然在呼喊着什么……而他胸口处,那大片的血迹,忽然令尤振武心惊肉跳。 ---孙传庭吐血吐了这么多,心神和内脏,都受到重创,就这个时代的医术,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啊。好的话,能坚持几年,坏的话,怕就是一年半载。 大明督师,西北一柱,难道只有一年半载了吗? 虽然尤振武不是医官,但他前世是一个极限穿越的爱好者,简单的外伤医治和急救,是他的拿手,加上科学知识的了解,因此论起看病,他一点都不比这个时代真正的医官差。 虽然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对病情十分悲观,但为了稳定军心,尤振武口中却说道:「没事,督师只是情急晕厥。」抬头说道:「担架来,抬督师先到后面歇息,长捷,等督师醒来,你带人护送他先行离开此地,往华州城。」 两个军士抬来担架,尤振武在王守奇的帮助下,将孙传庭小心翼翼的放置,又轻声叮嘱了王守奇两句,令他先带着孙传庭离开。 王守奇点头答应,护着孙传庭去了。 赵应急忙跟上。 杨暄对尤振武说道:「尤佥事,乔赞画还在后面,此外还有你派去的壮士……」 「哒哒哒哒~~」 正这时,又有一骑从黑暗中冲出,快速驰近,眼见就冲到了对面桥头,借着火把光亮依稀辨认,杨暄惊喜的叫了出来:「是乔赞画!」 正是总督府幕僚参军乔元柱,乔元柱一上石桥,看到对面的官军旗帜和一应军士,就大喊:「督师呢,督师呢?」 杨暄大喊:「乔赞画务忧,督师已经安全了。」 说话间,乔元柱已经冲过了石桥,听到督师安全,他心神一松,然后再也支持不住,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尤振武和杨暄急忙将他扶起。 乔元柱站起来,抓住尤振武的手,使劲的摇了两下,口中激动道:「督师安全就好、安全就好。尤佥事,你此番立大功了……」中文網 说着说着,却又忍不住掩面而泣。 从西门突围到这里,一千人多人开始,到最后,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了,个中血泪和艰辛,令他不能自己。 忽然,乔元柱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放下袖子,急道:「对了尤佥事,你快派人接应牛,他还在后面!」 事先,尤振武并没有就名字的事情,和朱春沟通,但听到「牛」三字,他立刻就知道那是朱春的代名,牛,加在一起,不就是朱吗? 这时,对面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暗夜风高,听来竟是如此清楚,仿佛就在面前一样。 抬目看,只见一骑从对面黑暗之中冲了出来,隐隐看见他穿着官军制式的箭衣,但头上没有詹帽,身上也没有甲胄,手中却提着一枚铁槌,铁槌带着铁链,那长长的铁链,拖在地上,随着战马的快马奔进中,跳跃着,好像叮叮当当的在响。 正是朱春。 尤振武的心,猛跳了起来,正要亲自去接应,忽然就看见朱春拨转马头,又转回去了。 原来是追兵近了。 叮叮当当,惨叫火光之中,好像又有追到的数骑,被朱春砸落马下。 「哒哒哒哒~~」 下一瞬,朱春又冲了回来,这一次他没有再没有回头,而是直接冲到了石桥前。 「朱大侠,神人也~~」 站在尤振武身边的李应瑞已经被朱春的神勇,惊呆了。 尤振武奔上去迎。 不想朱春胯下的战马忽然一个趔趄,前腿一软,猛的率在了桥上,朱春好像猝不及防,一下也从马上摔了下来,正摔在尤振武面前不远。 「朱大侠!」 尤振武大惊,奔上去搀扶。 这才发现,朱春跨下的战马,后臀中箭,能坚持到石桥前,也是不容易,而朱春本人,后背插着四五支的箭矢,鲜血早就染红了征衣…… 「幸不辱命。」 朱春说了四个字,然后就晕了过去。 尤振武抱起朱春,就往后面奔,口中喊:「李文宽~~李文宽在哪?」 李文宽,就是沙马河之战时,受伤的那名军士,尤振武当日为他治伤,发现他自己已经包扎了伤口,从手法看,比较专业,一问才知道,李文宽小时候学过一些跌打损伤的治疗之术,那时,尤振武就起了心思,想要培养李文宽为军医,专门处理战场上的各种受伤,只不过他事情太多,时间又紧,因为并没有传授李文宽多少东西,现在朱春受伤晕死,他急需要李文宽配合他为朱春止血。 「在!」 背着药箱的李文宽奔了过来。 「哒哒哒哒~~」 几乎同时,对面响起密集如雨的马蹄声,一大彪的闯军骑兵出现在了对面桥头,虽然是暗夜,火把光亮也摇晃不清,但还是能隐约看到,头一拨追到的敌骑兵,差不多有两百人。当见到前方石桥有官军把守之时,这些闯军追兵微微惊讶,不过大胜追击之余,他们胆气十分充足,抓获孙传庭,重赏千金的诱惑就在前方,所以他们没有停止,而是直接就冲了过来。 八十步,七十步,继而冲上石桥上,距离对面六十步…… 随着马蹄疾驰,距离的缩短,火把光亮渐渐可以照见,这些闯军忽然发现不对,那就是石桥对面的官军好像人数不少,而且隐隐的,他们看到了白广恩火车营的军旗。 「滴~~」 就在前排的闯军骑兵,发现不妙,想要减速撤退的时候,一声刺耳的竹哨声骤然响起。 「砰砰砰砰~~」 胸墙后,早已经举铳待发的火铳手在听到竹哨后,立刻扣动扳机,龙头借着弹簧之力,砸在火石上,迸出火星,继而点燃火药,白烟冒起,火光乍现,一枚枚铅弹呼啸而出。 就如同是忽然放起了密集的鞭炮,震的人耳膜鼓荡,一百杆的自生火铳,以三段式的方式,将铳管里面的纸包弹,全部射出。 「啊~~」 血肉横飞,战马嘶鸣。 追击的闯军骑兵多是轻甲,甚至是无甲,只为了抓获孙传庭,因此面对运送营的自生火铳,在七十步的距离内,几乎是毫无抵抗的能力。 而且桥面狭窄,他们相伴相接,密集冲击,那自生火铳射出的铅弹,几乎没有空发,全部都射在了他们身上。 只是一瞬间,冲在最前面的几十个闯军骑兵,连人带马,就全部扑倒在了地上,后面的大吃一惊,想要撤回,但战马向前奔驰,岂是一下就能停住的?桥面狭窄,更不利于他们掉头,就在他们惊慌之中,密集的「鞭炮声」再一次响起,「砰砰砰砰~~」如割草一般,他们中间的一多半,又惨叫着跌落于马下。 后面的闯军骑兵,吓的是魂飞魄散,急忙拨转马头就逃命,这一刻,只恨自己的胯下马没有八条腿……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拨转马头的闯军骑兵被射落马下。 虽然自生火铳最有威力的射程是七十步,但七十步之外,也并不是射不倒人。 短暂的交火结束,闯军 在石桥之上和对面桥头,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伤者和死者扑满道路,有未死的人,在其间呻吟惨叫,鲜血流淌。 运送营则是零伤亡。 众军振奋,刚才的紧张心理,此时完全被一扫而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亮着光。 原来,闯军追兵不过如此,和沙河岔的笨贼,也差不了多少。 连逃兵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光彩,想着汝州潼关时,也能这么战,大军就不会败了…… 胸墙后,一个军士惊喜道:「自生火铳,果然厉害啊。」 正是刚刚加入运送营的申庆功。 作为火铳兵,他对自生火铳的威力,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河岸边的接应处。 武尚忠带着十一个骑兵,早已经做好了冲杀的准备,但没有尤振武的命令,没有听到需要救援的长哨声,他一步也不能离开这里,即便知道孙督已经接回,追击的闯军骑兵已经到了对面石桥,但他一步不能动,此时听到密如爆豆一般的火铳声,他急的抓耳挠腮:「闯贼,你要来快来啊!」 听到密集如雷的火铳声,正在为朱春处理伤口的尤振武,眼睛放光,心中忍不住激动。 不用看,只听铳声,他就能知道,石桥防守稳定,刚刚追到的那一股的闯军骑兵,已经被击溃了…… 自生火铳,终于显出它的威力了。 但只是激动了一下,尤振武很快就又恢复了冷静,他两只手干燥又稳定,小心翼翼的为朱春解开箭衣,露出后背。 ---虽然身中数箭,但箭上并没有毒,也没有伤到要害和骨头,只是流血过多……只要伤口处理得宜,最多两三个月,朱大侠就可以痊愈。 尤振武心中宽慰。 如果朱大侠有什么意外,他绝对会抱愧终身。 「小刀来!」尤振武伸手。 旁边的李文宽立刻明白,他戴着鹿皮手套,将沸水煮过的小刀,递到尤振武手中,尤振武同样戴着鹿皮手套,而且经过烈酒消毒,取刀在手之后,他在朱春耳边小声道:「大侠忍了,我这就为你取箭……」 朱春虽然闭着眼,但好像却有知觉的点了一下头。 尤振武轻轻下刀。 朱春身子颤抖,好像是醒了过来,但却咬着牙关,一个字不吭。只有头上的冷汗,滚滚而下。 李文宽看的敬佩,心说,这个人难道是铁打的吗?连中数箭,居然也能纵马奔驰,往来杀敌,这这取箭,刀入血肉。如此剧痛,也能咬牙忍住,三国关云长刮骨疗伤,想来也不过如此。 又看尤振武的取箭手法,心中又有惊叹,佥事大人也是神人也,不但带兵练兵,料敌如神,连医治之术也如此高明…… 剩余的闯军骑兵虽然逃开了,但他们并没有逃的太远,在逃出两百步,确定安全之后,他们重新聚拢,点下一下人数,发现死伤这么多,他们都是后怕,一路追击,他们最忌惮的原本是一个官军百总,那百总手持铁槌,杀了他们不少人,但战场讲究的是千军万马,一人之力毕竟有限,不然当年楚霸王也不用自刎了,在绝对的人数面前,再勇猛的军士,也改变不了战局,所以,把百总虽然利害,但他们却也不害怕,一路紧追。 但石桥对面的火铳,这一次却将他们杀怕了,一个瞬间就没有了这么多人,这可不是玩笑。 这中间,官军派出火兵,从闯军尸体间,捡拾他们的武器,头盔靴子什么的,自然也不放过,有未死重伤的,也一刀帮他解决痛苦。 闯军在对面很平静的看着,败者死,胜者缴获战利品,本就是战场常态。 很快,后续的追兵赶到,在听闻前面石桥有火车营的败兵在守卫, 火器利害,前一拨的兄弟,遭受重大损失后,这一拨的追兵老实多了,不敢再尝试进攻了。 不久,大批闯军追兵陆续赶到,隐隐还有旗帜,好像是来了一个将领。 听说是火车营在前面石桥拦截,那将领微微惊奇,心说白广恩胆子不小啊,不逃命居然还敢挡路? 然后他策马来到石桥前,向对面仔细观望,又找回败兵询问,确定看到的就是白广恩的军旗之后,他渐渐皱起了眉头。 从对面火把看,白广恩应该是收拢了不少败兵……最少怕有一两千人。 但他身边,现在只有两千人不到,且都是骑兵,不利强攻。 更何况,白广恩虽然败了,但他的战力,却是不容置疑的。 石桥之地,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真要强攻,绝对死伤惨重。 当然了,可以绕行,也可以在下游堆桥,但不管哪个,都需要时间,且需要更多的兵马,到那时,孙传庭早就逃远了…… 胸墙前。 李应瑞表情严肃的望着石桥对面的敌人,暗夜里,看见不断有火把光亮从远方汇集而来,看起来,贼军追兵正不断赶到。而追到的贼军正在距离石桥两百步左右的距离里,集结调配,进攻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生。 这时,一个闯军士兵忽然挑着三角白旗,往石桥而来,进入一百步之后,口中大声喊:「火车营弟兄,不要放铳,白总镇在吗?我们谷将军有话和他说~~~」 说客! 李应瑞冷笑,同时在脑中思索,所谓的谷将军,是哪一个大贼? 脚步声响,尤振武回到了胸墙前,小声道:「原来是谷可成。」 李应瑞猛然也想到了:「就是闯贼封的什么果毅将军?」 尤振武点头:「闯贼将麾下的老贼主力,分成五营,以制将军统领,每个营,又有两个果毅将军,这谷可成颇能打,是帅标左营的……」 「暂且将他脑袋,寄放在他脖子上吧。」李应瑞道:「朱大侠怎样了?」 「上天保佑,已经没事了。」尤振武目光看向对面桥头的那些闯军尸体,在欣慰的同时,心中却也是叹,天地将崩,却在这里自相残杀,好汉子何如死在辽东呢? 说话间,那个闯军说客已经战战兢兢的走到了对面桥头,不敢再近,就站在那里,扯开嗓子喊:「白总镇在吗?我们谷将军有话和他说!」 第八十二章 金蝉壳 七十步的距离,桥头火把明亮,但闯军说客还是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飘扬的军旗和一个个严阵以待的官军。 「我们谷将军说了,大家都是陕西人,就不要自相残杀了,现在闯王已经打下潼关,不日就会打下西安和整个陕西,狗朝廷已经没有几天日子了,你何苦再为狗朝廷卖命?只要你愿意归顺,闯王一定会既往不咎,给你大官,从今以后,咱们一起吃香喝辣,岂不是好?」 说客大声蛊惑。 「狗嘴吐不出象牙,不理他,咱们撤吧……」李应瑞道。 尤振武却道:「不,我逗他一逗,拖一些时间,你去分派,照计划,咱们分批撤退。」 「嗯。」李应瑞点头去了。 「白总镇,狗朝廷气数已尽,你再为他卖命,是没有好处的,不如加入我顺朝,吃香喝辣,荣华富贵!」 那说客继续大喊。 终于,石桥西边终于有了反应,一官军将领大喊道:「少废话,我们白总镇说了,堂堂朝廷总兵,岂会降贼?有本事就来打,没本事就滚回去,再嚎,一铳毙了你!」 「白总镇,成王败寇,谁是贼,谁是官,又怎是一成不变的呢?朱元璋最初,不也是贼吗?你们大败,已经没有兵了,闯王大军却有几十万,你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把自己、还有一干兄弟带入死路,我们谷将军念在大家都是陕西人的份上,不想自相残杀,苦心给白总镇指一条生路,白总镇,你不要再想想吗?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白总镇,切莫一误再误啊!」那说客颇有口舌,想来常常劝说。 这一下,似乎是说到了白广恩的痛点,令白广恩沉默,过了好久,那官军将领才继续喊道:「谷可成不过就是一个果毅将军,说话能算数吗?」 「当然算数。只要总镇愿意归顺,谷将军立刻就派人禀报闯王,保白总镇荣华富贵。」见白广恩似有动摇,说客满是喜色。 白广恩又沉默了,过了一会,还是那将喊道:「一个谷可成,还不在我们白总镇的眼里。叫田见秀来,如果田见秀也这么说,我们白总镇就愿意谈,否则,就用火铳说话!」 田见秀是闯军中有名的老好人,和白广恩又是同乡,白广恩喊出田见秀的名字,也是合情合理。 「田总帅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吗?白广恩那厮,该不是在骗我们吧!」 对面黑暗中。 一个闯军将领略显焦躁的说道。 原来,他叫谢君武,乃是唐县大战时,被官军阵斩的果毅将军谢君友的弟弟,其父和其他家人,也因为他和他哥哥参加流贼,而被孙传庭全部斩首,为了给父亲、哥哥和其他家人报仇,他急切的想要追击孙传庭,拿孙传庭的人头,祭奠死去的亲人。 所以求战之心最为急切。 他前方,一个更高级的闯军将领远望对面的官军,一脸沉思。 原来他正是谷可成,也叫谷英。为帅标左营的副将。谢君友阵亡之后,他弟弟连同其他部下,都归入帅标左营,谢君武现在是麾下的主力干将。 注:李自成将麾下主力分为五营,即:中权亲军,左营,右营,前营,后营。权将军田见秀「提督诸营事」。权将军刘宗敏统率「中权亲军」,中权亲军又称中营,营中又分左右帅标,谷可成为帅标左营的副将,主将为辛思忠。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悍将,谷可成不但有武力,也有相当的谋略,他当然不会完全相信白广恩的鬼话,他劝降的目的,一在消磨白广恩的心志,第二,也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后续的大军。 等后面的大军赶到,到时不管白广恩降不降,他都可以灭了白广恩。 「告诉白广恩,可以,我这就派人去请 田总帅,但请问他孙传庭在哪?如果孙传庭已走,希望他能立刻派人追回,以为我顺朝第一大功!」对白广恩所说,谷可成有条件的答应。 说客点头,然后又去大喊了。 很快,对面官军给出回应,表示愿意等待田见秀,又说孙督已走,身为秦人,白总镇已经愧对孙传庭,岂能再害他? 谷可成原本有所怀疑,但听了这话,反倒是相信一些了。 双方达成口头约定,表面平静,但暗地里,却都是调派人马。 运送营的人,正悄悄从石桥撤退,而谷可成在等待后续大军的同时,也派了一些探子,往上下游寻找可以过河的浅滩…… 等了很久,探子却始终没有回来。 谷可成皱起眉头:「探子们还没有回来吗?」 他身边另一个将领王富立刻纵马而出,往旁边喝问:「探子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再派人去!」 这个时代,因为营养不良,大部分人都是雀眼,也叫夜盲,所谓的夜盲,就是一到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能夜间出动的探子,都是非常宝贵的。 同一时间,中文網 两个闯军探子一前一后的跌在河岸边的壕沟里,动惮不得,痛苦呻吟间,两人的生命已经在快速流逝---原来,和最初试图绕行的那几个宁夏逃兵一样,他们两人虽然找到浅滩,过了河,但暗夜难见之间,却先后不小心掉入壕沟里,直接被尖木穿了一个透心凉,第三个探子虽然幸运的避过了壕沟,但却没有闪过绊马坑,战马前蹄陷在绊马坑里,马脚折断,悲痛嘶鸣,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他慌张爬起,不想一支急箭又忽然射来,将他射死在当场。 射箭的,正是武尚忠。 原本,在河东岸,还有几个闯军探子在游走,想要继续找寻过河的道路,见到对面有官军守卫,己方过河的兄弟都已经战死,他们一边骂一边往对面胡乱射箭。 「啊。」 武尚忠可不和他们客气,张弓搭箭,又一箭射去,黑暗中,那个打着火把的闯军探子应声落马。 其他闯军探子,急忙从岸边驰离。 武尚忠放下弓,大笑。 「佥事大人有令,立刻撤……」 一骑来,向武尚忠报。 武尚忠有点不甘心的望了望对面,这才下令道:「撤!」 此时,那一面绣着「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的军旗,依然在桥头飘扬,火把也依然熊熊,将军旗周边照的明亮。 但军旗下,胸墙后,此时却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只有一个个红缨詹帽、箭衣战袄的草人,正一动不动、尽心尽责的守护着桥头和胸墙…… 武尚忠回望桥头,忍不住笑道:「谷可成,哈哈,比我这脑袋还榆木呢,不知道他见了那些草人,会不会后悔的把大腿都拍断?」 不知不觉,已经是一个多时辰,抬头看,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 天就要亮了。 这一个多时辰里,又有一千闯军后援赶到,但依旧都是骑兵,而且一夜追击,所有人都累及了,无力持续进攻,谷可成心中明白,如果对白广恩发起攻击,怕是要等到明天天亮之后了,远望官军占据的五家桥,又看白广恩将旗所在,侧耳静听,却听不到对岸一丝一毫的声音。 「静,太静了。」 谷可成口中轻轻念叨,隐隐的,心中忽然升起不安。 「还是一个探子也没有回来吗?」谷可成转身再问,这一次,他比前一次可是着急多了。 王富正要再去追问,忽然就听见脚步声急促,一人大喊着奔来:「二帅,二帅,不好了,五家桥上都是草人,白贼已经逃走了~~」 王富和谷可成都是一惊,抬头一看,只见奔来的人正是谢君武,谢君武脸色涨红愤怒,胡子都快要翘到脑瓜子后面去了,挥舞右手拳头,怒道:「跑了,都跑了,桥对面全是草人,一个官军也没有了!」 原来,谢君武急于追击报仇,奈何却被白广恩的火车营堵住了石桥,偏偏谷可成又不着急立刻进攻,派出的探子,又一个也没有回来,他心中不耐,就亲自带了人,到石桥前探查。 因为官军火器利害,为了自身安全,闯军都不敢太靠近桥头,谢君武却是不顾,两个手下举着盾牌,护着他一步步来到桥头。 见对面官军没有反应,连叱喝声都没有,谢君武心中惊讶,尝试着又向前进了几步。 官军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这一下,谢君武感觉不对了,他推开盾牌,猛的冲上石桥。 而此时天色渐渐亮,能见度渐渐提高,官军的火把也依然在燃烧,正照着军旗下的官军草人…… 「啊!」 谢君武几乎是连跌带撞的跑了回来,向谷可成汇报。 「什么?」 谷可成和王富听了都大惊,几乎不敢相信,王富叫道:「不可能!」他们和白广恩交手多次,白广恩作战凶狠,但并没有什么大谋略,只是硬冲硬打,他不觉得白广恩能有什么诡计。 谷可成却是警醒了,想到之前种种的不合理,他脸色发白,叫道:「马,牵我马来!」 手下亲兵牵来马,他踩镫而上,急急向五家桥驰去。 其他人急忙跟上。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桥头,哒哒哒的冲过桥面,来到了对岸。 「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 白广恩的大旗还在。 火把还熊熊,将军旗上面绣着的那一行字照的清楚,军旗下,六七个手持长枪、詹帽战袄的草人,安静守卫,胸墙后,更多的草人默默伫立,用嘲讽的目光看着冲上来的闯军士兵…… 五家桥桥头,这诺大的周边,已经没有一个官军,留下的,全部都是草人! 众人都惊住了。 都明白,他们这是被白广恩耍了啊。 谷可成脸色阵青阵白,握着拳头,愤怒的情绪弥漫全身,他为自己的愚蠢而懊悔,白广恩,狗贼,你如此骗我,我非宰了你不可。 「移开路障,给我追!」谷可成大叫。 虽然官军已经撤走,但胸墙两边的通路,还是被路障、拒马堵着呢,要想追击,必须先清出道路,于是闯军士兵一拥而上,刀砍斧劈,奋力拉扯,将路障和拒马清理到旁边,但就在乱腾中,谁也没有发现,两根细麻线,正贴地连着路障呢,当路障被强行移动时,细麻线立刻就崩断了。 而麻绳的另一端,系在胸墙上的一处火把上。 当麻线崩断,火把立刻就失去了拉力,随即就从墙上掉落,正落到下面的一个黑坛子里。 不止一个,沿着胸墙的下面,摆了一大溜的黑坛子。 一路连接,直到那一面军旗之下。 除了第一个黑坛子开着盖,其他都封的严密。 就在火把掉落的那一刹那,听见王富正和谷可成说道:「二帅,狗官军跑的狼狈,留下这么多坛的火药,可千万小心,切莫走了火……」 他话音不落,就听见「轰」的一声,那一坛火药爆炸了,随即就是连锁反应,堆在胸墙下的黑探子一个接一个的全部炸了起来,轰轰轰轰,如同是有十几门巨炮一齐朝这里轰射一般,刹那间,整个桥头土石飞溅,血肉横飞,站身在这里的闯军士兵,惨叫着倒下了一片。 那一面「总督标下火车营都 统总兵白」的大旗被炸上了天空,炸药还引燃了草人,引发了大火…… 终于,爆炸过去了,一个人摇摇晃晃的从硝烟和火光间站起。 却是谷可成。 他是幸运的,爆炸虽然激烈,但没有伤到他,只把他的头盔炸飞了,但站在他身边的王富就没有这么好运了,炸药掀起的碎石击中了他的太阳穴,直接将他半个脑袋砸开了花,此时倒在那里,面目全非,微微抽搐,已经是不能活了…… 除了王富,刚才还站立在周边的闯军士兵,非死即伤,没有一人是完整的,粗略一扫,伤亡将近百人。 「好,好狗贼……」 谷可成都快要气疯了。 谢君武也逃的侥幸,因为就在谷可成下令追击的时候,他转身疾步返回,想要去召集自己的骑兵队伍,不想他刚离开桥头,爆炸就发生了…… 「追,一定要追到白广恩,将他千刀万剐!」 谷可成嘶吼咆哮。 第八十三章 卸鞍村 …… 同一时间。 清晨的薄雾中。 官道上。 一支队伍正在急急行军。 哒哒哒哒~~ 马蹄、车轮夹杂着步兵疾行的声音,所有人都急急赶路,没有人敢停顿。 几个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站在路边,紧张惊讶的望着这支路过的官军。 ---和昨夜乱哄哄的逃兵不同,这支官军秩序井然,所有军士都有武器,从火铳长枪到短刀,一应俱全,最不同的是,这些官军没有搜刮他们,昨夜路过的官军可是抢走了他们的一切,还毒打他们,只差没有杀人了,这支官军却对他们看也不看,只是闷头赶路。 没有军旗,看不出这支队伍隶属哪里?主将是谁? 只看到这支队伍大约五百人左右,有很多的马匹,步兵交替使用马匹代步,所以行军速度极快,中间隐约有几辆大车,队伍的最后方,还有十几个骑兵缓缓断后。 「军爷,你们是哪的官兵,闯贼杀来了吗?」一个百姓壮着胆子问。 「我们是榆林中卫所的兵。闯贼已经到五家桥,你们快些逃吧。」一个小旗长回答他们。 「榆林中卫所,哦,榆林尤家的兵啊……」有百姓见多识广,竟然是猜出来了。 等官军过去,又有百姓小声说:「逃什么逃啊?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此时此刻,队伍的中段,一个戴铁盔、披棉甲的年轻军官正催马前行,目光不时看身边的那辆双马大车,英武冷静的面容间,似乎透出了很多的忧虑。 车轮急急向前,双马大车里传出咳嗽,隐隐听见一人小声念:「督师坚持住,华州马上就到了。」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汉子骑马从前面转了回来,到了年轻军官面前抱拳禀报道:「少佥事,华州城已经到了。」 却是老石石善刚。 华州距离五家桥二十里,运送营只用了一个时辰,就赶到了这里。 尤振武点头,目光向前望,似乎是看到了华州的城池,然后目光再转向双马大车,凑近了问道:「乔先生,督师情况如何?」 一个中年人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焦急的说道:「还在发烧。得速请郎中!」 正是乔元柱。 尤振武点头,对石善刚说道:「传令,步兵加速通过华州,骑兵在华州东门外停驻,等我命令!」 石善刚点头,去传令了。 尤振武再看向自己左侧:「杨知县,还得劳你亲到华州东门,告诉城中,督师已到城下,请他们迎接。再请城中最好的郎中到东门待命。」 左边和他通行的,乃是穿着七品绿色官袍、但乌纱已经不见的渭南知县杨喧。 杨喧一路奔波,已经非常疲惫,但眼中却有光,不止是因为自己死里逃生,也因为救出了孙传庭,更重要的是,他从尤振武的身上,看到了丝丝希望,于是道:「恩,我这就去。」 尤振武又对王守奇道:「长捷,你和杨知县一起。」 王守奇点头,纵马跟上杨暄。 下完命令,尤振武目光看向后方,似乎忧虑更多。 「允文,你以为,华州也不可守吗?」 一个身披棉甲的年轻人从双马大车的另一侧绕了过来,到尤振武身边问。 却是李应瑞。 尤振武轻轻摇头。 「渭南呢?」李应瑞望着渭南知县杨暄离去的背影。 尤振武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双马大车。 ---- 李应瑞明白,最后的希望在督师身上,如果孙督师醒来,重振精神,收拢败兵,召回白广恩郑嘉栋官抚民等人,运筹帷幄,死守临潼和西安,局面是有可能稳住的,最不济,也可以退往延安和榆林,可督师一直病中,浑浑噩噩的,没有办法发号施令,众人也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 李应瑞能感觉到,连尤振武好像也有些迷茫了。 很快,华州城就出现在面前。 但最先看到的并不是华州城墙,而是城外的滚滚黑烟,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夜有败兵经过,闹腾着要进城,要粮要钱,华州守军不明情况,不敢给他们开门,随后,这些败兵烧了城外的房屋泄愤,又或者是为了取暖,天亮方离去,运送营来到时,火刚刚熄灭。 尤振武望着黑烟忧虑,心知道随着潼关大败,原本被孙传庭强力约束的秦军军纪,现在已经如脱缰的野马,怕再也没有人能管束了,抢钱抢粮,甚至杀人放火,都不再稀奇。 华州是一个州,城中有知州,也有兵备道,他们原本听到的是潼关失守,督师阵亡,闯贼几十万的大军正向华州杀来,大惊之下,一个个都觉得末日到了,很快就将死无葬身之地,昨夜路过的败兵,更是让他们惊惶不已。不想清晨时分,渭南知县杨喧却忽然出现在城下,大声高喊,督师到,请他们出城迎接。 初听闻消息,知州和兵备道都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在城楼上亲眼见到杨暄,方才是信了。 尤振武护着孙传庭的双马大车来到华州东门之时,知州兵备道连同城中的几个官员,已经在城门前迎候了。 但孙督师兵没有进城的意思。 而病中的孙传庭,则是让他们可能得救的侥幸心理,遭到了当头一棒。 「乔赞画,督师不能语吗?」在华州最好的两个郎中为孙传庭诊断时,华州知州着急的拉着乔元柱问。 「刚才督师有言的。要尔等死守华州,他回西安调集兵马,不日就会来援!」乔元柱道。 华州知州满心失望,但有无可奈何,只能悲戚道:「下官明白了。下官定死守到底,以待督师的大军。」 乔元柱向华州要了粮,虽然不多,只是两车十几袋,但也足够解运送营的燃眉之急了。 两个医生给孙传庭看过,彼此都是摇头,最后虽然开了方子,又在城中拿了药,但从他们表情就知道,督师病情不容乐观。 尤振武心中忧虑。 好消息是,朱春醒过来了,但还不能言,在见到尤振武之后,面色平静的点头。尤振武单膝下跪:「大侠,振武代中卫所谢你了。」 华州知州和兵备道站在城外口,目送望着孙传庭离开的车马,当车马于官道消失后,两人相互一看,都有些欲哭无泪,因为他们两人心里都是明白,援兵多半是指望不上了,他们只能是死守了。 两天后,李自成大军杀到,华州稍作抵抗,即被闯军攻破,知州在衙门自缢,兵备道不知下落。 离开华州后,尤振武命令加快行军速度,因为他知道,五家桥的闯军在知道中计之后,一定恼怒万分,此时说不定正在身后纵马急追呢,所以一刻也不能耽搁,行军就是在逃命。 很快,骑兵追上了前面的步兵,此时连续行军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两个时辰,众军都累了,尤振武下令短暂休息,然后继续前行,用最快的速度返回西安。 从华州开始,道边开始出现大量的官军溃兵,他们都是昨夜经过五家桥,但不愿意留下抗敌的火车营,此时逃了一天一夜,一个个又累又饿,很多人躺在官道边,站都站不起来了,俨然是在等死,见到运送营之后,方才哭喊哀求,表示愿意跟随。 尤振武下令,一概收拢。 但却将他们当做后队,并告诉他,能跟上的,就收进运送营,有饭吃有水喝。跟不上的,自生自灭。 众逃兵听了,只能打起精神,咬牙紧跟。 就这样,又收拢了百人。 中午时分,天空忽然飘起了冷雨,原本以为一会就会停,就如这些年的久旱天气一样,老天爷吝啬的从来不会多下一滴,不想今日的雨却是连绵不停,而且越下越大,后来变成了雨夹雪,天地之间全被雨雪所笼罩,路都没法走了。.z.br> 久旱是好雨,可惜下的不是时候。 没办法,只能找寻避雨的地方。 「少佥事,前面就是卸鞍村。」往潼关而去的时候,尤振武严令探路和断后的军士,要牢记官道上的每一处村落和可以取水的地方,现在这一下命令起到了效果,即便大雨之中,军士也知道卸鞍村就在前面不远。 「好,传令,就在卸鞍村安营!」 卸鞍村。华州去往渭南官道边的一座小村镇,居民有五六百,几十栋破旧的房屋,在官道边的田地里,高低不一的错落着。 为什么叫卸鞍村?传说古时有一位大将曾在这里卸鞍休息,所以称为卸鞍村。 运送营进到村中时,村中静寂一片,除了飘洒的雨雪,竟然不见一个人。 难道都逃难去了吗? 乔元柱却道:「一定是都躲起来了,贼过如梳,官过如剃,他们有时候怕官兵,甚至强过流贼。」 杨暄默然。 李应瑞微微惊讶,想不到乔元柱身为督师大人的幕僚,算半个朝廷官员,居然也敢这么说官军。 拉着孙传庭的双马大车,在卸鞍村的中心区域,也是村中最大一处宅院的门前停下,门楼两边灯笼上,写着一个王字,看来这处主人姓王。 王寨把总车夫赵应背孙传庭下了车,乔元柱用披风作伞,护着孙传庭往正屋中避雨。又忙乎着烧水煮药。 将孙传庭和朱春安置好了之后,尤振武披着石善刚为他找来的蓑衣,急急来到村口。 虽然天降大雨,道路不通,他们在这里安营,追击的闯军一定也得找地方避雨,但尤振武心中却一点都不敢大意,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更因为大明西北最高长官、也是西北最后希望的孙传庭,就在这里,如果闯军追到,他不能卫护,那所做的一切,就全部付之东流了。 「村头这座房屋很关键,老石,你带上两个机灵的,在屋中轮流值守,但有敌人靠近村子,就向村中射箭示警。」 「从村口到村中的那处大宅,只有中间这一条路,路两边的这些房屋,十分关键,但是守住了,敌人就进不了村子。朱喜贵,你带上所有的火铳手,宿在这几个高处的屋舍里,如果是小股敌人进入,不会理会,任他们通过,如果敌人众多,就用火铳射他!」 「马化龙,赵志超,你们带上长枪手刀盾手,守在低处的这些院子里,如果敌人进入,层层拦截,同时保护火铳手不使贼人靠近。」 「张旺,你从那些败卒中,挑出五十个可用的,守在村子的西口,除了前面的口子,敌人也有可能会从西面偷袭,但有敌,不必死战,只把他们引到中心,交给火铳手就可以了。」 「杨知县,长捷兄,剩下的那些败卒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带他们宿在村东,但是战事激烈,听到我的紧急铜锣,就绕到村口,堵住敌人的逃走之路。敌人刚进村子之时,胆气一定很充足,但在村中被我们这么一杀,纵使是杀人不眨眼的经年老贼,怕也要胆寒了。」 尤振武站在一个能看到全村的高处,向众人分派任务。 「是!」 众人都是听命,连杨暄都心悦诚服,心 说:都说有智不在年高,今日方是见识,如果不是亲眼见,还真不能相信,尤振武分派如此有力、战略如此清楚,榆林尤家,果然将门啊。 「振武,我呢?」 见没有给自己分配任务,武尚忠有点急。 「你们骑兵,不是已经宿进王宅旁边的马房了吗?马房正门,有一条直通通的大道,如果敌人太多,冲过了火铳,来到了王宅前,你就带着骑兵从马房杀出,从侧翼攻击!」尤振武道。 武尚忠点头:「明白了。」 「如果没有敌人最好,雨雪过后,我们就起行,如果有敌人,你们就照我说的执行,有问题吗?」尤振武环视众人。 「没有。」 「那就去吧。」尤振武道。 众人都抱拳,然后都去了。 尤振武站在高处,原本还想在观望一下,忽然脚步声急促,李应瑞身边的一个亲随冒着大雨,急急跑来了,用衣袖挡着雨滴,口中报道:「少佥事,督师醒了。」 「啊。」 尤振武登时露出喜色,心中轻轻啊了一下,然后他强压住心中的喜悦,快步向王宅奔去。 「哒哒哒哒~~」 同一时间,一支队伍正在雨雪之中行进,因为没有雨具,所有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加白头翁,想要找地方避避雨雪,前后却也不见一个村落,为首的将领正自狼狈和咒骂,手下人忽然喊:「总镇,前面好像有一个村镇!」他顿时精神一震:「快,快!」 第八十四章 锦衣来 王宅。 尤振武急匆匆的赶回,门口守卫的军士告诉他,说从后面地窖里找到了几个躲藏的百姓,正是王家的人,李应瑞正在问他们话。 尤振武点头,快步来到院中。 院中有烟火气,一个小军士蹲在屋前廊檐下,正摇着扇子煎药,见到尤振武来,急忙起身行礼,原来他本是尤振武的亲随,因为机灵,所以尤振武暂时派他跟在乔元柱、赵应身边照顾孙传庭。 尤振武在廊下摘了斗笠,抖落蓑衣上的雨雪。 这中间,他听见屋里的咳嗽,以及乔元柱说话的声音---乔元柱正在讲述五家桥战斗和撤退的经过,对尤振武的战略战法,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尤振武微微欣慰,并不是因为乔元柱正在夸赞他,而是因为孙传庭苏醒之后,好像已经度过了自戕的心结,不再试图自杀了。 但在欣慰的同时,却也升起了忧虑,因为就他看来,孙传庭的病,是极重的。两次惨败,潼关失守巨大挫折和打击,像是两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孙传庭的身上,让他本就不甚健康,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出现了大问题,连吐的那几口献血,不但心脾受伤,肺部说不定也受损。 「卑职尤振武,求见督师。」 在门前站住了,尤振武高声。 「尤佥事快请进。」说话的是乔元柱。 尤振武推门而进。 虽然是白天,但因为正下着大雨,屋内光线不明,孙传庭年纪又大了,眼力不好,因此桌上点了一盏灯。 桌后一张榻。 此时孙传庭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闭着眼,微微咳嗽。 乔元柱站在榻边。脸色凝重,似叹息似忧虑。 赵应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个大铁盆,中间烧了炭火,这会用火钳拨弄,让房间更温暖一些。 而在一扫间,尤振武惊讶看到,孙传庭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在这之前,还是一半青一半白,只有鬓角的华发,诉说他的压力和心酸。 但现在,满头的白发,连一丝青丝也不见,可想短短十天不到,从汝州到潼关,连续两场大败,对孙传庭来说,那是何等城中的打击?犹如是在地府炼狱中煎熬。没有下油锅,也上刀山了。 「卑职尤振武,见过督师。」 一进房间,尤振武就单膝下跪,抱拳行礼。 孙传庭慢慢睁开了眼睛。 但却久久没有说话。 尤振武低着头,看不到孙传庭的表情,但似乎却能感觉到那一身的悲凉…… 「尤振武,你可知罪?」孙传庭终于是说话,他没有让尤振武起身,第一个话反倒是问罪。 尤振武却平静,回答道:「知罪。」 「什么罪?」 「卑职原本是运送营,要押着一干火药和自生火铳,往潼关运送,但中途却停在五家桥,此违令之罪,又于五家桥垒墙挖沟,并假传是督师之命,此冒名之罪。」尤振武道。 「按我军律,该如何处置?」 「斩。」尤振武低头更低。 「既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身死是小,如果能收拢一些败兵,能救出督师,挽回危局,就算是死,卑职也愿意了。」尤振武道。 「挽回危局……你怎知道潼关守不住?」孙传庭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其心中的悲愤,好像忽然就压不住了。 乔元柱忙为他捶背。 「卑职不敢确定。但从兵力、军心、战力、辎重粮草算,我军没有一样占优,潼关虽是天险,但终究也是要用兵守的,没有兵,就是孙武、吴起、诸葛武侯来 了,都守不住。此战,不是督师的过。」尤振武道。 这话是实情,同时也是安慰孙传庭。 孙传庭喘过了那口气,推开乔元柱,痛苦说道:「不,皆是我的罪,如果在襄城之时,我能更稳妥的安排撤兵,不用陈永福断后,就不会有汝州之败,更不会有潼关之败,我孙传庭愧对陛下,愧对关中的父老乡亲啊~~」 说着,闭上眼睛,几乎就要哭出来。 尤振武无法劝,只能暗叹,孙传庭说的同样也是实情,但过去的事情无法重来,犯过的错误很多时候也无法再弥补。 孙传庭睁开眼睛,再看向尤振武,表情似乎恢复了过往的刚硬和威严,口中缓缓道:「我孙传庭到任三边总督以来,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你虽然有功与我,但也有违令冒令之罪,功过相抵,你的功只剩下三分了,我升起你为榆林游击将军,承袭你父亲的职位吧。」 尤振武叩首道:「谢督师栽培,振武定竭尽全力,杀贼报国。」 「起来说话。令尊秉性忠义,作战勇猛,有你尤家将门之风,乃少有的良将,只恨我谋浅智短、指挥不当,害他战死在汝州,我愧对尤老总镇和你啊。」孙传庭伤感。 尤振武眼眶一红:「家父尽忠杀敌,职责也,非督师过。」 「起来吧。望你再接再厉,再立新功,报陛下天覆地载之恩,也不负令尊和我对你的一片厚望。」 「谢督师。」 尤振武在心里长长松口气,然后站起身,目光看向孙传庭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比起在车中之时,孙传庭的面相好像也苍老了许多,面黄肌瘦,形如枯槁,说话更喘着大气,整个人好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尤振武不禁吃惊,忙说道:「督师,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你切不可太过挂怀……」 孙传庭却打断他,痛苦道:「十万大军,丧于我手,我何面目见陛下,见关中父老?孙传庭,罪人也,只能用这颗首级,向陛下和关中父老赎罪了~~」 站在榻边的乔元柱满是凄然之色----当今陛下殚精竭虑,欲图大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官军此番大败,陛下说什么也不会轻赦孙督的,缉拿孙督的锦衣旗校,此时肯定已经在路上了。 尤振武自然也明白孙传庭的苦楚。 ----崇祯帝察察之君,治国太过急躁,朝更夕改,朝起暮罢,没有一个总督能干的长久。 不要说总督,就是各部尚书也是走马灯一般的换。 臣子们,一点过错都不能犯,不然轻则罢官,重则下狱,那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啊。 到最后,人才凋落,再没有一个人能用。 见孙传庭如此悲观,尤振武忙劝道:「督师切莫如此想,如今潼关失守,闯贼大军滚滚而来,陕西危在旦夕,此时此刻,只有您才能稳定大局,潼关虽败,但白广恩高杰郑嘉栋等总镇还在,冯抚台那边的兵马还在,我三边子弟也依然向着你,只要你回到西安,重振旗鼓,凭城死守,击退闯贼,为朝廷守住陕西,依然是可能的,到时将功折过,朝廷未必会降罪。」 乔元柱也劝道:「是啊督师,事在人为,大势还未到最后时刻……」 孙传庭却凄然苦笑:「我已经没有势了,只能等着锦衣旗校,由他们将我槛送京师……」 尤振武道:「督师多虑了。现在闯贼攻破潼关,京师往陕西的道路已经断绝,锦衣旗校被隔在山西,怕是来不了了,只要锦衣旗校不到,你就永远是我大明领兵部尚书、三边总督,你回到西安,发号施令,谁敢不听?督师,陕西安危寄予你,大明天下也寄予你,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切莫灰心啊。」 说着,他抱拳深辑,希望 孙传庭能够振作。 孙传庭深深望着他,良久,才缓缓说道:「此番大败,我心如死灰,纵是陛下饶我,我自己也不能饶过我自己,但上天怜我,让我见到你。尤参戎,你虽然年少,但思虑精密,文武双全,未来必成大器……」 「督师谬赞,卑职愧不敢当……」 见孙传庭灰心如此,尤振武又是伤痛又是着急,如果没有孙传庭,就没有西安和陕西了,十七年的甲申之变,就不可能逆转,这大明的天下,也就会如历史上发生的那样,倾倒覆灭,而他这个穿越者,在这样的大势面前,极有可能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尤振武正要再劝,忽然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人急促敲门说道:「少佥事,村口有兵出现!」 尤振武心中一惊,忙对孙传庭说道:「督师歇息,卑职去看一下。」 孙传庭却激动起来:「是贼人来了吗?」撑着要坐起,不想双手无力,根本起不来,赵应忙扶他。 尤振武微微欣慰,知道孙传庭仍有斗志,但他顾不上多想,拉门冲出去,问那传消息的军士:「是贼人吗?有多少人?」 「不知道,只知道骑兵,大约有两百人,正快速向村子扑来。」 尤振武心中微定,两百人,还是骑兵,在他的布置下,是攻不进来的。 转身对屋中的孙传庭说道:「区区两百人,卑职自有应对,督师安心歇息。」 说完,关上房门。 此时雨雪已经停了,天空一镜如洗,但天气却出奇的冷,感觉已经快到隆冬,守在门口的一个持枪军士,正跺脚取暖。 脚步声响,李应瑞疾步从侧院角门走出,问道:「是贼兵追到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贼人,我们去看。」 尤振武疾步往院子外面走。 李应瑞跟上。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军士跑来,脸上带着欣喜:「少佥事,石百户发消息说,来的不是敌人,是咱榆林兵。朱旗长问,是否放他们进来?」 石百户,就是老石石善刚,因功绩,尤振武已经升他为百户,虽然不直接带兵,但享有百户待遇。 石善刚是榆林军户出身,中卫所的老人,来的如果是榆林兵,他自然能认出。 听到此,尤振武和李应瑞都惊讶。 王定不是带着榆林兵,从潼关大北门逃往山西了吗?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且只有两百人,难道其他人都覆灭了吗? 还有,如果榆林兵出现,是不是意味着总兵王定也在其中呢? 尤振武面色严肃。 见到王定,关于父亲在汝州阵亡的经过,终于可以细问了,在这之前,不论乔元柱还是赵应,对此事都不清楚。 「告诉朱喜贵,要对方亮明身份,如果来的确是我榆林兵,就放他们进来。」谨慎计,尤振武还是令朱喜贵再确认。 「是。」 传令兵急急去了。 「哒哒哒哒~~」 不一会,一队骑兵沿着村中道路,向王宅急急奔来,马蹄踏在道路的雨雪中,犹如是卷起了河底的泥沙。 尤振武和李应瑞站在宅门前远望。 很快,那队骑兵来到宅门前。z.br> 其实还没有到近前,尤振武就已经能肯定,来的就是榆林兵,因为打头的那一人正是总兵王定麾下的左营守备马大志。 这队骑兵在王宅门前停下,甲胄虽然已经湿透,但武器还算整齐,为首的马大志惊讶的看了一眼尤振武,然后拨马向旁边,亮出了跟在他后面的人。 ----披铁甲、戴着六瓣将盔 ,胯下的战马也是这群战马中最为雄健高大的一匹,马上人四十岁左右,方面阔耳,短胡须,不是王定又是谁? 除了王定,众骑兵中还有一人特别醒目。 却是一个文士。 宽袍大袖,头上方巾,四十多岁的年纪,面消瘦,山羊胡须,相貌看起来十分普通,此时伏在马上,看起来非常疲惫,不过在看到尤振武之后,他却是惊讶的直起了身子。 一扫之间,尤振武也已经是认出来了,这个中年文士正是当日在杏花酒肆,和他抢买汾酒二十,最后甘愿认输,将汾酒二十送给他的人。 后来李应瑞告知,说其人名叫李承芳,字汉所,乃是王定重金从西安请来的军师。 那日酒肆一别,到今日已经隔了三个多月,但不论尤振武还是李承芳,都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尤振武和李承芳微惊讶,但李承芳前面的王定,却是震惊。 「是你们?」 望着戴铁盔,身披棉甲的尤振武、李应瑞两人,王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进入村中时,几处高屋忽然站起人影,几个巷口,也有刀光闪烁,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中了贼人的埋伏,还是身边的李承芳镇定,认出了是官军同袍,大声呼喊己方是榆林兵,对方才退了回去,并有一人在高处呼喊,指明道路,他们才能到达这里。 在王定心中,原本以为是其他镇的兄弟部队,万万没有想到,原来竟然是自己榆林镇的兵。 带兵的两个人,更让他有点不敢相信。 尤振武,李应瑞。 当日出征之前,这两个年轻人连同他的族侄王守奇在总兵府门前求见,却被他不屑嘲笑,今日却在这里见了。 第八十五章 尤家旗 雨雪刚停。 王宅门前。 「见过总镇。」 虽然不屑,李应瑞更在心里骂王定是狗头总兵,但他还是跟着尤振武,抱拳行礼。 「你们两人怎么在这里?」王定仍在震惊中。 看他的样子,根本不知道五家桥之战。 更不知道孙督师就在院中。 尤振武正要回答,不想草包一般的王定急吼吼的又道:「快快快,给老子找一个干净房间,换一身干衣衫,老子都快要淋死了!」 听到此,尤振武的脸色一下就拉了下来。 身为带兵的大将,不顾军情,不顾兵心,不问敌情,面对己方忽然出现的队伍,也不详加询问,第一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住处和穿衣。 这样的将,能打胜仗才怪呢? 「快快快啊。你愣着干什么?」王定已经翻身下了马。急吼吼就要往院子里面闯。 但尤振武却站在门前不动,正挡住了他。 王定一愣,站住脚步:「你小子干什么?还不快闪开?」 ---在他眼里,尤振武李应瑞都属于是榆林兵,既然是榆林兵,那就是他的部下,他在部下面前,颐指气使惯了,根本不觉自己的态度有什么问题。 当然了,他不是不疑惑尤振武和李应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全身湿淋淋,坠如千斤的铁甲,让他一刻也忍受不了了,他宁愿***了衣服以后,再和尤振武说话。 「王总镇,这里你进不得!」 尤振武抱拳挡门,声音平静。 「为什么?」王定立刻就瞪起了眼。 尤振武正要回答,耳朵里忽然听见一声哭喊:「少千户,少千户,额可算见到你了……」 骑兵队中,忽然有一人大哭着跳下来,然后分开众骑,踉踉跄跄的朝尤振武奔来。 尤振武抬头看。 然后脸色一下就变了。 因为奔过来的正是父亲尤见龙的掌旗官张禄! 张禄是中卫所世袭军户,其父张福林为城门守卫,因骑术精良,作战勇猛,被提拔为掌旗官,这么多年,他一直跟在父亲尤见龙的身边,连年征战,出生入死。 汝州大败如何发生?经过如何?父亲尤见龙生死何在?怕再没有比张禄更清楚的人了。 「张禄!」尤振武叫。 「是小的。」 张禄已经奔过来,哭跪在了他的面前:「小的可算是见到你了,小的对不起参戎,对不起你呀~~」 伏地大哭。 虽然早就知道父亲战死,但听到张禄的哭声,尤振武还是几乎要坠泪,他低身搀扶张禄:「起来说话。」 张禄却不肯起,大哭说道:「从洛阳到襄城,我们中卫所一路在前,蒙王总镇的器重,每战我们必为榆林军的前锋,到汝州战时,我们只剩五百人了,但还是让我们充榆林军的前锋,去冲击闯贼的军阵,战事不利,全军动摇之时,我们又要负责断后,以掩护榆林军主力离开,呜呜呜,可怜参戎奋战一天,最后还是死在军中,我中卫所也全军覆没,只有我一人,从汝州逃了回来……」 原来,当日激战,身为掌旗官的张禄一直跟在尤见田的身边,拼死战斗,最后时刻,他被一个闯军骑兵用铁棍击昏过去,待到醒来,中卫所之兵,已经全军覆没,游击将军尤见龙也已经是战死在阵中。 因为尤见龙弓刀并用,生前杀敌众多,闯军对他十分愤恨,摘了他首级,并将他剁成了肉泥。张禄寻遍战场,也没有寻到尤见龙的尸身,只找到了他的头盔,以及陷在淤泥中的尤家军旗。 张禄用军旗包了头盔,扮成逃 难的百姓,千辛万苦,方才逃回了潼关,找到了榆林军的主力。 不想他进到潼关,重新变回榆林军的第一天,闯军就对潼关发起了攻击。 闯军势大,王定又已经被杀破了胆,刚刚听闻下南门失守,闯军攻入潼关,他就急急下令撤退,带着榆林军放弃大北门,先过河逃往山西,然后又折了回来,绕道返回,如此,他们才会于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张禄大哭说完,然后取下肩上的一个包袱,打开了,将折叠整齐的尤家军旗,连同尤见龙的头盔,双手高高捧过头顶,哭着呈给尤振武。 尤振武已经是泪流满面。 李应瑞眼中泪光。 王定以下,很多榆林兵也都难过的低下了头---汝州之战,若非尤见龙拼死断后,他们中间很多人,怕是回不到潼关,也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此时此刻,听着尤见龙最后冲杀阵亡的经过,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连王定都有些愣住,站在那里,一时不好意思再往院子里面闯。 「大啊~~」 此时,听到消息的武尚忠、杨暄王守奇也都赶了过来。 见到岳父的头盔和尤家军旗,武尚忠跪在地上,嗷嗷大哭,杨暄王守奇垂泪。 这中间,一人流着泪的走到尤振武面前,拱手深辑。 「少千户,酒肆一别,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当日所言,如醍醐灌顶,令我受益颇多,河南九月大雨,更是如期而至,敌我之战,也如你分析的那般精准,古来神机妙算,也不过如此,请受我一拜。」 却是文士李承芳。 说着,深深一辑,再起身时,已经满脸泪水,胡须都被打湿:「尤参戎之死,罪过都在承芳,承芳身为赞画,谋浅智短,口齿笨拙,怯懦惜死,事前不能谋,事后不能善,劝人而不听,遇败不能止,今见少千户,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下去!」 众人都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哭的这般伤心? 尤振武也微微惊讶,怯懦惜死这四个字,好像还安不到李承芳这样的文士身上,李承芳所说,好像是有其他的意思,再细看,发现李承芳容颜消瘦,眼神空洞,整个人好像是被抽空了一样。与当日酒肆相见时,那一种自信从容的潇洒,截然不同。 说话间,天空忽然又飘起了雪,雪片落在王定脸上,冰冷无比,他重重咳嗽一声,向尤振武说道:「振武啊,你父为朝廷尽忠,死的英烈,在潼关时,我就已经面见孙督,说了你父的英勇,孙督已经上疏朝廷,为他叙功了,你呢,也不要太悲伤,快快闪开门口吧,你看这雪又下起来了。」 尤振武的目光终于看向他,冷冷说道:「我说了,这个院子,你不能进。」 「为什么不能进?」王定沉下脸:「尤振武,虽然你成了佥事,但你还是我榆林的兵,还得听我的令。」 「错了。」一人忽然高声道:「不是佥事,尤佥事已经承袭乃父的职位,现在是榆林游击将军了!」 众人一惊,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人正大步从院中走出。 头戴方巾,身穿蓝色半旧圆领袍,三缕长髯,面色严肃。 正是乔元柱。 尤振武侧身闪开。 见到乔元柱,王定惊讶的瞪圆了眼珠子,第一时间,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呢。 「怎么王总镇,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乔元柱冷冷。 「乔赞画?」王定震惊。z.br> 「不错,正是我。」 「督师,督师……」王定说话结巴了起来,乔元柱是孙传庭最亲信的幕僚参军,在兵部也有职位,历来都是孙传庭到哪,他跟到哪,现在乔元 柱在这里出现,加上尤振武刚刚还说,这里不容他随意进入,他忍不住想到,难道是孙传庭住在院子里吗? 啊,孙传庭从潼关逃出来了? 正这么想呢,就看见正屋的房门开了,一个挎刀的军官,大步走出来,立在门外右侧。 门里,一个穿着官便服的老人正靠坐在椅子里,目光冷冷望着院门口。 王定远远看见,忍不住就吓一哆嗦。 因为他已经认出来了,坐在屋中的那人,正是领兵部尚书总览七省军务三边总督孙传庭。 虽然今日没有穿二品官服,没有两个执事官捧着尚方剑和「督师辅臣」的大印站立左右,也没有诸多的仪仗,但威严似乎依旧。 王定心中那个后悔啊,早知道孙传庭在这,说什么他也不会来这里避雨。 「王定,还有你们这些榆林军的将领在等什么呢?还不快进院拜见督师大人!」乔元柱冷冷道。 王定这才仿佛是惊醒了过来,忙不的奔进院中,三步并两步的进到堂屋前,在台阶前单膝跪下,口中报道:「罪将王定,拜见督师大人。」 榆林军中把总以上的军功,一共七八个人,也都慌的跟在王定身后,进入院中,向孙传庭跪成一片。 正常情况,军官拜见之后,不论督师总督还是巡抚,都会令他们起身。 但今日,孙传庭却没有立即让他们起身,而是冷冷望着他们。 雪花依旧飘洒,落在院中每一个人的头上。 双手双脚,冷的像是冰一般。 王定心中忐忑,微微抬头,想要偷望一眼孙传庭。 刚一抬头,就听见孙传庭问道:「王定,你是何时晋为榆林总兵的?」 「去年,也就是十五年六月。」王定回答。 「那算起来,你为榆林总兵,已经一年零四个月了。」 「是。」 「这一年零四个月,可有军功?」 「……」王定答不出了。 他岂有军功?这一次随大军出征,本想立下一些大功,向那些看不起他的将门军户示威,不想却连连败。 「三日前,本督命你守卫潼关大北门,是如何交代你的?你又是如何做的?」孙传庭冷冷。 这一刻,目光炯炯,威严十足,一点都没有刚才在屋中时的病态。 「……」王定又答不出了,只能叩首:「末将有罪。」 「罪在哪里?」孙传庭问。 王定不说,只是叩首。 一人忽然答道:「罪在不战而逃,放弃大北门!」 众人都一惊,回头望去,正见一人大步走进院中。 宽袍大袖,文士装束,山羊胡子,走路一步快似一步,却是李承芳。 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李承芳跪在榆林众将身边,向孙传庭拱手,大声说道:「但首罪不在王定,而是在学生我。」 「你是何人?」孙传庭皱眉。 「学生李承芳,字汉所,汉中人氏。王定帐下赞画。」李承芳答。 这中间,乔元柱已经回到了孙传庭的身后,低声解释。 而不等孙传庭问,李承芳已经自顾自的回答了起来:「当日,白广恩的火车营在南原战败,溃兵冲击下南门,闯军继而跟随溃兵进入潼关,眼见潼关已经不可守,学生立刻向王定进言,巧言蛊惑,劝他放弃大北门,撤退要紧。」 「什么撤,分明就是逃!」孙传庭怒道。 「不错,是逃。王定听了我,弃了大北门,慌不择路,所以我是首罪。」李承芳再向孙传庭叩首,以头触地:「请督师斩我,首级悬于城楼, 以正军法!」 众人都惊讶。 孙传庭冷颜:「你一个小小赞画,还轮不到本督的军法,王定,你怎么说?」 「这个,那个……」王定跪在地上,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请督师斩我,以我之头,祭奠战死的榆林军,如此才能激励人心士气!」李承芳忽然直起身子,满脸是泪的喊。 众人更惊。 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李承芳隐隐的好像是在求死。 「督师,切莫相信,李承芳在胡说~~」 忽然一人冲进了院子,也跪在了院中。 却是武尚忠,武尚忠叫道:「不战而逃,根本不是李承芳的主意,而是王定的决定,王定这个***的贪生怕死,听闻小南门被闯贼攻破,立刻就吓的魂不附体,当时就要逃跑,是李承芳和众将力劝,他才又坚持了一会,不过也只是一会,他就弃了大北门,夺路而逃……这件事,在场的人都知道,马大志,我说的对不对?」 原来,关于潼关战时的情况,张禄知道的清清楚楚,刚才他在门外,就和尤振武武尚忠说了,不想正听到身为赞画的李承芳自我请罪,真正的罪魁王定却一言不发,武尚忠怒不可遏,冲进来就揭发。 左营守备马大志和武尚忠是同袍,两人原本都是把总,马大志攀上了王定,这才鸡变凤凰,短短一年多,就从把总变成了守备。 马大志面红耳赤,低头不能回。 第八十六章 追兵急 …… 院门口,尤振武静静看着王定的表演,他能猜出王定的心思,汝州败,潼关又败,孙出庭这个督师,已经是朝不保夕,名存实亡,随时都可能被锦衣旗校缉拿进京,他何必怕他?再者,他是朝廷任命的一镇总兵,孙传庭虽然有尚方剑,副将以下的将领可以先斩后奏,但副将以上只能是严劾治罪,只要拖过这几天,他就安全了,最后,从潼关逃出的总兵又不止他一个,法不责众,况且,现在跟在他身边的,都是他的亲信家丁,如果孙传庭不给面子,真敢责罚,他跳起来就敢跑,管那么多? 最最后,孙传庭虽然从潼关逃出了,但上方宝剑在不在,还是另说呢。 所以,王定虽然胆虚,但也并不是太害怕,他抱定坚不松口的态度。无论孙传庭怎么问,他都不会多说。 王定的心思,连尤振武都能看出,何况孙传庭? 孙传庭没有震怒,他知道,现在不是治罪的时候,现在只能「恩威兼施」,先稳住王定,以后在慢慢治罪,以免生出内讧,横生枝节,于是说道:「若说首罪,潼关之败,舍我又其谁?我已经上疏朝廷,自请死罪,但我死之前,那些玩忽军令、作战不力,临阵脱逃者,本督必从严治罪,决不宽贷!」 听到此,王定哆嗦了一下。 孙传庭语气忽然又放和缓:「然大敌当前,如能知耻后勇,戴罪立功,本督亦可从轻发落。」 王定急忙道:「末将知罪,末将定奋力杀贼,将功补过。」 孙传庭点头:「好,本督就再信你一次。」 就在王定暗暗松口气,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孙传庭却忽然厉声道:「然你大北门不战而逃之罪,却也不能不究,王定,本督贬你一级,去你总兵印,为榆林副将,仍统领榆林众军,望你整肃军纪,同心戮力,早日立下功绩,赦免前罪,恢复原级!」 王定微微一惊,但想自己仍是榆林副将,统领榆林众军,跟总兵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降职不降权,就现在的情况,也是不错。 当日松山战败后,吴三桂白广恩等人都被降了三级,但仍然统领原来的兵马,这会,一个个的不都是官复原职了吗? 「知耻后勇,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必杀贼到底。」王定豪言壮语。 「起来吧。」孙传庭抬手。 王定这才爬起来,感觉膝盖都跪麻了。 其他将领也都站起。 只有武尚忠和李承芳还跪在那里。 武尚忠瞪眼望着孙传庭,一脸的失望,像是在说,这就完了吗,只是总兵降为副将,但仍然领榆林兵? 李承芳却是闭眼。任凭雨雪落在脸上,动也不动……z.br> 他听见正屋的房门关上了,孙传庭已经回屋,王定等人在屋前恭恭敬敬的告退,随后脚步声声,众人拥着王定离开此大院,往右边的一处院子去了,王定喊他:「李赞画,李先生,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啦,咱们到旁边的院子歇!」 李承芳却像是没有听见。 直到两个军士走上来,四手***两个肩膀,将他架起来,往外面抬,他才长长叹口气,睁开眼来。 王定和一众榆林将官已经不见人影。 却看见大步走进院中的尤振武。 雪依然在下。 尤振武头盔上系了白布,棉甲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如披了一件白色的素衣,但面色冷静,仿佛已经从父亲战死的悲痛中挣脱了出来,和李承芳目光相对时,他站住脚步,说声:「李赞画,振武有一事想请教。」 李承芳好像一下就恢复了气力,他挣开两个军士的搀扶,拱手行礼:「我也正有疑问,要请游戎指点。」 尤振武伸手向右边:「请!」 卸鞍村的宅院,是明末清初的传统建筑形式,主房堂屋之外,还有一东一西两间配房,东北西北角各有一个角门,通往后院,但因为后院多是女眷房,未免过多打搅,尤振武严禁军士进入。 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大地却是白茫茫的一片,看来今夜是要宿在卸鞍村了。 李承芳跟着尤振武进到东厢房,武尚忠点了灯,然后就和张禄到外面说话了,只留尤振武和李承芳两人在房间里。 「先生请坐。」 尤振武摘了头盔,抖了抖棉甲上的雪,一边搓手一边请李承芳坐。 李承芳却没有坐,而是肃然整冠,对着正堂连续三拜。 原来,折叠整齐的尤家军军旗和尤见龙的头盔,正放在正堂高处,前面点了香,摆了一小碗的肉干,想来尤振武以及中卫所众人,刚刚拜过不久。 礼罢,李承芳这才到桌边坐下。 桌上有一铁壶和两个粗瓷大碗。 铁壶是烫的,里面是刚烧开的热水。 尤振武为李承芳倒水,说道:「没有找到茶,咱们就有客夜来水作茶吧。」 李承芳长长叹:「能再见到游戎,就算苦水,承芳也甘之若饴。」 尤振武将水递给李承芳。 李承芳忙双手接住。 待他将一碗水喝完,身体温暖之后,尤振武单膝向他下跪,说道:「听张禄说,汝州之战时,你仗义执言,说尤家军伤亡过半,不宜再为榆林军的前锋,不成之后,你又力劝家父,审时度势,该撤就撤,不要为了一纸命令,做无谓的牺牲,家父战死后,你自责痛哭,说对不起尤家军,又催着王定向督师上报家父的功绩,此种种,振武感激不尽,请受振武一拜。」 李承芳急忙也跪下:「此份内之义,游戎切不可如此。」 但尤振武还是拜了他一拜,李承芳还了一拜。 如此之后,两人方才站起。 回座之后,尤振武问起汝州和潼关之战时,榆林军战斗的经过,听到激烈处,他忍不住又落泪。听闻榆林军从大北门突围时,尚有一千人,现在却只剩下两百,他不禁微微惊讶,李承芳解释说,王定怯弱怕死,带着骑兵一路奔逃,步兵还在后面呢,尤振武对王定的鄙夷和愤怒,又多了一分,心中默默算,如果后续的步兵跟随骑兵逃亡的路线,紧追慢赶的话,最迟后天应该能赶到此处……只是闯军追兵就在身后,一旦遭遇,这些后续的兵,怕就是凶多吉少。 「参戎,接下来你如何打算?」李承芳问。 「自然是跟随督师,无论坚守西安还是其他,振武都竭尽全力。」尤振武道。 李承芳却摇头叹息:「督师……唉,我看督师的样子,怕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刚才的安好,不过是强撑出来的。」 尤振武暗暗佩服李承芳的眼力,口中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虽然不懂医术,但却能看到人情,刚才督师厉声呵斥王定的时候,参军乔元柱紧张无比,目光一直望着孙督,眼睛里的担心根本藏不住,说到最后,孙督甚至都没有吩咐你和王定两人做好防卫,这不是孙督的风格,显然,他是一刻也支撑不住了,所以才草草收场。」李承芳道。 尤振武默然,李承芳看的果然准。 「如果督师安康,能回到西安,收拢各路兵马,住持防守大计,以督师之能,局面犹有可为,但如果不能回西安……唉……」 说到最后,李承芳长长叹息。 「如果督师有什么意外……先生以为该如何?」尤振武道。 李承芳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 。」目光看尤振武:「但我知道,游戎心里一定有所预见了……」 尤振武不说话,只是面色严肃的看着李承芳。 不错,这一天里,他已经无数次的想过这个问题了,在昨天之前,他想的是如何救出孙传庭?以为大明留住最后一位良帅,为此,他不惜亲身冒险,到五家桥接应,但当听闻孙传庭口吐鲜血,亲眼见到孙传庭的病情后,他知道,孙传庭怕是来日无多了。 如果没有孙传庭,陕西这一局,如何守? 算来算去,他悲凉无比的认为,如果孙传庭不在,陕西这一局是不可能扳回的,不要说西安,就是三边也不可以守了。 但这一番心里话,他不能和李承芳说。 尤振武轻轻摇头:「先生高看我了,我哪能预见那么多?」 李承芳看着他,没有再追问,只缓缓道:「如果孙督能多撑着日子,回到西安之后,重用游戎你,守卫西安,也并非不可能。」 这时,脚步声响,李应瑞回来了。 李承芳也不再说,起身告辞。 尤振武送他到院门口。 雪依然在下,飘飘洒洒,眼中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李承芳说道:「这雪不利我们返回西安,却利于追兵。」 「先生为何这么说?」李应瑞问。 「闯军骑兵众多,雪夜驰马,或许比白天更快。」 李承芳走了。 尤振武心中却警惕,他披甲挎刀,踩着雪,往村口巡视,见各处防守,一如自己的布置,暗夜之中,岗哨也没有丝毫松懈,在村口,和石善刚聊了一会之后,他才放心返回住处。 除了运送营,现在又增加了王定的两百骑兵,同为榆林军,尤振武清楚知道,虽然王定是一个草包,但榆林骑兵的实力,却是不容置疑的,有他们助阵,即便有追兵赶到,整体也有一战的能力。 回去之后,尤振武去看望孙传庭。又看朱春,见两人伤病安稳,他才安心的回屋睡觉。 很快,他就酣然入睡。 昨夜在五家桥坚守,今日又连续行军,所有人都累了,连一向不打鼾的李应瑞,此时也躺在尤振武身边,呼呼大睡…… 「哒哒哒哒~~」 暗夜里,一大队骑兵却是踏雪奔驰,有人说:「掌盘的,马跑不动了,是不是歇息一会?」 「不准!狗官军就在前面,咬牙坚持,马上就追到了,到时,所有兄弟都赏银二十两!」为首的闯军将领大声道。 第八十七章 知耻勇 …… 卸鞍村。 尤振武感觉刚睡下,就被人推醒了:「游戎,游戎!快醒醒,贼人追来了!」 尤振武心中一惊,猛的睁眼。 只见房门打开,一个人站在榻前,正摇他肩膀。 听声音尤振武就知道是张禄。 他猛的跳起来,问道:「多少贼,在哪里?」 李应瑞同时被惊醒,也忙跳了起来。 这一夜,所有人都是披甲睡,尤振武和李应瑞自然也不例外,两人跳起的同时,顺手也抓起了就放在身边的腰刀。 「还不能确定,但从老石发回的消息看,来的贼人怕是不少,都是骑兵……」 张禄气喘吁吁的回答。 「走!」 尤振武系上头盔,疾步往外冲。 刚冲出门外,就听见「砰!」的一声响。 是火铳。 接着「砰砰砰砰~~」密集如雨的铳声响起,震动了卸鞍村,也震动了静寂的夜空。 李应瑞脸色变了---敌人竟然已经是突入了村中,驻守在高屋中的火铳兵,依照尤振武的命令,开始射击了。 同时,喊杀声也传来,像是驻守在低处的长枪兵也已经和突进村中的敌人交上手了。 敌人来的好快,好急! 抬头望,村口的方向有火光,敌人好像在趁夜放火。 此时,听到动静的赵应也从堂屋中拉门冲了出来,尤振武冲他喊道:「护卫督师!」 「是!」赵应抱拳领命。 尤振武疾步冲出院子,往铳声和喊杀声最激烈的村中区域奔去。 李应瑞和张禄跟着他。 此时,雪早已经停了,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正是凌晨时分,也是人最困乏的时间,敌人选择这个点突袭,肯定是经过计划的。 脚踩在雪地里,吱吱嘎嘎。 很快,三人来到村中区域,也就是从敌人从村口突进、通往王宅的必经之路,此时,借着火把光亮,凝神看去,只见一队闯军正狼狈逃离,呼喊着往村口退去,驻守在周边高屋里的火铳手不停向他们射击,砰砰声中,又有五六个闯军骑兵惨叫落马,其中一个落马受伤的闯军爬起来,想要躲进旁边的院子里,以闪避火铳的射击,不想正被埋伏在门后的长枪手一枪刺中,刀盾手跟上补刀,将他彻底结果, 尤振武微微松口气--敌人来的虽然突然,看起来也像是闯军的精锐骑兵,但因为事先就有详细布置,预警做的好,从村口到村中区域,各旗层层防守,利用房屋的掩护,很好的完成了防守任务。 不过这并不算完,因为很明显,刚刚突进来又逃出村去的这股闯军骑兵,并不是主力,而是试探用的前锋小队,敌人主力肯定就在村外,只看这次试探的结果,继而决定下一次攻击的方向和规模。 「干的好!」 见敌人退去,李应瑞微微松口气。 尤振武正要说话,突然身后脚步声急促,有人奔了过来,喊道:「游戎,游戎~~」 尤振武听出是李承芳,忙问:「李先生,怎么了?」 「王定带着他的人要逃,我拦不住他……」李承芳奔过来,气喘吁吁的说,说话间,他气愤的跺脚。 尤振武脸色一变,王定如果逃走,不但少了两百骑兵,更重要的是会动摇整体的军心,不说刚刚收拢的那四百溃兵,就是中卫所的两百兵,怕也要受到影响,更何况,村外到底有多少敌人还不清楚呢,只有留下王定的两百骑兵,才能增加战胜的机会。 「啊,王定,这个草包!」李应瑞大怒跺脚。 尤 振武却冷静,叫道:「李先生,速去禀报督师,梦祥,你留在这里,主持防守,尽快探查,贼人到底有多少?张禄,我们走!」 疾步往西边奔去。 进村两条路,一条直通官道,另一条是村西的乡道,敌人从官道来,王定必不敢从官道逃,他只会走村西。 村西由张旺带着五十个溃兵守卫,以张旺的性子,不会轻易放王定通过的,即便王定是榆林总兵,比尤振武的官职大了两三级。 翻墙越院又穿过一条巷子,尤振武带着张禄,很快就来到了村西口。 因为听到了村中的铳声,知道敌人追到了,守在村西口的五十个溃兵都紧张了起来,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逃命,幸亏带队的张旺足够冷静,连续喝令,这才约束住了他们,尤振武恰好在这时赶到,见到游戎亲自来到,这五十兵才完全安定下来。 张旺迎住尤振武,正要问游戎大人为什么来这里?就看见村中火把摇晃,马蹄声响,一队人马正往这里来。 「列队挡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搬动路障,更不得通过!」尤振武大声道。 ---刚进到卸鞍村时,张旺就遵照尤振武的命令,就令人堵住了村西的道路,但这并不够,路障是死的,人是活的。 「是!」 张旺得令,大声下令,五十个军士手持刀枪,挡在了路障前。 尤振武站在最前方,铁盔棉甲,扶着腰刀,面色凛然。 张禄和张旺一左一右,站在他两边。 张禄对越来越近的火把光亮怒目而视----从襄城汝州一直到潼关,王定这厮就知道逃,若不是他死命的逃,顾头不顾腚,游戎大人也不至于战死在汝州。 队列刚完成,王定带队的两百榆林骑兵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火把光亮间,走在最前的依然是左营守备马大志,见到尤振武挡路,马大志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只是低下头,默默的向旁边拨马,露出身后的副总兵王定。 王定却是惊讶,准确的说,是惊慌,他没有想到,在听到闯军追到后,他立刻下令全军起行,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装,试图从村西离开,想不到却还是被尤振武堵住了。 但随即王定就明白了,一定是李承芳通风报信了。 想到此,王定心里恨死了,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回头老子饶不了你! 脸上却假装惊讶:「游击,闯贼追兵已经杀到村中,你不在村中防守,在这作甚?」 尤振武冷冷望着他:「我也正想问你呢,堂堂榆林副总镇,刚刚在督师面前,发誓杀贼的你,这会带着我榆林骑兵,是要去哪啊?」 「当然是从此出击,绕后向敌人发起突袭!本镇命令你,立刻去保护督师,其他交给我,我定击溃闯贼追兵。」王定脸不红、气不喘,说的跟真的一样。 但他身边的人,以马大志为首,都是低下了头。 这个谎言太拙劣,也太无耻。 「若说绕后,村东更合适。」尤振武冷冷。 「是吗?但现在来不及了,游击,快令他们移开路障,我军好出击。」王定道。 尤振武不再看他,而是看向了马大志:「马守备,副总镇说的是真的吗?你们要从村西绕行出击?」 马大志答不出,只是面红耳赤。 尤振武的目光转回王定,忍着悲愤,冷冷道:「请副总镇立刻回转,闯贼追兵杀到,正是我们同仇敌忾,击退敌人的时候,榆林军乃三边精锐,闯贼骑兵能在汝州和潼关取胜,不过是仗着人数众多,驱使炮灰所致,今时闯贼追兵并不多,只要通力合作,我们必胜!」 「当然必胜 ,尤游击,你快闪开,不要阻挡本镇出击!」王定道。 「王副总镇,你不必从村西出击,只要迎头痛击即可,闯贼追兵从村口冲到村中,被我火铳兵连续射击,长枪兵、刀盾兵阻击,已经是强弩之末,以我榆林骑兵之力,歼灭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尤振武忍着怒,仍想劝说。 正这时,忽然「砰砰砰砰~~」密集如雨的火铳声再次响起,喊杀声更烈,清楚听见闯军追兵在大喊:「孙传庭就在村里,活捉孙传庭,赏千金!」 声势比刚才多了不知道不知道多少倍,村口又燃起大火,显然,这一次攻进村中的兵马更多,声势更大。 王定脸色大变,眼神更慌,喝道:「尤振武。不要以为你在五里桥收拢了一些败兵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我是总镇,我有权命令你,你立刻闪开,否则本镇治你抗命之罪!」 「王定,你不可再用你的私心,祸害我榆林的将士了!」 尤振武大吼一声:「我榆林军四千将士,四千将士啊!从榆林出征时,都是生龙活虎,到现在跟在你身边的只有两百人了,两百人!王定,你不惭愧吗?你身为总镇,为他们做了什么?除了逃命,你难道就不能有其他一丝丝的想法吗,一败再败,一逃再逃,可看你身后的弟兄,却一次比一次少,你所谓的逃生,不过你自己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却把榆林将士一个个的抛在身后,前日你从潼关逃,抛了八佰兄弟,今日你从这里逃,又抛了我们榆林军士,等你逃回榆林,怕只剩你自己一人了吧?」 王定脸色涨红,怒道:「你胡说!尤振武,别以为你在孙督面前如何,就可以在我面前猖狂,我上阵杀敌的时候,你他娘的还穿着开裆裤呢,闪开,立刻给我闪开!」 「不闪!」尤振武望着他,也望着所有的榆林骑兵。坚定说道:「你们要逃……就从我身体上踏过去吧!」 「找死!马大志,给我冲过去!」王定马鞭一指,怒喝。 马大志没有动。 「马大志,没有听到本镇的命令吗?立刻给本镇冲过去!」王定再吼。 马大志还是没有动,只是勒马看着尤振武。 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吼:「马大志,你个***的,从汝州逃到潼关,又从潼关逃到这里,你现在还要逃吗?」 众人回头看,却见一骑奔驰而来,却是武尚忠。 听到武尚忠的吼叫,马大志羞臊无比,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他和武尚忠不止是同袍,更是好友。 「马大志,你个***的说话啊,你他娘的还是一个男人吗?一逃再逃,你要逃到哪里,要逃回娘胎里吗?呸,如果你娘还活着,一定恨不得掐死你,你他娘的不忠不义,连狗都不如,狗都知道自卫,知道护家,你他娘的知道什么?除了逃还是逃,马大志,以前的你到哪里去了,你他娘的升了官,变成了守备,难道是把身体里的血性也变没有了吗?」 马大志终于忍不住了,反骂道:「武尚忠,你个***的!谁说我要逃了?」 「既然不逃。那你到村西干什么?」武尚忠骂道:「难道你是到这里看雪吗?z.br> 马大志答不出,只是羞臊。 王定却等不及了,喝道:「马大志,休听他人胡说,本镇的命令,你没有听到吗?尤振武抗命不尊,你给本镇冲过去!」 马大志看王定,哀求道:「总镇,我们已经一败再败,一逃再逃,不能再逃了,再逃下去,无颜去见榆林的父老乡亲啊,不如转身杀一场吧?」 王定大怒:「马大志,你也糊涂了吗?一败再败,是我愿意的吗?我现在所为,不过是为了更好的保存咱弟兄,听他们蛊惑,咱们连汝州都逃不 出的,你不要被他们骗,听本镇命令,不会有错的,现在给我冲过去!」 马大志看自己左右,涨红着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又有两人奔来,却是李承芳和乔元柱。 乔元柱高呼:「督师令,任何人不得擅逃,否则以临阵脱逃之罪论处!尤游击,督师给你暂时节制的权力,榆林兵都归你统领!」 李承芳则叫骂:「王定,你个鼠辈,当日我误以为你是一个英雄,能有一番作为,才答应做你的赞画,想不到你如此的贪生怕死,你王家祖先的威名,都被你丢尽了。弟兄们,村中有敌,难道村外就一定没有敌人吗?与其像丧家犬一样的奔逃,何如跟着尤游击杀一场?尤游击将门出身,料敌如神,才是真正的领兵人啊,你看他招募的两百新兵不逃,四百溃兵不逃,你们倒要先逃了吗?即便是逃回了家,你们又有何脸目面对榆林的父老乡亲?」 到这时,不止是马大志,就是跟在王定身边的兵也都是动摇了,你看我,我看你,他们胯下的战马,也都不安的躁动了起来。 武尚忠大吼一声:「马大志,你个***的。要逃你就逃吧,老子没时间和你浪费口舌了,老子要去杀贼了!」 拨马转身,往村中杀去。 马大志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对王定说道:「总镇,谢你对我的提拔,但今日我却不能再听你的了!」猛的拔出腰间的佩刀,高高举起,冲身边身后的军士大喊:「愿意杀贼的,随我马大志冲回去!」喊完一声,策马就向武尚忠追去。 「杀,杀贼去~~」 一时应者如云,众军纷纷拨转马头,往村中杀去。 第八十八章 正军法 卸鞍村。 村西口。 「马大志,我待你可不薄,你难道要负我?给我滚回来!」 王定大叫。 可马大志头也不回。众军更是不回。 很快的时间,王定身边就只剩下他十几个亲信了。 王定气的脸都青了,瞪着尤振武,又瞪李承芳,色厉内荏的说道:「好好好,算你们厉害,鼓动军士哗变,置我于不顾,等回到榆林,有你们的好看。尤振武,你现在是不是可以闪开了?」 「不行!」尤振武冷冷。 「你还要怎样?」王定怒。 「大明军律,临阵脱逃死罪一条,王副总镇,我劝你回去。」尤振武看着他,一字一句。 王定笑了:「你小子少给我套罪名!就算我犯了又如何,你还想处置我吗?」 「正是!」 不等他说完,就看见尤振武右手一抬,「砰!」火光一闪,白烟冒起,众人先听得一声巨响,然后就听见王定惨叫一声,双手捂脸,从马上栽了下来。 众人大惊。 这才知道,原来是尤振武拔出了腰间的短把火铳,近距离,一铳轰在了王定的脸上。 因为尤振武的动作太快了,王定根本来不及闪避,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在他的印象里,还没有短把火铳这样的武器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身为游击的尤振武居然敢以下制上、一铳轰死王定。 因为不论按照大明军法还是国法,身为下属的尤振武都没有击毙王定的权力,即便王定临阵脱逃了,他也只有上报,而没有处置的权力。 但尤振武真这么做了。 乔元柱和李承芳也都惊的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张旺身后的那五十个溃兵,更是惊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尤游击,太猛了,总兵都可以这么杀,他们这些溃兵如果逃跑,怕不得被乱刀分尸? 「啊,哥!」 王定身后一将慌的跳下马来,抱起王定大叫。 却是王定的弟弟王兴,时为游击。 王定右眼被洞穿,变成了一个血洞,身体抽搐,眼见是不能活了。 「尤振武,我杀了你!」 王兴跳起来,拔刀就要向尤振武砍去。 但不想他的刀刚刚挥刀,就看见人影一闪,斜刺里忽然有人闪出,手中长刀抢先一步的划过了他的咽喉。 「嗤!」 鲜血喷出,如喷泉一般。 王兴扔了刀,捂着咽喉痛苦倒地,双腿蹬了几下,很快也没有了气息。 原来是张禄。 他一直守在尤振武身边,当王兴拔刀时,他立刻知道不对,于是抢先一步出刀,将王兴砍死在当场,王兴虽然是游击,但比起出生入死的张禄,其刀法和武力,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王定兄弟两人的血,染红了地上的雪。 他们身后的十几个亲信骑兵,惊的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片静寂中,尤振武威重的声音响起:「你们刚才都听到了,本游击奉督师之令,负责今夜卸鞍村所有防务,任何人,包括王定在内,都受我节制。王定临阵脱逃,不听劝阻,为了正军法,挽危局,本游击不得不将其击毙!」 乔元柱和李承芳此时也从震惊中惊醒过来,乔元柱高声道:「不错,王定临阵脱逃,当死!」 李承芳则冲那些发愣的榆林兵喊:「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马听尤游击的指挥?」 那十几个榆林骑兵这才醒悟,连忙下马,向尤振武抱拳行礼---他 们虽然都是王定的亲信,但现在王定王兴两兄弟都死了,他们失去了忠心的对象,尤振武威猛如此,他们不管是害怕还是信服,此时都不敢不听从尤振武的命令。 「好。即刻随我去杀贼!」 尤振武大步向前。 此时,村中喊杀之声和火铳连放的声音,「砰砰砰砰」此起彼伏,忽东忽西,双方战斗好像已经到了白热化。 张禄牵过王定的马,尤振武踩镫而上,往喊杀之声最激烈的地方冲去。 张禄和众骑兵跟上。 李承芳和乔元柱相视一看,仿佛是心领神会,随后两人一起来到王定尸体边,乔元柱蹲下来在其腰间一阵摸索,摸出了王定缠在腰间的总兵铜印。 乔元柱将铜印收好了,李承芳则嘱咐张旺,等到击退敌人,天色大亮之后,将王定王兴兄弟的尸体埋在村外,立下标志,不管怎样,他和王定认识一场,总不忍他暴尸野外。 张旺点头允了。 他和五十败兵,继续守卫村西口。 待所有人都走,现场恢复刚才的样子之后,张旺望着那五十溃兵,说道:「你们都看见了,在我榆林军,逃就是死,不管你是总兵还是小兵,望你们永远记住刚才发生的一切,因为我不希望有一天,我用手中的刀,砍你们的脑袋!」.z.br> 五十兵都是凛然。 「砰砰砰砰~~」 「杀啊~~」 「左边巷子里有贼,放箭,快放箭~~」 尤振武策马冲到时,村中的激战已经分出了胜负,最初,闯军冲的非常猛,不但从村口冲击,而且还推倒了几处墙垣,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了村中,不过在榆林军层层防守,尤其是几处高屋控制村中道路,火铳手在里面不停射击,将他们射的人仰马翻,长枪兵刀盾手则负责防守低处宅院,不使闯军靠近高屋之后,闯军的冲击,很快就陷入了被动,尤其是马大志带着榆林骑兵返回,从侧翼发动突击之后,冲进村中的闯军终于是支持不住,开始溃逃了。 尤振武赶到时,正是闯军溃逃的开始。 「告诉杨知县和长捷,一定要截断退路,不使一个贼兵逃走!」 尤振武大声下令。」 但犹有一股闯军在冲击。 他们竟然是闯过了枪林弹雨,最后冲到了王宅前面。幸亏武尚忠和马大志率军即时截击,才将他们全部斩杀在了王宅门前。 战斗结束,除了小部分的闯军残余侥幸逃走,大部分的闯军都被歼灭在村中和村口。杨暄和王守奇率领的溃兵,虽然拦阻不及,放跑了几个闯军,但基本还是完成了任务。 而此时,天色正大亮。 雪被染红,到处都是闯军留下的尸体和遗弃的马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允文,你快回去,督师又吐血了!」 尤振武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一个噩耗。他脸色一变,急急返回王宅。 「怎么又吐血?」 「听闻王定逃走,督师痛心疾首,当时就吐了血。为免你担心,影响指挥,乔先生刚才并没有告诉你……」李应瑞也急的不行。 尤振武心急如焚,他隐隐知道,他最最担心的事情,怕是很快就要发生了…… 回到院中,推开房门,正看见孙传庭趴在桌上,提着毛笔,正艰难的书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咳嗽,整个人摇摇晃晃,好像已经是坐不稳,乔元柱和赵应一左一右,一边微泣一边扶着他。李承芳站在旁边,也是落泪。 「督师!」 尤振武冲到桌前,他已经看到,孙传庭脸色煞白如纸,嘴角似乎还有没有擦去的鲜血,整 个人俨然已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孙传庭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喊,依然执着的提着笔,艰难的书写着,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放下手中的笔,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右手捂住嘴,含糊不清的说道:「盖印。」 乔元柱急忙将一方朱红大印取出,合在孙传庭刚写的那张纸上,用力压下。 孙传庭这才满意,微微点头,右手张开时,却发现手心里多了一口血。 「督师!」 乔元柱放下印,哭了,赵应则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尤振武也已经是湿了眼眶,他和李应瑞跪在地上,哭腔报道:「督师保重身体!」 「尤振武,你近前。」」孙传庭用尽最后的力气。 尤振武忙跪行来到他面前,仰头望。 「你很好。」 孙传庭眼中也有泪:「杀王定更是应该。为什么一败再败?就是因为将骄兵惰,以国法为儿戏,总兵可以扔了督抚,参将可以扔了总兵,士卒可以扔了参将,扔来扔去,扔到最后,把所有都扔没了,本督到任陕西以后,整肃军纪,严劾治罪,杀了贺人龙,但想不到还有王定这样的总兵!」 说着,孙传庭忍不住愤怒,又是剧烈咳嗽。 赵应为他抚背,但无济于事。 孙传庭缓过这口气,叹道:「可惜,我见你见的太迟,若是去年就见,鱼化为龙,也未可知。今日虽然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我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所以,你就听令吧。」 「振武在。」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日胜利,皆是你功绩,本督着升你三级,为榆林卫指挥使兼榆林总兵,统领榆林全部兵马,这是本督亲写的委任状。你接住了。」孙传庭双手捧着那张纸,艰难的递给尤振武。 尤振武双手高举,接过委任状,只觉重逾千斤,泪水已经止不住,哽咽道:「如此重任,卑职恐不能当。」 旁边的李承芳双手捧来一方铜印,只是掌心大小,正是从王定腰间搜出的榆林总兵印。 孙传庭喘息着继续道:「你能当的,你能当的。这也是我孙传庭,能为你、能为朝廷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你虽是武人,但有勇有谋,谋略非凡,能练兵,能带兵,未来剿灭流贼的重任,怕就交到你身上了,此去之后,如果西安可守,你就坚守西安,如果不可守,你就退往榆林,收拢兵马,重整榆林军,无论如何,你也要想方设法,令闯贼不敢北望,以保社稷安宁!你记住没有?」 尤振武低头:「是。」 孙传庭道:「英雄出少年,但使努力,未来你之成就,定可比肩中山王和开平王。」 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孙传庭用明初两大明将比喻尤振武,可想他对尤振武的期望和器重。 尤振武深拜:「督师谬赞,唯粉身碎骨,竭尽全力。」 孙传庭微微欣慰:「你之才智,百年难见,我没有什么能教授你的,只希望你能以我为戒……」说到此,忍不住落泪:「古来英雄,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却是哥舒翰第二,晚节不保,贻笑后世了。杜甫有诗云: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呜呜……」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杜甫的《潼关吏》。说的是潼关守将哥舒翰战事失败,被安禄山攻破潼关,杜甫后来路过潼关时,感慨所写,其间充满了对哥舒翰的讽刺和愤怒,孙传庭守卫潼关,结果和哥舒翰一样,心中自然不免将自己和哥舒翰比较。 到这时,众人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只是低泣。 孙传庭的声音更低沉:「我辜负皇上厚恩,连战连败 ,死不足惜,唯恨的,就是没有剿灭流贼,亦没有战死沙场,贻君父之忧,为天下人耻笑。但是陛下啊,呜呜,臣真的已经尽力了,尽力了……」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不可闻。 「督师!督师!」 乔元柱和赵应都是大叫。 就在他两人的怀中,孙传庭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可闻…… 「呜呜呜~~」 所有人都伏地哭泣,乔元柱和赵应将孙传庭扶回床榻,然后亦伏地大哭。 门外,听闻消息赶来的杨暄,王守奇,武尚忠马大志,以及榆林军众将,也已经是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听到孙传庭逝去,所有人都是垂泪。 尤振武满脸是泪,捧着孙传庭亲写的委任状,一时不能自己…… 雁门尚书受专征,登坛盼顾三军惊。 身长八尺左右射,坐上咄叱风云生。 急传使者上都来,夜半星驰马流汗。 覆辙宁堪似往年,催军还用松山箭。 尚书得诏初沉吟,蹶起横刀忽长叹。 我今不死非英雄,古来得失谁由算? 回首潼关废垒高,知公于此莽蓬蒿 沙沉白骨魂应在,雨洗金创恨未消 渭水无情自东去,残鸦落日蓝田树。 青史谁人哭藓碑,赤眉铜马知何处。 呜呼材官铁骑看如云,不降即走徒纷纷。 尚书养士三十载,一时同死何无人,至今唯说乔参军。 这是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所写的《雁门尚书行》,凭吊的就是孙传庭。 催军还用松山箭----多么痛的领悟。 「督师,你去吧,你鞍马劳顿,殚精竭虑,也该歇歇了,你没有对不起朝廷,是朝廷对不起你呀!!」 第二卷完。 请看第三卷:砥砺行 第一章 路何方 所有人都是低泣。 连重伤未愈的朱春都在李文宽的搀扶下,来到院中,向孙传庭跪拜。一伏一起之中,朱春眼有泪光,哽咽而哭…… 但李承芳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来到尤振武面前,捧着手中的铜印:「督师已经逝去,现在你乃是榆林镇的最高统领,请总镇受印,并接受诸将的参拜,以便主持大事!」 乔元柱和杨暄擦擦眼泪,也都站了起来:「不错。」 三人拥着尤振武来到门前。 李承芳望着院中众人,高声道:「王定临阵脱逃,已被正法,督师亲写委任状,委任尤振武为榆林卫指挥使兼榆林镇总兵,统领榆林所有兵马,尔等还不快快拜见新总兵?」 「参见总镇!」 对这一结果,院中诸人并不太意外,武尚忠第一个激动高喊,随后,众人一起呼喊,连李应瑞和王守奇也都向尤振武拜倒,他们是榆林将门世家,身上都有世袭的武职,尤振武在总兵之外还兼了榆林卫指挥使,统领榆林所有兵马,他们亦在下属之内。 李承芳将总兵铜印交给尤振武之后,也撩袍跪倒了。 只有乔元柱,杨暄和赵应三人站立。 院外的众军,听到呼喊,也都跪倒了。 「都起来吧。」 尤振武抹一把眼角的泪,将委任状和铜印暂时交给乔元柱,然后向院中诸将环环抱拳,大声道:「督师将这个重担授予振武,振武年少,力有不及,还请诸位多多协助!」 「必效命!」 众将轰然应答,然后起身行礼,再向尤振武抱拳。其中,武尚忠喜不自胜,但还是强压喜悦。 「今日之战,诸位都有功,马大志,我暂升你为游击,统领全部骑兵,武尚忠,我暂升你为千总,为马大志之副。」 尤振武心知自己年少威薄,为稳定军心,立即封赏。 「谢总镇!」马大志和武尚忠都大喜。 「李应瑞,王守奇,受把总。」 「张禄为我掌旗官。」 「百户石善刚,侦敌有功,赏银十两。」 「张旺,朱喜贵,马化龙和赵志超,四个旗长杀敌守卫有功,升为百总,」 「其他作战有功之军士,一律论功行赏,战死受伤的抚恤金慰问金,你们写明了报给我,我阅后批准。」 众人都是喜,再向尤振武参拜感谢。 尤振武看向李承芳,向他抱拳深辑:「振武不才,不知道先生是否愿意继续为我榆林军的赞画?」 李承芳拱手还礼,肃然道:「求之不得!」 尤振武欣慰道:「有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从汾酒酒肆初见,到今日卸鞍村再遇,尤振武对李承芳的才智,已经极度认可,此时此刻,他急需要有一个像李承芳这样的智囊。 「接下来如何,还请总镇示下。」李承芳道。 尤振武转向乔元柱和杨暄:「乔赞画,杨知县,你们以为当如何?」 乔元柱和杨暄拱手:「总镇定夺即可。」 ---经过这两天,他们对尤振武之才智,已经是彻底佩服,接下来如何,相信尤振武已经有谋划,军中之事,他们更不插手。 唯一有疑问的是,尤振武许下了奖赏,但去哪里弄银子呢? 「既如此,我就不谦让了。」 尤振武肃然,然后看李应瑞:「梦祥,王家人还在后院吗?」 「在。」李应瑞回答,昨日下午入住时,军士从后院地窖里搜出了王家人,奉尤振武命,并没有打搅他们,仍令他们住在后院。 「王家老者年岁 颇大,必备有喜棺,可否请他出借,以为孙督师用,我们愿出重金。」尤振武道。 李应瑞点头抱拳,疾步往后院去。 「长捷。」尤振武看向王守奇。 「在。」王守奇抱拳。 「那些个投降的贼人,审问如何?他们之后,可还有闯贼追兵?」 「据他们招供,他们一共八百余人,全部为闯贼营中前果毅将军谢君友的残部,由谢君友的弟弟谢君武统领,谢君武急于为他哥哥报仇,向谷可成多要了马匹,绕过华州,一路死命追赶,已经和后面的闯军拉开了距离,据他们估计,离他们最近的闯军,怕也在一百里之后,刚才激战时,谢君武被我们斩杀在王宅面前,其八百余人,除了有十几个人侥幸逃出之外,其他人不是死在村中,就是被我们俘获。」王守奇道。 尤振武点头,他想起有一贼人异常勇猛,手中长枪连杀我方数人,最后被武尚忠一刀斩于马下,想来那就是谢君武了。 听到贼人还在一百里之后,众人都微微松口气。 「俘获有多少?」尤振武问。 「贼人五十六,战马还在收拢中,估摸最少能收到三百匹。」王守奇道。 听到缴获,众人都又喜。 活马补入军中,死马可以充作食物,其他棉服靴子,自然也不在少数。 「加快速度,清理战场。火兵造饭,炖煮马肉,我们饱餐一顿之后,即拔营离开。一百里,我们最多只能在这里停留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无论如何,就必须启程。再派出探骑,敌人追到后方三十里,我要立刻知道。」尤振武道。 最后这句话是对武尚忠和马大志说的。 「是!」 两人大声答应。 分派完任务,众人各去忙碌之后,尤振武跪倒在地,向孙传庭三拜,然后站起身,大步离开王宅,去巡视刚刚结束的战场。 乔元柱、杨暄留下处置督师后事,李承芳和张禄两人跟在他身后。 一场激战,虽然成功全歼了突入村中的八百流贼,但因为这股闯贼极其强悍,运送营却也遭受了相当的损失,十几个运送营的新兵战死,收拢的溃兵亦死了三十多人,还有十几人不知去向,想来是趁着混乱逃走了。 此时,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有收拢马匹尸体者,有捡拾兵器者,还有几队人,专门负责尸体的搜身,以及对帽甲、棉衣、靴子等物的捡取和整理。 尤振武鼓励将士,慰问伤者。 他被督师任命为榆林卫指挥使和榆林总兵之令,已经传遍全营,当他走过,所有军士都停下手中的活,振奋行礼:「见过总镇大人!」 经过凌晨一战,收拢的溃兵和王定留下的两百骑兵,对他心悦诚服,聚拢在他身边的心得到了增强。 毕竟,谁也不愿意像丧家犬一样的被敌人追着跑,能带他们打胜仗的将官,才是他们最愿意跟随的。 更不用说,在这之前,关于九月大雨,秦军不利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榆林军,很多榆林兵对尤振武惊若神明,而尤振武救下孙传庭,为人所不能为,一铳击毙王定,更是坚定了他们心中的看法,这也是尤振武能轻松收拢王定麾下两百骑兵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时见到尤振武,人人都是敬畏。 「参见总镇~~」 不唯中卫所两百兵和收拢的败兵,跟随王定的败兵,此时也对尤振武大声呼喊,恭敬行礼。.br> 尤振武微微欣慰,同时也放下心中的那块石头。 很快,王宅前面就垒起了十几个简单土灶,一溜摆了十几个大锅,柴火熊熊,那些战死的马,都被军士们用刀斧切割,趁着 滚烫的热水,放到了锅中---大胜之后又有肉吃,很多人都是喜笑颜开,即便督师刚刚病死,但对普通士兵来说,填饱肚子的喜悦远超过督师离去的悲伤…… 院中却是另一番的景象。 一口上等的柏木喜棺,从后院抬到了前院, 孙传庭穿着他二品绯色官袍,静静躺在里面。 他所有的遗物,只有穿着的衣物,以及那一把始终随身的宝剑。 众人最后一次观瞻。 棺盖合上。 把总赵应头上缠白布,再一次哭得不能自己,他不止是孙传庭的亲兵,也是山西代县,孙传庭的家乡人。 接着,尤振武在东厢房亲自发赏。 王守奇先汇报了缴获。 「共收的战马三百九十八匹。另从战死、俘虏的贼人身上,搜出金银,连同一些戒指首饰……」王守奇说。说完,向外面挥手。 一个军士提着一个口袋,进到屋中,放下手中的口袋,向尤振武抱拳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听见口袋叮当响,里面装的明显就是金银器物。 乔元柱和杨暄相互一看,似乎明白奖赏从哪里来了? 只是,各军缴获,历来都是谁缴的就是谁的,虽然也曾经有将领尝试缴获共有,但始终无法通行,尤振武是怎么做到的? 又想,这或者只是收缴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被士兵和军官私藏,剩下的一小部分象征性的上缴,这也是各军通行的做法。 但想想,闯贼追兵不过八百,都是轻骑兵,中间又没有大人物,缴获不应该有太多啊? 难道这就是全部? 「中卫所军规,缴获不许私藏,违者处鞭刑到斩首。」像是看出了两人的心思,李应瑞小声解释。 确定了缴获之后,十几个有战功的军士,依次进到屋中领赏,尤振武亲自发放并鼓励,石善刚是首赏,一共十两银子,其他人奖赏不一,受赏的大部分都是中卫所的兵,只有一人例外,却是那一个在五家桥加入运送营的申庆功。 百户朱喜贵说,申庆功是一神铳手,虽然刚刚接触自生火铳,却已经能熟练运用,凌晨之战时,他一人最少击毙了十个闯军骑兵,是为火铳兵战绩第一人。因此当为火铳头功。 「申庆功,好样的。从现在起,你是队长了。」尤振武赞。 「谢总镇大人。」申庆功抱拳。 除了赏赐,剩下的金银记录在层,全部充作战死将士的抚恤以及受伤将士的安慰金。 这件事,交给李承芳负责。 尤振武说的无比郑重,因为他清楚知道,这件事能不能做好,将很大程度上决定榆林军的战力高低。 为什么有的营像沙子,敌人一来,就鸟兽散?有的营,却能死战到底?除了日常的操练,思想的教导,军官的凝聚力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那就是能不能让士兵们没有后顾之忧的去作战,死也死的其所然。 阵亡抚恤金和受伤安慰金,极为重要。 原本,这应该是朝廷的责任,但尤振武清楚知道,朝廷是指望不上的,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以后所有战役,但有缴获,都要拿出二分之一,作为阵亡抚恤金和受伤慰问金的储备, 处置完赏赐,定了阵亡抚恤金和受伤安慰金之后,十几个大锅的马肉也炖熟了,众人都闻到了香味,尤振武正要招呼大家吃肉,不想杨暄忽然问道:「尤总镇,不知道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现场立刻静寂。 所有目光都看向尤振武。 尤振武低头不语。 他一直筹谋的计划原本是,救出孙督师,有 督师这一面大旗在,就可以收拢败兵,召集白广恩高杰等各路总兵,重整旗鼓,坚守西安,以及周边的州县,最不济,也可以退守三边,威胁李自成的后路。 有孙传庭在,李自成定不敢北上山西,进军京师,继而造成甲申之变,影响华夏历史几百年的进程。 即便牺牲多多,他也愿意豁出去搏一下。 但现在,孙督去了。 没有孙督这面大旗,没有他的统合力、威望力和决断力,西安肯定是不可守了,更不用说,其对人心士气的打击。白广恩听闻这个消息,一定跑的远远,一刻也不会在西安停留…… 唯今,只能退守榆林。 这种失望,他不想和众人说,因此面对杨暄的直问,他也无法回答,只能是低头不语。 「先吃肉,吃完肉再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肉?」李应瑞打圆场,他看出尤振武的心思,于是招呼上肉。 「且慢!」不想杨暄却霍然站起,说道:「督师病逝,贼兵在后,局势危如累卵,不将下一步说清楚,我等如何能吃的下去?」 ----身为渭南知县,进士出身,他好像也是看出了尤振武的一些心思。 尤振武也知道是躲不过了,这个问题,终究得面对,于是抬头看向杨暄:「杨县令以为下一步该如何走?」 「既食君禄,就当报君恩,值此危急之时,当然是收拢兵马,分守各处,以待朝廷的援兵。我为渭南知县,当死守渭南,至于西安的重任,非总镇你不可!」杨暄慨然道。 尤振武心中感佩,杨暄忠臣也,可惜如今情势下,孤忠冒死,不过是螳臂当车,白白牺牲,正所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真正的忠良,其实更应该保存自己,以图未来。 尤振武看向乔元柱:「乔先生以为呢?」 第二章 各有志 乔元柱不止是一个赞画参军,他进士出身,在兵部亦挂有职位,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职方郎中,但久在孙传庭的身边,熟知军情,孙传庭在陕西募兵练兵,他深度参与,名义上只是一个赞画,实际却是孙传庭的副手。因此,他的意见非听不可。 乔元柱捻须不语。 --从尤振武的问话就知道,尤振武并不赞同杨暄所说。 为什么不赞同?乔元柱心中自然是明白的,督师在,一切都有希望,督师不在了,人心散了,希望没有了,陕西巡抚冯师孔非带兵之才,也没有决断力,各地一盘散沙,要粮没粮,要兵没兵,西安已然是死地,尤振武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尤振武是没有勇气吗? 当然不是,不论从五家桥之战,还是卸鞍村之战,尤振武都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 尤振武不想为,只是因为已经把时事看清楚了。 如果尤振武是一个莽夫总兵,他会想办法劝说尤振武,说督师刚刚提拔你为总兵,尸骨为寒,你怎么可以抛下西安,让他失望呢?你应该带着榆林兵协防西安,凭城死守。 到最后如果不能成功,他自然跟着尤振武共死,如此,他不但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尤振武,也可以告慰督师在天之灵。 如果尤振武是白广恩高杰那种桀骜自私,不顾大局的军头,他也会晓以利害,苦苦劝说,说明西安一旦失守的危害,即便不成,他也算是尽力了。 但尤振武两者都不是。 这些话,以尤振武的聪明,根本不用他说。他说了,尤振武怕也不会听。 乔元柱是一个理智冷静的人,他理解尤振武的选择。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赞同尤振武的想法,因为在他内心里,仍有最后一丝丝的希望。 那就是,尤振武既然能预知河南九月的连绵大雨,能造出自生火铳,能练兵带兵,能提前布置,大胆计划,万军之中救出了督师,还五家桥大胜,今日在卸鞍村,又击溃追兵,击毙临阵脱逃的总兵王定。 种种种种,都是人所不能之事。 但尤振武偏偏都做到了。 如果能带兵协防西安,尤振武又有没有可能再造出一个奇迹呢? 想一想,乔元柱抬头看尤振武:「尤总镇,督师虽然病逝了,但西安仍有冯抚台和一干良才,如果能把商洛的甘肃总兵马鑛,四川总兵秦明翼的兵马撤回,四川副将王良智的兵马听说也已经到西安,加加总总,凑一凑,仍可有两万人,如果尤总镇愿到西安,乔某必跟随到底,坚守西安,不是不可能。」 「不错!」杨暄忙响应。 见乔元柱仍然抱持希望,杨暄更坚持,尤振武知道,有些话必须明说了,不然接下来的时间里,众人还会有纠结,另外,他也想尽力改变杨暄死守渭南的想法,为大明朝挽救一位可用的忠臣。 不想,不等他说,就听见李承芳已经抢先道:「不然,我有些不同,愿与乔参军,杨知县探讨。」 乔元柱和杨暄都看向他。 李承芳捻着胡须说道:「闯贼大军分为两部,主力大军由他亲自统领,从潼关进军,另一路由袁宗第率领,攻打商洛。虽然是偏师,袁宗第麾下的兵马,怕也超过了五万,马鑛和秦翼明的兵马本就不多,如果潼关坚守,他们或可咬牙坚持,但现在潼关失守,冯抚台连夜返回西安,带走了他的抚标营,商洛两地的兵力更加短缺,我料他们两人此时已经是败了。」 「败兵思归,这两路兵,已经是指望不上了。 「白广恩高杰郑嘉栋等部的残兵,如果督师在,仍有希望召回他们,现在督师不在了,冯抚台的钧令,对他们而言,相当于废纸,面对西安险 地,他们只会远离,不会加入。」 「所以西安现在能用的,只有副将王良智的五千四川兵,以及冯抚台他自己的抚标营和西安留守的一些兵马,加起来,只有一万人,或可再收拢一些败兵,加上临时征调,各个官署衙门,诸位大人的亲随和家丁,全部都上城防守,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两万人。」 「两万人,堪称精锐的,怕也只有标营副将孙守法的一千人,冯抚台又非帅才,想在他的统领下,用这两万人,守住西安,何谈容易?」 「历来想坚守一地,一是有能谋的统帅、善战的将领,二是有兵,三是有粮,前两点我已经说过了,那粮呢?此时的西安,府库空空,不要说给将士们的赏银,就是军粮和将士们的冬衣,怕也是凑不出来,今日雨雪,天气已经这么冷了,如果吃不饱穿不暖,将士们如何能守城?」 「如果孙督在,不管是逼迫秦王府,还是查抄富商,以孙督的魄力和决断力,仍有可能凑出守城所需。但冯抚台不是孙督,他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决断,他唯一能做的,怕就是到秦王府苦苦哀求,但秦王吝啬,想要求他拿出钱粮,是极其难的。」 ----为了筹措军饷,孙传庭在陕西大力清屯,对涉嫌侵占军田的豪绅,抄家杀人,一点都不客气,很多豪绅恨孙传庭,胜过恨李自成。现在兵败被逼到绝境,如果孙传庭还在,他对西安城中的富商有钱人,绝不会客气,连带着,秦王府也不可能不出血。 这也是尤振武认为,如果孙传庭在,西安犹有希望的原因。 「坚守三要点,西安一点也没有,」说道最后,李承芳忍不住长声叹:「所以我以为,西安不可守了,我榆林军如去西安,如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众人听得都是黯然。 这些点,他们并非完全没有想到,只是没有李承芳想的这般清楚和全面,听李承芳说完,众人更加确定最初的想法。 尤振武暗暗点头,对李承芳的分析十分赞同,又十分欣慰,欣慰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智囊。 乔元柱长长叹。 杨暄却有不同意见,叫道:「李先生差矣。因为你忘了尤总镇!」顿了一顿,他望着尤振武,微微激动的说道:「尤总镇之才能,胜过十个白广恩,我榆林军也依然有战力,只要他能带兵进入西安,以他的才能和连续的胜利,冯抚台必重用,钱粮困境,也未必就不能解决,上下一心,西安必然可以坚守啊。」 李承芳摇头:「难如登天,只是钱粮两字,冯师孔就处置不了。」 杨暄不理李承芳,只盯着尤振武:「总镇,你怎么说?」 尤振武必须说话了,他望向杨暄,诚诚说道:「杨知县,李先生已经将局面分析的很清楚了,面对西安,不是振武不愿意,实在是无法做到,但有三成的希望,我都愿意进入西安,哪怕死在西安,我也认了,但现在一成机会都没有,我不能带着榆林将士,去做必死、但却毫无意义的事情。」 杨暄脸上的激动,慢慢消去。 「杨知县,你知道你难过,我何尝不难过?振武虽然有些粗陋之才,但不能无中生有,更不能撒豆成兵。有些事,强为也是做不到的,西安不可守,渭南就更不行了,同时也没有坚守的必要,必死必失之地,牺牲又有何益呢?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以待来日,我向你保证,有一日,我一定会收复西安,收复渭南!」尤振武劝道。 杨暄却摇头,冷冷道:「我身为渭南知县,守土有责,岂能弃渭南而走?我原以为尤总镇将门出身,和令尊一样,秉性忠义,想不到却也是一个畏首畏尾、处处盘算自己得失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告辞!」 说完,转身就要走。 「杨知县你这是何必?」 李承芳起身拦他。 李应瑞也忙站起来劝。 两人拉着杨暄不让他走。 武尚忠腾的站起,生气说道:「杨知县,我敬你是知县,对你一直有礼,但你今日说话怎么这般无礼?我们总镇的父亲在汝州战死,他为了营救督师,也是干冒大险,在五家桥接应,今日又退敌,你怎能说我们总镇是一个畏首畏尾、处处盘算自己得失的人?」 还要再说,被尤振武摇手制止。 武尚忠气呼呼坐下。 杨暄去意坚定。 尤振武知道拦不住,于是起身说道:「杨知县,我知道你的意思,更敬重你,渭南城小兵少,实难坚守,我没有什么可帮你的,只能给你一些人,这两日收拢的败兵中,有一些是渭南籍,如果你愿意,我可让他们跟随你返回渭南,以助你守城。」 杨暄脸色稍缓。 能带些兵回去,总比孤身回去的好。 尤振武道:「张禄,命令张旺他们召集所有渭南籍的士兵,饱餐之后,配发武器甲胄,令他们随杨知县出发。」 张禄抱拳领命,疾步去了。 杨暄这才愿意重新坐下,李承芳急忙招呼上肉,杨暄也没有推让,一边吃一边哭。 众人都吃的有些无味。 尤振武心情更是沉重。 放弃西安,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虽然他只是榆林总兵,西安的防守轮不到他,自然也就说不上放弃,但他内心里,却还是放不下。 更不用说,孙传庭刚刚提拔他为榆林总兵。 总觉得,他辜负了孙传庭对他的厚望。 虽然孙传庭曾亲口说,西安能守则守,不能守则退往三边…… 情感虽如此,但尤振武的心志却坚定,他不会把自己好不容易积攒到的一点本钱,葬送在西安。 因为他所为的,可不是一个小小西安。 「禀总镇,渭南籍士兵,一共四十六人,已经全部集结完毕,就等总镇命令。」 张旺进来禀报。 尤振武点头,起身向杨暄抱拳:「杨知县,人都预备好了,但振武还是想再劝你一次,渭南城小兵少,面对闯贼大军,是没有机会的,不如随我去榆林,我们厉兵秣马,坚守榆林,为朝廷守住三边,再徐徐图进,未来必有雪耻正名的那一天。」 「不错,」李承芳道:「留的身在,以后自有向朝廷解释的机会。」 「多谢总镇的好意,但不必了。」 杨暄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尤振武无奈叹口气,跟在后面,一脸敬意的送他。 杨暄出了东厢房,先往正堂,为孙传庭上香。 「督师啊……」 杨暄跪在那里,痛哭了几声,然后起身擦擦泪,大步往外面走。 尤振武跟在他身后。 院子外。 四十六个渭南兵已经等着了,都配了武器和甲胄,尽可能的穿上了棉衣和棉鞋。尤振武先对他们训话,鼓励他们随杨知县守卫家乡,并说,榆林军补充兵力之后,就会增援渭南,到时有功赏,有罪罚。 杨暄默默听着,并不插言。qs 一切完毕,军士牵来了马,杨暄踩蹬而上。 尤振武拉住他缰绳,说道:「还有一事,渭南城中可有一个叫王命浩的举人?」 杨暄点头:「有,总镇问这何意?」 「你要小心他,其人和闯贼怕有勾结。」尤振武压低声音。 杨暄露出惊异之色,随即重重点头,虽然他对尤振武「消极」的心态,十分愤懑,但他相信尤振武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撒谎,回 城之后,他必严查王命浩。 ---历史上,李自成大军杀来时,渭南知县杨暄决意率城中子弟死守,不想原本应该和他同守城池的举人王命浩却瞧瞧打开城门,放闯军进城,致使渭南轻易失守,这一世经过他的提醒,希望杨暄能坚持更久一点。 但更希望的是,杨暄能不再这么执拗,放弃渭南,随他去榆林。 「长捷,你带上一队骑兵先行,将杨知县安全送到渭南。」尤振武放开缰绳,对王守奇说。 这里距离渭南,其实已经不远了,但尤振武还是不放心。 王守奇领了命,带了三十个骑兵,护送杨暄返回渭南。 尤振武一直送到村口。 当杨暄上路后,尤振武抱拳深辑行礼,直到杨暄走了很远了,他才直起身子,望着杨暄的背影,长长的叹口气---眼中混杂敬佩,伤感,还有许许多多的失落以及微微的迷茫。 历史的脚步,好像有自己的步调,虽然经过他的努力,一些事情好像是改变了,比如自生火铳,比如王定,但有的事情,却依然如历史一样,还是发生了,如孙督师的死,如现在渭南知县杨暄的死守渭南…… 同一时间,杨暄正在回头望,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尤振武对他的良言苦劝?又或者,他还是在愤懑尤振武的选择? 第三章 牛成虎 …… 渭南兵走后,整个卸鞍村也喧闹了起来,尤振武下令,各种缴获和辎重装车,全军开拔,顺着官道,继续往渭南临潼方向撤退。临行前,他叫来武尚忠,给了一个任务。 「潼关突围时,跟随的兄弟尚有一千,可王定一路急逃,不顾同袍情谊,抛下了后面的弟兄,王定能抛下他们,我们不能抛,武千总,你带一百骑兵两百马,留在这里收拢他们,一天后,不论收拢到多少人,都要快马追上我。」 武尚忠点头:「知道了。」 马大志道:「总镇,当日我身为守备,没有劝阻王定,亦有责任,所以末将想和武千总一起留下,接应后面赶上来的兄弟,以赎前罪。」 尤振武点头:「也好,那你就和武尚忠一起留下吧。我也给你一百骑两百马,你和武尚忠可以分头收拢,但切记不可误了时间。」 「是!」马大志振奋抱拳,和武尚忠一起离去。 尤振武望着他背影,眼有宽慰,对马大志这个人,他是有所了解的,当日在榆林军中,马大志和武尚忠并称双猛,和武尚忠的急性子不同,马大志这个人的性子比较缓,做事没有太多的主见,也因此,才会被王定笼罩,成为王定的亲信,但就人品和带兵能力来说,马大志绝对是合格的。 「总镇。」 张旺和朱喜贵两个百户一前一后的走来,张旺禀道:「各旗都已经齐当,可以出发了。不过有一件事,还要请你定夺。」 「什么?」 「那些俘虏如何处置?」张旺问。 尤振武默了一下,在秦军之前的战事中,除非是主动投降的闯军可以留命,像这种被逼无奈才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的闯军,照孙传庭的命令,一律都是处死,想想那是几十条人命,他心中不忍,但如果不处置,放他们离开,等闯军追兵赶到,他们和闯军汇合,就又成了闯军的一员,接下来不管是渭南战、临潼战、西安战,甚至未来的榆林战,他们都将参与其中,并有可能杀更多的官军和百姓…… 「这些何用劳烦总镇?你们看着处置就可以了。」李承芳接过话,暗暗对张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张旺明白,抱拳领命,转身就要走。 「慢着。」尤振武喊住他们。 张旺和朱喜贵回身待命。 「他们中,可有年幼者?」尤振武问。 「有,有几个刚十六七……」朱喜贵抢着回答。 尤振武明白了,一定是朱喜贵心软,看不得那些人死,又或者是被那些人哀求,所以才会拉着义兄张旺来问,想着活一些人。 尤振武道:「他们才十六七,想来加入闯贼军中不久,作恶不会多,就放了他们几个吧。剩下的,随你们处置。」 ----朱喜贵想活人,他何尝不想呢?但这个残酷的年代,容不得他发菩萨心肠。很多时候,必须铁石心肠。 想了一想,他又补充道:「不要用咱中卫所的兵,让新收拢的兵去处置。」 张旺和朱喜贵明白,领命而去。 其实对俘虏,还有另一种处置方法,那就是收编,如果是左良玉白广恩高杰那样的总镇,一定会优先这么做。明末之时,官匪难分,很多军士今天是官军,明天是贼军,再后天,就又成回了官军,方正是谁胜了就加入谁,战场上,一看形势不利,立刻就扔武器投降,以保自己的小命。 左良玉的队伍,为什么军纪最差?就是因为这种亦官亦贼的兵太多,到最后尾大不掉,连左良玉自己都无法控制,弘光元年,眼见自己手下的军士劫掠九江城,他却无法制止,只能站在船上,望着岸上的大火,叹道:「我对不起袁督师啊~~」 袁 督师,即九江总督袁继咸。 这样的兵,尤振武不要。 平时劫掠,战时投降,要他们何用? 孙传庭也不要,因此俘虏多不能活命。 「还是没有能救下他们。」院外,朱喜贵微有惋惜。 张旺面无表情:「能救几个已经不错了,你看他们手上,有几个人没血?」 朱喜贵低头叹。 见他还是心软,张旺站住脚步:「心软的毛病再不能有,也就是总镇,换成其他的官,不骂咱们才怪呢。好了,你去把那几个年轻人摘出来。」 朱喜贵点头:「那剩下的呢?」 「由我处置。」 说话间,张旺已经走到了他选出的那五十个败兵之前,喊道:「都听了,拿好你们手中的武器,随我来!」 刀砍枪戳,很快,所有俘虏就都倒在了血泊里,只有几个年幼者侥幸逃过,此时跪在那里,一个个吓的魂飞魄散,口中只喊:「饶命,饶命啊~~」 「我们总镇说了,念你们还年轻,作恶不多,所以饶你们性命,望你们改恶从善,莫要再当贼了,老老实实回家去吧,不然下次再落到我手里,可就没有今天的好运气了!」朱喜贵「恶狠狠」的警告。 这中间,尤振武唤来石善刚,将刚刚写好的一份信交给他:「老石,快马加鞭,将我这封信,送到火车营总兵白广恩手中。」 石善刚接过信,小心收好了,向尤振武一抱拳,然后快步离开。 望着老石离开的身影,站在尤振武身边的李承芳说道:「总镇为白广恩想的足够周到,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听从?」 尤振武沉思道:「他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但愿。」李承芳捻须,经过王定,他对这些总兵都不敢太相信,尤其白广恩以桀骜不驯而出名。 李应瑞走进来:「总镇,棺和车都备好了。」 「起~~」 尤振武一身素衣,和乔元柱李应瑞扶棺,赵应张禄等人抬棺,将孙督师的棺材移出王宅,送上马车。随着督师棺材的妥善,一切就都已经齐备,素袍铁甲、头上白布的尤振武踩蹬上马,环视所有军士,向前挥手:「走!」 拨马向前,率众离开卸鞍村。 走出村口时,尤振武拨马回望,忍不住叹了一声-----和前世里,孙传庭战死潼关后,没有找到尸体,逃到山西的陕西巡按金毓峒向朝廷报告孙传庭下落不明,崇祯帝怀疑孙传庭「罪遁」,因此没有给予封赠不同。 金毓峒并不是诬告,因为确实没有找到孙传庭的尸身,消息纷乱,李自成也没有正式公告,杀死了孙传庭。所以孙传庭的下落在当时确实是一个迷,加上有洪承畴的前车之鉴,崇祯帝谨慎起见,暂时没有封赠也是情有可原。 后来李自成杀到京师,崇祯就更是顾不上了。 西安失陷后,金毓峒自缢身死。 这一世,孙传庭可是清清楚楚的病死在了这里,棺材就在车上,乔元柱和杨暄已经联名急报回了西安,详详细细的说了事情的经过,不久应该能传到京师,孙督师的表彰和赠荫,绝对是会有的,只是不知道在听闻这个消息后,崇祯帝是否会伤感落泪?又是否会后悔催兵潼关呢? 「哒哒哒哒~~」 正在这时,马蹄声急促,一骑急急奔来,远远就喊:「报~~」 尤振武听见了,知道是武尚忠派出的探骑,于是勒马回看。 「报总镇,后面有一队骑兵正在追近,看样子像是我秦兵,武千总让我急报于你。」探骑到了尤振武面前,气喘吁吁的报。 尤振武点头:「知道了。」 探骑拨转马头,原路返回,再去探查。 尤振武心中想,会是哪路秦兵呢? 乔元柱沉吟道:「可能是临洮兵。」 「先生何以知道?」李承芳问。 「临洮总兵牛成虎也是一员悍将,以他之能,一定能从潼关杀出来。」乔元柱回答。 虽然知道后面是秦兵,但尤振武还是命令全军警惕,沿着官道,加快前行。 大约半个时辰后,「哒哒哒哒~~」后方有一队骑兵追来,不过百十人,没有旗帜,但都穿着明军制式的大红胖袄。 「总镇,已经确定了,后面是临洮总兵牛成虎!」 探骑先来报。 尤振武微有喜,牛成虎也逃出来了,但随即想到就历史上的真实发生----牛成虎最后也投降了李自成,并被封为宁夏总兵,他心中的喜悦又没有多少了,在孙督死后,这些原本跟着孙督冲杀的总兵,最后大部分都投降了李自成,自己写信给白广恩,为他图谋了一番,希望他能改变主意,从而改变历史,眼下牛成虎又追到,又该如何劝说牛成虎呢?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原地休息。」尤振武道。 「督师~~督师在哪啊~~」 远远的,一个将盔棉甲的中年汉子就在马上呼喊,担任迎接的马化龙为他指出棺车所在,他急奔向前,在棺车前翻身下马,摘了头盔,然后伏地大哭:「督师,你怎么就去了啊?连最后一面也不让额见,额牛成虎对不起你呀……呜呜……」 他身后的骑兵也都纷纷下马,在孙传庭的棺车前跪拜,一时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原来潼关之战时,牛成虎和孙传庭的标营主守东门,奈何火车营溃败,下南门先被闯军攻破,牛成虎率兵去救下南门,激战之中,他和孙传庭的标营失去联系,闯军越来越多,听闻孙传庭中箭身亡,他以为大势已去,就往大北门突围,跟在王定的身后逃跑了。同样的,他也是先过河逃往山西,摆脱追兵之后,又折了回来,经赵渡镇退往华州,他行军路线和王定一样,只是比王定晚了将近一天。 退到华州地界时,牛成虎听闻了一个震撼的消息,那就是,孙督师没有死在潼关,而是突出了重围,在西安火器厂副使尤振武的接应下,正退往西安。 牛成虎大喜,于是急追。 不想就在刚刚,他遇上了榆林军的马大志和武尚忠,从他们口中得知,督师已经病故。于是他便急急追了上来。 哭了一阵,牛成虎站起来擦擦眼泪,向站在棺车边的乔元柱拜:「乔赞画,额老牛作战不利,没有保护好督师,你责罚额吧。」 乔元柱叹息拱手:「得你如此,督师在天也可以欣慰了。」 「你这么说,额老牛就更加羞愧无地了。」 牛成虎自责的摇头,目光随后看向站在乔元柱身边的一个年轻将领。 ---那将领二十岁不到的样子,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微黑,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冷静,站在那里,其情绪好像一点都没有波动,但明明他棉甲外面罩着一件素衣、头戴的铁盔上还缠着一圈白布,这是家中大丧,为父母戴孝的装扮。 「你就是榆林新任尤振武吧?」牛成虎问。 「是。」尤振武抱拳行礼:「见过牛总镇。」 牛成虎赞道:「额听说你的事情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了不起了不起,你父亲是好样的,你更是好样的。」说着抱拳躬身:「唉,节哀吧。我武人的宿命。」 尤振武深辑,以示感谢。 ----牛成虎相貌普通,标准的陕北大汉,就孙传庭帐下的各个总兵来说,牛成虎还算是踏实肯干的一个,几次大战, 他都是充当先锋,更在郏县诈败,几乎就灭了李自成,虽然名气不如白广恩和高杰,但重要程度,却一点都不比两人低。历史上,他见临洮不可守,就退往宁夏,和宁夏总兵官抚民合兵一处,共守宁夏,不过李自成的兵马太多了,抵抗了几天后,最后他还是投降了。 待尤振武直起身,牛成虎望着周边的车马队,羡慕道:「你榆林军的车马兵居然还能有这么多。不容易啊。不知道你营中可有吃的,能否施舍一点?额老牛和一干兄弟,都快要饿死了。」 尤振武忙令人取来两盆炖熟的马肉和一些炒麦。 牛成虎和他麾下的百十个骑兵兄弟就在官道边站了,配上水和雪,狼吞虎咽,很快,马肉和炒麦就都一扫而光。这中间,尤振武也令人取来草料喂马,又送了牛成虎两袋炒麦。牛成虎更加感激。 吃饱喝足后,牛成虎再到孙传庭的棺车前拜了三拜,口中道:「督师您的恩情,额老牛只能下辈子还了。」起身对尤振武和乔元柱说道:「送督师回西安的重任,就有劳二位了,军情紧急,额老牛得先走一步。」 环环一抱拳,向众人告别,然后迈步就要上马。 李承芳上前一步问道:「牛总镇且慢。请问您要去哪?」 第四章 三要点 「当然是速回临洮,集结残兵,以备再战。」牛成虎叹道。 「西安不可守吗?」李承芳故意问。 牛成虎又叹口气,苦笑着摇头:「西安?若是督师在,还有一丝可能,现在……唉。」 ---牛成虎相貌虽粗,但征战多年,看战事还是很准的。 乔元柱原本想要说什么,但听到此言,轻轻一叹,不再说了。 牛成虎目光看向尤振武,说道:「贤侄,你把督师送到西安之后,也要速速离开,西安不可久留。」 「谢总镇提醒,总镇要坚守临洮吗?」尤振武问。 「没有援兵,我怕也守不住。能守则守,不能守,我就退兵宁夏,和官抚民合兵一处。」不知道是投缘,还是尤振武所为令牛成虎感佩,他没有隐瞒,直接将心中的计划告知尤振武。 尤振武抱拳:「晚辈以为,宁夏不是好地方,虽然宁夏有水可以养兵,但毕竟偏守一隅,民力有限,是挡不住闯贼大军的,不如退往汉中,再去四川。献贼正在侵扰四川,四川急需像总镇你这样的将官,一旦入川,必定可以获得重用,岂不比困在宁夏强?」 牛成虎似有所悟,说道:「既如此,榆林军是否也要入四川?」 「临洮距离汉中,一千里而已,中间只隔着一个巩昌府,我榆林距离汉中,却是两千里,中间还隔着西安,纵使我有心,怕也是无力。因此我决意固守榆林,以待时变。」尤振武道。 牛成虎露出敬意,点头道:「玩笑而已。哪怕有一丝可能,额也要死守临洮!」再向尤振武一抱拳:「今日的恩情,未来有机会,额老牛必加倍奉还。走了。」 尤振武抱拳相送。 牛成虎踩蹬上马,带着临洮兵去了。 望着其离开的身影,尤振武静静沉思,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番话,能否改变牛成虎的决定?如果白广恩和牛成虎都能听从劝告,率部退守汉中,陕西的败局,或可不会殃及四川。如此,形势或许能比真实的历史上,稍微好一点。 李承芳却有些不解,牛成虎退兵宁夏,和官抚民合兵一处,不但能增强宁夏防守,亦能牵制闯军的兵力,间接为榆林减轻压力,总镇为什么反其道行之,劝牛成虎往四川呢? 在这之前,总镇已经写信给白广恩,同样劝白广恩往四川,但白广恩和牛成虎情况不同,一来白广恩和官抚民关系不睦,他不会往宁夏,第二,白广恩郑嘉栋如果率兵退往汉中,亦能吸引闯军进攻,为榆林分担压力,现在又将牛成虎支到汉中四川,好像有些画蛇添足,远不如去往宁夏更加有利。 像是看出了李承芳的疑虑,尤振武说道:「宁夏兵孱弱,官抚民更老矣,贪生怕死,没有进取之心,牛成虎和他合兵一处,最后必然跟着他一起投降,那一来,倒成了我们的敌人了,不如令他去四川,能拼则拼,拼不过算,起码暂时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官抚民确实不堪,降贼不意外。」李承芳点头,然后道:「可这样一来,临洮宁夏固原都不可守,只剩凤翔,秦州,甘肃,咱榆林的压力可就大了。」 秦州即甘肃天水。其时有三千兵。主将陈勇。 尤振武面色凝重:「所以我们得尽速返回榆林,修缮武器,加固城防。传令,即可起行!」 西安。 这些日子,按察使黄纲都快要急疯了,先是潼关失守的消息传来,接着又有噩耗,说孙督师已经战死在潼关,一时如五雷轰顶,很多人都懵了,虽然巡抚冯师孔已经带着抚标营急急回到西安,又拦住了路过的四川副将王良智,将他麾下的五千四川兵纳入了西安城防,但兵力远远不够,城中紧急招募精壮,各个官署衙门的衙役到诸位大人家中的家丁, 也都被动员起来,即便如此,众人仍是信心不足,一个个都是惊惶。 黄纲身为按察使,主要负责募兵。 直到消息传来,说火器厂副使尤振武没有押着自生火铳前往潼关,而是在华州境内的五家桥驻守,成功接应到了逃出的孙督师。 「尤佥事,好样的。」 当时听到这消息,黄纲激动的几乎要落泪。他虽然一直觉得尤振武才智非凡,前途不可限量,但尤振武能救出孙督,却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接来下的一天多里,所有人都在期望孙督师的返回。 但在刚刚,坏消息忽然传来,说孙督师病重,已经在途中的卸鞍村逝去…… 「怎么会这样?」 众人不信。 但消息不会错的,因为来报的正是孙传庭身边的参军赞画乔元柱。 乔元柱见到诸位大人,将整个情况说明,从潼关战,五家桥战,一直到卸鞍村,督师吐血身亡的全部经过。 说到最后,乔元柱已经是泣不成声。 大堂中,一片低泣之声,陕西巡抚冯师孔和按察使黄纲默默垂泪,布政使陆之琪叹息,副使张国绅呆若木鸡,西安知府简仁瑞捶胸顿足…… ----众人期待孙传庭,不止是期待孙传庭统筹指挥守城,也不止是要他回到城中,担起筹集钱粮的决断和最后责任,更希望他能召集各路败军,同守西安,现在孙督不在,所有的事情,都指望不上了。 明末,各地军镇的总兵官在出征时虽然受督师节制,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下属,很多督师根本调不动麾下总兵,到后期,只有洪承畴和孙传庭两人勉强能控制住麾下的总兵,现在孙传庭不在了,以冯师孔的威望和权力,众总兵根本不会鸟他,何况,潼关被破,闯军随时有可能杀向众位总兵的老巢,所以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归家护家,如此情况下,期望他们来守卫西安,就更是不可能了。 「尤振武呢?他现在在哪?」擦一把泪,黄纲急问道。尤振武和其他总兵不同,黄纲对他充满期待。 冯师孔则问道:「尤振武有多少兵?」 「八百人左右,护卫督师棺车,算时间,已经快到临潼了。」乔元柱回答。 「那就好。」黄纲微微松口气。 有官员叹息:「唉,只有八佰人。」 乔元柱看出了黄纲的心思,拱手道:「臬台大人,尤总镇让我禀报臬台以及抚台大人,说他父亲战死汝州,督师对他恩重如山,等于双孝在身,护送督师灵柩回山西代州,是他职责所以,榆林残兵,亦需要重整,因此他就不入西安了……」 「什么?」 「他怎么可以这样?」 「督师刚提拔他为榆林总兵,他就开始学那些军头吗?」 「他这是避战,可恶,可恶!」 堂中一片喧哗。众官拍桌而起,纷纷对尤振武口诛笔伐。 乔元柱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口中道:「这是尤总镇的亲笔,说了西安城防的三个要点,还说,只要西安这三点都做到,西安就能够守住,他回榆林二十天,整兵二十天,再二十天之后,他必率领全部榆林兵以及三边子弟增援西安,到时,和诸位大人在安远门楼相见,如有违,天打五雷轰,死不入祖坟。」 听到此,现场安静了。 天打五雷轰,死不入祖坟,这样的誓言,在这个时代,是绝对够严厉的。 或许,尤振武不是在虚掩应付。 「拿上来。」冯师孔擦了擦有些绝望的泪。 乔元柱双手呈上。 冯师孔看完,默默不语。 黄纲急性子:「 抚台大人,是否给我们一观?」 「你们看吧……」冯师孔叹口气,将信放到桌上,然后起身站到旁边。 众官围拢上来一起看。 看完之后,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尤振武在心中说了西安城防的三个要点,或者说,西安要想坚守成功,必须做到的三点。 第一,以标营副将孙守法为主将,所有队伍都听从孙守法的指挥,抚台冯师孔和按察使黄纲只负责后勤和粮草,其他防务军事,也都由孙守法一言而决,也就是说,剥夺了巡抚冯师孔的指挥权,改变了大明以文制武的惯例。 第二,全城义捐,秦王府出十万两义银,有名有姓的富商,两千两,中商五百三百两不等,小商十两以上,三天之内,最少募银二十万两银子,购买粮草和棉衣,令士兵们吃饱穿暖,并重金悬赏,鼓励士兵杀敌,但是做到,当日兑现。 义捐之外,还有义兵,凡城中青壮,一律编入军伍,上城作战,妇女老弱助战,任何一人也不能置身事外。 第三,坚壁清野,将西安周边五十里之内的所有百姓都撤入城中,使闯军得不到粮草和人员的补充,并将城外二十里之内的所有房屋烧毁,不使闯军住宿,填埋所有水井,甚至下毒,使闯军不能取水,砍伐所有树木,使闯军不能取暖,进到西安城中的所有人实行军事化管理,吃用定量配发,不论士绅还是百姓,人人不能例外…… 尤振武最后说,历来城可守,需内有兵,外有援,他当为援,所以他不入西安。 够狠。 看完尤振武的信,所有官员心中都是这两个字。 这是断子绝孙的守法啊。 第一点,就已经是违反了朝廷的规矩,就算冯抚台不惧朝廷降罪,让出指挥权,但其他武将能不能听从?孙守法本身敢不敢接受?日后,朝廷又会如何处置,是谁也不能确定的事情。. 第二点,全城义捐,不说其他,就秦王府第一个就做不到,如果秦王府做不到,却逼迫城中商户和百姓义捐,岂不是民怨沸腾,还没有等闯贼攻城,西安就要破? 最后一个,坚壁清野,或许是可以做的事情,但需要时间,就现在西安兵荒马乱,官吏不安的样子,要完成所有的项目,怕不得十天半个月,到那时,说不得西安早被攻破了…… 三个要点,怕是一个也做不到。 所以官员们都沉默。 乔元柱轻轻叹,官员们的反应,完全在尤振武和李承芳的预料中。 黄纲却说道:「尤振武说的这三点,除了第一点有待商榷之外,其余两点,正与我和抚台大人的商议,不谋而合,我看立刻就应该施行,抚台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咱们还得再去一趟秦王府!」 原来,他们已经去过秦王府了,但秦王吝啬的很,只愿出五百银,五百粮,这和尤振武所说的十万两,差距太大了。 冯师孔点头:「分头行动吧,我去秦王府,黄大人,你负责坚壁清野,简知府,你即刻张贴告示,全城义捐,具体数目就照尤振武所说。陆大人,你带人去临潼,迎督师的棺车入城,无论尤振武是否愿意助西安守城,督师的棺车都必须入西安!」 「是。」黄纲、布政使陆之琪和西安知府简仁瑞领命。 冯师孔起身,带着一大帮的官员,再往秦王府。 黄纲负责坚壁清野,重责在身,时间更是紧迫,不过他还是不忘拉住乔元柱:「乔赞画,你和我说,尤振武到底什么意思?」 乔元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臬台大人看吧,这是尤总镇让我交给你的。」 黄纲打开看,看完之后,连连摇头:「简直一派胡 言,我怎么能离开西安,同他去榆林呢?乔赞画,你不但是总督赞画,更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尤振武如此,你为什么不劝他?」 乔元柱叹:「我岂没有劝?但就眼下形势,尤总镇岂能听我?」 「我亲自去!」 黄纲一跺脚:「我和你同去临潼!」 同一时间,秦王世子朱德煜正捧着一封书信看,看完之后,他把书信收起来,愁眉苦脸。 一个文士站在他面前,焦急说道:「世子,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此危急时刻,无论如何,你都得劝王爷,像开封的周王学,而不是学洛阳的福王、武昌的楚王啊,福王楚王惜财,最后城破身死,财产落入皆落入贼人之手,为世人笑。周王爷出钱出粮,助官军守城,最后全身而退,一生一死,一高一下,如此鲜明的对比,难道还不足以说动王爷吗?」 正是李承芳。原来他随乔元柱一起入城,不同的是,乔元柱去巡抚衙门,他则是带着尤振武的亲笔书信,来见秦王世子。 「先生所说,我自然明白,只是,只是……」朱德煜长长叹,显然,知父莫如子,他对他老爹的脾性,太了解了,想要他老爹掏钱,好比割肉出血,那比登天还难。 「世子,这是秦王府最后的机会,不然,整个秦王府就是福王府楚王府的下场,这是尤总镇亲口对我说的。」李承芳道。 「你等着,我再去试一下。」朱德煜豁出去了,一跺脚,向外面走。 李承芳焦急的等。 第五章 力难为 秦王府。 李承芳等了很久,世子朱德煜也没有回来,只隐隐听见有吵闹,好像是秦王正在责骂世子。 李承芳叹口气,心知秦王爱财不惜命,已经不可救药。 朱德煜回来了,从他满脸涨红,眼眉耷拉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有能劝动他父亲,反而被被他父亲痛骂了一顿。 朱德煜眼角似乎有泪:「让先生失望了……」 李承芳仰天长叹:「如此吝啬,一毛不拔,城中军民如何愿意守城?」目光看向朱德煜:「大祸已至,西安必然失守,你和秦王,也必然会落入李自成之手,变成阶下之囚,所以世子,你现在随我走吧。」 「走?」朱德煜惊。 「对于你父王的吝啬,尤总镇已经有所预料,他说,秦王已经不可救药,但世子你,却仍不失赤子之心,尤总镇不愿你落入贼手,为贼人所辱,因此希望你能随我离开西安,避过这场大祸。」李承芳道。 朱德煜惊的呆:「不不不,这怎么可以,我父王还在呢……」 「世子!」 李承芳打断他:「秦王府不出财,西安必被贼人攻破,秦王府的血脉也必然断绝,难道你要随你父王,一起陷于贼手,断了你秦王府的根吗?」 「这这这……」朱德煜说不出话,他当然意识到了危险,对尤振武的判断,更不怀疑,但让他离开西安,这么大的事情,他却不敢决定。 明朝对宗室管的极严,无令不得出城,何况老爹还在城中,他怎么敢走? 李承芳叹,秦王爱财如命,世子怯懦怕事,这秦王一脉,没救了。 「如果世子不愿意离开西安,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李承芳道。 「先生快说。」 「即刻去寻找一户老实人家,重金施恩,等到闯贼破城的时候,去其家中避难,待过了风头,寻机逃出西安。只是这中间风险破多,最后能不能逃过此劫,却是谁也不能知道。」李承芳最后道。 长乐门是为西安的正东门,从长乐门出,沿着官道,就可以通往临潼渭南潼关等地,原本这里熙熙攘攘,商旅行人进出不断,但自从潼关失守的消息传来后,西安全城戒严,长乐门也被紧紧关闭起来,城楼上,军士持枪守卫,城下不见一人,紧张惊慌的气氛,弥漫全城。 但午后刚过,城门却是吱吱嘎嘎的开了,一支队伍出了城门,往临潼而去。 领头的是一个绯袍官员,头戴乌纱,三品的补子,不停的催马,看他的样子,十分着急。 正是陕西按察使黄纲。 一众幕僚和护卫,包括乔元柱和李承芳跟在后面。 队伍最中间,是几辆马车,里面是孙督师的夫人和三个妾室,以及他两个女儿和小儿子孙世宁。 历史上,西安城破前夕,孙夫人张氏率孙家二女三妾投井自杀,之前将孙世宁藏在他乳母杨氏家,以延续孙家血脉 一年后,长子孙世瑞奔波来到陕西,从井中找到张氏尸体并葬埋,随后带孙世宁离开。 那日有雨,两个孤儿互相搀扶着走在街上,街道两旁的人知道这是孙督师的儿子,无不流下眼泪。 这一世,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带孙家人离开西安,这也是乔元柱和李承芳入西安的另一个重要任务。 孙家车马后,还有一行人紧紧跟随。 却是二叔尤见田和尤家管家尤荣成等人。 他们中间的马车上,坐着的正是朱母太夫人。 那日,在押着自生火铳前往潼关之前,尤振武就对二叔有过详细交代,无论如何也要护好孙督家人,为防孙督意外消息传来之后,孙督妇人 张氏会有冲动之举,尤荣成找机会认识了孙府管家,并拜见了孙夫人。为防意外,这些天,他们一直守在孙家周围,只恐有意外发生,直到乔元柱和李承芳入城,他们放下心来。 乔元柱拜见孙夫人,说明情况。 孙夫人虽然伤心落泪,但却也听从乔元柱的建议,带着全家离开西安,护着孙传庭的棺车,返回代县老家。 而朱母在听闻朱春受伤后,也不再执拗,愿意听从尤见田的安排,上了马车,往临潼去。.br> 如此,尤见田的两个任务也算是完成。 出城门时,尤见田回望一眼,忍不住叹息,他知道,这座巨城很快就要落入李自成之手了,可惜了孙督,也可惜了城中的一些忠义,但愿收复西安的那一天,能早日到来。 想到自己阵亡的哥哥,他眼眶有些红,目光看前方,甩鞭:「走!」 黄纲一行人离开不久,又有一支队伍从长乐门离开,往临潼而去。 正是布政使陆之琪,他的任务是迎回孙督师的棺车。 临潼。 榆林军就在城外不远扎营。 从卸鞍村离开后,一路急行军,中间除了临时休息,以及晚间在官道边休息了两个时辰外,其他时间,疯狂赶路,一天多一点的时间,竟然是走了一百五十里,比尤振武预计更早的赶到了临潼,到临潼后,车马人都是支持不住了,尤振武也终于可以下令休息了。 但他本人却不能休息。 尤振武进到帐篷中,查看朱春的伤情。 朱春已经能坐起来了,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尤振武向他说了西安的情况,希望他能跟随自己返回榆林,并说太夫人已经在路上,不想朱春却是摇头:「不,我要留在西安。」 尤振武微微惊讶:「朱大侠这是为何?」 「家母不会同意离开西安的,更不会同意去榆林。」朱春道。 「太夫人已经在路上了。」 「那不过是担心我伤势,见到我后,家母还是要回西安的。」 「可西安即将落入闯贼之手……」 朱春默了很久,缓缓问道:「尤总镇,西安真的不可救了吗?」 尤振武面色凝重:「除非能照我所说的那三条,分毫不差的严格执行,秦王府能散尽所有,否则,是挡不住李自成的。老实说,即便三条都照着做了,我也不敢保证,西安就一定能坚守到最后。」 朱春眼神痛苦,继而缓缓道:「既如此,我就更不能离开西安了。」 尤振武看出了朱春的心思,忙说道:「朱大侠不可!李自成的身边护卫,绝非秦王府可比,何况你现在重伤未愈。」 「尤总镇多虑了。」朱春却平静:「我留在西安,主要目的,不是刺杀李自成,一来是家母不愿意离开,二来我倒想看看,李自成要如何治理?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吃他娘,着她娘,吃着不够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到处蛊惑人心,说的这般漂亮,我倒要看他如何做!」 尤振武明白了,看朱春的目光更敬意。 「当然了,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也是会出手的。」朱春补充一句。 尤振武不再劝,他知道朱春心意已决----像朱春这样的人,本就是吐字如吐钉,他说出的话,承诺的事,从来不会改变。 虽然惋惜,榆林战事可能无法倚仗朱大侠,但他还是尊重。 「我虽然为大侠缝合了伤口,但要想完全痊愈,最少得一月时间,这一月里,大侠一定要静养,切莫撕裂了伤口。」尤振武叮嘱。 朱春点头。 脚步声响,李应瑞走了进来:「允文,二叔、乔赞画和李先生都回来了,太夫人和孙妇人也都到了。不过,黄纲黄大人也来了。」 尤振武不意外,站起来:「迎!」 尤振武带着李应瑞王守奇以及军中将领在路边迎接。 很快,黄纲一行人就出现了。 黄纲历来都是坐轿子,但今日却是骑马,西安距离临潼二十里,他一路疾驰,几乎是毫无停顿。连久在军中的乔元柱和李承芳都有点赶不上他。 「尤振武参见臬台大人~~」 当黄纲出现后,尤振武带着众人行了十几步,在道上抱拳行礼迎接。 黄纲勒住了马,见到素衣系白的尤振武,他似乎颇有伤感,翻身下马之后,问道:「督师棺车在哪?」 尤振武抬手:「大人随我来。」 在前引路。 黄纲在后紧跟。 来到孙传庭的棺车前,黄纲跪在地上,呜呜痛哭,口中哭喊:「督师啊,你去了,陕西怎么办,西安怎么办?这万千的百姓,怎么办啊……白广恩郑嘉栋官抚民等人,无视抚台大人的钧令,已经逃回各处,西安空虚,这如何是好啊?」 尤振武默默听着,他知道,黄纲不止是在哭孙督,也是在说给他听。 这中间,李承芳到尤振武身边小声说话,尤见田和尤荣成也到尤振武身边小声,尤振武听完,微微点头。 黄纲刚哭一阵,孙家人就到了,孙夫人和两个妾室扑到棺车上大哭,两个女儿和小儿子孙世宁的泪水也是止不住。 黄纲擦擦眼泪,站起来,尤振武引他到旁边休息。 「听闻令尊战死汝州,尤家满门忠烈,请受黄纲一拜。」黄纲向尤振武深辑。 尤振武受了,然后同样深辑还礼。 黄纲原本想等尤振武说话,见尤振武沉默不语,他只好说道:「令尊沙场力战,必流芳百世,史册传于万年。」 尤振武拱手:「谢大人。」 见尤振武还是不想多说,黄纲只好道:「尤总镇,孙督慧眼识人,任你为榆林总兵,接下来你要如何?」 「返回榆林,收拾残兵,重整旗鼓,以备救援西安。」尤振武回答。 黄纲的面色冷了下来:「尤总镇,本官面前,你何必说这些虚掩的话?你赤诚之心,谋略才智,本官尚算了解,西安城防重任,非你不可。」 尤振武低头:「臬台大人的厚望,卑职本不敢辜负,奈何卑职双孝在身,眼下返回榆林,乃是第一要务。」 黄纲终于有怒气:「尤总镇,本官问你,孙督临死前,可对你有什么交代?」 ---其实这个问题,黄纲已经问过乔元柱了,乔元柱也如实回答了,但他还是要问。 尤振武知道黄纲的意思,但还是抱拳,诚实回答道:「督师说,西安能守则守,如不能守,就让卑职退守榆林,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三边,不让闯贼北望,危及社稷。」 「西安如果不守,三边又如何能守?没有西安的粮草和供给,三边能存几日?」黄纲声音严厉。 尤振武道:「大人要听我实话吗?」 「当然是实话。」 「卑职列出的三点,不知道冯抚台是否答应?我猜秦王吝啬,他是不愿意拿出银子的,以秦王之尊,尚不愿意,何况城中的普通百姓?而闯贼进军迅猛,慢的话五六天,快的话,再有三五天,就会杀到西安城下……已经是火烧眉毛,闯贼留给我们的时间,太少太少,除非今日就拿出霹雳手段,逼迫秦王,立刻拿出银子,否则再无机会,但大人以为,冯抚台能有霹雳手段吗?」 黄纲道:「你莫要小看冯抚 台,事情还未可知。」 尤振武沉重道:「卑职不进西安,不止是因为西安拿不出钱粮,不能激励勇士,没有守卫的可能,更因为卑职要为榆林军留下火种,以坚守榆林,不使闯贼占领陕西全境,北望京师。西安已经没有希望,但榆林和三边,犹有一丝机会,我不能为了毫无希望的渺茫,就将未来的机会全部葬送。」 「狡辩!」 黄纲打断他,生气说道:「什么坚守榆林,不使贼人北望,没有西安,能有三边吗?如果人人都如你这么想,都如你这般清楚计算,那我大明朝,没有一处是可以守的,都应该丢给贼人!」 尤振武低头叹。 黄纲继续道:「张巡当年尚能死守睢阳,我西安巨城,难道还比不上睢阳?尤振武,本官知道你的才智,只要你进西安,本官保你为陕西总兵,西安如何防御,如何守卫,全由你一人统筹。」 目光殷切的望着尤振武。 ----虽然同为总兵,但陕西总兵比榆林总兵更重。 尤振武抬头,眼眶微微红:「大人责骂的对,卑职的确是算的清楚,但卑职不能不算啊,因为这八百人,是卑职唯一的本钱,他不止关乎三边,更关乎未来的天下,因为不久之后,就将天崩地裂。大人刚说到睢阳,睢阳为什么能守,就是因为事权从一,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可现在的西安,可有当年睢阳一丝的气象?」 第六章 汇合 「不要说睢阳,连开封都比不上,开封被围时,从周王到下面的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闯贼大军还没有到,钱粮就已经准备妥当了,可今日的西安呢?天气已经这么冷了,但据卑职所知,助西安守城的五千四川兵,到现在都还没有棉衣呢,如此天气下,你让他们如何守城?」 「冯抚台正在筹集钱粮。棉衣之事,很快就可以解决。」黄刚道:「尤总兵,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些都不应该是你的推脱之词啊,你世代将门,备受国恩,这个时代不奋起,更待何时啊?!」 「大人,卑职不是不相信冯抚台,也不是不相信你,但区区棉衣,这么简单的事,都拖到现在解决不了,又何谈其他?西安数十万人,守军数万,需要的钱粮辎重,都以万起跳,但到现在,依然是空空,兵无粮必败,城无粮必失。卑职即便进了西安,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一死报朝廷。」 「战死沙场,原本武人宿命,卑职甘之如饴,但卑职不愿死的毫无价值,卑职死的毫无价值也就罢了,但西安之后,陕西全境再无一丝守卫的可能,闯贼大军席卷陕西,不日就会直指京师,那一来,局势真的就不可挽回,督师之担心,就真的会出现了。」 说到此,尤振武深深一辑:「所以,卑职不能随大人去西安。即便是死,卑职也只能死在榆林,此情此心,望大人体谅。」 黄纲面色渐渐冰冷,悲愤道:「巧舌如簧,不过就是贪生怕死罢了。尤振武,本官真真是看错了你啊!督师也看错了你!你和白广恩之流,难道一样吗?」 尤振武抬头看他,眼角有泪光:「卑职无能,不能为朝廷尽力。但不止卑职,我劝大人也不要回西安,就随卑职去榆林吧。」 「哈哈哈哈~~」 黄纲忽然仰天笑了起来,但笑声里全是苦涩和悲愤。 随后他停住笑,冷冷说道:「随你去榆林干什么?弃地不守,辜负朝廷,辜负百姓,遗万世之害,为世人耻笑吗?就算苟且偷生,又有一日可得安闲?尤总兵,你可以逃,本官身为陕西按察使,岂能逃?既然你心意已决,决意逃回榆林,本官也就不再说了,望你福贵安康。告辞!」 转身就要走。 「大人留步,卑职还有一言!」 尤振武追上。 黄纲站住脚步,仍有期望的看着尤振武。 尤振武道:「卑职大婚之前,曾托请李赫然制作一千棉衣,其中五百已经随卑职的娶亲队伍,运回榆林了,剩下五百,刚刚于近日缝制完成,就放在李记商号的分铺,卑职愿以李赫然的名义,捐给官府,以为商人表率。希望五千四川将士,早日穿上棉衣。」 黄纲微有失望,冷冷道:「谢总镇的捐。」 「标营副将孙守法可托大事,另外,还请大人多加留意副将王良智,此人心志不坚,若闯贼急攻。他说不得会有动摇。」尤振武道。 黄纲面无表情:「还有吗?」 尤振武深深一辑,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送大人!」 黄纲失望无比的走了,一如来时的那般匆忙。 朱春也走了,就如他自己预料的那样,他母亲果然是不愿意离开西安哪怕西安即将落入李自成之手,尤振武只能派人将他们送回西安。 尤振武站在路边,望着他们二人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愿意收回目光…… 「臬台大人是一个好官,」尤见田叹:「可惜西安不能守。」 尤振武这才收回目光,难过的说道:「天佑忠良,多希望还能再见到他啊……」 黄纲和朱春刚走,又一位大人来到,却是陕西布政使陆之琪。 陆之琪要迎督师的棺车入西安。 尤振武当然不能答应----西安很快就会陷落,督师的棺车此时入西安,不就等于送到李自成的手中了吗?以李自成对督师的痛恨程度,说不定会开棺鞭尸,因此,他是绝对不能同意的。 尤振武没有亲自出面,而且交给了乔元柱和孙夫人应对。 孙夫人知道西安已经是险地,自然不同意回西安。 面对孙夫人的拒绝,陆之琪「大义劝说」,说孙督师的棺车入城,可以鼓舞军民士气,孙夫人只哭一句:「督师都已经死了,你们还不放过他吗?」 陆之琪哑口无言。只能放弃。 和黄纲一样,陆之琪也想要劝说尤振武入西安,但被尤振武以官话拒绝。 陆之琪同样失望而去。 这中间,尤振武拜见孙夫人,孙夫人感谢他从潼关救出了孙传庭,并让小儿子孙世宁叩谢尤振武,尤振武如何敢当? 此时,尤见田尤荣成以及一众尤家人,哭拜了尤家军旗和尤见龙的铁盔,想到出征时的一千人,但回来的却只有张禄一个,所有人都是大悲。 尤振武同悲,此时他更担心的却是后面的武尚忠和马大志,他们两人连同全部的两百骑兵,奉命在后收拢步兵,照时间推算,早应该追上来了,但现在却迟迟没有出现,难道是被闯军追兵咬住了?马大志武尚忠只有两百人,一旦被闯军追到,怕就是凶多吉少…… 「哒哒哒哒~~」.br> 终于,黄昏时分,一大队的兵马在后方出现,派出的探骑欣喜来报:「总镇,是马游击和武千总他们回来了!」 尤振武宽慰点头。 「太好了!」但他二叔尤见田却已经忍不住拍大腿跳起来了。 尤振武带着众人在路边迎接。 「总镇~~」 离着还有十几步,马大志和武尚忠就翻身下马,步行快走来到尤振武面前,抱拳行礼。见到尤见田也在,武尚忠欢喜叫:「二叔。」尤见田捻须微笑。 武尚忠和马大志脸色都是轻松,嘴角带着笑,看来一切还算顺利,而他们身边的兵马正陆续而来,人随马进,几乎挤满了半个官道,好似收拢了不少兵。 尤振武点头:「一路辛苦,快入营歇息。」 尤见田却问:「尚忠,收了多少兵?」 「三百,加上原有的二百,一共五百。」武尚忠回答。 原来,尤振武虽然只给了他们一天的时间,但为了多收拢一些败兵,他们两人商议后,在卸鞍村一代多停留了半天,因此他们追上来的时间比尤振武预计的晚了不少。 尤见田心中满意,但口中却叹道:「王定可是带走三千兵啊……」 马大志武尚忠带回五百,加上中卫所的两百兵和收拢的四百兵,加起来一共一千一百人左右。这就是尤振武现在的家底。 「还有一个消息,总镇,华州已经失守了。据说只一个时辰不到,就被闯贼大军破城了。」马大志报。 尤振武面色凝重,华州之后就是渭南了,不知道杨暄能守几日?想到渭南小城小兵,他不禁为杨暄担忧。 众人也都为杨暄虑,路过渭南时,杨暄资了榆林军三车粮,解了榆林军的粮食危机,若非如此,榆林军怕就得沿途乞讨了。 「今夜就宿在这里,大家好生休息,明日三更造饭,四更起行!」 尤振武下令。 三更12点,四更2点。 「是!」 众人领命。 用过晚饭之后,尤振武又召集众人,商量返回的路线。 因为需避开西安,所以榆林军明日要从临潼直接往泾阳,在泾阳接 上王徵王老先生的家人,沿着官道,走三原、耀州、宜君、洛川、一直到延安。到延安后,再护送孙督师的棺车,顺着延水过黄河,往山西蒲县,再转往代县。 当然了,兵马只把孙督师的棺车送到黄河边,此时山西仍为朝廷所有,不用担心闯军会劫棺,乔元柱和赵应两人则会一路跟随,将孙督师送回家乡。 众人没有异议,确定之后,所有人归帐呼呼大睡,以备明日的急行军 尤振武却没有睡,他独自站在夜色里,望着西安的方向,目光忧郁。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身后有人吟诗,转头看,却是李承芳。他披着厚厚的棉服,来到尤振武面前,拱手行礼。 尤振武假装轻松:「先生怎么还不睡?」 「总镇不也没有睡吗?」李承芳笑。 尤振武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于是目光再看向西安,轻轻叹口气:「如此大城,即将落入李自成之手……真是不甘心啊。」 「城是大城,可惜时穷运尽,连身在其中秦王都不知道珍惜,总镇又何必惋惜?今日舍,是为了来日取,先避其锋芒,再从长计议。」李承芳道。 这句话正说到尤振武的心里,同时也坚定了他的心意,于是释然道:「走,睡觉去!」 四更天,刚半夜两点,榆林军就从临潼起行,向泾阳而去。一路,看见百姓惶惶,不过逃难的人却并不多。到泾阳后,尤振武先到县城,以榆林总兵的名义,给泾阳知县写了一封信,鼓励县令坚守,完后亲自去往尖担堡,接了王徵的家人,又劝说尖担堡百姓,随自己往榆林,以避战祸。 但秦人恋家,虽然听说了潼关大败,对接下来的动乱,有所惶恐,但他们却也不愿意离开家乡。 在鲁桥镇,尤振武见到了上一次帮忙的武举人郭邦奠,向他说明时局的严峻,希望他早做准备,或者随自己去榆林。 郭邦奠感谢尤振武的提醒,但他同样不愿意离开鲁镇,反而召集亲族子弟,要死守鲁镇,和贼人慷慨战。 尤振武心中感佩。 为什么说,明末清初之时,陕西兵是天下最好的兵,孙传庭练兵,非到陕西不可。 就是因为秦人剽悍。 如此民风,才有如此战力。 「总镇~~」 就在泾阳,老石石善刚从后方追了上来,原来他已经将尤振武的亲笔信,送到了白广恩的手中。 「白广恩如何说?」尤振武问。 「他说,总镇你的建议,他会考虑,还恭贺你升任榆林总镇。」石善刚回。 就像对牛成虎的建议一样,尤振武也建议白广恩入川,以入川后的广阔前景,诱惑白广恩,如果白广恩听了,先去汉中,再往四川,不但能避免他和他麾下的兵马投降李自成,削弱李自成的一些力量,同时因为他们的入川,朝廷在四川的兵力,会有所加强,张献忠再想要屠川,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了,要快,回到固原,收拾家当后,就要毫不犹豫的往汉中转移,如果等李自成兵临城下,白广恩才想起往四川逃,那就来不及了。 历史上就是如此,白广恩也并非真想降,只是形势所逼,不得不降。 这也是尤振武在信中着力强调的。 石善刚又说,在五家桥之后,白广恩也曾经在临潼短暂停留,但在听闻孙传庭病逝的消息后,他就头也不回的往固原逃去了。 一切都如尤振武预料。 如果孙传庭在,或许事情的进展,会完全不一样。 尤振武忍不住向东面望,心说,白广恩啊,你可得聪明一些,早一些离开固原,往汉中去,不然 我这番心血就白费了。 榆林军继续前行,以一日一百多里的速度,返回榆林。 为什么能这么快?因为五家桥和卸鞍村两战,缴获了大批马匹,一千一百人的军中,竟然有战马六百余匹,两人就能合一匹,因此即便是步兵,也有战马可以骑,两人换乘一马,行军速度增快许多。 每路过州县,尤振武都会以榆林总兵的身份,给官员写信,鼓励他们坚守。 老石石善刚先行出发,往榆林报信。 行到耀州境内时,前方探骑来报,说,少百户翟去病护送的娶亲队伍连同粮道吴汉的押粮队伍,就在前方不远,双方距离不过二十里。 众人都是大喜。 听到他们平安,尤振武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在这之前,他还担心会有意外发生呢。 武尚忠更笑道:「翟去病那个狗小子,走的还挺快嘛,额以为在富平就能追上他呢。」 「哒哒哒哒~~」 又行了十余里,马蹄声急促,一个詹帽棉甲的小将在官道上出现,迎着榆林军奔来,正是翟去病。 身后还跟着一人,却是薛金川。 「哈哈哈哈~~去病!」 翟去病先撞见的是武尚忠,武尚忠拦住他一阵笑,戏谑他小白哥晒成小黑哥了,然后才引着他来见尤振武和尤见田。 「二表叔,哥,梦祥,长捷!」 翟去病下马就叫,欢喜溢于言表。 尤见田笑着招呼,尤振武和李应瑞、王守奇三人都下马,同样露出微笑。 几兄弟相见,各是欢喜,随后,翟去病脸色又悲凉:「哥,我表叔父呢?」 ----他问的当然不是人,因为他已经听说表叔父尤见龙战死的消息了。 尤振武令取出尤家旗,翟去病和薛金川跪下磕头,呜呜哭,薛金川哭的更伤心,因为他二哥也随着游戎,战死在汝州了,翟去病又向孙督师的棺车拜了三拜,再向孙夫人的马车行礼,起身后,擦擦泪水,对尤见田说道:「我哥成了榆林总兵,我都不敢想呢,只是表叔不在了,唉,要是他没有战死该多好。」 感谢「古今只一个」的提点和打赏~~ 第七章 高杰 …… 翟去病带着薛金川先来迎接,整个娶亲队伍和押粮车队其实就在前方二里之外,所以很快的,两军就汇合了。 尤振武压着心中的兴奋,策马在前。 翟去病等人紧紧跟随。 尤振武清楚看到,前方车队绵延了差不多三里路,一共七八十辆大车,大部分都是粮车,剩下的是辎重车和拉人车,他看到了很多李记的车马,也在卫所兵粮道兵之外,看到了李家的不少护卫,心知李赫然醒悟的还算及时,不但撤出了家人,也撤出了不少的财产…… 「总镇!」 吴大有和粮道百户吴汉向他抱拳行礼。 尤振武勒住马,向两人温言笑,对两人带队的辛苦,表示慰问,然后再往前。 中间两辆最大的马车前,一个蓝袍布鞋的中年商人正站在车前,远远望着来路,正是李赫然。李赫然身边那辆马车暖帘微挑,一个小丫鬟从里面探出头来,不住的张望,却是李文英身边的小丫鬟韩素宁。 当尤振武出现时,韩素宁惊喜的叫一声:「回来了,总镇回来了!」 尤振武升为总镇的消息,刚刚才传来,这些人都是惊喜,尤其是李赫然,他没有想到女婿会升的这么快,几天前,,还只是火器厂的副使呢,想不到这就成二品的总兵了。要知道,在大明朝,总兵几乎是武人终极之点,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摸不到总兵的边呢,想不到尤振武这么快就做到了,这样神奇的速度,除了大明开国之初的蓝玉沐英,再没有其他人做到过。 到了马车前,尤振武翻身下马,先向李赫然行礼:「见过岳父。」 李赫然忙不迭的回礼,笑道:「回来了,太好了,文英刚才还和我念你呢。」说完,就笑着到一边去了。 尤振武到车前。 韩素宁从车上跳下来,向尤振武行了万福,也到旁边去了。 车帘跳起,李文英坐在车里,欣喜微笑的望着尤振武。 还是结婚那天的打扮,凤冠霞帔,美艳绝伦,感觉好像就是在昨天。 尤振武心荡漾,说道:「我回来了!」 李文英绯红了脸:「辛苦……」这些天,她白天在车中颠簸,夜晚在帐中不能睡,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尤振武,也在担忧尤振武,现在尤振武出现,她终于是可以放心了,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话,但一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尤振武也一样。 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看着妻子笑。. 周边人都在偷看他们,感受着他们的幸福和欣喜,听见李赫然吆喝:「看什么看,都不许看了,都给我到旁边去!」 当夜,就在耀州扎营。 此前,翟去病吴汉连同李家的护卫,一共不到三百人,但却要护卫七八十辆大车,虽然一路官道,没有贼匪,但车多人少,有护卫不到的忧虑,翟去病和吴汉心中都有焦急,现在两军汇合,总体兵力接近一千四百人,终于是可以放心了。 尤振武在召集众人议事之前,先独见了一人。 火器厂管事周器。 「周管事,一路可还适应?」尤振武笑问。 周器行礼:「还好,一路皆有马车代步,只是比火器厂之时,清闲太多,所见更是苍凉。」最后长长一叹,显然是忧心眼下的时局。 尤振武望着他:「西安,我们终会拿回来的……你可知,我榆林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周器想了想,说道:「炮?」 尤振武点头道:「不错,正是炮,如今我大明铸炮皆是用泥模,但泥模耗时耗力,一模只能得一炮,不知道你可曾听说铁模铸炮?」 周器摇头。 尤振武拿起桌上的一个小册子,交给周器:「你且看这个。」 说是小册子,其实就是几张纸,写有文字说明,也画有图纸,由尤振武亲手编写,最后用线细细缝了,变成一个小册子。 周器双手接过,翻开了看,只看了一眼,他就抬起头,用惊讶无比的目光看向尤振武。 因为这个小册子上面所记载的,正是铁模铸炮之法。 「铁模铸炮之法,其实早已经有了,只是知道的人并不多,说起来铁幕铸炮也并不复杂,不过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先铸炮和先铸模的区别而已,你是铸炮行家,相信一看就能明白,有什么不明白的,可随时与我探讨。」尤振武道。 周器低头连翻,很快就将小册子看完,再抬起头时,脸色变的通红,眼中满是惊喜:「奇书啊奇书,我原也该想到的……总镇,这书从何而得?」 「偶然从一个高人手中得到。」尤振武道:「不过其记载并不能保证完全正确,你细细揣摩,有什么不妥的,你要大胆提出,大胆和我讨论。」 ---虽然是矿业大学冶金系毕业,对铁幕铸炮有些研究,但前世和今世毕竟不同,前世里的一些材料,这一世未必有,如果需要因地制宜,就必须和周器商量探讨。 「是。」周器捧着小册子,如获至宝。 「此书机密,除了你,不许任何人翻阅。」 「卑职明白。」 完后,尤振武召集所有人议事。 从二叔尤见田,岳父李赫然,乔元柱李承芳,马大志武尚忠,翟去病李应瑞王守奇,掌旗官张禄,一直到粮道吴汉,吴大有,以及刚刚提拔为百户的四个旗长,张旺朱喜贵马虎龙和赵志超等人全部到齐。 「闯贼势大,潼关失守,就眼下的局势看,西安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等到闯贼拿了西安,下一步的兵锋必然要直指我榆林。所以,诸位心中不可有侥幸,从现在起,就需要做好临战的准备,行军等同作战,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返回榆林,以备城防!」 尤振武大声道。 众人都点头。 四天后。 榆林军在尤振武的带领下,押着粮车,以一日九十里的速度,一路疾驰,进入了延安府,自崇祯元年以来,陕西连年大旱,延安又历经匪乱和兵荒,一眼所及,数十里不逢一人,经过的村庄和市镇都残破不堪,庐舍倒塌,大半无人居住,百姓更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尤振武心中凄然。 就粮车来说,一日九十里,已经是极限了。 幸亏是官道,幸亏榆林军中马多,可以轮流换拉,二十里一换,不然马匹非大批量的累死不可。 而这一天,已经是大明崇祯十六年十月十四日了。 尤振武默默计算,照历史记载,西安城是十六年十月十一日被李自成攻破的,准确的说,不是攻破,是副将王良智开门献城的。 初六日潼关大战后,孙传庭身死,官军主力损失殆尽,李自成率军高歌猛进,连克华州、渭南、临潼,十一日即兵临西安。 因为来自南方的四川兵衣衫单薄,寒冬天守卫在城头,瑟瑟发抖,秦王吝啬不给厚棉衣,也没有银钱赏赐,城中人心涣散,处处传唱,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王良智心知西安不可守,又气愤秦王的吝啬和众官的无为,于是李自成大军一到,不待闯军架梯子攻城,他就打开东城门投降了。 城破后,西安官绅死者众多。 陕西巡抚冯师孔被擒获,不屈而死,陕西按察使黄纲自缢,西安知府简仁瑞,四川举人,被擒不屈,骂贼最烈,贼挥刀斩为两段,西安知县吴从义,赴井中死,指挥使崔尔远投井死 ,秦府长史章世炯自缢死,原任山东巡按御史王道纯、都司吏邱从周等,骂贼死;参政田时震不受李自成的官职,被杀死,解元席增光、宗室举人朱谊泉,投井死。原任磁州巡道祝万龄,自缢死,佥事王征七日不食死…… 但秦王朱存极却投降了,布政使陆之琪、参政张国绅亦降…… 这一世,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已经发生? 尤振武心中忧虑。 西安距离延安,将近七百里,纵使陷落,消息一时还传不过来…… 「报~~~」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尤振武,抬头看,只见一个探骑从前面转了过来,到了他面前报道:「禀总镇,前方十五里,有一大队兵马在道边等待,大约两百骑兵,打的旗帜是陕西副总兵高。」 众人微惊。 陕西副总兵高,不用问,自然是高杰了。而他的驻地,就在延安府。 李承芳说道:「原来高杰也已经是撤回来了。」 对于高杰的撤回,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在汝州大战时,作为主力中军的高杰部损失惨重,所以潼关战时,高杰驻守凤凰领,只为辅助,当白广恩的火车营在南原被击溃,潼关的下南门被闯军击破后,高杰就知道大势已去,于是他迅速带兵离开,但他还是慢了一些,被王定抢先夺了渡口和船只,没办法,他只能往更远的地方绕行,先逃到黄河北岸,摆脱追兵,最后再从山西河津过河,返回陕西,也是因为如此,他绕开了渭南临潼,中途没有和榆林军相遇。 ---这只是尤振武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作为陕西副总兵,高杰应该立刻整兵救援西安,但不论从历史记载,还是今日情况看,高杰根本没有救援西安的意思。 「总镇,高杰不会无缘无故的站在路边,咱们须小心应对啊。」李承芳面色严肃的对尤振武说。 作为榆林军的赞画,从洛阳战,汝州战到潼关战,李承芳都参与了,他对白广恩高杰两个总镇的作风,有相当了解。 另外,高杰虽然只是一个副总兵,但他的前缀是陕西,又久在中军,继承的是贺人龙当初的精锐,在榆林宁夏这些边地总兵面前,他的威势甚至要更强一些。 「放慢行军的速度,全军戒备!再请乔先生来,我有事和他商议。」 其实不用李承芳提醒,尤振武也知道高杰不是一个善茬,不唯现在,也为历史上的诸般记载。 高杰,字英吾,陕西米脂人。与李自成同邑,同起为盗,原为李自成部将,绰号翻山鹞。高杰作战勇猛,胆子大,偏偏个人长的也英俊,一来二去的,竟然和李自成的妻子邢氏暗中勾搭上了,未免李自成报复,高杰就带着邢氏降了官军,归在贺人龙的帐下,后来贺人龙被孙传庭所杀,高杰继承了贺人龙的队伍,为陕西副总兵。 历史上,潼关大败后,高杰先退到延安,然后又过河逃往山西,十七年,高杰升为总兵官,崇祯帝命令总督李化熙率领高杰的部队援救太原,但高杰畏惧闯军,原地不前,又在泽州一代大肆掳掠,待到李自成攻破北京后,高杰南逃,拥立福王朱由崧登基。因为此功,被封为兴平伯,镇守徐州、泗州。但高杰却看上了扬州,想要在扬州驻军,因他的部队恶名在外,扬州官绅百姓都拒绝,高杰大怒,竟率军攻城,扬州知府马鸣录、推官汤来贺率众坚守一月,高杰兵马无法攻下,后来史可法出面,说服高杰,将瓜洲给了高杰,高杰才停止攻城…… 此后,高杰和黄得功的矛盾,也是因为高杰派人袭击黄得功而起。 总之,在孙传庭麾下之时,高杰还比较老实,等到孙传庭战死之后,他就如脱缰的野马,谁也控制不了他。越发的桀骜不驯了。 今日在路边相候,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尤振武心警惕。 在警惕的同时,他也想要见见高杰其人。 不久,一骑当道而立,呼喊道:「我们副总镇拜祭督师棺车~~榆林镇的弟兄们,停~~」 在他身后几十步之外,一杆大旗正飘扬,风吹大旗,上面绣着的那一行字清楚可见:陕西副总兵高。 大旗下,一个戴着六瓣将盔、身披铁甲的青年将官,正驻马而立,目光冷冷的望着渐渐临近的榆林军。他身后,除了两百精悍骑兵之外,还有一辆大马车,但车轿帘子低垂,不知道里面坐的是谁? 拜祭孙传庭,如此正当的理由,谁也不能拒绝。 尤振武下令全军停止前进,请乔元柱去接洽高杰,令二叔、马大志、武尚忠、王守奇在后督军以备不测,他则是带上李承芳、翟去病、李应瑞、张禄等人前去和高杰相见。 第八章 示威 此时,高杰已经下了马,并亲手从身边的马车里,扶下了一素衣连裙的妇人。 那妇人三十岁左右,杏眼桃腮,姿色艳绝,众目睽睽之下,被堂堂副总镇高杰亲手扶下车来,却一点都不羞涩。 不用问,就是邢氏了。 邢氏长的美,高杰则是高大挺拔,仪表出众,乍一看,颇有点像后世里的男模,两人颇为般配,高杰看向邢氏的目光里,更满是爱意,也怪不得当初邢氏能看上高杰,并不惜一切和他私奔呢。 「哒哒哒哒~~」 尤振武恰走马赶到。 见到众人簇拥一小将出现,高杰心知是尤振武到了,不过他心自高傲,虽然尤振武短时间之内就已经做了很多令人惊奇的大事,更升为了总兵,但他却也没有高看尤振武一眼的意思,依然不紧不慢的扶着邢氏,目光看乔元柱,明知故问道:「乔先生,来的就是榆林尤振武吗?」 「正是。」乔元柱道:「尤总镇年轻有为,深谋远虑,有常人不及的才智。这可不是我说,是督师的原话。高副总镇,你和他多结交,必有获益。」 「是吗?那我一会必须领教。」高杰冷冷。话中似乎有其他意思。 这中间,尤振武已经下了马,领着众人,大步来到高杰面前,抱拳笑道:「榆林尤振武,久仰高副总镇的大名,今日终于是见到了。」 高杰抱拳:「客气,高杰这些日子听你的名字,也如雷贯耳啊。」 尤振武笑:「不敢,就是部下用命,又有些侥幸运气罢了。」 见尤振武这么谦虚,高杰感觉舒服了许多,脸色忽然又悲戚:「督师棺车在哪?快领我去拜祭。」 这中间,他身边的邢氏仔细看尤振武,眼睛眨都不眨…… 「随我来。」 尤振武在前引路,将高杰一众人领到了孙传庭的棺车前。 「督师,高杰无能,愧对你的栽培啊~~」高杰摘了头盔,跪在棺车前哭,他身后众人,包括邢氏也都跪在了棺前,邢氏微微低泣,不时擦拭眼角。 尤振武静静看着,他能感觉到,高杰有真情,也有假意,当初如果不是孙传庭识人,高杰不可能取代贺人龙的位置,但高杰流贼出身,偷嫂子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又能期望他对孙督师有多少的真意呢?今日除了拜祭,怕也是有其他目的。 高杰手下搬来许多祭奠品,尤振武不得不闪到旁边。 但他始终暗暗观察高杰,心想如何劝说高杰,又如何能借用高杰之力,为可能的榆林之战,创造一些好的条件呢? 邢氏也一直偷摸看着尤振武。 更外面的一圈,所有的军士却都在偷瞧邢氏。 一些人甚至忍不住心猿意马,暗暗吞口水…… 「哒哒哒哒~~」 就在祭拜中,忽然马蹄声急促,一探骑从后方急急赶来,到尤振武面前,勒住了马,气喘吁吁的报道:「禀总镇,禀总镇,官道东面的原野里有大队兵马出现,西面也有兵马出现,人数都超过上千人!」 众人听了大惊。 难道这里是有贼军吗?qs 李承芳更惊,心想,东面千人,西面千人,如果他们从两边夹击,以榆林军漫长的车马队,怕是很难坚守,很容易就会被他们截成两段,幸亏有高杰的两百骑兵在场,但随即又想到,这忽然出现的两队兵马,不会是高杰的兵吧?如果是,榆林军就等于是陷入了高杰的三面包围之中。 「是何方兵马?」尤振武心中也惊,但脸上却镇定。 探骑道:「东边打的旗号是李,西面打的是胡。马游击和武千总,分别带兵警戒。」 一个胡,一个李 ,会是谁呢? 「高杰手下有两将,一个叫胡茂祯,一个叫李成栋,为他的左膀右臂……」乔元柱满脸惊疑的提醒。 尤振武想起来了,不错,这两人也都是明末清初的风云人物,原本是高杰麾下的悍将,在高杰之后,先后投降清廷,李成栋更擒获隆武帝,让南明最有皇帝样的一位皇帝,丧于清廷之手,但后来李成栋又反正,为永历朝厮杀,最后战死沙场…… 「不好!」李承芳惊道:「高杰明着祭拜,暗地里却派兵在官道两面包抄……这是要袭击我榆林军啊。」 李应瑞翟去病等人的脸色也变了,翟去病忙向尤振武抱拳:「哥,不,总镇,我回车马中。」 尤振武点头:「恩。」又向探骑说道:「传我的令,收拢车马,长阵变圆阵,各旗进入临战状态!」 「是!」 探骑去传令,翟去病大步去了。 「勿要多疑,高杰还没有这样的胆子。」乔元柱说道:「何况,袭击我们,对他何益?」 李承芳看向后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不得他是看上我榆林军的车马和粮草了。」 尤振武心中咯噔一下,不错,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了。明末时,各地军镇为了抢夺地盘和粮草,相互争斗,甚至你死我活,并不是稀罕事。现在高杰大败,急需要车马粮草人员的补充,他对榆林军的物资取了觊觎抢夺之心,以他的脾气秉性,也是在情理之中。 「你们稍安,我去问他!」乔元柱也惊疑了,向尤振武拱手,大步向高杰走去。 李承芳有点着急的说道:「总镇,高杰麾下骑兵多是精锐,如果他二百骑兵忽然冲将过来,我们未必能挡住,应立刻将马大志的骑兵,都调派到前面来保护你。」 尤振武犹豫了一下,目光看向高杰身边的邢氏,心想,如果高杰真狠下心肠,要袭击火并榆林军,那必不会带邢氏,既然带了邢氏,说明事情还有转圜,再者,督师棺前,高杰也应该有所忌惮,于是缓缓道:「不,不着急,先看高杰如何出招?」 「先生误会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正在祭拜的高杰被乔元柱打断,然后他站起来,一脸无辜的解释道:「官道两边确实是我的部下,但可不是要包抄榆林军,他们前来,乃是奉了我的命令,也是要祭拜督师的,不信,我立刻召他们来。来人,去将胡茂祯和李成栋都叫来!」 很快,两个将官先后在几个骑兵的簇拥下,来到了孙督师的棺车前,和高杰一样,他们也是跪下哭祭。 正是胡茂祯和李成栋。 乔元柱当然不会信,他谆谆劝道:「尤总镇才智双全,人品上等,不是小气之人,高副镇如果有什么所需,可当面向他提出,但是力所能及,他不会吝啬,但如果高副镇耍手段,想要抢夺,他绝不会向你低头。大敌当前,延安和榆林唯有守望相护,才有自保的可能,高副镇,你可千万不要做糊涂事,挑起内讧,辜负朝廷和督师对你的厚望啊。」 高杰假装惊:「这是哪里话啊?我敬先生如敬督师,怎敢内讧?」 这中间,榆林军已经是动了起来,原本是一字长蛇的车马队,正在快速的变成一个大圆阵,车马粮草在外,人在中间,虽然有些混乱,也显出慌张,但总体还是完成了。 尤振武纵马返回,先安慰老丈人李赫然,令他勿惊,然后仔细观望官道两边出现的兵马。 ----在两个主将,胡茂祯和李成栋离开后,其麾下的兵马已经停止前进了,就在距离官道还有两百步的距离里,摆出三才阵,按兵不动。 三才阵是一个进攻阵势,看样子,他们随时都可能发起进攻。 尤振武知道,高杰 这是在示威、在展示实力。 接下来,必有所图。 「哒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武尚忠回来了,到了尤振武面前,说道:「总镇,额看清楚了,西面的延安兵在虚张声势,其阵中根本没有一千,最多只有五六百人,估计东面也是一样。」 听到只是五百,李承芳精神一振。 尤振武却依然严肃,即便东面和西面,也是在虚张声势,但加起来仍然有一千人,加上高杰身边的两百骑兵,也依然是一千两百人,虽然榆林军有一千四百人,人数占优,但高杰麾下多是久战的老兵,凶狠决辣,他们的战斗力远在榆林军的新兵和溃兵之上,加上他们品字形包围,占据了地利的优势,一旦火并,榆林军是占不到便宜的。 更何况,自己人内讧捅刀子,是尤振武万万不想看到的事情。 想一想,尤振武对李承芳说道:「先生,我有一个想法……」 李承芳听完眼睛一亮:「妙!」 尤振武转对身后:「张禄。」 「在。」一直跟在身后的张禄立刻答应。 「你去传令,令他们如此如此,准备好了,只等我军令……」尤振武小声命令。 安排完一切,尤振武和李承芳纵马返回,路过李文英的马车时,他勒马停了一下,向挑帘观望的李文英点了一下头,示意放心,一切有我,然后就去了。 李文英挑帘望他,眼中虽然有担心,但并不害怕。 高杰带着手下诸将,连同胡茂祯和李成栋在内,哭祭完毕,又拜见孙夫人,令手下送上五百两银子,以为返回代县的路资。孙夫人谢了,令小儿子孙世宁向高杰拜谢。 一番礼节,祭拜算是结束。 但真正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刚刚小误会,高杰粗人一个,考虑不周,尤总镇你切莫在意啊。」高杰着向尤振武抱拳。又对身后两将说道,你们还不快向尤总镇赔礼?」 胡茂祯和李成栋向尤振武抱拳。 两人都是三十余岁的年纪,胡茂祯高瘦身材,颌下留着短须,皮肤黝黑;李成栋面色沉毅,身材高大,肩膀尤其宽,一看就是能战之人。 尤振武也抱拳:「两位免礼。来拜祭的,都是敬佩督师的忠义之人,这样的人越多越好,我岂会在意?」 「不错,尤总镇说的对极了。」高杰叹道:「这几日,我收拾残兵,重整旗鼓,准备死守延安,和闯贼决战,以报效督师的知遇之恩,但汝州战时,我军中损失了大部分的战马,说出来尤总镇你可能不信,虽然都知道我高杰是骑兵营,但我营中的马,只剩下这区区的两百匹了……」 高杰叹息,说着,就指了指自己带来的两百骑兵。 尤振武明白了,高杰这是在要马啊。 李承芳李应瑞等人则想,狐狸尾巴终于是露出来了…… 接着高杰又叹:「马是武人的脚,也是咱武人的胆和命,没有马,什么事情也做不成。还有啊,我几千人马,但军中连半个月的口粮都不够,兄弟们吃了上顿愁下顿,混的比乞丐都不如。娘求的延安知府,每次都是糊弄我,明日给粮,明日给粮,到现在都六七天了,一粒粮食都没有给,逼急了老子,老子就抢他娘的!」 不止要马,连粮也要啊。 李应瑞李承芳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紧张,所有人都明白,高杰这是先礼后兵,如果榆林军不给马不给粮,他真有可能会硬抢。 尤振武却平静。 「如果足兵足饷,战马足够,我高杰原也不怕他李自成的!」高杰又是一声叹,目光看尤振武。 尤振武知道,高杰的表演结束了,接下来 该他回应了。 「军中确实不可无马,更不可无粮,可惜我榆林军亦不富裕,不然倒可资助总镇一些。」尤振武道。 高杰「惊喜」:「尤总镇莫非有意均一些粮食马匹于我?那太好了!乔先生说你人品上等,果然如此。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我瞧你军中,马匹将近一千,就均我五百匹如何?粮食我就不多要了,此去榆林,路途尚远,你们还要消耗,也给我一半就可。」 听到此,李承芳李应瑞等人都是怒,这明明就是霸王硬上弓啊,我们总镇哪有意思均你?战马粮食都一半,这哪里是均,分明就是狮子大开口,真把榆林军当成冤大头了。 「高杰!」 尤振武没有说话,但乔元柱却是忍不住了,他喝道:「你知道,榆林军中的马匹是怎么来的吗?是在卸鞍村全歼闯军追兵,浴血奋战得来的,从五里桥到卸鞍村,榆林军两战两胜,杀敌一千,更击毙了谢君友之弟谢君武,才有了这些缴获。你岂能张口就要!」 第九章 占卜 面对乔元柱所说,高杰终于是撕下了面具,他向乔元柱冷眼:「乔先生,你贵为总督府赞画,自然不会知道,自从汝州败退以来,我骑兵营无战马,无辎重,无粮无饷,兄弟们苦不堪言,也就是看我这张脸,兄弟们还能勉强支持我,但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不就为吃上饭、穿上衣嘛,如果不能喂饱他们,保证他们的衣食,他们又怎会一直听命与我?乔先生,延安没有马也没有粮,你让我高杰怎么办?难道就看着兄弟们饿死吗?没有钱粮,他们要做什么事情,我怕也是管不了了!」 明着喊先生,但其实这番话说的相当强硬。 同时也直接指出,如果拿不到战马和粮食,他就控制不住手下的军士,如果军士哗变,擅自攻击榆林军,他作为主将也没有办法。 说话间,高杰身后的军士都对榆林军怒目而视,胡茂祯和李成栋二人,更已经是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榆林军众人自然也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同样对高杰等人怒目而视。 不远处,武尚忠的率领一百骑兵已经悄悄来到,但是发生冲突,他们立刻就会冲上来救援尤振武。 双方相互仇视,一场内讧火并,随时都可能发生。 尤振武却平静,他缓缓道:「我等同为秦军,应同仇敌忾,守望相助,若有多余的粮草和兵马,施于友军,原本也是分内之义,只是,榆林地处边陲,地最瘠,饷最乏,比起延安,战马和粮草,更难得到补充,现在闯贼破了潼关,西安危在旦夕,以后榆林再想得到粮饷,怕就是更难了,今日榆林军的车马看起来虽然多,但却是榆林军今后一年甚至是数年的口粮和补给,如果平均到每月每日,又能有多少呢?怕是杯水车薪,根本够也不够。所以,高副镇所求的粮食,我榆林军实在拿不出。就如高总镇所说,战马是武人的命,原本也是不能拿的,不过高总镇既然提出来了,身为袍泽,岂能视而不见?」转身看李承芳:「李先生,卸鞍村之战,我军缴获多少战马?」 「三百九十六匹。」李承芳回答。 「那就给高副镇两百匹吧。」说完,尤振武转身回来,目光看高杰:「这已经是榆林镇能力之极限了,不知道高副镇意下如何?」 高杰不说话。只是冷笑。 他身后的胡茂祯李成栋都露出怒意。 显然,他们对这个数字是不满意的,只两百匹马,粮食一粒没有,不到他们要求的四分之一,他们岂能甘心? 「高杰。」乔元柱道:「两百马,已经是卸鞍村缴获的一半了,尤振武诚意如此,你还不满意?」 高杰叹:「不是我不满意,是怕我手下的这帮弟兄不答应啊。实话讲吧,没有粮没有饷,兄弟们一个个都跟饿鬼似的,看到粮食,眼都绿了。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粮车经过,他们不甘心啊……」 「这么说,你是要执意为难榆林军了?」乔元柱沉下脸。 高杰道:「乔先生,我骑兵营也是秦军的一员啊,榆林军有战马有粮食,我们难道不应该有吗?没有粮草,我又如何坚守延安?」 「应该,但应该自己从战场缴获,而不是强逼友军。高杰,我愿意随你去见榆林知府,也愿意过黄河,往山西为你筹粮,但求你大局为重,不要横生枝节。」乔元柱已经是恳求。 高杰摇头冷笑:「乔先生,如果能要来钱粮,我高杰何必麻烦你?」 见高杰如此,众人知道,今日怕是不能轻过,说不得真要兵刃相向了…… 榆林军上下,所有人都看向尤振武,只等他眼色或者是命令。 尤振武却依然冷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愠色,目光看向高杰身后一人,忽然问道:「李游击,听闻你汝州战时,奋不顾身,亲率步卒,冲破闯军 的三重大阵,杀敌众多?」 李成栋冷冷,目光看向尤振武:「那当然,我之游击,都是一刀一枪、一场一场硬拼出来的,可不是一两小胜,取巧所得。」 「英雄也!」不理会李成栋言中的讽刺,尤振武反倒是抱拳行一礼,然后说道:「汝州之战,我军大败,尤其是担任中军的高副镇,麾下士卒战死二三,逃散二三,最后收拢的兵马,只有三成不到,可谓是惨烈非常。所有在汝州血战的将士,都是英雄,我尤振武最敬英雄,张禄,传我命令,令火铳兵对空鸣铳,向牺牲的兄弟以示敬意。」qδ 「是!」 张禄立刻去传令,口中呼喊:「总镇有令,火铳兵对空鸣铳,向战死在汝州的兄弟致敬~~」 因为之前就有命令,圆阵中的火铳手都已经准备妥当,听到命令,立刻举铳向天,以小队为单位,开始对天鸣铳。 砰砰砰砰。 一时火铳鸣放之声密集如雨。 一队落,一队起,铳鸣之声始终连绵不绝。 足足放了四分之一炷香,方才是停止。 榆林军圆阵的上方,升起了一股股的白烟,最后凝结成团,将整个圆阵的上方都包裹住了…… 高杰等人色变了。 因为他们原本以为,榆林军不过千人,以他们的军力,轻松可以拿捏,因此他们才会狮子大开口,向榆林军索要一半的马匹和粮食,但万万想不到,榆林军中竟然有这么多的火铳,以他们的经验,大略可以判断,榆林军最少有四百杆的火铳,如果双方真的撕破了脸,他们试图强攻,面对这四五百杆的火铳,他们是绝对占不到便宜的。 是有四五百杆吗?当然不是,只不过自生火铳加上纸包弹,装弹速度快,一百多杆的自生火铳连续击发,竟有旧式火铳四五百杆的威势。 一片静寂,高杰等人都被震住了,李成栋和胡茂祯也没有了刚才的傲气和杀机,榆林军这边却是信心倍增,现场气氛为之一变…… 忽然有一人说道:「如果妾猜的不错,就应该就是尤少总镇打造的自生火铳吧?」 却是邢氏,她一直静静站在高杰身边,不言不语,这时忽然说话了。 尤振武看向她,抱拳:「正是。」 「好铳,比起白广恩那些没用的烧火棍,听起来可是厉害多了。」邢氏笑。 邢氏本来就美,这一笑就更是妩媚动人。 因为她的笑,现场紧张的气氛,好像缓解了不少。 「早就听说尤少总镇年少有为,才智非凡,原本妾还有点不信,想尤少总镇毕竟年轻,怎么可能懂这么多?但今日亲见了少总镇,妾方才是开了眼界,少总镇弘毅英武,年少沉稳,果然和传说中一样。」邢氏笑着向尤振武行了一个万福。 尤振武回礼:「不敢,夫人过誉了,我就是后生一个,若说英武,连高副镇的后背也望不见啊。」 「当家的,」邢氏转头看高杰:「榆林军和咱延安接壤相连,形同一体,少总镇父亲战死,又护着督师的棺车,凡此种种,咱不能援手,但总不能再为难,妾以为,就让少总镇过去吧。至于粮食,总还可以从别处再想办法。」 高杰哼了一声不说话,但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不再坚持了。 尤振武微微松口气,不管怎样,他都万万不愿意和高杰发生冲突,高杰愿意高抬贵手,对榆林军延安军都是益事。 不止尤振武,榆林军上下也都微松一口气,李成栋和胡茂祯他们虽然有些不甘,但见榆林军火器众多,邢氏又已经说话,他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邢氏再看尤振武:「不过还要请少总镇帮一个小忙,不知道少总镇可愿意?」 「夫人讲。」 「听闻少总镇精通占卜之术,早几个月之前,就已经预测河南大雨,不知道是不是啊?」 「不敢,只是略知一二。」 「那可否为我们当家的,卜上一卦呢?」邢氏说。 高杰轻咳两声。 邢氏回头看她:「你咳嗽我也要问。少总镇谋略出众,气度非凡,卦术也必然高明,有他在,何必找那些无用的江湖术士呢?」 高杰不吱声了,只微露出苦笑,任他桀骜不逊,在邢氏面前,却也没有丝毫的脾气。 李成栋胡茂祯等人已经见怪不怪,榆林军上下却是微微惊奇,心说堂堂高杰,也怕婆姨吗? 「少总镇占卜,用何物啊?」邢氏问。 「只看八字。」 「好,取笔来。」邢氏道。 很快,有人奉上笔墨,邢氏将高杰的八字,清清楚楚的写了,然后呈给尤振武。 这中间,除了高杰之外,其他人都退到十步之外。 占卜乃个人隐私,容不得他人旁听。 「不知夫人要算什么?」尤振武问。 「当然是算未来之运。」 尤振武装模作样的掐算了一会,然后在邢氏殷切目光中,假装震惊的说道:「高副镇前途不可限量啊,但是稳当前进,必有封侯之赏。」 邢氏大喜:「真的吗?」 高杰却冷笑:「封侯?尤总镇,你不是戏言吧?」 封侯岂是容易? 大明朝除了开国之初和靖难之役,这百十年,只有一个王阳明被封了伯,他一介武夫,岂能有那样的时运? 「这八字所推,岂能戏言,岂敢戏言?半年之内,高副镇定变成总镇,先往山西,再往东南……恩,高副镇利在东南,当有贵人相扶,但使用力,一年之后,就会荣华富贵。」尤振武道。 邢氏聪明有见识,她第一眼见到尤振武,就认定尤振武非是常人,刚刚尤振武不漏声色的显出榆林军火器之威,令延安军再不敢妄动,她对自己的看法就更是确定了,现在听尤振武这么说,她忍不住满脸喜色,抬头看高杰:「当家的,你听见没有?」 高杰却冷冷:「听见了。如果真成了,我高杰谢他一生。如果不成,哼哼。」 尤振武的脸色忽然又沉下,很郑重的说道:「但副镇命中亦有忌讳。」 「忌讳在哪?」邢氏忙问。 「遇睢不利,逢睢莫入!」尤振武清楚回答。 历史上,高杰就是死在睢州,被许定国所害,其实就当日情况,高杰完全不必亲自去睢州,事前有人劝告,入睢州时,亦有人提醒,但高杰高傲自大,以为许定国一条老狗,没有胆子害他,因此只带了一百人,就入了睢州,最后死于许定国之手。 而随着高杰的身死,高杰集团土崩瓦解,史可法谋划许久的北伐大业,也付之东流。 这一世,为了预防最坏的情况,尤振武趁机提醒高杰。 「千万要记住,不然会有性命之忧。」尤振武道。 「睢……」邢氏连连点头,记住了。 尤振武又顺着历史的脉络,说了一些,邢氏一一点头,都记在心里了,完后对尤振武一个万福,深深感谢。 尤振武回礼,心说历史记载果然不错,邢氏不但貌美,而且聪明有见识,善于因势利导,高杰能从一个流贼混混变成南明四镇,邢氏在幕后一定没少出谋划策。 「谢尤总镇。」邢氏行礼。 接着,尤振武令武尚忠点出两百战马,交予高杰。 武尚忠有些舍不得,但还是点齐了两百战 马,牵到了军前。 李成栋胡茂祯等人检验战马,见榆林军并没有拿驮马充数,勉强还算满意。 「尤总镇一路顺风。」 高杰阴沉着脸,不太高兴的领着邢氏走了,李成栋胡茂祯等人跟上,很快的,挡在前方和左右的延安兵都顺着官道离开,返回延安城。 危机解除,榆林军上下都是长松了一口气,尤振武却不敢大意,令全军加速通过延安,以免高杰变卦反悔。 翟去病追上来:「哥,你和那邢氏说了什么?」 「我说,高杰是封侯之命。」 翟去病笑:「哈哈,这么就骗过她了?女人就是喜欢好听的。」 「我没有骗她。」尤振武叹息道:「高杰说不定真能被封侯。」 翟去病惊讶:「怎么会?难不成他能灭了李自成吗?」 ----大明封侯,必须是天一般的功绩,翟去病现在能想到的,只能是诛灭李自成。 尤振武看前方,心说十个高杰怕也不是李自成的对手,高杰能封侯,不是战功,不过是拥立之功而已,想到此,他不禁又忧虑起来,虽然他立志坚守榆林,但孙传庭和杨轩的命运,却让他感到了一丝丝的恐惧。 历史的车轮,是否不可以改变? 哪怕他改变了其中的一个细节。 但依然不能改变碾压的方向? 西安之后,榆林要如何坚守到底?以榆林区区千余兵,有没有可能改变甲申之变的走向?继而改变全天下人的命运呢? 「今日便宜了他。」 「妾以为未必,尤振武虽然年少,但弘毅沉稳,非一般人物,他榆林军亦非弱者,今日若起了冲突,咱们未必能占到便宜,不如顺水推舟。再者,他能预测河南大雨,还能从潼关救出孙督,这样的高人,你何必于他为难?」 「你这么为他说话,该不是看上他了吧?」 「怎么,你吃醋了?」邢氏笑。 第十章 绥德 延安府过去十里,有一个叫贺集的市镇,延水正从贺集旁边流过,溪溪潺潺,在这里,榆林军主力和孙督师的棺车分道扬镳了。 尤见田马大志武尚忠等人领着主力向北,继续返回榆林,尤振武亲自带了一百骑兵,东行一百里,护送孙督师的棺车来到黄河渡口。 第二日,来到了黄河岸边。 「黄河之水天上来。古人诚不欺我也。」 立马岸边,尤振武忍不住的赞。 比起前世,这一世的黄河河水好像更涛涛。 ----黄河由西而东流经过内蒙及河套地区后,在陕西、山西及内蒙三地交界的地方急转直下,向南进入晋陕峡谷之中。尤振武现在处身的正是这一段,这一段黄河上下游落差比较大,水流急,河面时宽时窄,会拍两岸,气势磅礴,壮观非常,和风陵渡那种宽阔、舒缓的黄河渡口,完全不同。 虽然险峻,但此地亦是有渡口,还有官军把守,尤振武提前派人通知,听闻是孙督师的棺车要渡河,渡口官军不敢怠慢,将仅有的两艘官船调来,船工、搬运严阵以待。 「乔先生,送孙督师回代县后,你下一步作何打算?」尤振武和乔元柱告别,两人在河岸边谈。 乔元柱神情落寞:「当日我来陕西赞画,乃是督师从兵部点我,现在他不在了,我自当回京师述职。」 尤振武却忧虑:「乔先生,我以为,暂时不宜回京师。」 「为何?」乔元柱问。 尤振武当然不能说,甲申之变极有可能发生,京师极有可能会被李自成攻破,只能说道:「潼关兵败,督师病逝,西安也怕是不保,如今时候,朝廷正在气头之上,先生速归,福祸难料。不如等形势稳定,先生再回京师也不迟,」 乔元柱摇头,毅然道:「不,督师兵败病逝,朝野上下,对督师非议颇多,身为督师赞画,我更应该速归京师,面见圣上,说明汝州潼关战事经过,以厘清事实,还督师清誉!」 尤振武叹,他知道,乔元柱说的是对的,但想到甲申之变,他却又忍不住的忧虑,如果乔元柱去了京师,留在京师为官,等到李自成攻破京师,他必然就会落入李自成之手,以乔元柱的脾气,不会投降,只会以死殉国,那一来,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要劝,但一时却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尤总镇,你的功绩,我必禀明圣上,希望你能坚守榆林,不使闯贼北望,如此,我在圣上面前,才能更为你说话。」乔元柱盯着尤振武。 尤振武抱拳:「先生放心,振武自当竭尽全力,坚守榆林!」 「拜托了。就此别过。」 乔元柱深辑,然后跳上渡船。 「振武还有一句话,京师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述职之后,乔先生还要早些离开啊!」 尤振武喊。 乔元柱摇手,表示听见了。 尤振武站在岸边,目送乔元柱、督师棺椁、以及孙家人登船离去。 一直望着他们成功登上对岸,乔元柱和孙夫人向这边挥手之时,尤振武才收回目光,向对岸抱拳,郑重一礼,然后拨马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 一个塘马忽然沿着河岸奔来,马上人一边策马一边喊:「大事不好了,西安被闯贼攻破了!」 绥德。 官军在河南汝州大败,继而潼关华州渭南西安失守,孙督师病逝的消息,像风一样的席卷全城,一半人惊慌,另一半人却是在窃喜,李自成是米脂人,而米脂是绥德州下面的一个县,所谓人不亲土亲,加上李自成从来不劫掠家乡,在绥德米脂一代,名声甚好,民间 百姓中,多有他的拥趸。 如果说,在没有大败孙传庭,攻破潼关西安之前,李自成只是一个贼首,但是当他做到了这两件事,秦兵尽溃,临近州县望风而降,又占据了河南和湖广的大片土地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李自成成气候了,他不再是一个贼了,说不得就要坐江山了。 咱米脂的娃,要当皇帝了。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吃他娘,着她娘,吃着不够有闯王……」李自成蛊惑人心的那一首无名诗,一夜之间,在绥德各处响起。 但绥德还在官府控制之下,对于传播李自成流言者,依然是杀无赦。 只不过,从知州兵备道到下面的普通士兵,却都已经惊慌失措,再没有过去的底气了。 这一天是大明崇祯十六年十月十九日。 下午时分,绥德南门忽然打开,一大队的人马从城中奔了过来,在城外官道边列队等候。 为首的乃是绥德知州汪鑫,他身后跟着一帮护卫以及两个身穿武人常服、腰悬长刀的老者,正是尤定宇和侯世禄,侯世禄之子侯拱极也跟在身后,但却披了甲胄。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目光只望着官道。 「哒哒哒哒~~」 很快,一大队的车马在官道上出现,马蹄踩踏官道,扬起尘土,隐隐看见军旗和士兵。 「来了!」 尤定宇和侯世禄都喜,他们两人身后的侯拱极已经忍不住策马迎了上去。 车马队越来越近,军旗也越来越清楚,来的正是榆林军。 「表舅~~」 最先出现的是一个身披甲胄的小将,他一马当先,风尘仆仆的而来,见到路边的侯拱极,急忙催马上前,向侯拱极行礼。 真是翟去病。 侯拱极点头:「你们总镇呢?」 「后面呢。」翟去病笑,两趟西安行,四个月的时间,尤振武就从一个小小的千户,变成了榆林镇的总镇,这一番的机遇和擢升,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尤振武却做到了,从尤家到侯家,都是惊喜不已。听闻尤振武率军返回,三爷尤定宇坐不住,非拉着老侯侯世禄来迎。 「好。」侯拱极点头。 随着车轮滚滚,他不但是看到了步骑兵,还看到了一辆又一辆的粮车,心中不禁喜悦,闯军攻破西安,各地州县望风而降,闯军迟早会打到榆林,而失去了西安等地的粮饷补给,榆林最急缺的就是粮草,现在外甥不但带着兵马,也带了粮草回来,他如何能不欣慰? 但想到战死在汝州的姐夫,他又不禁黯然起来。 「舅舅~~」 很快,盔上白布、一身素甲的尤振武策马越过一众车马,来到了侯拱极面前,尤见田李承芳武尚忠李应瑞王守奇等人跟在他身后。 尤振武翻身下马,向侯拱极抱拳行礼,一弯一起之间,他红了眼眶。 侯拱极也是难过。 「外爷,三爷~~」 来到城门前,尤振武先向两位大人行礼,然后捧着尤家旗和父亲的头盔,跪在侯世禄和尤定宇面前,呼喊间,已经是忍不住落泪。 尤定宇下了马,颤颤巍巍的接过尤振武手中的军旗和头盔,一时落下老泪。 「见龙……呜呜呜~~」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之悲莫过如此,虽然只是侄子,但却也和儿子差不多。 身为丈人的侯世禄还能忍住泪水,但眼中的痛惜却是藏不住。 因为尤振武的父亲战死在了汝州,绥德知州汪鑫也不好恭喜他升任总镇,主要还是吊唁尤见龙,以及慰问一路辛苦的榆林军。 这一夜,尤振武连同所有的榆林军就宿在绥德城内。 有悲事,但亦有喜事。 尤振武成亲顺利,带着娇妻而回。 李文英拜见尤定宇和侯世禄,两人见了都是欢喜,尤定宇历来不喜欢李赫然,见了他没有好脸色,不过看在其女的份上,今日没有给他难堪。 「好啊,不错!」 尤定宇和侯世禄都是一生戎马,现在虽然不带兵了,但壮志雄心依然在,他们立马城门边,看着榆林军依次入城,见军容严整,各队有条不紊,即便是那些收拢的败兵,也整齐不乱,从西安一路而来,没有掉队,他们脸上露出赞许,又看军中车马众多,不禁又多了一些欣慰, 尤振武却说,都是李承芳马大志武尚忠等人的功劳。 进城之后,尤振武将安营之事交给李承芳和诸将,自己则是去往城中驿馆,和两个老总镇商议。 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二叔尤见田、舅舅侯拱极,都是他最最亲近的人。 「你给都任老大人的信,老大人收到了,对于你所说,老大人一字没差,全部照做了。」侯世禄道。 原来,就在孙传庭病逝后,尤振武就写了一封急信,令人快马送往榆林,信中,尤振武说了前线战事和整个陕西的危局,恳请都任以战事紧急为由,将红山堡交易的全部货品,以及所有的骡马马车,都征为军用,一应商人,都可收到欠条,同时免除商人们往后十年参加红山堡互市的税赋。.z.br> 当然了,这就是无赖画饼,很可能无法兑现,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了了。 比起冯师孔,都任显然是有魄力的,明知道强征商人货品,必然被人弹劾,落下骂名,但他毅然做了。 有了这些物资,榆林钱粮困窘的状态,稍微缓解,都任正在用这笔物资,招募兵马。 此外,照尤振武所说,都任已经下令,榆林周边五十里之内,所有的村庄堡子,连同靖边营等边境长城,要在十日之内,全部清空,所有人都搬到榆林城中,同时挖掘壕沟,加固城防,填埋水井,砍伐树木,准备坚壁清野。 尤振武微微欣慰。 「西安失守的事情,看来是没错了。」侯世禄又叹道:「秦王落入了闯贼手中,冯抚台、黄臬台不屈而死……」 尤振武默然神伤,他当然也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了,西安是十月十三日陷落的,比历史上的十月十一日晚了两天,但并不是因为西安守军坚守了两天,而是因为在这之前的小小渭南县,顽强的挡住了闯军一日多的进攻,闯军连续猛攻,直到第二日凌晨才拿下渭南,知县杨暄战死城中,因为在渭南多耽搁了一天,所以闯军到达西安城下的时间,比历史上晚了两天,但和历史上一模一样的是,东门守将王良智开门投降,闯军轻易就攻取了这一座城高壕深、以设防坚固而称绝于当世的西北重镇、千年古都。 尤振武微微改变了渭南,相信正是因为他的提醒,杨暄提防了举人王命浩,或者没有重用王命浩,如此,渭南才坚守了两天,而不是像历史上真实发生的那样,闯军一到城下,王命浩就开城投降。 可惜的是,西安却没有改变。 虽然尤振武提醒黄纲小心王良智,还送了五百套棉衣,但一点都没有改变最后的结果。 或许是西安太大了,五百套棉衣,杯水车薪,又或者黄纲只是按察使,力不从心,总之,西安的腐烂,一如历史。 黄纲,杨暄,尤振武为他们痛心…… 「此外,商洛两地已经被攻破,甘肃总兵马鑛和四川总兵秦翼明败逃,商巡道黄世清战死,商州被屠,袁宗第刘体纯率领的闯贼偏师,在越过商洛之后,已经和闯贼在西安城下成功会 师,两军加起来,人数怕是已经超过二十万……」侯世禄继续道。 一切都如历史,尤振武心中升起沉痛的叹息感。 「占据西安之后,闯贼必然会挥军北上,泾阳,三原,富平,耀州,宜君,延安,绥德,然后是米脂、榆林。」侯世禄面色凝重:「振武,你现在是榆林总兵了,如何应,你可想好了对策?」 尤振武默然了一下,然后抬头:「外爷,如果我说李自成大势已成,榆林极难坚守,你会意外吗?」 侯世禄不语。 尤定宇却瞪眼:「你怎么能说丧气话?你刚为榆林总兵,正是应该奋发图强,建功立业,岂可还没有见到贼人就胆虚,这可不是咱尤家的风格!」 「三爷,我不是胆虚,我只是实话实说。」尤振武非常严肃:「刚才外爷说,闯军会有二十万,在我看来,怕是不止,闯贼只从河南聚拢的贼人,怕就超过二十万了,加上投降的官军,沿途加入的贼人,闯军现在最少也在三十万以上,说四五十万,也不为过,这其中,绝对的主力,在十万人以上,虽然说,闯贼占领西安之后,不会用全部的兵力攻打陕北,但陕北是他的老家,所谓衣锦还乡,他一定会派绝对的主力大军攻取陕北,一一拿下延安,绥德米脂和榆林,依现在的情况分析,这路兵马最少会有十万人。而我榆林军历经河南战,潼关战,到现在只剩下残兵一千四百人,就算加上刘参将的留守,以及靖边营,威武堡,红山堡,归德堡,怀远堡,波罗堡等地的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千人,以四千人对抗十万军,且粮饷匮乏,火器短缺,敌人却是源源不断,如此情况下,榆林岂不是困难?」 第十一章 决心 其实,尤振武所说的这些地方,除了靖边营还有些兵力,其他地方其实都已经是空壳一具,大部分的精壮都跟着王定去了河南,并战死河南,现在再想从这些地方抽兵,已经是很难了。 「那也不能泄气!」尤定宇道:「贼人虽多,但乌合之众亦多。」 尤振武道:「我没有泄气三爷,相反,我已经下定决定,要坚守榆林,绝不撤逃!」 「好!」尤定宇笑:「这才是我家好儿郎!」 「但要坚守榆林,只靠榆林是不行的,必须将周边的州县,都动员起来,绥德就是第一。」尤振武道。 「怎么动员?」侯世禄问。 「放弃绥德,所有兵马粮草,都集中到榆林。」 听到此,侯世禄和尤定宇都皱起了眉头。 虽然尤振武是榆林总兵,但并不能管到绥德,守土有责,任何官员也不敢轻易放弃自己的州县,不然就是杀头之罪,要说服绥德知州汪鑫放弃绥德,全部人马都退到榆林,他如何能同意? 因为守住榆林,他不一定有功劳,但放弃绥德,他却一定是大罪。 「这怕是难啊……」侯世禄叹。 「虽然难,也得尝试。」尤振武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乔先生临走前,给绥德知州汪鑫写了一封信,言明此间利害,或许汪鑫能够听从。」 「如果汪鑫不听呢?」侯世禄问。 「那就只能用强了。」 侯世禄和尤定宇都惊,尤定宇忙道:「振武。不可啊,万一闹到朝廷,你刚得的总兵就没有了啊。」 尤振武面色坚毅:「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为了坚守榆林,必须如此,哪怕朝廷降罪,我也必须这么做。」 侯世禄捻着胡须想了一下,点头:「我看可以,白广恩去年回陕西,一路劫掠,祸害百姓,朝廷不也没有降罪吗,只要能守住榆林,一切就都是功,而没有罪。」 尤定宇还有些犹豫,看尤见田和侯拱极:「你们一个叔,一个是舅,你们以为呢?」 尤见田和侯拱极相互一看,都点头,尤见田还抱拳:「没有其他办法,要保榆林,只能如此。」 见众人都认可,尤定宇也下了决心,使劲抓着胡须,说道:「好,就那这么干,不过你刚刚为将,不宜沾染恶名,这个坏人,我和老侯来当!」 今日是小寒,下午时候,天空如约而至的飘下了雪花,过往,绥德大儒刘彝鼎最喜欢在小雪小寒的天气里,煮茶作画,今日却不似往年----先是官军在河南大败,潼关失守的消息传回了绥德,在惊愕惋惜之后,刘彝鼎自然而然的为绥德的命运担心起来,虽然是文士,但刘彝鼎并非不知兵,他长子刘廷杰现在更为榆林管屯参将,次子刘廷夔拜王徵为师,也在榆林。 刘彝鼎知道,接下来就看西安了,如果西安守不住,整个陕西怕都要被李自成席卷了…… 前日,惊骇的消息传来,那就是西安失守了,闯贼攻破了西安,连秦王都成了闯贼的俘虏…… 一时,全城惊慌。 刘彝鼎更是有了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 随着西安失守一起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那就是,榆林兵在潼关溃败,总兵不再是王定,而是变为了原榆林游击尤见龙之子尤振武,据说还是孙督师病逝之前,亲自委任的。 刘彝鼎很惊讶,对于尤振武,他曾经见过一面的,当时尤振武陪老师王徵路过绥德,就宿在刘家。对于王徵人到晚年,却收下尤振武这样一个武人做关门弟子,刘彝鼎其时十分的惊异,但在和尤振武交谈之后,他却是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尤振武年纪虽轻,但所学颇多,尤其是对机械几何等「杂学」,而王徵本人是杂 学大家,喜欢尤振武,收尤振武为徒,也就是情理中的事情了。 后来,从两个儿子的书信中,他对尤振武的了解更多了一些,次子刘廷夔对尤振武敬佩有加,称尤振武为少年天才,文武双全,长子刘廷杰虽然言语不多,但对年轻的尤振武也颇为赞许,只是,尤振武如此年轻,年不过二十,能担得起总兵的重任吗?但想想孙白谷亦非常人,既然破格任命尤振武,必然有精细考虑,又想带兵非是容易,如果尤振武镇不住军心,不能威服众人,怕也是做不了这个总兵的。 而就在今日,榆林军路过绥德,这给城中人带来了希望,都盼着能留下榆林军,帮助绥德守城,刘彝鼎自然也是这样的想法,知州汪鑫汪大人已经派人通知他,请他晚上务必参加晚宴,以为尤振武接风洗尘,同时也是想要借助刘彝鼎之子刘廷杰为榆林管屯参将的关系,说服尤振武。 刘彝鼎正在思虑,忽然家人急匆匆的来报:「老爷,有客人……」 刘彝鼎听完吃了一惊,忙道:「快请!」 很快,身穿武人常服的尤振武就进到刘家,身后跟着翟去病。 见到刘彝鼎,尤振武抱拳行礼:「晚辈尤振武,见过先生。」 刘彝鼎道:「不敢,尤总镇快请坐,上次见你,你还是良甫的学生,西安的火器副使,想不到短短两月,你就已经荣升总兵了,听闻你在五家桥和卸鞍村两破贼兵,振作了榆林军的威风,老夫很是欣慰啊。」 尤振武谦虚。 刘彝鼎道:「贼军攻破西安,局势动荡,陕西全境不宁,你带兵返回,鞍马劳顿,今日来此,想必不是专程拜访老夫的吧?如有所需,尽管直言,老夫必全力相助。」 知道刘老爷子是直性子,于是尤振武也不迂回,简单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原来,尤振武想要借重刘彝鼎的威望,说服城中士绅。 刘彝鼎听完先是惊愕,继而低头默默思忖。 见他犹豫,翟去病想要开口劝说,被尤振武以手势止住,示意他耐下性子,等老先生自己考虑清楚。 大约一盏茶工夫之后,刘彝鼎终于抬起了头,「请总镇恕我倚老卖老,失礼多问几句。」 「先生有何问题,尽请直言。」 「西安已经落入贼手,抚台冯师孔大人殉国,所以将绥德军民撤退到榆林,必不是陕西巡抚衙门的命令。」 「对。」 「你虽然为榆林总兵,但却也管不到绥德的兵马。」 「也对。」 「如果城中士绅跟随总镇去了榆林,他们留在绥德的田产和房产,八成就要被闯贼没收。并且去到榆林,他们携带的钱粮,也未必就能保住。到那时,他们第一个要埋怨的,怕就是我。」刘彝鼎道。 尤振武不否认,坦然道:「西安已经被贼人攻破,如果三边再不保,那陕西全境就都将为闯贼所有,到那时,闯贼一定会挥师北上,攻取京师。为了挽救危局,为了坚守三边,不使闯贼北望,晚辈必须死守榆林,但城池要想守卫,非有兵有粮不可,榆林贫瘠,唯有聚合绥德的力量,方有成功的可能。因此,晚辈特来向先生请益,无论先生答应不答应,晚辈都不敢有异。」 刘彝鼎定定望着他,然后起身:「危局如此,老夫岂能避之,老夫全力助你!」 「谢先生!」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起身向老先生深辑。 刘彝鼎却摇手:「先不要谢,我虽然有些声望,但并不能左右城中士绅,要想他们心甘情愿,撤往榆林,还非有一人点头不可。」 「先生是说,杨元浩?」尤振武已经猜到了。 杨元浩,本地大户,其弟杨元锡现为吏部郎中,杨家世代官 宦,在绥德势力极大,田产极多,现在的绥德守备孙鸣球更是杨元浩的女婿。 「是。」刘彝鼎说道:「只要他愿意带头迁往榆林,其他人就再无反对的理由。只是要想说服他,并非容易。」 「为何?」 「其人短视,又极其顽固。」刘彝鼎道:「要想说动他,怕需要一定时间。」 尤振武面色凝重,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当晚,隧道知州汪鑫设酒席为榆林军接风洗尘。除了他本人之外,绥德城中有头有脸的士绅,全数到齐。 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榆林总兵尤振武却并没有出现,只有两个老总镇尤定宇侯世禄连同马大志张禄等几个榆林将领出席。 「不好意思,我们总镇偶感风寒,今夜不能出席了。」马大志向汪鑫说明情况。 虽然失望,但汪鑫只能接受。 尤振武本人虽然没有到,但他的三爷和外公却是到了,谁都知道两个老总镇是他最亲近之人,且两个老总镇多年带兵,威望极高,有他们在,也能代表榆林军。 汪鑫精心安排,将两个老爷子尤定宇和侯世禄安排在主位,他带着刘彝鼎和杨元浩作陪。 杨元浩五十来岁年纪,圆脸短须,虽然个子不高,五短身材,可举手投足之间却颇有派头,衣服更是上等蜀缎所制,帽靴亦不类凡品,汪鑫身为知州,却对他十分客气,甚至是有点畏惧。 尤定宇和侯世禄自然知道原因,不唯杨元浩是地方豪绅,更因为他有一个好弟弟在吏部为官,像汪鑫这样的小小知州,可是得罪不起杨元浩。 不唯汪鑫,论起来,榆林军也是不敢得罪杨元浩的,不然杨元浩一封书信送到京师,其弟杨元锡在背后给尤振武使一个绊子,尤振武到最后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这些日子,学生听尤总镇的事情,听的太多太多了,说少年英雄,尤总镇可谓是我秦地百年来的第一人,两位老总镇,你们好孙儿啊!」敬酒的时候,杨元浩奉承着道。z.br> 这些天,虽然官军大败,西安失守的消息,震撼陕西官民,但关于榆林新任总兵,年纪不过二十的尤振武的一些传奇,也在陕西各地,尤其是榆林绥德一代传播开来。 尤振武年纪轻轻,就被孙督师任命为了一镇之总兵,这可是近百年来都没有的事情,在这之前,大明最年轻的总兵是曹变蛟。曹变蛟二十八岁的时候,擢都督佥事,担任临洮总兵官,另一个年轻的是吴三桂,吴三桂三十岁成为宁远团练总兵。 此两人都是勇猛善战,年少有为,加上父辈相助之力,因此可以很快的脱颖而出,成为一方总兵。 尤振武打破了两人的记录。 当然了,尤振武现在的任命还没有得到朝廷正式的任命,也没有都督府的正式官衔,如都督佥事、都督同知一类的,但在榆林军归心,尤振武一路带着榆林军顺利返回的情况,朝廷很难不批准孙传庭临死前的这个任命,最多在都督府的正式官衔上面有所拿捏。 和曹变蛟吴三桂一样,尤家世代将门,尤振武能成为总兵,亦有爷爷父亲之力,但这样的升迁速度,仍然令人瞠目结舌。加上之前预测河南九月大雨,岳王爷托梦,连破秦王府奇案,制造自生火铳,和左绪对赌的一些事情,尤振武的名字,已经传的神乎其神。 因此,杨元浩对尤振武不敢有轻视,相比他对汪鑫的轻视,他对年少的尤振武反倒不敢怠慢,。 尤定宇平静道:「员外过誉了,若说英雄,那些无粮无饷,却依然奋力杀贼,为我们争取太平的壮士,才真上配的上啊。今日这杯酒,当先敬他们!」 「不错不错。」杨元浩讪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火候差不多了,汪鑫终于是说到了今日的主题,他向尤定宇拱手:「不瞒老总镇,本官这几天整军备战,誓死守卫绥德,预备和那闯贼决一死战,奈何绥德兵马有限,怕是挡不住闯贼的大军,榆林军兵强马壮,乃天下劲兵,若能得榆林军相助,我绥德定可坚守。还请两位老总镇回去之后,向尤总镇说明,恳请他留下来共守榆林。」 此言一出,堂中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尤定宇和侯世禄---今晚明着是为榆林军接风,实则是希望榆林军能拨出兵马,帮助守卫绥德,绥德距离榆林两百里,中间隔着一个米脂县,论起来,其并不在榆林总兵的管辖范围,但秦军尽溃,西安失守,绥德前面的延安府虽然有高杰的兵驻守,但从汪鑫以下,很多人都知道高杰是一个什么脾性,他们对高杰不敢有太多的期待,他们现在能指望的,只能是尤振武的榆林兵,这也是榆林军能进城歇息的原因之一。 这些人明着喝酒吃菜,但其实所有的耳朵都竖着呢,主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和眼睛。 杨元浩附和道:「是啊,请两位老总镇务必帮忙。绥德之后就是榆林,如果能拒闯贼于绥德城西啊,榆林自安!」 刘彝鼎却没有说话,只是捻着胡须沉思。 尤定宇和侯世禄相互一望,然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第十二章 敬酒 众人注视中,两鬓斑白,但依然满面红光,带着军人威势的尤定宇说道:「既然州台大人说到这了,有些话,我就不得不问了。」 「老总镇尽管问。」 「请问州台大人,城中现在有多少兵马?粮草几何?火炮几何?」 「不瞒老总镇,兵马不足一千。粮草嘛,不足三个月。炮有六门虎蹲炮,一门佛郎机。」汪鑫回答。 尤定宇面无表情:「如果榆林军来助阵,这粮草怕就吃不够三个月了。」 汪鑫期盼的眼神立刻就放出了光芒,精神大振道:「尤老总镇放心,只要榆林军能助守绥德,我定发动全城士绅,筹粮筹物,保证榆林军所需!」 「正是正是。」座中的绥德官绅纷纷附和。 「那能筹集多少呢?」尤定宇问。 汪鑫沉吟了一下,目光扫了一圈座中的绥德士绅,又看杨元浩和刘彝鼎,最后回答道:「再筹三个月,不成任何问题。」 尤定宇道:「三月加三月,就是六个月,但州台大人,刘先生,杨员外,以及在场的诸位,大家可知道,闯贼有多少兵马?」 众人摇头。 「闯贼兵马,最少再二十万以上,他占据西安之后,一定会分兵攻掠各处,我猜攻打延安绥德榆林一路的兵马,最少在六万人以上,我榆林军有四千人,除去必须的留守,能到绥德助阵的,最多两千人,加上绥德的一千,就是三千人,以三千人对六万人,一比二十,如果城墙坚固,粮草充沛,众志成城,坚守绥德,原是很有希望的,但可惜啊……」说道最后,尤定宇冷冷摇头。 绥德官绅脸上的希望都不见了,随即尤定宇的摇头,他们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来。中文網 汪鑫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可惜绥德城小墙低,城墙已经多年没有修缮,这样的城,即便把四千榆林兵全部带来,也是守不住的。」尤定宇道。 听到此,现场立刻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听尤定宇的意思,难道不想帮绥德守城吗?虽然他不是尤振武的本人,但他是尤振武的亲三爷,他的说话,绝对能代表尤振武。 怪不得尤振武今晚没有出现呢,原来是不想帮助守城。 如果尤振武不愿意派兵助阵,绥德岂不是没有希望? 「肃静,肃静,你们懂不懂规矩?」旁边桌上,一个身穿武人常服的中年人,忽然站起大喊。 却是绥德守备孙鸣球。 作为绥德守备,他今夜作陪,和马大志等人坐在一张桌上,刚才马大志和他连捧三杯,将他喝的脸色发红。 现场这才又安静下来。 「尤老总镇,你有什么谋划,就说出来吧,只要能守住绥德,本官什么都可以答应。」汪鑫道。 尤定宇沉着老脸:「谋划嘛,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州台大人和各位员外,愿不愿意听?」 「老总镇但讲无妨。」 「州台大人,你现在究竟是保城呢,还是要保命?」尤定宇问。 汪鑫不明白尤振武这话何意? 杨元浩却是明白了过来,答道:「当然是保命。但只有保城才能保命,如果没有城,我们岂能有命?」 「不错不错。」邻近桌上的绥德士绅都点头。 尤定宇看向杨元浩:「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杨元浩愣一下,脱口问道:「尤老总镇。你该不是要我们放弃绥德,逃往他地吧?」 「不错,我正是此意。」尤定宇承认:「这就是老夫给你们的谋划。」 轰。 比起刚才,这一次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更加 强烈,甚至有绥德官绅直接站了起来,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尤定宇和侯世禄。 只有刘彝鼎没有动。 「这怎么行?绥德是我们的家,我们怎么能离开呢?」 「刘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劝劝老总镇啊。」 「尤老总镇,你曾经是总镇,你孙儿现在是朝廷将官,你怎么能长贼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榆林不是天下劲兵吗?」 「是啊尤老总镇,你该不是和我们开玩笑吧?」 众人七嘴八舌。 「我们岂是开玩笑的人!」 一直默默无语的侯世禄大喝一声,忽然站了起来,环视众人,高声说道:「诸位,我和定宇已经年近六旬,半截都要入土的人了,原本不必和你们说这些话,落人口舌,给我们家振武召来麻烦,反正绥德也不是榆林军的防区,我们紧守榆林就可以了,但我们还是说了,为什么?不就因为榆林和绥德两地同气连理,如同兄弟,城中多有尤家和我侯家的故人吗?」 听到此,士绅们渐渐静下来。 侯世禄继续道:「自万历四十年起,老夫我就开始带兵,由世职累官,渐渐晋为凉州副总兵,总兵,辽事起,又为固原总兵,提兵赴援,天启年,建虏围攻抚顺,老夫我血战三天,方杀出重围,事后昏迷一天一夜,几乎不能免,后镇山海关,崇祯年,移镇宣府,是年冬,建虏入塞,京师戒严,我率师入卫,兵败,原本是死罪,以勤王先至,减死戍边,九年八月,京师被兵。老夫率子弟从军,叙功免戍,老夫这一生,历经战事无数,若是战事判断之经验,在座的除了定宇,又有谁能和老夫我相比?」 众人静寂,侯世禄万历年就为将,论资格,论对战场局势的判断,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若是绥德可守,老夫我必第一个定在绥德城头,纵使尤振武不同意,老夫我也绝不后退一步!但今日之势,已经清清楚楚,闯贼在攻破潼关,又攻陷西安之后,气势大涨,其兵马更是众多,绥德城小力薄,根本难守,诸位留在这里,不过是自寻死路,为今之计,应当机立断,带着家人和子弟离开绥德,前往一个安全的地点。」侯世禄道。 「哪里是安全的地点?」有人问。 「当然是榆林!」侯世禄回答:「我榆林乃九边重镇,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胜过绥德两倍不止,我四千榆林军,更都是百战的精锐,此时此刻,右方伯都任老大人已经整军备战,只等我们总镇回去,闯军要想拿下我榆林,难入登天,方圆几百里之内,再没有比榆林更好的避难之地了。」 「因此诸位,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难道只因为不想离家,就置危险于不顾,害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吗?」 「命只有一条,失去就没有了,但家却可以再回来。」 「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愿意去榆林,榆林军不但一路护卫,而且保证你们的安全。」 「时间紧迫,闯贼兵马随时都可能杀到,一丝一毫也不能拖延啊。」 「老夫言尽于此,何去何从,请诸位快些决断!」 听了侯世禄的话,现场更彷徨,众人嗡嗡议论,有人高声道:「汪州台,你是我绥德的父母官,何去何从,你说句话啊?」 「是啊。」 知州汪鑫强装镇定,看着尤定宇和侯世禄:「两位总镇,你们该不是也要带我走吧?」 尤定宇冷冷:「老侯的话,你没有听见吗?绥德已经不可守,大人何必留在这里?」 「本官守土有责,怎么能放弃绥德?朝廷一旦追究,我就是死罪一条啊。」汪鑫摇头。 尤定宇从腰间取出那封信,双手拿着,说道:「 州台大人,这里有一封信,乃是孙督师帐下赞画,兵部职方司郎中乔元柱写给你的。你不妨一看。」说完,递了过去。 听到乔元柱三个字,汪鑫精神一振,忙接住了打开看。 看完之后,他脸色更白,放下信,眼中满是彷徨。 尤定宇高声道:「绥德已经不可守,如果你坚不撤退,城中银两都将变成闯贼的军资,城中的粮草,也将变成闯贼的军粮,城中军马,也有可能附逆,成为闯贼的兵马,到时,州台大人你就是大罪第一人。即便你死于城中,为国尽忠,也不能洗刷你的罪过,何去何从,是要退守榆林,共拒闯贼?还是要留下来资贼?州台大人,你必须有一个决断。」 汪鑫急的流汗,抬头看向尤定宇:「此事甚大,让我细想,明日再议如何?」 尤振武沉着老脸冷笑。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堂外传来阵阵喧哗,接着,一个守门的队官满脸惊慌的跑了进来,向汪鑫结结巴巴的报道:「大人,不好了,榆林兵把咱衙门给围住了。」 「你说什么?」汪鑫以为自己听错了。 众人也都是吃惊。 正在吃酒的孙鸣球忙放下酒杯,冲出花厅,到衙门口查看。 座中的官绅纷纷跟随,等到了衙门口就看见火把熊熊,军士严密把守,禁止出入,孙鸣球虽然大声怒喝,摆出守备大人的威势,但仍然被榆林军的长枪无情的逼了回来。 榆林军果然已经将州衙门封锁了。 士绅们又一窝蜂的返回。 「尤老总镇,你这是干什么?是要软禁我们吗?」 「兹事体大,容我们再商量不行吗?」 官绅们都是惊惶,纷纷问。 尤定宇高声道:「各位不必惊慌,我们总镇命令榆林军封锁了州衙门,严禁出入,城中各处,也派兵把守,不过是为了防谍,据报,绥德城中已经混入了闯贼的女干细。」 但士绅们怎么会信?他们向尤定宇和侯世禄哀求。 侯世禄再次站起,大声道:「话已经说的这么清楚了,你们却不愿意走,难道你们想要向闯贼跪拜,背弃大明朝吗?闯贼大军随时都可能杀过来,时间就是生命,所以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今夜就收拾行装,明天一早,所有人都离开绥德,撤往榆林!」」 这一吼,众人更惊,也更加彷徨。 慌乱之中,一人悠悠问道:「两位老总镇,老夫有一问。」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却是刘彝鼎。 刘彝鼎今晚和尤定宇侯世禄同桌,但惜字如金,从开始到现在,一共也没有说三句话。 「先生请问。」尤定宇叉手,对刘彝鼎恭敬。 「如果我等去了榆林,我等之身家性命,榆林军可能保证吗?」刘彝鼎问道。 「当然!此去榆林,榆林军全程护卫,绝不让大家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大家的粮食和钱财,榆林军也绝不会妄取一粒,若有违,人神共灭。」尤定宇道。 刘彝鼎深辑:「善。」 然后转对汪鑫:「州台大人,老夫以为,尤老总镇说的对,侯老总镇的分析,更是字字有理,绥德的确已经不可为,留在绥德,不为贼杀,亦为贼辱,所以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为了抗贼大业,也为了我们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们应该携带所有,离开绥德,前往榆林……」 不等他说完,也不等汪鑫回应,坐在汪鑫身边的杨元浩却是猛然站起,喝道:「刘彝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难道你都忘记了?榆林军不守咱们自己守,总不能就这么三言两语,咱们就离了家!」又对汪鑫道:「州台大人,你切莫心志动摇啊,丢了绥德,朝廷第一个要 你的命,既然榆林军不愿意助咱们守城,那也不必废话了,请他们立刻离开!」 刘彝鼎叹口气,转身在场所有人:「诸位,我刘彝鼎愿带头离开,带上所有,跟随榆林军,前往榆林,愿意的,就随我一起去吧。」 「学生愿意。」 「学生也愿意!」 刘彝鼎是绥德的名家大儒,相当的有威望,加上又有了榆林军的保证,刘彝鼎表态之后,立刻就有几人站出附议,---这几个人都是刚才比较安静的,隐隐的,刘彝鼎事先好像已经知会过他们了,所以刘彝鼎一表态,他们立刻就站出。 有人带头,一些犹豫不决的士绅,终于是下了决心,陆续表示愿意前往榆林。 「你们糊涂啊,榆林军没有安好心,去了榆林,你们必定人才两空,小命最后也是不保!」 见止不住,杨元浩十分愤怒,但有人同意,他都会喊着那人的名字跺脚骂。 但大势已成。 很快的,堂中大部分的士绅都同意前往榆林,只有最后的十几个人没有表态。 而这十几个人,才是绥德城中,家产最丰厚的。 他们一个个都目光惊惶的看着杨元浩,好像在等杨元浩做最后的决定。 刘彝鼎看向他们,叹道:「局势如此,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尔等难道还不明白吗?」 但这些人依然是默不作声。 第十三章 罚酒 对于离开绥德,逃往榆林,士绅们的内心里是非常抗拒的,不止是因为离开绥德,他们就变成了难民,也不止是因为担心榆林军会掠夺他们的钱粮,更因为一旦逃离,等闯贼来到之后,大概率会没收他们名下的田产和房产,而这两样才是他们世代积累的主要财富。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心中还留存着一丝丝的侥幸,那就是,米脂绥德本就是一家,李自成身为米脂人,说不定会善待他们呢,就像是闯军宣传的那样。 如果能保住财产,又能保住性命,他们又何必逃跑呢?天下是朱家坐,还是李家坐,又或者是大明或者大顺,于他们而言,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杨元浩等士绅自私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尤定宇和侯世禄,见他们 “朽木不可雕”,心知不动用手段是不行了,于是两人对视一眼,尤定宇向那些同意离开的士绅抱拳:“请各位即刻回家收拾行装,带上所有,天亮后随我榆林军出发。” “是。”众人还礼,然后在刘彝鼎的带领下,准备离开衙门。见他们要走,仍然顽固的那十几个士绅登时就慌了,有人说道:“杨员外,不行我们也去榆林吧……” “想死的话你们就去吧。”杨元浩脸色难看,忽然又喝道:“州台大人,有人蛊惑人心,败坏我绥德的防守,你难道不管吗?”见汪鑫没有反应,只是脸色发白的叹气,杨元浩一咬牙,又叫道:“孙鸣球,你是我绥德守备,州台大人命令你,立刻封锁衙门,不许任何人进出!他们能封锁外面,咱封锁里面,看谁能耗过谁!”孙鸣球是他的女婿,一向对他唯命是从,但不想他连连呼喊,却没有得到孙鸣球的回应。 “孙鸣球,孙鸣球,你娘求的去哪了?”杨元浩左右看不到孙鸣球,更怒。 此时,听见一人高声道:“绥德守备孙鸣球冲犯军纪,已经被我拿下!”众人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顶盔掼甲的将领,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灯笼光亮下,只见他三十岁左右,身材敦实,面色粗犷,浓眉大眼,腰间悬着长刀,走路急急如风,正是千总武尚忠。 而在武尚忠的身后,一队榆林军已经冲进院中,原来的守卫都吓的扔了兵器,站到旁边,整个衙门迅速被榆林军接管。 汪鑫和杨元浩都惊的目瞪口呆,杨元浩随后跺脚:“反了反了,你榆林军是要反了吗?”武尚忠却不理他,只到了尤定宇身边,附耳小声说。 尤定宇听完大笑:“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厮不愿意撤往榆林,原来自己早就预备了后路。”听到此,众人都是奇。 武尚忠喝一声:“带上来!”听见堂外有军士答应一声,随即,一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衫,看起来像是管家一类的干瘦老头,被两个军士提了进来。 “是杨山。他怎么来了?”堂中很多人认识,他们惊讶的议论。原来,杨山是杨元浩的管家。 那杨山进到堂中,见到杨元浩之后,立刻噗通跪下,哭道:“老爷,对不住了,他们拿我家里人的性命要挟,我不得不说啊……”杨元浩脸色发青,一时说不出话来。 武尚忠喝道:“杨山,你把刚才的话再交代一遍,杨元浩准备什么时候逃往吴堡,再逃往山西?”众人惊讶。 “是。”杨山先磕了一个头,然后说杨元浩前几日已经和孙鸣球秘密商议好了,这两天也一直在秘密准备,将家中的钱粮装车,一旦延安失守,孙鸣球就会带兵护送杨家全家前往四十里之外,就在黄河边的吴堡,然后过黄河,到山西永宁州,其知州是杨元浩的故交,可保他杨家平安。 众人这才明白,纷纷对杨元浩怒视,尤其是刚才和杨元浩站在一起的那十几个士绅更是愤怒,心说怪不得你不愿意撤往榆林呢,原来你自己早就预备好了退路,你不愿意退往榆林也就算了,为什么也不让我们去榆林? 无非是想绑住我们,法不责众,使榆林军不敢对你用强罢了。 “你胡说,你胡说~~”杨元浩冲上去对杨山拳打脚踢。但他的真面目,众人都早已经看清。 于是,最后的那十几个士绅也不再犹豫,他们争先恐后的对尤定宇侯世禄行礼:“老总镇,我们愿去榆林。”尤定宇看向汪鑫:“汪知州,你呢?”事已至此,汪鑫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其他选择,而且就内心来说,他是愿意离开绥德的,毕竟留在绥德肯定是一个死,跟着榆林军去榆林,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于是他站起,带着哭腔说道:“汪鑫身为绥德知州,放弃绥德,死罪一条,只是不愿死的不明不白,今日之经过,到了榆林之后,还望两位老总镇向右方伯说明,是斩首还是下狱,汪鑫绝不避让。。” “知道了,我们会向方伯大人说明,方伯大人也会向朝廷说明,是功是罪,现在还不一定呢,大人不必恐惧。”尤定宇道。 汪鑫这才放心,转身对身边的官吏说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通知家人,收拾行装?”……夜晚的绥德,忽然就喧闹了起来,最初,是城中的士绅大户,他们招呼家人,准备车马,将值钱的物件连同粮食,都装到车上。 很快的,全城都动了起来,士兵们挨家挨户的拍门,要百姓们带上财物,和榆林军一起撤退。 “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知州大人有令,所有人都撤往榆林。今夜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出发。” “啊,为什么啊?” “问什么问?照着做就行了。”照尤振武的命令,对城中的大户富户以及经商的商户,采取的是强制性,一队兵看一户,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必须跟着撤退,违者以通贼论处。 为什么要强逼他们?因为只有富户和大户的家中才有粮食和钱财,军属亦是强制,一般百姓没有钱粮,愿意走就走,不愿意走也不勉强。 ……榆林军在城中各处巡视,维持秩序,防止有歹人趁火打劫。即便如此,还是出了乱子。 杨元浩回到家中之后,就封闭院门,说什么也不开,还给家人分发了刀剑,看他的样子,是想要负隅顽抗。 原来,杨元浩自认为已经得罪了榆林军,跟着撤到榆林,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不如拼着博一下,等榆林军走了,他再逃往山西也不迟。 “千总,怎么办?”队官禀报武尚忠。知道事情重大,武尚忠也不敢轻易决定,即报于尤振武。 “敬酒不吃吃罚酒,撞破大门,冲进去,一个个把他们都拎出来,但有反抗,一律拿下!”尤振武下令。 “是!”榆林军立刻动手,撞破大门,如狼似虎的攻了进去,有杨家家丁试图反抗,被榆林军的长枪戳死在地上。 见榆林军真敢杀人,杨家人都吓坏了,杨元浩和他两个儿子急忙扔了武器投降。 武尚忠命令将他们全捆起来。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是抄家劫舍,是死罪,我弟弟乃朝中御史,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杨元浩叫。 武尚忠听见就怒了,下了马,几鞭子就抽了过去:“狗娘养的,老子是在救你的命,知道不知道?你弟弟在朝中当御史,李自成进了绥德,第一个要宰的就是你!”被抽了鞭子,杨元浩哭嚎的更大。 武尚忠不理他,转对左右:“将这狗娘养的捆在树上,明早再带他出发。其他人随我进宅子,所有东西都装车带走,一粒米一尺布也不能留下!” 第十四章 清野 同一时间,尤振武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绥德将领见面。 「你叫什么名字?现何职位?」 「回总镇,卑职李淮,为千户。」 「你是榆林人?」 「是,卑职世居榆林。」 「你年纪比孙鸣球大,资格比他老,战功更比他强的多,何以居于其下?」 「卑职能力有限,孙鸣球又朝中有人,原也正常。」李淮低下头---他说的轻松,但心中的愤懑和不平,却是清楚展现。 「不正常,有功赏有过罚,才是治军第一要。过去不提,现在绥德军要退往榆林,孙鸣球有通贼的嫌疑,我已经将其拿下,本镇暂提你为守备,代替孙鸣球,统领绥德兵马。望你不负我望,整肃军纪,快撤快行。」 李淮大喜,抬起头,双手抱拳激动的说道:「谢总镇栽培!卑职必尽心竭力,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好,你即刻带人,搜集城中所有的车马,不许一辆车一匹马,留给闯贼。」 「是。」 「城中所有火炮火器火药,所有仓储,知州衙门、几处城楼的铁器,全部敲打下来,也装车拉了。」尤振武道。 「是。」 「去吧。」 李淮得了令。急急去了。 尤振武披了大氅,正准备上马往城中巡视,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旁边探头出来,火把光亮照着她清秀的脸,却是小丫鬟韩素宁。 尤振武心中一暖,他知道是李文英担心自己,所以派韩素宁来看了。 想到此,他大步走过去。 韩素宁忙向他行礼:「见过总镇。」 「夫人还没有休息吗?」尤振武问。 「没,夫人煲了碗鸡汤,请您过去。」韩素宁回。 尤振武犹豫,身后的翟去病却道:「哥,你去吧,这里有我们呢,有什么事,我立刻禀报你。」 「也好。」尤振武叮嘱了李承芳和翟去病几句,然后就快步去往知州衙门的后院厢房,那里是他和李文英今夜的住宿之地。 等尤振武走了,翟去病兴奋的去找尤定宇:「三爷三爷,我哥去了!」 「去哪了?」尤定宇闲不住,这会正骑马挎刀,跟着军士一起巡街呢,听到翟去病的喊,有点不解。 翟去病指了指知州衙门,:「我嫂子那。」 尤定宇瞪眼:「多大的事,你也跑来告我?」忽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的问道:「他们两……是不是还没有圆房啊?」 「没有呢。一路都是马车军营,哪有机会?」翟去病笑:「我看,八成就是今晚了。」 尤定宇在马上作势要踹他,口中道:「去去去!少嚼你哥的舌根子。」 翟去病笑着去了。 等他走后,尤定宇在马上也是微笑。想到战死的侄子,忽然又是叹。 天亮了。 「当当当当~~」 铜锣声在城中各处响起,很快,绥德四城的城门「直嘎嘎」的全部打开,先是官军,然后百姓,车马骑兵夹杂着很多的独轮车,从四门滚滚而出。 虽然一夜折腾,出了一些小风波,有一些小抗拒,但总体上还算是顺利,在尤振武的严令之下,绥德城中的大户富户,一家不差,全部都收拾好了行装和财物,带上家人,跟着榆林军撤退,一些小户和普通百姓,在惊慌气氛下,也选择跟随。 尤振武立马城门口,望着撤退百姓,面色非常凝重,逃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百姓们愿意抛下家业,背井离乡,跟随他撤往榆林,这不但是信任他,也是将身家性命交给了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一定要安安全全的把绥德百姓带到榆林。 此时,城中火光升起,却是州衙门和州府库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当然尤振武的命令。为的就是不让闯军顺利接管绥德,并能在绥德休养并获取粮草补给。 从四门而出后,撤退的队伍很快就汇集到了通往榆林的官道之上,一眼过去,队伍浩浩荡荡,百姓们扶老携幼,推推拉拉,连绵不绝。 到处都是人喊马叫。 婴儿啼哭,父喊子,儿唤娘的声音,贯通前后队伍。 当最后一个撤退的百姓,离开城门口,身后再没有人后,尤振武催马追上中军。 照尤振武的命令,马大志领兵在前面开路。武尚忠则是带兵断后。中间护卫由尤振武亲自负责。 「先生,可算过了,从绥德撤出多少人?」尤振武问李承芳。 「从军士到百姓,超过八千人了。」李承芳回答。 「那算上咱们,差不多就有一万人了。」 「正是。」 尤振武微微点头,对这个结果,他还是满意的。绥德本就不大,城中居民最多两万,一下就撤走了一半人口,且都是有粮的户口,后续闯军追到,就不能再从绥德取粮了。 十天后,当闯军前锋来到这里,看到的几乎是一座空城,州衙门和州府库都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进城的闯军只能是抢占民宅,又因为城中物资也都被搬运一空,闯军在绥德没有得到任何补给,只能向穷苦百姓搜粮,但杯水车薪,根本满足不了军中所用,周边有粮的大户也都被迁空,无奈,他们只能返回延安,在延安筹够粮草后,才继续往绥德米脂榆林进军。 第二日黄昏,来到米脂县。 米脂,李自成的家乡,亦是闯军之中很多将领的老家,闯军悍将,很多人都出自这里。 望着米脂县,尤振武心中不禁感慨,想当初若不是裁撤驿馆,若不是米脂县令压迫太甚,李自成怕也不会铤而走险的举兵。 可惜啊,没有假如。 绥德距离米脂七十里,十几里的队伍,老弱众多,一日只能行三十余里,幸亏距离近,不然不等撤退到榆林,追兵就赶到了。 米脂隶属绥德州,知州汪鑫乃是榆林知县的上级,既然绥德放弃了,米脂自然也不会再坚守。榆林知县本来正惶恐呢,但地方官守土有责,他不敢撤退,听闻可以撤退到榆林,有榆林总兵和知州大人两个大头在前面牵头顶着,他自然是乐意从命。 米脂有兵四百,和绥德一样,所有士兵连同他们的军属,和城中的富户大户商户,强自撤退到榆林,其他普通百姓,不勉强。 其实从绥德开始,沿途凡是经过市镇,尤振武都会请绥德知州汪鑫下令,大儒刘彝鼎劝说,将富户大户全部带走,连带着他们的财产和粮食,也都跟随去了榆林。这一路而来,几乎是带走了所有能看见的粮食,闯军追击而来,想要在绥德米脂一代获取补给,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凌晨,榆林军连同跟随的百姓,再一次出发。 和绥德不同,米脂百姓显然对李自成有不少的幻想,除了强制跟随商户大户和军属之外,普通百姓愿意撤往榆林的,竟然是寥寥无几。 知州汪鑫十分生气,认为榆林人通贼,向尤振武建议,强制带走城中所有青壮,但尤振武却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人既然心向李自成,强带到榆林也无用,说不定还会埋下祸根,不如就随他们吧。 同样,撤退之后,米脂城中燃起了几处大火,县衙和粮库府库,都被点着了,很快就变成熊熊大火,继而化成灰烬…… 榆林。 下午时分。 风冷温低。 原野里,到处都是人,遵照巡抚衙门的命令,榆林百姓全体出动,将城池周边,一百步之内的草丛、土墙、树堆、石堆,草垛等全部清理干净,并折毁城外房屋,掩埋水井,砍伐所有的树木,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可用之物,同时,一座座的观察哨所也已经竖起起来,每五公里一个,木楼结构,从榆林南门的原野,一直伸展到四十里之外的银州关,但是贼人杀到,立刻燃烧观察哨,以烽火为号。 此外,官军还在各处交通道上挖掘陷阱,下面是尖桩,上面加上树枝,蒙上旧布,以薄土覆盖,如果有人不小心掉下去,必死无疑。 此时为了避免百姓误踩,都用显眼的标识做了记号。 此时,一大队的人马,正在南门外静静等待,为首的正是陕西右布政使都任。 潼关失守,孙督病逝的消息传来后,右方伯都任嚎啕大哭,身为陕西右布政使,孙传庭的好友,他不止是痛心孙传庭,更对孙传庭病逝之后,陕西整体的危局感到痛心,汝州战,潼关战,两次大战,秦兵尽溃,接下里闯贼大军必然是要席卷陕西全境,面对闯贼几十万的大军,榆林如何抵挡? 一片黑暗绝望之中,还是有一丝光亮的。 那就是尤振武。z.br> 尤振武年纪轻轻,已经显出非凡的才智,更在此次大战中,提前谋划,于乱军之中抢出了孙督,接着五家桥疑兵退敌,又在卸鞍村击溃追兵,展现卓越的统帅之能,孙督病逝之前,拔擢尤振武为榆林总兵,正是慧眼识人,不拘一格提拔人才。 而在接到尤振武的书信中,都任迅速行动起来,不但将红山堡互市的所有物资都征为军用,同时招募兵马,准备在榆林周边坚壁清野,以抗李自成的大军。 对于自己的商品被强征,拿回的只是一张白纸欠条,红山堡互市的商人都是不满,他们到衙门抗议,咒骂都任,甚至有的想要强带着商品离开,都任令副将孙惠显强力镇压,对于违抗命令的商人,毫不客气,如此,方才是压住了他们。 都任身后,户部督饷郎中王家禄,副将孙惠显,参将刘廷杰,老将尤世威连同榆林城中的全部文武官员以及一众将门,都齐目望着官道的方向。 「哒哒哒~~」 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兵在官道上出现,然后越来越近。 「来了!」 都任等人精神一振。 很快,这队骑兵就来到了榆林南门前,大约有百骑,为首的那骑身穿素甲、盔上系白布,年轻英武的面孔渐渐清晰。 正是尤振武。 原来,因为惦记榆林城防,尤振武带着李承芳李应瑞连同一百骑兵先行返回,两个老爷子连同马大志武尚忠翟去病等人在后统兵,护着绥德米脂两地的百姓,连同众多的车马,以一天三十里的路程,在后紧随。 远远的,离得还有十几步,尤振武就翻身下马,从张禄手中接过尤家军旗和父亲的头盔,双手捧着,大步向城门走来。先向都任和王家禄点头致意,然后到尤世威的面前,双膝跪下,将手中的军旗和头盔,高高捧起。 尤世威颤抖的接了。 尤见龙战死的消息,早已经传来。 没有说话,但谁都知道军旗和将盔意味着什么? 众人默哀。 「好,好,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不亏我尤家儿郎……」 尤世威强装坚毅,但泪水却已经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人生大悲,莫过老年丧子,即便是尤家这样的世代将门,即便是尤世威这种看惯生死、沙场里冲出来的老将,一时也是不能自己。 「见龙,回家了!」 尤世威擦一把泪,然后双手捧着军旗和将盔,大踏步的回城。 尤振武向都任王家禄抱拳行礼,又向孙惠显刘廷杰抱拳,然后跟在爷爷身后,进入城中。 都任等人都跟上。 「回来了,呜呜呜~~」 街道两边,很多百姓在等待,见到尤世威捧着军旗和将盔在街道上走过,很多人垂泪痛哭。有人冲到后面的骑兵队寻找自己的亲人,有幸运见到的,双方都是抱头痛哭。 榆林军在汝州潼关大败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全城,尤家军全军覆没,这一次跟随王定出征的榆林将士,一共三千人,大部分都折损在了战场,最后被尤振武聚拢归来的,不过五六百人,城中几乎家家戴孝,此时面对归来的尤振武,他们如何能不哭? 一路进入尤家。 尤振武的母亲侯氏早已经哭晕,尤家上下,无不哭泣。 摆好灵堂,都任王家禄孙惠显刘廷杰等人上香致意。 孝子尤振武跪拜谢礼。 第十五章 筹划 …… 父亲的丧事急,但榆林的战事更急,于是就在父亲的灵位前,尤振武和都任、王家禄,以及孙惠显、刘廷杰商议下一步。 李承芳和李应瑞参议。 「振武年少,原当不起总兵重任,但督师力任,振武只能勉力为之,孙副镇,刘参戎,以后振武就多仰赖你们襄助了。若振武有什么不足之处,也请直面指出,振武不胜感激。」一身素衣的尤振武道。 孙惠显抱拳,肃然:「总镇哪里话?你虽人少,但才智过人,几个月的时间,已经立下数件奇功,孙督师一向赏罚分明,任你为榆林总兵,正是实至名归,我和刘参戎枉长几岁,但才能不足,当听从你调遣,全力杀贼,绝无二意!」 刘廷杰抱拳:「正是。」 见三将如此,孙惠显和刘廷杰并没有因为尤振武的后来居上,心生不满,或者是有所芥蒂,都任捻着胡须点头:「好,国之忠良,丈夫气度,正是如此。」 尤振武向孙惠显和刘廷杰深拜,以示感谢。 直起身后,这才进入正式的军议。 「闯贼精通兵法,占领西安之后,一定会快速发兵,趁我秦军大败,还没有缓过神的机会,抢夺整个西北,榆林虽然距离西安一千里,沿途有众多的州县,但我一路观之,怕没有任何一城能挡住闯贼,连高杰也不行,估计闯军一到,他就会弃延安逃走,高杰都如此,其他就更不必说了,因此,事先没有经过方伯大人的批准,末将就善做主张,放弃绥德、米脂,将两地的兵马,以及城中的大户,都撤到了咱榆林。沿途,又收拢了一些村镇的大户。」尤振武道。 「乔元柱的信,我已经收到了。你做的好,做的对。唯有聚拢周边所有力量,才能保住榆林,为陕西保住希望,未来如果朝廷问罪,一律推与我身上便是!」都任道。 尤振武心中感动,都任虽然年老,却比陕西巡抚冯师孔更有魄力,更有担当,有这样的长官,何愁守不住榆林? 孙惠显和刘廷杰看向尤振武的目光里,都显出佩服,劝说绥德知州汪鑫放弃绥德,又放弃米脂,这样的事情,是犯了大忌的,如果有人到京师弹劾一本,尤振武不但总兵不保,说不得还会论罪下狱。 如果是强逼,那尤振武的罪过就更大了。 以他们两人的性子,绝对不敢这么做。 哪怕明知道是对的。 但尤振武就做了。 是鲁莽吗?好像不是,因为有乔元柱的信。但妥当吗?好像也不妥当,因为这实在是犯大忌的事情,朝廷又最擅长秋后算账,不知道哪天就会揪出来。 「谢方伯!」 尤振武向都任抱拳感谢。然后继续道:「一千里的距离,快的话二十天,慢的话一个月,闯贼大军就会杀到我榆林城下。但我从西安归来,一路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所以以上时间,都得折半,也就是说,快的话,十天之后,闯贼大军就会出现在我榆林城下。」 几人面色凝重。 「时间紧迫,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必须抓紧时间加固城防,修缮火器。汉所,你把咱们一路商议的计划,和四位大人说说吧……」 李承芳,字汉所。 「是。」 李承芳领命。 榆林能倚仗的,一个是团结的人心,第二是坚固的城墙,第三就是犀利的火器,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周运照他的命令,在中卫所日夜不停的冶铁,打造铳管,到今日,已经又造出了一百杆的自生火铳,虽然比城防所需,远远不够,但已经是极限了,这一次尤振武从绥德米脂搜刮了不少的铁器,未来都可以投入熔炉,打造兵器。 尤振武的防守构想,简单讲就是八 个字,坚壁清野,凭城死战。 对此,都任王家禄、孙惠显刘廷杰都是认同,现今情况下,面对闯贼随时可能杀到的十几万大军,根本不会有第二种的战法。 几人计算现在的兵力。 榆林周边卫所的堡子,北面最远从建安堡算起,双山堡,长乐堡,红山堡,南面和西面的堡子,包括长城沿线,从靖边营,怀远堡,波罗堡等等的兵马,全部退回榆林,这些堡子三天前就已经接到了都任老大人集结榆林的命令,快的话明天就会有兵马来,即便再慢,五天后,各处兵马连同他们的家眷也都能全部撤退到榆林来。 五天,也是都任给他们命令的极限。 北面为什么只撤到建安堡? 一来,建安堡已经是将近八十里的距离,第二,建安堡之后,再八九十里,就是神木县了,神木县位在秦晋蒙三省交界处,素为「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的塞上重地,是延绥边防镇中重要的组成一环,也是交通要冲,如果陕西全境被李自成攻取,榆林能指望的,就只有山西的兵了,如此,身为交通要冲的神木就更为重要了。 简单讲,如果真有什么意外,神木就会是榆林军突围的方向。 此外,因为境内沟壑纵横,地势险要,神木县城易守难攻,从永乐年到嘉靖年,蒙古人数次围攻而不能攻克。 因此,神木县没有轻易放弃的理由,更不用说,神木知县朱一统为人刚烈,他可不是绥德知州汪鑫那样的性子,想让他放弃神木,门都没有。 神木县周边有永兴堡,柏油堡,镇羌堡,加上神木县本身的人马,兵力超过千人,不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都是可以守的。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神木县在榆林镇的后方,只要榆林镇坚守,神木县的危险就不大。 只是,朱一统虽然刚烈,但毕竟文人,战斗经验不足,因此都任老大人已经请原原定边副总兵张发、标营守备韩友范去辅助,以免闯军绕行攻击。 加加总总,算上尤振武从绥德米脂带回的兵马,以及城中各个将门子弟和家丁,差不多能有六千五百兵…… 都任和王家禄眼中的焦虑稍微去了一些,这比他们最初预计的兵力多了一千多,多亏了尤振武啊。 算完兵力算粮草。 都任说,因为征用了红山堡商人交易的粮食和其他物资,城中粮店军管,加上军粮仓里的少量存粮,够四千军士八十天的口粮。 八十天太少。 都任老大人下一步准备号召城中大户捐钱捐粮。 李承芳估算,绥德米脂两地撤退而来的大户,他们携带的粮食总数超过一千石,两地官府存粮五百石,小户百姓携带的粮食总共应该也有五百石,这是两千石,加上榆林军押运的九百石,差不多是三千石。 注:榆林军原本押运的是一千两百石,但途中自己吃粮,预计会少掉三到四百石。 三千石加上五十天的军存粮再加上城中百姓的存粮,以预估的人口算,可吃六个月,咬咬牙,每天定量,撑九到十月也是可能的。 粮食暂时没有问题。 当然了,这多亏尤振武,如果不是他从秦王府求了粮,将李家的陪嫁换成粮食,又毅然决然的鼓动绥德米脂两地的大户撤退,榆林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粮。 「贼兵势大,纵然我们有粮有兵,也经不起他们的长期围困,榆林要守,非有外援不可,末将以为,应尽速联系宁夏镇,请官抚民总兵派兵支援,再派人联络河套蒙古人,许以重利,蒙古人贪财,必定答应来援,如此,我们就能多一路人马。」刘廷杰道。 都任王家禄都点头。显然他们非常认同刘廷杰 所说,历史上,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但宁夏镇自顾不暇,借来的蒙古兵也被击溃,榆林遂成孤城,最后陷落。 身为穿越者,尤振武非常清楚的知道,刘廷杰所说,虽然合理,但却难以实现。.br> 但为了给众人防守的希望,为鼓动军心,他不能拒绝。 「宁夏官总兵,固原白总兵,临洮牛总兵,在归来的路上,我都曾遇见,还套了些交情,在绥德时,我已经分别给他们写了信,请他们在闯贼大军攻击陕北时,支援我榆林,同样,如果闯贼攻击他们,我榆林军也会相助,所以暂时就不必再派人去找他们了。向河套蒙古借兵是个好招,但刘参戎,我不同意你亲自去。」尤振武道。 「为何?」刘廷杰惊讶。他之所以提出,就是因为他认识河套蒙古的头领,并自信能说服对方。 「你是大明参将,蒙古人狡诈重利,说不得会有变。再者,大战在即,你作为一方主将,这时应该留在军中,督军备战,我初为总镇,更需要孙副镇和你的襄助,去往河套蒙古的人选,可商议他人。」尤振武道。 为什么不让刘廷杰去?因为带着蒙古兵返回的刘廷杰会被闯军击溃,刘廷杰力战被俘,因为誓不投降,骂不绝口,被闯军乱刀砍死。 这一世,尤振武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本就对河套蒙古不抱什么希望,又怎么舍得搭上刘廷杰? 尤振武说的真诚,刘廷杰心有感动,口中道:「总镇不知,除了我,怕没人能说动那苏烈。」 苏烈,河套蒙古头领的名字。 「你可以给他写一封亲笔信,托人带去。」尤振武道。 刘廷杰摇头:「难,」 尤振武道:「可以多许重礼。能借来蒙古兵最好,如果借不来也没有什么,河套蒙古已经没落多年,怕也出不了多少兵,榆林能不能坚守,关键还在我们自己,自助方有人助,只要我们表现的足够强力,声闻天下,朝廷就一定会派兵来援!」说着,向都任抱拳:「这只是振武的想法。一切还要请方伯大人定夺。」 都任沉思了一下:「刘参将确实不宜亲自去冒险。还是派他人去吧。」 都任都说话了,刘廷杰也只能作罢,说道:「那我就写信,只是,苏烈肯不肯出兵,就不一定了。」 说完兵力,又说器械。 李承芳道:「我军火炮严重不足,即便把长城沿线的火炮都撤回来,也不过增加小炮十余门,远不足以对抗闯贼的大军,因此,必须立刻铸炮……」 孙惠显和刘廷杰都是点头,作为武将,他们深知大炮的威力,要坚守榆林,非有足够的大炮不可,但大炮可不是说造就能造的…… 正商议间,家人来报,说王徵王老先生带着儿子和学生,前来拜祭了。 尤振武急忙去迎。 「国之忠良~~魂兮归来~~」 王徵老先生来到灵堂,对着尤见龙的灵位,深辑行礼。 跟在他身后的王永春和刘廷夔亦痛心行礼。 拜祭之后,说起孙传庭的病逝和西安的危局,王徵几乎要落泪:「孙白谷,唉……实在是可惜了。」 众人也都叹息。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尤振武忍不住想起李鸿章的《临终诗》,孙传庭和李鸿章有很多的不同,但却也有很多的相同。 完后,刘廷夔告诉尤振武一个好消息,那就是王徵老先生研究的小型起重机,已经是成功了,现在就在书院后 堂,四轮马车也颇有进展,再有些日子,估计就能成功。 尤振武大喜,四轮马车利于官道运输,起重机可以往高处吊运物品,这对榆林的城防,都大有好处。 尤振武向王徵贺,也向他感谢。 王徵却令儿子王永春向尤振武拜谢行礼,原来老先生已经知道,尤振武在百忙返回之中,也没有忘记去往泾阳,接到他的家人,这令王徵十分感动。 完毕之后,尤振武向王徵表明死守榆林之心,并提起铸炮之事,王徵很振奋,眼中有杀贼的光,随即却又摇头,原来,他虽是大家,但精通在机械,对于冶金铸造,知晓不多,尤振武却说道:「先生能助我机械,造一大型鼓风机就可以,铸炮之事,我自有办法。」 又对都任说道:「方伯大人,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在城中组建铸造厂,准备铸造火炮。」 都任说道:「钱粮木料和铁料,暂时还可供应,只是我榆林没有会铸造大炮的匠人啊。」 尤振武道:「西安火器厂主事周器,明日就会到榆林,他是铸炮行家。」 众人这才明白,怪不得刚才李承芳说要铸炮呢,原来尤振武早有计划了。 都任大喜:「太好了,本官连夜就去准备。」 第十六章 颗粒药 …… 晚间,尤振武和李承芳登上榆林南门,望着城外的原野,静静沉思。 榆林城地势三面靠山,一面临水,地形上是东高西低,东北角向外突出,墙体用黄土夯筑,外侧包以青砖,十分坚固,东面全是沙漠,西面虽然靠水但冬季早已结冰,利于兵马展开,只是西面地势开阔,不便隐蔽,站在城头,城外敌军一举一动都能收入眼中。北面因为直面蒙古,所以只有城垣无城门,且北城外还有五个城堡,居高临下相互声援,攻击不易,所以算来算去,南面将会是闯军主攻的方向。 历史上的确如此,闯军调集兵马,主攻南门,送了无数人头,用大炮蒙轰,历经十二天,方才拿下榆林, 这一世,南门要如何守? 南城门叫镇远门,设有瓮城和千斤闸,防卫不可谓坚固,只要能配上一定数量的火炮,尤振武对于坚守榆林,还是有相当信心的。 唯一担心的是时间。 只希望闯军来的不要那么快…… 「南城墙虽然坚固,但如果闯军火炮够多,连续猛轰,却也难保不出意外。」李承芳沉吟道。 尤振武点头:「你有什么办法吗?」 「总镇,你听过曹操智筑冰城的故事没有?」李承芳道。 尤振武心中一动,立刻明白李承芳的意思,手指了指城墙,喜道:「你是说……」 「不错,现在虽然还不到隆冬,但气温却已经够低了,如果夜间泼上泥水,定可为城墙穿上一层冰甲。」 「好计。」尤振武忍不住赞,向李承芳抱拳:「榆林如能守,汉所你大功也~~」 李承芳忙还礼,然后说道:「卑职有一事不明,不知该不该问?」 「问。」 「今日下午议事,总镇你为什么不同意刘廷杰亲自联络河套蒙古呢?据我所知,刘廷杰在河套蒙古人那里颇有威望,如果他亲自去,蒙古人多多少少也是会派一些兵的。」李承芳道。 尤振武点头:「不错,蒙古人是会有一些兵马,但此去河套,往来联络,等再回来榆林,怕已经是十几天以后的事情了,那时,闯贼大军必然已经将榆林围成了铁桶一般,你觉得,以河套蒙古人的实力,能冲击闯贼大军吗?」 「不能。」 「既然不能,蒙古人必然逃散,但刘参戎不会逃,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拼死靠拢榆林,到时怕是九死一生,再难相见。刘参戎乃我榆林悍将,有勇有谋,我岂能将他置于必死之地?所以,我不能让他去。」 「原来如此。」李承芳恍然大悟,对尤振武深辑:「总镇深虑,我不及也。」 从南城墙下来之后,李承芳去拜见参将刘廷杰。 刘廷杰正在营中踱步盘算,想着明天再向都任进言,无论如何,他也要亲去河套联络,因为只有他亲自去了,许以重利,河套蒙古才有可能会派兵。 听到李承芳来见,他忙叫人请。 两人相见,宾主寒暄。 李承芳没有绕圈子,一番客套之后,就将刚才在城楼上和尤振武的那番对话,告知刘廷杰。 刘廷杰听后恍然,这才明白了尤振武的苦心,心中涌起一股温暖,说道:「总镇如此关爱,刘廷杰,汗颜啊……」 第二日一早,尤振武带着李承芳赶往长乐堡。 虽然都任老大人已经下达了周边五十里之内的堡子全部撤退,树木砍伐,水井填埋,坚壁清野,所有人都迁入榆林城中的命令,但搬迁不易,且长乐堡有小型冶炼炉和锻打的铁匠铺,在闯贼大军还没有到来之前,长乐堡仍可以保留几天。 上午9点半,赶到长乐堡。 「大 ~~」 张禄跟着尤振武返回长乐堡,其父张福林一如平常一样,穿着旧军袄,手持长枪在堡门前守卫,远远看见,张禄先向尤振武请了,在得到尤振武的准许后,他纵马先行,来到堡门前,跳下马,欢喜的向父亲单膝而拜。 见到儿子回来,张福林高兴的掉下老泪,拍儿子的肩膀,一时说不出话。 尤振武心有感伤,父亲带走一千勇士,但回来的,却只有张禄一个人,堡中很多的老人再也不见到自己的儿子了……战事,如此残酷。 「少千户……不,是少总镇!」 见尤振武走马而来,张福林急忙放下枪,弯腰行大礼。 「张叔快免礼。」尤振武下马向他笑:「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叫我少千户。」 张福林擦了擦眼角幸福的泪,笑哭道:「那怎么行,一个千户怎么能打住?你未来是要配玉带、挂将军印的。可惜游戎大人了……」 尤振武只能点头,望了望这令人心升亲切的长乐堡,问道:「张叔,大家准备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搬到榆林?」 张福林叹道:「不瞒少总镇你说,大伙自出生就住在长乐堡,这一晃,都快要六七十年了,冒然舍弃这里,搬到榆林,还真有点舍不得呢,不过您放心,但是你少总镇的命令,就是刀山火海,咱中卫所的人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此时,听闻少总镇来到,堡中的人都涌出来迎接,见到尤振武,很多人都掉了泪,不是为了尤振武,而是想到了自己战死在河南,再也回不来的父兄儿女。 尤振武感同身受,忍不住眼眶泛红,掩饰的转头,命令张禄将马车上的粮米和猪肉拿下来,分给众人。又将李承芳介绍给众人。 听到是少总镇请来的军师,众人都恭恭敬敬的向李承芳行礼。 李承芳环环拱手,嘴角带着笑,虽然他给王定做了半年的幕僚,但在王定的卫所,他却没有感受过这种热情和轻松。 接着,尤振武带李承芳去往铁匠铺。 这才是他今日长乐堡之行的重点。 走到半路,正遇见走路不紧不慢,好像是前来迎接的周运。 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马上就十一月初一,北风凛冽,这几日虽然没有下雪,但温度极低,众人都穿着极厚,显出臃肿,只有周运看起来仍像秋季那般的简单,见到尤振武,先停步整冠,然后拱手,肃然行礼道:「不知总镇归来,未能远迎,总镇恕罪~~」 无论什么时候,他好像都不慌不忙,不忘记礼节。 看到周运,立刻就想到他哥哥周器,两人差不多一个模子凸出来的,只不过周运年轻,鬓边没有那么多的白发,做事更超然。 见「管事的」来的这么晚,不紧不慢,一点都没有做事的样子,李承芳微微皱眉,心说总镇怎么会将长乐堡交给这样一个人来管理? 「免了。」尤振武却不为意,他闻到了周运身上的硝味,于是笑问道:「你还是如故。刚从火药坊出来?」 「是。」 「火药颗粒化,你做成了?」尤振武满是期待。 「刚又做出了一些,不知道合不合总镇您的标准。」周运道。 「快带我去。」尤振武欢喜。 虽然火药颗粒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戚继光带兵治兵的时候,他军中所有的火药,都是颗粒火药,但后来戚家军没落,后续明军所使用的火药,再也不能保证颗粒化。 所谓的颗粒化,就是火药原料以固定的比例,充分混合,最后形成的一种颗粒状的稳定混合体,比起粉末状火药的诸般缺点,比如运输不便、燃速不均匀、容易受潮,颗粒火药更有威力。 --- 解释,粉末火药在运输颠簸的过程中,重量不同的硫磺粉、木炭粉和硝石粉会相互分离开来,其中密度最大的硝石粉会居于火药桶的底层,最轻的木炭粉则会处于火药桶的表层,如此,原料不能发挥化学反应,火药威力大大下降,有时甚至会点不着。 相反,已经充分混合的颗粒火药,就没有这方面的隐患。 虽然威力大,但颗粒火药的成本也更高, 不但要科学配比,充分搅拌,后续还要在合适的条件、恰当的温度下进行烘干。 到明末,军费困窘,吏治败坏,再没有人像戚继光当初那样严格要求,也因此,造出的火药,一日不如一日,到现在,虽然也能从粉末火药中找到一些颗粒火药,但小石子落在沙子里,没有什么用处,尤振武所要求的是制式化、标准化。.z.br> 火药颗粒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需要从头到尾的认真负责,一丝不差的执行制造工艺,才能保证最后的安全性和可靠性。 在西安火器厂之时,尤振武就想要推行火药颗粒化,以保证火器威力,但周器善于制造火铳和火炮,对于火药并不在行,负责火药的官吏,虽然也照尤振武的吩咐,几经努力,但最后出来的火药,却并不能达到尤振武的要求,加上尤振武事情太多,不能始终盯着,因此没有成功。 颗粒火药,也许不需要太多的技术,但绝对需要四个字:认真小心。 尤其是最后一步的烘干,说不定就小命上天了。 而周运最大的特点,就是认真细致,一丝不苟。 尤振武当初曾交代他尽量往颗粒火药的方向做,但没有绝对要求,想不到经过两三个月,他居然做到了。 尤振武急急来到火药坊。 说是火药坊,其实就是一间无人居住的大房子,精细研磨过的硝、硫、炭从储存间运来,在这里混合、搅拌,完成后,过筛子,再到对面的一个院子烘干。最后再转运到火药库房静置。 房门口,有一个戴毡帽、穿箭衣、挎着腰刀的年轻军士正在等候,见到尤振武,抱拳行礼:「见过总镇。」 却是高朗。 尤振武令他负责堡中的保密工作,尤其是铁匠铺和火药坊,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这一去几个月,从后续的回报看,高朗还算合格。 尤振武点头:「免礼。」 进到房中,五个工人正在忙碌。 说是工人,其实都是中卫所的中老军户,他们用特制的木器,硝、硫、炭三种原料,小心翼翼的混合,搅拌…… 见到尤振武进入,五个军户都停顿了一下,一个军户下意识的就要行礼,就听见周运轻轻咳嗽一声,那军户愣了一下,随即硬生生的将行礼的动作收了回去,低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尤振武心中满意,这才是合格专心的工人。 周运的管理,越来越上路了。 「总镇,照你的手册,铳火药每一百斤的配比为,75斤硝,10斤硫,15斤柳炭,炮火药为78斤,8斤,14斤,为保证精准,一丝一毫都不错,卑职每一次都亲自称量。所有的步骤,卑职也亲手尝试,保证按你所要求,一步不差……」 周运介绍。 为了精准称量,他专门预备了对应的秤砣。 尤振武一步步仔细看,最后来到最后的成品前,小心的抓了一把在手心仔细看,望着小小的颗粒,他脸上露出笑容:「好药。周佥书,这每天可以产出多少?」 「大约10斤。」 尤振武放下火药,心说产量是少了点,但就中卫所的小地方来说,已经很是不错了……又或者,这本就是精细的活,事情刚起步,很多步骤还是琢 磨中,不可拔苗助长。 身后的李承芳一脸惊异,始收起了对周运的轻视之心。 走出火药坊,站在院子外,尤振武问道:「周佥书,这五人的待遇如何?」 「比铁匠铺的老刘头差一级,但和他两个儿子差不多。卑职妄自提的,还没有向你禀报。」周运回答。 ---老刘头是长乐堡最好的匠户,工钱最高,两个儿子的工钱,也算是高的,五个军户都已经年老,不能上阵,他们几乎是没有什么收入的,现在能拿到和老刘头两个儿子一样的工钱,那绝对算是高工钱了。 但这钱给的值。 制作火药是高风险的工作,且需要细致认真,高薪是必须的。 尤振武点头:「不需要向我禀报,这是你的权力。周佥书,如果扩大生产,人员保证,原料也给你保证,你还能保证现在的质量吗?」 「没有什么能不能的,不过就是熟练技术、明确责任、奖罚分明、严格执行罢了。」周运道。 尤振武笑:「那就这么定了。」 第十七章 应对 …… 长乐堡。 颗粒火药的出现,令尤振武喜悦,心中已经升起了要为周运加官三级的冲动,不想周运忽然拱手:「有一事,还请总镇降罪。」 「怎么了?」 「上个月,因为温度没有掌握好,火药坊火药烘干时发生了一次小爆炸,伤了一个人,毁了半间房,烧了不少的东西,事后重建房屋,零零总总,损失将近七十两银子。」周运道。 这事,尤振武当然已经是知道了,平静说道:「吸取教训,同样的错误,不可再犯。」 「是。」周运道:「卑职已经查明原因,并督促改进,以后不会了,只是有一个难题。」 「什么?」 「那七十两的银子,尚没有着落呢。」说着,周运就从袖中取出一份账单,双手奉上。又说道:「卑职向巡抚衙门讨要,但巡抚衙门没有银子,现在都欠着呢。」 尤振武笑了,欢喜的接住账单,说道:「原来是要债来了。今日没有带,明日我让人送来。」 「谢总镇。」 「不,应该谢的是我呀,周佥书,你监造颗粒火药,对我中卫所是大功一件,请受我一拜。」尤振武抱拳行礼。 「总镇客气了,卑职分内之事。」 周运还了一辑,脸上表情依然平静,没有欣喜,也没有惶恐。 尤振武知道他脾气,也不在意:「说说铁匠铺吧。今日开炉了吗?」 「开了。」 「我走这段时间,冶精铁多少?铳管打造多少?」 「两个月,共炼精铁一千六百斤,铳管打造一百一十五,现剩精铁三百六十斤……」周运报的清楚。 听着很少,连一顿都不够,但就榆林的人力物力来说,已经是极限了,这还是自生火铳制造成功之后,都任老大人全力支持的结果。 「走,带我们瞧瞧去。」尤振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远远的,还没有进到铁匠铺,就看见烟囱冒着黑烟,听见鼓风机的声音,呼呼作响,再近了一些,就听见叮叮当当的锻打声。看起来,铁匠铺很是忙碌。 尤振武微微欣慰,大步进入。 「少总镇来了!」铁匠铺的都是老熟人,见了尤振武回来,一个个都激动起来,不过却并没有敢停下手中的活,只是用眼睛看着,口中说着,手中却依然轮着大锤小锤,各干各的。 显然,这是周运订下的规矩。 只有作为师傅的老刘头跑了过来,在尤振武面前单膝拜。 「快起来。」尤振武双手扶起他,又示意他其他人不必管自己,继续干。 老刘头脸上笑开了花,因为少千户不再是过去了,从千户变成了总镇,前途不可限量,他们作为中卫所的老人,跟着尤振武,必然能水涨船高。 来到方炉前,看着匠人各司其职,生产井井有条,铁料煤料堆放整齐,又看炉中通红的铁水,一切冶炼加工,皆如自己当日定下的规章,最后冷却后的铁棒,质量也都达到了要求,尤振武微微点头,对周运的工作更加满意,说道:「周佥书,从现在起,炼出的精铁全部装车送回榆林,我另有他用。」 「是。」 「这里的生料还有多少?」 「一百九十斤。」 「炼完之后就将铁匠铺全拆了,火药坊那边也一样,三天之内全部结束,所有人都转移到榆林。」中卫所铁匠铺全力开工的话,一天有一百斤精铁的处理能力,三天可以完成。.z.br> 听到要拆除中卫所铁匠铺,周运眼中微露出惋惜。 尤振武也惋惜,但没有办法,为了坚壁清野,不能 给闯军留下任何可用之资和可用之物。 「上一次修建铁匠铺的匠人,全部都召来,中午用过饭后,就随我返回榆林。」尤振武道。 「是。」 离开铁匠铺,来到中卫所正堂,周运照例呈上出入账本,但尤振武这一次却一眼都没有看,只是召集众人,当众宣布升周运为知事。 「周佥书,我不在这段时间,中卫所和铁匠铺的生产都井井有条,皆是你的功劳,着升你三级,为我榆林卫指挥所七品经历!以后榆林卫一干甲胄兵器,火药枪炮的生产,皆归于你。」 经历(从七品),比起周运原来的九品佥书,等于是连升三级。 如此大跨步的升迁,众人都替周运高兴,但周运自己却没有多少喜色,只是很自然的一辑:「谢总镇。」 待到众人退下,尤振武告之他,说他哥哥周器明日就能到榆林之后,周运脸上终于是露出了喜色,向尤振武抱拳感谢:「家兄能逃出西安,全赖总镇之力,我替家兄谢过总镇!」 尤振武摇头:「该谢的是我,接下来,我还有大事要托给你们兄弟两呢。」 「周经历,大才啊。」 中午用饭的时候,李承芳对周运称赞,不止是因为铁匠铺和火药坊,更因为他在长乐堡转了一圈之后,发现一切都井井有条,堡子不大,但处处生机。 尤振武道:「比他哥如何?」 ---途中的这些日子,李承芳也认识了周器。 李承芳道:「兄是做事的,弟弟是管事的。」 尤振武笑。 李承芳说的倒也贴切,周器是技术干部,周运没有什么技术,但却是一个极好的管理干部。 用过午饭之后,尤振武和李承芳即带人返回了榆林,不同是,身后多了七八个当日修建长乐堡铁匠铺的匠人。 长乐堡位在榆林东北,紧挨长城。 出堡门之时,尤振武勒马回头,再望了一眼匾额上的「中卫所」三字,然后这才策马走了。 今日一走,再到中卫所,怕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二十里的路程,很快返回。 中间没有村庄,也没有堡垒,只有荒凉的原野,当临近榆林之后,就看见原野里到处都是人,遵照巡抚衙门的命令,榆林百姓仍然在清理城外的原野,同时在城墙下埋设数排木桩,类似于是路障,闯军要想攻城,需得先拔除这些木桩,然后才能进到城墙下,而这些木桩被埋设极深,不易拔除,上面涂了泥巴,防止敌人用火箭烧毁,中间设置有陷阱,排列不一,且距离城墙不过十几步,正处在城头弓箭或者火铳的射击范围内,闯军想要成功拔除,非是付出代价不可。 因为是冬季,冻土难挖,青壮们开水浇地,一点一点的刨。 李承芳策马看了一圈,为榆林城的执行力感到振奋。 到了城门前,正遇上一队入城的兵马,打的是双山堡的旗号,原来是双山堡的军户。 周边堡子都遵照都任老大人的命令,往榆林撤退,因为双山堡距离最近,所以第一个到达。 没有骡马,军户们都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老幼或者是全部的家当,首尾相连,连绵不绝。其间,有扛着长枪,提着长刀盾牌的军士急急行进。 见军士们虽然匆忙,但脸上并没有慌张之色,尤振武微微点头,榆林九边重镇,十年九战,这样的心理素质可不是内地能比的。 尤振武李承芳走马进城。 和城外一样,榆林城中也是大搞建设,不但加固城墙,在城墙下修建临时休息的木房,厨房,厕所,以备守城战,而且大兴土木,在城中各处修建房屋,以备源源而来的各处百姓。一 眼望去了,整个榆林城宛如是一个大工地---虽然钱粮困难,但在城防之外,都任老大人并没有忘记百姓们的吃住,有这样的「代巡抚」,榆林百姓之福。 「少总镇,周管事和火器厂的匠人们都已经到了,这会正在西门外。」 一进城门,正遇上要去禀报他的薛金川。 「在西门外干什么?」尤振武奇怪。 「说是找沙子。」 尤振武明白了---西门外有河,虽然已经是半干涸,但有沙有泥,不管是泥模铸炮还是铁模铸炮,都需要沙子和黏土,周器一到榆林就去河边,显然是去找寻这两样了。 「好,你去告诉周管事,让他完事之后,到巡抚衙门见我。」尤振武道。 「是。」 尤振武纵马直奔巡抚衙门。 虽然到巡抚衙门,但并不是要见巡抚大人,而是为了巡抚衙门旁边的一块空地。 因为都任老大人已经将那里划为了铸炮厂的修建地。 尤振武亲自查勘,并找来王徵老先生,两人现场谋画图纸,和匠人们讲解,想着用最快的速度将铸炮厂修建起来…… 王徵老先生又一次惊讶,他实在想不出,年纪轻轻,将门世家的尤振武,在诸般之外,怎么还会懂这么多的土建之学呢? 「朝闻道夕死可矣,尤允文,又让我惊奇啊。」王徵道。 至于李承芳就更是惊奇了,尤振武的知识面,再一次超出了他的想象。 「总镇,方伯大人召集议事!」 都任又一次来召。 尤振武和李承芳急急去见。 这一次不止是都任、王家禄,孙惠显和刘廷杰,城中的老将,王守奇的爷爷王世钦、其弟王世国,李应瑞的父亲李昌龄,王学书、杨明、王永祚、李应孝等人也都到了,唯一没有出现的是原榆林卫指挥使姜让。原来,自从潼关大败,孙传庭任命尤振武为榆林卫新指挥使的消息传来之后,姜让就带着家人离开榆林,往大同投靠姜襄去了。 众老将见到尤振武,都是抱拳。 在这之前,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不看好王定,包括王世钦王世国两兄弟,都认为王定肯定做不长,但谁也没有想到,王定最后会被年轻的尤振武所取代。 在半年之前,他们都还把尤振武当成娃娃呢,谁想半年的时间,天翻地覆,鱼化为龙,尤振武竟然是成了榆林的总兵。 但他们却并不敢小看尤振武。不止是因为尤振武这半年的惊艳表现,也不只是因为尤振武从潼关救出孙传庭,五家桥和卸鞍村两场大胜,当然更不是因为尤振武是他们子弟李应瑞和王守奇的好友。 他们不敢小看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尤振武在卸鞍村当场击毙了王定王兴兄弟---跟随尤振武返回的一百骑兵,已经将当天发生的事情,在城中传播开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对尤振武的魄力十分震惊,要知道,历来斩杀逃兵,都是选择那些最底层的大头兵,堂堂总兵,就算他逃,有谁敢阻拦?更不用说当场正法了,但尤振武居然就做了。 这样的能力,这样的杀伐,谁敢小看? 即便尤振武还不到二十岁。 不敢小看,但心中的怀疑却是有的,尤振武,小娃娃,真能做好榆林总兵,带我们打退闯贼大军吗? 「见总镇~~」 几个老将抱拳行礼,他们都穿着武人常服,虽然是行礼,但腰却都是笔挺的。倒不是他们对尤振武有什么意见,只是年纪这么大,却叫尤振武为总镇,有些难为情。 尤振武忙还礼:「不敢,振武晚辈,前辈们在前,我怎敢称总镇?叫我振武就可以。」 「那怎么行?总镇就是总镇。」都任老大人说话了:「官职为尊,岂论年龄?」 众老将再次行礼,这一次都弯了腰。 都任这才作罢。 众人坐下。 今日议事,当然还是为了讨论榆林的防务,这一次,不用都任鼓动,诸位老将纷纷表示,要用私财招兵,守卫榆林。都任大加赞赏。而诸位老将除了向都任讨要甲胄兵器,也好奇尤振武的作战术,虽然只有两战,从五家桥到卸鞍村,但诸位老将却都是好奇,尤振武如何断定五家桥能接到孙督师,又如何在暗夜之中,以极少的伤亡击溃闯贼追兵? 尤振武自然是谦虚。 议事完毕,尤振武再向王世钦和李昌龄抱拳行礼,说明王守奇和李应瑞的情况,请他们不要担心,明后日,王守奇和李应瑞就能赶回榆林。又说,多承两个好友的帮忙,不然自己不会有现在的小成绩。 李王二人跟着尤振武历练,并且已经得了一个把总,王世钦和李昌龄心中都是高兴,尤振武又如此谦虚,他们对尤振武就更欢喜了。 「尤总镇,年少有为啊,我们家应瑞和你一比,感觉还没有长大呢。」李昌龄叹道。 第十八章 铸炮法 …… 从巡抚衙门出来,尤振武带着李承芳到南城城头巡视。 各处城墙之上同样也是一片忙碌景象,到处都是奔走的青壮,砖石沙袋,灰土、糠秕、草屑,木碳火桶、开水桶,沸粪桶,各种防守用具,连续不断的搬运上去。 在人力之外,还有吊杆,一干重物,如两米长的滚木和几十斤重的擂石,都使用吊杆吊上。 「参见总镇。」 见到尤振武,负责此段城墙的管屯指挥钟茂先抱拳行礼。 ---《延安府志》:钟茂先,榆林人,为绥德卫管屯指挥。闯贼至,督众死守。后榆林城墙倒塌,闯军蜂拥而入,钟茂先见已经挡不住,就退回家中,在每道门的后面,都藏了兵器,又藏了两把短刀在腰后。闯军进入钟茂先家,钟茂先假装投降,然后忽然拔刀,连杀数贼,其他贼逃走。钟茂先再回到家中,杀妻子而自刎焉。 钟茂先是刘廷杰的副手。 尤振武点头还礼:「钟指挥辛苦,各项准备如何?」 钟茂先详细介绍,尤振武一边走一边听。 虽然榆林为九边重镇,城墙高大坚固,但并非没有弱点,首先,南城外面缺乏辅助的防御设施,如果能在南城墙外一百步的距离内,修建三到四座棱堡,各以三百火铳火炮驻守,和城墙形成犄角之势,相互支援,那就完美了。 但时间来不及,且现在是冬季,修建棱堡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榆林根本拿不出来。 当然了,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在城外立营,背靠城垣构筑防线,挖掘深沟战壕,凭借坚固的工事和敌人周旋。 历史上,这种守城之法并不少。 但不适合榆林。 因为闯军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双方兵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闯军又多有火炮,榆林军的战力,也远远达不到能坚守营地的程度。 所以,就只能用城墙硬抗,外加泥水成冰了。 而城墙一怕对方大炮猛轰,第二就怕挖城。 闯军尤其擅长挖城。 所谓的挖城,有两种方式,第一种就是挖城墙的根基,一个流贼拆一块砖,慢慢将下面掘空,每间隔一段距离,留一个土柱,然后栓上绳子,让上万人去拉,把柱子拉倒了,没有根基支撑,城墙也就倒了。 第二种方法是在城墙根下挖出大洞,然后将装满火药的坛子,一坛一坛的垒放进去,最后投入火把,点燃火药,引起大爆炸,轰开城墙。 李自成还为后种方法取了一个非常独特的名字,叫「放迸」。 闯军依靠挖城法,无往不利,攻破了很多坚固的城池,但去年在开封却是失去了效果,一来开封城墙是在宋代基础上修建,根基数丈,几乎是墙上墙,闯军不顾死伤,在城下挖了很久,也没有挖到根基,最后虽然也找来了大批火药,一坛一坛的垒放进去,但轰然一声响之后,开封城墙不但没有炸塌,飞溅的土石,还伤了不少的闯军。 闯军人人震惊,以为开封有神灵保佑。 但其实是因为开封城墙厚达数丈,坚固抗压,闯军埋设的火药太少,根本炸不到里面去,火药力道反而是向外击出的原因。 当然了,开封能成功守卫,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应对得法。 再坚固的城墙,也是经不起敌人日夜不停的掏挖的,为了对付闯军的挖城,一个叫张坚的开封书生发明了悬楼。 所谓悬楼乃是使用很厚的木板制成,四四方方,就是像是一个台子,悬挂突出到城墙之外,等于是到了流贼的头顶,里面的士兵可以直接向下抛打砖石和火药,痛击在城墙脚下掏挖的流贼。 这一次大战,闯军一定会在 榆林故技重施,为了防止闯军挖城,尤振武已经下令打造悬楼。 此外,为了预防闯军夜间悄摸摸的挖城,榆林城墙外侧,还要挂上很多的铜铃,巡夜士兵一旦听到铜铃响,就要立即点燃火把照明并示警,并观察城外景物,确定敌人是否在挖地道?中文網 当然,更重要的是沿着城墙根,每几十步就要挖坑埋入一大缸,通过声音辨别在敌人挖穴的方向。然后做出应对。 南城的防守是重中之重,无论铜铃还是大缸,南城都是优先使用。 晚间。 尤振武为父亲守灵。 就在灵前,他和周器商议了火炮的大小和口径。 简单讲,铁模铸炮法就是先用泥巴塑出一门泥炮,等泥炮彻底干透后,再用铁水套出铁模,因此,泥炮的大小就是日后铁炮的大小,周器已经寻好了黏土,明日就要制作泥炮,从炮形到口径的大小,今晚他就得和尤振武商量好。 「我榆林现在最缺的是大炮,但小炮亦不能少,我意,你先做两组泥炮,大的比两千斤的红夷大炮,小的重量不超四百斤,为近战或者野战,同样为红夷炮的样式。」 听到造红夷大炮,周器微有紧张,因为他没有造过红夷大炮,他在西安造的都是大将军炮和佛朗机炮。 「其实造大将军炮和造红夷炮,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其成败主要看的还是铁质。」 「就形状说,大将军炮前后一般粗细,如一个竹筒,但红夷炮却是前细后粗,且比大将军炮长了很多,周管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周器摇头。 尤振武道:「那是因为膛压不同,火药被点着的瞬间,膛压最高,释放的压力最大,因此后部必须粗重,越往前走,膛压越低,所以要前细后粗,以复合膛压的变化。」 周器明白了。 「炮身的重心处两侧要留圆柱型的炮耳,火炮可以以此为轴可以调节射角,再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尤振武一边在纸上画出大小红夷炮的样子,一边详细讲解。同时写出一些具体的参数。从炮管的长度、厚度一直到口径。 周器仔细听。越听越佩服,因为很多都是他这个造炮多年的老行家没有想到的,又有很多是他不明白的,尤振武也不细解释,只叫他一定要照着做。 「原本,铜铁混合的炮体,最为合适,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铜,就只能是使用全铁了。」最后,尤振武微有遗憾。 「总镇,真大才也。」周器对尤振武佩服的五体投地。 尤振武不谦虚,受了,然后问道:「明日塑泥炮,几日可成?又几日可以烘干?」 「卑职和几个匠人都是第一次做红夷炮的泥炮,速度不敢保证,但抓紧时间,五日总是可以做成功的,至于烘干,只要房间炭火合适,十五天应该差不多。」周器回答。 尤振武算了一下,二十天的时间,铸炮厂差不多也该能支撑起来了。当然了,那时候,闯军肯定已经是兵临城下了,首战怕是用不上新炮,但现在就是这个条件,没有其他办法,于是点头:「好,切记不可着急,晚两日没有关系,但一定要保证泥炮彻底干透没有缝隙。」 「是。」 第二日,铸炮厂开始修建。 说是铸炮厂,其实就是搭建几个简单的棚子,土墙隔开,尤振武现在不为其他,只为一个字,快。 王徵早已经停止讲学,他亲自设计图纸,带着儿子王永春、学生刘廷夔等人,准备造一台铸炮厂熔铁所需的大型畜力鼓风机。 作为一代大家,王徵对机械极有研究,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接受西方机械学的第一人,但过去多停留在学术范围,真正实践的机会并不多,这一 次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周器捶打黏土,准备塑泥模。 尤振武两边跑,就自己的所知,尽可能的探讨,或者是指出一些后世已经是证明了的科学,以加快鼓风机和泥模的进度。 次日一早就有快骑来说,说榆林军已经行到距离榆林四十里的银州关,今日黄昏,就可以全数抵达榆林。 银州关位于米脂,虽然是叫关,但其实就是一个小隘口,军士只有一百余人,难以坚守,不过尤振武却并没有令守军撤退,而是告诉守将傅佑,多派侦骑,但是闯军出现,立刻急报榆林,除非是闯军大举攻城,否则一兵一卒也不能撤退。 听闻榆林军即将归来,下午时分,都任,王家禄,尤振武,城中的文武官员以及一众将门,都在南门外迎接。 「哒哒哒哒~~」 最先出现的是并不是榆林军的兵马,而是绥德米脂的百姓,他们扶老携幼,挑挑背背,推推拉拉往榆林而来,中间伴着很多的车马,想必都是大户乘坐,一般的逃难百姓只能是双脚行走。从绥德到榆林,两百里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五天,今日方算是到了目的地,很多人一看到榆林城,忍不住喜极而泣,终于,他们是走到了。 都任早已经令人在城门前撑了棚子,支起粥厂,几口大锅熬了稀粥,百姓们一到,立刻就可以取用。 各级官吏也已经严阵待命,入城前清点人数,统计籍贯和姓名,细细盘查可疑之人,防止混入闯军女干细,然后以家庭为单位,送入城中安置。 为了安置百姓,城中的几座庙宇,包括岳王庙城隍庙在内,都被简单改造,临时收留百姓,城中无人居住的房舍,都直接征用,此外还临时加盖了不少简易房屋,尽可能让逃入榆林的百姓有一个栖身之所。 当然了,被征用的那些无人房舍,是为大户富商准备的,如果他们不乐意和普通百姓记挤庙宇里,就需要自己出钱,或者出粮换住处。 「谢大人~~」 有百姓喝了米粥之后感激。 两地百姓络绎进城。 而参将刘廷杰的父亲刘彝鼎就在车马队中,刘廷杰和其弟刘廷夔亲到城门前迎接,将老人家接入榆林。 望着榆林城,刘彝鼎十分有信心:「如此雄城,定能挡住闯贼!」 不久,绥德兵和米脂兵的旗帜出现了,他们在绥德知州汪鑫,千户李淮和米脂县令的带领下,往榆林而来,听闻都任老大人在门口,汪鑫急急下马拜见,不等都任问,他就哭诉自己撤退的不得已,恳请都任老大人一定要向朝廷说明其间原因,都任温言安慰,随即令人送入城中。 再然后,榆林军的前哨终于出现。 武尚忠领了五十骑为前锋。 他身后是将近一百多辆的马车,或载着辎重或载着粮食,又或者是铁料,以三角旗区别,车夫挥着鞭子,车轮碾地,沿着官道,滚滚而来。 见到榆林军带回来这么多的物资,城门前的众人都是振奋。 武尚忠向尤振武报告,又向诸位大人行礼之后,拨马再去接应。 车马入城,官员清点登记,随即送入仓库。 辎重车队之后,就是几十辆的车马队,正是尤振武的娶亲队伍、李家人、王徵老先生的家人,以及一众被尤振武关照的人。 护卫他们的是二叔尤见田。 「二叔~~」 尤振武纵马前迎,呼喊尤见田,又来到李文英的车轿边,和车里人笑。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李文英望着车前的尤振武,眼眶微红,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尤振武向前一指:「文英,这就是我榆林城~~ 」 李文英顺着他手指的目光看,只觉城墙高大,比西安城好像也并不差多少…… 旁边的李赫然也掀起车帘,望着榆林感叹:「榆林,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 「总镇~~」 很快,翟去病率领的新兵营出现,他兴奋的呼喊尤振武,也策马追到李文英的车轿边,向李文英说道:「嫂子,榆林到了,一路辛苦,就让我哥亲自带你进城吧。」 不久,榆林军中军主力在两个老将,尤定宇侯世禄以及翟去病王守奇的带领下,出现在城外原野。脚步纷沓。军旗飘飘,从骑兵步兵,一直到新兵营的火铳兵,虽然一个个感觉都很疲惫,但精神却很是不错,很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意,不止是因为一路跋涉,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更因为,他们到家了。 尤定宇和侯世禄两个老将下了马,向都任行礼。 两人都是振奋,感觉多年之后,重新带兵,两人再次焕发了光芒。 李应瑞和王守奇和家人相见,分外欢喜。 队伍的最后,是游击马大志带领的断后骑兵。 经历五天,两百里的路程,绥德米脂两地的百姓,一共六七千人,连同两地的兵马,和千余人的榆林军,终于是安全的撤回了榆林。 「好,好啊!」 都任老大人十分的振奋,花白的胡须都要飘起来了。 第二十一章 使来 次日。 是尤振武父亲出殡的大日子。 尤振武披麻戴孝,送父亲最后一程。 尤家上下哭成一团。 尤振武母亲和二姐,都已经哭的上不来气,即便是新入门的李文英,也是悲声低泣。 不止尤家,这一日,很多榆林人的家里都出殡,他们的父兄子弟都战死在汝州,但和尤振武的父亲一样,尸骨难回,今日下葬的,只是衣冠冢。 城中处处有哭声。 跪在新坟前,尤振武在心中默默道:“父亲,你放心,有一日我会收复河南,寻回你和榆林将士尸骨。重新安葬……” “哒哒哒哒~~” 就在送葬的队伍返回,刚来到城门之前时,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回头一望,却是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普通百姓的打扮,裹着头巾,一边行进,一边不停的打马。 “好像是老石!”武尚忠道。 尤振武站住脚步。 很快,快马就来到了城门前,马上那汉子身材魁梧,风尘仆仆,正是久出未归的石善刚。 众人都正色,心知老石必然是带回了最新的情报。 见到站在城下,一身缟素的尤振武,石善刚急忙翻身而下,先向尤家坟茔的方向,拜了三拜,说句,游戎,石善刚送你了,然后起身来到尤振武面前,抱拳报道:“禀总镇,陕西副总兵高杰放弃延安,逃往山西,闯贼兵马前锋人马约三千人,由闯军左营的右果毅将军刘汝魁统领,已经于四日前进占了延安,昨日又占了绥德和米脂。” 众人听了都是吃惊,武尚忠怒道:“高杰狗贼,居然不战而逃,枉我们送了他两百战马!” 翟去病道:“高杰果然银样镴枪头,草包一个。” 尤振武却是冷静,因为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中。 不过算算时间,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十三日,照原本的历史,这个时候闯军已经兵临榆林城下,向榆林发出最后通牒了,但现在却只是攻下了延安,到了绥德和米脂,比之历史上的真实,足足晚了五六天。不知道是自己的努力,还是老天爷的高抬贵手,总之,苍天多给了榆林几天的准备时间。 “闯贼前锋只有刘汝魁的三千人,你可确定?”尤振武问。 “确定,小的摸了两个舌头,他们都说,刘汝魁率左营三千骑兵先行,刘芳亮和李过的步兵主力,在刘汝魁身后六十里。”石善刚道。 尤振武点头,眼中似有兴奋:“刘汝魁现在在米脂,那就是说,刘芳亮和李过的主力,还在绥德……” 石善刚点头:“应该是。” “可有秦王世子,或者是朱大侠的消息?”尤振武问。 石善刚摇头。 “辛苦了,快入城休息吧。” 石善刚抱拳离开,但并不是入城,而是去往尤家坟茔所在的方向,去哭祭老参戎。 尤振武转身对张禄道:“去请孙副镇,刘参戎到总兵府议事。” …… 不同于尤家的内外缟素,凄风苦雨,总兵府非常安静,虽然被任命为了榆林总兵,但尤振武本人并没有进到总兵府居住,而是将总兵府作为了城中的一处营房,由中军营暂时使用。33 孙惠显、刘廷杰很快就来到了总兵府。 两人来到的时候,张禄带兵在外警戒,尤振武正和舅舅侯拱极,赞画李承芳两人在堂中商议着什么?但李承芳皱着眉头,侯拱极连连摇头,好像是不同意尤振武所说,直到孙惠显和刘廷杰进入,他们三人方才是停止了讨论。 孙刘二人原本以为,尤振武召他们来,是要商议守城,不想尤振武却说,今日不为守,而是为战。 “刚刚得到报,高杰弃了延安,往山西逃了,闯贼兵马不费吹灰之力,取了延安,又占了绥德,米脂落入贼手,怕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但其前锋兵马只有三千人,我以为,或是可战之机……”尤振武道。 两人明白了,尤振武竟然想要反客为主,主动出击。 只是城中兵马虽然七千,但精锐不多,那刘汝魁亦是闯军悍将,留着坚城不守,却要出动出击,和敌人野战,会不会太冒险了? 也怪不得作为中军游击的侯拱极会连连摇头呢,显然他不同意外甥的冒险做法。 “刘汝魁虽然有三千人,但未必都聚在一处,且连战连胜,从西安到绥德,一路夺取城池不费吹灰之力,其必有骄横懈怠之心,米脂是李自成的老家,刘汝魁进入米脂,说不得会得意忘形,痛饮痛吃,所以我的想法是如此如此……” 尤振武手指地图,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听完,孙惠显微有犹豫,刘廷杰却是眼睛大亮的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末将以为,可战!” 侯拱极摇头:“不可,此策太过冒险,一旦失败,不但折了锐气,我榆林不多的精锐,怕也会折损殆尽。” 李承芳亦不赞同。 正商议间,张禄忽然来报:“总镇,银州关傅祐傅指挥来报,说闯贼派来了一个使者,其人名叫舒君睿……” 尤振武听的一喜,抚掌笑道:“来的正是时候!” …… 一切都如历史,李自成果然是派来了劝降的使者,闯贼使者名叫舒君睿,乃是闯贼帐下的一个谋士。因为他原籍绥德,能言善辩,所以被李自成派来。 最重要的是,舒君睿并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了五万两的银子,一共三大车,十几个箱子。 李自成的诚意,确实很足。 要知道,崇祯十五年,孙传庭奉命到陕西练兵,崇祯帝也不共才给了六万两银子,而现在,只是一个劝降,李自成居然就给了五万两银子,而且不是事后付的模棱两可,而是事先就拿出了真金白银,装了三辆大车,这样的诱惑,不是一般人能抵御的,要知道,榆林军不过七千人,如果人均分配,一人差不过七两银子呢。 有人问了,李自成不怕榆林军收了银子,出尔反尔吗? 他当然不怕,因为他劝降在前,大兵在后,如果榆林军出尔反尔,他大兵正可以围攻榆林。 人会死,银子却不会少。 李自成为什么有银子?当然是拷掠西安士绅所得,又或者是秦王府的宝藏。 “去病,你连夜去一趟银州关,把闯贼使者和银车带回来,记着,对那使者一定要毕恭毕敬,不可露出一丝的懈怠和轻蔑,攸关大局,你一定要做到,具体原因,事后我会和你解释。”尤振武令翟去病。 翟去病不解,但还是叹气点头:“对贼使毕恭毕敬,还真不容易做到呢。” …… 晚间,周器的泥炮终于是做成。一共四尊,两尊大的,两尊小的。 尤振武一丝不苟,从头到尾的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所有细节都和自己制定的一样,主件备件的尺寸更是分毫不差之后,他才微微松口气,脸上露出笑意。 回到家之后,尤振武将自己的计划说与尤世威尤定宇和外公侯世禄,以及表爷翟文,听取他们的意见,争取他们的支持。 原本,几个老头都是不同意冒险的,认为坚守城池、凭城拒守才是上策,后来在尤振武详细分析利弊,指出机会难得,同时挫败闯军前锋,能再为榆林争取十天的时间之后,他们才勉强同意,但对于尤振武要亲自带兵前往米脂,几个老头坚决不同意,尤振武坚持,最后翟文提出,他也要带靖边营的精锐跟随,尤振武同意了。 …… 第二日,十一月十四日一大早,捆手蒙眼的舒君睿被塞在一辆马车里,由翟去病带回了榆林。同行的,还有三辆碾压沉重的银车。 “李自成还真他娘的大方啊!”翟去病啧啧。 尤振武并没有急着见舒君睿,而是先和妻子李文英商量:“有件事,得请你帮忙。” “你请我帮忙,倒也不容易,是什么事?”李文英饶有兴趣,笑。 尤振武简单和她说。 李文英听完却是正色了:“这是国家大事,妾岂敢怠慢?” 上午。 尤振武在总兵府见了舒君睿。 和平常不同,尤振武今日的一身装束,极其华丽。 头戴飘巾,身着一袭上等蜀锦制作而成的白襴袍,腰系绦带,帽靴都是上品,虽然身着白色,很明显的是在为父亲戴孝,但服装穿戴都是奢侈,一般百姓百姓可能看不出其间的区别,但如果是识货人,一眼就能知道,尤总镇这一身的穿戴,已经超过一般的官绅富商了。 “绥德舒君睿见过尤总镇。尤总镇年少有成,不到二十就为榆林总兵,实在令人钦佩。” 舒君睿进到堂中,向尤振武行礼,他年不过三十许,留着长髯,一张面孔倒也清俊儒雅,看起来有些才智,一如他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狗贼,我父战死于汝州,你为闯贼使者,竟敢到我面前,来人啊,给我推出去斩了,以为家父报仇!”尤振武一身华丽,站在堂中,冷冷扫了舒君睿一眼,忽然大喝。 舒君睿大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明白自己刚见到尤振武,只一句话,正要观察揣摩尤振武的相貌和心理,怎么就要被斩首?就算尤振武的父亲战死沙场,也和自己没有关系啊。 “总镇,学生这一次来,乃是为了你的前程,亦是为了榆林百姓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舒君睿叫。 但总兵府的军士早已经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架起他往外面拖。 眼见就出了总兵府大堂,被按在堂前的空地里,几个军士虎视眈眈,其中一人更是抽出了大刀,俨然就是要对他斩首,舒君睿心中哀嚎,我命休矣,早知道就不讨这个差事了,也免落下身首异处的下场,但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眼看得两个军士将他按在地上,另一个军士拿着大刀比划一下,马上就要手起刀落,将他人头斩落,忽听一人喊道:“慢着!” 舒君睿一身冷汗早已经涔涔而下,闭上眼睛,全身颤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忽然听见有人呼喊慢着,他忍不住又燃起了生的希望,睁眼一看,原来呼喊之人正是护送自己而来的那个年轻小将。 一路而来,他已经知道小将名叫翟去病,乃是榆林总兵尤振武的表弟,翟去病对他甚为尊敬和友好,他忙喊:“小将军,救我~~” “你们勿要动手,我去去便回。” 翟去病扫了舒君睿一眼,交代几个军士,然后快步进入堂中。 很快,命令就从堂中传出。 “罢了,把他拖进来!” 于是,两个军士重新提起舒君睿,将已经快要吓个半死的他,拖回了堂中。 只见尤振武面色冷冷的坐在那里,好像有些无聊的把玩着腰间的绦带,翟去病站在他身后,舒君睿忙站定了,整衣正冠,微微颤抖的再向尤振武行礼。 尤振武不说话,只冷哼。 翟去病道:“舒君睿,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如果对我榆林军有益,保你性命,如果没有,你还是要被拖出去斩首的!” 舒君睿压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强装镇定:“学生虽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觉悟。不管是杀是剐,学生都不惧,学生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容学生说完,其后再发落亦不迟。” 尤振武还是冷冷。 翟去病道:“你说吧。” 舒君睿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学生此来,并非为了劝降,实在是不忍见生灵涂炭,榆林化为齑粉,也不忍总镇年纪轻轻,大好的前途,最后毁于一旦。” “齑粉也好,毁于一旦也罢,尤家世受国恩,唯死战以报国家。”翟去病道。 “尤家果然忠义!” 舒君睿向尤振武一辑:“这不是学生,乃是闯王亲口所言。” “哦?”尤振武终于是看向了舒君睿。 舒君睿道:“总镇虽然刚为榆林总兵,但五家桥救出孙传庭,卸鞍村又破了我顺朝追兵,已经显出带兵之能,闯王听闻后,不但不为仵,反而对你大加称赞,临行之前,还特意叮嘱我,说令尊战死汝州,非是私怨,乃是公义,对于令尊的战死,闯王非常之惋惜,说大家都是陕北人,乡里乡亲,却因为狗朝廷不明,鱼肉百姓,才造成了陕北人的自相残杀,令尊之死,归根结底,都是狗朝廷害的,但闯王心里仍十分过意不去,说,若有机会,他愿意亲自向总镇你表达歉意。”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章 定军纪 ----李应瑞今日身披甲胄,头上戴着新打的铁盔,站在堂中,声音高亮,面目俊朗,英姿勃勃。 和尤振武一样,李应瑞也不到二十,防谍这样的重任,他能担的起吗? 众人疑。 尤振武却并不意外,他早知道李应瑞会站出,于是问道:“李应瑞,此任重大,非是一般,如果有一贼潜入,或者是有一贼向城外通风报信,你都是失察。” “愿立军令状!”李应瑞从容道。 “你要如何查?”尤振武问。 “无非两策,一明察,一暗访。”李应瑞早有准备,他从腰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上:“因为关乎机密,具体施行之法,卑职写在纸上了,请方伯大人和总镇过目。” 尤振武接过了,双手呈给都任。 都任仔细看完,微微颔首。 显然,他对李应瑞的办法,是认同的。 都任看完是王家禄,再然后交还尤振武,尤振武再看。 除他们三人,堂中诸人,暂时还不得看。 尤振武假装仔细看完,抬头看向都任老大人。 都任却是不说话,一副一切交给你决定的态度。 王家禄亦是如此。 既如此,尤振武也不再客气,于是说道:“李应瑞,你之两策,还算周全,只是写到未必能做到,你可敢保证?” “卑职愿立军令状,若放进一贼,愿领军令!” “好,既然你敢如此说,防谍重任就交给你了,我再从中军营拨五十人给你,若是发现奸细,需要支援,临近军士,你也可调动。但我也要说了,如果出现懈怠,放进奸细,吾亦不敢饶你。” “如有懈怠,请斩李应瑞之头!”李应瑞大声,眼睛里放着光。 他身后,父亲李昌龄面色凝重,皱着眉头,显然,李应瑞今日所说,事先并没有和他商量。 “好,李应瑞听令!本镇将防谍之责全部交于你。” 听着尤振武之令,众人静静看着,有人怀疑,认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有人却是相信李应瑞,不说李家将门,只说李应瑞为总镇好友,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这一次西安之行,李应瑞和王守奇又一路跟随,同历惊险,总镇如此,李应瑞又岂会是无能之辈? 定下防谍,城中维持秩序,安抚百姓的任务,自然是都任老大人。 督饷郎中王家禄为辎重后勤总负责。 分派完毕,尤振武环视众人,大声道:“今日分营,首要在整肃军纪,约束士兵,绝不可侵扰百姓,败坏名声,闯贼为什么能势大?就是因为其善于蛊惑人心,说什么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又说什么,杀一人如杀吾父,一妇如吾母,今日我榆林军新立,当立下铁的规矩,但有欺压百姓,擅取百姓一针一线,败坏我榆林军名誉者,立斩不赦,如此方能压过闯賊,重塑我官军名誉和形象。” 听到此,众人都是一凛。 他们能看出,尤振武绝不是在虚言。 “为了便于传颂,使每一个士兵都知道,我新编了一个军律歌,教授众军,诸位大人可以听一下,评断优劣,李承芳。”尤振武看向堂中一人。 “在。”赞画李承芳站起来,先向都任王家禄行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清清嗓子,用秦腔的调子唱了起来。 ……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莫进城市进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第三号令要声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 …… 李承芳唱的极好,众人听的惊奇,不止是惊奇于新鲜的曲词,也惊奇于尤振武的做法,历来军法军纪,都是强调战场纪律,逼着士兵往前冲杀,对于日常扰民,并不是太在意。尤其是乱世之时。 现今,朝廷困窘,粮饷极度匮乏,军士们无粮无饷,苦不堪言,如果不许他们骚扰百姓,从百姓口中夺粮,他们如何肯为朝廷卖命?不说卖命,甚至说不定要逃散或者是哗变了。 而士兵是将领的根基。没有士兵,哪能有将领? 因此,对于部下骚扰百姓的行为,大部分的将领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有的将领还纵容、鼓励军士们去劫掠百姓,以补充军用,提升士气。 想不到尤振武刚成为榆林总兵,就与众不同,要废除武将们默许的潜规则。 惊奇之外,很多人都怀疑,这样的军纪,能执行吗? 如果朝廷能保证粮饷,谁愿意去劫掠百姓,留下骂名?如果朝廷不能保证粮饷,这样的军纪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让士兵们冻死饿死吗? 当然了,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首军律歌,并非是尤振武所创,而是后世几百年之后,湘军创始人曾国藩编写的《爱民歌》,因为《爱民歌》。湘军形象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同时也提升了军中的士气,时间紧张,尤振武直接拿来用了。 至于曲调,则是李承芳和武尚忠两个人定的,两人都喜欢听秦腔,武尚忠更是一个秦腔迷,虽然不识太多字,但却懂得曲调精妙,又久在军中,了解底层士兵的想法,两人商议后,参照着秦腔名剧《苟家滩》的调子,将《军律歌》定了下来,也就是将“彦章打马上山坡,新坟累累旧坟多”,改成了“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当然了,加快了语速,去掉了无用的起程,唱起来更加朗朗上口。尤振武听了十分满意,夸他们是天才。 …… 当李承芳唱完之后,现场立刻响起了小声的议论。 众人的怀疑,尤振武当然已经感觉到了,但他心志却是坚定----没有铁的纪律,就不可能有铁的军队,立军先从立律开始。 座中,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和翟文的老脸都是严肃,《军律歌》之事,尤振武当然和他们商量过了,对于尤振武的做法,四人都是支持。但就像是堂中其他人的怀疑一样,对于这样的军律能否真正执行,四人心中是有疑问的,为此,侯世禄提出暂缓推出,但尤振武却不接受,他坚决要在榆林军第一次全体军议大会上,将《军律歌》推出。 “好,太好了!” 听完之后,都任第一个站起来,微微激动的赞道:“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这四句话说的太好了,但是我榆林军能做到,城中百姓必将榆林军当成自己的子弟,士民一心,何愁榆林不守?!” 王家禄亦是连连点头。 身为地方治理官员,他们对官军扰民的祸害,太过清楚,也太过无可奈何,因为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是管不了官军的,官兵烧杀抢掠,作出比流贼更恶劣的事情,他们也无计可施,最后被百姓骂为狗官,朝廷亦责难他们,如果榆林军真能照着《军律歌》,和百姓相处,那对地方百姓实在是最大的善举。 尤振武向都任王家禄抱拳行礼,对他们的支持以示感谢,然后转对众人,高声说道:“闯贼汹汹,要坚守榆林,非众志成城,上下一心不可,只有爱民护民,榆林百姓才能认清闯贼的蛊惑之言,也才会同心协力,助我们守城,所以分营之后,我的第一令就是,凡我榆林军,上至总兵,下至普通士兵,人人都需会唱《军律歌》,具体传唱,由李赞画负责,学会之后,每日早晚各传唱一遍。此乃军令,任何人不得违抗。” “是!” 各营主将和副将,都站出领命。 虽然他们心中都有怀疑,不认为军律歌的要求,最后真的能落实,但现在还是应了。 又有人想,这也许不过就是笼络人心的表面做法,等到军中没粮没饷了,该抢还是要抢的…… 待众将领命退下后,尤振武环视全场: “振武受孙督师临终所托,界以榆林重任,授令以来,不敢有任何马虎,只恐托付不效,辜负督师之明。在坐诸位,或是我至亲、或是我长辈、或是我朋交,均应同心协力,勇猛杀敌,以报陛下之恩。有功赏,有罪罚。如有玩忽军令、管制懈怠,侵扰百姓,更或者作战不力、贻误战机、丢失墙垛、或者是造成重大损失者,振武虽然为晚辈,但却也无法刀下留情!” 一时,堂内雅雀无声。 众人看着尤振武,心中惊叹,尤其是王世钦王世国这些老将,不想暗暗叹,小小年轻,竟有如此威重,也怪不得城中有那些传说呢。 尤世威尤定宇侯世禄翟文等尤家亲朋,则是振奋,振武如此,何愁榆林不守? …… 尤振武之后,负责粮饷的王家禄站起,将粮秣以及一干准备,说与众将。 为了筹集粮草,官府今日就将发出公告,令大户富户留下自己家人的口粮,剩下的粮食全部借给官府或者是没粮的百姓,官府会记账,借粮的百姓也需要画押,这一份公告是强制性的,不容大户富户拒绝,今日军议之后,都任和王家禄就将召见城中的大户富户,将这个命令向他们说明,同时也是安抚他们,使他们放心,保证战事结束之后,官府会原原本本的将所借粮食奉还。 至于其他守城军需,如木料,羊油,欍油烛、油、锛斧、焰硝、柳灰、石灰、木炭、席、苇、麻、弓、箭、铁杴、杵头等一应种种,也需要城中百姓义捐或者是官府征用。 总之一句话,为了守城,榆林正式进入军管,所有的人员和物资,都要服从于大局。 …… 军议结束,众将各去忙碌,都任王家禄端坐大堂,召见城中士绅和大户代表,说明军管军用。 虽然对于自家多余的粮食被征为军用,士绅大户们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是当真正听到的时候,现场还是响起了一片议论之声。 王家禄向他们解释,说明只是借,并非强征,但众多士绅还是有不愿意者,特别是那些从绥德搬迁而来的大户富户,他们纷纷说,当日在绥德,尤老总镇亲口保证,不强夺我们粮食和财物的,怎么刚到榆林,这就变卦了呢? 王家禄道,尤总镇的陪嫁粮食,连同秦王府的赏赐,也都被征为了军粮,榆林巡抚衙门兵没有付他一两银子,只是写了一张欠条。 听到此,众人无话可说。 …… 这些纷乱,尤振武自然是不担心的,军议之后,他即巡视各营,他第一个先去到了吴汉的汉字营。 “吴把总,你原本只是到榆林送粮,想不到却成了我榆林军的一员,接下来更是要面对生死之战,你可后悔?” “沙场征战,正卑职所愿,卑职岂会后悔?再者,总镇领军有方,榆林上下一心,卑职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这种气氛了,此战,我军必胜。” “好。就知道你是忠义之人,我虽然给了你一个营号,但你营才一百人,你要想办法招兵壮大啊。” “是。” 从汉字营出来,尤振武又去往各营, 从最初的预测河南大雨,到中卫所练兵,再到五家桥卸鞍村之战,最后一铳击毙逃跑的王定,被孙督师病逝是简拔为榆林总兵,尤振武已经不止是榆林的传奇,隐隐的,更已经有神灵的色彩,很多榆林人都坚定,尤振武一定就是岳王爷转世,不然不可能有如此的本事。因此,对于尤振武年纪轻轻就成为榆林总兵,军中下上,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尤振武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是敬畏。 尤振武巡视各营,检验操练,为了在他面前表现,榆林军上下抖擞。 尤振武仔细巡查,心中有数,就战力来说,刘廷杰的左营是最强的,但榆林是九边重镇,男不耕,女不织,赖转饷以食,即便是李昌龄和尤岱统领的义兵营,其实也是有一定战力的。 也怪不得在真实的历史上,榆林孤军能抵抗李自成十二天之久。 在尤振武巡查各营,军士们喊杀操演的同时,城内城外的各项工事的修建,依然是如火如荼的进行中,巡抚衙门边的那一块空地上,新任经历周运,正在监工铸炮厂的修建,面对尤振武的催促,一向超然的他,这时也显得有些焦急,而位在城南的榆林兵器器坊內,铁匠们正“叮叮当当”日夜不停的打造兵器甲胄,以及守城所需的各种器物。 新开的火药坊内,工匠们正小心翼翼的制作“万人敌”。 王徵带着儿子王永春,学生刘廷夔在推敲鼓风机的制作。 周器的泥炮,渐渐现出雏形…… 所有人都在忙碌,都在努力,都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一章 使来 次日。 是尤振武父亲出殡的大日子。 尤振武披麻戴孝,送父亲最后一程。 尤家上下哭成一团。 尤振武母亲和二姐,都已经哭的上不来气,即便是新入门的李文英,也是悲声低泣。 不止尤家,这一日,很多榆林人的家里都出殡,他们的父兄子弟都战死在汝州,但和尤振武的父亲一样,尸骨难回,今日下葬的,只是衣冠冢。 城中处处有哭声。 跪在新坟前,尤振武在心中默默道:“父亲,你放心,有一日我会收复河南,寻回你和榆林将士尸骨。重新安葬……” “哒哒哒哒~~” 就在送葬的队伍返回,刚来到城门之前时,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回头一望,却是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普通百姓的打扮,裹着头巾,一边行进,一边不停的打马。 “好像是老石!”武尚忠道。 尤振武站住脚步。 很快,快马就来到了城门前,马上那汉子身材魁梧,风尘仆仆,正是久出未归的石善刚。 众人都正色,心知老石必然是带回了最新的情报。 见到站在城下,一身缟素的尤振武,石善刚急忙翻身而下,先向尤家坟茔的方向,拜了三拜,说句,游戎,石善刚送你了,然后起身来到尤振武面前,抱拳报道:“禀总镇,陕西副总兵高杰放弃延安,逃往山西,闯贼兵马前锋人马约三千人,由闯军左营的右果毅将军刘汝魁统领,已经于四日前进占了延安,昨日又占了绥德和米脂。” 众人听了都是吃惊,武尚忠怒道:“高杰狗贼,居然不战而逃,枉我们送了他两百战马!” 翟去病道:“高杰果然银样镴枪头,草包一个。” 尤振武却是冷静,因为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中。 不过算算时间,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十三日,照原本的历史,这个时候闯军已经兵临榆林城下,向榆林发出最后通牒了,但现在却只是攻下了延安,到了绥德和米脂,比之历史上的真实,足足晚了五六天。不知道是自己的努力,还是老天爷的高抬贵手,总之,苍天多给了榆林几天的准备时间。 “闯贼前锋只有刘汝魁的三千人,你可确定?”尤振武问。 “确定,小的摸了两个舌头,他们都说,刘汝魁率左营三千骑兵先行,刘芳亮和李过的步兵主力,在刘汝魁身后六十里。”石善刚道。 尤振武点头,眼中似有兴奋:“刘汝魁现在在米脂,那就是说,刘芳亮和李过的主力,还在绥德……” 石善刚点头:“应该是。” “可有秦王世子,或者是朱大侠的消息?”尤振武问。 石善刚摇头。 “辛苦了,快入城休息吧。” 石善刚抱拳离开,但并不是入城,而是去往尤家坟茔所在的方向,去哭祭老参戎。 尤振武转身对张禄道:“去请孙副镇,刘参戎到总兵府议事。” …… 不同于尤家的内外缟素,凄风苦雨,总兵府非常安静,虽然被任命为了榆林总兵,但尤振武本人并没有进到总兵府居住,而是将总兵府作为了城中的一处营房,由中军营暂时使用。33 孙惠显、刘廷杰很快就来到了总兵府。 两人来到的时候,张禄带兵在外警戒,尤振武正和舅舅侯拱极,赞画李承芳两人在堂中商议着什么?但李承芳皱着眉头,侯拱极连连摇头,好像是不同意尤振武所说,直到孙惠显和刘廷杰进入,他们三人方才是停止了讨论。 孙刘二人原本以为,尤振武召他们来,是要商议守城,不想尤振武却说,今日不为守,而是为战。 “刚刚得到报,高杰弃了延安,往山西逃了,闯贼兵马不费吹灰之力,取了延安,又占了绥德,米脂落入贼手,怕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但其前锋兵马只有三千人,我以为,或是可战之机……”尤振武道。 两人明白了,尤振武竟然想要反客为主,主动出击。 只是城中兵马虽然七千,但精锐不多,那刘汝魁亦是闯军悍将,留着坚城不守,却要出动出击,和敌人野战,会不会太冒险了? 也怪不得作为中军游击的侯拱极会连连摇头呢,显然他不同意外甥的冒险做法。 “刘汝魁虽然有三千人,但未必都聚在一处,且连战连胜,从西安到绥德,一路夺取城池不费吹灰之力,其必有骄横懈怠之心,米脂是李自成的老家,刘汝魁进入米脂,说不得会得意忘形,痛饮痛吃,所以我的想法是如此如此……” 尤振武手指地图,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听完,孙惠显微有犹豫,刘廷杰却是眼睛大亮的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末将以为,可战!” 侯拱极摇头:“不可,此策太过冒险,一旦失败,不但折了锐气,我榆林不多的精锐,怕也会折损殆尽。” 李承芳亦不赞同。 正商议间,张禄忽然来报:“总镇,银州关傅祐傅指挥来报,说闯贼派来了一个使者,其人名叫舒君睿……” 尤振武听的一喜,抚掌笑道:“来的正是时候!” …… 一切都如历史,李自成果然是派来了劝降的使者,闯贼使者名叫舒君睿,乃是闯贼帐下的一个谋士。因为他原籍绥德,能言善辩,所以被李自成派来。 最重要的是,舒君睿并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了五万两的银子,一共三大车,十几个箱子。 李自成的诚意,确实很足。 要知道,崇祯十五年,孙传庭奉命到陕西练兵,崇祯帝也不共才给了六万两银子,而现在,只是一个劝降,李自成居然就给了五万两银子,而且不是事后付的模棱两可,而是事先就拿出了真金白银,装了三辆大车,这样的诱惑,不是一般人能抵御的,要知道,榆林军不过七千人,如果人均分配,一人差不过七两银子呢。 有人问了,李自成不怕榆林军收了银子,出尔反尔吗? 他当然不怕,因为他劝降在前,大兵在后,如果榆林军出尔反尔,他大兵正可以围攻榆林。 人会死,银子却不会少。 李自成为什么有银子?当然是拷掠西安士绅所得,又或者是秦王府的宝藏。 “去病,你连夜去一趟银州关,把闯贼使者和银车带回来,记着,对那使者一定要毕恭毕敬,不可露出一丝的懈怠和轻蔑,攸关大局,你一定要做到,具体原因,事后我会和你解释。”尤振武令翟去病。 翟去病不解,但还是叹气点头:“对贼使毕恭毕敬,还真不容易做到呢。” …… 晚间,周器的泥炮终于是做成。一共四尊,两尊大的,两尊小的。 尤振武一丝不苟,从头到尾的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所有细节都和自己制定的一样,主件备件的尺寸更是分毫不差之后,他才微微松口气,脸上露出笑意。 回到家之后,尤振武将自己的计划说与尤世威尤定宇和外公侯世禄,以及表爷翟文,听取他们的意见,争取他们的支持。 原本,几个老头都是不同意冒险的,认为坚守城池、凭城拒守才是上策,后来在尤振武详细分析利弊,指出机会难得,同时挫败闯军前锋,能再为榆林争取十天的时间之后,他们才勉强同意,但对于尤振武要亲自带兵前往米脂,几个老头坚决不同意,尤振武坚持,最后翟文提出,他也要带靖边营的精锐跟随,尤振武同意了。 …… 第二日,十一月十四日一大早,捆手蒙眼的舒君睿被塞在一辆马车里,由翟去病带回了榆林。同行的,还有三辆碾压沉重的银车。 “李自成还真他娘的大方啊!”翟去病啧啧。 尤振武并没有急着见舒君睿,而是先和妻子李文英商量:“有件事,得请你帮忙。” “你请我帮忙,倒也不容易,是什么事?”李文英饶有兴趣,笑。 尤振武简单和她说。 李文英听完却是正色了:“这是国家大事,妾岂敢怠慢?” 上午。 尤振武在总兵府见了舒君睿。 和平常不同,尤振武今日的一身装束,极其华丽。 头戴飘巾,身着一袭上等蜀锦制作而成的白襴袍,腰系绦带,帽靴都是上品,虽然身着白色,很明显的是在为父亲戴孝,但服装穿戴都是奢侈,一般百姓百姓可能看不出其间的区别,但如果是识货人,一眼就能知道,尤总镇这一身的穿戴,已经超过一般的官绅富商了。 “绥德舒君睿见过尤总镇。尤总镇年少有成,不到二十就为榆林总兵,实在令人钦佩。” 舒君睿进到堂中,向尤振武行礼,他年不过三十许,留着长髯,一张面孔倒也清俊儒雅,看起来有些才智,一如他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狗贼,我父战死于汝州,你为闯贼使者,竟敢到我面前,来人啊,给我推出去斩了,以为家父报仇!”尤振武一身华丽,站在堂中,冷冷扫了舒君睿一眼,忽然大喝。 舒君睿大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明白自己刚见到尤振武,只一句话,正要观察揣摩尤振武的相貌和心理,怎么就要被斩首?就算尤振武的父亲战死沙场,也和自己没有关系啊。 “总镇,学生这一次来,乃是为了你的前程,亦是为了榆林百姓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舒君睿叫。 但总兵府的军士早已经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架起他往外面拖。 眼见就出了总兵府大堂,被按在堂前的空地里,几个军士虎视眈眈,其中一人更是抽出了大刀,俨然就是要对他斩首,舒君睿心中哀嚎,我命休矣,早知道就不讨这个差事了,也免落下身首异处的下场,但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眼看得两个军士将他按在地上,另一个军士拿着大刀比划一下,马上就要手起刀落,将他人头斩落,忽听一人喊道:“慢着!” 舒君睿一身冷汗早已经涔涔而下,闭上眼睛,全身颤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忽然听见有人呼喊慢着,他忍不住又燃起了生的希望,睁眼一看,原来呼喊之人正是护送自己而来的那个年轻小将。 一路而来,他已经知道小将名叫翟去病,乃是榆林总兵尤振武的表弟,翟去病对他甚为尊敬和友好,他忙喊:“小将军,救我~~” “你们勿要动手,我去去便回。” 翟去病扫了舒君睿一眼,交代几个军士,然后快步进入堂中。 很快,命令就从堂中传出。 “罢了,把他拖进来!” 于是,两个军士重新提起舒君睿,将已经快要吓个半死的他,拖回了堂中。 只见尤振武面色冷冷的坐在那里,好像有些无聊的把玩着腰间的绦带,翟去病站在他身后,舒君睿忙站定了,整衣正冠,微微颤抖的再向尤振武行礼。 尤振武不说话,只冷哼。 翟去病道:“舒君睿,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如果对我榆林军有益,保你性命,如果没有,你还是要被拖出去斩首的!” 舒君睿压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强装镇定:“学生虽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觉悟。不管是杀是剐,学生都不惧,学生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容学生说完,其后再发落亦不迟。” 尤振武还是冷冷。 翟去病道:“你说吧。” 舒君睿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学生此来,并非为了劝降,实在是不忍见生灵涂炭,榆林化为齑粉,也不忍总镇年纪轻轻,大好的前途,最后毁于一旦。” “齑粉也好,毁于一旦也罢,尤家世受国恩,唯死战以报国家。”翟去病道。 “尤家果然忠义!” 舒君睿向尤振武一辑:“这不是学生,乃是闯王亲口所言。” “哦?”尤振武终于是看向了舒君睿。 舒君睿道:“总镇虽然刚为榆林总兵,但五家桥救出孙传庭,卸鞍村又破了我顺朝追兵,已经显出带兵之能,闯王听闻后,不但不为仵,反而对你大加称赞,临行之前,还特意叮嘱我,说令尊战死汝州,非是私怨,乃是公义,对于令尊的战死,闯王非常之惋惜,说大家都是陕北人,乡里乡亲,却因为狗朝廷不明,鱼肉百姓,才造成了陕北人的自相残杀,令尊之死,归根结底,都是狗朝廷害的,但闯王心里仍十分过意不去,说,若有机会,他愿意亲自向总镇你表达歉意。”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二章 计说 尤振武哼了一声,不过表情却比刚才缓和了不少。 舒君睿精神一振,继续道: “崇祯元年以来,十年久旱,赤野千里,民不聊生,可官府不但不赈济灾民,反而变本加厉,愈发的盘剥百姓,以至于陕西各地,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不说其他,就说我绥德米脂榆林三地,这些年饿死过多少人?但官府不管不顾,上至崇祯,下到地方官员,不知抚恤百姓,只是一味的严刑重敛,亲王宗室,朱门酒肉,道边田野,却累累白骨,这样的朝廷,能叫朝廷,这样的天下,能叫天下吗?” “我闯王体仁好生,不忍见百姓饿死,这才举起义旗,吊民伐罪,救民于水火之中,最初不过十几人,到今日,连战连胜,兵马五十万,战将千员,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各地争相投诚,百姓争相拥戴,若非获命于天,能有此成就乎?” 见尤振武沉吟不语,翟去病似有所动,舒君睿继续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说:‘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正是闯王数次战败,但依然能够再起,官府朝廷年年镇压,但年年失败的原因所在。朱家朝廷丧尽民心,以为天下人所不齿,现在闯王亲统北路二十万大军而来,顺民心,应天意,各地望风而降,延安米脂绥德皆以归顺,只剩榆林孤悬于外,现在闯王大军驻扎米脂,总镇以为,以榆林一地之力,能挡闯王的二十万大军否?” 说到此,舒君睿停顿住,目光紧紧盯着尤振武。 尤振武沉吟不语。 堂中雅雀无声。 就在这时,后堂却隐隐传来了一阵笑声,笑声很低,但非常动听,很明显是女子的笑声。 舒君睿耳朵极灵,他一下就听到了,随即不自觉的抬头又看了尤振武一眼。 ---尤振武穿着华丽,鞋靴上品,鬓角的头发纹丝不乱,这样的年轻人,贪念荣华,或许有才华,但受不了苦……更不用说后堂的美人,由此可知,尤振武绝不是意志坚定的人。 许久,尤振武终于说道:“延安虽陷,但还有固原白广恩郑嘉栋,临洮牛成虎,宁夏官抚民,秦州陈勇,汉中高汝利,榆林又怎是孤悬?” “总镇有所不知,固原白广恩郑嘉栋,已经逃往汉中,权将军田见秀率南路十万大军攻之,临洮牛成虎逃往了宁夏,权将军刘宗敏率中路十万大军亦攻之,此两地投降,不过是时间问题,至于秦州陈勇,区区两千兵马,不足为道。”看出了尤振武的心思之后,舒君睿更有信心,说话也比刚才从容了许多。 尤振武表面默然,心中却是微微一松---他一番苦心劝说,总算是有些作用,白广恩郑嘉栋没有留在固原,而是去了汉中,如此,他们短期内不会投降,以白广恩的能力,从汉中退往四川,亦是有相当可能,陕西和四川的情势,就都会改变。 可惜的是,牛成虎却没有听从他的建议,退往汉中,却依然如历史上发生的那样,去了宁夏,和官抚民合兵一处了,如此一来,他最后八成要跟着官抚民投降…… 见尤振武沉思不语,似有所动,舒君睿继续道:“天下兴亡,皆有气数。明朝气数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总镇年纪轻轻,但智谋非凡,相信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与其给明朝殉葬,连带着拉上榆林全城的百姓,何如弃暗投明,归于闯王帐下?” “但是归顺,所有人官职不变,家人可迁入西安,榆林军上下,不论将领士兵都可以领到犒赏。这是闯王亲口对我所言,绝没有一字虚假。” “今日五万两银子不过是略表诚意,如果总镇愿意归顺,闯王后续还有封赏。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闯王英明神武,海宇归心,不久的将来必能取代朱明,开创新朝,现在跟随闯王正逢其时,且闯王对总镇十分看重,不愿双方交战,只想同图富贵,尤总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尤振武想了很久,说道:“你们占了米脂,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打我银州关了?” 舒君睿道:“那就要看总镇如何抉择了,如果总镇愿意归顺,双方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如果总镇执迷不悟,怕就是玉石俱焚了。” 尤振武假装忧虑,长长叹口气,向翟去病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起身往后堂走。 舒君睿有些失望,但却也不敢多说,只能对尤振武的背影拱手作揖。 待尤振武走后,翟去病来到舒君睿面前:“此事重大,我们还得商议,贵使先在榆林休息几日,回头我们给贵使答复。” 舒君睿摇头:“非学生不愿意留也,只是闯王有令,学生不能多留,最迟明天,学生必须离开。” 显然,他怕榆林军施缓兵之计。 翟去病假装为难:“这么大的事情,我家总镇岂能不和部下、家人多商议?没有他们的容易和支持,即便我们总镇同意,又有什么意义呢?” 舒君睿道:“局势如此清楚,一天时间也足够了,总镇若不想费口舌,可交给学生,学生必说服他们。” 翟去病想一想:“你等着。” 转身去往后堂。然后很快就又转了出来,对舒君睿说道:“那就明天。明天我们给贵使一个回复。” 舒君睿松口气,深辑:“好。百世富贵就在眼前,机会稍纵即逝,望尤总镇抓住良机。小将军亦可攀上富贵。” …… 舒君睿被送出去之后,坐在屏风后的都任、王家禄、李承芳走了出来,尤振武也从后堂转出,王家禄骂道:“狗贼竟如此狂言,真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尤振武道:“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知道白广恩郑嘉栋去了汉中,牛成虎去了宁夏。” 李承芳笑:“还有五万两银子。” 尤振武点头,向都任老大人拱手:“大人,闯军贼使之事,现在仍需严格保密,免得消息泄露,动摇城中军心。” 都任点头:“下一步你要如何?” “当然是将计就计。”尤振武笑:“不过只我一人不行,还需有人帮衬演一场戏,不然舒君睿未必会相信。” …… 原本说的是明天,但中午刚过,舒君睿就再次被带到了尤振武面前。 不同的是,这一次见面的地方改到了一处密室,而且现场不止尤振武和翟去病,还多了游击侯拱极,靖边营副将翟文,千总武尚忠。 见到屋中人都披着铠甲,皆是榆林军的将领,舒君睿精神大振。 尤振武为他介绍众人,并说座中都是自己最亲信,随后,众人开始对舒君睿发问,从闯军的人数到归顺之后,众人可能得到的赏赐、家人的安置,舒君睿说的唾沫横飞,对李自成极尽吹捧,对未来极尽描画,众人开始都有迟疑,渐渐的,似乎都被舒君睿说动,武尚忠发牢骚的道:“咱们为朝廷征战多年,拼死拼活的,但一年到头,却落不下几个粮饷,吃的穿的都他娘的不够,十几年了,朝廷给的银子,还不如李自成一次给的多。” “是啊。非我们不忠,实在是大势所逼。”侯拱极点头,似有赞同之意。 见众人被说动,舒君睿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喜色。 见差不多了,尤振武将舒君睿召到旁边,坚定道:“我意已决,请转告闯王,但是闯王兵到,我等立刻开城投降。只希望贵使能记得今日的承诺。” 舒君睿大喜:“那当然。总镇明智也。” “只是城中其他人仍需时间来说服,为免他人起意,也为了避免被都任、王家禄等人发觉,贵使不宜留在城中,我即刻派人送贵使出城。” “求之不得。”舒君睿拱手,然后说道:“不过还请总镇手书一封,学生也好回去交差。” 尤振武道:“可。” …… 下午,榆林南城门吱嘎吱嘎的打开,几十个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疾驰而出。 马车中坐的正是舒君睿。 出了城门后,舒君睿掀起车帘,往后望了一眼,又摸摸怀中尤振武亲写的归顺信,眼神中不禁露出得意,以他说服尤振武投降之大功,未来在闯王殿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一如来时,护卫舒君睿的还是翟去病。 他们一路疾行,一个多时辰后,来到了银州关。翟去病请舒君睿下车休息,然后听见他对银州关守将傅祐说道:“总镇令所有人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即撤回榆林。” 傅祐惊讶:“这里不守了吗?” 银州关差不多是榆林的门户,如果这里不守,敌人的兵马就可以从米脂长驱直入,一直到榆林城下。 “总镇自有主意。”翟去病冷冷一句。 傅祐只能抱拳:“是。” …… 就在银州关,舒君睿和翟去病分手,坐上他来时的马车,在原来的车夫和几十个护卫的簇拥下,往米脂而去。而就在离开之时,他亲眼见到,银州关的守军正准备撤退事宜。 银州关距离米脂,还有六十里路,此时已经是申时,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舒君睿今夜肯定是赶不到米脂,但他仍然催促车夫快行,想着今夜宿在碎金镇,明日中午赶到米脂县。 “学士,下雪了。”车夫忽然说。 舒君睿恩了一下,舒舒服服的倚靠在车厢里,并不觉的下雪有什么稀奇,只担心下雪影响道路,耽误了他的回程,不能早些将榆林愿意投降的消息,回报给闯王。 …… “哒哒哒哒~~” 同一时间,尤振武亲点的一千五百精锐,正离开榆林,往银州关进发。老将翟文,参将刘廷杰,游击侯拱极和马大志,武尚忠翟去病等随行,为了此次计划,尤振武强力说服了家中的三个老爷子,又说服都任和王家禄,最后统一众人的思想,制定了严密的作战计划,每人携带三天的干粮,前出米脂。 为了计划的成功,众人献言献策,为了争取去往米脂的名额,众人也是抢破了头。 榆林距离米脂,一百八十里。 尤振武计划,秘密行军,后天凌晨,赶到米脂城下,对城内敌人发动突袭。 计划的关键就在四个字,秘行,突袭。 为了做到这一点,榆林军要晓伏夜行,所幸这是本地作战,军中的米脂士兵亦有不少,熟悉地形地理,秘密行军并不是问题。 至于突袭能不能成功,在努力之外,还需要有一些些的运气。 “哥,下雪了。” 跟在尤振武身边的翟去病忽然叫。 尤振武抬头望天,正看见一片片的雪花飘洒而下,脸上忍不住一喜:“好雪,此乃天助我们啊~~” …… 次日一早。 两百里之外。 绥德。 昨夜这里也下了雪,虽然不大,但却是断断续续的下了一夜,早上一觉醒来,推开门,城中处处白雪,将街道都快要淹没了。 闯军的大纛在城墙上飘扬,城中驻了很多的闯军,城外,闯军大营连绵十数里,兵马万千,旗帜猎猎。 原本,闯军今日是要继续往米脂行军的,但这场大雪却阻住了他们的脚步,天亮之后,李自成没有发出拔营的命令,只是召集众人议事。 议事完毕,两个中年人离开李自成的临时寝宫,在城中街道上闲走。 城中百姓都被闯军驱赶出来,此时正在扫街。 两人沿街而走,边走边聊。 “这一场雪,下的真不是时候。”先一人叹。 其人四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细目阔口,留着一把乌黑漂亮的长须,肤质白皙,儒雅中透着几分锐气,却是李自成帐下谋士顾君恩。 另一人留得三络长须,方面大耳,穿着一件没有补子的绿色官袍,笑道:“无妨,也就是耽搁半日,最多一日的行程,榆林军还能跑了不成?” 他叫杨永裕,山东招远人,曾任大明钦天监博士,崇祯十六年五月于湖广降李自成,任李自成的礼政府侍郎。因为新朝新建,很多地方还没有制度化,所以他的官服上尚没有补子。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三章 奇袭 顾君恩摇头:“难说。那榆林尤振武的年纪虽然轻,谋略却是不凡,在潼关抢出孙传庭,又在五家桥使用疑兵退了谷可成,后来谷可成虽然警醒,派兵急追,却被他全歼在了歇鞍村,小小年纪,有如此用兵之法,也怪不得能从一默默无闻之辈,为孙传庭赏识,一跃变成榆林总兵,即便败退中,他也不忘记强力清空绥德和米脂,几乎带走了所有的粮食,这俨然是要坚壁清野,死守榆林啊,这样的人,岂可小视?” “大势使然,他纵使三头六臂,又有何用,何能挡住我二十万大军?”杨永裕道。 顾君恩又摇头:“我二十万大军,他自然是挡不住的,但肯定会给我军增加许多的麻烦。我大军早一日到榆林城下,攻取的难度,就会少一日,多耽搁一日,说不得就要多付出一日的代价。” 杨永裕点头:“这倒是。” 想一想,问道:“舒君睿奉了闯王的旨意,往榆林劝降尤振武,你以为能成否?” 顾君恩道:“闯王仁慈,不忍老乡杀老乡,所以派舒君睿去劝降,但尤振武的父亲刚刚战死在汝州,和闯军有杀父之仇,即便舒君睿巧舌如簧,想要说服他投降,怕也是难。” “既如此,兄台为何没有在闯王面前明言?”杨永裕问。 顾君恩苦笑一下:“我军占据西安之后,檄文一出,各处纷纷归顺,连深仇大恨的河南总兵陈永福都降了,陕西诸将,更纷纷来投,我军已经得了劝降的大利,面对榆林坚城,岂能不用?闯王又是米脂人,和榆林半个老乡,他想要拉拢老乡的心思,上上下下都看得出来,何况,劝降诸事是丞相牛金星负责,宋献策卜卦也是大吉。我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杨永裕道:“你怕是多虑了,劝降不过是手段,舒君睿能不能说服榆林,并不重要,五万两银子,也不值一提,闯王这是先礼后兵,劝降在前,大兵在后,如果榆林执迷不悟,据城顽抗,我大兵正可以灭之。” 顾君恩点头:“但愿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城门口,忽然有一塘马从远方来,进到城门前就大喊:“捷报捷报,我军攻陷凤翔府,斩知府唐明~~~” 顾君恩叫一声好,曾经为大明钦天监博士的杨永裕却有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 米脂。 快中午前,载着舒君睿的马车,进了米脂县。 和绥德一样,米脂也陆陆续续的飘了一夜的小雪,凌晨停了,不想临近中午,竟然飘飘洒洒的又落了下来,舒君睿下了车,呵呵手,进到城中大户刘宅的一处院子里。 闯军左营的右果毅将军刘汝魁就住在这里。 闯军是昨天进入米脂县城的,因为这里是李自成的老家,说不得就有许多他的亲朋故旧,因此闯军军纪异常的好,那真是秋毫无犯,从上到下,都是老老实实的,不过这也苦了他们,因此在这之前,榆林军强制撤退了城中所有的大户和富户,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再没有官府和官兵之后,城中流氓又劫掠了一遍,百姓哭喊连天,等刘汝魁来到,进入米脂县城时,看到的完全就是一座荒芜之城。 城中县衙、府库,四个城门,都被烧毁了,百姓逃散大半,剩下的百姓虽然对他们的到来十分欢迎,纷纷在街道两边迎接,呼喊: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一个个兴奋的像是过年,但刘汝魁心中却是发苦,都吃他娘喝他娘,去哪弄那么多的粮食去?别的地方还可以杀士绅,杀土豪,再不济,也能抢掠中层,但米脂的士绅土豪却已经都逃走了,中层百姓又都是闯王的乡亲,在别的地方可以胡来,但来到米脂,为了维护闯王的名声,他们却不得不规矩。 没有钱粮,没有补给,刘汝魁的三千人根本无法前进,只能就在米脂扎营,一边派出轻骑,往银州关榆林的方向,探查官军的动向,一面向后方急报,请速速运粮。当然了,刘汝魁也不忘记修补城门,严加戒备,防止官军来攻。 听闻去往榆林劝降的舒君睿回来了,刘汝魁急忙请。 “见过二帅。”舒君睿一脸喜色。 看他样子,刘汝魁就知道事情成了,但仍有些怀疑的问道:“先生可顺利?” 舒君睿坐了,将经过讲了一遍,说自己被尤振武威吓斩首之时,是如何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又如何反客为主,陈说利害,令尤振武满脸惭愧。最后又舌战众将,成功说服了尤振武手下的亲信。 “我观尤振武穿着华丽,年少奢靡,绝不是意志坚定之人,于是,投其所好,先慰问其父,再严明利害,最后施以重利……” 舒君睿说的唾沫横飞,连自己都相信了。 刘汝魁半信半疑。 正说话间,塘马来报。 “二帅,银州关的官军已经撤退,城中空无一人。” 刘汝魁原本是有些怀疑的,但听了塘马的报,知道榆林军让出榆林门户后,他终是相信了,于是下令,令手下副将带三百人,即刻进驻银州关。 副将领命而去。 刘汝魁恭喜舒君睿,说他立下此大功,必被闯王重赏。 舒君睿心中得意,嘴上却是谦虚。 在榆林用过午饭后,舒君睿告别刘汝魁,去向李自成复命。 傍晚,副将回报刘汝魁,说已经占领银州关,周边无有官军。 刘汝魁听后,这才彻底放心。 这中间,雪陆陆续续的下,小小的米脂县城,完全被笼罩在风雪之中,街道上根本站不住人。 “这鬼天气真真是要冻死人。”不过,刘汝魁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天黑雪停之后,他巡查米脂的城防,见四城门都已经修复,值夜军士往来巡查,周边无有异样之后,才骂骂咧咧的返回刘宅。 一进门,亲信队官吴二宝就为他送上暖手的铜炉,同时向他猥琐的笑:“二帅。” “怎么了?” 吴二宝指了指后堂的卧室:“二帅一看便知。” 刘汝魁已经猜出来了,脸上却假装怒:“不过说了吗,不许抢掠民女,否则杀无赦,你这是有几个脑袋,敢违反我的军令!” “不是抢的,是送的。”吴二宝回。 刘汝魁瞪眼:“真是送的,不是你们逼的?” 吴二宝忙摇头道:“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抗你的军令啊。真是送的。” 刘汝魁这才转怒为笑,骂道:“娘求的,是哪个长眼的鬼送的?” “是东街卖药的李掌柜。”吴二宝回。 刘汝魁笑:“娘求的还算知道点事情,也不枉老子的辛苦!” 大步往后堂卧室走去。 卧室里烧着热乎乎的暖炕,一个瘦弱的少女,披头散发蜷缩在被褥里,听到有人进屋,吓得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灯烛光亮下,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红色的被褥间,显的黑者愈黑而红者愈红,令人莫名的生出一些冲动。 刘汝魁小腹中立刻就升腾起一股热流,转对跟在身后的吴二宝说道:“娘求的。你还跟着干什么?还不快滚下去!” “是二帅。”吴二宝笑着去了。 很快,卧室里就传出少女疼叫,哀求,哭泣,以及刘汝魁吭吭吭,如同老牛犁地般的粗喘声…… …… 碎金镇。 此地距离米脂县城不到四十里,乃是百十里之内,最大的一处市镇,早些年曾经很是繁华,人口曾经四五千人,但年年灾乱之后,百姓多有逃散,尤振武近日又迁走了镇中的大户和富户,到现在镇中百姓已经只剩千余人,不过它依然是米脂第一大镇,而且正处于官道之边,是米脂去往银州关的必经之处,也是米脂对敌银州关的前哨,所以在占据米脂县城之后,刘汝魁即派出三百人,占了碎金镇。 今日白天的雪,断断续续,又已经快要隆冬,周边不见一人,驻守碎金镇的三百闯兵白天的时候,在周边巡视,警戒银州关的官军,下午听说官军已经撤退,银州关已经被自家人占据之后,他们顿时就放松了起来,虽然还有军士巡视,但不过都是糊弄,等进入夜晚之后,就更是一骑一兵也没有出了。 镇子前头的哨岗处,两个守夜的喽罗冻的哆嗦,一人搓手跺脚,另一个赶紧又往火堆里投了两根木头,他们身后的屋子里,却是传出笑声,原来是带队的掌盘正在喝酒吃肉。 北风呼啸,飞雪不停,谁也不会知道,在这样的雪夜里,一大队绕过了碎金镇,正向米脂进发…… …… “快,快!后面跟上!” 游击马大志纵马前后奔驰,呼喝后面的人快些跟上。 马蹄踏雪,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 但比起日常“哒哒哒”的马蹄声,却是隐蔽的多。 雪夜难行,加上又是绕行小路,就更是增加了行军的难度,但没有人敢落后,不唯他们是挑选出来的精锐,也不唯出发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从战马到保暖,都做到了齐备,更因为总兵尤振武严令,今晚任何人都不许掉队,掉一人,所在队长撤职,百总罚饷,掉两人,百总撤职,掉三人,千总撤职,每一个将官都必须对自己挑选出的精锐负责。 所以,今夜只有向前,没有落后。 但至于行军的目标,除了尤振武翟文刘廷杰等几个核心,一般将领却是根本不知道的,尤振武给他们的命令只有一个,那就是随我向前。我到哪,你们到哪。 前天下午开始飘起的雪花,增加了行军的难度,不过却也为榆林军的行军,增加了一层天然的掩护,队伍从榆林出发,经过银州关,刚刚又经过了碎金镇,沿途虽然有闯军探骑,但却成功避过,当然了,武尚忠率领的几十个夜不收,往来探路,也是成功的关键之一。 队伍的中间,尤振武正纵马疾行,他身穿棉甲,披着大氅,围脖护脸,手上还戴着手套,一应保暖防护都到位, 即便如此,刮来的北风打在脸上,也依然如刀割一般,尤振武脸上痛,心里却是喜,因为这样的雪夜,没有人愿意受冻,城头守卫的士兵,怕也会脱岗,找地方烤火取暖了吧? “太冷了。这天气怎么这么冷?”跟在尤振武身后的翟去病,冻的声音都变调了。 “闭嘴,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怎么带兵打仗?”翟文骂他,却不看自己的眉头上都已经结了冰霜。 翟去病嘿嘿笑,并不辩解。 李承芳忍不住替他说话:“翟老哥,你可误会了,去病嘴上喊冷,但心里怕是暖着呢。” “李先生,你可别替他说话,他就是磨砺的少。”翟文道。 …… 在绕过碎金镇,快要逼近米脂县城的时候,很多军士还是猜出了今晚行军的目标。 总镇大人难道是要攻打米脂县城吗? 可他们都是骑兵,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如何攻打? 心中疑问,却也没有人敢问。 雪夜里,米脂县城越来越近…… “总镇,前方就是杜家村了。” 刘廷杰派人来报。 杜家村距离米脂县城,已经不过六七里了。 尤振武精神一振:“全军下马步行,小心前进,任何人不得发出声息~” …… 米脂县城。 榆林军秘密来到米脂城下时,城头不见一个军士,只有两盏孤独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飘飘洒洒的小雪,大约是子时时分停下的,但气温却依然是冷的伸不出手,枪杆冻的和铁一般,如此天气下,值夜的闯军士兵很难一直伫立在城头,后半夜之后,所有人就都去睡了。 没有人想到,榆林军居然能绕过银州关和碎金镇,忽然杀到。 “总镇,米脂三门都看了,就属南门守卫最松懈,城头一个守军都没有。”武尚忠带了两个米脂兵为向导,亲自摸到城墙下看,确定城头情况后,他返回向尤振武报告。 注:米脂旧城东为拱极门,南为化中门,北为柔远门。为防水患,未设西门。 尤振武刘廷杰翟文以及在场诸将都是振奋,他们从榆林跋涉一百八十里而来,为的就是这一刻,值夜的闯军懈怠,这正是夺城的好机会……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四章 夜战 “去南城!” 看了看混沌的天色,尤振武下令,又对翟去病说道:“去病,你去北门外埋伏,照我计划行事。” “是。” 翟去病得了令,领两百人悄悄往北门,临行前,向爷爷翟文抱拳:“爷,我去了。”33 翟文老脸严肃:“一定要小心。” 翟去病笑:“放心了,不过就是小事一桩。” 榆林军依次转向南城,刘廷杰,翟文,侯拱极更领一队,于雪夜里,静静的看着面前之城。 很快,十几个背着弩箭长刀的黑影就摸到了南城的城墙下,为首之人掏出腰间的抓钩,轻轻一抛,就勾住了城头的墙垛,拉了一下,确定勾实了,然后他抓住绳索,双手交替向前,脚蹬城墙,下面的两个人用力托举他,很快的,几个交替,那人就悄无声息的翻上了米脂城头。 正是老石石善刚,攀爬是他的拿手本事。且米脂乃是县城,小城小地,城墙不过一丈六七,不止对石善刚,对榆林军中的一些精锐夜不收,也不算什么。 上到城头后,石善刚猫在黑暗中观察,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向下面打手势,很快,十几个黑影借着钩索,也都一一翻上了城头。 城头静寂,值夜的闯军好像还在睡梦中。 城外,榆林军一个个屏气凝息的,都看的紧张无比,只恐己方一个小动静,就惊动了城中的闯军…… “看来不需要火药了。”城下,李承芳小声道。 原来,榆林军预料了火药,做了预备计划,如果攀爬偷门不成,惊动了城头守军,就直接冲到城门前,用火药炸开城门,反正闯军刚刚占领了米脂,城门之上一定还没有来得及覆铁,以榆林火药坊制造的万人敌,足可以将木门炸开,只不过那样一来,动静太大,会第一时间惊动城中的敌人,是为没有办法的办法。 尤振武心跳如雷,但脸上却是冷静,他小声道:“表爷,入城后,你带靖边营的兄弟往西面杀,马参戎,你往东门杀,夺取东门,刘参戎,你带主力去夺华严寺,三路齐头并进,往华严寺汇合,然后再杀往北门,剩下的兄弟随我去寻刘汝魁,擒贼先擒王,当然了,这是我的预先军令,如有其他情况,你们可自己决定,总之一个目标,要尽歼城中贼人,拿下刘汝魁!” ----米脂县城以鼓楼为中心,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为主骨架,方圆不过五六里,小城小地,在衙门府库都被烧毁、闯军又约束军纪的情况下,城中的华严寺极有可能会是闯军主力兵营的所在地,因此,华严寺将是主要攻击的目标。 翟文刘廷杰马大志三人抱拳领命。 忽然,城头隐隐传来一声呼喊,像是一个闯军士兵发现了老石他们,但随即重归沉寂,似是被老石他们用弩箭射倒了。 但众人的心,还是猛的提了起来。 接着,隐隐就听见城头传来了呼喊和兵刃相交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显然,老石他们和守卫城门的闯军交上手了。 激斗的声音打破了雪夜凌晨的寂静。 尤振武猛的跳起来,挥手下令:“上马,向前!” 立刻,原本离着城墙两百步左右的榆林军,同时暴起,踩蹬上马,往城门扑去。 “蹭蹭蹭蹭~~” 密集的走马之声踩在雪地里,发出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声音,但即将大战的紧张和压迫,却是完全一样。 几乎是同时,米脂城门吱嘎吱嘎的开启了,却是老石他们杀散了守门的闯军,卸掉门栓,奋力的推开了城门。 榆林军士气大振,尤振武提着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哒哒哒哒~~” 马蹄声如雷,榆林军蜂拥而入。 最先冲入城门的是刘廷杰,他举着长刀,口中呼喊:“快,往东门杀!” “流贼营房在哪?” “华严寺……” 闯军兵营果然是在华严寺。 照刚才的命令,刘廷杰部往华严寺,翟文的靖边营往西边杀,马大志去夺取东门,三路兵马最后在华严寺汇合,而石善刚已经从一个俘虏口中拷问出了刘汝魁的住处,尤振武进城之后,立刻带兵直扑刘宅,口中命令:“不管其他,直取刘宅!” “当当当当~~” 报警的铜锣声响了起来,当然不是榆林军,而是惊慌的闯军正在示警。 但晚了,榆林军潮水般的涌入米脂,一边放火,一边砍杀,而大部分的闯军都还在睡梦中,很多人连衣服都还没有穿上呢,就被榆林军砍杀在炕上。 米脂小城小地,东西五百步,南北也不过六七百步,所以很快就被榆林军杀了一个透,同时,巨大的呼喊声也同时响起:“跪地免死~~跪地免死~~” 暗夜凌晨,原本平静如常的米脂县城忽然沸腾了起来,先是南城响起喊杀,掀起混乱,接着就是全城…… …… 作为一个征战多年的经年老贼,刘汝魁睡觉一向灵敏,即便昨晚辛苦多多,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还是第一时间就惊醒了他。 “怎么回事?”他坐起来喝问。 门外来人正好奔到门外,火把光亮中,惊慌不已的回道:“二帅,南门大乱,好像是有官军偷城!” 正是吴二宝。 “什么?” 刘汝魁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细听发现外面的喊杀之声越来越清楚,心中明白来的一定是榆林军,不禁后悔不已,口中怒骂道:“狗日的舒君睿,你害死老子了!”猛的跳起来就穿衣,又命令:“李好、王进才他们在干什么?令他们给老子顶住,退一步者,杀无赦!”见昨夜的少女还蜷缩在被子里哭泣,丧气至极,心中大怒,回手一掌就拍在少女头上:“娘求的哭什么,咒老子死吗?”“嘤”地一声,少女直接昏死了过去。 刘汝魁跳下炕,迅速穿上裤子,吴二宝也推门进来,将火把插到墙上,手忙脚乱的帮他套上衣服,不想却被刘汝魁一脚蹬开:“还不快去备马!” 吴二宝慌张去。 更多的亲兵来报:“二帅,是官军,华严寺那边已经乱了,西边有官军朝这里杀过来了!” “砰!” 几乎是同时,城中忽然传来巨响,隐隐的,像是火炮的声音,刘汝魁吃惊,心说难道榆林军把火炮也带来了吗?不可能啊? 但他还是怒斥亲兵,“慌什么慌?”随即套好了靴子,两个箭步冲出房门,站在院子里,往城墙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因为东西南三面城墙都有喊杀之声,同时火光升起,“砰砰砰”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只有北门寂静,难道东西南三个城门,都被官军攻下了吗?更担心的是,华严寺的主力大营也被攻破了吗? “甲,快把我甲拿出来。”刘汝魁吼。 亲兵们忙冲入房中,把盔甲拖出屋来,七手八脚帮他套盔甲。 但不等刘汝魁披挂完毕,一将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没有穿铁甲,只是詹帽箭衣,手中提着一把长刀,脸色发白的报告:“二帅,官军来的太快了,末将无能,没有能挡住。” 却是刘汝魁麾下一偏将,名叫李好。 李好为刘汝魁的老乡,以能战著称。今夜他值守华严寺。 刘汝魁大怒:“那你还有脸还见老子?” 李好羞愧:“非李好不战,实在是官军来的太突然了,很多兄弟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上,就被他们杀了。” 刘汝魁心知他说的是实情,不然也不会穿着箭衣而不是甲胄迎战。 李好又报道:“官军已经杀过来了。二帅你快上马,末将保你离开!” 其实已经不用李好报了,因为刘汝魁已经听到了宅前的喊杀声和惨叫声,同时还伴随着密集如雷的马蹄声,对华严寺的溃败和官军突进城中的速度惊骇无比,于是披上坎肩,来不及套胸甲,挣开亲兵手忙脚乱的包围,喝道:“马,牵马来!” 吴二宝牵马过来,刘汝魁抓起门边靠着的大刀,踩镫而上,亲兵们也纷纷上马。 “杀,随老子杀出去!” 刘汝魁大吼一声,随即一夹马肚,低下头,窜出了院子。 但他刚出院子,就看见百骑冲锋,一大彪的官军沿着街道冲杀了过来,虽然他麾下的亲兵拼命抵挡,试图在刘宅门前组成一到人墙,护卫他离开,但官军冲的太猛,太快了,留给他们组织的时间太少,很多闯兵都被夜半惊醒,连甲胄都不没有穿,只拎了刀枪都冲了出来,面对重甲重兵的官军,他们根本无力抵挡,只一个冲锋,门前的亲兵队就被冲散了,刘汝魁冲出来的时候,亲兵队正在逃散,眼见的一个身披甲胄的闯军将领从院中纵马冲出,立刻就有人喊道:“刘汝魁在那!” 官军齐声喊,刘汝魁脸色大变,因为他看到,又有一路官军从斜刺里的街道冲了出来,火把光亮中,看见这队官军盔明甲亮,马上皆是健壮的骑士,中间簇拥着一个头盔六瓣将盔,身披铁甲的年轻小将,那小将看见他,手中长刀向他一指,叫道:“斩杀刘汝魁者,赏银一百两!” 刘汝魁心知来的必定是榆林总兵尤振武,眼见榆林军四面杀到,己方猝不及防之下,已经是不能抵挡,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拨转马头,往北门逃去。 见风使舵,打不过就逃,一向都是他们流贼将领的拿手本事。 “追,追!” 尤振武身边的武尚忠急的大叫,然后第一个就追了上去。 李好带着剩下的残余拼死抵挡,以为刘汝魁争取时间。 …… 火光,喊杀,惨叫,奔跑,满城皆沸,时不时传来的“砰砰砰”爆炸声,黑暗中痛苦翻滚,撕心裂肺的哭喊,令刘汝魁惊恐无比,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已经有两三年没有感觉过了,尤其是在潼关大胜,拿下西安之后,陕西各地纷纷投降,他们这些闯营主要将领,都有一种翻身入龙门,即将跟着闯王坐天下的感觉,志得意满之间,也才会有今晚的大意,没想到榆林军却忽然杀到。想到之前舒君睿信誓旦旦的说,榆林军已经答应投降,现在却忽然偷袭,明显就是上了当。 “二帅~~” 快逃到北门时,刘汝魁遇上了北门守将王进才。 注:王进才在南明被封为襄国公,但其人性格懦弱,畏战怕死,从来没有过什么突出的功劳。反倒是对劫掠百姓十分在行,弘光元年,王进菜率部游掠武昌、岳阳之间,焚杀尤暴,尸横数百里,是为最恶劣的军头之一,后来他虽然和王允成结成了姻亲,但王允成对其十分不齿,永历年间,王进才被孙可望杖杀。 这时的王进才还只是刘汝魁麾下的一个偏将,统领兵马不过八九百人,暗夜火起,喊杀爆炸不断,守在北门的王进才心惊胆战,想跑又不敢跑,因为他知道刘汝魁军纪严厉,如果他跑了,未来被刘汝魁抓到,必逃不过一死,加上现在闯军形势大好,眼见有夺取天下的可能,虽然今夜被官军突袭,但想来不过是残留的榆林军,兵马应该不会太多,因此,王进才硬着头皮来救刘汝魁,刚走到半路,就遇见了刘汝魁。 刘汝魁喝问:“北门可有官军?” 王进才摇头:“没有。” 刘汝魁心中惊疑,东西南门都有官军,为何北门没有?难道是因为榆林军从南面来吗?又或者,围三阙一,这是榆林军故意留下的缺口? 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留在城中必死,冲出北门,或有一线生机。 “二帅快走,这里有我!” 王进才叫。 刘汝魁向王进才感激的一点头,然后纵马向北门狂奔。 不想,王进才留在原地只是稍微抵抗,眼见官军大队骑兵冲到,他急忙调转马头,也跟在刘汝魁身后逃去了。 和其他三门的情况不同,因为第一时间没有遭到攻击,北门守军的反应时间,比其他三门多了一点点,因此,基本的编制拉了出来,但也仅仅是拉出了人,甲胄和兵器却并不齐备,满城喊杀之中,一个个都是是惊慌,当刘汝魁赶到,呼喊开门的时候,他们急忙就打开了城门,跟在刘汝魁身后,往暗夜里逃去了。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五章 战果 …… 米脂县城北门外是一片原野,无山无水,连续的大雪之后,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即便是在暗夜凌晨,好像也能隐隐泛出一些光亮。 刘汝魁带队逃出北门,但却没有处在第一队,他令吴二宝领了三十骑在前开路,他则混在第二队骑兵中,紧随在一百步后。 果然,冲出北门不过五百六步,耳朵里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如夜枭鸣叫,在暗夜凌晨刺破人的耳膜,令人不寒而栗。 刘汝魁心头猛惊。 随即。 “砰砰砰砰~~” 密集如雨的鸟铳之声骤然响起,道边的雪地里火光乍现,一枚枚铅弹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 冲在最前的第一队,立刻被打的血肉横飞,三十个人,瞬间就有一半的人惨叫落马,剩下的一半慌忙拨马,想要闪避火铳的射击,有勇武者张弓搭箭,向鸟铳声音的来源处乱射。但第二轮的射击随即来到,砰砰砰,硝烟火光中,又见倒下了一半。 “有埋伏!” 后面的闯军大叫,第二队骑兵本能的停止前进,想要往回转, 刘汝魁也被裹挟着回转,想着再找其他道路。 不想,就在他们准备掉头回转、前后冲撞在一起的混乱中,“滴~~”又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在道边的白雪黑暗中响起。 “砰砰砰砰~~” 索命一般的火铳声再一次的暴发,而且比起第一阵,这一次官军的鸟铳声更加密集和猛烈,俨然是有更多的火铳手在射击。 如秋风扫落叶,又如一把巨大的镰刀在空中割过,刘汝魁身边的护卫,瞬间就被割走了一半,将原本处在重重护卫中的他露了出来。刘汝魁惊骇无比,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手中长刀的刀把在马腹上狠狠一击,战马痛及,一声长嘶,驮着他,没头没脑的就往原野里狂奔。 原本,刘汝魁或许是有机会逃走的,毕竟暗夜白雪,追击不利,不想这一下却是弄巧成拙,战马剧痛之下,往原野里狂奔,不想竟然是奔向了黑暗中埋伏的榆林军。 等到刘汝魁发现,惊恐的想要勒马,但已经来不及了。 榆林军发现了他,立刻举起火铳,向他射击。 “砰砰砰~~” 铅弹连续呼啸,刘汝魁痛叫一声,捂着胸口,从马上重重跌落,而受惊的战马却依然奔驰,甩下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刘汝魁躺在冰冷的白雪里,一脸愕然,他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一匹畜生误了自己,他右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只觉入手黏糊糊的,胸膛像是有一个血洞,正咕咕冒血,心知自己已经是不可救,一瞬间的清明,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大队的榆林军早就埋伏在道路边,第一时间却并没有着急开火,而是静静放前队过去,直等到前队惊觉前面有埋伏,回转过来,前后相撞,一片混乱时,他们才放铳。 “狗官军,好狡猾……” 这是刘汝魁临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此时,东方正现出第一丝的晨曦,天,亮了。 …… 几乎是同时,榆林军已经追到了北门,北门大开,守门的闯军都已经跟着刘汝魁逃走,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座城门,但城中各处的闯军溃兵却还没有完全放弃抵抗,他们乱跑乱藏,东方渐白的晨曦里,一队闯军溃兵,正往北门奔来。 尤振武令武尚忠带兵出城,配合城外埋伏的翟去病,追击残敌。 “记着,最多追出二十里,不管有没有追到刘汝魁,杀敌多少,都要立刻返回!”尤振武叮嘱武尚忠。 ---能抓到刘汝魁固然最好,如果抓不到也什么没有,在尤振武心中,清剿城中残敌,获取城内物资,尽速离开米脂,以免闯军援兵杀到,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李承芳却似乎有些不同意见,在他看来,刘汝魁主力尽丧,已经是一丧家之犬,此时正是擒杀其人的绝好时机,万一错过,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最重要,刘汝魁是闯贼任命的果毅将军,如果能抓获或者是斩首他,不但能振奋榆林的民心士气,更可为尤振武还没有正式任命的总兵官衔,为有所犹豫的京师兵部,增加极大的助力。 要知道,今年孙传庭在河南和闯军大战,击毙的最高闯军将领,也就是果毅将军谢君友。 因此,不抓到刘汝魁,此战就不能算是全胜。 “总镇,斩草除根,不可放过啊。”李承芳道。 尤振武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如果能斩草除根最好,如果不能也没有什么的,我们已经胜了,不需要再为一个区区的刘汝魁去冒险。” 米脂距离绥德不到八十里,眼下雪又已经停了,绥德方面,随时都可能出现闯军主力,因此不宜追击过久。 李承芳点头,明白尤振武的用意,对尤振武用兵的取舍之道,又多了一些了解。 武尚忠得了令,带了一百骑出城追击。 尤振武和舅舅侯拱极各领兵马,对溃败而来的闯军士兵展开截击。 “跪地免死!”榆林军齐声大喊。 溃兵身后,翟文和刘廷杰马大志正在追击砍杀。 眼见北门被封锁,主将刘汝魁也已经逃走,到处都是官兵,无路而走,刚逃到北门附近的闯军士兵纷纷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传我命令,全力清理城中的贼人,不使一个贼人漏网!” “马大志,你带一百人,再往城外追击,以助武尚忠。” 一边收拢降兵,尤振武一声命令。 “是!”众军听令,随即在城中展开搜捕,“跪地免死”的呼喊之声,在晨曦光亮之中,响彻全城,而闯军跪地乞降的声音,也成片成片的在街道上响起。 尤振武登上北门,观城内战况,又眺望城外原野,城内的喊杀沸腾之声,正逐渐消去,而城外的马蹄踏雪,火铳砰砰之声虽然越来越远,但并没有结束。 …… 清剿残敌,收拢降兵,拷问俘虏的任务,尤振武交给刘廷杰、侯拱极、翟文三人处置,他带着李承芳张禄等人,返回刘宅,清查刘汝魁的住处里是否存有闯军的军事机密,如闯军的军报、地图乃至兵力布置粮草辎重一类的遗留? 果然,在刘宅正堂里发现了一些闯军使用的地图,但全部都是来自官军的缴获,此外还有闯营制将军刘芳亮对刘汝魁的一些军令,无非就是快速进军,掠占地方,不给官军重整的机会,又云绥德米脂乃是闯王家乡,一定要约束军纪,不可败坏闯王的名声之类的。 虽然乍一看没有多大价值,但却可以从中了解闯营的上下结构和指挥方式,对和闯军的长期作战,大有帮忙。 从这些就可以知道,闯军正在制度化、正规化,从军令到地图,都正努力向官军学习中。 “总镇,后堂屋中发现一少女,乃是刘汝魁昨夜的陪寝。”张禄来报。 “问了吗,她可知道什么?” “不知,她刚不过十六,是一农家女,昨夜才被刘汝魁的部下掳来的。”张禄道。 尤振武叹口气:“给她二两银子,让她回家去吧。” 张禄领命而出。 李承芳暗道,总镇真仁慈之人也,非比那些虎狼之将。 说话间,尤振武已经拿起了桌上的军报。 就眼下来说,闯军的军报是最有价值的。 尤振武和李承芳仔细翻看每一张的军报,了解闯军近日的动向,虽然这些军报都是先报到西安,然后再由西安发到刘汝魁军前,前后时间差不多隔了一个月,但依然是了解西安战后情况的最佳方式。 “秦王世子不知去向,如遇可疑之人,立刻缉捕……” “陕西标营副将孙守法带队突出重围,逃往商洛……” 尤振武微微松口气。 这两个都是不错的好消息。 李承芳赞道:“能从闯贼几十万大军的包围之中杀出,孙守法,真乃当世第一勇将也。” 尤振武欣慰笑:“不然他当年何能擒杀贼首点灯子、不沾泥,又能生擒上一个闯王高迎祥呢?” 李承芳点头,却又遗憾道:“可惜商洛离榆林太远了,不然或可和我榆林军合兵一处。那一来,我榆林又多一支主力。” 尤振武也点头,这确实是一个遗憾。 李承芳又道:“看来秦王世子总算是听进了一些,没有随他老爹一起投降闯贼,也不枉总镇你对他的一番苦心了,只是现在陕西全境都落入闯贼之手,闯贼对秦王世子也必然是严加追捕,他要想安全,只能祈求老天爷保佑了。” 尤振武又点头,在为秦王世子祈求的同时,心中不禁又想起了朱春朱大侠,不知道朱大侠的伤势是否已经痊愈?他在潼关五家桥的一番所作所为,又是否为闯军所知道?如果知道,必然是要全城搜捕,朱大侠虽然武艺高强,但带着太夫人,如果被闯军围攻,怕是难以施展手脚,那一来,就不妙了。又想,朱大侠一代高人,必有伪装隐藏之法,自己多半是多虑了。 只希望是多虑,朱大侠和太夫人都能平安。 …… 两个好消息之后,下面的军报就全是坏消息了。 闯军在陕西各地的侵掠,极其顺利,所到地区,都是望风而降……这其中就包括田见秀的南路大军。 尤振武面色凝重,他知道,即便白广恩已经退到了汉中,但面对闯军南路田见秀指挥的十万大军,汉中也是守不住的,只希望白广恩能逃往四川,而不是战事艰难的情况下,投降田见秀…… 不知不觉,天色早已经大亮,城中的喊杀喧嚣,早已经是平静。 “振武~~” 脚步声急促,一个顶盔挂甲,八字胡须,面色淳朴的中年将官大步走了进来,却是中军营的营官,也就是尤振武的舅舅侯拱极。 侯拱极一脸喜色。一进门就报到:“好消息,刚刚马大志武尚忠和翟去病派人来报,说在北门外的原野里清理战场时,发现了贼将刘汝魁的尸体!” “啊。” 李承芳大喜,向尤振武拱手行礼,笑道:“且为总镇贺,击毙贼果毅将军刘汝魁,实为唐县战后,我军斩获的最高贼将,此战是为全胜啊!” 尤振武心中也是大喜,但脸上只是微笑,点头颔首,对李承芳的恭喜表示接受,口中道:“都是袍泽之功和先生之力,我不敢独享也。” 转对侯拱极:“舅舅,我军伤亡如何?” “我军战死三十一人,重伤十二人,轻伤九十人,现在军医官正在医治。” 尤振武点头:“闯军呢?” “歼灭闯军一千左右,收拢降兵一千一百人,其中轻重伤四百人。”侯拱极笑道:“以一百五十人的伤亡,击破闯军守城的两千五百人,此战大捷,足可以彪炳史册了。” 李承芳捻须笑:“不错,总镇之谋,可比当年李愬的雪夜袭蔡州!” --要知道,刘汝魁麾下的军士可不是裹挟的饥民、流民,而是真正的闯军精锐,因此,今日之战绩,可是一丁点的水分都没有。 当然了,榆林军使用的也都是挑选过的精锐。 “城中原有闯军两千五百人左右,也就是说,有五百人左右逃出城了……”尤振武沉吟。 侯拱极正要回答,忽听见脚步声急促,甲胄之声锵锵,马大志、武尚忠和翟去病一前两后,都是一脸欢喜的奔了进来,处在后面的翟去病喊道:“这个问题不劳舅舅,还是我来回答吧。”到了尤振武面前抱拳行礼:“贼兵逃出米脂的,大约五百人左右,其中四百人被马游戎,武千总和我三人伏击、追赶,击毙于原野之中,其中就包括那个劳什子狗屁的果毅将军刘汝魁,剩下真正逃走的,应该不超过百人。” 马大志笑道:“翟百总的战绩最好,我和秉义两个人的斩首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 武尚忠字秉义。 武尚忠道:“是啊,去病今日厉害了,不过也就是军令,不然我非追到那一百个残贼不可,到时谁多谁少还不一定呢。” 见他和翟去病争功,尤振武李承芳侯拱极都是笑。 只逃出不到一百人,这左营前锋精锐,也算是全军覆没了。 李承芳问:“刘汝魁首级呢?” “在呢。”翟去病向后挥手。 只见一个军士拎着一颗首级走了进来,到了尤振武面前,双手提起,亮给尤振武看。 尤振武看了一眼,见是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汉子,四十岁左右,此时呲牙咧嘴,眼睛圆睁,看起来死不瞑目的样子……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六章 义说 身为一个穿越者,对于这种直目人头的、血淋淋的场景,并不是太能接受,于是尤振武只是看了一眼就挥手:“拿下去吧。” 军士听令,提着首级下去了。 “虽然马上就隆冬,不惧腐烂,但也得马上用石灰炮制,再用盒子装好了,等回到榆林,就连着报捷的奏表,一齐送往京师。”李承芳叮嘱侯拱极。 “先生放心了,不会忘。”侯拱极道。 尤振武看向马大志翟去病和武尚忠:“击毙刘汝魁,是谁之功劳?” 翟去病回:“是火器营的三个火铳兵,他们在道边伏击的时候,有一贼骑忽然向他们奔来,于是他们就举铳毙之,当时并不知道是刘汝魁,刚才清理战场,见其穿戴不凡,找来贼兵辨认,这才确定是刘汝魁。至于三人中究竟是哪个击中刘汝魁的,那却是不知道了。” “将他们三人的名字报了,你回营中宣布,就说一百两的赏银,由三人平分,回到榆林之后,立刻颁发,其他有功的将士名字,各营也记录在册,回到榆林后,论功行赏。”尤振武道。 侯拱极马大志武尚忠翟去病四人都抱拳领命。 这时,一将大步走了进来,面色沉毅,征袍带血,却是管屯参将刘廷杰。刘廷杰进到堂中,向尤振武抱拳行礼:“降兵都已经收拢,包括轻重伤在内,一共一千一百人,都集在了北门瓮城,照你命令,轻重伤都已经为他们简单包扎过了,下一步如何,请总镇决断。” 堂中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尤振武。 虽然刚才在入城激战的过程中,榆林军高喊:“跪地免死~~”,成功瓦解了不少闯军的斗志,但真正免死了,这些降兵如何处置,众人却还没有形成一致的意见。 如果是左良玉刘泽清之流,肯定是要一股脑的全部接纳,不管油子兵还是地痞兵,反正捡到篮子里面就都是菜,就都可以向朝廷要饷,如果照孙传庭的做法,这些被迫投降的经年老贼很多都是积习难改,日久必叛,张献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多的饷银,不能养贼,更不能留着后患,所以全杀了最好,最起码,也要十中取一,杀了其中的骨干头目,然后才能打散了收编。 榆林军是大明的九镇边兵,旗下兵马全是榆林子弟,过往并没有招降纳叛的传统,且他们对闯营上下极端的厌恶,因此,刘廷杰他们都倾向于孙传庭的做法,即便要收编降兵,也必须十中取一,杀了其间的贼人骨干,一来震慑剩下的人,使他们不敢胡来,二来,失去了骨干,他们就算想要闹事,也没有了领导者。 卸鞍村之战时,投降的几十个闯军,除了几个年幼者,其他全被处置了,事后尤振武反复思量,认为杀俘不妥当,虽然就当时情况来说,杀俘不得已,但榆林军若想壮大,非是吸收各方力量不可,如果一味的追求身家清白,杀俘灭俘,以后在战场上怕是再也收不到俘虏,这对资源有限的榆林军是非常致命的。 尤振武建军治军的理念是:选良善、练精兵。 不论良莠,将被迫投降的降兵全部收编,是他不愿意的,不止是担心降兵会影响榆林军的纯良,更因为这些闯军都是被迫投降的,说不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暂时隐忍,一直胜利也就罢了,一旦遇上战事不利,他们就有可能会临战倒戈,从而造成不必要的失败。 不能放,不忍杀,收编有疑虑,想来想去,尤振武决定采取一个折中的方式。 “刘参戎,关于降兵的处置,我有一个想法……” 尤振武将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与刘廷杰。 刘廷杰微微沉思,然后说道:“此法倒是可以甄别降兵,只是将未来的选择权交给他们,万一他们一路跑光,那岂不是放虎归山?” 武尚忠赞同:“是啊,我看十中取一,杀了其间的骨干头目,其他打散了收编最好。省得那般麻烦。” 马大志也点头。 “咱们喊了跪地免死,他们听从了,扔了刀枪投降,现在又要从中挑选杀人,岂不是出尔反尔?未来怕是没有人投降了,不好不好!”翟去病摇头。他年轻阳光,和尤振武一样,对杀降阴晦之事,并不赞同。 李承芳捻着胡须沉思道:“总镇仁善,想着再给这些降兵一次机会……我以为可以一试,即便不成,也可以将榆林军信守承诺,不杀降、不虐俘的名声传播出去,有利于我们再战。” 正说话间,老将翟文也来到。 虽然一夜激战,但他脸上没有一丝倦色,反而满是激昂。 翟文向尤振武抱拳行礼,报了辎重收缴的情况,尤振武还礼,向他说了翟去病的战绩,众人以为,翟文一定会欢喜,毕竟击毙刘汝魁可是大功一件,不想翟文却异常平静,口中道:“此乃总镇谋划,诸位拼杀之功,他不过就是机会好,在城外捡了一个便宜罢了,不值得奖励。” 对翟文的谦虚和严苛,众人不是太意外,翟去病自己就更不意外了,但他还是假装委屈的看向尤振武。 尤振武不理会他,只向翟文说了自己处置降兵的想法。 翟文听完,捋着胡须说道:“我以为可。如果不成,降兵真都跑光了,下一次再换其他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 米脂虽然是县城,但面向北面蒙古的方向,却设置有瓮城,此时,一千一百降兵就集在里面,将小小瓮城挤得满满,其中四百轻重伤员在左面,或坐或躺,其他七百人站在右边,但不论是谁,所有人的面上都透着惶恐----他们依照榆林军所说,放下武器投降了,但现在却被榆林军驱赶到了瓮城里,前后城门关闭,四面城墙上,站满了守卫的榆林军,看他们的表情,十分的不善,难道榆林军是要出尔反尔,把他们杀了吗?但榆林军偏偏又为轻重伤员简单包扎了伤口,看样子不像是要杀降,不然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忐忑等待中,所有人都是不安。 终于,城墙上有一个声音喊:“肃静了,我们总镇大人有话和你们说~~~” 听到此声,所有降兵都抬头往上看。 一个头戴六瓣将盔,眉目英武的年轻将官出现在城头。 众降兵知道,他就是榆林总兵尤振武。 “诸位兄弟,我就是榆林总兵尤振武,首先我要说的是,我榆林军说话算话,既然说了投降免死,那就绝对不会再为难大家。”尤振武朗声。 听到这一句,降兵们的心,总算是放心了,很多人长舒了一口气,嘴角眉梢露出笑。 “但依照我《大明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皆是死罪,更不用说,你们跟随闯贼,扯旗造反,残害百姓,就更是罪上加罪了,我如果就这么轻放了你们,就等于是触犯了《大明律》,我不杀你们的头,朝廷怕就要杀我的头了。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每人四十军棍之后,方可离开此地。”尤振武道。 听到此,下面的降兵都又慌了,四十军棍可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小命就要没了,交头接耳,惊慌议论中,有人喊:“总镇,我等愿意加入榆林军,杀贼赎罪。” “不错不错,我们愿意跟随总镇杀贼~~” 一人呼喊,立刻就有很多人响应。 刘廷杰李承芳几人相互一看,脸上都是冷笑---对这些降兵的话,他们当然不会相信,相反,降兵表现的越积极,越有可能是见风使舵、反复无常之辈,今日降了,保住了性命,明日有了机会,立刻就会叛变。 尤振武道:“诸位兄弟愿意加入我榆林军,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此,军棍可免,我对朝廷也能有所交代,只是,我榆林军和其他官军不同,不但军纪严厉,操练辛苦,而且严禁骚扰百姓,敢拿百姓一文者,立斩不赦,你们能遵守吗?” “能!”降兵们异口同声。 “不后悔吗?” “不后悔!” “好,很好!那我再和诸位兄弟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从崇祯元年以来,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很多人活不下去,被逼无奈,不得不落草为寇,或者是加入流贼,虽然法无可恕,但论起来,实在是情有可原!因为但凡有一条活路,谁又愿意冒着杀头的危险造反呢?” 听到尤振武这么说,翟文李承芳刘廷杰等人都是吃惊,心说怎么可以同情流贼?即便说的是实情,但这种实情只能在心里默默想,而绝对不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不然被有心人听到,告到朝廷,轻则丢官,重责怕就要下狱了。 他们三人想要劝阻,但尤振武话已出口,他们想要阻止也是来不及了。只能暗暗跺脚。 下面的降兵更是惊讶,惊讶之后,很多人看向尤振武的表情变了,就好像他们从尤振武那里找到了理解和认同, 更令他们惊讶的还在后面。 尤振武继续道:“但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活不下去,就去掠夺他人、就滥杀无辜,甚至是奸人妻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样的恶人恶行,迟早是要遭报应的,即便不是这一世,来世也必然做牛做马,又或者是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子孙后代,男的为奴,女的为娼,世世代代都不能翻身!” “这样的结果,你们愿意看到吗?” 听到此,一些降兵默默低下了头。 他们内心并非没有淳朴善良,只是当流贼久了,抢掠和杀戮的越多,天性中的淳朴善良就剩得越少,今日被尤振武一激,想起过往的杀戮,不少人心中有惭愧。 “但上天有眼!只要内心还存着良善,愿意洗心革面,弃暗投明,杀贼建功,相信上天必然会网开一面,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今日就是如此。望你们千万抓住了,不可一错再错,祸及子孙。” “辽东的建虏,你们应该都是知道的吧?从崇祯二年起,建虏不断绕过长城,侵掠我大明,杀我百姓,夺我钱粮,淫我妻女和姊妹,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建虏的铁蹄之下,凡是七尺男儿、凡我大明百姓,都应该同仇敌忾,外御敌侮,而不是刀口向内,掠夺州县、滥杀无辜,因为终有一日,建虏会杀到河南,继而是陕西!” “到时,他们可不管你是官是民,只要是汉人,他们就要抢,就要杀。” “可李自成是怎么做的呢?就在朝廷从河南陕西调兵,抵御建虏的时候,他却趁机在河南造反,祸害中原,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抽调辽东的兵马,返回河南平乱,最后因为前线兵力不足,我大明在松锦前线大败,不但被建虏占去了锦州,而且周边几十万的百姓,也都被建虏屠戮殆尽,这一切的一切,几十万的性命,都是闯贼李自成一个人害的啊!” 尤振武说的义愤填膺。 ----松锦大败,虽然和李自成有些关系,但总体不大,尤振武故意这么说,不过就是占据道德制高点。 对于松锦之战,闯军士兵都是懵懵懂懂,没有人清楚其间的关系,现在听尤振武这么一说,很多人不觉就信了,有人心中不免惭愧,当然了,更多的人是无所谓,他们只管自己活命,可不管什么辽东,更不会管朝廷,至于建虏杀到河南陕西,等建虏真杀到了再说吧。 尤振武也没有期望所有人都能被感触。 只要有一部分人被感触,那他就不算白费口舌。 “凡是七尺男儿,都该为国尽忠,外御敌侮,而不是跟着闯贼李自成,继续祸害大明,给关外的建虏以可乘之机。你们以为,我说的对吗?!”尤振武最后呼喊。 “对!” 降兵们轰然答应,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一声对,倒也喊的颇为齐声。 尤振武点头,高声道:“我榆林军虽然军纪严厉,但也是有两项好处的,那就是赏罚分明,绝不克扣饷银!” 降兵们小声议论。 “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列队而出了,城门口自有队官挑选你们,不论被选到哪一队,都希望你们能记住刚才对我的承诺,而我尤振武,也会永远铭记对你们的承诺,不论你们来自哪里,过去做过什么,只要遵守我榆林军的军纪,奋勇杀敌,忠贞不二,我尤振武就永远视你们为兄弟,同患难,共福贵!” “至于伤兵兄弟们,这一次就对不住了,榆林军无法收留你们,但如果你们愿意加入榆林军,那就等下一次,到是我尤振武一定亲自欢迎~~”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七章 考验 …… 听尤振武讲完,李承芳和刘廷杰相互一看,眼睛中都是佩服,尤总镇少年有为,不但会带兵,而且口舌便利,鼓动人心也是一把好手啊,短短几句话,就令不少降兵脸有愧色,又借助鬼神报应之力,约束降兵复叛之心,虽然不能百分百的成功,但应该能压下不少降兵的二心。 “嘎嘎嘎~~” 城门开了,瓮城中的降兵,鱼贯而出,张旺朱喜贵等几个百总守在城门口,一人一个,将走出的降兵依次分队,最后将七百人分成了七个百人队,尤振武翟文刘廷杰等人下了城楼,来到这七个百人队面前,尤振武往来巡视一圈,高声问道:“有曾经为大明边兵的,站出来!” 降兵相互看,最后有十几个人犹犹豫豫的站了出来。 都是老卒,年纪最大的怕已经有四十了。 尤振武一一问他们的姓名,过往的经历,仔细审视他们。 十几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回答。 这其中,竟然有三个人曾经是榆林镇的边兵,都是崇祯九年之后,随着秦军剿贼,战败后,被闯军收拢的。 身为榆林兵,面对榆林总兵,三人都低着头。 尤振武转了一圈,又和李承芳翟文刘廷杰侯拱极商议,最后点了十个老卒为暂代旗长,剩下的为副旗长,因为不了解,所以只能是以眼鉴人、以貌取人。 “你们曾经是大明边兵,自然知道我大明边兵的军纪,我不管你们这些年跟着闯贼都做了什么,但只要遵守我榆林军纪,奋勇杀敌,则既往不咎,否则两罪并罚。你们一为正,一为副,共领七十人,如果有功,我自然会将你们头上的代字去掉,正式任命你们为旗长,如果有过,则立刻罢免。” “你们可于七十人中,选五人为队长,选好了,报上来。” 十几人诺诺听令。 这中间,马大志来报:“总镇,战场清理完毕,共收拢战马八百余匹,甲胄棉衣帐篷粮草若干,按你的命令,各项物资都已经装车。” 尤振武点头:“好,全军即刻撤退!” ---虽然有大雪的掩护,但米脂依然不是久留之地,须尽快离开。 就在这时,脚步声急促,中军张禄奔了进来,到尤振武面前报道:“总镇,我们在米脂牢房里发现一人,他竟然是杨知县。” 尤振武呆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说是谁?”李承芳问。 “渭南知县杨暄杨大人!”张禄清楚回答。 众人都是惊讶。 尤振武则是惊喜,问道:“是杨县尊,你没有搞错吧?” 张禄道:“卑职已经将他带来了。” 众人向他身后看去,只见两个军士正搀扶着一人,缓缓向城门走来。 那人头发披散,穿着粗布衣衫,走路一瘸一拐的,远远看,远不是杨暄清逸凛然的模样。 尤振武快步迎上去,离着还有十几步,看清来人容貌之后,他眼睛的喜悦就已经是藏不住了,甚至有激动不已的感觉。 没错,来的正是杨暄,那本应该湮没于历史的忠良,却出现在面前,只是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 想不到杨暄竟然从渭南逃出来了,而不是如历史记载,战死在了渭南,尤振武心中的喜悦无法形容,不止是因为老天开眼,存活了一位忠良,更因为历史终究是改变了,或许大势还在继续,但个人的命运,却因为他的努力,而发生了变化。 这太好了。 “杨知县!”尤振武上前。 “尤总镇,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杨暄支撑着站住,推开两个军士的搀扶,向尤振武拱手行礼,一个句没有说话,就已经是潸然泪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尤振武扶住他。 “一言难尽。”杨暄用衣袖抹了一把泪,压住澎湃的心情,简单说了经过。 原来当日回到渭南县后,杨暄就决意死守,一边准备城防,一边遵照尤振武的叮嘱,派人暗地里盯住了城中举人王命浩的家,不久果然发现王命浩和闯营暗中有联系,并且他们双方已经约定,闯军一到,王明浩就会打开城门,献出渭南,杨暄大怒,立刻拿下王命浩,斩首示众,并将王命浩的家产分给城中勇士,因为这番激励,加上去了内贼,渭南虽然是一座小城,但在杨暄的指挥下,竟然也是挡住了闯营大军连续两天两夜的猛攻,第三日,闯军同时攻陷了渭南的东门和南门,杨暄退入城中,带领残兵继续巷战,不想大火燃起,一堵倒塌的墙壁忽然压住了他,众人都已经他必死,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不想半夜却幽幽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窖中,虽然头上有伤口,但周身并无大碍,原来是城中的一位郎中救了他。 最开始,听闻渭南已经落入贼手,杨暄愤而欲死,但在郎中的苦劝之下,他才渐渐改变了主意,决定再往西安,以助守城。 于是第二日他混出渭南,一路往西安,不想刚走到了临潼,就听闻西安已经陷于贼手,愕然之后,他忽然想起了 当日尤振武在歇鞍村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原本,他对尤振武的话十分愤怒,认为尤振武只为自保,而不顾大势,非臣子所为,但死了一次,又经过西安的迅速失守之后,死生之间,多了些冷静和清明,再回想尤振武当日所说的那些话,杨暄的想法,隐隐有些动摇了,又环顾四周,在西安失守之后,他已经无处可去,于是决定前往榆林----别的地方可能会不战而降,但他相信尤振武绝对不会,尤振武一定会坚守榆林到底,所以他要到榆林。 从临潼到榆林,千里之途,最初的时候,杨暄怀里还有些碎银子,到后来就是乞讨,即便如此,他依然以一天步行七十里的毅力,向榆林艰难跋涉,不想昨日经过米脂,正遇上了巡查的闯军,见他行迹可疑,闯军就将他抓了起来,投到了牢中。 幸亏今日凌晨,榆林军奇袭米脂,将他从牢狱中解救了出来,不然他不被拷死,也要被冻死在牢中了。 听杨暄说完,尤振武无比的感佩---率众死守渭南,死里逃生之后,又孤身一人从临潼步行到米脂,杨暄的忠贞和毅力,非一般人可比。 杨暄简单说完,终于是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要倒,尤振武扶紧了他,令张禄速去找马车。 “尤总镇,牢中还有一人,名叫丁三,乃是一个说书先生,其对我颇为照顾,请一并救之。”杨暄道。 “好。”尤振武答应,令张禄去请丁三。 这中间,马大志武尚忠都向杨暄见礼,杨暄拱手还礼,又落泪道:“不要叫知县了,我丢了渭南,愧对朝廷,愧对渭南百姓啊。” …… “撤!” 一切收拾停当,榆林军迅速从米脂撤退。 这一战,榆林军轻骑突袭,以1500人的兵马,晓伏夜行,两天的时间,忽然出现在米脂城下,杀了闯军一个措手不及,闯军左营右果毅将军刘汝魁被斩首,城中两千五百守军,战死一千,投降七百余,轻重伤四百余,逃走的,不过王进才带领的一百余人,而榆林军的伤和亡,不到两百,实乃是暗夜奇袭的经典战例。 此外,榆林军在米脂缴获颇多,最大的收获就是战马,零零总总,从战马到驮马,将近有八百匹,甲胄兵器棉衣帐篷等,亦有相当数量,唯一不足的钱粮,不过这也在预料中,刘汝魁的前锋队,本就缺少钱粮,不然也不会停在米脂不前。 当天下午,闯军从绥德派出的援兵来到米脂。 他们看到的,不止是一座空城,更是半城废墟。 因为是冬日,又连日有雪,所以今日凌晨的突袭,没有在城中引起大火,但榆林军在临走前,还是放了一把大火,将刚刚修好的四座城门,又烧成了灰烬。 “尤振武!” 望着燃烧的城门。为首的闯将咬牙切齿。 不是别人,正是闯军左营制将军刘芳亮。 …… 从米脂离开后,榆林军一路急急撤退,刘廷杰为前锋,尤振武领着中军,翟文保护辎重车马,马大志领着骑兵断后。 至于七百个降兵,则是在队伍的中部,没有武器,没有甲胄,跟着尤振武的中军营,步行疾进。 虽然没有负重,身上也没有甲胄,但人腿毕竟是跑不过马腿,很快的,在榆林军的急急行军中,就有降兵跟不上了。 “跟上,快跟上!” 榆林骑兵往来呵斥,不许一人掉队。 很多掉队的降兵都被鞭子抽打,最后不得不忍痛狂奔,跟上前行的队伍。 终于,尤振武下令歇息。 已经急行军一个时辰了,人得喘口气,马也得缓缓脚。 不同于刚才行军时的严厉,休息之时,榆林军对降兵的看管却十分的松懈,既没有监视,更没有鞭策,于是几个胆大的降兵借着解手的借口,离开队伍,然后就再没有回来。 带队的旗长发觉不对,急忙报告,但尤振武却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派人去追捕,只简单见过两句,就继续前进了。 剩下的降兵相互一看,隐隐的,很多人都动了心思。 路过碎金镇时,尤振武派人去劝降,但镇子里面的闯军不应,武尚忠提议攻打,以清除镇子里面的三百闯军,但尤振武拒绝了,现在是白天,闯军凭着镇子坚守,榆林军没有攻坚武器,一时未必能拿下,时间长了,必然付出损失,因此,他下令不要管镇子里面的闯军,快速通过即可。 榆林军大摇大摆的从镇子前面的官道上经过。 三百闯军龟缩在镇子里,一个鬼也不敢露面。 过了碎金镇,第二次休息的时候,又有一些降兵悄悄的溜了。 尤振武还是没有理。 晚间,榆林军在鱼河堡附近安营。 为防敌人夜袭,各应采用三分之一值夜法,即,三分之一的人轮流值夜,保证任何时候,都有五百人的兵马可以应对突发情况。 但降兵不必,他们全部可以休息,而且他们的营地,是在榆林军的最外圈。 于是这一夜,又有不少的降兵悄悄逃走。 次日凌晨,榆林军拔营,张禄向尤振武报告,说昨夜逃了一两百降兵,其中甚至有两个旗长,尤振武不生气,只点头说知道了。 榆林军绕过银州关,急急行军,返回榆林。 下午申时,到了归德堡,这里距离榆林只有二十五里了,尤振武下令全军休息,然后将降兵们召集了起来, 比起出发时七百,此时剩下的降兵,已经不到四百人。 足足逃了三百多人。 降兵们都非常紧张,尤其是几个带队的旗长和副旗长,身为刚刚投降的长官,他们手下的军士却跑了这么多,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他们都逃脱不了责任。 “四十六!” “三十八!” “十!” 各旗先清点人数。 七十人一个旗,最少的一个旗跑了二十几个,最多的跑了一大半,连旗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副旗长带着九个兵。 尤振武来到那个副旗长面前,看他身后的九个兵,又目光灼灼的看他的脸,问道:“你们旗跑了一多半,连旗长都跑了,你们十个人为什么不跑?” 副旗长沉默了一下,说道:“到哪都是混口饭,何必跑?” 尤振武严肃:“你说的倒是直接,只为一口饭。就没有其他吗?” 副旗长低头道:“小的曾经是大同兵,跟着大曹将军。” 大曹将军就是曹文诏,曹变蛟的叔父。 尤振武立刻肃然,然后再一次仔细的看副旗长----三十多岁,一张古铜色的脸,八字胡须,个子不高,瘦瘦的,双手粗糙。因为投降,他身上的棉甲被剥去,现在只穿着一件粗布厚衣,别人都冻得瑟瑟,他却不显。 “你叫谭所志,是吗?”昨日问过名字,尤振武记性极好,稍一回想,就想起来了。 “是。” “你刚才说,你是大同兵,那怎么会到闯营?” “大曹将军战死后,我被左大帅收编,成了他的兵,去年在朱仙镇,左帅溃败,扔下了我们,我最后没有能顶住……”谭所志道。 尤振武明白了,知道谭所志投降并非本意,趁着这个机会,他自然是要反正,不过就他内心来说,他对官啊贼啊的,好像也并不是太在意,所以他才会说是为了一口饭。 说的直接,但尤振武却喜欢,如果谭所志一开口就是家国大义,他反倒是要怀疑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八章 说书人 “你老家就是大同的吗?”尤振武再问道。 “是。”谭所志回答。 “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谭所志摇头,他表情始终都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直到这时,眼中才闪过伤感。 尤振武安慰的拍了一下他肩膀,然后转对其他人,高声问:“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不跑?”33 大部分人都是木然,随波逐流好像是他们的共性,但也有几个降兵回道,为了杀贼,又说是感念总镇不杀的恩情,愿报效总镇。 尤振武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不过这四百人能扛过逃跑的诱惑,一路跟着榆林军,从米脂跑到这里,也算是经过了他的考验。 “很好,从现在起,你们就正式的成为我榆林军的一员了,回到城中后,甲胄武器都会分发给你们,你们的名字,也会编入榆林军,所有榆林军将士能享受的待遇,你们都能得到。”尤振武道。 众降兵不解,不是说,在米脂就已经成为榆林军了吗? 尤振武并不解释,只令张禄将四百人重编为了八个旗,每旗五十人。 “谭所志,你在大同兵,是何职位?” “队长。” “骑兵吗?” “是。” “在左大帅时呢?” “旗长。” “闯贼又给了你什么?” “哨总。” ---闯营军制:一品“权将军”,二品“副权将军”,三品“制将军”,四品“果毅将军”,五品“威武将军”,六品“都尉”,七品“掌旅”,八品“部总”,九品“哨总”,谭所志为九品“哨总”,相当于是百总,是闯营的下层军官。 尤振武道:“你反正归来,尚无功绩,所以我也给你一个旗长吧,望你效仿大曹将军的带兵之法,重振大同兵的雄风,” “是!”谭所志抱拳。 尤振武又视降兵逃走的数量,重新任命了其他旗长和副旗长。 就在这时,听见马蹄声急促“哒哒哒哒~~”响起,一大彪的骑兵忽然从后方追了上来,但却不是马大志率领的断后骑兵,而是石善刚带领的一路夜不收,人数不多,不过五十骑,但皆是榆林精锐,最不同的是,他们的马鞍上挂满了首级,少的两三个,多的四五个,一个个呲牙咧嘴,在马鞍下晃荡,看起来恐怖至极。 降兵们都是吃惊,更吃惊的是,再向尤振武见过礼之后,石善刚将马鞍下的首级摘了下来,噗的扔在了降兵的队列之前。其他夜不收也有样学样,将马鞍下悬着的首级解了下来,噗噗的都扔到了降兵前。 “啊。” 有一个降兵忍不住轻呼了出来,因为他已经认出,其中有两颗首级正在昨天白天趁着解手逃走的同伴。 随后,更多的降兵认出了地上首级的身份,全部都是昨天白天逃走的机灵鬼。 一瞬间,降兵们似乎明白,为什么榆林军看管松懈,任由他们逃走了,原来是在外围预备了夜不收,但是逃走,就会被夜不收追捕收割。 有人想,这首级有一百个,但逃走的有三百人,算起来,还是有两百人成功逃走了。 但不久,又有一彪骑兵赶到,远远的就看见榆林军的大旗,这一次是武尚忠带队,一百骑兵,压了一百多个降兵,如赶羊一般的从后面追了上来。 众降兵这才知道,原来昨夜那些人并没有能逃走,同样也是被榆林军追了回来。 武尚忠向尤振武禀报,说昨夜的逃兵,都已经抓回来了,包括两个旗长。尤振武示意执行,随后,两个被尤振武任命为旗长,但却带头逃走的原大明边兵被五花大绑的提了出来,虽然他们口中呼喊饶命,求再给一次机会,但榆林军却理也不理,将他们压在地上,随即刽子手手起刀落,将他们的脑袋砍了下来。 鲜血喷涌,映红了白雪,人头骨碌碌的在地上翻滚。 众降兵都吓的脸色发白,始知自己留在军中,没有参加逃跑实在是这一辈子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接着,李承芳大声宣布对那些逃回来的降兵的处置,没有饷银,没有待遇,将作为苦力囚犯,参与榆林城防的修建,再有逃走,格杀勿论。 降兵们哀哀求饶。 最后,尤振武望着降兵,再一次的告诫道:“你们本是良善,后来生活所迫,被逼为贼,但你们是要一世为贼,背着耻辱,还是要改过自新,建功立业,于后世留名,全在你们的一念之间,又或者,上天不会给他们太多的机会,我希望你们能把握住这一次,不要一误再误。还是那句话,只要遵守我榆林军纪,一心杀敌,你们所有人就都是我尤振武的兄弟,不管你们是不是榆林人,也不管你们先来后到,有我吃饭的一天,就不会落下你们,此心天地可鉴,尤振武决不食言!” 四百降兵,八个旗,两个旗补入中军营,三个旗以谭所志为首,补入骑兵营,一个旗补入刘廷杰的左营,一个旗补入武尚忠的勇气营,最后一个旗补给吴汉的汉字营。 分派完毕,降兵们由营官领走。 当然了,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不能被完全信任,还要接受考验。 望着整队的降兵,尤振武忽然问道:“汉所,我上一次和你说的那件事,你找寻的如何?” 李承芳道:“还在找。” “得抓紧了,要想笼住军心,除了严厉的军纪,赏罚分明之外,思想工作也必须跟上,必须让将士们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如此,我军才能上下一体,坚若磐石。”尤振武道。 李承芳捻须道:“今日倒是有一人,只是年纪稍微大了一点……” “谁?” “就是随杨知县,一起被我军从米脂大牢中救出的那一位老先生,哦,说老其实也不老,年不过五十,不过早生华发,显得老了一些罢了,据杨知县说,此人名叫丁三,乃是绥德的一名说书先生,口舌便利,知晓大义,擅长古今故事,乃是激励人心的一把好手,昨夜我和他谈过一会,发现确实如此。”李承芳道。 “哦,”尤振武一下来兴趣了:“五十岁的年纪其实并不大,就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来军中?” “应该是愿意的吧,他为什么被闯军抓到大牢里?就是因为在米脂街上说书,假言黄巢进京,抢掠百姓,滥杀无辜,被闯军认为是指桑骂槐,因此才把他抓起来的。” 尤振武道:“倒也有些胆子。他现在在哪?” “就在杨知县的车中,他被贼兵鞭打不轻,后背有伤。” “走,我们瞧瞧去。”尤振武踩镫上马。 …… 车轮辚辚,马车向前,杨暄已经下了车,只留尤振武和丁三两个人在车中说话。 车厢狭小,两人摩肩接踵,没有见过什么大官,更没有和武将独处过的丁三脸色发白,紧张的直哆嗦。 ----他外表虽然苍老,但其实刚过五十,精神一向都好,绥德人,少年得中秀才,但后来屡试不中,渐渐也就绝了中举的心思,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操着书本,做起了说书人,因为口才便利,善于讲古,很快就有了名声,很多人慕名请他,每到一处,都会被围的水泄不通,无论富商巨贾,贩夫走卒,都愿意听他说上一段,最开始还好,足以养家糊口,但近来灾乱年年,兵祸不断,百姓们无法生活,谁还有心情听书?因此他生活越发困窘,年后一场大病,他妻子和女儿都去了,浑浑噩噩两个月后,他好不容易缓过了劲,方才重新振作,为了生活,他开始游方说书,前些天,葭州那边有人请,于是他就去往葭州说书,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在葭州附近的一些小村里乐不思蜀。 因为消息闭塞,当他听闻官军在潼关大败,西安失守的噩耗时,闯军已经占了绥德了。 丁三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连夜返回绥德,而就在经过米脂时,恰好米脂刚刚被闯军占领,于是丁三就在大街上摆开摊子,说起了黄巢进京,其间,他大骂流贼,不忠不义,祸国害民,最初,闯军士兵也听的津津有味,但很快就意识到他是在指桑骂槐,于是就将他抓起来,扔到了米脂大牢里,鞭打一段后,就不管他的死活了。不久,杨暄也被扔了进去…… 这些事,尤振武当然已经知道了,但他还是面带微笑,温和语气,先问丁三的籍贯姓名,再问家中情况。 见尤振武如此和善,温言有礼,丁三才渐渐放松。不过他心中仍然满是疑惑,不明白堂堂榆林总兵,为什么要和他这个穷酸私谈? 要知道,能从米脂大牢逃出,他已经自认是万幸了。 尤振武的年轻让他惊讶,关于尤振武的一些传说,他更已经听闻,今日又亲眼见到尤振武带兵奇袭,破了米脂的闯军,他对尤振武的敬畏更多。 原来,丁三并不叫丁三,他真名叫丁昭远,字允哲,丁三只是他说书的化名。不过时间长了,人人都叫他丁三,他也懒得再多说,就以丁三自称了。 “我就叫你允哲兄吧,不知可否?”尤振武笑。 丁昭远惶恐:“这怎么敢当?总镇唤我丁三就可以。” 尤振武道:“就这么定了。允哲兄,你大街怒骂闯军,生死置之度外,实乃我辈楷模也。” “总镇过誉了,丁三不过就是逞逞口舌,无一力助家国,总镇才是真正的楷模。” 见丁昭远已经放松下来,尤振武将话题引到当下的时事,从各处的贼乱,河南的战败,潼关的失守,西安的陷落,并询问丁昭远的看法,丁昭远初时不敢说,在尤振武连番鼓励之下,他方才拱手说道:“学生虽然妄读了几年书,但一介布衣,一事无成,对军国大事,原是不敢评说的,不过总镇既然问了,那学生就斗胆说两句吧。” “但讲无妨。”尤振武微笑。 “唉,皆是人祸矣。”丁昭远叹口气,历数这些年陕西发生的灾祸,说兵乱,说贼乱,说道孙传庭,说到冯师孔,他忍不住落泪:“督师是好督师,抚台亦是好抚台,但惰将骄兵,不听号令,岂能不败?” 对丁昭远将战败的责任,一味的推到将领和士兵的身上,尤振武自然是不赞同的,不过这并不是重点,尤振武平静问:“允哲兄以后有什么打算?” 丁昭远道:“丁三无妻无女,孑然一身,已经无处可去,如果总镇不弃的话,愿为榆林守城一老卒,和闯贼死战到底。” 尤振武道:“允哲兄之才,当戍城老卒,那是屈才了,不知道允哲兄可愿意到我榆林军中说书?” 丁昭远惊讶不已,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书?” “是。”尤振武非常认真:“说岳飞传,讲古今忠义之事、忠义之人。” 丁昭远似有明白,眼睛大亮的说道:“此正是丁三擅长的事情,只是,军中作战乃第一要务,操练第二要务,听书却是打发时间的消遣……” 尤振武知道他忧虑,说道:“不,听你说书,可不是消遣,我要你振奋我榆林的军心,使人人都能知道忠义,知道勇气,责任和荣誉!” “勇气,责任,荣誉……”对于忠义,丁昭远自然不陌生,但后面的三个词,他却是第一次听到。 “若说这八个字,古往今来,无数先贤都做到了,不过最近的,也是最值得敬仰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岳王爷,因此,我要你在军中说《岳飞传》,选最激烈人心的几篇,天天说,日日说,令每一个将士都能知道岳王爷的一生。光有健壮的体魄,并不能练出一支强军,如果每一个将士都知道忠义,愿意为勇气,责任,荣誉而战,都视岳王爷为榜样,这样的军队,才是不可战胜的。”尤振武道。 作为一个说书人,丁昭远从心底里,自然也有教化众人的想法,只是并没有尤振武说的这么清楚,此时听尤振武这么一说,立刻激动了起来,同时也明白了尤振武令他在军中说书的用意,于是再不犹豫,向尤振武拱手:“丁三愿意!”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二十九章 信念 …… 下了马车,尤振武和李承芳兵马而行,商议另一件事,正说话间,翟去病从后面追了上来,原来他听闻尤振武为军中找了一个说书先生,以后会游走榆林军各营,在操练空隙为榆林军将士说书之时,心中有些不解,于是就追上来,向尤振武问道:“哥,听说你找了一个说书先生,真的假的啊?军中操练要紧,若是听书着了迷,哪还有心思操练啊?” 尤振武笑:“若他们能着了迷,那倒好了。” “什么意思?”翟去病不解。 “去病,你以为,我榆林军靠什么聚拢在一起?”尤振武问。 翟去病疑惑:“当然是朝廷的法纪和军纪。” “法纪和军纪平时管用,如果是遇上逆境,怕就不管用了。比如陷入重围,比如被敌人高官厚禄利诱之时,很少有人能够看破生死,抵御富贵。” “那什么管用?” “两个字,信念。” “信念?”翟去病念叨。 “是的,就是信念!”尤振武远望前方:“我榆林军要想坚守榆林,区别左良玉刘泽清之流,就非有坚强的信念不可。信念从何而来?当然是教导,说书就是教导方法之一,同时也是将士们最容易接受的方法。” 李承芳笑道:“总镇说的极是。” 翟去病明白了,但对具体效果仍然有些怀疑。 尤振武又对李承芳说道:“汉所,日后咱榆林军募兵,要多用读书人,如果有秀才愿意加入,饷银等同于百户,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李承芳点头:“职明白。” 翟去病不解:“哥,你说笑了,秀才怎么会当兵呢?文武殊途,他们苦读诗书,未来是要考功名,做大官的,即便是年老了,功名无望了,也可以去做私塾先生,怎舍得朝不保夕,到军中来受苦?” 李承芳道:“那可不一定,现在天下不宁,不止百姓苦,读书人亦苦,想要投笔从戎,为国效力的读书人,怕也不再少数,就比如我,也就是现在年岁大了,如果年轻二十岁,我一定投笔从戎,操起火铳。因此,只要我们用心招揽,以礼待之,就一定能招到。” “先生的话,我信,只是秀才们手无缚鸡之力,招到了,怕也撑不住咱榆林军的操练啊。”翟去病道。 “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胸中却有鸿鹄之志!”李承芳笑道:“只要有志向,其他都可以弥补的。何况,军中不止需要能拿刀枪的战士,也需要能谋画的智士。” 翟去病这才明白。 去病走后,尤振武策马追上刘廷杰,和他小声商议,刘廷杰先是惊讶,继而连连点头,随后,尤振武又找表爷爷翟文,将心中想法告知,翟文也点头同意,并笑着说道:“演习这两个字,叫的好啊,既演,也学!”忽然又板下脸,冲跟在身在身边的翟去病说道:“跟你表哥多学学,就你的猪脑子,一辈子也想不到演习。” …… 黄昏。 榆林南门。 听闻米脂大捷,城中文武以及一干老将都兴奋来到城门口迎接。经过此战,众位老将对尤振武的指挥和统领能力,心悦诚服,再没有任何的怀疑。 ---击破闯军两千五百人,斩首果毅将军刘汝魁,缴获众多,己方伤亡不到两百,这样的战绩,足可以傲视各镇总兵了。 更不用说,因为米脂之胜,击破了闯军的前锋,闯军重新组织,其大军抵达榆林的日子,必然又要被推迟几日了。 而现在榆林最缺的就是时间,多一日的时间就多一日守城的胜算,这也是尤振武要带着榆林军主动出击的原因之一。 “咚咚咚咚~~” 榆林军一到,城门前的得胜鼓就咚咚擂响,鼓乐齐鸣。 身披重甲,众人簇拥之中的尤振武翻身下马,向迎接的都任老大人,王家禄以及自家的三个爷爷,副将孙惠显,以及诸位老将抱拳行礼。 众人都是欢喜,对尤振武大加称赞。 人群中,李应瑞和王守奇微有惋惜,李应瑞查奸,王守奇正跟随父兄忙着“高字营”的组建,因此这一次没有能跟随。 “好啊,经此一战,闯军锐气尽失,我榆林士气更振,看贼可敢来乎?”都任笑。 王家禄微笑点头,但心中却也有忧虑,此战虽然大胜,挫了闯贼的锐气,但怕也是彻底激怒了李自成,拿了人家五万两答应,答应归顺,却又奇兵袭取,偷了米脂,李自成绝对咽不下这一口气,他一定会用更多的兵马,派更有力的将领来攻打榆林,榆林面对的压力,绝对会增加许多。 尤振武将杨暄介绍给众人。 听闻是死守渭南的杨知县,众人都是敬意。 杨暄望着眼前的榆林雄城,看都任老大人的坚毅,又看城内城外的一干防御准备,似乎明白了,尤振武为什么不愿意去西安,而是要回到榆林守卫。 “杨知县。”重新见到杨暄,李应瑞和王守奇都是欢喜,歇鞍村一别,原以为今生再难见了。 杨暄也是颇有感慨。 …… 入城后,尤振武和孙惠显商议了一会,定下了演习之事,这中间,照尤振武的意思,荣叔将杨暄和丁三安排住进了尤家,照顾两人的起居。尤振武回府之后,简单洗漱,拜见母亲,和妻子李文英小聚,用了一点饭食,然后就匆匆去往铸炮厂巡查了,经过米脂一战,李自成绝对不会再有劝降的念头了,闯军对榆林的攻击,一定会更加的猛烈,守城能不能成功,大炮将是决定性的关键。 此时天色早已经黑了下来,都任老大人在巡抚衙门摆了宴席,宴请有功将士,尤振武争分夺秒的在铸炮厂转了一圈,听周器周运两兄弟的介绍,又亲到暖房,查看泥炮。最终在翟去病的连连催促之下,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铸炮厂,去往巡抚衙门参加宴席。 席间,气氛轻松,虽然谁都知道李自成的十几万大军马上就要杀到门前,榆林即将面对生死之战,但尤定宇侯世禄等一生戎马,历经战事无数的老将们根本不把即将到来的大战当回事,他们欢唱高歌,为米脂胜利贺,为榆林将士贺。 也就是在席间,尤振武提出建议,说全城防备,看起来已经齐备,为了检验效果,明天下午想在榆林举行一场“演习”。 “何为演习?”众人都有点不明白。 尤定宇和侯世禄微笑,在这之前,尤振武早和他们两人沟通过,两人也都是赞成。 尤振武解释道:“就是事先预演一下,闯贼一旦攻到,我们如何坚守,如何应敌?以检查我们的准备是否有遗缺?或者是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地方?如果贼人一旦攻破城墙,我们又当如何反击,重新夺回,尤其是最后一项,乃是重中之重。夫为,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 都任捻须不语,众人又惊讶,又犹豫。 尤振武明白,众人都是怕惊扰城中民心,假作成真,敌人还不到,自己城中倒先乱了,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并非没有。 王世钦说道:“尤少总镇,莫非城防还有什么缺失之处?” 尤振武摇头:“晚辈看不出,所以才想要借用演习,站在城外闯军的角度,看一看我榆林的城防。” 王世钦微微点头,明白尤振武的用意。 刘廷杰站起,向都任说道:“方伯大人,从西安失守到今日,我榆林已经足足备战了一月,各项准备齐当,军心民心亦有相当的准备,决不是惊弓之鸟可比。闯贼已到绥德,其大军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就会到榆林城下,如果不趁现在查遗补缺,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 都任沉思了一下,见尤定宇和侯世禄都不说话,显然他们爷三提前已经商量过,孙惠显刘廷杰赞同,老将王世钦也有首肯之意,于是说道:“尤少总镇,前次本官已经说过,榆林军事,由你决定,如果演习有利于我榆林防务,你且去做,本官全力配合。” “既如此,末将就斗胆了。” …… 宴席结束后,尤振武到各处营房巡视,说明明日下午演习之事,要各营提前准备,同时也是查看将士们的起居,鼓舞士气。 不止是晚宴的官员和老将稀奇,各营诸将也都是第一次听说演习两字,尤振武详尽说明,众人这才明白。 “虽然是假的,但诸位亦需要使出全力,如此才能检验城防,同时熟悉应战的各种准备。” “是。” “我意,由我统领中军营,孙副镇统领右营,假扮闯军攻城。刘参戎,你作为南城指挥,负责守城。” “是。” “烟火,投石,各项气氛都要做足了,务必做到逼真。” “是。” 一直到很晚,尤振武方才归家。 李文英还在灯下等他,见他回来,一边服侍他脱掉甲衣,一边令小丫鬟韩素宁去取热羹汤。 李文英陪他喝汤,说一些家常话,也说明日的演习,烛光暖暖之间,夫妻尽是爱意……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三十章 演习 …… 次日凌晨,往京师报捷的奏疏,连同刘汝魁的首级,就离开榆林,从神木过黄河,经山西,往京师去了。 早上,榆林衙门贴出告示,说下午演习守城,如听到炮声、喊杀声,城中众人勿要慌张,因为那并不是闯贼杀到,而是官军在演习。 除了告示,都任派出了城中所有的衙役,在街道上呼喊,挨家挨户的告知。 同一时间,都任在巡抚衙门召集城中文武,就演习之事进行布置,不论官军义兵,还是助战的妇孺,都要各尽其职,假戏真做。 回到总兵衙门,尤振武论功行赏,击毙刘汝魁的三个火铳兵平分了一百两,首先登上米脂城头的十几个夜不收,每人二十两,老石三十两,最后在追杀闯军残余中立有功绩的有功将士,都得到了奖赏。 此外,尤振武也新写了晋升名单,早上顺着捷报,已经送往京师了,相信有此大胜,不但他自己的总兵身份,就是他允诺的那些官职,朝廷也应该会一并核准了。 众军得了奖赏,士气高涨。 奖励结束,就是布置演习之事,为求逼真,尤振武将缴获的几面闯军军旗拿了出来,分到右营和中军营,下午的时候,两营就举着闯军旗,佯装攻城。 …… 下午。 平静的南门外原野,忽然升起了闯军旗帜,数千“闯军”忽然出现。 城头上,弓上弦,刀在手,榆林军严阵以待---米脂县城之战,榆林军不但是得到了大批战马,而且缴获了将近两千件的棉甲,加上新近打造,所以凡正式的榆林 城内,助战的义兵以及负责后勤和伤员转运的妇孺,都已经准备好了,或拿着刀枪,或提着担架,依照各自的次序,在城墙下肃立。 “咚咚咚~~”猛听的城外战鼓之声擂响,城头榆林军亦大声呼喊:“贼军要攻城了,准备迎战~~~”“炮手准备,贼人逼近,立刻放炮~~” 呼喊声,命令声,应答声,以及往来奔走的急促脚步声,在城头响成一片。 虽然都知道是演习,城外并不是闯军,但不知不觉的,众人还是露出了紧张,尤其是助战的义兵以及内城城墙下的妇孺。 “攻城!” 榆林副总兵孙惠显一声令下,一千余右营连同八百中军营,呼喊着,打着闯军军旗,推着用马车临时改装的盾车,向榆林城墙缓缓压近。 他们首先要应对的,就是城墙下的那一排拦路木桩。 盾车在木桩前停了下来,盾车后的中军营士兵冲出来,借着盾车的掩护,假装要砍除木桩。 “放箭!” “轰轰轰!” 城头守军使用没有箭头的箭矢,向城下射箭,嗖嗖嗖嗖,南门大小火炮,一共十几门,轰隆隆的各放了一炮,当然了,没有填充弹丸,只能鸣响了炮药,即便如此,声威亦是骇人。 很快,鼓声,锣声,喊杀声,放炮声,火铳声就响成一片。 而为了逼真,各种烟和火也放了起来,一时,城上城下黑烟滚滚,喊杀震天,宛如真是在攻城一般。 闯军拔除木桩后,又使用云梯攻城,城头守军用各种防守武器对爬城的闯军进行打击,见强攻不成,闯军在盾车的掩护下,冲到城墙下,开始挖墙根,守军使用城头的悬楼,再一次对闯军进行打击。这中间,榆林军轮换守卫,交替支援,各种守城所需的物件,使用吊杆,不停的吊上吊下,负伤的伤员从城头撤下,被担架抬到后方的医所进行医治,虽然有些慌,但秩序并不乱…… 而最为新奇的一个,乃是榆林火药坊新近制造完成的小型万人敌,正式的上到了城头。 在这之前,尤振武已经组织各营在城中校场,学习使用万人敌,并给万人敌取了一个新奇的名字,名叫手炸雷。 顾名思义,和传统意义上的万人敌不同,手炸雷并非是万人敌那样的燃烧弹,而是新发明的一种投掷弹,因为手掌大小,所以称为手炸雷,最不同的是,它由薄铁所制,采用龟裂的方式,利于爆开,里面装火药,留一细孔,用来插引线。 安全起见,引线和手炸雷本身是分离的,战时插上引线,引线穿投防潮的油纸,和里面的火药解除,用火引燃之后,奋力投掷出去,就可以在敌人面前爆炸。 比起火铳,手炸雷抛物线的攻击,可以完美的避开敌人正面的盾车,对盾车后面的敌人造成杀伤,同时面对敌人的密集攻击,亦可以发挥出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些天,除了督建火炮,尤振武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手炸雷的制作之上,在长乐堡的时候,尤振武就有了手炸雷的初步构想,等到周运成功的精制出颗粒火药之后,手炸雷的制作已经是水到渠成,这些日子主要实验的就是手炸雷的大小,火药的多少?以及更完美的形状和引线燃烧上。 虽然还不完美,仍有很多改进的空间,但面对迫在眉睫的守城大战。尤振武已经命令火药坊就现在的规制,开始进行小批量的生产了。 当然了,城头演习投掷的不是真弹,而是木制的模型雷,模型单里面封了石子,份量和真正的手炸雷差不多,且同样需要点燃引线,用来训练和演习,最为合适。 嗖嗖嗖。 冒着火星的手炸雷投掷而出,专门往敌人密集之处而去。 …… 都任王家禄等官员,连同王徵刘彝鼎等学子站在城楼观战,眼见“大战”如此激烈,众人又新奇,又担心----只不过两千闯军,城头攻守已经是如此,如果是数万十数万,其势必然更加骇人。但随后又有一些欣慰,因为不论是城墙下的拦阻木桩,城上的悬楼,还是尤总镇新近制造的手炸雷,都对闯军的攻城产生了压制,城中义民和妇孺的组织,也从最初的慌乱,逐渐变的平稳,这是好的迹象,也是演习的用意所在。 如果从上到下都能如演习这般的应对,即便闯军人数最多,攻击再猛,想要拿下榆林,也绝不是容易的事情。 …… 尤振武立马南门外的原野,望着榆林城头,将自己处身于闯军主将的位置,想着各种攻城的可能。 他身边,侯拱极和李承芳一左一右,脸色亦是严肃。 …… 黄昏。 塘马来报,说银州关的闯军多了许多, 不用说,是闯军的大队兵马来到了。 “传令,今夜浇城!” 尤振武下令。 大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虽然还未进入腊月,也还未到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但夜半凌晨之时,却已经是风刀霜剑,滴水成冰了。 子时,榆林城头火把通明,人头攒动,一只只的水桶通过人手,不停的传递到城头。 义民们将混着泥土的井水,顺着城头浇下。 哗哗哗。 在空中还有声,落在城墙上,却是无声了。 一个时辰后,又浇了第二遍,这一次不再是泥水,而是完全的井水。 凌晨时,又浇了一遍。 一夜三遍,待到天亮时,榆林城墙已经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衣,从远处看,白皑皑一片,宛如是一座冰城。 “天助榆林啊。” 都任王家禄等上登上城头,都为眼前的景象所宽慰,在这之前,他们也非常担心闯军的火炮,如今榆林城墙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衣,今夜再执行一遍这番的操作,或者再进行两遍,待到闯军真正攻城之时,榆林城墙就会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此时,城外已经没有一人,亦没有一物,站在城头向远方望,除了茫茫的白色,天地混沌一片,再无其他任何的景观,但隐隐的,众人却似乎又能看到来自绥德方向的滚滚黑烟----那里,人喊马嘶,军旗猎猎,贼人兵马漫山遍野,闯贼本人正在调兵遣将,夹着连续大胜的嚣张气焰以及米脂意外失败的熊熊怒火,试图连人带城,将榆林化为齑粉…… …… 次日早上,狼烟在榆林南面升起,那是闯军大队兵马出现,哨楼焚烧撤退的信号,从银州关到榆林四十里路的,一路设置了四个哨楼,每十里一个,距离银州最近的两个在前几天就已经焚毁撤退,今日是最后两个,“哒哒哒~~”守卫哨楼的几十个夜不收,在石善刚的带领下,疾驰返回,而在他们身后,哨楼焚烧的黑烟,在空中久久不散。 城头上,尤振武望着南面的黑烟,心中一个声音:闯军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如历史记载的那样,由刘芳亮李过统军呢,还是李自成亲自来了? 他希望是后者,如果李自成本人亲到榆林城下,说不定就能拖住李自成大军向京师进军的脚步,进而改变改变甲申之变的进程和结果。 历史上,李自成在攻取延安绥德,回米脂祭祖之后,就率中营返回了西安,准备登基和北上之事,攻取榆林的任务,交给了刘芳亮和李过。不是李自成自大,而是因为其时榆林已经是孤城一座,残兵不过三千,刘芳亮和李过加起来一共七万大军,攻取一个榆林城,实在不值得李自成亲自出马了。 这一世,会有不同吗? 李自成,会为榆林收了五万银子,答应归顺,却出尔反尔,奇袭米脂的事情震怒,继而亲自来攻吗? “李自成,你来还是不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三十一章 敌到 大明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十九日,闯军的前锋小队首先出现在榆林城下,大约一百多骑,分成前后两队,沿着大道,小心试探的前进,所谓的前锋,主要的任务就是探路,如果城中守军小股出击,他们或战或退,如果城中守军大举出击,那他们立刻就会撒丫子逃跑,如果守军继续追击,则就有可能陷入他们的包围。 当然了,榆林军暂时还不会出击的,因为此时榆林城外的陷阱,还没有被闯军踩透呢。 “啊~~” 闯军的前锋小队都是军中经验丰富的老贼,行进间十分的小心,但前天的大雪覆盖道路,宛如给大地披上了一件雪衣,连带着榆林军挖下的那些陷阱,也完美的被掩饰了起来,如此情况下,闯军士兵再是小心,也难免是着了道,行进之间,一匹战马踏中陷阱,连带着背上的闯军,噗通一声,一同掉进了坑中,战马痛叫嘶鸣,马上的闯军亦来不及反应,连人带马掉入坑中,随即一声惨叫,却是被坑底倒栽的尖桩刺穿了胸膛,眼见他奋力挣扎,口呼救命,但口中鲜血喷涌,四肢抽搐,很快就是不行了。 其他闯军骑兵吓的连忙闪开,不想旁边还有一个陷阱,又一匹战马嘶鸣,马上骑兵惊慌的叫,连人带马栽入了坑中,激起一阵的雪花和血花…… 从最后一座燃烧的哨楼到榆林城下,不过十几里的距离,闯军前锋小队竟然有二十几个人中招,带队的哨总心惊胆跳,直骂榆林军卑鄙。 不过他们总算是探出了一条还算安全的道路,最后在道路两边做上了标记。 不久,更多的闯军骑兵出现在榆林城下,从他们的旗号看,乃是闯军左营左果毅将军马世耀的人马。 马世耀亦是当年跟随李自成逃到商洛山中的十八骑之一,十六年,李自成在襄阳建政时,封他为左营左标果毅将军。次年封巫山伯。李自成弃北京,撒回陕西,留马世耀守潼关,清兵追到,用大炮猛轰,潼关不支,马世耀率部七千人诈降,暗中派人联络李自成,准备内应外合,夺回潼关,但事觉被杀。 这是尤振武就历史的记载,而这就一世的了解,马世耀亦是一员猛将,他和刚刚在米脂授首的刘汝魁同为左营的果毅将军,一个领左标,一个领右标,现在领右标的刘汝魁已死,右标也几乎是全军覆没,不知道身为左标的马世耀有没有兔死狐悲,要为刘汝魁报仇的心思? “太他娘的阴了,娘求的榆林军,破了榆林城,老子必杀尽你们!” 前面探路的小队骑兵已经损失了几十个,等马世耀带领的大队骑兵赶到,在原野里铺开,“噗通噗通”又有一些倒霉的闯军骑兵掉入了榆林军失陷挖掘的陷阱中,或死或伤,气的马世耀大骂。要知道,这些可不是流民,而是闯军实实在在的精锐,马世耀焉能不心疼? 终于,马世耀的骑兵大队冲到了榆林城下,他们成群结队的在榆林城墙下两百步开外呼啸往来,挥着闯旗,绕城急走,耀武扬威的挑衅城上的榆林军,时不时还大声呼喊,快快投降。城楼上,众将都是愤怒,驰到的闯军骑兵不到两千人,却已经敢在榆林城下放肆驰骋,真把榆林当成是弱军了,刘廷杰愤然说道:“已列阵的闯贼骑兵不到两千人,就敢在我榆林挑衅,贼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啊。” 李承芳说道:“马世耀是闯贼麾下悍将,还需小心。” 尤振武依然冷静,他目光看向三爷尤定宇,外爷侯世禄,在得到两人首肯之后,对旗牌官张禄说道:“给西门打旗,让马大志和武尚忠同时出击!”33 张禄大声答应,然后令旗手挥动旗帜,待西门应旗后,他奔到瓮城墙垛边,再令旗手挥骑。 南门瓮城里,两百榆林骑兵身披重甲,已经等待多时了,为首的正是勇气营主将武尚忠。见到出击的命令,武尚忠举起手中长刀,叫道:“出城,杀贼!” 为什么要出击? 就是要趁着闯营大军未到之时,给其前锋当头一击,立一个下马威,振奋城中的士气,古来交战,都是如此。 “咔咔咔~~” 榆林南城的城门缓缓开启,两百榆林骑兵隆隆出城,熟练的分成二三十人一队,开始攻击靠近榆林城墙的闯军骑兵。 闯军骑兵先是后撤,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再重新聚拢,和榆林骑兵展开近战,同时闯军后阵中又急急分出一大队将近有三四百人的骑兵,往武尚忠的后路包抄,试图前后包围,将冲出城来的榆林骑兵消灭,但闯军的反应早在榆林军的预料中,闯军大队骑兵刚动,就又有一队榆林骑兵从西门方向卷了过来,却是游击马大志率领的骑兵精锐,这一来,闯军大队不敢再包抄武尚忠,不然他们也同样会被夹击,于是这支闯军骑兵调转马头,向马大志冲去。 双方二对二,在榆林城下捉对厮杀了起来。 闯军人多,将近是榆林骑兵的二倍,但马大志和武尚忠都不惧。 城墙上的人都紧张观看。 “哒哒哒哒~~” 马蹄踏新雪,号声中,武尚忠带着两百骑兵直接和冲上来的闯军骑兵对撞在了起来。 “杀!” 武尚忠高呼。 叮叮当当,兵器相交之声,兵刃砍在肉中,惨叫悲鸣,后又重重落马的声音,瞬间就响成一片,等到双方交错而过,勒马还回,只看见刚才的地面战场上,铺满了一片的死兵伤马。 闯军死伤十几个,榆林军伤亡不过五六人。 死者和伤者的血,在雪地上挥洒,如扭曲的画。 只一个照面冲锋,武尚忠就知道,马世耀的骑兵不过如此,比之李自成亲自带领的闯军最精锐的骑兵三堵墙,要差上很多,于是一声呼喊,催马挥刀,再向闯军冲去。 “呜呜~~” 他身边的旗官吹着号,两百榆林骑兵以号声为令,以武尚忠为中心,挥舞砍刀,楔子一般的再向闯军撞去。 马世耀没有再派出援兵,只是令人咚咚的敲起战鼓,命令城下的部下再冲,给榆林军一点颜色。他们人多,但使用命,不信冲不过榆林军。 “砰!” 双方对撞,又一次交错而过, 这一次,更多的人落马,闯军死伤二十几个,榆林军也落马了十几人。 但不同的是,经过这一次的撞,闯军骑兵的信心已经是不足了,他们原地整队,犹犹豫豫,俨然已经不敢再对攻了,榆林军却士气大振,武尚忠举起长刀,叫道:“再冲!” 虽然这一大队的闯军骑兵已经想要退了,但没有后方的命令,榆林军又已经冲了过来,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又和榆林军对冲了一次。听到刀剑相交,落马坠地之声连连不绝,这一次更多的闯军骑兵落马,中间带队的那个骑兵哨总动作稍慢了一点,更被榆林军直接砍落马下。 头领死了,剩下的闯军骑兵一窝蜂的往本阵逃去,根本不顾还在咚咚擂响的战鼓。 武尚忠哈哈大笑:“追,一个不留!” 城头上响起欢呼声,榆林士兵为武尚忠的勇猛喝彩。 武尚忠取得胜利的同时,马大志同样也已经击退了另一队的闯军骑兵,正展开追逐,闯军骑兵虽然刚才在榆林城下耀武扬威,但论真实的战力,比这精心挑选的四百榆林骑兵要差的远。 城楼上,观战的榆林文武都是振奋,都任老大人赞好样的,尤定宇点头道:“不错,尚忠这娃娃,越来越会打仗了。但伤亡还是多了点。” 尤振武却已经看到闯军后阵旗号挥动,超过六百名骑兵正在调动,俨然是要接应溃败的己方骑兵,同时再对出击的榆林骑兵进行攻击,而首战胜利的目标已经达成,坠了敌人的士气,这四百骑兵都是善骑善射的榆林骑兵精锐,一人一马都不能浪费,于是忙下令道:“鸣金,令马大志和武尚忠立刻回来!” “当当当当~~” 收兵的钟声响了起来,正要追击的武尚忠只能不甘心的退回,不过即便是退回中,他也不忘记令人将受伤未死的同袍扶上战马,一起往城门撤来。 马世耀原本还要战,但榆林军已经退回城门,如果他执意追击,必然会被城头的弓箭和火铳所伤,没有办法,今天的这场败仗,他也只能是摸摸鼻子认了,于是下令后退两里,准备扎营。 马大志和武尚忠退到城门前,见马世耀没有追击,于是留下一个小队打扫战场,从战马甲胄棉衣到靴子,一个也不放过,过了好一阵,方才是士气高昂的撤回城中。 榆林军欢呼。 尤振武立赏。 所有出城的骑兵,一人赏二两银子,轻伤多加一两,重伤多加二两,战死抚恤。 “阵斩贼军哨总的是谁?”尤振武问。 “是卑职。”一重甲军士站出。 尤振武看他,笑了,原来是刚刚加入榆林军不久的谭所志,前些天,他还是闯营刘汝魁的部下,今日却为榆林军立功。 “好,斩贼有功,再赏银五两,升你为代百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三十二章 夜袭 “谢总镇!”谭所志激动,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作为曾经的大同兵,但却投降李自成,变成了贼兵的他,还没有被榆林军信任,今日他能跟随骑兵营出城作战,除了他自己的争取之外,亦有尤振武默许的原因,现在他立了功,总算不负尤振武的期望。 中午,有大队闯军连续不停的赶到,这一次不再是骑兵,而是骑步兵的混合,连着车马辎重,浩浩荡荡,分别在西门东门北门两里之外扎下营帐,将榆林围在中间。 因为榆林军清扫了周围五十里之内的所有树木和房屋,闯营为了搜寻立寨所用的材料,十分的辛苦,原本很容易就能立起来的营寨,却是颇费周章,所以闯军不得不浪费车马,从更远的地方运来木料,那些运料以及立寨的闯军士兵在累的气喘吁吁的同时,不住的咒骂榆林军。 尤振武在城头观望,点着旗帜,计算着人马。 下午,一杆帅纛在闯军南城营中竖了起来,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刘”字。 尤振武知道,是闯营制将军刘芳亮到了。 而此时城下的闯军,最少已经有三万余人了,不过还没有看到最令人担心的大炮。 刘芳亮,字有明,李自成麾下五个制将军之一,崇祯十六年,和李过一起攻取榆林,十七年,率部由山西出太行,进入豫北、畿南,直趋保定,配合李自成夹击北京,后随李自成撤出陕西。李自成败亡后,与李过、高一功部,归顺南明朝廷。次年,渡江北围荆州,遭清兵突然袭击,阵亡。一说永历三年,与刘希尧战死于郴州之南。 听闻闯军大举来到,城中微微有惊慌,但很快就归于平静。 很快,闯营派出四个长弓手,将四封箭书,分别射到了四门城楼。 四封箭书,很快就都送到了都任和尤振武的面前。 还是劝降书。 而且不是刘芳亮的名义,而是以李自成的名义。 虽然榆林军拿了五万银子,假意归顺,然后却又奇袭米脂,斩首刘汝魁,灭了闯军左营的右标,已经是“背信弃义”,但李自成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信中,他仍然大谈乡亲的情谊,希望榆林军能归顺,至于过往情事,包括米脂之战,他都可以既往不咎,城中将官,仍可担任原职,愿意去西安,也可以安排。 “痴心妄想。”看完劝降信,王家禄怒。 尤振武却暗想,李自成倒也有些气量,已经在劝降的事情上吃了大亏,却依然痴心不改,谆谆教诲一般的,想来那陈永福也是这般被李自成说服的---陈永福,河南总兵,曾经在开封战中,射瞎了李自成的一只眼睛,如此深仇大恨,李自成居然也能弯下身段,大力招揽,最终陈永福被感动,投降了李自成,并被任命为太原总兵。后来李自成在山海关大败,一路逃亡,陈永福是少数死守城池,为李自成尽忠的原大明将领。 李自成有些气量,也因此才能在明末的乱世里,卷起千堆雪,只可惜有气量没有远光,最终败在了时局里…… 不久。 城头来报,说刚刚有一个骑白马,看起来非常年轻的闯军将领忽然冲到南城城下两百步,城头正要发炮,不想他迅疾撤回了。 尤振武知道,那一定就是刘芳亮了。 据历史记载,刘芳亮年不过三十,喜骑白马,手使红缨枪。 尤振武来到城头,但刘芳亮已经不在南城城下,翟去病惋惜:“早知道刘芳亮会到城下,提前填埋弹药就好了,他一露面就轰,也省的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尤振武却淡然,对张禄说道:“军议!” “是!” 很快,各营正副将官,从副将孙惠显,一直到领兵的老将,就都在总兵府集合---自从尤振武成为榆林总兵之后,检视各营,汰弱留强,分出战兵和辅兵,其后严格操练,枕戈待旦,接着奇袭米脂,取得大胜,昨日又在城前的骑兵战中,击败了闯军前锋骑兵,城中各营士气正高,见刘芳亮率领数万闯军主力在榆林城下扎营,众将摩拳擦掌,都想要出战。 当然了,其中一个关键是补齐了过去的欠饷,令士卒振奋,这还要多亏了李自成送来的五万两银子。 尤振武先是询问各营操练和准备的情况,然后说道:“上一次军议的时候,李先生就已经说了,闯贼势大,我军要想更好的守城,就必须想尽办法,把贼军折腾起来,令他们在城下不得安闲,如果能令他们日夜不安,精神疲乏,那就最好不过了。刘芳亮长途刚到,其军疲乏,所以今夜我想来一次假夜袭,派兵携带鼓号悄悄出城,在闯军营前擂鼓,待到惊动贼人,全营乍起之后,就迅速撤回城前,待到贼人回营安歇,我军再往营前擂鼓,如此反复,令他们今夜不得休息。虽然是假战,但依然凶险万分,因为刘芳亮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经年老贼,说不定会有防备,贼人骑兵更是众多,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陷入他们的重围,而城中是无法派出救兵的……” 说到此,尤振武环视众将:“这个危险的任务,不知道那一位愿意领取?” 话音不落,一人就霍然站起,抱拳说道:“卑职愿领汉字营出城,定将贼人搅的不能安寝!” 众人一看,都微微吃惊。 原来站起的乃是汉字营的营官吴汉。 虽然也是一个营,但汉字营粮道兵出身,底子弱,虽然后续补入了一些新兵,又拨给了一个旗的降兵,到今日为止,汉字营满打满算也不到三百人,吴汉本身也没有什么名气,在榆林各营中,他存在感最低,今夜虽然是出城假战,但依然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因此,弱兵弱将的汉字营第一个站出来请令,颇也有些出人意料。 惊讶之后就是赞许。 众人都向吴汉投去赞许的目光。 “好!” 见吴汉第一个请命,尤振武十分欣慰:“既然如此,这个任务就交给你汉字营,记住,此战只为扰敌,只要你能搅的贼人今夜不能安寝,就是功劳一件。” “明白。”吴汉道。 尤振武又叮嘱了一些,令吴汉即刻去准备。 …… 城下。 白马红缨、身披大氅的刘芳亮绕城而走,仔细观望榆林城墙,似乎想要找寻榆林城防的破绽,眼见榆林四门紧闭,城头军旗猎猎,守军刀枪剑戟,人人有甲,防卫严密,墙垛口,亦有不少的火炮,实在看不出有哪一城是破绽?而最令刘芳亮惊奇的是,榆林四城的城墙之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甲,不但云梯不好攀附,火炮轰击的威力,怕也要被抵消不少…… 刘芳亮面色非常凝重,对榆林守将越发不敢小觑,也怪不得马世耀会先败了一阵呢,他身边的中军向他报告:“大帅,马世耀来报,说周边的陷阱都已经被清除,大军可以安心扎营了。” 刘芳亮点头。 中军又报:“但周边几十里的树木都被狗官军砍光了,立营的柴木难寻,取暖的柴伙也搜集不多。马世耀请求派更多的人手往周边寻找。” 刘芳亮冷着脸:“可,我再给他八千人,告诉马世耀,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也不管他跑多远的路途?军中柴伙必须保证,若是冻死一个人,我就拿他是问!” “是。” 中军急急去传令。 刘芳亮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传令各营,今夜严加提防,小心明军偷袭!” “是!” 于是,一队队,一伙伙的闯军,漫山遍野的铺开,寻找各种木料和柴伙,连地下的树根也不放过,只为了点火取暖,但即便如此,他们的收获也是不多,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往更远处,二十里三十里的地方去搜寻。而他们返回的队伍,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却依然陆陆续续的没有归来,一些寻获不利的哨官和队官,都受到了长官的责罚,精疲力尽中,他们的辩解却也根本没有效果。 …… 晚间亥时,也就是深夜十点,闯军大营中的火把,刚刚变的稀疏,全军刚刚进入梦乡之后,榆林南门悄悄打开,汉字营两百军士在吴汉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出了南门,随后分成五个小队,一字排开,分别相隔几十步,向闯军大营摸去。 是夜天空漆黑,闯军营中的军火,恰好成为天地之间的最醒目的目标点,经过小心前行,汉字营的五个小队都顺利的摸到了闯军营前两百步,吴汉小心观望,发现有闯军士兵持着长枪,正在营中巡逻,营门口的角楼上,四根火把熊熊燃烧,将营门周边照的明亮,两个守夜的军士站在角楼里,又搓手又跺脚,冻的直发抖。33 在刘芳亮的严令下,闯营周边的壕沟,挖的又长又宽,鹿角和栅栏墙也都立了起来,只是刘芳亮能严令士兵在隆冬天气里挖壕,建立深沟壁垒,但却不能变出木料,因此闯营的鹿角和栅栏墙看起来都比较马虎,远没有达到森严的地步。 兵法云,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刘芳亮多年历练,熟知兵法,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搜集到更多的木料之前,他只能暂时凑合。 观望清楚之后,吴汉取弓在手,嘴里衔着箭,匍匐着一点一点的前进,待近到一百步,他猛然站起,朝着角楼上的守夜闯军就是一箭。 暗夜极寒,守军根本没有防备,只听一声痛叫,一个闯军手捂胸口从脚楼坠下,其他闯军都是大惊。 见到信号,两百汉字营士兵一起跳起,口中呼喊:“杀啊~~~”同时擂响战鼓,“咚咚咚咚~~” 虽然只有两百个人,但却带了三十多面的大鼓,三十面大鼓在暗夜中一起擂响,似惊雷又似马蹄,直有些惊天动地、千军万马一齐掩杀过来的感觉……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三十三章 李自成到 听到喊杀声和战鼓声,原本静寂一片的闯军营中立刻就暴动了起来。人影晃动,守夜的闯军士兵惊慌的找寻敌人,从弓箭向声音的来源处乱射,又听见营中 “当当当当”的示警铜锣之声不断,已经入睡的大小将官和所有士兵都从营帐之中钻出,找寻战马和兵器,将官大声呼喊,指挥下令,普通军士在队官哨总的命令下,慌忙守卫营寨各处,准备接战。 不得不说,刘芳亮带兵还是有一套的,数万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做好了接战的准备。 眼见闯军大营已经暴动了起来,目的达到,吴汉立刻下令:“撤!”两百士兵拖着三十面大鼓,往来路狂奔。 刘芳亮听到战鼓声和喊杀声的第一时间就惊醒过来,多年军伍,于各处流窜,他很少脱甲,即便闯军现在形势大好,已经快要拿下陕西全境,有问鼎天下之势,但他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 听到战鼓声,他吃了一惊,心说榆林军好大的胆子,不过数千人,居然敢偷营,于是急忙戴上将盔,提了红缨枪就冲出了自己的大帐。 而他的亲兵,已经急急将他的战马牵了过来,刘芳亮翻身上马,在马上向战鼓声音来源处观望了一下,又细听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些不对,但又不能确定,于是冲自己的中军传令官说道:“即刻传我将令,各营稍安勿动,但有敌人靠近,乱箭射他即可。” “是!”中军官去传令。刘芳亮亲往战鼓声发出的方向。但就在他刚刚来到营门之前,就在整个闯军大营,数万军士都已经全部从帐中钻出,手持武器,准备迎敌作战的时候,那震天的战鼓声和喊杀声,忽然就没有了,天地间,除了己方号角和兵马调动的声音。 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恩?”不止是刘芳亮,其他闯军将领也感觉是中计了。刘芳亮令今夜当值的掌旅周凤梧带骑兵出营查看,周凤梧带了五百骑兵出营,一直寻出两里地,直到榆林城下,都没有发现官军的踪迹。 刘芳亮明白了,官军并不是夜袭,而是在夜扰,为的就是疲乏他们。那些造假的官军显然已经退回城中了。 “周凤梧值夜失职,杖二十!”刘芳亮面无表情。周凤梧忙跪下,众人也都求情,说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不如暂且记下,等攻下榆林再处罚也不迟。 刘芳亮这才勉强同意,然后严令周凤梧严加戒备,尤其要盯着官军城门,防官军再出来夜扰,再有这样的情况,绝不轻饶。 这么一折腾,前后将近一个时辰,待刘芳亮回帐睡下,已经是子时以后了。 不想刚睡下不久,他忽然又被惊醒了。 “杀啊~~” “咚咚咚咚~~”同样还是震天的战鼓声和喊杀声。而且这一次不是一处,而是三四处一齐响起。 刘芳亮吃惊,担心又是假袭,但心中却不敢大意,因为不怕十次假,就怕一次真,如果他置之不理,继续睡觉,万一官军真的冲杀进来,那就要吃败仗了。 同样的,听到战鼓和喊杀的大小将领和各营军士也是不敢怠慢的,即便怀疑是假的,但大军胜败,生命攸关的事情,他们不敢大意,也是必须起来查看的,再者,战鼓声喊杀声震天,他们想睡也是睡不到心上的。 “周凤梧,废物!”刘芳亮咒骂了一声,跳起来,扣上将盔又往外面冲。 果然还是假的,但全营喧沸,为了这一通战鼓声和喊杀声,刚刚睡下的数万闯军不得不在寒夜中爬起营帐,披甲持枪,往营墙各处防守。 这一折腾,又是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冻的脸色铁青。 “周凤梧在哪?”刘芳亮阴沉着脸,这一次说什么他也不会放过周凤梧了。 周凤梧急急赶到。原来,他的确是派人盯住了榆林各城的城门,但不想汉字营化整为零,从城墙上悄悄缒下,分成四队,摸到闯军营,于四个不同的方位同时鸣响战鼓和高声喊杀,等他听到战鼓声,急忙分兵去围去已经来不及了,汉字营动作极快,鸣了战鼓,立刻就撤回榆林,其中有一队动作稍慢,被他追到了城门口。 但城上乱箭齐放,且南城门又是一个瓮城,他冲进去也无益,因此只能悻悻返回,现在被刘芳亮责问,周凤梧无话可说,这一次刘芳亮再不留情,连着前一次,令人将周凤梧拖下来,杖四十,其职位暂时由副将担任。 处置了这些,天都快要亮了,刘芳亮气的咬牙,等于这一夜他什么也没有,竟跟着榆林军的鼓声玩了。 同一时间,南城城楼上响起一阵愉快的笑声,尤振武,李承芳,侯世禄尤定宇连着刘廷杰侯拱极翟去病,还有今夜的主角吴汉都是笑。 “这一番折腾,贼军一夜都没有消息好,明天白天想要打造攻城器械,怕也没有多少力气了。”尤定宇笑。 侯世禄道:“吴把总。好样的。”吴汉则抱拳:“都是赞画谋划的好,游戎接应及时,不然我肯定要吃亏了。”笑过之后,尤振武望着黎明前敌营中的万点军火,静静想着心事。 虽然今夜成功夜袭,扰的数万闯军不能休息,但这不过是战场的支微末节,并不能真正的影响到战事的进展,今夜吃了亏,明天晚上刘芳亮一定会加强防备,他数万兵马,哪怕是分成五队,五千人五千人的休息,榆林军怕也没有再骚扰他们的机会了,刘芳亮到了,李过的大军相信也不远了,到时必是一场恶战。 但这并不是尤振武最担心的,榆林人心坚定,粮草充足,城池坚固,加上犀利的火器和不久就可铸造的大炮,他对榆林的坚守,还是有相当信心的。 他担心的还是两个字,甲申。他迫切的希望,能在榆林城下,看到李自成的大纛。 ……天虽然亮了,但对闯军的骚扰并没有结束,天亮后不久,榆林南城城门忽然大开,一大彪的骑兵从里面冲了出来,举着尤字将旗,与此同时,城头的榆林军拼命擂响战鼓, “咚咚咚咚~~”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被折腾了一夜的闯军士兵原本都想要补个觉,但见到这个阵势,以为是榆林总兵尤振武出来了,于是不敢大意,急急点兵迎战。 榆林骑兵有六百人,他们在马大志的带领下,在闯军营前五百步处列阵,向闯军叫阵,待到闯军骑兵从营中驰出之时,他们却忽然拨转马头,风一样的退去,闯军骑兵一开始并没有追击,见榆林军退去,他们原本也要回营,不想榆林军又折返回来,继续在闯军营前耀武扬威,这一次闯军骑兵彻底恼了,他们分成三队,一队正面迎击,两队从侧翼包抄,想要将这支榆林骑兵包围歼灭。 但榆林兵岂能让他们轻易得逞?一边张弓搭箭,向闯军骑射,一边在城前的原野白雪里狂飙,带着闯军绕圈。 战马奔驰中,不时有人中箭落马。 “啊~~”忽然一阵惨叫,正在左翼执行包抄意图的闯军骑兵忽然纷纷惊呼落马,继而响起惨叫,于是他们是闯入了榆林军事先挖好的一大片陷阱里,一时人仰马翻,瞬间就死伤了几十个人,剩下的人都面露惊慌,不敢轻易通过,榆林军却是轻松绕过。 原来,这些陷阱周边其实都有标记,只不过闯军并不认识罢了。榆林骑兵顺利返回城下。 闯军骑兵原本还要追,但却听见阵后响起了鸣金之声,却是刘芳亮下令他们撤回。 一场小规模的骚扰,闯军又吃了亏。见己方胜,榆林城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闯军上下都气的脸色铁青,对榆林军咒骂不已,刘芳亮却说道:“榆林军战力不凡,尤振武更用兵狡诈,不可小视啊。”下午,崇祯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更多的闯军兵马出现在榆林城下,站在城头往外看,只见闯军兵马正如奔流的洪水,不断从南面涌来,到了榆林城下,左右分流展开,将榆林城包裹在中间。 其间,人喊马嘶,车马连绵,闯军特有的红缨詹帽,异常的显眼,一眼望过去,不是闯军的军旗,就是闯军的士兵和车马,感觉无边无际,永没有尽头,直将将原野里的白雪都覆盖住了。 面对如此声势,城头观望的榆林士兵,不免微微惊骇。闯军人马,怕是超过十万了吧? 忽然听到闯军营中鼓号齐响,乐声震天,随后旌旗飘动,一杆冲天的帅纛升了起来,闯军齐声高呼:“万岁,万岁~~”声动天地,屋瓦俱震。 “是闯贼,闯贼来了!”尤定宇叫道。这一下,不但普通士兵,就是中层将官,也微微变色。 尤振武却是兴奋。李自成,你来的好啊。李自成的帅纛下,间或杂着刘、李大将之将旗。 也就是说,不止李自成,其侄子后营制将军一只虎李过也已经是到了,加上刘芳亮的兵马,其总兵力将近十万,这历史上记载的七万闯军围攻榆林,足足多了三万,而这多出的三万,想必就是李自成的中卫亲军……李自成的大纛之下,众多的文官武将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人,其人詹帽箭衣、腰悬宝刀的,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之上,正远望榆林城,午后的阳光下,清楚看到其人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颧骨高耸,标准的西北汉子的模样,右眼用黑布蒙了,左眼眼窝深陷,眼瞳却微黄,乍一眼,确有一些西域人的模样,不问用,这正是大顺闯王李自成。 野史传言,说李自成乃是西夏人的后裔,看起来确也不假。 第三十四章 无耻之尤 李自成到了。原来,榆林军偷取米脂之战震动了他,米脂是他家乡,榆林军所为,令他十分的没有面子,因此他才不顾众人的反对,改变行程,亲到榆林。 他要亲眼见,尤振武究竟何许人,为何能连续给他制造麻烦?虽然连战连胜,已经攻取了西安,地位变的尊贵,早已经不是过去的流贼头子,几日前在米脂祭祖,更是受到了米脂乡亲热烈无比的欢迎,所到处,百姓们皆是跪拜,口中高呼万岁,那万民拥戴的样子,俨然已经是拥有了天下,但李自成穿着依然朴素,照旧是那一套万年不变的詹帽箭衣,一如普通闯军军士的打扮,唯一不同的,腰带变成了玉带,腰间所配,也变成了一把金刀。 那日在米脂,李自成就是如此坐在马上,向米脂的乡亲抱拳行礼,接受跪拜的。 今日在大纛下还是如此。当然了,他不会知道,当日在米脂,很多米脂百姓暗地里叫他独眼天子。 天子是好词,但配上独眼,这四个字合到一起,却不那么吉利了。 “闯王,末将有罪~~”刘芳亮前来请罪,一来马世耀前锋骑兵被榆林骑兵胜了一场,昨夜又被榆林两次诈袭,惹的全军数万人在暗夜中惊起,折腾了大半夜,一夜没有休息好,今日上午榆林骑兵又骚扰,很多人无精打采,搜寻木料打造攻城器械的进度,也延宕了不少,刘芳亮心中自责,因此向李自成请罪。 李自成却温言道:“刘兄弟,这非是你的过!”说话中气充足,颇有威势。 待到刘芳亮退下,他脸色一变,目光看向榆林城,说道:“过去劝降!”……很快,就在闯军震天的呼喊声刚刚完毕之后,一匹快骑就从其阵中驰出,冲到榆林南城一箭之地勒马站定,仰头向城头张望,只见他詹帽箭衣,外面罩着棉甲,俨然就是闯军的使者。 使者扯开嗓门,冲着南门城头高声呼喊道:“榆林的军民人等都听清了!我家闯王带甲二十万,大炮千尊,已经亲到榆林,榆林已经是死城一座,留在城中,死路一条,然闯王有好生之德,不愿见到生灵涂炭,只要你们开城投降,闯王不但保你们不死,而且还有赏赐,你们都听清楚了,切莫为他人所误!”闯军使者大声呼喊,但榆林城头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亦无人回骂,军士们都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如同是在看一个小丑表演。 闯军使者呼喊数遍,见没有人搭理,遂拨马而回。接着,十几骑从闯军营中奔出,往南城门而来,为首的那人高喊:“莫要放箭,权将军朱存极在此!”听到此,一般榆林军一时还想不到朱存极是哪一位? 但都任和王家禄却都已经知道,朱存极正在秦王的名号啊,听闻秦王已经投降于李自成,并被封为了权将军,难道这一次闯贼攻打榆林,也把他带来了吗? 众人凝神往城下望去。只见那十几骑在城下一百步的距离里站定,一个文官模样的中年人越众而出,勒住缰绳,仰头向城上呼喊:“弘若老大人,可还认得我?”都任,字弘若。 都任仔细辨认,然后怒道:“陆之琪,是你!”陆之琪,前陕西布政使。 而都任为陕西右布政使,饬榆林兵备,论起来还是陆之琪的副手。尤振武也认出来了,他为西安火器厂副使时,可没少和陆之琪打交道,但彼此交情浅薄,公事都不能公办,想不到今日却还能再见。 “尤总兵,别来无恙?”陆之琪又喊。尤振武自认和他交情浅薄,但此时看他低头缩肩,一脸谄媚,明显就是套近乎的样子。 “原来是方伯大人啊?”尤振武冷笑:“不知抚台冯师孔大人何在?臬台黄纲大人何在?西安的诸位忠良又何在?”陆之琪面色一红,嚅嗫着一时说不出话。 冯师孔,黄纲,自然都已经不在了,他们两人连同城中的忠良,都已经死在了李自成的屠刀下。 ,他们不在了,但同时却又在。在人心里,在史册里。都任怒道:“陆之琪,逆贼!朝廷任你为陕西布政使,高官厚禄,值此大乱之际,你理应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方上不愧天地,下不愧百姓,可你看看你,贪生怕死,不知廉耻也就罢了,今日居然敢大摇大摆的来到我榆林城下,摇尾乞怜,丑态百出。无耻之徒!你枉读圣贤书,多看你一眼,都是污我的眼睛,还不快快给我退下!” “弘若老大人,学生是为了你好,你何故不知道好歹?”陆之琪满脸涨红的辩解。 他身后却有一人高声道:“老大人此言差矣!朱明朝廷气数已尽,该当我顺朝兴起,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是也。老大人学富五车,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你是何人?”都任怒。那人拱手:“卑职闯王帐下,五品督造赵彦亨!”都任不知道赵彦亨何许人? 但尤振武却太熟悉了,正是西安火器厂正使,工部员外郎赵彦亨,想当初在西安火器厂,赵彦亨尸位素餐,对他制造火器多有羁绊,私下里更是大肆受贿,品行不端,李自成带兵杀到,他屈膝投降,原本并不意外,但意外的是,今日他居然敢在榆林城下大放厥词。 不用问,这是小人得志,急于表现。 “赵彦亨,李自成给你一个五品督造,还真是高看你啊!”尤振武冷笑。 赵彦亨脸色极厚,他像是没有听出尤振武话中的讥讽,拱手说道:“闯王谦恭屈己,礼贤下士,乃人主之相也,赵彦亨鄙陋之才,也能为五品,以尤总镇您的大才,但是归顺,未来封侯拜相,必不远矣!”尤振武心中怒极,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向旁边微微使眼色。 张禄会意,悄悄取弓在手,只是赵彦亨尚在一百步的距离,此一箭还需再有把握。 这时,城下有人哭喊:“方伯大人,尤总兵,救我啊!”众人微惊。陆之琪和赵彦亨向两边闪开,露出了跟在他们后面的一人。 五十来岁年纪,留有短须,五短身材,穿着一件崭新的圆领湖绿厚棉袍,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眼神惊恐,双手紧紧握着缰绳,如握着救命稻草,勉强坐在马上,身子不住的颤抖。 正是秦王朱存极。只是已经不是王爷的打扮,而是变成了商人一般的模样,他前后左右,一共有四个闯军骑兵死死夹持着他,不给他任何逃走的机会,又因为长期的养尊处优,马术欠佳,此时坐在马上,如坐针毡,虽然是寒冬腊月,但他额头上的细密冷汗,却不住的在流淌。 “王爷~~”都任和王家禄都叫了出来,两人在城楼上向朱存极拱手行礼,虽然朱存极已经投降了李自成,论起来已经是大明朝的逆贼,但他毕竟是皇亲贵胄,是世袭的王爷,除非是有崇祯帝的旨意,罢了他的王爵,否则,即便是心中痛恨,都任和王家禄也不能不行礼。 都任王家禄之外,其他的文官也都欠身行礼,但武将却鲜有人动,如翟去病武尚忠者更是冷笑鄙夷的望着狗屁王爷。 侯世禄尤定宇等持重的老将,则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朱存极却不理会都任王家禄的行礼,只哭腔的喊道:“救我呀~~”城头一人问道:“王爷,世子何在?”却是李承芳。 听到世子两字,朱存极脸上忽然现出了怒意,骂道:“孽子死了,我没有他那样的儿子!”李承芳叹道:“王爷怎能如此说世子?你当日若能听从世子之言,又何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 “我我我……我现在很好,不劳你说。”朱存极结结巴巴。 “王爷,你很好吗?我看你在城下冻的瑟瑟发抖,榆林的冷,更胜过西安吧,想当初冯抚台向你求一万套棉衣,我家总镇,亦通过世子,恳请你打开府库,拿出粮饷,激励将士,可惜,你爱财如命,死也不肯答应,到最后,你秦王府的万千财富,都落入了闯贼之手。秦王爷,你对朝廷吝啬,但对李自成,那可真是慷慨大方的很啊。闯贼这十万兵马的军资,怕都是你付的吧!”说道最后,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 都任王家禄等朝廷官员不敢说,李承芳一介布衣,却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听李承芳说,朱存极终于是有些羞愧,他低下头,颤抖的更厉害。都任王家禄暗暗叹息。 李承芳继续道:“如果你能答应,和开封周王一样,深明大义,全力助战,或许,你就不会变成阶下之囚,也永远都不会来到榆林城下,受这塞外冷风之风了,你还是大明的王爷,坐在秦王府里,享受尊荣。此时此刻,回首过往,王爷,不知道你心中,有没有一丝的后悔呢?朱存极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不要说了。尤总兵,救我啊~~”尤振武对朱存极鄙夷极了,但对方如此哭喊,他也不能不问,只能冷冷问道:“王爷明言,我如何救你?” “开城投降,”朱存极抬头望向城头,乞求道:“只要你开城投降,归顺闯王,闯王不但保我一家安全,亦会对你加官进爵……”众人脸色登时又一变。 第三十五章 挑拨 “你住口!朱存极,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点廉耻吗?你如此无骨,有何脸面去见高祖,成祖的在天之灵呢!”都任老大人终于忍不住怒斥。 ----谁都可以劝降,唯独你朱存极不行,你是朱家人,皇亲贵胄,这么多人拼死守城,为的就是你朱家的天下,如果见到你这样,城中将士岂不是都要寒了心? 尤振武心中叹,这等蠢货,居然会是大明的王爷。于是不再搭理朱存极,目光再看向赵彦亨,高声问道:“赵大人,当初在西安火器厂,可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两人共事时间虽然不长,但也有两三月,其间尤振武说过的话多了,赵彦亨自然不能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句? 于是问道:“不知总兵指的是哪一句?”尤振武道:“赵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曾记得我当日押解火器前往潼关,临行前叮嘱你,要你务必小心,千万不可……”后面的半句话,忽然低沉了下去,赵彦亨离得有些远,没有听清楚,左右看,发现监视的闯军骑兵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他心中一惊,急忙再问道:“千万不可什么?总兵。我怎么不记得?” “我当日说,你一定要记着……”尤振武的声音还是不太高,赵彦亨还是有点不太清楚,于是他不自觉的向前提了提缰绳,也就是又向前走了三五步,而城头张禄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于是猛的张弓搭箭,照着赵彦亨的胸口就是一箭。 “嗖!”张禄手中之箭疾如雷电,快似流星,直扑赵彦亨。众人只觉得眼前光亮一闪,似有什么物件在空中划过,随后就听见赵彦亨一声惨叫,捂着胸口,跌落马下。 ……赵彦亨猝然落马,护在他身后左右的四个闯军骑兵大吃一惊,本能的就是闪避后撤,同时拉着秦王朱存极,而朱存极先是惊讶,待到看清楚赵彦亨倒在地上,胸口长箭贯胸而过,全身抽搐,眼见不能活之后,他心中惊骇,只恐城头尤振武再向他射箭,于是惊恐的说道:“竟敢放箭,好大的胆子,你们不知道我……”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他就觉得眼前一黑,直挺挺的从马上摔了下去,原来是被吓晕过去了。 两个闯军骑兵急忙跳下马,将他重新扶上马,急急而撤,其他的闯军骑兵则是用盾牌遮挡,防止城头榆林军再射。 陆之琪则早已经惊慌的逃开了。 “射的好,这就是附逆的下场!”都任老大人哈哈大笑,又高喊道:“再有劝降者,格杀勿论!”尤振武则是面色凝重,秦王投降之事已经天下皆知,其在城墙下出现,其实也不意外,但其对榆林军心士气,依然有相当的影响---连你朱家人都投降了,我等拼的还有什么劲? 历史上,秦王和晋王曾经在京师城下出现,也曾经向京师喊话,致使本来就军心不稳的京师城防更加慌乱。 “方伯大人,总镇~~”一个队官奔上城头,向都任和尤振武报:“东城亦有贼人劝降!”……同一时间,几十匹的快骑奔到了榆林东城之下,也在一箭距离勒马站定,为首那人头戴六瓣将盔,身披棉甲,颌下的胡须半白,立在城墙下,仰头望着东城楼的 “孙”字将旗,高呼:“孙副镇,可还认得老夫否?”声音洪亮无比,每一个字都清楚的送到了东城楼之上。 东城头的榆林守军都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他们已经认出来了,出现在城下的不是别人,乃是榆林将门之一的左家当家人,原延绥总兵官左光先! 而他的三个儿子,左襄左定左绪也都跟在身后。原来,左光先左绪父子虽然被定刑,但尚未发配,李自成就攻破了西安,左光先遂顺势投降,被李自成当成了座上宾,这一次攻取榆林,他身为旧日的延绥总兵,在榆林城中多有旧部,李自成自然是要带上他的。 站立城头的孙惠显自然也认出了城下的左光先,怒道:“左光先,你果然已经投靠了闯贼!枉你世受国恩,竟然背国投贼,可恨我竟没有早看清你的嘴脸!”----过往,他在左光先麾下为将,曾得左光先提拔,和左光先还算有些交情,因此对于左光先的背叛,十分的愤怒。 左光先长叹道:“非我愿意,实在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我不得不从也。”孙惠显冷笑:“今日到我城下,是来劝降的吗?” “非为劝降,实有一些话,不吐不快。”左光先道。 “免开尊口吧,你既然已经投靠闯贼,那就已经是我孙惠显不共戴天的仇人,请速速离开,不然孙某就不客气了!”左光先高声道:“孙副镇,你我交情,非是一般,容我说完如何?”说着,右手向身后指:“我身后之人,你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但他们都曾经是一方总兵,如今为闯王帐下的大将。我来为你介绍,这一位是原河南总兵陈永福,这是原陕西副总兵李国奇,原花马池副将董学礼,原参将梁甫,还有我的三个犬子。”听到左光先介绍,陈永福李国奇等人,包括左光先的三个儿子,左襄,左定,左绪都向城头的孙惠显抱拳行礼。 李国奇还喊:“孙副镇,别来无恙?”原来,他和孙惠显也是故人。看到都是投降闯贼的原朝廷将官,孙惠显手拍墙垛,怒道:“无耻之辈!”城楼上,有认识左家三公子的榆林军却都是惊讶,不是惊讶左襄和左定,两人和印象里的样子完全一般,连甲胄都没有变,依然是过往的样式,但三子左绪,却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如不是左光先右手所点,谁也不能相信城下那个骨瘦如柴,面色蜡黄,毫无精神,连眼皮子好像都已经抬不起来的年轻人会是当初在那个榆林飞扬跋扈,可以在城里横着走的左家四公子左绪! 难道只因为在大牢里蹲了两个月吗?听到孙惠显怒喝无耻,左绪蜡黄的脸,忽然又变的通红,胯下战马微微躁动,像是感觉到了他激动的心情,左绪奋力的拉住缰绳,制止了坐骑的躁动,随即低下头,似乎连往城楼望一眼的力气,也都是没有了。 左襄左定都看他,脸上似有责备之意。左光先的目光依然望着城楼,高声:“孙副镇,我等今日来,实不为劝降你,实在是为你感到不平啊!天启二年,你就已经是守备,这些年,出生入死,为朝廷效力,不论功劳,只论苦劳,这榆林总兵就非你莫属,但朝廷先是昏聩不明,用王定为总兵,王定之后,居然又用了一个黄口小儿为总兵,完全置你于不顾,你能咽下这口气吗?你能委屈,但老夫要为你鸣不平啊!尤振武何德何能,居然能凌驾于你之上,你带兵打仗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呢吗,你为副镇的时候,他也不过刚刚中武举,何以一年时间,就能越过诸般将领,成为一镇的总兵?朝廷如此不明,尤家如此欺人,孙副镇,你真的能忍吗?”说到最后,其挑拨离间之心,就是傻子也能看出。 李国奇也道:“是啊孙副镇,堂堂十几年的悍将,出生入死,岂能居于黄口小儿之下?你麾下的兄弟怕也为你不平啊!”孙惠显大怒,喝道:“狗贼住口,我岂能中你的离间之计?”说话间怒不可遏,抓起弓来,搭上一箭,就向左光先射去。 只可惜左光先立马在一箭之外,孙惠显虽然用尽全力,拉弓如满月,但羽箭射到左光先面前时,却已经绵软无力,轻轻的落在了左光先马前。 其他人吓了一跳,都下意识的闪躲,只有左绪呆若木鸡的动也不动,就好像根本没有见到射下的羽箭。 左光先拨马避了一下,高声道:“孙副镇,我当年可待你不薄啊,你何以如此对我?”孙惠显骂道:“对付逆贼,吾只有利箭!”转对身边:“给我放炮,轰死这两个奸贼!” “是!”身边人答应。听到要放炮,左光先又道:“孙副镇你不可再糊涂下去了!闯王宽厚仁善,我等归顺以来,不但官复原职,而且礼遇甚重,古往今来,少有这样的明主啊。西安归顺,京师也不远,天下即将大变,连秦王都降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孙副镇,你何必为了尤振武那黄口小儿,而将自己陪葬呢。这对你何益?对你家人何益?今日老夫所说,都是肺腑之言,你多想想吧。”说完拨马就回。 李国奇也喊了一声:“孙副镇,好自为之啊!”也跟着跑了,陈永福等人也都拨马追上。 哒哒哒哒,他们急急离开,只恐稍慢了一瞬,就会被城头的火炮轰击。 “便宜了这两条老狗!”因为左光先跑的太快,城头来不及放炮,孙惠显气的跺脚。 想一想,恨恨道:“若是两个奸贼再来,不必问我,直接用大炮轰击。”………… 第三十六章 柳直 东城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左光先的所言所行,孙惠显的应答以及最后的怒而射箭,南城城楼的尤振武很快就知晓了。 原来,李自成不但带来了秦王和陆之琪,连左光先陈永福李国奇董学礼梁甫这些在西安投降李自成的原大明将官都来了,看起来,他对榆林的劝降之心并没有死,他依然想要兵不血刃的拿下榆林。 至于左光先李国奇两人在城下的劝降,在劝降之外,更隐隐带有离间的性质--孙惠显和左光先李国奇关系良好,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投降了李自成,孙惠显身为旧部,难免不会惹人怀疑,即便孙惠显箭射两人,做出了清楚的表态,但依然不能完全去除他人的疑心。 “这是离间之计!”李承芳捻着胡须,眉头微微皱起。这是一招阳谋,不管成不成,都有可能会在年少的总镇和多年辛苦的副镇之间埋下心结,一旦处理不好,不是总镇怀疑副镇,就是副镇担心自己不保,疑来疑去,就会生出芥蒂和龃龉,继而祸起萧墙,产生内讧。 那一来,榆林就不保了。这估计不是牛金星,就是顾君恩想出的毒计。 但尤振武并不担心,不止是因为他自己不会中敌人的诡计,对孙惠显产生怀疑,也不止是因为他相信以孙惠显的智慧,一定也能看出左光先和李国奇的阴险用心,并加以警惕,最重要的是,他坚信的孙惠显秉性忠义,不用说区区三言两语,就是钢刀架到脖子上,他也不会降的。 同样的,这也不只是因为历史的记载,更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以及一众老将对孙惠显的了解,所以敌人这一招离间之计,其实也并不是太高明。 虽然对孙惠显坚信无比,但尤振武还是下了城楼,准备召集众将举行军议,一来预备城防,二来坚定众人信心,统一思想,以应对敌人后续可能还有的劝降---不唯孙惠显是左光先的旧部,城中把总、百总一级的曾经在左光先麾下的官佐亦有不少呢。 “让老夫过去,你们凭什么拦着老夫?”尤振武下了南城楼,正准备上马,忽然听见街道上有人在嚷嚷,眉头不禁就皱了起来,张禄跑过去看,回来报道:“总镇,是柳直柳老先生,他欲往东城,但被街口的义兵挡住了。” “柳直?”尤振武道:“就是左绪的老师,那一位老先生吗?” “是。” “他去东城干什么?” “不知道谁告诉他,说左家父子投降了闯贼,现在就在东城门外,他听了十分激动,非要往东门去,义兵们不许他通过,他却不肯听。”张禄道。 尤振武道:“柳老先生饱读诗书,清正刚直,可惜三个学生,却都是软骨之徒,他去东门,八成是想要痛骂……”想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将手中马鞭交给身边卫士,然后大踏步向街口走去。 为了防谍,也为了预防城门被攻破之后,敌人长驱直入,榆林城中每一个街口都设置了移动路障,并有义兵守卫,,非有命令,百姓不得擅自移动,尤振武走到街口时,正看见一个落寞的身影从路障前离开,花白的头颅,洗的水白的宽袍大袖,走路不紧不慢,正是左绪的老师柳直柳老先生。 qqxδnew “老先生~~”尤振武呼喊一声,快步追上。柳直听见了,回头望,待看清楚来人是尤振武之后,他脸色忽然又变了,哼了一声,拂袖而走,头也不回。 一顾一走之间,尤振武知道,老先生怕是对自己有不少的成见---作为左家三兄弟的老师,柳直在左家多年,和左家情谊深厚,对左绪怕也是舐犊情深,左绪和尤振武之间的诸般恩怨,他身为左绪的老师,爱屋及乌,对尤振武自然不会有好印象,哪怕尤振武已经是榆林总兵。 但尤振武还是快步追上,到了柳直面前,深深一辑:“先生~~”柳直不得不站住脚步,但依然板着老脸,双手负在身后,倨傲道:“不敢,大敌当前,尤总镇不在城头御敌,倒追着我这老骨头跑,却是为何啊?”尤振武直起身,仍是抱拳,肃然道:“心中有一事疑惑,想要请教老先生。”柳直哼了一声:“尤少总镇年少多智,人中翘楚,更有知晓未来的灵通,有什么事是你想不明白的,请教两字,我可当不起。告辞!”迈步就走,丝毫不给尤振武辞色。 张禄忍不住怒,手握刀柄,目视尤振武,只有尤振武眉角一动,一个眼色,他就会将这倚老卖老,不知道轻重的老家伙拿下! 至于罪名也简单,左家全家都已经投降闯贼,身为左家的家师,十几年的相处,难免没有通敌的嫌疑。 抓你到牢中,看你再猖狂。李承芳亦皱起眉头,对柳直的无礼,十分不满。 尤振武却平静,不尴尬,亦没有愠色,他望着老先生离开的背影,说道:“老先生不愿,振武不敢勉强,只是,此事关乎榆林城防和榆林百姓的生死,振武一日想不明白,一日就不能放心,但遍查榆林内外,除了老先生,再无其他人可为振武解答,因此,振武还是要恳请老先生停下脚步,不吝赐教!”柳直原本是拂袖离开,走路急急,但听了尤振武这几句话,脚步却是慢了下来,最终,他停住脚步,缓缓回头,正见到尤振武双手抱拳,依然保持行礼的姿势,表情尊敬,目光殷殷的望着他。 柳直终是叹口气:“如果是关乎榆林城防,我自然不能不管不顾……只是,我一老朽,文不能测字,武不能上马,诸般城防,一窍不通,又有什么能指教你的?” “是关于左家之事。”尤振武只能明说。听到左家,柳直脸色又变,嚅嗫了片刻,方才咬牙道:“那老朽就更帮不上了,左家左光先,左襄左定左绪,都已经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朽身为人师,却教出三个叛逆,愧对圣人,愧对天下。”李承芳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禁抬手捻须,想着可能性。 “老先生严重了,左襄左定左绪三人投降闯贼,不过是其父左光先之孽,与先生无关。前面不远就是总兵府,老先生到总兵府一谈如何?”尤振武依旧尊敬。 柳直想一想,说道:“好吧。”……同一时间,在榆林城下,闯军无边无际的大营之中,忽然响起了鼓声,却是李自成正在升帐聚将。 “咚咚咚咚~~”鼓声中,一个个身披重甲的闯军将官急急奔向大帐,在帐前交了佩刀,然后依次进入大帐。 三通鼓罢,闯营中六品都尉以上的军官,连着左光先陈永福等降将以及随同李自成的顺朝文官,已经在大帐中聚齐。 此时李自成尚为正式登基,为表礼贤下士,参与议事的闯军大小将领人人有坐,从制将军果毅将军一直到六品的都尉,分内外两排,位阶高地而坐。 座椅虽小,但坐在上面的人无一不是神气活现一派自豪之色。---闯军连战连胜,眼看着就已经全取陕西,又拥有河南和湖北一半的土地,挥军北上,夺取京师,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大明气数已尽,大顺马上就要取而代之,身为闯营中人,未来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前景一片光明,他们如何能不喜? 即便前日里,刚刚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作为前锋的左营右标果毅将军刘汝魁全军覆没,其本人亦死于榆林军之手,但这依然不改他们对未来的信心。 中间一张披着黄色锦缎的帅椅上,李自成端坐其中,沉思不语---秦王朱存极带着陆之琪和赵彦亨两人投降,结果赵彦亨被当场射死之事,他当然已经是知道了,对于赵彦亨这样的无骨之官,他一点都不在乎,但都任尤振武的再一次拒绝,却让他越发感觉到了榆林的棘手。 李自成前面是一个铜炉大火,木炭烧的正是炙热。帅椅两侧,是两把形制较小的太师椅,分别坐着左辅牛金星与右弼来仪。 牛金星四十出头年纪,圆脸微胖,三缕长髯,眼睛却极小,看起来极其精明,作为李自成的头号智囊,牛金星为李自成出过很多的主意,有过很多的谏言,比如 “少刑杀,赈饥民,收人心”,又比如选派官员治理地方,恢复生产,不再一窝蜂似的乱撞,闯军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也因此襄阳建政的时候,他被李自成任命为左辅,是为文官之首。 至于右弼来仪,只不过是一个致仕的官员,因为有清名,所以被李自成任命为了右弼,来仪没有权力,只是李自成用以收拢士绅人心的架子,来仪自己心知肚明,因此和牛金星的踌躇满志不同,来仪坐在那里,低着花白的头颅,好似快要睡着一般。 牛金星和来仪之旁,各有矮椅一张,分别坐着闯营中的另两位军师。一个是宋献策,一个是刚进入伙不久的顾君恩。 第三十七章 能劝否 宋献策身材矮小,又黑又胖,穿着一件不甚合体的道袍,看起来有些滑稽,顾君恩却是儒雅俊秀,十分的有文气,和宋献策一左一右,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如他们此时在李自成身边的表现----虽然顾君恩加入闯军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已经被李自成视作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宋献策却如昨日黄花, “十八子主天下”的预言后,再无其他的建树,日常除了望气和卜卦,决定李自成何时启驾,何时驻跸,趋吉避凶之外,其他事情已经不被李自成所倚重,甚至连牛金星也受到了影响,但不同的是,宋献策心有怨气,对顾君恩有些不满,牛金星表面却是大度,对顾君恩十分推崇。 而作为一个新人,顾君恩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宜太过出头,因此,最近的日子里,他越发的低调起来,连带着劝降尤振武之事,他都没有发表意见,等到尤振武奇袭米脂,斩首刘汝魁的消息传来后,李自成脸色难看,心情似有愤怒,对一味主张劝降的牛金星隐约有些不满,也因此,李自成才会改变行程,不顾众人的反对,亲自统兵来到榆林至于另一个投降李自成的官员,大明钦天监杨永裕,已经先行返回西安,为李自成准备登基之事了。 因此今日的帐中,能算军师的只有他们三人。文官之后,就是武将了。 两个制将军刘芳亮和李过,一右一左的在坐在三个军师,左营左标马世耀,后营左标张能,后营右标马重僖,再然后就是左光先,李国奇,陈永福,梁甫,董学礼等降将。 降将之后,就是闯军中其他将领。隐约的,在第二排的最后面,还能看到左襄左定左绪三兄弟,和在城楼下一样,左绪依然无精打采,好似三魂少了一魂。 李自成的金帐原本很是宽广,但因为人数太多,竟也挤得满满当当。当帐外军鼓的敲击停止,所有人都到齐,整个大帐寂然无声之后,左辅牛金星便即长身站起,大声宣读着今日军议的例行条陈,同时点卯,被叫到名字的军将无论地位高低,均起立应和。 一点一应之间,颇显闯营的威严。点卯完毕,牛金星向李自成施礼,在得到李自成的首肯后,便向众人说了不久之前,朱存极陆之琪两人到榆林城下的劝说经过。 虽然赵彦亨在城下被射死的事情,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但十万闯军并不是人人看到,大部分的闯军将领都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因此在议事之前,牛金星要简单将经过讲给众人。 听到赵彦亨被城头榆林军一箭射死,闯营众将都是愤慨,他们当然不是因为死了一个赵彦亨,而是因为闯营的威严受到了挑战---自从潼关大战以来,各地官军望风而降,不要说当场射死闯营的劝降使者,就是抵抗闯军的州县也不多,榆林何敢如此? ---收了闯王的银子,答应归顺,却又悄悄派兵偷袭米脂,害了闯营两千兄弟和左果毅将军刘汝魁,闯营前锋骑兵来到之时,榆林军还出城应战,冲杀猛烈,昨夜又两次诈袭,给闯营添了不少的麻烦,面对旧日同僚的劝说,榆林总兵尤振武恼羞成怒,令人暗箭偷袭,等于是罪上加罪,无可赦免。 有闯军将领站起,气呼呼的就要说话,牛金星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把目光看向左光先和李国奇,问道:“左老总镇,李总镇,你们东城前劝降孙惠显,经过如何?孙惠显可有心动?”左光先急忙站起,将今日劝降孙惠显的前后经过详细说出,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敢错过。 李国奇补充两句。牛金星仔细听着,最后点头问:“两位以为,离间之计能成否?孙惠显又能降否?”左光先不敢直接答,只模棱两可的回答道:“尤振武黄口小儿,德浅威薄,资质平平,不过是靠着谄媚孙传庭,方才是得了榆林总兵,榆林将门众多,对其不服者不在少数,孙惠显和臣交情深厚,容末将再劝说。”牛金星却不给他面子,皱眉说道:“你说尤振武黄口小儿,倒是不错,但说他德浅威薄,资质平平,怕是未必了吧?他尤家世代将门,他两个爷爷,连同他老爹,都久在军中,旧部众多,岂能没有威望?若不是压服的住,又如何能做榆林总兵?”听牛金星说的这么直接,丝毫不给左光先面子,帐中不少的闯营将官对左光先露出了讥笑之色。 但左光先的脸皮厚的很,仿佛看不到众人的讥笑,一本正经的回答道:“不过就是都任,连同尤世威尤定宇在后面撑腰罢了,时间长了,必有败相!”牛金星皱眉摇头,对左光先所说,十分不以为然,正要出言点破左光先的谎言,忽然听见李自成用浓重的陕西腔说道:“左老总镇辛苦了,请坐吧。”--表情很是温和,甚至还带了一个请字。 见李自成说话,牛金星立刻识趣的闭嘴。左光先受宠若惊,抱拳躬身,向李自成行礼,同时也表忠心:“谢闯王,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答闯王知遇之恩。唯尽死而已!”深深一礼,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坐下。 面对左光先的 “忠心”,很多闯营将领都觉得演的太假,不禁微微露出厌恶。李自成却很是受用,要知道,左光先做延绥总兵官之时,那时的李自成还只是米脂的一个小小驿卒、被人随意驱使呢,做梦也不会想到,堂堂左光先左总兵,有朝一日,居然能向他屈膝抱拳,叫他一声王,这一份成就和满足,可不是外人能知晓的,也是不能与外人说的。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李自成铭记了牛金星的教导,那就是招降纳叛,礼贤下士,如此方能成就大事业。 也因为遵循这样的态度,李自成才能先后招降董学礼陈永福等人,西安守将王良智也才会开城投降,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很多的地方,收编了很多的官军。 得了这些大利,尝到甜头之后,李自成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招降的态度,哪怕尤振武表现的极其顽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容忍线。 李自成向左光先微微一笑,目光看向刘芳亮:“有明,这两日情况如何,你和大伙说说吧。”刘芳亮站起,将榆林的情况,详细的说了一遍。 “榆林城西临榆溪河,北锁红石峡,其城墙最高处四丈,低处也有三丈五,大小马面,一共十二处,东城墙上的文昌楼为全城的最高点,每座城门之上,都修建有二层敌楼,东南两门设瓮城,千斤闸、吊桥等设置亦非常完备,城前壕沟虽然没有水,但宽五丈,深一丈,非一般可以逾越,榆林总兵尤振武年纪虽轻,但诡计多端,这几天对我义军颇有骚扰,榆林兵亦有相当战力,我们决不可小视!”注,所谓马面,亦称墩台、墙台,为城墙向外凸出墙体部分,用以三面防敌的建筑,但凡坚城大城,城墙每隔一定的距离就会修建突出的马面,以利防守者从侧面攻击爬城的敌人。 帐中众将,有人点头,有人不以为然----榆林再坚固,城墙再高,尤振武再利害,也不过几千人,能挡住我闯营的十万大军? 李自成看向帐中众人,问道:“大伙也都看了,榆林撑之坚固不下开封,如何尽快拿下榆林,大伙可有什么主意吗?”帐中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一将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闯王,尤振武不识好歹,偷袭我米脂,害死刘大哥,无信无义,纵然城池坚固又如何,我以为没什么说的,我们十几万大军四面围攻,拿下榆林,将城中老少杀一个鸡犬不留,给刘大哥和右标的兄弟们报仇!”却是后营右果毅将军马重僖。 马重僖三十多岁,正是盛年,且被封为右果毅将军不久,功劳不足,急于立功,因此积极请战。 “对的,不错不错。”闯营上下都是附和。 “我十万大军,最多三日,就能将榆林压成齑粉!”李自成却不置可否,只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会意,于是出言给会场降温:“榆林城池坚固,且民风剽悍,城中多有壮士,我军虽多,但也不可大意。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思谋着,如果能够劝降,还是劝降为好。如此不但免去刀兵之祸,也全了咱奉天倡义的名号。”听牛金星这么说,帐中众将又有些分化,马重僖又说道:“丞相的话,我不同意,前番,那个舒君睿带了五万两银子,到榆林劝降,尤振武收了咱的银子,答应归顺,还写了一封归顺信,原以为,榆林就定了,不想尤振武那小子黑了肠子,坏了良心,收了咱银子,答应归顺,背地里却又悄悄偷袭了咱米脂,杀了咱义军两千将士,刘大哥也被他害死,这样的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即便他答应投降,就又有谁敢保证,他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呢。我看啊,还是直接攻进城中的好,男女老幼,给他杀个干干净净!” “不错不错。”赞同马重僖的极多,连刘芳亮都是微微点头。见众将已经有骄兵之色,对榆林的城防并不在意,只是一昧想要强攻,李自成微微沉思,目光看向顾君恩,似乎是察觉到了顾君恩欲言又止的心思,于是很是尊敬的问道:“顾先生,你是有什么要说的吗?但说无妨。” 第三十八章 最后通牒 众人注视中,顾君恩微微沉思了一下,起身向李自成拱手:“闯王仁善,十倍于敌人,依然想着保全城中生灵,劝其归顺,只是臣观尤振武,他怕是不会归顺的。” “哦,先生何以这么认为?”李自成问。 “尤振武虽然年轻,但其家族世代为将,对朱家朝廷极为忠心,其祖尤世威久震边关,其父尤见龙更战死汝州,和我闯营有杀父深仇,今年以来,他在长乐堡练兵马、造火铳,听说为了招兵,他甚至是偷取了自己的娶亲银,由此可知,其志不在小。八月的时候,他被孙传庭任命为火器厂副使,据说不但和孙传庭,就是和秦王世子、原陕西按察使黄纲也颇为交好,潼关战时,他在五家桥设伏,接应了孙传庭,后又在歇鞍村,击溃我军追兵,害了谢君武,更亲手击毙了临阵脱逃的原榆林总兵王定,由此可知,其志亦是坚定。” “卸鞍村之后,尤振武从临潼一路退回榆林,在途径绥德米脂之时,将城中大户富户,强制带走,榆林周边五十里,更坚壁清野,都没有给咱义军留下一瓦一木,连水井都填了,几个交通路口,更挖掘陷阱,幸亏咱小心谨慎,才没有落入他的陷害,前日我义军前锋骑兵对冲,昨日又袭扰我义军,今日更在城下,直接射死了我义军劝降的使者,凡此种种,已经清楚说明,尤振武年纪虽轻,但却是一个极其顽固之人,臣以为,派再多的使臣,使再多的银子,给他再高的官爵,也是说不动他的。” “大军屯于坚城之下,自来就为兵家之大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马上就隆冬,榆林坚壁清野,砍伐了周边所有的树木,我军生火取暖的木柴,严重不足,兵无粮不行,兵不暖,亦不可战,长此拖延下去,对我军大大不利,因此臣以为,不可对尤振武抱有任何幻想,当速战!”李自成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右手不由自主的捋起了胡须。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意有所思的表现。制将军刘芳亮站起,抱拳说道:“闯王,我以为顾先生说的甚是,那尤振武收了咱银子,却又偷取咱米脂,明显已经是不留后路,这两日的表现,更是顽固至极,我以为,他是不会轻易投降的,我们对劝降,不可抱太大的希望,唯一之计,只能是四面强攻。尽快拿下榆林!” “劝降尤振武,或许有难度,但其他人呢?”牛金星插言。顾君恩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点,左老总镇说,尤振武是黄口小儿,德浅威薄,压不住榆林众将。我以为,这不过是左老总镇的义愤之词,不能当真,不说以上的种种,只说孙传庭岂是一个可欺之人?尤振武若没有能力和威势,孙传庭岂会任他为榆林总兵?从潼关一路撤回榆林,中间还搜刮了绥德和米脂,回到榆林后,城防井然,更偷袭我米脂,损了我义军大将,无论哪一点,都不是弱将能做到的。经过米脂之战,榆林军信心大增,加上素闻孙惠显、刘廷杰都忠勇之人,如此情况下,臣以为,不但尤振武不会降,其他人亦很难劝说,我义军应该放弃幻想,全力攻城!”虽然想要藏拙,但说到最后,顾君恩还是不免斩钉截铁,锋芒毕露。 “不错不错。顾先生说的对!”帐中众人都是点头附和,强烈认为应该放弃劝降的打算,全力攻打榆林。 只有左光先李国奇陈永福等降将默然。牛金星却不慌不忙的说道:“尤振武顽固不化,执意和我义军为敌,自然是要拿下,以为死去兄弟报仇,只是全力攻城和全力劝降,并不相悖,甚至可以说是相辅相成,所以我以为,劝降不但不能停,反而要加大力度,从孙惠显,刘廷杰,甚至是翟文,王世钦等人,都应该派专人联系,再说了,劝降从来就没有一蹴而就的顺利,都得是反反复复,进进退退,最终以时事压迫,逼的对方没有了退路,方才会水到渠成。”说到此,有意无意的瞟了陈永福等人一眼。 一直不说话的宋献策也在这个时候点头:“丞相说的极是。”昏昏欲睡的右弼来仪也忽然惊醒,附和道:“极是极是。”李自成捋着胡须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口中说道:“丞相和顾先生说的都很好,强攻和劝降,缺一不可。丞相,你写人多写劝降信,再射到城中去,限都任尤振武三天投降,但是三天开城投降,过往答应的条件,一律不变。你们中间,在榆林有故人故交的,也要尽力联络,想办法劝他们投降。告诉他们,额李自成仁义,言而有信,只要他们投降,额定高官厚禄,重重优待。但如果顽固抗拒,等过了三天期限,额必屠尽榆林老少!” “是!”闯营上下一齐起身,轰然领命。但在诸将的最后面,一人蜡黄的脸色却又有些发白…… “刘兄弟,这两日辛苦你,多多督促,打造攻城器具。”李自成又令。刘芳亮抱拳领命。 待坐下后,李过起身说道:“叔父,榆林虽然坚固,但城中兵马不过数千,粮草亦不会多,我十几万大军屯于坚城之下,实乃是杀鸡用牛刀,徒费兵力和粮草,侄儿的意思,你还是还归西安,居中指挥,这里就交给有亮和我吧,我向你保证,定不叫榆林走脱一人!”李过绰号一只虎,不但作战勇猛,而且少年老成,心思缜密,曾在崇祯五年冬破辽州及傍郡县,名盛一时。 更不用说,他是李自成的侄子,在闯营中位置极重,李过今年四十岁,虽然是李自成的侄子,但其实只比李自成小四个月,论起来两人是叔侄,但其实更像是兄弟,其人身材不高,但孔武有力,宽额浓眉,因为戎马多年,眉宇中透着一股子的坚毅,就帐中人来说,他的气势倒一点也不比李自成差。 顾君恩也接言,向李自成拱手:“闯王,制将军说的极对,臣以为,榆林小城小地,孤悬塞外,不值得将十几万大军都浪费在这里,还是应该速速回归西安,预备北伐的大计啊。”李自成却摇头:“额既然到了这里,岂能就这么走?刘汝魁兄弟的仇,又岂能不报?且你们也说了,城中兵马不过几千,额拿下榆林,再回西安也不迟。你们不必多说了,即刻去准备,全军修整,多造工程器械,等大炮一到,我们就攻城!”众人退下后。 刘芳亮说起营中的一些困难,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一个字,柴。在这样的隆冬季节,如果没有取暖的柴,大军根本不可能长期在城下驻扎。 而就刘芳亮看来,榆林城城池坚固,短期之内未必能下,为求稳妥,应立刻从米脂绥德大批运柴,此外还有喂马的草料,亦应该多多调运。 “营中有多少可用?”李自成问。 “省着用,勉强够半个月。”刘芳亮回。李自成点头:“半个月……那够了,即便榆林城不降,我十万大军,半个月还拿不下榆林吗?”----今日是崇祯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半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腊月初十左右,而宋献策已经卜卦算好了吉日,他预备在年后正月里举行登基大礼,所以他只要在年前返回西安就可以,算起来时间恰恰好。 ……城中。总兵府。尤振武将柳直请到后堂,令人上了茶,拨旺了火炉,再屏退众人,然后和柳直密谈。 刚开始,柳直还有些提防和拘谨,但在尤振武和李承芳诚意请教之下,他终于渐渐放下戒备,说到自己的三个学生,左家三个儿子,左襄左定左绪之时,他又惭愧又悲愤:“左襄左定也就罢了,但左绪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原本以为,他虽然最是顽劣,嚣张,凶狠,鲁莽,做起事情来不论后果,但心底始终是存着忠义的,三人之中,我也最喜欢他,但想不到他最后居然也投降了贼人……论起来,还是我这个老师不称职啊。”尤振武道:“先生莫要自责,先生刚才欲往东城门,是想要见他们三人吗?” “不错。”柳直点头道:“老夫要当面问他们,忠义廉耻勇,可还记得有一分?”李承芳捻须道:“他们既已经投贼,这五个字,怕已经是抛到脑后了。”柳直摇头:“不,左襄左定不敢说,但我总觉得,左绪不至于如此,不至于如此!” “先生是说,左绪还有反正的可能?”李承芳眼中闪光。柳直似乎是激动了起来,目光看向尤振武:“不错,如果总镇能帮忙安排,令老夫和左绪见上一面,老夫就一定能说服他。”尤振武摇头:“不是晚辈不安排,左绪已经是敌人,城下更都是敌营,老先生一旦出城,不是被闯军当成奸细抓起来,就是被左绪捆了,交给闯贼,晚辈不能害了您啊。” “左绪绝不会将我交给闯贼,这一点,老夫还是能确定的。”柳直道:“那一日,左绪一反常态,对老夫大喊大叫,粗鲁近乎无礼,将老夫赶出左家,当时老夫十分之生气,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在保护老夫,因为他知道,左家即将大变,为了不连累老夫,他才要将老夫赶出家门的,唉,众人都认为左绪猖狂跋扈,不似好人,却不知那不过是他刚强的表面,就内心里,他其实是一个软弱、尊师重义的孩子。背叛朝廷,投降闯贼,绝不是他愿意做的,只要给他机会,向他说明利害,他一定会幡然醒悟。”尤振武静静听--听柳直所说,左绪不像他学生,倒像他儿子。 柳直叹口气,慨然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老夫活了这么大,已经是活够了,如果能在临死之前,为朝廷再争回一人,令左绪回头是岸,就算是死,也心满意足了。尤总镇,老夫一半公义,一半私心,望你成全。”说着,站起身来,向尤振武深辑。 尤振武急忙起身扶住,然后再还礼:“老先生快起,晚辈当不起。 “这么说,总镇你是答应我了?”柳直目光殷殷。 第三十九章 疑虑 面对柳直所请,尤振武却不能立刻答应,他沉思不语。李承芳向尤振武连连使眼色,意思是快快答应,如果柳直能劝左绪反正最好,即便不成,城中也没有什么损失,退一步讲,即便是劝反正不成,也可以在左光先和闯贼之间种下芥蒂,一如左光先离间孙惠显一样,如果成了,则可以通过左绪知晓闯军营中的一些机密,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明白尤振武为什么犹豫? 尤振武却道:“容晚辈再思量。”这时,脚步声响,张禄在门外报道:“总镇,贼兵又射进了劝降信。” “哦,拿进来我看。”尤振武道。张禄大步进入,将手中的劝降信呈给尤振武。 尤振武接过了看,看过又递给柳直:“老先生也请看。” “三日投降,不然屠尽榆林……贼人安敢如此?”柳直气的哆嗦,花白的胡须也抖动了起来,然后他出城劝降左绪的心,就更加强烈了,再向尤振武作揖道:“总镇,让老夫出城吧,老夫要亲自问一问左绪,贼人如此暴虐,他可是要看着生他养他的榆林乡亲,都变成贼人刀下的冤魂?他若是还有一丝天良,就应该反正归来。” “此事重大,容晚辈再思量。”尤振武不忍答应。柳直再三恳求,李承芳也连续使眼色,但尤振武还是不能立刻答应。 柳直有些失望的去了。送走老先生后,李承芳道:“总镇,老先生既有此心,总镇为何不成全?左绪虽然只是无名小卒,但他毕竟在闯贼营中,如果柳直能说服他,他愿意为榆林通风报信,或者是为内应,说不得能起到大用。即便不成,也可借李自成的手,除掉左光先!”尤振武叹道:“你所说,我当然明白,只是说客危险,时时都有可能掉脑袋,老先生年纪这么大,我实在不忍。”李承芳不再问,然后道:“总镇,闯贼令人射入劝降信,言明三日投降,不然就要屠尽我榆林,看来,他对榆林势在必得,不拿下榆林,怕是不会返回西安。”尤振武道:“那正好。如果能将闯贼留在榆林,令其不能北顾,也不枉我们这些日子的努力!”李承芳却忧虑:“只希望朝廷能抓紧时间,整顿山西河北的防务,早日派兵来救。不然我榆林终究是危险的。”正说话间,张禄来报:“总镇,孙副镇到了。” “快请。”尤振武知道,孙惠显一定是为左光先、李国奇离间之事而来,虽然他在城头怒射左光先,已经是清楚表明了态度,但其心中可能还是有些不安,毕竟谁都知道,他受左光先提拔,和左光先关系匪浅,所以才会急急来见尤振武,以示磊落。 “总镇。”孙惠显大步走进,向尤振武抱拳行礼,口中道:“左光先那个狗贼果然已经投降闯贼,刚才,他连着李国奇陈永福那几个贼子在城下劝降……”尤振武打断:“不必说了,闯贼欲离间、挑拨我们啊,副戎,你说我们可会中计?”见尤振武轻松,眼神诚诚,表情信任无比,孙惠显微有忐忑的心,顿时就放下了,大笑说道:“去他娘的闯贼,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们岂能中计?”尤振武亦大笑:“不错,闯贼实在是不了解副戎,亦不了解我,更不了解我榆林众志成城,尽忠坚守之心。”说着,上前握住孙惠显的右手,用力的摇了两下:“东门就交给副戎了,我年少,如有处置不周的地方,副戎一定要提点我!”孙惠显亦握住尤振武的手,坚定道:“不敢,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愿随总镇死战到底!”……就像老先生所说的那样,左绪顽劣,嚣张,凶狠,鲁莽,做起事情来不论后果,但他心中是否真的还存有忠义,尤振武却不敢如老先生那般的肯定,军议之后,他令人找来李应瑞,就今日左绪在东城下的情形,详细询问,同时也是和李应瑞商量,看是否可以派柳直老先生出城? “从今日情形看,左绪消瘦木讷,立马在左光先的身后,一直低头不语,和过往嚣张跋扈的形象,截然不同,不知道是受了打击,还是确有惭愧之意。”李应瑞又讲了左光先东门劝降的经过, “那你觉得,左绪有反正的可能吗?”尤振武问。李应瑞道:“我不知道,但左绪和他老爹左光先只所以下狱,可都是因为你呀,现在你为榆林总兵,即便他心有忠义,愿意反正,但他的心里,能消去同你的芥蒂吗?我以为,怕是不容易。”尤振武沉思,李应瑞所说,也正是他犹豫的另一个原因。 “总镇,方伯大人请你去。”张禄来报。 “知道了,”尤振武起身,然后对李应瑞道:“这事容我再考虑。闯贼发出最后通牒,人心说不定会有浮动,你要观微见着,小心提防。” “是。”李应瑞抱拳……来到巡抚衙门,尤振武向都任汇报了诸般军情,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以及对孙惠显和城中诸将的信任,都任听了欣慰,同时却也不忘记叮嘱尤振武,万事小心,说起闯军攻城的诸般准备以及城中火炮火器的短缺,都任忍不住露出一些忧色。 离开巡抚衙门后,尤振武去往火器坊。和传统意义的火器坊不同,榆林火器坊现在只生产两个物件,一个是手炸雷的铁外壳,另一个就是遵照尤振武的命令,正在全力仿制重型自生火铳,也就是传说中的斑鸠铳。 到现在,榆林军中的自生火铳一共有三百来杆,尚能使用的旧式火绳铳有一百来杆,但不论新式的自生火铳还是旧式的火绳铳,其有效射程,只有一百步,如果敌人身披重甲的话,有效射程就更是要缩减了一大半。 如何面对更远距离、或者身披三层重甲的敌人,是尤振武很早考虑的一个问题,因此,斑鸠铳的制造,也就自然而然的提上了工作日程。 尤振武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老刘头。不过相比于手炸雷的顺利,斑鸠铳的制造却是遇上了麻烦,原来,斑鸠铳最大的难点,就是铳管的打造,不同于普通火铳的小铳小管,斑鸠铳的口径在两厘米,铳管厚度在一寸左右,全重将近三十斤,用火药一两三钱,铅弹一两五钱,比起普通火铳的三钱药三钱弹,斑鸠铳几乎就相当于是一门小炮。 要为小炮打造铳管,想想都知道不容易,尤振武虽然是一个穿越者,但却不是全能,对于铳管的打造,他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保证后勤,时时督促,但有时间,他就会到火器坊巡视。 尤振武来到兵器坊之时,得到通知的兵器坊管事、七品经历周运已经在兵器坊门口等着了。 ----虽然周运这段时间里多半都在铸炮厂,以铸炮厂的修建为主,但火器坊的生产和管理,亦由他全权负责。 周运蓝袍棉帽,三缕长髯,一如既往的干净超然,但眼神却是透出一丝倦意,就好像好些天没有休息好了。 “总镇。”当尤振武下马时,周运躬身行礼。尤振武将马鞭交给身边亲卫,看他说道:“周经历辛苦。可有好消息告诉我?”意指斑鸠铳的制造。 周运摇头。尤振武笑:“那我还得再多来啊。”迈步进入。还没有进院子,就听到了里面传出了 “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以及 “呼啦呼啦”风箱声,还有人员往来行走,车推马拉的忙碌声音。声音嘈杂,但听在尤振武的耳朵里却是无比愉悦。 ……入夜,刺骨的寒风吹起了城楼上的灯笼,时明时暗,值夜的榆林军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搂着长枪,蹲在墙垛后的火炉前取暖。 虽然火炉很小,提供不了多少热量,但在冬夜的城头,却也是令值夜的军士们温暖不少。 远望城下,闯军的营帐虽然无边无际,火光却不多---在这样的冷夜里,如果没有足够的取暖,只依靠覆盖着厚棉的营帐是压不住这彻骨的寒冷的,冻的睡不着不过是小事,如果冻伤手脚,继而影响战斗力,那就是大事了。 从闯军营中的火光看,他们还没有搜集到足够的柴。相比之下,早有准备的榆林军就幸福许多了。 尤振武巡视城防,所到处,军士们都行礼,尤振武面色威严的一一点头。 虽然闯军向榆林城头射了不少的劝降信,信中恫吓三日投降,不然破城之后,老少不留,但榆林的军心士气并没有受到影响,一来榆林是九边重镇,处于抗蒙的第一线,对于屠城的威胁,在蒙古人那里,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此并不是太惧;第二,城中粮草充足,兵马将近万人,上下对于坚守榆林,意见统一,又有连续的两胜,士气高涨,因此,虽然内心里可能会有一些小惶恐,但总体却是平静。 “三日投降,不然破城之后,老少不留,闯贼这是在逼着我们死守到底啊~~”刘廷杰甚至是同麾下的亲兵笑谈。 站在榆林城头,尤振武远望城外敌营的点点军火,又仔细倾听北风中传来的刁斗敲击之声,以判断闯军的宿营条件…… 第四十章 廉颇不老 秦军为什么会在汝州大败?就是因为连日大雨,军帐为雨水浸泡,军士们苦不堪言,闯军守在城中,有房屋之利,免于水患,较好的保存了体力和士气,今日攻守异位,恰好又快进寒冬腊月,尤振武可不想放过这个好地利。 这一个月以来,榆林军将五十里的树木砍伐殆尽,闯军木料极其短缺,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短缺会越来越严重,闯军搜集木料的难度,会越来越高。 就眼下来说,这是榆林军对闯军的唯一优势。这一夜,尤振武宿在南城军营中。 凌晨,只睡了一个时辰的尤振武被惊醒了,只听见城头喧哗,泼水声不断,却是榆林军民再一次用水浇城。 既然醒了,尤振武也就不再睡了,他爬起来,戴上头盔,披了大氅,没有喊张禄,亦没有喊翟去病,独自去往西门靖边营的防区。 今夜是翟文值守。尤振武来到西门时,只看见火把通明,上城的马道上,站满了青壮,一个个装满水的大水桶,从他们手中传递上去,又很快变成空桶传了回来。 马道下,城门前,停了七八辆装水的马车,一些青壮上下忙碌,将传下来的空水桶重新放满,严冬低温,溅出的水很快就冻成了冰冰,因此马车交替拉水,几辆来几辆走,马蹄踏在冬日凌晨的街道上,马蹄声和铃铛声都是清脆。 见到是尤振武,众人都行礼,尤振武示意不必,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经过这些天,众人都知道尤少总镇不喜欢虚礼,最烦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向他无谓的行礼,因此众人只是稍微意思,然后就继续手里的工作。 有军官要上城通报,也被尤振武阻止。尤振武上到西门楼,只见表爷爷翟文将盔棉甲,立在城头,正指挥众人浇城,因为太过专注,城头又纷乱,所以根本没有察觉到尤振武的出现,直到尤振武来到他身后,喊他表爷,他方才回过头来,见到是尤振武,立刻抱拳,尤振武急忙拦住他,说道:“表爷,你年纪大了,值夜之事,还是要托给年轻人。” “怎么,你嫌我老了?”翟文不满。尤振武道:“怎么会?只是贼人随时都可能攻城,您还是要养精蓄锐的好。”翟文道:“无妨。我现在一顿吃四个馒头,一小盆的汤菜,年轻人能比上我的,还真没有几个呢。”抖抖身上的甲胄,笑道:“我这一身老骨头,壮的很呢,你根本不用为我担心。”尤振武无奈,只能由他。 翟文手指城外,老脸又凝重:“西河又冻了不少,下午的时候,我就看见闯贼营中的马车在河上行走,经过这一夜,明日天亮,怕是炮车也能走了。”尤振武目光看向城外,脸色亦是凝重,西门有一条西河,如果是春夏秋季,西河流淌,大军无法展开,也就不利于攻城,但冬季冰封之后,西河之上不但能走人,也能走车马,整个西门外都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如果闯贼大军选择西门作为主攻方向,亦是可以发挥他们兵马众多的优势。 所以在南门之外,西门亦是防守的重点。闯军营帐就在西河对面,冬夜凌晨望去,只见灯火稀疏,黑漆一片,俨然是死气沉沉,但不论尤振武还是翟文,心中却都是明白,闯军人马众多,气势极盛,即便是严冬低温,闯军的士气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一旦开始攻城,必然是狂风暴雨,不胜不歇。 “振武,你想什么呢?”见尤振武怔怔出神,翟文忙问。尤振武收回目光,笑道:“没事。表爷,靖边营的甲胄和兵器,都已经齐备了吧?” “齐了。”翟文道:“连欠饷都补上了,兄弟们的士气旺着呢,就等着贼人攻城了。振武,你不必忧心,贼人乌合之众,倚仗的不过就是人多,咱榆林坚城劲兵,定能击退贼人!”尤振武点头,声音和表情都充满信心:“恩!” “你爷爷怎样?可好些了吗?”翟文问。 “还是咳嗽不止,吃饭也跟不上。”说道爷爷,尤振武忍不住又忧虑,那日誓师大会,爷爷尤世威非要参加,回家之后,身体就越发不好了,这几天,三爷和二叔寸步不离的守在榻边,尤振武虽然也是挂念,但重任在身,他却不能一直守在家中。 翟文长长叹口气,说道:“唉,二哥还是心结啊,交了夜,我就去看他。”……西门之后,尤振武又去往北门、东门。 守卫北门的是都任的标营、李准带领的绥德营以及王家的高字营。以老将王世钦为主将,李准副之。 和西门一样,北门亦是一片忙碌的景象,青壮们传递水桶不停,军旗下,老将王世钦披着厚厚的棉甲,正指挥督促。 王守奇一身重甲,以把总的身份,跟在爷爷身边,参与北门的防务。 “短短两三日,就为城墙披上了差不多一尺厚的冰甲,能抵御炮击,对敌人云梯蚁附,亦有遏制,以水浇城,好办法啊。”王世钦赞。 尤振武道:“李赞画之谋。”王世钦道:“亦是你慧眼识人。”又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不算了啊。”尤振武道:“爷爷这是什么话,你正老当益壮呢,北城要倚仗你,我和长捷亦要多听你的教诲呢。”王世钦哈哈笑。 ……从北门离开,尤振武又往东门。此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东方晨曦中,闯军营中的一面面军旗在寒风中飘扬,虽然看不见,但尤振武却知道,闯军众多军旗中,一定有一面左字军旗,那定是左光先左绪父子的所在了---左光先崇祯十三年就被罢了总兵,其子左襄十五年战败后,亦被孙传庭免职,虽然有名声,但麾下并无一兵一卒,有的只是几十个精锐家丁,听说那几十个家丁颇为忠心,在左光先左绪被陕西按察使衙门捉拿下狱之后,都没有散去,都依然留在左家,现在左光先投降李自成,他们必然也是跟着投降了,只是左家新降,李自成对他们未必信任,所以应该不会给他们分派兵马,那飘着的左字军旗大概率是一个空架子。 除了左,应该还会有陈永福的军旗。陈永福是原河南总兵,他是带兵投降李自成,兵马肯定有一些。 李自成将投降的大明将官都摆在东城,明显就是在做给孙惠显看。 “左绪……”尤振武一直在想着左绪,他不能肯定,柳直是否真能说服左绪,也因此,他不能下定决心,放柳直老先生出城。 另外,除了左绪,其他人是否有反正的可能呢?比如陈永福,他当日投降,应该是迫不得已,虽然李自成折箭为誓,感动了他,其在历史上也确实是忠于了李自成,面对建虏大军,他死守太原,最后战死,但那是面对异族,如果能派出有利之人,入营劝说,他是否能幡然醒悟呢? 马蹄声响,张禄带着几个亲卫来到城下,他们一觉醒来,发现尤振武不在,于是急忙来寻。 ……离开东门时,天已经大亮了。晨光中,榆林城的护身冰甲已然是又冻上了一层,其澄莹如玉,泛着凛凛的光,刀砍枪刺都不能将其脱落,炮击的威力虽然大,但估计也不能伤害它,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冻日的持续,冰甲只会越来越坚固,榆林军上下看了都是欢喜---冰甲如此,也不枉他们一夜辛苦了。 尤振武沿街而走,他清楚听见火药坊、兵器坊在沉寂了一夜之后,又响起了唧哩唧哩的磨盘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以及拖拽重物的号子声,此外,巡夜的军士结束夜班,返回军营休息,接班的士兵则从军营而出,双方脚步整齐的从街道上踏过……多么美好的声音,充满活力,透着斗志,哪怕城外的敌人无边无际,已经露出了狰狞的杀意……尤振武又停在了铸炮厂。 这里依然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天色虽然刚刚亮,但工匠们早已经用完了早饭,投入到了修建之中。 天气寒冷,但现场却热火朝天。 “总镇~~”铸炮厂七品经历周运迎接尤振武,细看之下,发现他眼神里的疲惫,比昨日更加的明显,就好像昨夜一夜都没有休息,尤振武关心询问,原来,昨夜铸炮厂赶工,为了工匠们不出错,他竟然是盯了一夜。 “既如此,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自转一圈,就回南门。” “无妨。”周运平静道:“卑职不困,有件事正要向你汇报。” “那好吧。”闻着空气中忽然飘来的一股香辣味,尤振武笑道:“我还没有用早饭呢,不知道你铸炮厂可有我的灶?”周运也微微笑:“总镇稍等。”就在铸炮厂,尤振武取用了早饭,一碗胡辣汤配一个杂馍,一边吃一边和周运说话。 到今日,铸炮厂的主体结构,已经是搭了起来,各项准备、畜力鼓风机的制造也还算顺利,但修建中还是有很多事先没有想到的问题冒了出来,比如水源的问题,原本想着借用原先的那一口井,不过经过测算之后,发现一口井的井水远远不够,要想顺利开展生产,还得再挖一口井,但现在寒冬腊月,挖井谈何容易? 不能挖井,只能使用马车,从其他井口处拉水了。但这样一来,工作量就大了。 周运十分头疼。尤振武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是加派人手。 第四十一章 火炮瞄准 铸炮之外,还有一件事尤振武一直在牵挂。用完早饭,离开铸炮厂,尤振武脚步不停的去见王徵老先生,一来向他请早安,二来查看鼓风机的进展,并想着快速取水的器具,一进榆林书院大门,就看见两个将近两米高的箱型木结构,正摆在院中,几个老木匠正围着它忙乎,宽袍大袖,花白头发的王徵站在廊下,向一个年轻学子轻声说着什么,那学子一边搓手取暖,一边不住的点头,却是刘廷杰之弟刘廷夔。 尤振武忙上前行礼。见到尤振武,王徵和刘廷夔都十分欢喜,王徵指着面前的两个箱型大物,说道:“贼人云集,老夫一日也不敢怠慢,最迟明日下午,它们就可以成了。”尤振武围着两个大风箱转了一圈,仔细观察,发现风箱两端各设有一个进风口,口上设有活瓣。 箱侧设有一风道,风道侧端各设一个出风口,口上亦装有活瓣。通过伸出箱外的杆,驱动活塞往复运动,促使活瓣一启一闭,以达到鼓风的目的。 而机杆上安装有转轴,通过畜力拉动,从而产生源源不断的风力。看完后,对王徵的设计和木匠们的手艺,表示叹服,虽然眼前的木制大风机远不能和后世的鼓风机相比,但就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来说,已经是达到了顶峰。 以铸炮厂的使用,完全足够。见刘廷夔手拿图纸,用细毛笔在大风箱各处做着记号,刨削整齐的转轴木料上,也是由他做最后的度量和把关,猜想刘廷夔已经学到了不少近现代的机械学,于是就着图纸询问,刘廷夔皆对答如流,心知刘廷夔果然已经学到了不少,而王徵的机械学后继有人,心中不禁欣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右宾兄,这机械之学,除了葵心先生,你怕是我大明第二了。”尤振武赞道。 刘廷夔严肃道:“不敢,有总镇在前,我何敢称第二?总镇来的正好,关于火炮瞄准之学,我正想要请教呢。”原来,在修建铸炮厂,准备铸炮的同时,尤振武也没有忘记炮手的培训。 火炮铸的再好,没有优良的炮手,也是枉然。----身为九边重镇,榆林城中自然也是有炮手的,但尤振武经过检验,发现他们虽然能放炮,也能击中目标,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们放炮技巧,都是口耳相传,全靠经验取胜,完全没有近现代的瞄准知识,不知抛物线,不知测距,基本不使用工具,完全就是靠目测和后续的校准。 使用虎蹲炮和佛朗机炮还好,如果是红夷大炮这种射程更远的先进大炮,其缪差会相差很大,如果连续校准,不但贻误战机,也会大大浪费本就不多的弹药,因此,非是对他们进行再培训不可。 培训需要教官,近现代的瞄准知识,亦需要有人传授,而目不识丁的普通军士是做不到这些的,因此尤振武请王徵老先生帮忙,在榆林学子中帮忙物色人选。 刘廷夔就是其中之一。尤振武笑:“正想和右宾兄探讨。”不止是刘廷夔,王徵之子王永春对火炮之学也非常有兴趣,连同一位名叫连元的学子,三个人一直在学习火炮瞄准之术。 所谓的火炮瞄准,简单讲,其实就是一道几何题的解答,炮弹从一个地点通过抛物线的方式到达另一个地点,火炮瞄准就是要测算出火炮发射时的方位和角度,算的越准确,误差就越小,就越能击中敌人。 火炮瞄准第一要学的测瞄,第二是计算,这些东西在孙元化所写的《西法神机》,何汝宾的《兵录》,以及最最重要的,汤若望与焦勖翻译编写的《火攻挈要》中都有记载,只不过三本书写的都并不详细,语焉不详,一来是故意隐藏,免被外敌或者是居心不良的人学去;二来,确有一些是他们了解不到的地方。 尤振武从三本书中摘录了一些要点,又根据自己后世在大学里面所学,进行了一些完善和补充,编了一套简单教材,交给王徵一看,王徵看完大加赞叹,询问教材的来历,尤振武依然如过去,只说是偶然所得,王徵是淳淳君子,从来也没有想过尤振武会骗他,因此也不多想,只是一个劲的说,天主伟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有教材,有王徵的指点,但使认真学,刘廷夔,王永春和连元三人就一定能学到东西。 正说话间,一个年轻的书生从后院走了出来,向尤振武行礼。 “学生连元,见过尤振武。” “不敢。连秀才,多礼了。”尤振武忙还礼。连元今年刚刚二十,正是好年华,人长的也颇为英俊,令人一见就生出好感,通过交谈,尤振武这才知道,原来连元是绥德人,祖上做过大官,当日,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刘彝鼎的撤退号召,和老师刘彝鼎一样,连元热血激愤,忧国忧民,虽然是一个秀才,书香门第出身,但却已经有投笔从戎的觉悟,也因此,他才主动学炮。 三人转到后堂,王永春又加入,四个人就是测瞄之术,进行探讨。尤振武时间紧迫,因此顾不上藏拙,就自己所知,详细向三人讲解。 “红夷军队的火炮,使用望远镜来测距,误差只在数尺之内。但那望远镜极其昂贵,听闻一架竟要上千两银子,兵部每银子采购,因此,京师红夷大炮的操练,使用的乃是目视测距法。”尤振武道。 接着,尤振武讲解目视测距法。其方法是面向目标,右臂向前平伸,将右手大拇指置于两眼之间。 先闭上左眼,用右眼通过拇指的左侧对准目标,然后闭右眼睁左眼,通过左眼观察拇指的左侧,心中估算两次拇指之间的距离。 然后将这个距离乘以十倍,便是目标的大概距离了。 “初学测瞄学的人一定会奇怪,即测量我和和目标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是竖着的。为什么却要估算一个横着的距离呢??其实很简单,这就是两个相似三角形,测出了小的,自然也就能推算出大的!” “为什么是十倍呢?因为我两眼的距离和手臂的长度相比,大概就是一比十。”刘廷夔三人频频点头,对于几何,他们都有了解,也因此,他们能理解尤振武所说,对尤振武的见识,又惊讶又佩服。 要知道,什么三角形、相似、比例这些词汇,都是徐光启在《几何原本》中首创的叫法,普通人,包括很多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将门世家的尤振武却如数家珍,讲起来更是深入浅出,十分好懂,他们如何能不惊。 “目测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买到望远镜。”尤振武道。 一会,李承芳也来到了,对院中的鼓风机,他惊叹不已,而对于尤振武三人谈论的火炮瞄准,他则是又一次的惊讶。 “铳规?” “不错,这就是火炮瞄准、测量仰角所必须的工具,最早是孙元化的《西法神机》和何汝宾的《兵录》记载绘图,《武备志》和《火攻挈要》更近一步,进行了更详细的说明。”尤振武拿着手中的新奇物件。 为李承芳解释。李承芳拿过了仔细看,他是一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其间的奥秘,不禁叹道:“竟有如此之外,我以前真是孤陋寡闻啊。”仟千仦哾 “总镇!”脚步声急促,张禄忽然匆匆奔了进来,说城外的闯军有大动静,尤振武急忙跳起,匆匆离开。 刘廷夔王永春连元也都变的严肃,三人请求也到城头一看,尤振武同意了。 来到南城,都任老大人,外爷侯世禄,参将刘廷杰,游击侯拱极,千总武尚忠等人都已经在城楼上了,城外,李自成那三丈有余的大纛在晨风中飘扬,上面绣着的 “奉天倡议大元帅”清楚可见,而以李自成的大纛为中心,闯军营帐连绵不绝,密密麻麻,各色旗帜于各处飘扬,兵马往来不断,如果一旗即为一军的话,闯营最少也有千军,虽然离得还有相当的距离,但却能清楚听到闯营中的鼓角之声,甚至还有战马往来奔驰的声音,中间营门处,有大队的闯军车马正归来,旗帜飘扬,马车上装载不少,不知道拉的是粮食还是搜集的木料? 而在营门前的空地,数千个闯军工匠叮叮当当的正在打造打造攻城器械,因为缺乏木料,闯军竟然是将立营的一些大木拆了下来,锯拉斧砍。 可惜距离太远了,不然就可以用大炮轰击。 “贼人打造攻城器械,必然以盾车和云梯为主,听说,贼人曾经在开封使用过一种和城墙齐高、可容纳几十个贼人的云梯车,攻击开封,我们要小心。”老将侯世禄说。 “贼人在营外打造攻城器械,今夜可夜袭烧毁!”刘廷杰道。侯世禄摇头:“不可。贼人明目张胆,怕是圈套也。”尤振武亦点头,经过骑战和汉字营的搅扰之后,这两日闯军戒备严密,即便是夜晚,也有大批的兵马巡视,夜袭成功的几率大大降低,榆林兵马珍贵,除非必须,否则尤振武不考虑再夜袭了。 第四十二章 弯弓满月 “总镇快看!”张禄向前指。众人看去。只见十几个闯军骑兵拥着一辆马车向城下缓缓奔来,马车没有车厢,只绑着一面旗帜,隐隐看见两个人扶车站在上面,到了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原本纵队变城横队,沿着城墙而走,这时众人才看清楚,马车旗帜上绣着一个大大的 “秦”字,而站在旗下二人中,有一人正是秦王朱存极!另一个则是夹持他的闯军小哨总。 尤振武脸色一沉,心知,李自成这是死也不放过朱存极,要榨干朱存极所有的劝降可能啊。 ---朱存极穿着厚棉衣,哆哆嗦嗦的站在车上,虽然此时已经是上午,比起暗夜凌晨的气温稍微回升了一些,但依然是冷的伸不出手的天气,立在车上,被寒风一吹,直感觉彻骨冰冷,整个人都快要被冻晕过去,但朱存极却不敢晕,他瑟瑟发抖的站在车上,咬紧牙关,缩头拢肩,双手拢在袖中,只想保存住一点最后的温度。 这样的天气里,站在车上被冷风吹,可不是人受的罪。想秦王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 像是游街示众,又像是耍猴。城上的榆林军都看的清楚。十几个闯军骑兵拥着马车,一边在城下摇旗走马,一边大声朝城上呼喊,说,朱家的秦王都投降了,你们何必再顽抗? 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日,明天再不投降,后天闯王大军就要攻城了,到时,城中老少不留,望城中百姓早早醒悟,切莫被他人所误! 又说,但有人逃出城外,立赏十两,献出城门者,赏银一万两,最后更是喊出那一句蛊惑人心的名句,吃他娘喝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啊,闯王来了不纳粮~~这一次,闯营的劝降不再针对都任和尤振武,以及他们麾下的将领,而是付诸于城中的普通军士和百姓了。 不得不说,这一番的心战还是有效果的,很多榆林军看见车上的秦王,脸上都露出叹息和黯然之色。 “秦王,哼!”刘廷杰侯拱极等人都是怒,都任老脸难看,刘廷夔王永春连元叹,武尚忠翟去病则是有恨不得杀了秦王朱存极的眼神,但他们不能杀,只要他们还是大明的臣子,他们就不能对朱存极有所不利,不然不止是事后朝廷追究,城中的民心士气也会崩溃。 原因很简单,大家跟着你是为了朝廷,你如果杀了秦王,等于犯了忤逆的大罪,朝廷事后追究,即便普通百姓没有罪,但亦不会有功了,大家又怎会继续跟随你? 不能杀了秦王,只能是忍着。尤振武面色凝重,他知道,这就是心战了,榆林军要鼓舞士气,坚持守城之心,闯军却是要摧毁榆林军的心志和战意……这不止是实力,亦是智慧的比拼。 “总镇,不能坐视贼人在城下猖狂,动摇我军心,请总镇下令,末将愿领兵出城一战,抢回秦王!”刘廷杰请命。 尤振武正要说话,李承芳却已经摇头说道:“不可!闯贼明知秦王要紧,却只派了十几个人护卫,明显就是要诱我出城抢夺,我军一旦出城,追逐于他们,必中他们伏兵,还是暂时隐忍的好。”尤振武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说道:“参戎暂忍。榆林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匆忙出战,说不得会中贼人诡计,先观望再说。”刘廷杰也知他们说的有理,但见到贼人拥着秦王在城下大摇大摆的劝说,动摇军心,却实在是不忿,叹道:“可惜有点远,不然我一箭可射到……”有人要问了,为什么不用炮呢? 当然是因为投鼠忌器,秦王朱存极就在他们中间,众目睽睽,一旦炸到秦王,都任和尤振武的死罪,谁也跑不掉。 尤振武心中一动,转对张禄:“去叫老石来。”很快,老石石善刚就来到了城头,向尤振武抱拳行礼。 尤振武指着城下秦王,向他小声说,石善刚观望了一下,然后点头:“小的可以试一下,但需要一张一石二的长弓。”----明代,一石米大概五十公斤,把一石米挂在弓弦上,如果弓能拉满,就将这张弓称为 “一石弓”。一石二,大约六十公斤。尤振武看向负责辎重军备的王家禄:“大人,库中可有?”军中使用的都是五十斤的弓,因其制作简单,使用简单,维护也简单。 相比之下,六十公斤的长弓非一般人能使用,制作复杂,价格昂贵,维护也比较麻烦,不能马上,只能步兵使用,因此军中并不常有。 为了备战,王家禄早已经将武库整理的清楚,听尤振武问,立刻说道:“有,一共三张。”即派人去取。 去人很快就返回,将一张长弓交到石善刚的手中。和普通短弓相比,长弓的弓臂较长,弓弦也较长,使用的箭矢也和普通短弓不同,其箭矢更细长更尖锐,适合远距离飞行。 石善刚拿弓在手,安上弓弦,然后拉开架势,试着拉了几下,城头众人都是叫好:“好臂力!”尤定宇则叹:“老喽,年轻时我也能拉的。”于是石善刚持弓走到墙垛边,当城下的闯军劝降队从城下经过时,他忽然站起,拉的弯弓如满月,箭走似流星,嗖的一箭向城下射去。 嗖!只听见一声惨叫,那个走在最前,呼喊声最高的闯军骑兵已经是胸口中箭,他瞪着惊骇疑惑的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离得这么远,怎么还会被城头官军射中呢? 捂着胸口,摇晃了两下,从马上重重跌了下去,其他闯兵惊慌的用手中盾牌遮挡,车上的朱存极更吓的尖叫:“不要放箭,不要放箭……”那个小哨总急忙扶住他,呼喊撤退,石善刚挽起长弓,又是一箭,啊,一个护卫朱存极离开的闯兵后背中箭,翻身跌落马下。 其他闯兵惊骇至极,再不敢在城下停留,护着朱存极逃也似的离开。 “好箭!”城头榆林军响起欢呼声。 “好壮士,好壮士!”都任大声赞叹:“来人,去取银十两,赏给壮士!”石善刚向都任拜谢,众人对他的箭术都是赞叹,王永春和连元两人,对石善刚并不了解,当知晓他原来是尤家的家丁,心说将门世家的底蕴,果然是有过人之处,也怪不得尤总镇年纪轻轻,就能统领一镇兵马了。 ……从城头下来,尤振武在总兵府召集众将议事,就城外闯军的心战,加强应对布置,除了大小将官,要多加巡视,时时注意麾下军士的动向,但发现异常,一定要明快处置,决不可风起青萍,浪成微澜,最后酿成大祸之外,他亦给给众将鼓劲,振奋思想,明确各营的任务,随时准备应对闯军的猛攻。 众将退下,李应瑞来到。 “允文,贼人又射进了不少的劝降信,刚才,有人在西门呼喊翟老副镇的名字,却是他原来的一个旧部,现在投降了闯贼,在城下呼喊劝降。”李应瑞小声说明。 又补充道:“不止西门,北门也有。皆是官军投降贼人的将领。”尤振武道:“城中反应如何?” “民心军心都稳定,无有任何异常。” “要加倍提防。但也无须过度紧张,我榆林军也不是轻易就能被闯贼说动的。”尤振武面色严肃。 想了想,又说道:“要严防粮库、火药库的潜入。实话说,我不惧闯贼的心战,但如果这两个地方出了差错,我们必死无疑。” “恩。”李应瑞点头。尤振武想了想,问道:“那个高朗怎么样?用的可还顺手?”李应瑞笑道:“很不错。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做事极其仔细认真,人也老实。”……大战即将到来,在闯军又增兵,又打造攻城器械的同时,城中也没有闲着,在巡抚衙门的组织下,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或担土挑石,加固内城,或推着大小车,往城下运输物资,或在老墙下刮硝,在厂内研炭,又或者穿针引线,改制棉衣甲胄,令所有将士都身有防护,又或者参加义兵,在军官的带领下,于城中校场操练,总之,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但凡还能动的,都加入到守城战的各种准备中----在榆林军的教育和宣传下,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闯军三日投降、不然屠尽全城老小的最后通牒,投降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死战到底,到了这种时候,参加守城不止是报效朝廷,更是为了保全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杨知县,你身子骨还没有恢复,快回去休息吧,再说了,这事也不是您做的啊。”内城墙加固处,尤荣成在担土挑石的人群中好一阵的寻找,方才是找到了原渭南知县杨暄。 杨暄伤还没有好,还应该休息,不想今日他却是溜了出来,挽起袖子,加入了担土挑石的队伍中,尤荣成听说了,急忙来寻找。 杨暄却笑:“无妨,力所能及之事,我还能做的动。”尤荣成忙扯住他的袖子,焦急道:“那也不行。少总镇将您交给我,可是再三嘱咐过的,一定要照顾好你,若是他知道你伤没有好,就跑到城下来劳动,岂不是要埋怨死我?快回去快回去,这里也不差您一人啊。”…… 第四十三章 炮营到 黄昏,尤振武巡视勇气营。最初,勇气营乃是榆林军一路撤退收拢的败兵加上新进招募的一百青壮,连同一旗的闯营降卒组成,一共只五百人,武尚忠为千总营官,但这些天经过武尚忠不懈的努力,他勇气营已经扩张到了七百人---对于募兵之事,尤振武在军议大会上说的清楚,各营营官,都有募兵的权力和义务,募兵越多,他给的营号越多,只是有一点,军士饷银由巡抚衙门和总兵府负责,但募兵的费用,却需要各个营官自己去想办法,如果你募不到兵,那也没有办法。 但这并不表示可以滥竽充数,榆林军募兵的标准必须遵守,不能拿老弱充数,不然上不了花名册,发饷的时候,也过不了饷银官的手。 谁为饷银官?王家禄为户部督饷郎中,自然是饷银官的唯一人选。过去发饷,都是总兵、副总兵一领,的花名册,但见不到士兵本人,为了杜绝空饷,尤振武先找来孙惠显和刘廷杰,一番商议之后,他拜访王家禄,恳请饷银直发,并新造士兵的花名册。 王家禄听罢大喜,其实文官早就想这么干了,但却一直为总兵军头们所抗拒。 毕竟,总兵将麾下人数一报,朝廷饷银一发,他们不但可以拿普通士兵的饷银豢养家丁,更可以中饱私囊,如果饷银直发,从饷银官手中,直接到了士兵手中,他们就再没有上下其手的机会了,因此,总兵们都不太愿意文官插手发饷之事,即便是被上司逼迫,他们总能想办法推脱,实在不行,就应付了事,总之,他们是不愿意放过这一块大肉的。 想不到尤振武居然主动让出,王家禄如何不喜? “尤总镇虽年少,但胸怀宽广,坦荡忠义,更有勇有谋,有此总镇,实乃我榆林之大幸啊!”事后,王家禄向都任说。 因此,前番补饷的时候,就是王家禄亲自发饷,并负责造册,将榆林军两千六百名战兵、四千一百名辅兵的名字一一写下,并编了兵号,以备日后发饷和查询。 在饷银直发的同时,不论中军营,火器营,左右营,还是勇气营这样的杂牌营,尤振武皆一视同仁,从武器甲胄到粮饷,都一般的待遇,一日三餐,也都一样的标准,尤振武轮流在各营用饭,一来拉近和将士们的距离,二来也是突击检查,保证每一个营的伙食都如军中标准,以防有人上下其手,贪污将士们的口粮。 尤振武新任榆林总兵,对军纪操练和军中贪墨之事,抓的尤其严,但有人触犯,轻则军棍,重则斩首,一点情面那都是没有的。 他亲为军纪官,任命二叔尤见田为军需官,军纪军需都抓在手中,但他依然不敢懈怠,时时都在注意军中的动向。 尤振武进到勇气营的时候,营中正在操练。---到今日,新兵营当初在长乐堡喊口令、站队列的操练之法,已经在榆林军中全面推开,新兵进入军中,首先要练习的就是队列,队官一遍一遍的教习,如果新兵转错了方向,走错了队列,先罚站,再罚饭了,如果还不行,那就要拉出去打板子,直到你哭爹喊娘,发誓一定记住为止。 队列之后,就是学习号令,擂鼓是前进,鸣金是收兵,知道旗帜挥舞的各种意义,即便你不识字也没有关系,自有队官会教给你。 如果学不会,或者总是搞错,那就还得吃板子。再然后就是练习武艺,火铳,长枪,盾牌,甚至是火兵、辎重兵,究竟操什么武器,都由队官看你资质和操练表现来决定。 等拿到了武器,分到了甲胄,就算正式的榆林兵了,整个过程,需要六十天,那些操练不过的,或者一开始就达不到战兵要求的,都会被归为辅兵,拿战兵一半的饷银。 只不过即便是成了战兵,也不能保证永久,因为照尤振武制定的军规,军中有定期考核,成绩分为九等,一旦落到了最后面的等级,就会挨板子,然后扔进辅兵营,而你的上级,也会被你拖累,受到惩罚,更不用说,军中早晚都有操练,早点卯,晚入列,一刻不得闲,所以想要在榆林军中偷懒,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切,当然不是尤振武所想,而是照搬戚少保的《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有戚继光这一位大拿在前,尤振武亦步亦趋跟着学,加上一些勇气和决心,这一个多月以来,榆林军上下隐隐已经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总兵亲临,场中军士都是振奋,比起往常,今日黄昏的操练,更显威猛和战力。 武尚忠挎刀站在尤振武身后,见尤振武微微点头,似有满意之色,他紧绷的神经,也方才是放松下来。 --感觉小舅子越来越像老丈人了,虽然小舅子从不动怒,说话也温和,但却总有一种凛然之色,以至于每次跟他巡营,心中总有鼓鼓。 不是害怕,也不是担心自己部下操练出错,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不止他,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 这大约就是天生将才吧。武尚忠想。 “总镇。”操练结束,一人上来行礼,尤振武抬头看,却是丁三。原来,虽然背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但听闻闯贼大军来到,城中老少,都已经加入到了守城战的准备中了,自己堂堂丈夫,每日却是躺在尤宅之中养伤,这成何体统? 又如何能对的起尤振武和城中百姓?于是丁三找上尤振武,非要立刻开始说书,尤振武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经过准备,五天前,丁三就已经在各营之中开始说《岳飞传》,宣讲忠义了,每天晚上,各营饭前,讲半个时辰,白天的时候,则是轮流在伤兵所和各城城门宣讲,五天以来,反响非常好,丁三已经成了榆林名人,每到处,人都喊先生。 今晚,恰好轮到勇气营。说的是《岳飞传》之第一回《岳飞出世》。配着鼓板,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里,声情并茂的表演中,军士们都听的入迷,听到精彩处,很多人点头喝彩。 尤振武静静听着,但他想的却不是岳飞出世,而是大战金兀术、朱仙镇大捷,风波亭……想着想着,胸中亦不免有澎湃激动的感觉……用饭时,尤振武和武尚忠、百户、旗长共坐一桌,询问日常操练以及营中诸事。 论起来,这已经是尤振武第二次在勇气营用饭了,但几个百户和十个旗长还是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新进加入的那个闯军降旗,显得拘谨又小心。 尤振武真诚以对,目光鼓励,不但问军中的事情,亦和他们唠家常,询问他们家中之事,渐渐的,众人才放了开来,说道最后,终于是有了笑声。 ……深夜,尤振武回到南城军营时,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了,一天的奔波,没有让他感觉道倦意,只让他越发知道肩头的沉重,他举着蜡烛,站在地图前,凝神看着上面的每一点,脑子里面仔细思索,想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后续的应对…… “少总镇,少夫人派人送了汤……”老家人尤祥端着汤走进来。次日。闯军继续在城外呼喊劝降,榆林军充耳不闻,继续在城内备战,一眼望过去,城上城下,到处都是人,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死大战,没有人敢懈怠,从军士到百姓,所有人都在忙碌,各种守城器械和物资,能运上城头的,全部上城,不能上城的,就近在城下储存,做到随缺随补。 义兵和百姓运送物资,榆林军主力则是加紧操练。上午,尤振武巡视火药坊,视察火药制作的情况,下午,他来到城中校场,检验火铳手和掷弹兵的操练。 与他一起的还有三爷尤定宇,外爷侯世禄和表爷爷翟文。火铳手由翟去病负责。 虽然在表爷爷翟文看来,自己的孙子翟去病气浮气躁,不是带兵的料才,但尤振武对这个表弟,却十分的看重,不止是因为信任,更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翟去病表面上嬉笑怒骂,不拘一格,但内心却是稳重的很,尤其对新鲜科技,善于接纳和利用,带兵自有一套,虽然不能确定未来如何,但就眼下来说,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统领火器营了。 短短三个月,原本白白净净,公子哥模样的翟去病,也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两眼尾上多添纹路,皮肤渐黑,俊朗之外,又添了一丝的英武,说话也变的坚决了许多,或许翟去病自己察觉不到,但尤振武却是清楚感到了。 “哥,手炸雷,能不能多分我火器营一些?”翟去病求。尤振武不说话。 翟文却瞪眼:“称总镇!”翟去病应道:“是。总镇,手炸雷多分我火器营一些。”尤振武道:“可,不过手炸雷珍贵,你火器营要珍惜使用。”翟去病眼中的笑立刻就忍不住:“你放心,一个手炸雷,我保换三个贼人。”又说道:“自生火铳还是缺,总镇,火器坊那边,还是要再加一把劲啊。”掷弹兵由吴大有负责训练,经过这些天的操练,榆林军的主力战兵都已经学会了使用手炸雷,但因为手炸雷生产有限,因此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配备,只有那些臂力强劲,掌握良好的战兵,获得了第一批使用的资格。 “好,不错。”站在石台上,望着军士们的投掷,尤振武微笑点头。 “总镇,闯贼军中有动向!”马蹄声急促,刘廷杰的中军官急急来报。尤振武脸色一变,踩蹬上马,急忙回到南城城楼。 …… 第四十四章 榆林保卫战(一) 南门的二层敌楼上。刘廷杰和侯拱极身披重甲,正极目远望,两人面色都十分的严肃,见尤振武上楼,皆抱拳行礼。 尤振武一一还礼,目光望向城外。只见有大批的闯军从南面道路上源源不断的开拔而来,车马众多,行进也比较缓慢,看起来好像是闯军的辎重队一般。 此时,一大队的闯营骑兵从大营里面驰出,于道边列队,像是在迎接新到的辎重队。 “右威武将军到了~~”随后不久,就听见那些骑兵在马上呼喊,连带着,那些正在赶制攻城器械的闯军工匠也都放下手中的斧锯,举起手臂,齐声欢呼了起来。 “右威武将军?”正是顺风,城上几人清楚听到了闯营众兵的呼喊,但却猜不出闯营的右威武将军是哪一位,为什么能掀起这么大的欢呼? 尤振武却是想到了,说道:“是闯贼的义子李双喜,李双喜管着闯贼的炮营。” “炮,果然是炮!”翟去病叫。他年轻,眼力好。第一个看到了炮车。随后,其他人也隐隐看到了。 怪不得闯军欢呼呢,原来是他们的大炮到了。李双喜的炮营缓缓而来,车马直有一百多辆,直拖了数里长,最后方全部汇入了闯军大营之中,很快,闯营中也掀起了一阵阵的欢呼,显然,对于大炮的来到,闯营上下都是振奋不已---经过这么多年的流贼生涯,尤其是朱仙镇之战,汝州战,潼关战,闯军对火炮的重要性,越来越有清楚的认识,没有火炮,他们顶多算是强贼,面对稍微坚固一些的城池就无可奈何,但有了火炮之后,即便是面对开封,西安,连着眼前的榆林坚城,他们都有信心拿下。 闯营欢呼,但敌楼上的刘廷杰侯拱极等人却都是面色凝重,若说城墙坚固,粮草充足是榆林的两大优势,那么,兵力不足,缺少火炮就是榆林的两大弱点了,尤其是火炮,虽然绥德、米脂、靖边营连同周边堡子的火炮全部都集中到了榆林城,但经过检验,其中真正能使用的,不过只有十六门三百斤的小型佛郎机和七门五百斤的大将军炮,剩下的都是无用的虎蹲炮,且城中火药也并不是太充足,为了节约使用,在尤振武和众人商议的守城计划中,虎蹲炮只做就急使用,榆林能倚靠的,只有十六门佛郎机和七门将军炮。 十六门佛郎机炮之中,六门安置在南城,西门四门,其他二门,各分派两门,剩下两门,作为机动使用;六门大将军炮,仍安在原位置,南城用二,西城用二,北门二,北门一,中间或有火炮不足之处,全部用虎蹲炮补齐。 注:所谓的大将军炮听起来威风,但其实就是传统的中式火炮,前后一般粗,又笨又重,没有瞄准具,射程还近,比之佛郎机的作战效率要差上不少,戚继光曾说, “旧有大将军,重而难举,发而莫继”,说的就是这种将军炮,明中叶后,将军炮就已经逐渐被淘汰,明末清初的战争中,鲜少看到它的身影,榆林现在也是病急乱投医,即便大将军炮效率不高,也得拖出来使用。 满打满算,榆林能用的火炮只有二十三门,且都是老炮,小炮,分到四门就更是可怜了,相比之下,从闯军炮营连续不断的车马中,推测其大小火炮最少超过五十门,如果五十门大炮全部集中到一处使用,对榆林展开狂轰,榆林要承受的压力会相当大。 “西安城破,城中的火炮都落入了贼人之手,”李承芳面色凝重:“还有潼关和汝州,贼人火炮,绝不在少。”刘廷杰道:“贼人倚仗的一个是人多,第二就是炮多,不过以我观之,贼人军中并没有红夷大炮,以我榆林城的坚固,他们是轰不塌的,要担心的,还是他们的挖城放迸。”李承芳和侯拱极都点头,三人目光最后都看向尤振武,等他示下。 尤振武面色沉思,缓缓道:“以现在的进度,最少还需要十五天,我榆林铸炮厂才能产出第一门的大炮,在这之前,咱们得硬抗了。”……下了城,尤振武再一次来到铸炮厂,即便天色已近黄昏,工匠们依然没有下工的意思,依然在加班赶建,两台畜力大风箱已经被运到了现场,王徵刘廷夔等学子,正指挥安装,尤振武现场查看,又和王徵先生,以及周器周运两兄弟小声商议,就铸炮厂的修建和接下来的铸炮,再一次的探讨和确定。 “五日,再有五日,一切就可以齐备,七日后试炉,十日后试模,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十五天后,咱就可以造出第一门大炮!”周运道。 尤振武微微点头。晚间,尤振武回家看望爷爷。尤世威今日的气色,比起往日好了不少,只是人更消瘦,胡须却好像更加花白了,尤振武来到的时候,他正不顾儿子的反对,执意要下榻行走,还不让人扶,尤见田实在是劝不住,恰好尤振武迈步进入,于是苦笑说道:“振武,你快劝劝老爷子吧,我是不行了。”尤振武忙上前扶住爷爷,说道:“爷,你还没有好,怎么就下榻了?” “军中如何?”尤世威却是反问他,并且推开他搀扶的手。----虽然在病中,但这些日子,对军中的消息,老爷子可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松懈,不但尤振武本人,尤家上下也都要将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不然他就会发怒。 “一切都如常。”尤振武并没有闯军炮营来到的消息,以免老爷子担心。 “明日就是闯贼的三日期限,闯贼必然攻城。”尤世威微微喘了一口老气,再一次拒绝尤振武的搀扶,只伸手扶住门框,缓了两口,然后说道:“贼人势大,唯死战方可退敌,决不可存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之心,明日虽然是贼人第一次攻城,但亦要当成最后一次。” “是。”尤振武点头,见老爷子喘的利害,便再次伸手搀扶。这一次,老爷子没有拒绝,尤振武和二叔扶着老爷子坐下,又聊了一会,方才退出,接着去往母亲处请安,最后还归自己的住处。 李文英为他新作了一件大氅,已经接近完成,见他回转,遂披在他身上,试了又试,比了有比,口中说道:“这是妾第一次做大氅,合适不合适,你可得担待。”尤振武笑:“担待,就是不知道旁人看了担待不担待?”李文英嗔:“还有人敢笑你不成?”尤振武笑道:“那倒没有,不过”……试了大氅,和李文英说了一会话之后,尤振武就离开家门,去四门巡视,又查粮库和火药库。 李英文知他晚间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一直送他到府门口。天气极冷,呵出的气都是白色的,街边的廊檐下,都挂着冰柱,但尤振武却还嫌不够冷,因为他们在城中有房屋取暖,烧柴也充足,闯军在城外的荒郊野地,所处皆是帐篷,又没有足够的烧柴,天气越冷,其战斗力就越会受影响。 走马中,尤振武仔细看城中各处。虽然敌人四面围城,榆林已经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更有三日投降,不然屠尽全城的最后通牒,但城中军心民心还算稳定,各处秩序井然,白天,全城百姓一起劳作,做各种战备,进入夜间,则都归家休息,除了巡夜的军士在街道上巡逻,脚步清楚,兵器厂有火光,匠人们正加班加点打造兵器甲胄之外,其他各处再看不到一个闲散人等,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嘈杂声音。 “何人?口令!”为了防谍,城中通行口令,一日一换,每经过街道十字口,必被盘问,连尤振武也不能例外。 回到南城军营时,已经是深夜子时了,翟去病和李应瑞正在灯下等他,翟去病是操练巡视完毕,一个人入睡无趣,睡前习惯性的来找他,李应瑞却是有事禀报。 恰好李文英令人送来了热汤,尤振武遂令尤祥将热汤分成三份,他们两人边喝边聊。 经过这样日子的摸排,李应瑞对城中、军中的情况,已经有了完全的掌握,当闯军射入三日投降书之后,他更是全身心的戒备,连日里,里里外外的勘察,就现来说,尚没有发现闯军的奸细,那些投降的原闯军,也都比较老实,并没有出现思想不稳的迹象,但李应瑞仍不敢大意,仍在持续监视中。 又说,他选了十几个伶俐之人,作为防谍的基本班底,此时正在培训中,至于培训的诸般细节,李应瑞并没有说,尤振武也没有问。 李应瑞又说道:“咱们在西安抓的那个闯军奸细,傍晚时,我又审了他一遍,他所说还和过去一样,并没有新鲜,我让他给城外的闯军写一封密信,他也答应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尤振武。 尤振武拿过来看。原来,这是尤振武和李承芳、李应瑞商议的一个计策,想着通过诈降,再赚闯军一拨人头,同时通过诈降,也彻底断绝一些人可能的动摇。 尤振武看完后点头道:“还可以,不过闯军刚到,大战还未展开,城中守军就有人想要投降,闯军未必会信,还是再缓缓,找更合适的时机,也要找更合适的人。”李应瑞点头。 尤振武面色又严肃:“梦祥,明日就是李自成的三日期限截止日,如果没有意外,闯军明日一早就会大举攻城,城防我自有主张,防谍就拜托给你了。”李应瑞明白他的意思,肃然点头:“千斤重担,不敢辱命。” 第四十五章 榆林保卫战(二) 商议完后,李应瑞起身离去,翟去病却不走,非要慢嚼细咽的将碗中的热汤全部喝完,尤振武趁机问他:“去病,你对左绪也算了解了,你觉得,他坏则坏矣,但心里会不会还有一丝的忠良?” “忠良?”翟去病哑然失笑:“哥,你想什么呢,像左绪那样的坏种已经是坏到家了,怎么还会有忠良,若有一丝忠良,他就不该回到榆林劝降。”又道:“左绪那个狗贼,连同他的老奸父,背叛了朝廷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回到榆林来,若有机会,我一定要手刃他们,以为黄大人他们报仇!”尤振武不说话,只沉思。 ……翟去病走后,尤振武举着灯烛,在舆图前站立,目光仔细审视上面的每一个点---闯军明日必然是要攻城的,虽然一切齐备,榆林城已经预备好了迎接闯军的猛攻,但谁也不能知道,会不会出现意外? 反复思索,步步忖度之中,不禁有些紧张焦虑。 “少总镇,子时都过了,该休息了。”老家人尤祥又一次的提醒,见尤振武不理,这一次干脆走到他面前,双手拿走他的蜡。 “好,睡。”尤振武笑,任由尤祥将蜡烛拿走,然后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合衣在榻上躺了。 虽然家就在城中,但尤振武几天前就已经不再回家休息了,原因很简单,他不能自己每天享受老婆家人热炕头,却让士兵们守在冰冷的城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一直宿在南城的军营中,不离不移,直到击退闯军,又或者,战死在榆林城头……虽然累了一天,而且时间已经很晚,但因为焦虑,又或者是紧张,尤振武一时不能睡觉,只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去了,却又是踏入了梦境……梦里,很多场景扑面而来,他见到了榆林的危城深池和守城将士,见到了城外的铁马冰河和万千敌军,也见到了两千里之外,京师城下震天的炮响,不知从何而起的大火? 煤山之上,那悲怆独孤的最后身影,镜头忽然又转向了南方,南京高大的城墙下,无数的人叩首而拜,迎接那白山黑水走出的征服者。 恍惚间,却忽然又见到了前世里的亲人和朋友,看到了大漠里席卷而起的黄沙…………尤宅。 新婚红颜的妻子正在灯下为丈夫改缝战袍,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她却一点都不倦,论起来,她并不是针线的好手,眼前这件大氅制作也颇为费劲,但她却坚持亲手缝制,灯烛之下,线随针走,一如她的思绪。 想到丈夫,想到丈夫离开前的微笑,她眼角就流出了爱意,虽然城外的敌人有十几万,城中百姓多有惶恐,但她却相信,以丈夫之能和城中的准备,榆林军一定能打退敌人的进攻。 她唯一担心的是丈夫的安全,想到此,口中轻轻叹口气:“岳王爷保佑。”…… “总镇快起!”感觉刚闭上眼睛,尤振武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张开眼一看,天色已经微微亮,昨夜值守,此时披甲挎刀的舅舅侯拱极正站在他榻前,身后还跟着张禄。 “振武,闯贼营中炊烟甚多,看样子,他们今日果然就要攻城了!”侯拱极面色严肃。 为什么从炊烟多,进而就能推断闯军今日会攻城?原因很简单,但是大战前,必要让军士吃饱喝足,如此,炊烟必然会变多,古往今来,通过炊烟判断敌情的名将,不胜其多。 “走!”尤振武猛地跳起,扣上将盔,系紧盔绳,这中间侯拱极为他取来大氅,亲手为他披上,然后几个人离开营房,急急往南城城楼上奔。 “呜呜呜~~”刚上城楼,就听见城下敌营中的号角声阵阵,敌人好像正在整军,借着晨曦的薄光,隐约看见敌营中的炊烟升的很高,还没有熄灭的营中火把,依然在各边各角闪着光亮,天色还没有完全亮,离得又远,尤振武根本看不到闯军营中的动向,但闯营中的巨大躁动,他却已经是感觉到了。 “贼人果然是要攻城,张禄,即刻传令,所有将士立刻用饭,一炷香后,各营主力全部于内城下集合!”尤振武大声下令。 “是~~”张禄去传令。尤振武看向侯拱极:“舅舅,一会战起,右翼就交给你了。”侯拱极肃然抱拳:“是!”又道:“城楼是贼人重点攻击之所,你千万小心,尤其要记着防炮。”尤振武笑:“放心舅舅,我金刚不坏,他们打不到我的。” “不可马虎。”侯拱极不放心的又叮嘱一句,然后才大步往右侧走。尤振武笑着点头。 ---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舅舅也是一样的,舅舅一向沉默,不喜多说,但带兵却是实实在在,深得兵心,有他在,尤振武对中军营的事务,一点都不担心,虽然舅舅这个中军游击是他从都任那里讨来,并且任命的,但就真实才能来说,舅舅之才,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游击? 只是不得时运罢了,很快,刘廷杰武尚忠翟去病等人都出现在城头,望着城外的数万敌军,刘廷杰面不变色,慨然道:“来的好,今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武尚忠笑骂道:“三日攻城,李自成这个狗贼还算言而有信!”翟去病摩拳擦掌,提了提手中的自生火铳,叹道:“如果左绪在城下那就好了。”三人向尤振武抱拳,各自去往各自的防区。 依照事前的演练计划,侯拱极带着一半中军营和武尚忠的勇气营镇守右翼,刘廷杰的左营守左翼,翟去病的火器营中的火铳兵主要布置在城头和几处马面,利用火器,从侧面射击敌人,尤岱统领的义兵为南门助援,马大志的骑兵营为城中总后备队,哪个城门有危急,就往哪个城门救援,尤振武率一半的中军营坐镇城门,统领全局。 不久,义兵统领尤岱上城。尤岱曾是山海关骑兵参将,为人耿直,得罪上级而归,他今年四十岁,一张西北汉子的粗犷大脸,胡须浓密,有些不修边幅,披着一件棉甲,挎了短弓和箭袋,手里提了一根铁鞭,见到尤振武,将铁鞭交给身后亲随,大大咧咧的一抱拳:“少总镇!”尤振武说道:“贼人众多,今日血战,仰仗参戎了。”尤岱嗯了一声,大步就去了。 尤振武知他脾气,也不怪。脚步铁甲声,侯世禄尤定宇也都来到了城上,两个老头都将当年的总兵甲胄拿了出来,重新披挂,又提着弓箭,威风凛凛。 将官如此,士兵们自然也有自己负责的墙垛,依照命令,每四个士兵负责一个墙垛,三个主,一个辅,刀枪手盾牌手弓箭手相互配合,不许任何一个贼兵爬上城头,一人倒下,即刻调城下的替补上楼。 炮兵火铳兵掷弹手,也都做好了准备。此外,城头的十几口的柴火大灶也架了起来,准备点火煮金汁,助战的义民先都蒙了口鼻,以防金汁气味。 至于滚木镭石、灰瓶火油等守城所用,早已经在城头各处储备齐全,贼人但敢靠近城墙,就会一起投下。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隐隐就听见闯军营中响起了沉闷的号鼓声,随即闯军营门大开,军旗不断,一队队兵马隆隆而出,然后在营前列成一个又一个的进攻方阵,其间,大小盾车、铁裹车和各种高大的云梯,各种攻城器械,也不断的推了出来。 远远望去,那真是刀枪如林,旗帜如海,出营的闯军士兵铺满了整个大地…… “贼人真多啊。”一处墙垛口,一个火器营的新兵向城外张望,见到城外闯军的气势,忍不住小声嘀咕。 “怕甚?墙这么高,他们上不来的。”另一个盾牌兵舔了舔唇,也微有胆怯。 先一个涨红了脸,正想反驳,忽然看到了什么,面色一变,急忙持起手中的长枪,站直了行礼。 原来他是一个长枪手。后一人因为视线受阻,行动慢了一步,待他也行礼之时,来人已经快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却是火器营百总朱喜贵。比之最初之时,朱喜贵成熟稳重了许多,唇上也有了髭须,穿棉甲戴詹帽,挎着腰刀,胸口棉甲上缝了一块圆布,,绣一个 “百”字,以示他的百总身份,身后还跟了一个兵,持着一杆旗枪跟随,枪旗上有字,写着 “火二官”,意为火器营第二官。仟仟尛哾朱喜贵目光扫过,严肃问道:“嘀咕什么呢?”两个兵低下头,不敢回答。 朱喜贵看向第三人,挑眉问:“申庆功,邢老四说贼人多,刘长有说他们上不了城,你身为队长,怎么不说话?”原来他都听见了。 叫申庆功之人,乃是一个火铳手,也就是当日在五家桥,第一个愿意留下来接应孙督师的原火车营溃兵,当日,他用的是自己的火绳铳,但今日他手中所持,已经是新式的自生火铳了。 申庆功也站的笔直,表情却很是平静,听到朱喜贵问,立刻答道:“他们说的都对,贼人确是不少,但确也上不了城,因为他们武艺不如咱,小的在潼关杀贼不多,今日他们来的正好,但愿能多杀几个,多领银子,给咱娘寄去。” 第四十六章 榆林保卫战(三) 听申庆功所说,朱喜贵点头赞道:“不错,这才是我榆林军的气势。”转对邢老四和刘长有:“男子汉大丈夫,手中有枪有铳,岂能怕贼吗?忘记总镇是怎么说的吗?当兵,就是一个杀贼救命的营生,你武艺高,杀了贼,贼杀就不了你!” “是!”邢老四和刘长有立正领命。待朱喜贵走远了,两人方长长松口气,然后忙向申庆功道谢,申庆功却没有抬眼看他们,只是蹲在那,仔细擦拭手中的自生火铳,说道:“没什么好怕的,贼人虽然多,但没有什么武艺,且他们最怕大炮和火铳,一听响,就会吓的趴下。一会开始后,刘长有,你把盾牌竖好了,给我做好掩护,邢老四,你手不要抖,手抖的厉害,可就戳不到贼人了。” “是。”邢老四和刘长有答应。邢老四还用力的掐了掐右手的手腕。这中间,朱喜贵已经快步走过,来到自己防守的那个马面前,身后军士将象征他的旗枪,插到了墙垛上,朱喜贵的目光却不由看向了右边更远处,大约一百步之外的一个马面,那里立着一杆 “火一官”的旗枪,他的义兄张旺正守在那里。过往,义兄张旺是他的主心骨,他从做流民开始,就一直跟着张旺,五六个月之前,因缘巧合之下,他跟着义兄投入榆林军,感觉半年的时间,一闪而过,到今日,他已经是百总了,不论操练还是火铳射击,他在火器营都是有名,潼关行亦有战功,部下兄弟也有一百多,很多事情都必须他自己拿主意了,但逢紧要事情,他仍忍不住想要看向张旺。 “火一官”的旗枪之下,张旺正望着城外的敌人,和年轻的朱喜贵不同,他经历更多,想的也更周全,他知道,此战不是容易,榆林军和火器营都将经历一场大考,闹不好,就都要埋折在这里了…… “百总,把头请你去!”一个兵来报。张旺点头,快步向 “火器把总”的认旗走去。一个年轻小将正站在旗下,伸出右手大拇指,闭着左眼,对着城下的闯军比划着什么? 一会又换成了右眼,口中喃喃道:“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呢?天才啊天才,只是,这真的能测准吗?”棉甲腰刀的吴大有一脸严肃的站在小将身边,正望着城外的敌军。 张旺不明白他们两人在做什么?也不敢问。脚步声响,朱喜贵等三个百总也来到。 翟去病现在是火器营营官,掌着五百新兵,吴大有为他的副手,张旺朱喜贵马化龙赵德纲四人为百总,原来在火器营的薛金川被尤振武调到了中军营,担任中军护卫。 就火器营的操练来说,依然是严格依照尤振武订下的操练手册,日日施行,就领导风格来说,翟去病也是萧规曹随,竭力向表哥学习,见五人都到,他放下手指,再一次确定事先计划和防守要点,吴大有等人都已经烂熟于心,于是都点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火器营是总镇一手组建,城里城外都看着咱们呢,谁出了差错,丢了火器营的脸,我要谁的脑袋!”翟去病沉下脸。 “必不坠总镇的威名!”吴大有等人齐声。翟去病点头:“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再有十天,咱榆林铸炮厂就会造出红夷大炮,到时,贼人再多,也休想靠近我榆林一步!”翟去病意气风发,表情轻松,对即将到来的到来,毫无怯意,一副胜利在握的样子。 听到红夷大炮,众人都是振奋。……城下。号鼓之声不断,各路闯军滚滚而出,已经在城下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攻城方阵,一面面的军旗也随之升起,有四方旗,五行旗,三军司命旗,祥云旗,七星旗,飞虎旗,又有营官旗,千总旗,把总旗……一应军旗其实都是效仿官军,不久,号鼓声中,一面闯军大旗高高的矗立了起来。 却是左营制将军刘芳亮的将旗。刘芳亮重甲大氅,头戴六瓣红缨将盔,腰悬宝刀,威风凛凛的登上了临时搭起的观战台,身后是几个中军官和一干护卫,调派攻城所用的各色令旗,都准备齐当,传令的各路信兵,亦牵马在高台下等候,所有一切只等刘芳亮最后一声命令,然后就开始攻城。 在闯军出营的同时,城中榆林军亦是紧张调动,从各营主力战兵、辅兵,城中义兵以及负责后勤支援的妇女老弱都急急赶赴各门,依照命令,进入各自负责的区域。 虽然榆林是九边重镇,百姓对战争一点都不陌生,更曾经演习过一次,尤振武也都已经将任务分派的明确,但当大战真正来临的这一刻,所有人都还是不免露出紧张,更有人的眼神中透出了恐惧。 南城敌楼。尤振武全身甲胄,面色凝重的望着城外的敌军---在旁人看来,年轻总镇的脸上年波澜不惊,指挥若定,但听着城内城外连绵不绝的号鼓声,望着城外闯军各色的战旗和涌涌的人头,尤振武的心中,却还是升起一些紧张---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有一定的先见之明,有这个时代不知道的先进知识,知道很多的历史走向,但也同样因为他是一个穿越者,对万千人同时交战的大场面,这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的震撼自不用说。 归根结底,他还是凡人一个。不过他脑子却清灵无比,思谋更是清楚,榆林守城战,是决定他生死的第一场大考,不容任何闪失…… “虽然沐猴而冠,刘芳亮小贼,倒也不可小视。”侯世禄说道。尤定宇伸着脖子往远处看:“闯贼呢?怎不见他的乱旗?”脚步声响,有一人奔上敌楼,但被一层的卫兵拦住,待尤振武身边的张禄说话,那人才上得楼来,尤振武回头一看,原来是荣叔。 荣叔手中捧着一件崭新的蓝色大氅,上到敌楼,先向尤定宇和侯世禄行礼,然后再送到尤振武面前:“少总镇,这是少夫人令我送来的。”尤振武不多说,只点点头,然后接过大氅,抖拉开来,顺手披到了肩上,快速系好---就在这一瞬,尤振武心中的丝丝紧张,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人生一世莫错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为了很多人,为了很多事,城外汹汹敌人,有何惧哉。尤定宇和侯世禄都知道是孙媳妇亲手缝制,眯缝的老眼里都是笑,李承芳则赞道:“夫人好手艺。” “少夫人刚才向夫人请安,说,今日大战,军中伤兵必然增多,她想到伤兵所帮忙,以尽绵薄之力。夫人拿不定主意,让我问您。”荣叔道。 尤振武早知道此事,点头道:“和我娘说,她愿意去,就让她去吧。” “是。”荣叔还没有下敌楼,又有一人踩着楼板,噔噔而上。张禄报道:“方伯大人来了。”尤振武和两个老爷子都急忙转身迎接,只见都任老大人头戴乌纱,身穿红袍,手中少有的提了一把长剑,老脸严肃的登上了敌楼。 众人行礼。都任慨然道:“不必多礼,今日老夫不是方伯,只是一个老卒!”照原来分派,都任来南门督战,王家禄去了西门。 东门西门,也各有文官。尤定宇笑道:“方伯大人在此,我军士气必大振。” “总镇快看!”李承芳手指。尤振武向城外望去,只见一队闯军骑兵忽然越过正在整兵的步兵方阵,哒哒哒哒,驰到距离榆林城五百步左右的地方,隐隐看见,是几十个骑兵护卫着中间的一个闯军小将,那闯军小将勒马站定,观望了一下,然后举起马鞭,开始指指点点,不久,闯军大炮被推了出来,每炮都是十几个人推行,看起来很是笨重,一看就知道是重型炮,站在二层敌楼的众人都点了一遍,确定贼人最少有六门重炮。 闯军炮兵将六门重炮推到了小将刚才所指的地方,一字排开,黑漆漆的炮口全对向榆林南门和南城楼,很显然,南城城楼和城门将是这六门闯军重炮轰击的主要目标。 “贼人推出的应该是一千斤的重型佛朗机炮。其炮威力大,有效射程五百步。”侯世禄忧虑。 “无妨,有冰甲之利。”尤定宇捻着胡须,却是乐观。尤振武沉思不语----以往,官军有炮,闯军无炮,或者说,官军炮利,闯军都是土炮,根本无法和官军抗衡,但经过汝州战,潼关战,西安战,李自成从官军手中缴获了大量的火炮和火药,其中有不少中小型佛朗机炮,一千斤的重型佛郎机炮,也有十数门,到今日,敌我优势已经易位,现在闯贼火炮众多,官军反倒是成了弱者。 榆林城中现在只有三百斤的佛郎机和几门笨拙的将军炮,以它们的射程,是打不到五百步的,而闯军重炮却可以在五百步的距离处肆无忌惮的轰击南城的城楼和城门。 这是榆林的一大劣势。当然了,尤振武心中也是有数的,佛郎机炮不是巨型的红夷大炮,其威力是有限的,还不足以直接撼动榆林城墙,因此,最需要担心的并不是城墙的轰塌,而是敌人炮击造成的人员损失---除了防弹的木板,亦要在城头囤积沙袋,防止跳弹,医护队和担架队做好准备,随时准备撤离受伤的将士。 第四十七章 榆林保卫战(四) 确定六门重型佛朗机炮的炮阵所在之后,闯军炮兵开始忙碌起来,用方木垫在炮轮下,固定炮位,又在地上开挖避弹坑,在李双喜的督促下,一个个忙的汗流浃背,谁也不得闲,这中间,六门重炮所需的炮药和炮弹,也通过马车,拉到了炮阵边。 隐隐看见李双喜,亲自下马检验火药和弹丸。六门重型佛朗机炮之后,闯军陆陆续续的又推出了二十多门的火炮,其中有五百斤的中佛郎机,也有三百斤的小佛郎机,还有几门是将军炮,依照各自的射程,在盾车掩护下,吱吱呀呀的推到榆林城下,远的三百步,近的只有两百五十步,为防城头炮击,所有炮兵都是手脚并用,紧急构建炮阵。 仟千仦哾和六门瞄准城楼的重炮不同,这二十几门火炮主要瞄准的是城上的墙垛,守卫墙垛的榆林士兵,将是它们的主要攻击目标。 两百五十步,其实城头的佛朗机炮,已经能射到它们了,但尤振武并没有开火,一来还是有点远,难以保证精度,第二,城中火炮处于劣势, “报~~”一个背后插着三角旗的信兵急急奔上城楼,向尤振武报,说西门东门北门的闯军都已经在三门城下摆出了攻城方阵,也各有火炮和攻城器械推出。 其中,西门是闯军后营制将军李过的将旗,东门是果毅将军马重僖、前河南总兵陈永福以及左光先等一干降将的将旗。 北门则是左果毅将军张能的将旗。看来,闯军十万大军,仗着人数优势,今日是要四面齐攻了。 “其他三门只是佯攻和牵制,闯贼主攻的方向,还是我南门!”侯世禄说道。 尤定宇点头:“不错,闯贼定然就在南城城下。”张禄抱拳禀报道:“方伯大人,两位老总镇,总镇,贼人的炮阵马上就构好了,接下来就要炮击,还请先行下楼避让。”尤振武道:“再等一下。”话音不落,忽就听见闯军阵中传来一阵的欢呼声, “万岁,万岁~~”随后,李自成的大纛竖了起来,已经列阵完毕的闯军方阵,也掀起了人浪,士兵们都在头领的命令下,高声呼喊万岁,在为李自成贺的同时,亦是鼓舞士气。 不久,西门北门和东门外的闯军士兵也都呼喊起了万岁,将尽十万人齐声欢呼,那真是惊天动地,气势如虹,连榆林城楼好像都被震的颤了一颤。 见到如此气势,城头的榆林军都不免微微色变。侯世禄冷笑道:“小小驿卒,也敢妄称万岁,未来必遭天谴!” “哒哒哒~~”欢呼声刚罢,一匹闯军快骑忽然越众而来,快马加鞭来到了南城城下,一边催马,他一边高高举起手中的白色三角旗,原来又是李自成派出的劝降使者,他高举起手中的白旗,气运丹田,冲城头的榆林军高声呼喊道:“我乃闯王特使,三天期限已到,即刻开城投降,闯王饶你们不死~~所有人统统有赏~~如果继续顽抗,攻进城内,鸡犬不留~~快快投降,不然攻进城内,鸡犬不留~~” “老石。”尤振武冲敌楼下喊一声。站在墙垛边的石善刚明白,立刻张弓搭箭。 城下的闯军使者还不知道死期已至,还在呼喊中:“最后一遍,三天期限……”一句话没有喊完,城头忽然嗖的飞下一支超远距离的冷箭,正射中他的胸中,巨大的力量直接将他射落于马下,他啊了一声,捂着胸口在地上痛苦挣扎了两下,随即双腿一蹬,没有了气息。 “好箭!”守军全都是喝彩。……李自成的大纛下。见己方的劝降兵又被射死,闯营诸将都是大怒:“顽固不化,破城必屠之!” “逮到这个长弓手,一定要千刀万剐!”李自成却只是微微皱眉,然后对牛金星说道:“告诉刘芳亮,可以开始了。” “是!”牛金星令人摇动旗帜,很快就得到了刘芳亮的应旗,意思是准备好了,全部的攻城方阵和诸般攻城器械已经在五百步之外,列阵完毕,炮阵也建了起来,牛金星再摇旗,意思可以攻城了,刘芳亮回旗应之。 随后就听见他中军大阵传来一声金响。这是炮营试炮的命令。……尤定宇和侯世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一看闯军的往来应旗,立刻就知道闯军要试炮了,于是呼喊:“贼人要试炮了,快找躲避!”号兵们往来呼喊,招呼士兵们快躲避, “防炮~~防炮啦~~快找闪避!”号兵大声呼喊,一个传一个,很快,防炮的呼喊就响遍了榆林城头。 “走!”申庆功是队长,听到命令,立刻带着自己小队的十二人下楼,武器留在城头,他们疾步沿着马道奔下。 ---依照作战计划,听到防炮的命令,三分之二的士兵下城闪避,留下的三分之一躲在墙垛后,提防万一。 “方伯大人,总镇,两位老总镇,请先下楼避炮吧!”见几个大人迟迟不动,张禄有些着急了。 尤振武知道,如果自己不下,都任老大人是不会下楼的,两个老爷子就更是不会离开城楼的,于是他望了一眼闯军的那六门重炮,快步下了二层敌楼,往上城的马道处闪避。 城楼下,内城墙墙根处,已经下城的一干中军营、左营、勇气营主力,依着墙根列队,虽然下城匆匆,炮击在即,但并不见慌乱。 尤振武刚来到马道上,耳朵里就听见 “砰”的一声巨响,天地轰鸣,脚下的城墙似乎是晃了一下,转头看,只见有一大股烟尘正从吊桥处升起,城头负责探查的信兵大声汇报,说贼人一炮砸在城门前的城壕边,激起了不少烟尘。 “砰!”话音不落,又是一声巨响,城墙仿佛又晃了一下。尤振武知道,这是闯军的那六门一千斤的重型佛郎机在依次试射。 接着,又是连续的数声响, “砰砰砰砰~~”不过这一次的响声明显比刚才弱了不少,城墙也丝毫没有动静,又听见嗖的一声,一发炮弹掠过城头,砸在了城中,好似正落在一个家户的院子里,掀起几声主人的惊叫。 很快的,就有负责城中治安的义兵前往查看。 “报总镇!”城头再一次汇报,说,这一次是贼人的各式小炮在试射,但没有一发落在城头,大部分都砸到了城墙上,小部分在壕沟前十几步就落地了,一发从城头掠了过去,总体并没有造成损害。 看起来,不论重型炮,还是轻型炮,闯军炮兵的射术并不怎么样。尤定宇轻蔑笑:“贼人蠢劣,早料到是如此!”七八炮的试射之后,城外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知道,贼人炮兵正在校准中,等校准完毕,贼人的狂轰就会开始。 尤振武站在马道上,目光环视城下的军士、义兵,以及仍然在运送物资的市井小民,老弱妇孺----那一张张熟悉陌生,但却都带着些惊慌和惶恐的脸,看向他的目光,却又充满了敬畏和信任,这让他心中压力倍增,无论如何,他也要带着榆林军民,冲出一条活路。 “防炮~~防炮~~”很快,城头又一次响起防炮的呼喊和铜锣声。接下来,闯军炮营不再是试炮,而是要密集轰击了。 ……城下闯军炮阵。年不过二十,却已经是右威武将军的李双喜手提马鞭,正在大声呵斥,要求炮手们重新校准---刚才的试射,让他有些不满,他手下的这些炮兵,大部分都来自原官军,虽然经过几次战役,已经完全得到信任,但整体的作用和表现,却一直不能让李双喜满意,尤其是今日,感觉刚才的试射,没有一发直接命中,都是白白浪费了火药。 “娘求的,没头的苍蝇也比你们准!闯王在后面看着呢,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再这么乱撞,老子的刀可是不认人的!”虽然年纪小,但李双喜可是刀里血里闯出来的,杀人不过就是杀鸡,他眼露凶光的喝令。 闯营炮兵都是颤栗,几个哨总发誓一般的说道:“小帅放心,定击中城楼。”在李双喜的命令下,闯军炮兵手忙脚乱的重新校准,好一阵之后,从六门重型佛朗机炮一直到二十几门的小型炮,才一一举旗,意思是准备好了。 李双喜亲自检查,尤其是那六门一千斤的重炮,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向刘芳亮再次举旗,得到回应之后,随即下令道:“佛朗机五个子炮,将军炮两发,放!”号子声响起。 听到全放的命令,负责点炮的闯军炮手纷纷举起手中的点火叉棍,往引线上按去。 其他炮兵忙跳进旁边的避弹坑里,防止大炮炸膛或者因为后座力的巨大而发生翻滚,继而压到他们。 点燃引线后,负责点火的炮兵,也忙的跳入坑中。 “砰!”最先开火的是李双喜面前的那一门重型佛朗机炮。只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大炮喷出火光,白烟冒起,炮身猛地向后一退,一颗黑色铁弹在空中一闪而过,砸在榆林南城的城墙上边,在发出巨大声响的同时,亦激起一股烟尘和一大团的白雪。 幸亏城墙有冰甲附体,不然这一炮绝对能轰下不少的城砖。随后,闯军所有大炮一起开火,将近三十门口径不一的佛朗机炮或者是将军炮,不断闪动着红色的炮焰,将一枚枚的炮弹砸向榆林城。 一时,榆林南城楼被轰的硝烟弥漫,陷入昏天黑地之中。砰的一声,有一炮击中了南城门上的二层敌楼,砖瓦碎石纷纷坠下,掀起一片惊呼。 继而又是一炮。同一时间,西门北门东门的闯军也对各个城门展开了炮击。 榆林城,仿佛是雷电之夜的孤僻高峰,被不停的击打。面对闯军如此狂轰,榆林城始终安静,没有任何还击,墙垛口亦看不见一个人,只有那一面面的大明军旗在城头飘扬。 第四十八章 榆林保卫战(五) 城外。那一杆冲天的大纛之下。望着已经被炮弹笼罩的南城城楼,丞相牛金星笑道:“好炮,咱炮营的炮,越来越准了,双喜将军好样的。好样的啊!”右弼来仪忙附和道:“不错不错,打出了我义军的威风,城楼的官军,怕没有一个能活吧?”李自成却是微微皱起眉头,只轰了几炮,他就已经看出,佛郎机炮的威力,不足以撼动榆林城墙,不止是因为冰甲的覆盖,更因为榆林城墙本身就坚固无比,加上冰甲的保护之后,佛朗机的炮弹砸在城墙之上,只是溅起一片冰雪,根本伤害不到是好的,但己方炮兵的瞄准,显然是不怎么样的,六门重型佛朗机炮都对准了南城的城楼,连连轰击,但大部分都砸在了城墙上,只有两发弹丸砸塌了城楼的一角,掉下一些砖瓦,至于吊桥和城门,根本连碰也没有碰到。 顾君恩也看出了,小声说道:“榆林城,果然坚固。”牛金星察言观色,感觉自己刚才所说不妥,立刻改口道:“城虽坚,但也怕放迸。”放迸,意思是在城墙下挖洞埋火药,最后炸塌城墙。 …… “砰砰砰~~”闯军炮营三十门火炮一口气施放了一百枚的弹丸,将榆林南城砸的硝烟弥漫,冰雪飞溅,整个城市仿佛都在摇晃中,其巨大的声威,震的耳膜发疼,令人胆战心惊……内城墙根下。 盾牌手刘长有心有余悸,心说幸亏是下城了,如果守在城上,被炮弹铁疙瘩一发砸中,还不得血肉横飞,变成肉泥啊? 就算不被直接击中,只飞溅起来的碎石,怕也能要了他的小命。申庆功却道:“总镇大人这是疼咱的命啊,有的官才不管呢,都在城上猫着吧,炸到谁算谁倒霉。”邢老四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总镇是好官。”面对炮击的威力,没有人敢轻视之,但如果论实际的效果,除了少数的炮弹准确的落在城头,对守城士兵造成伤害,死伤十数,又有十几发掠过城头,落在城中,发出轰然巨响,伤害未知之外,大部分的弹丸都砸在了城墙上,被冰甲抗拒,又或者是落在城墙前的壕沟里,激起烟尘,总体上并没有对榆林守军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 两发将军炮,五发佛朗机炮之后,闯军的火炮开始变的稀疏,大小炮逐渐停止射击,等待炮身冷却。 到这时,城墙上的榆林军终于可以稍稍直一下腰了。……城外。制将军的将旗下。 对于炮击的结果,刘芳亮并没有太意外,一来榆林城墙有冰甲护身,炮弹难以撼动,第二,己方炮手的精准度,也就这样了,期待他们一轮炮击就能轰开榆林城门,大军滚滚而入,那是根本不现实的---炮击最大的作用,乃是动摇敌人的军心,令其胆寒,瓦解斗志,真正要攻陷城池,还是要靠步兵登城。 倒是榆林军的绝对静默,令刘芳亮有些意外。面对如此猛烈的炮击,榆林城头丝毫没有惊慌混乱的表现,没有一人探头,亦没有一人在城头惊逃,但那一些落在城头的炮弹,绝对给榆林军造成了杀伤,掀起了血肉,但城头却如此安静,仿佛面前的榆林城墙根本没有人防守,是一座空城一般。 由此可知,榆林军军心士气,丝毫没有动摇。眼见第一轮炮击结束,大部分的火炮都已经停止炮击,炮兵正手忙脚乱的使用蘸湿羊皮擦灭炮膛内的余火,为炮身降温。 第二轮炮击,怕得半个时辰以后了,于是刘芳亮下令:“给姜大庆打旗,令他即刻填壕!” “是!”中军官摇动令旗。三个步兵方阵的军旗一起摇动,作为应答。随后, “咚咚咚咚”战鼓擂响。…… “快,快上城,各部速速统计损失!” “炮击结束了,快上城!”闯军炮击刚没有完全停下,站在马道上,一直静听城外动静的尤振武第一个跳起来,转身冲上城头,尤定宇侯世禄李承芳等人都跟上。 “快,各就各位!”刘廷杰侯拱极武尚忠等人都大声命令自己的麾下。 “起立,向右转,上城!”各队官纷纷命令,各队急急跑步上城。申庆功跳起,原路返回,邢老师和刘长有急忙跟上。 但不是所有小队都上城,城下仍留有一半的预备队,只有战事紧急,或者轮换时,他们才会上城,此时队官给他们的命令是原地休息。 ……看到刘芳亮的令旗摇动,听到战鼓声,已经在炮阵后方列阵的姜大庆拔出腰间的佩刀,举刀高喊道:“弟兄们,该咱们上场了,闯王在后面看着呢,功名富贵就在今日,随我填平城壕啊!” “前进,前进~~”他麾下作为第一拨攻城的三个千人队,轰然一声喊,然后推着十辆盾车开始前进。 三千人十辆盾车,每个盾车后面跟了三百人,从弓箭手盾牌手到挑土的普通士兵,一应俱全------榆林有宽大的城壕,深一丈,阔五丈,虽然壕中并没有水,但若想云梯攻城,亦必须先将壕沟填平。 因此才会有大量闯兵挑着箩筐,里面还装满了泥土,跟着盾车前进,以备填埋榆林城下的壕沟。 所谓的盾车,简单讲,就是一个厚实的大木板,如一面斜立起来的大盾牌,又如同一个行走的轿厢,车后面,能抵御敌人从正面射来的所有火枪和弓箭,又因为是斜面,即便是面对城头的弓箭,也具有一定的防御力,高级一些的盾车,还会在顶上布三层牛皮,并铺上泥土和浸水的棉被,几乎水火不侵。 闯军这两日打造的,当然都是最最简易的盾车,就是一块大木板,四个轮子,斜面向前,士兵们以盾车为遮挡,如后世的坦克步兵战术,慢慢向城墙压近。 虽然是简易盾车,但它正面的木板依然宽达二丈,对弓箭的防护效果极佳。 缺点就是体积过大,移动极其缓慢,是城头火炮最好的靶子。盾车吱吱呀呀的前进。 “快,用力推,先到壕沟前者赏,后退者斩!”负责第一波攻击的姜大庆,原本是秦军将领,于汝州战时,被俘投降,此时被刘芳亮任命为前锋攻城,李自成又在后方观战,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想拼命表现。 过去,闯军攻城全部都是先驱赶流民炮灰,直到守城官军累了,露出疲态,闯军才会使用轻甲兵,最后才是真正的精锐重甲兵上阵,但攻破西安之后,闯军兵马已经快到达到五十万,隐隐然已经是要坐天下的态势了,陕西境内又都是老乡,因此闯军攻城不再驱赶百姓流民,而是优先原先的老弱以及使用新近加入的新兵,又或者新近投诚的官军,以他们为第一波攻城的炮灰。 今日就是如此。第一波填沟的三千闯兵中,五百轻甲弓箭手,五百盾牌兵,是新近投降的官军,剩下两千多个担着箩筐的闯兵,和推动盾车的一百闯兵,则都是原先的老弱。 只有在后面督战的两百骑兵才是闯营精锐。……尤振武刚上城,眼睛还被硝烟弥漫的睁不开,闯军的战鼓就擂响了,于是他忙冲到墙垛口,向城外仔细观望,见到闯军的三个步兵方阵,已经推着盾车,越过炮阵,吱吱呀呀的向城墙压来,且一如所料,盾车看起来并不是精作坚固,心说来的好,如此,该我炮火发威了。 目光看右侧不远处,正看见一身劲装,外面罩着棉甲背心的刘廷夔正蹲在一门佛朗机炮边,看起来,他好像很是紧张,大冷天的,不时抬袖擦汗。 “去告诉刘廷夔,让他不要紧张,我相信他们能做到的!”尤振武对李承芳道。 李承芳点头,去到刘廷夔身边,小声说。刘廷夔听了,向尤振武这边抬头望,尤振武正好也在看他,两人目光想对,尤振武微笑点头。 见到尤振武轻松信任的表情,刘廷夔紧张的心情,似乎是安定了不少,他遥遥向尤振武一拱手,以示感谢。 ……申庆功的小队很快就回到了原先的防守区域,冲在最前的申庆功迫不及待的抓起靠在墙垛上的那一杆自生火铳,见一切如新,没有任何变化,他方才是微微松口气,目光向城外望去,邢老四和刘长有也各握长枪和盾牌,守在他两边,也向城下看去,见到黑压压的闯军正推着盾车而来,邢老四小声问道:“队长,那大木板子就是盾车吗?”申庆功点头:“是,贼人第一步就是填埋壕沟,他们躲在盾车后,我们弓箭射不到,火铳也打不到。”邢老四看向不远处的一门佛朗机炮,那里,几个炮兵正在紧张蹲在那里,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城下,于是问道:“那炮呢?”申庆功摇头:“我不知道。”…… 第四十九章 榆林保卫战(六) “咚咚咚~~”随着战鼓之声,闯军的十辆盾车在闯军的奋力推行之下,吱吱呀呀的前行,因为太过简陋,又或者轮子不圆,十盾车被推的歪歪斜斜,整体看起来并不是一条直线,弯弯曲曲的像是海潮,这一来,侧面的闯军就无法得到完全的保护,不过闯军并不在乎,他们在鼓声的命令下,将盾车越推越近,渐渐进入到两百五十步的距离,到这个距离,借着盾车的缝隙已经能看到城头的景象了,只见榆林城头依然寂静,仍然看不到榆林军士兵的身影,只能看到一面面的军旗,军旗下是许多詹帽的红缨,不过还是有眼尖的闯军则是看到了几处墙垛口伸出的几门佛朗机炮和将军炮的炮口……眼见榆林城墙越来越近,榆林军的攻击,也即将到来,推动盾车的五百闯军都感觉到了巨大危险的临近,很多人口干舌燥,脸色发白,手脚无力的都快要推不动面前的盾车了。 后面的闯军头目大声叱喝:“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推!”这时,有推盾车的闯军士兵发现,在前面的道路上,出现一块黑乎乎的大石头,大小约门墩,看起来十分醒目。 为了不被石头绊到,他们这辆盾车不得不拐弯绕行,也就在这中间,有好奇的闯军士兵仔细看,发现那块石头并不是天然的黑色,而是被人用墨汁在上面做了浓重的标记,以至于在一片白雪的城前原野里,黑乎乎的异常醒目。 很明显,这并不是天然,而是被人故意放置在这里的。就在闯军士兵不明白这块黑石头有什么用途,为什么要被放置在这里的时候? 就听见城头忽然响起一声号鼓, “”咚!”接着就是一声炮响, “砰!”红光乍现,一门一直静默的佛郎机炮忽然喷出了一大团白烟,一枚铁弹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从城头射下。 原来,地上的黑石头乃是两百二十步的距离标记,而两百二十步正是城头小佛朗机炮的最大有效射程,只要敌人进入这个距离,响起号鼓,佛朗机炮就可以开火了。 因为事先就做了校准,所以第一发火炮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猛烈砸在了标记的区域,正击中了那一辆试图绕开石头的盾车。 “砰!”铁弹撞击到盾车的木板,粗制滥造的木板挡挡弓箭还可以,根本挡不住如此动能的重击,接触的瞬间就被砸成了两半,飞到了半空,同时因为巨大的撞击力,已经粉碎的木板又爆射出无数的碎木屑,如同箭雨一般的射向周边,推着盾车前进的闯军士兵根本来不及闪躲,就被木屑箭雨射中了,只听见他们同声惨叫,或是捂住面门,或是捂着胸口倒地,只是一瞬间,这一辆盾车哗啦啦的就散了架,露出了后面那些原本被它保护的惊惶闯兵。 城头响起一片欢呼。 “碎了!”邢老四和刘长有都激动的拍墙,申庆功在激动之外,却也对两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些看不起,说道:“也就是佛朗机炮,如果是红夷大炮,这一炮不但能将盾车砸的粉碎,车后的贼兵也得被扫倒一片……”不远。 就在刚刚冒起白烟的墙垛边,一张年轻的脸从墙垛口探了出来,向城下张望,正是刘廷夔。 ---往日只是纸上谈兵,今日却是亲自实践,刚才那一发,就是他亲自装弹点火的,三日前的校准,也由他的参与。 见准确命中,他兴奋的握了一下拳头,然后转头大喊:“快换子炮,再放!”原来,虽然佛郎机炮的威力和射程都远远不及红夷炮,但却有射速快的优点,一门炮配四到六个子炮,子炮事先就装好炮药和炮弹,射击时,子炮装入母炮,射毕立即取出,再迅速装入第二个子炮,二炮完再装三炮,照后世的时间计算,二十秒的时间,就可以将四枚子炮全部射出。 因为散热的原因,新造的佛郎机炮一次能射击六个子炮,再多了,就不能保证安全,榆林军现在使用的是老炮,一次最多只能放四个子炮。 “砰砰砰~”连续三次的白烟和火光,刘廷夔和三个炮兵连续操作,眨眼之间,就将剩下的三个子炮,全部射出。 因为后座力的偏移,后面三发已经不能像是第一发那么的准确,其中第一发掠过闯军头顶,落在了后面无人处,但另外两发却歪打正着,砸在了另一辆盾车后面,掀起一片血肉和惨叫之声。 几乎同时,连元操作指导的一门佛郎机炮也发出了怒吼, “砰”的一声,第一炮也准确的射中了一辆盾车,但这辆盾车的质量却比较坚硬,虽然被击中,但却没有散架,只不过推车的闯兵却已经吓的趴在了地上,这一来,盾车就成了不动的死目标,第二发、第三发连续射出,终将这辆盾车砸的粉碎,盾车后面的闯兵也被殃及,哭爹喊娘之中,有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起。 “砰砰砰砰!”此时,榆林南城城头另外的六门小型佛郎机、三门将军炮都发出了怒吼,其中只有两门将军炮稍微偏斜了一点,剩下的炮弹全部都落在标定的区域之内,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或砸中盾车,或是砸中了跟随盾车的弓箭手盾牌手,将闯兵轰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惨叫哀嚎之声瞬间就响成了一片。 如果说,闯营火炮是数量多,射程远,那榆林军的火炮,就是又准又狠,八门佛朗机在几个眨眼之间,就将全部子炮倾泻在了事先标注的区域之内。 十辆盾车被打的七零八落。 “娘啊!”守军猛烈的炮火,超出所有闯兵的想象,尤其他们中间的有不少人是头一次上战场,心中本就发虚,听到炮声,第一反应就是停止前进,卧倒避炮,虽然后面的头目大声呵斥,令他们站起来继续推车,但却鲜有人听从,以至于十辆盾车在守军第一声炮响之后,几乎就都停在了原地,继而变成了死目标,接着,官军火炮雨点一般的往下落,在将盾车砸的支离破碎的同时,猛烈收割他们的生命和勇气。 qqxδnew眼见趴在身旁的同伴,前一瞬还是喘着粗气的大活人,但在下一瞬,就成为了一摊冒着血腥臭气的肉泥,甚至喷到自己头脸之上后,不少人心志崩溃,再也承受不住了,有人趴在那里,惊恐的,毫无意义的大喊大叫,以发泄心中的恐惧,更有人跳起来,发疯一般的往回跑。 就像是传染,一人跑,立刻就带动了一群人,不但是担土挑石的老弱,连那些弓箭手盾牌手也有不少人掉头往回。 一时,豕突狼奔,到处都是人,闯军前进的态势,立刻就陷入了混乱中。 见官军只一轮炮击,自己的部下就溃乱了,姜大庆又急又怒,喝令将逃兵全部斩杀,于是督战的两百骑兵冲上去,箭射刀砍,追杀那些溃逃的士兵,一时人头滚滚,鲜血满地,很多溃逃的闯兵跪地求饶,但最后依然逃不过头身分家的下场。 …… “好啊!”城头响起欢呼之声,榆林军士气大振,对于己方火炮的威力,一个个都是振奋,各种军旗,从把总旗到百总旗,纷纷摇动,以向炮兵祝贺。 刘廷夔连元王永春三人,连同所有炮兵,享受众人赞许和激动目光---直到这时,刘廷夔三人心中的紧张,方彻底放了下来,要知道,在这之前,不但是别人,都是他们自己,心中也是有一些怀疑的,担心自己当不了炮兵,瞄不准目标,误了军国大事,现在他们终于可以相信自己,也可以完全相信自己所学的那些知识。 听到闯军的盾车被阻止,城中亦响起欢呼。 “哈哈~~”尤定宇开心大笑,说道:“真是开眼了,我为将几十年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准的小炮呢。”李承芳说道:“老总镇可能不知,这都是那些石头的功劳啊。” “石头?” “是啊。上次演习时,总镇就令人校准火炮,并在两百二十步的距离放置了石头,以为标记,贼人但是进入,不需要试炮,直接就可以轰击。” “原来如此。”尤定宇笑的更开心。李承芳轻叹:“可惜咱火炮再少了,只有八门,如果有十六门,再轰击一轮,贼人剩下的盾车,一个也跑不掉。”……城外。 制将军的大旗之下。刘芳亮脸色难看,守军炮火的猛烈和准确,同样出乎他的预料,他原本的计划,这三千炮灰只要将盾车推到壕沟前,将壕沟填个七七八八,任务就算是完成,哪怕三千人全部死光,也无碍战局,但没有想到,刚两百步,离着壕沟还远呢,这三千人居然就溃乱了。 “姜大庆,该死!”刘芳亮心中暗暗咒骂,恨不得立刻就斩了姜大庆,但临阵换将乃是大忌,更何况姜大庆此时正在收拢逃兵,重整旗鼓呢,这个时候他当然不能责罚。 “告诉姜大庆,立刻给我重整队伍,不然我要他的脑袋!”刘芳亮道。 “是!” 第五十章 榆林保卫战(七) 终于,在斩杀了一百多个逃兵之后,姜大庆止住了颓势,重新约束住了填壕的部队,所有逃兵都被他重新赶回盾车之后,随后在他声嘶力竭的号令中,盾车重新启动,再向榆林城墙压去。 但十辆盾车只剩下六辆了。姜大庆估略一算,整体战线更少了差不多五百人,其中一多半被官军火炮轰死轰伤,一小半死于军法。 而经过这么一下,整体士气也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影响,一眼望过去,所有士兵都是脸色发白,有不少人冒冷汗,偷偷呕吐,还有人两条腿颤抖的根本迈不开步子,后面的军士用刀背拍打他们,用刀尖抵着他们的屁股,才能逼着他们继续向前走。 姜大庆知道,必须尽快进到壕沟前,不然等到官军火炮冷却,再来刚才那么一轮,自己部下就又得崩溃,刘芳亮能忍他一次,但绝不会忍他第二次,到那时,他脑袋一定会搬家,因此,他红着眼珠子,亲到阵后督战,口中大吼:“快,都给老子快点推!”手中提着弓箭,但见到犹豫徘徊者,他根本不问,从后面张弓直接就是一箭。 姜大庆一连射死三人。在他凶狠的督阵下,六辆盾车逐渐加快速度,往壕沟压来。 城头火炮还没有冷却,无法发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推进。……城头。 看着贼人的盾车重新启动,往城墙压来,邢老四又紧张,他舔了舔发干的唇,小声道:“要是再多一些火炮就好了。”刘长有安慰:“朱百总不是说了吗?咱榆林铸炮厂马上就要成,再十天就能铸炮了。” “还得十天呢……”邢老四轻轻叹。正说话间,一小队的军士经过这里,为首那人,脚步微微停了一下。 邢老四像是感觉到了,回头望了一眼,继而惊喜叫道:“哥!”原来邢老四是兄弟两人一起从军,此时在他身后出现的,正是他哥邢老三。 和奇怪的是,邢老三不拿刀枪,也不端火铳之类的火器,居然双手空空,上身却显得臃肿不堪,看起来十分怪异,细看之下却发现是他在胸前挂了一个棉布制成的弹药袋,其一共有三个竖格,共装了三枚手炸雷,右侧还缝有一个防水的小口袋,里面装了几根引线。 原来,邢老三是一个掷弹兵。他身后的六七个军士,也都掷弹兵。最初的时候,他和弟弟一样,都是长枪兵,但因为臂力强,投的远,所以被选为了掷弹手,并为掷弹队长。 此时见弟弟唤自己,他脸色严肃的叮嘱:“小心点。”然后脚步不停的往城楼方向去了。 邢老四目送哥哥离开。刘长有一脸羡慕的说道:“掷弹兵好威风啊。”忽然听见锣声响,接着听见他们百总朱喜贵呼喊的声音:“快拿箭,弓箭手速速预备!”听到号令,邢老四急忙放下手中长枪,将放置在旁边的一张短弓拿在手中,并且搭上一支羽箭,原来,为了弥补人数的不足,很多长枪手都兼着弓箭手,远战用弓箭,近战用长枪。 ……城下。 “向前向前,近到城下,官军的炮就打不到了!”姜大庆大声呼喊。这个道理,普通士兵也是明白的,且官军没有再发炮,这让他们心神稍定,于是推车的闯兵使出了吃奶的劲,喊着号子,将六辆盾车推的如同奔涌的潮水一般。 “咚咚咚~~”眼见推进顺利,刘芳亮令旗一挥,号鼓擂动,又有一个步兵方阵,摇动旗帜,推着三辆盾车,吱吱呀呀的往榆林城墙压来,以补充刚才盾车的损失。 很快,地上又出现了一块黑石头,一个小头目从盾车后面探出头脸,小心的向城头张望,不想,他刚伸出头去, “嗖!”一支羽箭忽然从城头急射而下,正射中他的面门, “啊!”小头目一声惨叫,双手捂脸,痛苦倒地,旁边轮子正好碾了过来,正压在他脑袋上,瞬间,白花花的脑浆子涂了一地。 其他闯兵都是惊骇,这两天,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都已经是知道,榆林城头有一善使长弓的神射手,在一百二十步的距离里,可取人性命,但却没有想到,其神准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小头目只是探了一下脑袋,就没有了性命。 经此一次,再没有人敢露头,所有人缩在盾车后,或者将手中的盾牌斜举在头上,防备城头可能射下的冷箭。 一会,推着盾车前进的闯兵又看到了地上的黑石头。这一次,是八十步的标记。 “有鬼,给我搬开石头,快搬开石头!”一个闯军头目似乎是发现了黑石头的奥秘,他大声命令,搬开那些该死的石头。 两个闯兵从盾车后面冲出来,手忙脚乱的搬移地上的黑石头。 “放箭!”猛听见城头梆子响,榆林城头忽然站满了人,全部都是手持弓箭的弓箭手,听到命令,他们迅速张弓,向逼近的闯军展开一轮齐射。 长枪手邢老四也站起来咬牙张弓,虽然他不是专业弓箭手,但这种距离,这种射击,不需要什么技术,只需要足够密集就可以。 “嗖嗖嗖嗖~”密集的弓弦震动之声后,射下的羽箭如同蜂群一般,密密麻麻的直向闯军扑去。 “小心!”有闯军头目喊。两个想要搬开石头的闯兵闪躲不及,惨叫声中就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其他闯兵忙缩到盾车后,祈祷盾车保护,五百盾牌兵举起盾牌,遮挡射下的箭雨,以掩护身后那些挑着箩筐的填壕兵。 噗噗噗噗,箭矢射中盾牌的中木声密集如雨,中间还夹杂着很多闯兵中箭后的惨叫声。 “放箭,给我放箭!谁都不许乱,后退一步者,杀无赦!”姜大庆在后方纵马,大声喊。 八十步,已经进入弓箭射程,盾车后的闯军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展开反击,他们共有五百人,虽然前进中被大炮轰死了一些,但总体上完整,他们以盾车为掩护,连续向城头抛射箭雨,压制城头防御,只听见 “嗖嗖嗖”箭矢破空之声密集不断,那些在空中飞舞的箭矢,如飞蝗一般,被射上了城头。 城头有弓箭手不幸中箭,向后倒下,立刻就有担架兵冲上城头,将伤者抬下城去。 两个老将尤定宇和侯世禄也各挽强弓,站在墙垛口,尤世禄当年以智将着称,尤定宇却是勇将,刀马娴熟,尤其箭术了得,虽然年纪大了,臂力有点跟不上了,但眼力犹在,只见他张弓搭箭,专门射那些跟随在盾车后方,挑着箩筐的闯兵,但是松弦射出,必有一个闯兵应声倒地。 至于老石石善刚则是在城头游走,专寻闯军头目进行射杀。 “哈哈哈,老侯,你不行啊!”尤定宇一边张弓,一些奚落侯世禄。侯世禄不搭理他,只是专心凝射。 两个老总镇如此,榆林军上下都是鼓舞,弓箭手们连续急射。闯兵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尤其是那些挑着箩筐的倒霉鬼,盾牌兵对他们的保护并不尽力,只是在敷衍,以至于在行进之中,他们时时中箭,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相比之下,守军中箭的却不多,一来,榆林军位于高处,还设有防箭板,占据地利,虽然闯军前面有盾车,中间有盾牌,但并不能护住所有人,且弓箭是曲线抛射,可避开盾车的木板,尤其是后面那些挑着箩筐、跟随前进的闯兵,在弓箭急射之中,不住的倒下;二来,城头的榆林军几乎人人有甲,很多精锐还围有脖甲,相比之下,闯军只弓箭手有轻甲,推车、担土的闯兵都没有甲,脆弱的像是一张纸,只要被榆林军的箭矢射到,立刻就会倒地。 弓箭之外,榆林军的火铳却并没有鸣响,始终处在静默之中。在留下许多尸体和伤兵之后,闯军第一波剩下的六辆盾车终于是被推到了壕沟之前,也就是城下二十步的距离--在一个多月的备战中,榆林城下的壕沟不但被加宽加深了许多,而且里面还栽有尖木桩,但是掉下去,非死即伤。 后方的姜大庆兴奋大喊:“快,快填沟!”阵前的大小头目一齐命令,于是那些担土挑石,提心吊胆跟了很久的闯兵纷纷从盾车后面闪出来,将筐中的土石,倾倒在壕沟中,然后拖起箩筐,撒丫子就往回跑。 就像城门是闯军主攻的目标一样,南城城门前的壕沟,是闯军填埋的重点,同时亦是榆林军守卫的重点------榆林南城门设有瓮城和千斤闸,瓮城的外面是吊桥,如果能填平壕沟,继而斩断吊桥,那么就可以直面榆林南城的城门,不论是火炮直轰,还是使用破城锤,都可以对城门构成直接的威胁。 “咚咚咚咚~~”号鼓又响,又有令旗摇动。原来见盾车已经到了壕沟前,在刘芳亮一声令下,又有一千担土挑石的闯兵从后方冲上来,冲到壕沟前,一拨一拨的往壕沟里面倾倒土石。 更后方,更多的闯军士兵使用锄镐,正拼命挖土,继而有人用箩筐装了,连续不停的运到前面去。 第五十一章 榆林保卫战(八) ……城外。临时搭建的观战台上,李自成的大纛飘扬。仟千仦哾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远望榆林城,李自成一直都很凝重的脸色,此时微微的轻松了一些----盾车已经到了壕沟前,城头榆林军的火炮看起来并不多,火铳也有限,无法对城下的义军形成大面积的杀伤,后续的三辆盾车,也已经快要逼近壕沟,照这种情况下去,用不了多久,城下的壕沟就可以被填平,接着就能架起云梯攻城了……至于己方的伤亡,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不止李自成,其他观战的闯营将领和幕僚也都对目前的进展表现出满意,虽然填埋壕沟只是攻城战的前哨,远没有到残酷激烈的爬城阶段,但如果能顺利填埋了壕沟,接下来凭借十倍于守军的人数优势,四面齐攻,他们拿下榆林城,也许只需要一天。 ……闯军将旗下。相比与其他人的乐观,刘芳亮的面色却是严峻的很,他知道,榆林军绝不是容易对付的,即便是填平了壕沟,要想成功登城,也必然要经历一场血战。 “砰砰砰!”正这么想着呢,忽然就看见南城城门的壕沟前,冒起了阵阵火光,听见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隐隐看见很多士兵倒下,惨呼不绝于耳。 恩?怎么回事,第一时间,刘芳亮以为是榆林军的火炮在轰击,轰到了城门壕沟前的盾车,但随即一想却觉得不可能---一来火炮冷却需要时间,二来,盾车已经到壕沟前,而壕沟不过是城下二十步,无论城头榆林用什么火炮,都不可能在这个角度,这个距离内轰击到己方盾车。 正惊疑间,盾车前后的爆炸声,好像越来越强烈了,攻城的士兵都惊慌了起来,溃败之相又一次出现了。 刘芳亮脸色大变……原来,榆林军使出了刚刚造成不久的秘密武器手炸雷。 ---闯军盾车进到壕沟之前,凭借盾车保护,盾车后的闯军士兵或拼命向城头射箭,压制城头防御,或举着盾牌防护,或奋力向前,往壕沟里倾倒土石,其人员众多,全部拥挤在盾车后的样子,和当日演习的场景,竟然是差不了多少,而二十步的距离,从城头往好了的掷弹手立刻将怀中的手炸雷插上引线,点燃了,奋力朝城下盾车投掷而去。 高处易抛。一枚枚冒着火星、手掌大小、镶嵌木把的手炸雷,从城头抛下,引线燃烧中带出的黑烟,在空中画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轰!”南城第一枚的手炸雷,是邢老三投下的,他掌握的极好,直等引线在手中燃烧一半,方才是投掷了下去。 只听见 “轰”的一声响,手炸雷没有落地,刚越过盾车,就直接在闯兵头顶爆炸了开来,在产生火光和硝烟的同时,炸裂的铁片瞬间就杀伤了七八个不知所以的闯兵,三个闯兵当场毙命,三个轻伤,剩下的两个都被炸到了眼,双手捂着,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其他人都是惊骇。 照着敌人密集处,邢老三一口气将胸前的三枚手炸雷全部投了下去。他臂力强,扔的极远,最后一枚更是扔到了三十步之外,轰的一声,几个闯兵被掀翻在地。 轰轰轰。随着手炸雷连续不断的投下,闯兵被炸的血肉横飞,根本无法在盾车后面立足。 在这之前,谁也没有见过这种武器,不明白这黑乎乎的东西,为什么能爆炸? 本能的想要逃跑,但奈何前后左右都是遮挡,不是盾车,就是满地的箩筐,又或者是涌上来的后续兵,一时根本闪不开,只能咒骂推搡,令后来人快快滚开,但就在他们的惊恐咒骂中,落地的手炸雷又爆炸了开来。 “轰!”硝烟中,又倒下了五六个人。这一次倒下的全部都是弓箭手。 巨大的冲击力,将地上的箩筐掀了起来,直在空中飞了数丈。盾车和盾牌能防城头的弓箭和火铳,但却防不住手炸雷。 有盾牌兵用手中盾牌格挡落下的手炸雷,他自己倒是幸免了,但却将手炸雷甩到了同伴的脚下,轰的一声,同伴直接被炸成了残肢碎肉。 ……在很短的时间里,榆林掷弹兵就将一百多枚的手炸雷投掷在了六辆盾车的后面,虽然手炸雷威力小,不足以掀翻盾车,但却对盾车后面的闯兵造成了巨大的杀伤,那一种血肉横飞,肠穿肚烂的场景,令很多人惊恐不已,原本上涌填沟的闯兵,潮水般的后退,本能的想要远离盾车。 “滴~滴~”听见城头哨子忽然吹响。在墙垛后憋了很久,早已经蓄势待发的火铳手们立刻扣动扳机。 申庆功端着火铳,后背靠着墙垛,已经等了很久了,听到哨子声,立刻闪身出来,对着城下的敌人扣动扳机,准确的射倒一个敌人,他再闪回墙垛后,竖起火铳,从缠在腰间的子弹袋里摸出一发纸包弹,快速装弹,口中还喊:“刘长有,傻举着盾牌干什么?还不快用弓!”说话间,他已经装弹完毕,用棍子压实了,闪出去又是一铳。 “砰~~”根本不需要瞄,只需要照着那些逃跑闯兵的后背射击就可以了,在申庆功射击的同时,城头所有的火铳兵都在尽情挥洒火力。 弓箭手也趁机急射。如割草一般,闯兵顷刻就被割倒了一大片。----失去了盾车的保护,在这么近的距离里,面对自生火铳的射击,他们一点防御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跑的还不够快。 只很短的时间,城下就变成了修罗场,壕沟边,盾车后,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地死尸和伤兵……比起刚才的炮击,这一次造成的伤亡更多。 。……后阵。姜大庆惊的目瞪口呆,如果说,被火炮轰击,他还可以想象,但眼下的局面,却是他想也没有想过的,六辆盾车还是完整的,但后面的军士却已经是血肉横飞、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大片,剩下的士兵只想着逃离盾车,躲的越远越好,原本应该提供保护的盾车,竟然是成了索命的阎王,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姜大庆知道,自己决不能溃败,不然刘芳亮饶不了他,于是他大声嘶吼:“给我回去,谁也不许退!”手中一张弓箭已经无法遏制溃败的军士,他气急败坏的拔出刀来,挡在溃兵逃散的道路上,连续砍杀,负责督战的两百闯兵也冲将上来,用马刀砍杀,逼迫那些溃逃的军士,重新返回前线。 但已经是止不住了。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刚才的炮击已经已经令闯兵丧胆,好不容易进到壕沟前,又被劈头盖脸的一通狂炸,那一种无法防御,肠穿肚烂,血肉模糊的场景,令他们彻底崩溃,即便是督阵队的马刀在前,他们也不想再回到盾车后,只是停留在盾车和督战队之间的空地上,惊恐哭喊,进不得,退不能,乱糟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当当当当~~”姜大庆正在砍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鸣金之声,他面色一松,急忙拨马返回,口中大喊:“撤,撤!”听到鸣金,闯兵如蒙大赦,潮水般的向后退去。 只留下一地的死伤,破碎的盾车,还有血泊中的声声哀嚎…… “虎!”城头响起欢呼之声,所有人都振奋,尤定宇哈哈大笑道:“天雷,这就是天雷啊!”转对侯世禄:“老侯,你说对吗?”侯世禄笑而不语。 尤振武面色却依然严肃,他知道,这不过就是闯军的第一轮试探,虽然受挫,但闯军不会停止,今日天色还早,闯军一定还会再攻。 “立刻派人下城,将贼人的盾车全部烧了!”尤振武下令。闯兵退去,但残余的盾车还留在壕沟前呢,手炸雷虽然可以杀敌,但燃烧效果却并不好,且制造不易,尤振武舍不得用手炸雷乱轰。 很快,一些身材轻便的士兵拿着火把,坐着吊篮下到城下,隔着壕沟,向对面盾车投掷火把,呼呼呼呼,火把连续投掷,残留的盾车很快就冒起火光,升起了黑烟…… “咚咚咚咚~~”这时,闯军战鼓擂响,军旗摇动,其第二轮的进攻,就要开始了。 ……制将军的大纛之下。刘芳亮站在木台上,面色冷冷。姜大庆带着他副将疾步而来,两人在刘芳亮面前噗通跪下,姜大庆嚎道:“末将无能,辜负了大帅的信任,请大帅责罚!”说完,重重拜在地上。 刘芳亮盯着他:“官军从城头扔下的是什么东西,你可看清楚了?”姜大庆抬起头,心有余悸的回道:“回大帅,官军从城头扔下的东西,比拳头略大一些,铁做的,一炸起来,五步之内,没有一人能幸免,非死即伤,兄弟们原本冲的顺利,若不是官军忽然使出这歹毒的东西,此时此刻,城下的壕沟肯定已经填平了。” “万人敌?”刘芳亮大约明白是什么东西了,开封之战时,开封守军使用万人敌给闯军造成很大的损伤,但万人敌是一种大型爆炸燃烧式武器,一般为木框内装泥壳炸弹,因为用泥制成的,周围留有小孔的空心圆球,晾干后装填火药,并掺入有毒物质。 当敌人攻城时,点燃引信,抛到城下,火焰会四面喷射,并不断旋转,烧灼敌人,也就是说,万人敌主要是燃烧,眼前看到的却是爆炸,两个东西并不一样,但意思却是相通的,只要能阻止守军的投掷,也许就能压制这种武器。 第五十二章 榆林保卫战(九) 刘芳亮面无表情:“听你所说,倒像是万人敌,据我所知,即便是万人敌,也有熄火哑火的时候,官军从城头扔下那些多,你可有捡回一二个?” “这……”姜大庆答不出,他只顾着逃命,哪还顾着捡东西?更何况,他也根本不知道,官军扔下的那些铁疙瘩,是不是真有没爆炸的? 刘芳亮脸色更寒,喝道:“推下去,斩了!”两个亲兵立刻扑上来,按住了姜大庆的胳膊,就要往下拖。 姜大庆吓的脸都白了,哭喊道:“大帅饶命啊~~非末将不努力,实在是官军火器凶猛,弟兄们从来都没有遇见过啊!”他身边的副将吓的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刘芳亮抬起右手,示意两个亲兵暂停,然后骂姜大庆道:“你之罪,不在首战败北,挫了我义军的士气,也不在糊里糊涂,死了千数人,却没有拿回一个铁疙瘩让咱亲眼看,而在于,你这个狗娘养的,只顾着自己逃命,却没有把盾车给咱带回来,你知道为了这些盾车,咱费了多大劲吗?”说着右手指向榆林城:“看!现在他娘的都让官军给烧了!你说,你该死不该死?”姜大庆哭道:“大帅饶命,再给末将一个机会吧,末将一定填平壕沟,若做不到,末将宁死于城下。” “晚了!”刘芳亮挥手。两个亲兵立刻架起姜大庆,不顾他的哭喊哀求,将他拖了下去。 很快,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呈了上来。姜大庆瞪着眼睛,死不瞑目。刘芳亮点头,目光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副将,冷冷道:“庄志诚,姜大庆首战不利,坏我军心,你作为他副手,原本也是死罪……”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叫庄志诚的副将忙求饶。 “不过你素日里表现还算不错,今日就暂且饶你一次,即刻回去整兵,下一次填沟,你部仍为前锋。”刘芳亮道, “……”庄志诚面如死灰,但面对刘芳亮命令,他却不敢不从,重重拜了一下:“末将遵命。”起身再向刘芳亮抱拳一礼,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 m刘芳亮看向台下其他将领,说道:“庄志诚已经丧胆,想靠他填平壕沟是不可能的,只能作为前驱使用,他之后,谁愿意再攻?”众将相互看,没有人说话。 刘芳亮直接点头:“王永强!” “在!”一将激灵了一下,急忙站出,向刘芳亮抱拳行礼。--和姜大庆庄志诚一样,王永强亦是降将,不同的是,他原先的级别比姜大庆高一些,为延安营参将。 “素闻你箭术了得,乃有名的神射手,麾下也多有善射的军士,可以压制城头守军,填平壕沟之事,我看就交给你了,你部两千人,我再给你添五百张弓、五百火铳手,给你十辆盾车,你可有信心?”刘芳亮目光如刀,直盯着王永强。 王永强不能推托,甚至胆怯也不能露出,硬着头皮说道:“大帅放心,不填平壕沟,绝不回来见你!”刘芳亮点头赞许:“好,本帅没有看错你。从刚才看,官军使用的,可能就是小一点的万人敌,其虽然厉害,但范围却不大,你让盾车离壕沟远一些,兄弟们散开攻,用盾牌挡,再用弓箭火铳猛射,不让一个官军露头,应该就能压住他们。” “明白。” “闯王在后面看着呢,你立下大功,必得重赏,即刻去准备吧。”刘芳亮先微笑,继而又寒脸说道:“你将庄志诚部驱赶在先,前冲填壕,有后退者,立刻格杀!” “是!”王永强急去了。刘芳亮看身边的一个文士幕僚:“将我刚才所说,即刻向闯王禀报。” “是!”……观战战。冲天的大纛之下。李自成面色沉沉,牛金星顾君恩宋献策等人的脸色也都不是太好,三千人冲出去,只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杀的七零八落,这榆林城,还真是出乎意料。 听完刘芳亮派人来报,李自成点头:“知道了,告诉刘兄弟,勿要着急。”这时,马蹄声急促,一个后背插着三角旗帜的塘马急急奔来,到了台前翻身下马,将怀中的一封急报递给台下的中军,中军接了,快步上到高台,呈到李自成面前。 李自成接过了打开看,随即脸上露出了笑。牛金星察言观色,已经知道必是有好息传来。 果然,李自成将急报递给他,说道:“丞相也看看吧。”牛金星接过了看,随即大喜的向李自成拱手:“臣谨为闯王贺,如此,西北就算是平定了一大半了。”李自成点头微笑。 牛金星再看向众人:“捷报,权将军刘宗敏领制将军贺锦、袁宗第,一路西进,连战连捷,固原,临洮之后,明庆王慑于我大军威势,带宁夏巡抚陈之龙、两个总兵牛成虎和官抚民开城归顺。西北之地,以平定大半矣!”众人听了都是欢喜,齐向李自成贺。 一片歌功颂圣之声。--不止是因为西北大半平定,更因为临洮总兵牛成虎、宁夏总兵官抚民是大明朝廷在西北最后的两支劲兵了,尤其是牛成虎,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闯营的劲敌,也是死敌,现在连他也投降了,西北其他各地的州县,再无明军,大约就可以传檄而定了。 李自成也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连带着,眼前有些不利的战局,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的困难了。 待众人拍完马屁,牛金星向李自成请示:“闯王,刘总帅询问下一步事项,臣等该如何回?” “丞相你说呢?”李自成问。 “宁夏之后,就只有兰州,甘州,凉州,西宁卫了,可调刘宗敏、袁宗第回师,准备东征,令贺锦领兵,继续西进即可,明军所剩只是残余,以贺锦之能,定可平定。至于宁夏留守嘛。臣不敢夺,还请闯王示下。”牛金星道。 李自成沉思了一下,说道:“我义军兵行之前,檄文已先传至各地,言明但是开城投降,一律既往不咎,官任原职,从西安以来,一路皆是如此,宁夏当然也不能例外,捷轩在军报里说,宁夏巡抚陈之龙是一个识时务的人,额看可以继续任他为宁夏节度使,安抚民心,至于镇守将军嘛……”沉吟了一下,目光望向榆林城:“榆林只所以顽抗,大约还奢望着宁夏、临洮两镇兵马能来救他们,尤其是盼着牛成虎,既这样,就让官抚民继续留镇宁夏,令牛成虎点了他的兵马,即刻往榆林助战,以让榆林人彻底死心。额这么想,不知道妥帖不妥帖?”刘宗敏,字捷轩。 ----和真实的历史不同,真实的历史上是牛成虎留守宁夏,官抚民离开宁夏,跟随李自成东征,最后死在了山海关,这一世,因为尤振武的穿越,在绥德米脂的一番操作,连着坚壁清野,使闯军到达榆林城下的时间,足足晚了差不多半个月,也因此,宁夏反倒先于榆林陷落了,又因为榆林坚守不降,李自成遂改变了主意。 “妥帖。这一来,不但彰显我义军言而有信,更可为山西、河北日后之表率。”牛金星笑道:“闯王思虑周密,臣等不及啊!” “臣等不及。”宋献策和右弼来仪也忙着附和。顾君恩心中虽有不屑,但亦是躬身。 众人恭维之中,李自成微有飘飘然。不得不说,李自成想的还算周全,即便牛金星顾君恩也挑不出他的大毛病,但他并不知道尤振武和牛成虎的私交,此时的他更不会想到,正是因为牛成虎的到来,最终导致了榆林战役的大失败。 此时,前方战鼓擂响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除了死的,伤的,被军法了的,姜大庆的三千人,只剩下一半不到了,且都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眼神惊恐,战战兢兢,如果是双方野战,这样的部队肯定是不能用了,因为不但不能冲击敌人,反而有可能溃败哗变,冲击了己方的军阵;如果闯军兵力不足,这样的人马,肯定也是要珍惜的,但现在两者都不是,闯军兵马众多,姜大庆的三千人,作为前锋部队,和敌人交战一触即溃,对己方士气,是不小的打击,刘芳亮不能轻易放过他们,二来,既然这些人已经不能战,又何必留着他们白吃粮食? 这不是闯营,也不是刘芳亮的风格。 “你们都听着!姜大庆战事不利,已经被大帅斩了,现在大帅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冲到壕沟前,扔下土石,就可以回营歇息了,胆再有后退者,格杀勿论!”庄志诚收拢败兵,大声的喊。 ……城头。尤振武当然还不知道宁夏失守,牛成虎官抚民已经投降的消息,眼见城下敌人调兵遣将,各种军旗和认旗摇晃不断,他知道,敌人第二轮的进攻,一定会比第一轮更加的凶猛,而在失去了突然性之后,火炮射击和手炸雷的效果,怕就没有刚才那么大的效果了。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拼战力,拼意志了。这中间,西门东门北门的战事情况,不断回报。 除了西门外,其他两门的战斗都不算激烈,闯军在这两处的进攻,牵制多于实质。 西门由靖边营和汉字营守卫,和南门一样,闯军首先要做的也是填平城前壕沟,当城头忽然使出手炸雷之后,填埋的闯兵损失惨重,很快就撤退了,整个经过,和南门差不多,只不过规模小了不少。 李过的攻城也颇为分寸,没有豁出来猛攻。尤振武暗暗松口气。 第五十三章 榆林保卫战(十) “振武!”鼓声中,脚步声响,二叔尤见田铁盔棉甲,提着短弓,挎着箭壶,沿着马道奔了上来。 尤振武转头看见,忙问道:“二叔,你怎么来了?” “战事急,老爷子在家里躺不住,非要我背他上城,我劝不住,只能依他。”尤见田疾步匆匆,来到墙垛边,向城外望,虽然他喜文不喜武,但值此危急时刻,他却也不惧刀枪剑雨。 尤振武吃惊:“爷爷在哪?” “他喘的利害,你荣叔暂时扶他在城下休息。你不用担心,老爷子并无大碍,他也答应我,不坚持上城了。”尤见田道。 尤振武这才放下心来,同时也明白了,老爷子自己病重,不能上城助战,但却把二叔派上了城。 “见田,你来的正好。”尤定宇叫道:“我和老侯的战绩,一会你给我们当见证!尤见田快步走过去,向侯世禄抱拳,笑道:“伯父,我怕是要得罪你了。”侯世禄笑:“无妨,你三叔未必能赢我。”此时张禄叫道:“总镇,贼人要攻城了!”……城下。 王永强和其弟王永镇集结部队完毕之后,即摇动旗帜,刘芳亮见了,令中军摇旗,以示可以进攻了,王永强微有失望,他原本期望,在他进攻之前,己方炮营会如刚才一般,先对榆林城头倾泻一轮了,不想,刘芳亮却令他立刻进攻,完全不给炮火支援,无奈,他只能策马奔到庄志诚面前,喝道:“庄志诚,你部前锋,即刻向前!”庄志诚脸色发白,哀求道:“参戎,能不能分我们两辆盾车,哪怕一辆也好?”他们还有一千多人,但却没有分给他们盾车,只有盾牌。 王永强冷冷摇头:“不能,这是大帅的命令,你们要盾车,只能去那里抢!”指指壕沟前冒着浓烟烈火的盾车。 庄志诚咬牙切齿,心中暗骂王永强的十八辈祖宗,脸上也不再哀求,呛的拔出腰间佩刀,瞪着自己一千多已经失去了战意和胆气,寒风中瑟瑟发抖,如败落的蒲公英,随时都可能被吹走的部下,歇斯底里的一声吼:“都给老子上,敢后退一步者,格杀勿论!”同一时间,刘芳亮正令人给李双喜传令:“炮营不着急发炮,待盾车快到壕沟前,你炮营再行发炮!”…… “咚咚咚咚~~”战鼓擂响。 “上,给我上!”庄志诚大叫。随后,他一千残部,督战队的驱赶下,举着盾牌,挑着箩筐,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向壕沟行来,因为没有盾车,又有刚才的惨痛教训,所以这一次他们拉的相当开,采用松散阵型,两百个盾牌兵开路,后面八百个挑着箩筐的军士跟在后面。 这一次,城头没有开炮,任由他们进入二百步,一来城头火炮尚没有冷却,二来也是因为他们阵型太散,火炮难以发挥威力。 进入到八十步后,听见城头梆子响,弓箭手站起,对逼近的敌人展开齐射。 嗖嗖嗖嗖。前面的盾牌兵对此早有准备,举着盾牌遮挡箭矢,后面挑着箩筐的闯兵却是没有防护,箭雨之中,不住的倒下,眼见伤亡增加,惨厉的叫声连绵不断,有精神崩溃的闯兵尖叫逃走,但随即就被庄志诚布置的督战队斩杀。 “向前,不许往回看,回头者立斩!”庄志诚红着眼珠子嘶吼。眼见不能回头,剩下的人哭喊着,用手护住面门,如同被逼到最后绝路的野兽,踉踉跄跄的往前冲,终于,踩着一地的尸体,他们近到壕沟前,这中间,听见翟去病大叫,哨子声响,城头的火铳开始鸣放, “砰砰砰砰~~”白烟冒起,闪动火光,火铳击发之声激烈如爆豆,随即,壕沟前冒起血花,很多挑着箩筐的闯兵被射倒在壕沟前,有人扑倒在地,有人连人带着箩筐滚入了他们想要填埋的壕沟之中,而沟底载着尖头木桩,但是落下,必不能活…… “娘啊。”哀号迭起、嚎哭崩溃,但还是有一些倾倒土石,再成功逃走的幸运者。 对着这些人,庄志诚依照承诺,不予截杀,任由他们逃回,一些没有进到壕沟前,却崩溃逃回的军士,被他当场斩杀。 如血肉磨盘,一千个毫无保护的炮灰,用生命填埋壕沟……尤振武静静看着,心中还是有震撼--在李自成或者是这个时代的枭雄王侯的眼中,人贱如草,根本不算人,为了胜利,他们不惜以万千活人为供养,只为取的一胜,身为普通人,却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如果身在攻城的人群中,前是死,后也是死,一具具精神崩溃的行尸走肉,比逐兔走狗还不如。 子不能庇父,君无可保臣。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乱世。 ……三个步兵方阵之前。 “都听着!我已经在大帅面前立下军令,不填平壕沟,绝不回还~~”王永强拔出腰间佩刀,叫道:“姜大庆部的下场,你们也都看见了,不想死的,就随我一起向前!”随后,王永强一声令下,三千人推着十辆盾车,乌压压的一片,再一次向榆林压进,但和刚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中间多了五百弓箭手和五百火铳手,而姜大庆部的下场,也给了他们深刻的教训,令他们每一个人知道,这场仗逃不掉,不死在前方,就会死在军法,两方相比较,他们只能咬着牙向前。 “咚咚咚~~”号鼓响中,盾车在吱吱呀呀的木屐声中前进。十辆盾车刚推出一百多步,庄志诚部在城头弓箭和火铳的猛烈打击之下,就已经是支持不住了,眼见伤亡已经超过一大半,背负的土石也都已经投到了壕沟之中,庄志诚下令撤退,剩余的残兵哭喊着逃了回来---冲上去一千,但活着回来的,不过三百,庄志诚回到刘芳亮面前请罪,这一次,刘芳亮没有责罚他,反而夸他英勇,庄志诚如蒙大赦,当场大哭。 ……城头。见贼人散兵退去,盾车山一样的压来,尤定宇说道:“驱赶败兵当炮灰,无功不活,刘芳亮这贼娃真够狠的!” “盾车动了这么久,贼人却迟迟不开炮,莫不是要等盾车到壕沟之前?”侯世禄向敌军的后方看,眼中有忧虑。 尤振武也已经隐隐猜出来刘芳亮的用意,心说刘芳亮倒真是一个狠人,只是此时此刻,作为防守的一方,他没有更好的应对之法,只能是硬抗了。 “总镇,贼人盾车已经快要临近两百步,是否开炮?”张禄问。尤振武面色凝重:“开炮,不管贼人如何,我们照我们的节奏走。” “砰!”虽然炮身还没有完全冷却,但当敌人的盾车进入两百步,城头的佛郎机还是发出了怒吼,但这一回闯军学聪明了,他们的盾车特意避开了黑石头所在的区域,因此城头火炮再没有刚才那般的精准,首发即命中,但在刘廷夔连元王永春的精心测算下,准确率还是相当不错的。 “砰砰!”八门佛朗机炮各射了两个子炮,三门将军炮各发了一炮,总体炮火的密集度比刚才少了一半,但依然轰碎了两辆盾车,盾车后面的闯兵被殃及,惨叫倒下许多…… “弟兄们都别慌,千万不要往后跑,那样死得更快!跟紧盾车,一步也不要慢!”有姜大庆的前车之鉴,王永强也是豁出去了,他令弟弟王永镇跟在步兵的屁股后督阵,他则是跟在弟弟后方一百步,冒着可能被城头火炮轰击的危险,踩着满地尸体,一步一步向前。 不久,经过艰难的推行,盾车终于进入了城下八十步。城头弓箭手立刻闪出,向他们抛射箭雨。 “放箭,放箭!”就跟在军士身后的王永镇大声嘶吼,命令放箭,于是闯军弓箭手纷纷张弓,对城头予以还击,双方箭矢往来急射,如漫天飞蝗,不时有人中箭倒地,等到进入六十步之后,闯军火铳兵停下脚步,然后在盾牌兵的掩护下,对着城头连续放铳。 “砰砰砰!”一时硝烟弥漫,看不清前面景象。这些火铳兵全部都来自原秦军火车营,有些在汝州,有些在潼关投降,李自成将他们重新整编,编了十个火器营,分给麾下众将使用。 和第一批冲击的姜大庆部不同,这些火铳手还算是珍贵,刘芳亮没有舍得在第一线使用,现在城头榆林军反击凶猛,他不得不派出。 虽然闯营火铳兵使用的还是落后的火绳枪,威力差,射速慢,但五百人都集中在了小范围的区域里,发射的铳弹非常密集,城头的墙垛被打得碎石乱飞,几个正在射箭的榆林军弓手被打中,猝然消失在城头上。 “来的好,今日就让你们见见,什么才是真正的火铳!”贼人火铳对己方形成了压制,翟去病却是兴奋,他举着一杆自生火铳,熟练装弹,连续击发,和城下的闯军火铳手展开对射,丝毫不顾漫天的箭矢和护卫的劝说。 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硝烟,鼻子也黑乎乎的,但他不在意,每击中一个贼人,他嘴角都会露出开心的笑。 换弹间,他靠在墙垛上,对护卫笑道:“长安,我铳如何?”护卫长安一脸担心,举着盾牌为他遮挡,口中回道:“好铳,贼人遇见你,算他们倒霉!” “马屁精。”翟去病笑。长安又劝道:“少爷,你还是悠着点吧,你可是咱火器营主将啊。” “正因为我是主将,”翟去病闪身出去,瞬间瞄准,砰的击中一个贼人,再闪身回来,一边装弹一边继续道:“所以才更不能退,我哥云,将是兵的心,亦是兵的胆。”又看身边一个连续射击的弓箭手,笑着夸赞:“老哥你比我还猛啊。”受他夸赞,那弓箭手更为振奋。 翟去病火铳极准,十之中九,走位也飘忽不对,时而甲墙垛,时而又从乙墙垛站起,贼人根本摸不着他所在。 周边官兵鼓舞,不顾矢弹,纷纷从墙垛边站起,向敌人猛射。 “轰!”双方正激战中,闯军的大炮,又开始轰鸣了,第一发炮弹重重的砸在了南城城楼之上,如地震一般,一时溅起无数的碎石和瓦砾,整个城楼好像都在晃动。 正在城头放箭的几个弓箭手闪躲不急,三死六伤,随后,砰砰巨响不断,闯军大炮持续发射,不顾伤到城下闯军的可能,对榆林城展开狂轰滥炸……一时,整个南城都陷入滚滚烟尘之中,城头防守被压制住了。 第五十四章 榆林保卫战(十一) “快推!快推!”见己方火炮终于轰鸣,王永镇大喜,他高声嘶吼,闯军也都是士气一振,急忙向前推进,忽然 “砰”的一声,一发炮弹落在一辆盾车之后,将跟随盾车前进的三百闯兵砸的七零八落,掀起残肢碎肉,所有倒地的闯兵都发出了极其痛苦的惨呼,因为他们都遵照命令,紧紧跟着盾车前进,队伍十分的密集,这一发炮弹恰落在他们中间,开出一条血胡同,又一个弹跳,将触碰的人全部扫倒,直到撞上盾车,方才是停下。 侥幸躲过的闯兵抬头看,发现脚下躺着同伴的尸体,周围全是同伴的惨叫,这一炮,最少造成了三四十人的死伤。 最初,这辆盾车的闯兵以为是城头火炮,但城头不会从后方来,随即明白这不是城头火炮,而是己方火炮的误伤。 有人哭喊,有人咒骂,死了也就死了,那些倒在血泊中,骨断筋折的伤兵,疼的鬼哭狼嚎。 王永镇脸色也发白,因为这一炮差点就砸到了他,心中暗暗咒骂李双喜的十八辈祖宗,耳朵里听到哥哥王永强在后方的嘶喊,见因为误炸,除了受伤的那辆盾车,旁边的那辆盾车也惊骇停下了,士气似有影响,他顿时大怒,冲过去喝道:“谁让你们停下的?想死吗,给老子向前!”……刘芳亮的将旗之下。 虽然炮兵误击到了自己人,但刘芳亮一点都不在意,炮弹无眼,伤到自己人也是难免,只要能压制榆林军的防守,可以顺利填埋壕沟,哪怕误伤到再多的自己人,都是值得的。 刘芳亮非常认同顾君恩所说----大军屯于坚城之下,乃兵家之大忌,更不用说,闯王已经定下了登基的日子,不宜在榆林久留,因此,尽速攻取榆林,是眼下最急切的事情,哪怕为此多付出些人马损失,也在所不惜。 何况,闯营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因此即便是遭遇了榆林军的新式武器,被炸的有点蒙,但他丝毫也没有退怯的意思,今天不论如何,也要填平城下壕沟,继而架起云梯,大军齐攻。 ---你榆林军有新式武器,但我闯营有人命,看谁能拼过谁?……在炮火的掩护下,闯军盾车又成功向前推进了几十步,随后就在距离壕沟十步左右的距离内,停下了,接着,王永强一声令下,那些挑土背石的士兵从盾车后面闪出来,如成群搬运的蚂蚁,冒着箭雨,一脸惊恐的前奔十几步,将背负的土石投入壕沟之中。 这十几步就是他们的生死路。没有任何保护,能不能活着回来,全看他们的运气。 原来,王永强王永镇兄弟吸取了姜大庆第二次溃败的教训,认为盾车停在壕沟前,二十步的距离,是城头铁疙瘩可以投掷到的距离,如果离的远一些,城头的铁疙瘩也许就炸不到了,盾车也就安全了,盾车安全,以盾车为屏障的弓箭手和火铳手也就安全,他们也就可以放心的释放火力,压制城头的反击。 如此布置,火铳手和弓箭手自然愿意,但那些投掷土石的军士却是倒霉了,他们必须前出十几步,冒着榆林军的箭雨去投掷土石。 此时,在一轮猛轰之后,闯军火炮渐渐稀疏,城头守军的弓箭和火铳,重新密集了起来,那些前出的闯兵被射的惨叫连连,不住的扑倒………… “贼人狡猾!”城头,尤定宇在射敌的同时,却也不忘和侯世禄探讨战况---没有了手炸雷,贼人的弓箭手和火铳手以盾车为屏障,和城头展开对射,虽然就实际战况来说,城头仍然占据优势,双方对射中,贼人倒下的更多,但相比于刚才的干净利落,失去手炸雷的助阵之后,城头防守明显吃力了许多。 侯世禄不说话,只是张弓搭箭,朝着那些填沟的闯兵连续射击。这时,就看见空中有一道黑烟红点闪过,一枚手炸雷从城头掷出,以一种极远极长的弧线,从众人眼前飞过,落到了一辆盾车后。 轰。正投到了闯军火铳兵之间,几个火铳兵闪躲不急,被炸翻在地,其中一个闯兵被炸到了面门,但并没有立刻死,他扔了火铳,双手捂脸,在地上翻滚哀嚎,眼见眼珠子就从手指边掉了出来,其他人见了,都是骇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远的距离,城上居然也能投掷到。 “邢老三,好样的!”城头响起欢呼之声。原来是臂力强劲的邢老三奋力投掷,别人掷不到的距离,他却可以。 当然了,除了臂力还有技巧,他先后退几步,然后冲到墙垛前,接着腰部的力量将手炸雷投出,如此才能投的更远,正堪堪投到盾车后。 听到 “邢老三”三个字,正拼命射箭的邢老四精神一震,口中啊的一声,刘长有则叫好:“老四,你哥好厉害!”一发得手,邢老三脚步不停,沿着城墙疾走,继续向城下猛掷。 盾车后掀起一阵惊慌,闯兵急忙往后挪动盾车,以免被邢老三炸到。 “射,快射那!”慌乱中,一个负责指挥弓箭手的闯军小头目手指城头,嘶声大喊,原来,他看到了邢老三出现在墙垛口,正作着抛掷的动作,联想到前面几辆盾车的遭遇,小头目心中不祥,他知道,一旦让对方掷下,自己这辆盾车也会倒霉,唯有第一时间将那名投掷手射死,才能避免己方可能的伤害,于是他大声呼喊,命令弓箭手急射。 闯军头目在呼喊的时候,却不知道城头有人已经瞄他很久了,他的呼喊还没有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响,一枚铅弹从城头呼啸而下,正击中了他的胸口,这闯军头目惨叫一声,身体倒飞数步,重重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痛苦的翻滚。 却是申庆功。为了这一发,他已经屏气凝息很久了。轰。邢老三手中的手炸雷成功掷出,几个倚着盾车,向城头射铳的闯军火铳手顿时被掀翻在地……城楼处。 尤振武面色严峻,闯军使出的 “新战术”很明显,那就是不惧死伤,即便是用人命填,他们也要填平壕沟。 如此,榆林军也没有其他诀窍,只能硬拼。 “放箭放箭,决不许他们靠近城门!”听见中军百总薛金川在大声嘶吼,城门前壕沟是防守重点,在这里,榆林军布置了八十个火铳手,两百弓箭手,更有掷弹兵相助,但有敌人背着土石从盾车后面跑出,想要逼近壕沟,立刻就会被射倒。 见城门处守卫猛烈,王永镇倒也识时务,他没有硬拼此处,而是命令填埋他处。 惨厉的叫声连续不断,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壕沟边上,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地死尸和伤兵……前面的闯兵扑倒,但在威逼下,后方的闯兵还是源源不断的涌上来,将挑负的土石倒入壕沟中,半个时辰后,在付出无数的生命,土石连着尸体,死了的还是未死的,合着血水和雪水,流淌的还是不流淌的,他们终于是填平了南门附近一段大约十几丈的壕沟。 王永强把消息报到后方,刘芳亮知道王永强部伤亡将近三分之一,已经无法再战,为表奖励,他说道:“好,干的不错,告诉王参将,待我攻城部队临近,他就可以撤回了。”目光再看向前方,又命令道:“打旗,令李成林部接替王永强,继续填沟,牛万才部准备攻城!” “是!”中军得令。牛万才是闯营的一个年轻将领,虽然虽然加入闯营的时间不长,但作战勇猛,刘芳亮非常欣赏他,今日首次攻城,刘芳亮决定用他。 令旗摇动,同时小中军亦快马前去传递命令,将刘芳亮的叮嘱,分别说给两个将领。 “咚咚咚咚~~”战鼓擂动,李成林部呼喊冲上,接替王永强部继续填沟,将伤亡惨重的王永强部替换了回来。 见到终于可以撤下,王永强王永镇兄弟几乎要抱头痛哭,太不容易了,他部两千人,将近一半的人都倒在了壕沟前,又或者是被埋在了壕沟里,成了填埋壕沟的土石,撤回来的一多半也有不少人带伤,所有人都有一种劫后重生,捡回一条命的感觉----他们山西大同人,流贼出身,后被朝廷招安,李自成大军来到,他们又开城投降,期间也经历过不少的大战,但像今日这般惨烈的,却还是第一次。 因为有王永强部的成功经验,李成林部萧规曹随,依旧用弓箭手火铳手和城头守军对射,用人命填埋壕沟。 火铳箭雨中,不住有人倒下。原本,刘芳亮是想要等到李成林部填平城门前的壕沟,直面吊桥,然后再攻城的,但不想李成林部虽然拼尽全力,但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在城门前却是毫无进展,每当那些背负土石的闯兵从盾车后面奔出,不是被弓箭射倒,就是被火铳轰毙,还不时有手炸雷落下,将他们炸的血肉横飞,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壕沟,甚至一离开盾车的保护,立刻就会毙命。 盾车前,闯军伏尸累累,血流成河,连道路都堵塞了,但他们却始终无法靠近门前壕沟,更不用说将土石投入了。 士兵们都胆寒,再不敢从盾车后面冒出,只有弓箭手和火铳手无目标的向城楼乱射乱打…… 第五十五章 榆林保卫战(十二) 后阵。刘芳亮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看时间,心知不能再等了,即便城门前的壕沟没有被填平,此时也必须攻城了,于是就命令摇旗。 见到令旗,已经等候多时的牛万才拔出腰刀,冲着榆林城大吼:“该咱们了,攻城~~”。 “杀!杀,杀!”三个攻城方阵,开始动了,他们先高声呐喊,鼓舞士气,接着各推着一辆铁裹车,扛了六架云梯,黑压压的往榆林城墙压去。 所谓铁裹车,就是攻城槌,用于撞击城门,又或者撞击城墙,破坏城砖,此时面对榆林城墙覆盖的冰甲,亦有破坏的作用。 ……城头。经过两个时辰的血战,时近中午,尤振武已经完全冷静,虽然闯军还只是在试探,还没有使出全力,但所用的招式都在预料中,城下敌人虽然汹汹,但今日已经讨不到便宜了,见没有填平城门前的壕沟,闯军的攻城部队就已经缓缓压来,心知刘芳亮终于是沉不住气了,三个步兵方阵,约三千人,十几丈的壕沟,想要爬上城头,却也是不容易。 那段城墙正是刘廷杰的防区,听见刘廷杰在大声嘶吼:“贼人要攻城了~~严守各自的墙垛,擅离者,斩!滚木礌石金汁都预备好了,但是贼人靠近攻城,立刻投掷!”听见刘廷杰的吼声,众军严守各处,盾牌手和长枪手一比一站在墙垛边,短弓手鸟铳手不停向城下射击,又有义兵准备了滚木礌石,但敌人靠近,立刻抛掷。 一锅锅金汁已经被旺火煮得咕噜冒泡,臭气熏天锅边的义兵都用棉布捂紧了口鼻,手中拿着勺桶,只等着向城下泼洒。 刚攻城部队进入二百步之后,城头火炮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是连元发炮,炮弹虽然没有命中云梯,但却砸中了跟在云梯后面,急急上攻的闯军步兵,虽然他们队形散的足够开,但跳弹落地弹起,还是扫倒了六七个人,只听见几声惊呼和惨叫, “啪啪”、被击中的闯兵,无不骨碎筋烂,化为肉泥。 “好!”尤振武赞了一声。…… “上啊!第一个登上城头的,赏银百两!”牛万才大声呼喊。此时,闯军攻城的步兵推着铁裹车,扛着云梯,在付出一些死伤之后,已经快速通过刚刚被填埋的壕沟,来到了城墙下。 随即,闯军士兵手忙脚乱的竖起了云梯,他们五十人一队,每队用云梯两座,这种简陋的云梯没有掩护的装备,只在顶端有铁制的挂钩,能挂在城垛上,防止被守兵轻易推倒。 中间部分还有一个支架,能支撑更多人同时上梯。但一个意外打击了闯兵。 因为榆林城墙墙面上覆盖了坚硬的冰甲,连着墙垛上也有不少,滑不溜秋的,那些云梯虽然靠上了墙垛,但一时却无法勾住…… “放箭!”敌人冲到了城墙下,城头守军对着城下万箭齐发,同时滚木礌石,亦开始往城下投掷。 闯兵虽然扛着云梯冲到了城墙上,但却勾不住城墙,无法固定,干着急没有办法,虽然他们弓箭手不停的往城头抛射箭雨,压制城头,不时有守军中箭,惨叫着栽下城来,但城头的反击力度始终强劲,滚木礌石连续不断的投下,闯兵根本无法在城墙下站立,只能不住的惨呼倒地。 铁裹车处在闯军盾牌兵的保护中,冒着箭雨,吱吱呀呀的也来到城下。 铁裹车有一人多高,被十几个闯兵推的隆隆作响,到了城下之后,保护的盾牌兵散开,推动的士兵在头目的命令下,用力向前,然后就听见砰的一声,铁裹车的尖头狠狠撞上了城墙。 “砰!” “砰!”铁裹车的尖头连续撞击。如果是那种年久失修的老城墙,如果没有外面覆盖的坚硬冰甲,在这么猛烈的连续撞击之下,外面裹着的城砖,很有可能就会发生轰塌,继而露出里面的夯土,严重的,直接就会倒塌,所幸榆林是坚城,面对铁裹车的尖头撞击,虽然冰雪飞溅,城墙上的守军亦能感觉到脚下的城墙被撞的隆隆作响,但整体城墙岿然不动,闯兵推着铁裹车连续撞击,除了刨了一层冰甲,再无其他效用。 “撞,给我撞!”但铁裹车的撞击并没有停止,几十个闯兵推动尖头,砰砰砰,持续猛撞城墙根。 原来,他们的撞击并不为撞塌城墙,他们的目的乃是撞碎外面的冰,在城墙上撞出洞来,拆砖扩洞,埋藏炸药,最后使用最擅长的 “放迸法”炸塌城墙。忽然 “哗”的一声,一大桶的黄色液体忽然从城头浇灌而下,即便是在硝烟弥漫,喊杀震天之中,城下的闯军也闻到了那一股强烈的恶臭味,随即响起一片的惨叫声,正推着铁裹车撞击城墙的闯兵都被烫的纷纷跳起,皮开肉绽,哭爹喊娘,一个被烫到脸部的闯兵拿手在脸上一抹,将整张脸皮都摸了下来,一时惨嚎如鬼魅, “是粪汁!”有人惊叫,其他闯兵都吓的闪避,他们宁愿被弓箭射死,也不愿意被金汁烫的生不如死。 闪避中,又有一桶金汁淋下,将一个腿部受伤,来不及逃走的闯兵烫的满地打滚。 几个精神崩溃的闯兵转身往后逃,但刚跑出十几步就被督战队砍翻在地。 “娘的,给老子上!”牛万才非常凶悍,执刀督战,连续命令。除了铁裹车,亦有闯兵手中拿着斧头凿子,对墙根的坚冰进行破坏。 敌人在城下,城上的悬楼立刻起了作用,守军站在敌人头顶,张弓搭箭,箭矢顺着脚下栅栏的缝隙,直接点射。 那些挥舞斧头凿子的闯兵,纷纷倒地,弓箭手和火铳手忙向悬楼射击,但悬楼三面是板子,不论弓箭和火铳,都无法直接攻击悬楼里面的守军。 ……后方。刘芳亮脸色越发凝重,眼前的情况比他想象的更不顺利,身边的副将说道:“大帅,榆林城头有冰,云梯钩子勾不住,是不是可以上云梯车?”所谓的云梯车。 顾名思义,其实是一辆云梯和车辆的混同体,云梯装在车辆上,可以推着走,云梯本身又分为两截,一截固定在车身上,称为主梯;另一截在前段用转轴与主梯相连,称为副梯。 副梯平时折叠在主梯之上,贴近城墙后翻转起来,就可以使梯子的长度大大增加,副梯前端的抓钩则可抓住城墙,将梯身牢牢固定。 士卒从云梯上攀爬,便可攻上城头。当然了,这么精良制作的云梯车并不是闯军临时打造,而是缴获自官军,又或者是西安府库所藏,这一次出征榆林,闯军辎重营一共带了四辆云梯车,又在延安缴获一辆,一共五辆。 在冷兵器时代,云梯车称得上是对付高大城墙的一种利器。那些简易的云梯需要将顶端的钩子勾住城墙,方才不会被轻易推倒,士兵们才能蚁附攻城,但云梯车却不需要,只要将它们推临到城墙下,顶部和城墙齐高的板子打开,搭在城墙上,里面的士兵就可以冲上城头,和守军展开厮杀,比起云梯,云梯车的效率不知道高了多少。 “不,还不到时候。”刘芳亮轻摇头。---城头守军士气正旺,这个时候派出云梯车,并不能取到决定作用,还是要加大攻击的力度,继续给守军施压。 这中间,一辆铁裹车被城头礌石砸中击毁,无法再撞击,另一辆铁裹车在守军金汁的重点照顾下,亦是死伤惨重,恶臭无比,即便闯军头目一声又一声的严令,也没有人敢再轻易靠近了。 这中间,在付出众多性命,许多次的尝试之后,有两架闯军的云梯终于是勾进了城头的冰层里。 随即,闯兵举着盾牌,一个挨一个地冒死向上攀爬。城头箭雨更急,两侧的马面上,火器营的火铳兵将全部的火力都向这边倾泻而来,铳响之声密集如雷,滚木礌石连续不断的投掷,惨叫声中,闯军不住的从云梯上跌落,摔成肉泥,后续的闯兵虽然心惊胆战,但在督战队的督促下,却也不得不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往上冲。 震天的喊杀声中,几个闯兵侥幸攀上了城头,但他们的头刚冒过城头,城头长矛伸缩几下,冒起血花,他们几个全部被刺中,惨叫着跌落下来。 与此同时,闯军又艰难的填埋出了十几丈的壕沟,于是刘芳亮一声令下,又有两个步兵方阵扛着云梯加入了攻城战。 但城门前的壕沟,依然没有进展。 “咚咚咚咚~~”战鼓更急,闯军攻的更猛,陆续有更多的云梯勾上了城头,闯兵蚁附而上,拼命往上攀爬,但城头的滚木礌石,不住掷下,弓箭火铳,如雨倾射,煮沸的金汁,不停泼洒而下,凡靠近城墙的闯兵,不死既伤……在守军努力之下,一架云梯的铁钩被硬生生的从城墙上掰开。 云梯失去支撑,向后倒去,梯上的闯兵失声惊叫,但随即就被摔的骨断筋折,根本爬不起来,更有倒霉者,正落在了刀锋之上,顿时一命呜呼。 第五十六章 榆林保卫战(十三) 后方观战台。 “闯”字大纛之下。李自成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战事不顺,榆林军反击猛烈,一波波的闯军冲上去,又一波波的退回来。 李自成估算着,伤亡怕已经接近六千了。他不在乎死伤,但榆林军的战力,却让他不得不皱眉。 城下死尸累加的同时,城头的伤亡亦在增加之中。 “担架,担架!”城头嘶声喊。城下的义兵抬着担架,连续不断的上城下城,将伤兵运送下城,至于已经战死的将士,因为人手原因,第一时间还不能得到处置。 前渭南知县杨暄负责指挥。总医官李文宽蹲在城墙下,亲自检视每一个伤者,然后做出轻伤重伤的判断,轻伤送入伤兵所,重伤送入急救所。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进逼的步兵方阵,飞舞的军旗,弥漫的硝烟,如雷的战鼓声,震耳欲聋的大炮声,刺耳的号角声,混乱的呼喊声,尖锐的弓箭破空之声,痛苦绝望的惨叫哀嚎声,将榆林城紧紧包裹,所望处,不是血,就是火……榆林城下,伏尸累累,血流成河,闯兵的步兵方阵,连续不断的攻城,一拨退,一拨再上,但最后都变成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尸山血海中,一声声低微的呻吟救命。 ……从清晨一直战到下午,刘芳亮先后用了九个方阵,一共一万余人,对榆林南城展开了三个波次的进攻,但除了填平城下几十丈的壕沟之外,再无其他收获,眼见己方伤亡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城下的士兵接近崩溃,其他还在列阵的步兵,眼中亦有惧色,士气一而再,再而衰,而榆林军却越战越勇,反击的力度越来越强劲……刘芳亮知道,今日攻城不可能有结果了。 “给炮营打旗,令他们再打几炮,炮击结束,即停止攻城!”刘芳亮脸色难看的发布命令。 “是!” “砰砰砰~~”闯军炮营又开始发炮。炮弹连续落在榆林城墙之上,激起冰雪和烟尘,不论城上的榆林军还是城下的闯军,都下意识的猫腰闪躲,以免被殃及。 城头上,众人都以为炮击之后,闯军又要发起下一次的猛攻,侯世禄站在墙垛口向闯军阵中张望,忽然笑道:“贼人要撤兵了~”……果然,炮击还没有结束,闯军中军阵就响起 “当当当当~~”的鸣金声。 “撤啊~~”听到鸣金退兵声,已经在城下的尸山血海里,拼杀了多半天,也惊恐了多半天,都快要精神崩溃的闯兵,一个个如蒙大赦,纷纷掉头,潮水般的向后退去,置受伤同伴的苦苦哀求的都不顾,只留下如山的尸体和一地狼烟。 但那些推着盾车和铁裹车的闯兵却是倒了霉,其他闯兵都是轻装,进退容易,他们却还得拖拽着笨重的盾车和铁裹车而回,虽然牛万才命令盾牌兵掩护他们后撤,但在全线撤退,人心惶惶的情况下,盾牌兵自顾不暇,哪还能给他们提供全面的防护? 最终,闯军还是抢回了能用的盾车和铁裹车,但却又多付出了几百具的尸体。 ……刘芳亮亲到李自成马前请罪,说,榆林军士气正弘,今日已经不适合再攻,只能暂且退兵。 攻城不利,兵马损失惨重,都是自己指挥失当,请闯王责罚。李自成心情郁闷,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刘兄弟勿要这么说,今日非战之过,咱明日再战。”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脸色都难看。 虽然伤亡的虽然大部分都是流民兵,精锐不多,但激烈的场景,却让他们都想到了开封攻城战---对闯军来说,那虽然不算噩梦,但却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 不止南城,其他三门的攻击亦是不顺。在榆林军的顽强防守下,三城之下的闯军死伤惨重,听闻南城已经退兵,他们亦很快退兵。 …… “胜了!贼人被打退了~~”见闯军退去,榆林城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将士们激动的挥舞手中的武器,城中亦是欢声震天,所有人都为这场来自不易的胜利而感到振奋,都任老大人和尤定宇侯世禄两个老将哈哈大笑,刘廷杰侯拱极如释重负,武尚忠翟去病则是清点闯军在城下的死伤,计算这一战的收获,尤振武微微松口气,但望着城下横陈遍野的尸首,残破的楯车和依然冒着余火黑烟的云梯,又想着明日可能的血战,他却是笑不出来,随后,在众军的欢呼声中,他悄悄的下了城楼。 刚下了马道,就看见荣叔扶着爷爷尤世威,正坐在城墙根的一块条石上,听着胜利的欢呼,老爷子正激动跺脚,心中一惊,忙上前行礼。 原来,老爷子虽然不能上城,但执意在此处 “听战”,即便荣叔苦劝,他却也是不听。见到孙儿下城,尤世威脸上的大笑,却忽然变成了凝重,尤荣成搀扶他站了起来,他问尤振武道:“杀贼多少?我军伤亡如何?”尤振武道:“尚在统计中,不过爷爷你放心,敌我伤亡应在一比十。”尤世威微微松口气,咳嗽的说道:“好,打的好,今日一战,挫了贼人的锐气,三天之内,贼人应该不会攻城了。但下次攻城一定会更猛烈,你要早做准备。” “是。”尤振武答应了,叮嘱荣叔送老爷子回去,随后他便急急去往伤兵所。 榆林要想坚守,非得减少伤兵,提高伤亡的救治不可,如此才能最大可能的发挥每一个人的战力,并长期坚守。 也因此,尤振武不惜花费众多,建立了伤兵所。在古代,伤兵只所以会大量死亡,一个是止血不力,另一个就是发炎感染,虽然这两月来,尤振武对医官李文宽督促甚严,李文宽也渐渐入了道,止血取刃的外科手术,也逐渐掌握,但尤振武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要督促精进。 就在尤振武离开后,城头放下绳索,一些身材轻便的榆林兵坐着绳筐缒城而下,执行打扫战场的任务。 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收集那些从城头坠下同袍的遗体,其次是收集所有还能使用的刀枪和箭矢,遗体运到城门口,统一运回城中火化,刀枪箭矢都捡拾到一起,用绳子捆了,放在绳筐中,拉上了城头,有受伤未死的闯兵,当然也都被他们一刀结果,免得对方再受痛苦,还有闯军射来的炮弹,一些甲胄靴子,甚至是破散的云梯,凡是能用的都拉上城头,不能用的,拉不到城头的,则是用火把点燃了,以免被闯军利用。 很快,榆林城下就浓烟滚滚,风助火势,烟尘冲天---不止是烧物件,亦是烧尸体,虽然是寒冬腊月,但瘟疫之事亦不可不防。 不久,城头响起欢声笑语,不止是庆祝胜利,也是负责后勤的火兵送来香喷喷的饭食,战了一天的将士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伤兵所。也就是原来的左宅。左光先左绪父子投降李自成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们留在榆林的所有财产即被巡抚衙门没收,尤振武见左宅宽大,前后三进,可医治,亦可养伤,又恰好在城市中心一代,因此向都任老大人请了命,将左宅改成了医院,并自己负责,自己任自己为总医官长。 此时的医所门口,担架队进进出出,不停的运送伤员,门口的义兵队官见总兵大人来到,忙上来迎接,尤振武示意不必多礼,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迈步进入医所,首先闻到的就是氤氲的血腥气,又有一些淡淡的烈酒味,耳朵里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疼叫和哭喊,除了运送的担架队,所有在医所工作的人都穿着白衣,戴着帽子和口罩--关于这一点,连都任老大人都有些不理解,认为购置白衣帽子和口罩,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今情况下,应该节衣缩食,但尤振武坚持,并详细解释如此穿着的必要,都任老大人最后才勉强接受。 “总镇~~”进入急救所,尤振武第一个看到的并不是伤兵,也不是总医官李文宽,而是一个身穿素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小女生,小女生双手端着铜盆,铜盆里是刚刚用沸水煮过的小刀,正急急往西首的厢房走,见尤振武来到,忙万福行礼。 却是小丫鬟韩素宁。院中其他人也行礼,尤振武示意免礼,只问韩素宁:“夫人呢?”韩素宁指指西首厢房。 尤振武快步进入西厢房。房中十几张榻,伤兵躺的到处都是,五六个同样戴口罩和帽子的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在忙碌,或喂药,或递水,靠窗的一张病榻边,夫人李文英一身素服,头上戴着口罩和帽子,正为其中一个伤员包扎头部,她虽然还不是太熟练,但柔荑轻巧,眼神微笑,口中还不住的轻言安慰。 那个被她包扎的伤兵,诚惶诚恐,流汗不已。家中的另一个丫鬟和两个老妈子,都在屋中帮忙,见到尤振武进入,她们急忙行礼,榻上的伤兵们先是一惊,继而挣扎着也要起身行礼。 “免了免了,快快躺下休息!”尤振武急步上前,将他们按住,并简单查看他们的伤势,小声叮嘱。 李文英并没有停手,在韩素宁的帮助下,直到为那伤兵包扎好了,她才试了试手,向尤振武行礼。 第五十七章 榆林保卫战(十四) 李文英行礼的同时,那伤兵早已经单膝跪地,向尤振武拜道:“总镇!”因为他拜的太急,尤振武来不及搀扶,只能受了这一下,然后上前将他扶起,又因为伤兵的头上缠了两层纱布,遮挡了面目,他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只愣了一下才发现此人乃是闯军的一个降兵,米脂战被俘后反正,因为他曾经做过大明边兵,所以尤振武任了他一个旗长,但具体他叫什么名字,尤振武一时倒也想不起来了。 “总镇大恩,我郑和贵必以死相报!”伤兵大声说道,看的出,他对总镇夫人的包扎,感激不尽。 尤振武笑:“好好养伤,你我一同立功。”向夫人使一个眼色,退出西厢房。 李文英跟了出来,两人在廊下说话,其他人都知趣的远远闪开。李文英万福行礼,笑:“首战大胜,显我榆林之威,且为总镇贺。”又道:“妾包扎的手法太不熟练,夫君久等了。”尤振武看着她,又疼惜又怜爱:“辛苦了。” “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妾不会纺织,也不会种地,就只能到伤兵所来帮忙了,怎么敢说辛苦。”李文英笑。 虽然新婚不久,但尤振武却早已经知道,李文英外柔内刚,深明大义,性子又极其聪慧和细腻,心中越发怜爱,说道:“千万记着消毒,双手不可直接接触口鼻。”李文英笑:“妾知晓了,不会忘记的……”又深深望着尤振武的脸:“战事凶险,夫君在城楼之上万万小心。”尤振武点头。 “医官,医官!”忽然脚步声急促,又有担架抬着重伤者进入院子,尤振武面色一紧,问道:“什么伤?” “是箭伤,总镇!” “快抬进屋里!”尤振武又对李文英说道:“为我卸甲。”李文英和韩素宁为尤振武卸去甲胄,这中间,刚刚忙完一场手术的李文宽从东首厢房走了出来,见到尤振武,忙上来行礼,尤振武示意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因为又有担架队抬着伤者奔进来了。 尤振武戴上帽子和口罩,又取了刚刚煮沸的小刀,匆匆为那伤兵取箭。 这个时代还没有麻药,所有取箭取弹的手术,都是在伤兵意识清楚的情况下进行,那种刮骨锥肉的疼痛,实在非一般人所能忍受,过程如杀猪一把,需的将伤者绑在床上,口中塞布,还需有人按住伤者的手臂,如此手术才能顺利进行。 见总镇大人亲自救治,那伤兵又惶恐又感动,拼命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尤振武安慰他,告诉他,也就三两下,忍过去就好。在尤振武操作救治的时,李文英就站在旁边,为他递拿用具,美眸静静看着丈夫,那平静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爱意,不知不觉中,嘴角也露出浅浅的微笑……第二场手术时,尤振武身边又多了两个十五六岁,全身白衣,戴着口罩和手套的少年人---这些少年人都是从城中挑选出的,都识得几个字,聪明伶俐,被派到伤兵所,作为李文宽的医童使用,未来希望能作为军中的医生使用,尤振武一边操作,一边向他们详细讲解,开肉取弹的诀窍,又强调消毒二字的重要。 ……很快,总镇夫人在急救所为伤兵包扎的消息,就传了开来,士兵们都是感激振奋----边镇多有战事,民风彪悍,男子战斗,妇女支前在榆林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之事,已婚的妇女参与伤兵的救治,也是常有,没有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界地,但新婚的总兵夫人亲自为伤兵包扎,却是鲜有的事情。 “尤总镇,如此爱惜我们,真是少有的好官啊。”士兵们悄悄议论。……李承芳来到急救所时,尤振武还有最后一场手术在进行。 眼见尤振武聚精会神,下刀明快,剜肉取弹之过程,稳定又熟练,李承芳不禁暗暗叹,总镇城头杀敌,城下活人,文武双全,古往今来的名臣良将数不胜数,但没有一个能做到。 待尤振武为那一个军士取出肩头的箭矢,烈酒消毒,小心缝了,用心包扎,手术结束之后,李承芳上前向尤振武拱手:“古有文关公,今有武扁鹊,总镇之能,总是让卑职惊奇。”又向李文英行礼:“夫人。”李文英还礼。 尤振武笑:“汉所你这么夸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了。”脱去手套,用热水仔细洗手,然后问道:“伤亡怎样,可统计清楚了?”李承芳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尤振武:“我军共阵亡两百七十人,轻伤七百余,重伤六十九人。此外,贼人炮弹落入城中,毁了十几间的房屋,死了三人,伤了五六十个百姓。”尤振武擦干了手,接过了仔细看,----阵亡不到三百,伤者大部分都是轻伤,这让他在悲痛之外,又稍感欣慰。 为了降低伤亡,他不但在城头设置了大量的防护,而且给所有上城的将士都披上甲胄,连助战的义民,都配有棉甲背心,如今看起来还是有效果的。 阵亡和轻重伤加到一起,榆林军伤亡将近一千人,而只是南城一地,闯军的伤亡估算就超过六千人,西门亦有五六百,东门和北门只是佯攻,伤亡只是零星,四门加在一起,闯军总体伤亡超过七千人,两方一比较,乃是一比七的战损比。 就守城战来说,这个比例其实并不算太高,主要乃是因为闯军兵马众多,火炮极盛,榆林军完全处于下风,不过就伤亡的真实性来说,榆林军却是处于绝对的上风,一千伤亡中,除了战死的两百七十人,重伤的六十九人外,轻伤的七百人未来仍可以投入战斗,闯军的七千伤亡,却是实实在在,不要说阵亡重伤的,就是轻伤者,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天里,怕也难于痊愈,至于那些被金汁烫伤感染者,不死也得脱层皮。 就消耗战来说,这个战绩是绝对能拿出手的。 “今日一战,共耗手炸雷四百八十枚,库存尚有九百枚,火器坊半成品有六百二……”李承芳继续道。 尤振武微微点头,今日守城战,能够重创闯军,手炸雷功不可没,接下来的日子里,手炸雷必然还要发挥威力,因此,火器坊的生产速度至为关键。 虽然经过这些日子,火器厂对手炸雷的生产,渐渐熟练,产量已经可以稳定在一日一百枚左右,但就眼前激烈的战事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 这一点,周运自己想必也是知道的。幸运的是,不论铁料,硫磺还是木炭硝石,榆林城中都储备了许多,短期内,不会有短缺的危险。 “走吧,我们城楼去说。”尤振武重新披上甲胄,转身离开,离开前,他看李文英。 李文英知他意思,笑:“妾这也就回去了。”尤振武这才放心的去了,先回到南城,查看战场清理和缴获的情况,然后召集众将,听取今日战事的汇报和总结。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三里之外的闯军大营如同怪兽般横卧在夜幕之中,数不尽的军火在天地之间闪烁,城中各处的灯火也都点了起来,各个城门处更是火把熊熊,人员往来运输,吊杆不停的起吊,将今日耗费的守城物资,连夜补充上城。 南城下的临时指挥所。烛火明亮,孙惠显翟文王世钦刘廷杰侯拱极等人全部到齐,尤振武先请各门主将介绍今日战况,从孙惠显翟文王世钦一一说了今日战事之经过,比起南门,东门和北门的闯军只是在佯攻,西门的战事也并不激烈,但尤振武犹自不敢大意,他仔细听了三门战事的经过,并询问众将关于后续战事的看法。 王世钦道:“贼人攻城,不外乎填壕沟,架云梯,又或者是掏城埋炸药,只要挡住贼人的这三板斧,他们后续就无可奈何。”翟文道:“贼人今日在西门的声势虽然浩大,但最终上攻的却并不多。贼人远没有发力。”孙惠显道:“是,我东门压力也不大,贼人要攻的怕还是南城。”尤振武最后说道:“城前壕沟,终究是会被贼人填平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并且尽可能多杀伤贼人,耗费贼人的兵力和士气,今日贼人主攻南门,下一次说不定会转到其他三面,甚至四面一起进攻,希望大家做好准备。还有,不能忽视敌军发动夜袭的可能性,夜间值守要打起精神,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众人都答应。 因今日的胜利,都任老大人下令犒赏全军,晚间,巡抚衙门摆开筵席,宴请将士,除了值夜的将领继续坚守在城头,其他将领皆齐聚巡抚衙门,前渭南知县杨暄,大儒王徵和刘彝鼎也都被请来。 杨暄的脚伤还没有完全好,今日大战,他向都任老大人请缨参战,初始,都任拒绝了他,不想他拽着都任的袖子不肯撒手,无奈,都任和尤振武商议,最后给杨暄安排了一个负责伤兵转运的任务,杨暄这才放弃了上城的念头,就今日表现看,杨暄尽心尽责,圆满完成了都任和尤振武交给他的任务。 虽然称 “宴会”,但因为现在是战时,物资紧张,所以摆上来的也不过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八人一桌,合着一壶小酒。 一天的血腥恶战,榆林军的伤亡,亦是不少,但胜利的喜悦暂时盖过心中悲伤。 孙惠显刘廷杰翟文马大志武尚忠等人面上带笑,频频举杯,向都任老大人、王家禄和尤振武祝酒。 一干老将,尤定宇侯世禄王世钦王世国更都是笑的颜开。 第五十八章 榆林保卫战(十五) 短暂的欢喜后,众人转回对战事的商讨。刘廷杰道:“贼人数量最少在十万以上,今日一战,他们伤亡固然是不少,但伤亡多是投降的官军和收拢的流民,其主力丝毫未损,未来还有大恶战。”老将侯世禄点头:“不错,今日贼人的攻击虽然极其猛烈,但总体还是试探,其下一次攻城,一定会投入更多的兵力,而我军却是战死一个少一个,如何继续保持现在的战斗力,是一定要注意的。”尤定宇则捋着胡须笑道:“管贼人有多少?但他们敢靠近,用手炸雷招呼便是,管叫他们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想到今日城下闯兵被手炸雷炸的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的样子,他哈哈大笑两声。 说到手炸雷,其他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尤振武却严肃。都任看向尤振武:“尤总镇年少有为,今日击退贼人,我军大胜,你是头功,来,老夫敬你一杯。”尤振武忙起身,双手举酒,仰头饮了,待他放下酒杯,重新落座之后,都任缓缓说道:“几个老总镇和刘参将说的很对,闯贼今日只是试探,未来几日的攻势,一定会更加的猛烈,但只要我们上下一心,众志成城,顶过闯贼的三板斧,在天寒地冻,柴薪短缺之后,闯贼的粮草必然也会出现问题,到时,闯贼就会陷入进退维谷之中,时局也会发生变化。” “不错。就是如此。”王家禄第一个赞同。众人也都微微点头。……宴席结束,尤振武先送外爷三爷回家,然后返回南城军营。 李承芳问道:“总镇刚才言有未尽,是有什么忧心的吗?”尤振武轻轻一叹:“也许是我多想。” “总镇在担心神木?”李承芳猜出来了。尤振武点头:“今日击退闯贼固然是好事,但却也将我军战力显露无遗,以闯贼的眼力,一定已经知道,拿下我榆林,绝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情,也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他兵马超过十万,如果分出几万兵马,绕过榆林,去攻打神木。我担心神木未必能守住。”李承芳沉吟道:“这确有可能,神木是我们和山西的联络,如果丢了神木,我榆林军和朝廷的联系,怕就要被隔断了,不过神木易守难攻,道路崎岖难行,不利大军展开,方伯大人又派了原定边副总兵张发、标营守备韩友范去支援,闯贼想要拿下神木,怕也不是容易。” “但愿。”……城外,李自成的御帐。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称皇帝,但李自成现在的制式和待遇,已经接近于皇帝了,他居住的大帐用黄毡制成,上有黄铜宝顶,即便是在夜晚,在火把的照耀下,也依然闪着金光,释放出王者的威严。 御帐东南角树着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面飘着一面龙旗,中间用红布缝了一个醒目的 “闯”字。此时帐中灯火通明,闯营大小将领分地位尊卑,围坐的满满,中间的桌子上摆了两个拳头大小的铁疙瘩,众人围着看,仔细研究,原来,今日榆林军猛掷手炸雷,虽然将闯军炸的血肉横飞,但却也有一些是哑弹,最后被闯兵捡了回来,现在交到李自成面前。 “外面铁壳,中间装火药,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一个小万人敌而已。”宋献策道士出身,能占卜,会炼丹,对于火药也不陌生,他看完之后,对手炸雷并没有太高的评价。 见他说的轻巧,刘芳亮微微皱眉,心说你说的轻巧,如果只是一个小万人敌,能给我们造成这么大损伤吗? 牛金星道:“既如此,那我军中匠人是不是也能仿制呢?”宋献策点头:“应该不难,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李自成露出喜色:“既如此,这事就交给先生了。”宋献策深辑行礼:“是,臣领闯王的旨。”待众人都坐下,李自成环视全场,说道:“今日战事,大家都看了,有什么想法和看法,都说说吧。”马重僖第一个站起,向李自成抱拳,说道:“闯王,咱们人多兵多,何必和榆林军磨蹭,干脆四面强攻,四面施压,到时万千的梯子竖起来,榆林军有再多的铁疙瘩也无济于事。”李自成不说话,他知道马重僖年轻气盛,作战勇猛,但就今日战事来说,榆林军可不是靠勇猛就能拿下的,打仗不是儿戏,现在也不比过去,再不能像过去一样,驱赶流民攻城,因此,必须要算计着打。 马世耀比较老成,他站起说道:“不可,榆林城坚固,他们又在城上泼水成冰,城墙滑不溜秋,云梯根本勾不住,榆林军又多有铁疙瘩,到时雨一般的扔下,咱们又要死很多兄弟。”后营左标果毅将军张能也说道:“是啊,不能莽攻,再者,一时之间,咱们也做不出那么多的云梯啊。”马重僖不满:“打仗怕死人怎行?咱们不四面攻,不发挥出兵马多的优势,怎么能拿下榆林?”三个果毅将军的看法不同,众人也小声嘀咕,李自成目光看刘芳亮:“有明,你怎么想的,说说吧?”刘芳亮,字有明。 刘芳亮是今日攻城的主将,攻城不利,损兵折将,他自然是要负责任的,虽然李自成没有怪罪,但他自觉失职,一直低头在想着攻城之策,直到李自成问,他方才是抬起头,起身抱拳道:“闯王,今日攻城不利,除了榆林军使用小万人敌,炸死咱很多兄弟之外,咱们准备不足,亦是一个原因,我以为,咱的盾车和铁裹车,都得重新加固,正面和侧面都竖上板子,不但能抵御弓箭,也能防备榆林军的小万人敌,待打造完毕,再行攻城也不迟。”李自成皱起眉头,他清楚知道,因为榆林军的坚壁清野,周边无有树木可以砍伐,如果照刘芳亮所说,重新打造盾车和铁裹车,并且加上防护,那所需的木料就会大大增加,从绥德等地往此间运输,时间上肯定是要往后拖延,那一来,不知道几天之后方能重新攻城了,而时间是他现在最最在意的,因为最迟腊月十五,他必须启程返回西安,不然就会误了正月的登基大礼,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了……但刘芳亮说的又是实情,没有防护,只靠硬拼,根本连城墙都摸不到,和谈攻城? 李自成看向牛金星:“丞相以为呢?”牛金星捻着胡须:“刘帅的话,正是老成谋国之言,榆林城池坚固,确实不能小视,如今也只有多造攻城器械,才能发挥咱兵力优势。此外,今夜可夜袭,除了搅扰榆林,令其不能休息之外,亦可偷偷填埋壕沟。” “丞相高见。”右弼来仪立刻附和。众将也都点头,今日之所以攻击不顺,兵力无法展开,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城前壕沟,原本以为有盾车掩护,众军一拥而上,填埋壕沟不算大事,但今日一天激战,却让他们所有人都明白,填埋壕沟之事不是那么容易,既然白天不行,夜晚悄悄摸近壕沟,往里面投掷土石,就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了。 李自成也微笑点头:“好,就这么做。”又看向宋献策和顾君恩:“两位先生以为呢?”宋献策说道:“丞相说的极好。”顾君恩则说道:“刘帅所说,是实用之策,丞相所说,更是高明,只是打造攻城器械,所用木料众多,从绥德等地往来运输,多有不便,臣以为,不如派兵去攻取神木和府谷县,一来补充木料和粮草,二来也可彻底将榆林断绝。”李自成沉吟说道:“前番我和丞相商议过,但神木远在两百里之外,且道路难行,易守难攻,要想攻下,恐非一日之功……” “成大事何拘一时成败,”顾君恩道:“据臣所知,神木守军不过一千人,月前,都任派原定边副总兵张发、标营守备韩友范带兵三百前去支援,满打满算,其守军也不过超过两千,虽地势险要,道路难行,但也因为如此,其消息闭塞,如果我们派人散播消息,说榆林已经失守,其军必然慌张,人无固志,不需苦战,说不得一战就可拿下,拿了神木,府谷县也就不在话下了。”李自成眼睛一亮:“好计。”帐中诸将也都是点头。 只有牛金星和宋献策有些不以为然。李自成目光看顾君恩:“先生以为,派谁前往最是合适?”顾君恩道:“臣一介书生,出谋划策,勉为其难,选将之事,实非臣所擅长,臣不敢言。”李自成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也就不再问他,自己斟酌了一下,抬头叫道:“李过!” “此事就交派给你了,你领一营人马,前日一早即开拔攻取神木和府谷,拿下两地后,迅速回兵,合攻榆林。”李自成道。 “是。”李过领命。李过沉稳干练,有勇有谋,李自成自认派他最是合适。 “左光先。”李自成又道。 “在!”左光先急忙站起。 “你也随去,你是延绥总兵官,神木府谷都有旧部,你要好生劝说,令他们早日归顺。额李自成绝不会亏待他们。”李自成叮嘱。 “是。”左光先躬身到地。议事完毕,众人向李自成行礼之后,鱼贯退出,李自成却留下了宋献策,请他占卜,宋献策卜了一卦,乃是上上的吉卦,李自成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对宋献策说道:“额不祈求太吉祥,只要误不了正月的大事就好。”临睡前,刘芳亮派人来报,说今夜要夜袭榆林,不使城中敌人休息,战鼓或惊到闯王,先行恕罪。 …… 第五十九章 榆林保卫战(十六) 深夜,尤振武带着张禄薛金川巡查四门,很晚才回到住处,尤祥照例为他热了夫人刚刚送来的汤,他胡乱的喝了两口,和翟去病说了一会话,就赶走去病,自己倒在榻上睡了。 感觉迷迷糊糊的刚睡着,耳间就忽然听见了隐隐的战鼓声,他心中一惊,睁开眼睛,接着窗外想起急促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于是一跃而起,与此同时,张禄在窗外禀报:“总镇,贼人夜袭~~”尤振武戴上铁盔,披了大氅,抓了腰刀,开门往城头奔去。 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夜风刮在脸上,如斧锯刀割一般的疼,周身冷的像是冲入了冰窖中。 可想城头兄弟们的辛苦。 “贼人出动了多少?”一边奔,一边向张禄询问情况。 “大约有千人,他们偷摸的往壕沟里投掷土石,值守的军士听见动静,往城下扔了火把,这才看见他们。武千总命令放箭,已经逼退了他们,现在他们在两百步之外列阵擂鼓,好像还要进攻。”张禄回答。 今夜南门值守是武尚忠。尤振武明白了,再问:“现在什么时辰?” “子时刚过。”此时,城中也掀起了小小的骚动,已经休息的百姓们听到城外的战鼓,知道闯军正在夜袭,心中的惊惶自然是不免的,但巡抚衙门早有严令,夜晚宵禁,非有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即便有些想要上城助战的义民,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也是不能离家的。 尤振武匆匆奔上城楼,只见城头军士林立,火把熊熊,将士们各司其位,当夜值守武尚忠全身甲胄,正往来指挥,近到墙垛边,向下一望,只见壕沟前扔着两根火把,火光时明时暗,好像快要熄灭了,借着火把的光亮,隐约看见壕沟前横七竖八的倒了几具尸体,都是中箭而死。 尤振武微微皱起眉头,从翻滚的箩筐和几具尸体看,闯军并没有白费功夫,多多少少他们还是填了一些土石的。 两百步之外,闯军好像正在整队,从火把数量判断,最少有数千人,隐隐好像还有云梯---因为现在是子时二刻,也就是凌晨一点,正是夜色最浓之时,因此并不是太能判断清楚。 这时,脚步声伴着铁甲碰撞的锵锵声,刘廷杰疾步奔了上来,他往城外望了几眼,立刻明白了所有,说道:“贼人白天伤亡惨重,这是改变战法了。”又道:“大部分的贼人都有雀盲眼,暗夜里不能视物,定是经常吃肉的贼人在前领路,后面的人摸黑跟上,等到了壕沟前,再听统一命令,往壕沟里面投掷。”唐代名医孙思邈在《千金方》记载,常年不吃肉之人,容易害夜盲症,其人白天视力正常,到了夜晚却看不清东西,如同麻雀一般,故名‘雀盲眼’。 明末大灾大难,害雀盲眼的十有七八,故发动夜袭,都得选用能常吃上肉的精锐军士。 尤振武点头。说话间,侯拱极和李承芳也奔了上来,李承芳沉吟说道:“暗夜偷袭,讲究的就是速度,现在贼人的行迹已经被我发现,要不立刻攻城,要不立刻退去,但不进不退,只是原地列阵,摇旗呐喊,这明显不合常理。”刘廷杰也感觉不对:“贼人难道是在佯攻,以袭扰疲乏我军?”李承芳道:“极有可能!”尤振武也隐隐察觉到了,但不敢完全断定,又或者说,即便是断定了,他心中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作为防守的一方,他们必须打起百分百的精神,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宁可多付,不可错付,不然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将城中数万人的性命,交给李自成。 “张禄,即刻派人去看其他三门的情况!”尤振武吩咐。等待间,都任老大人听到消息,也匆匆来到了城头,尤振武向他汇报情况。 见贼人没有攻城,都任微微松口气,但听了李承芳所说,他又忧虑起来稍顷,信兵来报,说西门北门东门也都有贼兵在暗夜里偷偷填埋壕沟,被城头发现之后,他们打起火把,擂响战鼓,在三门下列阵。 但和南门下的贼人一样,他们也只是列阵擂鼓,却迟迟不展开攻击,也不后退。 “八成是骚扰了,狗贼狡猾!”刘廷杰骂。但无奈的是,即便明知道贼人在袭扰,他们却也不敢大意,因为谁也不知道贼人会不会以假乱真,十次假,忽然来一次真? 因此,该有的戒备是不能少的。 “暗夜不明,如果贼人偷摸前行,不发出声音,我军站在城上很难发现,我意,可在壕沟前多撒铁蒺藜,阻他们靠近,每隔一段时间,再往城下扔一个照明的火把,虽然不能完全防住,但总能给他们一些忌惮,也可为我争取时间。”李承芳道。 众人点头,翟去病笑:“先生高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上来的。 尤振武遂令武尚忠去准备。说话间,闯军偃旗息鼓,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壕沟前那两根火把也渐渐燃尽,城下又恢复了夜的黑暗和宁静。 只是不知道,在无尽的黑暗中,究竟有多少双的眼睛,正窥探着榆林城……尤振武下令,除了值守的将领和军士,其他人即刻返回休息,此后除非是听到他的号鼓,否则不必再上城,众人领了命,退下城楼,各去休息。 尤振武看向今夜值守的武尚忠,面色凝重的说道:“武千总,今夜你们怕是要辛苦了。贼人既然要骚扰,就不会只有一次,待我们下去之后,他们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目的就是疲乏我们,如果我们不理,他们就会趁机填埋壕沟,去了我城防的第一道屏障,所以你丝毫不能大意,必须盯紧了!”武尚忠抱拳:“放心,我一定瞪大眼,绝不让贼人偷填壕沟!”尤振武点头:“如果贼人有其他动作,立刻通报我。”又望望天色,说道:“今夜奇冷,城上再多加几个火堆。御寒的姜汤,也多煮一些。”武尚忠领命。 翟去病道:“二姐夫,我陪你吧?” “不用,我能对付的了。”武尚忠摇头。但翟去病借口睡不着,还是留下了。 于是,十几个身体轻便的军士坐着吊篮下到城下,将铁蒺藜奋力向壕沟对面播撒,更有三人越过那一段白天被闯军填平的壕沟,将手中铁蒺藜撒的更远更广。 一直看着这项工作完成,尤振武才下了城楼,返回住处休息。 “都给我打起精神,耳朵竖起来,但是听到动静,立刻往城下扔火把!”城楼上,武尚忠瞪着眼睛下令。 “是!” “啊,我的脚!”半个时辰后,城头值夜的守军就听到了城下的动静,不是脚步声,而是惨叫之声,原来闯军果然偷偷摸摸的又来埋沟了,但偷偷潜到沟前的闯兵不小心踩中了榆林军刚刚洒下来的铁蒺藜,直刺破鞋底,扎入脚心,疼的那个闯兵扔了背负的土石,抱住脚,哭天喊地的叫了出来。 不止一个,几乎是同时,更远的地方也响起了疼叫声,原来也是踩中了铁蒺藜。 听到惨呼,城头守军立刻警觉,呼呼扔下两根火把,照亮壕沟前的黑暗,正看见一大群背着土石的闯兵,惊慌失措的脸。 “放箭!”武尚忠大叫。嗖嗖嗖嗖,一阵弓箭招呼,登时射倒了六七个闯兵,剩下的闯兵连滚带爬的逃了回去。 随后,隐藏在黑暗中的闯军点亮了火把,又是黑压压的一片,足有数千人,然后擂响战鼓, “咚咚咚咚~~”同时大声呼喊,架着云梯,作出要大举进攻的态势。即便明知道闯军是骚扰,但武尚忠依然不敢大意,他全家甲胄,手持弓箭站在墙垛口,咬牙切齿的望着闯军,骂道:“狗娘养的,不让老子睡,有本事你就来啊~~”翟去病端着自生火铳,瞄着黑暗中的贼人,口中叹:“可惜太远了,要是有表哥说的那种大家伙斑鸠铳就好了。”这一次,除了值守的武尚忠部,并没有其他的榆林军冲上城头。 一炷香之后,闯军偃旗息鼓,又消于黑暗中了。这一夜,闯军以千人为一单位,背负土石,在暗夜中悄悄靠近壕沟,能投掷多少算多少,如果被城头发现,那就干脆点亮火把,擂响战鼓,从填埋改成扰敌。 但因为铁蒺藜的捣乱,他们潜行的过程极不顺利,很多人脚底板被扎穿,疼的死去活来,将自己暴露,最后的两次,闯军不得不先派了五百人,在地上摸拂着前进,清扫地上的铁蒺藜,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被警觉的守军发现了。 就这样,双方你来我往,斗智斗勇,缠斗了一夜。城头值守的军士,只能轮班抽空下城睡一会,来来回回四五次,很多人一夜未眠。 某种程度上说,闯军达成了 “疲乏”榆林军的目的。当然了,他们也付出了几十人脚底板被扎穿,将近百人被射死的代价。 同样的剧情,也在其他三门上演。…… 第六十章 榆林保卫战(十七) 凌晨,天还没有亮,尤振武就带着张禄薛金川出现在了南城城头,这一夜,他也没有休息好,虽然明知道闯军在施行骚扰战,目的就是疲乏榆林军,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城外隐隐传来的战鼓声,令他时时警觉,不但将腰刀手铳放在身边,更披着铁甲睡了一夜。 忽然睁眼,发现天已经快要亮了,于是急忙跳起。 “报总镇,贼人往壕沟里面扔了不少的土石,我没能防住。你罚我吧。”武尚忠见面就请罪。 翟去病也请罪---这一夜,武尚忠一直守在城楼中,戴着盔,搂着刀,就蜷在椅子里猫了一夜,一脸的疲惫。 翟去病却是年轻,虽然值守了一夜,但丝毫不见疲态。尤振武详细问。 闯军一共袭扰了五次,从子时12点,一直到刚刚的最后一次,每半个时辰就偷偷摸摸的来一次,每一次的人数虽然都不一样,但步骤却是相同,先填沟,被发现之后就擂鼓摇旗,作出攻城的假象,再然后就偃旗息鼓,重新归于宁静,虽然守军也遵照尤振武的命令,往城下扔了一些火把,但榆林四边的城墙太长了,火把所照有限,不可能处处都投下火把,因此仍有很多的黑暗之处可容闯军摸索,倒是铁蒺藜的效果不错,扎伤了不少闯兵,发出的声音也给榆林军提供了警示。 听完后,尤振武摇头:“非你们之过,壕沟本来就挡不住贼人,武千总,天亮后,你派人下城,看贼人投下多少土石?再清点贼人的尸体,数清楚后,我们再商议。”说完,转身下城楼。 翟去病忙追上:“总镇你去哪?” “巡城。”尤振武回。 “我也去。”翟去病兴冲冲的跟上。走马经过城中,见城中安然,百姓并没有因为闯军的夜袭而惊慌,尤振武微微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翟去病说道:“去病,你不要跟着我了,你回家去,将昨夜战事的经过向两个老爷子详细禀报,说一切都在掌握,让他们不要挂心。再和二叔说,接下来的几天里,生姜怕是要多预备一些了。”翟去病点头,拨马去了。 ……和南门情况差不多,西门北门的守军也被闯军骚扰了一宿,翟文和王世钦都骂贼人狡猾,但对于闯军的 “疲惫”战术,翟文不以为意,但对贼人的填壕,他却十分担心:“振武,不能让贼人的阴谋得逞,贼人晚上填,咱白天再挖出来!”王世钦亦是相同看法,但如何大白天在闯军眼皮子底下挖,两人一时却也想不出办法。 最后来到东门时,天色已经亮了,副将孙惠显全身甲胄,正和其子孙渐在商议什么,见尤振武上到城头,两人忙抱拳行礼---孙渐是孙惠显长子,二十岁出头,因为数有战功,此时已经是抚边守备的官职了。 其身材高大,眉目英挺,唇上髭须,左颊边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更显英气。 尤振武还一礼:“副镇多礼了。”又向孙渐微笑抱拳:“九川兄。”孙渐,字九川。 孙渐露出略带腼腆的笑,说道:“不敢,总镇客气。”没有废话,尤振武快步去到墙垛口,向十具闯兵的尸体,还有一些没有能投入壕沟的沙袋和土石。 “末将值守不力,让贼人填了不少的土石。”孙惠显请罪。尤振武摇头:“非副镇之过,昨夜之势,任谁也是防不住的。”又问:“副镇以为,我军当如何应对?” “壕沟乃我城墙屏障,绝不能任由贼人予取予求,我意,贼人夜里填,咱们白天再给他掘出来!”孙惠显道。 尤振武问:“如何掘?” “总镇请随我来。”孙惠显领着尤振武向前,在一处架着三角吊杆的墙垛口停下,指着地上的一方土石说道:“总镇请看。”准确的说,这并不是一方土石,而是一疙瘩冻土,大小正好可供一人怀抱,并用草绳捆扎。 尤振武顿时明白,喜道:“是从壕沟里吊上来的?” “是。”孙惠显点头。原来,就在尤振武来到东城的前一刻,孙惠显派了两个身体轻便的军士,携带绳钩,坐着吊篮下城,使用绳钩,将闯军投入壕沟中的一块土石勾吊了上来,并通过吊篮运上了城头---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挖土并不容易,闯军想要取土,必须先用开水烫地,渐渐再往深处挖掘,最后挖成一个窑洞一般的大口子,不再形成冻土,如此才能连续不断的往外出土,因为箩筐和口袋有限,又为了投掷方便,所以运出来的土都用草绳捆扎了,就地放置,不需要夜晚,就现在的天气,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冻的如石头般的坚硬,到了夜里,闯兵背负了,摸到壕沟边,悄悄投掷。 尤振武道:“贼人倒会取巧。”孙惠显笑:“但同样也给了我们取巧的机会。”尤振武明白他的意思,也笑道:“不错。”两人都是笑。 这时木滑轮 “骨碌碌”的响,下城的两个军士坐在吊篮里,重新回到了城头。尤振武详细询问,他们也详细禀报。 “贼人投的很开,东城前的壕沟,基本都被投到了,有的甚至已经压过了了五六百。”军士回报。 尤振武孙惠显两人听了都面色凝重---如果闯军继续这么填,保持昨夜的规模,慢则七天,快则五天,就能将城前壕沟全部填平,如此,非是阻止贼人不可。 这时,李承芳来到东城,尤振武将情况向他介绍,并问道:“贼人缺乏口袋和箩筐,所以用草绳捆扎,这正为我们提供了方便,我和孙副镇商议,打算派一些军士下城,携带绳钩,将沟中的土石一块块的重新勾上来,不但减土,还可吊上城头,作为礌石使用。汉所你以为如何?”李承芳拱手:“两位总镇高见。”又沉吟道:“东城,西城和北城可用此法,但南城壕沟已经被贼人填平了一段,如果我们派军士下城,他们兵马必定会冲杀过来。” “那就在城头多布置弓箭手和火铳手,再配以掷弹手,封住那一段被填平的区域,贼人若是绕行接近,就让他们用命来填!”尤振武道。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天色大亮,就在城外闯营燃起炊烟,火兵造饭,闯兵准备用饭之后,榆林四门的城投上,各悄悄缒下了七八个身形轻便、携带盾牌的军士,最先一人将盾牌放在城下,拿了钩子,腰间系上绳子,在后一个人的帮助下,小心翼翼的下到壕沟,后面五个人同样将盾牌放在旁边,然后提着绳钩站在壕沟前,如钓鱼一般,用钩子去勾土石上的草绳,勾住了,稍微掂量,三下两下就能提上来,勾不住的,或者勾不结实的,则由下到坑底的那人帮忙勾捆,最后一个人负责吊篮装运,土石提上去,塞到吊篮里,木滚轮滑动,骨碌碌的就被拽上了城头。 为什么只用八个人?就是为了隐蔽进行,以免被闯军发现。反正一天的时间呢,从早干到晚,不愁将昨夜的土石全部提上来。 不过闯军还是发现了。见榆林军吊运壕沟里的土石,俨然是要将他们一夜辛苦的成果,重新变成乌有,正在用饭的闯军忙放下饭碗,立刻派出了五十弓箭手和一百盾牌进行阻拦,两个盾牌兵保护一个弓箭手,三人一组的冲到城下七十步,盾牌兵掩护,弓箭手向八个运送土石的榆林军急射箭矢。 正在忙碌的八人急忙停下手中的工作,壕沟帝的那人一时上不来,只能躲在 “贼兵来了,给我放箭!”城头,刘廷杰一声令下,榆林军弓箭手也立刻还以颜色,向闯军弓箭手抛射箭雨,双方箭矢往来,闯兵弓箭手只有五十,面对城头弓箭手自然是占不到便宜,嗖嗖的箭雨中,不时有人惨叫倒下,于是闯兵又多派了一百弓箭手和三百盾牌兵,冲到城下八十步,对着七个运送土石的军士猛射。 这之前,城头已经扔下一块大木板,七个军士躲在大木板后,任凭箭矢如雨,砰砰砰砰,将木板射的如同刺猬,却也伤不到他们分毫。 相反,闯军弓箭手却有不少中箭倒下。眼见占不到便宜,闯军弓箭手遂退去,等到七个榆林军从木板后钻出,重新工作,又从壕沟之中勾吊土石之时,他们便又冲出来,一冲猛射,阻止七个军士破坏他们昨夜的成果,城头弓箭手对他们自然不会客气,双方弓箭又是你来我往的一通乱射。 待闯军弓箭手退后,七个榆林军军士从木板后闪出,继续刚才的工作。 闯军气炸了,这一次,他们没有派弓箭手,而是推出了几门小炮,对着城头吊杆和七个军士躲藏的木板发炮。 “砰砰砰!”一时硝烟弥漫。 第六十一章 榆林保卫战(十八) 「快,快推过来,就放这!」 城头,刘廷夔正指挥炮兵,将一门小型佛朗机炮推到他指定的位置,随后,两个炮兵装填子炮,刘廷夔则是仔细测瞄,计算距离和角度,算出数字后,他亲自旋转炮身,调整射击角度,待全部完成,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接过火把,喊一声都避开,小心翼翼的将火把压在引线上。 ----经过第一日的守城大战,从最初的新奇,兴奋,到目睹鲜血死亡之后的惊慌,手足无措,再到积极参与战斗,逐渐的冷静,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完成蜕变,今日操炮,比昨日可是从容多了。 点燃引线后,他闪身到五步之外的沙袋墙后蹲避。 「砰!」 白烟冒起,红光耀眼,佛朗机炮猛的一震,将膛中的一颗铁弹丸喷射而出。 刘廷夔的目标乃是城下两百六十步的一门闯军小炮,其正在对城头吊杆发炮,只不过准头差了一点,前两炮都没有击中,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慢下来,重新校准,而这正给了刘廷夔机会。 两百六十步,距离稍微有点远,恰在有效射程的边际,能不能射到,除了精确瞄准之外,亦还需要一点点的运气。 所有人都屏气凝息的等待。 只听见一声巨响,那处炮阵冒起冲天的硝烟,几个正在校准的闯军炮兵直接被扫成了残肢碎肉,那一门小型佛朗机炮,也被击上了天,随后落地变成两半,成了废铜烂铁。 刘廷夔跳起,大喊:「贼灭!」 刘廷杰大笑:「哈哈哈,好炮啊,好炮!」 城头响起欢呼,榆林军士气振奋。 闯军却是沮丧。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后续的闯军小炮再不敢进入两百六十步,于是他们又推出了一门五百斤的中型佛朗机炮,在三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里,对城头吊杆连续发炮,「砰砰砰~~」一个城头吊杆被闯军火炮击中,木屑纷飞,轰然倒塌,前后军士亦有死伤。 但榆林军在城头最少支了四到五个吊杆,被击毁了一个,并不妨碍大局,何况在被击毁的同时,榆林军迅速又 支起了一个吊杆,所谓的吊杆其实很简单,就是用两短一长,一共三根粗木棍捆成一个三角架,微微向前倾,探出城头,挂上滑轮,两边拉上两根绳子,用以固定,最后再用一根绳子拉动滑轮,就可以将 闯军佛郎机又对八个军士发炮,但八个军士亦是聪明,他们扛着木板,往来移动,不停的变幻位置,砸下来的炮弹只是将城墙砸的冰雪飞溅,却没有伤到他们分毫。 眼见只有炮,没有弓箭手,八个榆林军从木板后面钻出来,继续工作。 闯军弓箭手随即又冲出。 一切如昨晚的翻版,相互折腾,只不过是主客互换。 四门城墙下的缠斗,尤振武自然是全全掌握的,见闯军果然只是弓箭骚扰,零散的炮击,并没有大规模进攻的意思,心知就如爷爷说的那样,经过昨日一战,闯军不但需要重振士气,更需要打造攻城器具,三两天之内,应该不会大举攻城了,于是就将南门指挥权交给刘廷杰,他下了城,准备前往巡抚衙门,和都任商讨军情,就在这时,信兵突然来报,说有一营闯军,用过早饭之后,忽然拔营起行,往东北方向去了,他心中一惊,重新登上城头,只见一大队的闯军正滚滚离开,虽然离得远,无法准确判断,但从军旗数量和队伍长度看,怕是超过了万人。 东北方向,正是神木,难道忧虑成真,闯军真的分兵去取神木了吗? 李承芳亦忧,轻道:「总镇忧虑成真,贼人竟真去取神木了,看旗帜,应该是李自成的侄子李过,李过号称一只虎,作战勇猛,颇有能力,神木怕是危险啊。」 刘廷杰也面色凝重,缓解道:「也不必过于忧虑,神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有张副镇和韩守备,贼人想要拿下神木,绝不容易!」 「但愿。」李承芳轻叹。 尤振武心中忧虑,但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期望神木一切齐当,上下一心,能挡住闯军的进攻……ap. 虽然闯军弓箭手在城外骚扰,南门更有隆隆的炮声,但尤振武还是依照原定计划,先和都任王家禄商议军情,然后跟着两位大人巡视四门,并奖赏昨日作战有功的将士。 三人策马在城中走过。 都任绯袍乌纱,王家禄五品官服,尤振武披着大氅,全身甲胄,尽显英武。 街上的义民连同城中的百姓,见两位大人连同总镇如此气定神闲,丝毫不见慌乱,显然一切都在掌握中,于是,他们心头因为闯军夜袭连同白天又袭扰的那一丝的惊惶,顿时就消散了。 途中经过城中各处,秩序井然,百姓们各司其职,在巡抚衙门的组织下,以工代赈,积极备战。经过鼓楼小校场时,尤振武看到自己的老丈人李赫然身穿武人常服,正带着一队义兵练习刀枪之术,李赫然原本将门,虽然卸甲多年,但底子还在,这几日在女儿的催促下,他重试旧艺,积极参与义兵操练,实打实的带了一支兵。尤振武向都任王家禄告罪,下了马,到了李赫然面前,向他行礼。 李赫然却板着脸,不太理他。 原来,李文英到伤兵所帮忙,为伤兵包扎之事,李赫然以为是尤振武撺掇的,他一生只一个女儿,似若掌上明珠,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想不到嫁过之后,却被尤振武指使做这样低贱的事情,李赫然忿不过,也不听女儿的解释,只把所有责任都怪罪到女婿头上。 尤振武微微苦笑,但也无法解释,只能再道一声岳父辛苦,随后上马离去,跟着都任王家禄继续巡城。 掷弹手邢老三为士兵首功。 虽然没有人能实际计算,但大略估计,昨日一战中,邢老三一人投掷出的手炸雷,最少造成了百个闯兵的伤亡,尤其是第二阶段,当闯兵将盾车停在壕沟十步之前,其他掷弹手无计可施之时,邢老三挺身而出,连续投掷,不但炸死炸伤贼人,更鼓舞了己方的士气,他的首功,实至名归。 因战功,邢老三获尤振武亲封的赏银二十两,并拔擢为旗长。 尤振武将银子亲手交到邢老三手中。 邢老三捧着银子,兴奋的连连拜谢,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银子呢,真想不到,杀敌真的能得到这么多的赏银。 底下人群中,邢老四呵呵傻笑,为哥哥高兴。 刘长有满是羡慕,小声说道:「老四,你哥有银子了啊,二十两银子在府谷县能买五亩地呢。」 邢老四连连点头,忽然又有些伤感:「可惜我娘看不到……」 刘长有安慰道:「杀贼建功这么大的事,她老人家在天上能看到的。」 邢老师四这才微微释怀,忽然又开心起来,说道:「申队长上去了~~」 「方伯大人,王大人,总镇,申庆功一人击毙数十人,还轰死了闯军的一个弓箭哨总,乃是火铳兵第一功。」邢老三之后,翟去病将一个健壮的火铳军领到尤振武面前。 尤振武立刻想起,这个申庆功就是当日在五家桥,第一个愿意留下来助阵的溃兵,当时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即使是在败逃中,申庆功也没有丢下自己的火铳,依然将火铳扛在肩膀上,只是这一点,就知道申庆功是一个好兵,今日他能立功,也就不奇怪了。 面对都任和尤振武,申庆功脸上并没有多少紧张,他站的笔直,手中的自生火铳贴着他的右腿而立,目光 看着尤振武,大声:「见过方伯大人,见过王大人,见过总镇!」 都任和王家禄点头赞:「好样的。」 尤振武则问道:「听说你是神铳手,五十步之内,从不虚发,是这样吗?」 申庆功道:「主要是铳好。」 尤振武笑:「如果有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铳,你能操作吗?」 申庆功眼睛一亮:「总镇说的是斑鸠铳吗?」 尤振武惊奇:「你知道斑鸠铳?」 「听说过,小的在火车营时,听百总说过,说广东有一种重型火铳,装药一两三钱,一百步破重甲,中者必死。」 尤振武道:「你们百总现在在哪?」 「打散了,不知道去哪了。」 尤振武点头:「你们百总说的不错,那确实就是斑鸠铳,虽然都说斑鸠铳只有粤省的工匠能造,但其实我榆林也是能造的,你且等着吧,说不定很快你就可以用上了。」 「是。」申庆功大声答应。 申庆功之后,刘廷夔连元王永春三个「实习炮兵」亦有功,只是三人此时正在城头操炮,所得奖赏,由家人或者同袍代领。 黄昏,一天的缠斗结束,壕沟前,闯军尸体横七竖八,在炮战、弓箭战中,守军有不少人中箭受伤,但一切都是值得的----折腾一天,榆林军虽然没有将闯军夜间投下的土石全部吊出来,但却也吊了一半有余。如此,闯军想要三到五天之内,填平壕沟,也就不可能了。 第六十二章 榆林保卫战(十九) 而在这一天,除了犒赏军士、巡视四门之外,其余时间,尤振武一直都待在铸炮厂,和周器周运商议各种细节,解决出现的各种问题,对于尤振武的所知所学,周器周运兄弟早已经不惊奇,他们只是不明白,总镇大人的所知,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铸炮厂的主体已经完成,炼铁、制弹区、铸炮区、匠人宿舍等区域都已齐备,但设备需要调试,匠人亦需要培训,因此尤振武连同周器周运兄弟,寸步不离的盯着,哪怕城外箭如飞蝗,闯军几次鼓动战鼓,他都没有离开一步---闯军已经分兵去取神木,下一次攻城一定会更加的猛烈,而榆林火炮处于劣势,能不能在尽快赶铸出大炮,是榆林成败的关键,所以他必须更加抓紧了。 “具体原因你们不必问,照我说的做就对了。” “我说的步骤,你们必须严格遵从,错一步都不可以,我说的数量,更一分一厘不能添减,违者以军法论处。” “是。”正说话间,薛金川来报,说两个老爷子尤定宇和侯世禄到铸炮厂来了,尤振武前去迎接,见铸炮厂一派热火朝天,又听尤振武说,下一步就要 “铸模”,两个老爷子都是欣慰,但论起闯军昨夜今日的骚扰,两个老爷子却又忍不住有些忧虑,他们都是戎马一生的老将,深知道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动如雷震的兵法之道,他们心中清楚的知道,闯军正在积蓄力量,憋大招,下一次的攻城,一定会超乎寻常的猛烈。 ……夜间,闯军又是昨夜的战术,派出大量步兵背负土石,在暗夜里摸索前进,到了壕沟前,偷偷投掷。 同样的,有人在前进中踩中了铁蒺藜,虽然竭力忍耐,但还是忍不住发生了疼叫,又或者是土石投入壕沟中的砰砰声音惊到了城头,随后城头扔下火把,照亮了他们的行迹。 仟仟尛哾一切都如昨晚。不一样的是,大约是吸取了草绳土石容易被榆林军勾取的教训,这一晚他们使用的箩筐又多了起来。 此外,在被发现之后,闯军擂动战鼓,竟然是推出了一门佛朗机炮,对着南城楼连放了两炮。 “砰!砰!”巨大的炮声,震动了榆林城。连尤振武都不禁微惊,虽然他心中十分笃定,那就是在攻城器具没有补充完成之前,闯军不会大举攻城,而一天的时间,闯军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但他还是上到城头。今夜南门值守是参将侯拱极。 “弓箭在手,听得号令,立刻放箭,没有命令,谁也不得乱放!”侯拱极往来奔走,调度指挥。 城外,闯军正在黑暗之中摇旗呐喊,火把从南到北,连续不断,声势很是骇人,但仔细看过之后,尤振武却更加的确定,闯军只是在虚张声势,并不是真的要攻城。 但应有的备战,却一点都不能松懈,因为谁也不能知道,闯军会不会假戏真做,忽然展开猛攻。 翟去病笑:“为了疲乏我们,贼人们也真是辛苦了,这么大冷的天,还要轮番上阵,又放爆竹给咱听。只是这种骚扰太拙劣、太明显了,李自成难道只有这点伎俩吗?”李承芳却严肃:“贼人组织进攻颇有章法,虽连连损失,但一直不退,我军不可大意,”尤振武点头道:“李自成,刘芳亮李过之辈,都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拿万千人命炼出的兵法,残酷又实用,又有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多智之人,去病,你可千万不能小瞧他们。”翟去病笑:“哥,我不是拍你马屁,李自成刘芳亮李过再凶狠,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再多智,但比起表哥你来,还是差一些的,跟着你,我谁都不怕。这不止是我,军中将士和城中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见尤振武忽然沉下脸,后面的话,他硬生生的咽回去了。 尤振武面色严肃:“永远都不能小瞧敌人,料敌从宽,御敌从严,是为将的根本,更何况,像李自成这样的大贼,古往今来,大约只有唐朝的黄巢可以比了,我们本来就兵少力弱,如果再有麻痹大意,那就一定捱不到胜利的那一天,所以去病,这种话,以后决不可再说。”翟去病抱拳,肃然:“知道了。”待闯军退去后,尤振武下了城,和李承芳、翟去病在房间里秉烛商量,因为太晚了,两人没有离开,这一夜就都在他房间里凑合了。 天亮后,尤振武带着两人再次来到南城城头,眼中看到的景象,和昨天如出一辙---壕沟前,横七竖八的倒着一些闯兵的尸体,间或有一些土石,箭矢射在地上,如同生了一地的荆棘。 侯拱极向尤振武禀报昨夜战事的经过。 “贼人一共骚扰了四次,每次约千人左右,期间还向我城头发炮,我用弓箭齐射,射伤射死贼人将近百人,我军伤亡十人。”尤振武点头,面色凝重的说道:“舅舅辛苦,此间有我,你去休息吧。”今日白天,乃是武尚忠和翟去病值守,和侯拱极部进行交接之后,武尚忠派了八九个身体轻便的军士缒城而下,多携带草绳,用铁钩勾提壕沟里面的土石。 “咚咚咚~~”战鼓擂动,闯军弓箭手在盾牌兵的护卫下,呈松散阵型,迅速冲了过来,用弓箭猛射。 随后又推出佛朗机炮,对城头吊杆处猛轰。 “哥,你快下城,这里危险!”见闯军开炮,翟去病催促尤振武下城。尤振武却不着急,他仔细观察,见闯军没有什么新招,方才是放下心来,他知道,闯军的目的不在于攻城,也不在于填埋壕沟,他们主要的目的是疲惫榆林军,同时补充各种攻城器具,闯军将近十万人,兵马十倍于榆林,他们可以轮换做战,时时保证精力,榆林军却做不到。 这不止是精力,也是意志的考验。这一天是铸炮厂铸模的日子,从清晨到黄昏,尤振武一直守在铸炮厂,寸步也没有离开,期间,更是检查每一个环节和步骤,确保万无一失,当通红赤焰的铁水,倒入泥模的那一刻,他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是微微松弛,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了。 周器兴奋,连一向不苟颜色的周运也露出了笑。但现在还不到庆祝的时候,只有等到铁水冷却,去除了泥模之后,才能真正确定成功。 泥模一共有四门,分别是两门一千斤的泥塑红夷大炮和两门两百斤的泥塑红夷炮,一正一副,以为预备,今日浇注了一大一小两套泥模,一套泥模分两瓣,一共四个部件,等二十四个小时,也就是明日的此时,就可以去除泥模,检查成败了。 晚间,闯军骚扰继续,战鼓声,喊杀声,火炮声,此起彼伏,但尤振武没有再上城头,这一夜,他就睡在了铸炮厂。 直到清晨,他才略带疲惫的出现在南城门。昨夜值守刘廷杰向他说了昨晚战事的经过,比起前两天,闯军昨晚动用的兵马更多,袭扰也更加频繁,而且经过多日的校对,贼人的火炮越来越准了,尤振武心中忧虑,望着城外闯军无边无际的军火,他知道,决战时刻,随时都可能到来,只希望能再多拖延几天,最好能拖到铸炮厂造出红夷大炮,那一来,榆林军在火炮方面的劣势,就能扳回不少,甚至有可能会超出。 “哥,听说铸炮厂今天已经铸模了?”翟去病问。尤振武点头。 “太好了!”翟去病笑道:“我榆林大炮,很快就可以发威,刘廷夔他们要过瘾了。”又问道:“你说的那个大家伙斑鸠铳,进展的如何?这么长时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尤振武摇头:“还没有造出。” “老刘头怎么搞的?这么磨蹭。”尤振武白他一眼:“这事可不能着急,如果质量不过关,造出来不但不能杀敌,而且还会误己。” “那也不能一直没有进展啊?”翟去病嘀咕。 “有图纸,有标准,剩下的就是制造工艺的摸索,时间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半年甚至是一年两年,这就要看匠人的能力了。”尤振武却很平静。 翟去病道:“可贼人的总攻就在眼前。” “那也不能急,任何的进步,都非有经验的积累和时间的沉淀不可,一蹴而就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有。我相信,周运和老刘头不会让我失望的。”尤振武道。 翟去病还是着急,想要到火器厂去看,但火器厂是军事禁地,没有尤振武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随意出入,他求了两次,尤振武不理他,他也只能作罢。 下午。铸炮厂。都任老大人、王家禄,王徵老先生,刘彝鼎,尤定宇侯世禄等老将,除去在城头值守的将领外,城中其他有名有姓的人物,全数到齐,所有人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亲临观摩铁模铸炮法的关键第一部,那就是模具的完成。 众人注视中,匠人们小心翼翼的去除泥模。 第六十三章 榆林保卫战(二十) 等待中,尤振武详细向诸位大人和长辈讲解铁模铸炮法的优点。永久型,一模多铸,成本低,工时少,四个字就可以形容铁模铸炮的所有优点, “用一工之费而收数百工之利”, “用匠之省无算”,不但减少了表面清理、簇洗内膛的工作量,而且模型不含水气,不生气孔,减少了炸膛的危险,如果战时紧迫,能很快投产以应急需,这是铁模铸炮的众多优点。 至于铁模铸炮制作的诀窍,尤振武一个字也不提,众人也没有问,这是因为在进入铸炮厂之前,李承芳就向两位大人和诸位长辈说了铸炮保密的重要性,任何人,不管多大官职,但是进入铸炮厂,都必须遵守铸炮厂的保密规定,今天只能看,不能摸,也不许发问。 铁模铸炮的最大好处就是加快了生产速率,不用像泥模铸炮那样等待几个月的时间,但由于冷却速度太快,最后生成的几乎都是白口铁,导致脆性增大,火炮寿命减少很多,到后期极易炸膛。 为了增加抗拉强度、减少炸膛,只能用增加管壁厚度的笨办法来解决。 这就是导致火炮变的臃肿。尤振武解决的办法是在冶炼铁水的环节里下功夫,全力提高铁水的纯度,也就是增加铁水的钢性。 如此,炮管的强度就能大大增加,不增加管壁厚度,也能减少炸膛的危险。 其他环节尤振武都交给了周器周运兄弟,唯独冶炼铁水的过程,他全程紧盯,以自己全世所学,竭尽全力的驱除杂质,冶炼钢铁,一丝一毫都不允许错。 铁模铸炮分四步。第一步,作出泥炮。每节泥型分成两瓣,用车板旋制内面,使表面光洁,形状规整,第二步,烘干备用,泥型内放入预制的把手,浇注时和铁模铸成一体。 第三步,用泥型翻铸铁模,得到模具。第四步,在模的内表面刷上用细稻壳灰与细砂泥加水和成的涂料,再涂刷极细煤粉调制的第二层涂料,然后箍紧铁模,烘热到八百度,装配泥芯,浇入铁水。 待凝固后,脱去铁模,趁炮身还是红热时,清除毛刺,除净泥芯,得到成品、现在进行的是第三步。 听着尤振武的简单讲解,两位大人和诸位老将都频频点头,有心急的则是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结果。 终于,十几个匠人在小心翼翼的好一阵的忙碌后,终于是散开了,只留周器周运两兄弟还留在那里,经过一番仔细检查后,确定无误了,周运来到众人面前,向都任王家禄和尤振武行礼:“两位大人,总镇,模具,成了。”成了,多么简单的两个字,但听在尤振武的耳朵里,却无异是天下最美好的声音。 “啊~”众人欢喜,都任撩着袍角,第一个冲上去看。众人也都跟随。 “这就是铁模啊~~” “哈哈,泥模换铁模,非天才不能想到啊~~”欢喜中,众人看向尤振武的眼神,更显敬佩。 模具成功,是不是就意味马上就可以铸炮了呢?当然不是,这中间还有一个相当关键的技术,那就是两层涂料的配比和刷制工艺,前世读大学时,尤振武在学校图书馆看过铁模铸炮的详细历史资料,对于两层涂料的不同材质和配比,还留有一些印象,只是具体的数字却是记不清了。 同时,同样的一种材料,因为产地和制作手法的不同,也可以会有误差,清末能用,明末就未必能用,这些都是铸炮必须要考虑到的。 为了达成最佳的效果,尤振武就自己的记忆,列出了几十种可能的材料配比,精细研磨,刷在一块生铁模具上,仿照铁模铸炮的过程,将生铁模具烧到八百度,倒入铁水,最后查看分离的情况和铸件光滑的程度,到现在,这样的实验已经做了十几次,但效果并不理想。 如果是和平时期,这样的实验可以慢慢做,以做到尽善尽美,但现在不行,尤振武心中忧急,他想着不能再等了,最多再做十次,实在不行,就从中选出效果比较好的那一个配比,作为临时方案。 此后的两天里,尤振武专心精练铁水,时时商议涂料的配比,查看效果,以为铸炮做准备,而闯军骚扰的规模,不但渐渐扩大,而且变的更加狡猾,出击时,他们队形散的很开,多用盾牌,即便被城头发现,城头射下的弓箭和火铳,也难以对他们造成大面积的杀伤,而且他们夜间投下的土石,榆林军已经无法在白天吊提干净了,眼见壕沟底部的土石渐渐增多,有些甚至已经没过尖木桩,诸将都是着急,刘廷杰增派了下城的军士,但闯军亦同时增加了阻止的弓箭手,并推出了更多的火炮,对着榆林城头展开轰击,阻止吊杆的运送。 “四天过去了,贼人并没有大举进攻,只是骚扰不断,难道他们是想要填平了所有壕沟,然后再大举攻城吗?”军议上,作为军事外行的王家禄问。 都任老大人没有说话,但眉宇间亦透出担忧。孙惠显翟文等武将默然,就现在的情况下,这种可能是有的,如果不能阻止闯军的填埋,照这样的进度,再有三到五天,城前壕沟就可能会被填平。 而闯军兵马众多,一旦壕沟被全部填平,他们一拥而上,四面齐攻,榆林要承受的压力,就会成倍的增加。 “不能让贼人继续这么填,白天盯的紧,那我们就晚上出击,针锋相对。”刘廷杰道。 “如何出击?”尤振武问。 “贼人夜间骚扰的,全是老弱,多半连兵器都没有,被我军发现后,他们就退到两百步之外,擂鼓摇旗,如果令一百重甲骑兵,于瓮城中提前等待,待他们后退时,放下吊桥,忽然杀出,定能将他们杀一个措手不及!”刘廷杰道。 尤振武沉思不语。刘廷杰之策,不是不能用,只是李自成和刘芳亮都是宿将,他们令老弱骚扰的同时,肯定已经预防到了城中骑兵的出击,老弱之外,必有强兵埋伏,一旦榆林军杀出,说不得会中他们的埋伏……李承芳摇头道:“不妥,暗夜里,城外情势难辨,冒然出击,我军未必能占到便宜。”侯拱极为人稳重,他说道:“壕沟最大的效力,就是拖延、消耗敌人,这几天的缠斗,我军伤亡过百,贼军伤亡应该超过千人,总体我们并不吃亏,我看,还是要多派军士下城,勾吊土石,吸引贼人来攻,再多用弓箭和火器,予以杀伤。”众人有支持刘廷杰的,有赞同李承芳的,最后,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尤振武。 尤振武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情况虽然有些不利,但尚没有到出击的地步,如今还是固守为上。”尤振武定了,众将也就不再争论,今日军议也就到此结束,众将向都任王家禄和尤振武抱拳,随后鱼贯离开,各去忙碌。 这时,张禄轻步走了进来,到尤振武耳边小声汇报,尤振武听完脸色一喜,向都任抱拳:“方伯大人,好消息,火器厂造出大火铳,也就是俗称的斑鸠铳了!” “是吗?”都任和王家禄欢喜--他们盼望的铸炮厂暂时还没有消息,火器厂忽然传来好消息,同样让他们欢喜。 走在众将最后,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的翟去病听到了尤振武的禀报,转身返了回来,一脸喜色的道:“太好了。大家伙终于是造出来了!”到现在,榆林军中的自生火铳一共有三百来杆,尚能使用的旧式火绳铳有一百来杆,但不论新式的自生火铳还是旧式的火绳铳,其有效射程,只有一百步,如果敌人身披重甲的话,有效射程就更是要缩减了一大半。 如何面对更远距离、或者身披三层重甲的敌人,是尤振武很早就开始考虑的一个问题,从那时起,他就把制造一种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重型自生火铳之事,提上了工作计划。 尤振武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铁匠铺的老刘头。但进展一直都不是太顺,上一次去到火器坊,和老刘头见面之时,老刘头诉苦说,重型自生火铳的龙头,板钩、簧片都不过是普通自生火铳的扩大版,造起来并不难,但铳管却是一个大难点,为了保证安全,重型火铳的铳管厚度几乎是普通铳管的两倍,长度也加了二分之一,这头还没有打完,那头就已经冷却了,最后导致无法合拢,打制起来十分的不容易。 尤振武没有催他,只就自己所了解,进行提点,又说,只要他能琢磨出办法,打造出合格的铳管,每月就加他五钱银子。 老刘头当时听了眼中就放光。今日看来,他终于是做到了。 “走,火器厂!”虽然老了,但都任却是风风火火,不等尤振武答应,他第一个就奔了出去。 王家禄和尤振武急忙跟上,尤振武又命翟去病去传火铳旗长申庆功。翟去病知他意思,也不多问,急急就去了。 第六十四章 榆林保卫战(二一) ……同一时间,李自成的金帐中,李自成正在和刘芳亮商量。四天时间过去了,军中的盾车,铁裹车,云梯已经造出了不少,军中将领摩拳擦掌,都以为可以再攻榆林,但刘芳亮却另有看法,他认为攻城器具还不够多,还需要再造,众将都是不理解,为此,刘芳亮不得不亲来请令,请闯王准他再等四到五天,各种攻城器具再增加一倍,造出攻城楼车,从西安转运的火药到达之后,再对榆林展开总攻。 “闯王,榆林军绝非易与之军,尤振武亦有些能耐,不准备齐当之前,不可再攻,如果要攻,必然是雷霆之势,一举拿下榆林。所以请闯王再给臣几天的准备时间。”刘芳亮道。 李自成沉吟不语。牛金星知道他的心思,于是笑问:“制将军,这几日夜袭白扰,功效如何?”刘芳亮道:“榆林军守的严密,我义军晚上填,他们白天挖,我义军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牛金星轻轻叹口气:“既如此,再有几天,我们是不是还占不到便宜?”刘芳亮忙道:“填沟本就是为了袭扰和麻痹,这些天,我义军一夜出动千人,轮番上前,榆林军已经习惯了我义军的规模,我意在准备妥当之后,夜间出动万人,将一万土石全部投入壕沟,待到天亮,立刻展开总攻,不给榆林军挖掘的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听到此,李自成点了一下头,他虽然急着拿下榆林,返回西安登基,但他心中十分清楚,刘芳亮所说有理,榆林战事急不得,因此他耐着性子,微笑道:“有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该怎么做还怎么做,额相信你的判断!” “谢闯王。”走出李自成大帐时,刘芳亮步子急促,脸色亦凝重,老实说,他比任何人都想立刻攻城,但理智却告诉他,现在还不到攻城的时候,冒然攻城,只不过是重演第一次攻城的失败,身为大顺的制将军,他第一次攻城可以无功,但如果第二次攻城再无功,当着闯王和众多将领,他的声望可就要大受打击了,因此,他按住了攻城的性子,全力准备。 当然了,还因为有一个人的劝诫。回到自己大帐,帐中炉火正热,一个文士正坐在炉火旁默默喝茶,其黝黑长髯,细目阔口,眼神中颇有锐气,正是顾君恩。 见刘芳亮进帐,顾君恩起身行礼,刘芳亮示意不必客气,随后就在主位坐了,顾君恩给他倾了一杯茶,他咕噜噜的一口就喝了。 顾君恩微有苦笑,或者说心中微有鄙夷,不过那一丝的眼神转瞬即逝,对刘芳亮拱拱手,尊敬问道:“制将军,如何?”刘芳亮放下茶盏,点头:“闯王答应了。”顾君恩道:“圣明无过闯王。”刘芳亮道:“今日已经是腊月初一,西安那边的事情不能拖延,闯王怕没有多少的耐心继续等,所以我想,四天之后,腊月初五,对榆林展开总攻。”顾君恩默不吱声。 “怎么,先生以为不妥?”刘芳亮问---虽然顾君恩加入闯军时间不长,但他提出的战略计划,先取陕西,建立根据地,再图京师的策略被李自成采纳,且眼看着已经成功,营中上下对他颇为佩服,李自成更对他尊敬有加,刘芳亮虽然识字不多,但对读书人一向十分尊敬,一来二去的,顾君恩和他走的较为亲近,暂缓攻城,精心准备,其实就是顾君恩给他提的计划。 顾君恩仿佛是被惊醒,忙说道:“制将军所说,极为妥当,我只是在想,榆林军在做什么?那个尤振武会不会趁着这四五天的时间,又整出什么事情?” “先生什么意思?”刘芳亮一时不解。顾君恩道:“制将军刚才见闯王,宋先生可在?”刘芳亮摇头:“听说他正带着匠人,打制铁疙瘩,如果能造出,我义军攻城就能多一件利器。”顾君恩叹:“岂是那么容易?我听说这四五日,宋先生带了十几个铁匠,一直在鼓捣,但丝毫没有进展,反倒是不小心着了火药,伤了两个匠人。”刘芳亮道:“总需要时间的。”顾君恩摇头:“我不是说丧气话,即便再给宋先生三个月时间,宋先生怕也未必能做出来。其间的诀窍,不止在铁壳,也不止在火药,更在引线,这三者,不论哪一个,都不是短时间可以解决的,宋先生虽有才智,也练过丹药,但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刘芳亮挤挤眼,说道:“先生太悲观了。”顾君恩也感觉自己失言了,毕竟宋献策是闯王面前的红人,腹诽也就罢了,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帐里帐外虽然都是刘芳亮的亲兵,但也难保没有他人的眼线,万一传到宋献策的耳朵,肯定会引起对方的不快,于是补救说道:“是,我这人一向悲观,说的也是最坏的情况,以宋先生之能,或许不至于如此。”刘芳亮点头:“先生请继续刚才的话,你在忧心尤振武会有什么举动吗?”顾君恩道:“我军日袭夜扰,已经四天了,四天时间不长,但也不短,如果再四天之后攻城,那就是八天的时间,八天里,我们在准备,官军也在准备,别的不说,我只是担心他们的火器,那铁疙瘩不过拳头大小,但已经是威力强劲,一炸五六步,如果它是万人敌那般的大小,制将军以为,如果它从城头掷下,可以炸多少?”刘芳亮面色一变:“先生是说,榆林军有这样的武器?”顾君恩正色点头:“一定有,尤振武能造出自生火铳和铁疙瘩,此种利器,又怎会没有?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一定会日夜不停的赶制铁疙瘩。”刘芳亮皱着眉头:“先生以为,该如何应对?” “多用盾牌手,于在盾车之上覆盖铁皮,以期能抵挡,再多派神射手,专射那些投掷的官军。最后,集中所有的火炮,猛轰一点,如此或可抵消榆林军的火器优势。”顾君恩道。 刘芳亮点头。顾君恩喝了一口茶,继续道:“这几天,我一直在研究尤振武,我实在想不出,他小小年纪,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如果说铁疙瘩是一个利器,但自生火铳就更是不可思议了,京师兵仗局和孙传庭都造不出的东西,竟然让他在榆林造成了,非神奇两字不可形容。前几天,我专门去到左营,找了左光先和他儿子左绪,详细问起尤振武的事情。左绪和尤振武同龄,两人少年时经常在一在,十分了解,只是那左绪结结巴巴,说话不利索,但听他父亲和他哥哥左定说,尤振武年少时十分普通,直到去年中了武举,方才变的十分狡猾。至于师傅,他们父子三人一口咬定,尤振武绝没有师傅,也就是说,不论铁疙瘩还是自生火铳,都是尤振武自己作出来的。又能带兵,又能造铳,兵马固守榆林,滴水不漏,众多老将,都能服膺于他的领导之下,小小年纪,竟如此全才。”刘芳亮严肃道:“尤振武确实是一个强劲的对手,不过他再强,也强不过开封和陈永福,开封拿下,陈永福也降了,我义军军威,不是他一个小小榆林能挡住的。”说到最后,声音变的坚定无比。 顾君恩默了一下,缓缓说道:“只希望除了大号的铁疙瘩,榆林不会再有其他利害的火器……”……城中。 尤振武李承芳跟着两位大人来到火器坊之时,火器坊管事,七品经历周运已经在火器坊门口等着了。 虽然周运这段时间里多半都在铸炮厂,以铸炮厂的修建为主,但火器坊的生产,亦在他的掌握和督促中,重型自生火铳能成功制成,也有他的一分功劳。 周运蓝袍棉帽,三缕长髯,一如既往的干净超然,见到两位大人和总镇、赞画,他躬身行礼。 “免了。”都任笑。所谓的火器坊,由原来的榆林卫铁匠铺扩建改造而成,占地三亩,中间几间高大的工作间用来生产,周围围了一大圈低矮的小房子,用以匠人们居住,其间的一百多个铁匠,都是从榆林卫周边各堡,以及从绥德、米脂两地,包括靖边营等第撤退而来的匠户,这其中,一多半的匠人负责手炸雷的铁壳铸造,只有老刘头等十个有特殊任务的匠人,依然在打造火铳。 周运引着都任、王家禄和尤振武进入。还没有进院子,就听到了里面传出了 “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以及 “呼啦呼啦”风箱声,以及各种忙碌往来的嘈杂。这一种忙碌生产的声音,令尤振武听了欣慰---比起军士的操练,军武产品的生产,甚至更重要一些。 周运引着两位大人和尤振武,穿过一众嘈杂,最后来到正堂。正堂中间摆着一张大木桌,一杆铳管极长的重型自生火铳正摆在其上,尤振武迈步进入,第一眼就看见了,心中欢喜,但还是压住了兴奋的情况,跟在都任和王家禄的身后,亦步亦趋的来到木桌边。 第六十五章 榆林保卫战(二二) 都任老大人第一个来到桌边,低头仔细看桌上的大铳,赞问道:「好一杆大铳!这就是斑鸠铳吗?」 周运回道:「正是。」 「老夫可否一试?」都任抬头笑问尤振武和周运。 「大人请。」周运双手端起斑鸠铳,交给都任,就在端起的那一刹,感觉他双手猛的一沉,由此可知,斑鸠铳有相当的份量。 都任挽了挽袖子,双手接过,但臂膀一沉,差点就将手中的斑鸠铳摔在地上,幸亏站在他身边的尤振武早有准备,眼明手快的一把从:「老了,拿不住了。」端在手中,从铳管到枪托都仔细看,赞道:「若不是亲眼相见,真不敢相信啊。当年文定先生在给陛下的奏疏中,数次提及斑鸠铳,说斑鸠铳和红夷大炮相互配合,由远及近,乃为防守的利器,只是因为斑鸠铳的铳管厚重,打造不易,京师兵仗局和工部都不能造,只有粤省匠人能造,但所耗颇多,以至于不能大规模的推广,想不到今日,竟然被我榆林火器坊造出了。。」 ----崇祯二年十一月己巳之变,徐光启向崇祯帝疏言建议,「凡守城除城威大炮外,必再造中等神威炮及一号二号大鸟铳,方能及远命中……」 徐光启,字子先,号玄扈,谥文定。 王家禄亦是点头赞:「是啊,文定先生在天之灵,一定会非常欣慰吧。」 李承芳捻须笑。 都任将斑鸠铳交给尤振武,问道:「如此大铳,打造一定不易吧?」 尤振武双手接住,目光看周运:「周经历,具体如何,你向方伯大人汇报吧?」 「是。」 周运躬身听令,然后不急不缓的说道:「斑鸠铳,全重二十七斤,除木托之外,铳声重十七斤,身长四尺二寸,连木托共长五尺五寸,铳口外围径过一寸三分,口径过六分,共耗费精铁三十六斤,十个匠人,轮班打造,前后五次失败,历时两月而成。」 都任听的点头:「果然是不易。」 这中间,尤振武将斑鸠铳端在手中,仔细观摩。 ----二十七的份量,拿在手中,甚重,铳管四尺二寸,铳口能放进一根手指,管壁厚度一寸三分,从龙头到扳机,看起来都十分的精致,俨然精雕细琢。又仔细看铳管,见铳管底部刻着一个「刘」字,铳管内壁光滑,心知打磨非常到位,老刘头他们绝对是费了大功夫了。 如此的重量,如此的管壁厚度,所有指标都是普通自生火铳的两倍,也怪不得打造不易了。 「不错!」 摩挲着枪身,仔细看每一个细节,见规制和形式,都如自己图纸,尤振武难掩兴奋的微微点头。 虽然就明清历史来说,斑鸠铳的出现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关于斑鸠铳战绩的记载几乎没有,远没有红夷大炮那般的令人瞩目,但作为一个穿越者,尤振武却清楚的知道,在同一时期的欧洲战场上,重型火铳枪也就是斑鸠铳发挥了相当的威力,令很多人胆寒,其既能作为狙击枪,远距离的击杀敌人,也能作为破甲的小炮使用,是战场上不可多得的利器。 至于明清历史为什么没有斑鸠铳战绩的记载?一来可能是数量问题,二来应该是使用问题。 当然了,斑鸠铳的记载也并非完全没有,松锦战役后,朝廷计划调遣郑芝龙援辽,郑芝龙百般推脱,一直不动身,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向朝廷索要两百杆的斑鸠铳,因为斑鸠铳的粗重铳管,其时只有广东的工匠能造,且每一杆斑鸠铳都所费巨大,朝廷负担不起,最后调遣郑芝龙前往辽东增援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从郑芝龙索要斑鸠铳来看,他对斑鸠铳的威力,应该是非常肯定和喜欢的。 都任看周运:「周经历,可已经 试铳?射程多少,威力几何?」 周运拱手回道:「回大人,此铳刚刚造出,具体射程和威力,卑职还不敢说,刚才试铳一发,一百步的距离,射穿了三寸的木板。」 「哦,」都任惊喜。能射穿三存木板,岂不是重甲也能破? 王家禄则问道:「装药多少?」 周器回答:「照尤总镇所制定,斑鸠铳固定用火药一两三钱,铅子一两五钱。但因为是试铳,为了检验质量,用药增加了一倍,为二两六钱,铅弹不变。击发时,声大如雷。」 ----何汝宾著的《兵录》记载,斑鸠铳身长4尺,带有支架,铅弹从一两二钱到一两六钱,火药重量为弹重的2/3,今日斑鸠铳正是如此。 王家禄点头,见周运回答不急不缓,面对他和都任老大人,也始终平静如水,不卑不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说此人倒是一个干才,又想周运是尤少总镇看重的人,也就不奇怪了。 这时,脚步声响,火器营营官翟去病带着申庆功急火火的来了,翟去病先在门外大声禀报,随后两人进入,向两位大人和尤振武行礼,见到尤振武手中的斑鸠铳之后,翟去病满脸惊喜,不待尤振武说,他就抢上来,从尤振武手中接过斑鸠铳,摸了又摸,瞄了又瞄,口中赞道:「好大铳,好大铳!竟然这般精致,比我想象的漂亮多了,呵呵,就是不知道威力有没有我想的那么大?」ap. 见翟去病猴急的样子,都任老大人喝和王家禄都笑了,经过这么长时间,他们对翟去病已经有很多了解,虽然两个表兄弟的性子完全不同,尤振武少年老成,十分稳重,翟去病还是纯真少年,有些不羁,但同样的是,两人身上都有将门世家的传承,秉性忠义,翟去病向表哥学习,带兵自有一套,甚至在都任看来,翟去病在尤振武的带领下,说不定会名如历史,像汉代的霍去病一样,立下震烁古今的军武功劳。 此时见翟去病欢喜火器的样子,都任满脸欢喜的笑道:「翟把总,你想象的斑鸠铳是多大威力呢?」 翟去病抱着斑鸠铳,向他躬身:「回方伯大人,一百步破三层重甲,晚辈以为能做到这一点,方能称的上大铳的名字。」 都任又笑了:「这要求可不低啊,尤总镇,能做到吗?」 「试一试便知。」尤振武向两个大人清命,得到允许后,对周运道:「试铳吧。去取叉棍和弹药。」 「是。」周运取来一个带铁叉的棍子和几发提前制作的纸包弹。 尤振武却不给翟去病,而是看向申庆功:「申庆功,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走进了看,看此大铳,和你想象中的是否一样?」 申庆功只是一个小小的旗长,在几位大人的面前,根本没有他说话的资格,因此一直静静的站在门边,此时见尤振武命令,才抱拳答应:「遵令。」 他上前一步,翟去病依依不舍的将手中斑鸠铳交给他,说道:「拿稳了。这可是重的很。」 「谢把总。」申庆功双手接过,他双臂也微微沉了下来,但比起众人却是好多了。 接着,他双手端起,摸铳身,试瞄,又试扳机,眼中透出欣喜。 周运将铁叉的棍子和纸包弹交给申庆功,说道:「申旗长,此铳甚重,当用叉棍瞄准。」 ---斑鸠铳属于重型火铳,全铳重达二十五斤,如果只靠双手端瞄,臂力再好的人也是承受不住,因此非是使用叉棍,将斑鸠铳架到叉棍上,瞄准射击。 申庆功接到手上,仔细扫了两眼,见叉棍高四尺多,上方叉子可以架住铳管,正好适合一般男子支枪瞄准。 纸包弹是标准的斑鸠铳用量,火药一两三钱,铅子一两五钱。 申庆功左手拿了叉棍和 纸包弹,将斑鸠铳扛在右肩膀,遂到后院试铳。 一块厚达三寸,长宽各有六尺的大木板子被立在院中一百步。 申庆功竖起斑鸠铳,开始装弹。 翟去病一脸羡慕的看他。 「这铳后座力极大,木托一定要顶紧肩膀,不然有可能受伤!」 在申庆功试铳之前,尤振武小声叮嘱。 申庆功点头表示记住了。 众人注视中,只见他端起斑鸠铳,将铳管架在叉棍上,微侧头,单闭眼,照门准星,三点一线瞄准了木板,调整呼吸,待一切都静止后,他右手扣动了扳机,只看见引药锅中火光闪现,随即一声巨响,枪身向后重重的一退,铳口喷出一股浓重的白烟,白烟中一道长长的红色火焰闪亮耀眼,火光中,申庆功的人也猛晃了一下…… 「砰!」 巨大的铳响震动周边,冒起的白烟,将申庆功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 感觉前院里正在忙碌的工匠们都受到了惊吓,短时间之内,都是静寂,直到过了一会,方才又恢复了刚才嘈杂的忙碌。 都任和王家禄虽然早有准备,但对斑鸠铳巨大的声响也不禁有些惊吓,王家禄说道:「果然是声大如炮啊!」 都任振奋:「有如此声量,威力必不凡。走,去看击破木板没有?」 尤振武早已经带着翟去病和李承芳奔过前去查看,只见三寸厚的木板被击穿,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大圆洞,足足一拳大小,低头寻找,才在后方十几步的地上找到了铅弹,捡起来,发现铅弹扭曲变形,如压扁的土豆--如果木板是一个人,其胸膛肯定已经被这扭曲变成的铅弹撕出了一大血洞,即便身披重甲的敌人,怕也难以抵御这样恐怖的威力,或许只有身披三层重甲的精锐,能勉强保证不被击穿,不过铅弹巨大的撞击力,也足以折断他们的胸骨。 「好大铳!」翟去病哈哈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着弹点位在右上方,几乎就脱靶。 要知道,这可是六尺见方的大木板。 不是申庆功的射术不好,实在是斑鸠铳装填更多火药,威力太大,后坐力太强,不好掌握。 都任和王家禄也都走过来查看,见斑鸠铳威力如斯,击破了三寸木板,两人都是振奋。 「声若炮,威力也若炮!」王家禄笑看翟去病,说道:「翟把总,正如你所想,此铳一百步可破重甲啊!」 翟去病忙行礼笑道:「也就是合格,不瞒两位老大人,在我心里,能两百步击破重甲才好呢。」 都任和王家禄都是笑。 翟去病忽然深辑,说道:「如此大铳,还要请两位老大人再多支持一些,多造几杆,晚辈的火器营才好发威。」 王家禄看都任笑道:「小子在替火器厂要钱粮呢,方伯大人,您不给都不行啊。」 都任也捻须笑,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些无奈。 接着,将木板移到了两百步,申庆功又进行了试射,第一发脱靶,令翟去病惋惜,第二发才准确击中,将木板射的轰然倒地,尤振武上前查看,发现铅弹深深嵌入木板,虽然没有被击穿,但却也足以证明,斑鸠铳在两百步亦是有相当威力的,足可杀死那些轻甲或者是无甲的敌人。 那么最远的有效距离是多少呢? 第六十六章 榆林保卫战(二三) 火器厂。尤振武令人将木板移到了两百五十步,因为距离太远,瞄准不易,所以这一次是两块木板拼在了一起,高十二尺,宽也十二尺,几乎相当于一面大墙了,为了检测精度,尤振武亲自提了墨笔,在木板的中心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砰!”铳声震动天地。这一次,也不知道运气,还是因为连续击发之下,申庆功已经有所熟练并掌握,只是一发,就成功击中了木板,将其打的木屑横飞。 上前查看,发现中弹点正在圆圈之中。但嵌入并不深。 “准啊!申庆功的准头确实超过我那么一一点。”翟去病道。尤振武心中也是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用小手指将那颗铅弹从木板上抠了下来,拿在手心仔细看,口中平静道:“你还知道谦虚?不容易啊。”翟去病笑:“看你说的,哥,下来是不是该我试铳了?” “只是一点点,我看就不必了。”尤振武板起脸。迈步返回。翟去病忙认错:“我错了,不是一点点,他比我强太多了,哥,不,总镇大人,求你了,我只是试一发,你若是不答应,我今晚都睡不着。”小步慢跑,满脸堆笑的追上。 “那你就试一铳吧。但丑话说到前头,斑鸠铳的后坐力可不是一般的大,你掌握不好,出了丑,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不怪,不怪!” “那你去吧。”翟去病大喜:“谢总镇!”快步狂奔,去接申庆功手中的斑鸠铳。 这中间,都任和王家禄都是惊叹,两百五十步,几乎是三百斤佛郎机小炮的有效射程了。 虽然威力不能和火炮相比,但如果是十几杆斑鸠铳一起发射,必也能对敌人造成杀伤和威慑。 更不用说一百步之内,击破三寸木板,相当于两层重甲的威力,如果能将此铳大批量的制造,放置在城头之上,必能大大增加城头的反击之力。 当然了,两人心中也都明白,短时间想要大量生产斑鸠铳,怕是有很大的困难。 不说打造技艺,只说钱粮就跟不上,天知道,为了铸炮厂和手炸雷的制造,榆林巡抚衙门已经将积蓄的钱粮,花了一大半了,而现在战事才刚刚开始,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退敌呢,每一分的钱粮,都得慎用。 所以刚才面对翟去病所求,都任心有无奈,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粮拨给火器厂了。 不过眼见斑鸠铳威力如此,都任渐渐改变了想法,他想着,无论如何,都得为火器厂再挤出一笔钱粮,再造一些斑鸠铳,以发挥这种新武器的威力。 即便因此压缩到其他地方的使用。 “申庆功,怎样,这大火铳使的可还顺手?”尤振武问申庆功。 “回总镇,真是一把好铳,好铳啊!”申庆功满是兴奋。 “就没有缺点吗?”尤振武问。 “就是后退的力大了一点,肩膀窝都震麻了。”申庆功这才补充。尤振武点头:“斑鸠铳射程远,威力大,掌握不易,我如果把它交给你,你能尽快掌握吗?” “回总镇,能!”申庆功一个挺身,大喜回答。 “好,申庆功,你眼前的斑鸠铳,不但是榆林镇,也是我陕西全境的第一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宝刀赠英雄,利器送壮士,你拿了去,即刻熟系使用,贼人下次攻城之时,我可要看它发威!”尤振武道。 “必不让总镇失望!”申庆功高声答应。这中间,翟去病已经装弹完毕,他将斑鸠铳架在叉棍上,屏气凝息的瞄准,然后扣动扳机, “砰!”一声巨响,两百步处的大木板又被击中,但最大的后坐力却也让翟去病的肩膀剧痛,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倒在地。 在惊骇的同时,他心中却也明白,怪不得表哥不让他试铳,比起申庆功,他还是差了很多。 都任和王家禄都笑了。翟去病不好意思的向两位大人行礼。张禄上前检查,发现铅弹深深嵌入木板中,一如刚才。 尤振武道:“翟去病,你可以去了,回营多加操练,多琢磨斑鸠铳的使用。” “是。卑职告退。”翟去病行礼,领着申庆功去了。申庆功将斑鸠铳扛在肩膀上,雄赳赳气昂昂,让身为长官的翟去病一脸羡慕。 接着,老刘头等一干匠人被叫到了正堂前。其实就在申庆功试铳的期间,他们就已经来到了院中,一个个紧张的观望,只恐申庆功的试铳出现什么问题,直到申庆功一连四发,声声如雷,破木如纸之后,他们都才暗暗松口气。 老刘头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带着众匠人向两位大人跪拜。 “都免礼吧。”都任心情十分愉悦,待众匠人起身后,他温言慰问,照例发了赏银,老刘头等匠人都欢天喜地。 都任又对尤振武说,他会筹集一笔专用钱粮,以制造斑鸠铳,尤振武躬身感激-----这本就是他带两位大人到此的目的之一。 都任对王家禄道:“王大人,走吧,咱们还得去商量一番。”王家禄点头,向尤振武拱手:“尤总镇,告辞了,今日之行,让下官大开眼界。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能看到更多大铳。”尤振武抱拳送。 待把两位大人送走,尤振武返回厂中,勉励在场的匠人,并再一次重申了质量的重要性----宁可慢,也绝对不可以将次品交付军中,否则就是误军的大罪,非斩首不可,最后,尤振武又向老刘头强调了三点---标准公差,工艺规范,流水线生产。 这三点是尤振武一直以来的要求,每一次见面,他都要强调。不止对老刘头,对周器周运时常强调的也是这三点。 当然了,就这个时代来说,要做到这三点是很难的,但往这三个方向努力的脚步,却是不能停止。 老刘头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年纪也大了,但胜在经验丰富,悟性也不错,对尤振武所说,还算能理解,并一直在火铳制造中推进。 尤振武笑道:“老刘头,从这一月起,你每月的工钱,再增加五钱,好好干,但有成绩,我绝对不会亏待你。”老刘头激动的又要跪下,尤振武连忙扶住他,笑:“好啦好啦,不必多礼,赶紧去忙吧,城头将士要杀敌,还要你多交付火器呢。”老刘头感激不尽,发誓一样的说道:“少总镇放心,只要铁料煤料供应及时,将士们所需要的火器,额们一杆也不会误。”待刘老头退下后,尤振武面色又变的严肃。 斑鸠铳的造出是一个好消息,但并不足以改变眼下严峻的形势,闯军随时可能展开的第二轮攻击,才是他忧心所在。 现在军中操练、城头防务,不用他过多操心,他全部的重点,还是在火器厂和铸炮厂。 “周经历,铸炮厂进展如何?”尤振武问。周运道:“正要向你禀报,今日上午,又试了一种涂料配比,模具和成品成功分离。” “毛刺多少?比上一次的如何?” “伯仲之间。” “走。”尤振武去往铸炮厂。说是铸炮厂和火器厂,但其实就是百十步的距离,隔着一条街而已,尤振武匆匆来到时,铸炮厂一派忙碌的景象,周运的哥哥周器正亲自研磨涂料,见尤振武来到,忙起身擦手,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情况如何?” “照总镇的表格,只剩最后的四种配比还没有试过,其他效果都在这里了。”周器将尤振武带到十几个试验品之前。 尤振武仔细看了,最后指着一块说道:“这就是上午那一块吗?” “是的。”周器点头:“比起前几次,这一次毛刺可能稍多一些,但密封性好像更好。”尤振武心中顿时有了决定,说道:“不必再试了,就是它了,你即刻安排人手,就照这一次的配比,调制涂料,将涂料刷到小红夷炮的模具之上,准备妥当之后,即开始铸炮。”周器精神一振,拱手:“是。”---在他看来,其实早就可以铸炮了,只是总镇大人要求严格,非要做到极致,所以才在涂料上孜孜要求。 从铸炮厂离开时,尤振武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今日连夜准备,明日下午就可以铸炮,一切顺利的话,后天清晨,榆林城就能拥有第一门新型的红夷炮,如果质量达到要求,那么,就可以使用大模具,开始铸造一千斤的红夷大炮,以一天一个模具能铸造一门大炮计算,两大两小的红夷炮模具,一天就能造出四门……以铸炮厂现在预料的精铁料,可铸大小炮二十门,足以扭转炮战的劣势。 见尤振武面有微笑,李承芳也笑道:“大炮将成,卑职为总镇贺,总镇之才,卑职佩服的五体投地。”尤振武道:“非是我,周器周运兄弟之能也。”李承芳笑一笑,也不点破。 这时。 “砰!”耳间忽然听到一声炮响,不是来自铸炮厂,而是来自南城的方向。 抬头看,南城方向升起滚滚烟尘。qqxδnew尤振武面色一变,猛甩马缰:“走!”…… 第六十七章 榆林保卫战(二四) 南城。 连续多天,城中百姓对于四门的喊杀声都已经习惯了,所有人都知道,贼人于夜间在城前壕沟投下土石,榆林军于白天清除,而为了阻止,贼人不断袭扰,用弓箭、火铳,甚至是火炮对守军展开攻击,战事听起来很激烈,喊杀不断,炮声隆隆,但总体规模并不大,贼人并没有发动大举的进攻,有尤总镇和各位将领在,一切都在掌握中,因此,城中民心还算稳定。 但刚刚这一炮,却令南城附近的百姓微微惊惶,因为这一炮十分精准,正轰在南城的敌楼之上,将敌楼的一角完全轰塌,掉落的砖瓦碎石,砸伤了城头城下的不少军士,烟尘更激了很高。 尤振武来到南城时,一派紧张忙碌中,几个亲兵正强扶着参将刘廷杰下城楼,刘廷杰满脸是血,叫道:「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 原来,闯军炮击的时候,刘廷杰正在城楼上指挥作战,闯军火炮击中敌楼,他来不及闪躲,崩落的砖石直接压埋住了他和身边的两个亲兵,众人大惊,奋力挖开废墟,方才将他救了出来。 因为全身铠甲,戴着将盔,刘廷杰幸运没有受伤,但鼻梁被乱石砸破,血流不止,亲兵们要扶他下城医治,他坚决不肯,只愿意简单包扎,副手钟茂先劝说不过他,只能令亲兵将他强抬下去,以为医治。 尤振武正好来到。 见到此种情况,以为刘廷杰出了什么意外,尤振武大吃一惊,叫道:「刘参戎!」不等跨下战马停住,他就已经飞身下马,箭步冲了过去--刘廷杰乃榆林大将,万万不能有失。 李承芳也下了马,急急跟上。 城下的军士和助战的义民急忙闪开。 听见尤振武来到,刘廷杰不挣脱了,只叫道:「一点皮肉伤,无碍的!」 尤振武近住他的面前,不理会他的辩解,按住他的胳膊,单膝跪在地上,为他检查伤口,见真的只是鼻梁破裂,其他地方并无外伤,这才微微松口气,说道:「刘参戎,你可吓死我了。」 「小伤而已。害总镇担心了。」对这点小伤,刘廷杰并不为意。 「那也不能大意,需防破伤风。快,送参戎去医治!」 「不用,简单包扎就可以。」刘廷杰挣扎要站起。 尤振武一把按住他,沉下脸:「这是军令,我榆林大将,可死于战场,但不能死于破伤风!」又道:「这里有我,你不必担心。」 刘廷杰还要再说,但尤振武已经挥手,令其亲兵即刻将刘廷杰送到救治所,交给李文宽立刻医治,刘廷杰这才去了,临去前,他焦急的对尤振武说道:「总镇,贼人使用炮击阻挠,壕沟里的土石清理不出,一日比一日多,咱们非是另想起他办法不可了。」 尤振武肃然点头:「我知道,我们会有应对的。」 急忙上楼。 钟茂先钟守备正在指挥防守,城楼被击中后的烟尘还没有散去,半个敌楼都已经倒塌,受伤的军士正在被担架抬下城去,城外战鼓声依旧,闯军的三门火炮,正零星发炮,对城头的几处吊杆,依次轰击,「砰,砰,砰!」 ---这两日,闯军改变了白天的战术,他们不再派出弓箭手和火铳手冲到城下,阻止榆林军清除壕沟中的土石,而是改用远距离的火炮直轰,这一来,榆林军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吊杆几次竖起,又几次被轰倒,壕沟中的土石无法提到城头,眼见就比昨天多了许多。 众人都是忧虑,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尤振武面色严肃,他远远望着闯军的那三门火炮----那都是五百斤左右的中型佛郎机,有效射程在三百五十步左右,以榆林军现在的火炮,轰击不到他们,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 但他们猖狂不了太久了。 一会,薛金川回报,说刘廷杰包扎完毕,没有大碍,尤振武听完这才放心。 很快,几乎是跟着薛金川的脚步,刘廷杰又回到了南城。 刘廷杰如此用命,尤振武又敬佩又无奈,只能叮嘱他注意身体,刘廷杰点头答应了,但心里并不在意,只指着城外敌营,和尤振武说军情。 尤振武不时点头,将自己的想法也告知刘廷杰,并和他详细探讨。 这一夜,尤振武宿在了铸炮厂,督促铸炮前的各项准备,又和周器周运兄弟商议到很晚,一直到天色将亮,方才是睡了。 梦里,金戈铁马。城外,闯军继续夜战骚扰。 天亮后,尤振武就在铸炮厂召集众将,商讨军务,听闻今日下午就能铸炮,明日清晨榆林军就能拥有新式的红夷炮,到时就可以和贼人对轰,众将都是振奋,说到神木府谷可能会失守的忧虑,众将看法不一,有的以为神木不会轻易失守,有的则认为,如果神木府谷失守,对榆林的民心士气会是一个打击,只是现在榆林被闯军围困,对神木有心无力,只能希望神木和府谷的守军能够争气,但不论神木府谷能不能坚守,都不影响众人坚守到底的决心。 下午,都任王家禄、王徵刘彝鼎连同两个老爷子尤定宇和侯世禄都来到了铸炮厂。 各项工作已经准备齐当,今日下午就要往铁模里面浇注铁水,榆林第一门的红夷炮即将产出,这样的大事,众人自然不能错过。 如果说,兵工厂的生产追求的是三个目标:标准公差,工艺规范,流水线生产,那么,大炮的铸炮其实也有三个规范,或者说是三个必备的条件,第一,精练铁水,第二,动力鼓风、第三,热风技术(铸铁热风管或者耐火砖蓄热室)。在尤振武不懈努力,众多匠人没日没夜的工作下,这三个必备的条件,终于是达成了,加上铁模制作的成功,红夷大炮的生产,已经是水到渠成。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众人对眼前的景象,还是感到很新奇---一个由耐火砖垒砌的巨大坩埚炉正发出「呼呼」的声音,不止是畜力鼓风机供风的声响,更有焦炭燃烧时的炽热,方炉侧面有隔热门,大多数的时间都是闭着的,以保证炉温,只在炉盖上留着一个孔,以用来观察炉中情况和搅拌铁水。十个石墨坩埚依次摆在炉中的焦炭上,随着老牛拉动转盘,鼓风机持续不断的送进强风,焦炭燃烧的越发炽热,提供的温度也越来越高, 虽然是隆冬,但处身在铸炮厂的厂房间,站在炽热的炼铁炉前,所有人都全身发热。 那些站在炉前的匠人更都是赤膊上阵。一个个忙的满头大汗。 钢水和铁水最根本的区别还是在于冶炼的温度,一千六百度以上,出的就是钢水,而通常一千六百度以下,出的就是铁水。 因此尤振武对铁炉温度的要求非常高。 石灰石、萤石、河沙、纯碱造渣,按照一定的比例加在铁水中,在炼制过程中不停用铁棒搅动铁水,以除去更多的硫和磷。 此时,那一门小炮模具的表面,先涂刷了一层由细稻壳灰与细砂泥加水和成的涂料,再涂刷第二层,由极细煤粉调制的涂料,箍紧铁模后,一切就绪,只等铁水沸腾,倒入铁水了。 「可以了!」 一连烧了一个时辰,又亲自通过方炉小孔观察,确定温度达到之后,尤振武下令开始。 模具一直在加温烘热中,得到尤振武的命令,匠人们多加炭火,提高进度,目测到了八百度,这一次是经验丰富的周器下令,「模具妥了!」 于是,方炉的隔热门被打开,两个匠人为一组,使用特制的铁夹子,将十个坩埚依次抬出,随后小心翼翼的 倒入模具之中。 嗤嗤嗤。 随着铁水和空气摩擦燃烧的声音,十个坩埚里的铁水,以平稳的速度,徐徐浇灌进了那红夷小炮的模具之中。 模具升起一阵蓝红火,继而熄灭。 这中间,坩埚炉之中又被放入新的坩埚,闭上门,鼓风机送入强风,继续冶炼铁水。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模具之上。 是否成功,就在此一举了。 一炷香之后,铁水凝固,匠人们在周器指挥下,按部就班的脱去铁模,趁炮身还是红热时,清除毛刺,除净泥芯。 第一次做,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但总体步骤却不差。 这中间,都任王家禄等人已经忍不住的围了上来,见一尊红夷小炮已经初见雏形,所有人都是欢喜。 红夷炮的炮身修长,前细后粗,结构合理,炮管长度为口径的22~28倍,炮口之管壁厚度、炮耳之长度直径,都与口径相同,乃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火炮设计,不但威力大,整个炮身的比例,看起来也非常舒服,符合人之审美,有一句话,说好用的武器,必然也是好看的,这一句话,还真是不差呢。 「好啊,好啊!」王徵老先生笑,作为在场唯一的一个了解近现代科学知识的先行者,王徵对于铁模铸炮的艰难,最为清楚,也因此,他对铁模铸炮的成功,也最为激动,因为这不止是铸炮,更是华夏铸铁科学的一次大进步。 不同于他人的欢喜,尤振武的表情始终严肃,因为他清楚知道,现在远没有到庆祝的时候,不等到火炮完全冷却,检查有无气泡,各种测量,最后装药测试,就不敢称成功。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但没有一个人离开,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周运令人多点火把,又令人给诸位大人和老先生多搬椅子,请大人们暂时休息,他兄长周器则是跟在尤振武身边,和尤振武共同检查火炮细节…… 第六十八章 榆林保卫战(二五) 这一门红夷小炮,炮身长四尺,尤振武预估炮身重量不到三百斤,加上炮架和炮车,总体不超四百斤,使用两斤铁弹(略小于三磅),有效射程在三百步,使用棉布定装弹,炮手三四人,快装快打,比火铳还要快,而且可以在短时间之间连续发射,而不担心炸膛。 当然了,这是纸面上的预估,最后能不能达到,还要看实际的检测,现在首先要检查的是,炮管有没有裂缝和气泡,管壁是否光滑,气闭性是否能达到? 炮管先被称重,重量为两百八十八斤,比尤振武的预估,重了八斤。 随后,尤振武和周器一人拿一个小锤,在火把照耀下,轻轻敲击炮身各处,听声音,辨轻重,如果有声音不一致的地方,或者声音浑浊,那就表示铁水没有均匀展开,中间有泡沫,极易炸膛,所有的一切就得重新来一遍,所幸,尤振武和周器都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 尤振武不敢大意,一连敲了两遍,确定所有的部位都清脆悠扬,如击罄一般,他方是放下心中的那块石头,站起身,目光看向周器:「如何?」 周器其实早检查完了,只是尤振武一直不起身,他也只能继续陪着。 此时见尤振武问,他忙站起身拱手回道:「回总镇,一切正常,无裂缝,无气泡!」 尤振武点头:「那装水吧。」 他现在检查的炮管厚度、管壁光滑度,看是否有气泡?以及他指定的各项指标,炮管里装水,则是检查是否有人眼察觉不到的缝隙。 这是一个很仔细、也需要时间的工作。 具体结果,明天早上才能知道。 不过就目测和敲击声音判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也因此,尤振武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的微笑。 见他如此,都任王家禄等人也都是松口气,所有人都明白,大致是没有问题了。 「哥,那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可以试炮了?」翟去病心急,他忍不住问。 尤振武摇头:「哪那么快,跑车和炮架得组装,此外,炮管还得再打磨一遍,钻头上涂油,让管壁更光滑。」说着就看向了侍立一旁的周运。 周运知他意思,拱手:「打磨匠人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命令。」 ---和泥模相比,铁模铸炮法造出的大炮,其内壁光滑的程度,胜过数倍,需要打磨的工作量大大降低,以佛朗机炮为例,使用泥膜,光是打磨炮膛,就需要七到十天,现在用铁模,只需要一日一夜大致就可以完成。 翟去病微微失望:「那还得几天?」 「两天吧。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试炮了。」尤振武不止是在回答翟去病,也是在回答两位老大人,诸位先生和长辈的疑问。 听到只需要两天,众人都大喜。老爷子尤定宇更忍不住笑了出来:「两天,那岂不是说后天咱就能有新炮了,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有了新炮,看贼人再猖狂。」 都任也颔首笑:「铁模铸炮竟如此迅捷,老夫年近七旬,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王徵却担心尤振武操之过急,他小声叮嘱尤振武:「万事都需要循序渐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造出大炮,已经是书写了我大明的历史,你万不可着急冒进,以至于功亏一篑。」王徵道。 「学生明白。」尤振武恭谨回答。 于是,众人各去休息。翟去病原本不想走,但营中还有军务,他身为营官,不能不去坐镇,尤定宇侯世禄两个老爷子在铸炮厂多留了一会,和孙儿说了一些注意身体,多回家休息的云云,然后方才离开。 众人走后,尤振武更加专注,因为铁水已经快要沸腾,在三百斤的小炮之后,将要开始铸造那一千斤的大炮了。 和小炮相比,这一次需要的铁水更说,光坩埚就放置了四十个,焦炭两车,坩埚方炉被塞的满满,在畜力鼓风机的作用下,强风不断的送入炉中,焦炭炽热,铁水通红如火山中滚动的烈焰。 周器不停的擦汗。 处身在制造车间,那炽热的温度,仿佛是回到了夏季,所有人都是大汗淋淋。 这一次,尤振武盯的更紧,因为前一次的小炮只是试手,眼前这一门一千斤红夷大炮的铸造,才是真正的考验。 深夜子时,一千斤红夷大炮浇注完成,当脱去铁模,清除毛刺,除净泥芯之后,一门闪着黝黑光亮,前细后粗,熊傲威武的红夷炮管出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振奋,只差要欢呼,连一向内敛的周运都露出了满脸的笑意,他向兄长拱手,以为祝贺。如此的大炮,三个月前还不敢想的事情,现在竟然真的做到了。 周器喜不自禁,向尤振武行礼:「恭喜总镇,贺喜总镇,如此大炮,我榆林造出来了!」 尤振武强压着心中的激动,点头道:「同喜,大家都辛苦了,你把有功之人报上来,明日我论功行赏。」 「是。」周器答应一声,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总镇,红夷大炮顺利铸成,有神灵保佑之功,明日中午,得祭拜太上老君和火神,感谢神灵呵护……」 尤振武在心中苦笑---周器其他都好,唯独对神灵诸般之事,痴信无比,从太上老君,火神爷,灶王爷,但是和火有关系的神灵,他都日日叩拜,每到节气,或者是初一十五,诸般献祭,一样也不会少,在西安火器厂的时候,连炼铁炉点火的时间,他都要先求神占卜,然后才能决定,后来在尤振武强力干预之下,他这个毛病方才是改掉,但他对神灵的虔诚,却一点都没有变,但有大事,必向神灵报告,有所成就,也必归功于神灵。 当然了,不止周器,这个时代的人大部分都是如此,尤其火器铸造这一类比较危险,且讲究一点运气的行业,就更是如此。 相比之下,周器的弟弟周运就好了很多,对于「神灵诸般」,若即若离,不参加时,潇洒自在,参加时,行礼如议。 尤振武也想要像周运,但他身为主官,很多事情躲不开,重大的祭拜,若没有他的参加,属下人谁也不敢担当主祭,今日就是如此,周器明着是请示,实则是恳求。 「恩,去准备吧。」尤振武道。 周器满脸欢喜:「谢总镇,谢总镇,」 如果是大明传统的铸炮厂,不论是京师兵仗局,还是宁远火器厂,历来传统,但是铸出出千斤以上的大炮,都会杀猪宰羊,感谢各路神灵,但尤振武不喜欢这些,一向是能推则推。 不止铸炮厂,火器厂火药坊亦是如此,匠人们私下颇有议论,有人不理解,有人却说,尤总镇岳王爷下凡,本身就是神,又何必再拜神? 但直到临近天亮之时,尤振武方才沉沉睡去,一来是各种检测,二来内心的兴奋,让他始终平静不下来,有一种恨不得将红夷大炮抱在怀中,狠狠亲上一口的冲动----眼前的红夷大炮不止是一门炮,更是他穿越以来,用科技改变历史的又一次成功尝试。 但是努力,人助天助,一切看起来很是遥远的目标,终是可以做到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尤振武睁眼醒来,感觉脚边似有什么,鼻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幽香,他心中一跳,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乌发红颜的美人正蜷缩在他的脚边,一柄玉梳斜斜插在头上,鬓发微有凌乱,长长的睫毛覆盖眼帘,睡梦中,微微带笑,初生的阳光照进房间,映在她的侧脸上,那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阴影,衬得那半面脸颊愈发的绝美清秀。 尤振武心中歉意。 这是他新婚红颜的妻子,但值此危急时刻,他却无法陪伴,为了支持他,新婚的妻子更是要抛头露面,内外奔走…… 尤振武没有动,只是轻轻伸出手,温存地抚摸她散乱的鬓发。 新婚的妻子忽然睁眼醒来,两人目光相对,妻子嫣然一笑:「你什么时候醒的?」很自然的用自己的柔荑捉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觉那手的温存。 尤振武笑:「刚醒,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文英看了看窗外,说道:「有一个时辰吧,我可是打搅了你吗,听说你昨晚一宿没有睡。」 尤振武摇头笑:「怎么会?」 李文英轻轻叹,爱恋道:「总是要休息的。」 尤振武道:「我知道。但战事紧迫,我不敢怠慢啊。」说着便坐了起来。因为是在铸炮厂,所以他没有披铁甲,今日穿的是武人常服,只是数日未换,已经有些味道了,也就在起身间,他看到了枕边叠放整齐的干衣,知道妻子是为他送衣来了,但此时他却顾不上,只能同妻子歉意的一笑:「回头再换吧。这里吵闹,你早些回去吧。」准备套上靴子,往车间查看红夷大炮的情况。. 李文英双手按住他,轻声道:「早饭你还没吃呢,吃了饭再去忙也不迟。」 尤振武这才看到,桌上摆着一个提篮。 李文英冲对外面喊:「素宁~~」 丫鬟韩素宁答应一声,从外面推门进入,打开桌上的提篮,将里面的几个饭菜都摆到了桌上,又摆了碗筷,然后才退到旁边。 尤振武这才感觉自己真是饿了,于是就在桌边坐了,狼吞虎咽,李文英一边为他夹菜,一边柔声和他说话,不止说家中事,也说城中情况和近日见闻,尤振武听的不时点头。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待尤振武吃完,李文英收拾了碗筷,就带着韩素宁去了,听见亲兵都喊「少夫人」,她则是微笑致意,说:「辛苦了」,因为出身将门,父亲后又经商,早早接触市井,李文英的身上,丝毫不见大小姐的娇气,不论对府中人,还是军中的普通军士,她都以礼相待,十分得人心。 第六十九章 榆林保卫战(二六) 李文英走后,李承芳张禄连同周运方才进入----他们其实早在外面,但不便打扰总镇大人难得的幸福时光。 李承芳先汇报军情---和昨日相比,闯军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晚间骚扰,白天阻挠,依照尤振武命令,各门都没有出击,只是加大了晚间防守的力度,昨晚,只是南门一地,就射杀了将近一百多闯兵,天亮之后,发现壕沟中的土石又多了不少,各门都在城墙上支起吊杆,但无一例外的都遭到了闯军的炮击。 刘廷杰请李承芳代为请战,想要暗夜出城,杀贼人一个措手不及。尤振武听完摇头:“不,贼人必有严防,眼下还不宜出城,你告诉刘参戎,但是时机成熟,我一定第一个令他出城,眼下还是谨守为主,不管贼人如何,我自岿然不动,即便贼人填平了壕沟,也不过是前进十几步,我军仍有应对。但如果夜袭失败了,失去精锐,那就得不偿失了。”李承芳点头:“我亦是这么和刘参戎说的。” “回头我再亲自和他说。”尤振武知道刘廷杰求战心切,担心他鲁莽,想着还是要当面叮嘱。 周运汇报,说,不但第一门的红夷小炮,就是昨晚刚铸的一千斤的红夷大炮的测试结果也出来了,无气泡,无裂缝,现在两炮都已经在进行抹油打磨的工作,炮车炮架也已经准备齐当,一切顺利的话,明日下午就能完成所有,并开始试炮。 又说祭神的诸般准备都已经齐当,只等吉时了。尤振武听的欣慰,见周运眼睛微红,知道他一夜没有休息,于是道:“辛苦了。”随后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组装间,远远就看见那一门一千斤的红夷大炮正被架在一个大木架上,十几个打磨匠人正围着忙碌,或涂油,或在使用钻头,心知打磨已经到关键时刻,于是抬起右手,示意众人不要上前打搅。 众人只能远远的看着,即便如此,众人心中的欢喜也是藏不住,李承芳笑道:“真乃神器也!”不一会,二叔尤见田和翟去病也来到了铸炮厂,尤见田对红夷大炮啧啧称奇,说不应该叫红夷大炮,而应该叫西洋大炮,现在大明榆林造了,也可以叫榆林炮,翟去病则笑说道:“我原以为我喜欢的是斑鸠铳,今日见了这大红夷炮,才知道我爱红夷大炮更胜过斑鸠铳。”听他说的有趣,众人都是笑。 午时前一刻,正是吉时,尤振武亲自焚香叩拜,其他人在他身后黑压压的跪成一片,随他叩拜,象征神灵牌位的黄表纸上则写着:太上老君,火神,灶王爷以及南来北往路过诸神之灵位。 牌位前,摆着一应供奉,如果是承平时期,肯定是少不了一头猪,但合城被困,城中物资紧缺,所以今日只有一只鸡,连同几十个馒头和一些干货。 叩拜中,周器十分歉意,连连向神灵告罪,说打退了敌人,定将全猪供上,以补今日之缺。 忽又改口,不不不,不是一个全猪,是两个全猪。待尤振武起身,鞭炮立刻齐鸣,映衬着铸炮厂的勃勃生气。 就在神灵牌位前,尤振武召集全体工匠,论功行赏。周器自然是首功,获赏银二十两,其他工匠以功劳大小,获得不一。 白花花银子拿到手,众匠人都是欢喜。尤振武高声:“刚才我和周经历,周管事商议过了,铸炮厂匠人,分甲乙丙等,甲等每人每月三两五钱的底薪,乙等二两五钱,丙等二两,但是铸炮顺利,月底另有格外的奖励。”三两五钱银子,那可以是妥妥的高薪,即便二两银子,也是一个正式战兵的月薪,更不用说,铸炮成功还有另外的奖励。 匠人们听了更是欢喜。 “但我铸炮厂的规章制度亦是严格,不论练铁还是铸炮,物勒工名,责任到人,谁的工序出了问题,谁没有照我制定的规矩来,谁在数字上弄虚作假,坏我铸炮厂的质量,过往的工钱,全部收回,严重者加倍赔偿,再严重者,杀!这不是本总镇,而是制度决定的,到时候,即便是我,也不能为你们求情!” “福贵在你们手里,生死亦在你们自己手里,都谨记了。”其实,在匠人制造之外,尤振武还设置有两道闸门,一道质检,最后一道抽查,都是效仿现在的企业生产制度,一旦出了问题,质检和匠人同罪,人头在那放着呢,虽不能做到万无一失,但应该可以杜绝大部分的作假。 “谨遵总镇,我等不敢忘。”周器周运带头,众匠人一起喊 “好了,大家用饭了。”尤振武挥手,让众人散了,又派人将刘廷夔连元王永春三人叫来,请他们三人提前进入角色,参与红夷大炮轰鸣之前的最后阶段。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好一派的繁忙景象啊,红夷炮一出,必能击破贼人!”铸炮厂繁忙的场景,令刘廷夔振奋,那造出的红夷大炮,更是让他爱不释手,他大声吟唱李白的《秋浦歌》。 连元则是摸着红夷大炮的炮身,有些不敢相信,口中道:“这就是红夷炮吗?榆林竟然也能铸出红夷大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王永春虽然是王徵的儿子,但他言语木讷,一向不喜言辞,但今日却也忍不住对刘连二人说道:“家父说,尤总镇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科学天才,从数学几何物理,一直到冶金机械,都有常人所不能了解的知识,有些地方,连他都自愧不如,有如此才能,尤总镇能在榆林造出红夷大炮,也就不足为奇了。”刘廷夔和连元连连点头,连元又叹道:“世说有天才,我过去不信,但今日却是信了。尤总镇之才,若不是天生,又有何人可以教他?”刘廷夔笑而不语,心中却是想到了关于 “岳王爷”的传说,他是新派学说,对怪力乱神,一向都是不信的,但面对尤振武,他的信念却是有些动摇,因为就像是连元所说,尤总镇之学,若不是天生,又有谁人可以教他呢? 此时坩埚炉子又已经烧了起来,照计划,今日下午到晚间,铸炮厂还要再铸造三门小炮、一门大炮,身为总兵,尤振武不能一直留在现场,他将诸般事务交付给周器周运兄弟,详细叮嘱,随后离开铸炮厂,往四门和城中巡查。 此时,尤振武已经出现在了南城城头。今日白天是刘廷杰部值守。城外,闯军依旧使用五百斤的佛朗机炮在轰击,阻挠榆林军清除壕沟中的土石,吊杆数次立起,又数次被轰倒,军士无法下城,如果照刘廷杰过往的作战风格,那肯定是不惧牺牲,强硬派遣军士下城,冒着炮击的风险,顽强的清掘壕沟中的土石。 但尤振武数次在军议上强调,保存实力,不作无谓的牺牲,以待后续的大战,也因此,刘廷杰也才能压住脾气,没有派军士下城,但眼见壕沟中的土石越来越多,他心中的忧虑无法压制,此时面对尤振武,他再一次的提出,暗夜奇袭,打贼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让他们暗夜填沟。 李承芳笑道:“告诉参戎你一个好消息,明日下午,咱铸炮厂的新炮就可以试药,如果顺利的话,晚间就可以有一门红夷大炮,三门红夷小炮运上城头,红夷大炮有效射程六百五十步,小炮射三百步,贼人火炮全在覆盖中,等到后天,还能有一门大炮、三门小炮上城,到时,就容不得贼人的火炮猖狂了,这城头的吊杆,他们想轰也是轰不到了。”刘廷杰惊喜:“这么快吗?” “是。”刘廷杰振奋,目光望向城外闯军的火炮,拳头在墙垛上一砸,说道:“如果能射到六百五十步,那贼人火炮就全不在话下了,就算贼人填平了壕沟,就算贼人有百万大军,又有何惧?”李承芳捻须笑:“贼人这些日子连续投掷土石,看似占到了便宜,却想不到我军趁此时间铸出了大炮,如果闯贼知道了,一定会后悔死吧?”刘廷杰点头赞同,忽然又忧虑:“贼人一连七天没有攻城,每日猫在营中不出,其攻城器械一定打造了很多,我军不可不防啊。”这亦是尤振武忧虑的,他面色严肃,远远眺望城外那一面高高飘扬的大纛上,那就是李自成的帅帐所在---十万大军,屯于榆林城下,每日耗费钱粮众多,更不用说因为榆林的坚壁清野,闯军取柴困难,很多物资都需要从百里之外转运,这对闯军的后勤是极其沉重的负担,每在榆林城下多耽搁一天,他们多耗费一天、更不用说,照历史的记载,李自成将会在明天正月,也就是二十几天后,于西安登基,并册封百官,这种情况下,当然是越早拿下榆林越好,岂能在榆林城下浪费时间? 但闯军却一连七天,除了小规模的骚扰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第七十章 榆林保卫战(二七) 七天的时间里,闯营之中人马欢腾,烟尘不断,那不止是在打造攻城器具,也是在铸造火炮的铁弹,和准备攻城的各种武器,同时,载着各种物资的车马也络绎不绝的从绥德方向运来,滚滚进入营中,七天的时间,足够他们养精蓄锐,打造出相当数量的攻城器具了,但他们今日却依然没有攻城,难道真是要将四门的壕沟一点一点的磨平了,再忽然出动大军,利用兵马的优势,推出众多的攻城器具,四门齐攻,令榆林顾此失彼,无法兼顾吗? 这种可能是极大的。虽然不能知道闯军什么时候会准备好?但可以确定的是,闯军下一次的攻城,一定会是雷霆万钧,狂风暴雨,不拿下榆林绝不罢休。 那么,榆林要如何应对呢?老实说,没有什么巧办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坚强的意志对抗闯军的猛攻。 一句话,战场胜利,终究是要靠真刀真枪的厮杀,而不是纸上谈兵的嘴皮子。 唯一希望闯军能再延宕两天,让榆林铸炮厂造出更多的火炮。 “今日是腊月初三?”尤振武沉吟的问。 “是。腊月初三。”李承芳回答:“闯贼大军到城下,已经十四天了。” “再有五天就是腊八,再有二十七天就是过年……”尤振武似有所思。 “是。总镇是想到什么了吗?”李承芳道。尤振武抬头,目光看李自成的大纛,沉思道:“我们坚守榆林,其实不需要多,哪怕只坚守二十七天,一直到年后,李自成年前就无法回西安了。听说牛金星宋献策已经为他谋划好了登基大礼,时间就在正月里,如果他一直困在我榆林城下,无法脱身,回不了西安,那所谓的什么登基大礼,怕就是泡汤了吧?”李承芳眼有疑惑:“闯贼妄称天命,若敢登基,不过是沐猴而冠,自取灭亡,所以卑职倒以为,其若回西安登基,对我榆林并不是一件坏事……卑职浅见。”李自成若回西安,必然要带走一部分兵马,敌人兵少了,榆林压力就能减轻不少,所以就内心来说,李成芳倒希望李自成能离开,如此,榆林胜机更多。 但他又隐隐觉得,尤振武刚才的话有深意,似乎有未尽之言,还没有说出来,因此他目光和语气带着探寻之意。 尤振武却不能再说了,因为再说就又要惹李承芳惊奇了。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迫切的想要改变历史,如果李自成不于崇祯十七年的正月在西安登基,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不会在登基之后,立刻率军东征,越过黄河,经山西,杀向京师呢? 如果时间改变了,那么甲申之变是不是也会改变呢?说话间,张禄拿来一个册子,交到尤振武手中,尤振武翻开了看,原来这是夜间值守将官的记录本,从贼人几次骚扰,大略时间,以及射杀情况,最后还有城外闯营每晚的 “军火”数量,都记录在册子上,这里所谓的军火,可不是枪支,而是夜间闯营点起火把的数量,这是尤振武特殊要求的,夜间值守的军士,要按时清点闯营营中火光的数量,并详细记录。 “看来,贼人营中的柴,暂时还能供应上。”合上册子,尤振武对李承芳道。 李承芳点头:“贼人穷尽人力,从百里之外转运,不知道耗费了多少车马。”说到百里,尤振武忍不住又想到了神木,他望向东北方向,也就在这时,他隐隐看见,有十几辆车马从东北方向而来,最后进入闯营之中,看到此,他心中不禁一紧,李承芳也看到了,宽慰说道:“贼人将方圆几十里之内的柴都搜刮干净了,往更远的地方,从神木境内搜刮木料,再运到这里,也不足为奇。”尤振武微微点头,但心中却不免忧虑。 ……下了城,尤振武沿着墙根走,查看那些埋在墙根下的大缸,这些天,缸里日夜都有耳目聪明的义民在守卫,侧耳静听地下的动静。 除了严防闯军的蚁附攻城之外,闯军的坑道掘城,放迸法,用火药炸塌城墙,亦是尤振武严防的另一个重点。 但地下安静,到今日为止,各处大缸都没有听到异响,看起来,闯军尚没有偷挖地道。 尤振武还是不敢大意,他叮嘱那些 “听缸”的义民头领,一定要时时警惕,听缸的工作枯燥无味,但却关乎榆林存亡,一旦贼人挖掘坑道,埋设炸药,而你疏忽大意,没有听到,那对榆林就是灭顶之灾。 面对总镇大人的亲自叮嘱,众义民都是振奋,所有看向尤振武的目光里,都充满了尊敬和振奋。 他们中间,有榆林本地人,也有从绥德米脂撤退而来,但不论是哪一个,现在都将尤振武看成是主心骨,一般来说,在明末的时候,文官地位高于武将,一城之防守,以来都是文官住持,如开封的高名衡,宁远的袁崇焕,无论胜败荣辱,最后挂的都是文官的名字,但榆林这一次是例外,都任老大人深知自己不善军事,因此他甘愿将所有防务都托付给尤振武,他安心做后勤,整个城防,从南到北,从上到下,从防谍到城中治安,都以尤振武的决定为准,而尤振武也没有令全城百姓失望,闯军第一次攻城,伤亡数千也没有能靠近城墙,威力无比的手炸雷更是让全城百姓振奋,这中间,关于尤振武的一些传说在城中传的更多,信服的人也更多。 待尤振武走后,一义民忽然小声说道:“总镇大人面目英朗,真是像啊。”他没有说像什么,但众人却都明白他在说什么,一个个频频点头。 尤振武脚步匆匆,先去往火器厂,查看手炸雷的生产情况,随后又转城西校场,观看义兵操练。 大战在即,在榆林军的战兵辅兵之后,城中义兵的战力,也将是决定的一环。 原山海关铁骑营参将尤岱正在操练义兵,眼见尤岱亲力亲为,亲自下场,带着众义兵一起操练,尤振武不打搅,站在场边静静看,直到尤岱发现了他,放下手中的长矛,奔过来向他抱拳行礼,他才抱拳回道:“岱叔铁骑雄将,弓马双绝,晚辈佩服啊。”尤岱哈哈笑:“少总镇过誉了,若说铁骑雄将,弓马双绝,你父亲尤参戎才是榆林第一啊。”见尤振武眼中有凄然之色,像是想起了战死的父亲,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哎呀,看我这张嘴,就是不会说话,少总镇,你可不要见怪啊。” “怎么会?”尤振武道:“父亲在家时,常常提起岱叔你,只是岱叔一直不肯出来。”尤岱叹口气:“不错,我原本已经下定了决定,永不从军,靠家中薄田,安安心心做一个小老百姓的,若不是贼人杀到榆林,说什么我也是不会出来的。”仟千仦哾说着想到了什么心事,随后长长叹息,抓起长枪,又去场中猛练了。 尤振武心中明白,尤岱当年罢归,不止是因为性情耿直,得罪了上峰,更因为是牵扯到了袁崇焕的案子,所以才会被朝廷罢免,永不任用的。 ……城外。一片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攻城器械日夜不停的打造中,宋献策不负众望,终于是造出了一颗手炸雷,也就是闯营众人以为的小万人敌,为了显自己之能,宋献策忙将李自成以及营中有名有姓的将领全部请来,让他们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 听闻宋献策短短七天时间就造出了小万人敌,众人都是惊喜,牛金星赞道:“康年兄真是当世奇才啊。”宋献策,字康年。 顾君恩也惊奇。刘芳亮瞥他一眼,像是在笑问,怎么样顾先生,你失算了吧? 那第一颗的小万人敌就摆在桌子上,李自成等人先围着看,听宋献策唾沫横飞的讲解,众人都为李自成贺,牛金星更连连叫好,只顾君恩眼有怀疑,随后众人去到高台之上,准备观察小万人敌的实炸表演。 宋献策站在高台下,胸有成竹的捻着胡须,命令一个军士点火把,另一个军士负责投掷。 只见负责投掷的那个军士抓了小万人敌,插上引线,点燃了,向前方无人处奋力投去。 大约是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那个军士十分紧张,一连点了两次,方才是点燃了引线,然后看也没有看,朝着前方的空地就扔了过去,随后就赶紧蹲身闪躲。 嗖。能看到引线被点燃在空中的火星。小万人敌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紧张看,只等最后那一声的爆炸。但一直等了很久,耳朵都捂的疼了,却迟迟没有听到那一声的巨响。 屏气凝息中,除了呼啸的北风和军旗被卷起的猎猎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众人都是疑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向宋献策。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看?”宋献策微微尴尬,事前没问题啊,怎么事到临头却有意外? 他有意无意的看了顾君恩一眼,即令那个军士上前查看。原来,顾君恩当日在刘方亮帐中所说的那些话,他都知道了,对于顾君恩的蔑视,他十分的不满,认为顾君恩实在是狗眼看人低,不把他当回事,他非是造出小万人敌,给顾君恩一点颜色看不可,而时间越快越好,因此,小万人敌只试验成功了一次,还不成熟,但他却已经急不可耐的要公开展示了。 那一军士硬着头皮向前,慢慢靠近,踮脚,伸长了脖子看,确定没有危险后,他长长松口气,上前双手捡起祸患,捧着那一枚 “小万人敌”回来了。 “大人请看……”原来是引线灭了,就在引线快要燃尽的时候,忽然就熄灭了,不知道是因为空气和风的摩擦,还是引线本身的质量问题。 引线灭了,当然就不能炸了。 “这些该死的……”宋献策微有恼怒,对引线工匠十分不满,但还是压着火气向李自成解释,李自成丝毫不介意,微笑着命令吩咐继续。 宋献策喝令军士换了引线再扔。军士答应一声,重复刚才的步骤。 “嗖!”带着火星的小万人敌又被扔了出去。但久久等待后,这一次还是没有响。 军士再捡回来。发现这一次问题更严重,引线根本就不见了,好像是在飞行途中脱落,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一连两次失败,李自成涵养再好,此时也不免微微失望。众人眼中的失望更藏不住,有人更小声议论:“这么难……该不会是不行吧?”连牛金星都无法再为宋献策说话,改为默默。 “废物,连一根引线都插不好!”宋献策的面上挂不住了,他挽起袖子,亲自下场,精挑细选了一根引线,然后无比认真的插到小万人敌的细孔中,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交给投掷的那个军士,喝道:“这一次再有问题,老道拿你是问!”那军士唯唯诺诺的接了。 宋献策回到高台前,向台上的李自成拱手:“闯王,只是引线的小问题,臣已经解决了。”李自成颌首微笑:“军师辛苦。”待宋献策走远,那个投掷的军士吸一口气,第三次将手中的 “小万人敌”投了出去。嗖。小万人敌带着火星飞了出去,也落了地。但等待许久,依然没有听到那一声动人的爆炸。 只有北风呼卷大旗的声音。等待很久后,众人疑惑或失望的目光都看向了宋献策。 众目睽睽中,宋献策彻底尴尬,他脸色阵青阵白,暗骂一声,分开挡路的军士,亲自往前查看,口中怒道:“引线总是熄灭,将那几个做引线的匠人给我抓来,看究竟是哪一个人在滥竽充数,以次充好?”说话间,他已经快走到了落地的 “小万人敌”面前,但就在这时,忽然听见 “轰”的一声响,原地冒起黑烟,闪现红光,那迎面掀起的气浪,一下就把他掀翻在地了。 第七十一章 榆林保卫战(二八) 小万人敌的测试现场。一声爆炸。 “军师!”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也没有想到,小万人敌这么长时间没有炸,不想宋献策刚走到它面前,它就忽然爆炸了,这不是故意的吗? 因为距离太近,宋献策直接被掀翻,所有人都以为,宋献策这一次凶多吉少了,李自成急的奔下高台,叫道:“军师,军师~~”牛金星刘芳亮顾君恩等人也慌忙跟上,一时兵荒马乱,右弼来仪年老力衰走的慢,差点被后面的马重僖挤倒在地,口中慌叫:“哎呦。”马重僖不满的伸手扶他一下,口中道:“老大人慢一些走,莫闪了腰。”快步超过他,往前面去。 但不待众人冲到面前,就看见黑烟之中,有一个人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又踉踉跄跄的向前奔了两步,这才大叫一声,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正是宋献策。周围警戒的闯兵早已经是冲了上去,七手八脚的将他扶起,等李自成等人冲过来,发现宋献策的头发眉毛被烧掉了不少,口中哎呦哎呦,除了眼珠子和牙齿是白的,其他五官都是黢黑一片,全身黑乎乎,整个人仿佛是刚从煤黑里面被提出来一样。 不过却并没有受伤,只是他的人好像是被爆炸声吓傻了,目光发直,双脚双手不停的颤抖。 “军师,军师!”李自成对宋献策确是真爱,他蹲下来,抓住宋献策的手,连连呼唤,又叫道:“医官呢?快叫医官来!”牛金星则喊:“康年,康年,闯王喊你呢,你听见没有?你快快回话啊~~”在两人呼唤之下,宋献策终于是醒了,恢复了神智,口中第一句话:“吓死俺了……” “快快,快送军师回帐!”李自成露出喜色,挥手命令。四个军士架起宋献策,往帐中送他。 见只是虚惊一场,宋献策并没有受伤,众人提着的心也就放下了,此时才发现宋献策的样子无比滑稽,面目黢黑的像是一块人形木炭。 听见果毅将军马重僖压低声音笑道:“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这哪是做万人敌?这是在烧炭啊~~”原来,马重僖烧木炭出身,对这种木炭黑最是熟悉。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偷笑。刘芳亮叹口气,非常失望的摇头,想到刚才这么近距离的爆炸,咫尺之间爆炸,宋献策最后都毫发无伤,这小万人敌的威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看来,这果然不是轻易就能造的。可惜西安火器厂主使赵彦亨在城下榆林军射死,西安火器厂的骨干匠人,也都被尤振武带到了榆林城中,致使没有熟练的匠人可用,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使用宋献策,现在想来,失败其实早已经是注定了。 想到此,刘芳亮不由就看向了气定神闲的顾君恩,两人目光对视,顾君恩向他拱拱手,刘芳亮微微点头,目光随后看向坚固难克的榆林城,以及城头上,那一面猎猎飞扬的军旗,又想到即将面对的攻城战,以及攻城时,必然如雨掷下的铁疙瘩,他心情不由就沉重起来。 “初五日,后天……”刘芳亮在心中念叨:“愿上苍保佑我义军。”……从校场离开后,尤振武回了一趟家,向两个老爷子汇报了这两日的军情,前一次大战之时,尤世威不顾病体,亲到城下听战,回来之后,精神虽然不错,但身体却愈发的虚弱了,此时他躺在榻上,听尤振武说,大炮已经铸成,明日下午就可以试炮,他欣慰的点头:“好,好啊。” “二哥,你就不要瞎操心了,有我和振武在,贼人攻不破我榆林的!”尤定宇大声。 尤世威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有听见,微微咳嗽的说道:“不可大意,榆林乃三边最后一城,决不能有失,就是死,也不能让闯贼踏进榆林一步。”尤振武心情沉重,他清楚的感觉,老爷子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精神也时好时坏,这怕是……他不敢往坏处想,只祈祷上天保佑,能让老爷子多陪自己一段时间。 向老爷子跪拜磕了一个头,尤振武起身离开,在看过母亲之后,他又急急赶往铸炮厂。 到黄昏时,铸炮厂今日又造出了一大三小,一共四门红夷炮,尤振武仔细检查,又看新铸处的几十发炮弹,见各处没有差错,质量过关,炮弹浑圆光滑,可以最大可能的减少摩擦,增加射程,他暗暗松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意。 天黑时,李文英带着小丫鬟韩素宁,前来送晚饭。尤振武招呼周器周运两兄弟一起用饭,周器周运齐声推辞,但尤振武不管,强令他们两人在桌边坐下,周运还好,周器却是拘谨的很,坐在那里,小心翼翼,直到尤振武和他说起铸炮的诸般事务,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决战怕就在一两日了,铸炮厂上下一定要抓紧。”最后,尤振武叮嘱。 “是。”这一夜,尤振武宿在铸炮厂,清晨,他来到城头,巡视城防,询问昨夜的战况,武尚忠是昨夜的南门值守,他向尤振武汇报,昨夜闯军又袭扰了三次,从子时一直折腾到凌晨,他部使用弓箭和火铳,又击杀了将近一百贼人,此时站在墙垛口,还能看到贼人遗留在壕沟前的尸体。 尤振武望着城外,吸了一口清冽的寒气,隐隐却觉得有些不对了---这几日来,因为闯军的炮击阻止,榆林军的吊杆立不住,军士无法下城,闯军扔到壕沟中的土石,越积越多,正常情况,闯军一定会在夜里出动更多的兵马,以期投入更多的土石,以尽快的填平壕沟,发起总攻。 但现在的情况是,闯军每夜袭扰的兵马,依然还是一两千人,投下的土石并没有增加多少,照这样的速度,还得五六日才能填平壕沟。 闯军为什么不着急?这不符合常理啊?难道是在等什么?尤振武正思量间,李承芳也来到了城头,尤振武将自己的忧虑向他说,他听了也是惊疑:“不错,贼人作为,不符人情,更不符兵法,李自成刘芳亮多年带兵,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梗都是智者,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除非他们另有所图。 “你以为是什么?”尤振武问。李承芳捻须摇头:“属下一时想不出……”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刚才总镇你说,如果贼人出动数倍的兵马,那么,三到五夜,就能填平壕沟,但如果贼人出动十倍的兵马,比如一次出动一万,甚至是来两万人,两万个贼人在暗夜里背负土石,悄悄摸到壕沟前,往里面投掷……”听到此,尤振武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因为这就不是三五日,而是一夜填平了。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乃是因为这一两万背负土石,悄悄往壕沟摸近的闯兵,他们本身是没有任何防守能力的,一旦被城头发现,箭矢火铳齐发,造成的伤亡,不是一般的军队能承受的,如果闯军还是过去的样子,营中裹挟大量的饥民和流民,以他们为驱使,死了也是白死,那倒是可以,但现在闯营之中并没有什么饥民和流民,在自封 “奉天倡议大元帅”,又打败孙传庭,拿下潼关和西安后,闯军正规了许多,营中已经没有什么饥民和流民了。 还有,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都是雀盲眼,眼间不能视物,榆林城下的空间,也是有限,一两万人在暗夜里面摸索前进,摩肩接踵,肯定会相互碰撞,你踩我的脚,我踩你的脚,根本无法保持安静,不等靠近壕沟,就会被城头守军发现,继而扔下火把,照亮他们的行踪,用弓箭和火铳收割他们的性命。 也就是说,人数如果太多的话,偷偷投掷的目的,就无法实现,也因此,每一次夜袭的人数都不能太多,尤振武在心里暗暗计算过,闯军夜间袭扰的合理人数,在三千到四千人之间,多了就无法保证隐秘。 但此时被李承芳一点,他忽然惊醒,自己可能是犯了常识推断的错误,因为李自成刘芳亮不是常人,他们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至于雀盲眼,也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如果计算好时间,一万个贼兵,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摸到城下一百步,等天色有了微光,雀盲眼缓解,这一万人忽然跳起,往壕沟冲来,我榆林军,能防住多少?”尤振武看李承芳,像是问李承芳,又像是在问自己。 李承芳脸色也微变:“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正是人一天之中,最困乏的时候,反应最迟钝,天气又寒冷,五指难伸,从取弓搭箭到射出,这中间需要的时间,足够第一批贼人冲到壕沟前了,且我们夜间值守的兵力,只有一千……”尤振武闭眼想了一下,随后远望城外的闯营,缓缓道:“我明白了,李自成只所以不增加夜袭的兵力,为的就是麻痹我们,我们以为,闯军最少还得五天时间才能填平壕沟,也就会以为,闯军会在五天之后发动总攻,如此,在这五天里,我们就会放松警惕,而这,正是他们的目的。”李承芳点头:“不错,贼人阴险狡诈的很。如此看来,贼人总攻怕就会在这一两天了。” 第七十二章 榆林保卫战(二九) 如果凌晨时分,壕沟忽然被填平,贼人继而发动总攻,榆林肯定会猝不及防,虽然不至于失守,但短时间之内,手忙脚乱是免不了的。 想到此,尤振武立刻召集众将,将心中的忧虑向众将说,众将听了也都是微惊,随后各抒己见,提出应对的办法。 和势均力敌的野战不同,作为守城的一方,榆林军处于被动,一切都要等闯军出招,他们才能应招,在闯军没有出招之前,他们的讨论只是一种提前的预防。 讨论的越激烈,各种可能都提及,预防就可能越充分。最后,尤振武下令:“今日夜间,各门要更加提高警惕,凌晨时,兵马全部上城,弓箭火器预备好,时刻防备贼人突如其来的攻城!” “遵令。”众将答应。完事后,尤振武询问各营的战备状态,从孙惠显一直到翟去病吴汉,分别就自己营中的情况,向他报告,虽然被十万贼人围在城中,城中士兵不足万人,但因为粮草充足,准备充分,从孙惠显以下,所有将官都矢志不渝,誓言坚守,所谓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在将官们的影响和带领下,各营士气高涨,每日操练不停,贼人第一天攻城的失败,更是壮大了全军上下的斗志。 孙惠显又夸了丁三,说丁三在营中宣讲《岳飞传》的效果极好,士兵们极愿意听,听到激动处,很多人会落泪,骂金人,骂秦桧,骂张邦昌,日常操练中,说起这些奸人,所有人也都是痛骂,以往,士兵们操练结束,回到营房中无所事事,不说打架斗殴吧,但偷偷喝酒,戏耍赌博,甚至外出找女人的事情根本无法禁绝,现在操练一结束,士兵们只想坐在那里,听丁三说上一段~,而不是去胡搞。 对孙惠显这些带兵将领来说,这实在是太好不过了,过去屡禁不绝,令他们十分头疼的顽疾,竟然被一个说书人给解决了。 尤振武微微笑,这样的效果,正是他想要的。而孙惠显没有想到,或者说想到了而没有提及的另一个效果是,在听着《岳飞传》的日日熏陶和潜移默化中,将士们对 “忠奸”两字有了更多的认识和清楚甄别,在内心里,不知不觉就已经竖立起了榜样,面对奸人和敌人时,他们才能有更多的坚守之志,当然了,这非一日之功,需要丁三继续不断的努力,丁三之外,也还需要培养更多的说书人。 军议结束,众将各去忙碌。和昨日不同,因为军议的提醒,这一日,城中各营都有大动,以备贼人明日清晨可能的偷袭。 而为了迷惑闯军,四门也都尝试着竖起吊杆,假意要派军士下城,直到被闯军大炮轰击方才停止。 下午,那一门一千斤的红夷大炮和三门红夷小炮,被拉到了南门,继而被运上了城头---城中并没有合适的试炮地点,尤其红夷大炮的射程还那么远,一炮都能从南门射到北门了,于是尤振武干脆决定,四门红夷炮全部在城头试炮,如果质量不过关,再运下去即可,如果过了关,直接就在城头安置。 钟茂先组织了一千青壮,用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将四门红夷炮全部运上了城头。 各营将士和义民,以及城中的百姓,纷纷聚拢观看,见到榆林铸炮厂竟然真的铸造出了新炮,而且还是红夷炮,所有人都是振奋。 “这就是红夷大炮啊,啧啧,跟咱们过去见到的大炮,确实是不同。” “听说红夷炮一炮能打数里呢,当年在宁远,虏酋努尔哈赤,就是被红夷炮打死的。” “啊,太好了,有了红夷炮,贼人的炮就不能猖狂了。”又有人说:“你们知道吗。这红夷炮只有京师和宁远能造,西安都不能造呢,想不到咱榆林居然造出来了。” “那是为什么?西安都不能造,咱榆林怎么造出来的?”先一人白了他一眼,像是在嫌弃他的糊涂。 后一人立刻明白了,说道:“哦,额明白了,一定是尤少总镇,他能造出那不用火绳的火铳,造红夷炮自然也不是问题了。”先一人这才收起嫌弃的眼神,说道:“额听说,是尤少总镇在铸炮厂守了一天一夜,一眼都没有合,方才把红夷炮造出来的。” “哦~”现场一片恍然大悟的点头,对于红夷大炮能造出,他们也就不奇怪了,然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的就看向了城头,眼神里都是尊敬,甚至是崇拜---那里,红缨铁盔,身穿棉甲,披着大氅的尤振武正在和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商议着什么,时不时,他还抬起头,关心红夷炮上城的过程,冬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清楚看见他脸色无比严肃,好像是在忧虑什么? 刘廷夔三人则是连连点头。原来,就在刚刚,尤振武交给他们一本新写的操炮手册,并叮嘱他们,因为榆林铸炮厂铸造工艺的有限,也就是因为白口铁的原因,这一批红夷炮的炮管是有寿命的,大约只能保证发射三百发弹丸的安全,此后炮管就会进入炸膛的危险期,因此就不能再使用,需要报废,回炉重造。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的就是减少炸膛的风险,从而更好的保护炮手,因为一旦炸膛,受到伤害最大的,一定是操作火炮的炮手。 为了准确使用,每日发射的炮弹数量都要清楚记载,一旦到了寿命的临界点,就要停止使用,交付铸炮厂回炉,而且回炉后的铁水,也不能再铸炮,只能降一级使用,作为兵器或者是甲胄的用铁。 刘廷夔三人对于 “白口铁”并不是太能理解,也不明白,为什么出现了白口铁,炮管的寿命就会受到影响? 但他们对尤振武的判断,却是毫不怀疑的,更能知道,尤振武这么做,正是为了保证他们这些炮手的安全,因此三人心中都是感激,答应在操炮的教程中,会记录每日发射的炮弹数量。 “世人都说红夷大炮宝贵,其实最宝贵的不是大炮,而是操作的炮手,若没有娴熟精准的炮手来操作,再好的火炮,也发挥不出威力,而一个优秀炮手的培养,需要相当的时间,大炮可以重造,但牺牲的炮手,却不能再重来,所以你们记住了,但是有危险,你们要毫不犹豫的舍弃大炮,但有问责,一律由我承担。”尤振武道。 “谢总镇,总镇如此爱惜,我三人永远铭记。”刘廷夔三人都是感激,对尤振武深辑。 站在旁边的李承芳却觉得尤振武太过小心了,大明的大炮,历来都是出了裂缝,或者是临场炸膛,方才会报废重造,从来没有听说过,炮弹定量,发射到一定数量,即行报废的事情,这样是不是太浪费了? 要知道,铸造一门大炮,从熔铁一直到最后的打磨,前前后后可是要花费大量的银子,又或者说,三百发的数量,是不是太少了,如果一日打了几十发,岂不是十天就要报废? 像是看出了李承芳的想法,尤振武说道:“铁模铸炮法,虽然省工省力省时,但对炮管的寿命,却有一定的折损,同样的铁水,同样的工艺,如果使用泥模铸炮,炮管寿命能达到六百发。这其中的一长一短,一利一弊,是我一直斟酌的,就现在来说,铁模铸炮是最适合我榆林军的,但铁模铸炮的缺点,我也必须弥补,所以我才要制定三百定量法,为的就是保证炮手的安全,也是避免大炮炸膛,对我军心士气的影响,相比于这些,即便多费一些银子,往来多折腾,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李承芳明白了,肃然拱手:“总镇深虑,卑职汗颜。”脚步声响,钟茂先奔了过来,向尤振武抱拳行礼:“总镇,都运上来了。”随着最后一门小炮的上城,四门红夷炮都被运上了城头。 尤振武点头:“辛苦了。”目光看刘廷夔连元和王永春三人:“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记着千万小心。” “总镇放心,”刘廷夔拱手:“我三人知道怎么做。”行一礼,刘廷夔和王永春向四门红夷炮走去,连元则是登上二层敌楼,负责观测。 四门红夷炮,分别被放置在南城城墙的不同位置,首先要测试的,就在放在城楼附近的那一门一千斤的重炮,刘廷夔他们三人来到时,都任,王家禄,孙惠显刘廷杰,连同诸位老将,正围着那一门重炮看,此时的红衣重炮,已经是装上了轮子和炮架,炮口向着城外,身上也批了红衣,看起来威风凛凛,不愧有 “镇辽抚远大将军”的称呼。这还是一千斤的红夷大炮,如果是那种两千三千斤的巨型红夷大炮,会更加震撼。 轮子和炮架,都是尤振武亲自设计的,轮子巨大,远超炮身,轮毂轮辐轮辋都是实木的,由匠人精心打磨,坚固又科学,又使用热胀冷缩法,将一般大小的铁皮圈套在木轮上,给外胎增加了铁皮,减少木质车轮的磨损。 一句话,红夷大炮不止是武器,也像是一件艺术品,为了它的成功制造,尤振武可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第七十三章 榆林保卫战(三十) 榆林文武都围着红夷大炮看,一个个都是兴奋,待刘廷夔上前行礼,说即将试炮,众人这才散开,很快,几个炮兵走上前来,先取来棉布定装弹,送入炮膛中,再小心翼翼的将一枚球型铁炮弹推入炮膛中,用一个羊毛棍子压实,最后在火门处插入一根导火索,做完这一切,旋转炮口,将红夷大炮推到墙垛口,正对城外的闯营,刘廷夔王永春两人亲自动手,把火炮仰角调成四十五度,此为最远射程的最佳角度,也就是说,第一发试射将测试此炮的最远射程,两边堆上半人高的沙袋,防止出现意外,炮轮前面垫上硬木,一个炮兵拿了个前端分叉、燃着火绳的点火杆站在炮旁,待到调整完毕,刘廷夔从他手中接过点火杆,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尤振武。 这中间,连云已经登上了二层敌楼,远眺城外的闯营。尤振武则仔仔细细的看了刘廷夔他们装弹的过程,心中计算着时间,当刘廷夔等人装弹完毕,向他看来时,他便向都任抱拳:“方伯大人,一切妥当了,请问是否开始?”都任点头:“开始吧。”尤振武遂大声下令:“开始!”刘廷夔高声答应一声,将手中的点火杆压向导火索,王永春等几个炮兵迅速迅速散开,于远处捂耳蹲下,刘廷夔在点燃导火索后,也快步撤走,同样是蹲下捂耳。 “要放炮了,闲人闪避!”这中间,几个中军大声呼喊。周围人纷纷捂耳。 m即便是离的比较远的都任王家禄等文官,也都将自己的耳朵堵上了。 只有尤振武孙惠显刘廷杰等武将,为威武和武德,只是稍微站远了一些,但没有捂耳。 众人注视中,眼见火苗顺着导火索,一点一点地接近火门。尤振武眼睛眨也不眨。 翟去病张禄等人则是满脸紧张。等待中时间显得格外地漫长。 “砰!”但终于,就看见红夷大炮的炮口火光一闪,发出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硝烟弥漫,整个城墙都被震得一颤,那门红夷炮猛地向后一退,一颗黑色铁弹在空中一闪而过,向城外闯营激射而去! 同一时间。 “咚咚咚咚~~”在闯营后方的大片空地上,有黑压压的人影和金鼓之声,数千闯兵正在冬日下午的寒风中,分成一队队,背着土石,在军官的命令下,跟着队长,时而奔跑,时而匍匐在地上。 原来,他们正在操练如何在凌晨时分,摸黑潜行,然后发动忽然袭击,将所有的土石都投入到榆林城前的壕沟中。 这样的操练,已经连续进行了三天了。因为他们是在闯营营后的大片原野中操练,远离榆林城,所以城头的榆林军无法发现。 此时,刘芳亮全身甲胄,披着大氅,正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面色严肃的观看着军演的所有过程,闯军军师顾君恩,左果毅将军马世耀,原大明四川副总兵,但献出西安,被李自成任为果毅将军的王良智等闯军将领站在刘芳亮身边,和刘芳亮一样,一个个都是表情严肃。 刘芳亮不时侧头和顾君恩说两句,就军演的过程进行评点。顾君恩同样也会点评,但更多的是指出问题。 马世耀偶尔也会发言。但同样身为果毅将军的王良智却鲜少开口,好像他是一个外人一般----或者说,他本就是一个外人,西安之战时,因为闯军声势浩大,兵马众多,他五千四川兵是西安城防的唯一依靠,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秦王都不肯拿出钱粮犒赏,川军士兵辛苦守城,但连过冬的棉衣都没有,一个个在城头冻的哆里哆嗦,士气低迷到了极点,王良智心知西安不可守,加上他原本就是贪生怕死之人,于是闯军大兵不到,不等闯军攻城,他就打开城门主动投降了。 如此,闯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西安。因为此功,王良智被李自成封为了果毅将军。 虽然李自成本人礼贤下士,对帐下将领一视同仁,对于降将一向也都十分尊重,但不同于左光先等陕西降将,王良智是四川人,对陕西话半懂不懂,加上他并不是什么宿将,麾下的五千四川兵,战力也是一般,因此在闯营中没有什么地位,明着是果毅将军,实则连威武将军也不如,今日操演他只所以会站在刘芳亮身边,乃是因为刘芳亮向李自成借兵,将他麾下的五千人作为明日凌晨填沟的主力,此外又从其他各营抽掉了五千老弱,一共一万人,组成填沟大队,他则是填沟的总指挥。 谁都知道填沟是一个危险活,在城头弓箭和火铳攻击下,死伤惨重几乎是不可避免,过去这原本都是流民饥民所所做的事情,现在却落到了自己头上,王良智心有不满,但面对刘芳亮的命令,他却也不能抗拒。 “王将军,看今日天气,明日凌晨应该不会冷太多,但是隐藏得当,抓紧时机,必能一击而中。”顾君恩说。 “明白。”王良智忙抱拳。顾君恩又道:“填沟关乎我义军攻城之成败,做好了,先声夺人,我义军攻城事半功倍,做不好,我义军怕就要遭受大损失,所以王将军,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良智正在表决心,但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听见 “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闯军营前的方向打了一个响雷、不止王良智,所有人都听见了,于是目光都看向声音的来源处,第一反应,他们原本以为是己方的火炮,正对着榆林轰击,那轰的一声巨响,乃是火炮发出的轰鸣,但隐隐又感觉不对,因为那声音过于遥远,起源处好像是自榆林城头,而非己方营前。 他们抬头看的时候,正有一道黑色孤烟在闯军营前滚滚升起,于冬日清冽的天空中,看起来异常显眼。 刘芳亮脸色变了,因为他已经看出了这并不是己方的火炮在轰击。恰恰相反,很有可能是城头榆林军的火炮,轰在了己方营前的空地上。 只是己方大营距离榆林城三里,最近的地方,也超过了两里,榆林城头的火炮根本不可能轰击这么远。 这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刘芳亮转对王良智:“你继续操练!”说完匆匆下了高台,认镫上马,返回营中。 顾君恩马世耀等人也急忙跟上。……营中。李自成的金帐。侍卫林立。 此时的李自成刚刚接到李过军送来的军报,正和牛金星对着地图,商议下一步的计划,耳朵里忽然听闻的轰鸣声,原本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些天,为了阻止榆林军在白天清楚壕沟底部的土石,闯军常常发炮,他早已经听的习惯,直到义子李双喜一脸震惊的冲进来报告,说就在刚刚,榆林守军发了一炮,正落在营前两百步,他才微微吃惊的抬起头。 牛金星也是惊讶,问道:“双喜将军,你可看清楚了?我义军大营离着榆林城三里地,那可是一千两百步,两百步,那岂不是说,榆林军一炮射了一千步,超过两里多的距离吗?”李双喜抱拳:“看清楚了,额亲自到落弹点看的,虽然还没有找到那一枚炮弹,但不会错的。”牛金星惊:“怎么可能?难道榆林军有红夷大炮?”李双喜不敢说。 李自成脸色却已经又变了,他大步迈向帐外,口中道:“看看去。”李双喜急忙招呼备马。 “砰!”李自成刚出了大帐,就又听见了一声巨响。声音源,还是来自榆林城头。 这一次,李自成听的清楚,也看到清楚---一道黑色孤烟,正从营前方向升起。 那并不是硝烟,而是炮弹重重砸在地上,激起的烟尘。李双喜心直口快,立刻道:“榆林守军又开炮了!”李自成脸色阴冷,快步向前,牛金星忙道:“闯王,如果真是榆林守军开炮,营前已经不安全,您还是不要去了。”李自成脚步却不停,口中道:“无妨,谅他们也不会有红夷炮!”……榆林城头。 第一发试射成功,炮弹远远飞出去,直射到闯军营前,激起烟尘的时候,城头响起了欢呼,很多人忍不住跳跃,都任王家禄两位大人激动的点头,尤定宇侯世禄等老将新人都是哈哈大笑,武尚忠和翟去病握拳庆祝,二层敌楼上,负责观测的连元,兴奋的挥动三角旗,向两位老大人及尤振武报告---刚才这一发的试射,几乎射到了贼人的营前,他通过目测法计算,射程超过九百步。 见有如此射程,众人更是振奋。 “九百多步,岂不是二里之地?人说红夷炮犀利,三千斤大炮,能射五里之地,果然不虚也!”尤见田惊喜。 翟去病笑道:“怎么样二叔,你输了吧?”尤见田叹笑道:“输了,愿赌服输。”说罢,从袖中一小块碎银子,爽快的扔给翟去病。 翟去病接住了银子,笑着抱拳:“谢二叔,谢二叔。”武尚忠笑道:“二叔,你又让这小子骗了,他老早就打听到了的。”尤见田看向尤振武,感慨道:“我当然知道,但就是有些不信,现在才是信了。振武之能,让我这个二叔汗颜啊。” 第七十四章 榆林保卫战(三一) 一片振奋中,尤振武却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快步奔到红夷炮面前,查看发射之后,大炮本身的质量是否经受住了考验? 要知道,刚才这一发的试射,炮药多装了一倍,为的就是测试炮管耐受力,如果在双倍炮药的情况下,炮管没有出现问题,那就等于是通过了测试。 负责质量检测的周器和两个铸造匠人早在尤振武之前,就已经奔到了大炮旁,尤振武奔到时,他们几人正在紧张的检查火炮各处。 尤振武把手放在炮管上,感受炮身的火烫,眼睛看炮膛内,见没有异常,这才微微放心。 刘廷奎王永春几人跟在尤振武身后,也奔了过来,尤振武抬手阻止,示意他们不要太靠近。 周器站起身,一脸欢喜的向尤振武报:“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啊,总镇,成了,成了啊!”激动的几乎语无伦次。 远处的人听见,都是欢呼,王徵和刘彝鼎额手相庆。尤振武也是激动,其实这并不是太意外,对于自己的所学,他心中还是有相当信心的,但周器的质量确定还是让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的那一块微微不安的小石头也终于是落了地,欣慰说道:“好,好。继续吧。” “是!”一发之后还有第二发,王永春拿着蘸湿的羊毛棍子清刷炮膛,炮膛中传出水汽蒸发的丝丝声,待他清理完毕,刘廷夔填入一包新的发射药,再放入铁弹,用羊毛棍子压实,拿开湿布,在火门处插入导火索,这中间,周器像看护自己孩子一样,抚着依然滚烫的炮身,眼中感叹和激动,久久不愿意拿开。 随后,他们几人合力将红夷炮推到墙垛口,轮子前垫上硬木,刘廷夔开始测瞄,计算出结果后,通过炮耳调整角度和方位。 ---三百斤红夷小炮用的是两斤的铁弹,此一门一千斤的大炮,用的是六斤的铁弹子,其强大的动能,四百步内,能将盾车彻底打碎,也可以装散弹,使用平射法,于两百步左右施放,可将前方之敌一扫而空。 所谓的散弹,就是一两或者是五钱的小弹丸,甚至铁钉也可以。当然了,这些都是尤振武心中的计划,最后能不能打出来,还要看测试的结果。 这一次大炮装填的是正常药量。目标,七百步。尤振武估算,这大约就是此炮最远的有效射程。 这中间,二层敌楼的连元大声报告,说有贼人从营中纵马驰出,于营前查看,尤振武知道,刚才的那一炮,对闯军一定造成不小的震撼,他们不会想到,榆林居然能有射程如此远的大炮。 刘廷杰道:“贼人现在一定惊慌不已,若能轰到贼人,效果会更好!”准备完毕后,听见刘廷夔一声呼喊,炮兵摇动三角旗,示意众人闪开,随后,刘廷夔使用点火杆,点燃了导火索。 导火索燃尽。 “砰!”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直将人的耳膜都震的嗡嗡作响,硝烟弥漫,浓烈的火光中,炮膛中的那一枚铁弹被巨大的力量,激射而出。 城前的原野中,又激起一股烟尘。正在营前寻找刚才那一枚炮弹的闯军士兵吓的慌忙闪躲。 这正是第二炮,也是李自成刚出大帐时听到的那一炮。炮声在所有人的耳边久久回荡,没有人埋怨炮声的巨大,只恨大炮还是不够响,射的还是不够远。 炮响之后,城头又是一阵欢呼,周器等几个匠人又奔了过去,再次检查,刘廷夔王永春用蘸湿的羊毛棍子快速清理炮膛,以让周器看的更清楚。 硝烟散开的时候,二层敌楼的连元打旗语,意思是,约七百步左右。 “太好了,振武,成了啊~”王徵老先生大笑。一般的军士和将士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王徵尤振武刘廷夔以及知晓火器炮战的将领却都是明白,这意味着这一门一千红夷大炮总体上达到了预先设定的要求,最远可以射击到九百多步,有效射程七百步左右,当然了,因为此时七百步左右的地方,没有一个可供攻击的具体标的物,因此,七百步的射程,还不能得到完全有效的认定,准确性也还无法确定,不过从最远射程来看,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总镇,神人也~~”李承芳轻声赞叹。身后一人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眼角泛起泪花,说道:“是啊,世间竟有尤总镇这样的大才。”李承芳回头看,正是前渭南知县杨暄,他向杨暄拱手,杨暄还礼,说道:“有如此大炮,榆林何愁不守?”内城城墙下。 说书先生丁三正激动的仰望城头---为防城头人数太多,惹来闯军的火炮袭击,尤振武严控上城的人数,丁三无官无位,没有办法上城,只能和城中的一些士绅和中层军官,包括尤振武老丈人李赫然一起站在城墙下,听着城头火炮试射时的轰然巨响,感受那么天崩地裂的震动和由此而带来的喜悦和激动。 “成功了,成功了~~”众人激动的议论,很多人恭喜一样的向李赫然行礼,李赫然满脸是笑,拱手作揖,向众人回礼,心中的得意忍不住就流了出来,这一刻,他忘记了这些天对女婿的不快,只觉得这个女婿还真是给自己长脸。 ……一千斤的红夷大炮之后,接着是三门红夷小炮依次测试,和大炮一样,都是前后两次,第一次两倍火药,仰角四十五度,测试炮管质量和最远射程。 第二次标准火药,测试有效射程。周器等人次次检查。 “砰砰砰砰~~”炮声连续不断的响起,将炮弹砸向城外的原野,令闯营惊惶不安,不明白他们没有发动进攻,榆林军为什么会连续不停的发炮? 更不用说,其中的第一炮几乎就轰到了他们的营门之前,后面的隆隆炮声,也有几炮超乎他们的预料,落在了七百步,四百步左右的地方,这都是第一次攻城时,榆林军火炮所不能达到的地方,怎么仅仅过了七八天,榆林军忽然就有了这样的能力? 二层敌楼上,连元通过目测,确定距离,连续报数。见各项差数基本都实现,炮身无碍,尤振武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榆林军上下早已经是欢喜鼓舞,欢呼庆祝之余,看向尤振武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尊神----本身就是九边重镇,久经战事,又有第一次闯军攻城时候的火炮压制,众军对火炮的重要性,太是清楚了。 有了红夷大炮的相助,不易于又多了数千兵马。……城外的闯营,却是另外的一种情绪。 闯营门前的望楼上,牛金星李双喜等人在簇拥着李自成站立,其时榆林军的试炮已经结束,天色也已经近黄昏,李自成站在望楼上,皱着眉头,脸色有些难看---消息不断的传来,不但确定了榆林军的火炮击在了营前两百步之处,而且已经找到了那一枚铁弹,经过确定,那乃是一枚六斤的大弹子,据此推断,发射此弹的火炮,最少在一千五百斤以上。 也就是说,榆林城头已经有巨炮了。只是,第一次攻城时榆林军为什么使用? 今日没有攻城,为什么却要平白浪费?答案很明白---这一门巨炮是榆林军刚刚造出来的,今日乃是试炮,所以才会在无人攻城的情况下,对着城外原野狂轰。 对应的一个佐证就是榆林城头欢呼声不断。换句话说,闯军这么多天没有大举攻城,通过日夜骚扰,填了一些壕沟,疲惫了榆林军,攻城器具也打造的充分,好像占到了一些先机,但榆林军却也利用这段时间,造出了一门巨炮。 如此算来,究竟谁占到了便宜,就不好说了。李自成担心的不是一门两门的火炮,当初攻打开封时,他只有土炮,攻打洛阳时,甚至没有炮,但这并不是妨碍他摆开阵势,对这两座坚城进行猛攻。 他担心的,或者说震惊的是,榆林守将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么一个贫瘠少粮、没有能工巧匠,也没有铸炮传统的榆林,是怎么能铸造出大炮的? 但想到那些不用那火绳的新式火铳,那从天而降、轰轰爆炸的铁疙瘩,一切却又显的不那么奇怪了。 尤振武。这么一个年少总兵,竟然是做到了多少名将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如此,明日发起的总攻,一定会比预料的更加困难。李自成心中焦躁,但脸上还是冷静。 “尤振武曾经在西安火器厂担任副使,听赵彦亨说,其从西安逃跑时,从火器厂带走不少的工匠,今日看来,八成是他带着的那些匠人造出了新炮。”牛金星捻着胡须,沉吟说道:“又有火铳和小万人敌,此人如此,当真是我义军的心头大患。”李自成点头,独眼坚毅:“额誓拿下榆林!” “哒哒哒哒~~”这时,马蹄声响,十几个闯军精锐护卫着一员大将急急而回,却是刘芳亮,刚才他亲往榆林城下查探情况,近在三百步,被城头发现,马上要被炮击时,他才急急返回。 除了刘芳亮,顾君恩和马世耀亦在队伍中,隐隐听见顾君恩对刘芳亮说道:“不能再多拖延了,不然尤振武可能会铸出更多火炮……”一行人在营门前下马,刘芳亮快步到了望楼下,对着楼上的李自成抱拳行礼。 李自成下了望楼,故作轻松的问道:“有明辛苦了。”刘芳亮眼有忧虑:“闯王,榆林军新铸了大炮,刚才他们乃是在试炮。”李自成问:“有多少新炮?” “不敢确定,但最少超过三门,其中有一门可能是一千五百斤以上的巨炮。”刘芳亮年纪不大,但也已经是沙场老将,对于火炮射程的判断,也有相当的经验。 李自成望着榆林城头,轻描淡写的说道:“原来就几门炮,无妨。” “不错。”牛金星附和道:“我闯营奉天倡义,效法尧、舜,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人心所向,兵马众多,几门火炮又能改变什么?”这话说到了李自成的心上,他不禁赞赏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顾君恩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李自成说道:“且让他们得意一会吧,咱们回帐商议。” “是。”刘芳亮答应一声,跟着李自成回帐。 第七十五章 榆林保卫战(三二) 很快,闯营中的大小将领在李自成的大帐中聚集,因为众人都听到了那巨炮的声音,牛金星也不隐瞒,直接就对众人说了榆林新有大炮的情况,闯营众将听了并无怯意,不止是不能在李自成面前露怯,更因为他们兵马众多,连战连胜,各营最近又养精蓄锐,因此对于火炮之事并不是太在意,只有马士耀等比较稳重之将露出一丝忧心。 随后,各营将领一一站起,介绍了各营的准备情况,经过这八天的修整,各营的士气都得到了相当的恢复,攻城器具更已经打造齐备,众将纷纷请战,王良智站起时,说了一万军士操演的情况,见他说的温吞,闯营众将中,有人不屑的撇嘴,认为即便是填沟这样的小事,他也未必能做好。 李自成却颇为器重,微笑点头:“王将军快请坐了,明日凌晨还要倚仗你部。” “谢闯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良智再一次表明决心。待王良智坐下,刘芳亮站起身,重申了明日的攻城计划。 明日,他带着马世耀连同大部分的主力,主攻南门,张能攻西门,马重僖攻东门,王永强部在北门虚张声势,以为佯攻,各部必须于凌晨时分用饭,天一亮,即展开攻击,作为填沟的部队,王良智更是要夜半行动,摸到壕沟之前。 注:李过只带了威武将军罗虎,一共八千兵马去攻取神木和府谷,他营中的两个果毅将军张能和马重僖,以及大部分的主力都还留在榆林城下。 “军议之后,各部即刻回营休息,明日五更造饭,天亮攻城,各部严格控制烟火,保持安静,非有命令,不得擅自走动!”刘芳亮大声。 “明白。”至于榆林军新铸的火炮,刘芳亮也有应对,那就是松散阵型,多用防护,又命令炮营李双喜,想办法集中火炮,仗着数量的优势,轰掉榆林军的新炮。 李双喜答应了,但一时却想不出办法。 “补之刚刚有军报送来,说进展顺利,若没有意外,今晚就可以拿下神木县!”最后,牛金星又站起补充,鼓舞众人的士气。 李过,字补之。闯营众将听了都振奋。军议结束,众将退去,刘芳亮又和李自成单独商议了一会,李自成并不掩饰自己对尤振武的担心和警惕,说道:“有明,榆林守将颇有些小狡诈,带兵之外,居然还会造铳和铸炮,对于他,我义军万万不能有小视之心,明日凌晨的计划虽然好,但也要提防有变。” “末将明白。”顾不上休息,刘方亮带着顾君恩和马世耀巡查全营,对于那些新近打造完成的攻城器具,他更是仔细巡视,打着火把,一个一个检查,其中,在罩了护板,覆了铁皮的铁裹车,以及如森林小房子一般,上面同样覆了铁皮,和手炸雷攻击的挖城车面前,他停留了很久----即便明日攻城在即,他依然在想着,这两个攻城器械是否还有改进的空间? 因为他隐隐觉得,榆林城高池深,将士用命,要拿下榆林,最后怕还要靠 “放迸法”,而这两件攻城器械,是挖城的必备。 “好器物啊,不枉我们多等了几天。”顾君恩称赞。随后,刘芳亮又去往王良智部,巡查其准备情况,又和他反复商议,就行动中可能出现的意外,进行预演。 “那些兵,用的还顺手吗?”最后,刘方亮忽然问道。王良智眉角一跳,像是有些心虚,但表面却镇定无比的回道:“大帅调来的兵,都是好兵,人人听命,极为顺手,和他们比,末将原来的那些兵倒有些不成器了。末将汗颜。” “王将军客气了,你麾下的兵虽然不是百战精英,但也足可一战。”刘方亮微笑夸赞。 王良智忙躬身抱拳,以示谦虚。刘方亮看着他,忽然又道:“未虑胜,先虑败,百战不殆也,王将军,如果出了意外,凌晨的突袭被榆林军提前发现,王将军你要如何处置?”听到此顾君恩微微一惊。 王良智愣了一下,随后 “慨然”回答道:“请大帅放心,就算被发现,末将也绝不后退一步,一定率部向前,填平壕沟。”刘方亮盯着他:“哪怕榆林军已经在城头预备好了万千火铳和弓箭,等着你往上冲?”王良智咬牙:“是!哪怕他们等着,末将也绝不后退,除非有大帅你的命令。”刘方亮肃然:“凌晨填沟,你是主将,是进是退,我绝不左右你,一句话,我不看过程,我只要结果。” “明白了,末将必誓死向前,填平壕沟。”王良智咬牙切齿一般的说。 “哎~”刘方亮笑着打断他:“我十万大军,区区孤城,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只要你尽力,我一定向闯王表明你的功劳。” “谢大帅。末将必不让你失望。”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两人谈话间,顾君恩默默不语,他知道,刘方亮这是把王良智架在火上了,王良智不用命也不行了,同时也真是把这一万人舍出去了。 只是,万一有什么意外,王良智能压住吗?确定没有疏漏之后,刘芳亮离开王良智部,和顾君恩并马而回,其间他问道:“先生以为如何?”顾君恩拱手:“大帅言语激励,王良智必然用命,我义军攻城器械齐备,准备妥当,各营士气高昂,此正是胜利之师的气象,明日必胜!”刘芳亮知道顾君恩在大战之前,不愿挫伤他的心志,故有此表态,于是也不再问,只看向榆林城头的军火,祈祝道:“不能再拖了,必须速战速决,如果上苍保佑,明日能一举拿下榆林城,我刘芳亮定斋戒一月,诚心向佛!”顾君恩道:“大帅有此心,神佛定会护我义军胜利!”默然了半晌,终还是忍不住问:“大帅,你真相信王良智所说吗?”刘芳亮目光看远方:“不相信又如何,除了他,此时又有谁还能做他的活?他既然说了,如果做不到,我自有处置他的办法。”顾君恩叹口气,目光看向榆林城头军火的方向,说道:“可尤振武狡诈……”欲言又止。 “刚才闯王也是这么说的,有什么话,先生但说无妨。”刘芳亮问。顾君恩默了一下,沉吟道:“那我就多言了。明日攻城能否顺利,关键在王良智部能够顺利填沟,我担心的是,尤振武有可能会识破咱们的计划……”刘芳亮并不是太意外,因为这也是他所担心的,一万人不是一个小数字,暗夜潜行,极有可能会被榆林军提前发觉,又或者,尤振武才智双全,在这之前,识破他们的计谋,也是有可能的,但此时箭在弦上,已经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即便明日凌晨王良智的行动被榆林军提前发觉,他们总攻的计划,也不会改变,于是说道:“尤振武虽然有些小计谋,但毕竟年轻,却也不必把他想的太厉害了,咱们对自己的谋划,还是要有信心。”顾君恩拱手:“或许是我多虑了,只是我观尤振武此人,年轻虽轻,但所做的事情,却都非同一般,才智更是出众,所以不免有些忧虑。胡乱说话,大帅勿怪。”仟仟尛哾刘芳亮摇头:“我怎么会怪?我征战多年,像尤振武这样的少年总兵,还是第一次见,不但才智双全,而且行事果决,在五家桥接了孙传庭,杀王定,在绥德米脂,又劫了数万百姓,坚壁清野,这份胆气和见识,老实说,我还真佩服他几分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再有才智,也不过是一人一城之力,就如当日的曹文诏孔九洲,我闯营奉天倡议,百万大兵,岂是他们能挡住的?退一步讲,就算他识破咱们的计谋又如何,不过是多费一些时间和人命,榆林城前的壕沟,终是挡不住我闯营的。”顾君恩听的点头,但同时却也微微心惊,因为他已经看出,刘芳亮不惜人命的决心----哪怕就是用尸体堆,也要把壕沟填平! 同一时间。城中。尤振武没有在铸炮,更没有造手炸雷,而是正站在南城城头,静静望着城外闯军大营中的点点火光。 翟去病李承芳张禄等人站在他身边。 “都妥当了。”张禄来报。尤振武道; “告诉老石,一定小心。” “是。”一根绳索从城头黑暗处抛了下去,接着,五个詹帽箭衣,携弓箭腰刀,穿戴如闯军的人影抓着绳索悄悄缒下了城。 却是老石石善刚和四个精锐夜不收。其中一人的手腕上还缠了点亮的火绳。 原来,闯军的异常,让尤振武警惕,为了确定心中的忧虑,他决定,今夜派老石他们五人下城,想办法靠近闯军大营,查看闯军今夜的动态,以确定心中的猜想,如果能抓到一两个舌头,探到闯军军情,那就更好了。 老石五人下了城,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闯军大营。万籁俱寂,灯火稀疏,大多数闯军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营门处的火把熊熊,映出映照着营门前的两排拒马,两边高高搭起的角楼上,各有一名戴詹帽、裹着棉甲的持矛士兵在守卫,营中,几队巡逻的军士举着火把,往来走动,此时是亥时,已经是深夜,侧耳静听,闯营中鼾声一片,连呼啸的北风,都压不住那此起彼伏的规律声。 黑暗中,老石五人弓着身子,摸索前进,很快就摸到了闯营前一百五十步,见闯营如此安静,一如少总镇所料,他小声叮嘱,令另四人留在原地接应,他则又向前摸索了五十步。 一百步的距离,几乎已经是闯军的眼皮子底下,老石可谓是艺高人胆大。 不过无法再继续向前了,再向前,就有可能会被闯军营中的火把照到,继而被发现。 老石伏在地上,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看闯营中的情况,随后他摸到一块石头,向营门前投去。 “啪!”石头落地的声音,惊动了角楼上两个守卫的军士。 “谁?什么人?”两人紧张起来,极目向营门前的黑暗处看,其中一人还摘了火把,举在手中,身子探出角落,奋力想要看清黑暗中的情况。 老石已经摸索着后退,同时,又投出了一块小石头。 “啪!”这一下,两个守卫确定黑暗中有人了,于是急忙大叫,报给营门值守的百总。 但百总却不敢轻易敲响报警的铜锣,为了确定营前黑暗中是有人,还是路过的动物? 他派出五十弓箭手,向营前一百步、刚才声音来源处放箭, “嗖嗖嗖嗖~~”一连放了五十支箭,终于,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痛叫,像是有人中箭了,百总即下令打开营门,又拉开一排拒马,派出一队士卒出营搜索。 三十个闯兵,举着十几支火把,手持武器,从营中奔了出来。火把光亮中,隐约看见四五个人影正往榆林方向逃窜。 “追!”带队的队官大声呼喊,带人急急追赶。忽然,急急逃离的五个榆林兵停住了脚步,凑在了一起,像是商议,但又像是做其他,其中一人的手中,隐隐有火绳的亮星,随后当追兵赶到后,他们一人一颗,将手中点燃的手炸雷投掷了出去。 “轰轰轰~~”火光乍现,硝烟冲天,已经逼近的三十个闯营追兵被炸的人仰马翻。 五个榆林兵不再跑,反而转身杀了过来,闯营追兵已经被炸的魂飞魄散,面对精锐的榆林夜不收,根本不能挡,只是呼喊逃散,五个榆林夜不收也不恋战,活捉了一个闯兵之后,即急急返回。 “追,给我追!”带队的队官没有被炸死,亦逃过了五个榆林夜不收的猛杀,他伏在地上大喊大叫,命令手下军士向前,但自己却不肯起身,哪怕只追一步。 …… 第七十六章 榆林保卫战(三三) 刘芳亮原本已经睡下,但榆林军暗夜偷袭,杀伤了几十个军士的消息乃是大事,值夜的将官不敢瞒他,急急叫醒了他,将军事告知。 刘芳亮大怒,他并不是担心被掳去的军士会说出什么机密?因为闯营分内外三层,里层是核心,外层根本接触不到机密,那些在外层警戒的士兵,除了当夜的口令,甚至不知道在大营的另一个方向,有一万军士连续三天进行了投掷土石的大操演。 这当然不是李自成或者是他刘芳亮的带兵之法,而是古往今来,安营扎寨,避免被敌人夜间劫营的普遍做法,闯军已经不是当年的流贼大军,这一些带兵练战的基本法则,他们早已经掌握,并且熟练运用。 注:古代行军扎营,为了保证安全和机密不外泄,外围的军士不但不识字,而且不晓军中机密,以防这些军士被敌人抓获,用酷刑逼供泄露机密。 刘芳亮只所以生气,乃是因为己方夜间值守如此松懈,竟然被敌人摸到了营门前也不知道,又轻易追击,被人抓了舌头,于是下令,将那个营门值守的掌旅拉下去,即刻斩首,以儆效尤。 “饶命啊大帅~~”就在值守军官哭天抢地,连喊饶命,却依旧被无情拉出之时,果毅将军马世耀见怪不怪的走了进来,向刘芳亮抱拳行礼:“见过大帅。”刘芳亮问:“是惊到闯王了吗?”马世耀点头。 “我这就去请罪。”刘芳亮迈步要往外走。马世耀忙道:“闯王说了,一点小事,今夜夜深,大帅就不必过去了,一切都以明日攻城大计为优先,有什么事,明日再商议。”刘芳亮停住脚步,微微点头:“闯王仁德。既如此,那就明天吧。”见他脸色严肃,马世耀小心问道:“大帅,官军今夜出动的诡异,莫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刘芳亮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马世耀道:“那凌晨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当然继续。”刘芳亮心志不变:“壕沟我们是必须要填的,无论明来还是暗来。即便突袭被榆林军识破,我们也不能停止。” “明白。”马世耀点头,随即去安排。待马士耀走后,刘芳亮原地发了一会呆,然后裹紧大氅,走到地图前,又一次仔仔细细的看着图上的每一个点,最后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尤振武,就算你识破又如何,小聪明,是挡不住大势的!”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又像是在祈祷。 ……榆林。老石等五人带了闯军俘虏而回。尤振武亲自审问。只是一个闯军外营的小卒,被老石捉到时,就已经吓的魂飞魄散,在返回时,又被老石一掌切晕,屎尿都出来了,现在面对官军大将的审问,他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全都说了,还一个劲的求饶命,说自己本是良善,被流贼裹挟,不得已才变成贼兵的。 小兵知道的并不多,且都是闯军外营日常的一些零碎,对于其他营盘和闯军主力的情况,他一概不知。 至于凌晨时分可能的突袭,他就更是不知道了。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价值,起码从他口中知道了闯军的每日供给,确定了其柴薪短缺、士兵们多冻伤手足的情况。 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消息,那就是,这两日确实有一批柴薪从神木的方向运来,作为外营的底层士卒,这个军士参与了搬运,在搬运中,他听说小闯王的兵马已经攻破了神木外围的堡子。 听到此,尤振武和李承芳心情都沉重,看来,神木的失守,也许真的不可避免了。 和李过相比,神木守军确实是弱了一些。收回思绪,尤振武静静想,翟去病却有另外的思路,他说道:“哥,今夜咱们打草惊蛇,如果闯军真的要在凌晨偷袭,面对己方人员忽然被抓,他们会不会改变主意?” “怕是不会。”尤振武没有说话,李承芳缓缓道:“不填平壕沟,贼兵就无法发挥兵力的优势,所以这个沟,他们是必须填的。明着填,他们损失会很多,所以,只要还有一丝偷袭填沟的成功机会,他们就不会放弃。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翟去病笑:“黄河他们是见不到了,棺材倒可以给他们预备几口。李自成一口,李过刘方亮各一口。”尤振武直起身,严肃道:“不要贫嘴了,快去准备,凌晨时分,你火器营要当重任。”……闯营。 自从得到一个外营士兵被榆林军的斥候掳走,怒杀营门值夜官后,刘方亮就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站在地图前,仔细看着上面的每一个点,反反复复的想,直到中军来报,说时辰已到,他才离开大帐,在马世耀和一众亲兵的簇拥下,先去请了牛金星和顾君恩,然后往王良智营中而来。 “今夜竟如此的冷。”牛金星披着厚厚的大氅,手中还抱着一个暖手的小铜炉,但走出自己的暖帐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顾君恩哈着双手,白气如霜,口中说道:“还不够冷,天气越冷,榆林军就越想不到我们会出击,他们在城头的反击,也就会越迟钝。”牛金星笑:“心忧炭贱愿天寒。哈哈,我们倒成卖炭翁了,”抬头看那些在寒夜里被冻得哆里哆嗦的士兵,不禁生出恻隐之心,感慨道:“从军苦啊。但愿闯王早日得了天下,宇内安宁,将士们也就不用在这寒夜里征战了。”说着,用力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手中铜炉抱的更紧。 顾君恩肃然道:“丞相说的极是。”王良智营中,火把点起,一万个军士分成一百个小队,正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所有人都背负土石,无甲胄,无兵器,暗夜凌晨中,一个个被冻的哆里哆嗦,站都站不住。 直到火兵送来热姜水,一人喝了一碗,这才稍微缓解了一些。因为今夜是隐蔽偷袭,所以火把点的并不多,大部分的军士都站在黑暗中。 这中间,王良智大声训话,不外乎重申任务的目的,各部前进后退的路线,以及前进赏、后退杀、回来吃饭领赏之类的恐吓和承诺,刘芳亮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王良智的分派,待王良智分派完毕,向他请命时,他点头:“王将军,你部士气高昂,你分派有力,果然大将之风。”王良智忙抱拳谦虚:“良智粗陋之才,愧难承当。”刘芳亮看向牛金星:“丞相,你看可以出发了吗?”牛金星抬头望天,掐算着时间,点头:“可以了。距离天亮,还有两炷香的时间,今夜云厚,月黑风高,敌人难以看见,正是天助我也!”刘芳亮看向王良智:“将军,我军成败,就看你了。”王良智一挺胸膛,很是豪气的回道:“大帅放心,末将定填平壕沟!” “恩,等你的好消息!”刘芳亮抱拳。 “慢着!”一直低头沉思的顾君恩忽然抬头。 “怎么了?”刘芳亮看他。 “大帅,”顾君恩拱手:“我以为,一百五十步过于危险,极易被城头榆林军发现,不如后撤五十步,就留在两百步左右,虽然离的远了一些,但更为安全和隐蔽。”刘芳亮心知顾君恩还是担心行动被发现,对榆林守将尤振武的 “狡诈”,一直都在提防,于是转对王良智:“你以为呢?”王良智斟酌道:“两百步比一百五十步更安全,对隐蔽确是有利,具体如何,还请大帅定夺。” “一百五十步改两百步,意味着你们要多冲五十步,你们能做到吗?”刘芳亮问。 “能。”刘芳亮想了一下,点头:“好,那就改两百步。” “是!”王良智得了命令,令人将新命令传给各队,然后带部离开。一万人分别从三处出营,前后十几队,依照这几日操练的过程,悄悄向榆林城摸索。 因为大部分的人都有雀盲眼,夜间不能视物,为了解决这一点,王良智从军中挑选了一百多个不患雀盲眼的军士为领头,并一人提一个小灯笼,其他人都跟在他们身后,以布谷鸟的鸟叫为信号, “咕咕,咕咕~~”两声是为前进, “咕咕咕,咕咕咕~~”三声是为停止,一队一百人前后相接,依照这几日操练的缓慢步子,一人跟一人,弓着腰背着土石,如盲人一般,听着咕咕口令,一步步向前。 当然了,每一队都还有四到五个督战兵,全部来自王良智的亲兵营,和其他人无刃无甲不同,他们都操着利刃,挎着弓箭,但有后退或者动摇者,都会被他们斩杀。 经过了三四日的操练,前日还专门进行了夜间操演,今夜真正大规模的出营,行进之中,虽然也发生了一些相互踩撞的情况,但总体稳定。 一队队依次摸黑而行。刘芳亮站在望楼上,见前进顺利,一万人于无声无息中,分前后两队,已经潜入了榆林城前的黑暗中,心中不禁暗暗松口气,牛金星赞道:“王良智,倒也不是草包。” “但愿。”刘方亮不像称赞,倒像是祈祷。顾君恩却是默默,他目光望向榆林城的方向,心中暗想,上天保佑,但愿我一切都是多虑,尤振武虽然怀疑,但并没有察觉到我义军的动向。 …… 第七十七章 榆林保卫战(三四) 隆冬腊月,凌晨时分,滴水成冰,呼啸的北风从脸上刮过,如刀割一般,但呼啸的北风却也成功的掩盖了闯军前进的脚步声。 “慢着点,慢着点,千万不要发出声音!”行进中,王良智不时命令,今夜他没有骑马,和普通士兵一样,都是步行进入三百步,已经能看见榆林城头的军火之时,带头的那些军士熄灭了手中的灯笼,随后,他们以城头火光为标的,带着身后的人,深一脚浅一脚,急需向前摸索。 其间,咕咕声不断。进入到两百步,两声的咕咕改成了三声,队伍停止前进,所有人都趴下,只有几个经过挑选的精锐闯兵弓着腰,继续上前,随后改成匍匐潜行,就这样,他们一步一步的潜到了城下一百步,悄悄往城头张望,借着城头的火把光亮,他们发现城头一切如常,守军好像并没有加大防备。 确定情况之后,其中一人即返回报信。得到这个好消息,无论是后方的刘芳亮牛金星顾君恩,还是作为前线主将的王良智,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们就是等待,等待东方第一丝的光亮。 “距离天亮,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间。”牛金星掐算时间,原本这是宋献策所擅长,但现在宋献策现在受了惊吓,连日卧床,牛金星只能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了,幸亏判断时间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艺,如果是算命打卦,那他就真不会了。 一炷香,并不长,很快就到。所有人,从牛金星顾君恩包括马世耀在内,几个闯营文武都紧张眺望东方的天际,但是有曙光,东方出现光亮,十步之内可以视人,那他们就可以发出信号,王良智下达命令,那些匍匐隐藏的军士立刻就会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两百步步,将背负的土石投入到壕沟之中。 一万人,一万土石,也许瞬间就能填平城前的壕沟,哪怕做不到全部,只是掩埋一半,也能对接下来的大举攻城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 这其中的难点不在投掷,而是如何快速通过这两百步,在城头守军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一万人就已经全部冲到了壕沟前。 刘芳亮却不看东方,他目光始终盯着榆林城头---虽然他根本看不到榆林城头的情况,暗夜漆黑,只有几盏稀松的军火,证明榆林城头的所在,但他还是要紧盯着那里,不是紧张,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警惕。 焦急等待中,那几个潜伏在城下的精锐军士忽然回报,说城头火把摇动,人影重重,忽然增加了许多的兵马……听到报,顾君恩牛金星马世耀都是脸色大变,三人倏的看向刘芳亮。 不等刘芳亮说话,就看见榆林城头忽然冒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隐隐有呼喊,却是几十支火箭从城头射了下来…………榆林。 审完那名俘虏之后,尤振武小憩了一会,在这之前,他对城外不明的局势一直十分忧心,但审完俘虏之后,他忽然就平静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大约是因为他已经能确定,闯军一定会在凌晨突袭,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既然大战已经就在面前,紧张也是无用,倒不如好好休息。 寅时中,尤振武被翟去病唤醒,他戴上铁盔,披上大氅,快步来到城头。 遵照他的命令,各营主力此时正在陆续上城,寒夜凌晨,气温极低,人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变成了霜,但榆林军的士气却是正高,将士各持兵器,依次上城,詹帽红缨之下,是一张张被寒夜冷风吹的发青的脸,但除了队官的催促,急促的脚步声和铠甲沉沉的响动,再无其他声音。 内城城墙下,助战的义兵也已经列队集合,正在做战前的动员准备。 “刘参戎,可有动静?”尤振武问今夜值守的刘廷杰。刘廷杰回:“尚无。”尤振武大步到墙垛边,看城外的黑暗和闯军大营中那星星点点的军火,又侧耳仔细静听---除了城头火把的噼啪声和城外隐隐的北风呼啸,再无其他的声音。 乍看起来,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夜,但就眼下的情势看,却又是极不正常。 尤振武最后把目光落在城前百十步的距离,说道:“欲盖弥彰。传我的令,城前一百步,放火箭!” “是!”立刻,火光闪动,嗖嗖嗖,几十支火箭分别从城头不同的地方,前后不一的射了下去。 借着火箭在空中划过的光亮,城上的榆林军都睁大了眼睛,仔细的观望,想知道城前的黑暗中是否有隐藏的敌人? “噗噗噗噗!”火箭在城前百步左右的距离坠地,余火继续在箭杆上燃烧,直到燃烧殆尽。 一连射了几十支火箭,从东到西,贯通整个南城,但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 暗夜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不知道是因为距离远,敌人隐藏的深,他们看不见,还是因为真的没有敌人? 老石用长弓射了一支火箭,直射了一百五十步,但依然没有发现异常。 火箭燃尽,城下复归于黑寂。众人都看向尤振武,等他下一步命令。铁盔棉甲,面色肃然的尤振武不说话,只是望着城外黑漆的夜色,感受着凛冽的寒风,再次倾听寒风送来的每一丝声响----在这种几乎能把人冻僵的寒夜里,想要在城外原野里长时间的潜伏,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他是李自成,或者是刘芳亮,一定会在天色将亮未亮之前,将队伍悄悄潜伏在城下的黑暗中,等到天色微亮,但隐约看到壕沟时,立刻发动,将土石全部投入壕沟之中。 也就是说,现在是发现的最佳时机,如果稍加迟疑,等到天色渐亮,敌人背着土石跳起来,那就来不及了。 尤振武霍然转身,对刘廷杰道:“参戎,给刘廷夔连元王永春三人发令,让他们冲着城下两百步左右,各放两炮!”对尤振武的命令,刘廷杰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大声:“是!”急急令人去传令。 李承芳笑道:“总镇好计!”翟去病和张禄也都明白了,翟去病拍手笑道:“大炮轰身,粉身碎骨,看贼子们还能藏的住吗?”作为秀才炮手,刘廷夔三人这些天连续操炮,对各项技术的掌握,日渐纯熟,尤振武暂时任命他们为炮兵百总,各带三十个炮兵,管着五到六门炮,今日凌晨之战,他们得了命令,早早就来到城头,寒夜凌晨,他们和普通炮手一样,守在大炮边,搓手取暖,感受投笔从戎必须经历的辛苦,以及站身城头,杀贼报国,保卫乡土的那种责任。 得到尤振武的命令后,三人下令装填,使用新铸的三门红夷小炮,对着城外两百步的距离,连续两发轰击。 “轰轰~~”三门小炮,一共打了六发。暗夜里,三门红夷小炮发生的轰鸣,惊天动地,一下就将所有黑寂全部打破了。 ……闯军大营。李自成的中军大帐。帐外,甲士林立,帐内,灯烛明亮,大帐四角各放置有一个鎏金的炭盆,木炭烧的炙热,烘的大帐温暖如春---帐中的洋洋暖意和帐外的寒夜朔风,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李自成的睡眠一向很少,每天一个时辰就能睡醒,如果是战时,甚至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他也没有问题,今日大战,他早早就醒了,詹帽箭衣,腰悬宝剑,一如往常的站在地图前,听取中军的汇报,听到刘芳亮在前指挥,各营已经在用饭,王良智部的一万人已经顺利潜到了榆林城前,而榆林城头丝毫没有反应之后,他欣慰点头,亲兵取过大氅,他正准备披了,亲自到营前查看之时,耳朵里忽然听到了轰的一声。 李自成脸色骤然一变,推开身边的侍卫,大步奔向帐外。帐门一掀起,冷风就扑面而来,冻的李自成打了一个寒颤,身后侍卫在喊:“闯王,大氅!”捧着大氅从后面追了上来,但李自成却顾不上理他,又向前奔了几步,转过被高大中军帐遮挡的死角,来到一处空地,面色严肃的望着北面的榆林城……同一时间,刘芳亮牛金星和顾君恩也听到了炮声。 “不好!”顾君恩脸色不禁一变,他意识到,己方的行动一定是要暴露了。 刚才城头射下的火箭就已经让他心生不妙,但还好离得远,没有被城头榆林军发现,但火炮射程超过两百步,如果一炮轰在潜伏的士兵中间,血肉横飞之中,没有人能忍住恐惧,惊慌大叫,甚至转身而逃都是可以想象的,如此情况下,必然会被城头发现。 牛金星微微呆了一下,跺脚:“可惜,只差一点天就亮了!”刘芳亮脸色也发青,但并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榆林城头的军火。 “总镇……”顾君恩叫。刘方亮猛地抬起右手,声音里尽是杀伐,喝道:“不要说,先看王良智如何处置!”顾君恩脸色微白,他心里清楚的知道,现在撤回王良智,就等于是放弃了先机,但如果不撤,在城头火炮乱轰之下,那些夜间不能视物,极度雀盲眼的士兵,在恐慌之下,极有可能会相互踩踏,继而发生混乱,那一切的计划,仍然会泡汤----他不相信王良智能控住局面。 当然了,如果是意志坚强的铁军,任凭城头轰炸,血肉横飞,也能匍匐不动的话,那他们依然可以继续隐藏。 但闯营没有这样的兵。 “大帅,王良智怕是坚持不住啊。”虽然刘方亮不让说,但顾君恩还是说了。 刘方亮咬牙盯着城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顾君恩忽然醒悟,是啊,如果刘方亮下令撤回,王良智毫无责任,但王良智如果是无令自撤,那责任就大了,接下来,刘方亮令他戴罪立功,天亮后推着盾车去填沟,王良智无话可说,如果最后填不成,刘方亮动用军法,连闯王都不能为他求情。 当然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刘方亮对王良智依然抱有期望,希望王良智能奋起。 第七十八章 榆林保卫战(三五) 此时,王良智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正站在离着榆林大约五百步左右的一处地方,他身边的一盏昏黄小灯笼是周边三百步唯一的光源,因为离得远,城上是看不到的。 寒风冷人骨,严霜切人肤,如此冰冷天气下,亲兵们自动自觉的围在王良智身边,为他组成一个遮挡冷风的肉屏风。 众亲兵簇拥中,王良智一边哈手,一边死死盯着榆林城头-----奉命填沟实在不是他愿意做的事情,因为稍一不慎,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虽然在献出西安后,李自成仍然让他统领原先人马,并给了他一个果毅将军的封号,位置可谓极高,但这其中一半是因为他献出西安,功劳巨大,另一半则因为他手里还有五千跟着他一路从蜀中走出的四川兵,如果他没有了这些对他唯命是从的下属,或者少了一大半,闯营还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王良智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打心底里抗拒填沟将军的这个封号,奈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面对李自成所说,面对制将军刘方亮的命令,他没有推阻的权力,不唯没有理由,更因为闯营军法亦是严厉,他敢说一个不字,怕立刻就有杀身之祸。 所以,王良智只能是硬着头皮往上冲,唯盼一切顺利,少死一些人就能完成任务。 这几天的操练,王良智绞尽脑汁,几乎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劲,同时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手下的军官:这是闯王交给喔们的第一个任务,必须完成,都给喔盯紧了,谁出了差错,喔就要谁的脑壳儿! 军官们将他的命令分级传达,也算是统一了思想,当然了,王良智也是耍了一些手腕的,他将大部分的四川兵都编制在了队伍的后方,前方全是刘方亮从其他营中抽调来的老弱,一旦填沟不利,被城头发现,只要他能及时撤回,损失应该不会大。 不想在临攻击前,刘方亮忽然问他,其他兵用的怎样,顺手不顺手?如果填沟不利,被守军发现,他要如何做? 王良智心中当时就是一跳,他意识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被刘方亮发现,并为对方所不满,但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临上战场,方才当面向他指出。 为免刘方亮发怒,王良智只能硬着头皮,发下豪言壮语,保证一定完成填沟的任务。 其实,王良智心中是明白的,刘方亮对这五千老弱的死活是不在乎的,其在乎的是,五千老弱都死了,你王良智的兵却是毫发无损。 又或者说,就像刘方亮说的那样,他不在乎过程,他只要结果,哪怕是这五千人老弱都死光了,只要填了沟,完成了任务,他王良智就算完成了任务,该有的功劳刘方亮一分不会少他的。 反之,如果填沟不成,他麾下的四川兵少有伤亡,那刘方亮就会老账新帐和他一起算---闯营之中,两个权将军不算,五个制将军中,刘方亮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但却也是治军最严厉的那一个,一向六亲不认,动辄杖人军棍,推出斩首也不是稀奇的事,如果他损兵折将,却于填沟上一事无成,刘方亮绝不会饶他,纵使李自成说情,他怕也免不了脱一层皮。 所以,没有什么退路,他只能往前冲,哪怕损失惨重。 先前,前方探查回报,说城头忽然增加了许多士兵,王良智大吃一惊,意识到情况不妙,己方的偷袭计划怕已经被榆林军察觉了,正想着如何向刘方亮报告,以求得撤退的命令,城头忽然又射下火箭,照亮一大片的区域。. 王良智更惊更惧,心想幸亏是听了顾君恩的建议,临时后撤了五十步,不然这会已经被发现了,心中又急又慌,转头看过去,后方却毫无动静---看来刘方亮还没有放弃,还想要逼着他上攻。 日你仙人板板。 王良智暗暗咒骂,但也无可奈何 ,只能期盼天色快亮,他随便的冲击一阵,确定城头严阵以待,他就有借口退回,但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榆林军居然开炮了。 「砰,砰!」 茫茫寒夜,榆林军的火炮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向着城下一阵轰击,看似毫无目的,但因为一万闯兵正潜伏在城前两百步,虽不能说密密麻麻,但平均五六步一人却是少不了的,如果轰击,肯定会轰到倒霉者。 果然,就在炮声中,王良智听到了惨呼声和惊慌之声。 一时,王良智大惊,他身边的副将和亲兵也都是惊,一个个都惊慌的看他,但王良智却不能下令,因为现在如果退却,那是擅退,是要被军法问责的,只有得到刘方亮的命令,他们才能名正言顺的撤退,于是王良智焦急的看向后方,想着榆林军都开炮了,我军暴露无遗,你还不让我退吗? 但后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刘方亮好似没有听到看到榆林军的火炮--看来真如他事先所言,是战是退,全由王良智决定,他只要结果。 但想要的结果,王良智给不了啊。 王良智脸色发青,又骂一声仙人板板,转对亲兵:「传我的命令,不要惊慌,都藏好了,榆林军只是在试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乱动者斩!」 亲兵慌的去传令。 城头。 六炮轰击之后,有耳尖的军士已经听到了混杂在炮击中的惊恐声,「城下有贼!」士兵们纷纷报。 「城下果然藏有贼人!」翟去病兴奋的笑。 尤振武一点都不意外,他侧耳静听,确定在简短的几声呼哭之后,城下忽然又变的安静,再没有其他声响后,心知敌人还心存侥幸,还在城下潜伏着呢,看一眼即将发亮的东方,笑说道:「既然李自成要送人头,我们也不能不收,传我令,所有火炮,瞄着城下两百到三百步的距离,由近及远,随意开火,直到炮管发烫,不能射击为止!」「是!」 于是城头火炮再次响起,而且和刚才的三门小炮不同,这一次是十八门火炮一起轰鸣,连笨拙的大将军炮都喷出火焰,发出怒吼。 「砰砰砰砰!」 「轰轰轰轰!」 如天雷炸地,一枚枚炮弹从天而降,狠狠砸入了黑暗中的隐藏人群中,一时摧枯拉朽,血肉横飞,惊恐尖叫,哭爹喊娘之声不断,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中弹,多少人踩踏? 如果说,前一次三门小炮的轰击,只是造成了闯军的惊恐和动摇,但在军纪的约束下,还没有人敢擅自脱逃,但这一次榆林军火炮的全力输出,那种不知从何而降,无法反击,逃无可逃的未名恐惧,却是击垮了他们所有人----如此轰击,不要说他们,就是闯军精锐也挡不住。 「跑啊!」 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闯军纷纷跳起逃窜,在东方即将现出第一次丝黎明,天色即将发亮之时,他们丢盔弃甲,豕突狼奔,潮水般的往后退去,王良智眼止不住,干脆趁坡下驴,他也趁着混乱,狼狈的退了回来。 只是可惜了那些患着雀盲眼的士兵,此时天色尚黑,即便有灯光在前,他们也是双眼漆黑一片,看不到前方的道路,但求生的本能和闪避火炮轰击的恐惧却驱使着他们,令他们不顾一切的向前乱奔,根本顾不上想前面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阻碍着道路? 于是闯军相互践踏,你撞我,我踩你,咒骂狂躁。溃逃中,他们背负的那些土石都被留在了原地,变成了身后同伴一块块的绊脚石,一时,身后人被绊倒,被摔伤,惨呼倒地者不计其数。 相比于火炮轰击,自相踩踏造成的死伤更多。 后方,顾君恩仰天一叹,心中只有一个字:蠢。 不是骂别人, 而是骂自己。 刘方亮脸色亦难看,跺脚骂道:「烂泥不上墙,就不该对你有希望!」 不同于普通士兵的踩踏,王良智有亲兵护卫和开路,毫发无损的退了回来。 当他一身狼狈的来到刘方亮面前时,东方的天空已出现晨光,天色渐亮…… 王良智噗通跪下,大声请罪---一万人悄无声息的潜伏上去,一块土石都没有投,就哭爹喊娘的败了回来,王良智知道自己的责任无可推卸。 「王良智,还记得临战前,你是怎么说的吗?」晨曦中,刘方亮脸色铁青如暗夜。 身边顾君恩的脸色同样难看,虽然他们都料到王良智支撑不住,但却没想到会败的这么快,这么狼狈,简直是豕突狼奔,哭爹喊娘,比没经训练的流民也强不了多少。 王良智忙拜首:「末将无能,辜负了大帅的信任,但实在是榆林军忽然开炮,暗夜不明,控制不住啊……」 「控制不住?」刘方亮冷笑:「如果你连自己手下的军士都控制不住,你又如何带兵?都如你这般推脱,我义军又如何打仗,胜了是自己功劳,败了就推脱控制不住?」说道最后,他声音里已经透出了杀气。 王良智听出来了,心中大骇,忙叫道:「是末将指挥不利,末将愿将功赎罪,待到天亮,一举填平壕沟!」 刘方亮压住怒气,但面色依然冷冷:「如果做不到呢?」 「任凭大帅处置!」王良智咬牙回答。 「好,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去准备吧,我会给你三十辆盾车,炮营也会助你,限你两个时辰内填平壕沟,否则,本制将军绝不饶你!」刘方亮厉声。 「末将领命。」王良智忙高声答应,站起来,擦把头上的汗,急急去了。 刘方亮和顾君恩相顾无语,他们原本计划的是暗夜突袭,一举填平壕沟,然后发起总攻,杀榆林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想却被失败了,现在只能是依照照老办法,用人命和血肉去填沟了。 想到这些天的辛苦谋划和付出,都化成泡影,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尤其是刘方亮---身为制将军,被闯王任命为此战的总指挥,七八天的谋划,最后却落了一个失败,折损兵马不说,更严重挫伤了己方的锐气,实在是有负信任。 换一句话说,今次的攻城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拿不下,闯王有再好的耐心,怕也不会继续用他做总指挥了…… 第七十九章 榆林保卫战(三六) 城头。榆林军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虽然天色还没有亮,根本看不到城下几十步之外的情况,但城下的呼喊惨叫,和上千上万的人,一起奔跑逃走的隆隆脚步,却是清楚传到了城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城下黑暗中不但隐藏有贼人,而且数量相当多。 “总镇神人也~~~”所有人都是欢呼,对尤振武的决定感到佩服。尤振武却依然冷静,他知道,这只是闯军的偷袭失败,但不表示他们的攻城计划失败了,相反,因为偷袭不成,气急败坏之下,闯军会用更大的气力,更多的兵马来填沟,不论是闯军哪部充当填沟的炮灰,接下来的黎明之战只会更残酷,而不会因为偷袭失败而偃旗息鼓。 今日,将是榆林面对猛烈攻击,狂风暴雨的考验之日。城下。五百精锐骑兵的护卫者中,李自成望着榆林城头的军火,脸色严肃,眉头紧锁---自汝州大胜,击败孙传庭,又顺势攻取潼关,兵不血刃拿下西安,又一路狂歌猛进,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扫平陕西以来,李自成这是第一次为了一座城池而感到忧虑,八天前的第一次攻城虽然失败了,但他认为那不过是准备的不够充分,小看了榆林守军,只要准备齐当,以十万胜利之师拿下榆林孤城,不是什么问题,也因此,他准许了刘方亮的计划,对刘方亮所做,也是无条件的全部支持。 但没有想到啊,整个攻城计划中,最为关键的第一步,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自从到榆林,就诸多的不顺利,缺柴少火,士兵多有冻伤手足者,榆林尤振武软硬不吃,死守城池,又能造铳,又能造炮,更有宋献策研究不透,匠人也不知所以的铁疙瘩,今日突袭计划又失败,所有的事情联系到一起,让李自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是,今次的攻城,未必能成功。 想到此,李自成不禁烦躁起来,不同于过去攻打洛阳和开封,也不同于进军西安,那时的他锚定一颗心,就是非拿下不可,不管耗多长时间,用多少兵马,但现在却不一样,西安还有一件大事等着他呢,他无法在榆林长留。 那就是登基大礼。原本,他对这些是不在意的,认为打下北京再登基也不迟,但牛金星和宋献策都劝他,说,如今义军已经打下了大片土地,还任命了官员,但闯王您却还有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号,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一个恰当的名义,如何号召百姓,又如何鼓舞文武士气? 李自成这才答应,宋献策也早早为他定下了吉日,但万万没有想到,榆林这边却是出来了麻烦,原以为不需要太长时间,不需要太激烈的战斗就可以拿下榆林,现在却眼见的就要陷入僵局……立马他身旁的牛金星像是感觉到了他焦躁的情绪,于是劝慰道:“王良智无用,制将军早有预料,他若想活命,接下来就得用命,他部一万人,盾车又准备齐当,填平壕沟,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李自成不说话,只是眉头紧锁。 此时,随着天色渐亮,城下的情况也渐渐清楚起来,闯军留下的土石如一个又一个的小土堆,将城下两百步开外的原野,挤的的得满满,其间,闯军尸体横七竖八,还有一些受伤未死,甚至只是摔伤了的闯兵在呻吟,在哀嚎,在爬行自救。 顾君恩暗暗叹息。刘芳亮面色如铁,派了一千人到城下,采用松散阵型,将那些死的或者未死的全部都拖回来。 倒不是他仁慈,一来是清理道路,便于下次进攻,二来这些伤兵在城下哀嚎,实在有碍军心,他不得不处置。 但不等那一千人走进,忽听的一声炮响,城头大炮又发出了怒吼,吓的那一千人急忙都趴在地上,随后,听见一个嘹亮的声音在城头高呼:“城下的闯兵都听真!你们中间有曾经为官军者,有川兵,有中州子弟。曾经为官军者,闯贼根本不会信任你们,只会把你们当成攻城的炮灰,当填埋壕沟的血肉,你们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们跟着他,必将尸骨无存!” “川兵弟兄们,你们跟着王良智投降,必不是心甘情愿,你们的家人老小都还在四川,你们投了贼,他们就是贼眷,你们不为自己,也应该为他们着想,离开这里,回四川去吧!” “至于中州子弟,闯贼杀进河南,杀你们的父母妻儿,裹挟你们变成贼人,你们不思为家人报仇,反而加入贼营,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你们父母亲人在天之灵,岂能瞑目乎?” “闯兵弟兄们~~睁开眼睛看,现在闯贼驱使你们攻打榆林,用你们的血肉填埋壕沟,视你们为刍狗,根本不把你们当人看,是可忍孰不可忍!” “闯贼暴虐,我们尤总兵却仁慈,他不忍见你们在城下白白丧命,特命官军停止炮击,网开一面,让生者回营,伤者得到救治,只希望尔等回营之后,扪心自醒,想清楚谁是你们的仇人?继续为贼人卖命,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羊羔尚知跪乳,乌鸦尚知反哺,若尔等回去之后仍不思悔改,继续为贼人卖命,必获罪于天,下次再来,绝不容情!”正是顺风,城头那人的嗓门又极为洪亮,朦胧的晨曦中,竟然有很多闯兵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顾君恩脸色一变,说道:“榆林军这是在心战啊!”刘芳亮皱着眉头,冷哼道:“雕虫小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他心中却是恼怒无比,因为他清楚听到,就在榆林军的呼喊结束之后,那些倒在土石间的伤兵都大声的哭喊了起来,纷纷哀求同伴搭救自己,不管是心志动摇,还是急于被救,明显都是榆林军蛊惑之功。 就如呼喊的一样,榆林军果然不再发炮,那一千闯兵见榆林军说话算数,这才放心大胆的拖运伤兵和尸体。 城头。翟去病有些不解,但不敢问尤振武,因为尤振武此时正面色凝重的和刘廷杰侯拱极在商议军情,但他心里的疑惑又实在是忍不住,于是悄声问李承芳道:“干嘛任由他们救人?大炮轰击多好啊,贼人救不了伤兵,拖不开尸体,清理不了战场,就无法顺利攻城。”李承芳道:“不然,贼人松散阵型,两人三人一组,我们用大炮猛轰,轰不到多少贼人,只是浪费火药,到最后,并不能阻止他们的行动,倒不如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人情,让他们带走伤兵和死者,彰显我榆林军的仁义,动摇他们的军心,此外,最最重要的一点,伤兵们被带回去之后,不能作战,还得令医官救治,每日吃用、日日哀嚎,对贼人的军心士气都是影响,贼人的辎重粮草本就艰难,加上这么多的光吃不做的伤兵,后勤粮草的压力,又要增加了。”翟去病笑:“原来这样啊。我还以为我哥心软了呢。”李承芳道:“总镇刚毅,只是有些事不愿为而已。”城下,就在一千人闯兵急急慌慌,拖运伤兵和尸体的同时,狼狈逃回的王良智部已经被重新约束,并按原来的编制,在大小将官的喝令下,于原野里列队,只是他们背上已经没有了土石,原本就没有多少的胆气,此时更已经是荡然无存了,寒风中,所有人都是又冻又恐,有死里逃生的胆小者,想到刚才那黑暗的恐怖场景,更忍不住的战栗起来。 “押上来!”王良智杀气腾腾。十几个被最先逃跑的倒霉鬼被压到军前,王良智先是怒斥他们乱了军令,坏了军心,随后一声令下,在十几个倒霉鬼的哭喊求饶声中,十几把鬼头大刀高高举起,再猛的斩下,献血喷涌中,十几颗人头咕噜噜的滚在了地上。 观刑的闯兵都是骇然。杀鸡儆猴之后,王良智再次重申军纪,以及今日的目标任务。 “那条沟,就是我们今天的任务,填了沟,就能活,还有馒头羊肉可以吃,填不了,包括喔在内,谁也不能活!”王良智红着眼珠子。 面对满身杀气的王良智,大小军官纷纷表态,一定填平壕沟,完成任务,在他们的恐吓之下,原本已经闻风丧胆的填沟部队,重新又鼓起了一些力气。 不久,闯军大营号鼓咚咚,营门大开,一队队的闯兵推着盾车滚滚而出,最后都在距离榆林城墙一里开外的攻城区域集合。 这正是刘方亮允诺给王良智的三十辆盾车。王良智训斥完毕,重新整顿之后,天色早已经是大亮了,城前的尸体也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刘芳亮令人送来了一百多筐的馒头,放在军前,还用大锅炖起了肉汤,王良智指着馒头,大声说道:“这里有馒头,营中还有肉汤,扔了土,回来随便吃,随便喝!现在给老子推上盾车往前冲,把土都扔到沟里,不过百十来步,眨眼就到,敢回头的,格杀勿论!”有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前,又有王良智的亲兵营为督战队,这将近一万的溃兵,只能硬着头皮再上。 盾车推动的滋滋嘎嘎的声音中,三十辆盾车一字排开,往壕沟压来…… 第八十章 榆林保卫战(三七) 三十辆盾车,每辆盾车后都跟着三百左右的闯兵,采用松散阵型,每经过地上那些被丢弃的土石,就有闯兵从盾车后奔出,将土石捡拾,重新背负,在清理道路的同时,他们也恢复了刚才的武备。 这中间,城头的榆林军自然也没有闲着,除了各种战备之外,尤振武令人将昨天铸造完成,还没有试炮的一大三小、一共四门红夷炮全部送上了城楼,一千斤的红夷炮运到南门,其他三门分置其他三城,三百斤的红夷小炮重量轻,跑轮高大,四个炮兵推着,可以在城墙上快步移动,打一炮换一个地方,能发挥出事半功倍的效果。 “大人!”脚步声响,都任老大人登上了城头,尤振武向他抱拳行礼。 都任摇手道:“不必管我,你安心指挥。” 尤振武也不再多礼,目光看向城外。 就在闯军的三十辆盾车缓缓压出之时,新铸的那门红夷大炮还是吊送中,无法参战,但已在城头的那一门红夷大炮在刘廷夔的亲自操控中,已经是瞄准完毕,随即点燃导火索,“砰!”的一声巨响,硝烟弥漫,整个城头好像都晃了一晃,那一枚六斤重的大铁弹子呼啸而出,向闯军盾车砸去。 几乎是眨眼间,就看见六百步开外,刚刚启动不久的闯军盾车阵中蓦的升起一股烟尘,掀起一片尖叫和惨呼---炮弹没有直接击中盾车,但落在坚硬的地面之后,两个弹跳,却是扫倒了正在前进的六七个闯兵,那巨大的声响,凄厉的惨叫,以及激起的血肉残肢,吓得周围的闯兵扑倒一片。直到炮击过去,带队的队官大声喝令,他们方才爬起,战战兢兢的继续向前, 城头,都任老大人大声叫好,二层敌楼上,负责测距和观望的连元挥舞小旗,用旗语告诉刘廷夔,第一发偏了一些。 刘廷夔看的明白,随即,四个炮兵分工协作,一人用羊毛棍子清理炮膛,一人重新装填了棉布定装火药,一人塞入炮弹,小心压实,刘廷夔校正瞄准之后,再次点燃了导火索。 “砰!” 耳听得炮弹在空中飞射的凌厉风声,然后看见闯军的盾车阵中又升起了一股冲天的烟尘。但和刚才不同的时,这一发的炮弹准确击中了一辆盾车,那巨大的动能瞬间就将盾车遮挡的大木板击成了粉碎,跟随盾车前进的闯兵惨呼着倒下五六个。 不同于第一次攻城的简易盾车,闯军这些天精心准备,打造出来的都是经过加固,并且装有侧板的新型盾车,抗击打的能力大大提高,但即便如此,仍然不能抵挡红夷炮的炮弹,可想一千斤红夷大炮的威力。 闯军骇然。 “快,快,再快一点,不要停,到了城下,他们就打不到了!”阵后,王良智在大声嘶吼命令。 阵后的顾君恩亦是色变,只有刘芳亮依然如常,目光盯着榆林城头,口中喝道:“李双喜呢,他的大炮怎么还没有出营?” 就听见金鼓声不断,在李双喜的指挥下,闯军炮营的大小火炮从营中不断的推出,然后快速进入预定的阵地,准备对榆林城展开猛轰---正常的战备,应该先是大炮猛轰,压制守军,然后再盾车出动,填埋壕沟,前一次攻城就是如此,但近日榆林城头新添了能射九百步的红夷炮,炮营主将李双喜担心自己的大炮提前推出,会被红夷炮猛轰,引发不必要的损伤,因此他改变战法,在盾车出动,榆林守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盾车之上时,他才下令火炮出营,如此,可避免他的火炮遭受红夷炮的第一轮的轰击,反正填沟的队伍本身就是炮灰,他们损伤多少,死亡多少,原本也都是应该的。 见闯军推出了火炮,二层敌楼上的连元立刻摇旗示意,刘廷夔看的明白,遂停止对盾车的炮击,转而将目标对向闯军的大炮。 尤其是那六门一千斤的重型佛朗机炮,将他是打击的重点。 “快,快一点!” 戴将盔,披着铁甲的李双喜也是大声命令,他心里清楚的很,己方火炮一出现,立刻就会变成榆林大炮的攻击目标,而对方的红夷炮射程九百步,远超自己营中的这些重型佛朗机炮,为了避免被榆林火炮轰到,他们不但要散开阵型,更要利用数量优势,抢先发炮,先声夺人,压制住榆林城头的那一门红夷大炮。 双手炮手拼尽全力,紧张调度,拼了命的要在对方之前抢先发炮。 这中间,在二层敌楼上观望的连元惊讶的发现,闯军的重型佛朗机炮,好像又多了几门,于是急忙通过旗语,向总兵尤振武报告,也告知刘廷夔。 “十门?” 得了连元报来的消息,尤振武面色凝重,闯军第一次攻城时,重型佛朗机炮只有六门,现在却变成了十门,由此可知,这段等待的时间里,闯营又从他处调来了重炮。城中添了红夷炮,但闯营也增了四门重型佛朗机炮,此长彼长,就双方炮战的实力来比,榆林依然处于劣势。李承芳的目光不由就看向了马道的方向----昨天刚刚铸成的那尊红夷大炮还在吊运中,因为炮身沉重,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负责吊运的钟茂先正在大声指挥。 “告诉刘廷夔,贼人的佛朗机炮的射程和精准度,都不如我们,所以不要着急,瞄准了再打!” “再命令薛金川,一定要做好防护,保护好刘廷夔等人的安全!”尤振武道。 “是!”信兵急急去传令。 双方火炮急急准备,相互测瞄之中,尤定宇和侯世禄两个老将全身披挂,急步上了城楼,见尤振武正聚精会神的指挥作战,于是便不打搅,只默默站到了墙垛边,各取弓箭在手,准备迎接贼人的攻击。此时,榆林军三分之二的主力,都已经上到城头,剩下三分之一为预备,于内城城墙下等待,但是听到命令,立刻上城轮换,义兵和义民按照部署,也都在内城城墙下等待,做好补充物资和转运伤兵的准备。一眼望过去,所有人都已经进入战备,武器在手,只等敌人逼近了。 “砰!” 榆林军还是快了一步,就在闯军的大小火炮陆续出营,急急往城下建立炮阵之时,刘廷夔预判了一门重型佛朗机炮的炮阵所在地,于是调整角度和方位,提前瞄准,就在那门佛郎机炮刚刚进入预定的炮阵,正手忙脚乱的调整炮口,往炮轮 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那六斤重的大铁弹准确的落在了预定点,凭借着强大的势能,降一个直接被砸中的闯兵击飞上了天,变成残肢碎肉,自身落地弹起之后,稍稍改变方向,力道却仍没有减弱多少,又砰的一声,撞到了佛郎机炮的炮身之上,佛朗机炮瞬间散架,炮身飞出数米,惊呼声中,不知道有没有砸到人?但飞出的炮轮却是准确的扫倒三个闯兵,掀起一阵惨呼,剩下的闯兵惊慌闪躲,顷刻间,整个炮阵人仰马翻,这一门的佛郎机炮也就废了。 城头响起欢呼。 几个炮兵更是兴奋的跳起来:“刘相公,准啊,准啊!” 刘廷夔却来不及欢呼,因为现在城头只有他一门火炮能轰到五百步,闯军却还有九门呢,一旦那九门火炮建好了炮阵,全部向他轰击,他再想这么轻松的瞄准,那就是难了。“快,快清膛!”刘廷夔大声命令。几个炮兵压住兴奋的情绪,开始按部就班,一人用蘸湿的羊毛棍子清膛,另一人塞入棉布定装火药,第三人小心翼翼的将铁弹填入,再由第一人用杵杆轻轻压实了,将大炮推回到墙垛口,刘廷夔再次测瞄,调整角度和方位,确定无误之后,跳起来叫道:“点火!” 导火索嗤嗤燃尽,砰的一声,又是巨响轰鸣。m 城下五百步,又一门刚要立阵的佛郎机炮被搅乱了步骤,虽然没有被直接击中,但却也掀翻了三五个炮兵,吓的其他人屁滚尿流,趴在地上,半晌都不敢直起身。 “娘求的,都起来!” 李双喜纵马奔了过来,手中马鞭猛抽,他不惧城头大炮,他恨的是,榆林军的大炮都已经轰了三发了,自己的十门重炮却还是一炮未发。 “砰!” 几乎就在李双喜马鞭狂抽的同时,他麾下的重型佛郎机炮终于是开始了轰鸣。 第一发炮弹正砸在离着刘廷夔不远的城墙上,一时冰雪飞溅,声势惊人,整个城墙仿佛都晃了一晃。 “小心!” 薛金川急忙护着刘廷夔蹲下,并举起盾牌,严防碎石飞溅。 “砰,砰!” 连续又是两声巨响,又有两发闯军炮弹往刘廷夔所在的方位轰击过来,只是准头欠佳,一发掠过城头,落在了城中,另一发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城墙上,同样引发震撼,激起白茫茫的一片冰雪----如果说,在第一次攻城时,闯军重型佛朗机炮的主要目标是城楼和城门,那这一次就是榆林军的红夷大炮,说什么他们也不能让刘廷夔肆意发炮,继而威胁到他们的安全。 刘廷夔推开薛金川,跳起来,叫道:“装弹,快装弹!” 第八十一章 榆林保卫战(三八) 此后,双方展开对轰。 为防被闯军火炮压制,刘廷夔采用尤振武预先给他布置的游击战术,打一炮换一个地方,在周边墙垛不停的游走,不使贼人确认他固定的所在,虽然是以一敌众,但并不落下风,相反,通过精确的测瞄,他领导的炮兵小队反倒是占据了上风,将闯营炮兵轰的哭爹喊娘。 这中间,吱吱呀呀的推动中,闯军的盾车潮渐渐逼近三百步,隐隐看见,闯兵们除了背负土石之外,还都携带了简易盾牌,有的举在头上,有的护在身前,以防备城头的攻击,此外还有不少的弓箭手和火铳手。有带着浓重川音的军官在命令:「瓜娃子都快一点,走点路都拽精打抖的,谁敢后退,老子要谁的脑壳儿!」 「开炮!」 三百步,正是城头的三门红夷小炮的射程,二层敌楼上,连元打出旗语,王永春一声令下,三门小炮开始发出怒吼,连续不停的施放,轰轰轰,有一辆倒霉的盾车被连续击中,厚实的木板承受不住,终于哗啦啦的如同堆砌的玩具一般被破开,木屑横飞,几个推车的闯兵被炮弹扫到,被弹出到几丈开外,后面的十几个弓箭手也呼啦啦倒下大半,惨嚎声震天响起。 跟着这辆盾车前进的闯兵顿时大乱,后面的督战兵连续砍杀十多人,方才是止住乱局,让他们改到其他盾车后,继续向前。 很快,随着盾车临近两百五十步,城头三百斤的佛朗机炮也加入到了轰击中,十几门小炮一起怒吼,榆林炮兵们急促忙碌,装填又击发,将一枚枚的炮弹轰射出去。 相对应的,在李双喜的督促下,闯军的其他大小火炮也在这个时候进入了预定的阵地,手忙脚乱的装填火药,对城头展开轰击。 轰轰轰轰。 凭借数量的优势,他们对榆林的炮击,那是相当的猛烈。 一时,城上城下,到处都是火炮的轰鸣之声,硝烟弥漫,爆炸声,呼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跟随盾车前进的闯兵在炮击中,不住扑倒,城头榆林军在闯军炮击之下,亦连续死伤…… 「总镇,下城吧~~」 闯军炮击猛烈,尤振武却站在强垛口不动,张禄担心他的安全,急声劝诫。 尤振武摇头:「无妨。」他将盔大氅,以手按剑,就这么站在强垛口----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要静静站在这里,让大家看到他,对榆林军的军心士气,就是一种无言的鼓舞。 无奈,张禄只能多用盾牌,时时注意周边情况,但是听到炮弹呼啸的声音,立刻就会扑上去,将尤振武护在身下。 「申庆功,看你的了!」 不远处,火器营主将翟去病持着一杆自生火铳,站在墙垛口,对着城下的贼人试瞄,但他手中的自生火铳有效射程只有一百二十步,此时的闯兵却尚在两百步之外,他手中的火铳射不到,所以只能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看向申庆功。 在他身边,火铳手申庆功已经使用叉棍,架起了城中唯一的一杆重型斑鸠铳,瞄准了渐渐逼近的敌军。 敌人都躲在盾车后,但因为高度差的原因,从城头看来,堵车后的敌人其实都是无遮挡的。唯一遗憾的是,敌人采用的是松散阵型,所以这一发必须瞄准了,不然就可能是空放。 邢老四和刘长有一左一右的护卫着申庆功,刘长有作为刀盾手,还有另外的附加任务,就是帮助申庆功架铳和携带子弹。 两人屏气凝息的看着申庆功,对于申庆功手中的斑鸠铳,他们从最初的惊异,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期待,这几天,申庆功时时操练熟悉,那巨大的威力,令他们震撼,也因此,他们越发期待斑鸠铳能在城头显威,给贼人一点颜色。 申庆功却镇定,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手指稳定又干燥,只是聚精会神的瞄着敌人。 「砰!」 确定了一个目标之后,申庆功猛的扣动了扳机。 火光乍现,浓重的硝烟,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了其中,巨大后坐力,也让他身形晃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 「中了!」不等硝烟散去,刘长有兴奋叫。 他眼力好,已经看见一个举着三角旗帜的闯兵消失在了盾车后,不用问,肯定是被斑鸠铳射倒了。 ----因为斑鸠铳珍贵,所以能被射击的首选目标一定不是普通士兵,而是闯军的将官,如果找不到确实的大官,那就射那些举着旗帜,又或者在行军中大声呼喊,像是头目一类的贼兵。 一发中的。 申庆功却依然冷静,射击完成后,立刻收铳,将铳管竖起来,熟练装弹,对于是否击中了目标,他看也没有看。「申庆功,好铳!」翟去病微笑称赞,对申庆功所为,又赞同又欣赏。 一发射完就不再管,而是进入下一发的准备,即便没中,也不会沮丧,这才是一个优秀射手应该有的风范和品质。 翟去病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如果射不到敌人,他一定会沮丧的。 城下。 正推着盾车前进的一队闯兵,却是发出了一阵惊疑的呼喊,因为就在刚刚,没有听到炮响,没有炮弹落下,但指挥他们前进的一个哨总,却是忽然倒下,在地上打滚,痛苦惨叫,众人惊看,这才发现他胸口出现一个大洞,咕咕冒血,五脏六腑好像都出来了,看起来十分恐怖,俨然是活不成了。 众人惊骇,不明白是什么武器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但身后金鼓声不断,催促他们继续向前,押车的弓箭手和火铳手也大声喝骂提醒,说留在原地,必被城头火炮轰击,只有靠近壕沟,城头火炮就会失去作用。所以没有人敢停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砰!」 这一次,很多人隐隐都听到了巨响,随即又是一声惨叫,又一个打着旗帜向前的小队官痛苦倒下,在地上翻滚。 啊,是火铳! 只是距离这么远,差不多两百步,官军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队闯兵更惊骇,所有人都本能的往盾车后面躲,原本松散的阵型,竟然不知不觉的聚拢在了一起,城头的王永春望见,立刻改变目标,将一门红夷小炮对准了他们,随即连续发炮,「轰轰轰!」将这一队闯兵炸的血肉横飞,连续扑倒,终于有一个闯兵崩溃,他跳起来,大喊大叫,状若疯狂的往后面跑,但刚刚跑回几十步,就有一个督战骑兵策马奔来,手中长刀挥舞,将他脑袋削上了天。 「格老子的,谁也不许后退,后退者格杀勿论!」 王良智下的是死命令,他的五百亲兵营为督战队,但有兵从前方逃回,二话不问,上去就是一刀。 「砰!」行进的盾车潮不断被城头火炮击中,木屑横飞,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惊呼,不过这些盾车都是被加固过的,抗击打的能力大大提高,第一次攻城时,榆林军一炮就能将盾车砸成散架的情况,鲜少发生,榆林军平均需要两到三发的直接命中,才能将一辆盾车击碎,这一来,闯军盾车的损毁率下将了不少。 城头。 老将侯世禄忧虑道:「只毁了几辆,贼人的盾车比上一次结实多了……」 尤定宇也严肃,说道:「盾车不能上城,关键还是人!」 虽然炮火如雨,不时在闯军队中掀起血雨和惨叫,但最后被击毁的盾车,也不过十辆左右,其他盾车,最终都来到了壕沟前的三十步左右--「停!停!」带队的各个哨总大声呼喊,命令停止前进,如此距离,进入城头火炮射击的 死角,盾车后面的闯兵终于不用担心再被城头火炮轰击了,但同时的,他们即将要面对城头火铳和弓箭猛烈攻击了,所以谁也轻松不起来,一个个都是面色煞白,战战兢兢。 闯军的盾车先后停止前进,稍微整理队伍,随后听见躲在盾车后面的闯军将领大声命令:「放箭,放箭!」 盾车后的闯军弓箭手和火铳手开始向城输出火力。 嗖嗖嗖嗖! 砰砰砰砰! 弹矢横空,白烟迷眼,射出的弓箭和铅弹,将榆林墙垛打的石屑横飞,几乎无法露头。 城头榆林军的火铳和弓箭,却没有立刻还击,而是保持默默。 一番急射之后,听见金鼓之声急鸣,「咚咚咚咚~~」那些背负土石包的闯兵嚎叫着,自我壮胆,举着简易盾牌从盾车后面冲出来,想要冲过三十步的生死路,将背负的土石向壕沟里面投掷。 一时人影重重,壕沟前挤满了冲刺的闯兵。 「放箭!」参将刘廷杰大叫---榆林采用的是分段防守制,各负责自己的一段,面对闯军攻击,何时放箭,皆由各段守将自己决定。 城头的火铳手和弓箭手早已经严阵以待,见闯兵从盾车后面涌出,立刻进行射击,同时,掷弹手也将手中的手炸雷点燃了,奋力向下投掷。 轰轰轰~ 弓箭,火铳,连着手炸雷,一同交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火力网,将盾车到壕沟前的二十步区域,全部笼罩其中。 第八十二章 榆林保卫战(三九) “娘啊~~” 如同是割草一样,第一批冲出的闯兵瞬间就倒下了一片,震天的火铳声中,听不到他们的呼喊,但却能看见飞溅的血雨,和他们倒地之后的痛苦挣扎。 “冲,再冲,谁也不许停!” 躲在盾车后的闯军军官再命令。 虽然手中举着盾牌,奈何盾牌无法护卫全身,在榆林猛烈的火力之下,第一拨奔出来的闯兵,没有一个能冲到壕沟边,全部都倒在了半路,只见阵前腾起团团血雾,惨嚎声震天响起,后续的闯兵见了都是心惊胆战,但在队官严令下,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嚎叫的继续冲出,举着盾牌,踩过同伴的尸体和血肉,冒着枪林弹雨,没头没脑的往前冲,终于,有人冲到了壕沟边,将背负的土石往沟中一扔,随即撒丫子就往回跑,但随着“砰砰砰”的一阵火铳,他们中间一大半也都被击毙,最后只有极少数的幸运者逃回了本阵。 城头,掷弹手邢老三再一次使出远距离投掷法,向城下投掷手炸雷。 但因为有上一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闯军的盾车都停的更远了一些,邢老三臂力虽强,但却扔不到,最后都在盾车前面爆炸。 轰。 剧烈的爆炸,让几个胆小的闯兵崩溃,他们嚎叫着,分开人群,乱哄哄的转身逃走,就刚逃出不远,就被后面的督战队迎面射死。 这中间,躲在盾车后面的闯军弓箭手和火铳手拼命向城头射击,双方你来我往,都有人被射翻倒地,战斗残酷又激烈…… “咚咚咚咚~~” 鼓声震耳。 观战的高台之上。 刘芳亮面无表情的远望着榆林城,关于前方战报,不停的有信兵报到他的面前,说三十辆盾车损毁了十辆,剩余二十辆都成功到达了壕沟前,又说王良智部已经开始填沟,但城头火力凶猛,填沟的兄弟,死伤惨重…… 刘芳亮听后命令:“再问王良智,所有掌旅以下的军官,是否已经全到盾车后?” 闯营军制,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部总、哨总。就职位来说,掌旅等同千总,也算是高级将领了。 中军快马去问,很快回报:“禀大帅,王良智说,所有掌旅以上的军官,都已经冲到壕沟前,于一线指挥,无一人例外!” 刘芳亮这才点头,示意知道了。 站在他身边的顾君恩,同样也在远望榆林城头,但不同的是,他最关注的不是壕沟前的盾车,而是榆林城头不断闪动的火光,那是榆林火炮正在轰击,虽然就火光判断,榆林军的火炮远远少于己方,但就战绩来说,己方却是大落下风,短短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有三门一千斤的重型佛郎机被榆林军摧毁,几十个炮兵,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榆林军的火炮却鲜有减少,这样的战绩,不能不让顾君恩担忧,如此下去,己方的重型佛朗机炮岂不是会越来越少? 没有了火炮,己方如何压制榆林军? “大帅!” 不久,马蹄声急促,一个信兵来到高台下,不下马,就在马上高声报道:“掌旅吴建业、邵立功阵亡!两部溃散,督战队杀六十多人,将剩余的人又赶了回去!” 顾君恩微微吃惊,一连战死两个掌旅,可想城头火力的凶猛以及城下战事的激烈。 刘芳亮面无表情的点头:“吴建业、邵立功英勇,重重抚恤!再告诉王良智,已经一个时辰了,距离他的军令状,还有一个时辰!” …… 前方。 正在城下指挥填沟的王良智正急的满头大汗---在榆林军猛烈反击下,填沟的部队伤亡惨重,不但是刘芳亮塞给他的五千老弱,就是他五千四川本兵,也已经是伤亡很多,两个掌旅阵亡,部总阵亡更有好几个,至于溃败被杀的逃兵,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了,只知道亲兵督战营,已经是人人带血,马刀都快要卷刃了。 眼见壕沟前的尸体越来越多,血漫大地,填沟的士兵惊怖惶恐,但壕沟里的土石却并没有增加多少,距离完成任务还远着呢,想到失败后会面对的处罚,王良智不觉有些茫然。 “报,大帅命令!” 马蹄声急促,后背插着三角旗的信兵来传令。听了刘芳亮的命令,王良智脸色煞白,心知刘芳亮逼迫的紧,一点活路不给啊,转头看了一眼后方刘芳亮的将旗,一跺脚,从身边亲卫手中抢过一张弓箭,举起来大叫道:“日他仙人板板,不就是填沟吗?随老子上!” 大步就要奔出。 一人却是抱住了他,呼喊:“哥,你不能去啊,官军火力凶猛!” 却是他的弟弟王良勇。 王良智叹:“喔不去行吗?再有一个时辰,填不平壕沟,喔的脑袋就要搬家。” 王良勇哭道:“刘芳亮欺人太甚……”自觉失言,忙又说道:“哥,你在这里坐镇,喔代你去!”说着他就跳起来,从身边亲兵手中抢过一面盾牌,高举在手中,吼道:“都随喔上~~” 一大彪的亲兵跟着他奔出,王良勇倒也颇为悍勇,到了前方二话不说,从地上捡了一个土石包就背在了身上,随即呼喊向前,命令所有人都跟着他,稍微有迟疑着,就会被他用手中盾牌狠狠砸翻在地,他是王良智的弟弟,众兵都认识他,见他亲自冲锋,举着盾牌,凶神恶煞,已经快要崩溃的士气重新又鼓舞起了一些,掌旅部总都呼喊,逼迫军士向前,很多闯兵跟着王良勇从盾车后面闪出来,向壕沟狂奔…… 城头。 榆林军将士守在每一个墙垛边,用弓箭和火铳向城下的敌人猛射,义民往来运送伤员,炮兵操作火炮,连续不停的放炮,硝烟弥漫,喊杀震天,敌人的火炮不时落在城头上,掀起一片血肉…… 尤振武在张禄等人的护卫中,此时正站在一处马面城墙上,向城下观望,见闯兵蜂拥上扑,连觉不断,投掷土石如投垃圾,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赞画李承芳微露忧心,因为冲上来的闯兵虽然不断被射倒,扑在地上大声哀嚎,一些闯兵冲到壕沟前,结果被城头火铳击毙,连人带着土石,滚入了壕沟中,也成了填沟的一份子,城头弓箭和火铳连续不停的施放,手炸雷也猛掷,杀的闯兵肢体横飞,血流成河,但在督战队的酷压之下,后续的闯兵依然连续不断的涌出,嚎叫着,踩过血泊,如飞蛾扑火一般的扑向壕沟,整体攻势丝毫没有停滞的迹象…… 闯军今日竟如此凶猛。 尤振武却平静,就好像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料中。 观望结束,在张禄的苦劝下,尤振武离开马面,于内墙马道上伫立指挥。 各处战况不住报来,他也不停的下令:“知道了,告诉刘廷夔,他的任务是闯军的那些重型佛朗机炮,其他不用管,再告诉王永春,优先轰击闯军的督战队,众军各司其职,照计划坚守,若无意外,不必报我。” “是!”信兵去传令。 见尤振武指挥若定,胸有成竹,李承芳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尤振武转头看见,像是知道他所忧,于是说道:“闯军等了这么多天,凌晨偷袭又失败,气急败坏之下,恶狗咬人并不意外,这一番的猛攻,不给炮灰们后路,更是他们惯常使用的残酷战法,现在就看谁能顶住了。我相信,只要我军依照预先制定的计划,严守各处,多用火器杀伤敌人,他们这样的人命冲锋,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李承芳拱手:“总镇说的极是。” 尤振武看向城外,肃然道:“李自成刘芳亮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想要用这万千的性命,填平壕沟,疲乏我军,同时耗费我们的弹药,令我军无法长久支持,只是他们却不知道,我榆林弹药充足,根本不惧他们的浪费,同时,有得必有失,他们或许能用这万千的性命填平壕沟,但其对军心士气造成的影响,却是无法弥补,等到他们真正开始攻城,那些闯军精锐看着脚下同伴的尸体,即便不心惊胆战,也会兔死狐悲。” 李承芳叹:“闯贼狠毒,可惜这些性命了。” 正说话间,城头传来一阵喧哗,继而响起欢呼。 尤振武蓦的转头。 很快,信兵急急来报:“报总镇,刚才有一个闯军将领带了一众人,背了土石,亲自填沟,被火器营击毙!” “好!”李承芳欢喜。 不过信兵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又皱起眉头。 “不过这一波贼兵冲上来的实在太多,东面的壕沟被他们填平了不少。”信兵报。 尤振武面色一变,快步往东面奔去,东面是武尚忠和翟去病的防区,两人兵力比刘廷杰少,面对的压力是比较大的。 李承芳张禄等人急急跟上,张禄手中举着盾牌,更时时警惕空中传来的炮弹呼啸声。 前一次攻城时,闯军在西面填出了差不多十几丈的壕沟,现在又在东面填出,如此,他们就有机会同时从左右两边向南城发起猛攻了。 第八十三章 榆林保卫战(四十) …… 城外。 刘芳亮的将旗之下。 信兵急急来报:“报大帅,东南填平了一段大约五丈的壕沟,但王良智的弟弟,都尉王良勇被官军火铳击中,当场阵亡了。” 王良勇,王良智的弟弟也,时为王良智亲兵营的主将。 听到壕沟被填出五丈,顾君恩先是一喜,接着就是一惊--亲弟弟王良勇都冲到一线填沟,结果阵亡,可想王良智真是豁出去了。 刘芳亮还是面无表情,说道:“告诉王良智,听此噩耗,我深为痛心,其弟英勇,实乃我义军楷模,我必禀报闯王,为他立碑立传!东南壕沟被填出五丈,乃将士努力之功,望他再接再厉,扩大战果!” 信兵急急去传。 顾君恩沉思了一下,说道:“大帅,东面已经填平了一段,前一次在西面填平的,约有十几丈,是不是可以令攻城队压上,左右齐攻,配合王良智的人马,说不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刘方亮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在身后五十步左右,列阵完成的一个个攻城方阵,从盾车,云梯车,铁裹车,一直到专门为了挖城而设计的掘城车一应俱全,所有攻城器具都已经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出发区域,各支攻城部队也已经准备就绪,只能他一声命令,就可以推动上攻了。 “不急,再等等,王良智还能再坚持,城头火铳依然凶猛,等他们的火铳滚烫不能再发射,再发起总攻也不迟!” 回过头,刘芳亮作出否定的回答。 …… 李自成的大纛之下。 李自成站在高处,望着焦灼的战事,眉头越皱越深,独眼里闪过一丝焦躁的光--虽然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填沟的一万人,基本上就是被舍出去了,只要能填平壕沟,为大军开出坦途,就算伤亡七八,也是值得的,只是眼见战事如此不顺,前冲的军士纷纷扑倒,崩溃后逃者,越来越多,现在更有军报传来,说王良智的弟弟王良勇战死在阵前,综合所有消息,他心中焦虑,对今日战斗的信心,也受到了相当的动摇---凌晨的突袭被榆林军识破,从现在的战斗看,榆林军准备冲锋,火器充足,虽然在火炮数量上不占优势,但凭借居高临下,以及精准的射术,双方你轰我炸,竟然没有落多少下风。 如此,己方原本应该占优的几点,都没有显出优势。 从第一次攻城看,榆林城的坚固不亚于开封,而榆林军的战力,更胜过当日守卫开封的陈永福部。 此时此刻,李自成心中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和清楚。 如此,榆林城还能一战拿下吗? 虽然心中有动摇,但李自成面上依然镇定,马鞭指着前方,问牛金星说道:“战事如此,丞相怎么看?” 牛金星脸色也严肃,说道:“回闯王,王良智部的战力本就不强,他亲弟弟都战死了,可想他已然是使出了全力,现在就看他能不能化悲痛为力量,带军再冲一波了,如果能填平更多的壕沟,将大大有利于后续的攻城,如果不能,就看制将军如何应变了,制将军善战,又有顾军师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相信制将军一定不会让闯王失望。” 李自成点头,独眼看向了刘芳亮将旗所在的方向,说道:“不错,有明不会让额失望的。” …… 城头。 砰砰砰火铳声震天,喊杀声依旧,尤振武冲到墙垛口,查看刚刚被闯军填平的那一段壕沟,见壕沟被填平了大约五丈左右,里面除了土石,更有许多倒毙的闯兵,不夸张的说,壕沟不是被土石,而是被尸体填平了,如此多的闯兵,如此的尸山血海,城头的弓箭和火铳虽然拼命输出,但也挡不住闯兵送命的速度。 往两边看,虽然两侧的壕沟没有被填平,但却也被填了一大半,剩下的高度不足一人,闯兵已经可以跳下壕沟,冲到城墙下了。 只不过因为刚才这一轮的填沟太过猛烈,被城头榆林军杀伤太多,连王良勇都死在铳下,残留的闯军已经是丧胆,一部分亲兵抢回王良勇的尸体,如丧考妣的退走,剩下的人失去指挥,不敢再上前,只是躲在盾车后面呐喊,用弓箭朝城头乱射,但却鲜少有人敢再冲出来了。 相反,因为尤振武亲临,这一段榆林军士气大振,城头火铳密集,射出的箭矢在空中飞舞,盾车被打得木屑纷飞,车身上无一不是插满箭支。 如此之下,闯兵更是不敢露头了,只躲在盾车后,哀嚎不断。 看明白城下情况,尤振武并没有责难谁,抬头看刘芳亮的将旗,稍一思索,立刻下令:“传令,火铳手暂停发射,只用弓箭杀敌!”“是!”中军去传令。 为什么火铳停止射击?因为尤振武已经清楚意识到,负责填沟的贼人老弱,已经被杀的心胆俱裂,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再用火铳对付他们,已经是浪费了,何况自攻击开始,火铳就一直在鸣放,到现在铳管都已经滚烫,是时候停止射击,待铳管冷却,以待敌人的总攻了。 “总镇,卑职无能!” 武尚忠向尤振武请罪,头盔,只是披甲束发,满脸悍色,手中提着强弓,连续射击中,不知道射倒了多少贼人? 尤振武肃然道:“你部杀了闯将,算将功抵过了,但算多少功,多少过,还得看你杀的究竟是谁?现在不提了,你戴上铁盔,做好准备,贼人的总攻马上就要开始了。” “是!”武尚忠答应。 尤振武又沉下脸:“还有,摘头盔不是你勇猛的表现,相反,是你疏忽自身安全,忘记职责的体现,以后不许这样,不然你如果有意外,这里的防守岂不是就要乱了?我在二姐面前又怎么说?” 武尚忠不好意思的笑,忙扣上头盔,高声答应了。 “咚咚咚咚~~” 这中间,闯军的战鼓依然在擂动,后方的王良智在弟弟尸体面前掉了几滴眼泪,随后跳起来,一边咒骂刘芳亮,一边严令催促,命令部下继续填沟,只不过,在经过一个多时辰的驱赶猛扑,在城头火力的猛烈杀伤之下,王良智部已经是心胆俱丧,很多人都已经濒临崩溃,漫长的战线上,只有极少数被驱赶的闯兵冲出盾车,向壕沟投掷土石包,大部分的闯军都猫在盾车后,龟缩不前,任凭长官喝令鞭打,也是不肯踏出盾车一步了。 忽然,城头响起欢呼,却是那一门千斤重的红夷大炮终于被吊上了城头,并很快的组装了炮架和炮轮,成了一门完整的大炮,众军都是兴奋,连元从二层敌楼上撤下,准备操作这一门的大炮,而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激战,刘廷夔操作的那一门红夷大炮已经摧毁了闯军三个重型佛郎机炮的炮阵,令和他对轰的闯军的几门重型佛郎机炮的炮手们心惊胆战,只恐下一个瞬间,榆林军的铁炮弹会准确的落在他们的脑袋上。 现在填了这一门红衣重炮,等于如虎添翼,又多了一个臂膀,榆林军炮战可能不再处于下风。 “砰!砰!” 此时,王永春指挥操作的红夷小炮也是发威,两个小炮一口气射出了六枚炮弹,将十几个督战兵掀到了半空,原来,随着战事的焦灼,崩溃乱逃的闯兵越来越多,而为了更加有效的弹压,督战兵越走越近,最后甚至近到了三百步左右的距离,而这正是王永春等待的,他看的清楚,于是操作瞄准,连续发炮。 红夷小炮基本是直射,凡是被炮弹碰到的人,无不骨断筋折,颓然倒地,一枚炮弹就能开出一条血胡同,谁挡谁死,落地之后再弹跳而起,又能造成周边的死伤。 十几个督战兵连着被他们驱赶的溃兵,瞬间就倒下了一大片,惨叫声惊天动地。 如此惊怖的场面,不论督战兵还是溃兵,都惊恐逃散。 如同开了一个口子,几十个闯兵从督战兵散开的口子处冲出,往后面逃奔。 但随即听见号角声,更多的督战兵从前面迎上来,箭射刀砍,将他们全部斩杀在当场。 …… 后方。 刘芳亮的将旗在飘扬。 旗下,刘芳亮面色严峻,原本,他还想让王良智再顶一阵子,哪怕不能填沟,也可以疲惫榆林军,但现在看来是不能了,王良智部已经被杀的心胆俱丧,再不支援,怕就要全线崩溃了,于是下令道:“擂鼓!令牛万才、谢文典出击,各从左右开始攻城~~再告诉王良智,攻城虽然开始,但他的任务依然没有完成,什么时候填平了城下的壕沟,什么时候撤军!” “是!” 中军去传令。 随即,令旗摇动,向牛万才和谢文典部发出军令,两部看到令旗,也摇动阵中旗帜,以为回应,牛万才和谢文典纵马而出,分别在两部阵前大声呼喊,鼓舞士气,两部士兵在主将的带动下,举起手中的武器,连声呼喊:“杀,杀,杀!” 士气鼓动起来,而命令进攻的战鼓之声,也在此时响起。 “咚咚咚咚~~”刘芳亮高台下的十二面战鼓一起擂响,其声震动天地。 牛万才和谢文典两人都是都尉,亦是两个年轻猛将,刘芳亮一上来就使用他们,明显就不打算保存实力了。 第八十四章 榆林保卫战(四一) 听到如雷的战鼓声,见到闯军的攻城方阵旗帜摇动,高声呼喊,各色攻城器械开始缓缓移动,城头榆林军都知道,闯军按捺不住,终于是要开始攻城了,虽然城墙的壕沟只是填出了两段,大部分的壕沟都没有填平,但很多地方都只剩下一人高,闯军步兵已经可以攀爬逾越,攻城器械虽然还不能通过,但只要新加入的攻城部队携带土石包,填出几处可以通行的道路,并不是太大的难题,何况,壕沟前的闯兵并没有后退的迹象,依然还在原地苦苦支撑。 “贼人要总攻了~~各司其职,寸步不让~~” “金汁,火油,都准备好了~~” “我们的家人老小都在城中,守卫城池就是守卫他们,为了家人,杀,杀贼啊~~” 城头榆林军亦在鼓动士气。 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激战,守在城头榆林军其实已经有些疲惫,但见到敌人总攻开始,口号呼喊之下,重又抖擞精神。 尤振武和侯拱极刘廷杰尤岱武尚忠几人快速碰面,简单商议之后,各回本处守卫。 “敌人要攻城了,第一波十个攻城方阵,一共最少五千人,其后更有二十个攻城方阵在等着,如此轮番往复,其势必然如狂风暴雨,不胜不休,而我榆林没有灵丹妙药,只有两个字,死战!”尤振武道。 “死战到底!”众将一齐抱拳。 “砰!” 就在闯军即将总攻,几个攻城方阵推着攻城器械刚刚起步,走出不过几十步之时,榆林城头那一门刚刚组装完毕,只等试炮的红夷大炮忽然发出了怒火,砰的一声,硝烟弥漫,整个城头仿佛都晃了三晃,然后就看见闯军阵中升起一股烟尘,一个正要启动的攻城方阵一阵大乱,哀嚎惨呼之声,冲天响起,却是红夷大炮发出的六斤铁弹丸,不偏不差,正落在了他们中间,因为是刚刚启动,阵型还没有散开,铁弹丸从天而降,巨大的动能驱使着它横冲直撞,瞬间就掀起一片残肢和血肉,同时仿佛是地震一般,大地晃动,土石都飞溅。 没有被砸中的闯兵纷纷扑倒在地,本能抱头,一个个吓的都是脸色煞白。 带队的牛万才也是惊骇,策马冲过来一看,发现一地的死伤,简单清点,这一炮最少造成了三四十个人的伤亡,死的也就死了,伤的还是血泊中惨呼呻吟呢。 这实在不是好兆头,还没有开始,己方就被当头一击,更不用说对士气的打击,但攻城已经开始,即便遭受损失也不可能停止,于是大叫:“莫要乱,都给老子起来,杀进榆林城,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后阵。 顾君恩脸色发白,对榆林军红夷大炮的射程,忍不住惊骇,同时他隐隐觉得,这好像不是刚才那一门,因为一个在西面,一个在东面,除非是榆林军推着它一路小跑,从西面移到了东面,不然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那就是,榆林军又多了一门红夷大炮。 如果是,那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榆林军是如何做到的,尤振武难道会变戏法吗? 刘芳亮却叫道:“再派人去告诉李双喜,我不敢他用什么办法,不把城头的红夷炮轰掉,他炮营主将就不要做了,还是回米脂当他的放牛娃去吧!” 信兵不敢有违,一字一句将刘芳亮的话,传给李双喜。 炮营。 李双喜今日本就十分郁闷,他炮营的主力火炮,大小一共五十多门,都集中在了南门,对着城头轮番猛轰,但效果却十分不理想,城头的火炮不到二十门,且都是小炮,只有一门好像是新近铸造、射程超远的重炮,原本的计划,以五到六门的重型佛朗机炮,轰掉榆林军唯一那一门重型炮,其他大小火炮对城头形成压制,如此就可以完全占据炮战的优势,令榆林军抬不起头。 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其他大小火炮虽然对榆林城头形成了一定的压制,但远远达不到抬不起头的地步,而最最令他失望和恼火的是,虽然他集中了六门重型佛朗机炮,只为对付那一门的红夷炮,以六敌一,以数量胜质量,但榆林军的那一门红夷大炮却是神出鬼没,位置始终不固定,令他们无法集中火力覆盖轰击,而在相互捉迷藏,相互轰击的过程中,榆林军的那一门红夷大炮,不知道有没有损伤炮兵,但他麾下的三门重型佛郎机,连同大部分的炮兵,却都被送去了西天。“都是瓜皮~~”李双喜气的大骂。 而城头刚刚轰下的那一发超远距离的炮弹,又令他大吃一惊。 后阵的顾君恩只是怀疑,但作为时时盯着城头火炮的闯军炮营主将,他却是清楚的判定,这绝不是他一直追逐的那一门火炮所发射,因为移动距离实在有点远,除非是长了翅膀,否则不可能从此处移到彼处。 呀,不好,榆林军又多了一个红夷炮,现在要怎么应对? 李双喜正震惊无计之时,信兵急急来到,将刘芳亮所说,非常尴尬的,但又一字一句的全部告诉他。 不等听完,李双喜的脸色就已经臊的通红,刘芳亮这是在鄙视他,打他的脸啊!李双喜年轻气盛,如何能受的了这样的屈辱,立刻暴起:“你告诉刘大帅,我李双喜一定轰掉官军的大炮,如果做不到,我任他处置,到时就算他杀了我,我也认了,但如果我做到了,希望刘大帅能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收回刚才的话!”仟仟尛哾 “是。”信兵不敢不应。 待信兵上马离去,往刘芳亮处去报,李双喜看左右,大叫道:“娘的,不是总瞄不准吗?传我的令,都给老子向前,小炮向前五十步,大炮向前一百步,给老子抵近轰击,就不信瞄不准!” 左右都是吃惊,炮营副将,原南阳守备,后来投降闯营的任光荣忙说道:“二帅,如今火炮设置,都是各炮的最佳射程,足可以发挥,距离也并非瞄不准的最大原因,如果前进五十或者是一百步,怕不但不能解决火炮瞄准的问题,反而徒增被官军火炮轰击到的危险,两方一比,得不偿失啊。” 李双喜瞪眼冷笑:“那照你的意思,咱就这么耗在这,什么也不要做,任凭官军火炮轰击?任凭攻城不利?” 任光荣一时哑然。 李双喜哼了一声,看左右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令?告诉他们,轰不到城头的大炮,他们就等着被城头的大炮轰死吧,如果想要活命,就给我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瞄准了打,但是轰掉城头一门大炮,我赏银百两,如果轰掉那一门红夷炮,我赏银五百两!!” “是!”众人不敢不听,各去传令。 任光荣暗暗摇头,作为曾经的南阳守备,他虽然不是炮兵出兵,但对于火炮还算是有一点肤浅的了解,知道炮战不能急,炮兵射的准不准,距离远近也不是唯一的原因,李双喜却不管这些,为了争胜,不惜将火炮和炮手送到更前面的地方,如此以性命逼迫,炮手们惊怖惶恐之下,怕更是难以发挥了…… 但他身为降将,却也不敢过多劝说,只能任由李双喜发令。 于是,在闯军各个方阵向前涌动,往榆林城墙攻来的同时,闯军炮营大小火炮的炮阵,也开始向前方移动,小炮进五十步,大炮近一百步,听到这个命令,闯军炮营上下都是惶恐,今日之战,榆林军的火炮,居高临下,准确性胜过他们许多,幸只有一门红夷炮能射到五百步开外,能威胁到所有火炮,榆林军其他小炮并不能威胁到他们,但现在他们全体压上,榆林军能轰到他们的火炮,怕会成倍增加,如此一来,他们面对的危险系数也成倍增加,他们心中如何能不害怕,能不惶恐? 但命令所逼,没有人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同时祈祷上天保佑,榆林军的火炮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 城头。 刚刚被吊上城头,组装完成的红夷大炮,第一发的试射就接近完美的射到了九百步,更完美的是,好像还落到了闯军攻城的方阵之后,杀伤了不少的敌人,亲自操炮的连云激动的跳了起来,叫道:“成了,成了啊!”又叫:“好炮好炮!” 周器等铸炮匠人冲上来,检查火炮的完整程度,以确定是否可以继续试炮,并参加战斗。 城头掀起欢呼,所有人都在兴奋,在闯军即将大举攻城之际,在没有比多了一门红夷大炮更能鼓舞军心士气的事情了。 尤振武也微微笑,但心中却是暗道侥幸----一连铸成两门一千斤的红夷大炮,第二门甚至没有试炮,就直接拉到城头,开始加入战斗,一发射出,没有炸膛,威力和射程都达到了原先的设计,在众人努力,前世他良好的学习和记忆,脚踏实地的推进,细微末节的检测,日夜不眠的督促之外,上天的保佑和一些侥幸的运气,也是他能连续成功两次的原因之一。 “老天对大明甚薄,但在我这里,还算是有所恩赐。” 第八十五章 榆林保卫战(四二) 城头。 就在周器等铸炮匠人检查完毕,确定没有问题之后,炮兵清理炮膛,准备装填第二发,尤振武也不顾危险,来到炮前查看,见连元眉飞色舞,众炮兵精神抖擞,他心中大慰,眼前这一门的红夷大炮,和它哥哥一样,现在是榆林唯二的两门重炮,有他们的助战,闯军的火炮再难肆无忌惮的轰击榆林。 “总镇,贼人的火炮也在移动!” 这时,张禄大声报。 “哦?” 尤振武微惊,急忙冲到墙垛口查看。 只见在闯军的攻城器械和步兵方阵之外,闯军炮营的大小火炮也正在向前移动,滚滚大军中,海一般的旗帜和涌涌的人潮的掩护下,他们的行动并不是太明显,若不是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到呢,此时,几门小炮在前进了几十步之后,已经停了下来,正手忙脚乱的建立炮阵,更远处的地方,闯军的一些重型炮已经还是在努力的向前推动中。 这其间,城头榆林军的火炮正在不断的轰击。 轰轰轰。 或落在行进的闯军方阵间,或砸在闯军拼命推动的攻城器械或者是盾车之上,木屑横飞之中,有人惨呼,有人倒下,但在震天的金鼓声中,这些声音都被掩盖,只有汹涌上攻的敌人,以及那些依然在壕沟盾车后负隅支撑的残兵,最是引人注目。 尤振武稍微一想,立刻就明白了闯营火炮向前推进的用意,于是对身后的李承芳说道:“看来贼人对火炮准头十分的不满意,打算抵近了打。哈,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李承芳亦是想到了,点头笑道:“不错,贼人不知道火炮的珍贵,将炮兵当成步兵使用,此失败之相也!” “火炮都来自缴获,而不是他们铸造,因而他们不知道铸炮的艰辛和不易,更不知道一个合格炮手的培养难度,不亚于铸炮,如此轻易的将一众炮手置于险地,正是目光短浅的表现,传令刘廷夔王永春和连元,告诉他们优先攻击贼人的火炮,先把贼人的火炮打残再说!”尤振武下令。 “是!”张禄派人去传令。 尤振武看向右边的方向,说道:“如果进入两百步,那倒可以看斑鸠铳的发挥了。” 两百步,正是斑鸠铳的有效射程。 “轰!” 正说话间,忽然听见呼啸之声,随即,一枚炮弹重重砸在了尤振武身边的一个墙垛上,声音巨大,土石飞溅,虽然弹丸反弹后落下了城头,但一个榆林军却被飞溅的土石伤到了脸部,他双手捂脸,痛苦的倒下,站在尤振武身后的张禄大吃一惊,忙箭步上前,将手中的盾牌挡在尤振武身前,同时抱住尤振武,护着他往后退,口中叫道:“总镇,危险!” 几个亲兵亦同时扑上。 “在那!”有亲兵发现了轰击的敌炮。 原来,刚才那一炮,乃是闯军的一门小型佛朗机炮在向前推行了几十步后,立刻建立炮阵,朝着城头轰击。 他们并不是知道那里站着的是尤振武,只看见那里人多,就随意的放了一炮。 这一下,差点就轰到了尤振武。 此正是一利一弊。 虽然闯军炮兵进到城下更近的距离,冒了更大风险,但同时,他们瞄准的难度,的确也是有所降低,准头自然而然也就提高了一些。 张禄护着尤振武和李承芳急急后退。 作为回应,王永春指挥一门小炮对准了刚才发炮的那一门闯炮,连续轰击。 砰砰砰砰。 连续四炮,将那一门闯炮裹挟在了硝烟之中。待硝烟散尽,只剩下倾倒的炮轮、一堆破铜烂铁和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七八个崩溃逃散的炮兵。这一门闯炮眼见就是被摧毁了。 “好!” 城头响起欢呼声。不止是庆祝,也是鼓舞己方士气。 欢呼声中,双方火炮互轰更加激烈,砰砰砰不断,炮弹在空中呼啸,砸在城墙上,或者是充当屏障的盾车上,土石飞溅,木屑横飞,惨呼声中,不断有人倒下。 “砰!” 这中间,有闯军炮兵惊讶的发现,他们身边的一个同伴莫名其妙的惨叫倒下,这里距离城墙两百步,又没有听见炮响,怎么会有人中弹倒下?但战场混乱,根本顾不上多想,他们只是手忙脚乱的调整火炮,填装火药,准备对城头轰击,忽然“砰”的又是一声响,这一次没有同伴倒下,但佛郎机炮的炮管却是发出了巨大的金属撞击声,隐隐还有火星,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围在佛朗机炮周边的炮兵都是惊恐,他们不由自主的趴下,紧张的向城头张望。 “哈哈哈~~百步穿杨!” 城头,翟去病哈哈大笑,自我夸奖,原来这一次射击的不是申庆功,而是他翟去病,斑鸠铳沉重,操作不易,申庆功臂力虽然强劲,但却也扛不住连续的发射,趁着这一次铳管冷却的机会,翟去病“命令”他休息,自己却端起了斑鸠铳,正好闯军炮兵向前推进,虽然铳管还没有完全冷却,但见到敌人的炮兵进入射程,价值远比刚才填沟的步兵大,翟去病自然是按捺不住,他立刻装了定包弹,将斑鸠铳架在墙垛口,屏气凝息的瞄准后,对着敌人猛的扣动了扳机。 一连两发,虽然只射倒了一个敌人,另一发击中了佛朗机炮的炮身,但翟去病却无比兴奋,要知道这可是两百步,他无法精确瞄准,能射倒一个闯军炮兵,已经是运气了,如果运气再好一点,能一一点名,将对方的炮兵都射死,那这一门炮也就算是废了---一门佛朗机小炮,从操作装填到搬运炮弹、推动炮管者,一共有十个人,或许不需要全部击毙,只要击毙五到六人,其他人就会不战自逃。 翟去病急急装弹,准备再射,身边的护卫长安举着盾牌,保护他的安全。 “快发炮!” 那一门被射击的闯军炮兵并没有发现翟去病的存在,毕竟两百步的距离,而且城头到处都是榆林军,斑鸠铳虽然大,但隐身在众多的墙垛之后,却也并不显眼,那一门小炮在装填完毕之后,带队的队官立刻下令发炮,目标是城头的榆林军。 不过他们的射术却差了点。 引线燃尽,白烟弥漫,“砰”的一声,火炮没有击中城头,而是从城头掠过,落在城中,正有一队义民往城头运输物资,被炮弹击中,一时扑倒了五六个人,残肢血肉在空中乱飞,哀嚎响起。 翟去病大怒,他压低了铳管,对着那一队的闯军炮兵连续发射,一发罢,立刻装填第二发,连续不停。砰砰砰,一连三发,两发之后,那一队的闯军炮兵终于是发现了翟去病的存在,一个闯兵指着翟去病所在的地方大喊大叫,提醒同伴注意,但翟去病的第三发射来,直接将他轰飞了出去,其他炮兵都惊骇,仔细看时,那炮兵胸口被轰出一个血洞,眼见是不能活了---和闯军攻城的精锐步兵不通,闯军炮兵都是轻甲,甚至是无甲,面对斑鸠铳的轰击,根本抵挡不住。 剩下的炮兵大惊,他们顾不上轰击其他,急忙装填炮弹,准备先解决了那个超远距离的火铳手再说。 但不等他们装填完毕,巨大的铳声又响起。这一次没有射中这一队的炮兵,却将一个从他们身边路过的闯军步兵倒霉鬼射倒在地。 于是,一铳一炮,就这么城上城下的互射起来。 护卫长安举着盾牌,呼喊危险,劝阻翟去病离开墙垛口,但翟去病根本不听,只是屏气凝息的瞄着这一队的炮兵。 “砰,砰!” 又两发之后,铳管火热,已经不能再射击,翟去病只是又击倒了一个闯兵,但因为他的成功吸引,距离他不远的一门红夷小炮经过调整瞄准,一炮就将这一队闯军炮兵轰的七零八落,炮管和炮轮分离,炮架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残余的三个闯军吓的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逃回去了。 翟去病又是欢喜,又是惋惜,叫道:“王相公,你抢我的买卖,这一门炮,应该算我的~~” 震天的喊杀声中,听见王永春高声笑回道:“好,就算把总大人你的~~” 翟去病哈哈笑,他当然不会和王永春争功,而且这个功劳也不是他和王永春相互协商就可以改变的,战场有记录官,所有功劳都要以他们的记录和各级军官的上报,相互佐证才能作数,他这么喊,只是开玩笑,缓解弟兄们的紧张情绪罢了。 …… 炮战中,闯军的攻城方阵越来越近。 “向前!向前!” 和第一次攻城和王良智部的填沟不同,这一次攻上来的十个步兵方阵,都是闯军的精锐,一个方阵五百人,盾车在前,攻城器械在后,所有军士都披甲,一半为盾牌刀斧手,另一半为火铳弓箭手,在前进中,带队的队官不断的呼喊口号,,鼓舞士气,加上此时城头的两门重型红夷炮优先对付闯军的炮营,其他火炮因为射程的原因,威胁不到他们,所以从起步一直到城下两百五十步左右,十个攻城方阵的推进,都十分顺利。 但在进入两百五十步之后,情况发生改变,一来,两百五十步已经进入城头小炮的射程,尤其是六门红夷小炮,他们射速快,而且冷却时间也比较短,在盾车和攻城器械进入射程之后,他们开始连续发炮,照着高大的攻城器械猛轰,炮弹如雨之下,跟在攻城器械前后的闯兵遭受池鱼之殃,时时都有人被炮弹砸的血肉横飞;二来,进入两百五十步之后,脚下到处都是王良智部的尸体,中间还有许多受伤未死的人在血泊中呻吟哀嚎,那凄惨的景象,宛如地狱一般,令闯军精锐们一个个都是心惊胆战,对于即将到来的攻城,越发的感到畏惧起来。 第八十六章 榆林保卫战(四三) 城头榆林军的火炮在轰鸣,闯军炮营也不甘示弱,他们在更近距离的地方立下炮阵,对着城头连续轰放。 原本,闯军炮营一共有十门重型佛朗机炮,数量上占据绝对的上风,但此前已经被刘廷夔敲掉了三门,此时只剩下七门了,连元加入战团之后,等于是二对七,刘廷夔面对的压力,大大减少,闯军重炮则变的有些恐惧,不过在损失了三门重炮之后,他们也总结经验教训,开始学精了,于是便紧急在每门重炮的前面和两侧都垒起了一人多高的沙袋,以为防护,如此之下,除非是铁弹直接命中,否则想要靠跳弹挟带攻击到他们,机会已经是不大了。 贼人狡猾,但刘廷夔和连元并不惧,两人精确瞄准,尝试直接击中。 轰轰轰。 双方重炮对轰。 至于闯军渐渐逼近的攻城方阵和器械,全部交给小炮。 “快快!” 攻城方阵中,带队的队官大声喝骂,闯兵奋起全力,盾车越走越快。 “砰!” 一发炮弹从城头激射而下,正射中一辆高大的云梯车,随着炮声击中的巨响,云梯车哗啦啦的从中间折断,炸裂的碎块向四处飞溅,云梯车前后的闯兵都是惊呼,有经验丰富着急忙闪避趴下,有惊慌失措者脚下发软,逃跑不利,直接被倾倒的云梯车压在了 进入一百步,闯军阵中连声大喊,随即,火铳轰鸣之声响起,却是他们阵中的火铳手开始向城头射击,不久,弓箭手也张弓,开始向城头倾射箭雨,城头榆林军立即予以还击,已经沉默了一阵的自生火铳再一次的鸣响,向闯军的攻城方阵密集攒射。 这中间,在壕沟苦守很久的王良智部,见援兵来到,就像是看到了救星,纷纷欢呼,他们本以为,后方来了人,自己就可以撤退了,不想接到的军令却是继续进攻,不填平壕沟,谁也不许后退,听完军令,有人咒骂,有人哀嚎,王良智本人铁青着脸,嚎叫道:“都给老子上,敢违抗军令者,杀!” 虽然他发出的军令凶狠,但前方却并没有人执行,所有人都被榆林军杀怕了,无论带队的队官怎么命令,军士们都不肯离开盾车,更遑论投掷土石了。 “王良智!你他娘的什么兵?为什么龟缩不动,是要违抗大帅的军令吗?” 见王良智部龟缩不动,毫无动作,正率部上攻的牛万才和谢文典都是不满,牛万才更派人直接去问王良智。 王良智脸色臊红,虽然他是果毅将军,牛万才只是一个都尉,官阶比他差点远呢,但牛万才根正苗红,是闯营的老班底,他王良智却是一个降将,半路归顺,忠心还没有得到证明,因此面对牛万才的质问,他也无话可说,只能勉强回复,我部会努力。 只是回复归回复,但实际情况并没有改变,又或者说,在榆林军的凶猛杀伤之下,王良智已经无力控制自己的部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中间,牛万才的六个攻城方阵,谢文典的四个攻城方阵,分别从东西两面,一字排开,在付出三辆盾车和一辆云梯车,几百人伤亡的代价后,已经渐渐逼近了壕沟前三十步,和王良智部汇合,如此,进入火炮的射击死角,他们不用再担心火炮,只用防备城头的火铳和弓箭了。 两部一边向前,一边喝令驱赶王良智部,如此,王良智部不得不重又动了起来,配合两部行动,城头榆林军要同时应对他们所有人。 “放箭放箭!”盾车留在了原地,盾车后面的火铳和弓箭手射击更加猛烈,以压制城头榆林军的火力,各个墙垛口被打的石屑飞溅,攻城器械则是在盾牌乌龟阵的保护下,继续向前,试图快速通过已经被填平的两个缺口处,直到城墙之下,然后展开攻城。 城头。 榆林军也不再保留,在两个缺口处的上方墙垛口,弓箭手和火铳手不顾危险,从墙垛口闪身出来,向城下的敌人猛射,与此同时,手炸雷也开始从城头抛下,轰轰轰,一时城上城下,弹矢横空硝烟迷眼,喊杀声,咆哮声,金鼓之声,响彻耳边,双方战斗进入最激烈处。不同于第一次攻城,今日攻城,闯军不但加固了包括盾车在内的各种攻城器械,而且对于榆林军的手炸雷也已经是有了一定的防备,事前也做了演练,想了各种应对手炸雷的办法,从乌龟壳前进,铁盾覆压、冰水尿尿熄灭引线,或者是盾牌格挡到无人处,各种演练都做了很多遍。 不过事到临头,他们事先的演练并没有完全展现出来,盾牌乌龟阵虽然有一定的抗拒效果,可以将城头射下的弓箭火铳全部挡下,但面对如雨抛下的手炸雷,还是露出了弱点,盾牌可以格挡落下的手炸雷,但挡不开多远,手炸雷落地爆炸,对他们腿部伤害更大,更不用说,盾牌乌龟阵前行缓慢,无法保证持续的严丝合缝,有手炸雷从几面盾牌的缝隙中落下,轰的炸起,一下炸翻了十数人。 有闯军军士依照事前的演练,将手中的铁盾牌紧急覆压在落地的手炸雷上,想要压制手炸雷的爆炸,但手炸雷的威力却还是带着盾牌一起炸飞了起来,轰的一声,危害不但没有降低,飞起的盾牌反倒又伤到了人,至于尿尿冰水,根本就是缓不济急,甚至很多手炸雷不等落地,直接在半空就爆炸了,这让他们更是防不胜防,到最后还是手忙脚乱,在一通轰轰轰的乱炸声中后,前行的闯军又是倒下了一片,残肢乱飞,哀嚎响起。 看起来,再好的演练,也架不住实战的猛烈。 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效果,最起码,攻城器械得到了一定的保护,城头射下的弓箭和火铳将各种攻城器械打的砰砰作响,木屑横飞,但仗着皮糙肉厚,最后还是有五辆攻城器械先后通过缺口处,压到了城墙前---三辆铁裹车,一辆掘城车,一辆攻城云梯车,此外,还有十几架简易的云梯,也被闯军拖了过去。 闯军后阵。 刘芳亮的将旗下,见高大的云梯攻城车已经到了城墙之下,顾君恩一直紧绷的脸色,终于稍微有些缓解,攻城之战已经进行了两个多时辰,前军时时回报而来的,并没有多少好消息,全部都是死伤惨重、督战队斩杀败兵的颓废之语,令顾君恩万分紧张,现在攻城车压近榆林城墙,终于是有了一点实际的进展,他不由微微松口气。 但刘芳亮的脸色依然严峻---和顾君恩这个文人秀才不同,他是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的,两次开封大战,他都实际参与,他清楚的知道,攻城器械到了榆林城下,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真正的血战,远远还没有展开呢,以榆林军的顽强和尤振武的狡诈,一定会做出强力反应,攻城能否顺利展开?最后又是否能拿下榆林,还要看双方的后力。 此时,因为炮膛滚烫,双方炮战稍歇,炮声变的稀疏,不论是城头的榆林军还是城下的闯军,火炮暂时沉默,两方都在焦急等待炮管的冷却。 “传令,再上两个方阵!” 刘芳亮喝声下令。 “是!” 军旗摇动。 很快,两个待命的攻城方阵也摇旗作为回应,随即,高声呼喊,主将鼓舞士气之后,两个攻城方阵开始向榆林城压去,和此前的攻城方阵不同,他们没有推盾车和攻城器械,只是一半弓箭手一半盾牌兵,他们的任务,就是爬城。qqxδnew …… 城头,面对敌人的攻城器械压到城下,榆林军却并不慌张,和闯军一样,榆林军这些天也在城中的演练,以应对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所以,不但是将官,就是普通士兵也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做什么?五个攻城器械中,那一具攻城云梯车最是高大,也最是显眼,同时它的威胁也最是直接,因为云梯车和榆林城墙齐高,一旦让它靠上城墙,放下横板,勾住了墙头,形成一座木桥,敌人就能顺着云梯,直接冲上城头,因此,它自然而然也就是榆林军第一个要处理的目标。 “扔,快扔!” 墙头先是扔下成堆干燥的柴草,砸在攻城云梯车的前后左右。 闯军士兵似乎意识到了榆林军要做什么,于是大喊大叫,将城头扔下的柴草,拼命的想要搬离,但榆林军不给他们太多的机会和时间,一通柴草扔下之后,有几个榆林勇士冒死从墙垛口探头,将已经烧热了的火油从城头泼下,正浇在柴草和云梯车之上,接着,又是几个熊熊火把扔下,“呼!”的一下,柴草被点燃,一时烈火熊熊,几个闯兵闪躲不及,直接被烧成了火人,嚎叫冲出,在地上不断翻滚惨嘶…… “灭火,快灭火!” 带队的闯军掌旅惊慌呼喊命令。 闯兵急急灭火,而城头弓箭手和火铳手趁势一个攒射,瞬间就射倒了几十个。 第八十七章 榆林保卫战(四四) “快灭火,快灭火~~” 为了防火,攻城器械所使用的木材都是硬木,战前用水浇湿,表面还涂了泥巴,因此不易燃烧,虽然柴草烧的熊熊,将攻城云梯车包裹在了其中,但要想将其点燃,却也不是一时一刻所能做到的,闯军掌旅大声呼喊,命令手下快快灭火, 有闯兵用手中的盾牌拍打火焰,又有闯兵用手中的长刀和勾镰,将堆在云梯车周边的柴草勾拽,更多的闯兵一边用盾牌格挡城头射下的箭矢和铅弹,一边拼命推动,想要越过最后几步,将云梯车靠上城墙,只可惜,因为柴草的拦阻,车轮被卡,云梯车根本推不动,最后只能拖拽转向,试图向旁边的城墙靠近。 其时,火势猛烈,浓烟滚滚,很多闯兵都被呛的喘不过气来,目不能视物,手中盾牌拿不住,结果被城头箭矢射中,哀嚎倒地。 攻城云梯车虽然暂时离开了火海,但并不能脱离榆林军的攻击,手炸雷连续抛掷,在云梯车周边不断爆炸,将护卫的闯兵炸的血肉横飞。同时,弓箭手也射出火箭,将攻城云梯车射的如火刺猬,小小团簇的火焰,在攻城云梯车上遍体燃烧。 闯军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一边清理云梯车的车轮,一边命令弓箭手和火铳手朝着城头墙垛猛射,拼命掩护,箭矢如雨之下,很多出现在墙垛口的榆林勇士猝然倒下。 战事激烈,攻城云梯车移动不易,一时无法靠近城墙,但三辆铁裹车仗着个头小,速度快,在留下几十具尸体之后,却趁机冲到了城墙根下,对着城墙根展开猛撞。 砰砰砰! 头部尖锐,还裹了铁片,撞击威力更大,那一层覆盖的厚厚冰甲,被撞的冰雪飞溅,哗啦啦的剥落不少,最后露出了里面的城砖。 随后继续猛撞,令砖石脱落,露出下面的夯土,如果是年久失修的老城墙,直接被铁裹车撞塌也是有可能的。 城头投下滚木和礌石,将铁裹车砸的砰砰响,但因为铁裹车在顶部加装了三角形的厚木板,还覆了铁皮,如同加了一个罩子,滚木和礌石落下,并不能对藏在下面的闯兵造成伤害。 闯兵得到鼓舞,继续猛撞。 城头呼喊,榆林军连续投下手炸雷。 嗖嗖嗖。 带着火星的手炸雷在空中飞舞。 护卫的闯军精锐急忙用盾牌格挡,不说,却被他们挡走几个,被挥到远处爆炸,但还是有一个手炸雷准确落在了车后,轰的一声,白烟冒起,几个闯军精锐连同正在铁裹车里面疯狂撞击的闯兵哀嚎倒地。但带队的闯军队官不管,嚎叫着令人将死伤者从铁裹车里面拖出,再派人进去,继续撞击。 砰! 城头忽然落下一块大石,正砸在那队官的头上,将他砸的倒地,浓烟和震天的喊杀中,难辨生死。 闯军死伤多多,但攻势不停。 铁裹车对着城墙连续撞击的同时,那一辆掘城车也吱吱呀呀的通过被填平的壕沟,往城墙下压来,因为其是第一次出现,造型奇特,像是一个带着轮子的小房子一般,早在两百步左右的时候,尤振武就已经注意到了,虽然还不能判断其攻城的具体用途,但闯军耗费人力物力打造出来,一定是有相当威胁的,于是尤振武命令王永春用小炮轰击,只是没有想到,这小房子一般的物件,竟然是十分坚固,顶部好像还覆盖有铁皮,红夷小炮连续两炮击中,却并没有将其击垮,等到其近到城下五十步,进入城头火炮的射击死角,火炮对它无能无力,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和对付攻城云梯车一样,还是使用柴草堆积,火油燃烧的办法。 呼! 柴草扔下,火油泼洒,就在闯兵呼喊中,城头扔下火把,点燃了柴草,一时火焰熊熊,浓烟冲天,掘城车无法向前,只能后退,城头火箭猛射,呼呼呼,如同是落下漫天的火焰,火光点点,将掘城车周边十几步,全部囊括在其中。 这中间,城头的李承芳观察了一会旗号,对尤振武道:“总镇,西面的是牛万才,东面是谢文典,这两人都是刘芳亮麾下的猛将,牛万才更是当日攻破潼关的大功臣。” 尤振武点点头,他已经看出来了,攻上来这两部闯军不但甲胄精良,而且行动坚决,攻击力远远胜过刚才的王良智部,由此可知,他们两部的确是闯军精锐,刘芳亮在壕沟没有被填平的情况下,就动用精锐攻城,看来真是有些急了。 此时,耳中听见呼喊,抬头看去,只见有闯军的云梯已经是搭上了城墙----虽然城头的每一个墙垛口都有厚冰覆盖,原本滑不溜秋,云梯难勾,但在几轮炮击之后,一些墙垛口的冰甲都已经脱落,很多地方露出了原来的砖石,闯军奋力将云梯架起,竟然是有几架云梯成功勾住了,随即,他们大声呼喊,用弓箭压制城头,然后举着盾牌,衔着短刀,蚁附而上,开始攻城。 城头一声喇叭响,垛口处同时冒起很多榆林军,对顺着云梯攀爬的敌军一次猛烈的齐射,云梯上的闯兵纷纷惨叫坠下,随后又有滚烫恶臭的金汁连续泼下,将继续爬城的闯兵淋的满身满脸,“啊~~”一时疼痛难忍,扔了手中的盾牌和长刀,杀猪一般的惨叫,从云梯上面跌了下来。 见到金汁,闯兵都是胆寒,他们宁愿中一箭,也不愿意被恶臭无比的金汁临头,一时犹豫不决,榆林军大呼而战,将那一架云梯硬生生的推离了城墙,还附在梯上的一个闯兵大声惊呼,不得不紧急跳下,落地却是伤了小腿,疼的哭天喊地。 当然了,闯军亦有反击。 除了弓箭和火铳的密集压制,精锐步兵身披重甲,带盾牌长刀,不停爬梯上攻之外,有一些力强的闯兵将战前分发的一些灰瓶高高扔出,正砸在城头墙垛上,一时石灰粉溅得到处都是,令人无法闪避,几名眼睛被迷住的榆林军捂着脸痛苦退后。 原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刘芳亮见造不出手炸雷,就令人造了一些石灰瓶,用以攻城使用,只是瓶子难寻,所以数量并不多。 噗噗噗,连续有石灰瓶扔上城头,碎裂开来,掀起的石灰迷了榆林将士的眼,很多人痛苦捂眼大叫,城头有些混乱,所幸候补充足,眼部受伤的榆林军退下,立刻就有人补上缺口,于是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众军各司其职,长枪收攒刺,将爬上城头的闯军精锐,一个个全部刺了下去。 激战中,城上城下,火焰熊熊,浓烟滚滚,喊杀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腥风血雨,嘶吼惨叫,闯兵守在云梯下面,不停的上攻,即便是坠者如雨,后面的人却依然硬着头皮,向上猛攻。 “但中石灰者,不可用水,用油清洗!” 城头呼喊, 却是在传达尤振武的命令。 三辆铁裹车继续撞击城墙,那一辆掘城车仗着铁皮覆盖顶部,不惧攻击,终于是慢慢靠近了城墙,藏在里面的八九个闯兵使用铁锹和铁镐,对已经被铁裹车撞得松垮的城墙根,奋力挖掘。 只可惜,寒冬腊月,冻土如铁,一铁镐下去,能挖出来的土石不过一小块,远远不如预料。 “快,快挖!”大队的队官大叫。 城头扔下柴草和火油,又扔火把,掘城车的顶部忽然燃烧了起来,在里面忙碌的闯兵大声惊叫着逃了出来,但随即又被督战的队官驱赶了回去--因为顶部是铁皮覆盖,所以火焰很快就熄灭,滚木和礌石也砸不透,一时竟然有些水火不侵,无法奈何的意思。 不过滚滚的浓烟还是呛的里面的闯兵喘不过气来,几乎窒息,榆林军连续投掷柴草和泼洒火油,终于,里面闯兵支持不住,再一次的逃了出来。 城下两百五十步之处,都尉牛万才在众多亲兵护卫中,指挥作战,眼见城头柴草投掷不停,城下火焰黑烟不断,进攻不顺,他不禁骂道:“娘的,榆林军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柴草?”又发狠骂道:“上,给我上,看他们有多少柴草?” 同一时间,榆林军对攻城云梯车的攻击,却是取得了进展,云梯车高大如墙,在弓箭和火铳拼命掩护之下,渐渐是靠上了榆林城墙,但榆林军早有准备,先是冒起十几个勇士,将一个个装满火油的大罐子,猛力砸向攻城车,随着噼里啪啦一阵碎裂的声音,罐子破碎,火油飞溅,云梯车之上瞬间就沾满了火油,随即又是一声呼喊,十几个火把从榆林将士手中扔出,一起投向了云梯车,呼呼呼呼,火把点燃车上的火油,烈火烹制,火焰冲天而起,云梯车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超级大火炬,在城墙之前熊熊燃烧起来。m 火势如此,已经不是人力可以阻止,闯军无可奈何,十几个藏身在云梯车里面,准备登城而战的闯军精锐惊慌逃出。 第八十八章 榆林保卫战(四五) 后方。 刘芳亮将旗下。 望着高大的攻城云梯车,化成冲天的火焰,顾君恩有些目瞪口呆,攻城的过程,远比他想象的更不顺利,榆林军的战力,也远比他想象的更强。想到此,他心情沉重起来---营中一共只携带了四辆云梯车,一辆在行进中被榆林军火炮击毁,此时又被烧毁一辆,只剩下最后两辆了,比起云梯,云梯车能给士兵提供更好的保护,同时更能快速登城,如果没有了云梯车,只靠云梯爬城,伤亡一定会更大。 刘芳亮的面色依然冷酷,云梯车的烧毁固然可惜,但有战争就必然会有损失,他不会怜惜,铁裹车和掘城车都已经靠近城墙,云梯也竖起了不少,总体进展仍在掌控中…… 城头。 烧毁闯军的云梯车,解决一个危险,城头掀起一阵欢呼。 尤振武却不能轻松。 云梯车烧毁,但贼人的铁裹车和掘城车却是一个难题,虽然可以用浓烟将里面的闯兵逼出来,但柴草和火油毕竟有限,不可能这么无限的使用,还是要有其他的破解之法。 「总镇,贼人的云梯车被我烧毁,实在壮我军威,敌人使用云梯,蚁附攻城,威胁尚可应对,但贼人的铁裹车和那小房子一般的物件,却是不能小瞧,我们在城上守,他们在城下挖,悬楼对付不了他们,柴草和火油也是有限,时间长了,必然会被他们挖成坑洞,一旦埋入炸药,城墙就危险了!」 震天的喊杀声中,李承芳大声道。 尤振武问道:「你以为当如何?」 「搜集火药粉末,从城头洒下,再扔烂棉被和草束,最后投下火把,以火把之力,点燃火药和棉被,今日无风,燃起的烟火,更胜于火油和柴草!」李承芳道。 尤振武眼睛一亮,点头道:「好计,就请你去见刘廷杰和侯拱极,令他们即刻这么做。」 李承芳拱手,大步去了。 这时。 「砰砰砰砰~~」 刚刚沉默不久的炮战,重新又开始,因为战事激烈,不论闯军还是榆林军,都等不到炮管完全冷却,只要稍微冷却,就会迫不及待的重新装填,对敌人展开攻击,闯军炮营仗着数量优势,这一轮炮击尤其猛烈,大小火炮对着城垛不断射击,根本不顾及可能误伤到同伴,被命中的墙垛砖石横飞,惨叫不断,榆林军军官大声提醒,让士兵们严守各自垛口,暂时躲避,不要轻易露头。 炮兵却相反,刘廷夔连云王永春指挥炮兵,拼命反击。 忽然「砰」的一身巨响,硝烟弥漫,城头一阵惨叫,却是一门大将军炮在连续发射之后,耐不住压力,发生了炸膛,五六个围在其两旁的榆林炮兵猝然倒下,有一支手臂在空中乱飞,王永春侥幸不在其边,同时因为安全手册,弹药离着大炮也比较远,没有引起殉爆,但大将军炮的忽然炸膛和伤亡,还是令城头的军心士气为之一沮---古人迷信,将大炮炸膛视为上天不助,天不助,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尤振武不敢大意,亲自冲到炸膛现场,指挥伤员撤退,大声鼓舞士气,刘廷夔也是争气,关键时刻,一炮直接命中了闯军的一门重型佛朗机炮,虽然有一人高的沙袋防护,但这一炮准确命中中心,巨大的动能将佛朗机炮的炮管和两个闯军炮兵直接掀上了半空,那轰然的声音和冲天的烟尘,整个战场都能见到,榆林军士气重振,闯军却是为之气馁。 「咚咚咚咚~~」的战鼓声中,铁裹车和掘城车下面的闯兵连掘带掏,对着城墙根拼命掏挖,榆林军对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是火烧烟呛,闯军也是精的很,烟火大了,便从铁裹车和掘城车中撤出,待烟火变小,立刻重新冲入,你来我往,双方不但比拼意志,更比耐心。 同时,闯军的云梯不断竖起,在攻城的同时亦是分散守军的注意,喊杀声震天,攻城愈紧,箭矢在空中飞舞,双方不住的倒下。 掘城车和铁裹车下面的闯兵却不管,有顶部木板的保护,他们只用低头狠掘,一班人掏挖一炷香时间,立刻换另一波人进去,往来不停,队官大声嘶吼,要所有人加快速度。 忽然,掘城车上方的城头响起了一阵呼喊,却是这一片的火把全部被撤去,随后人影乱晃,呼呼的扔下了成堆的不知道从哪里收集来的烂棉被,正砸了掘城车的出口处---掘城车前面抵着城墙,后面是出口以共出入,现在出口被扔下这么多的烂棉被,里外闯兵都有不妙的预感,尤其是看到那些烂棉被有渗出的火油,鼻尖闻到刺激气温时,就更是不妙,于是哨总、部总大声呼喊,要部下冒死搬离这些该死的烂棉被,但不等他们扑上,呼,城头有两个榆林勇士用布袋撒下黑色的粉末,如细煤一样,倾头而下,乱飞乱舞,整个城墙根下,包括掘城车在内,瞬间都被其包裹,如黑烟肆虐,令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射死他射死他!」部总指着两人大喊,有闯军弓箭手急促发箭,一个榆林勇士闪躲不急,被射中咽喉,消失在城上。 这不是煤。 有见多识广的闯兵意识到。 但再想反映已经来不及了,城头「呼呼呼」扔下了三根燃烧的火把,「砰!」仍然在空中飞舞的黑色粉末,顿时就被火把点燃,发出小范围的爆炸,烂棉被燃起熊熊大火,直将掘城车的整个入口都封住了,正在里面忙碌的七八个闯兵,一半被火焰殃及,变成了火人,扔了手中的铁锹,嚎叫倒地,却无法奔出,另一半人本能的龟缩到城墙下,想往他们刚刚挖成的坑洞里面钻,但坑洞狭小,岂能容住他们?忽然的爆炸连同炙热的燃烧,瞬间消耗了周边的空气,最后无有一人逃过,全部化成了尸体,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呛死了。 「快救火,快救火!」 正在指挥作战的牛万才看到了燃烧的掘城车,脸色顿时大变,他清楚知道,这掘城车打造不易,刘芳亮是给予厚望的,如果被火焰烧毁,对攻城大大不利。 幸好,掘城车足够结实,爆炸和火焰燃烧的时间也不长,虽然里面的人全部死了,但整体结构并无大碍,依然能够抗击榆林军投下的滚木和礌石,只是那八个闯兵几乎是被火化的场景,惊吓到了所有人,加上余烬依然在燃烧,暂时是不能再使用了。 见掘城车如此坚固,城头的李承芳和刘廷杰也有些意外,接下来,他们预备故技重施,对三辆铁裹车施行同样的攻击,但闯军吸取了教训,他们火铳手和弓箭手猛烈压制铁裹车上方的城墙,榆林将士无法露头,更无法进行投掷,只能在两边马面上,用弓箭火铳还击。 双方进入僵持战。 这中间,在刘芳亮严厉军令之下,不再是榆林军打击重点的王良智部,渐渐又填平了一些壕沟,除了南城城门前的那一段为榆林军严密守卫,谁也无法靠近之外,其他地方的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是中午时分,从清晨直战到现在,各部都已经饿的精疲力尽,尤其是王良智部,从半夜到现在,他们实在是饿的不行了,王良智不敢求撤退,只求刘芳亮能送一些饭食,说宁愿战死,也不饿死。刘芳亮从了他,令中军摇动军旗,派了几辆盾车来到城下,送来了中午的午饭,一人一张饼,至于喝的,就只能是战场各处的残雪了。 见到饭食,王良智部狼一般的扑上来抢食,一时,连城头弓箭和火铳的攻击都顾不上了,随后都躲在盾车后狼吞虎咽,牛万才部和谢文典部则是展开轮换,上了一批用过午饭的新兵,将鏖战了两个时辰、死伤惨重的饿兵替了回去。 战鼓更 急,攻上来的闯军更多,闯军剩下的两辆攻城云梯车,以及众多的云梯,在盾车的保护下,也开始全数向榆林城墙压了过来。 「砰砰!」 城头火炮连发,猛烈轰击逼近的闯军攻城方阵。 相反,闯军炮营的炮声这时却是寥寥落落----不是李双喜不努力,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榆林军的大将将军炮炸膛,闯军营中的老旧佛郎机炮,其实也在刚刚发生了一次炸膛,只不过距离遥远,城头不能发现而已,佛朗机炮的炸膛,令急急如火,一味催促猛轰,不顾现实情况的李双喜,稍微冷静了一点,随后他微微清点,登时就出了一头的冷汗,战事刚不过进行了多半天,他十门重型佛朗机炮,已经被摧毁了四门,小炮被摧毁的数量更已经超过十门,炮兵伤亡多多,这令他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伤亡。 关键是,他炮营并没有达成目标,榆林城头的两门红夷大炮,他们没有能摧毁,小炮可能摧毁了四五门,但不能肯定,总体上看,他们对榆林城头的轰击,并没有占到便宜,反而是损失多多。 任光荣趁机劝,说,这么打下去,炮营非是废了不可。 李双喜并不担心废了炮营,不就是炮吗?重新缴获即可,至于炮兵,也可以重新招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闯营最惨的时候只剩下十八人,现在不也是千军万马吗?他担心的是,无法向刘芳亮交差,被刘芳亮耻笑,此时听了任光荣的劝,他不但没有冷静,反而越发焦躁起来,叫道:「这不行那不行,你说怎么行?」 第八十九章 榆林保卫战(四六) 面对李双喜的责问,任光荣涨红了脸,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退,而是拿出一张刚刚画好的战场示意图,指着敌我双方炮兵所在的一些点,很郑重的说道:「榆林军的炮很准,和他们拼准头,咱们是不行的,只有稳扎稳打,用时间慢慢磨,否则就算是把炮营打光了,也拼不过榆林军。」 说完,又分析道:「要拿下榆林,八成还得靠放迸,刘大帅派了铁裹车和掘城车,抵近挖掘,为的就是这个,咱们炮营的首要任务就是压制榆林军,保护他们的安全,轰不掉榆林军的红夷炮,刘大帅最多心有不满,但如果不能护住掘城车,让刚才的事情再发生,掘城车和铁裹车都被榆林军击毁,坏了攻城的大事,刘大帅怕就真要发怒了。」 李双喜虽然是毛小子,年轻气盛,但也并非是听不进话的人,压制城头守军,保护攻城器械,更是战前军议时,刘芳亮对他的亲口命令,此时听了任光荣的话,他渐渐冷静下来,气愤又无奈的说道:「那总得有一个办法吧?」 「就是磨,就是坚持,咱火药充足,不惧和榆林军对轰,但榆林军却不一定。最后,上上下下这么多眼睛看着呢,只要咱尽力了,刘大帅也说不出什么来。」任光荣道。ap. 李双喜咬牙想了想,跺脚骂道:「等破了城,额非把榆林城中的所有炮兵都宰了不可!」 李双喜焦躁愤怒的同时,前方的牛万才亦是愤怒狂躁,若不是身边人死命拉着他,他早就披挂上阵,亲自攻城了--小小榆林,竟然比潼关还要坚固,云梯一架架的竖起来,又一架架的被推倒,顺着云梯爬城的士兵,不是在半途跌落,就是在登上城头的瞬间,被榆林军刺下来,至于死于火铳弓箭手炸雷者,就更是不计其数,眼见自己麾下的精锐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一,但连榆林城头都还没有摸到呢,照这么下去,他如何向刘大帅交代?「 「上,给我上,后退者斩!」牛万才声嘶力竭,嗓子都要哑了。 和牛万才不同,谢文典性子稳重,他没有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云梯和蚁附攻城之上,他早已经看出,榆林城高池深,守军战力强悍,想要靠云梯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放迸」,也因此,他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保护铁裹车和掘城车之上,刚才掘城车被炸,吓的他出了一身冷汗,直到确定掘城车没有被炸毁,还能继续使用,他方才是松了一口气,给前方两个掌旅下命令道:「告诉他们,一定要护好掘城车,要是掘城车出了问题,就提头来见!」 闯军后方。 己方炮营无法压制榆林军的火炮,连带着,也就无法压制城头的反击,这令刘芳亮十分的失望---己方火炮数量是榆林军的数倍,火药更充足,李双喜战前也是拍胸脯保证,一定能轰的榆林军找不到北,但真正开战了,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如何能不失望?。 不过他也明白,不是李双喜不努力,实在是榆林军的火炮太过犀利,以质量弥补了数量的缺憾,如此之下,再派人强压,也是无益,于是,刘芳亮没有派人去催促李双喜,也没有去问责,只是严令牛万才和谢文典加紧进攻,任何人也不得后退,同时一定要保护好攻城器械,绝不能再被榆林军轻易摧毁。 战鼓声中,除了马世耀部始终休息不动,闯军其他各部轮番进攻,一队退,一队补,完全不顾死伤,城头榆林军前赴后继,奋勇守城,无有一人后退,闯军使用攻城云梯车抵近城墙,榆林军即投掷火油罐子,不使云梯车靠近,对掘城车和铁裹车,则是使用炸药粉末、火油和柴草,反复制造爆炸和烟火,至于闯军的蚁附攻城,那就更是简单了,所有人都拼了一条心,绝不让闯军上城。 「大帅,让我上吧!」果毅将军马世耀向刘芳亮请战---马世耀不止是果毅将军,亦是有名的勇将,他麾下五千精 锐,很多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兵。 刘芳亮面色凝重的摇头:「不,还不到时候。」 马世耀部是除了他的亲兵卫营之外,最后的一支生力军,不到关键时刻,他不会轻易使用的。 战到未时(两点),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渠,王良智部也终于将城前壕沟填了一个七七八八,刘芳亮终于发下军令,令他们撤回,王良智部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撤回,简单一清点,发现只剩下六千人不到,其他人不是死于城下,就是葬身壕沟,成了填沟的一份子。 王良智在刘芳亮面前跪下,大哭复命。他征战不多,今日之战足以让他铭记终身,想起都是胆寒。 刘芳亮以王良智部超过两个时辰,假装震怒,要施行军法,在顾君恩的劝说下,方才改变主意,对王良智不奖不罚,令其回营自省,以备再战,王良智颤栗退下,随后又去见李自成,和刘芳亮的冷酷不同,李自成对王良智温言安慰,大加赞赏,并令牛金星封了一千两银子,以为王良智弟弟王良勇的抚恤,王良智接了银子,涕零感激,发誓效忠闯王到底。 待王良智退下,李自成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消失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种焦灼和凝重。 ---城前壕沟虽然被填了一个七七八八,攻城部队也终于放开手脚,全线猛攻,但榆林城却屹立不倒,顺着云梯爬上的闯兵,不是被石块砸落,就是爬上城头之后,被守军用长枪攒刺落下,至于被金汁烫伤,火药粉末爆炸燃烧而起,哭天喊娘者,也是不计其数,常常一个五百人的步兵方阵攻城,只半个时辰不到,就伤亡过半,不得不退下修整。 榆林城,就像是汪洋大海的一叶孤舟,任凭狂风巨浪,上下颠簸,它自岿然不动。 「榆林军城高难攻,火炮火铳火油等物也很充足,看来,非一日所能攻下啊。」牛金星已经改变了最初的看法,开始变的保守起来。 下午申时(四点),连续猛攻之下,榆林军的防守终于是露出了破绽,一架攻城云梯车冒着火焰,在众多弓箭手和火铳手的掩护下,轰的靠上了西南角楼,随即,顶部护板猛的放下,正搭在城墙之上,发出轰然的响,藏在里面的十几个闯军重甲精锐,持着盾牌和刀斧,嚎叫冲出,直接冲上了城头。 「登城了,上,给我上!」 牛万才兴奋的手舞足蹈。 守卫西南角楼的榆林军已经伤亡过半,虽然他们拼死抵挡,奈何冲上来的都是闯军精锐,重兵重甲,双方实力不成对比,眼见就要抵挡不住,城下闯军见了,呼喊震天,士气大振,更多的军士顺着云梯车,就往城头急攻,眼看这一段城墙就要被闯军夺取,危急时刻,杀声响起,参将刘廷杰带着援兵赶到,带头发起反冲锋,他手中一把宽背大砍刀,连砍带抡,当者披靡,他身后的亲兵也都是勇不可当,如巨斧破石一般,硬生生的将杀上城头的闯军精锐又赶了下去,并趁机投掷火油罐和火把,将攻城云梯车又变成了一熊熊燃烧的火炬。 「该死!」 牛万才气的跺脚。 受此挫折,闯军士气大受影响,眼见进攻乏力,牛万才和谢文典无能为力,刘芳亮令马世耀在后方代他指挥,他本人则是不顾劝阻,亲自冲到城下鼓舞士气。 见大帅亲冒矢石,闯军再次振作,各部呼喊向前,继续对榆林展开猛攻。 城头。 尤振武密切注视城下的一举一动,眼见闯军重拾信心,攻势又开始猛烈,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忧虑,反倒是闯军的掘城车和铁裹车,让他隐隐不安---为了对付闯军的掏挖,在火烧烟熏之外,李承芳又献计使用了炸药粉末,炸死了不少闯兵,但掘城车坚固异常,竟然没有在爆炸中被摧毁,除了火药粉末威力小的原因之外,掘城车 本身上佳的质量,应是另一个重要原因,而在那之后,闯军加强了对掘城车的保护,数以千计的闯军火铳和弓箭手就守在下方五十步之外,对着城头猛烈射击,令榆林军无法露头,刚才报,说箭矢如雨之下,几乎射中李承芳,幸亏护卫他的亲兵眼明手快,将他压在身下,否则他必然中箭。 如此,不顾张禄的劝阻,尤振武亲自那一段城墙查看,远远就看见,舅舅侯拱极身披重甲,正大呼而战,很多将士都是裹创而战,轻伤不下火线,敌人的箭矢遮天蔽日,连续不停的射上城头,小小的不到一百多步的距离,竟然密密麻麻,到处都是箭矢,中间的一层敌楼,更已经被射的如刺猬一般。 见尤振武来到,正蹲在墙垛下,和几个亲兵大声商议什么的李承芳立刻跳了起来,不顾危险,大步迎上尤振武,叫道:「总镇,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向你禀报!」 第九十章 榆林保卫战(四七) 滚滚硝烟,震天的喊杀声中,李承芳面色严肃无比,尤振武忙将他扯到一边安全处,急急说道:「刚才太危险了,汉所,不可再如此!」 「害总镇担心了,」李承芳笑道:「不过无妨,我李承芳不是短命之人,家父曾为我算过,说我当活八十有五。」 随即正色道:「总镇,贼人的掘城车甚是坚固,我军奈何它不得,从贼人挖出的土石看,他们怕是已经挖了三四尺了必须尽快想办法,不然危矣!」 不止掘城车,铁裹车亦在不停的撞击和挖掘,不过就进度来看,掘城车挖出的土石最多,下面藏着的闯兵也最多。 尤振武已经听出了他的话意,说道:「看来汉所你已经想到办法了。」 李承芳拱手:「确有一个办法,但不知道行不行?」 「汉所讲。」 「贼人的掘城车不能摧毁,一来是因为坚固,二来是因为火药粉末威力不够,不如将十个手炸雷捆在一起,往城下投掷!」李承芳说出自己的想法。 尤振武笑了,所谓不谋而合,就是眼下他和李承芳的最好形容,他也已经想到了这个办法,作为一个穿越者,看过许多手榴弹绑在一起,对付坦克的电视和电影,他能想到这个办法并不奇怪,但李承芳身为故人,却能以一反三的想到,却着实不容易。 「好,就这么做!」尤振武赞同。 城下。 刘芳亮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刚刚,谢文典派人来报,说掘城车下面的军士已经在距离南城城下挖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口子,三尺之下,果然都是软土,从根基夯土看,那里正是榆林旧城所在---榆林旧城墙乃是洪武二年所筑,为榆林最早的城墙,原先为夯土,后来多次赠筑,并在夯土外覆盖了青石砖,两百年过去了,哪一段是洪武老城墙,哪一段是后来赠筑,很多人都已经不知道了,就质量来说,洪武二年的城墙因为是紧急筑就,而且榆林当时只是一个「堡」,又经过两百多年,质量是比较差的,就「放迸法」来说,这样的城墙最适合,因此在战前的时候,刘芳亮就请教左光先,左光先不但画了城墙图,而且清楚指出了榆林城墙的几处薄弱点,刘芳亮一一记下,并且画为进攻的重点。今日来看,左光先的情报果然无误,多年的延绥总兵,也果然不是白当的。 「大约多长时间可以挖成?」刘芳亮问。 「谢都尉说,榆林军反击不断,要成功,最少得三个时辰。」为了使用放迸法,战前的时候,刘芳亮和李自成牛金星商议过,以当初开封之战的经验看,最少得一百五十坛的火药,方能炸开榆林城墙,而以一百五十坛的火药所需要的容积看,最少得挖一个一丈高,两丈长的大口子不可。 「三个时辰……」顾君恩皱起眉头。现在已经是申时中,如果三个时辰,等到大洞挖成,岂不已经快要深夜子时? 刘芳亮却面无表情,说道:「告诉谢文典,再多加派人手,三个时辰后,我要听到他的好消息,再命令牛万才,要他加紧攻城!」 城头。 十个手炸雷已经被窜捆在了一起,一个手炸雷将近三斤重,十个是三十斤,三十斤的份量,听起来不是太沉,但如果一个人怀抱,在乱军之中,冒着枪林弹雨,站在城头之上,往城下投掷,却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作为最优秀的掷弹手,邢老三被选拔出来,执行这一次的任务。 但和之前不同的是,邢老三不再是轻甲劲装,而是披了一件厚厚的铁甲,铁盔,肩甲,臂甲,护脖甲,护心甲,各项补齐,他全身上下都被严密保护起来。 闯军的火铳和弓箭密集压制这一段的城墙,榆林军但有站起,立刻就会遭到攻击,为了安全,也为了避免在投掷之前被 射倒,继而自爆,这样的防护是必须的。 加之邢老三本就强健,此时站在那里,身披重甲,怀抱铁炸雷,仿佛是一尊铁塔一般。 「邢宝,怀中手炸雷,你可知道怎么使用了?」尤振武亲自来到邢老三面前。邢老三大名邢宝。 「知道了,城头点燃,燃到一半再往下面投掷,要做到正好在城下爆炸,不给贼人闪躲的机会和时间!」邢老三大声回答,从清晨激战到现在,身为掷弹手的他,往来奔走,已经不知道投下去多少手炸雷,杀伤杀死多少敌人了?因为每每闪身出现在墙垛口,都会是闯军弓箭手和火铳手优先攻击对象,所以掷弹手的伤亡率,远比一般军士更为惨烈,一直跟在他的两个副手,一个不幸被火炮击中,另一个中了火铳,身负重伤,只有他奇迹般的毫无损伤,此时面对总兵大人尤振武,邢老三大声回答,斗志满满。 尤振武很满意,赞一声:「好样的。」 侯拱极也勉励邢老三。 「盾牌!」 在这中间,负责保护策应的两百多盾牌手和两百多弓箭手火铳手都已经准备齐当,侯拱极亲自观察,确定可以之后,随着他一声令下,立刻,两百盾牌手高举盾牌齐齐出现在周边的墙垛口,遮挡城下上来的铅弹和箭矢,之听见噗噗噗噗,射上来的铅弹和箭矢密集如雨,直将盾牌都打的木屑横飞。 有盾牌手的保护,弓箭手和火铳手纷纷站起,向着城下猛射。 榆林军忽然发起的猛烈反击,令城下闯军有些意外,那些倚靠在盾车后向着城头射击的闯军弓箭手和火铳手都是慌的躲避,有闪躲不及者,直接被射倒在地,趁着这个空隙,邢老三双手抱着手炸雷,出现在掘城车上面的墙垛口---他不是站在墙垛后,而是勇敢的跳上了墙垛,仔细观望,将城下情景一览无遗,而手炸雷的引线早已经点燃,随着他一声大叫,引线「嗤嗤」燃烧中,他奋力将怀中的手炸雷对着掘城车投了下去。 十个手炸雷,三十斤的份量,如同是一块礌石,笔直坠向掘城车。 「射他,快射他!」 就在榆林军忽然发起反击,箭矢如雨之时,时时监督这方进展的谢文典就感觉到有些不妙,他不顾身边亲卫拦阻,又向前冲了几十步,想要更加清楚的看到前方发生的情况?也就是在这十几步之间,他看到了忽然出现在城头的邢老三----火铳密集射击的滚滚硝烟在城头弥漫,影响人的视力,第一时间令谢文典不能判断,出现在墙垛口的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又或者是自己的幻觉? 因为这个人太猛了,直接站在了墙垛上,完全不顾如雨的箭矢。 谢文典拼命睁大了眼睛,下一个刹那,他终于确定,那不但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身披重甲,怀抱了巨石的榆林军! 而在其的下方,正是被他重点保护的掘城车。 他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出现在那里。 危险。 谢文典想不出榆林军会怎么做?但却清楚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于是他立刻嘶声大叫,手指邢老三,要弓箭手火铳手将其射杀。 但晚了。 谢文典惊恐的呼喊声未绝,就看见那「巨石」落在了掘城车的顶上,而投掷手已经在城头消息,随即就听见「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眼前一黑,有红光闪现,土石飞溅,一块木料也飞上了天空,大地好像都在摇动,巨大的气浪将十几步之内的所有人都掀翻在地,连几十步之外的谢文典也感受到了冲击力,脚步不稳向后连退了数步,方才是稳住了身形。 哀嚎声震天响起。. 顾不上心中的惊骇,谢文典睁大了眼睛向前看,然后就看见硝烟滚滚,原本围在掘城车周边的军士,已经全部倒下, 化成了残肢血肉,一些未死的军士在血泊中哀嚎求救,而随着硝烟渐渐散去,他惊恐的发现,掘城车,已经是不见了---准确的说,不是不见,而是化成了一堆破烂的木头,原本被铁皮覆盖,不惧土石的坚硬顶部,此时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城墙根下倒伏的尸体以及那些新鲜挖出的土,提醒他这里曾经就是掘城车的所在。 城头响起欢呼之声,李承芳捻须大笑。 谢文典呆若木鸡,不明白榆林军刚才投下的究竟是什么武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威力?不但杀伤了他五六十个军士,连掘城车都被毁了,直到亲兵大声提醒他危险,架着他往后面撤,他方才是惊醒过来,大叫道:「快,快保护铁裹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官军再投掷了!」 后方。 刘芳亮面色发青,顾君恩忍不住叹息,李双喜急的跺脚,叫道:「快给我轰,再这么废物,咱们今天就赢不了了!」 不止李双喜,连刘芳亮本人的心里都有了这种预感,但他不服输,他还想要再拼一把,看了看闯王的大纛所在,又看了看渐渐快要黑下来的天色,一咬牙,说道:「给谢文典传令,令他清理现场,用厚木板做一个简易掘城车,继续挖掘!」又转身道:「马世耀,该你上了!」 第九十一章 榆林保卫战(四八) 从清晨鏖战到黄昏,双方都已经是死伤惨重,将近力竭,但榆林军始终没有露出败相,作为沙场悍将,刘芳亮心中隐隐意识到,今日怕很难赢了,但强烈的自尊心却让他不能轻易放弃,于是他决定派上最后的生力军,也是最倚仗的主力,马世耀部进行夜战。 成败在此一举了。 榆林军已经疲惫,但愿马世耀能一举攻下。 「杀,杀,杀~~」战鼓擂响,军旗摇动,马世耀全身甲胄,挥舞长刀,亲自纵马往来鼓舞,其麾下五千精锐齐声呐喊,声动天地,其他闯军见马世耀出马,士气为之一振。 城头。 见军旗摇动,此前一直蛰伏不动,养精蓄锐的马世耀部终于出动,心知这是刘芳亮的最后一支生力军了,只要再挫败马世耀的攻势,刘芳亮就不得不退了,于是尤振武下令,榆林军所有的后备力量,从维持秩序的义兵一直到轻伤的战兵,全部上城头,以迎接闯军的最后一击。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城头各处都点起火把,城下闯军也在军中点起火把,从城头看,闯军火把密如天上的繁星,将整个原野都填满了,战鼓声中,大小将领声嘶力竭的呼喊,约束部队,准备再一次的对榆林城展开攻击。 「轰轰轰~~」 闯军炮营拼尽所有,又开始炮击,在天色已黑,目不及远的情况下,他们终于是占到了便宜,因为城头负责瞄准的刘廷夔王永春连元已经观望不到他们,无法准确测距,只能是依照过去的数据,大略发炮,又或者通过闯军火炮时喷出的火光来判断他们的所在,相反,为了照亮城下的敌军,榆林军不得不在城头燃起了火把,并往城下投掷,这一来,城头就成了非常醒目的所在,炮军炮兵可以轻易瞄准。 随后,马世耀部滚滚上攻,作为养精蓄锐了一天的主力,刘芳亮又设置了重赏,第一个登上榆林城头者,赏银五百两,重赏之下,闯军鼓起余勇,又一次向榆林城头发起猛攻,炮轰鸣,箭如雨,喊杀震天中,双方围绕着每一个墙垛口,城下每一寸的土地展开争夺,闯军不停的蚁附攻城,又不住的落下。 趁着黑暗,闯军试图从榆林军意想不到的地方发起猛攻,但榆林军用绳系柴草灌油以燃烧,照的周边光如白昼,闯军的任何进攻都无法瞒过他们的眼睛。 如此之下,闯军只能硬攻。 不得不说,马世耀部的攻击力确实不凡,且马世耀也颇有计谋,他在城下反复观察,确定了榆林军的一些防守薄弱点,并做了详细安排,又选了一些敢死队,许下重利,人人披重甲,往城头猛攻,而经过一天的鏖战,榆林军难免疲惫,往来调遣和支援,已经不如白天之时迅捷,在闯军不要命的全线猛攻之下,连续多处都出现险情,刘廷杰被流矢射中面部,裹创而战,侯拱极亲临一线,亲自带人堵缺口,武尚忠奋不顾身,尤岱带着义兵坚守不退,两个老将尤定宇和侯世禄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这么激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又或者说,他们戎马一生,但像今日这样尸积如山、血流漂杵的大战,却还是第一次经历。 其间,闯将谢文典指挥兵马,试图用几块厚重的大木板在刚才的掘城处,支起三角形的掩护,以抵挡城头投下的滚木礌石和两侧射来的弓箭和火铳,继而在下面挖掘,但在榆林军的猛烈反击之下,最终失败了。 在掘城车之后,三辆铁裹车也受到了榆林军的重点照顾,激战中,榆林军再一次觅得了机会,成功投下了窜绑在一起的手炸雷,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又一辆铁裹车被炸上了天,周边扑倒一片,隐藏其下的七八个闯兵更是无一存活。 谢文典跺脚,但却也无可奈何。 「都尉,大帅同意了!」 另一边,悍将牛万才全身披挂,正咬牙切齿 的瞪着榆林城头,等待最后的命令,终于,信兵返回来报,说大帅同意了他的请求---牛万才是闯营年轻勇将,有拼命三郎的称呼,潼关之战时,他尾随官军溃兵,第一个带兵突入城中,立下大功,今日激战一天,僵局迟迟打不开,爬城而上的士兵不是中箭,就是被城头榆林军戳死,他部死伤众多,已经无力再战,刘芳亮遂传下命令,令他回营休息,但他却偏偏不肯,反倒是向刘芳亮请命,请求带两百亲兵精锐攻城,拿下榆林城。 刘芳亮权衡良久,见马世耀攻势正猛,有了牛万才这个「拼命三郎」的相助,或有事半功倍之效,于是就答应了。 牛万才猛的跳起,叫道:「随我攻城,第一个登城者,赏银五百两~~」又喊:「闯王看着咱们呢,都跟着我冲啊~~」 「牛都尉亲自攻城了~~」 身为都尉,牛万才亲自披甲攻城,对闯军士气大为鼓舞,马世耀也亲自纵马于城下疾驰,指挥各部攻城,很快,急促的战鼓声中,闯兵阵中忽然掀起震天的呼喊,盾牌兵向两边一闪,却见都尉牛万才身披重甲,提着一面圆盾,腰间插了一柄短斧,快步奔到城下云梯处,踩着云梯而上,榆林军发现了他,用弓箭猛射,但牛万才全身重甲,又有圆盾护身,不惧弓箭,箭矢射到他身上,全部反弹而落,根本伤不到他,他本人又灵敏,挥舞盾牌,格挡火铳,最重要的是,大将攻城,城下的亲兵和周边所有弓箭手火铳手都在保护他,箭矢和铅弹,漫天飞舞,连续不断的射上城头,马世耀指挥周边各部,猛烈攻城,牵制榆林军的防守,以助牛万才登上城头。 榆林军一时抬不起头。 后方。. 刘芳亮看到了乱军之中,己方攻势再起,火把熊熊处,有几个身披重甲的勇士正冒着箭雨往城头攀爬,心知其中一个就是牛万才,眼中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紧张之色。 闯军并没有大将亲自攻城的习惯,历来都是驱赶炮灰,用性命和血肉疲惫敌人,令敌人恐惧,最后凭借人数的优势,占领城池,牛万才算是一个异类,一向敢打敢杀,喜欢冲锋,也因为这一点,刘芳亮对他十分器重和喜欢,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将他从一个濒临饿死的流民,提拔成了闯军都尉,牛万才对刘芳亮十分感恩,视刘芳亮为再生父母,今日死伤如此惨重,如果不能拿下榆林城,刘芳亮不但威望大失,以后在李自成面前,怕也抬不起头。 为了报恩,牛万才决定亲自披挂攻城。 当然了,也有在闯王面前表现一番的心思。 刘芳亮知道,牛万才冒死攻城,不止是为了战功,也是为了帮他解困,如果不能成,必将折在榆林城头,而如果都尉战死在榆林城头,士气必将大受影响,今次的攻城,肯定是不能继续了,相反,如果牛万才能一击而上,带领勇士们在城头站稳脚跟,马世耀的后续兵马源源不断的跟上,拿下榆林城,也许用不了一炷香! 想到这里,刘芳亮猛然奔下高台,疾步来到旁边架设战鼓的高台上,从鼓手的手中中抢过鼓槌,亲自擂动。 「咚咚咚咚~~」 鼓声震天。 刘芳亮亲自擂鼓,周边军士见了,都是呼喊,刘大帅亲自擂鼓了,冲啊,杀啊~~ 震天的呼喊,无数目光的注视中,一个闯军精锐重甲兵率先登上了城头,但并不是牛万才,而是为他开路的一个亲兵,榆林军枪刺刀砍,试图将他逼下去,在砍翻一个榆林军后,那闯兵最终抵挡不住,被一杆长枪刺中咽喉,惨叫着跌下城头,跟在他身后的牛万才此时正爬上了榆林城头,两杆长枪向他刺来,被他左手圆盾挡,右手短斧格,随后灵巧的一个闪身,跳上了城头,随即左右两下,就将扑上来的两个榆林军砍翻在地。 见牛万才如此勇 猛,城下闯军喊声震天,为他助威。 牛万才身后的重甲亲兵,更都是急急攀爬而上,想要尽快跟上,以为牛万才护卫,同时也是夺取登城的大功。 城下欢呼,但牛万才本人却感觉有点不对劲,因为他登城之后,除了两个守卫墙垛的军士之外,周边其他榆林军并没有扑过来围攻他,反而是迅速的向两边撤退,正惊异间,忽然就看见两侧出现整齐的盾墙,火把光亮照耀下,清楚看见,盾墙之后,各伸出了十几根闪着寒光的锋利枪尖,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榆林军一张张疲惫但坚定的脸,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牛万才是吧?我等你很久了,扔了武器,饶你一命!」 牛万才极为悍勇,面对两侧都被包围的情况,他并没有慌张,反而大叫:「该投降的是你们,不然老子将你们全部杀光!!」 「杀!」那年轻的声音不再同他啰嗦。 第九十二章 榆林保卫战(四九) 盾阵立刻向前,山一般的压向牛万才,阵后伸出的一杆杆长枪,在火把照耀下,闪着锋利的闪光。 牛万才深知自己一人绝不是榆林军的对手,但他并不畏惧,因为在他的身后,他亲兵卫队正源源不断的往上爬,只要他的两百亲兵能全部爬上来,站在他身边,这算城上有数千榆林军,他也能以一破十,拿下这一段的城墙,于是他大叫一声,挥舞短斧,向着盾阵冲了过去--他并不是要自己寻死,而是要为后续的部下等取爬城的时间,榆林军的盾阵虽然严密,他一人也许无法攻破,但绝对可以拖延一些时间,而每多拖延一刻,他爬上来的部下越多,他的生机和胜机也就越大。 但榆林军怎么会给他这样的时间和机会? 几乎就在牛万才大叫上扑的同时,就听见一声命令,十几枚点燃引线的手炸雷冒着火星,嗖嗖嗖的从盾墙后面掷出,往城下投去----根本不用瞄准,只用照着云梯投掷即可,「轰轰轰」爆炸声密集响起,那些正在城墙下聚集,排队蚁附攻城的闯军重甲精锐都被炸的血肉横飞,惨呼不断。 牛万才脸色一变,脚步一停,但容不得他脑中有其他的念头,两侧盾阵已经快速向他压了上来,长枪朝着他猛刺。 而此时他的身边不过三四人。 牛万才傻眼了,意识到自己陷入重围,怕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但心中绝望,手上却一点也不停歇,只求在临死之前能多拉几个敌人垫背,于是一声吼叫:「跟我杀!」首当其冲,手中圆盾向前连拍,连续格挡刺来的长枪,他力气极大,手中圆盾也是特制,半防护半攻击,如此猛拍,长枪竟然奈何他不得,握枪的几个长枪手都被他震的虎口发麻,不过他他身边的几个亲兵却没有他这样的能力,被长枪刺的手忙脚乱,一个亲兵闪躲不急,被长枪刺中枪口,虽然身披重甲,但甲片由棉绳窜连,中间是有空隙的,可以弯折,长枪虽然不能透甲,但巨大的冲击力仍然可以创伤他,甚至造成他的胸骨骨折,这亲兵承受不住,直接倒地。看書菈 这中间,后面的盾阵已经压了过来,腹背受敌,无法应对之下,牛万才身边的那几个亲兵很快就都中枪倒下。 牛万才疯狂地嘶吼着,频频使出同归于尽的招数,直到这时,他才忽然警醒,眼前的榆林军不是普通军士,肯定是榆林总兵尤振武的家丁,因为只有总兵豢养的家丁才能有这么强悍的战力和这么齐整的阵型,普通官兵是做不到的。既然是总兵家丁,那么刚才喊话的那个年轻声音就一定是榆林总兵尤振武,于是他嚎叫一声,手中圆盾拍向迎胸刺来的一杆长枪,砰的一声,在圆盾化成两半的同时,那一杆长枪也断长两截。 而身后正有长枪刺来,他头也不回,继续向前冲,手中短斧向前猛掷,闪电般的正落入盾牌后,听见一声闷哼,那盾牌兵脑门中斧,直接倒了下去。 几乎同时,身后长枪刺到了牛万才的后心处,但因为他是重甲,所以无法刺透,牛万才一声痛叫,抬起右臂,迅捷转身,胳膊肘已经夹住了刺来那杆长枪的枪杆,口中嘶吼一声,手臂用力,那个长枪手把持不受,长枪脱手而出,脚下站立不稳,不但自己倒下,也撞倒了前面的盾牌手。 见他如此凶悍,如狼似虎,榆林军都是一惊,原本严整的盾阵,在这一瞬出现了混乱。 牛万才夺了枪,将枪杆抡得呼呼生风,继续往前,向他以为的尤振武所在的方位猛冲。 但下一瞬,一杆长枪向他刺来,牛万才用枪杆格挡,原以为可以轻松挡开,不想对方竟迅捷如电,在他枪杆即将要碰到对方枪尖之时,那枪尖忽然加快速度,一下突破了他防守,「叮」的一声刺在了他的胸口,一股大力袭来,牛万才觉得胸口一痛,身形不稳,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身后再有长枪刺来,这一 次,牛万才再也防不住了,后背同时中枪,虽然凭借重甲的保护,他没有性命之忧,但那种挤压的疼痛和尖刺感,还是让他慌了神,接着眼前忽然又红缨一闪,刚才那一杆长枪已经攒刺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来的又快又准,他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咽喉一痛,那冰冷的枪尖已经刺入了他的咽喉。 「额……」 就像是漏了气的皮球,牛万才全身的力气瞬间就消失于无形,他本能的扔了武器,瞪着眼珠子,双手握住枪杆,还想要做最后的挣扎,但长枪手将手中长枪一转、又一拔,枪尖离开他的咽喉,献血喷涌而出。 牛万才噗通倒下,直到临死前的最后刹那,他才看到,连续两枪,将他刺死当场的好像是一个年轻的榆林军百总。 「好枪,薛百总好枪啊!」 一人大笑,却是李承芳。 刚才连续两枪,刺倒牛万才的,正是薛金川。 尤振武也笑,刚才牛万才那一两下子,还真是让他有点吃惊,虽然牛万才已经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但如果让他继续挣扎,说不得会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被李承芳夸奖,薛金川却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和刚才的凌厉出手,杀气凛然的样子,截然不同。 「斩首,扔下城去!」 尤振武下令。 一个短刀手上前,猛的斩下牛万才的首级,接着两个长枪手挑起牛万才的尸体,将其扔下城去,榆林军将士齐声高喊:「牛万才已死~~还有谁来?」 「牛都尉死了~~」 城下闯军一片哀嚎,士气登时大落,在这之前,他们拼命上攻,都是为了抢救牛万才,如今牛万才已死,尸体被投下,首级更是被榆林军用长枪挑在了城头,跟随牛万才上城的几个精锐重甲兵的尸体也都被扔了下来,谁都知道已经是全军覆没,牛万才是闯营勇将,如此轻易的就死在城头,其他人谁还敢尝试?更不用说,一天的激战,各营死伤惨重,闯兵士气早已经是跌到了低谷,即便是上阵不久的马世耀部也现出了颓势,在城头猛烈反击之下,不是从云梯之上跌落,就是被城头落下的滚木礌石,砸的人仰马翻。 如此,即便是马世耀严厉发令,各队也都是犹豫不决,攻势再无刚才的汹涌。 牛万才的亲兵将尸体抢了回去。 其他部队见到他们如丧考妣的奔回,士气更低。 刘芳亮的将旗下。 旗帜飞扬,火把明亮,但刘芳亮的面色却比这夜色还要黑,牛万才战死,不但是己方重大损失,也意味着攻城失败,今日无论如何,也是那不下榆林城了。 顾君恩不说话,只是叹息着向他深辑。 刘芳亮知道,这是请他下令收兵的意思。 正犹豫间,忽然觉得脸上一寒,抬头一看,只见飘飘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 下雪了。 如此之时,这是闯营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寒冬腊月攻城,军士们本来就冻手冻脚,进入夜晚,气温更低,攻城也就更不利,现在老天爷又下了雪,实在是逼得他不得不撤兵啊。 到此,刘芳亮再无其他念头,无奈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鸣金。」 「当当当当~~」 当听见阵后传来鸣金之声,正在城下苦战,已经是精疲力尽的闯兵,一个个如蒙大赦,呼喊着,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和第一次攻城之时,各部还试图带走攻城器具不同,这一次,闯军对于城下的攻城器械,看都没有看,所有人都已经心胆俱丧,再没有战下去的勇气,只想尽快逃离城下的死亡之地,以免成为倒毙的尸体和任人踩踏的血肉,撤退速度之快,甚至连受伤的同伴都顾不上带 走,为了抢夺道路,各部之间甚至发生了踩踏,只有马世耀部努力了一下,想要拖走一辆铁裹车,但在城头猛烈的火铳和弓箭攻击之下,很快就放弃,只拖了十几架的云梯狼狈退回。 与此同时,东门西门和北门外的闯军,也都响起了鸣金之声,各部慌乱撤退,三门中,东门西门今日也都经历了一场恶战,只有北门外的闯军虚张声势,只应付差事一般的佯攻了一次,其后就是摇旗呐喊,即便如此,在站了一天之后,他们也是无比疲惫,只是南门一直在猛攻,他们无法单独撤兵,现在听到南门撤兵,他们也迅速撤去。 此时站在榆林城头,不管是哪一城哪一门,都能看到闯军败退的火光,来时汹汹,去时 「胜了!」 城头响起震天的呼喊,所有人都是振臂欢呼,疲惫不堪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很多人眼中还带着泪,有兴奋的,有悲伤的,几乎所有人身上都带着血,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尤振武站在城头,火光下,他脸上也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的笑。 翟去病奔了过来,兴奋叫道:「哥,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尤振武却已经恢复了严肃,对张禄道:「传令,即刻打扫战场,清点我军损伤。」 「是!」 第九十三章 榆林保卫战(五十) 闯军潮水一般的退去,只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残破的云梯,以及依然冒着余火黑烟的铁裹车…… 但云梯燃烧的噼啪声、倾倒声、伤者的呻吟声和哀嚎声,依然是此起彼伏,从城头看,到处尸横遍野,很多受伤未死的伤兵在滚木礌石间爬行,更有被压住者,哀嚎求救,但却无人可以帮助他们,伴着天空飘飘洒洒落下的雪花,白的白,红的红,黑的黑,那一些的尸山血海和悲哭惨叫,令人看了触目惊心,宛如人间炼狱。 城头放下绳子,几百个榆林军缒城而下,开始清理战场,对于那些被闯军遗弃,受伤未死,仍然在血泊中或者尸体下呻吟求救的伤兵,榆林军一一补刀,给他们以痛快,甲胄靴子棉衣全剥下,运回城中,高温沸水洗涤,以待再用;长枪短刀箭矢铁弹,以及各种尚可有用的物资,全部都装篮子里,拉到城头,最重要的,一些被箭矢击中,从城头坠落到了城外的榆林将士的遗体,是寻找的重点,每一具遗体,都被郑重收敛,每一个战死将士的名字,都会登记造册,不但要厚葬抚恤,而且未来他们的牌位还要送入榆林将士英烈祠,当然了,这只是尤振武心中的想法,就现在的财力物力和影响力,榆林军还无法做到,但登记造册,为每一个阵亡将士设立牌位,却是现阶段可以做到的。看書菈 此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回埋闯军在城墙根下掏挖出的坑洞。 清理完毕,所有无法拉上的物资连同闯军的尸体,全部浇上火油,再扔下火把,将其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滚滚黑烟,尸体燃烧的作呕气味,弥漫天地,直降天空飘落的雪花也逼散了。 虽然是击退敌人之后的清理战场,但榆林军上下依然十分小心,时时防备闯军的突然袭击,不过在一日的激战之后,闯军显然是死伤惨重,士气低落,面对榆林军清理战场的动作,并没有派兵骚扰,只有一些不甘心的闯军轻骑兵在城外游走,好似在发泄白天攻城失败的不甘。 如此,今日大战算是化上了一个句号。 城头。 庆祝胜利的欢呼之后,榆林将士各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听到亲朋战死或者是受伤的消息,很多人忍不住心中的悲伤,放声哭了出来,一时,悲泣之声在城中各处响起,连着天空飘飘洒洒落下的雪花,不禁生出许多的恻然。 不过很快的,在巡抚衙门的严令下,哭声渐渐止去。 「总镇,刘参戎晕过去了。」一个信兵惊慌来报。 尤振武一惊,急忙去看。上一次闯军炮击,刘廷杰就被掉落的砖石砸伤,最后虽然没有大碍,但却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今日激战,刘廷杰又受伤,归根结底,还是刘廷杰奋不顾身,一心向前的性子使然。 还好,刘廷杰只是脸部受创,又因为奋勇杀敌,精疲力尽才晕厥,并没有性命之忧,尤振武安顿好了他,又看望一众受伤的将士。 其后,尤振武跟着都任老大人和王家禄巡视全城,安抚人心,鼓励将士,见一日激战,将士们虽然都是疲惫不堪,但依然精神饱满,战意在心,心中十分欣慰。 各处灶点都燃起灶火,火兵们正在忙碌,为血战了一天的将士们准备热腾腾的饭食,有馒头和大饼,亦有热汤。 南城瓮城里,燃着篝火,一些刚刚从城头下来,于此处等待晚饭的军士围着篝火取暖休息,说书先生丁三正在为他们说《岳飞传》,今日说的乃是其中一个精彩章节,那就是《挑滑车》,丁三说的激情澎湃,听众则都是聚精会神,连两位大人带着总镇大人来到,他们都没有人察觉。 张禄上前要告知,却被都任老大人阻止。 都任捻着胡须,饶有兴趣的听。 直到一个百总发现他 们,忙跳起来行礼,众人这才看见了两位大人和总镇,于是都慌的跳起,列队行礼。 「免了免了,都快坐,都快坐~~」都任老大人满脸微笑,摆手示意免礼,最后来到丁三面前,赞道:「好,说的太好了,听的老夫热血沸腾,高宠,真英雄汉也~~」又道:「今日我榆林将士的英勇,不亚于高庞,正是为国捐躯赴战场,丹心可并日争光,连破华车身虽丧,忠义万世美名扬!」 丁三忙不迭的行礼。 都任扶住他,又是夸赞。 原来,不止是说书,今日战斗最激烈之时,丁三也挽起袖子,冲上城头,冒着矢石,往城下投了许多的石块,他一个说书先生都如此勇敢,对民心士气有极大的激励。 在都任夸赞丁三之时,尤振武站在旁边,微微颔首,今日之激战,不止丁三,城中的老弱妇孺全上阵,砖瓦土石,一起往城下投掷,若无他们的鼎力支持,上下一心,今日想要顶住闯军今日之猛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也因此,百姓们遭受了不小的损伤,尤振武已经打定注意,要记下所有牺牲百姓的名字,立下牌位,未来一同送入英烈祠,以表彰他们的守城之功。 从南城一直巡到西城,在抚慰将士,了解各城战事经过的同时,尤振武也初步掌握了各城各部的伤亡情况。 今日虽然胜了,但榆林军却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初步统计,四门加起来,阵亡将近千人,重伤三四百,轻伤八百余人,伤亡几乎占到了总兵力的三分之一。其中,参将刘廷杰脸部中箭,虽然裹创而战,不下火线,但当闯军退去之后,他终于是支持不住的倒下了,武尚忠也挂了彩,百总以上轻重伤的军官,超过十五人,城中百姓被炮火殃及,亦有百人伤亡,房屋损毁几十间。 柴草火油铅弹等物资的消耗,亦是创出了一个惊人的记录,只是今日一战就耗费了往日储藏的一大半,箭矢铁弹尚可通过战场捡拾获得补充,但火油柴草等物,却是用一个少一个。如果没有了这些助燃之物,守城会更加吃力。 静静听,仔细计算,尤振武心中并没有多少战胜的喜悦。 今日付出的代价实在是不小。 当然了,和榆林军相比,闯军的损失更是惨重,不知道李自成接下来会作何打算?是继续攻城,还是另有所图呢?但不论是哪一个,尤振武都有信心迎接,经过今日的苦战,尤振武对闯军的实力有了更深的了解,如果是野战,凭借人数的优势,闯军可以碾压现在大明朝廷的任何一支军队,但面对坚城,面对上下一心的榆林,闯军却难以展现优势,如果他是李自成,此时此刻,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带兵撤退,一分一秒都不会在榆林城下多停留,但李自成连战连胜,连西安都取了,三边只剩下一个榆林,声威正振,榆林又离着他的家乡米脂不远,以李自成的脾气,怕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那也好,就让李自成在榆林城下继续消耗吧。 今日已经是腊月初六,距离崇祯十七的甲申年,只有二十四天了。 甲申,不知道能不能改变? 尤振武巡视全程,鼓励将士,统计损失的同时,在城外李自成的大帐里,闯军大小将领聚在一起,一个个面色铁青,低着头,谁也不说话。夜已经很深,帐外冷风呼啸,雪花飘飘,帐内燃着熊熊铜炉,将大帐烘的如春,但每一个人的心情,却比帐外寒冬腊月的天气还要冰冷。 李自成坐在中间的主位上,双手扶膝,脸色阴沉。 刘芳亮首先请罪,他跪在李自成的面前,摘去头盔,自请除去制将军的官衔。 李自成却摇头:「有明严重了,今日非你指挥之过,你快快起来。」 刘芳亮不肯起身,只是拜伏。 直到李自成亲自搀 扶,他方才起身,泪流满面的说道:「刘芳亮无能,死了这么多的义军兄弟,却没有能拿下榆林,实在有愧闯王的信托,有愧所有的义军弟兄!」 李自成安慰道:「胜败兵家常事,何况咱今天也没有败。」牛金星和宋献策等人又帮衬安慰,刘芳亮这才满脸自责的坐下。 随后就是伤亡的汇报和战事的总结。 算下来,今日伤亡超过万人,虽然其中一半是王良智带领的老弱,精锐伤亡在控制哦内,但这样的伤亡数字,还是让李自成心惊,要知道,潼关大战之战,闯军伤亡也不过就是这个数字,想不到在榆林城下一连两次碰壁,如果再加上第一次攻城的伤亡,闯军在榆林的整体伤亡已经超过潼关了。 伤亡还是其次,关键是,经过今日攻城的血战,各部对于拿下榆林的信心,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动摇,连一向嚷嚷四门齐攻,拿下榆林城的马重僖此时都变的沉默了不少,榆林城池坚固,守军准备充分,手炸雷火油充足,火器犀利,连火炮都不落下风,闯军虽然人多,但城池所限,他们无法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如果没有新办法,就这么硬攻,直把这十万人马都送在榆林城下,怕也未必能拿下。 第九十四章 破局(一) 闯军大帐。 炉火熊熊,温暖如春,但众将的脸色却阴冷如寒冰。 坐在主位上的李自成虽然想要竭力想要假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以显示宽大胸怀和帝王之气,但面对如此惨重的伤亡,以及下一步的迷茫,他也不禁渐渐皱起了眉头,牛金星察言观色,忙说道:“闯王务忧,今日攻城虽然不利,但总体局面依然还在我义军控制之中,潼关西安都下了,一个孤立无援的榆林,能奈我何?不过就是负隅顽抗,拖延时间罢了。” 听了牛金星所说,李自成似有所慰,微微点头道:“今日辛苦,下一步如何,丞相和大家都议一议吧。” 账内雅雀无声。 场面话谁都会说,但如果真要说出一个攻破榆林城的办法,且能够成功施行,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过往,闯营凭的就是人多兵多,又或者城中内应、放迸法,总能将官军所在的坚城拿下,但这些战法去年在开封碰了壁,今日在榆林又是使不出来,难道榆林也要和开封一样,一围一年,最后耗尽城中军粮,逼的官军放弃吗? 但榆林不是五省通衢的开封,有地利之便,能取到各方粮草,榆林乃是边塞,粮草转运不易,大军无法在城下长久,更不用说,大军主力长期屯在榆林,西安等地空虚,万一湖广的左良玉有所异动,救援不及,岂不是要坏事?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出其他良策。 最后,众将目光都落在牛金星和顾君恩两个人的身上,就帐中人来说,他们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军师,都以足智多谋而着称,今日遇上此困局,他们不献策谁献策?另一个谋士虽然名叫宋献策,但除了“十八子主天下”的谶言,“闯王来了不纳粮”宣传童谣,在战事上却不能献出什么计策,加上前些天试验手炸雷还受了轻伤和惊吓,今日虽然好了一些,也面色苍白的坐在了帐中,但却一言不发,看起来远没有恢复,众人对他没有什么期待。 但牛金星却捻须不语,显然,面对榆林坚城,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 众人又看顾君恩。 烛光下,顾君恩脸色有些惨白,从清晨到深夜的这一场大血战,对他实在是一个不小的煎熬,他倒不是怜惜那尸山血海的人命,而是自己向李自成和刘芳亮几番献策,都没有获得成功,今日刘芳亮攻城失败,作为事实上的辅佐,他也难辞其咎,刚才刘芳亮请罪的时候,他坐在那里,脸色就一阵青一阵白。 不过顾君恩并不气馁,依然想有所作为,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他略一思索,随即毫不推让的站起来,向李自成拱手说道:“闯王,臣以为,咱义军今日的攻城之法并没有错,对付榆林这样的坚城,只能是云梯爬城和挖城放迸相配合,相辅相进,只所以不顺,关键就在榆林军中的火油火器太过充沛,还有那能爆炸的铁疙瘩,威力巨大,防不胜防,令诸般器械无法靠近城墙,即便是靠近了,如掘城车铁裹车,最后在榆林军的反复攻击之下,也还是被损毁,炸洞无法挖成,勇士无法攀城,如果能避过榆林军利害的火器,软土深掘,埋设炸药,炸塌城墙,一举拿下榆林城,也不过易如反掌。” 众人听他这么说,一半皱眉一半冷笑,这大道理谁不明白? 关键是如何才能避过榆林军的铁疙瘩,软土深掘?如果没有办法,岂不是白说? 刘芳亮的眼睛却是亮了起来,他知道,顾君恩既然这么说,心中定然是有了些主意。 李自成似乎也察觉到了,对顾君恩道:“先生请继续讲。” 顾君恩沉吟道:“臣在家乡时,听闻有一种坑道法,可在地面三尺以下挖掘……” 听到此,刘芳亮脸上微露失望之色。 不错,榆林军火器凶猛,无法靠近城墙,但如果是在地下挖掘坑道,悄无声息的靠近城墙,不论榆林军的火器多么凶猛,但都无法隔着土地投掷,待挖掘到榆林城墙之下,再埋设炸药,轰的一声将榆林城墙轰塌开来,到时一拥而进,拿下榆林城岂不是易如反掌? 坑道挖掘并不是新鲜事,历史上,秘密挖掘坑道,一直挖到城中,忽然从坑道中杀出,夺取城池的战例,也是有所记载的,但坑道挖掘不易,不但费时费力,而且需要有相当的算计和技术,除了坑洞的支护,不使塌陷之外,人在坑道中,难辨东西,如果不能精细测算,很容易就挖偏了,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最后挖不到地方,白费一场的例子,也是有不少的。 南北朝时,一方攻打城池,久攻不下,遂采用坑道掘城,不想计算错误,正掘到对方城中军营处,被对方提前发现,于是守在坑道口,出一个宰一个,最后全部杀光,也成了战史的笑话。 但挖掘坑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闯军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人才,当日在开封也曾经尝试,但最后却是白忙一场,不但死了人,还浪费了时间。 不会计算方位,不知掘进之法,不是塌陷,就是挖错了方位,即便想法再好,最后也不能变成现实。 更不用说现在是寒冬腊月,挖掘不易。 因此,没有人提出挖掘坑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刘芳亮才会希望转失望。 李自成脸上刚升上来的欢喜,也消逝了。 牛金星却捻须问道:“顾先生高见,只是,坑道挖掘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可不简单,如何掘进,如何支护,如何测算方位和距离?凡此种种,先生想必已经有所谋划了吧?” 面对牛金星绵里藏针,明赞赏实则讥讽的话语,顾君恩心中不满,但脸上依然平静,他向牛金星拱手,恭恭敬敬的回道:“丞相所言极是,挖掘坑道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有相当经验和精密计算不可,卑职不才,并不知晓这些,不过卑职刚刚路过军营之时,听几个守望的老卒正在议论,说可以用坑道挖城,其中一人自称是矿工,曾经挖过盐矿,经验丰富,卑职听他说的真切,并上前询问,一番交谈下来,发现他所言不虚,若以其所说为计划,当能成功挖下坑道……” 听到此,刘芳亮脸上又露出喜色,忍不住问:“老卒在哪?” “其人名叫刘连山,川中人士,乃是王果毅军中士兵。”顾君恩拱手回答。 王果毅,指的就是果毅将军王良智。 刘芳亮看向李自成。 包括李自成在内,帐中其他人的脸上也都露出了喜色,只有牛金星半信半疑。 “王将军呢?速派人去传此老卒来!”李自成道。 “是。”王良智答应一声,忙急急去了。 很快,那个老卒就被带进帐中,跪在李自成面前,战战兢兢,口中连称万岁,又说自己胡言乱语,求大王饶命。 见他如此尊敬,李自成脸上满是和蔼,亲自走下座来,将他扶起,温言安慰他,问他姓名,又给他赐座。那老卒受宠若惊,无论怎么说也不敢坐。李自成只能任他站了,随后亲自问起挖掘坑道之事,老卒初时结结巴巴,紧张不能言,直随着时间的进行,见大王和蔼依旧,各级头领也没有平日的肃杀,这才渐渐有所缓解,回答问题也流利了起来。 见他果然是挖盐矿出身,于挖掘之术颇有知道,看他模样,也像是多年劳作的老实人,众人才渐渐信他所言非虚。 “老哥哥,如果要挖一条坑道,直到榆林城墙之下,需要多长时间?”李自成问。 “回大王,挖掘坑道,不但要看距离看人手、也要看地下的情况,如果底下全是石头,那是无论如何也挖不动的,”刘连山小心回答。 李自成看向帐中一角:“谢文典呢?” “臣在!”谢文典站起。 “城下可有石头?”李自成问。 “回闯王,无,全是土。”谢文典答。 李自成看回刘连山。 刘连山却还是犹豫的不敢说。 顾君恩鼓励道:“刘连山,你不要害怕,放心说,这是你立大功的机会,如果你做成了这件事,闯王绝不会亏待你。” 刘连山这才犹犹豫豫的回道:“如果都是土,那就要看离城墙多远了,不知道大王要从多远开始挖?” 李自成看向顾君恩和帐中诸将,用目光询问他们的意见。 众将小声议论。 刘芳亮抱拳说道:“臣以为,为了突然,也为了避免被城头榆林军发现,这坑道的起点,最起码得在五百步之外。” 众人都点头,深以为然。 刘连山斟酌盘算的说道:“距离越长,越不好计算,如果是五百步的距离,所需青壮分成三班,日夜不停的挖掘,快的话二十天,慢的话,得三十天左右……” 见需要三十天,李自成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消失。 刘连山察言观色,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的急忙跪倒,连声求饶。 第九十五章 破局(二) 李自成这才换了颜色,笑道:「老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快起。」又亲手将刘连山扶了起来,说道:「二十天也好,三十天也罢,只要你能挖成坑道,炸开榆林城,额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谢大王谢大王。小的必竭尽全力!」虽然惶恐不安,担心自己未必能做到,但刘连山心中却也知道,这是自己富贵的大好机会,抓住了就能改变一生。何况也容不得他拒绝,不管行不行,他都得硬着头皮做到。 李自成又看向顾君恩,笑道:「如果成,先生你也是大功一件。」 顾君恩拱手正色道:「此臣分内之事,臣不敢求功。臣尚有一二谏言欲报知闯王,望闯王折节辱听。」 李自成摇手,很是诚恳道:「先生不要这么客气,有话但讲。」 顾君恩道:「当日,臣向闯王献言,先进取陕西,略定三边,以关中为义军之根基,再北上京师,以图大业,如今榆林虽然未下,但其孤城孤地,已经被我大军重重包围,拿下只是时间问题,闯王千金之躯,又是救世之主,一身系天下祸福安危,何必在榆林浪费时间,以至于误了正月的大事?愚意以为,当早回西安,整军东出山西,以向京师,早定天下。至于榆林,留一大将继续围攻即可,谅也逃不出城破投降的结果。」 李自成听了沉思不语。 众将议论纷纷,有人道,闯王既然已经到了榆林,又岂能在攻城不下的情况下转身离开,那不是自坠威名吗?又有人道,榆林小事,正月的大典才是大事,岂能为了小事而误了大事? 李自成听的犹豫,目光看向牛金星。 牛金星捻着胡须,心念转动,老实说,劝李自成离开榆林,返回西安,将攻取榆林的诸般事情交给刘芳亮,本来是他心中想法,他一直想要劝谏,但李自成衣锦还乡,执意要拿下冲撞了他威严,令他在家乡父老面前没有面子的尤振武和榆林军,心性几近执拗,让他无法可劝,直到今日攻城失利,李自成才有所动摇,他正想军议之后,即向李自成谏言,不想却被顾君恩抢先提出,这不免让他有些不快,不过面对如此势在必行的大是大非,他也不能提出反对,于是只能拱手:「顾先生所说有理,闯王,榆林虽然一时难下,但我大兵四围,其终究是逃脱不了,今日已经是腊月初六,距离过年,不过二十余天,臣以为,当返回西安,准备诸多事宜了。」 宋献策也喘着粗气说道:「丞相和顾先生说的极是,闯王应尽速返回西安,。孙传庭之后,朱家朝廷在北方再无主力,山西空虚,此正是东进的大好时机,一旦朱家皇帝从江南征调救兵,或者重整旗鼓,怕就错过这个良机了啊。」 右弼来仪也附和道:「是啊,只要定了京师,昭告天下,小小榆林到时不投降,难道还有其他出路吗?」 文臣武将都这么说,但李自成却好像还在犹豫。 就在这时,脚步声急促,李双喜面带喜色的奔了进来,向李自成抱拳:「义父,二哥派人传来捷报,说在神木县大捷,又拿下了府谷县,杀敌数千,斩获许多,生擒神木知县朱一统、府谷知县李贺、守备韩友范、原定边副总兵张发等人!」 李自成听了大喜,笑道:「老虎好样的!」 李过绰号一只虎,小名老虎。 帐中众人也都是笑,随后响起一片歌功颂圣之声,牛金星宋献策来仪等文官齐向李自成贺---神木府谷虽然只是两个小县,其地位远远不能和榆林相比,但在榆林战事不顺,伤亡惨重的情况下,李过只用了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攻取了两地,却还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情,而在两地失守之后,榆林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座孤城,从此,周边几百里之内,再无一面明旗。 很快,报捷的人就被带进 了大帐,却是李过身边的一个亲信护卫,他向李自成简单说了神木府谷两战的经过---原来李过使用顾君恩之策,一路进军,一路派人传播谣言,说榆林已经失守,榆林代巡抚都任和榆林总兵尤振武都已经投降,神木县本来就人心惶惶,听了一众谣言,就更是不安,兵无战心,士绅都想着逃跑,知县朱一统虽然刚硬,但面对如此局面,却也是无可奈何,最终,在李过大兵威压之下,城中士绅绑了朱一统和守备韩友范,开城投降,前定边副总兵张发带兵突围,但没有成功,亦被李过擒获。 神木县之后,无兵无将的府谷县更是轻易拿下,知县李贺逃跑不及,也被擒获。 拿下两县之后,李过留下少部分兵马留守,现在正带着战利品和大部队快速返回,预估明天黄昏就能赶回榆林。 「好,太好了。」李自成连连点头,赏了报捷人十两银子,随后对众人道:「不早了,大伙也都累了,都去休息了,明日等老虎回来再商议。」 「是。」 众人都起身抱拳。 顾君恩有些无奈,但也只能拱手行礼退出。 而此时,东方现出了鱼肚白,崇祯十六年腊月初六的清晨,已经是来到。 众人都退出后,牛金星最后一个离开。 走出大帐时,被冷风一吹,他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随即裹紧了身上的棉袍,看一眼远去的顾君恩,深深叹口气,若有所思的返回自己的帐篷。 「丞相留步~~」身后有人喊。 牛金星转头一看,发现是刘芳亮。 刘芳亮大步追上来,向他抱拳:「某知道丞相累了,但有一件事相求,丞相可愿意帮助否?」 牛金星似乎猜出了刘芳亮的来意,他裹紧了棉袍,笑说道:「到我帐中说吧。」 回到自己帐中,亲兵将帐中的炭火拨旺了,牛金星却依然不肯脱下厚厚的棉袍,左手紧紧的裹着,右手请刘芳亮在炭火边坐了,一个老亲兵送上热茶,牛金星单手端起,放在嘴边小小的嘬了一口,见刘芳亮愁眉苦脸并没有喝茶的意思,于是笑着提醒:「大帅,喝茶啊?」 刘芳亮这才惊醒,端起茶来,有滋无味的喝了一口,完后放下茶盏,依旧愁眉不展。 牛金星笑一笑,说道:「大帅到我这里不必客气,有事尽管直言。」 刘芳亮抬起头,声音沙哑的说道:「两次攻打榆林失败,损兵折将,我刘芳亮愧对闯王,愧对弟兄们,但两次失败,归根结底都在于操之过急,这样的机会,我不会再给尤振武了。」 牛金星往帐门口望一下,压低声音问道:「大帅是想留下来,继续围攻榆林吗?」 「不错。求丞相帮忙。」刘芳亮眼睛里满是血丝,面色憔悴,连续两次的攻城失败,损兵折将,但却没有能拿下榆林城,虽然闯王不怪,但刘芳亮自己心中却是十分的愧疚,同时也十分的不甘,尤其是在李过轻松夺取神木和府谷县之后,他在榆林城下的失败,就更是相形见绌,他倒不是要和李过争,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今日今时的情况,闯王大概是要返回西安了,在他两次攻城不利的情况下,闯王极有可能令李过取代他的位置,留下来继续围攻榆林,成为总指挥,那一来,他在榆林城下损兵折将、却一事无成的败绩,就永远也无法改写了。 牛金星手指轻轻敲击茶几:「唉,这怕是有些难啊。」 刘芳亮道:「所以我来求丞相。」目光淳淳的望着牛金星。 牛金星叹口气:「我试试吧,不过要想留下,大帅还需有一套完整的攻城策略,如此,闯王才可能答应。」 「那是自然。」刘芳亮抱拳。 「此外……」牛金星的手指又轻轻敲击茶几 :「尤振武狡猾,大帅你得寻一个好智囊啊,不然闯王怎能放心?」 刘芳亮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一个人选,随后点头:「明白了……只是,闯王未必肯放啊。」 「事在人为,大帅既然想留下雪耻,不拿出决心和诚意,那怎么行啊?」牛金星似笑非笑。 刘芳亮离开牛金星的帐篷时,天色已经渐渐亮,晨曦中,除了如雷的鼾声,竟也隐隐听到了不少的呻吟悲泣之声、合着飘飘洒洒的冰冷小雪,更添了战败之后的凄凉和悲观--昨日一场攻城的大血战,死伤甚多,死了也就死了,但伤者却是一个麻烦,在这个时代里,重伤基本等于死亡,轻伤也很有可能变成残疾,尤其是在缺医少药的闯营之中,那就更是如此了,很多受伤的闯兵好不容易的从战场逃回,但回到军中之后,除了简单的绑扎和热水,再无其他的救治,只能是躺在寒冷的伤兵营中哀嚎悲泣,直至最后的死亡。 哪怕是那些没有受伤的,在侥幸逃回营中之后,,想到亲人的悲惨和战事的恐怖,于无人处轻声哭泣,是人之常情,虽然军令严厉禁止,但在这样死伤惨重的大战之后,却也不能完全禁止。 「谁在哭泣?去查!」 刘芳亮站住脚步,大声喝令。 亲兵队长随即去查。 刘芳亮愈发的烦躁,同时也坚定了想办法留下顾君恩的心思。 就像牛金星所说,尤振武确实不容易对付,如果有顾君恩这样的智谋之人在旁辅助,胜利会更有把握。 第九十六章 破局(三) 同一时间,刚刚小憩了半个时辰的尤振武却是猛的醒来了---连续的鏖战耗尽了他的体力,不过他的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不用人唤,每日清晨都会准时醒来,即便是昨天经历了漫长的一场大战也不例外,醒来的瞬间他鼻间闻到了淡淡的幽香,身边好像有人,侧头看,只见一个伊人正蜷缩在他脚边,肤白如玉,眉目如画,但穿着的却不是平日的素丝单襦,罨画长裙,而是一件略显臃肿的白色的医官棉袍,朦胧的晨光中,她身子蜷缩,长长的睫毛覆盖眼帘,双手伸在尤振武的大氅之下,已经是睡着了。 瞬间,尤振武紧绷的神经就松弛了下来,他微微舒口气,嘴角露出笑。又侧耳静听,发现除了外间的鼾声,城头方向并没有传来喊杀或者是纷乱声,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清醒,抬头再一看,发现小丫鬟韩素宁倚坐在旁边的椅子里,低着头,同样医官白袍,也是睡着了。而在她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饭盒,不用问,两人又是来送餐的,只是见他睡的沉,所以就没有打搅。 尤振武轻轻起身,将大氅披到伊人身上,温柔的为她掖好边角,随后戴上铁盔,挎上腰刀,另取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拎着饭盒,轻步出了房间,小心关上,再拍醒了在外间的张禄等人,将饭盒里的饭食和众人一起分吃了,然后往城头而去。 “老天爷对李自成还是眷顾的很啊。”走出门时,尤振武轻声苦笑。 昨夜激战之时,天空飘起小雪,正是那飘飘洒洒的雪花,浇熄了闯军的斗志,最后不得不退兵,只是雪花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就停了,快天亮时,又下了一阵,但也只是在地上薄薄如盐的撒了一层,虽然气温极低,只把人的双手都要冻裂了,但尤振武还是不满意,他希望能冰冻三尺,能雪满群山,那一来,城外的闯军就会更加的辛苦,可惜,天不遂人愿,李自成的运气还没有用完。 尤振武呵了呵手,快步向前,城下守卫的军士向他行礼,疲惫中都透着振奋,尤振武一一点头,喊他们的名字。 “总镇~” 值守的钟茂先在马道口迎接尤振武。 “贼人没有动静吧?” “没有。”钟茂先道:“安静的很,连狗叫都没有一声。” 尤振武点头,快步走到墙垛边,向城外远望。 晨曦中,城下似乎还弥漫着昨日未散的硝烟,隐隐更有血腥火燎之气,因为焚烧,城下十尺之内都是漆黑一片,如被浓墨泼洒了一般,各种攻城器械的余烬和残灰,混杂着土石,依然还冒着余火黑烟。远处,闯军各营各处的军旗隐约可见,但听不到动静,只有十几鼓的炊烟升起,好似正在造饭。 一眼看罢,尤振武微微松口气---看闯营此时安静的样子,今日应该是不会攻城了,就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闯军今日大概率的会躲在营中,舔舐伤口,以为下一次攻城。 不过他并不敢大意,叮嘱钟茂先小心提防,然后沿着城墙巡视各处,在检查防务的同时,亦是抚慰守城的将士。 昨日激战到深夜,在重创闯军的同时,城内伤亡亦是极多,很多将士都带伤,每见到伤者,尤振武都会停下脚步,关心的问。而随着天色渐亮,榆林城里城外的情况也更加的清楚,闯军在营中蛰伏,一日的激战之后,榆林军也是疲惫,天色虽然已经大亮,但街道上却看不到人,只有巡逻的义兵一如往常的在城中各处巡查。 到西门时,尤振武见到了表爷爷翟文,翟文衣袍带血,精神却是振奋,昨日的一场大战,西门虽然不是闯军主攻的方向,但却经受了考验,危急时,也曾经有闯兵攀上城头,但被靖边营的将士奋力杀了下去,翟文在城头坚守了一日,晚间只睡了一个时辰,天不亮就回到城头,此时看他的精神头比尤振武还旺盛,尤振武向他说起翟去病昨日的功绩,他却不以为然的摇头,说都是将士用命和火器之利,球小子不过是捡一个便宜,尤振武知他对翟去病要求严厉,笑一笑,也不再多说。 四门巡视结束,尤振武又先后赶往赶往伤兵所和火器厂,马不停蹄。 上午,榆林文武齐聚巡抚衙门,议军政,定赏罚,总结昨日守城的经验和教训,以应对闯军下一次的攻城。 虽然昨日激战一整天,全军用命,杀敌众多,但也并非所有将官和军士都是值得奖赏的,在几处闯军反复猛攻的墙垛口,也出现过胆怯、犹豫甚至是逃跑的现象,逃跑的军士当场都被军法,带队的军官以及一些处置不当的当事人都被记录下来,如何处置他们,也是今日军议的一个题目。 有功赏,有过罚,这是立军之本。 为了避免冤枉,尤振武亲自审理,对于不称职的军官,不论是否亲近,全部撤换,绝不拖延。 见尤振武聪睿果决,处置公道,众老将都是点头。 罚如此,奖就更不用说了,对于昨日有功将士,尤振武立刻发下奖赏,战死的也予以抚恤,虽然城中银子已经不足,可能不够下一次发饷银,明军更一向都有记下奖赏,日后再发给将士,最后克扣大半,甚至不了了之的陋习传统,但榆林城却不是这样,两个文官大员都任王家禄,都坚定的认为,饷银可以往后拖,但将士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奖赏和抚恤,却绝不能拖,应立刻兑付,以免泄了军心和士气,因此,在总兵尤振武报上奖赏的名单和阵亡将士的抚恤,他们核对无误之后,今日黄昏之前,就会把银子全部分发下去。 这一点,尤振武尤为感激和欣慰。 接下来就是商讨下一步应敌之策。 经过两次守城战,榆林军信心大增,对于闯军毫无畏惧,唯一担心的就是粮草。 榆林军守城有余,但突围不足,如果没有援兵,而闯军一意围困到底的话,榆林城终究还是守不住的,这一点,所有人都是明白,因此,派人向朝廷求援,又成了众人一致的意见。 尤振武没有反对,虽然他心里十分清楚的知道,朝廷根本不会有援兵来,现在朝廷在山西河北能用的,只有周遇吉的兵马,但周遇吉兵马不过万,守卫山西已经是困难,根本拿不出兵马来支援榆林,不要说榆林,就是接下来太原京师危急,朝廷也都拿不出兵马,最后不得不命令吴三桂放弃山海关,回军保卫京师,只可惜决心下的太晚,吴三桂又磨磨蹭蹭,最终大厦倾倒,李自成攻入了京师。 现在唯一的侥幸就是李自成继续屯兵榆林军城下,和榆林军死磕,最终精疲力尽,错过进军京师的大好时机,而在这段时间里,朝廷能支持周遇吉招兵募勇,扩大兵力,稳固山西的防守,那一来,才有改变历史的可能。 但李自成会继续在榆林城下盘桓吗?尤振武心中没有把握,毕竟牛金星顾君恩等人不是傻子,李自成也自有决断,至于朝廷支援周遇吉招兵买马,希望就更是渺茫了,一来朝廷没有银钱,二来此时在京师主政的乃是陈演魏藻德张缙彦之流,他们既无远见也没有承担,让他们支持周遇吉,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所以是没有救兵的,榆林只能靠自己。 中午,都任请诸位老将军在衙中用饭,饭间,老将侯世禄感叹:“好一场大战,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尸体了,上一次见到,还是己巳之变时……” 尤定宇却笑着摇头:“老侯你魄力太小了,未来咱们杀贼还要杀的更多,不将闯贼杀的尸积如山,血流成渠,他们焉能知道我榆林军的利害?” …… 整整一天,闯军都没有什么动静,站在城头看,只能看见闯军营中军旗飘扬,早中各有炊烟袅袅,军士往来不多,但从绥德而来的车马,却依然络绎不绝。 黄昏,尤振武正在房中和李承芳商议军情,猜测闯军下一步可能的动作,张禄忽然来报:“总镇,贼人有动静,从东北方向忽然来了大批兵马……” 尤振武听的一惊,东北方向正是神木县所在,难道是李过出征神木的兵马回来了吗? “走!” 尤振武戴上头盔,急急上城。 寒风刺骨,冬日的夕阳黄昏之下,落日余晖照着城外的闯军大营,白色的营帐无边无际,宛如汪洋大海,将小小的榆林城团团包围在中间,玄色的军旗招展,有闯军大将从营中驰出,隐隐响起了鼓乐之声,却是在奏迎接之礼,鼓乐声中,一大彪的人马正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马步兵都有,浩浩荡荡,看起来军势极盛,士兵们一个个都是抖擞。 “是李过。”李承芳道。 李过归来,明显就是胜利之师,如此看来,神木府谷县怕都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尤振武面色凝重,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如果神木府谷县真的已经落入闯军之手,那榆林军就变成彻彻底底的孤城,不但没有援兵,连策应也没有了。 都任王家禄以及城中的诸位老将听说,也都纷纷来到了城头,见闯军归来的人马连绵不断,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沉重。 九十七章 破局(四) 不久。就见一队闯军推着五辆盾车吱吱呀呀的往城下而来,从城上看,其兵马不多,不过百十来人,平均一辆盾车后跟了二十多个闯兵,中间那辆盾车的后方打着一杆白色的旗帜,行进中,不住的摇动,像是在提醒城头守军,他们并不是来攻城的。 没有其他攻城器械,也没有其他兵马的辅助,只有一个个小心前行的闯兵。如闯军旗帜所说,这确实不像是来攻城的。 离的更近了一些,渐渐看见五辆盾车的盾板上各捆固着一个人,皆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双手双脚都被紧紧绑定在盾板之上,如一个大字形。 城中众人都是一惊,李承芳对尤振武道:「总镇,多半是神木府谷两县之人。」 神木府谷两县失守,不论是两地原有的守军,还是榆林派去的援军,怕都已经是凶多吉少,现在看来,闯军还是抓了俘虏的,而且不是无名小卒。 三爷尤定宇手拍墙垛,急道:「不好!贼人将两县之俘虏推到城下,是要动摇我榆林军的军心士气,不可让他们靠近,当放炮!」 李承芳轻轻摇头:「投鼠忌器,张副镇乃我榆林老将,其他人料也不是无名之辈,如果误伤到他们,被贼人宣扬,同样会影响我军的士气。」 尤定宇叹口气,不再说。 没有尤振武的命令,城头火炮鸟铳弓箭自然都沉默。 闯兵推着盾车小心翼翼的前进,最终在城下一百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将盾车上的五个人一字拉开,向城上的榆林军展示,城头有眼尖的人认出,小声道:「好像是张副镇……」 其他人都黯然,前定边副总兵张发本住在榆林,大战开始之前,奉了都任老大人的命令,带了三百人前去支援神木县,一来神木易守难攻,为九边要塞,有守御的可能,二来神木是榆林联系山西的通路,如果神木落入贼人之手,那榆林和朝廷的联系,将会彻底断绝,也因此,在兵力紧张的情况下,都任还是抽出三百人,交给张发,令他前去支援神木,以加强神木的防御,但现在看来,派出的援兵并没有什么用处,神木还是失守了,而且张发本人也变成了阶下之囚,被贼人捆在了盾车之上。 张发今年刚过五十,身材高大,须发早白,此时被捆在车上,披散的白发异常的醒目。 尤定宇狠拍了一下墙垛,叫道:「贼人歹毒!」 张发在城下,神木县令朱一统和神木守备韩友范自然也没有能逃脱,另两人分别是府谷县令李贺和守卫府谷的千总。 五人被绑在盾车上,一个个也都是激动,但他们口中都被塞了布团,谁也喊不出话来、只能是痛苦流泪。 「尤振武尤总镇可在城上?」 随后,一个嘹亮的声音在盾车之后大叫。 「贼人没有好话,不能放炮就放箭!」三爷尤定宇拍着墙垛叫。 侯世禄则摇头:「不急,且看他们说什么?」 于是钟茂先大叫回道:「你是何人?」 「我乃闯王帐下左营左标果毅将军马世耀是也,有几句话,想说与尤少总镇和诸位老总镇!」马世耀叫道。 钟茂先笑道:「原来是屡战屡败的一匹马啊,都说你是闯贼营中的猛将,但几次交战,不过而而,攻城冲锋打不过,今日难道要在阵前卖弄嘴皮子吗?要那样,你这外号就得改改,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只巧(雀)了~~」 马世耀脸色一红,城头则是响起一阵大笑,尤振武也是微微,他知道钟茂先并不善言语,这些话不过是李承芳临时教给他的。 马世耀虽然恼怒,但并未忘记自己的使命,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道:「我乃武夫,不会伶牙俐齿,今日到城下,实在是为了诸位的前程和城 中的百姓啊。尤总镇年少有为,守城有方,各位总镇宝刀不老,闯王甚为赞赏,然榆林兵少粮缺,诸位就算浑身就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啊?更不用说,崇祯一代昏君,天下汹汹,朱家气数已尽,闯王仁义,人心归附,天下大势已经尽归于闯王,凡人杰者,皆能看出这一点,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顺者昌,逆者亡,诸位现在开城,顺天意,尽人心,归顺新朝,仍然不失封侯之位,若继续执迷不悟,将自己和城中百姓的性命,全部葬送,诸位扪心自问,究竟值还是不值?」 「住口!」不等马世耀说完,城上就是一声断喝,乃是三爷尤定宇大叫道:「一个养马送信的驿卒,也敢妄称天命,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迟早天打雷劈!大明朝廷三百年的天下,九州万方,又岂是你们几个毛贼所能撼动的?」 钟茂先又叫道:「一只鸟,我榆林军世受国恩,兵精粮足,城池坚固,绝不会投降的,劝降的心思就早些收了吧,真有能耐,就带兵来打!」 对于榆林众将的反应,马世耀似乎也并不太意外,他仰头高声道:「我眼前这五位,城上诸位想必是认识的吧,神木府谷两县已经被我义军拿下,榆林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一座孤城了,继续顽抗下去,这五位就是诸位的下场,此乃闯王对诸位的最后一劝,何去何从,请尤少总镇和诸位老总镇再三思……」 话未说完,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城头急射而下,往躲在盾车之后的马世耀扑去。 但马世耀参加闯营多年,也是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经验丰富,今日到城下劝降,更是小心戒备,整个人猫在盾车之后,身边更是有十几个重甲亲兵举着盾牌护卫,可谓是围的水泄不通,城下忽然射下的羽箭,虽然又急又快,但并没法射到他,只是叮的一声,撞到了他身边亲兵举着的一面盾牌之上,随即落地。 城头有人叫可惜,正是三爷尤定宇。 马世耀也不再废话,转对亲兵下令道:「放开他们五人,让他们说话!」 第九十八章 破局(五) 「是!」 得了马世耀的命令,一队重甲闯兵各举着一块一人多高、覆有牛皮的厚重木板从盾车后面转了出来,在前方列成一排,组成一道盾墙,另有五个身材高大的闯兵快步跑出,将塞在张发等五人口中的布团扯了出来。 府谷知县李贺刚能说话,立刻「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望着城头哭喊道:「方伯大人,尤总镇,救我,救我啊~~~」 城上人都是皱眉,李贺为府谷知县,进士出身,堂堂七品朝廷官员,他在城下如此惨嚎,毫无士大夫的气节,对城中军民的士气,不可谓没有影响。一眼望过去,确有普通军士的脸上露出惶恐和低落之色。 都任老大人面色一沉,并不理会李贺的求救,而是对着马世耀高声喊道:「马世耀,本官乃陕西布政使都任,尔等叛逆朝廷,罪不容诛,早晚皆要粉身碎骨,如若幡然醒悟,将俘虏的官军放了,或能免除一死!」 马世耀哈哈大笑:「老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继续下去,粉身碎骨的怕不是我,而是老大人你和城中的百姓。」 「李贺,死则死尔,你堂堂县尊,朝廷命官,在贼人面前嚎啕大哭,成何体统?」此时,一人大声呵斥李贺,却是神木知县朱一统---和李贺一样,朱一统也是俘虏,被捆固在盾车之上,衣衫不整,披头撒发,但不同的是,朱一统始终昂着头颅,目光望着城头,眼神中并没有恐慌和绝望,只有一腔说不尽的悲壮。 城头,尤振武遥遥看着,心中敬佩,当日,沙河岔剿匪之时,他和朱一统有过一面之缘,见面之前,他就听闻朱一统耿直清明,乃是一个良吏,见面之后也是人如其名,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原想着以后可以交往,或者想办法保全,但自己一个小小的指挥,即便是后来升为总兵,统领榆林兵马,但也无法调动身为县令的朱一统,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变成闯军的俘虏,此时见朱一统刚烈,想到可能的结局,他在感佩的同时,也在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 听了朱一统的呵斥,李贺哭声变低,不再求救,张发,神木守备韩友范和那个府谷千总也都是默然。 见五人都不说话,五个闯兵取出鞭子,开始向他们五人身上猛抽,口中厉声呵斥:「说,都快说!」 啪!啪! 一时,皮鞭破空抽肉之声齐响。 李贺第一个惨叫出来,接着神木守备韩友范和那个千总也忍不住哀嚎出来,只有朱一统和张发两人咬着牙,一声不吭。 城头,众人看的都是悲愤,但闯军所有人都在城下一百步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不论弓箭还是普通鸟铳都攻击不到,反倒是朱一统等五人被捆固在盾车之上,毫无遮挡,唯一能发挥的只有斑鸠铳,鸟铳手申庆功此时已经架好了唯一的一杆重型斑鸠铳,铳口对着马世耀所在,但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射击机会----如若没有盾车和厚重木板的保护,以斑鸠铳之能,却能在一百二十步的距离将贼人击毙或者是重伤,但因为有盾车和木板的隔阻,斑鸠铳的威力被大大削减,击穿盾车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能击穿木板,杀伤力也会减少很多,而且一铳之后,闯兵必然惊惧后撤,斑鸠铳的装填又比较复杂,第二铳在很久之后才能击发,在某种意义上讲,申庆功只有开一铳的机会,他必须把握好,因此虽然早就准备好了,但始终没有开铳。 三爷尤定宇有点急,走到申庆功身后小声催促:「快啊,申庆功,这大火铳不是厉害吗,给我毙了那个狗果毅将军!」 申庆功不说话,但明显的有些紧张, 站在申庆功身边的翟去病却没有那么急切,他小声叮嘱申庆功道:「不要紧张,瞄准了再打,如果能毙了那个贼将,你就是大功,如果不能,那毙几个闯兵,给他们点颜色看!」 申庆功这才有所镇定,吸了一口气,单眼瞄着城下,寻找最佳战机。 此时,几鞭子下去,朱一统张发等五人的脸上都就见了血,又是府谷知县李贺第一个忍不住,惨叫出来:「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啊啊,我说,我说啊~~~」 随后在鞭子稍缓的情况下,他仰着头,冲着城头哭喊:「方伯大人,大势已去,你还是开城投降吧……闯兵势大,若再不投降,一旦城破,变成阶下囚,变成我这般模样,可就是悔之莫及啊~~啊,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都已经说了……」 都任正要怒叱,忽听见李贺身边有人怒道:「李贺,你真真是毫无廉耻,你几十年的圣人之术,难道是白读了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难道就没有一个字记在心中吗?逆贼祸乱纲纪,现时不过是一时逞凶,终究会被朝廷平叛,你我一方官员,守土有责,丢失了地方,已经是愧对朝廷、愧对天下了,此时此刻,面对榆林将士和方伯大人,你居然还有脸面在城下劝降,你难道真是要留下千古骂名吗?死则死耳,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还是朱一统。 「说的好~」都任大声叫好。 李贺哭道:「朱知县,我不如你,我不能死啊,我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襁褓中的幼子啊~~」 「覆巢之下无完卵!李知县,你还不如千年之前的孔家幼子啊~~此时此刻,即便你屈膝投降,难道真的能保全吗?」朱一统怒道。 盾车后的马世耀大怒,不等他命令,朱一统身前的那个闯兵已经慌张的抡起鞭子,劈头盖脸的朝朱一统抽了过去,口中骂道:「狗官,不想活了吗?」 朱一统的脸上立刻出现了血红的鞭痕,但面对雨点落下的鞭子,他一点都不惧,大笑道:「一命何足惜,有本事就杀了本官,想要本官本官劝降,休想!」又冲城上大喊道:「方伯大人,尤少总镇,贼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榆林又是我九边坚城,只要坚定决心,坚守到底,就一定能守住榆林,相信朝廷的援兵,不久就会来到,你们决不能投降啊。」 「杀了狗官!」盾车后马世耀一声断喝。 得了命令的闯兵立刻抽出腰刀,向朱一统的胸口捅去。 「快放铳!」 城头,三爷尤定宇大叫。 「砰!」 斑鸠铳发出了轰鸣。 巨大声音响起的同时,朱一统的胸口也冒起了血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连续两下,但巨大的疼痛并没有立即击垮他,他惨笑了两声之后,方才低下了头。 而在同一瞬间,立在盾车之前的木板盾墙呼啦啦的倒下了好几个,同时响起一阵痛叫。 原来,申庆功手中的斑鸠铳射在了木板之上,虽然没有将木板击穿,但巨大的力量却令操持木板的闯兵双臂发麻,支持不住,连人带木板都往后倒去,倒下的木板又砸到了一个闯兵,压到了两个闯兵的脚,一时人仰马翻,原本齐整的盾墙立刻露出了空当。 除了火铳手申庆功,如老石石善刚等能挽长弓的神射手也都在城头候命,此时见贼人盾阵露出破绽,老石立刻闪电般地将一支利箭搭在强弓之上,瞄也不瞄,张弓就射,嗖的一声,利剑通过豁口,正射在对朱一统行凶的那名闯兵的后脑之上,「啊!」那闯兵惨叫一声,扔了手中的长刀,捂着后脑倒去。 忽然的铳响和倒下的军士令马世耀吃了一惊,不过他并不慌乱,大声喝令重新聚拢盾阵。 石善刚第二箭又射来,但被盾牌挡住。 跟随马世耀到阵前的都是他营中的老贼精锐,在他的命令下,几个眨眼间就将木板重新竖了起来,掩住了空当,以至于石善刚都来不及射出第三箭。 「朱县令~~」 见盾车上的朱一统耷拉着脑袋,已经是遇害,城头响起怒骂之声,都任老大人痛叫朱一统的名字,督饷郎中王家禄以袖掩面,三爷尤定宇气的大叫,侯世禄长叹,参将刘廷杰双眼通红,狠狠地一拳捣在城墙上。 尤振武面色冷静,但双拳却是紧紧握在了一起。 而忽然的变故令马世耀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安全之地,榆林军顽固如此,今日的劝降看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就依照顾君恩来前的叮嘱,大声叫道:「暗箭伤人,狗官军也只会这样了。狗官不知悔改,这就是他的下场,你们呢?你们要不要和他一样?」 李贺吓的大叫:「二帅饶命啊,我已经喊了~~」 神木守备韩友范和府谷千总也都已经被吓住,连声呼喊:「我等愿劝,方伯大人,尤总镇,你们快投降吧~~」 只有张发依然是闭着眼,默不吱声。 马世耀却一反刚才的态度,并没有强迫张发,而是下令原路撤退,于是闯兵扔下朱一统,在榆林军的怒骂中,吱吱呀呀的推着盾车返回。 直到这时,盾车上的张发方才睁开眼睛,满眼痛苦的看着榆林城。 城上的人也在看着他,隐隐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但渐行渐远,逐渐听不到。 撤到安全距离后,两个闯兵将张发从盾车上解了下来,强按着他跪在地上,马世耀面无表情:「张副镇,对不住了。」随即手一挥:「斩!」 一个闯兵手起刀落,将张发斩首于地。 「啊~~」 城头响起痛叫,虽然有不妙的预感,但贼人如此毒辣,直接就将张发在城下斩首,却也是有点出人意料。 比起朱一统,身为榆林人的张发在城中有更多的故交和部属。面对张发被杀,很多人悲痛。 「马世耀,狗贼,我必杀你~~」参将刘廷杰悲愤不已,又狠狠一拳砸在城墙上。 第九十九章 破局(六) 杀了张发之后,马世耀又命令给李贺三人松绑,用长矛弓箭驱赶,将他们三人重新赶回榆林城下。 「你等三人还算知晓时务,特饶你们不死,放你们回去,记着多在城中宣讲我义军的仁义,如果胡说八道,再被我义军抓到,可就没有今天的好运气了!」驱赶之前,马世耀厉声警告。 李贺三人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释放,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对着马世耀连连作揖感谢,待马世耀带兵离开,他们三人相互一望,眼神中却都又有些犹豫,朱一统死了,张发也死了,加上他们三人刚才在城下劝降,此时被放回,不知道能不能被城中接受,又或者,都任老大人会如何处置他们? 正犹豫间,几个持枪的闯兵对他们厉声呵斥,用长枪驱赶他们,又有弓箭手作势要射他们,吓的他们三人不敢停留,连滚带爬的往城下而来。 此时,尤振武令老石带人出城,坐吊篮而下,将朱县令的遗体收敛,张发的遗体虽然在三百步之外,但亦要尽快寻回。就在老石等人准备下城之前,李贺三人居然跑了回来,跪在城下,对着城头大声哭喊,一把鼻涕一把泪,无非是卑职丢城失地,愧对朝廷,又说刚才劝降之语乃是被贼人所迫,实在是不得已,求都任老大人放他们进城,他们愿将功赎罪,为榆林尽力。 「无耻!」 朱一统和张发刚被杀,这三个软骨头却被放了回来,一生一死,对比如此强烈,城头上的文官们都是愤慨,还有人说,不能放他们进城,谁知道他们三人有没有被贼人收买,变成了贼人的女干细?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李贺三人毕竟还是有官身的,虽然失地被俘,但如何处置,还需要报于朝廷,不是榆林自己就可以处置的,加上任由三人在城下哭喊,对城中的民心士气亦有不良的影响,于是都任老大人下令,用吊篮将三人吊上城头,然后投入牢狱,待击退贼人之后,再做处置。 逃过一死,李贺三人喜极而泣,待上了城头,要向都任老大人请罪,但都任根本不见他们,不止都任,所有人都对他们鄙夷唾弃。 「一杀一放,贼人还真是歹毒。」墙垛口,侯世禄沉着老脸,目光斜睨着李贺三人。 尤定宇气道:「不过就是雕虫小技,想要用这个破坏我榆林的军心士气,想都不要想!」 侯世禄轻轻摇头:「不可不防。」 对于李贺三人,尤振武却和其他想的不一样,虽然李贺三人毫无骨气,但神木府谷两县是如何失守的,李过如何用兵,他们三人都是亲历者,或许能从他们三人口中知道更多闯军的底细,对以后的作战大有好处。当然了,也要预防他们三人为了推卸责任,夸大敌情,胡说八道,于是他向都任老大人请命,请求让外公侯世禄和李应瑞加入到三人的审讯中---都任已经将审讯三人的事情交给了王家禄,侯世禄是榆林老将,当初以总镇之职被罢免,经验丰富,可勘验三人讲话真伪,李应瑞年纪轻轻,只是一个低微的武职,原本是没有资格加入的,但他聪睿智巧,只是少磨练,尤振武相信他这个好友一定能有所得。 都任同意了。 随后,李贺三人被压下城楼。 很快,朱一统的遗体被吊上了城头,都任整理衣冠,带着众人深辑祭拜。 不久,张发的遗体和头颅也被吊了上来---在杀了张发之后,马世耀退走,对于官军收敛张发遗体的行为并没有阻扰。 见到张发惨况,他城中的亲朋故友都是落泪,他的妻子更是扑到他身上,哭的死去活来。 王徵和刘鼎彝听闻消息,也匆匆来到城头,对于朱一统和张发都遇害,两个老头又感伤又痛恨贼人的狠毒。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的冷寒之中,所有人都成了白头,如肃如穆,面对朱一统和张发的遗体,心情也都是沉重,面对城外十几万的闯军,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一定能坚守到底,都任激励、鼓舞众人,作为榆林总镇,一军之首,尤振武当然是要响应的,他慷慨激昂,发誓给朱县令和张副镇报仇,也为了城中家人和朋友,誓与闯军血战到底。 戕害朱一统和张发之后,闯军就再无动静,加上又飘起了雪花,站在城头望,闯军大营迷迷茫茫,好像已经是不存在了。 但守军依然不能大意,天黑之后,尤振武巡查各门,各处守军也都丝毫不敢懈怠,防备贼人雪夜偷城,南门营房里,军士们围坐在火炕上,正在听说书先生丁三讲述朱一统和张发被害之事,丁三添油加醋,将贼人说的越发狠毒,投降越发的没有好下场。 巡查之后,尤振武回到家中。 「张发,可惜了……」病榻上的尤世威叹,但声音低沉,眼睛毫无光芒。 尤振武忧虑,因为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日只是一小碗粥,别的再也吃不下去,整个人瘦的不像样,翟去病看表爷爷如此,眼红红的差点落泪,尤振武心中也知道,爷爷怕是没有几天了,只盼上天垂怜,能再多给爷爷一些时间。 离开家时,尤振武问候母亲,又向李文英点头。 李文英一个万福,意思是你放心去吧,我会和婆婆一起照顾好爷爷的。 这一夜,尤振武有些睡不着,今日虽然没有大战,但神木府谷两县的失守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在取得两地之后,闯军的粮草会得到一些补充,柴木紧张的情况或许也会缓解,如此情况下,不知道闯军下一步会如何行动?李自成在城下停留多日了,今日已经是腊月初六,距离过年已经不过二十几天了,历史上,李自成会在崇祯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在西安建政,随后向北京进军,不知道李自成是否会继续在城下停留,还是如历史一样,离开榆林,返回西安呢? 此时此刻,除了李自成自己,怕没有人能替他决定,尤振武更不能,尤振武能做的,只有坚守榆林,令闯军无法拿下陕西全境。至于其他,暂时只能看天意。 …… 腊月初七。 李自成早早的醒来,正负手在帐中沉踱步---今日他就将离开榆林,返回西安了,虽然已经做了决定,各项也都准备齐当了,但李自成的心里却还是十分的不甘,自十三年败退,只剩十八骑,被孙传庭杀的逃入商洛山中,蛰伏再起之后,他百十人起兵,很快就聚集数万,继而十万,一路风卷残云,高歌猛进,拿下河南、陕西,连当日的克星孙传庭都被他杀败,逼降陈永福和一大干的官军将领,轻取西安,秦王都向他臣服,如此顺风顺水,几十万大军在手的情况下,万万没有想到,却在榆林城下碰到了钉子。 如果城中是孙传庭也就罢了,但想到自己的对手只是一个年轻的竖子,城中军士不过数千,加上榆林距离米脂极近,算是半个家乡,自己在家乡人面前没有了面子,英名受损,这让他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不过事情的轻重,李自成心中还是清楚的,无论多么不甘,大业要紧,他都必须返回西安。 「叔,都准备好了。」 门帘挑起,李过,牛金星,刘芳亮,顾君恩,右弼来仪,还有走路一瘸一拐的宋献策等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的李过向李自成抱拳行礼。 武将甲胄,文官都穿着没有补子的青服,闯营已经颇为正规。 李自成在亲兵的服侍下戴上詹帽,披上大氅,腰间扎金带配上宝剑,目光看刘芳亮:「有明,额走之后,榆林之事就交给你了。」 刘芳亮抱拳躬身,大声道:「闯王放心,定拿下榆林。」 李自成又看 顾君恩:「先生劳累。」 原来,在刘芳亮的请求,以及牛金星的建议下,李自成最终决定留下顾君恩,令其辅助刘芳亮,尽快拿下榆林城。 顾君恩深深一辑:「分内之事,祝闯王返回西安,早登大宝。」 见顾君恩贺,其他人也连忙贺,早登大宝之声在帐中此起彼伏。 李自成颇为受用,微微点头,但想到近在咫尺的榆林城,声音里却又带着一丝的不甘:「那就走吧。」 大步往帐外走去。 众人跟随。 昨天临近傍晚之时,飘飘洒洒的下来一阵小雪,但很快就停止,今早地面上只有一层如盐一样的薄雪,行军不受阻碍,此时天色虽然还没有大亮,但李自成「起驾」,众人伺候,李自成的「王帐」周围,火把通明,军士林立,李自成的坐骑乌龙驹在众军护卫中,非常显眼, 李自成踩蹬上马,挽住了缰绳,最后看了一眼榆林城的方向,然后催马离开,牛金星宋献策等人也都上马,再然后就是李自成的亲兵卫队,呼啦啦跟上,兵马连连不断,踩溅起的薄雪如同卷起了一场大雾,几乎就要迷人眼…… 第一百章 破局(七) 李过等人躬身相送,待李自成远去,众人平身,李过和刘芳亮告别,自去领军---闯军是分批撤离,果毅将军张能为前队,已经在半个时辰前,先前离开,李自成和李过率领的中军主力,随后开拔,榆林留下刘芳亮的左营,左光先王良智王王永强王永镇等降兵,以及李过后营增援刘芳亮的一部分,右标马重僖部,总体兵力将近四万,另外还有即将赶到的牛成虎部,兵力依然是碾压式的胜过榆林军。 至于陈永福部,因为他们是河南兵,在李自成接下来北进之中将会起排头兵的作用,因此跟随李自成返回。 待李过离去,刘芳亮转身看顾君恩,抱拳道:「害先生留下,寒冬腊月里,跟着刘某一起吹北风。刘某先赔罪了。」 顾君恩拱手还礼,笑道:「大帅哪里话?为大帅出谋划策,吾之愿也。」 刘芳亮哈哈笑,目光再看向榆林城的方向,面色却又变的凝重。 顾君恩知他心思,宽慰道:「大帅务忧,榆林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要挖成地道,胜利唾手可得。」 刘芳亮微微点头。 …… 榆林城中。 最初,城中并没有察觉城外闯军的异动,因为闯军秘密撤退,上下严令约束,避免被城中守军察觉,直到李自成「起驾」时,那密集的火把光芒和兵马奔动时的隐隐脚步和喧嚣才让守军感觉有异,值夜的刘廷杰奔上城头,判定闯军正在调动,但暗夜漆黑,敌情难明,守军无法出城探听消息,只能命令提高警惕,各处严守。 天亮后,尤振武来到城头。 刘廷杰说明凌晨之事,但从城头看,闯军的营帐依然是漫山遍野,旗帜不断,并不能判断凌晨时分闯营出了什么事情,调动了那支兵马?和众将商议,众将都以为敌不动我不动,不管贼人如何调动,只要坚守城池即可,尤振武心中却有疑虑,他忍不住的想,以时间推算,李自成如果想在崇祯十七年的正月初一于西安建政,确定他的大顺政权,那他现在就必须离开榆林,返回西安,凌晨时分的异动,莫非是李自成离开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意味着历史并没有改变,李自成虽然在榆林城下停留,并且督军猛烈攻打,但并没有被榆林军牵制住,李自成依然会于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回到西安,继而如历史记载的那般,发生后续的诸般事情…… 如此,岂不是意味着甲申之变的结果并不能被改变?自己的努力岂非是白费? 想到此,尤振武脸色骤然一变。 「哥,你怎么了?」翟去病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尤振武没有说话,只微微摇头,随后目光看向城外的闯营,问道:「闯军大纛之上,还是闯字吗?」 众人都仔细看,皆点头,说是闯。 闯字在,说明李自成本人还在,不然就会换成统军主将的姓氏。 但尤振武心中却是充满了不安的怀疑。 如果李自成真的离开了,对榆林来说,这是好事一件,因为李自成的离开必然会伴随着一部分闯军的离开,榆林面对的压力会有所减少,但对天下情势、对整个历史,却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恨目力有限,手里也没有望远镜,无法清晰确定的观察到闯军营中的情况,不然也许能有所判断。 「老石。」尤振武转对石善刚。 石善刚抱拳。 「今日你好生休息,晚间你带人秘密出城,想办法捉两个舌头来。」尤振武道。 石善刚点头:「恩。」 「切记小心。」尤振武叮嘱。 闯营四面围困榆林城,但榆林西门临河,东门临山,北门没有设置城门,独独南门外是一大片的宽阔之地,利于大兵力的展 开,所以闯军数次猛攻,都是主攻南门,东门和西门为策应,至于北门,只有零星的小战斗,大部分的时候,北门外的闯兵都只是摇旗鼓噪,虚张声势,用以分散守军的注意力,实际的进攻并没有多少,也因此,榆林军对北门的守卫较弱,主要由撤退而来的绥德兵加城中的义兵在把守,由老将王世钦王世国统领,相比与其他三门的激烈战事,北门一直比较平静,由此推论,如果忽然遇到袭击,北门守军的反击力也一定是最弱的,也因此,刘芳亮和顾君恩商量之后,决定在北门外挖掘地道,一直挖到城墙下,再埋设炸药,炸塌城墙,一拥而入,攻下榆林城。 「刘连山,做好了这件事,本帅保你一辈子福贵。」刘芳亮鼓励刘连山。 刘连山不但领了任务,而且还临时被封了一个官职,成了一个小把总,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军官的样式,如同换了一个人,这让他眉开眼笑,老脸放光:「请大帅放心,小的一定完成任务。」 于是,刘连山勘测好了方位,带着两千青壮就从北门大营中开始挖起,为了避免被守军发觉,刘芳亮令人多竖木板和旗帜,以为遮挡,又令军士在营中操练,大声呼喊,吸引守军的注意力。 刘芳亮的策略成功了,北门守军并没有察觉到闯军的异常,更不会想到,闯军正在营中拼力挖掘地道,以通达榆林城下。 城中,尤振武向都任老大人报告了凌晨闯营的异动,都任并没有意见,一切皆托给尤振武。 面对李自成可能已经离开的可能,尤振武心中忧虑,这一日,他多日登上南门城头,远远观望闯营,想要从漫山遍野的营帐中,找寻出一丝的蛛丝马迹。 翟去病看出表哥心事重重,问道:「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是闯营有什么不对吗?」 尤振武依旧望着闯营,沉吟道:「去病,你说如果李自成带兵离开了,那么,他会留下谁继续围攻榆林,又会留下多少兵马吗?」 「李自成离开榆林?」翟去病惊喜:「那就太好了,那个反贼如果要走,一定会带走相当的主力,围攻榆林的贼兵就会大大减少,想要攻破我榆林就是更不可能了。」 尤振武严肃道:「李自成离开,对我榆林固然好,但对大局却不利。这些日子闯军为什么猛攻?一来李自成亲在城下督军,第二,闯军兵马众多,连战连胜,对榆林有轻视之意,第三,如果闯军能拿下榆林,继而占据整个陕西,接下来,不论是北上京师,还是攻取江南,有陕西这个后方根据地,闯军就没有后顾之忧,也就拥有战争的主动权,相反,如果他们拿不下榆林,不但李自成面上无光,大军久驻榆林城下,师老兵疲,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陕西本就缺粮,往榆林运输又极为不易,不需要多,只需要半年,他们就会断粮,到时不退也得退,军心士气会折损大半不说,半年时间,朝廷那边也能喘口气,重整旗鼓,山西河北的防务,也能有所提升,到那时,时间优势就不在李自成的手里了。」 翟去病苦笑道:「哥,这应该就是你心里的大策略吧?以我榆林一城,为朝廷争取时间。」 尤振武点头。又道:「但如果李自成能放下面子,不计较榆林边城,不再重兵围困榆林,而是撤出主力,返回西安修整,尽快离开陕西,北上京师,一来攻取京畿,早定天下,二来也是抢粮就食,那一来,局面怕就不一样了。闯军兵马十几万,即便撤走一大半,依然数倍于我军,攻城虽有不足,但围困有余,我军无有援兵,城中粮草又不足,长久下去,对我军不是好事,」 翟去病面色也微微变:「那咱们该怎么办?」 尤振武道:「就看李自成留下的是谁了?」 翟去病道:「这一次跟随李自成的制将军只有两个,一个李过,一个刘芳亮,李过拿下了 神木和府谷,刘芳亮连续攻城不利,如果李自成要走,会不会改用自己的侄子李过呢?」 尤振武点头:「如果李自成真走了,我希望他留下的是李过,李过是他的侄子,也是三堵墙的统帅,如果李过留下了,也就意味着闯军最精锐的一支骑兵还在榆林城下,牵制住李过,也算是为朝廷尽了力……」说到这,轻轻摇头:「但不会是李过,李过是骑兵,攻城战发挥不了多大的作为,相反,如果闯军要北上,那李过的骑兵就会大大有用,其他人又压不住,因此,只能是刘芳亮。」 「听说刘芳亮善于治军,御下严厉,不过就这几日攻城来看,他也不过就是猛攻猛打,并没有出奇的策略和战法,」翟去病道。 「刘芳亮年纪轻轻,就能成为闯营的制将军,必有其过人之处,对他绝对不能小视,如果真留下他,他肯定不会再猛冲猛打了,同时也不会安于现状,就这么一直围困到死,他一定会想新办法。」尤振武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贼人使用何种战术,想要攻破我榆林都是不可能的。」 「天底下没有不破的城,也没有不败的兵,关键在于时,势和事。」尤振武轻声,目光看向更远处,似乎是想要看到此时的西安和北京,如果李自成向北京进军的时间和步伐不会改变,那么,他要如何尽快击破城下的敌军,又或者尽可能的想办法有所影响和拖延李自成的北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