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众生》 1 银杏(修) 2 长命锁(小修) 3 合阳大侠 “朝廷册封大侠已经十多年了,基本上每个县都有一个大侠。余霞郡就有七个大侠,薛大侠的名声是大侠中最好的。人人说他慷慨好客,义薄云天。不但不刁难咱们义士,还主动帮助指点,真乃名副其实的大侠。” 车轮碾过树叶,沙沙作响。树林里,杨栋的嗓子格外洪亮。 坐在驴车上的少年一直认真听着,突然道:“等等,难道其他大侠会为难义士吗?” 杨栋道:“这个……说不得。究竟我们义士有求于大侠。只要登上九州忠义榜,有了功勋,必然要在每县大侠处兑换功法、丹药、兵刃。既然受制于人,其中难免有委屈之处。” 汤昭皱眉道:“兑换榜单不是有朝廷定例么?怎么还能受私人刁难呢?” 杨栋哂道:“你这话说的。那《大晋律》也是朝廷定的,天下少了贪赃枉法的狗官了吗?义士虽然比庶民百姓强些,说是比照举人,但也就是有口皇粮吃。大侠可是真正比照县令,名也有,实也有。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大侠对我们来说,又是县官,又是现管,你想想这还了得?像我们白河县的孙大侠,那个名声……谁要兑榜不给他折腾个几回?” “但是据说——据说薛大侠就不会这样。无论是谁,是熟人还是生面孔,是本地人还是异乡人,是穷人还是富人他都一样看待。不但兑换功勋绝无偏私,而且还会主动指点后辈。若上门的义士有什么困难,他一定慷慨相助。” 少年精神振奋,道:“我听说的也是这样!只要见过薛大侠的,异口同声都说他好。” 说完,他又有些惴惴,道:“但万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 杨栋按住大刀,道:“那他马自认倒霉呗,还能怎样?这个最好名声的大侠都这样了,其他大侠有什么分别呢?” 汤昭双手交叉,似在发呆,又似在祈祷。 不知不觉间,树林渐渐稀疏。枝杈缝隙处,露出虎皮山石粉墙。 紧接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映入眼帘。 庄园依山而建。灰瓦飞檐以下,粉白高墙远远蔓延,将广厦屋宇牢牢合围,浑如堡垒,远远看去,遮天压地。 此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在门额上,“合阳大侠府”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门匾以下,朱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好似两个门神。 几人停下脚步,望着高门绮户,只觉得气魄逼人,都升起一股怯意。 还是杨栋挽起袖子,道:“我去。” “啪啪啪——” 门环扣响,声音传了很远。 门内寂静许久,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道门缝。 一阵咳嗽声传来。 门缝里伸出一个头颅,未见容貌,先见满头华发。 一个老者眯着眼睛出来,道:“什么人打扰老头睡觉?” 杨栋虽见他老得朽木一般,但这是合阳大侠府上的老门子,绝不能得罪,当即抱拳道:“在下杨栋,乃是余霞郡义士。为九州忠义榜来拜见合阳大侠。” 那老门子神色呆滞,“啊?”了一声。 杨栋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是个老糊涂?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光闪闪的帖子,道:“这是杨某的义士帖,麻烦通报一声。” 义士帖是朝廷颁发的凭证,上面记录着一个义士的姓名、籍贯、出身等等,还有所有的功勋。想要兑换榜上宝物,必要义士帖。杨栋这个义士帖常常擦拭,表面光亮,一尘不染。 门缝里伸出一只橘皮般皱纹堆叠的手,抓住义士帖,颤巍巍收回去。 杨栋眼见自己最宝贵的义士帖在那只手上颤颤悠悠,几欲掉落,心中十分着急,道:“老管家,你抓紧些。” 就听那老门子道:“咦,这张帖子怎么这么轻啊……” 杨栋强笑道:“镀银的嘛,也不算重。” 老门子不住叹道:“太轻了,太轻了,抓不住啊。” 杨栋在那里空着急,他后面汤昭低声道:“风哥,那老人家的意思不会是……” 隋风点头,手指轻轻捻动。 这个动作人人都知道,汤昭忍不住露出怅然之色。 他们旁观的知道了,杨栋偏偏当局者迷,竟没反应过来。 最后,那只手在伸到门前的时候,老门子终于道:“我说小伙子,你除了带义士帖,就没带别的东西吗?” 杨栋“啊?”了一声。 老门子语气已经很明显的不耐烦,道:“就没有什么硬货吗?” 杨栋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沮丧,一路强打起来的精神难以维持,只余下灰心,道:“倘若我没带,之前立下的功勋通通都不算数了吗?” 话音未落,老门子手一抖,银色的义士帖已经掉落。 正面朝下,落在尘埃。 “哎呀呀,人老了,手抖,握不住。我去躺一躺。” 说罢,大门又向内关起。 凭杨栋的敏捷身手,其实来得及落地之前捞起,但他竟头脑一片空白,不能反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名字正面砸在地上。 耳边又传来“吱——”的关门声。 仿佛有“蹦”的一声,一根绷直已久的弦突然断了。 他双手齐出,一手撑住门扇,另一手伸进门里,把那小老头拽着脖子薅出来,叫道:“老匹夫!竟敢辱我!” 那小老头给他拽的脚离地,竟不怎么惊慌,指着他道:“孙子,赶紧把手放开!” 杨栋额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你去——去把姓薛的叫出来,让我瞧瞧他,瞧瞧他是不是和你们一伙儿的?他若也是个黑心肠,不用你们赶我,我自己走,再不踏上合阳县一步。你们快叫他出来,叫我死了这条心!” 那小老头瞪着他道:“你放不放手?” 杨栋道:“老狗——” 只听得“汪汪汪”几声吠叫,大门突然洞开,冲出一群恶犬来。 恶犬有黑有黄,个个强壮凶悍,来如浪潮,猛地撞在杨栋身上,把他撞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围着撕咬起来。 杨栋大叫一声,在撕咬中抱头翻滚,滚到一边,连滚带爬勉强起身,抽出一只手用刀子挥打,轰开群犬,想要反击,又险些被身后一犬掏了后路,再也受不住,撒丫子便跑。那群恶犬追着他撕咬,前后包抄,追得他头都抬不起来。 他一路跑一路大叫:“姓薛的,算我瞎了眼,你这伪君子还不如人家坦坦荡荡真小人。啊……我曰……我曰你大爷……我曰你姥姥!” 狗吠声、人叫声一路远去,只听得杨栋最后叫道:“我曰你八辈儿祖宗!”渐渐不可闻。 老头儿拍了拍身上土,颤悠悠爬起来,道:“小贼,你这样我见得多了。还治不得你?” 这时,他才看到旁边的一辆驴车,驴车上还坐得有人,还是个瘦弱的少年,说少年都勉强,看他身量,简直就是小孩子。 大概是从没在门前看过这么小的孩子,他用昏花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这少年。 汤昭也在打量那老者,他发现这老者是真的年老。老到暮气沉沉、油尽灯枯,老到让人忘了他之前的种种而心生恻隐,老到面目模糊。 就听那老者声音含混着道:“你是谁?在这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汤昭愣了,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模糊。是他自己眼前模糊了。 刚刚恶犬扑人的瞬间,他心头升起一股极失望、极难过的情绪,不知不觉间眼睛酸涩。 可是他绝对没有哭! 又有什么哭哭啼啼?! 他仰起头,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道:“学生汤昭,奉先师遗命拜访薛大侠。现有大侠故人书信和信物,请代为转呈贵上。” 他手掌伸向脖颈,既然决定以遗命为先,倘若老头执意索贿,他只有将颈上项圈奉上。 那老头儿接过,拿着书信对着太阳照了照,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汤昭,居然没说什么,道:“等着。”一步步挪回大门,反手将门关上。 4 裂痕 大门一关,刚刚的喧嚣一下子静了下来。 汤昭站在门前,抬头看薛府门楣。 无论穷富,没有功名的白丁门上不能加有门楣,但薛大侠一介江湖武夫、犯禁侠客,如今门楣却很瞩目。 檀香木门楣上,阴刻一道剑的形状,仿佛剑鞘,等着一把宝剑归藏。 剑形以下,刻着四个大字: “镇压一方!” 汤昭怔怔出神,突然听得身后异响。 一团黄呼呼的影子从墙上跃下。 那是一只花斑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他身侧摇摆路过。 汤昭心想:这猫……好肥!没想到薛府上猫狗双全。 花猫扭扭摆摆踱步过去,突然回头,眯着眼睛看向汤昭,胖脸上露出睥睨的神情。 咦? 汤昭一怔,心中一突,暗道:狗是恶犬,猫是凶猫! 笃笃笃…… 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 一匹枣红马飒沓如飞,直驱薛府,在府门一丈之地勒马。 马上骑士跳下马来,一身大红色的披风迎风飘起。 来人是一个武官,来到门前,推开大门,长驱直入。 汤昭愣住,薛府的大门多么难进他也算见识了,这人竟能大喇喇的闯门,想来是位大人物。当时匆匆一瞥,只觉得对方年纪也不甚大,不知是什么官职? 大人物进门,外面又安静下来。 时间不断流逝,汤昭渐渐觉得腿脚麻木了。 “昭子?” 听到隋风的声音,汤昭回头,就见他赶了过来,道:“要不咱们先走吧?这大门大户的,本来也不该是咱们来的。爹之前就嘱咐我,要看情况不对,莫要犯轴,一定把你好好地带回去。回去也没啥,你就跟着咱们搭伙,哪儿吃不了一碗饭?” 汤昭抬头盯着宽阔的门楣,道:“是啊。刚刚我都想直接走的。但是他临终嘱咐我……无论如何那信物我送了进去,一定要收回来。刚刚在林子里我已经丢了一件,难道还能再丢一件吗?” 就听门中脚步声响,那老门子出来了。 汤昭心头一沉。 看样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小老头不拿正眼看汤昭,只往远处看,道:“刚刚那个……那个……谁?” 汤昭平了一下气,道:“学生汤昭。” “我不管你是汤昭、水昭——”那老头声音陡然拔高,非常刺耳,“你来薛府行骗,那可是找错人了!睁大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穷酸混吃蒙喝的地方吗?” 汤昭一时说不出话来,隋风惶恐上前道:“老爷,我们没有……” “啪——” 那小老头把一个匣子往汤昭头上扔,汤昭忙抓住,紧紧地把匣子攥在手里。 把匣子打开,露出一件世上罕见的物件。就像两块水晶片的金属架子。 那是一副眼镜。 眼镜片上,布满了裂纹。 一片镜片有一道粗大的裂痕,将镜片拦腰截断,而另一片则龟裂,裂到像开了片的瓷器。 汤昭低头看着,目不转睛,手指颤巍巍将眼镜打开,抬起来对着阳光。 因为镜片已经碎了,却被镜框框住,聚合在一起,光都透不过来。汤昭的眼睛藏在碎片后面,完全看不见眼神,只能看见他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老头大概第一次见眼镜,表情稍微缓了一下,语气却不缓:“带着你的鬼玩意儿,还有你那封狗屁不通满篇鬼话的信给我滚出去!” 说着,他又把信扔给汤昭,直接砸在他怀里,又顺着衣襟掉到了地上。 汤昭俯下身,捡起那封信,蹲在地上,把眼镜折叠好,珍而重之的重新放回匣中。 整个过程默默无言。 虽然老头个子不高,即使比未长成的汤昭也高不了多少,此时却因为两人姿态的不同居高临下。他冷笑道:“我说滚,可不是叫你滚到墙外头哪个旮旯里。至少给我滚出……合阳县!合阳县不小,可没地方给骗子站脚。就今天!就晚上!明天之前给老子滚出县界!若不然……你打听打听薛大侠是谁,要一个人的脑袋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也是你小子走运,我的狗还没回来,不然你还想囫囵出去吗?” 说着他转过身,声音转慢,悻悻道:“真是晦气,一天遇到两个讨吃的……” 眼见他就要离开,一直沉默的汤昭突然道:“请稍等。” 老头皱眉,回头。 汤昭缓缓站了起来,将信和信物放入怀中,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双手交叠,拱手为礼。 “多谢薛府厚赐,也多谢先生金玉良言,只恨晚辈无用。” 老头神情阴晴不定,道:“别欺负老头子不读书,我知道你们这等酸丁惯会阴阳怪气,你是……什么意思?” 汤昭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和,道:“正如先生所言,晚辈乃一百无一用的书生,说什么都是枉然。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如您所言,连夜落荒而逃……” 此时隋风越发局促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拉住驴缰绳。 汤昭口齿清晰,语声郎朗: “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晚辈铭记于心。今日无能为力,惭愧无地自容,他日晚辈若有所成,府上又平安如昔,必重新登门拜访,那时必有厚报。” 老头一拍门框,道:“我听懂了。你果然是讽刺咱们来着!等我狗回来——” 突然,就听有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说话真有趣!” 一袭红色扑面而来,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从中门大踏步横切过来,从老头旁边走过时,毫无让路的意思。那小老头给他挤出几步,险些摔倒,侧身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 与此同时,隋风找到机会,把汤昭拉了回来。 那红披风站在两人当中,俯视汤昭。因为身高的原因,他俯视汤昭天经地义。即使隋风也比他矮上近一个头,所有人都不能和他平视。 汤昭也第一次面对他,就见他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上挑,英气勃勃,红披风外面挂着一把带鞘长剑,里面是黑色公服,腰间似乎还悬有其他物件,一时看不清楚。 盯了汤昭一眼,红披风笑道:“这小子看着机灵,又有一股愣劲儿,特别有意思。” 老头气冲冲道:“大人,这是我们的……” 红披风摆摆手,道:“行啦,你不叫他滚了吗?还想怎么的?难道还要本镇送他一程么?”顿了一顿,又道,“难道是没有盘缠?” 汤昭愣了一下,道:“学生……自有。” 红披风道:“难道我兴起,非要送你个东西。”随手在腰间一抹,抛出一点亮光,“林子里捡的,送你了。” 汤昭下意识的接住,定睛一看,竟然愣住了。 那块金灿灿的物件,是他的长命锁。 金还是那些金,玉还是那块玉。 只是玉上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几乎把白玉一分两半。 它也碎了…… 汤昭盯着那道划痕,只觉得像盯住府门前那道深深的沟壑,甚至比那条天堑更深,深不见底,盯得太久,目光渐渐模糊,周围一切开始歪斜、旋转…… “昭子……昭子……” 隋风急促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一些,但头变得重了起来。 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逼迫自己保持清明。 回过头,那红披风还站在那里,头疼让他的视野一阵模糊,连那人的五官神情也变得诡异起来。 他强忍着脑中的不适,低头道:“学生多谢大人……”: 突然身子一僵。冷汗落了下来。 就见那红披风上洒着斑斑点点血迹,因为一色鲜红,不细看看不出来,看出之后,方觉的血色夺目刺眼! 循着血迹往上,就见披风里面,半遮半掩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视野一黑,汤昭彻底失去了意识。 5 行路难 太阳西垂,黄昏更近,万物的影子越拉越长。 一个壮实青年拉着缰绳,一声声吆喝着催促着拉车的瘦驴。脸色苍白的少年半躺在驴车上。 周围的旷野极寂静,唯独栖息在枯树梢上的老鸦时不时暗哑的叫上一两声。 “哼。” 少年发出一声轻声,壮实青年脚步一停,道:“昭子,醒了?” 少年“嗯了一声”,慢慢地坐起来,手抵着额角,道:“头疼。” 青年叹了口气,道:“你再躺一躺,咱们到前面寻个宿头,你喝碗热汤休息休息就好了。” 汤昭只觉得脑海中如同针扎,道:“喝汤应该没用,这是哪里?” 四周还是树,连绵的树丛一眼看不到尽头。白天秋叶迎着阳光还似有勃勃生机,到了黄昏便萧瑟起来。冷风穿过山林,呜呜呼啸,落叶随风飞舞,埋住了前人走过的小路。 那青年,汤昭的同伴隋风道:“咱们还在山里。来的那条路没了,那根独木桥不知怎的掉下去了。那位义士老爷也不知哪里去了,过不了河,只能进山了。” 汤昭反应过来道:“咱们没走过这边山路啊,会不会迷路?” 一阵沉默。 汤昭只觉得头疼的越发厉害,扶着头道:“真是一塌糊涂。” 手指慢慢松开,露出长命锁。 锁上白玉裂痕依旧,触目惊心。 汤昭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堵墙,等自己狠狠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 隋风叹道:“今儿已经是运气好了。你昏过去之后,薛府上的老头还不依不饶的,连那位大人的面子都差点儿驳了。我看着不对,赶紧带你走了。好在他们没追来。” 汤昭道:“唉,薛大侠……薛大侠……到底是……” 隋风挥着鞭子赶驴,道:“别想了,过去了,咱们也不用再见他,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汤昭道:“风哥……当时我要来时,隋大叔都同意,你却一直不以为然。难道你以前就知道薛大侠的做派?” 隋风道:“我没见过薛大侠,也没见过大侠老爷。但我见过举人老爷,见过地主老爷,见过掌柜老爷。想来天下的老爷都是差不多的。” 汤昭道:“是啊,天下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竟有这么多老爷。” 隋风哂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往日里就读书,哪懂得这个?从今往后跟我们跑江湖,这等事情真是寻常而已。你别气了,要是这等气都咽不下去,将来还不活活气死?” 汤昭道:“我没生气。” 隋风无声叹了口气,赶着车往前,道:“但愿这条路是对的。要是明天之前出不了县界可怎生是好?” 汤昭道:“什么县界……哦。” 他想起来了,在薛府门口,那个老头叫他们滚出合阳县。 不过……也就是提了一句吧? 隋风道:“咱们可要快点,人家追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汤昭摇头,“就算他们穷凶极恶,也不至于闲极无聊……” 壮士青年不住摇头,道:“你不知道,这种事不可以赌。那是人家大老爷说的,许他们不把咱们当回事,不许咱们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这是咱们走江湖第一要记得的,性命相关。” 他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有一肚子话要说,尤其是许多江湖人的道理汤昭一概不知,若不能好好教他,将来当真寸步难行。 汤昭顺着他的话道:“不能高估贵人的人品。” 隋风道:“这话对。但是那些穷人的人品就能高估了吗?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也是老话。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是假的。更别说咱们下九流的同行。总之除了自己个儿,谁也别信,谁也别管。” 汤昭默默听着,突然笑道:“家里也嘱咐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但若说一人不信,一人不管,就管自己,真能做得到吗?隋大叔还罢了,风哥你可是热心肠啊。你也能做到吗?” 隋风道:“我现在未必做得到,将来还做不到吗?我若做不到,如何带着大伙儿吃饭呢?” 汤昭道:“吃饭……啊,前面有炊烟!” 隋风顺着他目光看去,果见余晖之中一道炊烟袅袅升腾。 他先是跟着欢喜,接着迟疑道:“深山里的炊烟,又只有一道,恐怕不是村子。咱们去看看,可是你别下车,我不叫你,你千万别走动。” 行了片刻,渐渐靠近炊烟,夜幕也悄然垂落。 昏暗的树林里,已经可以看见灯火。 “是村子。” 隋风猜错了,是村子。 夜色中,七八座茅屋静静伏在山坳里,黑暗中的轮廓奇形怪状,像一堆倒塌的积木。 只有最里面的一座亮着一盏灯火。 汤昭咽了口吐沫。 “还……还进去吗?” 隋风闷不做声,拉着驴,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灯火。 人往里面走,黑影迎面迫近。 入目一片荒凉,满地瓦砾灰尘,间或有横木和茅草堆在地上,已是糟朽陈腐,眼看着就要化为齑粉。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废墟。 汤昭蜷在车上,双手抱住膝盖,只觉得全身冰凉。 渐渐地,寂静被刮破。 人声细碎地传入耳朵。 声音在微微哗动,远处那模模糊糊的灯光中,似乎藏着奇怪的喧嚣。 又靠近些,灯光已经能照明,汤昭眯着眼睛看到了村落尽头唯一一座完整的瓦房。 虚掩的房门中,嘈杂人声不绝于耳。 那是独属于人的声音,而且还有好多人。 “我们……” 吱呀—— 门开了。 灯光大亮,照的汤昭眼睛一眯。 一股烟气混着酒气、浊气扑面而来。 人声大了起来,吆五喝六煞是热闹,仿佛到了城里的酒馆。 山中荒村,也有酒馆吗? 没有人出来,门似乎是被风吹开的。 倘若真是酒馆,倒也不必有人出来,大门开着,就是迎客了。 隋风拉住汤昭,两人往门里探头。 数十道目光刷的一声,集中在两人脸上。 汤昭活了十几年,从没被这么多人一起盯着。他也绝不会想到,小小一间村屋,竟有这么多人。 屋里足足有三十多人,挤得四边角落满满当当。 七八条大汉围着火炉坐着,敞胸露怀,意态豪横,一大半端着酒碗,竟似一群响马在此聚义,这时都盯着门口两人,目光如狼似虎。 四周,却有二十来个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远离火光,更紧密地靠在一起。 那是一群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一个个瘦小枯干,衣衫褴褛,头发稀疏乃至光秃。他们的眼睛比那些大汉更令汤昭不适,那是一种空洞而麻木的眼神,就像一个个磨砂珠子。这些瘦小的身体上多拴着一条锁链,大多在脚踝的位置,数十条锁链一并交错缠在房柱上,宛如一条生铁色的虬龙。 “呵——” “哈哈哈……” 不知谁开头,笑了一声,大汉们哄堂大笑。 笑声中,汤昭先是不适尴尬,几乎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们笑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放肆,笑声化为恶意,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万剑穿身。 汤昭反而渐渐生出怒意,怒潮冲开怯意,令他双目圆睁,背脊挺直,与对面对峙。 坐在众人当中的一个胖子微微抬起手。 笑声骤停。 那胖子是众人当中唯一的胖子,穿的也最好,浑身穿绸裹缎,手上身上珠光宝气,面上满是油光,像个溜光水滑的琉璃蛋儿。 胖子仔细打量汤昭,那双小眼睛渐渐睁开。 “这个孩子——”他一指汤昭,“卖吗?” 6 鸦 汤昭和隋风又惊又怒,汤昭还带着满心惊愕。隋风看了看满地大汉,把汤昭往后带了带,道:“开什么玩笑?!你们……干什么的?” 他目光在那些孩子身上的锁链处一转,心想:是响马绑票吗?这回可大意了。这么多人一人一刀还不把我们剁成肉泥? 胖子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你看看这小子把你们当土匪了。” 众人震声哄笑,有人站起来道:“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位是牙行的鲍老爷,正经的官牙。问你们是为你们好。看你们这穷嗖嗖的样子,想必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何不把这娃娃卖给鲍爷,两个人都能吃口饱饭。” 汤昭这才明白,原来是人牙子。 他看着那群仿佛木偶一般的孩子,心中掠过一句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隋风听到不是响马,多少松了口气。官牙好歹是合法的牙纪,哪怕是买卖人口的。 他先作了个揖,道:“见过老爷。我们……主仆二人路过此地,想歇歇脚,没想到这里归您,我们这就走。” 他在“主仆”上咬得重了一些,鲍老爷自然懂他的意思,斜着眼道:“怎么,这孩子是个小少爷吗?这么说你不能卖他。好吧,这小子,你自己愿意买给我吗?” 汤昭只觉得匪夷所思,道:“我怎么可能卖给你?” 鲍老爷哈哈笑道:“看你的模样,刚落魄没几日吧?” 汤昭一下子语塞。 鲍老爷道:“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哪一次阴祸一起,多少人家破人亡,什么少爷、小姐,都当不得真。现在你还没穷几日,还吃得起粗茶淡饭,自然还有一股子清高。不过嘛,等到过几日连汤也喝不起,你就知道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 他随手从后面抓出一个瘦兮兮的小丫头出来,道:“你看这个丫头,瘦成这样子,出身就不一定比你差。” 那女孩儿也就八九岁模样,面黄肌瘦,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单衣,唯独头上戴了一顶毡帽,遮住了大半头发,只露出脑后一把蓬乱青丝。她身子抖成一团,脚下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那胖子用手掰开女孩儿的嘴,如挑拣牲口一般捻她的牙,道:“齿为骨余,发为血余。你看这头好头发,单独割下来卖也值几两银子。再看这口糯米细牙,又白又齐,不是吃细粮长大的能有这样的牙口?别看瘦,骨头不歪,喂两天饱饭又是个美人胚子。就这么个丫头,也就一袋子面的价。” 汤昭盯着他带着玉石扳指的手指头,在女孩儿面上颈上戳来戳去,就好像对方在戳自己的喉咙。 胖子笑道:“我却知道这价给高了。卖她的也不是她家里人,不知道路上那个有些力气的把她抢过来卖了,无本买卖,一把米也算他赚了。谁叫我心好呢?一袋面还罢了,就把这丫头往宅门里一送,多少给口吃的,就算活一口人。你别看她现在怕我,等她想明白了,还要给我磕头道谢呢。” 汤昭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的手。 “其实她遇上我就算走了大运,老爷自是官牙,来往是高门大户,都是不缺吃穿不怕灾荒的好人家。送进去就有口饭吃,像她这样的,还有像你这样的生得不错又懂事的,说不定还有个出息。尤其你是个男孩儿,遇上那绝了嗣的人家,说不准摇身一变,又做回大少爷呢。等你将来山穷水尽不知落到哪里,给你的仆人卖了,就不知道有没有我这样好心。” 隋风听他扯到自己身上,强忍着怒气,上去行礼道:“老爷,这里是您的地方,我们不配站了,我们告辞了。”说罢拉住汤昭要走。 那鲍老爷突然道:“你等等——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原本神色满满是恼怒、难过、隐忍、纠结之色,但不知何时,化为了茫然。 他之前盯着胖子的手,只是不忍看那女孩儿的脸,随意看着什么分散注意。胖子的手又短又粗,不住乱晃,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见。何况手上带满了明晃晃的珠宝戒指和玉石扳指,晃得人眼晕。 渐渐地,他注意力就在那只玉石扳指上了。 玉石当然是好玉,白中带青,晶莹润泽,在灯光下尤其剔透。 但这样宝贵的玉石扳指上,竟有一道深深地裂纹。 恰如他长命锁上的裂纹。 不过同是裂纹,这道裂纹漂亮得多,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弯曲折返,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回形。 那绝不是雕刻,因为它开裂到了玉石里,露出玉石的剖面。 汤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看得清。 其实他眼睛不好,从小读书让他眼神渐渐有些不好用了,这个距离他本来分出颜色就不容易,可是他偏偏看清了,甚至看清了花纹的路线,看到了玉石裂纹里面侧壁的质地。 再看两眼,眼前一阵昏花,突然眼前有大片阴影扑出来,似要撞到他脸上。 他几乎是本能的退了一步,恰巧此时,耳边听到那胖子问:“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惊魂未定,道:“什么?” 那胖子一字一句道:“是不是看我手上的扳指好看啊?” 汤昭一凛,道:“没什么好看的。” 那胖子道:“是不是看着开裂了,不是上品啊?” 汤昭侧过头去,道:“我没看什么,尊驾误会了。” 隋风看对方脸色变了,心中惴惴,拉住汤昭往后退。 那胖子站起身来,喝道:“站住,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隋风再不打话,拉住汤昭转身就跑。 那胖子喝道:“给我追。” 周围群汉都是他雇来的,本来嘻嘻哈哈看着那胖子逗小孩儿玩,觉得鮑老爷并没有强抢的意思,便没有自己等人什么事,哪知东家突然翻脸,连忙纷纷爬起来。怎奈房间狭小,他们又挤在火炉边吃酒,一时间动作参差不齐,颇为迟缓。 那胖子不等他们起身,几步赶到门口,拇指一晃。 突然,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涌了出来,自他手中起,往外喷溅而出,一团一团,在黑夜里如同鬼怪过境。 那是一群乌鸦! 扑棱棱—— 振翅声如雨点,乌鸦群速度奇快,如洪水一般卷了出去。 若仔细看去,那些乌鸦轮廓模糊,边缘几乎渐变的融到黑夜中,似乎只是一群影子,但影子与夜空摩擦,依旧发出刺耳的拍翅声。 汤昭正奔跑间,只听得身后有变,一回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阴影乌鸦。 隋风跟着回头,哪里见过这等景况?无数乌鸦眼睛在夜色泛起红光,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几乎把他吓傻了。 汤昭头脑也一时空白。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闪过念头,手中长命锁翻开,裂痕正对对面! 白光闪过—— 砰—— 一只乌鸦急掠冲刺,在半空中撞到了无形的墙,发出巨响,身形摇动,化作黑烟消失。 紧接着,噼里啪啦声响不绝,无数乌鸦撞在墙上,发出冰雹落地的一声的急响声,一只只乌鸦爆开,化为浓黑烟气,渐渐地连成一片,在黑夜中犹如一团乌云,隔绝了所有视线。 身后追来的大汉一出来就看到这般情形,无不目瞪口呆,哪还敢靠近? 过了一会儿,乌云稍散,众人才渐渐能看清。 荒村中空空荡荡,别说人影,连停着的驴车都没了。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问道:“鲍爷,您看还追不追?” 鲍老爷神色纠结,又是可惜,又是畏惧,叹道:“追什么?追上了又怎么样?没想到我居然走了眼,这还真是大家族的少爷。就算一时落魄,自有护身宝物,说不定还有什么底蕴,不是我能动得了的。罢了吧,可惜了一千两银子。” 大汉们惊奇道:“他身上有一千两银子?看不出来啊。难道是金子?这小子带着几斤黄金倒跑得飞快。” 鲍老爷哼道:“谁说他有一千两银子了?我是说就他这个人,值一千两银子。” 见众大汉皆有不信之色,鲍老爷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世道,就是天仙也不值钱了。咱们辛辛苦苦冒着风险从火魔窟里往外牵人,千里迢迢送来是为什么?还不是图给贵人看上,一个顶十个,能挣个几十两。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值那么多,而且将来还越来越值钱。一千两银子都说少了。” “可惜啊,这笔钱终究不该我赚,回去吧。” 7 呐喊 一辆驴车在山野中飞驰,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过了好一会儿,驴都受不了,停下喘气,车上两人才跟着透出气来。 夜色中,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问。 “刚刚怎么回事?”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 一阵沉默,汤昭道:“风哥久走江湖,见多识广,可知刚刚那群乌鸦是怎么回事?” 隋风道:“我正想问你,你读书多,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人怎么能凭空变出乌鸦来呢?” 汤昭道:“我读的书多,倒是有变乌鸦的,可那都是瞎编的呀!” 老实说,就他从小听的那些故事,里面多离奇的都有,别说变乌鸦,就是变凤凰、变怪兽、变形金刚……反正什么都不出奇。但就算他只有十二岁,也知道故事里的事是信不得的。 在现实世界,在他生活的世界,超脱常人的人只有武者。小孩儿都知道,只有武林高手才能飞檐走壁、开山裂石,触摸非凡之境,所以他真正憧憬的只有武功。 至于普遍存在的什么仙术、魔法、超能力之类,他在外面别说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就市井传言都从没编出来过,简直跟世界格格不入。 这个世界,顶多有鬼罢了。 …… 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阴鬼吗? 可是…… 他拿起长命锁,那是他这一次得救的护身符。 “啊……” 隋风听到惊呼,惊弓之鸟般回头,急促道:“怎么了?” 汤昭摊开手,玉石在月色下莹润非常,平滑如镜。 “它居然又完整了!” 玉石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竟然消失了。 隋风皱眉道:“什么完整了?之前摔坏过吗?” 汤昭道:“之前坏了,裂了一道口子,你可能没注意到……” 隋风不解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之前你在马车上昏迷还抓着长命锁,我想给你拿下来,可惜你抓得太紧了。那时候还好好的,和现在一样。” …… 汤昭良久没有说话。 隋风突然反应过来,和汤昭对视。 一股寒意在默然中恣意弥漫。 汤昭将身上的棉衣拉扯得更紧,也挡不住从脊髓里冒出来的森冷。 隋风缓缓坐在车辕上,轻声道:“爹爹说,小孩儿的眼睛最真,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汤昭道:“是不是和阴鬼有关……” 话没说完,隋风已经按住了他的嘴,喝道:“胡说!不知道忌讳!大晚上……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说这个干什么?” 这个世界除了武功之外,阴鬼也是市井闲谈、话本评书中少不了的话题。只是武林高手多伴随着强大、威风、富贵名利或者江湖传奇,而阴鬼则代表着诡异、灾难、苍生浩劫。 虽然阴鬼也诡异莫测,但它也是真实存在的。 应该是…… 一场阴祸席卷,一座魔窟降世,无数人家破人亡难道是假的吗? 只是阴鬼离着汤昭并不近。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过亲戚朋友谁真被阴鬼所害,就是同街、同坊乃至同城也没有。虽然街坊、小伙伴们偶然谈起,无不一脸神秘莫测、惊惧交加的表情,但汤昭看来,他们也没真正感觉到头顶悬剑一般的恐惧。 真正的恐惧,可不是茶余饭后的信口胡扯,而且闻之色变,谈之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就像隋风一样。 难道他真遇上过阴鬼吗? 有些东西,没见过说的再凶恶也总是不放在心上,汤昭之前便是。他一直暗暗怀疑阴鬼的存在。 因为从小学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的。 直到今晚见到了这一幕。 夜晚,深山,荒村,恶人,乌鸦…… 这若不是鬼,还有什么是鬼? 那阴影乌鸦会是阴鬼的力量吗? 人也可以驱使鬼魅? 这在故事里不出奇,他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汤昭又觉得不是。 自己长命锁上放出也放出了那道无形的墙,虽然和乌鸦完全不像,但都是从开裂的玉石上绽放,怎么看也是同出一源。 自己这边的一点儿也不阴森诡异,而是正统的守护力量——至少看起来像。 而赠予自己宝物的那个人,从身份、从气质也不似魑魅魍魉之辈。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隋风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随便说出来。其实……有可能。”他轻声道,“刚刚那几个人,多半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他做了个手势。 “那种地方……哦?”汤昭吃惊道,“魔……” 后面那个窟字咽了下去。 阴鬼、魔窟、凶兽,还有祸月,这都是一系列的词语,相互连带,相互纠缠,是天下百姓的心头噩梦。 祸月下,魔窟凭空降临,阴鬼四出,摄人魂魄,凶煞横行,率兽食人。百里之内,生民涂炭,化为鬼蜮。 是为阴祸。 刚刚隋风提醒过他,不要轻易口出忌讳之言,他没叫全名字,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隋风道:“那里……肯定不是最里面,就是被祸害的周边地方,大家叫‘阴祸乡’,造祸之后都有大批难民逃出来。他们是很可怜,可是大伙都不敢沾染他们。因为他们身上有阴气,可能带来灾祸。” 汤昭欲言又止,隋风接着道:“而且他们也好认,身上多少有点痕迹。之前我在路上见到一人,穿的严严实实,倒也没什么奇怪。偏走路给刮了一下,露出半只胳膊,上面全是黑色烧焦痕迹。一下子街上都炸了,大伙儿都四散逃走。爹爹也赶紧叫我离远点儿,别过了祸气。” 汤昭问道:“后来那人怎样了?” “怎样?给官府的人抓走了。他不该到处乱跑的,官府在城外给这些难民划了一块地方,叫他们住着,也不少吃少穿,但不许出来。所以爹也说,在路上看见穿的特别严实的,一定要小心。再者,秃头也要小心。” 虽然夜色森森,寒风侵体,汤昭也忍不住笑道:“秃头怎么了?还不许人秃头了?” 隋风道:“不是瞧不起秃头,从祸乡出来的人染了祸气,最容易表现在头发上,头发枯萎掉下是一回事,还可能变得很奇怪。为了不遭人白眼,那些人多半都剃了头发,或者戴很大的帽子。” 汤昭猛然想起刚刚那些小孩个个头发稀少,那女孩儿也戴了一顶帽子遮头,心中恍然,倘若一个两个没有头发还可能是巧合,这么年轻的孩子大多秃顶,自然是有古怪了。 他又疑惑道:“既然人人都避之不及,怎么人贩子还要抓祸乡的孩子呢?纵然是他们肆无忌惮,难道买家也不避讳吗?” 隋风略一迟疑,道:“其实一直有传言,祸乡里的一些小孩子会给人盯上,他们的去处跟寻常孩子不一样。有些势力专收他们。” 汤昭悚然道:“是……什么势力?” 隋风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罢了。但若那老爷真是官牙,那些势力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吧?可能正经势力也要吧。” 汤昭脑海中闪过细长的铁链和被磋磨的小女孩,道:“这能是什么狗屁正经势力?” 隋风叹了口气,道:“反正都是咱们想不到的大势力。你少提是非。不提祸事是天忌讳,不提贵人是人忌讳。祸从口出。你是个聪明人,又读过书,走江湖原是足够足够用的。只是不要太冲动,今天你就冲动了。” 汤昭无奈道:“我知道。刚刚不该盯着那人贩子的手看的。我若不盯着他的扳指,不露出异常,就不会惹出后面的事。后面他用言语试探我认不认得戒指,我也没防备。倘若我不叫他试探出来,他也不一定翻脸……” 隋风摆手道:“刚刚的事不怪你。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咱们听都没听过,哪能知道怎么应对呢?撞上这伙恶人就是命里该着,谁也没辙。我是说在大侠府前面的事儿。” 汤昭“嗯”了一声。 隋风道:“那个杨义士,咱们第一次认识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揽他的事呢?倘若真有钱匀一点也罢了,你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还替别人操心呢?” 汤昭道:“当时情形危急……难道真的能看一位义士给人活活逼死吗?” 隋风道:“你也知道他是义士?义士比咱们身份高得多,也有钱的多,咱们哪配为那等人物操心呢?” 汤昭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还没有个马高镫短、时乖命舛的时候呢?那你觉得,到底是不该救人还是不该救比我们强的人呢?倘若是老幼妇孺能救吗?” 隋风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最好都不要。咱们跑江湖的杂耍班,已经是最穷贱的人。见到倡优都矮一辈儿,哪还有需要咱们救的人呢?在江湖上要想活的命长,最好谁也不管,只管自个儿。” 汤昭摇头道:“倘若是妇孺在前,风哥绝硬不下心肠。” 隋风连连叹气道:“别扯我了,难道我是什么好榜样吗?要像爹那样……算了,救人算是好事,无非就是知道自个儿的分量。你在薛府门前又置什么气呢?” 汤昭脸色微变,道:“我并没有置气吧?” 隋风有点来气,道:“没置气后面你说那些话干嘛?就算我和那老门子一样没读过书,也知道你说的不像话。” 汤昭道:“人人都说话,我也就说两句。何况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我……” 隋风渐渐上火道:“什么人人说话,什么说两句,什么肺腑之言?你又来了。你难道不懂我在说什么?就是不叫你说肚子里的话!别说肚子里的话,就是打落的牙也得吞下去!” 他越说越语速越快,显是心情激动:“我知道你们读书的人要讲什么气节,什么不卑不亢,咱们跑江湖的讲不起这个!卑就是卑,人家是大侠老爷,比咱们高到天上去了。咱们巴上去,人家看咱们一眼那是运气,要是不看,咱们就赶紧滚,别碍着人家的眼。还放狠话,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着自己还是读书的秀才,是人上人,那都是老黄历了!往后你跟我们跑江湖吃这口饭,就得低着头吃。” 汤昭听着心渐渐拧在一起,道:“我记得隋家班是卖艺的班社,并不是磕头要饭的吧?” 风哥脸色陡变,黑暗之中只觉他呼吸粗重,胸膛不住起伏,大声道:“当然不是!我们走江湖凭的是本事,卖的是能耐,堂堂正正,不是那手心向上叫街要饭的!” 汤昭扬眉道:“因为自食其力,所以比要饭的强,可是比别人都贱?” 风哥怔了怔,道:“当然不……是……” 汤昭紧接着道:“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要饭。既然都要老实跪着,要饭还少一道程序,少受些累。难道是看不起要饭的?还把自己当个人?自尊自重这东西要么就有,要么就没有,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呢?那不就是——” 虽然他控制住自己,把最后三个字咽了下去,隋风还是大怒,只是他本非能言善辩,刚刚那番话在他胸中翻滚了半日,这才长篇大论脱口而出,要他现在和汤昭一句句争辩着实为难,瞪着汤昭道:“胡说八道!你……胡说!胡说八道!” 汤昭道:“您也生气了?也是,人又不是泥捏的,谁还不生气了?总不能您跟我生气就是应该的,我给人欺辱就是活该吧?谁还不是个人呢?” 风哥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直直的盯着他,终于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重重“唉”了一声,扭头坐在车辕上。 汤昭也停了下来,不是没有话说,他读的书多,要说话也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可是他终究冷静下来,不想跟隋风吵架。 不该和隋风吵架。 自家人相继离世以来,他举目无亲,这时是隋家班的江湖卖艺人一直照顾他,护着他远路投亲,不但于他有大恩,而且仁至义尽。 隋风说的话和他做的事并不一样,至少汤昭看来,他是义薄云天的市井豪侠。 所以刚刚隋风的话不但让汤昭生气,还让他很难过。 就像他今天经历的那些事一样难过。 朝廷封的大侠作威作福,除魔安民的义士被逼的走投无路。稚弱孩童被像畜生一样拴住,作践人如牲畜的豪强自认是大善人,秉性善良的庶民自认微贱只恨自己不够冷漠自私。 这是什么世道? 尤其他只是刚刚流落江湖,世情残酷也才窥得一斑,他心里更难过了。 “风哥……”想了想,他还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有的时候咱们活得确实悲惨,就像……就像狗一样。可是总不能告诉自己天生就是一条狗吧?” 真信了自己是一条狗,被人凌践起来倒是不那么痛苦了,可是想当回人就不容易了。 风越来越冷,沉默使得周围的空气更冷了。 隔了好一会儿,就听风哥先道:“昭子,你家里还有没有亲戚?还有没有能托付的朋友?” 汤昭心中一震,又是一黯,想要如实说道:“当然早没有了,我早无处可去了。”话到口边,改成了:“我想想——也不是没有。” 风哥道:“是吗?要不我再送你过去?” 汤昭心中愈凉,又把棉衣往身上裹了裹,道:“其实也不远,就在……隔壁县城里。咱们找到路回去,你把我放在城里就是。” 风哥怔了怔,道:“白水县城吗?真的在吗?” 汤昭强笑道:“当然啦。不过比不得薛大侠阔气,就是个小门小户,我之前想不便叨扰人家,现在只好厚颜去了。” 风哥点点头,道:“好。其实小门小户也好,不欺负人,粗茶淡饭也安心。寄人篱下辛苦些,但好过飘泊江湖。” 汤昭嗯了一声。 风哥站起身来,在模糊的暗夜中身形依旧高大壮实,像一堵挡风的墙,一手拉过瘦驴,道:“咱们走吧,夜里赶路不安全,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汤昭答应一声,突然直起身来,就在车上双臂振起,仰天大喊道:“啊——” 仿佛惨叫一样的呐喊直叫到嗓子发哑,一丛乌鸦惊得飞起,“啊啊”叫着四散开来,就像给他和声一样。 风哥听到声音猝然回头,先是惊愕,渐渐神情放松下来,静静地听着。 喊了好久,汤昭坐回车板上,道:“风哥,你也喊两嗓子?” 风哥呆呆的看着他,突然失笑道:“我别吼了,你这就够难听得了。就算没旁人听,我也没你那么大的心。” 汤昭吼完之后,风哥的语气居然也轻快了一点儿:“这声叫得痛快,就算你替我吼了。不管将来怎么样,今天的事儿就过去了,翻篇儿了啊。” 汤昭心情也好了一点儿,盘腿儿坐在车上,道:“好嘞。” 驴车辘辘前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断前进。寒凉的风灌进衣领里,从里到外冷透了。 “风哥。”汤昭呼出一口凉气,突然开口:“其实在薛家门口,我是真的没生气。我说的也不是气话,真的是感谢人家。” 隋风并不回头,道:“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汤昭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 又行了片刻,隋风道:“长命锁还罢了,你那个奇奇怪怪的宝贝是不是碎了?回头找人补一补?或者锔上?” 汤昭答道:“啊,不用。那个本来就是碎的。” 突然,车子一停。 8 山里有座庙 树丛当中,看到一处屋舍,虽然不大,显然屹立未倒。 隋风和汤昭都喜出望外,隋风更不犹豫,催驴向前。 倒得近前,才发现是一座破庙,庙前本有围栏,现已倒了一半,露出荒废的院子,只有野草枯井,十分荒凉。 汤昭问道:“是镇月台吗?” 如今各路神庙,最常见的就是镇月台了,取其镇压祸月之意。 隋风道:“不是,镇月台哪有那么小?好像也不是东君爷爷的庙。” 汤昭哼道:“那就不知道是哪路毛神了。” 隋风摇了摇头,汤昭对鬼神态度分裂,一方面胆小怕鬼,一方面毫无忌讳,心里嘴里绝无敬意。他就不一样了,跑江湖的大都迷信,事事都求个神佛保佑,他对鬼神向来敬畏。哪怕朝廷近些年大修镇月台,尊东君,把民间信奉的各路神仙打为邪神淫祀,连土地庙、城隍庙都荒废了,他也依旧逢庙便拜,不敢得罪哪一位神明。 不过信归信,不耽误在庙里借宿,他跟着父亲跑江湖卖艺,住破庙的时候多了,哪有钱天天住店? 破庙的门关着,隋风把驴卸了,在院子里找棵树拴上,又从车上抽出一根花枪。这本是他卖艺用的,比不得上阵用的真刀真枪,枪头却也是生铁打造,路上带着防身。 推门。 老旧的木门纹丝不动。 再推。 木门似乎往里移开了一点儿,再就没动静了。 汤昭跟着推门,只觉得阻力极大,道:“锁上了?外面没有锁啊。是有杂物堵门吗?” 庙中寂然无声。 一阵风吹过,汤昭打了个寒战。此时天漆黑如墨,夜风冷如刀。 荒野暗夜,草木皆兵。热闹令人心慌,寂静令人心悸。 他又拍了拍门,问道:“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请求进去歇一晚上,还望收容。外面的风太冷了。” 忍着不适连问三声,都没有回答,汤昭反而松了口气,道:“没人,咱们直接推门进去。” 经过刚刚那一道,他都有点心理阴影了。荒庙虽然不大,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恶人? 没人不是正好? 哪怕是有鬼,说不定都好过有人。 隋风摇头道:“门缝里有一点儿亮光。应该是刚熄灭的灰烬。里面有人,人家不愿意叫咱们进门。” 汤昭心又提了起来,问道:“那咱们……” 隋风的江湖经验就丰富的多了,这等落魄情形反而是他最常应付的,当下将花枪递给汤昭,让他拿着对着门,大声道:“里面的朋友,我们是过路的老合,行李单薄,流落荒山。您刚刚听到声音了,我们这里还有孩子。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虽然这庙是您先占下的,真不能匀出一个角落让我们歇歇吗?” 里面还是无人应答,汤昭心想隋风强调出门在外一定要谨慎,里面不知情况,看来只好又错过了。 哪知隋风又问了一声,突然咬牙道:“若在往常,我们定然识趣,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太累了,经不起折腾了,说不得无礼——昭子,你往后站。” 汤昭连忙后退,就见隋风抬起腿来—— “轰!” 破旧的木门给踹的整扇歪了下来。但歪歪扭扭的,好歹没开。 汤昭紧紧盯着门,道:“有动静了!” 果然里面有淅淅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 眼见大门缓缓移开,发出吱呀一声颤响声。 汤昭心里发毛,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又勾出记忆中无数故事。 荒郊野庙,女鬼幽魂…… 咒怨…… 丧尸…… 密室杀人?? 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和汤昭差不多大,异常瘦弱。 汤昭现在看起来很瘦,一是他最近过得很辛苦,比之前瘦了不少,二是他天生骨架细,体重飘忽,一瘦一胖都很明显。再者,就是他面白体弱,一瘦下来就会显得虚弱。 而刚刚那群人贩子身边,有好几个比汤昭瘦弱的孩子,已经是真正的“面黄肌瘦”。 但这个少年看起来居然比那些孩子还虚弱。还消瘦。瘦骨嶙峋,缺乏营养让他四肢看起来异常细长,而头显得更大。这种比例让人本能的觉得不舒服。 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补丁摞补丁,险些成了破布。 看到他的状态,汤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顶。 还好,头发还正常。 这少年的头发稍微发黄,也不过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并非异常,甚至比汤昭想象的还整齐一点儿。 这么说,他不是祸乡的难民了? 这是寻常一穷苦流浪儿罢了。 那倒是……挺常见的。 汤昭幼年家境小康,吃穿不愁,还有余钱读书认字,住得也算城里,但也没少在街角旮旯见到乞儿、穷汉。如果遇上荒年更多。 即使父亲说这已经是太平时节,至少比他小时候强得多了,除了阴祸,都没什么大天灾人祸的。 他已经忘了小时候见到流浪儿是什么感觉了,大概是看了也好似没看见。 只有这半年他走出家门,才渐渐看清了他们,心中也会同情。 因为他的境况离着他们已经很近了。 看到了这少年,汤昭就像看到了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焉,挤出友好的笑容,要解释一下刚刚的莽行。几乎同时,对方也露出了笑容,两个嘴角向两边拉扯,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但不知怎的,汤昭只觉得看着别扭。 “二位大爷请进。”少年欠身,让开了门。 隋风停住了脚步,闷闷地道:“我们不是大爷,就是路过的跑江湖的。你不要害怕,我绝不害你。刚刚踹门是我不对……” “不——”少年没直起腰,依旧谦卑道,“是小人的错,小人胆小怕黑,刚刚听到声音,竟然吓得腿软,不敢开门。没想到是两位这样和善的大哥,若早知道,小人哪会不开门呢?” 汤昭笑道:“那可不是?我刚刚也害怕庙里有什么凶神恶煞呢!原来咱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他自认说了个笑话,对面少年表情纹丝不动,说是笑,可没有半分被逗笑的轻松感,汤昭略尴尬,只得闭嘴。 走进庙门,就见当中堆着柴草,一半烧成了灰烬,余灰中跃动着丝丝火光。 隋风道:“能点火吗?” 那少年弯腰道:“您请便。” 隋风取出火折子,就着尚存余温的柴草轻易点燃,火苗曈曈,跳动着温暖与光明。 火光照亮了小小庙宇。这破庙徒有四壁,连神龛都倒在地上,香炉倒扣,香灰遍洒,只有些瓦砾和干草而已。 隋风念了几句罪过,将神龛扶起来,神像安置其中,拜了一拜。汤昭自然无心如此,瞄几眼神像,发现不认得是什么来路,看来果然是毛神。 两人坐在火旁,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汤昭更是一下子松散下来。 这一天折腾的可不轻。 汤昭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原先家中也算小康,向来衣食无忧。后来家人都去世,他确实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许家底傍身,能够住得起便宜的店房,比不得隋风他们飘泊江湖的艰辛。之前又几遭险境,狼狈万分,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面对一堆燃烧的篝火,感受到火光温暖,才稍微安心,仿佛找到了依靠。 一抬头,就见那少年还站起一边,半垂着头,小心翼翼,忍不住道:“过来坐吧。这位朋友,难道是我们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那少年微微抬起眼皮,正好跟他四目相对。借着火光,两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姿态渐渐放松。 实在是汤昭长得正,不仅俊朗,而且端正。 用他家那位师长说“长了一张为国为民的主角脸”,演坏人都不信的那种。 只要不笑。 笑起来也不会显得坏,最多稍微傻一点。 而这少年本身长得也不歪,即使瘦弱枯干,即使笑容别扭,姿态卑微,依然觉得顺眼。 汤昭再三招呼,那少年低眉顺眼的凑过来,正坐在两人身边,双手按在膝上,一动不动。 隋风解开包袱取出干粮掰给汤昭,汤昭接过,又掰了一半给那少年。 少年谨慎接过,又露出那种笑容连声道谢。 咬了一口干粮,汤昭只觉得粗粝难以下咽,放在手里不住地揉搓。 隋风见到,道:“多吃点儿,明天还要赶路。” 汤昭苦笑道:“我知道。要是亮子在这儿,必然笑我没有少爷命,得了少爷病。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隋风拿过他手里的干粮,用花枪穿了,在火上烤,道:“若能吃甜,谁还吃苦?你不是吃苦的命。” 汤昭强笑道:“借风哥吉言,有朝一日咱们时来运转,就是吃干粮,也要吃十来只鸡配的茄子。” 隋风难得笑道:“那敢情好。等你安顿下来,好好读书,考中状元当了大老爷。让我给你赶车吃口安生饭。” 汤昭盯着火苗,道:“我要真有发达的一日,一定报答对我好的人,还有,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穷苦的人。” 隋风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定要报还今日收到的欺辱。” 汤昭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自然是应当,更重要的是不要变成那样的人。”他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道,“希望我记得今日的感受,切勿以后将这等艰难施加给无辜的人。” 隋风呼吸一顿,连旁边的少年都侧脸看了汤昭一眼,又转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隋风道:“我不知道将来你还记不记得今日,但你会这样想,真的应该让你中状元。” 汤昭笑道:“中状元?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再者我以后也不想读书了。” 隋风一下子急了,道:“胡说!你不读书想干嘛?好容易托生个读书识字的人家,现在遭了难,全指望读好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你不想想自己的前途,我还想世上多一个为我们做主的好官!莫非你怕寄人篱下,难以读书吗?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听到‘寄人篱下’愣了一下,道:“我正是考虑前途。如今这个世道,还是读书的世道吗?我以前不懂,这几日渐渐有点懂了。风哥,你比我见识多,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隋风不说话了,片刻后方道:“世道是乱了。自从阴祸出现,活着越发不容易了。今日还好好地,一场阴祸下来人都没了。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今天就不要活了吗?朝廷还在,也有人在平乱,其实日子还是渐渐好起来的。只要还能过日子,就要奔着好了去。说到底,要光宗耀祖还得是读书人。” 汤昭道:“说到光宗耀祖,难道薛家的门楣不够光鲜吗?读书的要有那样的门楣,至少也得是七品官吧。每县册封一个大侠,什么宅邸、匾额、门楣还有爵位一样不差。” 隋风兀自摇头道:“比照县太爷,终究也不是,那是野路子。有近路不走为什么绕远?” 汤昭道:“我知道,但侠以武犯禁,这样抬举江湖武者,明明白白是乱世征兆,就像开乡勇团练一样。” 隋风露出迷惑神色,汤昭道:“所谓光宗耀祖,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年帝王家买文的多,如今要买武了。如不能与时俱进,还抱着当初的行市,非砸手里不可。退一万步说,就不求朝廷官爵,乱世自保为先,不学些自保之法,不知死在人手里还是鬼手里!” 隋风呼吸急促,连一句:“胡说!”都说不出来。那瘦弱少年陡然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恢复木然。 庙中一片安静。窗外风声大作,冷风从门窗钻进来,吹的火苗一抖一抖。 隋风站起身,跺了跺脚,道:“这样不行,草离着火近,晚上容易着火。要搬开些。” 这是他的经验,汤昭没有不听之理,起身帮忙。 刚一动,就听有人道:“别动——”声音又急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干草卷起,挡在他身边。 汤昭楞了一下,就见那少年侧着身子,再抬头又是满脸笑容,道:“两位大哥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我来好了。”说着伏在地上将干草收拢整齐。 汤昭莫名,看了隋风一眼。隋风沉着脸,紧紧攥着花枪。 那少年卷着干草,放到一边空地上,边铺边道:“二位大哥,这边睡,又干净又暖和……” 汤昭心中越发奇怪,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隋风转过身去,用花枪一挑。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像猫炸毛一样弓起身子,猛地扑了上来。 眼看他扑过去,汤昭本能的一拦。 砰地一声,两人撞在了一起,汤昭一下子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丛稻草被挑起,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哇——” 哭声响起,孩童尖利的声音直穿耳膜。 汤昭撑起身子,抬起头。 就见稻草堆后,两个瘦的可怜的孩童哭成一团。 9 故事里的事 见到这样的情形,汤昭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少年小心翼翼保护的,便是这两个藏起来的孩子。 尽管瘦弱少年的年纪,说‘少年’已十分勉强,本来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两个孩童更小,又消瘦地厉害,就像刚刚出壳的雏鸟,脆弱的一碰就碎。需要并不强壮的成鸟张开翅膀保护。 他慢慢爬了起来,也不管那少年已冲上去,抱过两个孩子,只揉着被撞得戳在地上的胳膊肘,无奈道:“我说我们不是坏人,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隋风也默然,将花枪收起,重新坐下。汤昭也回到火边,背对着三人,道:“来这边坐吧,那边不冷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少年也平静下来。放下还抽泣着的孩童,走上前来,强笑道:“小人……” 汤昭回过头,笑道:“是弟弟妹妹吗?” 那少年顿了一下,笑容稍缓,道:“是。” 隋风点头道:“辛苦了。” 汤昭笑道:“你这做哥哥的真草率,这么冷的晚上要是冻坏了怎么办?还不挪过来。”说罢挪到了隋风身边,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少年沉默片刻,笑容慢慢收起,只留下满面木然。 然后,他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坐回火边。 火光照在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多少映出些红润,却又给他们的五官打了一层阴影,显得古怪阴森,汤昭看了一眼,觉得心里难受,便移开眼。 这时他突然觉得刚刚自己太自信了,以至于发表了些指点江山、看透世道的宣言,好像他又回到了读书时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节。 如今见到几个可怜孩子,他才记起自己不过是飘零江湖的浮萍罢了。 少年递过一块干粮。汤昭楞了一下,想起是刚刚自己的那份儿,之前串在枪头上烤,甩了出去。现在已经考得热腾腾的,被他捡了起来,却又还了回来。 汤昭挥手道:“不吃,太粗,本少爷吃不惯。” 少年低下头,将干粮掰成两半,给两个孩子各一半儿,自己默默地啃着最开始分到的一部分。 又是一阵风吹过,火苗明灭不定,庙中无人说话,更添沉重。 汤昭盯着火光,双手交叉并在眼前,突然道:“索性左右无事,咱们讲故事玩吧?” 两个孩子抬起头,目露期待之色。隋风也偏过头来看他。 汤昭得到了观众,兴致起来了。自从家人没了,他喜欢靠给别人说故事排遣寂寞,当下思索片刻,道:“我给你们讲个……‘画皮’……” 隋风打断道:“昭子!” 汤昭转头,隋风笑出声来,道:“你讲。黑灯瞎火的,你要讲得不好,我这有个真事,睡觉的时候说给你听。” 汤昭做了个鬼脸,装作不懂,道:“我给你们讲个‘金斧子和银斧子’……” 破庙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火焰映在他脸上,就像舞台上的灯光一样,让他成为唯一的焦点。 “仙女就问他,‘你掉的是这个金斧子呢,还是银斧子呢?’……”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啊,这两把斧子都给你了’!” “‘不,你不诚实,所以我没有找到你的斧子’。” “到最后,那个不诚实的樵夫一把斧子也没有了。” “哦……” 这个故事很简单,远不如汤昭原来准备的故事刺激,但孩子们听的都很入神,连那少年也听进去了。 汤昭讲完,正要再来一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突然就听一个孩子问:“仙女长得什么样呢?” 那孩子是个女孩儿,也就七八岁,满眼都是星星。 汤昭怔了一下,目光游移,道:“仙女吗?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要信不信,隋风也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恍然。 只见地上的神龛里的神仙塑像,正塑造的金眼银发,绿铠宝剑,显然是汤昭现场照猫画虎。 吹牛完毕,汤昭很自然的说道:“还想听吗?” 两个孩子大声说想,汤昭冲那少年笑道:“麻烦给倒杯水。” 那少年怔了怔,从稻草堆里取出几样瓶瓶罐罐,给汤昭倒了碗水。 汤昭一口喝了,继续讲阿里巴巴的故事,又讲神笔马良,讲三只小猪,一直讲到这个世界本土的神话“双日传说”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撑不住,就在火边睡着了。汤昭将包袱皮当做被子,给他们盖上,安静了下来。 渐渐地,两个孩子的鼾声想了起来,睡着了的孩子面容总是安详而平静的。汤昭看着也觉得心情舒展下来。 打了个哈欠,汤昭道:“睡吧?” 这时,那少年突然开口道:“我也讲一个。” “啊?”汤昭诧异,“你也讲个故事?” 那少年道:“不能说故事吧,算是一个……经历?”他的声音转轻,变得飘忽不定,就像火苗一样。 不知为什么,汤昭心里有些发毛,刚刚讲故事的从容消散一空。有心说不听,但自己刚刚说了半天,人家一直听着,总不能对方就说一个,自己就打断吧? 那少年盯着火焰,道:“有一个人——别管他叫什么,反正挺倒霉的,三灾八难,就叫他扫把星吧。” 汤昭强行接了一句:“扫把星说的是彗星?彗星本是天外来客,慧尾绚烂,最是天象奇景,挺好的名字。” 那少年不理会,径自道:“这个扫把星因为某些缘故,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离开家园,长途跋涉。他们走了很远很远,远的都忘了从哪里来了。他们白天走路,晚上就睡破庙寒窑,或者在哪个桥下树上凑活。如果运气好,有好心人收留,才能睡上床铺。” 汤昭嘀咕道:“可怜的孩子。” “有一天他们走到很晚,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一直走到月亮都升起来了。对了,那一天,天上有两个月亮。” 汤昭一凛,脱口道:“祸月?” 隋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别看他走江湖有些阅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人亲口聊起祸月。 那少年道:“双月当空,谁都知道不能在外面逗留,可是四野无人,又有什么办法呢?突然,在天际线上,出现了一座大宅。” “那座大宅非常大,围墙很高,从围墙上能看见里面树木葱茏,树上挂着宫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整个宅院就像一团光,一堆火,那么温暖光明。” “按理说,富贵逼人,这样的大宅他是绝不敢靠近的。可是天色太晚,晚上也太冷,他们走了一路筋疲力尽了。其中一个妹妹已经走不动了,只能让他背着。扫把星最后决定,让其余两个弟妹先留在外面,他背着妹妹去敲门,如果侥幸能住一晚当然最好,如果里面家丁凶横赶人,他自己跑的也快些。” 汤昭目光在旁边两个孩子脸上一转,心中一阵惊悸。 “来到大门口,他敲了敲门,立刻有人开门。开门的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姊姊。他上前说明来意,只求看在他们几个年幼的份儿上,容在柴棚草屋里暂住一宿。那姊姊人很和善,把他们引了进去。” “她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大厅,大厅很宽敞,遍地锦绣,金碧辉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笼罩着似有似无的烟霞,就像神仙府邸。他刚一坐下,有人端上酒菜和点心,那都是他从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那位姊姊示意他尽管吃,然后进去请里间主人。” “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响起,隔着几重帘子,能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走过来,越走越近,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那少年虽然用词不俗,但叙述的语气一直是平平的,就像诵读,若让汤昭讲这个故事,定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可是汤昭却恨不得自己听不进去才好,哪里像现在如坐针毡,几乎想叫他闭嘴。 “这时候,这个扫把星满心欢喜,这么多日子没见过这么和善的主人家,看来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他站了起来,想要开口请求。这时候,他妹妹突然小声说:‘哥哥,咱们走吧?’” “他有点不高兴,说:‘好容易有个机会睡床,你又想出去露宿荒郊吗?’” “他妹妹说:‘可是这里好黑,破破烂烂的。你也变得好奇怪,又跟狐狸说话,又跟蛇说话。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火焰忽的腾起,又忽的黯淡。 想必又是一阵风在肆虐。 但汤昭手脚冰凉,身体麻木,竟没感觉到风从哪里来。 那少年说到这里,也停了一下,怔怔的盯着火堆。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叙述:“扫把星听了,差点没坐在地上,扶着桌子喊:‘你说什么呢?你没看见这高大的屋子吗?那花园呢?酒菜呢?人呢?’” “他妹妹这时哇哇大哭,指着前面叫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好吓人,它过来啦,哥哥,咱们快跑!’他抬头,眼前只有那个娇小的影子穿过一道道帘子,要走到他面前。” “这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抹头就跑。他也不知道方向,就是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明明路上到处是门槛、台阶,他都顾不上,一个劲儿往前冲,好像也没被绊倒。一直冲到了他跑不动,一跤跌倒,跌在地上摔得头晕脑胀。” “他就趴在那里,一直回不过神,直到很久之后,身体都冻木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才散去一点。再抬头,两个月亮都已经下山了,太阳还没升起,天际只有一道白边。那正是不亮又不暗,最混混沌沌的时分。他心有余悸,道:‘小燕,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不知道给什么妖精迷惑了去。’” “但是妹妹没有回答。四周都安静。” 四周确实安静,少年一停下,死寂淹没上来,汤昭又缩了缩身子。 “突然——他反应过来,伸手在背后乱摸,什么也没摸到,原来他妹妹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 “他发疯一样跑回去,跑了好久,始终没有跑到那座大宅面前。明明宅院高大明亮,就算离着很远都能一眼看见,可是这个时候只有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看见了光。那是火光。一队火把从远处过来,拦在路当中,那是一队穿公服的衙差。他们一个个像篱笆一样围成一圈,阻拦人过去。” “他扑过去,被人踢出来,叫他别碍事。他大喊:‘我妹妹在里面,我要找她!’这一回倒是有人同情,说道:‘又是个被害的。你也别急了,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卷进阴祸里,那是有死无生,你能逃得一命,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他叫:‘你让我进去,进那个鬼宅去!’有人拎起他,道:‘还是没清醒,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宅子?’” “原来,天色亮了才能看清,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大宅、花园,只有一座村子……的废墟。” 汤昭颤声道:“废墟?荒村吗?没人了吗?” 那少年轻声道:“是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断壁残垣,空空荡荡,像是被狂风扫过,把整个村子都吹上了天,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只剩下遍地残骸。衙役们指给他看,道:‘滚吧,你小子福气不小,一则能活着出来,二则检地司的大人还没来。若那边有人抓你来问,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 “所以这是一个笑话。”他咧了咧嘴,“他明明是个扫把星,从生下来便倒霉不止,克爹克娘克全族,居然被人说福气不小。哈哈——” 突兀的笑了两声,这个故事戛然而止。 汤昭恍惚失神。 那少年又安静了下来,背过身去收拾干草,似乎打算就这么睡了。 汤昭跟着活动起来,手指动了动,发现指尖都麻了。 这时,隋风突然问道:“你妹妹呢?找到了吗?” 那少年动作稍停,然后回答:“没有,我带着剩下的两个离开了。” 隋风追着问道:“为什么不等等,等他们调查完了再回去看看?哪怕装殓……” “我等不起啊!”那少年的声音渐渐拔高,变得尖利:“我能怎么办?就算有尸首,我也没办法收尸……我出来的时候,带着家里五个弟妹,五个人啊!现在只剩两个!他们一个个离开,我都没有办法,这一个我又能怎么样?” 他用手掩面,浑身发抖,几乎不能自持。汤昭脸色惨白,坐在一边,想要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的经验太少了,临事便手足无措。 隋风皱眉摇头,看了眼睡着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太累,也可能是已经习惯在嘈杂中入睡,即使少年声音大了些,孩子们似有惊觉,但终究未醒。 少年慢慢压抑住自己,重归安静,只是还在一声声抽噎。 汤昭先叹出一口气,道:“风哥,要不是因为好意提醒我们,他本来不必再提这个伤心事。” 隋风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那少年重新整理床铺,勉强道:“小……小人失礼。” 汤昭觉得他的言辞举止不像是贫儿出身,但要他猜测对方身份,限于阅历也做不到,又不好细问,只道:“谢谢你提醒。明天我们尽快上路,你们若是顺路,我们载你一程。” 那少年闷闷道:“多谢。” 10 论一件东西的寻找方法 夜半三更,鼾声正浓。 夜风吹打,窗纸沙沙作响。 虽然篝火渐冷,好歹有四面挡风的墙,也划出一片安宁小窝来,庇佑着孩童酣然入梦。 砰—— 一声巨响,打碎了一时安宁。 里面的人惊起,一时慌张。 砰—— 又是一声巨响,大门洞开。 冷风扑面而来。 有人站在门口。 卧在火坑旁的孩子揉着眼睛看去,浑身一凛。 昏暗的火光下,只见那人身材极高极瘦,戳在那里仿佛一根旗杆,披了一件黑色大氅,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撒在肩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五官,只觉得眼神锐利如枪,仿佛能扎穿无尽的黑夜。 那白发人目光一扫,扫过每个人,最终停在最靠里面、最胖的那个人脸上。 那人长着个大脑袋,正睡在荒村小屋稻草最厚的地方。 “你是谁?” 白发人开口问。 那大脑袋匆忙坐起,闻言愣住了,这个人半夜三更踹门把他惊起来,反问他是谁? 呼啦啦,旁边站起五六个人,俱是铁塔一般的壮汉,将那白发人围在中间,屋子一下小了很多。 那大脑袋又清醒了几分,喝道:“点火。” 有好几个人点起火折子,光线明朗起来。 大脑袋看清了那白发人的脸。 那人的脸非常白,猛然间看不出多大年纪,似乎才二十多岁,但眉眼已经有了不少皱纹,除了皱纹以外,那张算得上俊朗的脸上还有其他痕迹。 伤痕。 横七竖八的伤痕布满了他的面孔,让他的脸就像锔起来的碗,但那些伤痕又很淡,似乎是很久之前的陈年旧伤了,一道道发白的近乎融入皮肤里,但在明晃晃火光下终究可以分辨。一旦能够分辨,不禁令人想象到之前这张脸破碎的样子,不免毛骨悚然。 大脑袋费了些力气把注意力从对方脸上移开,紧接着又看向对方身后。 那白发人背着一把剑,剑身很长,细节虽看不清楚,但从剑鞘到剑身俱十分精致。 看了那把剑一眼,大脑袋神情陡变,之前种种迷茫、恼怒、厌恶瞬间消失,只剩下一副笑脸。 他拱手道:“小人鲍人行,乃是一名牙纪,敢问剑客大人……” 那白发人面色不动,道:“人贩?” 鲍人行笑道:“人牙——正经的牙纪。我做正经生意,上到朝廷,下到殷实人家,天上地下,人间世外,都是咱们主顾。”他一面说,一面暗暗示意手下人退开。 白发人不再看他,只看地上,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个孩子。 这荒村小屋唯有这一间房尚可挡风,鲍人行自诩正经的牙行,还是个怜贫惜弱的善人,也不独占房屋,叫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当然他自己睡的最软和,手下人多少能分点稻草,剩下的孩子只有挤在一起取暖。 见白发人挨个孩子都看了一遍,也没什么表示,鲍人行一面揣测对方来意,一面赔笑道:“剑客大人,您要两个孩子使唤?我给您推荐两个?虽然这些孩子都是人家订好的,但只要您瞧着好,都在我身上,一定给您挤出几个人来。” 他连称呼两句剑客,对方皆不否认,看来真是了。要说他也不是没和这等人物拐弯抹角做过生意,但亲自直面剑客还是第一回,他也是强自装着老练,不住的巴结,总之伸手不打笑脸人总是不错。 那白发人一个个仔细看,道:“这些你都从哪里收的?” 鲍人行道:“就东边那难民营地里,一共收了十六个。” 白发人道:“东边——灰烬魔窟。” 鲍人行赞道:“您是行家——这一年里余霞郡只降下了这个魔窟,难民营倒有十来个。东边那个难民营能拣的都在这里了,再往后或许有眼力比我强的,能捡漏一两个,但好货色就没有了。” 这时那白发人已经看了一圈,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以鲍人行的精明世故判断,倘若对方是来找什么东西的,应该是没找到。 白发人突然道:“都出来。”说罢走出门去。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鲍人行反应过来,道:“既然侠客爷吩咐了,大伙都出去。”他挥了挥手,然后赶紧穿衣。其他人都没脱衣服,自然排着队跟着出去。只听得哗啦啦声响,那是锁链在互相碰撞。 此时明月高悬,月光如银。白发人站在空地上,满头白发仿佛九天落下的银瀑。 其余人站在对面,刚从屋里出来吹风,大多都哆哆嗦嗦的,连那些大汉都凭空矮了几分,孩子们个个像鹌鹑一样。 白发人再次一个个看着少年男女,这一次不但看脸,而且一个个和他们对视。 那些孩子恐惧带着茫然,突然有个小姑娘“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脚下踉跄,头上那顶破毡帽险些掉下来。 “你出来。” 他指向女孩儿。 那女孩儿呆了一下,忍着头疼,怯生生向前走了一步。 “叫什么?” “明镜……”那女孩儿低声道,“迟明镜。” 这个名字不是山野丫头能拥有的,她是好人家出身。 白发人向她伸手,那女孩儿迟疑的又向他走了几步。 那些大汉面露犹豫,不知怎么处理。鲍人行匆匆穿好衣服出来,一见女孩儿被白发人叫走,不由得直嘬牙花子,不舍之意在喉咙里咕嘟几个来回,赶上前时又是满脸笑容。 “既然剑客大人喜欢,自然归您了。”鲍人行陪着笑脸道:“这孩子是这一批里最出挑的,原本肯定是要送去好地方。现在您看上了,没别的给您带上。这就是明珠自有主,宝剑赠英雄。就是老主顾杀了我,也得先成全您。” 此时迟明镜终于蹭到了白发人面前,白发人慢慢蹲下身,和她对视,道:“主顾是谁?” 鲍人行干笑道:“咱们行里的规矩,主顾的名字不能说,不然没法混……” “嗯?” 白发人微一提声音,鲍人行浑身发麻,立刻道:“不过就是金山号、五毒会、桃花楼、裴氏几家。” 白发人淡淡道:“都是地头蛇?” 鲍人行心中了然,此人果然是外地来的,不然他决不能不知道本地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真正的剑客,本县大侠也要换个人做,笑道:“都是县城里的……坐地虎。五毒会势力大,裴氏是不输于薛家的世家,薛家这个大侠要是没了,那就是裴家上位了。但若论出手阔绰,还得是金山号。桃花楼这些……说了都污了您的耳朵。” 白发人眼睛微眯,道:“你知道不少。大侠的事你也知道。” 鲍人行笑道:“做生意的总得耳聪目明一点儿。合阳县这一亩三分地,除了各家床底下才能听到的消息,但凡出人嘴入人耳的消息,小的多少知道一点儿。” 白发人神色漠然,但无端竟有一分莞尔,道:“既然如此,你说下一次祸月是哪一天?” 鲍人行惊愕,接着干笑,显然被人问了个哑口无言,但他脸皮甚厚,不露尴尬,道:“小人最多知道地上的事,哪知道天上的事?” 白发人嘲弄之意难以遮掩,道:“那我问你,我要在合阳找一样东西,应该去哪里找?” 鲍人行身子一直,不觉得对方在为难自己,反而一下子信心暴涨,要显显本事,道:“敢问找什么方面的东西?” 白发人道:“我自问你,不是你问我。” 这明显是刁难了,鲍人行面无愠色,流利道:“倘若一个东西可以光明正大买到,而且极贵重,那就应该在金山号的库房里,如果不在,就是它总舵金玉堂的宝库里。倘若这东西违禁而且极危险,很可能被五毒会私藏,黑蜘蛛山庄,金蟾岛,铁蝎堡都有可能。如果那东西是流落民间,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想发动去找,那就得去桃花楼。他们下五门路子最野,他们要找不到那就没有人能找到了。” 白发人突然道:“官府呢?” 鲍人行道:“官府?大宗的粮食什么的倒有,珍贵的东西轮不到府库。那里连独行侠都能大摇大摆的进出几个来回,真有好东西早没了。合阳县的官府不济事。” 白发人若有所思,鲍人行见他听进去了,心中更振奋,越发滔滔不绝道:“倘若东西一眼可见与剑客相关,那……有可能不在合阳。” 白发人道:“哦?” 鲍人行道:“我们有句话,天上的东西还得回天上。剑客的东西终究会回到剑客手里,想要攀天梯的人也太多了。而合阳县明面上一个剑客也没有,真正大开门的好东西不会留在这里。” 白发人道:“好东西不留,人呢?” 鲍人行愣了一下,看到白发人的手抚在女孩儿的破毡帽上,立刻恍然,道:“合阳县确实还有人做这个买卖,但是还是那句话,总会到该去的地方去。这也不是瘦马,养大了调教好了更值钱,这些苗子就要趁小卖出去,大了就废了,没人在手里屯这个,都送到主顾手里,多半也不在合阳县了。而且也没好的货源。难民营也只能搜一次,一年半载进一宗好货就很好了。要是没灾没难,想要辨别好货只能碰大运……啊!” 他突然一拍腿,嗟呀道:“好可惜,早知道您来,今天晚上那个千载难逢的好货我拼命也给您留下来,有这一个比几百个都强。” 白发人溢出冷笑,道:“千载难逢,你懂什么叫千载难逢?” 鲍人行道:“小人肉眼凡胎,但好歹走过地方不少,多少有些经验。一般的璞玉未必认得出,但稀世明珠也好认。那孩子隔着一间房,一眼看清我手中术器的痕迹。” 白发人道:“认得便认得,有何奇怪?” 鲍人行摇头道:“不是认得,是看清。您看我这术器。” 他伸出手,手指扳指光华如镜,完美无缺。 “一日之前,这是一枚术器。” 白发人道:“元术器?” 鲍人行谄笑道:“正是。那孩子一眼就看清楚,都快看到缝儿里了。而且我相信他是第一次见这东西,那孩子虽看着读过几日书,但一股呆气,最多算个书呆,不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公子。” 白发人道:“哦,人呢?” 鲍人行唉声叹气,道:“正是说错过了。他当时也有个术器护身,我怕他还有靠山便不追赶,早知道应该给您带过来的。凭他背后是谁,哪比得上您老?唉唉,说这些也没用,人是找不回来了。除非找桃花楼,他们找人也有一手。” 白发人沉吟道:“桃花楼是下五门……你是牙纪,自然也是下五门的人,也归桃花楼。” 鲍人行道:“小人是官牙,跟他们早不是一码事了,他们那些下作路数,小人一向看不上。不过确实在桃花楼还有几个熟人,您要是有差遣,我给您带路。就是桃花楼的第一香主,也定愿意效犬马之劳。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恳切,心知对方答应一声,自己不但躲过一场横祸,反而添了一场飞黄腾达的机会。 白发人道:“也……罢。” 他说着,突然一提,把女孩儿头上的破毡帽提起,露出一片灰白! 以她帽子为界,女孩下半截头发依旧乌油油的,上面半截头发,完全成了灰白色,一上一下截然不同,那甚至不是人老之后的白发,而是极枯槁,极灰败,像熄灭的灰烬。 这叫迟明镜的女孩儿一直安安分分的缩着头听两人说话,一声也不出,显然习惯了做沉默的摆设,突然帽子被掀,露出头发,惊叫一声,双手拼命按住头发,涕泪横流。 “不要——别看……走开!” 她尖叫着,完全失控,哪怕是脚下的枷锁也无法阻止她的歇斯底里。 鲍人行有些惊怒,张口就要怒斥,却见那白发人拉住少女,一手帮着她按着头发,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就像家长安慰孩子一般安抚她,低声道:“没事,放轻松,不必在乎,你的头发很好看,那是你出色的证明。你看你多么出色。” 鲍人行目瞪口呆,他竟不知道,这白发人说话竟能带着如此温度。 突然,他全身发冷。 对面的目光越过小女孩儿的头顶,射到他面上。 阅历极丰的人牙突然颤抖了。 鲍人行老练的直觉令他浑身战栗,腿不受控制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白发人挽着女孩儿的手,淡淡道:“很好,我正要你效犬马之劳。所以要留你——” 只听嗤的一声,鲜血溅起—— 一只胡萝卜样的肥手飞起,在牙纪的惨叫声中砸落在地,鲜血洇湿了一滩。大拇指上还带着一只玉扳指。 接着,切割入肉之声连响,在场的壮汉无不滚倒在地,或缺手脚,或连身而断,鲜血四溅,霎时间如屠宰场一般。 迟明镜哪里见过这个,虽刚刚缓过些情绪,也忍不住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牙关咯咯打战。 “你怕什么——”白发人的手重新按回她肩膀。 那只手修长有力,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血腥味。 “仔细看看,看看他们痛苦的样子。这些痛苦本来应该发生在你身上。而且比这残酷百倍,那是长久的、无止境的,绝望的折磨。” 迟明镜颤巍巍抬头,循着声音看去。 她没看见白发人的脸,只看到一段雪亮的剑刃。 就悬在她头顶三尺。 剑身明澈如镜,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孔。 一道光闪过,她的脸彻底印在了剑身上,而她的人却消失了。 白发人独立在月光下,手持着出鞘的长剑。长剑上隐隐约约有女孩儿的影子,就像一幅画。 片刻,长剑还鞘,白发人走到还在喘气的鲍人行面前: “手掉了,脑袋没掉,还认得桃花楼吧?” 不过数里之外,汤昭躺在稻草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11 井中月 夜色渐深,庙中旅客各自入梦。 也有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汤昭绝不肯承认自己是害怕了,听一个故事就吓得睡不着觉,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宁可承认自己“娇气”,睡不惯这破地方。 地下干草太薄,躺着还能隐约感到地面的冷硬,咯的人腰背都酸。 又或者是饿了。他毕竟没吃晚饭。 总之他是又怕又饿又不舒服,明明疲累,反正是睡不着。 猛然坐起,汤昭擦了把额上的冷汗。 庙里极安静,隋风和瘦弱可怜的孩童们睡得很沉。 他觉得憋闷,从干草堆中站起来,走到门口。 今晚有好大的月亮,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似轻纱覆盖地面。往窗外看去,月色如水,庭院如银湖,枯木野草就是水中葕藻。 “疏影横斜水清浅……” 念了一句,汤昭走出门去,满满吸了一口清寒的风。 深夜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何况还有那么好的月色。 汤昭心中烦闷,听故事的惊吓是小事,大半还是来自对前路的担忧。 正如他之前说的,读书是不能读了,今后要做什么呢? 又或者,他今年十二岁,六亲俱无,家财尽散,连立足之地也没有,又谈什么今后呢? 他倒是有打算、有梦想,然后抛开那番振振大词,他所有的也只是月亮下的自己还有脚下的影子罢了。 “何愁眼前无道路,皎皎明月照前程。” 汤昭喃喃自语。 只是明月啊,如今和阴鬼、灾祸之流纠缠在一起,它尚自顾不暇,又如何照我的前程呢? 风又起。 汤昭拉了拉领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 破碎的眼镜。 这幅眼镜大概是世上唯一一副,他从没见过这眼镜完好的样子,因为他初见的时候就是个残品了。 虽然残破,却是他那位长辈给他留下的唯一纪念。 他之前跟汤昭说:“按理它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念想,我应该把它带走。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念想,我还是想把它留给你。你留着,说不定将来开挂就指着它呢?” 之前汤昭是把眼镜放在他坟前的。但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把它拿了回来,以作留念。 一起带走的,还有父母在时给他几样小东西,那也是亲人留下的纪念。 虽然打算轻装离开,但若这几件东西也不留着压箱底,那不是太轻了么? 比飘零的浮萍还轻,不知怎么落地生根了。 值此举头望明月之时,也只有反复抚摸着旧物珍藏来给自己添几分勇气。 “给我力量吧,陈总!” 学着陈总把眼镜架在鼻子上,立刻又摘了下来,推到头顶上。 碎的太厉害,头晕。 摇了摇脑袋,汤昭觉得自己眼冒金星。 真的是金星——有光! 什么东西? 汤昭定睛去看,荒园中的一角隐隐发光,光色金黄,和月光完全不同。 好像是一口枯井? 黑夜,荒园,枯井…… 记得有个故事,一个什么什么子来着?被杀死在井里,然后顺着井口往外爬…… “啪——” 汤昭给了自己一下:“我疯了,自己吓自己干嘛?” 他从小害怕鬼故事,又忍不住想听,更忍不住好奇,这等坏毛病定要克制,尤其是不能叫人知道。 好像隋风已经知道了。 诡异的事就在眼前,他一面腿脚发抖,一面又忍不住想去看看。 因为陈总的故事大全里,各种机遇奇谈要比鬼故事多得多。汤昭浸淫多年,难免被感染。 不知不觉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 好亮! 井底竟然是明亮的,似乎是水,似乎是光,又像是盛着一轮月亮。 什么东西在里面? 汤昭忍不住弯腰去看—— 扑通! 落水的声音。 汤昭呆了一下,用手往头上一摸。 “我的眼镜!啊——” 珍若性命的眼镜掉了下去,汤昭哪能淡定,下意识的伸手去抓,然后…… 一头栽了下去。 …… 哗啦! 水声响起,汤昭湿淋淋的冒出头来。 井不浅,水不深,水底全是污泥,汤昭栽下去也没怎么受伤,只是格外狼狈而已。 汤昭坐起来时,水只到膝盖,他要想站也能站起来,但心中一阵酸苦,腿也发软,竟一时站不起来。 周围的水依旧亮晶晶的,身在其中,更觉得奇妙。本以为是井底有光源,却不想是光芒渗入每一滴水当中,水本身在发光。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水冰凉。 还好,只是井水,鼻子这么酸,他还以为自己哭了呢。 如今还好,只是出不去了而已。 甩出的水珠落在水里,发出了轻响。 轻响慢慢变化,变成了巨响。 汤昭悚然发现,周围的水在动。 以一个漩涡为中心,整个井水都在转动,水声哗啦啦响着,充满耳鼓。 紧接着,就在眼前咫尺,一个身影缓缓冒出水来。 随着那身影越升越高,汤昭嘴越张越大—— 须臾间,一个银发、金眼、绿色铠甲、腰悬宝剑的女子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汤昭愕然仰头,不知所措。 那女子的发色瞳色如此奇怪,如果走在大街上必定被认为妖魔,可是如今她漂浮在水面上,踏着剔透的水波,身上披着一层如烟似雾的微光,充满了仙气甚至神性,只令人震撼倾倒。 霎时间,汤昭想到了自己在庙中的故事—— 金斧子、银斧子。 斧子掉到了水里,升起了一个仙女。 那个仙女……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你……” 在汤昭的迟疑中,她先开口了: “年轻人,你掉的是这个金眼镜,还是这个银眼镜呢?” 她双手摊开,各持一副眼镜,一手金光灿灿,一手银光烁烁。 荒谬绝伦!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湮灭了。 纵然最心底的理智判定这件事是个荒诞骗局,可是他立刻沉沦在眼前的事实中。 无论多么诡异,多么荒唐,他真的见到了他编撰出来的那个仙女。 眼见为实。 由不得他不信。 “我……” 不知为什么,他又险些哭了出来,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真诚的恳请道: “我只想要我的那个眼镜,请你……请你还给我。” “你果然是个诚实的人。”她双手合起,再打开时金的银的都不见了,只有一副寻常的眼镜,自然而然的伸出手,给汤昭戴上。 然后,她笑道:“眼镜还你了,那么,下次见。” 说着,她的身影就一点点的淡化消失了。 光芒也随之熄灭。 一切的光,水里的光都渐渐消散。 水成了寻常的水,井也是寻常的井。 夜是寻常的黑夜。 汤昭独自一人留在黑夜中的废井冷水里。 12 地狱无门自来投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汤昭浑身都冻透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井外有人声。 人声很嘈杂,似乎不是隋风他们两三个人的声音。 已经快冻木了的汤昭顾不得这许多,撑着井壁,大声叫道:“救命!救命!井里有人!” 声音嘶哑颤抖,在井里呆得这一阵,耗尽了他的力气。 外面的声音混乱,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了,只得拼命喊,一直喊到实在发不出声音,这才暂停。 忽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 头顶有人道:“有人在下面?” 汤昭清了清嗓子,用尽力气大叫道:“救命!” 井口亮了起来,显然有人用灯火在照射。 就听有人欢呼道:“是个小个子。哈哈,怕不是抓到正主了!原来藏在井里!” 汤昭悚然,惊疑道:抓我?我干嘛了就抓我? 然而轮不到他多想,既是存着抓人的心,外面人来的就很快。立刻有人垂下绳子,顺着攀下井底,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了汤昭,笑道:“啊哈,瘦兮兮的半大小子,看来是你没错!藏在井里就能躲得过去么?” 汤昭心中一动,已经猜到一点头尾,欲言又止。 无论怎样,先让他把自己弄出去再说。 被人顺着井口吊出来,汤昭眯了一下眼睛。 外面太亮了。 井口四周都是火把,围了一大圈人。汤昭瞥了一眼,似乎都是穿公服的衙差。 汤昭心中暗疑:他是犯什么事了?难道是杀人逃犯? 扑通一声,汤昭跌在地下,眼前一白,一把雪亮的刀刃横在自己面前。 就听有人冷笑道:“我说你跑什么?带着两个娃娃能跑远吗?” 汤昭心中一紧,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要牵连小孩子吗?” 说话的是个中年公差,他手中刀刃离着汤昭的眉毛只有寸许,寒意渗的汤昭皮肤栗栗,道:“你老实点,跟我们走,我便不找你的弟妹。你要是乱动,大的小的一个也跑不了。小子,你知道检地司的威名吗?” 汤昭心思电转,诸般犹豫纠结千头万绪,最后闭上眼,道:“我跟你们走。” …… 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汤昭也不知道方向,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突然之间,众人停下,汤昭只觉得周围更亮了,似乎有更多的火把、更多的人在这里。 有人往前跑,隔了一会儿,就听一人道:“哦,又来一个?” 汤昭心中一紧,暗道:糟糕?! 人群分开,火光扑面直照。 一匹高头大马迎面立住,马上有人高高在上,慢条斯理道:“如今的世道不同啦。以往我们找人,一个也找不到。如今倒好,只找一个人,冒出两个、三个来,比雨后的蘑菇长得都快。莫非是我们检地司名声太好用了吗?” 汤昭抬头,只见马上人身穿红色斗篷,剑眉倒竖,冷笑不已。 完了! 竟是熟人! 这人竟是当初自己在薛府遇到的那个红披风武官,还曾赠予自己长命锁,可以说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可是现在绝非道谢的好时候,反而极为尴尬。 此时他能看清对方,对方也能看清他。 “嗯?”大概是对方记忆不错,看样子居然还记得他,微露诧异,“这个年纪倒对。你干什么来了?” “这个年纪倒对”让汤昭细琢磨,冷汗下来了。 心如乱麻,让汤昭组织不好语言,脱口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来?真够混账的!”那武官陡然大怒,说到最后,怒气勃发,一伸手拎住汤昭的领子,把他提溜起来,道:“你们这群无知刁民,把自己当什么了?义薄云天的大侠士?又把本镇当什么了?抢男霸女的疯狗?还是最蠢的那种?会被你们骗一次,两次,三次!” 汤昭无言以对,他到这里真就是一时脑热,一无所知,所以说不出什么话来。 见汤昭惊慌中带着茫然,那红衣人倒慢慢息怒,道:“算了,你们这些无知愚顽,不值一提。我找的是旁人,不是你。” 汤昭脱口而出道:“你确定不是我?” 红衣人半是不耐,半是可笑,道:“冥顽不灵?来——” 他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剑来。 剑下坠着剑穗和一颗珠子。 他手腕微动,珠子正对着汤昭的眼睛。 珠子黄澄澄的,内里仿佛有一圈圈的涟漪。 汤昭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正在和一只眼睛对视。 那枚珠子不但是眼睛,目光还极其锐利,犹如实质,那一圈圈涟漪也如旋涡一般不住转动。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呼之欲出! 他立刻回忆起一日之内两次被精神冲击的感觉,本能的用手按住脑袋。 不过这次,没有异样发生。 只有他掩住眼睛,漆黑的视野里有一行金色花纹闪过。 那花纹很古怪,闪动的又快,他一眨眼光华就已经消失了。 奇怪…… 在他暗自惊异的时候,对面那颗珠子亮了起来。 虽是米粒之珠,光华何止如灯火,几乎如同皓月! 就听有人道:“看来我也有走眼的时候。不错啊,汤昭。” 汤昭撇开手,只见珠子光华已熄,只余淡淡的荧光。 那红披风继续道:“你既自投罗网,那就是任我处置,于几无悔,于人无尤了?” 汤昭苦笑,此时他能说什么? 紧接着,汤昭就觉得自己身体晃了起来,显然是被那人提着往前走。两边都是火光与各色眼光,他不由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汤昭身子往下一沉,竟已落到一块木板上。 他睁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板车。 等等,这不是他自家的板车么? 还有那驴……也是老相好了! 身前三尺,有人吃惊的看着他。 正是那庙中相逢的少年。 一见这少年,汤昭吃惊之余,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这小子不但招惹了这样大麻烦,还他么早就被抓了! 被抓了你不早说?害我糊里糊涂给你背锅! 虽然对方没让自己背锅,汤昭还是气得不行。 几分是气,也有几分是怕。 既是怕自己处境的凶险,也是怕自己一时血勇的决定毫无价值。 就听头顶红衣人道:“那小子,你人缘真不错,一个两个都愿意以身相代。若非早抓到你,说不得就让你跑了。我看你适合当山大王,手下全是义气人物。” 那少年如弹簧一样跳起来,指着汤昭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话来,复又跪倒在车上,叩首道:“大人,小人和他们本是萍水相逢,根本不认识。只是之前鬼迷心窍,糊弄他们为我隐瞒,妄图脱逃。如今天网恢恢,小人横竖已经归案,人之将死,不忍再作孽,请您看他被蒙蔽份上放过他这一遭。” 汤昭愣住,那红衣人哈哈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真不把本镇放在眼里,要我抓谁就抓谁,要我放谁就放谁——当我是泥捏的么?知道人之将死就给我老实待着。”说罢纵马去了。 这时人马都动了起来,驴也拉着两个少年的板车也跟着向前,前后左右都是持刀的差人,真正是插翅难飞。 那少年抬起头来,茫然出神,突然回头咬牙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跟你们根本都不认识!” 汤昭的火气在刚刚他自揽罪过的时候就已经消下去了,这时还剩下一点儿,索性都扔了出来,狠狠道:“我们爱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 少年愕然,不由自主的弱了下去,身子畏缩起来,他本来就卑微,之前笑的时候卑微,此时惭愧混合着痛苦,更是卑微到不堪。 汤昭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无处容身,想着破罐破摔,就想最后一把摔得漂亮一点儿。我有个朋友说过,我这个人长着一张明白脸,其实是个浑人,早晚作死。你不用放在心上。” 少年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我一死丢三条性命。小人……我们兄妹实在担当不起。” 汤昭听到“你们”,忙问道:“风哥怎样了?” 少年道:“他们把他放了。之前他们来捉我的时候,那位大哥叫我带着弟妹先走,自己顶替我被抓了。我把英儿他们藏好之后,回头投案,那位大人虽然生气还是把那位大哥给放了。” 汤昭心下稍安,风哥的选择他不意外,之前他就说过,倘若妇孺在前,隋风绝不会置之不理。好在风哥运气比自己强,还能脱身。 又想:那位红衣大人虽然会杀人,却不算太恶,之前也于我有恩。现在生气倒也不怪他……他已然放了风哥一次,我又来原样一遍,我们虽未沟通,却是像耍他玩一般。 当然,就算红衣人不是恶人,对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生杀予夺,一言可定。可以一时兴起救他性命,也可以一时动怒要他们的脑袋。 风很冷,吹得浑身湿透的汤昭缩了起来,不自主的去靠近火把,想要借一点火光取暖。那点火焰看着明亮,在寒冷的风中却毫无用处。 他抱膝坐在车上,目光穿过闪烁的火光,看向了野外的夜幕——一黑如墨,恰如他们无望的前路。 心中的压抑几乎爆炸,此时,他真想念家人和亲朋好友。 如果父亲在,如果陈总在,他自然有了依靠。 如果隋风在,他虽然谨小慎微,却依旧会挡在自己身前。 哪怕他的好友在,那个乐天派即使火烧眉毛了,也能说些俏皮话开解一番,让他只需坐着不动就能心情纾解。 但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不得已成了场中年纪最大,最坚强的人。 汤昭转头,问道:“你走之前有没有把弟妹交托给风哥?” 那少年低头答道:“小人厚颜。” 汤昭释然——到底不幸中有一大幸,被风吹的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道:“行啦,那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这位风哥是真正的大好人。他答应了你,一定会照顾到底的。放心吧。” 那少年依旧低着头,道:“我知道。倘若只有我一人在此,当真死而无憾了。” 汤昭笑道:“我也无憾。我六亲俱无,一个牵挂也没有。”说到这里,他不自觉的去摸怀里的眼镜。 触感还是那么熟悉。 一瞬间,突然有一道疑惑在心头一闪而逝。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 金光……仙女……眼镜…… 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有一种真实与虚幻交错的荒谬感,因为古怪太多,他倒分不清自己需要想起来的是哪个念头。 他取出眼镜,又对着月亮照了照。 看见了?! 那镜片圆满剔透,再没有当初斑斑裂痕。 破镜也能重圆吗? 水中仙女的影子一闪而过,那种亦真亦幻的交错感更清晰了。 掉到水里,破眼镜会变成好眼镜吗? 童话里说,会变成金眼镜,银眼镜的。 但是…… 一百个金眼镜、银眼镜,又怎么比得上原来的眼镜修复归还? 那可是陈总离去前念念不忘的遗憾啊。 如今遗憾能补全,人却不在了。 明明是一瞬间的惊喜,转念就变成了悲伤。 用手扶住镜框,他低声道:“谢谢。” 今晚的月光太亮了。 照的人眼睛都花了。 因为月光的直射,让他忽略了镜片上一闪而过的一行金色花纹。 低下头睁大眼睛,他道:“之前你说自己是扫把星,我听着就很不顺耳,你还有两个弟妹,就说自己倒运,我亲人皆无,我算什么?” 那少年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在笑,声音却带着哭音:“那现在你是晦星了。大概我倒运过去了,偶然相逢能遇到你们。你却霉运当头,一出门就遇到了我。” 汤昭无声叹息,再问道:“你现在能跟我说实话么?你到底犯什么事了?是杀人放火,还是造反谋逆啊?是杀还是剐?” 想这少年瘦弱如此,说能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但有可能牵连什么大案。毕竟有些案子是株连全族的,剩下一个小孩儿也不能放过。这检地司来人赫赫扬扬,说是谋反大案他也信。 那少年低声道:“我不知道。” 汤昭“哈?”了一声,眉头皱起。 少年急道:“事到如今我怎会瞒你?但凡我要知道,为了叫你当个明白鬼我也知无不言。但我自己还是糊涂鬼呢!我刚刚也在想,到底何以至此?首先我想到家里——不是的。我家虽遭难,却非犯罪株连,决不至于远隔千里抓人。那便是路上……” “若说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与人冲突的,但我人小力弱,只有人欺我,焉有我害人?最惊险的一次,是我遇上了人贩子,被人追得狼狈……” 汤昭道:“人贩子?是不是一个胖子?” 少年蹙眉道:“那倒不是,一个老妇,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却是暗藏獠牙。” 汤昭了然,这世上人贩子何其多,他看见一只蟑螂这世上就只有一只蟑螂了? “倘若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抓我,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奇怪。但惹到了官差,我却实在不明白!一路走来,我宁可乞讨为生,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但求无愧于心。上有苍天,下有后土,天日可鉴!” 汤昭道:“既然如此……他们真是官差吗?”最后一句压低了嗓子。 少年毫不犹豫道:“是。一则有公服为证。二则……他们行事端正,已经是一等一的讲道理,这也是为什么你我还能好好活着。天底下有比贼下限更低的官,但贼的上限一定不高。”他抓住汤昭的手,诚恳道:“是以您今日的义举,我虽感激涕零,但您以后别这样了。若不是咱们运气好到天上,那么遇上‘寻常’官差,你都没命了。” 汤昭苦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是舍生取义的大英雄、大侠士了?我难道不惜命?有时候,这是一念之间的事。谁还不会一时上头做些蠢事呢?” 若不是看到两个孩童……若不是在荒村见到满地被锁上的孩童,若不是前途无路的那种茫然与绝望,他都不会有为之牺牲的冲动。 也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逞得最大的英雄。 那少年道:“您就是大英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英雄侠士不看危难之际又看什么?只是您不该毁在这里。拖累君子,实非我本意。事已至此,但愿……但愿少做牵连,不至使我死不瞑目。” 汤昭突然笑了,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又何至于呢?既然还没穷途,先别灰心。万一不是坏事呢?” 13 画饼 “昭哥,醒醒!” 汤昭睁开眼,一眼看见了卫长乐道:“怎么啦?到地方了?” 卫长乐就是他庙中相逢的少年,事到如今,自没有还互相不通名姓的道理。 卫长乐无奈道:“哥,你心真大,这又冷又硬,前途未卜的道上也睡得着?” 汤昭揉着眼睛坐起来,依稀记得自己在车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果然车板坚硬,醒来不但依旧疲惫万分,后背骨头还硌得生疼,道:“你不知道我一夜没睡……”他一起来,发现天色阴沉,却已经有熹微天光。 一群人还在赶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火把都熄灭了。微光中只能看见人的轮廓,每个人都黑黢黢的。 坐起来时,全身骨头都疼,头最疼,嗡嗡作响。 浑身发冷,汤昭拉紧了身上盖着的斗篷。 斗篷? 还是红色的? “不会吧……” 卫长乐用奇怪的口气道:“这一件是那位大人给你的。他说……” 就听有人道:“浑身湿透躺着四面吹风,还敢睡着。到地方就可以把你埋了。” 原来那红披风就在不远处,此时他没披那件红斗篷,一身黑色,几乎沉入了昏沉的天色中,只是回过头来目光极亮。 汤昭呆了一下,忙行礼道:“多谢大人照看。” 他抓住斗篷,想奉还那人,突然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想起对方身后带着人头,斗篷上必然沾了不少人血,手一抖,险些把斗篷落下。 那人在马上伸手一抄,把斗篷抄起,道:“看你虚弱的样子,想必往常也没少作死?” 汤昭愣答道:“不,我是天生的……大人,我们往哪里去?” 那人正想把斗篷披上,发现沾了不少泥污,嫌弃的扔给后面的官差,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公服,反问道:“你说呢?” 汤昭一怔,心想我怎么知道,话说到此,突然回头,只见天边已经露出一抹金边。 “日出……东边在背后,我们走回头路了?” 那人赞道:“不错。你小子虽然愣,倒也不笨。” 汤昭忙问道:“要回薛府吗?” 只一次那人却不回答,甩下一句:“老实待着。”骑马向前。 汤昭无法,坐在板车上,四周看去,但见周围一层层黑漆漆的树林,嘀咕道:“还在山里,什么时候能走平路呢?” 山路崎岖,驴车爬坡缓慢,颠簸的很厉害。到后来他自己都怀疑,刚刚怎么睡得着的。 “难道要回薛家了?” 说着,突然听得车轮下“咔吧”一声轻响。 队伍一停。 周围都是人,前面也是人,汤昭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到了哪里。 但刚刚那一声爆响,他总觉得有点不好。 那是什么东西被碾爆了的声音。 “你觉得是什么?听起来有点像栗子壳。”他悄悄问卫长乐。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会真的以为碾过去的是栗子壳。除非栗子长得有蹴鞠大。 卫长乐也低声道:“听声音,是不是……虫子?带壳的那种?” 汤昭心中一寒,就听前方有人冷冷道:“刑大人,您夤夜不速而至,一路上横冲直撞,我们也很为难。” 就听那红披风的声音道:“不速之客?你们庄主邀请我来,没跟你们说吗?” 那人道:“不曾听说……” 红披风道:“那你现在听说了,一点儿也不晚。难道你不相信本镇?” 前头那人干笑两声,道:“那自然不会,检地司的威名,区区也是久仰了。但是庄主今日是不在……” 刑大人笑道:“没关系,我和你们庄主是好朋友,我就能做主。开门——” 随着他一声号令,队伍再度向前。前面的人兀自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语气听着不好,但车队有的是人声、马声、车声,嘈杂入耳,把他的声音遮盖了下去。 车马渐渐驶进了一段高墙。汤昭心中忖量,这墙的高度一点不逊于薛府,看来也是座大宅。也不知有钱人什么毛病,都在深山里建房子,黑黢黢的,不吓人么? 进了宅院,队伍渐渐分开了,大部队浩浩荡荡依旧往前,只有两名公人押着他们的驴车进了一处小院。院中本有几个黑衣打扮的男女,其中一个公人亮出一块腰牌,道:“几位,这儿归我们了,出去活动活动吧?” 几人皆有不忿神色,但还是低头走了。那个公人又道:“有热汤热饭还有热水给送过来。” 汤昭和卫长乐下了车,被关进一间厢房里。这房间不大,但似有人常住,家具齐全,炉中碳正热,汤昭坐在暖炉边上,脱了外衣,把棉衣和自己分别烤干。 热气入体,汤昭方缓和过来,但疲劳未退,饿劲儿又上来,总之百般的难受。 卫长乐也坐着,他比汤昭好一点的是,没有被水淋过,倒不至于那么冷,道:“这里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正如他所说,屋子里的摆设都是黑的,立柜是黑的,帐幔是黑的,窗户纸也是黑的,桌上还放着一只黑色的蜡烛。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压抑。 汤昭也没见过这样的摆设风格,道:“确实奇怪得很。这样靠色不会生活不便吗?” 正说着,有人从外面递了饭菜,另有一盆热水。饭菜只有馒头、咸菜和面汤,但馒头白白嫩嫩,热气腾腾,一看就是细粮,别说卫长乐,连汤昭也咽了口吐沫。 虽然馋了,汤昭还是先撩水洗手,这才将馒头夹上咸菜,一口塞了进去。 痛快! 一口气吃了一个大馒头,干尽一碗面汤,汤昭又去拿第二个,发现卫长乐正小心翼翼的把大半个馒头掰开,奇道:“怎么了?一口干一个不香吗?” 难道是馒头里藏了东西? 有一种谍报故事里讲过这个。 卫长乐愣了一下,苦笑道:“啊,我忘了。吃到好的东西,我总想把它分成好几瓣。”拿着馒头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终于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 “今天我就独享了。” 汤昭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看这事不是很凶险。虽然关押也没押进大牢里,拷上刑具之类的,想是还有转机。若事有隐情,过了一这关便能团圆。” 卫长乐垂目道:“团圆……说句诛心的话,他们跟着我饥寒交迫,若能找到一处温饱归宿,那团不团圆有什么要紧呢?其实我一直在想,实在不行找个大户人家就把自己卖了吧,连着弟弟妹妹,给人家当奴仆好过一起饿死。只因这个意外没来得及,说不定他们还算逃过一劫。如今能将他们托付给好心人,其实我是松了一口气的。只是……只是对不住人家。非亲非故,谁活该拖这样的包袱?” 汤昭想到了荒村的肥人贩,摇头道:“卖身绝非出路,只会沦落畜生之手。你认字吗?” 卫长乐点点头。 汤昭又问道:“会算账吗?” 卫长乐道:“会一点。” 汤昭道:“那行,等回头,回头我雇你当伙计,肯定给你开一份薪水。” 卫长乐惊喜道:“您是哪位少东家吗?贵宝号是什么买卖?” 汤昭道:“还没决定呢。” 卫长乐愕然,汤昭道:“我这个生意还在创业阶段,但将来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集团公司!垄断寡头,大托拉斯!生意开遍天下,每个城市都有连锁,雇员成千上万,流水亿万。掌握经济命脉,从民生到军火,衣食住行,无所不包,到时候天下有一石金子,我要赚他八斗。” 卫长乐哪吃过这种画饼,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是……可是……” 汤昭道:“当然这是远景规划,是陈总……我一个长辈做的规划。当然他就跟我说,他做总裁,我做ceo。后来他走了,把总裁的位置也留给了我,现在我是个集团老总了。” 卫长乐吃吃道:“可……可是那个总……有什么用呢?” 汤昭道:“当然有用……不过现在没用。毕竟集团还没开张呢。我说这些是长远的规划,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嘛。万丈高楼平地起,等这一劫过了,我会先开个小买卖,积累一些资本,应该是餐饮吧。” 卫长乐吁了口气,道:“餐饮……是饭馆吗?你要是开店,我可以给你跑堂,记账和跑堂我都能做。但是也得有本钱吧?” 汤昭道:“钱也有……” 就听有人在窗外“噗”的笑了一声。 虽只是一声轻笑,却听得出是个女子声音。 汤昭老脸一红,暗道:奇怪,我又没吹牛,脸红什么? “叩叩”。 窗外人扣动窗纸,道:“出来,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卫长乐神情一紧,看向汤昭,汤昭竖起一根拇指叫他安心。 窗外既是女子,听声音年纪甚轻。汤昭心想不可衣衫不整,失了礼貌,自己现在确实狼狈,比卫长乐还狼狈。毕竟卫长乐又没一头栽进污泥里。 眼前还有热水,汤昭撩起水来,洗了洗脸,用手梳了梳头发。又低头,打算用水面做镜子,看看仪表。 脸渐渐靠向水面,越来越近,突然,他的五官僵住了。 过了片刻,仿佛有人突然打开了禁锢,汤昭如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一手把水盆推了出去,叫道:“有……有蜘蛛!” 14 黑蜘蛛山庄 “咣当”一声,水盆翻倒。 汤昭连退了好几步,脸色发白,差点没坐地上。 卫长乐跟着跳起来,道:“怎么啦?” 汤昭惊魂未定,指着反扣的水盆道:“里面有蜘蛛……好大的一个……趴在水里面……” 卫长乐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从桌上把烛台拿了起来,道:“我看看。” 虽然岁数相仿,卫长乐可不比汤昭大惊小怪,他一路走来,什么虫豸没见过,蜘蛛、臭虫、蜈蚣、蝎子……有毒没毒见得多了,这时便上去查看。 汤昭此时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若不是蜘蛛突然出现在洗脸盆里,想来他也不会如此,他往日虽怕虫子,可也不会轻易叫人看出来,轻咳一声,补充道:“个头可大了!你小心。” 卫长乐一步步走过去,小心翼翼把洗脸盆揭开一条缝。 并没有虫子爬出来。 一点点揭开,直到把盆子掀起来,都没有看见蜘蛛的影子。 汤昭也奇怪,突然反应过来:“可能趴在盆上!” 卫长乐忙将盆整个翻过来,往里一看,“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咦”了一声。 抬起头,卫长乐笑了一下,道:“来看看?” 汤昭心中诧异,过去一看,就见水盆底,画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 这蜘蛛画的栩栩如生,八只脚张开,脚上的绒毛清晰可见,汤昭知道是假的,仍忍不住心中恶心,再加上恼羞成怒,脱口道:“这不是有病么?谁会在水盆里面画蜘蛛啊?” 就听背后有个娇柔的声音道:“有病?谁有病啊?我瞧瞧哪位大夫在这里开药方呢?” 汤昭一惊,回头一看。 大门已经打开,一个黑衣女子倚门而立,眯着眼睛,嘴角噙笑。 这女子不过双十年纪,容貌姣好,一双眼睛又灵活,笑起来甚是娇媚,但汤昭总觉得阴森森的,似乎其中隐藏着危险。 这便是之前在窗外嗤笑的人了,刚刚汤昭太过吃惊,竟忘了她还在,不免有些尴尬,拱手致歉道:“学生失言,并无对府上不敬之意,还请姊姊海涵。” 卫长乐也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恢复了庙中初见那种别扭的笑容。 那女子目光在汤昭面上一转,笑容渐渐收起,那股阴森反而散了不少,正常起来,懒懒道:“算啦,不跟小孩子计较。你是个小秀才,是不是?在家里埋头读书,难怪没什么见识。” 汤昭道:“我连秀才也不是……” 那女子凑进一步,道:“你看到盆里的蜘蛛都害怕,那看见我呢?” 汤昭疑惑,一抬头,就见那女子鬓边趴了一只黑黢黢的蜘蛛,蜘蛛口还垂下几道白丝,仿佛垂珠。 汤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道:“蜘蛛形的……珠花吗?” 那女子笑道:“算是吧。它生前是我一个小宝贝儿,可惜意外死了,我把它做成钗子带着,漂亮吧?” 汤昭想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女子一捋袖子,露出半截皓腕,道:“这个怎么样?” 只见半截雪白的手臂上,带着一串深色珠子,仔细看来,乃是一个个小小的蜘蛛。 汤昭更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女子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道:“看傻了?这个是檀木珠子,小宝贝们虽好,还是太粗糙了,贴身戴着对皮肤不好。傻小子,我们这里就是黑蜘蛛山庄啊。” 她收回手抱着肩膀,道:“我是来收拾……哦,拾掇你们两个的。跟我来吧,带你们去好地方。” 汤昭心中甚是抗拒跟这女子走,卫长乐拉了拉他,低声道:“咱别得罪她。” 两人跟着那女子往外走,此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但山庄多用黑色装饰,在阳光下依旧暗沉沉的。汤昭想着黑蜘蛛山庄的名字,总觉得角落的阴影里趴着一群群蜘蛛。 那黑衣女子笑吟吟道:“我叫做圆晴,你叫做什么?” 汤昭回答道:“学生汤昭。”停了一停,发现圆晴没有继续问,介绍道:“这是卫长乐。” 圆晴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看你不像那位邢大人的亲戚朋友。” 汤昭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我们都是给他逮过来的。” 圆晴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他抓谁都不奇怪。寡妇、三岁小孩子、七十八十岁的老头儿、瞎子瘸子,想抓就抓,哪有什么顾忌?” 正说着,三人到了一座大屋前。屋子圆顶,颜色纯黑,扣在地上仿佛一口黑锅。 整个黑屋只有一扇小窗,半开着,正袅袅的冒白气。 门口一个黑衣汉子上前躬身道:“圆晴姐姐,已经按你的吩咐准备好了。” 圆晴目光微动,笑道:“嗯,把这锅撤了吧,换成清水。” 那黑衣汉子微怔,立刻道:“是。”匆匆进门。 圆晴转头对汤昭道:“那位邢大人啊,大喇喇找上门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指使这个,差遣那个,一歪嘴又叫我带你们洗澡,呵呵。也就是我看你们无辜,长得也整齐,心软罢了。等着吧,一会儿有人叫你们。”说罢转身离开。 汤昭细想她的话,全身发麻,卫长乐低声道:“她的意思是原来水里加料了?” 汤昭摸摸脑袋,心有余悸。 别看那圆晴始终和颜悦色,她可是把蜘蛛顶在脑袋上的女人,甚至汤昭觉得,她笑比不笑更危险。 过了一会儿,有人叫他们进去。 这间房子大概本来就是浴室,墙体厚重,想是为了保暖。正中央砌着一个方池子,里面盛了半池水。砌池子的石头倒不是黑色,而是绿色,映的池水也是碧绿的。四个池角各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蜘蛛,好像满池的水都是蜘蛛口里流下的毒涎一般。 饶是汤昭知道里面换了清水,仍不由心中发毛。 旁边有黑衣人喝道:“快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事到如今,汤昭只得先把怀里的零碎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竹筐最下面,又脱了衣服叠在上头,最后把眼镜也摘了下来,放在最上面。 摘下眼镜的瞬间,他竟觉得有些不适,好像一处倚靠被挪走,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到陈总以前说过,戴了几十年眼镜,陡然不戴总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还时常做出推眼镜的动作,想必也是如此? 不过眼镜这么神奇吗?他才戴了半日就离不开了? 水温很舒适,细腻滑润的水波冲着肌肤,汤昭几乎瞬间放松下来。 一回头,就见两个黑衣小厮把汤昭和卫长乐的衣服都收走了,汤昭忙道:“且慢,我们洗完了穿什么?” 那黑衣人嘿笑道:“自然有你们穿的。怎么,还道我们贪图你们的衣服吗?你们这些破布,只能拿去烧火。” 汤昭盯着那两个小厮,见他们只收走了衣服,并没动其他东西才松了口气。 其他东西还罢了,唯独眼镜是他要紧的东西,绝不能有失。 即使不依赖,他也真的喜欢戴上眼镜的后看到的世界。 那是个清晰、明白、熠熠生光的世界,他的视力下降有些时日了,这个世界的光彩一下子把他迷住了,即刻被眼镜俘虏了。 当年陈总似乎说过,每个人适合戴的眼镜都不一样,但这个眼镜好像就特别适合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有一些玄妙在里面。 他心中一直隐隐觉得,他在井里见到了真正的仙女。 仙女虽然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把金眼镜和银眼镜都给他,却给了他最合适、最想要的,汤昭又是感激,又是震撼。 此时,眼镜已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兼具感情和实务,若是给人拿走了,汤昭肯定要光着从水里爬出来阻拦的。 好在这几个小厮显然训练有素,除了做手边的事,目不旁视,连眼镜这等稀罕物也不多看一眼。 话说回来,他一路上都戴着眼镜,造型也是有些奇怪的,也没人表现出好奇。 难道是他经验太少,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有很多戴眼镜的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泡在水里,汤昭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恨不得就这么睡在池子里,热气蒸上来,大脑也陷入了迟钝,所有的念头渐渐消散,时间在水蒸气的氤氲中凝固了。 “该出来了。就是蒸也该蒸熟了。”有声音炸响。 汤昭迷迷糊糊一惊,只见池上那黑衣人瞪着眼看他,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 呆了一下,汤昭方爬出坑来,就见旁边放了两个盆,盆里各有一套黑衣。 …… 黑衣? 汤昭一抖手,把衣服展开,果然见衣角绣着大个黑蜘蛛。 忍不住一抬头,那黑衣人早等着他,道:“怎么?还挑三拣四?” 汤昭深吸了口气,浑身上下擦干,匆匆将衣服换上。不管怎么说,这身衣服的料子真不错,穿起来轻飘飘的,十分柔滑。 穿完之后,汤昭只觉得自己和黑沉沉的黑蜘蛛山庄融为一体了。 刚一出来,就看见了圆晴。 圆晴正在院落的那棵大桑树下,和另一个女子交谈。 那是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少女,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像春天的油菜花一般鲜嫩。 黑蜘蛛山庄太缺乏其他颜色了,汤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少女可能是身量未成,比圆晴更矮些,从汤昭的角度看,能看到她半张脸,只觉得她是一张团子一样的圆脸,五官精致小巧,唯独一双眼睛弯弯的,好像在笑,眯着看不见瞳仁,看起来懒洋洋的。 她除了一身鹅黄衣裙,便是腰间一条衣带瞩目,橘黄条纹的衣带在腰后打结,别成了一个大大的单边蝴蝶结,从身侧看去,那个结子圈大的夸张,无论如何不能忽略。 多看了几眼,那少女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这笑容说不上如何惊艳,但很是亲切,感染力极强,汤昭不由自主的跟着一笑。 这时圆晴也注意到他,眼睛一亮,喝彩道:“不错啊,好俊的小孩儿,你居然这样适合穿黑。” 她放下那少女走过来,神情很是满意,道:“怎么样,这身衣服穿着感觉如何?” 汤昭道:“挺好的。穿着好轻,但还挺暖和。” 他确实是这么觉得的,虽然他最好的时候也只穿过细布衣服,但想来最好的丝绸也就是这样柔软轻便了。 圆晴道:“当然轻了,这里面可是掺了蜘蛛丝。” 汤昭惊叹道:“这衣服是蜘蛛丝做的?” 圆晴啧啧道:“你倒想得美。我们这里的黑玉蜘蛛丝多贵重,十倍重的黄金也换不来,你道你是咱们庄主么?掺上一点儿就不错了。” 汤昭摸了摸袖子,要不想蜘蛛的模样,他真能感觉到这身行头的贵重。 圆晴道:“真是越看你越合适这套,说不定换一身纯蜘蛛丝的更好些。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如果你能活过这次。你跟着那女人走吧,放大胆,就当是闯一回阎王殿。” 15 小心驶得万年船 鹅黄衣服的圆脸少女在前面带路,汤昭和卫长乐在后面跟着。 要说这少女比圆晴这蜘蛛女气质亲切不少,汤昭可以和她攀谈几句,但她似乎又是官府的人,令人多了几分顾虑。汤昭一时担忧,只盯着她背后那朵巨大的蝴蝶结发呆。 蝴蝶结随着她向前走一上一下的晃动着,她的步伐似乎很有规律,蝴蝶结的晃动的频率也很规律,目光一旦陷入了这等韵律里,渐渐就能浸入其中,不可自拔。 突然,汤昭的衣袖给人拉了一拉。他回过神来,就见卫长乐看过来,对汤昭使了个眼色。 汤昭一时费解,只能看回去,两人远远没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他光眨眼这谁能懂? 定了定神,他往四周看去,心中一凛: 好偏僻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了吗? 要说这山庄色调暗沉,气氛压抑,原分不出哪里是正哪里是偏,可是这里的巷道非常狭窄,渐渐有走到死胡同的感觉。 汤昭深吸了口气,强笑道:“姊姊,咱们是去见那位大人吗?” 那圆脸少女脚步不停,道:“你说镇守使?他今日有要紧事,不能见你们。” 她的容貌俏丽,打扮的也像个活泼少女,声音却偷着三分娇媚,三分慵懒,原是十分悦耳,但此时此地却格格不入。 汤昭心越发往下沉,道:“那……咱们去哪儿?” “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圆脸少女突然停住,伸手推开一扇门。 一阵清风吹了进来。 灰扑扑的墙面上开了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如同把浑浊的冰面打破了一个洞,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是树,是草,是满地的落叶和振翅的鸟儿。 色彩缤纷,和山庄的阴暗界限分明。 那是外面的世界。 “出去吧。” 她笑眯眯的说。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娇滴滴、懒洋洋的,但这时听起来又不同了。 汤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让我们走?” 少女道:“你们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这哪是你们小孩子呆的地方?镇守使做事欠思量。趁着今日他不在,你们先走吧。” 汤昭一时茫然,问道:“可是我们一走,你怎么办呢?” 少女道:“镇守使做事无所顾忌,难道我就不会随心所欲么?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小孩儿替我操心。” 看她面相,也就比汤昭大个四五岁,一口一个小孩叫的顺口。 汤昭眼看一门之隔就是外界,不免心动,突然就听卫长乐道:“我们不想出去。” 汤昭一愣,卫长乐上前一步,将汤昭挡住,正色道:“多谢姊姊一片好意。但我们是自愿来到这里。我们信任检地司的大人,只等朝廷安排就是。何必私自潜逃,做了贼呢?” 汤昭不再说话。倒不是同意卫长乐,只是他从卫长乐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决意,这是极少见的,想必不是毫无理由。现在他自己没有心存犹疑,自然要尊重卫长乐的决断。 两人之间就算没多少默契,信任总还是有的。 那少女眯着眼睛看着卫长乐,虽然看不见她的瞳仁,但能感觉到她居高临下的逼视。 而卫长乐并不躲闪,直视对方,背后却落下汗来。 过了一会儿,少女放松下来,懒懒道:“鱼儿不肯跳出网,难道还能硬扯吗?反正明天镇守使会回来,一定会见你们。你们的机会只有今天而已。” 汤昭虽支持卫长乐,却觉得不免辜负对方好意,上前行礼道:“多谢姊姊好心帮忙。是我们辜负了你的美意。无论如何,今日的恩情我们都记下了,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少女笑道:“报答?你说来日要报答,这是说真话,还是阴阳怪气呢?” 汤昭怔了怔,道:“学生向来说真话。何来阴阳怪气?”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盯着少女。 他心中冒出了古怪的念头,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所以谨慎的重申道:“我道谢就是道谢,对你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 少女点点头,看样子颇为满意,道:“这么说你很聪明咯?好吧,我等着你将来报答我。不过今日你们不肯走,有没有‘将来’可就说不准了。希望你们不要后悔。”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道,“吃不吃糖?” 汤昭愣了一下,少女解下腰间的荷包,让汤昭伸出手,倒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来,有饴糖、酥糖、龙须糖、松子糖、桂花糖,各种糖果一应俱全。 汤昭目瞪口呆,又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少女收起荷包,道:“这个糖你慢慢吃,吃多了对牙不好。还有……猫也喜欢吃糖的。” 说完,她轻轻一跃,跃上了墙顶,姿态轻盈,降落无声。汤昭刚刚抬头,就见鹅黄色一闪,已经消失不见了。 汤昭捧着糖,若有所思。 总觉得这个跳跃的姿态在哪里见过。 卫长乐拒绝之后一直静静地站着,过了一阵低声道:“昭哥,对不住,我可能连累你错失了逃脱的机会。” 汤昭道:“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她有什么破绽?” 卫长乐四处打量周围,此处偏僻,确然一个人也没有,方轻声道:“我怕她是来试探我们的。” 汤昭点头,他刚刚也是这么猜测的,但是卫长乐怎么那么快确定的呢?有什么他没发现的破绽吗? 卫长乐道:“有一等人贩,抓住孩童之后,便假装好人来试探他们想不想逃走。第一次第二次必然说想,跟着人逃脱自然失败,然后被抓住一顿毒打。如是再三,打到孩童看到逃脱的机会连想不敢想,动也不敢动,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彻底麻木了,这才算驯熟了。之后随意倒卖驱使,再无问题。” 汤昭背后一凉,又问道:“这是人贩子的手段吧?检地司也这样吗?” 卫长乐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应该不至于吧。但是我不敢赌。就我以前的经验,一件坏事一旦可能会发生,就一定会发生。” 汤昭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理论,叫啥啥定律来着,既然都叫了定律了,那多半是真的,问道:“那么如果一件好事可能会发生,那它有多大可能会发生呢?” 卫长乐出神道:“本来有好事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不过遇到你我有点转运,所以刚刚可能真的错失一个机会吧。” 汤昭觉得少女是真心伸出援手的,除了直觉还有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理由,不过这都是后来他回过味来想到的,当时他可是犹豫不定,此时尘埃落定,自然不能回头再埋怨卫长乐的谨慎,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小心才对。” 此时少女已走,离开的门还虚掩着,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汤昭一伸手,将门按上,道:“既然咱们不赌,索性就别惹嫌疑了。站那边儿去吧?”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圆晴和一个公差匆匆到来。 那公差大老远见了两人,松了一口气,道:“那女人呢?” 汤昭如实道:“跑了。就刚刚翻墙跑了。” 公差狐疑的盯着两人,并没进一步询问,反而对圆晴道:“你们山庄怎么竟放进来这等可疑人物?” 圆晴愠道:“难道不是你们的人吗?” 那公差道:“她说了自己是检地司的人了?” 圆晴道:“她也不是我们山庄的人啊!” …… 此时大家都了然了,这黄衣少女利用双方沟通不畅、信息不通的空档来了个两头骗,大摇大摆的把汤昭两人带走,而且还真的给她成功了。若不是卫长乐太过谨慎,两人现在都金蝉脱壳了。 想通此节,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卫长乐更后悔自己错失机会。那公差道:“既然贵山庄两个孩子都看不好,还是交给我们吧。你们别插手了。” 圆晴沉着脸道:“随你,难道我们稀罕吗?只是你们占的就是我黑蜘蛛山庄的地方,不用我们,你们能飞上天去?” 公差冷着脸,对汤昭道:“跟上来,别走丢了。”甩袖走了。 圆晴提高声音道:“你们仔细吧,我们庄主不日便回。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压派我们这些小人物罢了,我们庄主可不吃这一套!” 公差懒得回应,带着人扬长而去。 汤昭他们再没回那小厢房去,而是住到了一处大院。 这大院宽阔华丽,似乎是山庄的正堂。院外守卫森严,院里倒是清净,两人一人分得一间厢房,床褥家具俱全,算是提升了一点儿待遇。 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无非等着那镇守使回来做主罢了。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依旧不见人影。 汤昭等的有些烦躁。那人不回来,很多事情落不了定。 他一日之间经历了太多事,可算得跌宕起伏。有的事是他自己选择,有的却是莫名其妙,甚至荒诞离奇,恍如梦境。 现实和梦境的交织,让他心头纷乱。就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那位大人回来,能拆解一二吗? 16 春蚕到死丝方尽 半夜,汤昭睁开眼。 下午等人的时候,他等得睡着了,到晚上反而睡不着。 他也没想睡。 夜深人静,他还有事情要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需要确认。 独自起身,点起灯烛。 窗外月光很好,夜色却依旧浓深,小屋幽暗阴沉,每个角落都是陌生的。 陌生和孤独编织成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几乎淹没了他。 唯独桌上有一点灯火,如黄金一般耀眼。 孤独的时候,他又掏出了眼镜,戴在鼻梁上。 把眼镜戴周正,周围清晰了不少,连桌上的火光都温暖了一些。 他又取出了一封厚厚的信。 这是他递给薛府,又被退回来的那封。 把信拿出来,放在桌上,发出轻轻地“砰”的一声。 信封里是有些分量的。 这是他去薛家拜访递上的信件,后来被薛家扔回给他,他便带在身边,没有拆开。 其实他早想拆了,因为其中藏着一处疑惑,但一直没得空闲。这一日颠簸辗转,所幸信件没丢。 用手捻了一下封口,果然重新粘过了,不是他当初黏的,被人打开之后重新粘合。 一点点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那是很厚的一摞。 打开最上面一页,一色清晰整齐的小楷。 但若有其他读书识字的人在此,一定觉得奇怪,因为就算是状元及第,也认不得信上任何一个字。 认得这种文字的,在这世上寥寥无几。连汤昭在内,也就两三个人吧。 “吾弟来仪:见信如晤。 一别十数年,别来无恙否?想必无恙,盖因若弟有三长两短,必难以看见此信,可知我此问万无一失。但倘若弟有抱恙,你我兄弟说话反而方便,毕竟愚兄已在地下等候多时了。” 读到这里,汤昭咧嘴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他执笔。 现在他还记得,已经病入膏肓的陈总神态爽朗,语气轻松,反而是他握笔的手很紧,僵硬的如同木柴棍。 后面的信内容他很熟悉,毕竟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的,大多是些叙旧的话,提及了许多往事,以及分别之后发生的事,还有就是…… “下笔千言,余意不绝。但犹记贤弟文字不通,恐太长不看,余言请我儿汤昭带到。” 到此为止,都是汤昭写的,写完之后装入信封,交给陈总。 等他再拿到的时候,信封已经封好了。直接递给薛家。他也是时隔数月,再次看到这封信。 没想到下面还添了一行字。 这行字歪歪扭扭,远不如汤昭写的工整,可见下笔的人手中无力。 “汤昭我儿,虽非亲子,胜似亲子,本欲托付衣钵,怎奈天不假年。稚子今年十二,秉性善良,质如金玉,唯未学安身立世之道,实堪担忧。弟若有暇还请照料一二。弟若无暇,放他离去,切勿伤害。切,切。 陈宇航在地下感念一世之情,来世必报君子。” 汤昭嘴唇抿了起来,紧紧抿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把眼镜摘了下来,顺便用衣袖擦干净。 他的动作很慢,薄薄的两片镜片,他擦了很久,很久。 擦完之后,他好像耗尽了力气,慢慢地趴到了桌上。 这一趴就是好长时间,灯烛一点点燃烧,大颗大颗的烛泪滴了下来,落在烛台上,又凝固了,堆在一起。蜡烛一直燃烧,烛泪就不会干涸。 又过了一会儿,他面色茫然的用手指捻起书页,向后翻过。 本来他递过去的信封只有前面几页,后面的都是新添的,也就是从这一页开始,都是薛府里带出来的。 书页之后,是一页空白。 再往后…… 一抹金色耀眼生华—— 那是黄金,真正的黄金! 汤昭的瞳孔里倒映着金色,那是财富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是世上最令人渴望的颜色。 不过,那也是虹膜倒映出来的颜色,他自己是没有颜色的,没有特别喜,也没有特别惊。 “果然是金子啊。” 之前那封信被扔回给他时,他便已察觉到分量不同——那绝不是纸张的分量,别说加一份信纸,就算加一本字典也不能这么沉,只能是在里面加了金银,总不能是加了铁锤吧? 这件事一开始就令他倍感古怪。 薛府的态度当然是恶劣的,恶劣到让他本能的十分生气。 可是抛出来的馈赠也是实实在在的。 倘若直言叫自己拿钱走人,那倒可能是嫌麻烦用钱打发自己,但偏偏一字不提,好像不存在赠金一样,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若只是给几个小钱还罢了,既然送出真金白银的大手笔,何妨说几句客气话,好歹结个善缘,又不费什么力气,何必恶语相向呢? 在薛家门前,汤昭其实还没想清楚。 他最后向薛府说得那番话,一般人听得觉得是气急之后的嘲讽,有心人也可以觉得是真心道谢。 是道谢还是嘲讽,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看主人家是善意的听,还是恶意的听吧。 他希望是善意的,离开薛府之后越来越希望。 毕竟那是陈总最后时刻让他去找的人,汤昭真心希望不要辜负了。 金子有信纸那么大,薄薄的一片,大概在一两左右。掀开金箔,下面垫着一张纸,然后又是一张金箔。 一共六张金箔,也就是六两金子,以现在的银价,能换一百二十两银子。 真的不少了。足够买二三十亩良田,再在城里买两间房,舒舒服服衣食无忧。如果只是养活自己,一个人一年五两银子足以温饱。而要买人,一个丫头童仆七八两银子也到头了。也就是说,如果汤昭活不下去,自卖自身,卖十次也卖不出一百两银子。 当然他是不知道他在人牙那里有一份超高的估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收起黄金,最后还有一封信。 那是回信。 比起汤昭的字,甚至比起陈总的绝笔,这笔字可不大体面了,并不是无力,而是相当粗陋稚拙,就像刚学写字的人一笔一划的爬出来的。 “汤昭贤侄:” 只看了四个字,汤昭手微微一紧,心却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一种释然的解脱。 无论真心假意,希望能让陈总无憾。 “今闻贤侄远来,喜故人有后,本欲相见,奈何缘浅,详情一言难尽。贤侄有处安身否?若无且至余霞郡琢玉山庄,寻薛闲云庄主暂且栖身。信后附功法一篇,可背熟之后焚毁。闲云问及,忖量交付,便宜为之。” “功法……” 汤昭猛然起身,因为起的太猛,差点磕到桌子上。 妈耶…… 是他想的那种功法吗? 他紧张的手心都有些出汗,忙放下信纸,在桌子上抹了一下,又死死地攥住。 他一直想学武,从小就想。从他看了第一本杂书时就有梦想。后来遇到陈总,更听了太多光怪陆离的故事,更是全心向往。 只是哪有门路?当初那么软磨硬泡才请父亲带他去武馆,武馆的教师爷看了他的根骨,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得加钱”! 钱是加不起的,再加上他又大病小病不断,能跑能跳的日子有限,武学梦是彻底断了,只好学文,还不是跟正经先生学,跟陈总学,学得不伦不类的,功名是不用想了。 后来家人相继去世,他彻底没人管束。但那时叫他去学,他也不敢了。正经武馆不收,许多旁门左道乃是黑道帮会倒是在大肆扩招的。不是招正经弟子,就是些外围混混,跟着进去领一套衣服,在街头码头打打杀杀,好勇斗狠。据说混出头之后,也能渐渐进入核心,学到真本事,那就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了。 这条路,就算是如今的世道,也不是好人家的孩子走的。他要是敢去,最后一点微薄家财就要改姓,至于小命能不能留下,就要看帮会是不是做绝。 但他依旧都想学武,做梦都想。 失去了所有依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太辛苦,太危险了。他想保护自己,想拥有力量。至于什么前途、梦想都太远了,他只想握住一点安全感,拯救自己。 他曾以为想要圆梦只能寄托于奇遇了。或者救了一个要死的大侠,等人家报恩受自己为徒,或者掉下悬崖,从山洞里找到武林秘籍,那都是故事里才有的事。 不想悬崖没掉下去,秘籍真撞到手里来了! 还是薛大侠这样镇压一方的大侠通过这样的途径送给他的! 这不是奇遇,还有什么是奇遇? 而且是正统的奇遇! 比起来,什么水里升起奇装异服的仙女这等事太离奇了,一点儿不真实。故事里都不这么写的!况且除了一副眼镜,他又没得什么好处! 满怀激动的深呼吸几次,翻过信来,果然见一篇几千字的文字。 《桐花引凤诀》。 17 夜半无人私语时 桐花……引凤诀? “好雅的名字……听起来不是很威风……” 想了想,汤昭又觉得这才对,好的功法就该含义深远,想什么“如来神掌”、“大威天龙”之类太浅白了。 “我看看……嗯……呃……” 坏了! 汤昭陡然如冷水浇头。 看不懂! 这上面的字他都认得,甚至读的出来,可是连在一起一点儿也看不懂。 许多常用的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陌生的词汇,许多陌生的词汇连在一起,形成了晦暗不明的句子。最后晦暗的句子穿成了一篇混沌的文章。 他瞪着篇章片刻,只觉得纸上的墨字一个个长了翅膀,在眼前嗡嗡乱飞。 好像……和书里说的不一样…… 不是照着秘籍能一步登天么? 哪个奇遇主角是连书都看不懂么? 那多耽误工夫!还能不能成功了? 看到最后,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忙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这一定要擦干净,叫人看见了,不说他看书看花了眼,还以为他因为看不懂气哭了呢。 擦干了眼睛,汤昭感觉眼前清晰了一点儿,又重新戴上了眼镜。 还是有点花…… 不对,是又有什么花纹…… 是字! 汤昭精神一震。 之前他视野一角曾经飞快的闪过一行花纹,当时他没在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后来想起了眼镜,心中有个猜测—— 那行花纹不会是从眼镜上闪过去的吧? 但之后再没那种情形出现,他便抛之脑后了。 如今,眼镜上——这回清楚无误的确认了——又闪过花纹了,这回还不是花纹,而是字。 不,也不能说是字。 而是花纹与字的组合。 其中一部分是字,另一部分是和字相同大小的块状花纹,汤昭猜测,也是一种文字? “x功,下x……” 汤昭啧了一声,他好像有过这种感觉,陈总当年考他的时候出过这种题型,叫完形填空来着。 连选项也没有,这完形填空自然是做不出来的。 信上的功法看不懂,眼镜上的文字也看不懂,汤昭叹气。 “我……看不懂。” 他轻声说。 虽然独自一人,他却用的商量的口气,似乎在与人交流。 夜深人静,寂静的房间只有他一人在说话,宛如呓语。 此情此景,多少有点恐怖。 汤昭却很平静,他知道,他并非对人说话,但却有能听懂他说话的。 眼镜片的字符停止了,就像滔滔不绝的人突然闭上了嘴。 更安静了。各种意义上的。 四周静静的,汤昭坐在椅子上,捧着那张功法,陷入了沉默。 夜深人静,最适合思考。 渐渐地,他思路清晰起来,自井底出来几个模糊的念头串在了一起。 他突然一伸手,提起桌上的笔。 这里是黑蜘蛛山庄正院的厢房,桌上摆有纸笔,只是没有墨,他也不强求,就蘸着水在纸上写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一面写,一面轻声念诵,就像当初先生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一般。 念到一半,眼镜上的字迹一变: “玄功,下品……” 汤昭大喜,掷下笔道:“你果然能听懂我说话!” “我就说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我说有仙女就仙女,我说从水里出来就水里出来,还有金斧子银斧子,除了我天底下没人会知道这个故事,你在庙外都听见了吧?” 只要抛开不敢想象的惊恐,静下来慢慢思索,总是能抓住不可思议背后的一点逻辑。 只要是人能想象的逻辑,这奇迹不免又离着人近了一些,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你是什么……存在?是在我眼镜里吗?你幻化为仙女说什么金眼镜、银眼镜,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吧?你是把眼镜修好给你自己住了?你想和我交流,可是不识字……啊,我失礼了,那种花纹是一种字吧?只是我看不懂罢了。不是你不识字,是我不识字,看不懂你说什么。所以我刚刚诵读薛大侠的信,你就听懂了一些字,对照书写,就能显示出来了。” “你真的聪明,只看一遍就能对应文字,比我聪明百倍!可是在井里,你不是会说话么?怎么在眼镜里又不会了呢?你出来咱们说话,聊聊天不好么?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将自己的思路一股脑的说出来,盯着镜片等着回应。 然而,镜片的视野下,眼前干干净净,没有回应。 汤昭有些焦急,一低头,又看向《桐花引凤诀》。 镜片上飞过一行字: “玄功,下品” 汤昭心骤然冷了下来,用手扶住镜片,轻声道:“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到底是跟陈总耳濡目染多年,汤昭的思路远比寻常人开阔。 按照陈总所说,一个东西能听话,能说话,甚至能反馈,它也不一定是活生生的人,有可能是…… 一段程序? 是这么说的吧? 程序那种东西,只有按照规则的判断,却没有自主的意识,它能回答问题,但只是在它数据库的范围里,说白了只是工具罢了。 如果从利害上论,手边只有一个工具,似乎更加安全,但汤昭还是心存失望,他在孤独的夜晚所渴望的,是温暖而亲近的伙伴。 失望之下,他也只能接受,世上并没有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强大、善良、诚恳、和他敞开心扉、能保护他、绝对不会伤害他的仙女。 汤昭心中宽慰自己,暗道:也许仙女就是仙女,眼镜只是眼镜,仙女将眼镜给我,这只是件宝物,能显示些东西,之前用的其他文字,后来录入我写的文字便转了过来。至于那仙女,换上我描述的衣服,或许只是好玩罢了。 不妨先珍惜眼前之物,等脱了此地牢笼,他再回去见那位井底神仙道谢。 只是,这眼镜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它唯一一句能看懂的就是“玄功,下品”,意思是品级? 汤昭一面根据记忆猜测,一面略微沮丧——下品的意思,应该品级不高,怎么他千回百折才得到的功法并非特别珍贵稀奇么? 唉,算了,就算是下品他也看不懂,上品又不知是怎样的天书。 也就是说,这个能看到功法的品级。 搁故事里,叫做鉴定? 也不只是功法吧? 他记得自己的镜片之前还出过一回字,就在那位红披风让他看一个眼睛一样的珠子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完全看不懂,只当是花纹。 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了。 他戴着眼镜仔细查看房屋中的每一寸地方,桌椅、床铺、灯台、纸笔、种种家具摆设再没有引得字迹出场。 看来只有到达某种底线,才能引动眼镜了。 下品……该不会就是底线吧? 只是知道下品有什么用呢? 他如今的景况,鉴定似乎也没意义,但他还是一句一句的写“千字文”,一面写一面讲解,这场“启蒙”,终究还是要有始有终的,一直写到“焉哉乎也”结束。写到后面,开头的水迹已经干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 “你还有不明白的么?若有不懂,我这还有三字经。只是那个不好,有好多典故不好讲解,反而不易习字……” 他一面说,一面挪开白纸,露出文字晦涩的《桐花引凤诀》,自然而然的目光放到了第一行。 突然,一大片字幕如水一般流下。 什么? 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这篇文字竟然是—— 注解?! 这一大篇文字全是注释,只注解了第一句话。一个词一个词的解释,后面还有批注之类。文字虽然也不浅白,但已经是他能看懂的范畴了。 原来关窍在这里! 汤昭心中惊喜,暗道不愧是仙女赠宝,竟能将天书一样的文字解释明白。不及逐字逐句看明白,又往下扫第二句,果然又是密密麻麻一大篇新文字。仔细算来,原文不过几千字,加上注解怎么也得五六万字!纵然他不厌烦读书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心中暗想:好家伙,这里头是什么乾坤万象!下品玄功已经如此繁复,上品又当如何? 一直浏览到最后一句,汤昭正要从头看起,突然看到最后镜片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标志,白色的一个空心小圈。 “句号?” 不…… “好像一口井啊?” 莫名的心中一动,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个标志上。 然后,视野中的某处亮了起来! 18 从水里升起来的…… 视野中,出现一片亮光。 汤昭顺着光看去,发现竟是屋角一洗脸盆,突然大放光芒。那水盆正是洗脸盆,晚上洗过脸后剩有半盆凉水,连块肥皂也没有。 上一次看到发光的水,还是破庙、荒园,水井。 仙女就是从那口井里升起来的。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开玩笑,差远了好么! 当时什么氛围,这里什么氛围? 深山老林,荒园废井,从里面钻出个把仙女啊、神怪啊、鬼狐啊,那是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盆凉水里有什么? 仙女难道会钻洗脸盆么? 汤昭心中吐槽乱飞,却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凑了过去。 果然是水盆里的水会发光,汤昭手凑了过去,光华映在胳膊上,衬得肌肤上一片光晕。 手指入水,汗毛栗栗,如入凉水…… 废话,就是凉水。 手指一撩,水珠儿溅起四散,一粒粒光华莹莹,如碎玉,如散珠,如梦幻泡影。 到底是…… 汤昭沉吟着,想起那晚自己说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一切的开始。那么,似乎自己也应该从那里找找关窍。 “让仙女升起来,需先把斧头扔下去。” 难道还扔眼镜? 汤昭迟疑的把眼镜摘下,接着大吃一惊—— 眼前一片黑暗,光芒没有了! 水盆还在眼前,静悄悄、黑黢黢的。哪有什么光华? 再戴上眼镜,光再次亮起! 连续摘下戴上几次,他终于确认,只有在眼镜的视野里才有光,摘下是没有的。而摘下眼镜看到的,显然才是真实世界。那道光只是虚幻罢了。 倒也说得通。 终究灵异的是眼镜而不是洗脸盆。 虽然是梦幻,但汤昭固执的认定,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至少要扔进几样东西才对。既然不能不戴眼镜,那肯定不是往水里扔眼镜了,可以用别的试试。 茶杯—— 没反应。 砚台—— 咚,沉底了。 笔—— 飘着的。 蜡烛…… 他耐心一样样试,却始终没引动什么反应,心里叹了口气。并非失望,他其实早有猜测,恐怕只有那样东西才有用,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 迟疑良久,他终于心一横,小心翼翼的将功法捧了起来,轻轻地往水里浸去。 他动作轻缓,手指不离开纸张,以便浸透之前能拽上来。 咕噜噜…… 纸张接触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轻飘飘一张纸,入水却仿佛千钧重的泰山石,水浪四面分开…… 一个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的……仙女从水里升了起来。 汤昭呆呆的看着,嘴唇一动。 似乎想说: “好久不见!” 还真是你啊。 这个仙女比水下小了好几号,只有一尺来高,倒与洗脸盆匹配。仙女虽然气质依旧高贵,相貌绝俗,但着实难以带来发自心底的震撼与敬畏了。 仙女没有烟火气,笑容淡雅,一手托着一团金光,一手托着一团银光: “年轻人,你掉的是那个金花引凤诀呢,还是这个银花引凤诀呢?” …… 我特么…… 汤昭闪过一个念头:“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金斧头和银斧头能这么套吗? 他这个桐也不是那个铜啊。 “你……仙女姐姐,你能听我说话吗?” “你是当初那位仙女么?是真实还是幻影呢?” “你在哪儿,是还在井里,还是栖身眼镜中呢?” “你当初为什么要现身给我眼镜呢?对我有什么要求么?” 然而任凭汤昭怎么滔滔不绝的询问,那仙女说完了就不动了,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似乎汤昭不接下去,她要浮到地老天荒。 没有办法,汤昭只得先回答: “都不是,我丢的是……桐花引凤诀。”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发烫,好像在玩一个拙劣的过家家游戏。 可是,那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儿才玩的吗? 他可是已经有五六年没玩过了。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仙女微笑,“金花引凤诀和银花引凤诀都给你吧。” 两团金银光同时向汤昭飞出。 汤昭愣住,他第一次见仙女时,可没什么金的银的,只是把眼镜还给自己而已。这次的动作出乎意料,他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接—— 金银两团光在眼前交织,不等他手指碰到,突然绽放耀眼的光芒,扑面而来—— 一声震动,天地变色,豁然开朗! 周围燃烧了起来,四面八方都是火焰。 通天彻地的火焰,天地间除了火焰再无他物。 或者说,天地本来就是火焰,火焰就是天地。 火焰五光十色,瑞彩流转。 各种鲜艳、绚丽、灿烂的颜色交织流转着。 那不是人间的颜色,不是花的颜色,不是虫豸的颜色,更不是绸缎锦绣轻佻浅薄的染色。 那只能是天的颜色。 是烧云、是烟霞、是雾霭、是霜霰…… 还是天地间的精灵! 他看到了,火焰光华中那五色斑斓的影子。 是朱雀! 是凤凰! 是烈焰中的神鸟! 那神鸟明明近在眼前,却异常模糊,怎么看也看不清。 他努力的看,努力的看,只看见了…… 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金色的羽毛,金的那么灿烂,如有火焰在流动。 他痴痴的盯着,顺着羽毛上的羽支一丝丝看去,越看越是清晰,上面流动的火光仿佛在燃烧……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轰! 汤昭如同枯叶,浴火爆燃! “啊——” —— “昭哥——” “嗯?” 汤昭一下子回魂,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巨大的裂痕,把世界劈成两半,一切景物沿着裂缝出现了歪斜。 ?我瞎了? “昭哥?”卫长乐的声音就在耳边。 汤昭斜了一下眼,在缝隙一侧看见了卫长乐的脸。 呼,我还以为是瞎了,原来是眼镜裂了。 …… 眼镜裂了? 汤昭一把扯下眼镜,果见一片镜片中间有一道裂缝。 “啊……我的眼镜啊!” 汤昭呻吟一声,心头滴血,颤抖着抚摸着镜片。那镜片破的实在触目惊心,左右横贯的裂缝把镜片一分为二,几乎腰斩,也就是镜框箍着方保持完整,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扣下两半碎片来。汤昭一向珍视眼镜,这时心疼的几乎落泪。 怎么回事?昨晚做什么了,好好的眼镜裂成这样? 一念及此,昨晚的记忆立时浮上心头,书信、千字文、注释、仙女、金银、功法…… 这些记忆令他心中乱跳,接着皮肤又感觉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 汤昭正仰面躺在地板上。 梦境现实不断交错,他爬起身来,只见自己躺的正是房间角落,离着水盆不过三尺。背后是他昨晚写字的桌子,桌上书信乱做一摊,纸缝隐隐透出金色。 坏了! 汤昭更是慌乱,忙七手八脚把东西归拢起来,拿在手里不知往哪儿塞,一回头正看见静静站在旁边的卫长乐。 此时天色已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来。卫长乐沐浴在阳光中,表情模糊。 汤昭想到他一进门看到屋中大乱,自己又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景象,窘得脚趾扣地,解释道:“我昨天晚上做梦梦游……呃……我的眼镜坏了,是很重要的长辈遗物。” 昨晚的事一环连一环,奇异非常,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卫长乐神色更奇怪了,轻轻问道:“眼镜是什么?” 汤昭把手中眼镜给他看,道:“就是这个,很少见是不是?可能这世上独一份。” 卫长乐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门窗,见都紧紧闭着,方靠近了一点儿,低声道:“果然你手上拿着东西吗?” 汤昭愕然,突然回过味来,一股凉气直窜上来,失声道:“你是说……” 卫长乐微微摇头,声音越发低沉,道:“其实……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不奇怪,对不对?咱们都经历过。无非您比我更厉害一些,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您能看见我看不见的。” 此时,汤昭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这一日的遭遇——自从眼镜被捞出水来破镜重圆,自己一直戴着,可没有一个人对这新鲜器物多看一眼,仿佛这东西不存在。自己也不是没有隐约感到奇怪,但没有多想。 这么说来,根本没人看见这眼镜吗? 不对啊,这眼镜早就在自己手里,在家里就带着,除了自己别人也都能看见,爹也能看见,邻居大叔都能看见! 难道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枯井里,自己的眼镜就已经遗失了? 什么仙女从井里捞出来,什么金眼镜、银眼镜,什么破镜重圆,还有昨晚……昨晚那奇异的事情,都是自己生了病在妄想吗? 汤昭一个激灵,恐惧之外,又生出一股悲伤。 因为连番遭遇,情绪跌宕,自己已经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了吗? 不…… 不是! 他一低头间,依然察觉到,自己脑子里多了点东西。 19 肝胆 他一转念间,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多了一部功法。 那是一部玄奥非常,但自己极其熟悉的功法。不但熟悉,而且好像研读了十几年一般,不但文字烂熟于心,更读懂吃透,可以说融会贯通。 那不是桐花引凤诀,也不是什么“金花引凤诀”、“银花引凤诀”,那是—— 《神鸟浴火诀》。 哪里出来这么一部功法? 汤昭心中惊奇,从小到大,他唯一见过的功法就是昨晚的桐花引凤诀,但也只是粗粗浏览,如看天书,就是眼镜上出现批注能助他看懂文字,他也没来得及细读,怎么会好像完全学会了这么一部高深功法? 这功法绝对高深,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因为学通了这部功法,连学识都涨了一截,许多概念也自然明了了,让他现在再看《桐花引凤诀》,恐怕不借助注释也能通读大概。 这也太神奇了!恐怕只有传说中的“灌顶”才可解释!而且这灌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平地起高楼,扎扎实实,绝无隐患。 只是他现在练不了,掌握之后他才明白,玄功不是从无到有的基础功法,而是某一阶段的进阶功法,现在修炼是平地泛舟,无计可施,但到了可以修炼的时机后他立刻就能上手,事半功倍。 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感受到疼痛后,他又回忆了一遍功法,发现依旧清晰后,方松了口气,确定这绝不是一场大梦。 还好,不是梦幻,只是奇迹而已。 见汤昭一直不吭声,神色阴晴不定,卫长乐突然伸手指天,道:“苍天为鉴,今日所见所闻我绝不泄露一字,不然叫我死无……” 汤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忙摇手道:“别发誓了,我还能信不过你?这也不是一定要保密的事。我还想请教哪位高人这中间的缘故呢。” 卫长乐道:“您要请教谁是您的决定,自我这里绝不吐露一个字给任何人。” 汤昭想了想,郑重起来,问道:“你也觉得我们遇到怪事不该跟别人提起吗?” 卫长乐也正色回答道:“窃以为当如此。祸从口出,我们既弱小,且不分轻重,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索性一概不说。倘若以后见识多了,能分出好歹来,再与人说也不迟。” 汤昭又想起了隋风的嘱咐,点头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说得对。那晚在庙里你跟我说的事我也绝不会告诉别人。” 卫长乐道:“谢谢您,这是您的好意,但我区区……” 汤昭皱眉道:“这么说话不累吗?你怎么了,睡一觉起来比昨天又见外了?” 卫长乐怔了怔,苦笑道:“我……昨晚没睡好,心中后悔难过,昨天要不是我,咱们本该脱身才对……” 汤昭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眯眼少女的事,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昨天咱们要是跟着那人走了,说不定倒不用后悔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后悔的。”他认真的说,“谨慎保守一万次也无妨,大意送命一次也太多了。所以你的决定没错。要让我选,我也是这样。” 卫长乐叹了口气,道:“是这样。落子无悔,后悔无用。倘若是我一人,选一万次也是不会变的。但连累了您……” 汤昭正色道:“既然同患难,免不了共进退。那不是听你的,就听我的。倘若我一时昏头,把你我都拖累死了,你会怪我吗?” 卫长乐刚要脱口而出,看着汤昭郑重神色,又重新低头沉吟,道:“你也说了,死人怎么会后悔呢?既然死了,自无怨恨。” 汤昭轻轻一合掌,道:“诚如君言!要说信任,也是你在我先。在破庙里你为了提醒我,将关乎身家性命的历险和盘托出,与性命相托有何不同?投桃报李,难道我会记恨这些小事吗?” 卫长乐渐渐放松,道:“是啊,后来你又舍生忘死的救我——我们也是生死之交了。” 汤昭道:“一日之间,一则托生死,二则共患难。可谓一见如故吧?我们也不输于古之贤君子啊。” 卫长乐脸皮终究不如汤昭厚,道:“不敢自比先贤,但能效一二风骨已足矣。再者……我还敬您是我少东家。”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玩笑,汤昭也笑道:“等我给你发工资你再敬我不迟。” 卫长乐长出一口气,提醒道:“昭哥,把手上的东西收一收吧。” 他指的是汤昭满手的书信还有黄金。 汤昭反应过来,忙把信件塞进原来的信封里,拿在手上略显沉重。 卫长乐并不插手,道:“早上他们来送饭,我替你接了。亏了他们没进门,不然这满桌子……你也太不小心,财不露白,这里又不安全。” 汤昭道了谢,道:“谁知道我会梦游?我本来也没想到有黄金。”当下解释两句,眼镜的事太过神奇,只把前日薛家门口登门遭拒,反而赠金一连串事说了个大概。 卫长乐听完一阵无语,道:“昭哥……我要是你,在薛家门口察觉到里面有金银,绝不敢这样带在身上。” 汤昭道:“是啊,旅途不便,路上又不安全。可我没落脚的地方,不知道放在哪里……” 卫长乐摇头道:“不是——应该先挖坑把书信埋了,然后赶紧从小路逃走——要是栽赃陷害怎么办?” 汤昭“啊?”了一声。 卫长乐道:“像这样明着不说,暗中却夹带金银的,只有薛家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自然就没有人证。到了晚间,他们带着官府的人来拿贼,把你半路截住,说你偷了东西,打开书信人赃并获,当时将你交官问罪甚至当场打死又如何?死了也脱不了贼名!” 汤昭听得满头冷汗,道:“还……还有这种事?” 卫长乐道:“这世上什么事都有。”他说到这里,又想到昨日那事,道,“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并不总会发生。” 汤昭道:“何至于此呢?煞费周折图什么?” 卫长乐道:“缘故有许多……可能是报复,可能是灭口,也可能是有所图,或财或色,或者是绝后患,甚至是看着你讨厌。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碍着别人的事。不是说每个人都这样阴损狠辣,只是我只会用最阴暗的揣测。” 汤昭越想越觉得可怕,道:“你们都这样提醒,可见是我不懂世事。唉……天底下的事这么……还好这回不是。这回应该不是。” 他重复了两遍,终于还是有了判断。 这回不是恶意! 用金银栽赃已经很奢侈了,断无再搭上一篇功法的道理,这样重要的功法,半路出现一点儿周折,那可是天大的风险。薛大侠终究还是好意,这次他运气不错。 不过若真的发生卫长乐说的事,他是一定落入陷阱的。 发生这种事,汤昭没防备不是说他蠢,没发生这种事,卫长乐这样揣测也不是心中阴暗,而是两人境遇不同、经历不同,所知所想也截然不同的缘故。 他又问道:“现在我们在这种地方,该怎么保全财物?” 卫长乐思索道:“咱们还没见过那位大人,往后前途都不明确,你先贴身藏着吧。如果真是灾祸,你藏着金子万一有机会贿赂,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如果不是灾祸,那就寻个合适的时机埋在隐蔽的地方,等事情过后再取出来。” 汤昭点头,这是四平八稳的主意,目前看来也只有如此。 此时,就听有人喝道:“快出来,大人要见你们。” 两人同时一凛,汤昭道:“就来。”随手在昨晚还神妙无比现在却平平无奇的水盆里洗了洗脸,有用梳了梳头发,当先出门。 门外有公差等待,带着两人从院中穿过。原来这院子虽是正院却也是后院,前面另有一重院落是主人会客的所在。 刚进前院,就听有人愤怒道:“刑……大人到底在玩什么?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代替我们庄主待客啊?” 汤昭闻音辨认,正是那丫鬟圆晴。 就听有人道:“镇守使少时自有交代。你安静些,勿要冲动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只听门帘一响,有人冲出门来,正是气的脸色发白的圆晴。 20 堂下何人要害本官? 21 二选一 汤昭目瞪口呆,这是绝没想到的事,指着画像道:“这……这怎么看出是我?” 这画像已经尽力画一个俊朗少年了,但要从图画追溯到某个真人那是绝无可能,当然也和汤昭没什么联系。 邢大人笑道:“你看看——这难道不是你的长命锁?” 画中少年戴着一个长命锁,倒是和汤昭的有几分相似——在合阳县说一个戴着相似锁年纪相似同样俊朗的少年是汤昭,倒也说得通了。 这回汤昭真的费解了,喃喃道:“谁找我?我没惹谁啊。” 要说他惹到的人,只有……某个人贩子? 现在人贩子都这么嚣张了么?抓不到还能悬赏? 他忍不住想:你早说我值一千两,当时我为了报答风哥,说不定就卖你了。 邢大人道:“凭你一千两的赏格,若不在我这里,早晚都得被抓走。” 汤昭道:“那我还要谢谢大人了?” 邢大人随手把画像按在桌上,道:“知道我要你们来干什么么?” 一句话,说的汤昭背脊一直,卫长乐脸色一白,登时气氛大变。 气温好似下降几度,汤昭站直身体,定了定神,字斟句酌道:“不敢妄加猜测,大人相招,想来必有差遣。” 此乃一句废话,汤昭是为了避开“捉拿、追捕、罪犯”这些字眼儿。此时实乃关乎存亡前途的关键,倘若刑大人认了,就能避开最坏的可能。 邢大人慢悠悠道:“你倒也聪明。我确实找你们有事,本是件小事,现在倒越弄越大了。你说你跑什么?你不跑我能这么追么?端的劳民伤财。” 汤昭心中略一松,暗道:还好。不是犯案。 卫长乐突然道:“大人……”声音微微发抖。 邢大人嗯了一声,卫长乐道:“您找我的事……不需要两个人吧?如果……如果一个人也行的话……” 汤昭心中微动,倒不是感动他救自己,而是感动他说出这几句话所需要的勇气。 邢大人抬了一下眼皮,道:“两个人更好,一个人也行。这样吧,我考考你们,你们抢答,回头我把更废物的那个放了。” 汤昭心想这个邢大人的性子真够恶劣的。 正想着,邢大人已经道:“桌子上是什么字?” 汤昭和卫长乐几乎都脱口而出:“刑。” 桌上写着一个字,笔画微微泛光,似乎是用荧光写出来的。 刑,刑罚的刑。 刑大人道:“很好,各加一分。你们记住了,我姓这个字。现在呢?” 话音刚落,光芒扭曲,形成了一个新字。只是这个光芒和之前的颜色不同,之前泛黄,这次发白。 “死。”又是几乎同时。 只是念出这个字,汤昭觉得有点阴森。 邢大人笑道:“很好,看来从你们当中挑一个废物出来真不容易。” 这时,卫长乐拉了拉汤昭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 汤昭略一沉吟,邢大人啧啧道:“怎么回事?串联不应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吗?” 汤昭想了想,道:“邢大人,无论我还是卫长乐,都是一介草民,生死去留,都在您一念之间。学生斗胆,若为周全计,要把我们都留下,那我们无话可说。若您有宽容之心,真想把我们放回去一个,那我回去。” 邢大人本是不以为意的听着,听到最后,道:“你这就决定了?不再争一争?” 汤昭道:“一则不需争,我们交流过,已有默契。二则不敢争。” 邢大人道:“不敢?” 汤昭道:“记得之前您在山下发怒,正是不喜欢我们‘义气争先’那一套。如今再来一遍,岂不是故意犯您的虎威?学生等不敢造次。” 邢大人啧了一声,道:“听听这阴阳怪气的口风,不愧是个读书的种子。” 汤昭深觉无辜,他从来都是直言坦白的,不知为什么老有人觉得他在阴阳怪气。 “喵——” 一声猫叫,却是趴在椅子上的大胖猫伸了个懒腰,换了个不屑的姿势又趴了下去。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的汇聚在猫屁股上,汤昭心头一亮:这不是薛府门口那只大猫吗? 好像是,但总觉得有点不一样。 似乎是…… 皮毛更鲜亮了? 那一身绒毛,像金子一样明亮,似在隐隐发光。 大概是节奏被猫打断,邢大人懒得和小孩子再玩耍了,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个小测试,根据结果,要么我就留下你们两个,要么就放你走。” 卫长乐忙道:“多谢大人。” 刑大人道:“那就从你开始。跟我进来。汤昭在这里等,桌上的东西可以吃。”说罢起身。 这屋子是一明两暗三间,刑大人带着卫长乐进了另一间,门自然关上,隔绝内外,一点儿声音也传不出来,可不似刚刚汤昭呆的那间四面漏风的偏厅。 厅堂中安静如死水,汤昭心中惴惴,站在厅中等了一会儿,坐到了刑极之前座位旁边。 左手边有个几案,放着四色点心攒盘并新鲜果盘,另有一壶清茶,想必是之前用来的待客的,也是刑极说“可以吃”之物。 点心香气扑鼻,几乎没动过。 虽然汤昭在山庄吃了两顿,但都是馒头咸菜哪比得上点心鲜果?随手取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大口。 汁水淋漓,一股鲜甜顺着喉咙流下,满足无比。 那是很久很久没吃过的味道。 想当初家里虽不豪富,衣食还是宽裕的,不但多养了一个四肢不勤的陈总,便是他自己兜里也常常揣着些小钱,就在街上买点糖啊果啊的。他还记得糖人儿两文钱一个,糖葫芦三文钱一串,秋天的桃子一文钱一个,但买不到最大最红的。 他钱不多的时候,就买一个桃子,边走边吃,还有剩下的钱就去看戏,或者蹭着看街边的撂地杂耍,日落才回家。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一晃,都半年多了啊。 “喵——” 猫叫声打断了他的追忆。 对了,脚底下还趴着一只肥猫呢! 这只猫让他想起了…… 想起个屁啊,他没养过猫。 不过不妨碍他想撸。 开心的伸出手去,汤昭决定先挠下巴。 手指刚靠近,那猫儿一下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从皮毛里散发的慵懒气为之一空,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一双金黄的眼睛。 汤昭一愣。 猫……在白天也会竖瞳吗? 紧接着,他一阵恍惚。 “喵?” 一声之后,他清醒过来。 刚刚那声猫叫…… 是他叫的? 他疯了吗?学猫叫? 好蠢! 他连连摇头,倒也没多想,下意识犯蠢这等事,偶尔也会出现。 好在这里没人。 移开目光,他从口袋中取出糖来,递给猫儿: “吃糖。” 肥猫胡子动了动,一张口,把糖吞了,又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态。 汤昭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颗,突然想起:谁告诉我,猫喜欢吃糖来着? “汤昭,进来吧。” 声音虽平淡,汤昭却是一凛。 刚刚逗猫的趣味陡然散尽,他又回到了现实。 猛然抬头——里屋的门已经打开了。 但是没见到卫长乐出来。 洞开的屋门仿佛貔貅的大口,只进不出。 汤昭深吸了一口气,随手将桃核捏在手里,自行起身,投入那张大口中。 21 剑如霜雪气如虹 不对劲! 汤昭一步踏进里屋,登时心中一凛。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香。那是檀香的味道,浓郁刺鼻。汤昭一瞬间被刺激的几乎呛住,忙掩住口鼻。 即使檀香浓郁到这个地步,汤昭也隐隐闻到香气掩盖下,另一股气味—— 血腥味! 汤昭汗毛倒竖,惊惶的四处张望。里间是一间还算开阔的暖阁,南面盘炕,刑大人盘着腿坐在炕上。面前正焚着一炉香,烟气弥漫,隔着烟雾,他的脸在氤氲中轮廓模糊。 屋中除了邢大人,再无旁人,他心中更是紧张,顺着被遮掩的血腥味去寻,自然而然看向地面。 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色。 但汤昭总觉得哪里奇怪,似乎是……干净的过分了? 越思越想心中发寒,汤昭再抬起头看刑大人。隔着烟气,隐约可见这位大人微垂着头,似乎情绪低落。 他心中越发不对劲,赶到邢大人对面,压着嗓子问:“大人,你不会把卫长乐……吃了吧?” 刑大人猛然一抬头,这一瞬间,他似乎是想笑的,但紧接着恢复了肃然,突然道:“你杀过人吗?” 汤昭愕然,道:“杀……杀人?什么杀人?” 刑大人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杀人,喀——” 他手掌往下一劈,“这样。” 汤昭越发莫名其妙,道:“当然没有啊。干嘛要杀人?” 刑大人点头道:“看你的小身板拿不起杀人的刀,会用毒吗?” 汤昭满心古怪,道:“用毒?毒药吗?砒霜啥的?” 刑大人摇头,道:“砒霜?那东西可不够。” 汤昭不说话,他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古怪,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心想:不用砒霜用什么?氰化钾?河豚毒素? 刑大人看了他一阵,又重新低头,漫不经心道:“看你傻乎乎的样子,确实不像会下毒的。下毒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用毒的人更是心思机敏,百折千回,盖因用毒最重要的要旨,就是‘防不胜防’这四个字。” 汤昭当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然而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这刑大人的思路太奇怪了吧? 刑大人慢条斯理道:“所谓防不胜防,就是要想在人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说,眼前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新鲜水果,一个是烹制的点心。应该在哪里下毒?一般人肯定觉得点心是人做的,水果是树上摘的,点心里更容易下毒。但是呢,会下毒的人却会反其道而行之,在果子里……” 汤昭越听越不对,到后来仔细一想,脸都绿了,手一抖差点儿把桃核扔出去。 就听刑大人笑道:“所以我们在这毒蜘蛛山庄里一举一动都要非常小心。比如说我桌上的那些果品,我便仔细检查过,绝没有下毒……” 汤昭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觉得脖子上汗津津的,竟吓出冷汗来。 紧接着,他一回味,就是一阵气结—— 这家伙说这么一大篇话是什么意思?打进门来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东拉西扯,叫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为了戏耍自己? 这人也太恶劣,太无聊了吧?! 就听刑大人哈哈大笑,明显开心起来,道:“怎么样?心情愉快多了吧?” 汤昭这才肯定他真是戏耍自己,恼怒道:“我心情一直很好,我看大人你心情才不好吧?是不是长乐刚刚没通过考验,你才这样?大人是朝廷贵人,不会因此便为难小孩子吧?”说到最后,他又有点无奈,毕竟想到自家性命在对方手里。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本镇不会怪他,要怪也该怪这世道—— 这狗`日的世道!” 他轻而愤恨地骂了一句。 “我叫他先回去了。” 汤昭又松了口气,道:“他真的没通过?倘若学生侥幸通过,能放他走吗?” 刑大人道:“放不放皆无妨。他自己说无处可去,要等你有了结果再做打算。反正这里衣食有蜘蛛山庄管着,又不吃我家的白饭,随他去了。” 想想也是,汤昭道:“请大人出题。” 刑大人往后靠了靠,仰头正靠在靠垫上,姿势甚是安逸,道:“你身后那个匣子看见了吗?” 汤昭回头,果然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四尺来长的匣子,就听刑大人道:“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一打开匣子,匣中放着一口剑。 剑长四尺,剑鞘乌黑,上面錾有银色花纹。纹样似是一头独角神兽,细纹如水银般几欲流动。神兽双目明亮,神态威严,望之肃然起敬。 汤昭心生敬意,竟不敢伸手去碰,道:“要我……拿这把剑吗?” “拿过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剑柄。只觉得入手微沉,右手捏住剑鞘,又回头看一眼邢大人。 没想到刑大人也正盯着他,目光凝重又焦切。 汤昭本来有些紧张,被他看得更紧张了,手指一送。 刑大人开口,声音哑得几乎无声,只剩下口型—— “拔剑!” 手指一拨,剑身脱鞘而出—— “好剑!” 要说汤昭一直读书习文,只玩过纸笔,从没玩过刀剑,应该分不清好坏高下,但好剑的魅力人人都能欣赏。 剑身雪白,亮如霜雪。剑柄质朴无华,乌黑沉密。 剑刃和剑柄黑白分明,如阴阳两分。 与此同时,汤昭浑身一震—— 这是…… 力量!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在汤昭身体中喷涌。 先如泉眼,后如山洪,最后如银河落九天! 滂湃的力量充满了汤昭内外每一寸,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深入骨髓,透入精神,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不焕发无穷无尽的能量,仿佛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这力量如此强悍,偏偏没有伤害汤昭分毫,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适,最多最多有些心理的失衡,因为他的思维难以适应他掌握了如此力量。 一瞬间,他紧紧握住手里的剑,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眼前的一桌一椅……甚至那个人,只需一剑,皆可斩断! 冷静…… 他拼命的深呼吸,压下心中的蠢动,让自己从肆意的破坏欲中挣扎出来,这很费劲,他也花尽了心力来控制自己。 好容易,他身心一轻,算是恢复如常,只是那种滂湃的力量还在身体内,感觉非常愉悦。 “刚刚你是不是想砍我来着?” 刑大人突然说道。 “嗯,”汤昭没否认,一则是他向来喜欢说真话,二则,似乎有了力量之后说话也会更直白张扬一些,“不只是你,我刚刚差点抡起来横扫千军来着。这剑好奇怪……我是怎么了?” 刑大人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爽朗,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千斤枷锁,从里到外更轻松了:“这把剑是不会催人杀戮破坏的。你想挥剑只是你的本能。身怀利器,杀心自启,那也是寻常。” 汤昭道:“原来我本能是这样的?。” 刑大人懒懒地道:“你能克制已经不错,刚刚你就算真的砍我我也会原谅你的。” 汤昭道:“那我可能不会原谅我自己。这把剑为什么……” 刑大人没直接回答,反而道:“有力量的感觉怎么样?” 汤昭坦诚道:“痛快。” 刑大人道:“想不想永远拥有这力量?” 汤昭惊喜道:“可以吗?” “当然不行咯。” “……” 刑大人略微正经了一点儿:“不是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保留?想要可靠的、长久的力量,只有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修炼出来。你喜欢剑法吗?” 汤昭脱口道:“当然喜欢!” 刑大人道:“真的喜欢?比读书还喜欢?” 汤昭道:“读书也很好……可是学剑最帅了!” 若在平时问他为什么想学武,他必说是为了安全,为了生存,为了把握命运…… 那些都是真实的、理智的、切在眼前的理由,但当他身上拥有充沛的力量,心头压住的大石暂时挪开一点儿,露出真心,他脱口而出是—— 很帅啊! 那是他从小憧憬学剑的初心啊! 刑大人莞尔而笑,竖起拇指道:“说得好。精神气十足!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少年人,感觉活着还有希望了似的。” 说罢他坐直了身子,猛然间精神抖擞,再无之前若隐若现的沮丧气息,道:“喜欢剑就学剑,从头开始,练功、练招、练剑!再乘风御剑,如雷动于九天之上,纵横碧落黄泉之间,只手擎天挽狂澜于既倒,不枉你长了一张少年英雄的脸,生了一颗慷慨侠客的心。” 汤昭怡然神往,道:“若能如此……”突然,他反应过来,讶道:“您愿意教我剑法吗?” 刑大人道:“那要看你想不想学。” 汤昭更加惊喜道:“当然——” 紧接着,他又明白过来,非亲非故怎么会有人教自己剑法? 莫说剑法,就是最粗浅的拳法,去武馆里也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经过考试才学得到。 有获得自然要有付出了。 这么说…… 汤昭定了定神,问道:“我这算通过考验了吗?” 只是拿起剑就算通过考验?这也太简单了。 故事里还需要从石头里往外拔呢。 那卫长乐是怎么不通过的呢?拔不出来吗? 刑极道:“别着急。你握住剑站好,单手。脚分开,一前一后——” 他指挥着汤昭调换了姿势,近似于剑法的起手式。汤昭依言照做,凭着浑身气力十分轻松,只是剑下还坠着很长的剑穗,他不得不把剑举高一点以免拖地。 “就保持这个动作,咱们聊聊。你可以问问自己的疑惑。今日我心情好,知无不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汤昭一怔,倒思忖起来,他确实是有满肚子疑惑,但刑大人叫他敞开了问,他倒不知道从何问起。 思量再三,汤昭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大人,那天躲在树丛里射箭的人,是你吧?” 22 身怀利器,杀心自启 刑大人也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眯眯道:“本镇是堂堂朝廷五品镇守使,镇一府千里天魔阴煞,护佑黎庶万民,会躲在草丛里射冷箭吗?” 汤昭毫不客气道:“倘若是别的大人我绝不会如此猜测,但是大人你……就是你吧?” 刑大人呵呵道:“纵然是我,你以为本镇会承认吗?” 汤昭只有叹为观止,这五品官老爷的下限真的低啊。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您堂堂五品官,为什么钻草丛呢?” 刑大人笑道:“你不是刚刚还说这不奇怪么?” 汤昭道:“我是说您可以做的出来这等事,但总得有点理由吧?就像您今天假扮黑蜘蛛山庄的人,也是有的放矢吧?” 刑大人笑道:“你猜猜看?你既然想到是我,应该也把前因后果想的差不多了吧?” 汤昭无奈道:“您不是叫我问么?到头来还要我猜?我猜是为了……为了驱逐?” 刑大人点头道:“没错,我在银杏林里巡逻,专门驱逐闯进来的蠢货、倒霉蛋和讨厌鬼。” 汤昭指了指自己,刑大人道:“你是倒霉蛋,比较少见,所以我放你一马。其他的另外两者居多。” 汤昭皱眉道:“杨义士……” 刑大人轻描淡写道:“是个蠢材。他若事前稍作准备,去县城里打听打听,便知道朝廷发布了兑榜地转移的公文,薛府早已不能兑榜,去之无用。若稍存谨慎,看到河上桥梁全断,且是人为砍断,便该猜到对岸有变故,就该退避三舍,岂能大喇喇砍树造桥?一样也不做,可见是个没心没肺之人。所以也是讨厌鬼。” 汤昭无力道:“杨义士是外乡人,远路而来……” 刑大人道:“那不更加愚蠢?专程而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倘若是小孩子倒也罢了,看他也长了不少岁数。除了愚蠢之外,也没有其他优点。譬如说,面对威胁,殊死一搏的勇气?能屈能伸的气量?分析问题的冷静?哪怕是迎着箭冲过来呢?我也会放过他,说不定还给他好处,就像对你一样。可惜他是真的平庸无聊,不知所谓。若不是看你面上,我让他带着那头蠢驴一起跳到沟里去。” 汤昭匪夷所思道:“你刚刚还说他是蠢材,现在又说希望他不知死活的冲上来?” 刑大人笑道:“至少与众不同不是?我希望看到超出常人的人,能人所不能的人。哪怕是超出常人的愚蠢,大愚近乎勇嘛。如果是真正经过思考的、奋不顾身的勇气,就格外珍贵了。我会特别喜欢这样的人。”他盯着汤昭。 汤昭能听懂他的暗示,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道:“难道说你特意凌辱一个义士,逼得他险些自杀,是因为你个人看不上他?” 邢大人一愣,眉毛微扬。 汤昭接着道:“你武功高强,你可以讨厌不冲上来的人,尽情凌辱他。你也可以讨厌冲上来的人,觉得太蠢杀了他。这不是全凭一念之间?我知道江湖强者可以为所欲为。可你不是朝廷命官么?他不是真正有义行的朝廷义士的吗?” “作为义士,他不该得到朝廷的一点尊重吗?做为命官,你不该给他一点尊重吗?哪怕是寻常一声‘此路不通’呢?” “连朝廷命官和朝廷义士之间,都没有一点道理可讲?我……我真的觉得你这样——是不对的。” 话音刚落,他体内渐趋平静的力量重新沸腾起来。 雪白的剑刃,一道弧光闪过,森然之意大盛。 那道寒光吞吐不定,呼之欲出! 霎时间,汤昭心中喷涌出一种情绪,接近义愤,极度冲动,就要挥剑而出—— 刑极半身直立,手紧紧扣在桌上,如猎豹蓄势待发,百忙之间仍看了一眼剑鞘。 剑鞘上那只银色的独角神兽栩栩如生,眼睛愈发明亮,银色近乎璀璨,圆睁的双眼如同怒目! 当啷—— 汤昭把剑抛入剑匣,站在原地,大口的喘气。 长剑脱手,力量瞬间抽里,那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也渐渐平息。 刑极盯着他,道:“既然义愤填膺,为何不出剑?刚刚没感受到吗?你有力量出剑。” 汤昭喘着气道:“有力量就能出剑吗?那不是我的力量,也……不仅仅是我的愤怒。” 他会愤怒,会冲动,但刚刚那股怒气中有他从没出现过的情绪—— 杀意! 杀意像一根绷紧的线,连着他的心和手中的剑。 杀意一动,就要杀人!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我刚刚说了,因好恶杀人是不对的啊!” 他刚刚还很喜欢那把帅气逼人的剑,但剑提供的好像还不只是力量,而是直冲他的内心。 是扭曲吗? 不,他说的是自己想的,只是被放大,就像在火上浇油。 这是正经的剑吗? 不是故事里说的滋长杀意、控制人心的邪剑吗? 刑大人默然,双目看天,似乎在悲伤,又似乎有些失望,但最像的还是在回忆,道:“你不想杀我,但你还是认为我是错的。” 汤昭点头。 离开了力量,似乎也抽离了一部分勇气。他好像不再敢长篇大论的指责一个高官强者。但他还不至于否认自己的内心。 刑大人看了一眼剑鞘,那只神兽的目光已经黯淡下去,道:“你认为我是错的。剑也认为我是错的。那……应该是我错了吧。” 汤昭疑惑:剑还能判断对错?难道不是跟着我的判断走吗?它还有独立的思想? 难道说刚刚他说刑大人不对,剑不这么认为,杀意就不会产生吗?力量也不会暴涨? 那它不是激发杀意,而是惩恶扬善? 等等…… 独角、怒目、对错…… 那不就是…… 刑大人道:“把剑拿起来吧。它不会撺掇你杀人啦。其实你自己想想,就算有剑的力量加持,你能杀了我吗?” 汤昭摇头道:“不知道,刚刚我还真觉得我所向无敌呢。大人你更厉害吗?” 刑大人道:“一把剑再厉害也赢不了剑与剑客的。”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里悬着一把剑,“何况这把剑是被封印的。别看你刚刚觉得多厉害,其实说不定劈过来我毫发无损呢。” 听他这么说,汤昭反而失望,刚刚他真觉得有剑在手,无可匹敌的。原来是错觉吗? 将信将疑的又拿起剑,力量又回来了,这回力量不再如火焰爆燃,而像静静的湖水,风平浪静却又深不可测。 这样的力量还是被封印过的么?那被解开又有何等奇迹呢? 刑大人道:“好了,你还有想问的么?能提问的时间只有拿起剑的时间,时间可不多了。” 汤昭明显感觉到了疲劳,那股爆发是有代价的,他现在体内的力量依旧强横,但身心感到了疲惫。想来掌握这样的力量是有时限的,而且被刚刚那一拨大大缩短了。他又问了第二个迫切想问的问题:“我……见过薛大侠吗?” 刑大人面无异色,漫不经心道:“嗯,那天在薛家门口你不是见过他了?” 果然……那位老者便是薛大侠。 汤昭早有猜测,还是有些惘然,低声道:“他比我想象的老很多……陈总去世的时候也没这样老。” 陈总还叫薛大侠老弟呢。 刑大人道:“两个月之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口气中也有微妙的喟然。 汤昭又问道:“他堂堂一县大侠为什么跑来开门?” 刑大人道:“府里没旁人,他不开门谁开?我不也亲自巡逻?” 汤昭道:“是遇到什么大麻烦,把其他人都疏散出去了?只剩下两位光杆儿司令?” 刑大人简单道:“对。” “难道是……”汤昭紧接着问道,“阴祸?” 刑大人道:“阴祸……按一般人的理解,就算是吧。” 汤昭道:“检地司是来解救他的么?他还有救吗?” 那封信里的措辞,分明是交代后事,可是汤昭看检地司赫赫扬扬,又是抓人又是征地,怎么也不像没救了呀? 他真希望能够挽回,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而且总在凋零。 刑大人道:“你既聪明,我也不瞒你。检地司是追着阴祸跑的。要说我们万无一失,乡野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是哪里来的?要说我们没用,我等实实在在拯救过成千上万的黎庶苍生。这次也有一样,我们,包括薛大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并没放弃努力。所谓尽人事,听……” 说到这里,他冷笑道,“怎么能说听天命呢?我们是要逆天行事的。” 他正视汤昭,道:“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23 杀人者死 “加入……加入检地司吗?” “也是加入这次在魔窟的作战。” 刑大人道:“虽然我们早做好了准备,但跟魔窟的战斗是永远也准备不完的。检地司人手有限,我得抓紧每一分力量。” 他指了指汤昭和他手中的剑:“其实在门前你看到术器受到刺激,我便猜测你有灵感天赋,想要将你留下,薛老头执意不许。我看在他不要命的份儿上放你离去,另寻他人。正好附近有一场魅祸……” 汤昭重复道:“魅惑……”他不确定是不是那两个字。 刑大人道:“魅影惹出来的灾祸,属于小阴祸。范围不大,但是为祸很厉害,一般是逃不掉的。我得知了有位小朋友,嗯,就是你的新朋友能逃脱,多半也是有天赋的,就去追他……” 汤昭又忍不住道:“你们的排场可不像是追人,快赶上捉拿响马了。”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响马哪有检地司的差事要紧呐?官府办事都是这样的。何况那位小朋友很会躲藏,他从官差手里逃出三次了。逃一次就是犯人,逃三次就快成钦犯了。” 汤昭道:“人被追就会逃,这也不奇怪吧。” 刑大人道:“我原也以为不奇怪,没想到啊……追他可真是赔本买卖,差点儿就叫我白费功夫。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兜兜转转找到了你。这才是天意。” 他神色严肃:“以我检地司的作风,需要你你就要上,从不讲什么人情,唯独我佩服薛老头两个月坚守,是条汉子,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要是想抽身事外——这也是薛来仪——的愿望我就送你走。你要是愿意留下,我会用一个月的时间教你剑术和防身之法,你就拿着这把剑站在我身边,咱们并肩消弭这场大祸。” 汤昭低头看着那把黑白分明的剑,脑海中回忆着那种呼之欲出的力量,沉吟道:“如果能平乱,真的能救薛大侠活命么?” 刑大人正色道:“其实希望不大。这场阴祸其实从他倒下那刻才开始。所以他一直用命做拖延,坚持不倒。三个月也熬得油尽灯枯。我们是为了救其他人。” 汤昭再次低头看着手中剑,此时他已身心俱疲,但仍不舍得放下,额上落下汗来,道:“既如此——义不容辞。” 最后一个“辞”字出口,剑又亮起,白色光芒跳动了一下,但紧接着又熄灭,仿佛回光返照。 刑极大笑,扶住汤昭的肩膀,语气轻快:“好。别看你现在不懂武功,可你与此剑是天作之合,若能完美发挥它的能力,必是此战一大主力。此战过后,我接引你进检地司,虽然不能再持这把剑……” 汤昭一愣,道:“我不能一直拿这把剑?” 刑极顿了一下,道:“拿这把剑条件很苛刻,一般战斗一次也再也不能用了。不过你天赋很高,进检地司锻炼几年,就有机会拿到自己的剑。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把剑呢。” “说眼下,咱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一个月。你需要做好准备,武功、剑法还有觉悟。这些我都会安排人来教你。如果时间宽裕,我真想亲自教你。可惜我也很忙,也有许多布置要做。天时,地利,人和,无不要紧。日月有常,天时需要人算。黑蜘蛛山庄是个好地方,有地利,咱们先占下……” 就听外面有人隔着窗户道:“刑极,你把哪里占下了?” 声音娇酥柔腻,懒洋洋的听得人耳朵发痒,汤昭本就疲累到了极限,不由得手一抖,当的一声,剑尖掉头戳在地下。 他唬得一跳,这样神奇的剑戳在地上,还不把地面戳个窟窿? 忙拽起剑来,低头去看,只见剑尖戳中的地面—— 没事。 地面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别说损伤,连个白印儿也没有,还不如给烧火用的铁筷子戳一下。 …… 汤昭一时震惊—— 刚刚那股无坚不摧的气势是唬人的吗?难道只能给持剑者力量,这么雪亮的剑刃,却是银样镴枪头? 这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那娇媚声音在耳边道:“小朋友,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难道是我吓坏了你么?” 汤昭回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失礼了……” 只见背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她是如此的白,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堆雪,一团光,看得汤昭把眼睛眯了起来。 接着,他才看清那女子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向上挑起,露出鹅蛋脸、水杏眼,含情带笑一张好容貌。 他在看那人,那人也在看他。 目光在汤昭脸上搁了一会儿,那女子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汤昭的脸,笑吟吟道:“现在看到我了吧?可不可怕?” 汤昭一时讷讷,刑极笑道:“黑寡妇,莫要调戏小孩子,你来调戏我好了。” 那女子黑寡妇收回手,嗤笑道:“刑极,你又忘了照镜子了,我有这样饥不择食么?况且小孩子不是你先下的手?临时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娃娃来,糊弄两句就要人卖命,你们检地司的训导营都是吃干饭的吗?” 汤昭暗中诧异:原来她就是黑寡妇?怎么她叫黑寡妇,上上下下弄得漆黑挂相,她自己反而穿一身白? 身穿白衣,名不副实的黑寡妇款款坐下,道:“刑极,你怕是属盐汤的,流到哪哪咸(嫌)。我才刚刚回来,就有几十个状子告你横行霸道。” 刑极不以为意,道:“检地司嘛,哪有不讨人嫌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黑寡妇道:“我看你就是浪催的。听说你还瞧上了我庄主的位置?我若再不回来,黑蜘蛛山庄就改姓了?” 刑极笑道:“适逢其会罢了,不然五毒会的产业送我,我还嫌牙碜。”说着对汤昭道,“你先回去,我和尹庄主有事要谈。” 汤昭答应一声,道:“这把剑……” 刑极随意道:“放回去。” 汤昭点点头,转身放剑。 放回之前,他心中依旧疑惑,倒想试试这剑锋是不是假的,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刃口。 没感觉…… 不但没有割破,简直就不像碰到了利器。 又按了一下,这回加了力气,还是毫发无损。他把剑圈回来,在手背上拖拉,就觉得手背上有触感,但与肌肤两不相犯,还不如用指甲去划。甚至增加力气剑刃都不往前压,好像自己的手是一堵墙,剑刃撞在墙上,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好……没意思。 合着自己到时候举得是铁锄头? 靠砸? 并不帅啊…… 汤昭意兴阑珊,就要放回去,就听见黑寡妇在后面道:“你不用试了,那把剑是不伤任何东西的。” 汤昭嗯了一声,黑寡妇又道:“不信你砍他一剑试试。” 刑极眉毛一扬,看了黑寡妇一眼,突然笑道:“正是。你过来砍我试试。” 汤昭摇头道:“您非要吃我一剑是怎的?” 刑极两次三番说什么砍他无妨,汤昭都觉得他就是欠劈。 黑寡妇笑道:“叫你试试你就试试。他无故抓你为难你,难道你不想回报他?有我在这里,他自己也同意,你便砍他绝无后患。” 汤昭无奈道:“无论有没有后患,也不能随意伤人啊?” 这回倒是黑寡妇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一番汤昭,又对刑极道:“这样的孩子怎么和你混到一处了?” 刑极不回答,正容端坐,道:“汤昭过来。” 汤昭走过来,刑极道:“第一次拿剑,就这么起来放下,什么也不做,不觉得遗憾么?你不会用剑,我教你一招,就接着你刚刚那招抱剑式。”说着简要的说了一个招式。 这招真正简单,就是一个向下斜劈的动作,接上剑尖向上的抱剑十分顺畅。汤昭自然一下子就学会了,虚劈几下也似模似样。 刑极道:“你这只是比划,要正经发力才能试出威力。来,你转过来试试这招。” 这个方向试剑一定会劈到刑极,汤昭蹙眉,刑极不耐烦道:“叫你试便试,我看的就是你怎样出剑。现在不试,回头哪里去试?现在你面对的是我,你自己想想,能伤到我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剑也不开刃,刑极又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伤他不得,汤昭也真的想试试长剑出手是什么感觉,便不再犹豫,依他指点,手臂发力,一剑劈下—— 鲜血飚撒! 一道深深的伤口从刑极肩头一直拖到另一侧肋下,几乎横贯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染透了他的公服,也溅了汤昭一身。 汤昭目瞪口呆。 刚刚出剑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划开刑极的身体就像划开空气,连划一层纸都不如,之所以没把刑极开膛破肚,只是剑的长度不够,如果剑刃再长几尺,甚至能把刑极剖成两片。 可是…… 为什么? 那不是一把不伤人的剑吗? 汤昭脑中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我……你……” 刑极表情不动,要说有变化,也只是眼睛瞪的大了一些,显得眉骨耸动,手指紧紧扣着桌面,指节发白。 这时,有声音在汤昭耳畔响起。 嗡嗡嗡—— 似乎是蜂鸣的声音,又带有金属的质感。 不知什么东西的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仿佛和五脏六腑形成共振,令人难受至极。但汤昭无瑕去溯源分辨,因为他自己的耳朵就在嗡嗡作响。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鲜艳的血,而且是他砍出来的。 “尹庄主——”刑极的脸色越来越白,乃是失血导致的,“你先送汤昭回去。” 黑寡妇站起身来,拉住汤昭道:“走吧,把剑放回去,咱们出去。” 汤昭麻木的挪了一步,看着刑极。 刑极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摇了摇,道:“没事——庄主会给你解释清楚的。小事一桩。” 汤昭稍微缓过来,忙把手中的剑急匆匆放回匣子里。 一闪眼间,他发现剑刃上没有一丝血迹,倒有四个文字隐隐闪过。 “杀人者死”。 不等他回过味来,黑寡妇早就等不及,将他拉出门去。 大门一关,只听“锵——”的一声,刑极腰中长剑自己弹出一尺有余。 剑身颤动,嗡嗡作响。 随着剑身的颤动,似有光华隐隐流转。 “剑术——赦免。” 刑极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神色也变得鲜活,只是脸色依旧白得可怕。 “大辟么……”他的五官微微抽动,“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24 卷蛛帘 “你不用担心他,”黑寡妇拉着汤昭的手沿着回廊走着。她走路的姿态娉娉婷婷,甚是典雅,迈步之间几乎不见裙摆抖动,仿佛浮萍渡水。 两人缓步走着,周围无人打扰,只有秋风吹起落叶在空中舞蹈。 “他有办法治好自己,一时半刻就和没事人一样。检地司的人虽然是群疯狗,但还是惜命的,可不会想到自杀。” 这时太阳正好,秋风也出奇的温柔,阳光洒在身上,渐渐温暖起来,汤昭慢慢从惊慌失措中平复,道:“你……你们早知道这一剑会杀伤他?” 黑寡妇道:“我是猜的。剑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性情,但没有一把是废物。他那么看重那一把,当然也不会是。” 性情? 剑吗? 人有性情,剑也有性情? 汤昭追问道:“可是为什么?他知道会受伤还叫我砍他?” 黑寡妇笑道:“大概是试剑吧。你是新人,那把剑又尘封已久,重见天日要见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汤昭摇头道:“那也不用自己……” “再者,大概也是明志。”黑寡妇后面的话像是自语,“示威以明志。他这一仗是必须要赢了,现在砍自己毫不犹豫,其他拦路的人砍起来还不轻松吗?他出题目给我,难道我是吓大的吗?” 汤昭半信半疑——黑寡妇一力撺掇他砍刑极,刑极反而是被动接招,要出题目,也该是黑寡妇出题在先吧? 要是黑寡妇这理由能说得通,汤昭这里也有理由能说得通: 刑极既然亲口承认自己是错的,为错误付出代价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然而这一条细想也很荒谬——刑极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作风,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惩罚自己?又何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头脑抽风更合理些。 然而太阳很暖,这白衣美人的声音实在温柔,汤昭不知不觉卸下防备,不再多想。 这时,黑寡妇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这问题不必考虑,汤昭直接答道:“学生汤昭,今年十二岁。” 黑寡妇道:“十二岁……真小。就连我们五毒会也不用这么小的孩子,要留着教上几年才好上阵,检地司倒不忌讳。不过汤昭——” 她停下脚步,转向汤昭,神色和蔼又认真道:“刚刚既拿起剑来,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了。执剑的人,怎么能惊慌失措呢?刚刚见了点血就这样,以后你要见到尸山血海,要如何是好?” 汤昭轻声道:“是啊,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一时无法回答。 从小他就憧憬学武、学剑,要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当个飞天遁地的剑仙。但他从没憧憬过血腥、杀戮、暴力…… 因为故事里的剑仙不会干这些,纵然有争斗,也描绘的仙气飘渺,精彩绝伦,仿佛剑仙杀人不会流血,就像江湖上的大侠不会吃喝拉撒。 但事实上,每一个拿剑的人从学剑的第一日起就面临着对抗、流血、受伤乃至死亡。 这些他隐约感觉到了,既隐隐抗拒,又不甘心放弃。 黑寡妇见他低头不语,耐心道:“也不必过度担心。早晚要过这一关。天要下雨,剑要杀人,我还没见过不能过的人。过关若要缓些,就自己慢慢悟,若要急些,就多听听前辈的指点。” 汤昭听懂了她的意思,道:“前辈,你也是个剑客吗?当年你是怎样过关的呢?” 黑寡妇笑容轻飘飘的:“我还不是剑客哦。将来会是,现在还不是。说不定我们一起成为剑客呢。但是我有杀人的经验。哪天我有空了,就叫人来找你,咱们好好聊聊。” 汤昭拱手道谢。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一间黑色的大屋前,正是之前的澡堂。黑寡妇松开汤昭,道:“进去洗洗身上的血迹,出来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小伙。” 汤昭答应一声,进了屋子。 山庄的澡堂似乎时时刻刻备有热水,汤昭又一次泡在水里,蒸汽中,血腥味渐渐散去。 他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这白雾封锁的水池就像他的精神家园,带来无比的安心与松弛。 泡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门外有些细小的声音。 淅淅索索的,微小而杂乱。 一股寒意从颈后钻下,汤昭猛地一下从水池中站起,愣了片刻,又垂入水中。 似乎,有些习惯了。 一墙之隔的院外,黑压压一片。 蜘蛛! 蜘蛛群,蜘蛛海! 数以千计的蜘蛛从地缝、墙角、屋檐、裂隙里潮水般的涌出,一个挨一个蠕蠕爬行着,汇聚到一袭雪白的裙角下。 黑寡妇一身白衣,独立在万千毛茸茸的黑蜘蛛沼泽中,如泥淖中独自绽放的水仙。 掐算着时间,黑寡妇掉头离开。 在她身前,蜘蛛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就像在她面前铺开了地毯,请她移步前行。 她向前走,所有的蜘蛛跟着前进,如一条黑色的洪流,又似她白裙下的拖尾。 从头到尾,她没有发出一声号令,只有蜘蛛爬动的淅淅索索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任何生灵敢窥探蜘蛛行军。 一直到一座院落之前,才有一个黑衣少女迎上来,深深拜下:“圆晴恭迎庄主。” 黑寡妇微微颔首,此时她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一旦收起笑容,柔媚的五官立刻变得锋利。 “圆晴,把这些赶到甲字炉里炼化。我要一瓶千蛛毒。” 圆晴看了一眼黑寡妇身后的蜘蛛大军,即使是她见惯了这些八脚怪物也不由得变了脸色,颤声道:“婢子恐怕赶不动这么多宝贝儿。” 黑寡妇道:“那就叫它们吃了你吧。” 说着转身离开,蜘蛛群再次分开给她让路。 她离开不久,蜘蛛群虽还留在原地,渐渐骚动起来,圆晴脸色发白,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漆黑的哨子,使劲一吹—— “滋——” 声音尖利,直透耳膜。 蜘蛛群好像被强电电了一下,猝然麻痹了,趁着个机会,她从腰间取出香袋,倒了些粉末在手上,奋力一吹,淡黄的粉末如纱罩一般罩向群蛛。 黑寡妇离开蛛群,径直回到了正厅。 进了里间,刑极还是坐在炕上,屋中血腥味刺鼻,檀香再也遮盖不住,但他身上已经看不出血迹。 他竟然还换了一身新公服,平平整整,连褶皱都没有,更别说破损。 除了气色比之前稍差,刚刚的重伤好像从没发生过。 黑寡妇的目光在他腰间的长剑上一转,艳羡之色一闪而逝,若无其事的坐下,盯着刑极,好似在看什么珍稀物种。 刑极笑着道:“没诱惑我的人吧?” 黑寡妇道:“你的人?什么是你的人?他吃过你一粒米吗?他吃的是我山庄的饭,难道不是我的人?” 刑极挑眉道:“这么彻底?我记得你最厌恶那些心慈手软,善良仁爱的人。” 黑寡妇道:“没错——除非他是我的人。” 刑极笑道:“倒也是,谁也不愿意老睡在毒蛇窝里,都想在身边划拉几个放心的人。不过这个孩子却不能给你。一则我特意找来的剑使,缺他不得。二则怕给你们糟蹋了。” 黑寡妇冷笑道:“只有我五毒会会糟蹋人才,检地司就不会糟蹋人才?” 刑极道:“也会,不过不会恶意糟蹋,至少在我这里不会。” 他不理会黑寡妇神色变化,继续道,“汤昭灵感极高,是难得的剑客苗子。可惜容貌长得不能当灵官,前期要从练武启蒙。他身体又太虚,练武的资质不会在中人以上。若按部就班等身体练到圆满,得费多少材料?这工夫你们耗得起?就算耗得起,最后剑从哪来?我是怕贵庄伤财惹气赔盘缠。” 黑寡妇道:“你也太小看人了。我这里不行,还有五毒会,还有惊蛰山庄。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哪里寻不出一把剑来?还是说你们养剑客,都从砍自己养起?那我们倒确实养不起,一命换一命消耗太大。” 黑寡妇凑近他,几乎就在他耳边轻轻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么?受伤很好玩?当真是用血养剑?疯了吗?” 刑极身子不动,轻轻眯起眼,似乎享受她在耳边吹起的热风,道:“说穿了也没什么,既然他能拿起那把剑,我就想知道,在那把剑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哦?结果是什么样子?” “不能说罪大恶极,只能说是死不足惜吧。” 黑寡妇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道:“很公正啊,你想想你干的那些事。看你早有预料的样子,莫非你觉得自己活该?” 刑极道:“自然活该。犯了错误总是该受到惩罚的嘛。” 黑寡妇冷笑道:“但你又给自己治好了,不应该领死吗?” 刑极道:“因为有罪,所以才需要赦免啊。没有罪又何须赦免呢?” 黑寡妇笑着摇头,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思路。” 刑极道:“你不是剑客,你不懂。” 黑寡妇笑靥微微一黯,刑极轻声道:“这些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歧路,走得我自己都快走投无路了。但我是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做。带着他的剑一起走下去。所以我只好先饶恕我自己,直到有一日罪无可恕。” 他反手指头去掠黑寡妇的头发,黑寡妇往后一仰,如云朵一样轻飘飘让开,道:“刑大人,妾身可刚死了丈夫。外头好多人说闲话呢。” 刑极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小人嫉妒庄主富贵美貌,武功高强又有权势,无懈可击,才编出些下流话来中伤罢了。庄主难道放在心上?他们哪能理解你我高尚纯洁的战友情?” 黑寡妇笑道:“哦?你还是我的知己了?我们有什么战友情?不过是外战场并肩战斗过一次罢了。”虽然如此,她笑容中多了许多真诚的喜悦。 刑极道:“能上外战场都是英雄豪杰,尹庄主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反而有些自称的江湖好汉,宁可去偷去抢,不肯好好地立个功勋,从直中取富贵。这些人连庄主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所以我带队来合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送到你手里。那么多人把魔窟视作肥肉,想要吃一口,我非要拔他们的牙。可是庄主要吃,我一定分你一大块。” 黑寡妇道:“我吃了你的肉,那臭气在江湖上顶风十里都能闻到,以后在合阳县我还能出门么?” 刑极道:“当然可以啊,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些故人了,还怕谁看呢?” 黑寡妇道:“检地司好霸道啊,真就官过如剃了?怪不得大伙如临大敌呢。狗急尚且跳墙,你别逼出大祸来。” 刑极笑道:“可以叫他们试试。我这人最大的特点……” 黑寡妇等着他吹牛便接着嘲讽,就听刑极道:“就是靠山大。我若吃了亏,就请巡察使出手。巡察使不成,就请指挥使。最后最后,还可以请君侯麾下诸位将军降临。合阳县是什么化外之地么?早晚是要梳理的。” 黑寡妇听着渐渐笑不出来,强行扯了扯嘴角,道:“你要有这样的决心……你肯定有这样的决心。当年战场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永远在发疯。高远侯把你抽调去检地司真是神来之笔,你正适合用来咬人。” 刑极道:“我本来就是检地司培养出来的,无非回老家罢了。你肯配合我最好了。对了,你先帮我找个好的启蒙老师给汤昭,就算你为培养他出力。这是笔大赚的买卖,汤昭若成才,他记得你一分好一定回报一百分。” 黑寡妇心思暗转,笑道:“你别替他领我的情,你领我的人情就行。好老师么,我正好知道有一个。就怕他教出来不是你想的样子。” 25 杀人器(新年快乐) 匆匆换好新的蜘蛛服,汤昭回到了住处。 对面卫长乐的房门紧闭,汤昭不知他回来没有,屈指敲门,就听里面有人道:“昭哥?” 看来是回来了。 只是卫长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虚弱?汤昭不免担心,推门进去,登时就一激灵。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沉,仿佛又回到了正堂中,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怎么回事?” 床帐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床上微微抬手: “这里。” 汤昭脸色难看,之前他刚在里屋见刑极时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后来聊了许多秘闻,又遇到黑寡妇,他便没再细想,没想到竟至于此。 卫长乐扶着墙慢慢起身,汤昭才看见他一只手臂直至肩膀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沁着鲜艳的血色。 “怎么回事?”汤昭惊怒,“就算没通过考验,怎么就成这样了?刑大人难道还会动手吗?” 卫长乐声音虚弱:“没人动手,是我自己伤到了。” 见汤昭神情又是疑惑,又是愤怒,他不得不又说道:“你刚刚……没拿那把剑吗?” 汤昭道:“拿了……果然是剑伤吗?刑大人不叫你砍他,反而叫你砍自己?你还听他的?” 他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把古怪的剑,给人无穷力量不说,锋刃也诡异莫测,明明不伤外物,有些人碰上了毫发无伤,有些人脆弱如纸,到底是什么缘故? 难道说刑极找的不是拿起剑能获得力量的人,而是那把剑不能伤之人? 可是刑极是怎么判断的呢? 其实他刚刚就有这个疑问——刑极也不是傻子,兴师动众夜半追人,怎么说也有七八分把握吧?好容易把卫长乐捉回来,结果回来一试又不行了?他自投罗网可是阴差阳错的意外,若没这个意外,刑极费这么大功夫就白忙了? 卫长乐摇头道:“不用砍,我一拿那把剑,从这里——”他用完好的手指了指绷带下的手掌,“往上裂开,骨肉分离。若不是刑大人出手,我当场就一剑两断。” 汤昭听得后怕,道:“那把剑那么邪门凶厉吗?” 那把剑给他的感觉实在分裂,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正气凛然,一时凶狠诡异,已经把他弄糊涂了。 卫长乐声音低了下去,道:“不是剑的事……剑是好剑。只是我不是好人,理当如此。昭哥你是好人,正配那把好剑。”说到这里,体力渐渐不支,又靠在床上。 汤昭依旧疑惑重重,总觉得卫长乐还知道些内情,但见他的状态不宜追问,只道:“上药了吗?” 卫长乐道:“蒙刑大人赐下伤药,很是灵验。我好多了。昭哥先回去吧,我有点累。”说着慢慢靠着枕头躺了下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汤昭叹了口气,放他休息,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几乎想立刻回过头去,问卫长乐一句: “你——杀过人吗?” 最终,他没问出口,静静地走了。 匆匆用过没什么滋味的午饭,汤昭盘腿坐在床上,决定抛开杂念,做点什么。 最好做的还是有意义的事,比如说——修炼。 他有功法的,一共两部,其中一部甚至在他脑子里。 之前他已经了解这不是现阶段的功法,但后来他又发现,也不是完全不能练。 至少神鸟浴火诀是分两部分的,前面是练气,或者说化气为罡,后面一部分是炼神,就是精神。 那部功法进入他脑袋时他看到的那片璀璨的光焰和火焰中的神鸟就是炼神观想“图”。 这就要说直接功法传授的厉害了,本来最后的观神图要靠自己从图画里一点点观想出来的,但他接受后直接就出现在脑子里,随时可以进入。 是以,他就静心入定,果然沉浸入那片光焰世界里。 在那个世界中,他化为树叶,忍受火焰焚烧,用尽全部精神,去看光焰中的神鸟,直到被焚烧殆尽,猛然醒来。 醒来之后,他还呆在原地,浑身大汗,头脑发胀。 屋内一如之前,刚刚他给自己倒得茶水搁在桌上还没有放凉。刚刚在火焰中从生至灭,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汤昭一下子躺在床上,双眼放空,渐渐昏睡过去。 在梦中,他又梦到了火焰,火焰鲜红,红如血。 紧接着,红色真的变成了血迹,四散飞舞,铺满视野。 突然,他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是天色已晚,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 之前的疲劳已经消失无踪,反而精神健旺,虽然难以量化,但似乎炼神有所裨益。 他头脑清晰,又回想起白天没有问出的那句话。 那句话是他找到的一根线头。 线头一扥,解开了整团麻线。 “你杀过人吗?” 当时他一进里屋,坐在淡淡血腥气中的刑极这样问他。 那时汤昭有点懵,只觉得刑大人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现在想来,那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你杀过人吗? 能拿得起那把剑吗? 他当然没杀过。 堪堪舞勺之年,若不是家中变故,他还在书斋闷头读书呢。 大概刑极也是相信的,年少无邪嘛。哪有那么小小年纪就杀人的呢? 当然除了无邪,还需要资质。 想来有资质的人不多,同时又要干净无垢,至少刑极手边没有这样的人。所以他偶然发现了卫长乐有资质年纪又小,多半符合两个条件,觉得十拿九稳,不顾一切追了上来。 但最后,还是出乎意料。 汤昭只是个以普通方式成长起来的普通孩子,最多有个奇怪的老师,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卫长乐不是。 所以他拿不起那把剑。 这大概就是刑极口中的:“狗日的世道”吧。 既然刑极这么说了,自然没有责怪卫长乐的意思,汤昭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句话他也不会去问对方。 越到深夜,越适合静静思考,他的思路越发清晰—— 杀过人,又怎么样呢? 看这黑蜘蛛山庄的做派,里面的人有谁没杀过人吗? 横行无忌,比六扇门还霸道的检地司,有谁没杀过人吗? 从他所在之处,东西南北数百丈,男女老幼都算上,有谁没杀过人吗? 汤昭没杀过人,安安稳稳长了这么大,是他运气好罢了。 而以后,他既要学剑,手上又岂能一尘不染呢? 剑是杀人器啊!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那把剑的规则是“杀人者死”,想必有道义在身,尤其如果是那个神兽,更是最公正无私的存在,那肆意持剑伤人,是行不义吧? 刑极让他第一次就出剑见血,公然行不义之事,别管他有什么理由,让汤昭这临时的主人与剑的规则背道而驰。 别管刑大人有多珍视那把剑,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想过该怎么用那把剑呢? 26 锻体篇 又过了一阵,有人来找他。 来人是个年轻武官,汤昭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之前跟圆晴对峙的那位。他神色还是那么冷峻,眉头锁着,似有不快意在心头。 “跟我走。”他短促的招呼一声,转身就走。 汤昭心中一紧,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结果是去正堂吃饭。 此时正堂隔间屏风移开,三间正房打通,恢廓宽敞。堂上明烛高照,灯火辉煌。正中央摆着一桌酒席,虽还未开席,已经摆了满满的干鲜果品。 刑极又换了一身锦袍,这一身更加考究贴身,活脱脱一个大家公子。黑寡妇还是一身白衣在主位相陪。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多年老友,之前隐藏在二人中间的古怪气氛荡然无存。 汤昭暗暗称奇,刑极已经看见他,招手道:“来,挨着我坐。”他下手正空着一个位置。 汤昭虽少出席这等场合,也知道席次礼数,尤其带他来的年轻武官,只坐了末座,便推辞一番,刑极道:“这里山庄是地主,我们是半个地主,你是远客,坐这里正好。回头等你入职,有了职司再按顺序坐。” 汤昭坐下,酒席大半是黑蜘蛛山庄的人,剩下的大概是检地司的人。山庄的人倒好认,无非一身黑,另外那些穿着跟刑极一样都是便装,不穿公服,男女老少都有,有美有丑,差异极大,显得检地司用人不拘一格。 此时开席,各色佳肴酒馔流水价上来,席上觥筹交错,气氛炽热。众人谈笑风生,毫无隔阂,敬酒之声不绝于耳。灯光折射在精瓷酒器上,反出折角不一的光芒,耀眼生花。 汤昭不懂大人的世界,便埋头吃喝。菜肴当真不错,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汤昭一通胡吃海塞,恨不得把这一个月的本儿都吃回来。 “汤昭——” 汤昭抬起头,咽下食物,就见刑极眯着眼睛看着他,神态似有醉意。 “往后的一个月,我就把你交给尹庄主了。”他抬手示意,指的是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正是。这一个月黑蜘蛛山庄就是你家,要吃要喝尽可随意,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不止。”刑极用充满酒气的声音笑道,“尹庄主还为你聘请了一位教授武功的名师,那位老师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桃李满天下,你由他开蒙,实在是走运。还不向庄主敬酒?” 汤昭心中一定,向黑寡妇敬酒,黑寡妇笑吟吟饮了,道:“除了名师,学武的一应花费也算在我山庄头上,你只管静心练武。” 汤昭再三道谢,刑极道:“可惜我这个月太忙了,实在顾不上你。不过我也给你留了个看护。之前你也见了,司立玉。” 他指的自然是那年轻人,是席上除了汤昭以外最年轻的。 汤昭忙起身行礼,司立玉也起身,只是神色冷淡,眉头依旧紧锁。 刑极道:“小司是咱们这里的后起之秀,才能卓越,那是哪儿哪儿都好。要不是情况特殊,本来要承担更要紧的担子。现在替我看着你,还有些额外的训练项目叫他教导。还有我也留着一笔资源给你,也放在他那里。” 他夸赞司立玉的时候,少年眉头依旧锁着,一点儿表示也没有,汤昭这才确认,此人是当真天生如此。 这人……不好相处啊。 不过汤昭也没有选择,同样给他敬了一杯,司立玉仰头干了,端正坐下。 又喝了几巡,菜已吃残,窗外日落月升,天色已晚。 刑极端起一杯酒,大声道:“大家同饮一杯。从今日起,在座的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要分什么官什么民,什么检地司,什么五毒会,说句江湖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风雨欲来,希望大家同舟共济!”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举杯,痛饮杯中酒。 汤昭糊里糊涂跟着喝了一杯,眼看桌上成了响马的聚义厅,就差大秤分金银、磕头拜把子了,心中闪过念头: 假的吧? 一口饮尽,他正对上对面一道目光,清冷如三冬水,不带一点酒气,正是司立玉。 两人对视,相顾默然。 汤昭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假的吧? 一时席散,汤昭虽喝的不多,但年幼体虚,没有酒量已然头脑发晕,坐在那儿醒了一会儿酒,央服侍酒席的丫鬟把剩余的菜肴包起,散着酒气摇摇晃晃走回房间。 房门口,有人在等他。 司立玉靠在门前,双手环抱,目光沉沉。 月色昏暗,他整个人仿佛青灰色的石雕,冷硬而粗粝。 “司……大人。莫非在等我?” 汤昭谨慎开口问道。 “这个给你——”司立玉一只手抽出,递给他一个竹筒。“镇守使给你的。” “镇守使……”汤昭一怔。 见汤昭接过,司立玉转身离开,夜色中,似乎听他说道: “弱不禁风。为什么是你……” 声音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汤昭先去看了卫长乐,把晚饭带给他,确认他身体渐好,看来伤药有效。 接着说起之后打算,汤昭自不必问,只服从安排练武,又问卫长乐。 卫长乐道:“我也无处可去,若能跟着你就好了。” 汤昭道:“我试试。只是一个月后我生死难料,你又没着落了。” 卫长乐道:“能有一个月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已经很好了。还想一个月以后的事情?有一天,算一天。” 汤昭道:“这样,这个月我是无敌的,料想有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先跟我练武,等到月底我求他先一步放你出去,你拿着钱先盘下一个铺子等我,万一我全身而退,咱们就开大买卖,我要是出不来呢,你就继承我的遗志……” 卫长乐忙道:“别胡说八道啦。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汤昭道:“不然我给谁呢?难道充公吗?” 卫长乐连连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到时候再说吧。” 出卫长乐处出来,汤昭酒气又渐渐涌上,头脑又昏昏沉沉起来,沿着屋檐慢慢走回自己住处,一推门,浑身一凛。 “司大人?你怎么来了?” 司立玉踞案而坐,目光冷冷扫过他,道:“去哪儿了?” 汤昭心中愕然,心想: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他脾气还是不错的,即使酒气未散,还是平缓的回答道:“去看一个朋友。” 司立玉重复道:“朋友?”仅两个字,竟带着一股质疑,仿佛汤昭公然撒谎。 汤昭依旧头晕,晃晃悠悠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茶壶配两个茶杯,随手给他倒了一杯,道:“嗯,谁还没有个朋友?大人去而复返,有何见教?” 司立玉道:“看了么?” 他说话没头没尾,汤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竹筒。 “还没来得及。”汤昭把茶一饮而尽,酒气压下,智商略有回归,便沉默下来,只有心中古怪,心想:好家伙,难道说是追过来检查的?里里外外没超过半个时辰,这也太性急了吧?早知道你不走好不好? 司立玉眉头皱的更深,抬头纹都出来了,道:“没看,你怎么还有时间访友?看。” 汤昭只好打开竹筒,里面只一卷锦帛。 打开锦帛,上面竟是一卷画卷,或者说,一卷连环画。 “这是……” 开头的一部分画的是一个人脚下弓步,摆着出拳的姿势。后面还是人形,摆着各种姿势,底下还有小字注释。 “是武功秘籍?” “秘籍?”司立玉显然不理解这个“秘”字,都给你看了,能是“秘”籍吗? “检地司的锻体篇抄本。” 汤昭看得心花怒放,比起云山雾罩的《桐花引凤诀》,这图文并茂的一看就懂,多好! 当然要说厉害,他也看不出哪里厉害。只觉得前面的姿势还是人的动作,后面那些太古怪了,不像是人体能做到的。 “第一个。”司立玉不知何时已经笔直的站在场中。架势分明是要监督他开始锻炼。 现在? 可是已经深夜了,筵席的酒气还没散呢。司立玉自己不也在席上没少饮酒了么? 汤昭抬头看,司立玉目光深沉,岳峙渊渟,并无分毫酒意。 汤昭顿时明白,这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 “只争朝夕吗?好吧。” 片刻功夫,汤昭自己想清楚了,学武先是为自己,别人教导是付出,自己锻炼是收获,只有自己求别人,没有别人求自己的。人家愿意教,不管早晚,自己应该全力配合才是。 总比对着一本天书,无处着手乃至走火入魔的好。 想起天书,他立刻想起了眼镜。不知戴着眼镜看这本书会有注释么?会有仙女么? 可惜眼镜已经裂了,大概是不顶用了吧。 第一个动作平平无奇,汤昭很容易就照着摆出。 司立玉扫了一眼,手中汤昭肩头、膝盖等处或拉或按,矫正他的姿势,直至完美。 “需要保持半个时辰。”虽这么说,但显然他是以教导为先,并没真让汤昭维持那么久,很快就道:“第二个。” 下一幅画是个类似金鸡独立的姿势,比较古怪,汤昭试了试,好像也可以。有点小晃,不过司立玉矫正一遍后,反而不那么晃了,似乎达到了一种稳定的平衡。 “下一个。” 后面一幅画比一幅画古怪,姿势一个比一个难,汤昭到了后来只能勉强做到,十分不舒服。 司立玉虽然话少,倒是不乏耐心,每个动作都指导汤昭做到全无瑕疵,也不十分催促。 到了第八幅画,汤昭无论如何做不到,道:“这个太难了。” 司立玉问道:“继续。” 那就是尽力而为的意思? 汤昭依言尽力尝试,只是身体不听使唤,人的身体真是有极限的,他很怀疑有没有人能做到这么扭曲的动作,道:“有点困难。” 司立玉道:“我看也未必。”一脚踩了过来,将汤昭的膝盖一直踩到底。 汤昭惨叫了一声,剧痛之下,泪水盈眶,司立玉提着他的胳膊,摆到了画上的位置,道:“这不是做到了吗?保持十个呼吸,我给你数着。”他手掌中似有无穷力量,摆弄汤昭的身体就像摆弄木偶,别说扳到什么姿势,就算撅折了也不费吹灰之力。 汤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上软筋撕裂一般,只想摔倒,但不知怎的,一口气顶住,死死地顶了十个呼吸。 司立玉微不可察的点头,脚抬起来,汤昭整个摔到了地下。 他只觉得骨节松散,肌肉颤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半响才缓过来。支撑起身子,汤昭抬头不看司立玉。 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把刚刚不自觉溢出来的泪珠憋回去。 司立玉自行把卷轴卷起,放在桌上,道:“每日卯时练习,晚上我来找你。” 汤昭“嗯”了一声,道:“那白天呢?” 司立玉道:“白天有五毒会的毒虫教你。”他的口气带着淡淡的嫌恶,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时辰之前刚喝了结盟酒的人。 离开房间,司立玉独自走出院子,脚步无声,仿佛天生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他走过庭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除了正堂中的一人。 刑极坐在窗前,举着酒杯静静的看着窗外,好像在欣赏景色。 他的衣着,他的气度,他的姿态都像在庭院中吟风弄月的富家公子。 只是赏的不同。 有人赏花,有人赏雪,他赏夜。 夜色正浓,他眼神清明,但神情已经有些醉意了。 “不愧是小司。心中有千般不满意,永远尽职尽责,永远值得信任。” “小秀才不会被他练傻了吧?” “也好,不然他还道检地司都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人。” “也希望他争点气,证明我眼力不错,这件事选他比小司合适——比任何人都合适!” 27 呼吸 司立玉离开之后,汤昭渐渐从酸痛中缓过来,反而觉得筋骨舒展,身轻如燕,仿佛挣脱了枷锁般轻快。虽然这可能是负重之后的错觉,并非这锻体功是什么神仙功夫,立刻起效,他还是心情愉快起来—— 自己已经开始练武了么? 虽然辛苦,但习武强身乃至超凡脱俗,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随手翻看锻体篇的画卷,只觉上面一个个图画仿佛是音符在活泼跳跃。粗略一数,这一套动作共有三十六个,一日练八个,可以练五天。 汤昭自己想想也好笑——怎么可能一天练八个呢?这动作肯定是越到后面越难,到后来一天一个都难。这一个月还不一定能全练完呢。 似乎还是紧了一点儿,这应该是最基础的功夫了,这都练不完,一个月能练出什么名堂来? 能加快速度么? 他突然想到:眼镜的注释对这等功法有用么? 应该没用吧?内功的文字可以有助理解,可是这连图带画的,再看不懂不是傻子么?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把久违的眼镜拽出来。眼镜碎了一片,另一片还完好。用“单眼瞪”的方式,倒也能看。 “锻体(外练)-中品。” 眼镜上显示了品阶,汤昭比较满意,这个比《桐花引凤诀》品阶高啊。 只是玩笑而已。 编的再好的幼儿园读本也比不上质量差的大学课本啊。 他的目光集中在锻体两个字上,果然随着视线的转移,锻体后面也出现了注释。 “锻体,外练基础也。以拉伸动作配以呼吸之法锻筋骨之基……” “呼吸之法……等等……还有这玩意?” 他记得刚刚只是摆动作,没什么呼吸之法配合啊? 难道检地司不肯教么? 汤昭不敢确定,从常理讲,他现在不是检地司的人,藏私也说得过去。只是不靠呼吸之道,要靠身体硬掰成这等古怪姿势,不会练出什么好歹么? 那么,眼镜能不能补足呢? 他目光下移,看向动作,果然又出现了大片的注释。 注释主要是注解这个动作骨骼、肌肉、血液等等怎样受力,得到什么锻炼,有什么细节值得注意,可能造成那些危害种种,可谓不厌其详。一个动作几千字怕不有几千字的注解。甚至后面还有几个动作另有图解,是解剖图,展示动作中身体各部外至皮膜内至肺腑呈现何等状态,甚至还隐隐有血液流动、肌肉张弛。 老实说,解剖图有点恐怖,好在足够简练,汤昭还能直视。 通过对比,汤昭确认司立玉是个好老师。他教授汤昭的时候,虽然没详细讲解,却把所有的动作细节都矫正到位了,最后的效果与注释上标注的最优形态几乎相同。这就足够了,毕竟锻体篇都是给入门的小孩儿练的,能一板一眼的学会就很不错了,难道还真指望追根究底,融会贯通不成? 就是司立玉自己,当初也只是这么学来的,现在也未必说出个所以然来。 汤昭也只是大略扫一眼,懂得多当然是好事,但这不是当务之急,他更感兴趣的是…… 呼吸之法—— 有了! 在注释的后半部分,果然有呼吸之法,解释呼吸如何与动作配合。光看文字其实很虚,什么三短一长,什么二虚一实,说的十分抽象。好在下面配了图。 又是一张解剖图,展示上面进气,腹中五脏怎样随之律动,一呼一吸,一舒一展十分清晰。抛开心中的恶心,跟着图示学习并不难。 汤昭跟着呼吸节奏开始动作,果觉轻松了许多,有些动作做不到、做的很困难的,跟着节奏便做到了,有些动作不稳定、难以维持的也越发稳定了,仿佛卸下了枷锁,格外轻松愉快。 这样一来,别说十个呼吸,就是半个时辰…… 噗通—— 汤昭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原来他注意全在保持呼吸上,进入仿佛入定一般浑浑噩噩的状态,体力不知不觉间消耗一空,最终一头栽倒。 “好险——终究要适可而止。”汤昭反应过来,正确呼吸并不能减少消耗,说不定反而增加,这毕竟是锻体篇,重要的不是消耗多少体力,而是得到多少锻炼。保持正确的呼吸和动作,锻炼起来肯定事半功倍。 趁着体力空虚,汤昭继续翻注释。一共十八个动作,每一个都有充足的注释。翻到最后,汤昭又看到了那个水井的白色标记。 只要他心念一动,从水盆里、茶杯里或者……里还能再升起一位仙女,把他的锻体篇换成“金体篇”、“银体篇”之类的功法,恐怕质量还能更胜一筹。 不过还是不要了。 汤昭有个猜测,每一次召唤仙女都要对眼镜造成一次伤害,之前碎了一片镜片,还剩下一片,再扔一次大概就要碎完了。 一面是孤注一掷的机会,一面是可持续性的注释,汤昭还是选后者吧。 不是说一定不能选前者,但为了“锻体篇”显然有点不值。以后有什么武林绝学,玄功秘典,他也许会选择升级一下。 要是镜片还能修复就好了。 应该……能吧? 汤昭有点想把仙女叫出来,问她怎样才能再破镜重圆?又怕问不出结果,白白把这一次机会糟蹋了。 先把最后一次机会留手里,就算就按部就班的学习,有注释查缺补漏,想来学武也不会太难吧。 第二天一早,汤昭果然早起,趁着天还没亮做完了锻体功的前几个动作,第八个动作可以做到了,第九个动作他不敢独自尝试,还是稳一把再说。 锻炼一番,神清气爽,汤昭连早饭都多吃了两碗。 这回早饭不同寻常,圆晴过来陪两人一起吃。 她态度有微妙的转变,对待两人尤其是比之前更客气,唯独对刑极的不满丝毫不减。 “一会儿你们得换个地方。那位刑大人把这里当中军大帐了,把他手底下走狗爪牙都叫过来,把你们挤得没地方住。庄主便吩咐你们去葡萄院住。那里也很好,是我们山庄培养后辈弟子的地方,一应设施齐全,还有同龄的孩子,切磋起来也方便。” 汤昭只有听从安排,便问起圆晴能不能留下卫长乐一起练武,圆晴并不为难,道:“你要他做你的陪练童子?” 汤昭刚要解释,卫长乐已经道:“正是,希望能服侍汤少爷。” 圆晴道:“你倒有排场,这个时候还有肯服侍的,好,那你童子的那一份儿资源我先出了。” 汤昭忙推辞道:“我自己出吧,把我那份儿匀出……” 圆晴道:“别傻了,如今你只有不够的,哪有富裕的呢?我先出了,你若过了这个坎儿,将来大有前途,自然会还我。若有个差池呢,这小子用了我们山庄的资源,也不用走了,留下做个庄丁,就算提前预支工钱了。” 两人连连道谢,更明白圆晴不是一般的丫鬟,在山庄地位不低。 用过早饭,圆晴给了汤昭一块牌子和一瓶药,牌子带在腰间,药却是解药,能解许多蛛毒,说是这两物能“辟邪”,又叫来一个小丫鬟,叫她带着两个少年去后院。 28 江湖传说 出了门,汤昭才知道黑蜘蛛山庄有多大,一处处回廊、院落、庭院绕来绕去,观之不尽。只是颜色依旧单调,黑墙黑瓦,黑色没有尽头。 走了大半个时辰,豁然开朗。后院有一大片开阔的沙土场,摆着石鼓、石锁、沙袋、箭靶等练武的器具。十几个人正在场中练功。那些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有的已经满脸胡须,有的却还不如汤昭高。这些人大多数没穿山庄标志性的黑衣,而穿着灰色短衣。 汤昭等一行人穿过操场时,众人埋头练武,并不在意。 这却是汤昭第一次近距离看人练武,不免好奇。 场中有的打拳,有的站桩,也有人提着石锁练力。还有人在靶子场练暗器。站桩的没什么好看,汤昭的锻体篇也算桩功的一种,只是姿势更别扭,倒是打拳的拳脚带影,虎虎生风,一股子劲气扑面而来。 突然,汤昭只觉得耳边有风声响起,不及反应,一只白生生的手伸过来,在他耳边一捏,捏住一物。 汤昭反应过来,只见那小丫鬟手中正捏着一支黝黑小箭,离着他耳边不过数尺,倘若那丫鬟不阻拦,这一箭非扎他腮帮子上不可。 无端遇险,汤昭惊出一身冷汗,道:“谢谢姐姐救命。” 那丫鬟微笑道:“少爷不必客气。”说完之后,沉下脸来,抱着肩膀驻足不前。 卫长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凑到汤昭耳边道:“咱们别仔细看别人的武功,犯忌讳。” 这个规矩汤昭没听过,连忙点头,这才知道刚刚冷箭不是偶然,竟是旁人的警告,而且是致命的警告! 这面汤昭懊悔自己不谨慎,远处跑来一个灰衣弟子,笑道:“原来是小珮姐姐来此,刚刚小人失手了,竟惊到了姐姐,该死,该死。” 小珮道:“你认得我?” 灰衣弟子笑道:“小珮姐姐是圆晴姑姑身边的人,谁不认得?况且姐姐生得这么好,谁看了能忘掉呢?” 小珮点头道:“有眼力,你的箭。”说着把箭扔给他。 那灰衣弟子伸手去接,哪知小珮这一下乃是虚招,虽有扔的动作,箭却没出手,叫那人接了一个空。趁着那人一愣神的功夫,小珮反手一甩,把小箭射到那人脸上。 这一箭正扎在眼睛里,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眼睛嚎叫不止。 汤昭只惊得目瞪口呆,却听小珮冷笑道:“既认得我,就知道我是谁的人,我身边带的人又是谁的人。少爷腰间的牌子看不见吗?敢向他动手,你是向圆晴姐姐挑衅吗?” 说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见汤昭还在原地发愣,招手笑道:“少爷,这边走。” 三人来到操场尽头,只见一排小房子,一个个紧密排列宛如蜂房。 小珮将指着尽头两间让他们放东西,又站在院里拍手,道:“都过来。” 这小小丫鬟竟有极大地威势,如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众灰衣弟子无不停下,默默聚集过来。 “谁是这一届灰蛛王?” 汤昭正奇怪谁会叫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有一十六七岁、面色阴沉的少年已经站出来道:“我是。” 小珮问道:“叫什么?” 那少年道:“焦峰。” 小珮道:“好,焦峰,我记得你了。他们两个——”她指了指汤昭,“就交给你了。从今天起你与他们同命。这一个月内他们有什么意外,圆晴姐姐一定杀了你。”说罢跟汤昭告辞一声,转身走了。 焦峰默然,盯着汤昭,似乎要看看这突然和自己拴在一起的蚂蚱是什么来路。 在他身后,数十人无声地站着,与焦峰一般盯着汤昭,就像在蛛网的群蛛在围观被黏住的猎物。 这里的气氛和前面高屋明台截然不同,摘掉了最后一层人间的滤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阴霾,与黑墙、灰土交织成一个昏暗的世界。 “好了,都散了。”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挥赶其他人,道:“滚回去练武,你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竖着走不出葡萄院,就横着下蜘蛛池。” 人群瑟缩了一下,默然炸开,走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拢着双手,阴恻恻道:“我知道你们。似你们这般白白嫩嫩的,若不想被活吃了,就给我安分点儿。这里是葡萄院,圆晴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说罢转身离去。 两人也跟着默然,各自回去收拾房子。 葡萄院中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桌一床而已,床下有箱子,多余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 按照圆晴的安排,两人需等黑寡妇特聘的教师前来指导,其余人等均不需在意。 而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想不在意其他人,分外需要内心的强大。 两人各自安置好,只等教师前来。卫长乐进来道:“昭哥,这里诡异得紧,咱们小心为上。” 汤昭知道他是见自己之前观看他人练武惹来冷箭,恐他再惹祸事,特意来提醒,道:“可不是。这边的江湖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不知哪一天得罪了谁。” 卫长乐道:“不怪昭哥不知道。你们以前读书,看外人几眼能怎么样?又不是考场舞弊,谁还因此掀桌子打人呢?唯独江湖是个很凶险的地方,武功不但是吃饭的家伙,更关系性命,他们看护的异常紧要,旁人眼睛一斜,他们就补出仇杀大戏来。” 汤昭连连点头。 卫长乐又道:“话又说回来,还不是你我看来好欺负?别说我们身负高强武功,但凡长得膀大腰圆,看着凶恶一点儿,他们哪里会问也不问直接出手?武功能分高下生死,强者举手间就能要了弱者性命,因此江湖中人分外知道谁能欺负谁不能。” 汤昭心中有些好奇卫长乐的出身,本来以为他是普通一难民,过得如千千万万难民老幼一般艰辛,但熟稔之后,他渐渐不掩饰言谈举止,可是越发不像寻常人了。 卫长乐道:“何况这里还是五毒会,比江湖上其他地方更无法无天些。” 汤昭也听到过五毒会,之前在大堂,刑极还冒充过五毒会的人,道:“五毒会……这名字就像邪魔外道。” 卫长乐沉吟道:“应该是顶尖的邪道了,至少在这一片最是声名狼藉。我一路走来,听到他们的传说是很多的。不但凶残,而且最诡异、最霸道。许多江湖传闻里,他们简直就不是人,就是一群蛇虫鼠蚁、一群蛊虫,全没人性。”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压到极低,变得扁而嘶哑。 汤昭猛然想到了圆晴头上那只死蜘蛛,心中凛然。平心而论,黑寡妇、圆晴这几个人待自己不错,自己就算不真心亲近也不至于厌恶。但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仿佛披着诡秘的阴影,整个庄子都有那种诡异、毒辣乃至没人性的氛围,葡萄院并不特别。 卫长乐继续道:“比如说,我在路上就听过传闻,五毒会麾下有个帮会叫巨蚁帮,一夜之间夷平了半个县城。” 汤昭重复道:“夷平?” 卫长乐道:“就是字面意思,巨蚁帮放出数以亿计的蚂蚁,把半个城市吃空了。连一砖一瓦都没剩下。” 汤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这是妖怪吧?” 卫长乐道:“这里头肯定有荒诞不经的,但我们也见过不可思议的真事,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 汤昭越琢磨越是牙根发酸,道:“他们练的是邪功吧?驱使虫子……咱们是要练这个吗?” 卫长乐字斟句酌的道:“是不是邪功我不知道,不过若是厉害的邪功,又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想必是不会轻易外传的吧?” 汤昭立刻懂了,他倒是想学邪功,也得人家乐意教他。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那么容易就教给你了?能学些大路货就不错了。 再者,检地司已经把自家的“锻体篇”交给他,身份已经分明,那么五毒会更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大路货都要再筛一遍才肯教了。 卫长乐说完之后自己沉吟起来,暗想道:虽说先生是五毒会请的,但拿主意的是检地司,倘若邢大人真心看重昭哥,他要做的事也不是十分危险,那么安排的武功必是些寻常货色,不叫昭哥与五毒会牵扯过深,过后方便检地司另做安排。倘若只是急用一次,又或者任务太过危险,九死一生,那么说不定会灌输些拔苗助长的邪功,甚至用药催,若是那样…… 就要早做打算了! 卫长乐并没有跟汤昭提他的担忧,暂时只需要他一个人以最阴暗的想法揣测别人就行了。 到了下午,终于有人通知他们教师来了。 来人是一条大汉,身高近丈,膀大腰圆,短衣布鞋,满身肌肉几乎要爆衣而出。 汤昭仰头看这只差脸上长着“练家子”几个字的大汉,心生敬意,拱手道:“敢问您就是教师吗?” 那大汉面无表情,道:“教师叫你们。跟我来。” 两人被领至尽头一座独门小院,院子里又有一处小操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时上房门虚掩,垂着厚厚的帘子,另有一个和这壮汉不相上下的大汉守在门口,笑道:“就是这两个?嘿,小鸡仔一样。” 那冷面大汉不答,道:“谁是汤昭?” 汤昭上前应声,大汉道:“你先进去,先生在里面等你。”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汤昭道:“那这次我先进去。” 走进房间,门帘自然垂下。 光线骤暗,从门口往内堂,渐次的昏暗下去。 内堂的最里面,几乎藏在阴影里。 “这边。” 声音传来,亮如洪钟。 汤昭猛然回头,声音从西屋传来。两屋之间隔着一架屏风。半透明的琥珀屏风对面好像透出微光来。 小心翼翼的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窗户开着,正午的阳光丰裕地洒落。一人踞桌而坐,沐浴在光芒里,半身金灿灿的,好像长了一层金色绒毛。 金毛……熊王? 汤昭骤然想到这么一个词。 那人太高,太宽,太熊了! 如果说外面的两个汉子是人中壮汉,那这人就是一头真正的人熊,宽阔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所有视线,给正常人类使用的桌椅根本配不上他的型号,小巧的仿佛玩具。搁在桌子上的两只巨掌,几乎糊住了整个桌面。 “咯……” 汤昭的后槽牙略移动了一下,心中忽然想:倘若他要吃我,需要几口? 一口脑袋就没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打量大熊,那人也自打量他。 这种打量居高临下,来自两人天然的身高差。尽管汤昭是站着,对方是坐着的。 片刻之后,对方开口道:“汤昭?” 汤昭肃立,浑身绷直,拱手道:“教师。” 那人道:“我姓关。你称呼我关教师。” 汤昭认认真真称呼道:“关教师。”他的礼数向来是不错的,任何时候都不错。 那人点点头,神色倒不见得如何凶恶,道:“来,咱们掰掰手腕。” 29 名师 你? 和我掰手腕? 汤昭看了看对方比自己大腿都粗的胳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要弄死我呀? 关教师道:“怕了?” 汤昭抿了抿嘴,道:“有点。”走了过去,坐在对面。 坐得这么近,压迫感更强了。就像坐在巍峨的悬崖底下,随时会被滑坡淹没。 关教师道:“怕了还过来?” 汤昭直言道:“不过也没有退路啊。”说着把胳膊放在桌子上。 关教师耳朵微微牵动,似乎是想笑,道:“站起来。我坐着,你站着,咱俩掰掰看。” 汤昭依言站起,把手伸过来,被他的大手包住,好像箍进了一个铁桶。 “来,用力。” 一较劲,关教师纹丝不动,汤昭只觉得自己在撼山,用了两波力气,汗就下来了。 关教师摇摇头,道:“不行。我叫你站着,就是叫你用身上的力气,你怎么还是用手臂的力量呢?一个人手上才有多大劲力?试试用腰的力量。” 汤昭按照他的指点,沉腰用力,引着手臂去掰,一较劲,差点摔倒。 关教师又摇头,道:“虽说用腰力,其实是从脚下起,蹬住了地,稳住重心,再从腰发力。来,跟我说的来。”当下指点了几点发力要诀。 此时汤昭渐渐忘了紧张,自然而然跟着他的指点尝试,试了两次,沉腰蹬腿,自腰至背,以肩带臂,极致发力,凝气吐声—— “嘿!” 蚍蜉撼树! 汤昭浑身大汗,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关教师,实在是无法可想。 关教师松开手,朗声笑道:“好了,我知道啦。” 随着关教师力气的放松,汤昭也跟着放松下来,先是力量,再是情绪。一口气松下来,连表情都轻松许多。 “累么?” 汤昭道:“还行,只是手酸。”他刚刚用了不少力气,当然不能说不累,不过不是那种精疲力竭,而且一时用力过猛的虚乏。 关教师道:“既然还行,我就不叫你坐下了。你就保持这个姿势站着,全身放松,不要用力,跟我手的节奏,抬起来就吸气,落下就呼气。”说罢抬起了蒲扇大的手指,微微摆动。 汤昭跟着他的手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心跳渐渐地减缓,平静下来。热汗渐渐变冷,被窗外吹进来的凉风一撩,竟起了些起鸡皮疙瘩。 他心想:这和锻体篇的呼吸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一呼一吸之间学问可不小。 “好了,坐下吧。” 汤昭坐下,坐直了身子,再看向关教师。 此时看来,抛去魁梧的身材,关教师相貌并非凶恶,远不如外头的大汉们骇人,更没黑蜘蛛山庄里无处不在的那股阴森气质,四方大脸,鼻直口正,,板着脸就有威严,笑起来就很和蔼。 “汤昭——”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叫做关雷。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汤昭道:“您来教授我武功。” 关教师点头道:“不错!我来教授你武功。尹庄主找到我,叫我在一个月之内,尽可能将你提升到最强。你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吗?” 汤昭摇摇头。 关雷拍了拍胸口:“因为关某是方圆千里,上下百万当中最会教武功的人。” 汤昭眼睛一亮,他相信了,因为……反正关教师好像很可信的样子。 不怪汤昭信任得轻率,这关教师说话实在是他这几日遇到的人中最好听、最正常的一个,比卫长乐都正常。 关教师继续道:“这十来年我在巨蚁帮做总教师,不只是巨蚁帮,五毒会的精英弟子也常常送来给我训练,经验丰富,得心应手,成才无数。什么样的徒弟我都教过。不过这一回却不同。我非教武功,而是教人。你知道这里头的分别在哪里?” 汤昭顺着他的思路回答:“重点是人,不是武功?” 关教师抚掌道:“不错。往常我第一要务,是把我会中武功传授下去,尽可能让每个人学会,学通。那我要精研的就是武功。但这一次要紧的不是教什么,而是让一个人获益最大,进步最多,而且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关某左思右想,有些为难。汤昭,你要帮我。” 汤昭忙道:“我自然听从先生教导!” 关雷摇头道:“只是听话可不行。我要你和我一起使力气。不但尽力,力气还得往一处使。都说进益最大,可是这个‘最’在哪里?就像问天有多高,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咱们以人力去摸天,能摸多高,就摸多高。你自己在地下跳起来摸,能摸多高?我把你抱起来,你能摸多高?我让你站在我肩膀上,往高抬,抬到最高,你往上再跳,伸手往天上摸就是最高的吧?可是我若是支撑的不稳当,摔了你固然不行,你要是不用力往上跳,反而往下倒,那就坏事咯。” 汤昭点头道:“那当然,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关雷笑道:“好极了。这样咱们已经心往一处想了,劲往一处使还难吗?那我先说说,咱们这一个月要干什么。” 不知不觉中,汤昭听得全神贯注,跟着关教师的节奏走。 关雷道:“你以前没学过武功是吧?” 汤昭点点头。 关雷道:“那很好。我就喜欢一张白纸。刚发芽的小树捋直了,将来自然成才。那一开始长歪了的,怎么矫正都是歪的。我们从头开始。武功武功,自然是武和功。一般我们管打别人叫武,练自己叫做功。” 汤昭没想到他解释的这么大白话,不过倒是挺明白的。 说到这里,关雷问道:“你说打别人重要,还是练自己重要?” 汤昭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练自己重要。不过这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吧?” 关雷赞道:“好一个小秀才,懂得道理。所谓练武不练功,终究一场空。若叫我从头打磨一个学生,必然先练上三年基本功才传授其他。可是咱们又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不学武怎么上阵呢?所以咱们尽量齐头并进。” 汤昭连连点头。 关雷道:“那么咱们来说你,你学武的资质远好于练功的资质。” 汤昭道:“我的资质还……好吗?” 这可是头一次听说,他还记得武馆教师说的:“得加钱”呢! 关雷道:“在我看来,学生的资质没有一定的高下,只有哪方面强一些或者哪方面弱一点。刚刚我试了一下,你力气小,骨架子细。虽然是你没锻炼所以力气小,但是练上去之后,骨头摆在那儿,挂不上多少肌肉,力气也始终是不足的。你爱生病吗?”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有点……” 其实是爱生病的,小时候可算体弱多病,反而这一段时间还好,不知是不是生活太辛苦了,就把生病给忘了。 关雷道:“底子是虚一些。不过这不算什么,练武功一个目的就是强身健体,这样看来,越是身体弱越应该习武。最多就是一个月时间有点紧张。这个身体这方面的资质,就是练功的资质之一,你的起点比较低。另一方面,你的优势也很出色,一是悟性好,二是能贯通。” 汤昭道:“贯通?” 关雷道:“这个很要紧。就像刚刚,我教你一点发力诀窍,你听懂了,这是一,你能指挥你的身体按照诀窍发力,这是二,你的身体发挥出更大的力量,这是三。我们管第三步发挥力量更大的人叫有资质。可是第一步第二步难道就不重要吗?从我教导你到你正确的发力,这个过程是快速而准确的。我管这个过程叫贯通。” 汤昭恍然,道:“知行合一?” 关雷嘿了一声,赞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知行合一……不错,真是好话。正是这个知行合一。有些孩子聪明懂事,但是懂了做不出来,有的只要懂了就能做到,就是死活听不懂。还有人天生力气大,打王八拳也虎虎生风,但你要想教点真本事,那算要了老命了。相比起来,你前两步都能做到,已经很拓宽了前途,也是我说你学武资质好的缘故。咱们知道你的优劣在哪里,制定计划就更准确些。” 想了想,他道:“这样,思路是勤学为主,苦练为辅。怎么样?” 汤昭努力跟上他的思路,道:“就是多学武,少练功?” 关雷笑道:“这世上没有任何‘少练功’的道理。我是说你要多学,学的比人多,比人高级。一开始就学高深难上手的法门,学明白之后,自然效率比人快。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的力气不够大,想要砍得够深,刀一定要比别人快才行。” 汤昭恍然道:“我明白了。” 还有…… 关雷心知还有一个重点。 练功还有一个加快速度的方式,那就是补。 大量的食补,药补。 正好山庄拨了一笔资源给汤昭,出手还是很大方的,这保证了汤昭可以操练得更狠一些。 不过这就和汤昭自己无关了。 “那么明天开始。”关雷笑道,“需咱们一起努力。听说你读书识字?架子上有一本《雷声讲武》,拿去看看?” 汤昭接过,这又是一本秘……教材。有教材才好学习,他一向这样认为。可惜之前他问圆晴,圆晴只奇道:“学武还要看书,什么意思?”不免嘲笑他几句“秀才思路,分不清文武。”、“靠读书能成高手吗?读书要是能成,武林争锋就改成考试好了。” 看来还是有人和他一样,想要“武功文学”的。 关雷见他格外喜欢,便知自己之前做的准备有用,笑道:“去把你的小朋友叫进来吧。” 汤昭离去的时候脚步轻快,就像卸下重担一样。 他出去叫了卫长乐进去,还不忘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回到下处等了一会儿,卫长乐也回来,神色轻松。显然和关雷见面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即使两人性情经历截然不同,经验丰富的名师都能轻松把握。 两个少年相继离开后,宽敞的屋子里就剩下镇宅雄狮一般的关雷。 他沉思良久,轻轻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 他的动作很轻微,却发出了打鼓一样的声音,桌子吱呀震颤,摇摇欲坠。 有人从外面进来,一言不发束手听命,正是门口那相貌凶恶的壮汉。 关雷道:“研墨。” 壮汉熟稔的准备好笔墨,关雷提笔书写,字迹清晰流畅,如行云流水,绝非寻常武人字迹。 正写着,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 关雷笔下不停,也不抬头,道:“圆晴姑娘稍等,马上写完。” 圆晴笑吟吟站在一边,道:“不着急。您慢慢写。” 等了片刻,关雷停下笔,吹干墨迹,把纸折起,道:“劳烦转呈尹庄主。” 圆晴接过,庄主的东西她是不能打开看的,但有些关心,还是问了一句:“您觉得孩子怎么样?” 关雷道:“孩子很好。” 圆晴道:“那么……” 关雷发现她并非随口一问,而是当真关心,便详细道:“两个孩子都很好。身体素质是卫长乐好一点,汤昭悟性不错。综合看来,两个都算中人以上。” 圆晴点点头,道:“中人以上……也就还好了。” 五毒会收人鱼龙混杂,莫说中人,就是歪瓜裂枣也没少收,黑蜘蛛山庄也不是个个天才,但要享受延请名师,供给资源这样的待遇,仅仅是中上资质是绝不够的,这回是破例。 关雷道:“贵庄知道卫长乐那孩子有功底吗?” 圆晴不以为意道:“是吧。看走路姿势看得出来,可能有桩功的基础。不过内外功都没有根基,算不得什么根底。” 关雷点头道:“他的根底本来是扎实的,不知怎的有些荒废了,再捡起来也不难。汤昭就是从头开始了,全是一张白纸。” 他本意是提醒一下黑蜘蛛山庄卫长乐是有藏拙的,这也是本着宾主之谊,怕对方误收了来历不明的弟子。既然山庄不在乎,他更不在乎。 殊不知这两个少年对山庄来说全都是来历不明,但这跟山庄有什么关系? 圆晴有自己关心的事,又问道:“那你看他……们有前途吗?” 关雷道:“不好说。基础资质是一方面,往后的发展还跟个人的性格和际遇有关。勤奋、专注、坚韧、魄力还有运气,每一样都是成功的要素。这几样现在我还看不出来。现在看来汤昭悟性好,人聪明有见识,会不会少了一些坚韧踏实?卫长乐听话懂事,应该能埋头苦练,会不会少一些勇气和魄力?但这也是我现在的一点猜测,下定论未免武断。你要一定想知道,一个月之后我再告诉你。” 圆晴听到他说几个条件时,不自觉和自己对应,发现没几条对的上,不由得脸上一红,道:“受教了。关老师不愧是名师。他们两个能得您带一个月真是很大的福分。”说罢告辞离去。 等她走了,关雷沉默一阵,哂道:“名师?哈哈,名师。” 30 虫豸之力 到了晚间,汤昭本打算等司立玉来的,但不知是不是对方有事,这一晚居然没来。汤昭有点遗憾之余也有点庆幸,司立玉给他的压力比关雷大得多。 有了空余时间,汤昭便挑灯看书,看的自然是新得的《雷声论武》。 《雷声论武》显然是关雷自己写的,记录武学常识和“学武”常识。 书中的文字就像关雷说话的口气一样,大白话但是清楚明白,别说汤昭经历了《桐花引凤诀》的磨砺,就算他一窍不通也能通畅读完。 武学的常识,如武道的起步、阶段、境界,内外功的区分,兵刃与拳脚的源流,武学、武术、武道及武德内容与联系等等。学武的常识,则从起步的拉伸、桩功到拳法、步法、身法、心法乃至精气神的蕴养有粗略却系统的介绍。 最后还有些江湖规矩及武林轶事的记载,虽写的很精彩,篇幅却少,显然写书的人不在意。 汤昭虽只粗略翻过一遍,却已经猜到关雷写这本书是有野心的,就像兵家写兵法一样,整理所学归纳著述,冲着流芳百世去的,记录现在正发生的稗官野史没什么意义。 这么看来,关师傅是了不起的人,一腔雄心,意存高远。 圆晴说学武不需要看书,但说不定从这本书开始,就需要了。 当然,这本书现在还是草稿,甚至就是个大纲,很多介绍都太粗略了,只有前面几章可以细读,其他都列个名目而已。不过就算完稿,书里的内容也不可能全部补充详实,不然就是一百万字也写不完,更不是一个人能写完的。 因为太大略了,所以眼镜没给本书评级,不承认这是部“功法”,可能认为这是本“科普读物”,当然也没注释。 但是科普读物读起来就是比专著轻松有趣,也容易接受,越没用的知识越有趣,江湖规矩比武学常识有趣,奇闻异事又比江湖规矩有趣。 就说这武林高手的等级,并没有故事里那么严格,大概就是只学了粗浅拳脚的叫“勇士”,功夫有了根基,简单说就是能飞檐走壁就能被称为“壮士”了。再往上内外功达到一定境界便可以称为“侠客”,而能开山立派独领一时风潮的会被称为“宗师”。至于大侠,就像壮士阶段相对应的“义士”一样,要到侠客阶段再请官府来封,一县只有一个,要实力、名望、功勋都能服众才行。 但这只是约定俗成的称呼,并非金科玉律。江湖上大家张口“高手”,闭口“好汉”,除了“宗师”一般不敢僭称,大侠、义士一定要有朝廷认证以外,其他称呼皆可通融,关起门来互相捧“张侠客”、“李大师”云云也不少见。 至于同等级的强弱那更不可预判。同为壮士,可能有人一个打十个。而江湖上活跃的数得着的人物,更基本上全是侠客一级,实力更是云泥之别,就算两人齐名也不一定就不分伯仲,可以一个被另一个一招打躺下。就是朝廷封的大侠未必就比侠客强,不是说一县之中大侠最强,但朝廷认证就是朝廷认证,你就是把大侠打得满头包权柄也不会移到你身上。 最后关雷还提到,江湖上从不缺好事者为高手排座次,各种榜单层出不穷。但大多错漏百出,地域性极强。如今武林最可参考的是观星楼的“百兵谱”,资料详实,更替快速,渐成公论。尤其百兵谱还分州郡,又有各种分榜,甚至订立一二流高手全榜,自成体统之心昭然若揭。 而在其上,有朝廷的九州忠义榜,不论武功,只以功勋论高下,与武功高低有相关,但还是不可一概而论。如论权威,原无过于朝廷,然而官府和江湖向来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官府固然视江湖人为乱禁草莽,武林高手又何尝看得起官府门下“走狗”、“爪牙”?因此那九州忠义榜开榜时不但未受武林追捧,反而屡遭故意忽视。尤其黑道,甚至以登榜为耻。 不过这等现象渐渐转变,一来阴祸近年来愈演愈烈,武林人已不能置身之外,就是黑道也时时刻刻在阴祸威胁之下,被灭门的势力也不是一个两个。二来……朝廷也给的太多了。 为奖励忠义,凡榜上义士都可凭功勋兑换好处,有功法秘籍、神兵利刃、补药伤药种种。尤其更有“玄功”、“术器”两样。 据说这两样是超脱侠客境界的关键。 《雷声论武》在这里便语焉不详,没有解释什么是“超脱侠客境界”,也没解释“玄功”、“术器”究竟是什么,只说不在“论武”讨论之内。 不知是否汤昭小人之心,总觉得关雷这里的用词有些酸溜溜的。 玄功…… 汤昭想想,自己居然最熟悉的就是玄功,他唯一掌握的功法《神鸟浴火诀》就是玄功。 原来是那么高级的功法吗? 虽然不涉及玄功本身,但他终于知道玄功的起来在哪儿了。 玄功的起点,就是普遍意义上说的“武道”的终点。 按照这本书上所说,武功的终点,就是“圆满”。这个圆满指身体的圆满,也只是“精气神”的圆满,内外俱臻化境,达到“无漏之境”。 达到这个地步,就可以算武道巅峰了,江湖上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至此,武道的路已经到了尽头。理论上依旧可以积累内功,内力越发深厚、精纯,武学压倒同辈,笑傲江湖。 但这只是量变,绝非质变,本质依旧是侠客行列,内力可以延缓衰老,但有其极限,最终身体衰弱维持不住境界,天人五衰最后化为白骨。 看到这里,汤昭不由暗自忧虑——玄功的门槛这么高么? 要这么说,光达到修炼的门槛就需要几十年功夫,还得是武学天才才能完成,那他这个普通人岂不是一辈子没指望了? 就没有加速的方法么? 也许有,但关雷在书里没有写,只写了武功的两条路线——内练和外练。 说白了,就是练内功和练外功。 外功从筋骨皮练起,由外至内,内功则相反,内气充盈,筋骨自壮。这两路都是正路,外功见效快,更辛苦危险,内功则胜在后劲绵长,初期成效差些。 汤昭学的锻体篇是外练的初步功法,这也正常,他时间有限,若用这一个月时间来练内功,说不定门都摸不着。 只是他还是有些遗憾——内门功夫听起来更帅一点。 就按部就班练下去吧,人家请的高手名师,总不至于误他。何况他还有眼镜为补充,还能用光焰图锻炼精神,一个月时间,总不至于虚度。 次日一早,汤昭起了个大早,换上了练功用的灰色粗布新衣。 做完拉伸功课,走出门去,只见院中众灰衣弟子早已起来晨练,站桩的站桩,练拳的练拳。看他们的状态显然练了好一会儿了。 汤昭忍不住咂舌,暗想:原以为我已经起得够早了,原来这么多人比我早!看来练武比读书更要勤奋,怪道古人说:‘闻鸡起舞’,看来我以后要更加勤奋才是! 按照昨日约好的,他慢跑去了关雷的院子,跑到门口,身子已经热了起来。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山石,不似假山石那样中空多孔,敦敦实实一大块,险些把地面压陷下去。 这个一人多高,是壮汉的一人多高,快顶他两个了! 关雷站在山石边,扶着矮半头的山石道:“汤昭,来这边。” 汤昭走过去抱拳道:“教师早上好。” 关雷点头,道:“阿昭,你知道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动物是什么吗?” 汤昭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蚂蚁。” 关雷难得的呆滞了一下,道:“嗯……咳,没错。你可能会说是老虎狗熊……” 汤昭心想:我刚说了是蚂蚁。 “但那些动物只是躯体大罢了。那小小的蚂蚁才是力气最大的,它能搬起数倍于自己身体的重量,真正的力大无穷。而我这门功夫最长力气,叫做‘蚁力劲’。而你身小体弱,正要向蚂蚁学习。我们锻炼体力,就从搬石头开始。先定下个小目标,一个月时间,叫你搬动这块石头!” 汤昭虽觉得‘蚁力劲’听着不够威风,依旧雀跃,道:“好啊!” 关雷心想这小孩别看力气小,信心倒足,这么大一块石头放在眼前,一点儿也不畏难。 他哪知道无知者无畏,汤昭对现实中的武功毫无感念,倒对故事里的武功有无限幻想,别说区区一块石头,就算一个月让他搬山他都敢信。 在没撞到南墙之前,汤昭就是武道上的愣头青。 关雷便让汤昭站在大石前,按照昨日所言发力的姿势去推大石。 大石自然纹丝不动,汤昭用力推了一会儿,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不能使劲。 关雷道:“累了?” 汤昭满头是汗,道:“有点。” 关雷道:“刚不可久,这样极限用力是不行的,就一般发力即可。”说罢调整了他的站姿,叫他沉腰蹲马,双臂微曲,又指点了一番发力诀窍。 汤昭根据他的指点,收束力量,继续去推,果然省了些力气,但依旧一时半刻也累得不行。 关雷叫他收了力量,姿势却不变,就这样调整呼吸以作休息。这回呼吸的节奏又有所不同,不只是放松,更要控制吸进的气息,在身体里多贮藏一会儿才吐出来。 汤昭一面照做,一面记忆,心中确认外练果然也和呼吸之法息息相关,每一门功夫都有想配套的呼吸法门。 放松之后,汤昭又去推石头,一阵出力一阵休息,到最后手臂固然酸软再也提不起来,腿也麻了。 直到汤昭疲累欲死,关雷才叫他起来,把自己手中的茶杯给他,道:“喝点水,休息休息。” 汤昭喝了一口,只觉得药气扑鼻,苦不堪言,着实咽不下去。 关雷笑道:“阿昭毅力不错,能吃苦。我之前担心你娇气来着,看来是白担心了。” 汤昭不由笑道:“还好,也就一般吧。”当下连喝了几口。 那药茶效力惊人,一喝下去便有热气游遍全身,登时力气恢复了不少。关雷并不着急,等他休息够了才又叫他去推石头。 如此一上午都在蹲身推石头当中渡过。午饭是大块肉食,看着红亮油香,但味道很难吃,添了不知什么材料,又酸又苦。汤昭吃的舌头都麻了。 午休之后,关雷把汤昭带到石头的另一侧。这一侧的石头坑坑洼洼,有不少浅窝。他又问道:“你说世上跳的最高的动物是什么?” 不等汤昭回答,他道:“或许你要说是兔子,但其实是蚱蜢……” 汤昭没好意思矫正:“应该是跳蚤吧?” 关雷继续道:“蚱蜢一跳,跳的比自己身高数倍还高。人要是能跳这么高,那是什么光景?” 汤昭想象一下,跟飞差不多了吧? 不过,轻功跟飞一样也正常吧? 这么说,他的轻功就要学蚱蜢了? 这回叫“蚱蜢功”? 常人练武,都学龙虎,至不济也要学豹彪,关教师却叫他学虫子。 可是仔细想想,虫豸之力实胜于虎狼,乃是自然的奇迹,那么名字威不威风有什么要紧? 关雷道:“咱们现在就学蚱蜢的纵跃术,也立一个小目标。一月之内,你要原地起跳,不借其他力量,跳上这块石头。” 当下关教师指导他一些腰腿发力的关窍,先沿着石头上的浅窝一路跳到顶上,然后从对面跳下来。 练习跳跃可比推石头累得多了,也危险得多,饶是关雷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也把汤昭摔得不轻,有几次摔下来的姿势差点磕到脑袋。关雷在旁边看着,倘若有摔到要害的风险立刻出手搭救,只是碰到皮肉便置之不理。 练得一个多时辰,汤昭双腿又酸又疼,到最后扶着石头都跳不起来,关教师才让他休息。 这时已到晚饭时分,关雷却不叫他吃饭,而是把他赶去洗澡,洗澡水当然也是药汤。 洗澡却不只是泡汤,关雷教了他几门手法,在药浴时不住拍打按摩自己身体,放松肌肉,加快药力浸入。一直泡到晚饭前出来,清淤果然几乎全消,力气也恢复不少。 晚饭还是那些药材炖肉,一整日辛苦锻炼都没抱怨一声的汤昭吃到怀疑人生——就算是要加入药材,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吧?简直就像是故意弄出来的黑暗料理。 汤昭忍不住对一天没见人影的卫长乐道:“难道就不能把药材直接煮成汤喝,好歹别糟蹋这些肉食吗?” 卫长乐早上被关雷叫过去另行传授,想来名师因材施教,即使只有两人也会制定不同计划。一直到晚饭才看到他,同样吃得很痛苦,但还是捏着鼻子往下咽,道:“我觉得要不是药味遮掩,应该会更难吃。那股腥臭藏在里面……”见汤昭脸色发青忙道,“可是我觉得这应该是补品,不是寻常肉食。” “哈哈,还是长乐有见识。”关雷端着一只水盆一样的大碗走了过来,随随便便坐在一块石头上,比两人站着还高,道: “这些就是凶兽肉了。听说过吗?凶兽就是被祸月异化了的野兽,肆意祸乱人间,远胜虎狼。这一带还算太平,再往东去,出了云州地界,市井中就能时常听到凶兽食人的事了。如今却摆在你案头,化为血气给你补身,这还不是福气吗?我年轻时学武正要补养时,能得一点凶兽肉干就不错了,那凶兽血何等刺鼻?还要咬着牙生饮。哪有你这样充裕?你猜这么一块肉外头卖多少钱?” 汤昭自然往贵里猜道:“十两银子?” 关雷道:“差不多,五十两。” ……哪里差不多了?不是差五倍吗? 五十两……也就是汤昭全幅身家不够吃两天的!而那些庄稼人一年辛苦连肉渣都吃不起! “要不说穷文富武呢?” 但是,还是很难吃啊! 汤昭伸头一看,发现关雷碗里盛满了香喷喷的鸡鸭鱼肉,都是正常菜肴,忙殷勤夹了一块凶兽肉,道:“教师,您吃点好的。” 关雷碗一缩,道:“不吃。我吃了没用,这东西太难吃,不为练武谁吃它啊。” …… 31 元 晚上,汤昭并没休息,静静等着该来的人。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了个小秘密。 之前他进入观想状态一下子就会进入光焰漫天的世界,什么时候烧光精神什么时候出来,但多试几次,他发现还有一个中间状态。 他可以自主停留在隐隐有火光的意识层次里,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进入火焰中,也就可以就这样持续下去,处在一种半梦半醒却清明异常的状态中。 这状态会给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比被火焰吞噬烧爆舒服得多,但锻炼效果肯定差得多,他提醒自己,不可贪图安逸忘记了修炼。 “给自己定一个死规矩,晚上睡觉前必须观想一次。以后酌情再加。” 这时风声微动,一人无声无息进门。 “司大人。” 两天时间,终于又见到那张冷脸了。 司立玉手中提着一个扁长皮包,放在桌上,道:“习武了,如何?” 汤昭笑道:“第一日习武,还挺新奇的。当然也确实辛苦。” 司立玉道:“也就第一日新奇,学武的大敌之一是枯燥。新奇散去,能日复一日的坚持才是关键。” 打开扁长皮包,司立玉取出一根木棍。 他翻动皮包的时候,汤昭也忍不住好奇里面是什么宝贝,看到只是平平无奇的木棍,诧异非常。 司立玉递给他,汤昭接过,浑身一震。 一股力量从四肢百骸当中生出,恍如那日的杀人剑。 比起当时力量给他冲动和澎湃的感觉,这一次的力量很平静,轻而易举就和他身体本身的力量融合为一体,没有任何额外的负担。 他情不自禁的挥了一下,木剑发出“倏——”的一声。 司立玉突然道:“你看这边。” 汤昭看过去,司立玉一只手掐了个诀。 汤昭盯着他的手,心想这是什么用意,司立玉突然伸手一拔他手中的木剑。 汤昭本能的手一紧,司立玉也没认真出力,这一拔没有成功。 “可以。” “啥意思?” 司立玉指着木剑道:“这是术器。内含一元之力。” “这是术器么?”汤昭反复看着木剑,这就是术器?是那个与玄功并称的术器么? 虽不知一元是什么,想来是计量单位了。 还没等他继续问刚刚是什么意思,司立玉接着道:“白日修炼,是提升你本身的根基,但一个月之后关乎你成败乃至生死的,是你拿起剑有多少本事。因此从今日起你便要适应力量的变化。” 汤昭深以为然,骤然获得强大的力量肯定不易掌控,确然要有相应的修炼。 此时夜色已浓,操场上并没有人在修炼。黑蜘蛛山庄的规矩是宵禁,纵有加练的少年也只能在房间里默默用功,而司立玉显然不把本地的规矩放在眼里。 先叫汤昭先又做了一遍拉伸,然后握剑。 他不由自主的按当时刑极教导的方式握剑,司立玉矫正道:“单手握剑,另一手留着掐剑诀。” 汤昭学着他刚刚那样掐了个剑诀,司立玉道:“这是一种。有九种掐诀的方式,都是剑术的基本功,帮助你放剑术。回头会学习。” 握住剑,然后挥剑。司立玉教汤昭一个弓步直劈的动作,从手法,步法、身法等各种关节给他矫正一番,便命他不停地重复这一个动作。 练习之中,汤昭方懂得“枯燥”是什么意思。 纯粹的挥剑练习,还不如推石头有趣。尤其是他增长了一部分体力,能做更多的挥击,越发的单调重复。开头司立玉还不住矫正他的动作,随着动作熟练,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挥动木棍的“咻咻”声,在夜空中嗡鸣。 渐渐地,汗水落在操场上,汤昭累的手臂酸麻,脚下也轻飘飘的如踩在云端。只是麻木的挥动手臂。 “好,休息。” 一句话如同仙音,汤昭一下子放松下来,手中的剑也一松—— “握住!”司立玉大声喝道。 汤昭一个激灵,本来松开的手指又猛然握紧。 司立玉过来抓住他手臂,厉声喝道:“记住,我说休息乃至结束,你可以坐下、躺下,唯独不许撒开手中的剑!” 汤昭凛然道:“是。” 司立玉声音降低,语气依旧严肃:“你自己想想,以你的身体,能够一上来挥击几百下么?” 汤昭回想自己的体力,摇了摇头。 司立玉道:“你自己做不到,是外力带你做到。其中你的身体得到超额锻炼,也负担超额疲惫。拿着剑等着这股力量带着你的身体缓缓恢复,方可卸下术器,否则轻则瘫倒重则重伤!” 汤昭一阵后怕,忙老老实实持剑站住,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坐下。 司立玉取出水壶给他,汤昭喝了两口,突然道:“司大人,这其实也算开挂吧?” 司立玉不解,汤昭换了个解释道:“这有点作弊吧?先借助外力得到充沛体力然后再锻炼,应该比靠自己锻炼效率高得多吧?而且学习招数,能练习更多次肯定学得也更快!” 司立玉嗯了一声,道:“学得是快。” 汤昭赞道:“好厉害的方法,不愧是检地司!” 司立玉唯一停顿,道:“这是镇守使私藏。训导营也未必人人能用。” 汤昭诧异,司立玉道:“这一根一万两。” 汤昭差点把木棍甩出去,道:“一……一万两?” 司立玉道:“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术器就是如此。这还只是一元器,再强些的,价格更是飞升。” 汤昭道:“刑大人下了血本啊。” 司立玉道:“对他来说容易得多。你有机会得他栽培,别荒废了。” 汤昭点头,他反复摩挲着木棍,忍不住道:“之前他送给我一件宝物,上面有裂纹,能放出一堵墙,是不是也是术器?” 司立玉微怔,紧接着道:“是吧。既然能放出墙的,就是轻术器了。有裂纹的是元术器……”他一下子说了不少名词,听得汤昭一头雾水,便解释道:“术器有许多分类方法。一种只增加力量没有术的就是重术器,一种有术但不增加力量的叫做轻术器。又增加力量又能放出术的便叫真术器了。倘若是寻常人,只能放轻术器,但你灵感天赋高,是真术器应该也能放出来。但当时镇守使并不知道你的天赋,给的只能是轻术器。” 汤昭道:“术器也和灵感有关吗?” 司立玉道:“自然,刚刚你拿到术器,直接感到力量是不是?灵感一般的人,需要专心致志,把精力集中才能感受到力量。这就是天分高低了。而且你在分心的时候力量不减,这是极高的天分。以后在战斗中花在术器上的心思少些,已是一大优势。” 汤昭恍然,当初司立玉陡然拔他的术器就是试他在分心时能不能保持力量。 这里头的门道很多啊。 “这是一种分法。还有一种分法,剑客用剑直接劈开形成的是元术器,符剑师雕琢出来的就做符术器。元术器不易保存会快速消散,镇守使若给你元术器,应该是他自己制作的。” 汤昭用心记忆,道:“刑大人都能自己制造术器,剑客都能制作术器?” 司立玉道:“只有自己的剑术。真正制造术器,还得是符剑师。那比剑客还少,检地司有一些剑客,各种剑师屈指可数。” 汤昭点头,问道:“剑客就是侠客之上的境界么?” 司立玉道:“剑客就是剑客,与侠客有什么干系?” 汤昭愕然,道:“不是……武道圆满之后可以练玄功,然后脱胎换骨成了剑客吗?” 司立玉挑眉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够老派的。以前是这样,一步一个台阶,现在有各种登天路径。若真等到了武道尽头才能转修,谁来抗阴祸?世上都没人了。就算是镇守使……” 汤昭费力的理解道:“就是说……不用当侠客也能当剑客?” 司立玉道:“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需要练武,练好武功,做什么都不会错的。尤其是时限在前,你更需专心致志全力练武,不用想其他。过了这一关,才说得上‘前途’二字。不然连我也懒得对你用心。” 他说的十分直率,乃至十分残酷。汤昭背脊挺直,道:“我知道。” 不管怎样,司立玉虽然说得功利,但依旧为汤昭解答了不少疑问,这都是他可以不说的。汤昭还是念他的好处,也不觉得他真的不用心。 司立玉不再多说,闭目休息。 汤昭静了一会儿,悄然取出眼镜戴上,打量这把术器。 “术器,下品” 果然有注释! “元力:一元(满)。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下面只有这一行注释,并没有长篇大论。 汤昭看得新奇,摸了摸木头,心想:这就是桃木?我听故事里有道行的人捉鬼都是用桃木剑的,果然如此。不过这玩意也太不像剑了! 这就是木棍——不对是,是木杆,因为是空心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为什么是空心的?不是竹竿才是空心的么?桃木做空心的还需要特意去钻吧? 根据一般思路,特意去做的事,总有特别的理由。 他提起木棍,闭起一只眼往中空处窥去。 里面有一抹亮色。 木杆内壁刻着一排小小的字符,在黑暗中泛起荧光。 那不是眼镜显示出来的光芒,而是他本身就能看见的光芒,就如他那晚在荒院中亲眼看到井水里泛出的光。 虽然此光比彼光如萤烛比之皓月,但它们如此相像。 那是…… “符式:元——” 哗—— 无数文字如瀑布一般在眼镜上滚动—— 眼镜,刷屏了! 32 雁过拔毛 汤昭猝不及防,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字,当初注解《桐花引凤诀》也没有一下子出来这么多。 仔细一看,他心中咯噔一下: 那晚看桐花引凤诀那种天书的感觉又来了。 这回不仅是文字深奥,还掺杂着真·天书。 那行字符被一个个拆解开,拆成了七个符号,每个符号都繁复无比。 注释中,每个符号分为一段,分别释义,分析其笔画、形态、用法种种,详细无比。最后还有大段对于符式组合的注解和探讨。 比起桐花引凤诀乍看一句不懂,这个注释是白话,每句话好像都能看懂似的,但细究起来没头没尾,无根无由,似乎缺了比注释文字还多百倍的基础知识。 汤昭嘴角抽搐,如果用陈总的比喻,就是让小学生看医学专著。 他这边翻来覆去摆弄术器,司立玉早已察觉,并不动声色。 这位年轻武官也不奇怪,看汤昭的样子,就知道已经发现了术器里面的符式。 既然他有资质,那么能看到符式也很正常,第一次看到感兴趣也很正常,只是想看出什么奥秘是痴心妄想,那完全是另一个门里的东西。 甚至司立玉乃至刑极也不懂,符剑师是独立于剑客之外的体系。 现在汤昭初窥剑的世界,允许他好奇,只是时间一到就得收心练武罢了。 这边厢汤昭划过所有注释,果然在最后看到了水井的符号。 嗯,这个也能投入水换金棍、银棍。 只是这个也不值,仅剩的一个机会,汤昭还是打算留给更珍贵的东西,最好是功法。如果不行,那也得是其他贵重的宝物。 比如刑极第一次叫他拿的那把剑。 可惜那不属于他,大概是不能让他扔水里了。 咦? 汤昭惊奇的发现,水井符号旁边还有一个符号,是个水滴的形状。 这个符号第一次见,是干什么的? 汤昭想着,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集中…… 一股力量从抓住术器的手指起,沿着手臂往上流动,一路流上头直至从耳边泄出…… 等……等等! 汤昭吓了一跳,忙把眼镜摘下来,那股泄力停止了。 虽然只有几秒钟,汤昭竟吓出一身冷汗来——眼镜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还罢了,亲身体会又是另一回事——刚刚,怎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眼镜,陡然瞪大了眼。 那道横贯镜片的裂缝居然……短了一点儿? 他连忙举起来对着月光看去,果然不是错觉,那裂缝真的修复了一丝! 这么说…… 他又去看那道符式,发现其中有一个字竟然模糊了些。 果然! 这眼镜居然吸取术器的力量补充自身! 饶是他一直盼望能修复眼镜,可现下比起惊喜更是惊吓多些。 这可不是他的东西,是刑大人给他用的,而且—— 一万两啊! 这要是吸出个好歹来,他拿什么赔! 一霎时他心中惴惴,不住掂量手中术器,觉得传来的力量并没减弱,从外观看来也没什么破绽。 他又戴上眼镜,并不去看符式,果然吸力没有出现,再看术器本身的注释: “元力:一元(99.7%)。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果然……他刚刚消耗了三十两银子。 汤昭心虚起来,脸颊渐渐泛红。他可是只知道读书的学生,从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刚刚那一下不告而取,岂不是偷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挣扎,这涉及到他最大的秘密,自然是不能说的,而且他也确实没那么勇敢,暗道:等有机会,我赔刑大人三十两银子便了。 “司大人……” 司立玉抬起一只眼皮,汤昭探问道:“这符器里面有这样的力量,只存在木棍里多可惜?若是能吸取出来,为人所用,岂不一日千里?” 司立玉难得微微一笑,道:“这样想的不止你一个。可惜做不到,天人不互通。即使是剑客也只能沟通自己那把剑而已。术器的力量只归于器物,绝对导不出来,只会随着符式的衰减慢慢消散罢了。” 汤昭心中一动,道:“术器的力量会消散吗?” 司立玉道:“术器而已,难道能永恒吗?元术器最难保存,几日就消散了。而似这等粗浅符术器,力量也会一日比一日衰竭,即使完全不消耗,两三个月也耗尽了。如果用来战斗破煞,消耗还会更快,说不定一场战斗就报废一两支。” 汤昭松了口气,又自我宽心一番,更惊异于眼镜的强大——绝对导不出来的力量,它竟可以吸取出来! 而且眼镜别人也看不见,实在神秘莫测,他越发要谨慎,给人发现可是怀璧其罪的大祸! 在司立玉眼前倒腾眼镜这种事可不能再干了! 就听司立玉道:“若力量那么容易获得,天下富豪人人都强大,还有你我这样出身寒微的人跃升的机会吗?你如今有机会努力,就好好努力吧。起来练剑!” 结束锻炼的时候,已经二更。 汤昭每日不到五更起来锻炼,晚上又这么晚回去,长此以往肯定熬不住。 司立玉传授他一门静卧休息的法门,可以更好地进入睡眠蓄养精神,是静功的一种,类似内功,又区别于内功,没有聚气养息的功效,以平心静气调节身心为主,算是外练的一个补充。汤昭学习静功极快,尤其是和他进入观想前的那种状态并行,更是事半功倍。 于是汤昭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晚上先观想浴火诀,等到心力耗尽,转而修习静功,深入休眠,第二天早上精神又能恢复巅峰。 如此就是个完美循环,当然计划肯定不会真的完美,只是一个月时间不出问题难度不大。 第二日起来,汤昭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昨日练功的疲乏一扫而空。想来除了静功之外,昨天吃的补药,洗的药浴都极有功效。 就算是为了一个月之后的计划,汤昭的修炼也算得上“奢侈”了,如果算上观神法的话,寻常名门高弟、世家贵胄也难比。 上午的功课还是拉伸,然后推石头。 汤昭感觉轻松了很多,虽是石头还是岿然不动,但他能感觉到手上的力气是比昨日大了。他也没多想,修炼当然要有进步,不然修炼干嘛呢? 关雷也察觉到了汤昭的进步,不免啧啧称奇,不过他是知道汤昭晚上还有人教导,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心中暗想:检地司给他吃什么灵丹妙药了?不,我开出的药食单已经筹算到位,他的身体也就只能接受这等进步,再多就虚不受补,有害无益了。 难道说自己眼力差了,汤昭资质比自己想的更好,吸收药力效用极大,提升极快? 若是这样……不妨加大修炼力度。 于是这一日晚间,汤昭又练到筋疲力尽,泡了许久药浴才缓过来。 晚上司立玉又来,继续让他练剑,除了昨日直劈之外,又加了刺这一动作的练习。 数日之间,汤昭每日辛苦练功,白天以推跳石头为主,晚上持剑练习基本动作,无非劈、刺、砍、削、挂、撩、格、崩等等,配合基本步法、身法一一练到。有符器加持,他很容易完成大量练习,又有司立玉时时指点,进境着实不慢。 这一日晚上练剑,汤昭做动作时突然察觉到手中符器力量有所衰落,用眼镜确认一番,发现元力自行衰减到“95%”,心道:果然符器都是自然消耗的,衰减5%就会有所感觉。10%想来会更明显。这个倒可以记录一下,以便好好把握。 把握什么? 不必细说,自然是他暗暗转的小心思: 既然力量最终会白白消散,不如我也薅上一薅? 这便不能叫偷吧? 叫捡。 趁着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始吸取术器的力量。 慢慢吸,一面吸一面观察。 吸着吸着,他心中大概有了概念。 这眼镜吸取的效率是没办法调节的,大概是一秒钟千分之一,一千秒也就是半刻钟(按时辰算)能把一根术器吸取干净。 但一根术器是满足不了修复眼镜的需要的,大略估计一下,一根术器能修复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要修复这个镜片,至少需要十万两银子。 问题是,别说十根,就算一根也不能全耗光,按照自然消耗,这一根能坚持三个月,一个月只消耗三分之一,汤昭自己耗一些,也得给人剩下一半,方能蒙混过去。也就是最多修复二十分之一。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死线。 如此,汤昭又觉得没什么好偷……捡的,于自己没太大意义,还落一个亏心。 这样一想,汤昭就摘下眼镜。那股热气自然中断了。 蓦然,汤昭一激灵。那股力量从术器上来,到眼镜中去,是以他身体作为通道的。而他一摘下眼镜,术器中固然没有热气传来,但已经在通道中的失去了目的地,可并没有缩回术器,而是直接被封锁进了他体内。 然后,不等他有所探究,自然而然的消散在四肢百骸中。 这个过程仅是一瞬间,那封锁的热气也十分微弱,汤昭几乎只能在稍作捕捉便再也察觉不到了,再感受身体,也并没明显变化。 真的没有变化吗? 汤昭陡然想起第一日锻炼之后第二日力气明显增长,后来就没有这样明显进步了,当时只以为第一次从零开始感觉会明显些,现在想想,却是吸收外力的缘故。 从术器上吸来的力量,对修复眼镜是九牛一毛,对他自己反而作用极大,雁过拔毛拔一根,都快比他大腿还粗了。 这显然是因为,比起神秘莫测的眼镜,汤昭自己就不大上档次了。 也就是说,其实羊毛还是应该薅? “司老师——”随着渐渐熟悉,汤昭也换了更亲近的称呼,“我现在练得都是外功吧?能不能学感应气息、搬运周天的内功?” 司立玉木着脸,道:“可以学,但不该学。内功进境慢,第一步感应就极难。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千辛万苦入门,在禁地用不上,远不如你多劈几百下剑来的有用。” 汤昭叹气,他不是对学外功有什么意见,只是刚刚感觉那股热气很像内力,猜测用内功可能能将此气更有效的接收,只任由它消散有些浪费了,因此想学一学。但司立玉说一不二,看来是不会传授了。关雷虽然好说话些,但他在雷声论武中明确说自己不擅内功,走的是外练,一身内力由外至内修炼而来,蚁力劲修炼到深处,水满则溢,自然而然能产生内力,那可非一两年之功了。 要不要从玄功中借鉴一些搬运气息的手段? 想了想,汤昭还是觉得不要找死。 他现在连学武的门槛都没跨过去,在功法上动手脚就是作死,就算有眼镜辅助也不行。 “从今天开始,术器由你携带。” 汤昭有些惊异:“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安全吗?” “不是安全不安全,是必须如此。”司立玉肃然道,“你也知道自己持不持剑是两个人。让你长时间持剑你也学会,但若事有紧急,如有意外叫你立刻持剑动手,骤然改变状态能否适应?从今日起我随时袭击你,你要从身边立刻取出剑来向我反击。” 汤昭道:“随时?吃饭睡觉的时候也……” 司立玉道:“当然。难道敌人见你睡觉就会放过你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好机会。”又叮嘱道,“你不可时时刻刻都把符器拿在手中,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如此。练得就是状态切换。这一项练好了终身受用。” 汤昭凛然答应,又瞧了一眼手中术器,不免心痒——把老鼠扔进米缸里,哪有这样考验读书人的? 果然司立玉说到做到,往后的几日里,他神出鬼没,从任何角落里杀出来偷袭。 别管汤昭吃饭、睡觉、练静功,乃至去茅厕,都有可能被袭击。 本来汤昭还想,无论如何,白天推石头的时段总是安全的吧?毕竟那是关雷的地盘。哪知他推了一段时间,刚要歇息,司立玉从石头后面出来给了他一下。 关雷见此情景,“嚯”了一声,抱着肩膀在旁边观赏。 汤昭推石头当然不能拿着术器,亏了他谨慎把术器放在不远处,连滚带爬拾起木棍,司立玉早扬长而去。 司立玉下手极狠,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叫他大吃苦头。且有时候一击远遁,有时候追着他打,还兼有考察他剑法的意思。 一来二去,汤昭固然大有长进,警惕性大大提高,协调能力也越来越好,但身上也多了不少伤痕,全靠晚上药浴治疗。 他虽知这是老师好意,却也不胜其烦,暗暗琢磨反击一下。 想了一日,汤昭还真想出一招,心想:我最敏锐的时候就是晚上做静功的时候,那时五感灵敏远胜平时。有什么风吹草动定能察觉。恰好晚上也是他偷袭的高峰期。我便假装入睡,保持清明状态,他稍露痕迹,我便冲出去,不求战胜,用棍子戳他一下就算赢了。 这日晚上,他索性也不做观想了,将窗户锁头打开,静静和衣而卧。 将近三更,窗外果然有轻而又轻的声音,比猫儿走路还轻。 若在平时,汤昭根本听不见,但此时正是他精神意志的巅峰,又是早有准备,手指紧握符器,脚下一蹬床沿,身如利箭,穿窗而出! 窗外果然有人! 一借术器力,二借足下力,汤昭中宫直进,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陡然发现人影有异,想收已经来不及了。 百忙之中,他大声叫道:“躲开——” 身在空中,难以控制,他费劲偏转几度,放平剑身,擦着那人肩膀过去。 “啊——” 黑夜中有人痛叫一声,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汤昭冲过头,拼命减速,顿在地上踉跄几步才勉强收住。 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脸色发白,按住肩膀的手指间已经沁出血迹。 是圆晴。 33 明目 汤昭大吃一惊,接着懊恼至极,本来误伤他人就很糟糕,何况还是认识的人。 本来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是绝不可能有外人的。葡萄院向来宵禁,外面都没有人在,哪想到今天冒出这么一位? 然则他固然有些道理,可伤了人,也逃不过一个“疏忽大意”,不免愧疚,匆忙赶过来,一叠声道:“对不起,圆晴姐姐,对不起,我没看清。” 圆晴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隔了一会儿慢慢抬头,道:“没事。” 在那一瞬间,汤昭看到她目光愤恨,怒容满面,但下一刻就换上了若无其事的笑脸。 那笑容非常温柔,似是从内心笑出来的。 然而汤昭知道,刚刚看到怒不可遏的表情也不是假的。 任她如何宽宏大量,一瞬间情绪变化也太快了些。 汤昭只能不住道歉,道:“我送你去看大夫,先把伤口裹一下。” 圆晴又笑道:“没关系,小伤而已。” 汤昭伸手去扶她,圆晴摆了摆手,直接坐在操场上,按住伤口,显然是在压迫止血。 她的叫声引动了院中人,早有葡萄院的教师奔出来,一时间操场上火光明亮。 见到是圆晴受伤,众教师忙围过来,有问候的,有取伤药的,围了一圈,只碍于圆晴身份,竟无人敢靠近。 最后还是唯一一个女教头上前,搀扶圆晴道:“圆晴姑娘,去我那里上药休息吧。” 圆晴嗯了一声,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又对汤昭道:“没关系的,在这里等我。” 她越是不在意,汤昭越是内疚,连连点头答应。 此时圆晴正要进屋,众人眼看没有变现机会,一个大胡子转头骂道:“那个狗日的伤了圆晴姑娘,老子……” 话音未落,圆晴突然回手,一枚毒箭射中他面门,叫道:“吵死了。”声音尖利,怒目圆睁,竟似有切齿之恨。 那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兀自惨叫不绝。 其他教头呆住,鸦雀无声。那女教头干笑道:“圆晴姑娘,小心动气惊了伤口。” 圆晴不答,任由她扶进屋里。 门一关,众人如同大赦,却又面面相觑,也不敢问是怎么回事。那教头倒在地上,自有两个小弟子拖进房里,也不知死活。 唯有汤昭心中雪亮——这教头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乃是被迁怒的。 圆晴其实心中还是愤恨自己,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不能对他泄愤,这才随手伤了一人。至于此人是他们山庄自己人,圆晴并不考虑。 至于她杀伤一人之后,是否消气?谁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她满脸的笑容。 汤昭自责之余,又不禁担忧。虽然是一场误伤,但似乎埋下了很大的隐患。 这他娘的。 还有那位素不相识的教头…… “对不住。”汤昭对那教头又说了一句。 “你不要说对不起,你要说了,我只好杀了他。” 门一响,却是园晴出来了。 此时她已换了衣服,穿着女教头的劲装,面上风轻云淡,不再挤出笑容,反而更自然些。 汤昭张了张嘴,圆晴懒懒道:“行啦,跟我走吧,我是来带你出去的。你以为我是无事生非来的呢?” 众教头送至葡萄院门口,汤昭时隔半月又走出了小小的葡萄院。 夜晚月色朦胧,星辰黯淡,夜空仿佛蒙着一层薄雾。 圆晴走在夹道中,因为穿着劲装,不似往常裙摆飘动,莲步款款,反而飒飒带风,余光看到汤昭神色纠结,道:“怎么了?除了对不起不会说别的了?” 汤昭强笑道:“还能说什么呢?” 圆晴幽幽道:“在山庄里,对不起这几个字是不能乱说的。只要你认错,你就有错,什么黑锅都背到你身上。” “譬如说刚刚那人吧,明明是我射了他,他要不死绝不敢来找我。可是你要是道歉叫他听见了,他可就恨上你了,肯定会找你麻烦的。而你是不能出事的,所以为了永绝后患,我只能去杀了他。” 这里面的逻辑非常奇特,但汤昭捋顺之后,居然也能理解。他在葡萄院中耳濡目染,也察觉到那里独立于世外的一套运转方式。 暂时放下这件事,汤昭问道:“圆晴姐姐,你来找我是庄主有什么吩咐吗?” 圆晴的眉头跳动一下,道:“不是,检地司的人叫我来找你。” 汤昭疑惑,检地司也有自己的人,司立玉更熟门熟路,叫他来找自己不就行了? 圆晴道:“最近这些日子上下都忙着。今日庄主和刑大人都不在,偏偏又来了一群恶客。检地司的人混着我们的人在招待他们。本来没有你的事,现在他们做主的那个也不知想起什么,非要把你找去。呵呵,官职没有多高,指使人倒是上下一个模子。” 这味儿对了。 汤昭暗自点头,圆晴不寒碜几句检地司简直不合情理。 圆晴又道:“不过你很厉害,半个月之前你还什么都不会,才半个月时间竟能伤到我,这进步比飞都快啊。” 汤昭道:“我就占了个偷袭,你没防备,不然哪能得手?” 圆晴闭目回忆,道:“不止。最后你还提醒我,又减速了?如果叫你准备好,你是有可能一剑杀我的。” 她突然气愤道:“怎么能这样?我从小学武,今年已经十年了,被一个学了半个月的小秀才威胁到了性命?你说你是怎么练得?” 汤昭小小的自信心和虚荣心在滋长,他苦练了半个月,虽然和十年一比不值一提,但也是辛苦付出很多,这时也算看到进步了吧? 虽然是靠术器。 但他能依靠术器,别人不能靠,就是天赋异禀,怎么地吧?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侥幸……谁?!” 突然,他目光一凝,看向远处屋顶。 圆晴跟着看去,屋顶上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她却不敢放松,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上了最近的屋顶,从高处去看,依旧一无所获,又四下查过一遍,才跳下来道:“你看到什么了?” 汤昭道:“刚刚那个屋顶上有人。我没看见长相,只看他的眼睛特别亮。就是往外冒光的那种。” 圆晴疑惑道:“人的眼睛会冒光吗?有些内家高手倒是能练得目光明亮,可是往外冒光还是……倒是有些动物的眼睛晚上确实会亮,你不会看到一只猫了吧?” 汤昭也很疑惑,他觉得自己没看错,但圆晴也确实没找到人。 会是猫吗? 两人来到一处大厅。这里不是刑极招待人的那处厅堂,而是另一处更大的大堂,还没靠近,已经见到灯火通明,酒香扑鼻。 圆晴带他进了后门,只见里面是一小厅,里面有几个童仆打扮的人在。 汤昭眼睛一扫,发现这几个人都面善,全是那天刑极在酒桌上介绍过的人,都是检地司有职司的武官,居然一个个做童仆打扮,更有两位女子打扮成丫鬟。 是不是少了谁? 少了谁呢? 汤昭一个念头闪过,紧接着就不在意了。连“少了谁”这件事本身也没想着了。 圆晴嫌弃的看了里面几眼,道:“人我也带来了,看你们怎么折腾。悠着点吧,把人都杀了也没什么,只别脏了我们的地方。” 说罢转身便走。 汤昭只觉得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略有压力,拱手道:“诸位大人,我……” 一穿管家服饰、相貌丑陋的中年男子道:“汤昭是吧,你可来了。我是检地司彭一鸣。来来来,这里正需要你。” 汤昭对他有印象,虽只见过一面,但检地司众人当中唯独他长得最丑,十分好记。 刚一见礼,他已经热情的拉住汤昭,带到最前面,那里有一条缝隙,能看到大厅。 厅中明烛高照,正在开席,摆着满满当当五大桌酒席,倒有六七十人,此时席上高谈阔论,气氛已到顶点。 正当中主桌上有八个人,其中主位是一老者,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穿着打扮也很有派头,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物。另有一人穿着黑蜘蛛山庄的服饰在下手相陪,汤昭不认得,看样子是山庄管事的人。 彭一鸣道:“你看到那老头没有?我想要他身上一件东西,你帮我看看。” 34 法器:消失 汤昭诧异道:“我?” 彭一鸣道:“正是。是这样的。那老头是桃花楼的楼主。镇守使一直怀疑他和一个神秘剑客有联系。所以我们设个套引他出来,又叫他相信……” 旁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咳嗽一声。 彭一鸣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具体操作没必要跟别人说,道:“反正他现在身上有一件探测的东西。和剑客有关。你去找一找。” 汤昭这才知道是需要自己的天赋,道:“检地司没有其他有天赋的人了?至少……” 至少谁来着? 汤昭觉得自己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话说了半截就顿在那里。 彭一鸣道:“我们试了几次,都没看出来。咱们所有人里灵感天赋最高的就是你了。所以才叫你来试试,” 这要怎么找?离着这么远,用眼睛看么? 他仔细地看那老头,因为距离太远,他眼神又不好,连五官都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其他更看不到什么。 他想要如实相告,但毕竟这是他时隔半月第一次出门,就这么一无所获的回去挺扫兴的,便尽量用不惹眼的方式戴上了眼镜。 不知这个距离能不能显示…… 一戴上眼镜,唯一的镜片上闪烁着四个大字: “剑法侵袭!” 啥?! 汤昭愣了一下,难以置信: 我中招了? 谁干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流血疼痛,剑砍在哪儿了? 难道他理解错了,这不是示警的意思?还是说这不是现在时,而是将来时,有“剑法”将来要侵袭他? 他凝滞的时间太长,后来又开始左顾右盼,彭一鸣道:“你这么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肯定放到衣服里。进去凑近点儿看看。” 汤昭道:“我进去?化妆吗?像各位大人一样?” 他刚刚就看见几人都换上了童仆衣服,果然是扮成仆人端酒送菜方便行事吗? 但他会不会太小了一点儿,看起来比较显眼?而且他也没受过训练,举止会露馅吧? 彭一鸣道:“化妆要化,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我们有大大方方走进去的方法,就是……”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汤昭心中生出极其诡异的感觉,今天晚上气氛很奇怪,包括他自己,就像脑子被卡住了一样,一抽一抽的。 按照彭一鸣的逻辑,他试探着问:“隐身吗?” “不是隐身。” 背后有人道。 就像被截断的水流突然放开,汤昭陡然觉得脑中空白被填满,骤然回头道:“司老师!” 背后站着司立玉,神色和以往一样冷峻如剑锋。 越来越多的思维连接起来,汤昭完全反应过来,道:“司老师,你刚刚在哪儿?我好像……把你忘了!” 忘了司立玉,不只是忘了他的名字,他的脸,而是根本忘了有这个人。他甚至忘了某位老师一直教导自己剑招,从根本上挖掉了这块记忆。 当时忘记只有一点点违和感,现在重新想起才觉得极度荒谬。 记忆怎么能随意被抽出去,又轻易被放回来呢? 与此同时,眼镜上“剑法侵袭”四个字消失了。 刚刚是剑法吗? 类似于术器的“术”。 彭一鸣和检地司众人松了口气,表情都自然多了。 彭一鸣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司立玉道:“没有。倒是发现了另一个可疑的人。你们把汤昭找来了?那就给他吧。”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手中捧着的一个匣子。 匣中放着一把透明的短剑。不过三尺长,从剑柄到剑刃全然无色,像是琉璃又没有琉璃的光彩,若隐若现,要极认真的看才能看清。 汤昭很是惊奇,伸手一拿。 彭一鸣忙道:“且……” 说到第一个字,汤昭已经拿起那把剑。 没有第二个字了。 彭一鸣的神情霎时间有些迷惑,然后很自然的转头看向司立玉,道:“你说的可疑人在哪儿?” 剑很轻,但确实是实物。拿在手里很舒服,汤昭本以为这样透明的剑触感会很凉,但其实就像摸到木头的温度,但光滑堪比鹅卵石。 在他接触短剑的一瞬间,镜片上已经有了显示。 “法器:一重” “法器?这不是术器了?” “一重又是什么东西?” 眼镜显示了些以前没有的的东西,更难懂了。以汤昭的理解,术器听起来不如法器。而这透明的非石非铁的奇异剑也比他的木剑术器有卖相。 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一重”上面。 果然,一重又展开注释: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看到消失这两个字,汤昭一凛,猛然回头。 屋中气氛平和,没有一个人看他。彭一鸣和司立玉凑到了那条缝前面,一如刚刚和汤昭的姿态。 “你说他么……”彭一鸣若有所思,“确实有点可疑。带着报讯烟花也罢了,还带霹雳弹。想必是要引起混乱。一会儿让麦千户取过来查一查。主要还是要看那楼主。你真的没发现什么疑点?” 司立玉沉吟道:“疑点?……他很弱。” 瞥了一眼彭一鸣,他稍作解释:“作为桃花楼的楼主,太弱了。” 彭一鸣皱眉道:“他没练玄功,就算当年是侠客高手,现在也到了年老力衰的年纪了。看来还得再找人……” 汤昭来到他们跟前,道:“两位大人,我说……” 没有人理他,哪怕他声音并不小。 彭一鸣道:“我记得葡萄院里有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司立玉沉吟道:“卫长乐?” 彭一鸣道:“对,把他叫来试试。你和他熟么?” 司立玉摇头。 汤昭把手放在两人面前,丝毫没引起注意。 好吧,看不见,听不见,而且……记不得。 这就是“消失”吗? 真的很神奇。不是指他的身影消失,而是他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了。 他现在确信,法器比术器高等,不过他没感觉到力量的增幅,难道法器没有这个功能了? 虽然这种被人视若无睹的状态挺有趣,但眼见司立玉已经要去找卫长乐了,他赶紧把手中剑一丢,丢回司立玉还捧着的那个匣子里。 “汤昭?!” 所有人一下子注意到了汤昭,然后恍然大悟。 这种消失后出现的情景不止出现了一次,众人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惊讶,彭一鸣无缝衔接,道:“看来你已经无师自通,知道这把剑的用处了,只要你拿起它,效果就一直在,不用刻意偷偷摸摸的。就大方得进屋,靠近他身边,用你的灵感去找他身上的东西。” 汤昭点点头,有这法器确实方便,他甚至不用小心脚步声,不过:“倘若我打人,他会发觉吗?” 彭一鸣道:“据说不会,至少轻轻碰触不会。但有个极限,极限是哪里还没试出来——这是镇守使新赐下的,我们也才拿到,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便匆匆来做任务。所以还是保守些好。你尽量别动他,实在不行可以了了衣角。” 司立玉道:“倘若你也不行,此间无人能暗中刺探,我们只好改成半路劫他,将他衣服剥干净搜,那也不用这剑了。” 彭一鸣笑道:“尽量还是别走这一步,镇守使会骂我们没用。” 司立玉道:“但不会骂你,无需在意。尽力即可。” 35 席上生风(为盟主小幽灵萨拉加更) “李掌柜,我的敬您一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端起酒杯,笑吟吟冲着上手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敬酒。 那中年人虽然明显不热情,还是客气的跟着举杯,晃了一晃并未碰杯,抿了一口,道:“朴媪别客气,大家都是生意人,不比在场诸位豪侠,乃是求大伙赏光发财的,确实该亲近亲近。” 朴媪笑得皱纹都堆起来了,道:“哪里哪里,我不过一个走街串巷的牙纪,掮客之流,哪比得上您这金山号第一大商号大掌柜?我们全县的牙行都要感谢您,要不您操持,本地的好货哪能远销全郡,畅通无阻?您就是活财神。” 她连番吹捧,李掌柜渐渐放下矜持,笑道:“这是大家一起发财。合阳县实在穷,有什么土特产能走出去?不是你们勤勤恳恳去祸乡挖些好货色出来,我能卖什么?总号也不会满意。今年总号对一个孩子特别满意,是你还是老鲍送去的……” 朴媪神色不自然,道:“可能是老鲍……听说他残了,真乃合阳县牙行届一大损失。”她说着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不过我今年会努力。您老真是金山号最好的掌柜,比上一任柳掌柜强的太多了,当年他和我们合作可不愉快。” 李掌柜嘴角微撇,道:“老柳就是虚……清高。其实他做的见不得光的买卖不少,什么私盐、私矿、销赃、走私哪一样不犯王法?人口又有什么区别?江湖儿女,哪顾得了那许多?总号烦他的人不少,他失踪都没有认真找。可怜他活不见人……” 两个刚死了同行的人谈笑风生,殊不知就在三步之外,一个少年正厌恶地瞪着他们。 两个该死的人贩子,还互相吹捧。 呸—— 汤昭持着短剑,大大方方从后面走出来,根本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本来该直接去观察老头,但这种被众人视而不见的状态很奇妙,甚至让他卸下了一层枷锁,感觉从未有过的放松。 要不是他还有点矜持,甚至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地上打滚。 所以他开心的在场中绕了几圈,看看大厅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反正检地司的人不会有意见,他们不知道汤昭在干嘛,甚至不知道汤昭这个人。 结果……还真没什么意思。 酒桌上的人都是本地的武林势力,以黑道为主,不是互相吹捧就是自卖自夸,夸的都是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当然还掺杂有笑里藏刀的人贩子。 唯一一个打扮文雅的似乎是本地世家裴氏的公子,坐在上手很是矜持,不过他神情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汤昭本能的觉得应该离他远点。 “司老师说有人可疑,说的应该是那个人。” 裴公子身边有一人,神色惶惶不安——惶惶不安是汤昭先入为主观察的结论,其他人都没觉得异常。 “通讯烟花、霹雳弹藏在腰间的口袋里。”汤昭从形状推测。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很容易找到些不和谐处,但这也得是别人给了提示,凭他自己毫无江湖经验,不可能凭空察觉异常的。 此人不必理会,已经入了检地司的眼,早晚要处置。 他终于到桃花楼楼主身前,那老头正和对面黑蜘蛛山庄的人低声聊天。 此时汤昭戴着眼镜,上下打量对方。 好像……没什么异常? 汤昭在老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转圈,没任何收获。眼镜也没有显示,只有角落上一字迹:“剑法加持”。那是显示他处在“消失”的状态。 难道就这么回去? 要说大家都没发现,可能人家真的是清白的,汤昭回去这样报告,完全没有一点儿问题。 但这样他觉得不够好,毕竟他是“灵感天赋最强”的。 汤昭年少好胜,又吃了人家一捧,下定决心,把眼镜摘了下来。 戴着眼镜是为了省事,有什么异常一目了然,但他最开始被选中并不是因为眼镜。 早在薛府门前被术器侵扰精神开始,他的天赋就被察觉,他自己也猜测,遇到特定的东西,他会被干扰,甚至会进入奇异的状态。那种状态感受并不固定,似乎和对方本身的属性有关系。抛开眼镜,回归最原始的体验,或许危险,但说不定更加敏感。 …… 从表面打量没有感到异常,这是理所当然的。汤昭耐心一寸寸的去观察。 突然,黑蜘蛛山庄的那位高层从酒席上站起身来。 “诸位,咱们今日聚在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大事。” 他话一出口,众人安静下来。 “这件事我庄虽为东道主,为诸位做好后勤,但真正做主的,是桃花楼陶楼主。现在请他给大家讲两句。” 那老头腾地一声站起,本来都快贴在他脸上观察的汤昭忙退了几步。 陶楼主坐着不高,站起来不矮,一头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各位同道,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是关乎我们全体同道生死存亡的一件大事!胜了,大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武道上也能更进一步。甚至在座同道还可能出现一位剑客……” 提到“剑客”二字,众人的呼吸都停了一下。 汤昭也很惊愕,他记得他们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图谋魔窟吗?怎么又跟剑客拉上关系了? 陶楼主道:“当然,能不能成要看运气。但魔窟刚刚降临的时候是最富饶的时候,里面的宝贝价值连城。按照大家商量好的,赶跑了其他人,大伙儿进去自行寻找,谁也不许干扰别人。大帮大派固然人手多,独行侠朋友们也不会没有收获。找到一样好材料,卖出去至少值一部玄功。” 他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鼓掌,欢呼喝彩。 只有少数人暗暗冷笑:互不干扰,现在说得好听,到了那时候,谁会遵守? 这时李掌柜起身拱手:“到时候大家找不到买主,欢迎光顾我金山号。小店百年信誉,童叟无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陶楼主笑了两声,突然神色一变,肃容道:“赢了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可是败了的惨痛,大家知道吗?我说生死存亡,可不是危言耸听!” 底下忽然鸦雀无声。 陶楼主冷冷道:“自古以来,江湖朝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朝廷管上面,江湖走下面。朝廷把玄功秘籍把握在手里,又征召江湖人到前线拼命,用咱们性命去消耗魔煞,只给一点点报酬,可是大伙儿还是从命了,因为什么?” 汤昭心想:你们打不过呗,还能因为什么? 陶楼主道:“不过是为了守住最后一点自由!除魔保境本是朝廷的事,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好心襄助朝廷,费心费力,可是他们永不知足!你要除魔,我们除了,要杀凶兽,我们杀了,然后我们私底下挣钱立命也合情合理吧?朝廷吃赋税,我们做买卖,各取所需,也没碍着他们,总不能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吧?” “可是那些大官儿比天王老子还霸道,他们吃肥了,连口汤也不留。更霸道的,还要把我们也当肉一起吃。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云州都督高远侯!” 众人瑟缩了一下,陶楼主的声音猛然提高了: “自高远侯北上,把自己当做云州之主,所作所为不过是排除异己,以武力压人。建立了数万大军不算,还把检地司从灰堆里刨出来。本来检地司算个屁?没有各地江湖朋友相助,他们早就被天魔活吃了。现在有了新主子,又威风起来,借着剿灭魔窟的名义,欺压武林同道,动辄给人扣罪名,灭人满门,明火执仗,还不如强盗……” 汤昭侧头看了一眼偏厅,心想:上次桃花楼的人来,当着刑大人面骂人,现在你来了,又当着检地司的面骂人,是不当着他们的面骂不出来吗? “知道被检地司占据的郡县有多惨么?被直接灭门、下狱的不说,活着的被人吆五喝六,战战兢兢,不如走狗。我们不是狗,我们是江湖儿女,刀尖上滚过的好汉,多少年流血流汗练出来的侠客,我们能屈服吗?” 汤昭越听越奇,心想:你到底要干嘛?煽动造反? 他和这些强盗、黑道、人贩完全不能共情,自然没什么感觉,但在座的有些人脸都红了,情绪激动,看来是真听进去了。 “这次是决战,大伙倾尽全力,轰轰烈烈和检地司拼一场!赢了应有尽有,输了名声远播,江湖同道听了咱们的名字,也要挑起拇指,也不枉‘武林好汉’四个字!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我们当中还有怕死的吗?”他一面说,一面挥动拳头。 人群有了小小的哗动,随着他挥舞拳头,哗动越来越大,气氛越来越热烈,温度都升高了极度,空中仿佛出现了丝丝白气—— “找到了!” 汤昭的目光凝聚,盯住了这个老头。 “好隐蔽!谁能想到竟然藏在……” “砰——” 窗户从外面破碎,无数窗纸片片飞舞。 从破窗里飞进来几个白色小球,落在地上到处乱滚—— “不好,是霹雳珠!” “轰!” 36 幻影烟霞 汤昭曾想,进入“消失”状态之后,收到攻击会不会奏效? 现在他有了答案,会! 霹雳珠滚在地上,轰轰轰炸开。烟、尘、火花和裹在其中无数碎片像四处迸射,众人无不本能的躲避,躲避不及的被碎片刮过,登时鲜血淋漓。 汤昭也算机警,他身材尚矮,在看到霹雳珠的瞬间一猫腰,躲进了桌子底下。 之所以比其他人反应都快,是因为霹雳珠他很熟,这玩意儿的诞生似乎和陈总有点关系,陈总在霹雳堂当过一段时间长老,曾给汤昭讲过不少这东西的知识。要不是后来霹雳堂内讧,陈总逃了出来,汤昭大小也能当个“武二代”。 爆炸的气浪震得桌子乱晃,上面的杯碗瓢盆哗啦啦的摔倒地下,无数碎片从底下的缝隙处迸进来,躲在桌下就像在雨天把竹筐扣在脑袋上,挡了又没全挡。 汤昭靠着一根桌腿,蜷着身子护住头脸,又不住挥动短剑格挡,依旧被刮了数道细口子,手上、背上尤其凄惨。 好在这只是霹雳珠,不是陈总老家的大炸弹,不然这一屋子怕没几个活人。 汤昭在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我要是握着法器死去,是不是永远消失了?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也不会知道我死了?我将躺在很多人走过的地方,却不被人理睬,默默腐朽,化成白骨? 这种感觉,想想很可怕。 即使是这样有趣的法器、有趣的剑,在某一刻也会恐怖起来。 碎片和气浪过后,是大量烟尘,烟气呈淡黄色,颜色极为可疑。 汤昭忙闭住了气,陈总讲过,霹雳弹里可以塞毒烟的。 毒烟太浓,封闭的屋子让人窒息。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只听啪的一声,窗户被打开了。 接着,就听嗖嗖的风声响起,有人“啊”的一声惨叫。 屋中越发乱了起来,叫声此起彼伏。 “暗器,外面有暗器,我们被人包围了!” “快离开窗口,暗器又不会拐弯!” “是黑蜘蛛山庄吗?他们叫我们来是要瓮中捉鳖吗?” “你才是王八!狗日的黑蜘蛛山庄不安好心!” “诸位,我山庄绝无恶意,有外敌侵入。诸位稍等,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 “滚你奶奶的,我们不信……” 蜡烛早已熄灭,屋中黑暗混乱,各种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突然有人道:“诸位安静,不管外面有没有援兵,毒烟浓烈,缩在屋子里都是死路一条。大家把桌子掀起来当做盾牌,找准机会一起冲出去!” 这个声音不但清晰响亮,而且本身语气平和镇定,如定海神针一般。众人犹如找到了主心骨,渐渐安静。 汤昭认得是检地司那位丑陋中年武官的声音。他在现在这些人里官职最高,实力应该也强。检地司当然也比黑蜘蛛山庄可靠,更何况那些恶棍。汤昭不由自主的往那边移动,打算突围时一起行动。尽管对方不记得自己。 他没打算放弃消失状态,虽然群战的时候容易被误伤,但这种状态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此时已有人按武官说的撑起桌子,在各个窗口等着冲出。 汤昭快移动过去,突然眼前一亮,从黑暗站起一个人。 那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头梳飞仙髻,长裙披帛,身上仿佛笼罩一层烟霞,在黑暗中仿佛一颗星辰。 她让汤昭想起了井中那个仙女,但比起仙女怪诞的打扮,这位女子更像传统意义上的仙女,凭虚御空,微步凌波,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她不是汤昭在屋内屋外见过的任何一人,他登时意识到,她可能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是什么? 某种幻象?某种剑术? 那女子飘了起来,在空中款款向外走去,翩然出窗而去。 汤昭目送她离开,又移开目光,才发现除了自己,几乎没人关注突然出现的女子,那些伏在窗边的江湖好手根本没在一个仙女踩着他们的脑袋出去了。 这又是在汤昭天赋领域的东西——少数人能看见,大多数人看不见。 此时窗口零星还会飞进几点暗器,乃是为了压制里面的人不敢随意翻窗,那女子迎着暗器向前,几道暗器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 果然是幻象、幽灵一样的东西,并没有实体。 幻象扑入黑暗,片刻之后,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大作,似乎外面发生了打斗,窗口射进来的暗器为之一停。 “就是现在!” 轰的一声,门窗大开,屋中众人顶着桌子冲了出去。到底众人还是武林好手,一方大佬,战斗嗅觉已成本能,配合恰到好处。 汤昭本拟跟着检地司的人冲出去,但众人冲锋太早,他还没能靠近。时机稍纵即逝,不容犹豫,只能跟着最近的那群人冲了出去。 出得门去,他一眼看见外面众人在冲着天挥舞兵刃,自己人的兵刃互相交击,发出战斗一样的声音。仿佛天上有什么会飞的敌人凌空袭来,偏偏空中什么也没有,最多有几点黯淡星光。 连那个女子也不见了。 从屋中出发的冲锋没有停止,众人冲入对面阵地,战斗登时打响那些凭空挥刀的人被攻击到,马上反应过来,圈回兵刃,立刻战在一起。 汤昭前面开路的人把桌子一抛,抛进来敌群中,大喝着冲了上去。耳边乒乒乓乓声登时大了十倍。 他迟疑了一下,尝试着放慢速度,偏转角度,并不冲进战团。 倘若是别人,这个动作十分危险。黑夜之中敌我难分,谁也不信谁,看到旁边有影子经过,肯定先来一下,但他还属于消失状态,只需要防备误伤,不需要担心有人主动进攻。 开头几步很是惊险,战斗在四面八方打响,各种攻击来得猝不及防。但躲过几轮之后,慢慢撤到边缘就安全了,再往后就彻底脱离战斗。 “我觉得我还缺一门步法。” 他现在有些力气,拿着剑也能拆上两招,用术器更别提了,可是一旦陷入群战,他脚底下有点不知道怎么倒腾,所谓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蚱蜢跳可解决不了。 离得越来越远,他方有时间观察双方。 其中一方不说了,就是刚刚院子里喝酒的人,他们大多身份不凡,除了朴媪这种,能盘踞一方说明实力不差。但是他们明显落入下风,因为人数太少,人心不齐,又是仓促应对,显然失了先机。 汤昭并没有在这些人里看到检地司的人,似乎他们冲出来之后都不知不觉地抽身了,不然汤昭相信局面绝不会如此被动。 检地司都不愿与这帮货色联手,汤昭更没必要了。 而另一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这些面具有鬼怪、脸谱、各种动物或者单纯的颜色,五花八门,让他们看起来带了诡异色彩。 “藏头露尾的家伙,做贼心虚。” “大家再支撑一会儿,我们的支援就到了!”有人高声呼喊。 “砰”一只烟花散开,在苍穹爆开八条细细的烟花。 那是…… “求援?” 等等,那不是这边的人放的,而是另一个地方升起来的! 别的地方也在求援! 难道战场不止这一处? 随着这个念头升起,远处天边变成橘红色,隐隐能看到火舌在跳跃。 那是……着火了? 紧接着,又是一处、又是一处…… 整个黑蜘蛛山庄仿佛扣了一盆从天而降的热碳,处处是火光,处处是战场。 大举敌袭! 饶是汤昭并不喜欢黑蜘蛛山庄的大部分人和他们的客人,看到此景也不由心中一沉,这可不是零星的盗贼闯门,而是冲着灭门来的! 蓦地,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是大个儿虫子被踩爆的声音。 是蜘蛛吗? 汤昭颇为熟练的蹭了蹭脚底,但又察觉到和往常有微妙的不同。 低头细看,脚下之物形状扁长,有两螯一尾。 是蝎子? 略一抬头,不远之处还有一只,再远处还有…… “铁蝎子!”有人大声叫道,“铁蝎堡打上门来了!” 37 山崩地震 汤昭左突右窜,从乱战中脱离。 那可真是不容易,来袭的是铁蝎堡,是五毒会的另一分支,显然和黑蜘蛛山庄的战斗方式一脉相承——先来一波虫海战术。 当然虫海并非真的密密麻麻,没有下脚的地方。铁蝎子并非那么富裕,但是地缝里,角落在,廊柱上,随时会冒出来一只毒蝎子,抽冷子就给你一下狠的。 比起毒蜘蛛,毒蝎子未必更毒,但更防不胜防,它们速度更快更灵活,毒针藏在尾巴中,也比蜘蛛口器更难防。汤昭被一只蝎子爬到脚面上,连忙一抖,把蝎子踢了出去。 好在那些蝎子似乎也认这“消失”状态,汤昭并没有被主动袭击过。后来黑蜘蛛山庄也反应过来了,放出了大批毒蜘蛛。山庄中随处可见“斗虫”。 比起人斗,斗虫动静并不大。汤昭一路走来,到处可见战斗,大的数人,少的一两人,无不决死厮杀,刀刀见血。 虽有法器保护,汤昭仍不由心中紧张,各处战斗不乏有暗器流矢,一不留神也会受伤。 为今之计,只有先回葡萄院,别的战斗不是他能插手的。 正一路奔走,他突然觉得浑身一沉,接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世界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坏了,法器失效了! 并没有谁告诉他能看见了,但他自己感觉到了。那法器已经不能保护他了! 术器既然有极限,法器应该也有,这法器已经被来回调动一晚上,现在失效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不凑巧!周围还是危机四伏呢! 不等他戴眼镜确认一下状态,就听头顶有人轻声道:“咦?” 这个声音充满了惊讶,汤昭心中一紧:坏了,有人看见他凭空出现。 不及抬头看,汤昭一个滑步,进入墙壁下的阴影处,然后撒腿就跑。 只听“啊”的一声,一个身影从头顶坠下,正落在汤昭眼前,却是一男子,胸口凹陷,满面血迹,显然是不活了。 这人没有戴面具,那么动手的人就是…… 汤昭抬头,微弱的月光下,一抹黑白色越来越近。 “咚。” 几乎轻不可觉的落地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暗色披风被风吹起,猎猎作响,来人的脸上面具半黑半白,是勾魂的无常。 此时此刻,无常恐怖犹胜鬼魅! 汤昭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真有趣——”面具下的声音非常嘶哑,仿佛从裂缝中渗出来,“竟然有意外收获。” 汤昭强自镇定道:“敢问阁下是?” 那面具人殊无答话之意,低声笑道:“很好,很好,跟我走吧。” 眼前一花,风声骤起,那人已扑了上来。 声音与风声同时到,汤昭几乎没有反应时间,本能的招架—— 短剑上挑,撩剑! 此时他手中只有失去剑法的短剑,并不顺手,但他会的也不多,只不过是剑术的基本招式而已,些许动手经验还是这两天防备司立玉的偷袭练出来的,可算是粗糙至极了。无非就是极纯熟,无需反应,剑风到,剑尖到! 眼见那短剑已至,那人轻轻一拨,披风一角鼓气如同钢铁,已经抵住剑锋。 “嗤——” 短剑一撩,披风被生生裁下一角,汤昭擦过他的身形,冲到另一侧,直接向前冲去。 刚刚一交手,他固然切下对方衣角,手上却受到巨震,短剑险些脱手,已知对方披风上蕴含的劲力极为深厚,能够裁下衣衫纯属是法器锋利,竟能切割内劲,令他大占便宜。 但法器再神奇,并不能给他力量加持,且剑刃太短,他用着也没有术器顺手,要有术器在,他力量大增还能战斗一番,现在还是免了。 他一路不回头往前冲,对方似乎并没追来,但他不敢大意,只管拼命奔跑。 黑暗之间难分东西,他匆匆跑了一程,又看到几次冲突。 几次战斗中,也不是没有看他来得突兀要来抓他的,汤昭仗着身小轻便,法器锋利,几招基础剑招来回使用,虽没杀伤几人,也连番冲了出来。 停在一处暗地,汤昭静下心,暗想:刚刚那黑白面具武功极高,又是来敌一伙儿的,看来敌人极强。虽然后来遇到的那些人远不如他,但谁知道人群里还藏有多少那种高手? 刚刚从葡萄院来时穿过了大半个山庄,现在再回去山高路远,还不如回头去找检地司来得保险。只是当时他们撤离时还不记得自己,也就没有通知去向,现在找他们也不容易。 沿着墙根走了一顿,突然觉得地下一震,连忙跳到路当中,远离建筑。 这是陈总教他的诀窍,地震时定要开阔地,以防被砸到。 那震动并非大震,而是持续的震颤。汤昭很快就发现那不是地震,而是从某一个方向传来的连锁震动——似乎那里有一座山正在坍塌。 紧接着,他突然悚然。 墙角处、缝隙里、阴沟中无数蜘蛛爬出来,如行军一般向一个方向涌去。黑暗中看来,就像一股股黑水,往同一处流动。这些黑水原本只是滴滴水珠,接着连成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道道黑色波浪,汹涌向前。 此时深夜,汤昭看不清蜘蛛的头脚,倒也不觉得如何恶心,只觉得悚然中带着震撼。 远处传来惨叫,虽然远到声音都模糊不清了,但还能依稀分辨似乎是很多人在惨叫,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 汤昭开始以为是有人被蜘蛛吓到,但立刻反应过来——惨叫处,是震动传来的方向,也是蜘蛛奔涌而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似乎有很可怕的事情在发生! 汤昭几乎下定决心,要转头向后,后面却有不断的蜘蛛涌来,塞住了回头的路,不得已脚下一蹬,再用手借力,上了围墙。 刚上墙头,就见一人迎面奔来,喝道:“快闪开!蜘蛛祖宗来了!” 汤昭一怔,倘若在大路上别人叫他让路,只要恳切一点儿,他一般就让了。但墙头上通路太窄,让无可让,何况他刚刚站稳,重心难移,甚至来不及动作。 来人戴着个猴脸面具,显然是敌人一伙儿的,看到汤昭不及避让,突然抽出刀来,道:“死开——” 这一刀来得极快,汤昭又在墙上毫无躲闪余地,甚至动作也来不及调整,竟是必中之局! 危机关头,汤昭握着剑的手不自觉捏紧,全身紧绷,精神也集中起来。 霎时间,他脚下一跳,身子轻巧的在空中跳起,转了半圈,脚步正好落在那人刀上。 这一下身轻如燕,步若凌虚,绝非他自己能办到,但此时脚踏刀尖,不容他细想,短剑出手,劈面一剑,将对方猴面具劈开,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神似猿猴的脸来。 那一剑终究浅了一点,劈开面具之后,只在对方脸上沁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那人大骇,叫道:“好汉饶命!” 汤昭重心一沉,刚刚那种轻盈感消散,忙短剑抵住他脖子,从背后跳下来,叫道:“撤刀!” 那人连忙撒手,刀掉在地上,连声道:“好汉饶命,我没有恶意的。” 汤昭心想:原来碰头一刀不叫恶意。压低了嗓子,恶声恶气道:“你……他娘的跑什么?冲撞了老子要找死么?” 那人连声道:“小人瞎了狗眼,没看见您老,该死该死,愿意给您磕头赔罪。您老宽宏大量,饶恕小的,将来您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心想事成。” 他前倨后恭,一连声都说拜年的话,汤昭一时不能下手,心想把他打晕算了,随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蜘蛛祖宗?” 那猴脸人道:“嗨呀,就是仓库那边,冒出大蜘蛛来了!” 他说的不清不楚,汤昭奇道:“什么仓库?什么大蜘蛛?有多大?” 猴脸人急促的道:“老大老大了。我们跟着铁蝎子去打仓库,那边没什么高手,一开始挺顺利,把那些八脚虫压到后面的大仓库里。结果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从一口井里爬出来好大……好大好大一只蜘蛛。娘的,是凶兽啊!黑蜘蛛山庄竟然养着凶兽!” 汤昭想起了自己的盘中餐,想到自己日日吃凶兽肉,似乎也不足为奇,道:“这么大一个山庄,养凶兽有什么奇怪?” 猴脸人道:“不是,养凶兽是他娘的死罪……嗨,咱们杀人放火,也不在乎这一条,只是没地方养去。关键是太大了!那蜘蛛,有两层楼那么高,腿有旗杆那么长,上面还长着毛……我的娘,看一眼就做噩梦。当时我们就傻了,四散逃命。铁蝎子还叫我们攻击,攻击他姥姥,他怎么不攻击?后来他被蜘蛛用网裹住了。亏了我逃得快,逃得一条小命,下次就是给我一万两我也不来这个鬼地方。” 虽然还是颠三倒四,汤昭也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震动想必是蜘蛛从地里爬出来引起的,而那些蜘蛛也是去朝拜它们的“祖宗”。 汤昭还想问问细节,突然精神一振,反手打晕了那猴脸人,叫道:“司老师!” 38 网 司立玉的身影,在另一侧墙头闪过。 本来四周黑暗,他行进又快,身影只是一闪而过,但汤昭对他十分熟悉,下意识的就叫出来。 两人距离尚远,司立玉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汤昭挥了挥手,大声道:“司老师,我……” 司立玉道:“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去,这里危险,我还有任务。”他说话不似汤昭扯着嗓子大喊,但汤昭能听得很清楚。 汤昭见他行色匆匆,心知不能开口求他带上自己,也没说什么,就见一物飞来,伸手一接,登时大喜。 原来是术器木剑! 一剑在手,汤昭顿觉雄心万丈,前路也不那么可怕了。 司立玉远远道:“拿着这个,回……”他突然一顿,抬头看了四周,道:“去那座高楼。” 汤昭顺着他看,只见不远处确有一座高楼,比周围高出数丈。 “上去观战,看我们诛除凶兽,要仔细观摩。”说罢司立玉不再多说,径直飞奔而去。 汤昭摸着术器,心中安定。若之前让他去上什么高楼,看什么战斗,他是不想去的,如此混乱中还是保命为先。但有了术器,感觉到力量在汹涌,登时信心十足。 诛除凶兽,这热闹……这教学战斗不得看啊? 同时,汤昭也明白过来。 刚刚那种轻盈的感觉,不是他生死间武功大进,而是剑术生效的感觉。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如果汤昭没猜错,生效的是最后那个“轻巧”。 司立玉原本说过,术器生效也是需要集中精神的,但汤昭灵感强,无需特意专心也可调动术器,但法器显然更高一等,汤昭摸不到“消失”的门儿,上面的剑术也不能轻易催动,但刚刚那一瞬间汤昭极度专注,那个轻巧剑术也就生效了。 轻巧这剑术看起来不厉害,试过之后才知道强大。那一瞬间他简直不再是人,而像一只猫、一只鸟那样轻捷灵巧。 他一贯使用只加强力量的“重术器”,没有加持过“剑术”,一试之下,惊艳非常,食髓知味,很想试试那些又有力量又有剑术的真术器究竟如何不可思议。 可惜法器中的剑法固然难以激发,前面几个剑术也不行,唯有“轻巧”可用,汤昭猜测可能跟轻巧后面的(符)有关。 符式……后来人为添加上去的? 他这么想着,带着术器奔向高塔。 这一路倒还顺利,似乎蜘蛛祖宗一出,众人都无心恋战了。 到了楼顶,登高望远,果然一目了然。 远处,夜色中盘踞着一个庞然大物,黑黢黢、毛茸茸,形状奇诡,莫可名状。 巨大的蜘蛛! 那蜘蛛竟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悬在网上。 一张巨大的网覆盖了临近的几个院落,根根丝线织得极密,几乎像给大地覆了一层雪盖,连屋顶都露不出来。网上除了怪物一般的蜘蛛,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个个被缠住的人,只余下半身甚至头在外面,远远看去,像被黏住的腻虫。 这是……缠住了多少人啊? 汤昭闪过这样的念头,目光却盯在那张网上。 那张巨网散发着薄薄的光芒。 光芒很淡很薄,薄的似有似无,若只是附在一根蛛丝上,定然肉眼难见,但附在这样宽这样大的一张蛛网上,还是散发出了稀薄的光。 是那种光。 术器符式缠绕的,那种修复镜片的光芒。 这么大一张网,能修复一个镜片了吧? 可惜他碰不到这张蛛网,如果碰到了,轮不到他吸蛛网,蛛网应该吸他。 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那种光在世上,还有其他地方存在。 只是多半伴随着危险。 此时,那巨大的蜘蛛突然一动,一根粗大的线甩了过去,粘住网上一人,眨眼间已经拽过去,送入自己的口器里。 距离太远,汤昭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没看到多余的颜色,那只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动作,眨眼间就是一个人的消失。他头脑一阵恍惚——刚刚那个人穿着的是蜘蛛服,分明是他们自己人,为什么也会被蜘蛛吃呢? 或许,那蜘蛛并没被驯服?一旦放出来,就是敌我不分的大杀器? 可是……蜘蛛背上不是有人吗? 蜘蛛背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笼罩在薄薄的光芒中,模糊不清。如果是以前汤昭肯定以为这是什么幽灵鬼魂,但现在他第一猜测是对方披了一条术器斗篷。 这个人又是谁? 汤昭眼见蜘蛛还要进食,心中焦虑,暗道:司老师他们怎么还不来?再等一会儿,蜘蛛就把人吃光了! 要说这些人有不少坏人,他们自相残杀汤昭是不在意的,但人被蜘蛛活吞,只要是人就难以忍受。或者这叫物伤其类? 正在汤昭焦急时,肩膀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 汤昭浑身一僵,只觉得心脏瞬间停跳。 头脑空白了一瞬间,他转头往旁边看去。 入眼,是一张黑白面具。 是那个人! 他居然找过来了! 汤昭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那面具人已经道:“别出声,惊动了那蜘蛛不好。” 他的手搭在汤昭肩膀上,并没卡住要害,但他既然能无声无息的抓住汤昭肩膀,自然能掐住汤昭的脖子。 汤昭默然。 此时他想起当初自己和那人初次交手,还遗憾自己没有术器在手,不能一战,如今术器法器俱全,连人影子也没看见,就落在别人手里了。 看来混江湖除了力量以外,他还有很多课没补呢。 只听背后有人道:“这位……大侠,我带您找到人了,我能走了吗?” 这个声音略耳熟,汤昭心中一亮:是他! 是那个猴面人! 此人袭杀汤昭不成,被汤昭打晕,看来是被那黑白面具人找到,带路来找自己。 汤昭暗暗疑惑:他怎能找到我?难道是我的力道不足以打晕他,他顺水推舟装晕,后来又听到了我和司老师的谈话? 无论是不是,这都是汤昭江湖经验不足,留了太多行迹所致。 他正自懊悔,那猴面人已经往后走,那面具人淡淡道:“呆着。” 那猴面人立刻停步,奉承道:“大侠,您老是天下无双的大高手,小人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小杂碎,您老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面具人道:“你不是独脚大盗‘秃鹫’孙盛吗?” 那猴面人干笑两声道:“没想到小人的贱名能传到尊驾耳朵里,惭愧啊惭愧。” 面具人道:“别客气,铁蝎子这回邀请了不少高手,既然找到你,说明你也是一号人物,刚刚那手铁鹰爪不错。” 孙盛又笑了两声,声音自然得多了,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面具人道:“判官。” 那孙盛道:“啊,久仰久仰。” 这句话之后,有几个呼吸的暂停,汤昭没有回头,不知怎的闻到一丝尴尬,心想:他一定不认得什么判官。 当然汤昭也不认识,但汤昭谁也不认识,那也不足为奇。 那判官道:“来看这蜘蛛,此兽很是少见。” 孙盛磨磨蹭蹭走过来,道:“我刚刚已经看过了。我们那一拨人大部分陷在网里,大概都没了,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们也能在网里看见我。这狗`日的破庄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会驯养就别养,现在自己人也给吃了,真是活该。要我说,趁着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去洗劫几个宝库,不枉受一场惊吓。” 判官对汤昭道:“你怎么看?” 汤昭道:“什么?” 判官的声音钻入耳朵:“我知道你跟别人不同,能看到其他的东西,所以特来找你。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能帮我做件事,不但保你平安,还有好处给你。你自己想想,做个有用的人不好吗?” 汤昭叹了口气,默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道:“我觉得……蜘蛛背上那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见过这个人,而是似曾相识。” 一语既出,周围突然一静。 旁边两个人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止了。 汤昭修炼观想,精神日益强大,此时已超过常人,也瞬间捕捉到了这种停滞。 诧异之下,他奇道:“你们也觉得似曾相识?” 没有人回答他。诡异的寂静中,他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探问道: “蜘蛛背上有人,对吧?” “胡说八道!”孙盛突然叫道,他好像有点神经质了,不停地道:“胡说,胡说,你懂个屁……” 那判官突然道:“有人的话,能看清脸吗?” 汤昭转过去——他近视眼度数不浅,本来在光线不好的地方看不清东西,但有些东西却又看得格外清晰,譬如现在,至少隔着几十丈能看见那些蛛丝表面的质地。 但他仔细去看,却发现那身影就像是水做的,依稀有形状,又流动不已,几乎是看不清稳定形状的,何况是五官这样精细的部位。 之所以说几乎……汤昭用力看,全神贯注的看,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水流凝结,那张脸像冰雕一样出现了固定的形状。 他沉吟道:“是个女子,容貌……秀丽。” 话一出口,他想起来了。 之前他们被围困时,屋里也曾莫名出现一个幽灵一样的女子,和这女子虽然相貌不同,感觉确实相似。不,两者还是不同,之前那个女子是色彩艳丽、栩栩如生的,这个女子却是像水一样透明无色,但两者给他的感觉确实近似。 孙盛突然笑出声来,就像揭开骰盅发现赌赢了的赌徒,得意道:“胡说吧,胡说吧,你们看我就说他是胡说。差点被你唬住了,还以为你看到了……什么女子,还秀丽,小小年纪想女人想疯了,满嘴胡说八道。” 汤昭心中不爽,他本来也和此人是敌非友,懒得解释。 判官沉吟道:“魅影当中倒是女的多。” 孙盛陡然叫道:“你信他扯淡!一般人根本看不到魅影——” 判官道:“那他就不是一般人。” 孙盛急着道:“就算有灵感那也看不清魅影的五官……” 判官道:“他就不是一般的灵感——闭嘴,是不是要把怪物吸引过来?” 孙盛犹如被卡住了脖子,默然不语。 汤昭心想:魅影?是阴鬼吗? 一般人看不见…… 他忽然想到了卫长乐在破庙里讲过的故事。 难道说卫长乐能看到,他妹妹看不到的东西是魅影吗? 后来刑极也提到过魅祸,说是魅影引起的灾祸,这似乎对上了? 突然,他心中一凛,道:“蜘蛛网在扩张!” 那庞大的蜘蛛网像水一样,不,像粘稠的泥淖,向四周缓缓流淌蔓延。在汤昭的视野里,笼罩在蜘蛛网上的光流动的更快一些,先是光扩散,在周围洒下一片光晕,蜘蛛网就像得到了指挥的士兵一般,沿着光的痕迹缓缓铺开。 蛛网扩散的速度虽慢,却无阻挡,所到之处如雪崩压顶,无论什么颜色一概淹没,只剩下白森森、黏糊糊的蛛丝。 孙盛颤声道:“黑蜘蛛山庄,这是要亡啊。早晚这里只剩下蜘蛛巢。这就是阴祸啊,天灾不可阻挡。咱们快跑,快跑吧!” 黑蜘蛛山庄虽大,终究也不是无限的,尤其是建在山上更比不上平原庄园宽阔,这么无限扩张下去不用一两个时辰山庄再无落脚之地。 汤昭想想那情形,只觉得毛骨悚然,心道:这就是阴祸吗?阴祸果然不可阻挡吗?可是司老师说他们有任务,检地司难道会放任…… 嗖—— 刺耳的破空声传来,夜空的风为之破碎。 轰! 七把长剑从空中坠落,在七个方向钉死了蜘蛛网的边界。 七剑齐落,只发出一个声音。 八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八个方位。 ———————————————————————————————— 再广播一下哈,新建书友群,715-643-348欢迎玩耍, 39 飞来 八个人,七把剑。 七把剑如七颗星辰,连成一个奥妙的星座。 剑柄上矗立着七位站的笔直的人,一色武官服饰,腰中剑鞘空悬,他们是星辰的光冠。 最前方,站着一高个武官,脚下不丁不八,站稳了方位,如北极星压住北斗星座。 星座中央,是白花花的网和巨大的黑蜘蛛。 虽然只有七把剑钉住阵脚,却有密不透风的感觉,自降落一刻起,白色蛛网再无寸进。 “司老师——” 因为角度的缘故,汤昭很难看清所有人的脸,只看到他们高矮不一的身影和同样凝如山岳的气势。他能认出的不过两个,斜对面的那个,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剑术老师司立玉。而最前方也就是背对着他的那个武官,虽没看到武官,但他猜到是那个貌丑武官彭一鸣。 其余的人他都不认得,但记得也是检地司的人,之前在小屋都见过,其中并没有刑极。 刑极……据说今天外出了,临时基地都快给人炸了,这合适吗?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出去了,敌人得到情报趁虚而入? “检地司的人来了。”判官低声道。 孙盛紧张道:“果然是检地司!黑蜘蛛山庄果然勾结了检地司,真是合阳武林的叛徒!背叛武林同道,投靠官府,被灭门了一点儿也不冤。”他的声音也一下子低了很多,似乎被检地司这三个字压住了声带。 判官淡淡道:“经此一役,合阳的武林同道也没剩几个了。” 孙盛道:“还早着呢。这回死的最多的就是五毒会那两个。其他同道照样不会屈服。我听说裴氏已经在联络几个姻亲联盟世家了,那些人够检地司喝一壶的。” 判官没回他,他自己嘟嘟囔囔道:“与我何干?等这回回去,老子收拾东西金盆洗手,不在武林混了,回老家娶个婆娘安稳过日子去。” 汤昭盯着司立玉。他就是听司立玉的建议,上来观战,结果战斗还没开始,他倒沦陷了。 倘若他能联系上司立玉,或许能够脱身,但司老师虽然近在眼前,实则远隔天涯,也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三人各怀心思,底下八个人将蜘蛛团团围住,却没有其他动作,一时僵持,七把长剑的剑穗随夜风扬起,猎猎作响。 此时,彭一鸣突然道:“小司,你行吗?” 话音未落,立刻有个沧桑的嗓子道:“喂,这可不是劣等凶兽,是入了品级的,头上还有魅影,小司可没有经验……” 司立玉站在蜘蛛一侧,对着蜘蛛的一只脚,此时开口道:“我来。” 彭一鸣道:“好,有志气。第一次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么多人给他掠阵,正是练兵的好机会。就交给小司。持着你的剑——” 话音刚落,司立玉的身子高高跃起,向蜘蛛冲去。脚下的剑依旧插在原处。 几乎在他跃起的瞬间,蜘蛛口器张开,白色的蛛丝喷涌而出。 蛛丝不是射向司立玉,而是同时射向八个方向,所有人都在蛛丝的笼罩之内,速度奇快,去势凌厉。 除了司立玉,其他人都没动,对此视若不见,司立玉在空中一个转折,一掌劈向向蛛丝。 用手掌对战巨蜘蛛,差距之大,如同蚍蜉撼树! 蛛丝极快极猛,霎时间兜头盖脸将司立玉裹住,立时便如粽子一般。 汤昭看得“啊”了一声,不及担忧,那粽子“噗”的一声,破开一洞,司立玉钻出来,反手握住胳膊粗的蛛丝,反借力荡了过去。 孙盛在旁惊奇道:“那个蛛丝没毒吗?能用手拿吗?” 汤昭随口道:“可能是他身上的光芒隔绝了毒?” 孙盛冷笑道:“小鬼又胡说八道,他身上有什么光?” 判官冷笑道:“你再练练,说不定有一天能看见罡气呢?” 孙盛笑道:“罡气……”突然脸色大变,道:“这他马的小子才多大,已经修炼玄功了?这世上的事怎么这样不公平?” 汤昭暗道:原来这是罡气,是练玄功练出来的?不过虽然同样是光,但这个光和术器上的光还有蛛网上的光都有不同,颜色差不多,但质感不是一种东西,这个光更像固体。 或许他之前想的不对,不是什么光都可以用来修复眼镜。 司立玉借力荡向蜘蛛背,此时趴在网上静静吐丝的蜘蛛突然暴起,庞大的身躯往下一沉,口器朝天,冲向司立玉。 这么大蜘蛛……能跳起来?! 汤昭大为震惊,好在那蜘蛛并非真正跳起,而是以足撑地,抬起身躯,仰头而起,然而它身躯何等庞大,略一抬头,已经提高丈余,正迎上司立玉。 司立玉反推蛛丝,再次弹起,灵活地划了一个弧线,避过开合的口器,终究是落在蜘蛛头上,反手一掌,罡气爆发,把蜘蛛眼打烂一只。 这巨大蜘蛛虽然和一般蜘蛛一样,都有八只独立的眼睛,但瞎眼也很痛苦,腿脚支持不住,身子又伏了下来,砰的一声,腹部竟砸在地面,周围蛛网受到震动,上下震颤,如白浪起伏。 它突然张口,喷出大量稀薄的白雾。 雾气铺天盖地,远比蛛丝蔓延的快,司立玉只来得及又打瞎一只眼睛,便闭气跃开,跳过蛛背,从那魅影头顶掠过,落在蛛脚前,一手前伸—— 孙盛愕然道:“他在干吗?” 汤昭懒得理会这厮,在他眼里,司立玉一手前伸,光芒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一条腿,往反关节扭去—— 喀嚓—— 蜘蛛脚没有抵抗几秒,虽未折断,关节已经扭曲,显然是废了。 司立玉未曾停留,身子前跃,巨爪抓向另一条腿。 汤昭见司立玉干净利索重创蜘蛛,心中兴奋不已,似乎这巨大蜘蛛也不可怕了。 眼见司立玉已经掰住了另一条腿,突然,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猛然回头,突然身子如过电一般,微微抽搐僵直。 紧接着,一道蛛丝卷来,将他卷起淹没。 汤昭愕然,这回他也看不懂了,即使以他的视角也看不到这是怎么发生的。 “小司大意了。” 彭一鸣叹了一声,此时他和同僚一样,面前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蛛丝黏在墙上只能上下黏住,始终不得寸进。 如果汤昭的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就会发现,那面墙和他之前面对人贩时放出的那面墙几乎完全相同。 “经验不足。”旁边一个女声道,“他以为这个魅影是兽魅,就一定不会心魅的本事了?心神不设防,着了人家的道了。” “救他?”旁边有人问。 “再等等。”彭一鸣沉吟道,“这是他的初战,再给他一个机会。”话虽如此,他头顶上渐渐分化出了一个影子,那影子和他的身体渐渐分裂,最终完全脱胎而出,化作一个漂浮的女子悬在他头顶。 对了,就是那个—— 两个虚幻的女子隔空对立,一彩色一无色,仿佛都归属于另一个世界。 几秒钟静默,汤昭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个身影破茧而出,如闪电一般,接着又落下,落在蜘蛛网上滚了几滚,又爬了起来。 司立玉终究还是出来了,只是状态不如之前轻松,汤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清他身上的光薄了许多,几乎只有贴身的一层了。 司立玉低头喘息片刻,眼前一花,七条腿的巨蛛冲了过来,也许是在蛛网上的缘故,偌大一只蜘蛛速度竟奇快,仿佛滑动一样毫无声息。就听一个女声喝道:“喂,还是用剑吧。” 司立玉眼睛微眯,似乎很是气恼,终究还是一手掐诀。 “御剑术-飞来!” 地下那把空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提起,拔地而起,向司立玉飞来。 司立玉随手一抓,身子竟凭空拔起,一飞冲天,正好避开巨蛛—— 然后,下落! “嚓——” 一只蜘蛛脚从身体上分裂,掉落在地。 切口光滑,汤昭看时,断面还有一闪而过的光华,接着熄灭。紧接着,伤口冒出大量黑烟,浓如墨水。 汤昭离得很远,只觉得霎时间爆开一团黑云,紧接着,一股恶臭钻入鼻端。 呕—— 汤昭险些被熏一个跟头,差点吐出来。 隔着这么远,还有这样浓烈的臭味,中心有多可怕? 司立玉落在地上,手中剑光芒闪烁,还缠绕着丝丝黑气。大概是身在黑烟当中,他的面容微显扭曲。 彭一鸣点头道:“这才对,他既然以剑客为目标,就应该时时拔剑在手——”说到一半,他伸手捏住了鼻子,坚持继续道,“怎么能遮遮掩掩,好似揣了个金元宝一般不肯见人呢?” 噗噗噗——数道蛛丝卷来,却被长剑一一剥落,司立玉头也不回,对着蜘蛛脚连续几剑,又是一条毛腿落地,紧接着以剑为锋飞身突刺,剑刃从厚重的甲壳处切了进去,无数浆液混合着更浓烈的黑气从缺口飚出。 此时连汤昭视线虽然越发被黑烟阻挡,但已看出战局已定,不由得心潮澎湃,暗道:果然是剑术最强!最帅!这庖丁解牛、行云流水一般的韵律,我以后也能使出来吗? 正当他情绪高涨,突然手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一回头正看到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具。 判官的声音从面具后闷闷的传来:“看过瘾了?走吧,别看人切菜了,咱们也有事做。” 汤昭微微一挣,道:“你要干什么?” 判官道:“借你这双眼睛一用。用完即还。孙兄也跟我走。” 孙盛跌足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先后遇到你们两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早知道不贪图铁蝎子那点谢礼了。” 判官道:“正是人为财死,你现在回去空手而归,岂能甘心?所谓调虎离山,浑水摸鱼,老虎已经出山了,咱们不摸鱼岂不是暴殄天物?你们两个跟我去一个地方,事成都有好处。” 40 断龙石 判官带着两人飞快的撤离,用手拉着汤昭,催着孙盛往前,来到一处偏院,纵身跳下墙头。 三人落入墙内,没发出一点声响。汤昭被判官一带,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羽毛般落在地上,没溅起半点微尘。 这是一处空地,四下无人,中间有一片黑影,依稀是个建筑。 汤昭眼神一向不济,只有看那种有光的事物格外清楚,眼前此地沉暗无光,他又没戴眼镜,只看见一片模糊。 就听孙盛道:“这里是……监牢吧?” 这趟行动之前铁蝎子将山庄详细地图发给邀请来的每个人,孙盛记性不错,结合方位和眼前景物已经认出此地。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判官提出“浑水摸鱼”,他还以为是趁机洗劫宝库来着。他本是江湖上一独脚大盗,也就是游贼,一贯贪婪无厌,虽爱惜小命,但听得这么一个高手要去摸鱼,自然也起了贪心,存心借光捞一笔。此时眼看并非发财,越发打起退堂鼓来。 判官道:“不错。我本来就是冲这里来的。此地本来该有守卫,如今一个也没有。连蜘蛛都去朝拜它们祖宗去了,真是天赐良机” 孙盛道:“判官阁下,你要再想想清楚,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属下,最擅长用毒,机关陷阱什么的也不用提了。你以为是好机会,说不定正落入人家算计里。” 判官道:“我已经想清楚了,孙兄,你先进吧。” 孙盛神色难看,道:“你说的找我有用,就是叫我探路?他奶奶的,老子不伺候了!”突然身形一闪,往后扑去。 其实他暴退虽然突兀,却是他思量了一路的。来到此地确认了目标,知道非走不可,便早看好了退路,这一下全力爆发,本就出色的轻功更发挥到了极致,身形如一缕轻烟,一眨眼间已经上了后墙。 突然只听“嗤”的一声,风声骤响。 孙盛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一样,身形顿住,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判官转身往监牢走去,道:“小子,你把他拖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松开汤昭,汤昭愣了一下看看判官的背影,又看了看孙盛栽倒在地的狼狈模样,默默走了过去。 别看判官背转身去,似乎有机可乘,但他既然敢如此,自然是有把握掌握情势,甚至故意钓鱼。刚刚孙盛的榜样就在眼前,汤昭再度压下逃走的渴望,默默去拖人。 手指碰到孙盛,发现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汤昭使劲戳了戳对方肌肤,也是没有反应,他越发奇怪,正要再试一试,一抬头,发现孙盛瞪着自己,目光充血,配上那张猴脸十分可怖。 汤昭这才知道对方是有意识的,只是不能动不能开口而已,心中暗道:这是麻痹了,还是被封住了穴道?应该是还是点穴吧?轻声道:“得罪了。” 还别说,真到了搬运重物的时候,汤昭才发现自己力气果然增长不少。这孙盛怎么也有一百多斤,若搁半个月以前的汤昭,别说搬运,就是拖行都拖不动,此时他举在手里并未觉得吃力。想来那葡萄院里的演武场中中号的石锁,他如今也可以举上一举。效法当初杨栋举着活驴过独木桥也就是时间问题。 当然还是拖行更省力些,只是他觉得将一个活人拖死狗一样拖着未免欺辱过甚,仗着有余力将之扛起,连走几十步,到了中间一座亭子处才停下。 周围空地只有这亭子一座建筑,想必是监牢的入口了。亭中别无他物,只堆着一块大青石,比汤昭往日练习的石头还大上数倍,几乎把亭内空间塞满。 判官正在山石前,抱着手臂上下打量,闻得汤昭靠近,道:“不错,你这把力气到了码头上也能混口饭吃。” 汤昭回道:“借您吉言。” 他也跟着看那山石,左看右看,没看到亭中有别的门户,心想:难道猜错了?这里不是监牢入口? 判官此时沉吟道:“入口应该是在石头底下。” 汤昭一怔,判官抬头往上看,汤昭跟着他抬头,只见亭顶上架有一巨大绞盘,数道锁链垂下,拴住了巨石。显然这是一道断龙石一样的机关。 判官道:“他们离开前把机关放下了,很好。这说明什么?” 汤昭懒得接他的捧哏,任他表演,判官自己说道:“说明确实没有守卫,这机关如此庞大,肯定不是日常用来掩门的。放下一次不易,再拉起来更难。既然放下这保险,里面是真没人了。现在只需要把机关升上去。” 他说的其实有理,汤昭仔细看那庞大的绞盘和儿臂粗的铁索,只觉得森然生畏。 他暗想:用蚁力劲的话,多久能搬动这样的大石?关老师行吗? 判官绕着亭子走了一圈,身子一轻,拔地而起,轻轻落在绞盘上,拉住铁索,道:“这不是一个人能操纵的机关,需要几个人配合,不是力量大小的问题,需要分头操作。至少需要四个人。但是咱们没有四个人,原本有三个,现在只有两个。” 汤昭心想:谁跟你两个? 判官继续道:“就粗暴一点儿吧。我做两个人的活儿,在上面把石头拉起来,你趁机把地牢门打开,用石头抵住,撑开一个口子。只要进去就好。” 他在头顶不知鼓捣什么,只听“滋滋”的声音传来,沉重的机关缓缓启动,弯曲的铁索逐渐绷直。 铁索摩擦的牙酸声不住作响,大石开始抖动,似在往上挣扎,但始终难以离地。 过了好一会儿,大石终于一寸寸往上抬起,露出震颤的地面。 地上果然有一处入口,被栅栏门封着,透过格栅能看到底下一道阶梯往下延伸,深不见底。汤昭正要提起,心中一动,撕下一块衣袖裹住了手。 他也在黑蜘蛛山庄这么长时间了,深知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有毒,虽然没中过招,那也是因为不作死。现在主动掀盖子,可不能没有防备。 隔着布往上一提,格栅微微一动,并没有提起来。 “啊……” 判官在上面道:“怎么?” 汤昭道:“有锁。” 判官道:“什么样的锁?” 汤昭道:“锁头。”他用手比了比,一尺长,“这么长。” 判官在上面,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汤昭的手势,几乎立刻道:“砍断它。” 汤昭道:“很粗的,恐怕难……” 判官道:“我记得你有一把很锋利的短剑。” 汤昭叹了口气,这判官头脑太清楚,很难有机会推诿,抽出法器短剑,用手比了比位置,道:“得再抬高二尺。” 判官也不废话,机关声扎扎作响,大石果然又往上升。 直到抬起半人多高,汤昭比划距离,道:“好了。” 此时他持剑凝神,注意力全放在目标上,沉腰发力,抬手下劈—— “嚓——” 一声极畅快的斩击声,锁头被一切两半。 汤昭将断裂锁头拆下,拿在手中,只见断口平滑,不像被削断的铁,反而像被铁削断的木头。 “好剑……” 法器似乎已经不是凡铁铸造,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反正都有那样近似奇迹的奇效了,锋利一些怎么了? 他觉得理当如此,轻轻一提,已经抬起盖子,道:“我打开——” 突然,背后被狠狠一撞,整个人被撞开,一头栽进了通道当中。 41 失控 咕噜噜…… 汤昭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这台阶很长,崎岖拐弯,他自然不可能一路滚下去,七八阶之后就撞在一处拐角,物理刹车停了下来。 “我……擦……” 汤昭只摔得七荤八素,一时懵懂,浑不知自己怎么摔下来的。 是判官推的么? 不…… 汤昭略一回忆,就知道不是,巨石还吊着,判官不可能下来,而且也没有理由,能从自己背后偷袭的,应该是…… 只听得头顶入口处几声杂音,咚的一声,一下子安静下来。 门口的栅栏又关闭了! 地下本来就暗,外面也是黑夜,本来分不下几缕光下来,又隔一重栅栏,越发伸手不见五指。狭窄的通道已经是幽暗的监牢了。 汤昭坐在台阶上,也不知上面怎么样,只是浑身疼痛,头脑还是蒙的,不过已经不是在想自己怎么来的,而是在想,自己要怎么离开? 难道是被关起来了? 突然,一种异常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看见了什么,在黑暗中他本来就够呛的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是听到了什么,黑暗中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是嗅到、触到、尝到…… 那是藏在他最潜意识里的警觉,甫一触动就寒毛耸立! 动手! 他的第一反应是拔剑,但刚刚一路摔跌,一把法器一把术器都甩到不知哪里去了,双手空空,令他无依无靠,且刚刚摔下来腿上不知磕到哪里,还酸痛不能发力,难以挪动。 危机迫在眉睫,他勉力抬起身,向前推掌—— 就是他每天推石头的那个动作! 这些天除了练剑,最常做的就是推石头,坚持地推石头,推得他几乎成了反射,此时不由自主的做出这个动作。 手掌离身,危机终于压迫而至。 风声! 凌冽的风声爆炸一样凭空出现,已近在咫尺! 汤昭的手掌正迎着风声拍了上去,立刻击中了一物—— 一股大力涌来,汤昭手臂震动,不由自主的缩回,身子也跟着被震得倒仰,又跌倒在地。 “嘿,不过如此!小子,你之前那个轻功呢?比力气你差远了!” 随着孙盛的连声冷笑,一只手从另一个方向抓来,汤昭本能的去格挡,但被人抓住手腕,回手一扭,压住了双手,紧接着被提起来,勒住了脖颈。 说起近身战斗能力,汤昭不能说经验丰富,只能说根本没有,甚至连小时候街头斗殴的经验都没有。失去了剑器,被人欺近身来三下五除二制服,一点儿脾气没有。 谁叫关雷还没教到和人动手这一步呢? 被一只粗壮手臂勒住脖子,汤昭呼吸困难,道:“孙……” 那人叫道:“正是你孙盛大爷!” 孙盛其实心中也奇怪,之前他跟汤昭路遇动手,是被对方一招制服的。虽然那次有兵刃锋利的缘故,但那飘逸近乎诡异的身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他刚刚偷袭时全力出手,唯恐力量不够,哪知道后面一对招,这小孩虽然有些力气,但也就是三五年的外练功夫,后面近身搏杀更是手到擒来,哪还有之前的精妙身法? 他又喜又怒,心道:他妈的,吓了老子一跳,原来你小子就那么一招,还敢威胁大爷,看大爷怎样炮制你!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头顶的威胁,他可不觉得对方也是绣花枕头,当下牢牢抓住汤昭,大声道:“判官,我已经把小孩儿抓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判官的声音道:“抓了就抓了,你喊什么?” 这个声音清晰稳定,好像就在耳畔,比孙盛的大声嘶吼显得高下立判。 孙盛气势略一挫,急匆匆道:“我知道你看中这小子,不把他当我这样的替死鬼,肯定不想让他死吧。你放我离开,我把他还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有何不好?” 空气略凝滞,过了一会儿,判官才道:“我倒是不想叫他死,但真死了我也没办法。我讨厌给人威胁,总不能为了非亲非故的人破例吧?” 孙盛手臂勒紧,道:“那我就杀了他。”他再要勒紧,却想起对方没法出声,引不起外头那位焦急,略放松了胳膊,一只手抵住汤昭的腿,道:“我还要一点点儿的折磨他。” 说着手指一伸,从汤昭皮肤刺了下去。 他人称“秃鹫”,最拿手的是鹰爪功,手指硬如精钢,戳在人身上一戳一个血洞,五指齐下,登时戳出五个血窟窿。 他想这小孩儿年纪小,见点儿血自然哭叫,能给外头点儿压力。 哪知汤昭闷哼一身,全身绷紧,挣扎不已,竟没有叫出声来,孙盛不快,五指不离开伤口,就地往下死拽,拖出五道深深血痕,道:“出点儿声,给你救星听一听。” 汤昭不答,“呸”了一声,黑暗中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孙盛冷笑,他是混黑道的,零碎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见过的硬骨头也多了,只是顾忌头顶上的威胁,没下狠手罢了,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好真给他点苦头吃。 他慢条斯理道:“好,你这小屁孩装硬汉,我就用对硬汉的手段对付你。把你肠子拽出来怎么样?还是捏碎你的关节?不要太欺负你,先从手指开始?” 汤昭心中不是不怕,也不是多怕连累头顶上那判官,只是一口气憋着,不肯认输。他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有时候一股气顶上来,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的。哪怕伤口痛楚让他热泪盈眶,也不肯出声示弱。 孙盛捏住汤昭的手指,正要用力,就听头顶上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怎么把他抓住的?这小子实力不差的。” 孙盛诧异道:“他?实力?他有个屁实力,也就力气大了一点儿,拳脚连七八岁的小孩儿都不如。” 判官闻言哈哈笑道:“是吗?这么弱啊?小子,你把本钱丢了吧?丢了记得找回来,不然就麻烦了。” 汤昭忍痛哼了一声,判官在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这暗语都不能说是暗语了,他那两样兵刃,但凡有一样在,也不至于…… 孙盛道:“喂,你觉得怎么样?我信你是个豪杰,你只要答应,我一出山庄就把他还给你。不耽误你的事。” 判官道:“我看这样好了——用牙。” 孙盛一愣,手臂一阵剧痛,却是汤昭张口咬穿了他的皮肉,他吃痛松手,汤昭已经落在地上,就地往下滚,滚下了几节台阶。 但也只是如此了,汤昭并没有接着往下逃。 地下室极为昏暗,即使孙盛眼睛不错又已经习惯了黑暗,也只能看见汤昭身形伏在台阶上,呼吸粗重,似乎在喘气。 孙盛气急,又唯恐他溜掉坏自己的大事,抢下台阶去捉他。 这时,汤昭翻身而起,反而主动扑向他。 孙盛只能看见轮廓,也分不清什么招式,鹰爪功出手,五指尖利,抓向汤昭。 他轻功出众,身法奇快,抢在汤昭之前…… “砰——” 他尚未及身,迎头挨了一击,竟给打得倒飞出去,跌在台阶上。 什么东西? 这次是孙盛懵了,除了重击,他只觉得脸色剧痛,满脸湿黏的液体。 血…… 他流血了! 孙盛怪叫一声,转身便跑,莫名其妙的袭击让他心生恐惧,竟不敢转身交战。 越是黑暗,越是未知,越是恐惧。 他要跑,汤昭却不放过,踏上一步横扫。 嗤—— 又是击中的声音,孙盛趔趄了一下,疯狂地往上跑。 他以轻功成名数十年,身法造诣还在爪法之上,若真是撒欢跑,汤昭是绝追不上他的,甚至在一间房中各自腾挪,他也能叫汤昭一片衣角也摸不着。 可是这里并没有空间,只有一条路,而且有尽头。 他爬到顶端时,看到了被自己亲手关严的栅栏。 栅栏外有微光透入,那里有无限出路,然而一道道生铁栏杆封锁一切,宛如地牢。 就在他心生绝望,打算掉头做困兽之斗时,又是一道重击拍在他背上。 “砰——” 他的整个人被拍的挂在栅栏上。 不…… 这不是少年人的力量! 别管是练了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都不可能练出这样的力量! 他凭什么…… 砰砰—— 汤昭憋着一口气,站在栅栏下的台阶一剑剑击出,耳边全是砰砰的闷响,也没有什么剑法的技巧,甚至不能说是斩击,或者可以叫抡—— 孙盛开头还有一声惨叫,后来就没声息了,或者说被击打的声音掩盖了。 “可以了——” 一只手从两根栏杆中间伸进来,捏住了木剑剑身。 势无可当的术器停了下来,即使汤昭并没有第一时间主动停下,它也在那只手中完全停止。 最终,汤昭撤力,木剑完全停住了,他的目光盯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上泛着熟悉的微光。 罡气。 从那只手往外延伸,格栅外是熟悉的面具。 面具没有表情,只有极平静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看不出来,你还挺暴戾的。” 汤昭一愣,面具人另一只手捻开火折,真正的火光亮了起来。 罡气的光类似于术器中符式的光,是一种很微妙的光源,它能让汤昭一眼看到,就像在地下台阶上一眼就看到自己掉落的术器,但似乎并不能照亮周围,更不能取暖。 所以,当真正的光亮照耀时,汤昭才看见了孙盛。 孙盛摊在栅栏上,姿势古怪,像断了脚的虫子,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半边是血污,残余着恐怖、惊愕乃至绝望。 汤昭心里咯噔一下。 刚刚动手的时候,他其实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甚至连人形都模模糊糊,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在打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打一个人形的沙袋,所以他不停的打,不停的打,不停的打…… 但若在光明所照的地方,他看到血流成河的样子,看到那惊恐绝望的脸,他还会这样疯狂地出剑吗? 即使是恨他伤害自己,要以牙还牙,也不至于持续的、反复的、毫无意义的虐打。 这不是他心里对待“人”该做的事。 汤昭没想到自己和暴戾扯上关系,但在地牢里疯狂砍人,当得上一句势如疯虎。 一旦沉浸在黑暗中,失去了助他判断的感官,失去了明辨的能力,他也是如此的失控。 “亏了你找到的是把木剑,要是另一把,他已经是碎片了。” “我……” 我暴戾吗? “拿着。” 判官把火折子塞进了汤昭手里,真正的火焰在手中燃烧,是能感受到温暖的。 一切的感觉又回来了。视觉、嗅觉、触觉、情绪、思维、还有他真实的存在感。 栅栏松动,出口敞开。 判官先是把气息奄奄的孙盛拖了出去。 通道口一下宽敞了,火光下,术器上血痕斑驳,见证着刚刚那场恶战。 不管他刚刚如何感到虚幻,一切终究回归真实。 “药,自己敷一下。腿上的伤口有时也会死人的。” 汤昭接过抛来的药瓶,低头给自己敷药。 腿上被戳中处依旧流血不止,药粉敷在伤口上又是一阵刺痛,汤昭咧了咧嘴,又重新想来那种被控制被伤害的痛楚无力,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消散。 外面淅淅索索,不知判官在干什么,就听他道:“让开点,本座要下来了。” 汤昭扶着墙下了几阶,腿伤让他难以用力,但还能勉强走路,突然道:“嗯?你能下来了吗?石头还吊着么?机关怎么解决了?” 判官道:“暂时没问题。对了,你没杀过人吧?” 汤昭道:“没有。” 判官道:“那你运气好,这次也不用杀人了。他居然还有一口气,我替你了断了。” 42 寻人 两人沿着台阶一路走下。 判官下了台阶便不再说话,脚步悄然无声。汤昭抬头能看到那模糊的人影,低头几乎无法感应到这个人的存在。 幽暗令人不安,沉默更增添压抑。汤昭扶着墙,一点点往下走,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默默数数。 这一道楼梯很长,斜斜向下,仿佛要走到地心里去。走了一段,墙壁上渐显水渍,壁脚下渗出积水。 汤昭走着走着,只觉得耳朵不适,不由自主张开了口,发出了“啊”的声音。 判官在前面听见了,道:“运转内力,可以缓解。” 汤昭道:“我不会。”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大清楚。 判官抓过他的手,从脉门度了一丝内力过去,道:“运转吧。”说着说了几句运气的口诀。 汤昭立刻依言运行内力,在体内流动不休,片刻间烦恶解除,耳目复聪,拱手道:“多谢前辈。” 刚刚经过孙盛的搅局,两人关系近了一些,互相不再刻意针对,似乎已经化敌为友了。 判官默然片刻,突然道:“多谢我什么?我还没教你呢,你怎么就会了?” 汤昭愕然道:“你不是刚刚传口诀给我了吗?” 判官道:“口诀是人学的吗?尽是些云山雾罩,故弄玄虚的文词儿。我不讲解你能听懂?” 汤昭跟着无语,心想:这有什么听不懂的?不是很浅白吗? 比玄功那是差远了。 判官又搭住他的脉门,一探之下气息流转,蔚然已成循环,可见不但学懂,且立刻融会贯通,放下他道:“人天生有贤愚之别,有些人就是聪颖……可也不能太他么过分吧?” 汤昭听出他愤愤不平之意,心道:此开挂之故,非战之罪也。 走了一阵,隧道尽头终于出现石门。 石门宽厚,中间刻有一只蜘蛛浮雕,浮雕狰狞,栩栩如生。 判官叫汤昭停下,自己走向石门。 他无视蜘蛛,在门周边敲敲打打,突然用手一推—— “啊——” 惨叫声冲入耳膜! 汤昭浑身一炸,倒退几步。 只见面具人手托着门扇,只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而已。门里面有人在惨叫,声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汤昭有生以来从没听过这么惨的叫声,其实惨叫到了他耳中,已经是强弩之末,音量不算刺耳,但惨叫中渗入的痛苦却是已经像尖锐的利器,一直刺到人的魂魄深处。 惨叫声渐停,就听得上面有人阴恻恻道:“这回清醒点儿没有?想起什么了吗?” 一阵喘息声和呻吟声,没有其他人说话。 “哦,不愧是江湖侠客,响当当一条好汉,不过我黑蜘蛛山庄地牢里最不缺的就是英雄好汉。我们这里对付的就是英雄好汉。哈哈——”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汤昭毛骨悚然。 直到此时,他才对“监牢”有了真正的概念,监牢不只是监禁人的地方,朝廷的大狱里有什么,这里一样都有,而且只会更残酷。 判官来这里是为了救人么?那就救好了。 只是他越发想不明白了,救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把他拖到这里来? 那审讯的人又道:“好啊,看来你是决心死硬到底了。是不是打量有人救你出去呢?” 汤昭心提了起来,心道:他们知道有人劫狱,早有防备? 那人继续道:“莫说我这里是只进不出的十八层地狱,就算有胆大包天之徒敢来,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以为我们的耐心很好吗?再过一天半日,你还不吐口,咱们也懒得养你这个废物。你知道你前面那些英雄好汉去哪儿了吗?” 就听一阵拖拽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拖拽过去。 汤昭心中下意识的一凛。 一声陶瓷碰撞声,似乎是锅碗瓢盆在响动,就听有人“啊——”的一声惊呼。 这声音不如惨叫声痛苦,但充满了恐惧。 “看见了吗?前天塞进去的。哦,他还活着,你瞧,还会动呢。要等到宝贝儿们再好好吃几日,他才能断气。最后化为养料,也算给咱们山庄做了点贡献。我看你比他肥些,想必能多养活好几只。我就用那个最大的来盛你……” 里面人不知怎样,汤昭听得脸色发绿,突然脸上一凉,却是判官把一物放在他脸上。 他伸手一摸,似乎是个面具。 没等细摸,石门轰然打开,判官已经冲了进去。 判官进去的时候没有拉着汤昭,汤昭自然不会跟着,就在门后站着。 一连串嘈杂的打斗声传来,门后又开始了激烈的战斗,此时汤昭已经习以为常,等待时把面具戴正。 他知道判官的意思,一旦进门遇到黑蜘蛛山庄的人,他就不宜露面了。 判官是个讲究人,在还没撕破脸的情况下相处很舒适。 过了一会儿,打斗声听了,就听判官道:“进来吧。” 大门背后是一处石室,四面厚墙,又阴暗又潮湿,不过一丈方圆,高不过丈,活像棺材。 地面上倒着几人,墙上挂着一人,俱都血肉模糊,尤其是挂着的那个,找不出几块好肉。汤昭本能的转过头,又看到地下倒着一个罐子。 那是个超大号的陶罐,颜色灰不溜秋,并不起眼,此时翻倒在地,看不见里面,只流出来少许酱红色的液体,有星星点点的毛茸茸的小黑点在爬行。 呕—— 汤昭又是一阵反胃,再度转头。 石室的另一侧,一面墙前,密密麻麻摞着一层层的罐子,每个都差不多大,足以塞进去一个人。罐子的封口处,大多渗出酱红色的污渍。 这是什么鬼地方! “小子。” 判官正在石室的另一处出口处,衣衫不动,浑不似打斗过,道:“如今该用得上你了,把眼睛睁大了,找到我要找的人便送你回去。” 汤昭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判官道:“我要找一个人。别问我他年纪大小,长相如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你一样的人,身边带着剑客相关的东西。你就睁大眼睛找吧,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告诉我。” 汤昭皱眉,心想:你这也太儿戏了吧?人也不知道,东西也不知道,就靠我瞎蒙?我看你能找到才怪。 虽说他灵感强,是能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同样有灵感的人可未必认得出来。 反正他看卫长乐的时候,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好歹还在合作中,他压下不以为然的表情,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判官已道:“这一层没有的话,下面还有牢房。” 对面的门户是通向牢房的,两人正要出门,就听背后人道:“侠客……救命……” 汤昭一回头,原来是那个被拷打的血人发声。 判官恍若未闻,身后那人不知哪里攒出一口气,大声嘶叫道:“在下金山号执事柳奇光,向来与人为善,从未作恶。家中尚有余财。侠客若肯搭救,愿奉上千金重宝!” 金山号是很有名的商号,汤昭刚刚听过,就在不久前的酒席上。 那人又叫道:“我在这里好些日子了,你要找谁我来帮你……大侠,在下懂得不少……” 判官回过头去,突然手指一弹,嗤的一声,那人声音戛然而止,头也垂了下来。 汤昭惊异道:“死了?” 判官道:“他要是没救了,倒不妨给他个了断。既然还能大喊大叫,看来还有些力气,一会儿说不定还用得上他。点了穴道罢了,叫他省点力气。” 汤昭点头,又问道:“之前你也点了孙盛的穴道吧?可是他后来怎么还能袭击呢?” 判官哼了一声,悻悻道:“他是江洋大盗,给人抓来捉去,最会逃脱挣命。会些解穴的手段也寻常。” 汤昭听他的口气,可不认为这是寻常,显然孙盛逃脱也叫他面上无光,又问道:“那他劫持我的时候怎么不用点穴呢?这样我就没办法挣扎了。” 判官道:“他当然不会,点穴又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学的。” 汤昭道:“他不会点穴却能解开,这门功夫是难学易破,没什么用处咯?” 判官不快道:“什么叫没什么用处?想学这门功夫的人排几条大街都排不上。你若帮我找到人,我倒可以教你些皮毛。” 汤昭心想:饼越画越大了!然则我若真找不到人又该如何呢? 43 罐子 石室底下是一排牢房。牢房用铁栅栏隔成一个个小间,又窄又乱。 判官把看守监牢的人引到了外面动手,牢房内并没有死人,但牢中的人与死人也差不多了,大多死气沉沉,伤痕累累,气味更不堪。 判官进来,一些犯人有了反应,但也不过是蛰伏在角落,略撑起身子,用遍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两人,并没有人看到判官就像看到救星一般主动开口相认。 从头走到尾,汤昭一直强迫自己用力去看,上上下下各个角落都看到,始终并无所获。 最后,两人走到尽头,判官问道:“没有吗?” 汤昭摇了摇头,判官道:“那便清场,再找一遍。” 汤昭还没反应过来,牢房里立时出现阵阵哗动。比起汤昭,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仍能很快明白“清场”的意思。 这时,汤昭突然道:“咱们去上面看看。” 判官“嗯?”了一声,汤昭解释道:“之前我发现过线索,但没有确认。既然下面没有,上面的可能性更大些。” 判官道:“也好。” 两人回到原来的石室,地下血迹干涸,爬来许多蜘蛛。 比起外面拳头大狰狞可怖的黑蜘蛛,此地的蜘蛛才手指头大小,数量极多,满地乱爬,别有一种毛骨悚然。 它们是从倒下的罐子里爬出来的。那罐子就像个虫巢,一群群蜘蛛淌着酱色汁液不住地往外爬。 汤昭强忍着不去看它们,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的地方。 良久,他字斟句酌道:“判官前辈,你想找的是人是吧?” 判官道:“是啊。” 汤昭道:“倘若说……那个人不怎么……人,你会不会失望?” 判官停了一下,道:“你有什么线索就说吧。” 汤昭伸手一指:“要不你看看那个?” 他指的是墙边摞的一个罐子。 它就像其他罐子一样码在墙边,釉面发灰,隐现裂纹,封口陈旧,显然是有一段时日了。 毫无疑问,它是个陶罐,是土烧出来的,但考虑到这里种种情形,说它是个人,或者曾经是个人,也无不可。 判官上前端详良久,默然不语,汤昭也不说话,心中有些惴惴。 他可不是乱说的,之前他就在牢房感觉到一些异样,只是没戴眼镜,不那么一目了然。再加上这里的东西对他视觉冲击力太大,使得他并没特别分辨那异样的来源。 等到在牢房一无所获,他才重新回来审视这里。 那分异样就在这罐子上。 这种异样不是光,除了在眼镜视角下,他自己看到的世界里,只有罡气和符式本身是有光的,术器从外面看都没有,那是一种像他第一次看到成了术器的长命锁时的异样感,或者说是对心神的冲击。 只是练过神鸟的观神图后,他的精神是强大了许多的,所以那种冲击就像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可以看见但并无影响,绝不至于如当初一般直接昏过去。 他也不知这份异样感和寻人到底有没有关系,但判官要他分辨,他只能找出这一个异常来,是不是的也只有如此。如果他要戴上眼镜说不定还能看到其他信息,但没有必要,那判官又不是知道他有眼镜才来找他的,通过眼镜才能发现的讯息,反而未必是判官要找的,而且毕竟惹人怀疑。 但就算找到了,结果似乎不妙,判官要找的是活人,现在肯定不能达成,谁知道他会怎样? 过了好久,判官道:“你确定?” 汤昭道:“尽我所能,只有如此。” 判官道:“好。”把罐子一层层移开,抽出最后面那个,用手掂了掂。 汤昭怕他现场就要打开,里面的情形想想也惨不忍睹,好在判官没动手,道:“我下去一趟,你等着。” 汤昭忽然道:“判官先生,我想把架子上那个人放下来。” 判官正走下牢房,头也不回道:“可以。在气海用内劲推拿,可解穴道。” 汤昭转身把那个挂着的血淋淋的人放下来,用匕首割破挂着的绳子时,那人还被点着穴道,全无反应。汤昭自觉这一晚胆子大了很多,再看这样的伤口也能直视,只是终究心里不舒服。 将绳子三下五除二割除干净,那人的眼睛还瞪着,眼中又是恐惧又是期盼,汤昭宽慰道:“等我解了穴道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你回家去,小心别再落到别人手里了。”说罢在气海用内力推拿几下,那人身体微颤,似乎有效果。 那人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出“谢”字,汤昭道:“柳掌柜,听说你以前不做人口买卖。虽然他们说你也不是好人,但我要谢谢你。” 柳奇光目光茫然,紧接着眨了眨,除了不安之外多了几分生机,嗫嚅道:“我……我女儿……被拐子拐走……我恨……” 汤昭恍然,身受才能感同,就像他在破庙里发誓以后要善待穷苦人一样,正色道:“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你这次又受了很多苦,如果能活着出去,希望你能善待更多的人。” 说罢起身来到牢房门口,他也没下去,听到牢房里判官的声音正回响: “你们不用管我是谁,今日得一线生机跟我没关系,是天数,是命里该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匕首给你们了,霹雳火丸放在这里,看守也没了。有这方便条件,别说一个山庄,就是天牢也能逃出去。这都逃不出去,说明你们命里该死,死在这里算死晚了,能活这些年都算白给的。” “我还告诉你们,今天晚上黑蜘蛛山庄有乱子,自顾不暇,出去一步就是自由。若再顺手放一把火,还能出一口恶气,到底怎么样,看你们自己。记住了,机会只有一次。” 脚步声响起,判官出来,提起罐子,道:“走吧。” 两人匆匆出了牢狱,后面寂静无声,汤昭知道按照判官的布置后面一定会出大事的,黑蜘蛛山庄已经够乱得了,再添一笔又乱上加乱。他心中矛盾,一时觉得黑蜘蛛山庄待自己不错,不忍他们遭此劫难,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等恐怖残酷的地方,毁了也好。 此时判官一手携着汤昭,一手提着罐子,在屋顶飞跃,道:“合作愉快,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儿?” 听到合作愉快,汤昭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晚上干的唯一有用的事就是给黑蜘蛛山庄添乱,也不知他算哪一边的。事已至此,他是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只能道:“回……葡萄院,就是后面那个院子。” 在他指路下,两人顺利到了葡萄院。判官放下他,又给他一串东西,道:“这个给你,别说我没给你好处。” 黑暗中汤昭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用手一摸只觉得不对,凑到眼前仔细看,手腕一抖,道:“蜈蚣?又是虫子!” 经过连日的折腾,他都快对虫子应激了,拿在手里起鸡皮疙瘩,几乎就想扔了。 判官道:“想扔也可以,这是孙盛的,我觉得是个好东西,借花献佛,随你处置吧。有缘再见——”一面说,一面远远遁去了。 汤昭心想:别再见了,趁着夜色溜回自己的屋子,倒头谁在床上。 耳边似还有从极远处传来的嘈杂乱声,他想要细想这一晚上发生的事,但还没开始想就睡着了。 44 方向 不知多久,汤昭缓缓醒来。 眨了眨眼,把眼前的昏花刷新,他的思维与精神才从莫名处一点点回归,重新塞进了他嗡嗡鸣叫的脑袋里。 现在几点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已是日上三竿。 是不是……有点不妙? 扣扣—— “谁?” “昭哥?早饭。” 是卫长乐的声音。 汤昭松了口气,道:“进来吧长乐。” 卫长乐端着早饭进来,看到汤昭目光发直坐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心中一紧,反手把门关上。 汤昭恍恍惚惚接过粥,一饮而尽,也不知吃了什么。 卫长乐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昭哥,你没事吧?” “额?” 汤昭坐了一会儿,智商渐渐回归,道:“什么?什么事?” “昭哥——”卫长乐把唯一一张椅子搬到他对面,“昨天晚上外面乱了一夜,到后半夜把葡萄院的教师都叫出去了,连弟子也叫出去不少。关师傅现在也不在。今天功课取消了。” 汤昭“啊?”了一声,道:“那太好了。昨天晚上太乱了,又是敌人,又是虫子,还有大蜘蛛,我被追着到处跑……”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还没编出一整套可以往外说的经历,就算编出来了也不用跟卫长乐扯谎。 其实确实没必要扯谎,只需要把后半段经历砍了不说即可。 不过检地司那边,要报个平安吧? 还有那个法器……放哪儿来着? 汤昭猛然想起那把法器,那可不是他的财产,应该返还才是。睡前太混乱了,他竟忘了剑放在哪里,忙起身掀开被窝寻找。 卫长乐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头雾水,差点以为汤昭再找他遗失在外的脑子,问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汤昭匆匆道:“一把剑,短剑……” 卫长乐帮着他掀床单,在床单下找到了。 他忍不住摇头道:“昭哥,但凡你要是睡觉伸一伸腿,你可能就因为伤残逃过这次……”说着拿起那把剑。 …… 汤昭用手指抵住脑袋,喃喃道:“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哦,对! 昨天判官好像给他一件东西,一只蜈蚣? 好家伙,让虫子跟他一被窝里睡了一晚上! 他从被子下面找到了那个蜈蚣,足有一尺长,白天细看似乎又不像蜈蚣,似是蚰蜒之类的虫子,脚也很多。 这虫子个头又大又恶心,要不是经过一晚上各种视觉轰炸,他早就给丢到一边儿去了,现在他阈值有所提高,还能细看虫体。 虫子的背部,有一道切开的口子,裂痕处有隐晦的波动扰动着他的精神。 剑痕,是术器。 当年刑极送汤昭的长命锁术器上也有这么一道痕迹,放完之后就复原了。这虫背上的痕迹也很短,只占虫背三分之一,很可能是消耗过的。 汤昭把眼镜拿出来,看向虫子。 “术器:中品” 中品? 这还是品质不错的术器? “元力:轻 术:不僵(1/3) 底材:劣等凶兽黑质蚰蜒” 这虫子还是凶兽?比蜘蛛祖宗差远了,怪不得劣等,只能下汤锅。 这个不僵是…… 他继续盯着不僵两个字,果然又给盯出一片注释来。 “不僵,解脱失控状态,强行恢复意识、行动能力。符式:……” 后面一大堆是讲解用符式怎么表达这个“术”的,对于汤昭相当于天书。但开头那句话他看懂了。不僵这个术是解除异常状态的,只要不死,就不会被控制。 怪不得孙盛被自己打晕了还能听到司立玉的话,被判官点了穴道又能自行解除,原来是倚仗术器之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说是这么说,区区术器显然不能保证“死而不僵”,能保证“不死不僵”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很实用的术器,虽然看来只剩一次机会了。 弄清楚这术器,看来是没有忘记的事了…… “昭哥!” ??? !!! 汤昭盯着突然出现的卫长乐,又看了一眼刚被放在床上的法器,惊道:“怎么回事?” 卫长乐道:“我该问你才对?怎么回事?你突然坐在床上自言自语,我问你你也不理。你怎么了?我怎么了?” 汤昭想想那情景,不免一阵尴尬,浑身发毛,道:“你等等……是法器的效果没错,但法器应该失效了才对啊!” …… 这一日关雷和葡萄院教师都没有回来。汤昭自己锻炼了一日。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山庄里的气氛变了,本就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更重三分。 尤其葡萄院中那些灰衣弟子脸色更是难看,仿佛一夜之间被借贷得破了产,看谁都想打一架似的。 几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汤昭依稀听到“没几日了”、“提前考核”、“损失太大了”之类的言语。 看来黑蜘蛛山庄这回损失不小,这些葡萄院里的后备子弟要提前补上了。 到了晚上,汤昭按照习惯提着半废的术器去操场,想看看司立玉来不来。 司立玉没来,检地司来了一位女子武官,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和司立玉相似的服饰,道:“司锋尉今日来不了,以后恐怕也难来了。” 汤昭愣了一下,才想到“锋尉”大概是司立玉的官职,又仔细辨认,依稀记得这女子相貌,是昨晚先装成丫鬟,后来又围剿巨蛛的检地司武官,道:“您是麦千户吧?司老师的课结束了?还没跟他辞别。” 那女武官听得汤昭认识自己,露出笑容,一下子亲切了不少,道:“是我。我是麦亦檀。你的课程本来可能还有一两日,但小司受了伤,需养伤几日,等好了也差不多到关键时节,更不能过来了。他也说你学得差不多了,叫你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汤昭惊道:“受伤?他怎么受伤了?我昨晚看他不是赢了么。”他昨晚看到一半离开,但离开时明明大局已定,怎么转眼又受伤了? 麦千户轻描淡写道:“小司叫你观战来着?你也不看全,最后那魅影使了个绝招,叫那凶兽自爆了,那场面——没看到也好,我也不愿回想。” 汤昭急急问道:“伤势严重吗?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麦千户道:“不算什么重伤,就算真有重伤,还有镇守使在,哪里用你了?”说罢取出三支术器木剑交给他,微笑道,“汤昭,我看镇守使和司锋尉都很喜欢你,想来你的天资与品行都不差了。这半个月你要好生努力,不要吝惜资源,过了这一关,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汤昭接过,想起一事,道:“虽然不知还有没有用,那个楼主的异常藏在头发里。有一根白头发不对,可能是法器或者术器,我也没细看。” 麦千户沉吟道:“原来如此,我们检查检查。”又解释道,“被偷袭的人虽没赶上蜘蛛凶兽,但下场也不大好。陶楼主被铁蝎堡生俘了。后来我们把他截了下来,藏在山庄里。” 所以他改被你们俘虏了? 麦千户道:“看来他背后果然有个剑客,这可不好,任务会棘手很多。” 汤昭又把用匣子装的法器送上,道:“昨天这东西突然失效了,把我撂到半路上,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 麦千户笑了起来,道:“那可真是不巧,这是法器,不比术器随便人使用,需要相应的御剑术催动,不然一会儿便失效了。我们也没想到你拿着这么久啊?” 汤昭确认道:“需要御剑术吗?要是不会御剑术就绝对不可能发挥那个效果了?” 麦千户道:“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如果特别契合这里的剑法,是可以直接发挥效果的。你有这个本事吗?” 汤昭摇头,麦千户道:“要是有就好了。说明你找到了剑的方向。纵然这把剑已经有主,将来也可以选择相同方向的剑,比大海捞针等待眷顾强得多了。要知道检地司里有天分的人不少,谁先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谁就能占得先机,前途光明。” 汤昭又追问道:“每个人的方向是天生的么?只跟天赋有关?怎么测试呢?” 麦千户道:“嗯,主要是天赋,也跟性格、欲望甚至修炼的御剑术有关。测试很复杂,你进检地司会有一套测试,但也未必准确。我们的测试方法一直在改进,如今已经首屈一指,但剑的领域深不可测,总不能十全十美。越是宽广寻常的方向越容易测出来,可是竞争也会更激烈。而一些偏门的方向,固然难以匹配,可一旦有机会就舍我其谁了。”她摸了摸腰间,那里也挂着一把剑。 汤昭恍然,回头去找卫长乐,将情况一一告知,问道:“你要不要告诉检地司你的天赋?” 卫长乐犹豫不语。 汤昭接着分析道:“如果你说了,说不定检地司也会直接录用你,我觉得比黑蜘蛛山庄前途广大。不过也有危险,眼前有一劫难,又正好有一个法器在此,说不定也会赶你上架。” 卫长乐沉吟再三,抬头道:“请昭哥带我拜见检地司诸位大人。我不想在黑蜘蛛山庄呆下去。” 汤昭了然,人不想与虫豸为伍,难道还有错吗? 他一口答应,道:“明天我带你去见司老师。” 汤昭离开,卫长乐身子一下放松,摊在床上,惊喜过后的释然让他有些恍惚,轻声道:“消失吗?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需要我……那正是我想要的。” 确定了朋友的前途,汤昭兴冲冲回到屋中,接着愕然,差点把抱着的几根术器掉在地上。 抱紧术器,汤昭咬牙切齿道:“怎么又是你?” 45 再见罐子 狭窄的屋中,一人踞案而坐,面上罩着一黑白分明的面具,目光透过面具扫来,湛湛生威。 判官! 汤昭又惊又吓,紧接着生出怒气。 “你……” “你好大的胆子!” 判官一声暴喝。 汤昭又是一愣,接着更怒气上蹿,指着他道:“你从哪儿钻出来的?发什么疯?” 判官轰然起身,他身高高大,桌上灯火一投,在墙后投出巨大的阴影,铺天压地。 汤昭咽了口口水,怒容渐收。 “昨日你信誓旦旦,说那罐子里是本座要找的人,是不是?” 判官伸手一指,汤昭这才发现屋里还多了个罐子,那旧陶罐靠在桌边快比他人还高了。 这自然就是昨晚判官从牢房里收过来的那个大陶罐。 汤昭心中疑惑,道:“怎么?昨天我看出来这个罐子不寻常,就告诉了阁下。我只说我看见的,至于是不是阁下要找的人,非我能左右。” 判官冷冷道:“巧言令色!还什么不寻常,来来来,你看看——”他一伸手,把罐子打开,又是一推,罐子倒地,滚了起来。 汤昭吓了一跳,这么大个罐子声势可是不小,何况罐子里的情形他一点儿也不想看。 好在那罐子本体沉重,倒下了也不过滚了两滚,停在地上。 罐口正冲着汤昭。 汤昭来不及转目,一眼看个正着。 一眼看到了罐子底。 罐子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就像过了十遍贼的仓库。 汤昭愣了一下,低头又看了几眼,发现果然空无一物,松了口气,道:“都清洗过了?” 判官喝道:“我清洗个屁!本来就什么都不要!来来来,你摸摸,里面是不是一层灰?” 汤昭将信将疑摸了摸,指头果然积了一抹灰,再看罐底还隐约结了一层蛛网,更不是三天两头就能结好的。 嗯…… 汤昭思索道:“昨天你提起来时,都没发现重量不对么?” 判官道:“你还倒打一耙?当时为了送你回来,我都没细细检查,算是够信得过你了吧?你就这样报答我?” 汤昭回忆昨晚他似乎确实没怎么检查,当时那股浑不在意尽在掌握的样子可是大气得很,哪知还有如今这气急败坏的模样?道:“反正我是尽力了。你要觉得我没用,那也有可能,你半路随手劫一个路人不顶用不很正常吗?要不你再请一个高人去牢房里看看?” 判官道:“昨天他们暴乱把牢房烧了,我去哪儿看?” 汤昭心想:暴乱不是你策划的?这不是自作自受? 但这话不太好说,虽然判官对他还算客气,但此人其实是个极高的高手,弹指间能杀人,汤昭不能真的作死。 好在判官只是又哼哼唧唧、愤愤不平发作一阵,道:“算本座倒霉,遇到你这坑货。浪费我大好的机会,昨天给你那个玩意儿算你赚了,别指望我再教你什么本事!” 汤昭心想:你还记得这茬儿?本来也没指望你。本着送瘟神的态度,笑道:“不敢,不敢,多谢前辈海量。” 判官尽了兴,气呼呼道:“气死我了。这晦气玩意儿你来处理,本座看着就心烦。”说罢推窗跃出,霎时间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他虽来的没头没脑,走时倒是一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汤昭虽无端受了一顿排揎,好在平安无事,确定那判官真走了,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家伙莫名其妙,最好再也不见了。 转头,又看见那罐子。 嘶—— 牙疼。 这罐子太大了,快比他本人都高。桌上放不了,床下放不住,没地方搁没地方藏,尤其又是监狱同款,被人看见更不好解释。 那判官甩给他一个大麻烦,是存心恶心他的。 为今之计,还是砸碎了处理吧? 先砸成碎片,堆在床底,趁着白天练武时一点点转移出去,或者不转移了就这么藏着,藏半个月之后谁也管不到他了。 屋中没趁手的家伙,好在外面演武场备有十八般兵器。那些兵器大多是铸铁的,质量一般,稍有家底的弟子便不会选用,摆在那里做个气氛。汤昭选了一个铁锤,虽然不大,但挥动起来铁甲也能锤烂,锤陶罐是绰绰有余。 携着铁锤,汤昭叉手,道:“罐子兄,我看你样貌古朴,年资甚高,说不定还是我的前辈,也是前人心血凝聚,本该安享高寿。怎奈学生生活所迫,只得冒犯,望你来世做一个国宝,陈列高阁,永享清福。得罪了——” “铛!” 铁锤好似锤在铁板上,弹了起来。 汤昭只觉得手臂发麻,锤子险些都飞了。 “什么玩意儿?” 陶罐好端端的,一道裂纹也没有。 这是陶的? 怕是铁的都没这么硬! 揉着胳膊,汤昭定神细看,那罐子显得越发高大起来,道:“我就说么,我看东西能有错?说是不寻常,就是不寻常!这多半是什么蒙尘重宝,现在归我了。那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叫他后悔去吧!” 稍稍讽刺了一下那恶客,汤昭还是发愁。 什么蒙尘重宝,影儿也没有啊。 就算罐子不寻常又怎么样呢? 就算比铁甲结实,难道还能套着罐子上战场不成? 虽然汤昭的体形也不是做不到。 现在只是特别结实,格外不好处理罢了。 “这……不会是法器、术器吧?” 汤昭之前见过的东西除了刑极那里的剑,就是法器最神奇了,而且据说不拘形态,有个罐子法器也不稀奇。 “来,叫我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戴上眼镜。 汤昭看向罐子,镜片掠过一行字。 “剑:未知。” …… ??? 什么东西? 汤昭怀疑自己看错了,忙绕了半个圈来到另一个方向再看。 “剑:未知。” 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上面的字一点儿没变。 难道说是罐子里藏了一把剑吗? 汤昭难以置信,判官特意来兴师问罪了,罐子里外自然早翻过多少遍,哪能连藏着一把剑都看不出来呢? 难道说,剑被藏在罐壁里面吗? 他比了比厚度,否定了这个猜测。装不进去,平着都不够。 这就费脑筋了。 倘若不是这东西太占地方,汤昭本不必这样着急处理,就放着等闲时再考虑也可以,但现在他还在黑蜘蛛山庄,这罐子别管多稀奇,长得可是和黑蜘蛛山庄天牢里的刑具一模一样,让任何一个外人看见了,浑身是口也难分明,必须有个章程。 再检查一遍,看里里外外还有什么疏漏,事关性命,如果真无处安放,别说是剑还是斧钺钩叉,就是传世珍宝也得先砸了。 外头是没什么异常,汤昭只能往里面找。 这罐子的设计是可以塞一个人进去的,汤昭更身材未足,爬进去还可以翻身,只是他实在抵触,宁可伸手进去摸索。 罐子很深,他用手难以探到底,又拿了一个术器木剑去探。 一点点将手伸进去,一直伸到胳膊根,汤昭小心转动木剑。 奇怪…… 虽然罐子很深,但木剑加胳膊长度足够了,这一探也该探到底了,怎么好像一路向下,没碰到任何东西? 他这个姿势是看不见罐子里面的,只得左扭右扭,向各个方向试探,始终碰不到边界,仿佛伸进去的不是个罐子,而是个无底洞。 汤昭心中奇怪,又不是特别奇怪。这现象虽古怪,但考虑到罐子必是奇物,出现这等异象也在情理之中。 摸了摸,汤昭不得要领,只得收回手。 伸手出了罐子,汤昭突然一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张了张手指,这一回没什么“消失”的状态干扰,他立刻惊觉: 我的术器——去哪儿了? 无声无息就脱手没了! 他立刻翻回头去看罐子底部,入眼只见罐子底和一层蜘蛛网,空荡荡别无他物。 一切如旧。 他心里有点发毛,难道罐子里蜘蛛网后面藏着一只怪兽,趁他不注意,把术器一口吃了? 要是那怪兽口再大一点儿,是不是连他手也吞下去了? 他越想越可怕,把自己吓出一身汗来。 紧接着,他又暗骂自己:干嘛自家吓唬自己?无论如何,这罐子一没从外皮上长一张嘴,二没从底下伸出四只脚,寻常罐子而已,有什么可怕? 嗯?有什么可怕? ……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汤昭道:“我就不信,你一个破罐子有什么威风?就砸烂了你怎么样?” 说着,两手一伸抓住罐口,双手一举,将罐子举过头顶,往地下砸落。 咕咚—— 罐子倒砸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咕噜噜滚到墙边停下。 毫发无损。 汤昭气息急促,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刚刚那一下出了全力,把气势打出去,现在倒好像心平气和、索然无味起来。 他竖起指头,比了个拇指,道:“我服了,奈何不了阁下,看来是我输了。稍等,我出去挖一个龙穴,清阁下入土为安。等来日有有缘人把你挖出来,才是你惊世骇俗的时候。” 突然,罐子口一动,喷出一物。 汤昭伸手一抄,抓住了一个纸团,打开纸团上面写了两个字: “请进”。 46 山中无甲子 汤昭拿了纸条,半晌没出声,迟疑道:“请我进去?” 他突然反应过来:罐子里真的有人? 纸上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写完,绝不是陈年老字,这必然是人的手笔了。就算罐子成了精,它也只会开口说话,绝不至于写字。 动辄舞文弄墨是汤昭这样的书生才有的臭毛病。 “难道说,判官进牢房真的是找人?找的就是你?他千辛万苦找你,也真找到了你,你却不肯见他,以至于他得而复失?你和他不是一伙的?” 罐子没有回答,但汤昭觉得猜测已经十有八九了。 “当时你不肯出来,怎么现在又肯现身了呢?” 总不能是他刚刚发疯砸罐子又威胁要埋土把人吓到了吧? 那判官明显可以更疯的。 罐子里藏有他人,虽然一样神奇,但似乎又没那么神奇了。 人似乎是奇迹之源,纵然再奇幻的事,有一个人在其中主持,哪怕他的手段是汤昭完全想象不到的,似乎也一下子就少了层神秘面纱,变成了“幕后黑手”这样阴谋诡计之类的东西了。 汤昭冷静下来,又升起了另一种戒心,先施了一礼,道:“刚刚晚辈失礼了,前辈既肯出声,为什么不现身呢?” 过一会儿,罐口又滚出一张纸团。 “外出不便,诚邀小友至舍下一叙。” 汤昭盯着罐子口,沉吟不语。 对方说的舍下,指的就是这个罐子了。 还是要钻罐子…… 权衡一番,汤昭心一横,先回去写了一张纸条压在蜡烛下,那是给其他人寻找自己留的线索,又取了一根术器,小心翼翼从罐子口钻了进去。 在他头钻入罐子的一瞬间,眼镜上的字体变换: “剑:是否录入剑谱?” “……是。”汤昭下意识的想到。 “开始叩剑。” 大量金色符号流过眼镜,仿佛下了一场光雨,汤昭只觉得眼花,忙伸手要将眼镜取下。 摘下眼镜的一瞬间,汤昭突然感觉头脑一晕。 是那种精神被震动的感觉! 这可不是之前那种水面涟漪般的波动,而是如他第一次见到术器一般被迎面冲击的震动,刹那间几乎陷入眩晕。 他忙一推眼镜。 眩晕感消失了。 刷屏还在继续。 汤昭遽然一惊,反应过来了—— 每当他戴上眼镜,就从没受到过精神冲击,连涟漪都没有! 身为有“灵感天赋”的人,汤昭已经猜到自己是很容易遭受到精神袭击的。什么术器、魅影、剑等等的东西,动辄扰乱他的心神。 但如果他戴上眼镜,这些干扰就消失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强的弱的、沉浸的旁观的,一切都没有过。后来眼镜裂了一半,时时戴着比较碍事,他就很少戴了,各种扰动随之恢复。 他竟没有意识到,这眼镜一直在保护他! 不过,这似乎也不都是好事? 有时候,他需要波动来判断异常? 不,那样判断是有风险的,还有更好的方式。譬如那天在牢里,他戴上了眼镜,不会通过精神干扰来判断出罐子有异常,而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眼镜会直接显示的呀! 汤昭一瞬间明白了: 还是戴眼镜好啊。 此时他要进入一个陌生所在,格外需要眼镜的保护,区区一个镜片裂缝一个镜片刷屏不足为虑。 放任眼前金光闪烁,汤昭已经整个人进了罐子。 然后站了起来。 天地变换,一瞬间换了个世界。 一阵微风扑面而来,柔和清凉,混合着果木香气和微微的水汽。 如今深秋时节,是绝不会有这样的风的,不但天地,连春秋都变换了。 此时他已站在一座大厅当中,大厅三面有墙,一面完全敞开。 敞开那面正对湖水,水波万顷,接天碧绿,清风正是从湖面上吹来的。上有明媚天光,下有浩渺水烟,天水之间,依稀有淡墨一般的远山轮廓。 回看大厅,厅中也有一股香气,似檀似麝,韵味悠长。四周陈设布置无不精雅舒适,金珠玉瓷不厌其华,竹木绫罗不厌其细,一桌一椅、一灯一架好似笼着一层莹润温泽的光晕,令人熏熏然、陶陶然。 厅前横着一软塌,上面有人斜躺着,正对水面,姿态极为安逸。 那是个胖老头,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活似一个皮球,胡子一大把,连五官都看不清了。外罩宽大锦袍,脚下赤足,因为是居家打扮,没什么配饰,只头上束着一根发带,带上镶着圆滚滚黄澄澄一颗宝石。 汤昭心中诧异,他之前看那纸条上字体俊逸,笔带风骨,用词又彬彬有礼,还以为是个文人气质的高人,没想到这老儿看来邋里邋遢,没半点儿书卷气。 文人是不文人,高人还是高人,在罐子造房子没什么,连青天白日、湖光山色也有,也太过分了吧? 明明近在迟尺,那胖老头却毫无知觉,只管闭目养神。 汤昭心想:倘若是我不期而至,登门拜访,你睡着了还罢了,明明是你邀请我来的,装什么相呢? 虽如此想,他还是主动道:“学生应邀而来,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胖老头睁开眼,因头发太长也看不出他眼睛睁了多大,用手搓了搓脸,含含糊糊道:“哎呀,小友啊,老夫睡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来打扰啊?” 汤昭刚想说不是你叫我来的么?陡然懂了他的意思,这是暗指自己破坏了他在地牢中的隐居,道:“事起偶然。我也想不到原来那平平无奇的罐子藏有这般天地。无意打扰,望恕我无知之罪。” 胖老头道:“你一句无知,老夫多少年的清修给你搅了。我叫你赔,你也赔不起。所以我只想见见你,看是什么人破了老夫的局。”说罢斜斜盯着汤昭,目光不说有多恶意,反正没什么善意。 汤昭心想:你多少年没给人破局,那是因为你藏的好,藏在黑蜘蛛山庄的地牢里,和那些装人的罐子鱼目混珠,这谁能想得到?倘若你光天化日摆在人前,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天赋,早把你瞧破了。 虽这么想,他还不至于口头刻薄,道:“侥幸而已,学生没什么出奇的。” 胖老头坐起身,靠在厚厚的软垫上,道:“还可以。我看你虽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人物,胜在年轻,潜力还是有的。不枉我叫你进来看上一眼。今年是哪一年?” 汤昭看着他想:谱越摆越大啦。道:“现在是永平四年。” 胖老头道:“永平……那是几年?离着熙贞十二年隔着几年啊?” 汤昭道:“熙贞……是前郑熙贞年间吗?那至少上百年了!” 胖老头眼神迷离,道:“啊,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了。” 汤昭心中闪过“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几句话来,道:“您高寿?” 胖老头道:“这种事谁还记得?岁月对我早没有意义了。” 汤昭道:“没有岁月?难道说是长生不老么?” 胖老头悠悠道:“长生不老?那可不行,因为我已经老了。”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深沉,汤昭也不由肃然起敬,胖老头道:“如果我像你一样有机缘,年少时就到了这里,自然就不会老了。” 汤昭愣了一下,胖老头道:“做我的童子吧。” 汤昭愕然,胖老头道:“莫非你还想拜我为师?本座是不收徒弟的。纵然你有些天赋,可是缘分不到。恰好本座座下缺一个书童,看你还算伶俐,就收下你了。” 汤昭蒙了,看胖老头好似一个看个病人,反而不生气,想要安慰两句,胖老头道:“行啦,别磨磨蹭蹭的。给我磕两个头,叫我一声主上,然后去把晚饭烧了。我饿了。” 汤昭又好气又好笑,道:“怎见得我就要认你为主?” 胖老头冷笑道:“你区区凡人,误入这样的神仙府邸岂能不生求仙之心?你看你满脸艳羡仰慕神色都遮掩不住。按理说该你自己开口苦苦哀求,求我赐下机缘,宁可奉承膝下效犬马之劳。我始终不允,要给你几道考验,甚至要你跪在外面几日几夜这才准许,才是仙家气派。我想来看不过那般虚伪,正好我隐居多年,没有童子使唤,你又合适,便免了种种虚文,收下你了。” 汤昭本来听他叫自己磕头认主,满心大怒,甚至想起了那晚荒村中的人贩,是起了敌忾之心的。但听他一番理所当然的言语,倒觉得此人有一股荒诞的天真烂漫,虽然语似无礼,倒未必是一般意义上的坏心,只是常人难以理解而已。 他耐心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留下之心。” 胖老头道:“你是不是读了几本书,自认为有了荣耻,拉不下脸来认主?好吧,你认我做老祖吧。本来我可以认你做干儿子,但你才几岁,我这样大的岁数认你做儿,叫你辈分太大了,对世人不公。就叫我老祖吧。我不是小气之人,你服侍我好了,我自给你好处。” 汤昭越发觉得他病重,再度耐心道:“前辈当真误会了。我刚刚确实生了钦羡之心,但没有留下的意思。因为我在外面还有事要做,这里虽好,我是不能留的。其实您这里真的很好,除了冷清一点儿……”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烟尘四起,眼前一张榻竟然塌了! 汤昭吓了一跳,就见胖老头已经趴在一堆碎木当中,忙伸手去拉他,那老头突然甩手,吼道:“滚——” 他连连挥手,像轰苍蝇一样轰汤昭,道:“快滚,快滚!你懂个屁,在这里碍眼,还不快滚!” 汤昭松了口气,虽然老头说话不客气,但自己能出去也很好,又道:“前辈,你要不要把你家挪个地方?我那地方太不安全了。万一哪天给人揪出来,恐有些人对您的……罐子不利。虽然他们也很难毁掉,但是要用罐子盛什么猪血、鸭毛之类恐不尊敬。” 胖老头瞪着他道:“我当然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但你别打算用这个讨多少好处。这里的东西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汤昭叹了口气,觉得很累,道:“举手之劳,要什么好处?毕竟你从牢房那清净地方搬出来,也有我的缘故。你能不能把罐子的外形改一下?这样我好搬动。牢房是回不去了,我尽量找一个清净远人的地方。” 他诚恳的道:“我也不瞒你,我现在也算不得自由,有些事情力所难及,要搬运你只能等待机会。而且地牢那样安静不显眼的地方不多。只能说我尽量去找,半月之内我能把你搬走就搬走,若搬不走,我将你托付给另一个人。他聪明机警胜过我,或许能给你找到好归宿呢?” 他突然想到,胖老头一定要招一个童子,管吃管住还给好处的话,说不定卫长乐会感兴趣呢?不过卫长乐刚刚找到了剑客的方向,又有了检地司这条路,不然他说不定愿意呆在这里,至少比黑蜘蛛山庄安全。 胖老头从木头屑里爬起来,道:“小鬼,倒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一个月半个月,我缺这么点时间吗?要滚就滚,记住不许跟人提起我,尤其是那个戴黑白面具的,敢提一个字,老子要你的命。滚吧,出口在外面。” 汤昭挑眉道:“不劳提醒,晚辈从来说话算话。”说罢走出大厅。 刚迈出门槛,眼镜上光芒一闪。 “叩剑完毕!” 47 平生我自知 “叩剑完毕。” “是否问剑,完善剑谱?” 嗯? 完了,又没完? 汤昭心中疑惑,心想:叩剑、问剑?叩问叩问,叩不就是问吗?难道是取叩字“击打”之意吗?刚刚眼镜把剑打了一顿? 他目光不由自主在两个词上来回,眼镜也善解人意,竟出了注释。 “叩剑,叩询其剑。” 这解释,跟没说一样。 “问剑,查问其剑客。” 汤昭恍然,问剑是要不要主动问问剑客…… 剑客?那老头子? 汤昭心中微震——剑客啊。自他学剑术以来,早就知道剑客乃是超凡脱俗的高手,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当真确认的剑客可还没见过呢。 刑极应该是,他能制造术器,又实力强悍,但他没有明说过,终究不是官方认证。那判官也强大神秘,但身份更是没影儿的事。司立玉则明确说过自己不是。 他现在见到唯一一个明说是剑客的,还就是那个老头子。 汤昭心中略失望,剑客不但代表着强大,就这两个字也很帅气,他早认定必然是故事里的剑仙一样飘逸潇洒、千里以外取人首级的绝代人物,就算刑极的形象也不过堪堪合格,这老头哪里像话? 然则并不是说脾气古怪就不强大了,在罐子里建世外桃源的人怎么能说不是高人呢? 不过,这位的剑呢? 汤昭仔细回忆,并没有看见剑,老头身边没有,墙壁上装饰也没有,剑在哪里? 不是说剑在人在,剑不离手么? “是否问剑?” “问。” “请问剑,完善剑谱。” …… 敢情,是叫我问呐? 汤昭愣了一下,啼笑皆非。 似乎也……合理? 物对物,人对人,外人连眼镜都看不见,难道还指望眼镜蹦下来张嘴去问吗? 可是……汤昭不会问啊? 问什么?怎么问? 再者,好容易脱身,难道回去做个专访啥的? 汤昭正自犹豫,突然听到里面哗啦啦几声,似是东西翻倒声响。 略一犹豫,汤昭转身回去。 大厅中一片狼藉,一架屏风摔倒,琉璃碎了满地,其余桌椅、博古架、盆景纷纷摔倒,好好地厅堂已然无处下脚。 一摊碎片中央,胖老头正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汤昭唬了一跳,他因没有弟弟妹妹和子侄晚辈,从没见过人哭的这样惨的,一时手足无措。 他迟疑的靠近,那胖老头察觉到他去了复返,停了一下,伸手到脸上似要擦擦眼泪,突然身子一倒,躺倒在地,双手撕着胡子,叫道:“谁叫你回来的?快滚,快滚!” 汤昭觉得他似在耍无赖,但他又实在不是一般的干嚎,声泪俱下,泣涕涟涟,纵然是耍无赖总有几分真情在。 况且他是剑客高手,是这福地洞天的主人,自己是没学几日武功、身无长物的少年,他还能讹自己什么吗? 只是汤昭实在不善应付这些,手指在衣服上拧了拧,道:“前辈,你……你怎么了?” 那老头双手捶地,道:“快滚,快滚!你不留下了回来干什么?不要你管我,叫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吧!” 汤昭蹲下身,道:“那个……你是不想让我走吗?” 那老头睁了睁眼,眉毛头发挡在脸前,又有鼻涕眼泪,连眼珠黑白也看不见,更看不清神色,呜呜咽咽道:“你走不走,干我什么事?” 汤昭觉得这老头也不是简单的脑子有病,是有迹可循的,就像小孩子一样,也用哄小孩儿的话道:“你先别哭了,我陪你待会儿,好不好?” 张了张口,他还是把最后那个“乖”字咽了下去,总觉得太也过分了。 好说歹说,那老头哭声渐止。 眼前已经没什么齐整的家具了,汤昭从厅堂另一侧拖了一张太师椅来,让他坐下。那椅子上面铺着厚厚的软垫,老头坐在里面好似给裹住了,简直像一个罐子。 罐子? 汤昭憋住了笑,暗想:物似主人形。 大厅后面连有水池,上面放着脸盆巾栉皂角之类,汤昭盛水过来,给他擦脸。胖老头一动不动,仰着脸任他擦拭。 汤昭忙了一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忙的,反正顺理成章就做了,问道:“心情好些了?” 胖老头哼哼唧唧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汤昭道:“我看那边的柜子上放有点心,给你拿点?” 胖老头摇头道:“不要,点心我都吃腻了。我要吃水果。” 汤昭道:“那水果放在哪儿呢?” 胖老头道:“这里没水果,我要吃外面的东西。” 汤昭心中一动,道:“我肯定没带水果,你真要吃我去外面给你拿点儿。” 胖老头一伸手抓住汤昭,道:“不许去,你身上有什么吃的?” 汤昭心想:我怎么会带吃的?在身上摸了一摸,居然还真摸到一把糖果。 那是很久之前一个眯着眼的少女给自己的。 后来汤昭有一搭没一搭吃了几个,还剩下几块。他拣出几个糖果道:“这个行不行!” 胖老头一把抓过,塞进嘴里,甜得眼睛弯了起来,含含混混道:“好吃!你这娃娃,人性倒好。你不愿意叫我祖宗,可以叫我大爷。那边的点心你随便吃好了。” 汤昭重复了一遍,叫大爷需要重在第一个字,那是叫比自己父亲年长的长辈,如果把重音放在后一个字上,多少有点像叫嫖-客。 他暗想:看你又哭又笑、撒泼打滚、吃糖贪嘴的样子,你应该管我叫大爷。 到底这老头年纪做汤昭的爷爷也有余,他自降了这么多辈分也足够了,总不能等他降到自己大哥辈儿来? 汤昭把柜子上一大盒点心搬了下来,打开拣了一块酥饼吃,只觉外酥里嫩,香甜可口,自己的眼睛也弯了起来,闲聊道:“大爷,您贵姓啊?” 胖老头道:“老夫姓平,平江秋。” 很好,这不就开始问了嘛。 汤昭道:“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当真世外隐士气度。” 胖老头哼道:“老夫就是这名字起的晦气,真应了谶了。” 两次三番之下,汤昭已知他不爱寂寞,喜欢人来哄他,其实是喜动不喜静的人,绝非一般意义上的隐士,而且可能在罐子里呆的有点神经质了,行止大异常人,问道:“平大爷,我是觉得这里虽好唯独有点冷清,你怎么不出去走走?” 平江秋双眼一翻,道:“不能出去。外面坏人太多了。” 汤昭心想这倒不错,道:“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这也是难免,不过你神通广大,一般的坏人害不着你吧?” 平江秋神色微变,隔着胡子眉毛也露出几分恐惧,道:“你懂个屁!天底下坏人可多了!不但多,而且一个个神通广大,神出鬼没,哪都逃不掉。你说你藏起来吧,他们翻天覆地的找你,撵的你上天入地。你想把他们熬死,死了一茬儿还有新的坏人,永远也没个完。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就没个安全的地方。” 汤昭心想:这么说你是被吓得钻进罐子里不敢出来?这也太狗了吧? 虽然他也觉得外面风刀霜剑,常常觉得痛苦煎熬,但一路走来,终究还是有些人值得面对,有些事值得去做。 他这艘小船虽也想要一个避风港,但还不至于吓得不敢出海。 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谁知道眼前这老儿经历了什么? 他又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出去,为什么不叫人进来呢?总有好人吧?再不济,有个小猫小狗也能排遣寂寞啊?” 平江秋叹了口气,道:“你觉得这里冷清么?我这房间修的温暖舒适,你为什么刚进来就觉得冷清呢?” 这话戳中汤昭心坎:这厅堂虽然精致高雅,可是风格不是走的清雅冷淡的,颜色温和带着暖意,多用红、黄色,显得暖洋洋、软和和的,焚的香气也很甜,但他还是一进来就觉得冷清。 难道是…… “太安静了?还有……” “没什么生机?” 他陡然发现,房间里连一根草一株花都没有,盆景都用的是宝石盆景,外面有山有水,但没有树,天水间没有飞鸟,想来那至清剔透的水里面也没有鱼。 平江秋幽幽道:“看来你也发现了,我这里除了我是没有任何活物的。我这剑里是不贮藏任何活物的。” 汤昭“哦”了一声,紧接着又惊道:“不对啊,我怎么进来的?” 平江秋道:“我特意放你进来的。这也是我最近得到一件法器,凭借此物才能放你进来。不然光护着你就要我好大的元力维持才可。” 汤昭松了口气,心想:外面的人进不来,你又怂着不敢出去,难怪只能窝在这里寂寞得一个人哭。 突然,他奇道:“你说剑?剑在哪儿呢?贮藏……难道说?” 平江秋道:“你不是看到了么?一路从牢里把我的剑搬来搬去的。” 汤昭愕然道:“那个罐子是你的剑?” 48 有生斯有死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碎了。 汤昭知道,碎的是他的三观和对剑客的无限畅想。 胖老头平江秋扬着头,道:“老夫是剑侠,当然有剑。不过是显化成罐子的模样,你看你少见多怪的样子。” 汤昭小心问道:“剑侠……就是剑客了?” 胖老头傲然道:“什么剑客,剑侠就是剑侠,超脱剑客。你可曾听过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剑客还能在人间行走,剑侠全是世外高人,绝迹红尘。” 汤昭理解了,剑侠就是剑客以上的境界,对他来说,剑客已经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剑侠更是想都没想过。然后对着这胖老头,他还是有些怀疑道:“那你很厉害咯?” 那还这么怂? 平江秋道:“当然,想当年老夫的大名令人闻风丧胆,止小儿夜啼。若非我早早退隐,你一见到我就该想到老夫的威名,纳头就拜才是。” 汤昭还是有些不信,道:“您的威名是什么,听说剑客以剑为号,您的江湖诨名是罐罐剑吗?” 胖老头暴怒,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滚蛋!你这无知的蠢货,你懂个屁!你去打听打听,老子‘须弥剑’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罐罐剑……罐你脑袋!” 汤昭倒也不恼,只是觉得他“破防”的样子,好像真给人称呼过“罐罐剑”似的,道:“这是你说的。您让我打听,我就去打听打听。” 胖老头有些慌张,拉住他道:“我没让你去!谁说让你去的?你不许去,不许跟人说,不许,不许!”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汤昭只是好笑,也不怎么生气。 他想了想,还是先埋个退路,道:“你别紧张,我不会乱说的,再说我跟谁打听?你都是几百年前的人。可是我要是凭空消失了,外面说不定倒有人会查的,到时候查到你这里,你才真的藏不住了。比如昨天那个判官,他知道你这罐子有异常,我又恰好不见了,他定要将你这里翻个底朝天。” 昨天罐子落在判官手里一整天,平江秋肯定是没出来,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了。既然他不肯出,就算不是不敢,想来那判官的实力这胖老头多少也要忌惮吧? 平江秋揪着胡子,道:“判官?你说昨天那小子?他算个屁?我就是不爱搭理他,你让他来一对一面的试试?” 汤昭将信将疑,也不知这老儿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道:“还有检地司,其实我是检地司征召的……”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平江秋脸上肌肉抽动几下,连带着胡子也跟着颤动,道:“检地司?他们征召你?是要培养你吧?那也不算什么,他们一年征召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关系?” 汤昭道:“不是寻常征召,是要我半个月以后上战场的。别说半个月,就是三两天我要是失踪他们就要找过来了。” 平江秋怒道:“胡说八道!叫你上战场?你几岁了?有什么本事?内练外练练了几成?玄功学了么?拿得起剑吗?法器呢?凭什么叫你上战场?找借口骗我也不找好的?” 他一连串发问,竟十分激动,汤昭心中突然一动,心想:这老儿不是连现在是什么朝代也不知道么?怎么又懂“检地司”了?检地司是前朝传下来的么?还是他只是吹牛?他有没有几百岁啊? 他正色道:“平前辈,我向来不骗人。我确实没怎么练过武,最多也就是这半个月临时抱佛脚。但检地司确实征召了我……”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照实说道,“因为有一把剑只有我能拿。”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秘密,反正刑极没叫他保密。再者,那把剑他只拿过一次,还有许多疑问,或许这剑侠能给他解答。 平江秋依旧不信,道:“我知道你有灵感天赋,找得到老夫?那又怎样?就算有一把天造地设给你配好的‘龙剑’,从悟剑开始到剑心‘金石为开’,唤醒剑象,萌生剑术,成为真正的剑客,那得多长时间?就算是天才也得以年计算吧?不到五六年都轮不上你上战场。” 汤昭道:“不对吧?剑不是只要拿起来就有用吗?拿起来之后力量涌上来,就如脱胎换骨一般……” 平江秋张大了口,半晌道:“闹呢?” 他蹦起来,赤着双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浑然无视满地碎片,那些陶瓷、琉璃碎片在他脚底如点心渣滓一般纷纷粉碎,汤昭看着暗自搓了搓鞋底。 陡然,平江秋转过身来,道:“这么说他们有一把权剑?” 汤昭问道:“权剑?” 平江秋道:“就是满足了条件,谁都能拿起来的剑。不能说剑,应该说是剑的遗骸。” 汤昭心中一动,平江秋已经加上了一番解释:“其实你要知道,剑是活着的。” 这一句大出意料之外,汤昭“啊”了一声,平江秋道:“剑有剑象,也有剑意。剑象是它的身体,剑意是它的思想。剑孕育时已经有了思想,通过剑意选择自己的剑客,然后由剑客唤醒剑象。它就真正的诞生了,像婴儿一样呱呱坠地,跟着剑客一起成长。” 汤昭试探问道:“你的剑象是罐子?” 平江秋怒道:“是须弥……罐。” 汤昭道:“须弥罐也是活着的?” 平江秋道:“当然了,我和它心有灵犀,它为我赴汤蹈火,怎么不是活着的?我也是活着的。但我们都有可能死,剑客比剑容易死,哪一把剑不死十个八个剑客的?死了宝剑自晦,再等新的剑客。剑也可能死,剑意会消亡,剑象会泯灭,甚至会被其他剑杀死。” 平江秋呜咽道:“所以我才不想出去,我要是死了,我的须弥宝宝怎么办?它那么忠贞,定要伤心。它要是死了我又怎么办?” 汤昭奇道:“忠贞?不是说剑会换十个八个剑客吗?” 平江秋略一尴尬,紧接着振振有词道:“相处的时候忠贞就行了啊。剑与剑客就像夫妻,活着的时候一心一意就行了,死了还拦得住人家再嫁吗?何况剑客对剑来说都是短命鬼,死的时候人家正青春呐。有本事修成剑仙,那不就能白头偕老了?” “但是夫妻也有怨偶,甚至也有反目成仇的。如果是一开始还好,剑客退剑,剑另寻剑客就是。但有那剑客与剑本已心意相通却互相伤害,最后同归于尽,形成权剑。这个时候剑客已经死了,但他的精神、魂魄和执念会缠绕在权剑上,执念就是唤醒力量的钥匙。而剑也死了,剑象也好剑意也好都只剩下当初的回忆和幻象,可能看着栩栩如生,但永远不能成长了。” 汤昭怅然若失,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是被那把剑选择的人呢。” 平江秋撇嘴道:“你想得太多了。一把宝剑在检地司都要抢破头,只有人等剑,没有剑等人。你不过是被征召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得到剑了?最多就是那权剑的条件苛刻,临时用你一用。” 汤昭叹了口气,道:“您说的对。” 平江秋顿了顿,道:“其实权剑是很强的,能形成权剑的都是强大的剑客甚至剑侠,生前的一切被完整的封存在里面,身体要能扛得住,甚至可以掌握当年那位剑客的全部力量,条件还比剑选剑客宽松。很多宗派世家都有强大的权剑镇门,甚至有的世家老祖坐化前会故意化成权剑留给后辈。” “不过嘛,权剑负担也很大,你一个毛孩子能用几刻钟?检地司要是没良心,可以叫你消耗到死。别听他们的许诺,什么前途之类的,死人有什么前途?他们用这一套不一定哄骗了多少无知少年。不然他们那权剑以前的剑使去哪儿了?” 他盯着汤昭道:“你想不想逃离这该死的任务啊?我这里——”他指了指四周,“能把你藏得天衣无缝。不需要你一辈子陪我,只需一年半载,外面的事情平息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无事一身轻。” 平江秋盯着汤昭,藏着十分的期待。显然他是一直想把汤昭留下来的,这一回反而要汤昭有求于他了。 汤昭有一瞬间动摇,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平江秋的建议,接着摇了摇头道:“不能这样。” 平江秋愕然,道:“为什么?” 汤昭解释道:“我们之前说好的。不论我现在是不是检地司的人,检地司栽培我,我为他们作战。如今我武功也学了,剑术也学了,种种资源无不到位。人家言而有信,我怎么能背信弃义呢?我说过的话,没有不算的。” 平江秋冷笑道:“栽培什么?他们给的好处能买你一条命吗?” 汤昭道:“能买吧。” 平江秋愕然,汤昭道:“我想了想,市价上我应该不值那么多钱。就算按最高价,他们那几万两也够买几十个我了。” 转眼间,轮到平江秋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汤昭了,声调古怪道:“在市价上值,在你自己这里值吗?” 汤昭笑道:“也值。你说一饭之恩值不值一条命呢?一碗饭值多少钱,可是没有这碗饭命不就没了吗?当时我走投无路,刑大人收留了我,只这一条也值吧?从主观上,我受他收留之恩,客观上我耗费了百倍于我的资源,哪一方面都值得一次赴汤蹈火吧?总不能上愧于心,下愧于人吧?” 平江秋默然片刻,道:“原来你这条命能买到。别人能买,我也能买吗?” 汤昭笑道:“不一定啊。有价无市。再者现在还在交易中,您得有个先来后到。这笔交易要是折了本,我这店是彻底关门了。” 平江秋道:“你那交易什么时候结算啊?” 汤昭知道他问的是魔窟降临,算了算道:“前后十五六天?” 平江秋微露冷笑,道:“你学了多久?” 汤昭道:“十四天。” 平江秋嗤笑道:“十四天学成这样,还耗费了百倍资源?我看这生意一定亏本,我想买你的命是买不着了。” 汤昭不知他是真话还是风凉话,问道:“是么?我觉得我还不赖来着。” 平江秋道:“你没进过魔窟,都不知道什么叫恐怖。唉,谁叫我想买你下一单呢?你知道我的剑意‘贮藏’是什么意思吗?” 汤昭道:“贮藏啊……”这算问剑有了新收获吗? 平江秋道:“罐中须弥,万物收藏。我叫你看看我的收藏。” 他打了个响指。 厅堂上方,凭空裂开一洞,掉下一个罐子。 平平无奇的陶罐,像个酱菜坛子。 平江秋拉过罐子,道:“收藏一切,比如——六个时辰。” 49 剑谱深如海 从罐子里探出头来,汤昭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 挺好,没人。 窗外夜色正浓,桌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因为没人剪烛芯,灯火已经不那么亮了,时不时“啪”的爆一下灯花,烛台上积着一小圈烛泪。 汤昭一阵恍惚。 自己离开不久么?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 多久了? 他还记得平江秋打开了罐子发出了“噗”的一响,宛如出了个虚恭,对着空气得意洋洋道:“现在咱们多了六个时辰。” 汤昭干瞪眼,盯着罐子发愣,那眼镜单独的镜片只知道闪烁“问剑中”,关键时刻就是摆烂。 汤昭怎么办?当然是不信啊。 可是不信也没办法,平江秋这老儿拉住了他,一定让他多留六个时辰感受一下。 汤昭当然不愿意,那六个时辰是真的还好,是假的话出去天就亮了,他又一夜未归。 上次赶上黑蜘蛛山庄一场大乱,也没有人追究他究竟去了哪里,才能把去地牢那段时间遮掩掉,这回从屋里凭空消失,要怎么解释? 但他刚张嘴说出半个不字,平江秋就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嘴都撇到天上去了。 汤昭头都大了,只好把他抓起来,塞回椅子上。 唠会儿呗。 他要疾言厉色的威胁,汤昭定不吃那套,偏偏这么大一个高手剑侠(据说)哭哭啼啼的,汤昭真是无可奈何。 这六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主要就是平江秋不住地询问汤昭外面的情形,他是个好奇宝宝,从朝廷到武林,从民俗到阴祸无所不问。汤昭哪里知道那么多,无非拣着自己的听过的、见过的说给他听。偶尔也反问些,平江秋这老儿也会说些掌故,但汤昭总觉得不够生动,好像不是他亲历,而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 后来他说得累了,平江秋又从天上拽下两个罐子,都是各色佳肴,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咸甜点心应有尽有。 汤昭觉得消耗极大,需要补充能量,也不客气的大吃大喝起来,这里的东西可比炖凶兽肉好吃的多。他这边吃得开心,平江秋却是意兴阑珊,就在旁边嘬糖,对他来说,山珍海味也是味同嚼蜡,琼浆玉液还没有汤昭随口编的小故事过瘾。 就这么吃吃喝喝,谈谈说说,时间过得挺快,最后汤昭吃得吃不下,聊得没得聊,差点就要搬出陈总惊世骇俗的理论唬人了,平老头才心满意足,放他离开,约定明天再来。 临走,平江秋再也没耍赖叫他保证一定回来,反而得意洋洋说:“你出去看看就知道我这里的厉害了。每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我看你想来不想来?” 汤昭出来之后,就懂了他的意思。 罐中的六个时辰,就如一场梦,似乎存在,实实在在又不存在。 外面一杯茶没有彻底凉透,里面酒席早就开了一轮又一轮。 他立刻想到一个典故:温酒斩……啊,不,黄粱一梦。 一个人做了一场梦,从白身到富贵,再到落魄而死,过尽了一生醒来一碗黄粱饭还没熟。这罐子中的奇遇也是如此。 只不过比起缥缈的黄粱梦,这罐子中的情景似乎可以解释? 那是剑的神奇罢了。 他定了定神,眼镜亮了起来。 “问剑完毕。” “是否核检?” …… 还行不行了? 叩完了问,问完了检,到底过多少手才够? 汤昭冲口道:“不检了,就这样行不行?” “收录剑谱:” 金光闪耀,镜片里出现了一本厚厚的书,封皮古朴,质地非竹非纸,上书两个大字: 《剑谱》! 剑谱自动打开,翻到中间一页,缓缓打开,一串金色字迹依次列入镜片: “剑:须弥/罐罐 剑道:- 剑意:贮藏 剑客:平江秋(剑侠) 剑象:须弥罐(显化) 剑心:心有灵犀 剑境:法境 剑势:-- 剑法:罐藏 剑术:收纳、吸取、排除、归藏…… 御剑术:护身、收敛…… 录入剑谱:七十八页。 寄谱语:--” …… 怎么说呢? 就很壮观吧! 金灿灿一片数据从上往下滚动,那一瞬间汤昭是受到了震撼的。 他终于完整的看到了一把剑的一切元素,就像窥见了一个人的一生。 原来一把剑包含这么多的内容,不看须弥剑,只看这些项目划分就已经令人大开眼界。 这些项目有的他已经知道,有的则从名字和须弥剑这个例子可以分析一二。 剑、剑客的名字不必说,汤昭怀疑这是自己“问剑”问出来的,居然还有“罐罐剑”和“须弥剑”两个选择,平老头会不乐意的啊。 剑道这一栏是空的,看这两个字汤昭觉得十分玄妙,尤其是“道”这一字,自古以来都说不清、道不明,玄奥非常,这一栏又在名字以下第一层,显然是非常高端的存在。 下面剑意,平江秋解释过,是剑孕育之初就已经有的意志,是剑的思想,近似于魂魄,先有的剑意,再挑选剑客,所以这一栏也排在剑客栏目以上。 剑象则是被剑客唤起的,是剑的形象?平江秋的剑象就是罐子。 哦,是须弥罐。 既然是被剑客唤起才出现的,那剑象本身是不是受剑客的影响呢?贮藏为剑意的话,换个人来会不会罐子变成仓库或者筐之类的? 剑心……心有灵犀,看起来指的是剑与剑客的关系,那肯定是越亲近越好咯。 剑境—— 看到境字,汤昭立刻联想到境界。 法境…… 往下看连续三栏是剑势、剑法和剑术,剑势是空的,剑法和剑术都齐全。汤昭猜测,这就是剑的三种境界,势境、法境、术境? 那和剑客、剑侠还有剑仙的境界有对应关系吗? 法境高于术境,剑法高于剑术,这是没有问题的。汤昭只见过两个剑法,消失和罐藏,都非常神奇。消失可以让所有人忘记一个人的存在,罐藏甚至能罐藏时间,比什么“轻巧”之类的剑术神奇太多。可见到了这一次层次都快成奇迹了,那剑势又该如何神妙呢? 还有,剑术有术器,剑法有法器,剑势有什么呢?势器吗? 听起来不够威风啊? 还有御剑术? 这个略耳熟,谁提到过来着? 好像是检地司的人,提到法器如果不契合,只能用御剑术激发。这么说的话,御剑术就是强行催动剑术的法门,和剑无关,是剑客的手段。 最后是寄谱语,这一行是空的,汤昭目光一动,立刻有提示: “是否撰写寄谱语?” 原来是随便写的,类似于注释。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汤昭长出一口气,剑这个概念从无到有,从虚到实,从粗略到细致,终于有了完整的印象。 万事俱备,他只缺一把自己的剑了。 切~ 掠过扫兴的念头,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最后一项上。 收录在剑谱七十八页……也就是说,剑谱里已经收录了七十七页,七十七把剑?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即剑谱按照先后顺序排列的,倘若另有顺序,还会有更多?! 不是说剑是很珍贵的么?只在这眼镜中的剑谱里,就收藏了七十七把剑? 快,让我看看! “眼镜兄……镜姐,我能看一看剑谱吗?” 眼镜虽然未知性别,但它藏着一个不靠谱的仙女,所以称呼它镜姐没错吧? 剑谱闪了闪,从须弥剑这一页往前翻。 这一页翻起来很是费力,翻到一半,汤昭已觉得头脑轰然作响,按住额角,霎时间冷汗流了下来。 精神消耗好大! 汤昭曾经在神鸟浴火诀中进行过燃烧心神,榨干精神的锻炼,只觉得翻一页书的消耗不比在梦境中自燃轻松—— “停下吧。” 眼见这一页终究翻不过去,汤昭只得叫停。 看来剑谱还不是他能观看的东西。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眼镜除了兑换之外还有消耗。 眼镜往日显示注释也好,刚刚叩剑也罢,从来都不消耗他精神的,或者有消耗但微乎其微的,他都不曾察觉过。他还以为最大的消耗就是换取功法时对眼镜的伤害,需要慢慢从外界补充呢。不想还有这么一笔隐藏的消耗 看来不是没有消耗,而是他根本没有接触到眼镜里真正的底蕴。 甚至说,那个听了他的故事才诞生的小仙女,也是附带的呢。 “镜姐,合上剑谱——再打开——” 这一回他确认了,须弥剑这一页打开不消耗精神,可能是因为这是他自己添加的吧。 目光随意一扫,汤昭突然发现不对,他的记性不差的,只隔了片刻,第一眼看见察觉不对,紧接着就找到了区别。 “剑术:易型、收纳、吸取、排除、归藏……” 多了一个? 易型…… 汤昭心中一动,转头看向那罐子。 地上放着一个罐子,罐子是罐子,可不是那一人高的大罐子了。 那是一个白瓷的罐子,釉面洁白,造型精巧,只有一个花盆大小,不,应该说看起来就是个花盆。 一瞬间就变换了吗? 汤昭没注意到那罐子怎么变的,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偌大一个罐子就完全换了个模样。倒是剑谱实时记录了这一变动。 也就是说剑谱叩剑并没有叩出所有剑术,只有展现出来的和问出来的剑术才会上谱。 那么剑谱是实时更新的吗?还是能检测到的才能更新呢? 想来不止于一入剑谱,永远追踪吧?那对其他剑的压制也太大了。 上前摸了一摸,罐子完全是真的,形状、颜色、重量、手感也全都变了。和之前那个一人高的罐子没有任何关系,就好像有人把上一个罐子收走,又放了一个新罐子在这里。 这个剑术很实用啊,买一个罐子要什么有什么,家里是缺个花盘还是缺个水缸,这不一下子就解决了? 汤昭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地在易型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有反应…… 精神再次出现了可以察觉的消耗,只是很快就停止了。 一行注释出现。 这次的注释竟不是文字,而是大量的符文。 虽然极其复杂,但似曾相识? “符式”? 49 剑谱深如海 从罐子里探出头来,汤昭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 挺好,没人。 窗外夜色正浓,桌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因为没人剪烛芯,灯火已经不那么亮了,时不时“啪”的爆一下灯花,烛台上积着一小圈烛泪。 汤昭一阵恍惚。 自己离开不久么?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 多久了? 他还记得平江秋打开了罐子发出了“噗”的一响,宛如出了个虚恭,对着空气得意洋洋道:“现在咱们多了六个时辰。” 汤昭干瞪眼,盯着罐子发愣,那眼镜单独的镜片只知道闪烁“问剑中”,关键时刻就是摆烂。 汤昭怎么办?当然是不信啊。 可是不信也没办法,平江秋这老儿拉住了他,一定让他多留六个时辰感受一下。 汤昭当然不愿意,那六个时辰是真的还好,是假的话出去天就亮了,他又一夜未归。 上次赶上黑蜘蛛山庄一场大乱,也没有人追究他究竟去了哪里,才能把去地牢那段时间遮掩掉,这回从屋里凭空消失,要怎么解释? 但他刚张嘴说出半个不字,平江秋就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嘴都撇到天上去了。 汤昭头都大了,只好把他抓起来,塞回椅子上。 唠会儿呗。 他要疾言厉色的威胁,汤昭定不吃那套,偏偏这么大一个高手剑侠(据说)哭哭啼啼的,汤昭真是无可奈何。 这六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主要就是平江秋不住地询问汤昭外面的情形,他是个好奇宝宝,从朝廷到武林,从民俗到阴祸无所不问。汤昭哪里知道那么多,无非拣着自己的听过的、见过的说给他听。偶尔也反问些,平江秋这老儿也会说些掌故,但汤昭总觉得不够生动,好像不是他亲历,而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 后来他说得累了,平江秋又从天上拽下两个罐子,都是各色佳肴,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咸甜点心应有尽有。 汤昭觉得消耗极大,需要补充能量,也不客气的大吃大喝起来,这里的东西可比炖凶兽肉好吃的多。他这边吃得开心,平江秋却是意兴阑珊,就在旁边嘬糖,对他来说,山珍海味也是味同嚼蜡,琼浆玉液还没有汤昭随口编的小故事过瘾。 就这么吃吃喝喝,谈谈说说,时间过得挺快,最后汤昭吃得吃不下,聊得没得聊,差点就要搬出陈总惊世骇俗的理论唬人了,平老头才心满意足,放他离开,约定明天再来。 临走,平江秋再也没耍赖叫他保证一定回来,反而得意洋洋说:“你出去看看就知道我这里的厉害了。每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我看你想来不想来?” 汤昭出来之后,就懂了他的意思。 罐中的六个时辰,就如一场梦,似乎存在,实实在在又不存在。 外面一杯茶没有彻底凉透,里面酒席早就开了一轮又一轮。 他立刻想到一个典故:温酒斩……啊,不,黄粱一梦。 一个人做了一场梦,从白身到富贵,再到落魄而死,过尽了一生醒来一碗黄粱饭还没熟。这罐子中的奇遇也是如此。 只不过比起缥缈的黄粱梦,这罐子中的情景似乎可以解释? 那是剑的神奇罢了。 他定了定神,眼镜亮了起来。 “问剑完毕。” “是否核检?” …… 还行不行了? 叩完了问,问完了检,到底过多少手才够? 汤昭冲口道:“不检了,就这样行不行?” “收录剑谱:” 金光闪耀,镜片里出现了一本厚厚的书,封皮古朴,质地非竹非纸,上书两个大字: 《剑谱》! 剑谱自动打开,翻到中间一页,缓缓打开,一串金色字迹依次列入镜片: “剑:须弥/罐罐 剑道:- 剑意:贮藏 剑客:平江秋(剑侠) 剑象:须弥罐(显化) 剑心:心有灵犀 剑境:法境 剑势:-- 剑法:罐藏 剑术:收纳、吸取、排除、归藏…… 御剑术:护身、收敛…… 录入剑谱:七十八页。 寄谱语:--” …… 怎么说呢? 就很壮观吧! 金灿灿一片数据从上往下滚动,那一瞬间汤昭是受到了震撼的。 他终于完整的看到了一把剑的一切元素,就像窥见了一个人的一生。 原来一把剑包含这么多的内容,不看须弥剑,只看这些项目划分就已经令人大开眼界。 这些项目有的他已经知道,有的则从名字和须弥剑这个例子可以分析一二。 剑、剑客的名字不必说,汤昭怀疑这是自己“问剑”问出来的,居然还有“罐罐剑”和“须弥剑”两个选择,平老头会不乐意的啊。 剑道这一栏是空的,看这两个字汤昭觉得十分玄妙,尤其是“道”这一字,自古以来都说不清、道不明,玄奥非常,这一栏又在名字以下第一层,显然是非常高端的存在。 下面剑意,平江秋解释过,是剑孕育之初就已经有的意志,是剑的思想,近似于魂魄,先有的剑意,再挑选剑客,所以这一栏也排在剑客栏目以上。 剑象则是被剑客唤起的,是剑的形象?平江秋的剑象就是罐子。 哦,是须弥罐。 既然是被剑客唤起才出现的,那剑象本身是不是受剑客的影响呢?贮藏为剑意的话,换个人来会不会罐子变成仓库或者筐之类的? 剑心……心有灵犀,看起来指的是剑与剑客的关系,那肯定是越亲近越好咯。 剑境—— 看到境字,汤昭立刻联想到境界。 法境…… 往下看连续三栏是剑势、剑法和剑术,剑势是空的,剑法和剑术都齐全。汤昭猜测,这就是剑的三种境界,势境、法境、术境? 那和剑客、剑侠还有剑仙的境界有对应关系吗? 法境高于术境,剑法高于剑术,这是没有问题的。汤昭只见过两个剑法,消失和罐藏,都非常神奇。消失可以让所有人忘记一个人的存在,罐藏甚至能罐藏时间,比什么“轻巧”之类的剑术神奇太多。可见到了这一次层次都快成奇迹了,那剑势又该如何神妙呢? 还有,剑术有术器,剑法有法器,剑势有什么呢?势器吗? 听起来不够威风啊? 还有御剑术? 这个略耳熟,谁提到过来着? 好像是检地司的人,提到法器如果不契合,只能用御剑术激发。这么说的话,御剑术就是强行催动剑术的法门,和剑无关,是剑客的手段。 最后是寄谱语,这一行是空的,汤昭目光一动,立刻有提示: “是否撰写寄谱语?” 原来是随便写的,类似于注释。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汤昭长出一口气,剑这个概念从无到有,从虚到实,从粗略到细致,终于有了完整的印象。 万事俱备,他只缺一把自己的剑了。 切~ 掠过扫兴的念头,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最后一项上。 收录在剑谱七十八页……也就是说,剑谱里已经收录了七十七页,七十七把剑?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即剑谱按照先后顺序排列的,倘若另有顺序,还会有更多?! 不是说剑是很珍贵的么?只在这眼镜中的剑谱里,就收藏了七十七把剑? 快,让我看看! “眼镜兄……镜姐,我能看一看剑谱吗?” 眼镜虽然未知性别,但它藏着一个不靠谱的仙女,所以称呼它镜姐没错吧? 剑谱闪了闪,从须弥剑这一页往前翻。 这一页翻起来很是费力,翻到一半,汤昭已觉得头脑轰然作响,按住额角,霎时间冷汗流了下来。 精神消耗好大! 汤昭曾经在神鸟浴火诀中进行过燃烧心神,榨干精神的锻炼,只觉得翻一页书的消耗不比在梦境中自燃轻松—— “停下吧。” 眼见这一页终究翻不过去,汤昭只得叫停。 看来剑谱还不是他能观看的东西。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眼镜除了兑换之外还有消耗。 眼镜往日显示注释也好,刚刚叩剑也罢,从来都不消耗他精神的,或者有消耗但微乎其微的,他都不曾察觉过。他还以为最大的消耗就是换取功法时对眼镜的伤害,需要慢慢从外界补充呢。不想还有这么一笔隐藏的消耗 看来不是没有消耗,而是他根本没有接触到眼镜里真正的底蕴。 甚至说,那个听了他的故事才诞生的小仙女,也是附带的呢。 “镜姐,合上剑谱——再打开——” 这一回他确认了,须弥剑这一页打开不消耗精神,可能是因为这是他自己添加的吧。 目光随意一扫,汤昭突然发现不对,他的记性不差的,只隔了片刻,第一眼看见察觉不对,紧接着就找到了区别。 “剑术:易型、收纳、吸取、排除、归藏……” 多了一个? 易型…… 汤昭心中一动,转头看向那罐子。 地上放着一个罐子,罐子是罐子,可不是那一人高的大罐子了。 那是一个白瓷的罐子,釉面洁白,造型精巧,只有一个花盆大小,不,应该说看起来就是个花盆。 一瞬间就变换了吗? 汤昭没注意到那罐子怎么变的,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偌大一个罐子就完全换了个模样。倒是剑谱实时记录了这一变动。 也就是说剑谱叩剑并没有叩出所有剑术,只有展现出来的和问出来的剑术才会上谱。 那么剑谱是实时更新的吗?还是能检测到的才能更新呢? 想来不止于一入剑谱,永远追踪吧?那对其他剑的压制也太大了。 上前摸了一摸,罐子完全是真的,形状、颜色、重量、手感也全都变了。和之前那个一人高的罐子没有任何关系,就好像有人把上一个罐子收走,又放了一个新罐子在这里。 这个剑术很实用啊,买一个罐子要什么有什么,家里是缺个花盘还是缺个水缸,这不一下子就解决了? 汤昭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地在易型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有反应…… 精神再次出现了可以察觉的消耗,只是很快就停止了。 一行注释出现。 这次的注释竟不是文字,而是大量的符文。 虽然极其复杂,但似曾相识? “符式”? 50 山雨欲来,脚踏实地 “关老师,早上好!” 关雷的小院里,汤昭精神焕发的向关雷打招呼。 虽然只是一日不见,汤昭却觉得好像好久没看到这位师父了。 比起风波迭起的夜生活,还是在小院练武安逸得多。关雷也实在是最正常、最好相处的人了。汤昭一直盼望重回正轨。 哪怕轨道只有半个月了。 今天一大早,他送卫长乐去找检地司,没见到司立玉,但见到了彭一鸣。彭一鸣听到卫长乐的情形大感惊喜,将他留在前院等着镇守使回来,汤昭独自一人回到葡萄院。 虽然周围只剩下面孔陌生,心思难测的小蜘蛛,但汤昭心情还是很愉快的。朋友的事,虽不全是他的责任,但搁在心里也是事儿,现在理清楚一件,结局还不错,感觉人都轻松几分,所以打招呼都声音昂扬了些。 关雷点头道:“好,很有精神。听说昨日你自己练功很勤奋,没有懈怠。” 汤昭谦逊道:“您一共就离开一日,我就懈怠,那还想好么?就为了我自己也不能浪费光阴啊。昨晚怎么样了?您还好吗?庄主还好吗?” 关雷面色微沉,道:“我没事,庄主也没事。你认得的圆晴姑娘也没事。其他人你都不认识我就不说了。庄子里死了不少人,前面的山庄毁了三分之一,还有许多顽固痕迹现在也没清除。我也算半个客人,后续的事用不着我参与,只管看着你就行。庄子里的事他们自己收拾,我只能说还有的折腾。你先练功。” 汤昭心情有些沉重,依言去推大石练“蚁力劲”。 关雷一面监督他练武,一面缓缓道:“那天晚上的事,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是黑蜘蛛山庄自家的事,咱们做客的最好问都不要问。但我又仔细想想,也未必与你无关——专心练功,我说你听着,东张西望做什么?。” 汤昭赶紧把心神专注在推石头上,刚刚关雷说与他有关时,他立刻想到了判官、地牢、罐子一系列关键词,所谓做贼心虚,气息一乱,让关雷看出来了。 好在他反应过来,关雷并没有怀疑他,一般人也不可能怀疑他。 关雷果然没有怀疑,只以为他开小差,又矫正了一遍他的姿势,方道:“山庄损失这么大,其实主要是怪他们把凶兽放了出来,但最开始肯定是因为外敌入侵,烧杀抢掠,为首的是铁蝎子,铁蝎堡的堡主。” 汤昭早就知道,他当时在现场,蝎子都踩死好几只,有一个疑问他一直想问:“铁蝎子?蝎子?那是不是……” 关雷道:“你猜到了?也对,蝎子也是毒虫嘛。铁蝎堡也是五毒会的,这是一次内讧。” …… 汤昭服了,不仅仅服气五毒会内讧如此毫无顾忌,还服气关雷说起来也是十分平静,就想说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 他记得关雷也的五毒会的人来着。 关雷似乎看出汤昭的惊奇,道:“这种事情稀松平常。江湖上仇杀可不比朝堂里勾心斗角,讲究的就是个明火执仗。谁偷偷摸摸玩阴的,那才叫人看不起。反而这种强攻,各凭本事,输赢各安天命。铁蝎堡黑寡妇也不是没去过,黑蜘蛛山庄被袭击也不一次两次,来来回回也没把对方斩草除根。” 汤昭倒是知道江湖就是腥风血雨,但回回内讧都明火执仗互相砍杀?毒虫养蛊还罢了,这不都是人吗?人死不能还阳,这能是长久之计吗?合格的弟子又不是韭菜,还能割一茬儿长一茬儿,要多少有多少? 关雷继续道:“五毒会也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大家都围聚在惊蛰主人——”他说着拱手向上,“麾下,听候召唤罢了。至于各自的关系,因为切身利害,还比寻常人更差一点儿。其实也不是不能和平相处,只是不能离得太近。铁蝎堡和黑蜘蛛山庄在一个县里,离得也太近了。” 汤昭心中一动,突然觉得“惊蛰主人”可能是个剑客,说不定剑就叫“惊蛰”。 直觉,直觉而已。 关雷突然正色道:“最要紧的,你在外面不要提起检地司,尤其是在山庄弟子面前。” 汤昭道:“检地司怎么了?” 他想说,那个凶兽黑蜘蛛不还是检地司摆平的么?没有检地司,黑蜘蛛恐怕损失不止三分之一吧? 关雷解释道:“黑蜘蛛山庄和铁蝎堡互相争斗也是有周期的。现在本是短暂的和平期,铁蝎子突然发难,黑蜘蛛山庄猝不及防,放出凶兽也是乱了手脚。事后想想,很可能是铁蝎子忌惮检地司与山庄联手对自己不利的缘故。” 汤昭奇道:“既然忌惮还打上门来?那不是对检地司挑衅吗?” 关雷道:“忌惮有些,更多的是愤怒。愤怒黑蜘蛛山庄坏了江湖规矩,跟官府的人勾结,是对五毒会的背叛。你别觉得奇怪,江湖人尤其是黑道上的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上门还有那么点儿清理门户的意思,觉得自己占理。至于挑衅嘛,五毒会的人桀骜不驯,要的就是当面打检地司的脸,方显出称霸一方的威风。因为这里是余霞郡,云州边缘,官府没什么威风。他们一向这样。” 他神色变得有些奇怪:“这里的人没挨过检地司的打。” 汤昭寻思道:这话是不是……怎么你挨过打吗? 关雷道:“不光是铁蝎堡,连黑蜘蛛山庄里也有人这么想。尹庄主接纳检地司,就有很多人不满,这回山庄又遭一难,更有人怪罪到检地司身上。检地司不来,哪有这场祸事?而且那晚邢大人正好拉着庄主和一批庄中好手出去做事,才给人趁虚而入。更有人认定检地司与铁蝎堡内外勾结,别有居心,因此敌意极盛,庄主险些压不住。” 说到这里,他不再说话。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不光别人怀疑,连关雷自己也有点怀疑。 刑极把黑寡妇在内几个高手带出去办事,当晚庄里就出事,若说巧合也太巧了。 当然没有证据,可是江湖本来就不是讲证据的地方,有嫌疑就可以做过一场了,至少也该翻脸轰人出去。 但刑极一点儿没离开的意思,检地司一如既往态度傲慢,越发激怒了山庄的人。 现在除了黑寡妇没有表态,上上下下群情汹汹。若非黑寡妇威信极高,就凭她偏护检地司,连她也得完蛋。 汤昭忧虑道:“那会怎么样?” 关雷道:“检地司的人不必担心,一则明面上没有翻脸,二则翻脸他们也不怕。其实底下那些人也有自知之明,这些天明里暗里试探,早知道不是对手。就怕有人想阴招,譬如杀一两个关键人物,坏了检地司的任务出口恶气。” 汤昭指了指自己:“我?” 关雷哼道:“其实分析利害,害你是有害无益的事。但五毒会里可没那么多识时务的俊杰,多的是肆无忌惮的混蛋,为了争一时之气无所不为。以后你不要吃别人给你的东西,提防有人下毒。干脆除了我这里,一概不要吃喝。” “再有,可能会有人借着葡萄院里的小辈挑衅。那些小子们不知道里头的利害,很多被人一挑唆行事不管不顾。半大小子愣头青,你跟他们说什么好的坏的都没用,说捅死你就捅死你,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 汤昭想了想,道:“下毒确实防不胜防,我只能加倍小心。如果只是葡萄院里的人来挑衅我,我还真不怕。” 虽然没有有意偷窥,但这些天他日日路过练功场,都能看见那些人练武。他眼光也今非昔比,大概也对各自的水平有个衡量。 反正有剑在手,他没在怕的。 这个剑不是术器,而是指随便一根趁手的剑或者棍子。不必用术器加成,只凭蚁力劲练出来的力量和基础牢固的剑术,他也有信心和那些演武场咋咋呼呼的年轻人动手。 不管说是开挂也好,堆资源也好,或者脸大点说天赋异禀也好,半个月顶人家三年,就是这么豪横。 至于赤手空拳…… 他倒是想,但是他不会空手打架,王八拳都不会。若真有人挑衅,还是有什么抄起什么用剑**吧。 关雷笑道:“有这个志气好。学武的人连对敌也不敢,那也别学武了。既然这样,咱们就开始学武吧。” 汤昭愣了一下,想起关雷第一次见自己说的“打别人为‘武’,练自己为‘功’”,惊喜道:“您要教我招数了?” 因为太过惊喜,发力勇猛,那高大的岩石竟晃动起来,发出轰的一声。 关雷也露出讶色,道:“本来是为你应对麻烦提前教的,现在看来你的进度比我想的快。先休息一会儿,爆发给我看看。” 汤昭依言暂停,坐下蕴养力气。 休息的时候,他不自觉的用了调内息的方法,那还是判官教给他的,是内功的一部分,休养调息极有用处。他有了一丝内气之后,依此法循环虽不如内功能聚气,那口气息却始终未散,对外练力气也极有好处。 将状态调好,汤昭来到大石前,沉腰蹲马,双掌前抵,不再用往常练习蚁力劲持续发力的方法,而是全力爆发—— “哈!” 大石开始微微晃动,轰轰作响,到了某个临界点—— 轰隆! 巨大的岩石被整个推开,顺着汤昭的力道往前移动,在地上拉出一道深深地沟壑。 “呼——” 汤昭一口气推了五六步才罢,刚一止住,便觉得浑身脱力,手臂酸麻,喘气不止。 只是他用术器修炼久了,已经习惯了再累也不能立刻坐下,宁可站在那里,再用内功调整气息,渐渐恢复。 “好!” 关雷鼓掌,喝彩道:“不错,蚁力劲的第一重都给你练成了。半个月练成第一重,谁说你不是天才来着?” 虽然这个天才有着堆砌资源的嫌疑,但就凭他远超关雷设想的进度,就说明他不仅仅是中人之姿,关雷也很开心自己当时走眼了。 当然他不知道汤昭开挂了,吸取术器力量化为自己的力量,那进境当然更快。 这还是小挂,他一直节制没吸过几次,还不惹眼,等汤昭再加上时间挂,才真正叫起飞。 汤昭兴奋不已,虽然疲累,心中的骄傲无法形容。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能那些苦练十年八年的人看不起他半个月的付出,但他确实是尽自己所能,不说开挂,只说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一日日这样练习下来,从无懈怠。今日看到成果,收获的喜悦难以言表 这一刻,半个月的辛苦都值了! 关雷也甚欣慰,道:“你既有这个功夫,咱们就不用按我想的速成法子来了。那耽误你的根基,还是按部就班。咱们先练个步法。” 步法是武功的精要,所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关雷开始教拳的诀窍就是从脚底下起。 这个步法还是围着石头走,在石头一侧来回走动,一面走,一面发力推石,保持力不中断。这步法走起来一步一顿,大力蹬地,居然速度不慢,重心更极稳,若没有这几日跳跃的功夫决不能走出来。 据说这有个名目叫“脚踏实地”。 所以汤昭从站着推石头毕业,开始走着推石头。 51 蚂蚁搬山掌 汤昭练完步法回来,并没有遇到什么挑衅,一如往常。 想想也是,就算有小动作,也没有这么立竿见影的,多半还要等几日。 汤昭又见到了卫长乐。卫长乐正收拾东西,说道检地司已收编了他,不日送到训导营去。说这话时,他心情很好,显然脱离了黑蜘蛛山庄是件好事。 汤昭自也为他高兴,没提葡萄院里的波澜,只约定有朝一日检地司再见。 卫长乐却送他一大包艾草,道:“最近黑蜘蛛山庄暗潮汹涌,前院有点火气,咱们虽是小人物也得处处防备。燃烧这个能放虫豸,比如蜘蛛什么的。早晚都熏一熏,防着别人趁你不在做手脚。” 汤昭谢过,心想人人都知道这火要烧起来,也不知能不能在剩下的几日里把这锅沸汤的盖子按住? 转过天来,汤昭在房中焚烧完艾草,熏出些蚊虫,然后跟着关雷继续推石头。 经过一夜的勤练,汤昭已经把那套步法练得稳稳当当,先给关雷演示一遍。 关雷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表情,隔了一会儿才道:“你既然记住了,那就练手上的功夫吧。” 手上功夫?还是推石头? 不是推,而是吸。 将劲气附在手上,吸在石头上,竟可粘紧不落,乃至脚不沾地,仅凭吸力支撑自己身体。 关雷讲解,只有蚁力劲产生的气劲有这样的效果。 有个名目叫“蚁附”。 蚁附和平时出力方向相反,很有难度,汤昭花了两天,才堪堪做到推拉切换自如。 关雷在旁边看着,不作评价。 能熟练吞吐劲气,最后才是招式……推石头。 这回用单掌推,一手推时一手撤换,推的那只手发力要稳,撤的那只手动作要快、要轻,双手交换时动作更要利索,有不同角度的用劲,时吞时吐,各种变化。如此来来回回的推拉,却是把一门掌法藏在其中,再配合脚下步法,呼吸节奏,最后形成一门完整的武功。 “蚂蚁搬山掌”。 朴实无华,高深的掌法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从第一天练步法到掌法学完,汤昭花了五日时光。 当然,只是把动作学全了而已,真正的修炼从这一刻才开始。一门好的武功是可以练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越练越精,越练越纯,最后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然而…… 关雷见证了汤昭这五日从零开始学全了掌法的全过程,面上不动声色,摆出高端莫测的派头,回到下处却忍不住怀疑人生。 “世上果然有如此天才?” “再难的要旨一两日学会?” “早上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还是人?” 这蚂蚁搬山掌可不是什么寻常掌法,乃是一门完整的秘传功夫,从招数到步法到呼吸皆有独到之处,甚至可以做一帮一会的镇帮武功。若是五毒会弟子想要在关雷处学全这一门掌法,至少要三年蚁力劲的功底不提,只论招数,三个月学全也算不差的了。 关雷素知汤昭悟性不俗,才打算拼着时间紧剩下半个月把这门掌法完整传授,不管这一次用不用得上,以后肯定一辈子受用,不然只传授基础的拳法就好。 但是五日学会,这样太挑战关雷的常识了,而且不是囫囵吞枣,而是每一步学扎实才学下一步,第六天头上,汤昭的掌法已经能一气呵成了。 关雷总觉得在做梦。 如果这就是天才,这天才的出场也太朴实无华了。 也不怪他疑惑,他哪里知道世上有那么多开挂的方式。 是的,汤昭不再开辅助挂,他开倍速挂了。 每日晚上,他都钻进罐子去找平江秋,用额外的时间练功。 就像平江秋说的,罐装时间,陈年风味,你尝过之后就知道好在哪儿,不怕你不来。 平江秋的罐子世界虽然冷清,可真是个大宝库,场地宽阔,时间富裕,资源更是应有尽有。虽然只认识几天,两人还停留在互相讲故事的阶段,并不交心,汤昭也不会厚颜接受什么资源,但平江秋为了多留他,把一罐罐的时间放出来,毫不吝啬。汤昭不知不觉中已经享受了天大的好处。 有了时间,汤昭可以练掌,也可以练剑,场地开阔没人打扰,术器在手,力量源源不断,还有平江秋这人不可貌相的剑侠高手抽冷子指点一两句,如何不进步神速? 不过几天时间,汤昭已经很主动的按时进来,又因欠了人情,主动给平江秋说笑解闷,端茶倒水各种活计能干就干,说不是童子也差不多了。 这一切都不需要平江秋撒泼打滚换来。 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两人关系渐渐亲近,这平江秋说话也不再那么云山雾罩,说话间露出剑侠才有的风范。 许多人是在生人面前严肃成熟,跟最熟悉的人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平江秋恐怕正相反,在他被寂寞摧残得颠三倒四的情绪下,深藏着当年叱咤一时的剑侠魂魄。 这一日,平江秋状似随意道:“我这里的书看了这么多年都看腻了,要看新鲜的。你给我找几本新的书来,要新鲜有趣的,我的书也借给你看。” 汤昭听了,怦然心动。 平江秋的收藏可不只是时间而已。除了山珍海味、珍珠宝石,还有真正的财富——知识。汤昭相信这位剑侠一定拥有海量的书库。 他其实一直想问的,只是觉得还太过唐突,不好主动提起。现在平江秋开口,他岂能不答应? 只是书不太好弄。平江秋要的新鲜书籍就是字面意思,天文地理、诗词歌赋、评书话本、野史游记这些新鲜有趣的杂书。这些书汤昭自然是没有的,黑蜘蛛山庄也没有读书的气氛。 也许是汤昭作为“前”读书人的清高,他反正觉得黑蜘蛛山庄上下透着一股“没文化”。 如果说有人藏书的话,关雷可以试试? 正好这日关雷教全了《蚂蚁搬山掌》,计划中的教学任务已经告一段落,心中放松,又感慨“佳徒难得”,破例喝了点小酒,连带着汤昭也跟着喝点醪糟。 喝了几杯,关雷熏熏然吹牛道:“以后不管你学什么高深武功,可别把这门掌法放下了。我这掌法可是能练一辈子的功夫。当年……我们巨蚁帮一百多搬山好手,一夜之间夷平了半座县城。” 汤昭依稀记得此事,还是卫长乐提的,为了说明五毒会的凶残:“您的巨蚁帮?不是说你们放了蚂蚁把县城吃空了?” 关雷黑着脸道:“你当我们是妖怪吗?天底下有吃木头的白蚁,哪有吃石头的蚂蚁?这谣言也太离谱了。只是我们和官府不对付,一夜之间,把他们半个城的建筑拆光了罢了。” 汤昭恍然,这个好歹合理点儿,又问道:“那住在房子里的人怎么办?” 关雷没想到他关注这个,因酒意上头,也想不起那些枝节,道:“谁知道呢?我们从县衙门拆起,一路上拆各种大宅院,高墙砖瓦一起拆走。那些茅草房拆了又有什么意思?想来那些人也不至于冻死?”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官府不发怒吗?” 关雷道:“官府?官府有什么屁用?我们敢拆就不怕他们。当年我巨蚁帮的威风你想象不到。还有那个县里的大侠,跟我们叫板?叫他也露宿街头。要不是……”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语气已变了:“要不是该死的县官儿,把检地司招来……” 汤昭听了,立刻想起了“没挨过检地司的打”这句话。 关雷话到口边,又伸手倒了一杯,仿佛以酒壮胆,猛灌几口才道:“你说有检地司什么事儿?他们不是抓鬼的吗?跟我们跑江湖的过不去干嘛?那个检地司的镇……镇……” 汤昭试着接道:“镇守使?” 关雷拍桌道:“对,镇守使,那张脸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张耷拉着的债主脸,一个人,一把剑,把我的兄弟,一百多个兄弟都……都……” 说到这里,他眼珠变得通红,那是密密麻麻的血丝染红的,仿佛涂了一层鲜血。 汤昭心中一突,轻声道:“原来您和检地司……有仇。” “有仇?”关雷突然提高了声音,“不,没仇!有罪!” “有……罪?” 关雷眼中慢慢滚出泪来:“我有罪……他说的,我有罪!我他妈没罪,怎么招致这种天谴?他的剑就是天罚啊,天打五雷轰!” 说到这里,他已经语无伦次,汤昭察觉不好,忙道:“关老师,你醉了?” 关雷听了“酔”字,越发失控,大哭道:“酔?我有罪啊……我他吗招惹检地司的瘟神干什么?那把剑……从天上掉下来。我兄弟的脑袋……滚下来……他说我们该死……呜呜呜……那把黑白色的剑……白的……黑的……” 汤昭听得心中一突,强压下疑问,把桌上酒杯都收了,强扶着关雷进屋休息。 关雷躺在床上,呜咽不止。 汤昭又是难过又是心惊,好容易将他安抚一番,又忍不住问道:“那位镇守使叫什么名字呢?该不会叫做……” 关雷鼾声大作,竟睡着了。 汤昭只得把到了口边的两个字咽了下去。 以后再问吧,只是关雷清醒的时候还愿意谈及那个可怕的人么? 52 新鲜出炉的规矩 汤昭离开关雷的小院,已经很晚了,正值金乌已落,玉兔未升的时分,天上只挂着些黯淡星斗。 演武场上点着一支支火炬,不少弟子正趁夜练武。 葡萄院本是有宵禁的,但黑蜘蛛山庄刚经过一场大乱,急需补充弟子,不过几日就要进行考核,而这些弟子白天又被叫出去承担各种任务,晚上回来加练,院中教头便已默许。 场上弟子勤奋加练,挥汗如雨,汤昭默默看了一眼,心中暗想:人人活着都不容易,死线将近的也不止我一个。 死线是真正的“死”线,对汤昭对其他弟子都是。以黑蜘蛛山庄的作风,考核可不只是考核,说是生死劫也不为过。失败者的下场,怎么想也不太好。这些弟子白日为山庄卖命干活,却还朝不保夕,转眼又有性命之危。 但愿山庄因为人手紧缺,把筛子眼放大,多漏过去几个吧。 正要回屋,就听演武场上有人大叫道:“高陌,站住!” 汤昭一怔,葡萄院众弟子常有冲突,私斗乃至死斗都不奇怪,汤昭就见过被拖出去的尸首,唯独很少人大喊大叫,众人就像蜘蛛一样沉默,在沉默中发狠。 场上那个叫高陌的弟子冷冷道:“哪里来的狗叫?是姓张的那条狗吗?” 对面那张姓弟子人怒冲冲过来,汤昭忽想:这么多人里难道就他一个姓张?你这不是开地图炮吗? 两人离得还剩五六步距离,同时停下,有些忌惮的互相对峙。 那姓张的道:“姓高的,我的珠子是不是你弄死的?”他手掌托着一物,在火光下只见黑黢黢一团。 隔着挺远,汤昭看不清是什么,但也不必看清——还能是什么? 蜘蛛。 这里即使是未出师的弟子也养有蜘蛛,但绝不可能大规模的养,一个人有一两只就不错了,都是为了将来准备的。想来一个弟子的蜘蛛死了并非小事。 高陌道:“我弄死的?你有证据吗?” 姓张的大声道:“要什么证据?我亲眼看见了!” 高陌冷笑道:“你都亲眼看见了,还废什么话?” 姓张的喝道:“果然是你!我要你偿命!”一拳打过去。 霎时间,两人拳来脚往,打在一起。 汤昭冷眼旁观,刚刚那番冲突虽然一开始有些稀奇,后续发展却是平常。不管什么冲突,最后就是打架。也别管什么大事小事,有理没理,最后谁赢了谁有理。 在这里,江湖不是人情世故,是打打杀杀。 他本来不欲看打架,但想起关雷说过可能有人会来挑衅自己,便带着评价的眼光观看这场战斗,存心看看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水平。 两个少年用得都是黑蜘蛛山庄的基础功夫“毒砂掌”。 黑蜘蛛山庄的功夫走得阴柔诡异路数,尤其以毒药和“蛛丝”奇门兵器出名,正面招数并不出名,蛛丝是高层人物才能用的,底下的弟子学的就是五毒会大路功夫。关雷说过,毒砂掌招数平平无奇,厉害的是在掌上喂毒,外人没防备必吃大亏。 但喂毒比练掌还费功夫,并不是在手掌上涂毒药,而是要常年用手插在毒砂当中,一点点用毒药熏蒸入肌肤,自身慢慢适应毒药产生抗性,才能伤人不伤己。这些小弟子一没有时间,二没有毒药资源,练不成毒掌,就练个基本招数罢了。 似这两个年轻弟子年纪差不多,劲力差不多,招数也差不多,除非天资过人,不然打起来且分不出胜负来,最后基本就靠“斗狠”,谁敢下手谁赢。 斗狠? 汤昭目光一凝,这两人斗得狠吗? 虽然每人都出拳凶狠,虎虎生风,口中更是骂骂咧咧,仿佛有深仇大恨的样子,但招数竟没往对方要害处招呼,更别说阴损狠辣了。 这还仇恨?连一般葡萄院特色切磋都比不上! 而且,打着打着,越发靠近自己这边了。 汤昭不动声色往背后一摸。 之前司立玉偷袭他的时候,他是把术器带在身上的,但后来司立玉结课,就没有必要天天带了。尤其是今天他是去关雷那喝酒的,身边还真没带着术器。 其实他现在也学会掌法了,空手对敌也无妨,但习惯使然,他还是要找个兵刃。 一伸手摸到一物,他往下一拽,拽下个一尺来长木头门闩来。 与此同时,那两人已经靠近汤昭,突然,姓张的一伸手,把他那可怜惨死的蜘蛛扔了过来! 汤昭抡开门栓把蜘蛛打了出去,争斗的两人同时停手,向汤昭扑来! 汤昭用门闩一格,正架住右边姓张的拳头,双方较力,汤昭微觉阻滞,对方登时倒退两步。只听喀的一声,门闩被打得弯折。 这番较力其实是汤昭略胜一筹,对方是主动扑来的,汤昭仓促应战,先天吃亏,最后打个平手就是汤昭赢了。且拳头和木头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木头折断汤昭没感觉,他这下拳头却够受的。 此时左边的攻击也到了,对方一掌打来,汤昭顺手左掌还击。 蚂蚁搬山掌到了中途,汤昭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硬生生收回手掌,身子下沉,几乎蹲在地上避开了这一掌,重心难以回复,就地一滚,硬从旁边滚了出去。 刚刚以二敌一,交手只在一瞬间,汤昭并没有吃亏,但最后脱离这一下姿态不大好看,登时从旁边传来两声笑声。 葡萄院气氛压抑,几乎没有人喧哗大笑,这两声嘲笑几乎就等于哄堂大笑了。 汤昭无暇理会,脚底一蹬,凭借蚱蜢跳练出来的脚力原地跳起,直身落地。刚刚强行收回一拳,反受其力,胸口有些难受,但此时并未脱离危险,也顾不上了。手中门闩彻底弯折,他急需另换兵刃。 就听有人道:“左边有剑。” 汤昭余光一瞥,果然看见左边正是兵器架,最上面那格是长剑,不及想提醒的那略耳熟的声音是谁,伸手一够,长剑入手。 这是一把真剑! 可怜汤昭练剑这么多日,除了权剑和法器,竟没摸过真剑,练剑都是用木剑。虽然这不是什么好剑,但铁器拿在手上自然不同,重量伏手,何况还开了刃,在火把照映下冷光闪烁。 见他有了剑,对面两人有了顾忌,同时停步,姓张的喝道:“你他么懂不懂规矩?竟然用兵刃?” 汤昭道:“什么规矩?偷袭?二打一?” 姓张的磕巴也不打一个,立刻道:“没错,葡萄院的规矩,偷袭可以,两个打一个可以,用兵刃就不行!” 汤昭道:“你们天天毒箭乱射,还有这样的规矩?” 姓张的冷笑道:“毒箭可以,剑不行。所有人都知道,用剑就是下作。” 汤昭被他的理直气壮气笑了,道:“什么时候的规矩?从你开始的?” 姓张的道:“一直就有的,不信你问问别人。” 汤昭当然不会傻到去问人,事实上他觉得刚刚和姓张的对话很蠢,难道他还要和对方掰扯道理不成?显然对方是脸皮奇厚,张口就来的性子,再说下去只怕还有“姓张的打姓汤的可以,姓汤的打姓张的不行”这种规矩源源不断诞生。 再者,葡萄院也不是讲理的地方,嗓门大的人占据先机,拳头硬的人最终胜利。 背后已经有窃笑声传来,有人笑道:“这小白脸傻不拉几,他还要和张大嘴理论个对错?不如拿脑袋撞墙快些。” 高陌道:“别跟他废话,抄家伙上——”说罢竟也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刀来。 这一下虽然直接打姓张的脸,但姓张的一点儿也不尴尬,道:“高陌,你先上。” 高陌瞪了他一眼,刷的一刀劈向汤昭。 汤昭凝神静气,向左前一步,长剑后发先至,向他面目刺去,逼地高陌圈刀回档,当啷一声,刀剑交锋。 这一下高陌和汤昭同时后退,高陌退了三步,汤昭略退一步,心知若论力量,高陌比姓张的强上一些,仍比自己差一线。 双方刀剑交锋,高陌显然学过成套的刀法,更加连贯,汤昭只练过基础剑术,但剑术极纯,招数快且准,三招两式间已经占了上风。 突然,汤昭一剑刺出,后发先至,直刺高陌手腕,高陌只得将钢刀撒手,转身便跑。汤昭踏前一步,突然心有所感,剑身横拨,打飞了射来的冷箭。 曾经何时,他被毒箭冷箭偷袭也懵然不知,现在也能随时抵挡暗箭了。 回过头去,他冷冷的看着张大嘴:这小子说到做到,说冷箭不犯法就是不犯法。 张大嘴倒没再动手,指着汤昭道:“好小子,今天的事而我们记住了。你等着瞧。”转身飞奔而去。 汤昭略一沉吟,并没追过去。从刚刚交手看,一打二也不是不能胜,但手中不是术器,终究没有十足把握。且周围全是他们一茬的弟子,就算不全是同伙,焉知没有埋伏的? 这场闹剧开始很突兀,收尾也很草率。 “散了。”有人开口。 这个声音汤昭耳熟,就是刚刚提醒的那人,转头一看,是灰蛛王也就是这里的首席弟子,焦峰。 焦峰的话比圣旨还好用,围观的弟子默默散去,他自己也转身离开。 汤昭在后面道:“多谢提醒。” 焦峰略一停,道:“你还算谨慎,知道不能和他对掌。” 刚刚汤昭急切中换掌不出改为躲避,确实是突然起心,倒不是发现了什么,更像是一种危险的预感,觉得不对掌比较好,此时皱眉道:“他练成了毒掌?” 焦峰略一犹豫,指了指手指,道:“戴了东西。” 东西?毒针之类的么? 汤昭一阵后怕,那种东西凭他的眼力白天都未必看得见,何况晚上。这回真是靠直觉逃过一劫。 这可太蓄意了。 汤昭本以为两人是被外人撺掇来挑衅,不过是愣头青的针对,可是这等道具不是葡萄院有的,必要外人准备,这是必杀的任务? 他低声道:“谁要害我?” 焦峰不回答,道:“你不是没几天了吗?随便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躲着。阎王要你死,小鬼抓不住你也是枉然。”说罢径自走了。 汤昭收剑,目光扫过被黑夜笼罩的葡萄院,怒意如暗流涌动,心想:阎王?小鬼?你们也配?莫不是没见过判官? 威胁已经迫近,从今日起,术器肯定是不能离身了。 有术器在手,小鬼也不过是小丑罢了。 他走回屋去,到了门口,忽然一种怪异的感觉冒了出来。 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53 发酵 忽略了什么呢? 汤昭低头凝思,把今晚的事从头到尾再捋了一遍。 演武场上的刺杀,是不是太……儿戏了? 这种两人先打架,吸引注意引得三个人来观看,出其不意联手夹击,其实是个古老的把戏,也就是“仙人跳”的一种,是江湖常见的圈套。 汤昭不熟悉武林,但是对江湖不陌生。隋家班就是跑江湖的,跑的是那个鱼龙混杂,骗术横行的江湖。隋大叔虽然他只是个理论派,轮到自己头上反应未必最快,但有了怀疑立刻就能想通。 但就算他没想通,这个刺杀就能成功吗? 其实几率是有的,但没那么高。 这个仙人跳最要紧的一个是出其不意,二是以多欺少,两个人固然比一个人多,但广场上还有那么多人呢。第一下不中,汤昭往人群里跑,又值夜晚光线不明,脱身并不难。 再者准备也不充分,毒针固然有用,但偷袭时有把匕首不是更方便?两个人一把白刃也没有,这也太草率了吧? 而且汤昭逃过之后,取了一把剑,只略动了几下手,两人也没一拥而上,顺势放弃,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跑了,这不是更儿戏了? 要说这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也不指望成果,可是毒针都出来了,不打草惊蛇么? 打草……惊蛇? 是了,他想到了,最怪异的就是开头那一嗓子。 大喊大叫,与其说是叫阵,不如说是……吸引注意? 自己当时可是要回房来着。 这么说…… 汤昭缩回开门的手。反手用衣襟撕下的布条裹住了手掌,不沾内外门框,小心推开门,先通风,然后摸出随身携带的艾草,就地点燃,吹灭明火,扔了进去。 屋中登时烟雾腾腾,气味刺鼻。周围葡萄院弟子闻到了无不皱眉。也有聪明的看到他的处置,暗暗点头。 等艾草熏了片刻,烟雾散了一些,他方进门,先点起灯烛,捏着雄黄到处撒遍。 等了一阵,雄黄味儿和艾草味儿熏得屋里站不住人了,依旧没有大个蜘蛛出现,汤昭方取了术器,一手拿着烛台照亮,一手用术器一点点翻动家具,主要是床头与被褥。 被子里面没有特别之处,再看枕头,似有丝丝白色。 汤昭的眼神实在是不太好,烛火昏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他只得又把眼镜戴上细看。 枕头下面,凝着细细的蛛丝。 果然是下毒。 比起明火执仗,大庭广众之下把汤昭砍死,还是让他无声无息被毒死好些。 显然刚刚有人偷溜进汤昭房里下药,汤昭回来的不是时候,里面人还不及撤退,他的两个同伙临机应变,大呼大叫引起注意,掩护同伙趁机离开。 汤昭想通此节,暗暗好笑:想在我屋里神不知鬼不觉?你怕是痴心妄想。 只要是下毒,就有痕迹。 这世上不是没有无色无味无踪迹的毒药,但多是珍贵之物。且想要见效快大多需要口服、或者沾染伤口。 要想碰着就死、沾着就亡、无色无味、长时间留存甚至没有实体,那基本也是江湖传说的档次了,区区一个黑蜘蛛山庄小弟子哪有资格使用?就算给他们毒针的人也没有。不然江湖上早没活人了。 汤昭小心翼翼将毒药刮下放在小瓶里,以留存证据。小弟子们冲突是用不上证据的,有借口动手就是了,但万一有大人物想看呢。 然后把整个被褥卷起,搁在一旁。 床是高低不能住了,好在他有地方睡。 现在他要知道,到底是谁动手在他房里下毒? 阎王见不着,小鬼总得一个个抓出来吧? 好在,这并不难,无需猜测,只需要看见。因为他还有一双眼睛。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准备些礼物。他早就有个点子,特别适合送给那老头。 “刺啦——” 油锅翻滚,白色的面片迅速膨胀,变成了金灿灿香喷喷一根大油条。 汤昭瞅准时机,一筷子将油条捞起,盛给眼冒绿光的平江秋。 平江秋早恨不得上手抓了,勉强等了等,用无情的铁嘴大口吞吃。 咔嚓咔嚓—— 香酥的油条被咬断发出脆响,面香和油香四溢,勾人馋虫。 汤昭倒是不馋,油烟太大,他都吸饱了。 “好吃好吃,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炸都炸不出这个味道。” 汤昭拨弄着油条道:“其实我炸的也一般。只是你这里无活物,自然也无菌。酵母都死了,没有办法发酵,当然炸不出蓬松好吃的油条了。所以只需要在外面发酵之后拿进来炸即可。” 他是看到关雷那里有酸奶才想到这个办法的,之所以没拿酸奶,是因为酸奶便于储存,可能老头这里也有。但他不信平江秋会储存发了酵的生面片。 平江秋百忙之中竖起拇指:“妙啊妙啊。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不愧是读书的种子。” 汤昭叹了口气,他现在也不算读书人了,而且一本书也没有,暂时也没办法弄到书,才取巧想炸油条的方法看能不能借到书看。 看来效果是不错。 平江秋一连吃五六根油条,才道:“阿汤,你费这么大力气炸油条,就是想知道谁入侵了你房间?” 汤昭道:“我能为一个小问题费这么大功夫?受你这几日照顾,我本来就在想给你带什么礼物的,正好想到了而已。” 这是实话,要说汤昭没有送礼物存心交好这位大剑侠的心思自然不可能,但若说他具体为某件事某样好处才准备礼物,那也太功利了。汤昭这个年纪还做不出这种事。 更多的其实是单纯的感谢,汤昭虽然无知,也猜到罐藏时间是非常不容易的,即使是平江秋也不可能有多少储藏。最简单的,这是储藏又不是创造,羊毛出自羊身上,这些时间必是原来存在的,从别的地方省下来存进去,后面才能放出来。绝不可能无限延长。 平江秋连续放出时间罐藏,绝对算得上慷慨大方,汤昭是心存感激的。他想要感谢这个老头,但身无一物可报答,唯独想办法让平江秋开心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平江秋啃着油条道:“人我是看见了,也可以画个图给你,不过费那个劲干嘛?把有嫌疑的全杀了就好了。” 汤昭一个没夹稳,一根油条掉回锅里,忙再捞出来,炸的都有点焦了:“那得杀多少人?你老不是一直信奉完全为上,万无一失吗?” 平江秋正色道:“正是万无一失,遇到大危险一定要躲起来,保全自己为上。遇到小危险就要防患于未然,尽早把危险源头连根拔起,挫骨扬灰,免得发展成大危险。” 汤昭忍不住道:“你这样能排除危险?这不是没事找事?本来一件小事硬作成大事?您还是告诉我是谁吧,我打算杀一儆百。” 平江秋哼道:“你懂什么?我活着这么大没死,就是因为足够谨慎。年轻人总是心存幻想,吃了亏就懂了。”随意一指,天上掉下纸笔,他凌空一握,操纵着笔就地写写画画。 汤昭也不奇怪,罐子里平江秋就是主宰,做什么都可以。 平江秋一面操纵画笔,一面道:“这些小打小闹怎么处置都无妨,全杀了最省事,反正有人给你善后,不怕玩脱了。对症下药也行,精细操作,可以练练为人处世的本领,将来也用得上。但最要紧的十天之后能活着。好容易找到个还算称心的童子,十天半月就没了,我老人家也会难过的。” 汤昭感慨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过了三分之二了。” 平江秋道:“你准备的怎么样?有信心么?心里紧张么?” 汤昭轻声道:“怎么说呢?我已经尽力去做了,也一遍遍鼓励自己,告诉自己要勇敢。但是时间迫近,还是会害怕。晚上睡觉躺在床上会胡思乱想,会无端有些悲哀伤感,甚至沮丧轻生,有时会做噩梦,起来一身冷汗。早上起来会好一些,练武很辛苦,没精力想那么多。” “至于准备,这一个月没有懈怠,好像学到了很多,但总觉得不够。自己想想,学会的并不多,到处都是漏洞。信心时有时无,大部分时间还是无吧。见识的越多越知道世界广大,感觉外面有三千弱水,落在自己兜里连一滴都没有。” “反正时限越来越近,我已经有点想逃跑。之前完全没后悔的事,现在也有些后悔了。现在不能静下来,静下来就会难受,只好多修炼辛苦一些让自己别多想。可能我还是个脆弱的人吧?也许到战场上会崩溃也说不定呢?” 这是他心里话,剖开内心最深处掏出来的自白。 这些话他跟谁也没说过,跟黑蜘蛛山庄的人说不着,跟关雷不好说,刑极连面也看不见,而卫长乐,汤昭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把负面的情绪带给他。 他也是个要强的人,有什么难过不适处不肯让人察觉,就算主动说出来十分也只说三分,难得如此剖白自己。 可能是罐子是个世外桃源,仿佛不在尘世,让他极为放松,也可能平江秋大哭大笑浑无挂碍,赤子般的举止感染了他,方能敞开心胸。 平江秋听了,突然叫道:“这不是作孽吗?” 他跳起来,浑身都是气,像个胀气的皮球。 紧接着,不知怎的,这个皮球有点漏气,他又颓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他揪着自己胡子叹了口气,道:“阿汤啊,我告诉你几句话。第一件,遇到事情焦虑、难过、吃不下睡不好是正常的,晚上乱想也不奇怪。别说生死大事,就是书院里一场考试,多少人睡不着觉呢。你别觉得你软弱没用,也别觉得别人都淡定自若。只要是人,哪有不紧张的呢?只是有人装的好罢了。你自己想想,要不是你亲口说出来,你在人前不也装的好好地?他们还不如你呢。至少我可以说,以我这么大年纪。这么多年的阅历,我确认你是个坚强、真诚、勇敢的好孩子。” 汤昭讪笑道:“也没有啦。” 虽然这么说,但他不知不觉间透出一口气,被安慰到了。 平江秋接着道:“第二呢,你也别老憋着,老憋着会变胖。” 汤昭“唉?”了一声,平江秋拍了拍肚子,道:“你看我,我以前就逞强,什么话也不说,好像这样就很有面子似的,把自己憋成个大胖子。后来就想通了,该哭哭,该笑笑,心情愉快多了。” 汤昭心想:可是你也没瘦下来啊? 平江秋道:“你要是面嫩,觉得要崩溃了,就来我这。想哭就哭,想打滚就打滚。我不会笑话你,还陪着你一起。来,哭吧” “……” 汤昭尴尬道:“我哭不出来。” 平江秋道:“也不急这回。反正你在这里想怎样就怎样。再呢……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你要是焦虑,就多学点,多练点,多提升点儿。你要跳的够高,什么坎儿跃过不去?” 汤昭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也从没放松过,可是永远觉得不够。 平江秋大喝道:“去,把你那破绽百出的破烂掌法再耍一遍。” 54 推衍 汤昭一怔,道:“蚂蚁搬山掌?那不是破烂……” 平江秋挥手道:“不是破烂是什么?搬山就搬山,什么蚂蚁搬山,蚂蚁就能搬个土坷垃,它搬个狗屁的山?你我是万灵之长,人才能搬山。去,再演示一遍,我给你拆洗拆洗。” 他说这话时背脊挺直,矮胖圆滚的身材掩不住惊人的气度,说出话来不容人质疑。 之前汤昭练武时平江秋也看,也偶尔会指点两句,让汤昭茅塞顿开,但并不直接改变招数,汤昭竟不知他对这门掌法如此不屑,而且似乎还在几日的观看中有了通盘的见解。 接下来汤昭重新再练掌法,平江秋一招一招的给他改。 只是这种更改并不只是改变招式,调整步伐,更是加上了内息运转。 原本蚂蚁搬山掌只有步法、掌法、劲力运用和呼吸配合,平江秋加入了内息运转,与掌法配合天衣无缝,竟从一门纯外家功夫,变成了内外兼修的绝学。 只是这样一改,难度陡升,对汤昭这样的初学者,要同时兼顾内外难于登天。 汤昭的悟性是很强的了,他真正学这门掌法的时间加上罐子里的时间差不多是十天左右,虽比他表现出来的五天长些,可也当得上一声天才。偏偏学这门新掌法真是难以上手,招招都难以顺畅。 几次三番的不成功,平江秋恼怒起来,说道:“我看你长得聪明,难道是个草包?内功你也学过,外功你也练过,综合在一起怎么就不会了?举一反三也不懂,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汤昭倒也不怕他骂人,他骂人还骂得过陈总?当年上学被陈总用两种语言轮流阴阳怪气过多少次,早听疲了,平心静气解释道:“我一向只是外练,内功没学过。” 平江秋疑惑道:“没学工内功?不可能吧,你身上有内力啊?已经有些功底,还会运内力调息恢复精力呢。” 汤昭没想到自己吸取过了一丝丝力量居然叫“有功底”,道:“真没学过。就是有人传了我一段口诀,又渡了我一道气息,就这么运转着,算不上正经内功。” 平江秋奇道:“是吗?你还有这等际遇?也说得过去。看来内功这一课也要补。这样,你不是急着出去杀一儆百?先学掌法,内练下次学,横竖这点内力也够用。咱们就一点一点磨,今日就一根筋——卯上了。” 他说到做到,那这门绝学拆开揉碎教给汤昭,一招招练到位。花费了多少精力不说,那时间一罐罐打开,就像不要钱似的。 罐中无日月,也不知早晚。反正平江秋收藏甚丰,后勤不愁,饿了吃困了睡,两耳不闻罐外事,一门心思就是钻研掌法。 这等状态极似疯魔,把汤昭逼地身心俱疲,到后面几近崩溃,几次想爬出罐子喘一口气。他被生死压力压的不过夜晚黯然伤神,此时却被逼得痛苦至极。有一次卡在细节上不得寸进时,看到湛蓝的湖水,竟想一头扎进去。 此时他心里很佩服平江秋,越待在罐子里,他越能察觉到这看似宽广的罐中世界其实是有边界的。无垠的湖水一半是真,一半是虚,如果乘着小船往远处渡湖,终究会撞在有形的界线上。到后来,他甚至感觉到四面看不见的高墙在向自己挤压,心中烦恶,呼吸不畅。他有事做尚且这样苦闷,不知平江秋怎么在罐中忍受漫漫长日看不见尽头的孤独? 接着,他暗自警惕——自己想得太多了!明明是他自己需要修炼,竟不如平江秋专心。这剑侠进入修炼状态之后心无旁骛,一心钻研掌法,生生拽着他步步前进。 能成为剑侠者,理所当然该有这样的专注与魄力。 在咬牙苦练之余,汤昭也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眼镜。如果他没猜错,他们在做的事,和仙女从水里捞出金、银功法的结果是一样的。 由此可见仙女有多厉害,只需要往水里投下一本功法,就能得到的成果,放在现实里却需要一个剑侠花费大量时间没日没夜的推敲。 就是费眼镜片。 熬了多日,一套全新掌法出炉。 这一套掌法甚至和平江秋最先的想法也不同了。磨炼的同时不断加入新想法,也是时间消耗越来越长的原因之一。最后千锤百炼出的掌法,招数乍一看可能和原来的掌法差别不大,但内核已经完全不同,内外交融,浑然天成,几无破绽。 它可能真的算一门武林绝学了。 天青水碧,凉风习习。 汤昭自立湖畔,将一十八路掌法一一施展,掌影舒展,劲气纵横,所到之处,土石崩裂,恍若山崩。 少年衣带飘起,迎风欲飞,眉目舒展,丰神如玉。 十八路使完,最后一招收势原地站稳,凝如泰山。 两人对视一眼,先各无言,接着同声欢呼,汤昭向后坐倒,平江秋就地翻了七八个跟头。 “大功——告成!” 欢呼声没有惊动任何生灵,最多平江秋圆滚滚的身子碾过了不少碎石,把碎石又压一遍,成了泥土。 汤昭倒在地上,兴冲冲道:“平先生,你说我这门功法又多厉害?能不能当个侠客?” 平江秋呸道:“没志气的小子,侠客是什么玩意儿?你不是奔着剑客上走吗?掌法嘛,也就是前面用用。反正有这门掌法在,招式就不是你的短板。功力和你相若的,肯定不是你对手,比你强出一筹的,也未必打得过你。遇到招式差的,功力明显强过你的,也能周旋脱身。厉不厉害?” 汤昭“嗯……”了一声,觉得不是很厉害。 平江秋看他的样子来气,道:“你以为世上有很多招式强的人吗?这么说吧,就黑蜘蛛山庄那些人,只有招式差的和招式特别差的两种,什么毒砂掌,什么缠丝手,什么绝学悬丝劲,我呸,全都不够看。只要小心毒药,以你的实力,除了庄主,三十岁以下的就是横扫。等我再给你补足内力的功课,上打八十,下打八岁,全无敌手。” 汤昭哦了一声,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招数好坏?” 平江秋道:“老夫在山庄多少年了?对黑蜘蛛山庄比他们那个小姑娘庄主都熟。对了,我说三十岁以下不包括她啊。你不要挑衅她。” 汤昭道:“我挑衅她干嘛?对了,您说我还要小心毒药,您老跟山庄这么熟,有没有黑蜘蛛的解药?我留着以防万一。” 平江秋摊了摊手,天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堆罐子,满满当当和小山一样。 “种类多了,要什么自己找吧。” 从罐子里出来,时至半夜。 虽然经过了漫长的煎熬,甚至分不清呆了几天,但汤昭精神很好。 刚刚平江秋最后拿出了一罐时间,专门用来给他补觉。 睡足了六个时辰,装好了解药,拿好术器,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接着还没熄灭的烛火,汤昭展开了画像,画上是个相貌普通的少年。汤昭对他根本没有印象,叫不出他的名字,最多最多在演武场上打过一两次照面。当然是无恩无怨。 可是他却要杀自己。 虽然是有人指使,可是也是汤昭自己从未露出不好欺负的一面。 这个葡萄院是有自己的一套法则的,弱者不一定挨打,那也是因为强者今天不想打你。 汤昭这些天没被人找,是因为小珮第一天的保护,一旦他们忘了小珮当初的威风,汤昭本身是没有威风可言的。 汤昭不喜欢这套规则,尤其是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要釜底抽薪,一次性解决问题。 夜色很黑,很寂静,所有人都睡觉了,汤昭却蓄势待发。 离着天亮还有三个时辰,这个时间可要好好利用起来。 杀一儆百。 55 君子之约 左虎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黑暗中,有门栓“咯”的一声轻响。 左虎眉毛微动,登时清醒过来。 他可不比院子里那些毛头小子,即使睡梦中依旧警惕性奇高,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反手去摸枕下的刀。 哪知对方来得奇快,出现在门口之后,反手关门,原地一蹬,竟然越过屋中空地,直接朝着床上扑来。 这一下如猛虎下山,左虎来不及掏刀,只得一掌拍过去。 对方同样一掌,眼见双掌要相对,那掌竟来得奇快,后发先至,不知怎么的,抢先一步印在他胸口。 那掌力来得凶猛,左虎只觉得胸口剧痛,但紧接着消失,显然对方主动收力,没有趁机输送掌力震他的内脏。 接着,对方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脉门。 左虎胸口阵阵发闷,心中暗想:内练高手! 外练高手控制人的时候是不会扣人脉门的,那最能只能把人胳膊拉断,一般都卡住咽喉之类要害,只有内练高手因为内力可以游走,从脉门输一道内力进去,瞬间能震断心脉,才会以此威胁。 整个黑蜘蛛山庄,除了庄主恐怕没几个是内练高手。 山庄又有内练高手进来了? 又是一场大乱? 只是,此人黑暗中的轮廓,怎么如此矮小? “你……你要干嘛?” 对方点起了灯火,露出一张年少却极端正的脸来。 “你……你不是那个……”左虎惊愕非常,在脑海里翻了半天,发现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少年彬彬有礼,道:“学生汤昭,打扰阁下休息了,还请见谅。” 左虎破口大骂道:“见你姥姥……”只觉得脉门一紧,忙降低了音调,道:“什么打扰休息,你要干嘛?你知道我是谁吗?” 汤昭道:“正是知道,才想跟你聊聊。我昨天被人袭击了,阁下知道吗?” 左虎懵然道:“我……记不清了。” 汤昭道:“袭击也罢了,还有人往我房间里下毒。一而再,再而三,这也太过分了。” 左虎气道:“干我什么事?他们袭击你,你不会打回去吗?你连我都能打,还在乎其他人?你是检地司送来的?果然和检地司一样傲慢无礼,有手有脚不会动弹,还等着我们上赶着伺候你?” 汤昭正色道:“我不知道检地司是否傲慢,学生并无失礼之意。只是大家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大家各自修武修行,互不打扰不好吗?学生觉得咱们还是以和平共处为上。”他一面说,一面取出木剑,从床上缓缓地按了下去,直至没柄。 左虎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他这床是木床,可是床板并不薄,且是硬木做的,要以铁器插进去也就罢了,可是看得清楚,对方那把也是木剑! 而且,还不是刺下去的,而是“按”下去,一寸一寸往里楔,根本没有爆发冲击的力量,就像插在烂泥里,这是多大的手劲? 这汤昭……有这样的劲力,岂不比自己高出十倍? 可是他这等实力,怎么还跟那些小弟子打得有来有回呢? 扮猪吃老虎吗? 以左虎的见识,委实不知“术器”这等奇物,只觉得匪夷所思。 汤昭道:“这也是我想跟您聊的,左教师。” 一夜之间,汤昭紧赶慢赶,总算把事情按计划做完。 第二天早上,众葡萄院弟子出门时,发现操场当中多了一块巨石。 汤昭站在石头前,神情严肃。 任他神情再严肃,终究他相貌斯文,身高又未成,殊无威严,众葡萄院弟子路过时,最多看一眼,心想:这小白脸又跟谁较劲呢?便不在意。 汤昭目光逡巡,突然来到一人面前,道:“请稍等。” 那少年高高瘦瘦,面色发青,道:“干嘛?” 汤昭道:“你是万彪吗?” 那少年道:“大爷便是,怎的?” 汤昭不疾不徐道:“你昨天去我房间下毒来着。” 万彪脸色一沉,道:“胡说八道,你有证据吗?” 汤昭道:“我亲眼看见的。” 万彪哈哈笑道:“你是跟张大嘴学的吧?说瞎话不眨眼,你怎么能看见?根本不可能。” 汤昭道:“我看见了。你撅着屁股钻床底的姿势甚是不雅。” 万彪大怒,喝道:“少废话。找茬儿打架吗?大爷早就想揍你了,小白脸!”说罢一拳打过去。 汤昭脚下步法一变,凭空欺近三步,一掌印在万彪肚子上,把他打得弯下腰去,接着左掌横掠,将他摔出去。 那万彪滚了几滚,趴在地上,勉强要起身,汤昭道:“好家伙,还有一战之力!”当下一脚踹过去,把他踢出几步远。 他在这里暴打万彪,声势不小,登时把众人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这种冲突戏码几乎每天都有,这么一边倒的却也少见,不少人都偷眼去看焦峰。这种单方面的碾压,以前都是焦峰的专利,如今也有其他人了。 焦峰站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其余众人不敢靠近他,只在背后有一塔没一搭小声议论。 “感觉这小子比昨天进步好多,难道是我的错觉?” “不是,他就是跟昨天比换了个人一样,那掌法……嗤!” “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难道是不装了?摊牌了?” “你说他跟那位比怎么样?” “哪位啊?”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休想骗我说出他的名字。” “呵呵。” 这边汤昭将万彪暴打一顿,眼见他昏了过去这才停手,放下袖子,将身上衣服抻平,调匀气息,道:“诸位葡萄院的同仁,我有话想和大家说。” 众人看完热闹,各自散去,没有人听他说什么。 汤昭回头道:“麻烦二位维持一下秩序。” 从大石后面转出两人,都臊眉耷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似被人暴揍过一顿,一个是高陌,另一个是有张大嘴之称的张绪。 汤昭微笑道:“有劳了。” 两人哑然,张绪突然大声道:“喂,汤少爷叫你们听他说话,你们没听到吗?滚回来,都赶着去投胎吗?” 众人回头,倒有一大半面带怒色。 汤昭知道张绪给他拉仇恨,并不在意,双脚原地一蹬,凭空拔地而起,落在大石上。 自从他学会了搬山掌,渐渐领悟了内外力融合之道,掌力也好,纵跃也好,双力并行,强劲何止翻倍,这一跳又高又飘,毫不吃力,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绝难做到。 众人看得炫目,都不吭声,心中均想:就听听他说什么,又不会少块肉。 汤昭朗声道:“学生汤昭有礼了。在下跟诸位已有大半个月的同窗之谊,不说融洽友好,至少也是相安无事。不想这几日,形势突变,诸位中的几位对我连番挑衅伤害,各种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我觉得这样不好。我过几日便要一去不回,人生邂逅,都是缘分,何必给彼此留下不好的回忆呢?” 众人依旧默不作声,有人恍若未闻,有人面含嘲笑,有人更议论道:“这小子说话酸溜溜,显摆他读过书怎的?” 汤昭继续道:“当然诸位是江湖豪侠,习惯动手不动口,要说大家一概不许动手,恐怕强人所难。各位如何互相相处我管不着,我希望大家至少跟我动手时,有个节制。我想,就先定三条君子之约吧。” 石下已经有微微地哄笑了。 汤昭屈指道:“第一,不要无事生非。人非圣贤,或许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有人生气,烦请告知前因后果,若真是我的错,我当尽力补偿,实在不行,再约定动手。当然若诸位不招惹我,我绝不招惹诸位。这一条可以吗?” 众人微微冷笑,都如看戏一般,也没人说同意,也没人说不同意。 汤昭道:“好,没人反对,约定已成。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谁也不能反悔了。” 他接着道:“第二条,我喜欢用剑,大家喜欢用拳脚,喜欢用毒箭,都无所谓,各凭本事,有人用拳脚打我,我也会用剑反击的。这一条……看来也没人反对。” 顶着各色眼光,汤昭继续道:“第三条,以多欺少,非道义所为。大家要单挑就单挑,要群殴就群殴,人数悬殊,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无地自容。这一条……” 话音未落,终于有人阴阳怪气道:“我偏偏喜欢以多欺少,你待怎样?” 汤昭闻言,轻轻一跃,如苍鹰俯冲一般落下。 56 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 他一跃而下,诸弟子稍微静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汤昭刚刚展现出来的实力不俗,众人虽然从心底里排挤他,却不敢轻视。刚刚说了怪话的弟子往人群里一藏,打算汤昭追过来就鼓动大伙儿群殴他。 汤昭下来之后,并不看他,来到张绪张大嘴面前,突然抬起一脚把他踢飞了出去。 张绪滚了出去,趴在地上,怒道:“你他吗……”看到汤昭的脸,多少有点泄气,压着嗓子道,“你打我干什么?我没反对你,胡四反对你,你打他去啊!”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委屈。 汤昭心平气和道:“我为什么打人家?我跟大家商量,问有没有人反对,难道有人反对我就动手?君子和而不同,岂有一言堂之理?我是那样强凶霸道的人么?” “……”张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汤昭继续道:“而且我刚刚说过,不可无事生非。没有得罪我的,我绝不动手。我自己的话自己怎么能食言?他反对我,不算得罪。” 张绪眨眨眼,叫道:“可是我也没得罪你啊!” 汤昭道:“你昨天伙同高陌想杀我来着。” 张绪差点破音,叫道:“可是你昨天晚上你进我屋里打过我啦!” 汤昭道:“谁说得罪我一次我就只能打你一次来着?刚刚的君子约定有这一条吗?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他说着再次一脚把张绪踹得滚了几步,滚到人群里。 张绪骨头差点散了,灰头土脸爬起来,一眼看见胡老四,突然福至心灵,大吼道:“胡老四,你狗嘴里喷的什么屁话?少爷的话你凭什么不听?老子跟你没完!” 他含恨扑上去,一耳光把胡四抽的跌倒,接着将之压在身下,拳拳到肉暴揍对方。 汤昭不再看两人,对两边吱哇惨叫充耳不闻,道:“诸位同仁,还有异议吗?” 众人一时无声,不知谁说了一句:“谁敢……” 汤昭略歪了歪头,高陌发疯一般冲了上去,一拳将那人打到,骂道:“你说个屁,就你长了嘴?” 这下除了两场殴打外鸦雀无声,剩下的人除了低头看地,就是偷眼看焦峰。 场中除了焦峰,谁也拦不住汤昭行霸道,倘若焦峰开口,那两个走狗可不顶事。 焦峰抱着肩膀看着这一出好戏,并无阻拦的意思。 等了片刻,汤昭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咱们协定已成,即日生效。多谢大家。” 说着,他欠身行礼。 他的礼仪一向无差,众人却不自觉往旁边避去,然后多少都弯了弯腰还礼。 “下面……请左教师做个见证。”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旁边的左虎颇觉尴尬,按照词说,似乎很是丢脸,但不说也不成,目光往上翻,略带结巴道:“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一口吐沫一个钉,谁要是违反,后果自负。”说罢匆匆忙忙离去了。 他的背影多少有些狼狈,可能是顾忌面子,并没特别配合得给汤昭站台。但众人看向汤昭的目光更诡异了。 如果是上命差遣,左虎会表现得更好些,这样尴尬的表现只能说明,把左教师强拉来的,就是汤昭本人。 他真敢啊。 如果说汤昭武功突飞猛进,让众人觉得他变了个人,那么这场发作,让众人觉得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面白心黑,原本就是豺狼之性,装得不耐烦了,把绵羊皮一脱,露出獠牙罢了。 其实在场所有人都非良善之辈,但汤昭做事更诡异,和所有人思路不同,因为难以捉摸,所以越发可怕。 “这个小秀才……还有这样一面啊。”远处,有几个人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为首的一个白衣白裙,正是黑寡妇,另一个公服带剑,却是刑极。 刑极悠悠道:“他本来就有暴躁的一面,毕竟年轻嘛,热血沸腾的,可能温和,可能正直,不可能忍气吞声的。我很喜欢他刚性的一面。” 黑寡妇道:“既然暴戾,就与我们五毒会相合了,只要稍加引导,入我五毒会也大有可为啊。” 刑极失笑道:“那怎么能相合呢?善恶固然有变,一个人的审美情趣是不会变的。你看汤昭做事慢条斯理,有来有回,有始有终,多有趣味?纵然有一日堕落,也是有品味的恶棍,和你们养蛊养出来的无脑斗狠虫全然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慢慢收了笑容,他又道:“而且不会叫你引导的。向善的天才比纯金美玉更珍贵,是人间的宝物,我不会叫人玷污了的。庄主是一时俊杰,可不要自误。” 黑寡妇哼了一声,道:“你倒挺看重他的。既然这么看重,也该把握在手心里。你看他武功的进境,难道不奇怪?这不是关教师教出来的武功,就是化茧成蝶,也得有个结茧的过程,哪有原地变身的?你可不要光防着我,倒来了别的污水把你的宝贝染色了。” 刑极捏着下巴,道:“是挺有趣的。” 他似在思考,又道:“汤昭的事我会去查。庄主也约束一下其他人。葡萄院里小孩儿的事就当给这孩子的考验吧,外面乱七八糟的人可别放进来捣乱了。不然的话,拼外援我们检地司不会输的。” 黑寡妇扬眉道:“刑极,你说话永远轻轻巧巧,你的要求我哪一样没做到?也算够给你面子了。你也该给我面子,叫你手底下的人收敛点吧?人心向背,庄子上下没有人不讨厌检地司的,我的威望也不是这样消耗的。倘若你手下消停点,汤昭根本不可能招人恨。” 刑极笑道:“自然,谁的手下归谁管,和睦相处靠大家嘛。哦,那个左教师,我知道庄主嫌他无用,不过他既然肯庇佑汤昭,就容他几天吧。” 黑寡妇道:“既然邢大人开了金口,我再留他几日,等汤昭走了再处理掉。” 一场大戏落幕,众人又该做什么做什么。 汤昭也准备去练武,虽然关雷那里差不多算结课了,但那处小练武场很清净,他实在不想和这些人同列。 这时,一人无声无息拦住他。 汤昭一见此人,客气的拱手道:“原来是焦兄,多谢焦兄义助之情。” 其实焦峰也没做什么,就是袖手旁观罢了,但他这不作为大小也算个人情了。 要知道葡萄院每一届小弟子都有灰蛛王,但并不是每届灰蛛王都是无可争议的,甚至为了灰蛛王这个称号常有争斗。但焦峰这届没有,他是碾压级的。且他虽不结党,却极有威望,刚刚若是出来说一声反对,不需出手,底下自然一呼百应,汤昭就没那么容易掌控局面。 焦峰淡淡道:“其他人的事与我无关。我本以为你是个安分老实的人,是我看错了,你竟然会主动出击。” 汤昭微笑道:“物不平则鸣,人既有一口气在,总要做点什么。我难道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吗?” 焦峰端详他,道:“确实,人不可貌相。你的掌法很不错,要不要切磋一番?” 汤昭挑眉道:“切磋?” 虽然焦峰一直没表露敌意,但这个时候出言挑战未免有挑衅嫌疑。 焦峰坦然道:“切磋。武功切磋而已,不需要让其他人看见,找个清净地方,就我们两个。空手不带剑。”他目光在汤昭手中术器上一转,道,“如果用剑,我不是你对手。” 看来他知道术器的意义,只这一样,比左虎这等教师的见识都高。 汤昭略一沉吟,他素知焦峰不说谎话,但这几日风声鹤唳,他也有些拿不准,道:“好,你跟我来。” 他带焦峰进了关雷的小院。这里与外面演武场隔绝,又有关雷照看,想必能保万全。 哪知进院找不到关雷,只看到刘教师,说关雷今早酒醒,不知触动哪根情肠,出去散心了,想必几日内难回。 汤昭本担心他一去不回,刘教师又道多半还是会回来,虽然已经结课,但还会回来道别,他才放下心来,放下怅然,向刘教师借了院子比武。 正好小院中巨石被汤昭连夜推出去,中间剩下一片平地,可当擂台。汤昭把几把术器插在角落,隔出一块两丈方圆空间,道:“焦兄,请。” 57 火上房 两人各自摆出架势,凝神对峙。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自然也没有杂音,两人各自专注对方,暗自进行判断。 陡然间,汤昭出手,搬山掌前推——移山! 他这门掌法虽经平江秋修改,在招数上依旧不算精彩,好在平实无漏洞,没有短板,也不怕抢先出手。 焦峰也跟着出手,双掌一内一外翻起,连续出招。 缠丝手! 这可不是烂大街的毒砂掌,而是真正黑蜘蛛山庄的秘传功夫,一动起来方向难辨,深得黑蜘蛛之阴森诡异的精要。 焦峰在缠丝手上的功夫也极深,动作奇快,以大量的急速进击中和了原本招式中的阴柔,这是他自己结合实际情况进行的改进,虽是小改,却也可见他是武学奇才。 汤昭拼招式自然是难以跟进,但他搬山掌不以动作花哨为高,反而在劲力运用上,吞吐变换,也可以称“诡奇”二字。 加入内力之后,因为内力可以游动,搬山掌除了吞吐之外又加了“远、近”二字,可远可吐,可近可吞,两样组合便有数种变化,何况方向调整,加上掌力堆叠,种种变化更胜于焦峰缠丝手的招式变化。 两人开始还是原地斗掌,到后来是焦峰先动起来,脚下脚步交错,前后左右,不住变换,踏着各种方位,与汤昭游动。 汤昭并不游走,只在原地以简单的步法调换方向,迎接敌人,这样固有些被动,却是扬长避短。论脚下的步伐,他占了“踏实”二字,论灵活可不及,不擅游斗,因此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两人这种斗法,和他们两人形象正相反。 焦峰虽然偏瘦,身体占了年龄优势更为高大,又严肃刚硬,打起来手法如水流激荡,又曲折又灵活,汤昭身体瘦弱,相貌又是俊秀聪明,打得却像块压舱石。 打着打着,两人不止一次较力,汤昭以内力为骨,缠绕劲力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力量与焦峰硬拼,相差无几,两人均知是持久战。好在现在双方确认确实没有敌意,无意长时间硬怼力量,是以分别控制力量,以比武为主。 焦峰连变数招,始终不能占到便宜,道:“痛快。汤昭,你还有底牌吗?” 汤昭如实回答:“没了,我家底很薄。” 焦峰一扯嘴角,道:“你可真坦诚。我要换招数了。” 他稍一停顿,突然双臂变弯为直,变掌为拳,暴风雨般打了过来。 他本来面无表情,换了这门疯虎一样的拳法整个人气质都变了,面色也带上几分狰狞,仿佛要把地面都锤个窟窿。 汤昭压力陡增,他可没唬人,确实底子薄,和人对战的经验也浅,纵然战斗天赋不差,终究难以对症下药,他甚至看不清对方拳法。 好在搬山掌确实精到,虽然破不开招数,但掌法天然可以织出一张网来,内力外劲,将他牢牢守护在内,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这样他就被焦峰拳法包围了,只有防守没有进攻,殊无胜机。唯一可恃的就是等对方劲力不足,进攻自然缓下来,便可寻机反击。 但对方进攻需要力量,汤昭防守面面俱到同样也要费力,双方谁先不支还说不准。 渐渐地,焦峰凭借拳法将汤昭的防护圈压缩的小了一圈,他自己的危机更小,所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大量攻出去,自家防守的破绽就可放开些。且他已经摸清了汤昭的招数,将对方招式可及的点都加意护住。 汤昭此时掌法已经熟极而流,几乎用不上脑子,焦峰这相当于帮他磨练招式,要他自己练,恐怕要花费十倍时间。 他一面被动防守,一面寻机出击,只是招数一招接一招,并无空隙。 突然,他心中一动,一招“积土成山”将力道用尽,猛然一吸,将焦峰身体引动偏侧,另一只手快速的前插。 这一招是他从没使过的,又轻又快,几乎不带任何劲力,仿佛一道轻烟穿过重重拳影—— 瞬间,停住。 再往前,就是焦峰的咽喉。 他这招奇快但没有威力,而且是指尖向前,五指并拢,倘若触到其他地方不但不能破防,说不定自己先戳了指头,但喉咙乃是极脆弱的部分,即使这样轻轻戳中,依旧有可能致命。 焦峰一下子僵住,打到一半的拳头停在空中。 两人僵持片刻,焦峰道:“我输了。” 汤昭一笑,手指自然收回,焦峰也顺理成章的收回拳头,捏了捏未伤分毫的喉咙,道:“新招式?自创的?” 汤昭笑道:“剑法。” 焦峰恍然大悟,释然一笑,道:“怪不得……小心!”将汤昭一推。 汤昭只觉得耳边一凉,一道乌光擦着耳朵飞过,他不及细想,就地一滚,滚到术器前面,伸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术器。 一股力量涌来,他精神一振,瞬间已经换了个状态。 回头一看,墙头上空无一人,再看焦峰神色不变,道:“万彪。” 汤昭怒气上冲,几步到了墙边,脚下蹬踩,一步跃上墙头,翻到外院。 外面万彪偷袭不中,早已做好准备,脸上血迹斑斑,拽着大刀叫道:“来呀,刚刚老子被你偷袭,这回就叫你……” 话音未落,汤昭带着术器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棍抽了过去。 这一棍正抽到刀刃上,万彪虎口破裂,刀子横甩出去,飞得没影了,接着被一脚踹中心窝,倒飞几丈,差点呕出心肝来。 他都懵了,刚刚不是没挨过汤昭的打,但总觉得自己也就差了几筹,不是没有抵抗余地。趁着汤昭离开,他又拉了几个胆子大脾气臭特别不忿汤昭的伙伴,打算一起围殴。虽然高陌和张绪死也不来,但他自忖人数够了,才先是偷袭,后是挑衅。 哪知汤昭冲过来,一棍刀飞,把他当麻袋一样一脚踢了出去,不但他,连他几个没来得及出手的小伙伴都目瞪口呆,耳边嗡嗡作响,均想: 这还是人吗? 汤昭兀自记得刚刚生死一瞬的恐怖,这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不及细想,术器当头劈了下去—— 旁边伸出一把剑,在他身前一搁。 两剑相交,汤昭木剑不得寸进,但剑上的劲力也给一股软绵绵的力道卸了,没受多少反震之力。 汤昭抬头,就见一熟悉的英武面容当前,和自己直接对视, 就听对方缓声道:“冷静点。” 汤昭长出一口气,缓缓收力,行礼道:“刑大人。” 这人自然是刑极了,他先将自己的剑收还剑鞘,笑道:“汤昭啊,好久不见。变了不少啊,刚刚一见你的威风,差点以为你长高了。” 汤昭心中一阵恍惚,记忆瞬间回流,想起了许多之前的事,人也平静下来,道:“是啊,好久不见。多谢大人及时阻拦。” 刑极轻讶道:“嗯?我还以为你嫌我拦着你出气呢。” 汤昭情绪渐平,道:“怎么会?大人是为大局着想。” 刚刚脾气上来,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要一剑对穿,觉得挡在面前的都是敌人,但那股情绪很快褪去,理智回归,他紧接着明白了刑极的意思——自己不能杀人的。 不是说万彪不该杀,杀人者人恒杀之,就算不按葡萄院的法则,不按照汤昭自己编的君子协定,在哪里也该算汤昭自卫。 只是不值得,尤其是现在,临战之前,不值得为这么个人否定了自己大半个月的努力。 除非他想顺势误杀,以此摆脱迫在眉睫的任务。但汤昭若想这么干早有无数机会,既然主动坚持下来,又岂会半途而废? 没了杀意,眼看着趴在地上的万彪,也没什么怒意,只有憎厌和嫌恶。 杀意啊…… 这是他学武之后才滋生出来的东西。大半个月的经历起伏,他身上终究多了许多之前没有的东西。 这时在旁边偷窥的张绪和高陌眼见汤昭撤剑,点头哈腰的过来,将万彪拖走,不敢打扰汤昭和刑极。汤昭懒得看他们,不管他们是主动讨好,要替汤昭解决后患还是居然还念着同谋之谊,要救此人一命,都跟汤昭没什么关系了。 他之前这番动作只是为清净,并非真起意要当葡萄院土霸王。 刑极既然出现,或许汤昭在葡萄院的经历就要告一段落了。 刑极点头道:“和以前一样,聪慧通透,听得进人话。就是脾气渐长,这可不大好,被偷袭了固然可以愤怒,但不能失去冷静,不然很容易死。” 汤昭点头称是道:“大人,我感觉确实脾气越发暴躁了。你说我是不是练功练出毛病了?” 刑极端详他,道:“走火入魔?看着不像,一会儿我可以给你检查检查。你还记得第一次拿剑的时候,曾想劈我一剑的事么?当时我就告诉你,身怀利器,杀心自启。学了武功和掌握利剑是一个道理。但也不全是坏事。愤怒和激情本就是武功的一部分,你是不是很久没看过书了?” 汤昭摇头,刑极道:“可以找几本书看看,不为学什么道理,让自己的心静一静。或者打坐练练内力。这些方法都是自己慢慢磨出来的,不着急。先去看一下刚刚和你切磋的小子吧,他受伤了。” 58 人情 汤昭匆匆赶回去,发现焦峰正在打坐。 他看起来没什么外伤,脸色却异常惨白,虽在入定,眉头却紧锁,脸上肌肉时不时抽动一下。 此时院中还有一人,神色安闲的看着焦峰,见汤昭回来还打了个招呼。 “圆晴姐姐。”汤昭招呼道。 黑蜘蛛山庄众人中,汤昭最熟的就是圆晴,虽然他反感这里的人,但圆晴对他是不错的,他也心存感激。 “这是……” 圆晴道:“他给喂毒暗器擦了一下,现在正把毒逼出来。” 汤昭道:“行得通吗?”他也听说内力可以逼毒,但他不会这种操作。 圆晴微一抬下巴,道:“本来凭他浅浅的内力根本不够,但我山庄的内功本来就是先服食毒药再把毒逼出来,以此增长内力,在逼毒上非比寻常。也亏了他学得快,一般的弟子三年可学不到内功。没有解药可就死定了。” 汤昭拍了拍脑袋,道:“解药,我都忘了这茬儿了。”说着要出门去找万彪。 圆晴道:“省省精神吧,他吃过了。葡萄院的毒药就那么几种,还不常备着?不过这毒药发作猛烈,余毒难清,还需要逼毒罢了。” 汤昭问道:“会有后遗症吗?” 圆晴神色奇怪,道:“本来是没有的。” 但是…… 圆晴没有说“但是”,但她的神情说明有“但是”。 不等汤昭追问,圆晴已经问他过得怎么样,老师负不负责,学武开不开心? 汤昭只得回答一切都好,至于院中龃龉自然不提,圆晴今日既来,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她假装不知道,汤昭更不会提。 而圆晴也没对他在院中“立规矩”、偷袭教师表示不满,这一切都表示外面对院中不干涉的态度,只要汤昭没翻出天去,就是为所欲为。 毕竟随着日期迫近,汤昭近乎“无敌”,只要作不死,随便往死里作。 聊了一会儿,汤昭送圆晴出去,道别时,突然问道:“圆晴姐姐,倘若有人实力本来通过测试,绰绰有余,却因不可抗力出了意外,最终落选,还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圆晴丝毫不奇他反应过来了,想也不想答道:“意外?那就是运气不好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江湖上刀头舔血,能活下来不但要实力强,运气也要好。运气不好早晚也是死,自然……” 汤昭听得心往下沉,脸色也渐渐沉重。 突然,圆晴噗嗤一笑,道:“你要给人求情,是不是?那你求我好了。” 汤昭一时讷讷,本来他正要开口恳求,但圆晴这一说,反而一时开不了口。 圆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知道你腼腆,你要跟我求情,就点点头。” 汤昭抿着嘴,点了点头。 圆晴道:“行吧,你开了口,我就跟庄主说一声。你呀,等我的好消息吧。”说着如蜻蜓点水般拍了一下汤昭的肩膀。转身走了。 汤昭明知她调戏自己,但若真能帮焦峰一把,也是大好事,便遥遥道谢。 回到小院,焦峰已经站起,除了脸色发白,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淡淡道:“不要节外生枝。” 汤昭知道他肯定听见了,这焦峰久居侪辈魁首,心有傲气,不肯受人照顾,道:“我只提了一句,人家还没答应呢。真以为我有那么大面子?”说罢很自然的问道,“没问题吧?真的虚了?” 焦峰道:“区区院考,我甚至不需要发一招。” 汤昭懂了,空城计。 焦峰实力比左虎之类的教师有过之无不及,在葡萄院呈统治压制,积威极重,其他人遇到他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尤其是院考,输赢也决生死,宁可放弃必输的场次再去拼别人。 但既然准备唱空城计,那就是真虚吧? 汤昭心中担忧,却没说什么。终究他受自己连累,回头看能帮上什么忙吧。 回到房中,刑极正在等他。 见到刑极的一瞬间,汤昭目光不自觉的想往罐子那里瞟,好在即使控制住了。 刑极笑眯眯道:“好久不见,见到我惊喜不惊喜?” 汤昭定了定神,随意拉开椅子坐下——刑极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床上,他也只有椅子坐。 他主动问道:“大人一向可好?检地司的事怎么样?魔窟那边进展顺利吗?合阳县的武林同道还服气么?盟友这边配合愉快么?当面骂检地司的人少点了没有?上次要找的剑客线索找到了么?” 他一连串的发问,连刑极也有点措手不及。接着笑道:“怎么?小汤这么关注司里的事?很好,很有检地司人的自觉、既然这样,我跟您汇报一下?” 汤昭抬了抬手,示意他请便。 刑极毫不介意,道:“咱们的形势呢,不算大好,算小好吧。魔窟那边的事按部就班的推进,现在外围快扫清了。合阳县的同道嘛……还算配合,不配合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还在逐步说服他们。” 汤昭心想:不配合的人越来越少,是不是字面意思? 刑极笑道:“说起来,你上次提供的那条白头发的线索很有用。我们追踪到了一个隐藏在合阳的剑客。虽然还没看见活人,但已经摸到了他的影子。我们肯定要在魔窟降临之前解决他,大事临头,合阳县不许有莫名的剑客存在。你的线索立了功,我给你记上,进了检地司就可以领取。从记功那天开始你可以算资历了。” 汤昭虽不大懂,但猜到是好事,道:“谢谢大人。” 刑极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那个剑客应该就是发一千两花红悬赏你的人。” 汤昭想起还有这茬儿呢。虽然他在黑蜘蛛山庄,没有受到影响,但总背着个悬赏就像头上悬着把刀,很不自在,急问道:“他为什么要抓我呀?” 刑极道:“不知道。等抓住了他问问就知道了。” 汤昭思索道:“我能帮忙吗?比如诱饵什么的?” 刑极微微一怔,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诱饵啊……也有这么干的,但会显得我们很无能。刑某让小孩子拿剑上战场,已经让人说很无耻了。我总不能又无能又无耻吧?” 他自己笑了两声,道:“怎么,你被关得闷了,极静思动了?要不要我让尹庄主给你安排个小活儿出去玩玩?” 汤昭虽有些心动,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魔窟前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真得抓紧一分一秒才行,道:“我也没那么闲,我这一天天忙的……” 他想了想确实忙,但大部分忙的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刑极赞道:“有定力。来,手给我。” 汤昭依言伸出手去,以为刑极是按照之前所说给他检查是否走火入魔。 哪知刚靠近,刑极手掌压上,飞快的击向他掌心。 汤昭本能的反手推出,内外之力俱至,两人双掌一碰,刑极便收回手。 一怔之下,汤昭猜到他试自己功夫。刑极点头道:“进度不错。比我想的还好些。看来你没有懈怠。时间确实不多了。经过擎天寺精确,只剩下七天了。” 59 内部资料(为盟主黎塞留夫人加更) 听到七天,汤昭背脊一下子直了。一股危机感瞬间压上心头。 虽然他也知道一日日期限逼近,但终究是个模糊时间,就像秋后问斩,没准日子还好,要明确说七日之后就要杀头,那感觉又完全不同了。 眼见刚刚还和自己扯淡的汤昭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刑极笑道:“怎么,还没准备好?” 汤昭无奈道:“哪能准备好啊?感觉永远都准备不好。我天天练剑,可是离着剑术高手还差得远呢!而且拿着木剑天天劈空,到时候就能上场斩妖除魔了吗?我只远远见过一只魅影,连天魔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好虚啊。” 刑极道:“这个怪我,这些事情早就该告诉你。”说着抛出一册书卷,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分量着实不轻。 “这是昨天刚赶出来的资料,包括了魔窟的情况、咱们自家的部署还有敌人的资料。这回参加的检地司成员人手一份。你也属检地司统属,自然也有一份。你这份我额外作了注释,注明了一些常识问题。” 汤昭掂着这份两指厚的大部头,这玩意就算认真看一遍也得两三天的功夫。封面上四个大字“内部资料”,落款是“擎天寺”。 刑极道:“内部资料,阅后即焚。其实也无所谓,就这么几天了,有耐心看完这么厚书的人可不多。你说这擎天寺,回回印这么厚一沓资料,谁看啊?显摆自己经费多是吧?我属下那些大老粗,当初司里怎么教他们读书来着?一个个好似不认字似的,都等我会上讲解,浪费我的时间。还是你省心,把书往那里一放,自己就能看懂。” 汤昭觉得他在说风凉话,那股恶劣劲儿又冒出来了,有个冲动想把这本书楔他脑袋上。 但愿这玩意儿写的通俗易懂,不然他还得看眼镜注释或者问平江秋。攒着问题最后问刑极?谁知道最后哪儿逮他去? “还有……” 汤昭道:“能不能把那把黑白剑先给我,我适应两天?术器和那把剑还是完全不同的吧?到时候不顺手怎么办?” 刑极叹气道:“这其实是合理要求,可惜这把剑太珍贵了,不能留在你手里。不然稍微有点风声,三更半夜从窗户里蹦进来一两个剑客,把你‘呃’——”他用手一划,“我可来不及救你。” 汤昭心想:你不把剑放在这里,难道就不能从窗户外往里蹦剑客高手了吗?黑蜘蛛山庄现在很安全吗? 刑极安抚他道:“你先自己看几天。再过四天,离着魔窟还剩三天时,我把你带出去,把剑解封,全交给你,再指点你一步步掌握那把剑。这是我答应你的,绝不反悔。” 汤昭放下心来,他已经有了好几个指点过他的老师,但他莫名觉得眼前这个略不着调的人最厉害,包括剑侠平江秋在内,可能是因为性格问题,越是跳脱越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吧。 他好奇道:“大人,你是剑客吧?那把剑的主人也是检地司的吗?” 你的剑是什么样的呢? 他还想问这句,当然没有问出来,那可太冒犯了。 因为每把剑不同,剑的情报是很重要的,除非自己泄露,否则一般人还是不要打听的好。这就跟江湖上不要随便询问别人武功路数是一样的。 当然,悄悄叩剑不在其中。 刑极坦然道:“我当然是剑客。”他点了点那本《内部资料》,“里面有我的资料,还算详细。按规矩都要介绍的。若是将士连他们的统帅是谁都不知道,那还能上战场吗?” “至于那把剑,不说主人——汤昭,剑没有主人,我们是剑客。剑与剑客不是主从关系,应该说是主客。那把剑是一位前辈的,我……” 他露出追忆神色,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追随的一位镇守使。当然,他可没我这么混蛋,推小孩出力,而是一直替我和同辈们遮风挡雨。我从小就立志追随他,最好长大了成为他麾下一支利剑。可惜他后来殉职了。” 他轻轻搭上汤昭的肩膀,神色难得严肃,道:“汤昭,你所持的是一把大英雄的剑,也是凝聚英雄所有心血正气的正义之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持这把剑,你也只有一次机会。” “汤昭这小孩儿真有意思,我看他有点闷闷的,以为他不爱交流。没想到他会主动请求你救一个小蛛崽。他那种性子还能和咱们山庄的崽子们交朋友?” 圆晴低眉顺眼,道:“这本来不合规矩。只因您提前吩咐,我才答应了他。” 黑寡妇嗯了一声,道:“小事而已。答应呗。” 圆晴偷眼看了一下黑寡妇,她是黑寡妇贴身侍婢,虽然敬畏这位主人,但因为亲近,有时候也是能说一些心里话的,道:“奴婢以为,若是您当真看好那姓焦的小子,顺水推舟放他一马,那也不算什么。但只为了做检地司和汤昭的人情,似也不必……” 黑寡妇眼光一瞥,道:“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也挺喜欢汤昭,乐意做这个人情呢。” 圆晴道:“他生得好,还挺有礼貌,我也不讨厌他。但他是检地司的人啊,我何必给他做人情?”言辞之中,对检地司三个字极其嫌弃。 黑寡妇也不在意,基本上黑蜘蛛山庄上下每个人对检地司都是这个态度,只不过随着检地司对合阳县连番清扫,敢当面不满的人越来越少而已。 江湖上的人,怀德不怀德不说,畏威肯定是会的,不然活不到那么大。 现在山庄上下的态度是:横竖就几天了,时间一到检地司自然滚蛋,大家忍忍就过去了。 黑寡妇眼睛微眯,道:“汤昭的人情可以做,至少不亏。至于姓焦的小孩,也算有趣。我们庄里居然有人看到别人被偷袭,第一反应是提醒,甚至冒着自己受伤的风险阻拦,这不有趣吗?” 圆晴立刻道:“倘若是我,为您阻挡袭击就算丧命也在所不惜。” 黑寡妇不为所动,道:“我是你主人,自然不同。倘若圆羽有危险,你会冒险吗?” 圆晴默然,她当然不会。倒不是她异常冷血,而是她从黑蜘蛛山庄的选拔体系里出来,踩着同辈的累累尸骨,压根从思想里断绝了“友爱”这个概念,最多懂得“效忠”罢了。 这么说焦峰确实少见,可能是因为他天资高、实力强,不必把自己逼疯就能脱颖而出,保留了一些朴素的良心。 但这样的人在五毒会的评价系统里…… 园晴锁眉道,“那小子根本不合格。心不狠,手不辣,再高的天资也不能成器,如何放出去拼杀呢?到时候别误了事。” 黑寡妇道:“放出去杀人不合格,放在我身边守护最合适。难得能在自己人里找出来懂得‘挺身而出’的人,人才难得啊。我的安全交给这等人才安心。” 圆晴不说话了,她心底还是不认可,就算是“合格”的五毒会弟子,也知道为主上挡刀子,怎么就不如焦峰安心了? 她心中不免愤懑,更生出一丝恐惧——作为庄主的贴身侍婢,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位庄主其实并不喜欢标准的五毒会弟子,甚至有些嫌恶他们,尤其在刑极到来之后,表现的越发明显。 圆晴心中害怕,一是怕庄主厌弃自己这样标准的五毒会人,二是怕山庄上下知道了庄主的私心会爆发大乱,把她也牵连进去。 她此时深恨刑极,此人傲慢无礼,横行霸道还罢了,更不知给庄主灌了什么迷汤,把庄主带歪了。 当然是刑极带的,难道还能是身为五毒会嫡系,连惊蛰山庄都有门路的庄主早就讨厌五毒会,只因这回刑极来了,有了支持才表现出来了吗? 黑寡妇道:“过两日你去告诉汤昭,说我看在他面上,给焦峰多一个机会,保他不死。” 圆晴强行拉回思路,赔笑道:“您还特意去告诉汤昭,可真是厚爱。” 黑寡妇道:“人情送到嘴边,就领了呗。惠而不费。汤昭啊……虽然现在不算什么,但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如果有一天……” 她不自觉的回手,抚摸着架上一本书。 圆晴目光悄悄看向那本书,她知道这是庄主最喜欢的一本书,好像是给小孩儿看的故事书,描绘天上飘着一个仙境,一个梦幻城啥的。 她也不奇怪江湖闻名丧胆的黑寡妇居然看这种小儿书——别的书多枯燥啊,看小孩儿书消遣不很正常? 黑寡妇自语道:“其实还可以再下点儿功夫。这个月我也太忙,没去联络感情,现在得补一补了。可惜他什么也不缺,要不要带他出去玩玩?” 圆晴更没法说话了,总不能说:“庄主您亲自去和那小鬼联络感情?不会太掉价吗?” 黑寡妇微一回头,道:“你去放个风声,敷衍完刑极这一波,黑蜘蛛山庄全体备战,攻打金蟾岛。” 圆晴精神一振,惊喜道:“金蟾岛?不攻打铁蝎堡吗?” 黑寡妇淡淡道:“铁蝎堡?都快给检地司推平了,铁蝎子也死了,有什么好打的?到时候发悬赏,铁蝎堡的一切任由山庄弟子自取就是了。打完金蟾岛,合阳县五毒会不就剩我们一家了吗?去,叫他们准备起来。省的无事生非,给我找事。” 60 金蟾吐珠(为500收藏加更) 此时的汤昭,正在湖边练功,平江秋在看书。 自从平江秋呕心沥血帮他改搬山掌,两人关系早不同当日,已有师徒之实。汤昭再求教便不客气了。按照计划,今日他该补一补内功的课,可是刚拿到手的资料也很重要,是要争分夺秒学习的。 恰巧平江秋也想看看到底如今魔窟发展成什么样,便先传了汤昭内功口诀,趁着他行功时,把资料拿过来看。 虽然刑极说是内部资料,但又没严格要求保密。平江秋显然不会外传,传也传不出去,他又大声嚷嚷一定要看,汤昭只好同意。 平江秋传的这门内功叫做“金蟾吐珠功”,乃是他偶得的内功。按照他的说法,内功也不过玄功前的过渡,练个差不多的就好。他岁数太大,当年的内功都忘得差不多了,这门内功在他收藏里算看得过去的。 “从脉络看,这部功法应该是一门绝品内功的简化版,只论本身亦可入了上乘之流。我又亲自雕琢修改,加以完善,将内功品阶又提升一个层次。倘若有机会你倒可以找找那原版的绝品内功,看和我修改的版本比孰高孰下?” 特意去找绝品内功,可能没那个机会。虽然平江秋不把什么绝品内功放在眼里,但是在江湖上这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宝贝,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不过汤昭觉得,是不是扔进井里,直接就能得到原版? 开玩笑,他只剩一次见仙女的机会,镜片修复完毕之前可不会浪费在内功上。他留着眼镜的一只眼还有大用呢。 不过“金蟾”? 怎么离不开五毒这一块了? 金蟾吐珠功十分完整,从感气、聚气、行气至搬运周天大成无不周详。足够练到内练圆满,与玄功相接。 汤昭有玄功文字的功底,又有平江秋指导,修炼过程可谓一帆风顺。尤其体内早有一缕内力为引,省去了先前感应、聚气的水磨工夫,从开始修炼到搬运周天气息流转只用了一个罐子——也就是几个时辰的时间。 和书上说的不同,内练的根基也是饮食营养,只是“气力”的另一种修炼方式,可没有感应天地灵气接引入体之类的高端操作,更没有辟谷一说。只要药食跟上,无论罐内罐外都不影响修炼。 平江秋指点完汤昭,让他静静打坐,自己拿了那本资料翻看,开始还好,越看越神色不爽,口中啧啧有声。显然如鲠在喉。 可惜汤昭专心练功,没有配合将“丞相为何发笑?”这类捧哏递过去,让他憋得好不难受。 一直到练功已毕,汤昭张口吐气,白气团如宝珠凝聚,仿佛一只金蟾对月吐珠,这一日修炼方告一段落。 不等汤昭歇歇,平江秋早就迫不及待,招手道:“你来看,你来看!” 汤昭好笑,知道老头性情直白,不加掩饰,正好他修炼有成,自觉肺腑充盈,神清气爽,感谢平江秋指导之德,凑过来陪他解闷。 平江秋正把书翻到中间处,摊开书页一侧是图,一侧是字。 汤昭一看那图,讶道:“刑大人?” 那图画可不是刑极的画像?别说还几分神似,一眼能认出来。而且还有美化之嫌,可见编书的是自己人。 平江秋道:“对对对,这书里头书这小子就是这次朝廷这边的首领,一个五品官来着?” 汤昭道:“刑大人是镇守使。” 平江秋哼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剑客。” 另一侧是刑极的资料,从官职、履历到实力乃至剑的资料都有,当然剑只有个描述,远不如汤昭的剑谱中分条列表那样详尽,但境界是标好的,是剑客无疑。 “狴犴……” 所以刑极的剑是“狴犴剑”吗? “狴犴是刑狱神兽……配得上他的名字。” 狴犴,獬豸,这是追寻前辈脚步,另成一家了。 汤昭不禁神往,他也想如此,拥有自己的剑。 平江秋不以为然道:“我管他叫什么剑,反正剑的名字都是自己起的,胡吹大气呗。但他不过是剑客而已,还不如我。” 汤昭听到胡吹大气,不免想起了“须弥”和“罐罐”,凑近一看,刑极的画像被平江秋手指都搓出皱褶来了,可见平江秋有多讨厌。其实两人没见过面,难道是嫉妒刑极位高权重、年轻有为? 不过也可能单纯是看刑极的脸就不爽,刑极确实挺招人恨的。 汤昭道:“这么说您老要出山,这一本书上的大小高手,都不够你一个人扫的?” 平江秋一仰头,道:“呵呵。” 接着他悻悻道:“可惜我不能出去。这小子虽不济事,朝廷里还是有能人,江湖上也有很多狠人。可惜,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啊。” 汤昭好笑,刑极什么时候都嬉笑怒骂浑无忌惮,哪里知道罐子有人叫他“竖子”? 平江秋又翻一页,道:“看,还有你呢。” 汤昭更好奇了,只见几页带配图的人员介绍之后,还有一页“其余司吏”列表,列有数十个名字,汤昭正在其中。除了一个名字,啥也没有。 汤昭“哦”了一声,心中庆幸没有自己的大头画像不算尴尬,但又隐隐失望。 平江秋道:“甚至没给你标一个‘剑使’。这是藏木于林,谁会发现这等随从名单里竟藏有秘密武器?” 汤昭道:“难道不是我这样的还有几十个?” 平江秋冷笑道:“一个权剑使短期战力顶得上一个剑客。区区一个镇守使手里都有几十把权剑,检地司还不翻了天?那还要前面那些废物干什么?” 汤昭正往前翻,听到“废物”两个字稍微僵了一下。 因为他正翻到司立玉那一页。 没错,虽然排在最后,司立玉是有大头画的,虽不比刑极独占两页,也有单独一页列出官职、修为等等。 司立玉是“锋卫尉”正九品,算是检地司下正式官职的起点。 汤昭蹙眉道:“怎么见得其他人是废物呢?” 平江秋哪知道察言观色,道:“连剑客也不是,能有什么本事?” 司立玉的修为标注的是“散人、重剑士”。 “散人?什么境界?” 平江秋道:“就是那些内外圆满,修了玄功练就罡气,精神也养到了‘蕴识’,只等寻到了剑就做剑客的那些人。他们自认为超脱于江湖武者,又不归剑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天下间无处不可去,便自称散人。” 汤昭不甚赞同——自由自在?司立玉哪里自在了?感觉他绷得特别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平江秋讽刺道:“这是他们的自称,现在比当年可收敛多了。当年可是称作“镇国武圣”的。现在大家都知道剑客才是正途,散人也就是个自傲又自怜的自称罢了。” “无拘无束不也就是无依无靠?剑客不收,又不屑与侠客为伍,不就是散人?内心不知多盼望寻到宝剑做个剑客。” 汤昭听懂了,道:“散人就是没有剑的剑客。” 就像没有车但有证的司机。 “然则散人比剑客也就差一把剑而已,说不定哪天拿到了就是剑客。怎么能说是废物呢?” 平江秋道:“就差一把剑?嘿嘿,九成九的人一辈子就差一把剑呢。没有剑的散人多了,没主的剑可不多啊。” 汤昭坐到他身边,道:“其实我一直想问,怎么才能找到剑呢?我知道每个人的剑不同,也知道剑会选择自己的剑客。但是那些没主的剑在哪儿藏着呢?剑是怎么来的呢?” 61 剑种 他这么一问,平江秋竟愣住了,道:“怎么来的……这个……剑是铸剑师铸造的啊。” 汤昭凛然,道:“剑这么神奇,竟然是人力铸造的吗?” 既然是人能铸造的,那应该不那么稀有才对。 平江秋理清了思路,道:“人肯定是不能随便铸造的,即使是铸剑师也不能。铸造一把剑需要有剑种。剑种是天地间最神奇的宝物,蕴含着无尽可能。铸剑师把剑种和珍贵材料一起铸造,就成了神奇的剑。” 汤昭追问道:“那剑种是怎么来的?” 平江秋脸色僵硬,憋了半天,反问道:“我问你,猪是怎么来的?” 汤昭试探道:“母猪生的?” 平江秋揪着胡子,怒道:“我岂不知是母猪生的?我问你第一头猪是怎么来的?” 汤昭眨了眨眼,立刻想到了“进化论”、“生命起源”之类的名词,不过这玩意儿他没学懂,自然拿不出来卖弄。 平江秋缓了口气,道:“剑种就像天材地宝……和猪一样,都是天地孕育的,天生万物嘛。当然剑种是天地精华,最为珍惜不过。虽然说第一把剑距今也才几百年,但那只能说明,铸剑师发现剑种、掌握铸剑术几百年,难道他们不发现,剑种就不存在了么?那剑种在天地间孕育说不定几万年了。” 汤昭轻声道:“剑种和猪……” 平江秋瞪了他一眼,道:“我举着个例子是说——就像猪一样,你知道猪是怎么来的有什么意义吗?你知道怎么杀猪、怎么配种有意义吗?你应该关心怎么吃到猪肉,哪里的猪肉好吃!” 汤昭点头受教,再不受教老头就要暴走了。 平江秋道:“想要找到剑,第一个办法是找到剑种,然后请铸剑师铸剑。这个全靠运气,可能你家后院就埋着,也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所有的散人都想找到剑种,还有专门的‘猎宝人’也在找,可是能找到的寥寥无几。大概人间的剑种找的差不多了,只能去前线找,去古战场找。可是那些地方不是剑客进去又是找死,所以找剑种是越来越难了。” “而且就算你出门捡到剑种,十之八九也不适合你,还是只能等着交换,或者卖出去。所以说……” 汤昭道:“只要能卖,最终都会落到有钱有势的人手里?” 平江秋点头,道:“没错。就像稀世珍宝一定落到最大的买家手里。剑当然是大势力最多。这些大势力一方面收集人间的剑,又可以派剑客进凶险的地方找剑种,自家剑客死了剑也会回收,等待新主人。日积月累,数量不少。所以如果一个势力够古老,它的底蕴一般也不俗。” “天下势力最大无过于朝廷,其次是那些洞天福地里的大宗门。据说现在京城里的皇帝老儿说了不算了,天下诸侯割据,各霸一方。不过那些军头朝兴夕亡,可能没怎么搜刮就亡了,谈不上底蕴,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可猜不透各家家底了。” 汤昭点头,紧接着又是一愣,心想:你不是从前朝就躲进罐子里的吗?怎么连朝廷局势都知道啊?还有皇权衰落,地方失控这种事,就算是大晋百姓,只要周围还算太平,不特意关心大局也未必知道啊? 就连汤昭自己也是听陈总说的,陈总可是对天下大势特别感兴趣。 平江秋古怪的地方可不少,汤昭不想挑破罢了。 平江秋浑然不知自己人设崩塌,继续道:“以后你要想当剑客,最简单的当然是跟着检地司,四处除魔平煞,立功受奖换资源,但也别全信别人。还是要去找找剑种,不匹配也没关系,留在手里等跟别人交换。或者去旧货黑市看看,有些宝剑自晦,或者尘封在哪里等着新主人——一定要去黑市,明面上就算是残剑也不许公开售卖的。还有就是可以结交个铸剑师,他们手里会有意想不到的珍藏,这一条也不容易,铸剑师一个个眼高于顶,那么多人巴结他们都不稀罕。” 汤昭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 平江秋又看了一眼资料,道:“检地司虽然横凶霸道的,但他们管得是地上的事,一心铲除魔窟,不去前线,只能算二线队伍,未必富裕到哪儿去。你看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是散人,也算个天才吧?不过是个重剑士,连剑生也没落着。” 汤昭跟着看去,平江秋已经翻到前面,刑极之后第三页,那是一个女子画像,“你看这女人也是散人,但人家是剑生。说明人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剑,只要剑心达到‘金石为开’的境界,马上就成了剑客。这小子还遥遥无期。重剑士,只能拿重术器,好点拿法器战斗,根本没必要特别写出来,都是散人了,谁还没把重术器?你拿着你那把破木剑再学两手御剑术,也可以叫重剑士了。” 他又笑道:“对了,你是权剑剑使。只要好好发挥的权剑的力量,你打他是小菜一碟。” 汤昭只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武功和司立玉差那么多,就靠一把剑就能拉平或者反超了?这剑也太重要了。 这是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可也是个重度依赖外物的世界? 平江秋道:“检地司把你当秘密武器了,不然你名字后面应该列‘剑使’,排名在司立玉之前才对。” 汤昭摇手道:“我哪能和司老师比?不引人注意挺好的。” 平江秋随手翻看,道:“其实还可以再往前排。我说检地司人手不富裕吧?正使剑客,副使灵官,后面就是剑生。然后就是些充数的重剑士,有什么屁用?好歹没有混进去轻剑士。你要是能成一个合格的剑使,在这群人里能排第四,说不定是前三。” 汤昭被他说得都有点虚了,他什么水平他自己知道,凭他加上一把剑就排在队伍前三,这能靠谱吗? 他小心翼翼道:“这队伍不行吗?” 平江秋哼了一声,撇嘴道:“就……马马虎虎吧。主要这就是个小型魔窟,范围不过十里,这些人也够了。你看后面列出来的那些潜在危险,那都什么臭鱼烂虾?本地武林、县城土豪、过路散人,也就圣月教还像个样子。到时候几个重剑士把外围扫一扫,你们几个进去扫荡,应该够用。” 汤昭听他的口气,似乎检地司实力也没那么差,刚刚是贬低过分了,道:“平先生,你看完了么?我看看吧?” 平江秋把资料扔给他,道:“看吧。主要看前面魔窟的那部分。里面介绍还挺全的。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武功不精,其实武功用在江湖争锋有用,诛魔除煞还得靠剑的力量。他们肯定会让你进魔窟除魔,外围厮杀不用你管。你多看看魔啊魅啊的,心里有数。” 汤昭谢过,就坐在湖边,打开资料。 平江秋突然微露异色,似察觉异常,却若无其事,慢悠悠的打开一罐时间。 汤昭终于从头看这本资料。 这本大部头的资料,确实十分详尽,图文并茂,一色密密麻麻蝇头小字,若在外面借着蜡烛那些微烛光看,不过一两页就得头晕眼花,在开阔的湖光天色下翻阅,自然又不同。 书的前半部分都在介绍魔窟,从天时、地形、先兆、以往魔窟对比等方面推测魔窟的类型、规模、环境、可能存在的魔物等等。 这部分写的是非常专业,有地图有数据,还有许多专业词语,汤昭看得很艰难。 好在他有生啃桐花引凤诀的经验,倒也不慌。不是说两者有什么相通之处,而是有了那一次经历,再看到满篇生僻词语能够心平气和。 忽略那些看不懂的,还是有看得懂的东西嘛。 “魔窟:竭泽。分类水型魔窟,规模小型。” 直至今日,因为魔窟还未降临,一切都是推测,名字也是暂取的。 “十月十六,方圆十里。” 薛府延伸十里,离着黑蜘蛛山庄不足五里。如果波及再大一点儿,山庄就危险了啊。 也不知道山庄上下知不知道这个危险,怎么感觉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没在怕的。 “自九月起,阴气弥漫,野兽狂躁,居民被阴气侵蚀……异兆:河流干涸?井水枯竭?” 汤昭立刻想起银杏林里那条深沟,据说那之前还是条河? 原来那就是魔窟异兆吗? 阴气侵蚀……薛大侠那样苍老衰弱,是阴气侵蚀的缘故么? 可是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推测魔窟产出,九品。那应该是最低了吧?蕴藏剑种可能性……有?” 62 明月投我窗 “剑种?魔窟里怎么会有剑种呢?” 平江秋正在看一本看了十几遍的旧书,有一搭没一搭根本没沉浸,随口道:“嗯,是可能有,没说一定有。” 汤昭道:“不是说剑种很稀有吗?魔窟和剑种有什么关系?” 平江秋道:“是很稀有啊,都引来天魔觊觎了嘛。” 他放下书,解释了一句:“很久之前,大家也觉得,剑种难得,但魔窟里常常发现,是不是杀了天魔就能得到剑种呢。那个时候,还有人觉得剑客是邪魔外道呢,很是掀起了一通反剑客的浪潮。不过,后来大家知道了,不是魔窟里有剑种,而是剑种会引来魔窟。” “魔窟、天魔、魅影这些东西本质都是域外来的杂碎,天魔最强,但它们很少降临,一旦降临必然伴随着魔窟,连环境都要改变。他们降临不容易,必须要有利可图,比如说剑种,据说他们能生吃剑种,增长实力。那些魅影之类就是天魔的仆从,实力有强有弱,大部分不强,强大的武者就能对付。但十分诡异,且数量极多,一到祸月噼里啪啦往下掉,嗖的一下钻进地里,然后就藏在不知在哪儿害人,防不胜防。一般说的阴祸,大部分是魅影引起的。” “至于凶兽,那都不算事儿。是本地的野兽受到煞气影响,疯狂之后变化而成的。也就皮糙肉厚一点儿,一般都交给同样皮糙肉厚的江湖汉对付,你知道的,给封个义士啥的。” 汤昭默然,道:“那也是保境安民的好汉。” 平江秋道:“以前呢,魔窟一旦降临,都是追着剑种来的,是灾难也是机遇,都有好多人来抢的。但后来魔窟降临越来越频繁,不需要理由,想降临就降临,九成的魔窟没有剑种,反而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无利可图,大家都没兴趣了。除非朝廷征召才撑个场面。只有那些没见过的世面的乡土小势力和亡命徒才想冒险。” 他摇着头,神情变得沮丧,道:“这个世界要完啦。魔窟是永久的灾难,天魔消灭了魔窟也不会灭,就像疮疤,东一块西一块早晚铺满土地,连种田的地方也没有。野兽都成了凶兽,杀也杀不完,牛马畜生要么变异,要么死光。更别说天魔魅影越来越多,咱们的世界就是筛子……早晚大家都死光!还是我这里安全些。”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总是生无可恋那一套,汤昭听得十分心烦,别管有没有道理,反正听着让人心情灰败。 汤昭问道:“我看说魔窟的环境各异,最后也有变成森林、水泊的。就没有把土地变得富饶的魔窟吗?就不能利用一下被改变的土地吗?”。 平江秋哼道:“你想什么呢?魔窟里全是阴气,一般人被阴气侵蚀,少说得大病一场,怎么利用啊?” 汤昭道:“就没有能在阴气中生长的庄稼么?特别培养一下呢?一般人没法靠近,血气旺盛的高手呢?练了罡气的散人呢?” 平江秋神色古怪,道:“你想什么呢?别说散人了,武功高强的江湖好汉在外面吃香喝辣,为什么要去魔窟里种地?” 汤昭道:“不用自己种地,可以让力气大的凶兽种地啊?把魔窟里的地分一分,有钱赚不好吗?而且凶兽虽然难吃,但是能吃,而且大补,为什么不养起来割肉?” 平江秋越听越是匪夷所思,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不是秀才出身么?怎么想到种地的事呢?” 汤昭想说,这是陈总教我的,但想想自己根本没见过魔窟,也不知其中情况,在这里只是空谈,也不符合陈总教导的做事原则,便不再提,只把这件事记下来。 他又接着看资料,后面就是各种介绍,推测魔窟的环境和各种魔物,主要就是天魔还有各色魅影。其中魅影画的很详细,看起来奇形怪状,有些恐怖,好在只是图画,再恐怖也有限。至于天魔,只推测了个尺寸,连图也画不出来。 “还有一刻钟。”平江秋突然提醒。 汤昭转过头,道:“什么?” 平江秋道:“外面有人找你。” 汤昭忙起身道:“啊?那我……” 平江秋道:“咱们两个在这儿看书,其他人算什么东西,叫他们等着。” 汤昭道:“我哪有您这么大派头?我得走了——” 平江秋道:“我早发觉了,所以额外给你留了一个时辰。现在还有一刻钟,你可以梳梳头洗洗脸,做做准备啥的。” 汤昭松了口气,果然在水边洗了把脸,道:“谁来了?” 大半夜踹门,不会又是判官吧? 那自己从罐子里爬出来,不当场露馅? “是黑蜘蛛山庄的小姑娘庄主。”平江秋道。 是黑寡妇?她为什么会来? 是刑极叫她来的吗? 找自己有事? “你小心点儿她。” 汤昭一凛:“当然。” “她可是很迷人的,你别被她迷住了。” …… 汤昭从床底爬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窗外的阴影。 来人了,但还没进窗。 平剑侠的感觉很敏锐。 汤昭虽明知是黑寡妇,却得表现的正常一点儿,从枕头下面抽出术器,低声喝道:“谁?” 窗外有人笑道:“你说我是谁?” 声音清甜,透着一股慵懒。 圆晴的声音很是娇媚,但这股娇媚总有些刻意,黑寡妇的声音不会故意柔软,反而清新明快,只是听在耳中会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 就像她从不做那些魅惑的神态,却自有一股妩媚天成。 只是汤昭年纪不够,只觉得看着她挺亲切,并没有其他感受。 把窗户打开,汤昭吃惊道:“庄主?你这是……” 外面确实是黑寡妇,月光下她的面庞越发皎洁,如新月清辉。 但她身上却不是往常那身白衣,而是一件道袍,头上戴冠,看起来像个出家的女冠。 黑寡妇笑道:“不叫我进去?” 汤昭道:“请进。啊,不,您等着,我开门。”说着绕到门前,把门打开。 他当然不可能拒绝黑寡妇进门,这本就是人家自家的山庄,他也只是住客而已。再者他就算强拦难道能拦得住吗?平江秋都告诉他不要惹黑寡妇来着。 而且他年纪太小了,就算是半夜三更请一个女子进门也不惹什么嫌疑。 黑寡妇进门,环顾他的小房间,道:“这里真小。住得不舒服吧?连一面镜子也没有。” 汤昭暗想:镜子?那是什么必须之物吗? 黑寡妇竟然还拿着一个包袱,放在桌上,其中竟有一面镜子。她将镜子支起,又取出胭脂水粉眉笔之类一样样放在桌上。 汤昭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黑寡妇趁夜来访,竟然是在他房间中化妆? 黑寡妇果然开始挑起水粉,道:“今天晚上要去一个地方,需要化妆改扮,路上风大,借你的地方用一下,没关系吧?” 汤昭点头,反不反对她也开始化了。 她笑道:“对了,你想不想去?我去的这个地方和你的任务有点关系。” 汤昭怔道:“我?刑大人知道吗?” 黑寡妇道:“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你看到他给你的资料了吧?里面有几个人,我要去见一下。这就是他给我的任务。” 汤昭道:“自己人还是敌人?” 黑寡妇道:“敌人啊。自己人有什么好见的。时限快到了,有些人之前隐藏不出,如今才找到踪迹,我替他去探问一下。” 汤昭恍然道:“要去见敌人,所以要易容?” 黑寡妇侧头道:“没错。” 她这么一侧头,汤昭一惊,她那双波光盈盈的水杏眼眼角下垂,竟没了一半光彩。 好快,化妆真是邪术。 “如果你要跟我去,就换上包袱里的衣服。” 包袱里还有一套道袍,汤昭比了一比,和自己身量相仿,几乎可以算量身定做的,心想:好家伙,这不是都准备好了?你打定主意叫我去? 紧接着,他想到刑极跟他说,问他是不是闷了,要不要让庄主给他安排个小活玩玩儿。 难道是这个? 易容侦查,听起来不错,而且刺探将来的敌人也是正事。汤昭也挺想去的。既然是刑极允许,又有黑寡妇这个高手带领,那这一趟就只长见识,没有危险了,何乐而不为呢? “一天能回来吗?”他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有罐子补足,但还是不要浪费太多的好。 “放心吧,就今天一晚上。明天晚上之前就能回来。” “那就听庄主吩咐。” 他不便在黑寡妇面前换衣,把门打开,在门板后面换好道袍。再出来时,黑寡妇已经从镜前站了起来。 这时她依旧是个美女,只是一点儿也不妩媚了。反而极端庄,甚至有些不苟言笑,使得姣好的容貌更黯淡几分。 她招了招手,道:“来,我给你化化妆。” 汤昭道:“我也要吗?没人认得我吧?” 黑寡妇揶揄道:“不一定哟,我记得你身上还背着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呢。” 汤昭悻悻道:“听说是个神秘剑客非要找我。我到底哪里值钱了?” 黑寡妇道:“你要做个小道童还是小女童呢?你这个眉眼随便化一下就是个可爱女孩儿哦。” 汤昭立刻道:“我要做男童!” 黑寡妇道:“一个女道士带着男道童,可不是什么正经道姑啊。”见汤昭语塞,轻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正经道姑。那就是男童吧。” 一面说,一面给汤昭收拾好,又帮他把发髻挽成道髻,方道:“好,咱们出发。” 62 梅间一盏茶 山坳中,坐落着一座小小道观,三间青瓦舍,五六株大树,一道灰扑扑的土围墙。 道观普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便不普通了。 如今荒郊野外很不太平,一般的村庄都不再自然散落,而是几个村庄合在一起,几千人结伴而居,村外挖沟设陷以自保。小一些的镇店也渐渐消失,非万人不能立镇。以前大户人家常常在郊外自修庄园,如今也都搬进城里,不能搬得也修筑高墙堡垒,还要请有本事的护院守卫。在郊外能看到零散的小片建筑要么就是非同一般的武林势力,要么就剩下佛寺道观。 最近几年朝廷尊东君,大肆修镇月台,把一般的丛林小庙打为淫祀,大多废止。但无论如何还撼不动佛道两门。尤其佛道势力本身也是武林中不可或缺的两支,在官府扶持民间大侠的政策里又额外得到补偿。只是官面上再不像以前那样受显贵尊崇。 是以许多见不得人的势力以佛道为幌子建立窝点,大多建在正经寺院也不敢久留的深山当中,有经验的老江湖见到这等地方是绝不会靠近的。 然而今晚的小庙却来了几拨客人。 叩叩—— 敲门声响起,门户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童露出半张脸,道:“是……啊,请进。” 门口站着两人,一老一少,穿着都还朴素,但修饰精洁,一根头发丝都不乱,一看就是保养极好的人物。 老者一言不发,当先进入,那年轻的不过十七八岁,神色端正中藏着几分高傲,道:“你认得我们?” 那小道童欠身道:“小人不认得,但您二位这样气度出众、神采绝俗的贵客,小观无论何时都欢迎的。请进来用杯清茶。”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会说话,给你喝茶。”说罢甩过一块碎银子。 小道童接过,笑道:“多谢居士。”将两人带至一处精舍,静静退下,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精舍内,早已有六七人,坐在上首是个白发老人,穿着鹤羽大氅,像个老神仙。余下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都是衣着寻常但气质不寻常的人。 唯独角落里,有个端庄清丽的道姑正在烹茶,白气袅袅,为精舍添了一缕茶香。 那老者进来先冲上首老者一欠身,道:“岳父大人。” 他带来的年轻人跟着叫:“外祖!” 众人纷纷见礼,有叫“姑父”的,有叫“王兄”的,有叫“年弟”的,看样子这满屋子人不是亲戚也是故交。 王家父子坐下,女道士起身,为两人各倒上一杯清茶。 那王兄道:“三年前尝过云仙姑的茶,当日余味至今仍在舌尖。”说罢啜了一口,笑道,“魂牵梦萦,正是此味。” 座中一中年人嘴角微撇,似要嗤笑,但没发出声音。 鹤氅老者道:“非泽也到了,人来齐了,说正事吧。立枫,你来说。” 那立枫是紧挨在鹤氅老者下首一中年人,方面大耳,甚有威严,道:“各位,大家都是亲朋,密室之中,有话直说。” “魔窟开启时辰已经推算过了,就是六日后。咱们精心准备多日,当毕其功于一役。按照约定,各家的人手这几日该到了吧?”他说着一一向众人看去。 众人面面相觑,王兄王非泽道:“岳父大人,不是我等不动身,实在是风声紧。就我父子两人进了合阳县,都觉得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众人哗然,刚刚嗤笑的中年人变了脸色,喝道:“王非泽,你察觉到不对还敢来这里,把人引来怎么办?你是来做检地司走狗的么?” 王非泽怫然道:“王某又不是小孩子,察觉到不对不会随机应变么?我们在山里兜了两大圈,就算有人也早给我甩开了。我只是担忧岳父大人这里,合阳县风声紧,我们在邻县也听得一个月来大事小事不断,检地司端的耍的好大威风。咱们的计划不要紧么?” 鹤氅老者微微笑道:“诸位别急,这间听风观是安全的。妙云经营多年,把这里经营得铁桶一样,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你们都放心吧。” 云仙姑放下茶具,向大家点头微笑,虽然神情端庄,但目光盈盈,竟透出一股掩不住的娇媚。 老者道:“至于县里风声紧,那就对了。检地司在清地面,我裴家在推波助澜,找了几个替死鬼,把检地司的目光引到了桃花楼和五毒会头上。他们现在还以为那位剑客阁下藏在桃花楼,正死命追查,殊不知他早已在舍下做客,主持大局,而我们蓄势待发,只等雷霆一击。” 王非泽恍然,赞道:“老泰山神机妙算,不减当年。”众人轰然附和。 眼见三言两语稳住军心,老者示意裴立枫继续,裴立枫说:“我裴家为东道主,当仁不让,两位散人,七位侠客,还有一位剑使全出。其余子弟凡为‘壮士’的都在外围奔走,出一份力。” 众人露出讶色,之前质疑的那人诧异道:“什么?剑使?裴老祖偌大年纪还要亲上战场吗?” 王非泽摇头笑道:“庞恪,你也太孤陋寡闻了。裴氏哪里还需要岳丈上场,剑使早已换了新人了。就是……”他看了看裴立枫,道,“能说么?” 裴立枫道:“无妨,几日之后大家也能看到。我家确实换了新任剑使,是我幼女。” 庞恪惊道:“守静侄女?” 王兄皱眉道:“你也太无礼了,侄女儿闺名是随便嚷嚷的么?” 这回裴家老祖开口道:“没关系,我这孙女天赋惊人,现在是剑使,将来要做剑客,她的名字可不是什么闺名,而是侠名、剑号,要如风扬、如雷震,远播万里才好。” 说罢,他又笑着摇头道:“老了,老了,不服老也不行,现在拿剑也拿不动了,战斗也战不动了。本以为子孙不肖,还得强撑两年,哪知晚年得了这么一个孙女。人品相貌出类拔萃,又孝顺懂事,又有这样的天赋,拿起剑来竟不比我差,我还不服老?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该退就退,该让就让,只等着享几年清福罢了。” 他长篇累牍的夸赞自己孙女,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连王非泽也仔细回忆:那个侄女儿有那么出色么?难道是自己没留意? 王非泽接着话题,道:“确实。年轻一辈儿也该挑大梁了。我家这次出动三个散人,五个侠客。倒有一半是年轻人。我这个儿子……” 他手指了指一同来的年轻人,道:“小时候天赋不显,本以为就踏踏实实当个侠客,没想到练了一年玄功,居然激发了灵感,成就剑客之资。” 众人哦了一声,语气中百味杂陈。 要知灵感这种天赋很难得,有的孩子天生灵感极敏锐,小的时候就有种种神奇表现,肯定是剑客苗子,被称为先天天赋。但也有一部分人灵感内隐,未达到临界点,不能外露,后期或者练成玄功精神力自然增长,或者受了什么刺激激发灵感,也能显露出天赋。 这种就是后天天赋,阴祸乡的许多儿童是后者,受到阴气侵袭有了灵感,而王家公子自然是前者。后天的天赋不如先天,但也难得一见了。 何况王非泽明说“剑客之资”,并不是所有的灵感天赋都可以称为“剑客天赋”,必须要高到一定程度,能被剑所感应到才行。 王家有这么一个儿子,前途大有可为。在座的家族中也有有灵感的孩童,但一来多是拐弯抹角的族人,比不得他们亲父子,二来灵感大多也不达标,当个重剑士也就罢了,当不上剑客。 庞恪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儿子肯定要进魔窟咯?人家的剑使女儿要上场,你家的剑客儿子也不能落下。” 那年轻的王氏少年向庞恪怒目而视。 他父亲不疾不徐道:“当然,这是早就说好的。而且我让诚儿把我家底蕴带上。比不上剑使,但不会比其他人差。” 裴立枫赞道:“姐夫果然深明大义。诸位,这回不出底蕴还等什么时候出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底蕴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再丰厚,子孙不孝也只能坐吃山空。要是抓住机会寻到剑种,成了真正的剑客,底蕴要多少有多少,还稀罕当什么豪族呢?” 庞恪哼哼道:“说得好像魔窟里一定有剑种似的……” 裴立枫道:“一定有!剑客阁下说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就见众目睽睽,都瞪着自己的脸,他尴尬了一会儿,道:“检地司说有。” 裴老祖紧接着道:“不错,我们有检地司的内部消息,妙云有一件东西给大伙看看。” 云仙姑起身,取出一个檀木匣子端端正正放在裴老祖身前。又从袖中取出钥匙,小心翼翼的开锁,打开匣子。 众人见她如此郑重,都不由好奇,只是出于自身教养,不便伸脖子歪眼睛去窥探。 裴老祖道:“大伙凑近来吧,这东西只有一份。” 众人果然凑了过来,只看一眼,都惊道:“这是……” 裴老祖道:“这是妙云弄来的,检地司的内部资料。” 屋外,小道童正在廊下烧水。红泥小火炉火苗青红,煨着一白瓷大茶壶。 一面烧水,他还捧着一卷书,接着廊上一支灯烛细细看。 “给我添点水。” 一个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那道童猛然回头,就见廊下站着个秀美少女,穿着大毛的貂鼠褂子,下面露出浅葱色缎子面皮裙,颈上风毛蓬起,挡住半张白生生容貌,气质端庄沉静,神情淡淡,仿佛画中静好仕女。 道童看着她的打扮,觉得有点热,不自觉的展了下袖口,又见她手中捧着一个官窑小钵,起身道:“请稍等,水还没开。” 少女“嗯”了一声,静静地站在走廊上,也不走动,像一尊塑像,烛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双颊飞霞,娇艳绝伦,方才添了些青春活气。 道童将自己的蒲团拿来,道:“你坐。” 少女微微摇头,道:“我不坐。” 两人一时无话,少时水开,他提起水壶,道:“你把钵放过来吧,我来添水。放地下,你离远点儿,容易烫着你。” 少女摇头,道:“地下脏。” 道童道:“那你放在茶炉沿上。” 少女没说话,但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嫌弃茶炉沿也脏。 道童又打量她一番,总觉得她呆呆地,便提起水壶走近,只见瓷钵中盛着少量清水,水中央又搁一个粉彩小盅,小盅里盛着浅绿色的茶汁。 他略一寻思,道:“是不是加在外面的清水里?里面的茶水要加吗?” 少女的目光盯了一下他的脸,又垂了下来,道:“加在外面,我温下茶。里面不要加,我不喝外面的水。” 道童道:“你可真讲究。可是你这样托着会烫手。” 少女蹙眉,道:“会么?” 道童越发觉得少女反应迟缓,道:“当然了,以前你不烫手么?” 少女道:“以前都是别人拿着。今日冷香没来。” 道童恍然,今日聚会隐秘,来的贵客都不带下人,这女孩儿给人服侍惯了,竟什么也不懂,道:“会烫手的。你总嫌别的地方不干净,就放这里吧。” 他下了走廊,来到院中,指着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树道:“这是一株梅树,现在梅花未开,你把水钵放在树杈间,我来给你续水。” 那少女讶道:“梅花?” 那道童道:“你身边人叫冷香,自然也喜欢梅花,知道梅花高洁,不与桃李混尘,不会嫌弃梅树脏吧?” 少女略一沉吟,道:“好。”将手中白瓷托在枝间放稳,收回手时轻轻捻动手指。 道童看她的样子,猜到她一路拿着水钵不放,手指也酸了,心中暗暗好笑,将水加满。 两人静静地站在梅花树下,虽然寒梅未开,不闻花香,随着水汽蒸腾,渐闻到幽幽茶香。 少女一手压住枝条,目光只看花苞,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道童张了张嘴,停了一下,才道:“我……道号昭阳。不知小姐……恕我唐突。” 少女道:“我叫裴守静。” 63 为有暗香来(收藏加更) 那道童,正是被带出来混充道童的汤昭,微微一怔——这女孩儿倒是不忌讳,闺阁小姐的芳名竟然随便告诉外人么? 这少女也有十五六岁,比汤昭更大些,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汤昭道:“恕我冒昧……” 这少女裴守静道:“没关系。名字可以说。老祖说,最好等我杀掉敌人,指着他的脑袋告诉其他人,我是裴氏裴守静。” “杀掉……” 裴守静手自然摸了一下腰间,道:“嗯,用这个。” 她腰间挂着一个织锦的袋子,金华灿烂,似是个笔袋,但比笔更长些。 “剑?” 汤昭立刻反应过来。 没想到这个端庄的有些木讷的少女也是剑客?或者和他一样,是个预备剑客,重剑士、剑使一类? 汤昭此时扮演的是个小道童,与剑毫无关系,自然不便多问。 此时水钵注满,茶香清新,裴守静取出来喝了一口,道:“有梅花香气。是梅花雪水吗?” 汤昭道:“是,观中原藏有一瓮,在土里埋着,今日贵客临门,观主吩咐取出来飨客。” 虽然这是黑寡妇设置的一个戏台,但行头、道具都是精心准备的,汤昭只需按部就班就能扮演入戏。 不过这少女竟能尝梅花香,汤昭很吃惊,要知道那水可是隔着瓷盅加热的,就是再香也沁不进茶水几丝,她竟也感觉得出来。 要知道汤昭偷偷尝过,倒要尝尝书上都提过的梅花雪水是什么滋味,饮了两大杯没吃出什么区别,什么梅花香气更是影儿也没有。看来他的味觉还粗糙。 裴守静道:“是我喜欢的味道。” 汤昭道:“我知道,你喜欢梅花。”他又看到了少女的剑袋上也有暗银色的梅花纹样,看来她当真喜欢。 裴守静道:“我屋外种的就是白梅。我的剑也与梅花有关。这是我与梅君的缘分。” 汤昭道:“梅花玉面冰魂,高洁雅致,正配你的气质。”心想:与梅花有关的剑?是什么样的呢?梅雪?暗香?凌霜? 少女眉头微舒,很受用他的称赞,道,“其实我一直想取个和梅花有关的号。守静这个名字没有意思。等我成了剑客,跟别人提起就报我的号。你说取什么比较好?” 这可搔到了汤昭的痒处,他正中二的年纪,又读了几本书,很是喜欢给自己给旁人取或酷炫或风雅的外号,道:“若取直白,直接用梅花雅号‘玉霄神’三个字怎么样?若还要出处,论写景,无过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也可以取‘疏影’二字。” 裴守静眼睛一亮,道:“这是哪首诗?我没读过。” 汤昭想起这是陈总老家的诗,道:“我在一本古书上读的。我可以抄录下来给你。” 陈总肯定不介意,他是愿意向所有人介绍他的家乡的。 裴守静道:“原来你读过不少书。关于梅花的诗,你最喜欢哪首?” 汤昭回忆起来,他其实读书太杂,没记得几句诗,若记得那一定是陈总提过的幼儿皆知的经典,且要朗朗上口方才好记,道:“也没读过几首,刚刚那算一首。词的话,卜算子两首。还有那首‘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正说着,只听得廊下传来铃声。 那是约定的讯号,汤昭忙道:“我去添水了。你喝茶吧。”拎着水壶进了屋内。 裴守静慢慢品着“为有暗香来”这一句,不知不觉间跟上汤昭。 众人商议的精舍有几个门,汤昭进的是小门,开在角落,进门时没引起注意。 此时“云仙姑”正在磨茶,汤昭将水壶放下,就听厅中众人还在议论,七嘴八舌气氛已经白热化。 “比起剑客,我们对灵官所知不够,其实应该多提防……” “什么不够,灵官和魅影有什么区别?魅影我杀过好几个,怕他灵官?我弟弟当年还想当灵官,我就说灵官没前途,哪怕是法剑士都比灵官强。” “扯淡,你看下面那些重剑士,都还排在灵官后面呢。重剑士也能拿法器,人家检地司财大气粗,又有那么多剑客,法器恐怕人手一把!” “除了这几位,我觉得还有一人要注意。巡察使,你们知道么?巡察使官位在镇守使之上啊,那位‘梨花剑’只闻剑号,不见其人。说不定是检地司藏着的杀手锏。” “庞恪,你不懂大可不说话。巡察使要巡查三郡,多少大魔窟大阴祸等着他处理,为什么要来合阳县?你怎么不防备指挥使呢?怎么不防备高远侯起大军攻下合阳呢?” “王兄说的不错。而且巡察使官位虽高,可不一定比镇守使强。反而更应该是高远侯的亲信。” “不错,高远侯在北地重整检地司,虽然大刀阔斧雷霆万钧,但也难免隐患,便一口气封了好几个巡察使。这位巡察使巡查的地面都是高远侯势力薄弱处,是个铁杆亲信,权力当然是有的,但从没做出什么成绩,面也不露,可见名不副实。” “不管是不是名不副实,讨论隐藏人物本来没有意义,不然没完没了。还是只论眼前。现在其他人都可以兑子,唯独那镇守使,只能交给那位剑客阁下了。他若能敌,其他人不在话下,他若不敌,只能满盘皆输。” 汤昭干着手里的活,心想:对付刑大人吗?他们那个剑客就是检地司一直在追的那个剑客?刑大人好像说要在魔窟降临之前解决的。不知他们有计划没有。 应该是有的,不然也没有这么一局了。 这时,就听那个一直阴阳怪气的庞恪道:“裴老祖,我们现在可都没见过那位阁下呢。一直都听你联络。你把那位剑客吹得神乎其神——我当然不是质疑啊,我没胆子质疑一位剑客。我就是说,你领着我们去拜见一下他老人家又怎样?还能抢了你的好处?你这样别人都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岳丈大人,不要听庞恪胡言乱语,谁会怀疑您老人家?若无您老,我们本来没机会参与进来。只是我们也确实想去拜见剑客阁下。都怪我们没见过世面,虽见过剑客,但那不是朝廷的大人就是宗门的长老,神秘的外来剑客属实不曾见过。若能见一面,那可真是终生无憾了。” 眼见众人也围上来,话里话外都是想见剑客,裴老祖眉头皱起,裴立枫道:“不是不让诸位见,其实这是老祖一番好意。你们以为剑客是那么好见的么?他性情……” 裴老祖猛地咳嗽一声,裴立枫停了下来。其余人等皆沉下脸。 这时,就听王诚道:“表妹?” 众人一起看去,就见裴守静穿着沉重的大衣,从外面款款走进,十分诧异。 王诚顿时满脸笑容,道:“表妹什么时候来的?是跟着舅舅来的?怎么不进来?” 他这么一打扰,气氛稍微好了一点儿。王非泽更笑道:“啊,侄女儿也来了?长这么高了,越长越出色了。” 裴守静露出笑容,欠身道:“姑丈好。”接着又跟几个中年一一见礼。 她在外面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甚至有些清奇,但见了亲戚登时正经起来,矜持又丝毫不失礼数,一看便是有教养的世家女子。 裴立枫也很惊讶她会突然进来,但也没说什么,示意她坐下。那王诚立刻取过蒲团放在自己身边,裴守静并不去坐,反而自取一蒲团坐在云仙姑身边。 王兄暗暗点头,又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这小子毛毛躁躁的,也不想想自己身边都是长辈叔伯,其中几位还是陌生人,自家表妹怎好与之同坐?还好守静这孩子自己有分寸,知道坐在云仙姑身边。 他一侧头,正看见庞恪盯着裴守静看,登时愈发愤怒,心想:我素知此人下作恶心,没想到还是个老不羞,光天化日之下,竟这样无礼。 突然,庞恪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裴老祖,你们破天荒把这女孩儿带出来,又藏着不给我们看见,是不是让她来这道观离拜见那剑客的?” 64 谁家最少年 众人眼光登时集中在裴守静脸上。 一时人心浮动,各有所思。 眼见情势要有变化,裴立枫忍不住看了一眼裴老祖,裴老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裴立枫道:“不是我们有意隐瞒,此事事出突然,连我们也没有准备。不是我们要拜见,而是那位剑客突然召见……” 庞恪叫道:“真的是那剑客要见?!在哪里见?什么时候?” 众人都有些慌乱起来,连裴立枫的姻亲王家人也手足无措,道:“岳丈大人,既然是剑客大人要降光,你们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这如何是好!我们没带礼物,两手空空怎好拜见?这不是叫我们失礼么?” 汤昭注意到黑寡妇手微微一停,目光闪烁,心道:怎么,连她也不知道?这是出了意外状况了? 裴立枫有些局促道:“其实不必准备,其实剑客阁下明天早晨才到,咱们这个集会天亮前散……” 庞恪道:“好啊?就隔着几个时辰你们也不许我们见?你们也太霸道了,真就把剑客阁下当你家自己的咯?你说,是不是剑客大人赐下好处都叫你们吃了?” 裴老祖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怪他不会说话,缓缓道:“诸位,你们有没有想过,剑客大人想见你们吗?” 众人略一静,还是庞恪先道:“既然剑客大人主动找你们做臂助,自然是有所需求,我们人多力量大,再慷慨诚心奉上礼物,难道他还会嫌弃吗?” 裴老祖叹道:“谁说他是来主动找上我们的?他老人家一直在桃花楼下榻,是我那小侄儿再三邀请他到舍下做客他才来的。他来时可是漫不经心,任我们奉上珍贵礼物都不看一眼。直到看到我这个孙女儿。”他指了指裴守静。 “是我那孙女入了他的眼,打算带回去给个前程,以此为契机,才谈上魔窟的事。本来他老人家虽要进魔窟,却是打算单枪匹马独闯,是我们求着人家带上我们。他如今也只爱见我孙女,计划都是我们在做,人也是我们召集,他都很少过问。他眼里只有有前途的孩子,所有人见他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我孙女多。” 这还算自洽,众人都有些信了。 因为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甚至是他们最期盼发生的。 祸月这么多年,虽然灵感天赋的苗子不多,但这些人口众多的豪绅家族多少能拿出一两个。 先天的没有,可以培养后天的,少的没有,还有老的。嫡支的没有还有庶支的。特别强的没有,中等的也不难。可是这些族人如何兑现天赋,那又是一道遥不可及的天堑。 只当重剑士不难,谁家还没有点术器珍藏?难的是各种其他资源,甚至当剑客的机会。你有剑客资质,也得碰到合适的剑。同样的天赋,遇到了合适的剑就是强大剑客,没遇到一辈子只能碌碌。最理想的情况是人少剑多,每个人都有多次机会一个个试过去,这个不行换下一个,直到成为剑客为止。 但是世上不存在那种势力,大势力譬如检地司、各地军团,剑固然多,但人数更多,多少人争一个机会。且势力内部自成体系,云州都督又有意培养平民出身的亲信,他们这些豪绅家族送人进去没有优势反而劣势。 尤其朝廷的势力都肩负责任,加入就上战场,生死有命,豪绅家的天才是家族的宝贝,一族人的底蕴都要靠其维持,绝不肯轻易撒在战场上,宁可留在手里以待天时。 至于明面上的那些大宗门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只会在范围内收徒,云州境内根本没有。偶尔有宗门面向全国招收弟子的,那都是万里挑一,他们自家子弟一个也选不上。 其余那些小势力机会更少,他们手中剑不多,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早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方向的天赋。他们会为每把剑选收几个备选弟子,但数量有限,绝不会广撒网。一来朝廷不允许,二来养不起。所以小势力不会大开山门,只会派出使者悄悄寻找有缘人。 这些家族弟子都希望发生传说中的故事:一个拥有剑客的小势力,有一把无主的剑,寻找多年没有合意的弟子,只能在尘世中默默寻找。这一日恰好来到一座小城,一眼看中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让他继承那把威力无穷的剑,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家子弟。 这种好事很难发生,但似乎要发生在裴家了。 裴老祖捋须道:“魔窟固然是一个机会,但裴家本也不需要孤注一掷。守静已经有了去处,只等将来便是。可是立枫还是想多做点,一是为家族积累些资源,二也是在剑客面前立功,为守静多争取点好感,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说得感慨,但掩不住其中炫耀,其余几人心生酸意,王非泽道:“剑客喜欢有前途的孩子?我儿也是啊。他就算比侄女儿差一点儿,但也有资质啊。” 庞恪哼道:“差一点儿?差远了吧?侄女儿是先天灵感,你儿子是后天练出来的,怎么叫有前途?” 王非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倒是他儿子王诚一直看着裴守静,对庞恪的话没反应。 其实庞恪说的没错,后天资质弱于先天,这是常识。 后天天赋不但更难和剑及各类法器术器沟通,适配的剑要求也更苛刻,要极适合才行。用陈总家乡话来说,先天的灵感可以“模糊匹配”,而后天的只能“精准匹配”,选择面就窄很多。 裴立枫看了一眼王诚,又用目光征询老祖意见,问道:“守静,既然你姑丈开口,一会儿你带你表哥去见那位大人吧。” 裴守静一直神色淡淡,仿佛瓷娃娃一般,此时道:“我不看好。” 裴立枫愕然,没想到自己的吩咐她居然有异议,仿佛不认识这个女儿一般瞪着她。 裴守静目光垂下,道:“女儿愿意一试。” 裴立枫这才释然。王诚大喜,也不知是喜能见到剑客,还是喜裴守静愿意帮他。 旁边一个中年美妇道:“老祖,侄女儿,我有个侄子……” 不等她说完,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道:“我有个女儿——”“我有个孙子!”“我……” 庞恪脸青一阵红一阵,嘟囔道:“其实我也有个……” 裴守静低声对裴立枫说了句什么,裴立枫道:“诸位,明天剑客大人会在辰正时分召见我儿,离现在不过四个时辰……” 众人立刻道:“我们回去叫人,还来得及。”更有人道:“我已经叫我家队伍启程了,就在半路,我汇合他们不用两个时辰。” 裴老祖叹道:“既然大家如此诚心,我们岂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诸位回去接人,顺便筹备些礼物——我说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剑客可不在意那些。你们把出人出力的单子给整理出来,叫剑客阁下看看你们的诚意。” 众人忙不迭点头,庞恪道:“我会把我家底蕴带来,让我孩儿拿着显示我家诚意。” 这又给大伙提了个醒,众人纷纷道:“正是,把家底晒一晒,添点光彩。” 主意已定,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匆匆告辞赶下山去。眨眼之间,山上只剩下裴家人和王家父子。 裴立枫道:“姐夫,你不用回去取法器么?” 王兄笑道:“我早把法器给诚儿带着呢。他母亲家的行动他能不支持么?其他人也都在路上了,明日准到。” 裴立枫道:“果然是姐夫靠得住,今日要跟你好好喝一杯。诚儿来不来?十八岁了,也可以喝点。” 王非泽笑道:“别让他喝了,让他们小孩儿辈自己玩去。再者,喝了难道不怕在剑客面前失了礼数?” 裴立枫道:“既如此就罢了。不过咱们可以喝,那剑客不喜欢见咱们,咱们别上去贴冷屁股啦。” 外人散去之后,他说话也随意许多,又对云仙姑道:“仙姑,给咱们准备酒席。” 云仙姑挑眉道:“你这死鬼,我这清净地方提什么喝酒?” 裴立枫贼笑道:“那就不提酒,把那醉人的茶端来我们吃几杯。”说罢揽着王兄去了。 云仙姑先不管他们,上前扶着裴老祖,道;“老祖,咱们去歇歇。”裴老祖顺水推舟,靠在她身上,缓缓起身。 搀着裴老祖,就听她埋怨道:“您这也太突然了,好端端怎么来个剑客?也不提前说一声,吓死我了……”一路说着,一路去了。 精舍中转眼只剩下裴守静、王诚和汤昭。 王诚差点笑出声来,道:“表妹,咱们去外面散散步?” 裴守静道:“时间晚了,难道不用睡觉么?”。 屋内茶杯果品凌乱,都得要汤昭收拾,他只觉得头疼,好在他也历练过,不是当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书生了,当下匆匆收拾茶杯。 就听耳边有人道:“明天你也来吧?” 汤昭一抬头,就看见裴守静微低着头,正看着她。此时她又有些像枯枝下那个娇气少女。 “我?叫我去?”汤昭很诧异。 他刚刚听清楚了,那个剑客要召见有灵感的小苗子,从这点来说,他当然符合。可是裴守静怎么知道他符合? 即使是刑极,也要他受到精神刺激之后才能知道。 难道他露出什么破绽了? 王诚本来很高兴,但裴守静突然对一个陌生道童说话,不免不耐,道:“表妹,你犯……你想什么呢?剑客召见是给我们的好处,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裴守静不理会他,对汤昭道:“我总觉得你是有灵性的人,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天赋。你可以来试试,明天早上。” 汤昭轻声道:“你不是不看好带人给那剑客吗?” 刚刚裴立枫要裴守静带外人给剑客看,她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只是后来裴立枫执意又塞了一大堆人,她没有再坚持己意罢了。 裴守静道:“我现在也不看好他们。剑客一定不喜欢。他不喜欢我们这样的人家,越富贵他越讨厌。我想他可能更喜欢你。” 65 月下追白发 汤昭匆匆收拾了房间,来到外面时,一切都寂静下来。 深山道观,一旦熄灯便伸手不见五指,且万籁俱寂,仿佛在世界之外。 精舍的一头,裴王两人饮酒的房子里,渐渐也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映在窗上的影子,想来是醉倒了。而其他人,不管是少年男女和耄耋老者,都进入梦乡。 汤昭静悄悄的进入一间小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先用手覆盖在杯子上,用热气暖了暖刚刚在冷水中洗过茶杯的手指。 僵直的手指慢慢柔软,他忍不住问自己: 我干什么来了? 半夜从温暖的被窝里溜出来,来深山古刹乔装改扮收集情报,汤昭本以为会是一场惊险刺激的大冒险,结果是干了一晚上家务活。 他十二年洗过的碗都没有今天一晚上多。 情报…… “算是收集了一点儿?” 至少知道这一股人数不少又有剑客坐镇的觊觎魔窟的势力,感觉比铁蝎堡那些乌合之众像样得多。 剑客、剑使、散人、重剑士…… 除了灵官,配置已经很全了。 他想着想着,把注意力放在“剑使”上。 兵对兵,将对将。剑客当然由剑客对付。那个架子很大的神秘剑客自有刑极和他对标。而汤昭要对应的,应该是剑使吧。 裴守静…… 少女的容貌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是个很冷静的女孩子。被世家老祖称赞,那一定实力不弱吧。 她是正式执掌权剑的剑使,对各种剑术肯定比自己熟悉,甚至各种战术都该配合熟练了。 而自己,除了倚赖剑本身的强大,只剩下“敌明我暗”的优势。 不过,那真算是优势吗? 汤昭都不知道她是什么剑,只知道她的剑和梅花有关。要不要再去刺探一下? 这算节外生枝了吧?他又不是专业的间谍,会什么套话查问?在陈总那些谍战故事里,自以为是、不按计划行动的人都老惨了。 现在似乎出现了新情况,神秘剑客明天会来,计划会有变故吗? 身后门响,汤昭道:“师叔?” 这是叫黑寡妇,在没人的时候他也会这么称呼,以免被人听到惹人怀疑。 来的正是黑寡妇,只有她一个人。 黑暗中,她的轮廓模糊不清,只头上的黄冠甚是明显,她来到汤昭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道:“快准备一下,我们下山去。” 汤昭道:“明天……” “明天不关你的事。”黑暗中,她的声音还算稳定,但语速比平时快,几乎没了那种慵懒:“我之前不知道有剑客来,所以才把你带出来。现在计划有变,剑客的事我没法插手,已经发讯息了通知检地司的人了。” 汤昭张了张嘴,想说:怎么听起来,你是私自将我带出来的,检地司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没有质疑,道:“你呢?” 黑寡妇道:“我送你下山,天亮之前会回来。观里少你一个道童没什么,要是连我也没了,那还不露馅?我这身份经营不易,还没到抛弃的时候。走吧。” 汤昭道:“我自己下山吧。你留在这里,别叫人看见你上山下山,惹人怀疑。” 黑寡妇道:“那可不行,这深山老林,你认得东南西北吗?我送你回到安全地方才能回来。保住这个据点固然重要,但你更重要。毁了这里最多钓不到鱼,要是伤了你,刑极要跟我拼命。” 汤昭不再多说,他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两人直接起身,轻轻地从后门出门。 下得山来,两人也不点灯,沿着来时道路默默往回走。 突然,黑寡妇一拉汤昭,道:“藏起来。” 汤昭没感觉有什么异常,但此时不是犹豫的时候,立刻脚步一滑,正藏在灌木丛后。 黑寡妇则是往另一个方向藏在一株树后。 就在两人同时沉下来之后,远远地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汤昭悄悄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一眼间只看清了那人一头白发,像瀑布一样垂下。 是那个剑客吗? 原来剑客也是走路来的?并没有御剑飞行。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想想刑极,想想平江秋,剑客平时也是吃饭睡觉,走路骑马,除了性格多少沾点古怪,并没什么特别。 但和他认识的那些不靠谱的剑客不同,这剑客白发肃杀,脚步踏在山间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越是靠近,越听得汤昭呼吸不畅。 不要紧张,紧张会引起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反而容易被发觉。 他用内功调整气息的运转,虽然还不熟练,但效果不错,渐渐地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了。至于对面的黑寡妇,更轮不到汤昭操心,就是汤昭被发现了,她也不会被发现。 眼见那白发人就要从他眼前经过,他突然听到了其他声音。 不等他分辨这声音是什么,白发人已经停下脚步,道:“你还不死心?自不量力,愚蠢至极。” 只见一人跌跌撞撞走出,身上脸上尽是鲜血,仿佛一个血人,但他仍然站的笔直,道:“怎么可能叫你逃走?” 汤昭骇然,几乎叫出声来:“司老师——” 白发人声音降低了几度,道:“逃走?你看你的样子,配让我逃走么?我懒得理会你们检地司,留你一命,你还纠缠不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汤昭一面忧心忡忡,一面诧异:听他的口气,并不打算与检地司为敌?他不是要组织人偷袭魔窟么?何必留手? 司立玉擦了把头上的血,凝声道:“把汤昭交出来。” 汤昭愕然,白发人道:“我说过了不认识汤昭。现在再说一遍。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司立玉道:“你进了汤昭的房间,他人就不见了。现在你跟我说你不认识他?把他的悬赏发给各个黑道杂碎的不是你么?” 汤昭心中恍然:黑寡妇果然是私自带他出来的,检地司根本不知道。他消失和别人没关系,这是个误会。 但是为什么此人会进他的房间?赏格果然是他发的,检地司情报不错。但既然早知道此人,为什么刑极不出手,这时只剩下司立玉一人? 汤昭又盯了白发人两眼,确认自己不认识他,为什么他会悬赏自己? 不管怎样,这是个误会,司立玉情势不妙,汤昭得站出来,让司立玉知道自己平安,不要再强行动手了。 当然他也不能跳出来说“我在这里,不要打了”,这个人毕竟通缉过自己,可能还真要抓他,只是这一回没找到人罢了。倘若汤昭冒冒失失跑出来,假人质变成了真人质,反而对大家都不好。 他目光逡巡,打算悄无声息的移动到一个只有司立玉能看见自己的地方,到时候隐约露一下脸,以司立玉的机警,自然会趁机撤退。 白发人淡淡道:“谁?哦,那个小子。我现在已经用不上他了,我有了更好的。还有,既然遇到了,就叫你们的爪子离我远一点。我闻到检地司的臭味就想吐。这些天你们追着我乱嗅,我不理会你们是我不想节外生枝,不是怕了你们。不要惹得我踹了你们的狗窝。滚吧。” 司立玉盯着他道:“我知道了,你把他放在罐子里了?” 汤昭悚然,顾不得其他,伸头出去一看,只见白发人手中提着一个罐子,正是他放在床底下的—— 平江秋! 霎时间,汤昭慌了,难道说那白发人夜闯他的房间,是奔着平江秋去的?! 白发人听到“罐子”两字,眉毛立起,斥道:“给脸不要脸,去——”寒光一闪,剑刃出鞘:“死!” 他快,司立玉同样不慢,几乎同时身形前扑,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手上剑光明灭。 他的剑不是霜雪一般明亮的剑光,而是妖冶中带着幽幽然的…… 血光! 他的剑和他现在得状态一样,血气弥漫,为夜色染上一抹血色。 异色剑气中,两人飞快的交换了几招,司立玉暴退,连续退出几步。 白发人冷冷道:“法器而已,竟敢冒犯剑客?” 司立玉喘得越发厉害,头上身上的鲜血不住得往下流,流满了剑刃。 剑刃仍然鲜红,只是更刺眼,更鲜艳了。 原本凝固如红宝石的剑刃,现在已如血管里的血液汩汩流动,并与握剑的手连接在一起。 红色从下往上沁入,如繁复的刺青一般肆意蔓延,一寸寸的将他的身躯染红。淡淡的血雾弥漫开,司立玉的身形笼罩在稀雾当中,五官半遮半掩变得妖异非常。 白发人本来漠然的神色渐渐凝重,手中的剑刃微微颤动,他并没有像司立玉一般露出异象,但另一手伸出,掐住剑诀。 汤昭顾不得掩藏,沿着树丛,往白发人背后移动过去。 66 被中断的血战 不等汤昭现身,战斗猝然爆发! 司立玉几乎化为一道血光,速度之快比之刚刚更胜何止一倍? 两人飞快的攻防数十招,令人眼花缭乱,空中已经漂了一层血雾。血雾中只见两人身影交换,白发人脚步后撤,似要缓缓地撤离血雾的范围。 “不够,不够——” 司立玉连连低喃,随着对战越多,他身上无故出现了一道道伤口,渗出丝丝鲜红的血,他带着血迹疯狂进攻,眼中也渐渐充满了血丝。 一剑擦着那白发人手臂冲过,司立玉转手一甩,手上血迹奔着对面面门而去。 血液在半空中凝为无数细小利刃,如暴雨溅射! 倘若是寻常人,这一下非面如蜂窝不可,那白发人却不同。 他左手掐诀,手中剑突然幻化出一道剑光,横在他身前。那剑光雪白,似有形状,但跃动的极快,看不出具体的形象。 无数血刃砸在剑光上,发出嗤嗤嗤的响声,接着无数红色的影子从剑光后面渗出,好像之前那些血刃的影子,接着又如血色的泡沫一般,从空中消散。 仿佛那道剑光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道滤网,把强大的血刃滤掉所有的血水,剩下一团团血气,最后凭空消散。 接着,他倒抽回剑,反手一剑,剑光抖动,仿佛被雨水淋湿后在抖落身体的水珠—— 无数血刃从剑中飞出,紧接着化为漫天血雾倒卷回去,连带司立玉也不得寸进。 汤昭瞪大了眼,这一剑很奇怪,似乎蕴含着什么剑术,但他看不出来,眼镜似乎也不能让他实时分辨剑术。 “不够——给我爆!” “嗤——” 司立玉的皮肤绽开,无数鲜血喷射而出,血液离体立刻凝固,形成一个个血尖锥,他像一头刺猬,披着鲜血铠甲。 更多、更粘稠的血雾弥漫在周围,就是飘舞的红绫。 “杀!” 带着漫天血雾,司立玉疯狂地扑上,手中的法器被鲜血凝成一丈多长的烈焰红枪,狠狠地扎向白发人! 白发人似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往旁边急闪,司立玉的身躯却没转向,他冲的太快,红枪狠狠地扎在地上! 轰! 地面被扎了个大窟窿,无数碎石暴起,飞沙走石。 司立玉压枪在地,扭过头来,满脸鲜血、满面狰狞地看着白发人。他如野兽一般露出牙齿,不过片刻,白森森的牙齿已经被鲜血染色,浸没在一片猩红当中。 汤昭心急如焚,别看司立玉气势惊人,似乎压住了白发人,但汤昭觉得不妙,司立玉的状态已经搏命了,看那鲜血流淌的样子,怎么看也不详。但白发人并没有相应的狼狈,反而颇有余裕。 虽然缺乏相应的阅历,但汤昭凭直觉觉得那白发人真正出的,应该只有一剑。 之前的格挡、劈刺,都是简单的剑招罢了,和汤昭掌握的基础剑术没有区别。他没远没有露出独属于剑客的獠牙。 眼见情势随时可能急转直下,汤昭已经从藏身处抢出来,他的位置就在白发人身后,正对着司立玉。司立玉如果清醒,他看到汤昭就该琢磨撤退了。 但看样子,司立玉不大清醒。他似乎不只是外表看起来如野兽,思维也接近野兽了,猩红的眼珠里只有白发人一人。 这法器……真不是邪道吗?这暴血的状态真不是故事里说的“天魔解体大法”之类的吗? “行了——” 白发人道:“给我躺下——” 他嘴唇微微一动,似乎念着什么招式,但没有念出声来,与此同时,左手掐诀一变。 出剑—— 一道雪白的剑光从虚空而来,脱离了剑身,直劈血雾! 那剑光太快了,在空中似乎变换了什么形状,但不等人看清,眨眼间已经到了司立玉身前。 司立玉反应还是很快,血剑格中剑光,那剑光仿佛薄纸,被血色一劈两半,散入血雾中去。 司立玉浑身一震,似乎在空中凝住了。不住飘荡的血雾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滚……滚开!”他手中握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但并没有再疯狂地进攻,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 “说了叫你躺下——剑术——失魂!” 又是一道剑光劈下,这一次司立玉手微微动了一下,竟没有再格挡,被剑光卷中。 他没有受到伤害,或者说浑身浴血,伤害也看不出来,只有那双蒙了血翳的眸子陡然失去了焦距。 扑通,他身子倒下。 汤昭失语。虽然他早觉得会如此,但这太快了。剑术的战斗,实在是来得快去得快,对旁观者而言,很是莫名。 他陡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很危险,刚刚他为了提醒司立玉,来到的位置已经太靠外了。 而白发人战胜之后,只需要一回头…… 忽然,白发人若有所感,白发微动,脖子已经偏移。 要回去,不,原地卧倒…… 在他本能地做判断时,背后涌来一股大力,把他按到。 黑寡妇?他第一个念头升起。 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剑术——强隐!” 卫长乐! 汤昭吃惊之余,心中一松。一回头,就见卫长乐伏在他身边,一手按住他,另一手是那“消失”法器。 也就是说,他现在处于消失的状态? 他不拿法器,也可以享受消失的剑法状态吗? 他刚要张口,卫长乐轻声道:“昭哥,不要动,等他离开。” 汤昭心中诧异,他记得消失状态是可以说话,甚至能在人眼皮子底下行动的。但他紧接着想到,眼前近在咫尺的白发人可是真正的剑客,是他们从没遇到过的强敌。而卫长乐,连散人也不是,没练过玄功,甚至不能说是个合格的法剑士。 这境界上的天差地别,会抹平剑法的神奇吗? 眼前没有差池,白发人甚至没再回头,而是对着倒在地上的司立玉挥剑。 剑光一闪,司立玉消失了。 汤昭瞪大了眼,呼吸都停住了。 紧接着,白发人皱了皱眉头,扬起剑,扑通一声,又把司立玉摔在地上。 “太沉了。”他随手抓起司立玉,很嫌弃的道:“但愿你多值些价钱。”一手司立玉,一手罐子,缓缓往山上走去。 等他消失在夜幕中,汤昭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却发现卫长乐不动,用眼神询问,卫长乐大概是没看见,继续伏在地上等候。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卫长乐才松开手,道:“看来是真走了。” 汤昭心中暗服,卫长乐果然是把谨慎进行到底,杜绝任何一点翻车的可能性。 他缓缓爬起来,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跟着检地司走了吗?” 卫长乐道:“今天正好休息,刑大人带着许多大人去做个任务。司老师正好清闲,我便请司老师带我回去看你,结果正看见那个白发人进了你的房间又出来,我们赶紧去看你,结果你不在了。司老师当时追了出来,我速度慢就在后面跟着,刚刚赶到。” 汤昭拍了拍他,以卫长乐的谨小慎微,哪怕有消失法器在手,能主动出来追这样的强敌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我没被他带走,是跟着庄主走了。亏了庄主带我出来,不然我落在那剑客手里结局难料。可是却坑了司老师。现在司老师被他抓走了。” 他现在有几个选择,略一沉吟,绝对应该问一下黑寡妇。 两人来到黑寡妇藏身处,却发现人已经没了,面面相觑,汤昭反应过来:“她已经把我忘了,自然不会等我。”刚刚俩人卧草半个多时辰,黑寡妇早跑了。 “你说她会回去报信么?” “应该会吧,司老师被抓可是大事。不过报不报都无妨,我们追来之前是放了通讯烟花的,沿路也有记号。其他大人回来自然会追踪过来,但没有回来之前肯定是没有援助。” 汤昭点头,看来不用专程去报信了:“我跟着那剑客去一趟。你……” 他想说你可以先回去,但又觉得没必要说这种话。 卫长乐道:“我自然跟你去。你要去救司老师?” 汤昭道:“嗯,可能还有另外一位朋友。” 67 被挑选的少年 红日东升,又是一夜过去了。 王诚从房间走出来,按了按被硬木板硌得难受的肩膀,心中有些不可思议——他明明是强大的侠客,预备剑客,都快刀枪不入了,怎么睡一晚上硬板床还会这样不适? 对面走来一个道童,正端着水。 “把水拿过来。”他招了招手。 道童道:“不好意思,这是裴姑娘要的水。那边有烧好的水,你去拿吧。” 他不提裴姑娘还好,提了王诚突然想起一事,仔细往那道童脸上看去。 就是他。 昨天表妹特意跟他说话的那个……小白脸。 王诚自认风流倜傥,相貌不差,但这小道童长得忒过分了,虽然皮肤微黑,但相貌是个标准的小白脸。莫说是表妹,他都要多看几眼,当然,是越看越讨厌。 他待要为难此人,又觉得跟低三下四的人计较有失身份,哼道:“一会儿把水送到我房里,再收拾一遍。我房间可不怎么干净,你们这地方太破了。” 那道童疑惑道:“不干净?昨天不是很干净吗?你尿床了?” 王诚勃然大怒,一脚踢过去。 那道童本能的拿水盆一挡,王诚一脚踢个正着,水盆翻倒,半盆热水兜头盖脸把他浇了个落汤鸡。 王诚暴跳如雷,叫道:“小畜生,你竟敢……” 旁边门一开,云仙姑走了出来,喝道:“一大早吵吵闹闹干什么?惊扰了贵客怎么办?” 王诚正气着呢,冷着脸道:“云仙姑,你观里的童子缺少规矩,也不知怎么调教的。” 云仙姑看了一眼他,道:“你是?” 王诚额上青筋暴起,喝道:“本公子王诚。你忘了我,难道连我父亲也忘了?连我泰城王氏也忘了?” 云仙姑笑道:“啊,原来是王公子。怪我,昨晚上客人没停过,一来一个公子,一来一个小姐,把我观里都住满了,一时混淆了,公子恕罪。昭阳,还不快滚,别在这里碍了公子的贵眼。” 那小道童一溜烟跑了,王诚一面切齿,一面不自觉的被吸引,道:“来了很多人吗?” 云仙姑指了指两边精舍,道:“这两边住了八位骄子,裴老爷他们都没地方住,商量了一下,除了年轻人,现在都下山去了。我虽是个东道,一会儿也要下山,此地全交给剑客大人主持,由裴姑娘打理。” 王诚一时有些茫然,道:“我爹爹他们下山去了?不,不是,剑客大人已经到了?” 云仙姑道:“所以我说各位都小声点。贵客半夜就到了,裴老祖把上房让出来给他歇息。后来几位老爷陆续到了,有想拜见的都被挡了出来,现在都下山去了。” 王诚心有些慌,偷眼看了一眼上房方向,吐沫在喉头滚了几滚,又咽了下去,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我父亲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话么?” 云仙姑笑道:“你当时就在隔壁睡着,令尊走时若是有话吩咐,直接叫你起来说便是,何必叫我转达呢?倒是裴姑娘叫大家辰初时分去开个会。” 王诚心神不宁道:“好,我知道了。”一面匆匆回去换衣裳,一阵风吹过,打了个哆嗦,深秋早上给泼了一盆水,可不是透心凉! 汤昭重新打了一壶水,给裴守静换上。 裴守静屋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大的和王诚相似,小的连十岁也不到。 他给每人倒了一杯水,裴守静低声道:“你真不留下来?以后再没这种机会了。” 汤昭摇了摇头,道:“我没这个福气。区区微末之身,贸然去见贵人会折寿的。” 裴守静叹了口气,道:“随你吧。”她心中有些不快,毕竟自己一番美意,汤昭推脱的理由十分生硬,好像故意跟自己对着干。 汤昭换完水出去,裴守静旁边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儿道:“姐姐,这是谁?倒很懂事。” 这小胖子是裴家子,裴守静的堂弟。也有资质,只是不如裴守静。他在家中地位不差,也是嫡系中的嫡系。昨天众家族都要送人上来,裴家一合计,自己也别吃亏,连夜把另一个有资质的孩子送了上来。 裴守静一时没懂他的话,道:“什么?” 小胖子摇头晃脑的道:“世间尊卑有序,阴阳早定。高者为天,低者为地。以地顺天,是为安分守时,以卑从尊,是为诚实本分。逆天违命,瓦釜雷鸣,是祸乱之源。他身为卑贱之躯,认天知命,不谋求过高的福分,很是懂事。我喜欢懂事的人,我会收他做我的童子。” 裴守静怔怔听着,道:“仁虎,我记得你才十一岁,说话就这样了?和大伯一模一样?” 裴仁虎正色道:“因为我们都读书。我人虽小,读的书却多。姐姐,你也读书,但你读的都是诗词小道,不能导你向善,反而移了性情,落了下乘。不读书礼,不知正理。要是你多读经典,就知道我说的不错。” 裴守静默然,突然往他脑袋上一拍,喝道:“闭嘴,尊卑有序,长幼有道,你竟敢顶撞你姐姐!” 裴仁虎一时结舌,裴守静暗中摇头,心想: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想的怎么会和你一样? 这时王诚换了衣服匆匆进来,裴守静用目光示意他坐下,道:“人到齐了。加我一共九个人,来自六家。一会儿剑客阁下召见,我是不知道他要怎样的。只能提醒几句:第一样,都闭嘴。” 她目光扫过每个人,在裴仁虎面上多停了一段时间,道:“剑客阁下讨厌人说太多话。尤其是长篇大论的讲道理。他若问你们什么,能用三个字就别用四个字。尤其是不要说无关的话。介绍自己也免了,他要想知道你们的名字,会主动询问的。” 几人纷纷答应,年纪小的还好,年纪大些的不免暗想:连介绍都不许我们说,那岂不是都归她说了?是真要如此,还是她拿着鸡毛当令箭? 裴守静继续道:“还有,若看到他身边有个白头发女孩儿,要客客气气的。不许失礼。”她又看裴仁虎。一则是裴仁虎和她大伯一样倨傲,二则只有他是自己弟弟,其他人点到即止,根本不需她操心。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辰正时分,上房门开,满头白发的剑客走了出来,坐在梅花树下一张椅子上。他发肤皆白,人好像雪堆的一般。 裴守静早带着一众子弟等在院子里。 他们把小院占了一大半,人挨着人,造成了不少死角。 汤昭站在一座精舍后面,观察着院中情势。 快了……时机到了。 “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汤昭回头,就见云仙姑也就是黑寡妇站在后面,神色不善。 “叫你回去你自己又跑回来,神神秘秘不知道干什么。你翅膀硬了?还玩悬的?你看看那剑客,昨晚那一战你没看见么……” 黑寡妇说到这里,突然挑眉道:“你要救司立玉?” 汤昭笑道:“试试……” 黑寡妇眉毛竖起,道:“自不量力!凭你?你要趁着没人溜到房间里,把司立玉背起来就跑?” 汤昭道:“我当然不行,我有计划……” 我有什么计划来着? 趁着剑客出来,我潜进去,然后……背着司立玉就跑? “昭哥。” 听到这一声,汤昭放松下来,道:“你终于来了。” 黑寡妇也是一惊,看着眼前的卫长乐,道:“你怎么突然出现了?” 卫长乐含糊道:“我有隐身的方法。” 黑寡妇哦了一声,也不奇怪,剑术千奇百怪,隐身不算特别。她也没想到“消失”上去,因为她之前也不记得卫长乐这个人,不会觉得自己忘了他。 她疑惑道:“你既能隐身。自己进去把司立玉带出来就是,又和汤昭有什么关系?” 卫长乐叹气道:“我们之前是这样打算的。” 因为消失很强力,卫长乐本不需要趁着剑客出来才进去的,他本可以等着白发人入睡直接进去把司立玉也消失掉,让白发人一觉醒来就忘了司立玉的。 但是出了点意外,他顺利的进入之后,发现没办法把司立玉拉入消失状态。 在卫长乐手里,这把法器的消失状态是可以一直维持的,但仅限于他自己。他也可以把其他人或物带进状态,靠的是两个剑术。“强隐”、“漂没”。强隐对人,漂没对物。 当时让汤昭消失,卫长乐就用的强隐,很顺利在剑客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了。 但到了司立玉这里,卫长乐发现他的剑术失效了。具体原因不知道,不过很可能是因为实力差距,显然修炼到一定层次之后,对剑术有一些抗性。而卫长乐根基太浅薄了。 “后来我们想,可以让长乐催发剑器之后直接交给司老师。司老师可以适应剑法。” 之前司立玉曾在酒席上加持消失状态去各处刺探,只要握着剑。 但问题是,司立玉不天生符合剑法,没办法催动剑术,他消失之后,其他人就没法消失了,只有他自己能出来,其他人就得留下。 这是个极限一换一的问题。 所以他们的计划是汤昭进去,司立玉出来,汤昭藏在房间里,卫长乐在外面接应,拿到剑后再进去把汤昭带出来。 “就像一个茶壶装十升水,,一个杯子装四升,一个杯子装七升,怎么着能把茶壶灌满?我们琢磨了很久。” 黑寡妇哼道:“你们还很得意了?靠着这些小算计颠来倒去,是不是像玩游戏一样快乐啊?”她瞪着汤昭,道,“不管怎样,有一个忠告是刑极给你的。你的资质,永远也别暴露在剑客眼前。” “还有你,卫长乐,你们两个都要明白。一个有灵感的孩子对剑客来说,可不只能当弟子用。你们想过没有,连合阳县都有那么大的人口买卖,那些被当牛马卖出去的孩子,都是进大势力当后辈弟子的么?” 汤昭汗毛一炸,黑寡妇瞥了一眼院中簇拥着剑客的少年们,道:“只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会觉得把自家弟子塞给陌生剑客是好事。你们觉得这白头发来这里是好意?” 68 猜剑 上房有两间,外面那间是剑客睡的,里面那件安置了司立玉。 司立玉倒在一张草席上,依旧昏迷不醒。 偷偷溜进去的汤昭见此情景,心里咯噔一下。 倒不是司立玉状态凄惨,再惨惨不过昨天晚上,反而是因为他浑身血迹被洗净了不少,尤其脸上仿佛面具一样的血垢已经擦拭干净了。 会是那剑客擦的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耐心的人,而观里干杂活的只有汤昭而已,难道说这里除了剑客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他并没有见到,这屋里显然也没有。 事已至此,汤昭不能放弃,取出一个手环,给司立玉戴上。 手环是个蜈蚣形状,是那晚孙盛留下的,又被判官转送给他。 术器:百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免疫失控等负面状态。 司立玉戴上手环,蜈蚣背上那道剑痕肉眼可见的缩短,渐渐消失。 术器在生效,也在失效。 汤昭盯着司立玉看,唯恐剩下的一次机会挽救不了司立玉。 就见司立玉睫毛微动,接着睁开了眼。 眼球黑白分明,那层血色已经退了下去。 汤昭松了口气,这一件术器用得值。 司立玉陡然睁大双眼,似乎在回忆什么,但眼神一阵恍惚,然后又垂下眼睑,显得很累。 汤昭不能叫他睡下,把法器放下,轻声道:“司老师。” 司立玉看到了他,一惊,道:“你……” 汤昭想起他还误会自己在白发人手里,解释道:“我长话短说……” 当下几句话把他出来跟黑寡妇做任务,路遇司立玉和白发人战斗,然后现在用消失法器救他出去等等一股脑说了。 因怕他不肯放自己留在险地,汤昭故意催促道:“我们的方案已经很完善了,你跟我们走,回头找来检地司各位大人,还怕找不回场子?” 司立玉目光在汤昭面上一扫,轻嗤了一声,按住额头,道:“我现在很累,听不懂你的大计划,咱们一起出去。” 汤昭又解释道:“这个不行,你不能催发剑术……” 司立玉看着他,汤昭一愣,呆呆道:“你可以么?” 司立玉解释,道:“法器而已。只要不是与灵感方向逆冲,都可以用御剑术催动。所谓御剑术,就是驾驭剑的术。驾驭……当然就包含强迫之意。我们学习御剑术,就是为了催动不合契的法器。” 汤昭恍然,道:“原来如此!” 小了,他们的见识小了。 原来司立玉能催动剑术,害得他们费了一晚上的劲! 如此就简单了,只要司立玉带着他一起出去就好。能够一口闷时,汤昭也不是非要用几个杯子装水。 司立玉拿过法器,汤昭瞬间看不见他,也想不起他了。 还不等他圆自家的逻辑,司立玉突然出现,法器掉在地上,一手撑住草席,一手按住额角,神色狰狞。 汤昭反应过来道:“怎么了?我现在已经消失了吗?” 司立玉眉梢眼角不住抽动,道:“我……集中不了精神了!” 汤昭懵然道:“意思是……你太累了吗?” 司立玉摇头,用手按住额头,道:“不,不,我永久的失去了一部分精神……还有意志。没办法集中精神,很涣散,我没办法御剑了……我废了?!”说到最后,他声音嘶哑中带着几分呜咽。 汤昭心中发凉,道:“怎么可能……啊,是剑术吗?是那家伙的剑术吗?” 听到“剑术”两个字,司立玉从逼近崩溃的状态渐渐平静下来,喘着气轻声道:“对,剑术,剑术而已。他的剑术是……是什么?肯定有解。” 汤昭道:“我去查探一下?”他还真能查探,他的眼镜应该可以在近距离“叩剑”,再加上消失法器,可以无声无息靠近,正适合去探查剑。 司立玉反手抓住他,低声喝道:“扯淡,你疯了!你看能看出鬼来。别去,我们想一想……昨天你看到他的剑象了么?” 汤昭道:“剑象啊……” 是罐子一样的东西么? 汤昭努力回忆那白发人的状态,除了真提着一个罐子,好像身上并没有其他的地方? 司立玉道:“他只是一个剑客,剑象不能凝实。但全力释放剑术,会绽放剑象——就是这把剑将来显化之后的形象。”他以为汤昭一无所知,觉得自己解释得说不清楚,现在又思路不清难以解释,道,“你有没有看见他放剑术之后,在空中凝结出具体的形象?可能是禽兽,可能是器物,乃至于天气或者鬼怪……” 汤昭依稀那人出剑闪动白光,似乎有变成某种形象,但是没看清,绞尽脑汁的道:“我觉得是一种动物……白色的……动作特别快……嗯嗯……” 司立玉眉心紧锁,道:“你既记不清,说明剑象没有真正出现,也说明他打我很轻松,不必全力以赴。我终究不能和剑客抗衡,超常爆发也不能。可惜,幻象能帮着我们猜他是什么剑。你跟我说一下,昨天你旁观他用剑术有什么效果?我中剑有什么反应?” 这是分析剑客的正规流程。剑客对战,情报极为重要,检地司有专门分析各个剑客剑意、剑法、剑术的分部,一般的吏员也得学会根据情报进行分析。 汤昭定了定神,他觉得现在应该先撤退为要紧,剑术什么的以后再猜也不迟。但司立玉情绪有些不稳,眼睛又开始如昨晚一般弥漫起血丝,汤昭不便刺激他,只得随着他细数道:“昨天晚上……他应该用了三次剑术。” 第一次他用剑把司立玉的血色利刃打成了虚影,然后倒卷回去。 第二次他对司立玉连出两剑,让司立玉突然晕倒。 第三次,他一挥剑,司立玉没了,然后又一挥剑,司立玉又出现了。 最后一次好像是剑术不成功,后来那剑客嫌弃的说:“太重了……” 汤昭绞尽脑汁,把他注意到的细节一一复述,看着司立玉。 司立玉目光转动,似在思考,但时不时会变得茫然,显然不能集中精神对他分析判断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你怎么看?” 最后,司立玉不得不无奈的问汤昭。 我其实是想用眼镜看。 但看司立玉状态越发有崩溃的趋势,汤昭还是道:“他这应该是几个不同的剑术吧?” 司立玉道:“当然是,正式的剑客肯定有不同的剑术。推测具体剑术是没有意义的,要往根源上推测,所有的剑法都是剑意的延伸,剑术又是剑法的延伸。至少要推断到剑法一级。哼,他只是个剑客,可能还没有剑法,还是推测剑意。” 汤昭沉吟道:“剑意的话,我觉得可能是掠夺?” “掠夺?” “你看每一剑你都损失了一部分。第一剑,他掠夺了你剑术中的能量?第二剑他掠夺了你的……是不是魂魄?我记得他那招剑术叫‘失魂’。” 司立玉摇头道:“区区剑术,焉能触及魂魄?他叫失魂可不是真的失魂。剑术名字都是自己起的,叫毁天灭地也行。” 汤昭反应过来,道:“是了,可能是取‘失魂落魄’之意。精神恍惚,意志涣散,他可能掠夺了你的意志,第三剑你人都没了,他便掠夺了你这个人……” 等等,那还能叫掠夺吗? 司立玉揉着太阳穴,道:“你用掠夺,这个词包含着损人以利己的意思。但是看来,他并没有把掠夺的能量也好,意志也好给自己用,而是贮藏在剑里。” 听到“贮藏”这个词,汤昭愣了一下,想到了平江秋。 如果剑意同样是贮藏,那他入室夺取罐子是有什么意义么? 掠夺? 司立玉道:“拿过来,关起来,包括人。与其说掠夺,不如说绑架。” 汤昭回过神,道:“绑架也有交赎金这一环呢,照你这么说,不以勒索钱财为目的,不妨说他是非法拘禁。” 司立玉瞪了他一眼,显示是觉得他无聊,道:“我们先这样猜测,他掠走了别人的东西,存在他那把剑里。包括我的精神……” 汤昭嗯了一声,道:“要夺回你的精神,需把他的剑折断?” 司立玉道:“你要能做到也行。” 汤昭道:“您继续。” 司立玉道:“他嫌我重,就把我放了。说明他剑里能藏得东西有限。之前他吸收了我的攻击,也即刻放出,想是为了不增加负担。” 汤昭明白了,道:“那就需要让他拘禁些更贵重的东西,把空间占满,就能把你的精神还回来了。” 等等,白发人的空间小吗? 平老头的罐子空间可是很大呀,藏起东西来简直无穷无尽。 这么想想,他很危险啊。 难道剑意相近的剑客之间真会有什么残酷竞争么? 还有一个汤昭没说出来的忧虑:最好白发人不想得罪死检地司,或者觉得司立玉有利可图,没把司立玉的意志随手丢弃。 不管怎么说,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汤昭劝道:“咱们已经找到了方向,现在不妨先撤一步。你状态不好,我又没趁手的家伙,计划也没制定好。咱们也逃出去再从长计议。” 司立玉道:“我出去,你留在房间里往哪儿藏?” 汤昭目光斜斜看向角落里一个罐子,道:“我身材小,哪里不能藏?” 司立玉也看见了罐子,若有所思,接着也不废话,果断道:“也好,你先藏起来,我去去就回。白发剑客……我要他死。”一伸手,将剑握在手里。 汤昭一阵茫然。 他干什么来着? 紧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罐子。 对了,他偷偷溜进来找老朋友来的。 来到罐子旁边,他仔细端详,是平江秋没错了,还是之前藏在他床底的花盆一样的造型。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似乎是…… 瓶口多了一圈白色的细丝? 那是什么? 白色的……头发? 汤昭谨慎的没有去碰触,轻声道:“先生,我方便进去吗?” 这时,一个纸团从罐口跳出。 汤昭登时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时的纸团邀请,微微一笑,打开纸团,上面写了几个字: “找……判官……救我?!” 汤昭双目圆睁,手指收紧。 这时,外面忽然喧闹了起来! 68 离火 白发剑客坐在梅花树下。 这个时节,梅花未开,只有歪斜盘绕的枯枝,就像剑客头上的白发,凋零又寂寞。 众少年少女站在他面前,心中惴惴不安,但多年的教养又让他们强撑着,不露出怯色。 白发人目光扫过这些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嘴角上挑,难得露出笑意,显示他心情很愉悦。 至于为何愉快,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 他随手指了最前方一个少年。 那少年面露喜色,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小人午河庄氏庄年,拜见剑客大人,剑客大人一向安泰?” 裴守静蹙眉,这庄年话太多了,不等剑客问就开口,看来自己说的话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白发人道:“你家给你带了什么?” 庄年一怔,没想到白发人上来就问这个。 家里把底蕴给他带上,当然是不怕给剑客看的,甚至还期望剑客见他们家有重宝高看一眼。可是他心里觉得,那白发人怎么也要先问他的出身,再考校他的能耐,再探他家的家底,最终才看底蕴。 怎么前几步都不走,直接看宝物? 会不会太……庸俗了? 他这样腹诽,可不敢失了恭敬,从怀中取出匣子,躬身道:“这是家族祖传青藤剑。” 打开盒子,只见一把四尺长的剑,剑身泛着幽幽青色,剑身上的纹路好像是细藤缠绕在一起。 白发人伸手一抓,把青藤剑抓在手中。庄年脸色微变,忙低下头。 要知此剑是家族至宝,庄年身为嫡系继承人又有资质,在家中地位前三,也不能随便碰触,何况外人?只是家族规矩在剑客面前不值一提,庄年只有低头闭嘴。 白发人把玩一阵,道:“一重法器?” 庄年没法回答,他依稀知道自家这剑是法器,但法器的分级可不知道。但他听着觉得“一重”不算高等,总觉得配不上自家法器的身份,要知道他小时候可是亲眼见过自家法器的神奇的。 白发人并没有归还,反而随手将法器放在旁边一个匣子里,继续问下一个少女,道:“你带什么了?” 这些少年男女一一上前奉上带来的剑器,基本上都是法器,连裴家也让裴仁虎带来一把新的法器。这些家族里是不可有真正的宝剑的,就算有也不会带出来,带出来也用不了。且宝剑太挑剑客,不能用御剑术强持,无人能驾驭还不如法器实用。 只有一个少年带来的竟是一把真术器,虽然打造十分精良,但终究差着境界,众人用各色眼光看他,看得他面红耳赤。 要知法器必是剑侠的剑才能制造,比术器稀罕得多,威力也大得多。然而术器不能留存太久,一定时间后便归于平凡,而一把法器则可以长存,至少百年不会损坏。因此天长日久的积累下来,世上的法器也不算太少。他们这些家族豁出去一部分身家,终究能弄到一把作为底蕴的。拿术器当底蕴,有些不上档次了。 “这把法器有意思。”白发人看了一圈,最后留意一把鲜红色的剑。 那把剑乍一看是鲜红色,多看两眼,只觉得红中又带白色,红色鲜艳似火,白色纯净如光,剑刃上仿佛有火焰在跳动,瑰丽神逸,不同凡俗。 王诚略仰了仰头,道:“这是我家祖传法器——离火剑,印自上古神剑,虽是法器,威力并不差于寻常权剑乃至……” 白发人淡淡道:“确实是一把古剑。听你说话也有些见识,你看过古剑谱?” 王诚道:“晚辈没有见识,但是家祖曾有幸看过剑谱残本,看到过那南明离火古剑图影,一直念念不忘。说我家不出剑客便罢,若出剑客,最好能找到古离火剑。” 白发人道:“你想持古剑?好大的胃口。如今天下的古剑剑客寥寥无几,每一位都是一方之尊。” 王诚道:“若古剑不现世便罢,若现世,剑客为什么不是我?”这句话朗朗有声,他们这等世家子弟,不管性情如何,绝不缺乏自信。 白发人用正眼看了他,道:“有志气。你能御持法器?” 王诚道:“当然。” 纵然他的家族没有完整的剑客传承,一些常识还是懂得。倘若王诚连法器都不能御持,还要靠御剑术强持的话,那什么成为古剑剑客的话就不是豪言壮语,而是梦呓笑话。 见白发人示意,王诚一伸手,把离火剑握住。 剑,瞬间燃烧! 原本如同火焰跳动的剑光真的跳跃了起来,三尺剑刃爆发出七尺长的焰光,焰心鲜红,越往四周越白,那一抹在风中跳动的焰尾已经变得纯白,超脱了火的温度,就像最强烈最明亮的光芒。 周围少年感受到了高温,纷纷后退,站在几丈开外犹自燥热,好像自己都要爆燃起来。 白发人盯着跳动的火光,又看王诚的左手,他的左手掐的很工整的剑指。 不是御剑术。 没有催发剑术,就有这样的威势,王诚和这法器很配。 法器是剑法的影子,王诚能够御持法器,说明他的天赋方向与剑相同,将来那把古剑放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也极有机会获得认可。 当然不是肯定。剑挑剑客有时候是带点玄学的,有时候甚至不是挑天赋最强的人。 王诚持着剑,炽热的火焰几乎卷到他身上,却没有伤害他分毫,他神色激动,额上青筋暴起,道:“我要——出剑了!” 剑客道:“出吧。持剑的人当然想出剑,何况是认可自己的剑。” 他神态平静,其余人却再度退了几步,看他手上那道火,怎么看怎么危险,他要来一个横扫,这院子里的人谁抵得住? 王诚神色专注,长剑指向前方,突然大吼一声,一剑挥出! 一道鲜红的火光劈下,热浪向两边狂卷,周围的空气被摩擦出了焦糊味。 剑光长达数丈,横切了整个院子,院中几株梅花甚至没等火光掠过已经烧成了焦炭。 剑客正坐在梅花树下,看到火光迎头而来,略微皱眉,剑微微出鞘,些许光华闪过,将周围火光尽湮灭。 火光熄灭,庭院的土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焦痕,正面的院墙上也有烧焦的痕迹。所过之处草木早已化为灰烬,连墙上的枯藤都已经被烤干。 王诚看着自己的杰作,兴奋地喘着粗气,虽然全力之后浑身酸软,几乎就要跌倒,但强撑着站直了,绝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表妹撑住,他往裴守静那里看去,想要看看表妹看到自己这惊天一剑是什么反应。 这一眼,正看见裴守静愤怒地瞪着自己,眼中的怒火烧起来快赶上刚刚的剑光了。 王诚愕然,心想:她怎么生气了? 这时,人群中的庄年抢出来,指着王诚大骂道:“王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剑客不敬!刚刚那一剑你往哪儿劈呢?虽然剑客大人不会被你伤到,可是你胆敢向他出剑,莫不是早有怨恨之心?!” 王诚被他骂愣了,紧接着来不及愤怒,便是一阵惶恐,他也是世家弟子,勉强说一句钟鸣鼎食,深知有些事情不是没有造成后果就可以做,而是极大的禁忌,比如向高位者挥剑。 倘若不是一时上了头,他本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他几乎想要立刻撤剑躬身赔罪,甚至磕头赔罪也可以,家里早教育过他,对待真正的上位者,卑躬屈膝不算什么,保存自身才是第一。 这时白发人道:“很有趣。十分大话中也有一线可能。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王诚一震,宛如绝处逢生,接着欣喜若狂:难道说这剑客看好自己,要给与自己好处?机会,是说他知道剑的下落要指点自己去找吗? 白发人道:“你站到守静旁边。” 王诚轻飘飘的来到裴守静身边,先高傲地瞥了一眼芸芸余子,又小心翼翼地看向裴守静,想看看她的怒气消了没有。 就见裴守静脸上已经没什么怒意,但是还是很凝重,似乎带着一些……担忧? 白发人似乎失去了和别人说话的兴趣,剑轻轻一挥,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儿。 没有人看出这女孩儿是怎么来的,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了她。 那女孩儿看来瘦瘦小小,穿着整齐的细布衣裙,容貌清秀,头发却是灰白色,就像燃烧过后的灰烬。 女孩儿出来,向白发人行礼,道:“幸先生。” 白发人嗯了一声,伸手指向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众家族弟子所有的法器。 “明镜,看上什么随便挑。” 69 选择 火焰烧尽了院中草木,院中只余下四面八方来的冷风。 众少年在冷风中发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盘中那些法器,不是……我们的吗? 王诚张了张口,裴守静一动,按住了他。 王诚这时可顾不得什么表妹的纤纤玉手与自己肌肤接触之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这里,这剑客,这一切似乎跟他想的不一样。 众少年也在怀疑,直到那灰发女孩儿真的在盘子里挑挑拣拣,才确认有些事情不是他们想岔了。 虽然惊怒,但竟无人开口质疑,一时鸦雀无声。 灰发女孩儿挑好,拿起一把青色的剑,道:“就这把。” 她拿起的一瞬间,剑身扭动起来,化为无数细细的藤条纠结生长,枯木逢春,生机勃勃。 庄年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这是我庄家的青藤剑!你快放下!” 灰发少女明镜被他的气势一震,手中的剑垂下几分,但那些藤条依旧不住的盘绕,甚至绕上她的手指。 白发人欣然看着她,道:“喜欢么?” 灰发少女懦声道:“喜欢,可是……” 白发人温言道:“喜欢就好。喜欢就拿着,如果有人质疑你,你要怎么回答?” 灰发少女怔怔道:“我……应该说……” 白发人道:“你可以说;‘什么你的我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剑认得是谁?’” 饶是庄年也知道不该惹恼剑客,也知自己如同蝼蚁,可事关他家族宝物,哪怕浑身大汗,也提高了声音,道:“阁下,我知道你强大,可也不能不讲道理吧?这明明是我家传下来的法器,在我高祖手里曾青藤万条,威震八方!你们不能强抢吧?” 他额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抢回剑,但始终不敢踏出一步。 “你们……”突然,他回过头,对着其他少年道,“你们看,这是明抢啊,他抢了我的,难道就不会抢你们的吗?” 没有人呼应他,众少年心中除了惊惧,就是几分庆幸——幸亏他拿走了庄家的青藤剑,这样就不会拿我们的了。 白发人仿佛没看到庄年的吼叫,继续对明镜和蔼道:“选一个就够了吗?” 明镜低声道:“够了,我只亲近它。” 白发人点头,道:“真棒,这就找到自己的方向了。”随手一卷,将所有的法器都卷在袖子里。 众人仿佛跌落地狱,瞠目结舌,心中只想: 他竟然全都要! 几个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张口欲喊,就听有人道:“别吵!” 说话的竟是十来岁的裴仁虎。 这小胖子竟紧绷着脸,严肃的像个古板的中年儒生,大声道:“你们别吵,打扰了大人怎么办?” 众人被他指责愣了。 裴仁虎振振有词,道:“世间尊卑有道,卑者从尊,天经地义。此地以剑客大人为尊。生杀予夺,尽归于他。我等只需安分顺从即可。你们还要反抗吗?退下,退下!” 裴守静听得“尊卑有道”几个字一出,瞳孔微缩,看向那白发人,怎奈她的位置只能看到那人的白发,看不清表情。当然看清也没用,白发人几乎没有表情。 王诚心想:这小子倒有城府,沉得住气,和那几个蠢货不同。他知道他们加起来打不过剑客,不乖乖破财免灾还能怎样?乱吵乱叫,拿不回东西只怕惹恼了剑客,落个人财两空。 他说的当然是缓兵之计吧?不会是真有人从心里这么想吧? 白发人霍然站了起来,白发自然垂下,又被风吹得微微飘起。 在他身边恭敬侍立的明镜突然退了一步,手中青藤乏力的垂下。 “尊卑有道,生杀予夺,说的真好。”他缓缓踱步,来到众人面前,他本身就高,这些少年男女又没长成,竟被他的身形遮住了阳光,全缩在阴影里。 “明镜,你听见了么?”他这样问着,却没回头看灰发女孩儿,“只要成为剑客,只要强大,做什么都可以。夺走他们的一切,他们还会主动为我们解释。” 他这话似乎在笑,但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寒意。 裴仁虎只觉得不妙,但他想不明白哪里有问题,他年纪太小了,只读过书,没经过事,所以只有茫然。 他只觉得头顶一沉,一只大手按在他头顶,道,“你看看,这些朱门大户都教小孩子些什么?弱者低头认命,强者为所欲为,比如这样——” 说到这里,旁边一个少年目光瞪大,突然失去了焦距,倒了下去。 “或者这样——” 又一个少女都断了线的木偶,扑通一声倒地。 “这样、这样……” 一个个少年男女倒了下去,伏在地上生死不知。只有裴仁虎被按在原地,浑身发抖。 这一刻,什么经典,什么书礼,全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他甚至想不起问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这么顺从了,剑客还不满足,还要他们的命? “还有你——” “等等!”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阁下,他不懂事,请你饶他一次。他是我弟弟。” 这一刻,裴仁虎突然涕泪交流,呜咽道:“姐姐!” 裴守静上前几步,恳求道:“剑客阁下,他只有十一岁,是个傻瓜。他说的其实不是他想的,都是他爹怎么说,他学舌而已。他什么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只是喜欢大声嚷嚷。我们小的时候都这样。你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绕过他一次吧。” 王诚一个激灵,想要附和表妹几句,舌头有些僵直,发不出声音,只呜噜呜噜几声,跟着点头。 白发人缓缓转头,按着小胖子的脑袋,道:“哦,你说他胡说八道。我虽然强大,但不能为所欲为?” 裴守静摇头道:“我也没有想法,我也是愚蠢的小孩子。只求你放过他。” 白发人道:“明镜,你说呢?” 那灰发女孩儿犹豫一下,点点头。 白发人摇头道:“你也没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个个都这样愚蠢。好,我可以放过他,要你自己来换。” 裴守静道:“我?” 白发人道:“你跟我走,我要你做一件事。如果你不走,我就带走他。”他揉了揉小胖子的头发,“其实我一开始就找得是你。不过日常看来,你还算顺眼,我又心软,想放过你了。现在你自己做个选择吧。你,还是他。” 王诚心中一沉,敏锐的感觉到,这件事一定非常危险,甚至有死无生,他越发后悔来这里,本拟奉承一位强者,没想到此人从一开始就怀着如此恶意。 不难想象,他们少年送上门时,那剑客一定肚子里大笑,竟有些蠢货连人带财一起送上门来,还有意外收获。 此时他别无他念,只想自己能全身而退,如果可能,表妹也能活着。 他颤颤巍巍低声道:“表妹,不要答应。族弟而已,又不是……又不是亲弟弟。” 白发人看着他,道:“本来你也可以。但你竟放豪言要做古剑客。好,我就给你个机会,叫你活着,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 王诚这才知道,所谓给个机会可不是要给自己什么机缘,只是饶过自己一条命罢了,而且这是独属于自己的好运。 其余人连命也没有? 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说自己这几个家族曾经得罪过此人,他成了剑客回来报仇了么? 也不是不可能,身为地方豪绅,得罪的人并不少。虽然直接得罪剑客不可能,但这剑客成为剑客之前呢? 他转头看向裴守静,再次用眼神提醒她不要做傻事。 白发人道:“怎么?你的决定是?” 裴守静低头道:“我……” 王诚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岂能——束手待毙!” 她高高抬起头,呐喊着,向前直冲,手在腰间锦袋一抹,银光闪烁! 权剑——出鞘! 上架感言 本书要在3月11号上架了。 怎么说呢,百感交集吧,成绩马马虎虎,算是我这个笔名中比较差的成绩了。虽然这已经是大家鼎力支持,甚至额外溢价的成绩了 时隔八年重新写作,感觉有点跟不上时代了,可能是年纪大了,适应不了现在的脑洞流了。现在要没有新奇的想法,真的很难吸引读者。 当然,我自己固有的毛病也没改过来,节奏慢、对话长、喜欢绕圈子之类的。我自以为这些年文笔精炼了一些,尽量删除一些没用的赘余,让文不那么跑题,但看来进步不大 但离人还是喜欢写作,要是没有热爱,也不会八年之后依旧拿起笔了。 创造自己的世界,无论如何,是一种奇妙美好的体验 这本书我会写完,感谢大家继续支持,希望放下笔的时候,对书中人,对读者,对我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上架第一天会万字更新,500订阅会加更(等等,不会没有加更的机会吧?),谢谢! 《剑众生》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0 梅花,火焰与鱼(上架啦,求订阅!求票票) 银光闪烁,梅花盛开! 瞬间,裴守静手中绽放出一朵五瓣梅花,化为一把巨大的—— 八棱梅花亮银锤! 硕大的锤头比少女的脸还要大,在空中带起两道烈风。 “一锤——撼山岳!” 巨锤携着开山裂石的巨大力量,往前冲撞,周围的风被排开,发出了刺耳的轰鸣声! 裴守静的婀娜身躯被银光包裹,耀眼非常,与银锤化为一体,仿佛冲向千军万马的盖世猛将,气势一往无前! 白发人被巨大的气浪迎面撞击,也不由退了一步,长剑格挡,发出了铛的一声。 交击中,他连退了几步,脚下步伐都乱了。 纯比力量,他大败亏输。 裴仁虎就在左近,因为裴守静运力精准,他没被打中,但也被劲风吹得翻到,在地上连续滚了几个跟头,一直滚到院角。 裴守静稍稍落地,喝道:“还不快滚!” 此时她身上的银光已经不再流动,而是凝固在周身,化作一环环银色光环,如锁子银甲一般将她周身护住,胸口一片银光更如铠甲的护心镜。 手持银锤,身披银甲,气吞龙虎,她是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裴仁虎张了张口,抹着眼泪道:“姐姐……我……” 王诚在旁边叫道:“还不快滚,你个废物留在这里干什么?” 裴仁虎脸色发白,哭着掉头跑了出去。 裴守静微微侧头,向王诚点头示意。 王诚心中一热,想说:“我跟你并肩战斗。”一时说不出来,手中离火剑喷了几丝火星。 白发人不在意裴仁虎,反而看着裴守静手中的银锤,道:“你的剑?权剑?” 裴守静朗声道:“裴家,裴将军剑!” 裴将军!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这是裴家自先祖一代代留下来的权剑,裴家子弟持剑此发挥威力很简单,只需要有裴家的血脉和与先祖一样流淌在血液中的勇气。 裴守静可以,从小就可以! 白发人点头,长剑如白虹,中宫直进,一道白色的剑芒笼罩在剑身上。 裴守静毫不闪避,同样锤举向前,锤顶上的梅花痕迹仿佛要在银光中盛开一般。 “两锤——断江河!” 亮银锤陡然膨胀了数倍,仿佛车轮大小,银光更比锤又大了百倍,一圈圈环绕在锤头,无数气劲更环绕在外,如龙卷风一般向前推动,碾压四方。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气势! 这种气势,即使有山岳河川在前,也会被压倒中断! 锤影所压之处,土地凹陷,屋倒墙裂,碎石和残骸四处乱飞,即使只是被劲风扫到,合抱粗的大树也根基摇动,枝条震落,草木皆伏,仿佛大风过境。 白发人在银光中挥剑,只是他的剑闪烁的也是白光,淹没在漫天银光中,毫无声势,他的身影在银光中跳跃而起,反手刺剑,身子冲入光中…… 能胜么? 王诚看不清楚,他心里觉得,胜过白发人大概不可能,但能把他逼得一定程度,不得不让步,自己再帮着转圜一下,也许就能全身而退了。 终究还是不能指望赢啊! 银光散去,裴守静神色端严,此时银光已经不止附在她的身上,头上也盘着一团银色,遮住了她如云发髻,如同银盔。周身的气势越发锋利无匹。 另一边,白发人露出身形,他正站在一堆废墟上——那堆废墟几个呼吸前还是一间屋舍,这小小道观经过连番摧残,大半院落已经成了白地——一手持剑,一手掐诀,白发飞舞,多少带着几分狼狈。 但是一点伤痕也没有,衣衫也没有破损。 不中用! 王诚心往下沉,放弃了取胜之念。凭表妹肯定是不能战胜了。 那么,加上自己呢? 他立刻想起自己刚刚志得意满的那一剑,他激发出从没有过的强大火焰,连梅花树都焚烧殆尽,白发人好像……剑都没有出鞘。 不行,加上自己也不行! 他不由懊悔:刚刚赶走裴仁虎的时候,自己要是也跟着出去就好了,想来那时多走一个人也无人在意。现在都杀红了眼,自己再走不引人怀疑吗?万一剑客给自己一剑…… 他目光一转,看到了另外一人。 对了,可以…… 轰—— 战斗爆发,即使是裴将军剑也不能连续施展强大剑术,裴守静凭着权剑加持强大的力量,奋身而上,与白发人交战。进站中,巨大的锤头依旧占有优势,微微调转方向就将对方全部进攻封死,自己进攻也能横扫一大片,只不过费力。 对于权剑使,尤其是裴守静这样天选的权剑使,力量的极限在裴将军剑上,唯有身体的负担是自己的。她专注于战斗,没有任何退却之意。 与此同时,王诚也动了。 他剑刃再度流火,猝然劈向了灰发女孩明镜。 明镜一惊,本能的持青藤剑迎上。那郁郁青藤碰到了红中带白的火焰,忽的一声,竟被点燃!她举着一个火炬,眼见火势蔓延至自己这边,眼看就要烧到脸上,惊叫起来。 就听一声呵斥,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王诚本能的用剑一迎,突然浑身乏力,噗通一声,趴倒在地,手中离火剑掉落,顺着地面滚出去老远。 耳边又有风声响起,不必抬头也知剑光又临,王诚抱着脑袋,心想:“我命休矣!” 又听得一个女声叱咤,一道银光闪过,发出铿锵之声,剑气登时消弭。 是表妹救了我! 此时,他没有丝毫绮念,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瑟瑟发抖。 白发人懒得再看地下那团瑟缩的废物,对对面的裴守静道:“这等色厉胆弱,欺凌弱小的废物,你也要救么?” 裴守静手中持着一团银光,只是不再是梅花亮银锤,而是一张银胎犀角弓,她就是用这张弓射出来的箭救了王诚一命。 这把弓也是剑,依旧是裴将军剑!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依旧是裴将军! 裴守静冷声道:“兵者,诡道也。论战争,你我是敌,攻敌所必救,何错之有?若论人品,欺凌弱小,你难道做的少了么?你还配指责别人么?” 白发人摇头,道:“你果然也是卑劣之徒,我就知道。因为你流着肮脏的血,一时看着干净,拨开来终究是脏的。果然不该对你们这等人心存期望。而这个废物,更没有丝毫优点。就凭他也配妄想持古剑?明镜,把离火剑收了。” 明镜答应一声,扔掉了还滋滋冒火的青藤剑,去拿掉落在外的离火剑。 裴守静冷眼看着,眼前交战,区区离火剑已经毫无分量,她犯不上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分神。 离火剑掉落在仅剩的两间精舍的台阶下,明镜弯腰去捡,突然,一只手先抢先握住了剑。 明镜一怔,抬头去看。眼前出现一个道童,五官俊朗,似曾相识。 有不速之客出现,白发人也是一怔,裴守静更是惊道:“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还出来了?!”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就见他露出惊喜交集的灿烂笑容,轻声道: “终于……我找到了!” “裴姑娘!”他提高了声音,“你让开些。” 裴守静一愣,跟着退开。 五指握紧,汤昭提起了离火剑。 光焰——爆涨! 如果说王诚握住的是一道火焰,汤昭握在手里的就是一轮太阳! 纯白色,没有丝毫杂色的火光腾空而起,骤然蹿上了高空,耀眼的光芒照的方圆数十丈连影子也没有。 光焰在跳跃,在欢呼,而剑在兴奋! 感受手中剑与自己如血肉一般连接在一起,汤昭已经不用问,不由叩,就知道自己旁观时隐隐的感觉没错。 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所谓方向,一见,便知有缘,能持,必是有份! 眼镜的镜片闪过无数文字,他已无心再看,也不用看,当他握住属于自己的剑,他自然而然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剑法,朱雀火——” 轰! 火焰再度升腾,爆发不可逼视的巨大火焰卷向白发人,白色的光焰中,似有一只身姿翩然的火红巨鸟,在火焰中舞蹈! 南明离火,是朱雀之火! 刹那之间,白发人已经被火焰卷起,白发几乎被火焰撩的发焦,他再不能平静,持剑暴喝道:“纯阳,给我——封!” 剑刃向下劈去,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剑刃上飞出,形象凝实,再非虚无的白光。 那是剑象! 剑象一出现,就正面迎上铺天盖地的火焰,夷然不惧! 与此同时,剑刃展开,一些难以察觉的混沌气团被悄然放出,又分为几团各奔东西。 有一部分分散到地下的许多少年身上,有几个少年手指立刻开始动弹,另一部分则悄无声息的钻入后面那座幸存的小屋中。 光焰狂舞,过了好久才熄灭。 裴守静适应了好久,才摆脱了视野的一片雪白,看到了悬在空中的白发人。 他的白发还在狂舞,比之前似乎短了一些。神色狰狞,似欲噬人。 在他身前,一道成形的幻象不住地游动。 那是一条白色的鱼。 71 纯阳(第二更) 细长的白色鱼眼珠乌黑,灵活的在空中游动,仿佛留下一条条白色的轨迹。 鱼……是鲸吗? 汤昭脑中不断分析着,如果是鲸的话,剑意可能是鲸吞,和他们之前的猜测很相近。 不过,这瘦长的白鱼说是鲸也太勉强了吧? 白鱼,黑眼……还有那眼熟的细长弯曲的姿态…… 不会吧? 汤昭脑中出现了一张黑白分明的图——太极图! 太极图,阴阳鱼。 玩的这么大吗? 以太极图的一半白鱼为幻象的剑会是什么剑?太极剑? 不,刚刚他好像说——纯阳? 阴阳两分,白鱼是纯阳,也说得过去。 只是太大了。 敢叫这个名字,就算是真的离火剑来了也比不上吧?那白发人当真有如此气魄,能驾驭这种剑? 汤昭想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法器。这褪去红色转为纯白的剑正在鸣叫,显然是极兴奋——它与汤昭竟如此配合,发挥出这样前所未有的力量。 “对不住了,朋友。” 汤昭虽然第一眼看见这法器就心中悸动,潜意识里渴望得到,但真正握在手里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巨大的快乐之中。 不拿到这把剑,他不知道剑与剑客是如何互相挑选的,拿到了就懂了。根本无需特意选择,一眼钟情便能执子之手。 法器的力量自然而然流到他身上,他的意志水到渠成的贯入法器中。 双方本来该如鱼得水,先互诉情肠,再心意交通,最后才能渐入佳境,成就天作之合。 可惜,当时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机不可失,他趁着白发人没防备,骤然激发了法器的最大力量。 剑法——全力爆发! 他知道这未必伤得了剑客,但能让对方全力抵抗,释放剑里拘禁之物就达到目的。 不知道,成功了吗? 不管成不成功,他都没办法再爆发一次了。刚刚那次甚至已经超过了法器的极限,也超过了他的极限,双方都要休息一阵。 可惜啊,还没有怎么并肩作战呢。这样简单粗暴,不知会不会破坏感情? 白发人在白鱼的环绕下静静漂浮,神色平静,无喜无怒,似乎与世界隔离,盯着汤昭,道:“哦,是你。” 汤昭道:“哦?阁下认得我,我们素未谋面吧?” 白发人淡淡道:“无需谋面,一见已知是你。我这次下山有两个目标,一个达到了,另一个也近在眼前。”他瞥了一眼裴守静,道,“本来我是想找你的,因为找不到你,只得退而求其次,本来以为这个替代品还不错,但看到你我便知道,果然还是要找你。” 汤昭道:“这么说,你见了我,确认我果然值一千两银子?” 白发人道:“一千两算什么?你不以俗物计价。至少也值三条命。你留下,其他的人都可以走。”他说话时,白鱼在空中留下一个个白色的幻影。 他给出的选择,和之前给裴守静的如出一辙,自始至终,他都自信非常,仿佛他自己是这世界的中心。 汤昭微一扬头,道:“裴将军,你怎么说?” 裴守静手中银光又幻化成大锤,身上点点银光好似五瓣梅花,在风中盛开,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你我联手并不落下风,岂能将大好局势拱手让与他人?” 汤昭笑道:“壮哉,裴将军!当时我还奇怪你那和梅花有关的剑到底是什么剑,原来是八棱梅花亮银锤,果然很配你。” 裴守静微微一笑,就和当初在梅花树下听到汤昭夸赞一般欣喜,道:“刚刚的火焰很漂亮。” 几人说着闲言,突然一起肃然,白发人和裴守静同时喝道:“起阵——” 一个白色的圆环在从空中降下,自上而下,化为白色的高墙,把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与此同时,众人脚底盛开了数朵梅花,银色的梅花分为五瓣光华,不住流窜,将八方封锁,每人周围层层间隔。 “阳封——” “梅花——” “大阵!” 以阵对阵! 两人互相对峙,以自己为阵眼布阵,阵法已实实在在的交战在一起。 虽说都是阵法,其实完全不同。梅花阵是脚下无数梅花花瓣流动,化作一个个小小的阵法封锁八方,翻滚着控制四周。而阳封阵正好相反,阳鱼化作的白色高墙一圈圈旋转,不住往中心收缩,一点点推进,无可阻挡。 这灵活与强压的对抗,恰如刚刚巨锤对阵细剑,只是力与巧的双方倒转,现在梅花反而是灵活的一方。 而汤昭,在两人起阵的刹那以流火化了一双翅膀,瞬间起飞。 刚刚几人闲话时,汤昭就察觉他们都在拖延时间,在酝酿大招,他倒也想加入,可惜没有大招给他酝酿,最大的招数他已经放完了。 好在他也想拖延时间。 他第一时间给自己用火焰制造了个翅膀,这也不是什么剑术,掌握法器之后,法器产生的火焰就可以随他控制,随意变换形状,一对翅膀而已,不算什么。 不过翅膀也不代表能飞起来。好在他得到陈总的教诲,深知“力大砖飞”的道理,以翅膀大力拍打产生热空气,自然就托着他上升了。 也可能不是这个原理,但反正他飞起来就是了。 悬在半空中,他暂时脱离了两个阵法的绞杀一线,全力运转法器,操控更高温更强大的火焰。 火焰颜色越白,温度越高,他早就发现了。现在他觉得纯白火焰还有可以再提升的地方。 一个个纯白色的火球在他身边浮动,没有任何形状,只是安静的燃烧,汤昭渐渐进入了空明状态,调动全部的精神力去经营空中的火焰。 渐渐地,他的心神已经不完全的空明,而是进入了神鸟沥火诀状态,他心神沉浸,看到了火焰在燃烧,火焰中一片金色的羽毛…… 多日来,他所看到的仅仅只有一片金色羽毛,但在握住离火剑观想的瞬间,火焰似乎燃烧的特别剧烈,那烈焰中的神鸟不住舞动,露出一片金色的翅膀。 现实中,纯白火球中央,出现了一道道金色的影子,似乎是刚刚爆发的朱雀火中的朱雀之影,但颜色更显辉煌灿烂…… 此时梅花阵和阳封阵还在绞杀,梅花阵瑰丽多变,但始终不能撼动那坚固的高墙,当银光撞在白墙上时,立刻失去了灵活,沉淀在地上,形成了银色的梅花图案,就像被白光从立体压成了平面。 白墙压缩,银光不断地压实,渐渐地绞杀也不成为绞杀,而成了白鱼对梅花的围剿。 突然,白光大盛! 白鱼的光芒本来极纯粹,但并不灿烂,现在燃起的光芒不但璀璨,更炽烈! 无数白光从空中往四面八方飞去,好像无数个小太阳,无一例外的撞在高墙上。 白光的力度并不大,但撞在白墙上立刻燃烧起来,仿佛白鱼幻化的白墙是木造藤编,可以燃烧。 火焰所至,无处不可燃! 片刻,白墙烧坍塌了数处,忽然剧烈的晃动起来,最终拔地而起,幻化成一条白鱼,猛地冲向白发人的剑,身上还带着数处火焰。 白发人一斜手中剑,白鱼缩回剑内,一瞬间,那剑身拖着丝丝火光,似也要燃烧起来,但紧接着一道道细细的白丝在剑上流转,立刻将所有的迹象压灭。 与此同时,裴守静召回了梅花阵,无数银光熄灭。但被白墙压过,印在地面上的那些银色梅花图案并没有被她收回,还静静地在地上闪烁。 它们被封印在地上了。 剑的空间有限,不能封印那么多的力量,但以大地为底,一样可以强行封印。 这部分银光代表的力量,她恐怕要一直失去了,那八棱梅花亮银锤的锤身都黯淡了一些。 白发人抬眼一看,眼前还有数个白色焰团,乍一看都是纯白,里面却带着一丝丝金色的影子,它们像小鸟一样乱飞,丝毫不像阵法那样有章法,却同样危险,每到一处带着一股炙烤的热气,碰到任何器物都会剧烈燃烧。 火焰团似乎还在游荡,但慢慢地以某种节奏,越发的靠近他了。 裴守静低声道:“巷战?” 白发人始终平静,淡淡道:“雕虫小技——”剑刃一划,数条游鱼急射而出,一一撞上光球,立时燃烧,然后瞬间熄灭。 不,并非熄灭,那些光球依旧在燃烧,外面却包裹着白色的身躯。 白鱼们把火焰吞了下去,光焰隔着身躯依旧朦胧地燃烧着,仿佛为鱼身染上了朦胧绣纹。 那能焚化一切的高温,被白鱼们吞入腹中,丝毫不受影响。 然后,所有的白鱼疯狂地冲向汤昭,霎时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裴守静脚步一错,手中银锤瞬间由锤化弓,开弓如月,一道银光爆射白发人! 白发人早有预料一般,一条白色大鱼从剑中浮现,张口,吞下了银光,接着反口吐出,同样急射裴守静! 他再度挥剑,左手掐诀,新的剑术已经蓄势待发—— 突然,一道血光从地底暴起,仿佛烟花一般炸开! 无数血刃淹没了白发人,其中还有他的血! 72 围攻 血光是地下冲出来的,并非是光,而是细碎的血色结晶,比刀更锋利,比箭更迅速,比针更隐秘! 白发人的剑术正在酝酿,剑刃处一条白鱼已经游出一半,霎时间全身被血色吞没,零零碎碎的血晶飞到高空,化为血气消散。 一个身影从地下飞出,对着白发人的方向连续刺了几剑,这才退开。 司立玉! 他还穿着浑身血痕的衣服,身上的血迹已干,像是斑斑驳驳的锈蚀。血色长剑横在身前,神色冷峻如剑锋。 裴守静没见过他,侧头看了一眼,心想:还有谁来着? 就听旁边有人道:“这里!” 只见汤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神态从容,并没有受伤。 裴守静恍然,惊喜道:“你怎么逃出来的?他不是把你的方位都封死了吗?” 汤昭道:“这个啊……”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火焰与光影从来都是一对好朋友,离火剑除了剑法还有一个剑术:焰幻身。 他刚刚早就离开原地,留下的不过是个幻身,替他吸引了火力,被攻破之后,他又显出真身而已。这幻身并不能掩盖气息,急切时骗骗剑象还可以,正面对敌时不大好用。 此时血色消散,白发人从血雾中重新出现,他已经不止是狼狈,身上血迹斑斑,更多了一条条的伤口,几乎比得上昨晚的司立玉,身前飞舞着一条白鱼。 白鱼此时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突然,腹中出现了朦朦胧胧的红痕,就像内脏处被人割出了一道道伤口。 随着白鱼的伤口越来越多,白发人身上的伤口渐渐消失,甚至连染上的血迹也全消失了,最后只剩下衣衫略凌乱,人已完好无损。 只是他背后的鱼已经全变成红色,腹大如鼓,只有外面一层皮还是白色,便如馅儿极大的山楂汤圆。 汤昭第一次如果看见这条鱼,他绝对猜是鲸。 裴守静道:“这条鱼能把他身上的伤口也吞下去了。什么都能吞,真元、罡气、血、伤害……” 汤昭补充道:“还有意志和人本身。” 说到这里,他又看到地下精致的梅花图案。 突然,梅花图案动摇起来,一瞬间,无数稀薄的白光从梅花上升起,汇聚成了一条颜色单薄的白鱼,而梅花仿佛挣脱了桎梏,瞬间从平面升起,不住变化,恢复成了灵活的梅花阵。 那条单薄的白鱼游回白发人身边,和之前大肚子白鱼合为一体,体型明显大了一圈,肚子也平整了一些,但体内那团红色还隐隐可见。 “他快到极限了。”司立玉冷静道,“他的能力有多强大,空间就有多稀缺。等把他那条白鱼肚子撑破,他就没有招数了。” 裴守静道:“似乎也不是很难。” 这白鱼似乎肚量并不大,剑客一个人的伤害竟能撑饱了它,只需要多在他身上割几道伤口,早晚把它撑破。 她招了招锤头,地下的梅花化为银光回到了她的锤上,巨锤又大了一圈。她和白发人的选择一样,召回所有的力量,壮大自身。 汤昭确认道:“与其说是吞,不如说是封印。” 结合着白发人几次招数的名字,汤昭已经确认了更适合的词来形容他的剑。 封印。 阴阳太极,本来也可以说是封印图。白发人只得一半阳鱼,却拥有了封印的能力。 容量多大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封印能力本身。它能封印太多本来不可能剥夺的东西,也不需要吸收,只需要花费一点力量,就能封印数倍于几的东西。 回顾他一路封印的物事,再加上他不远千里掠夺须弥剑,汤昭又一个猜测——那些被封印起来的东西都与人本身有关,会不会只能和人有关? 真元也好、意志也好、伤势也好,都是人的一部分。 而平江秋的须弥剑正好相反,能容纳万物,空间、时间也不在话下,偏偏不容任何生命,简直是白发人的另一面。 两人相合,岂不是万物皆在掌握? 倘若剑意、剑法能掠夺,那两人之剑意合在一剑上,或许真配叫做“太极”。 可惜须弥剑的剑象是罐子,并不是什么黑鱼,不能印证汤昭的猜想。 所以也不能排除白发人单纯眼馋的是平江秋的罐子剑容量大,要过来增加肚量的。 想到这里,汤昭还是想吐槽平江秋——先生,听说您是剑侠来着! 这白发人不才是剑客吗? 剑侠不是比剑客高一级吗?不是剑客以上的境界吗? 您不是活了几百年的老高手吗? 好家伙,被人当个罐子提来提去,几根白头发一系就算封印,还要扔小纸条求救,您老人家不嫌丢人的吗? 之前好像连战斗都没发生,不然司立玉不会提都没提。这是坐以待毙啊? 就算您是生活流,非战斗流,可是这个世界都没有境界碾压这回事吗? 汤昭觉得跟他学修炼前途堪忧啊。 司立玉微微点头,道:“这等剑意硬碰硬很难对付,他可以封印所有的正面招数,非要迂回才可。我试试其他剑术。” 显然作为检地司的武官,他的家底是相当丰厚的。 白发人虽然身体情况恢复,但显然精神状态不大好,再维持不住淡漠的表情,眉毛斜吊,嘴角下拉,仿佛吊死鬼般狰狞,道:“很好,很好,一个个都来送死。检地司的人?给脸不要脸,那就去死。” “裴将军?衣冠禽兽的肮脏血统,应该斩草除根。” “还有你,你不错,真是个完美的剑奴,我一定会好好疼你……” 听到“剑奴”两个字,汤昭心中一跳,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晚荒山野店,胖子人牙身边的那群枯瘦孩童。 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从阴祸乡大量贩卖儿童,正如黑寡妇所说,肯定不会是让他们去大势力博个好前程。 这剑奴两个字,似乎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一角。 听到剑奴两个字,不只是汤昭脸色变化,司立玉神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手中剑一指,道:“你竟然蓄剑奴?你是罔两山的反贼?” 白发人冷笑道:“少在那里假仁假义了,虚伪恶心,令人作呕。朝廷里往罔两山买了多少人,又卖了多少人?你们检地司恐怕也少不了吧?” 司立玉森然道:“罔两山的人——必死!”他一面说着,眼睛里又开始弥漫血丝。 白发人道:“你才必死——”身后的阳鱼陡然膨大,口更是放大百倍,化为巨大的洞口!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裴守静几乎立刻做出反应,大锤一举,一个巨大的锤影垂直升起,悬在空中,接着以俯冲之势向下锤落! “再锤——绝地势!” 数里的土地还不等锤影坠落,已经有了下陷之势,松软的沙土被往下压实,石头被压成砂砾,地面向下沉降! 司立玉的身影突然消失,白发人身形不远处,那刚刚被司立玉偷袭留下的洞口里,无数鲜血还洒落在地上,血液骤然扭曲,一个猩红色的司立玉从中跳了起来,手持血剑直刺白发人的胸腹! 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吞没了主体,只剩下犄角旮旯里静静燃烧的火苗陡然爆燃,化为金色的小鸟,四面八方蜂拥冲上,如水银泻地一般向白发人撞去! 一瞬间,强攻、群攻、偷袭,一起发动! 与此同时,白鱼的口中已经吐出一物,一团黑色,没有形状,没有质量,只有纯粹的黑,纯粹的阴影。 吐出此物,白鱼陡然瘦了几分,再没那种肚胀的感觉,虽然没有表情,但身姿翩翩,居然多了几分灵动。 唯一留在原地的汤昭几乎汗毛倒竖,本来攥在手里,等着补刀的一团火焰陡然升起,宛如一个大灯。 那个阴影……非常危险! 灵活起来的白鱼并没进攻,反而倒返回来,立刻环绕白发人,首尾相连,身形渐渐模糊,糊成了一道螺旋的白色铁壁,将周围所有火焰攻击盘旋阻挡。 司立玉就近的一剑,险之又险,也正好插在白鱼身上,他顿时觉得力量失去了一部分,被白鱼吞没了,立刻回手撤剑。 白鱼挡住血剑,同时一张口,大口吞向锤影,将漫天巨力一口吞噬—— 眨眼之间,三重攻击尽墨! 白发人冷冷看着,看着气势汹汹的敌人无功而返,脸上都是藏不住的震惊沮丧,原本的狰狞渐渐平息,又恢复到了万事无妨的冷漠。 其实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不为眼前战局,而是因为他刚刚放出了一个庞然大物。 当时愤恨到了极致,几乎起了同归于尽之心。 但现在血气下行,稍稍冷静,便暗生后悔。 既然仿佛了那物,注定是无法平安返回了,他面对的将是朝野铺天盖地的追杀,还有罔两山强大的宿敌…… 他已经不奢望能平安回去,只希望能…… 噗! 心口一凉。 这是—— 没有力量的爆发,没有强大的光影,没有任何先兆。 白鱼还把他围的水泄不通,身前几尺外是绝对防御。 就在白鱼和他之间有几尺防御的空隙。 一把剑趁着空隙从他身后精准的插入心脏。 无声无息。 卫长乐。 73 登场 我……死了? 心脏被扎透,血液迅速凝滞,眼前一片模糊。 意识在飞速的离去,白发人心中一片惘然。 我……就这么死了? 我怎么可能这么死了?! 想当年……那种非人的折磨,无边无际的痛苦,十死无生的危险,我都没有死! 我是不死的! “纯阳——给我封!” 没有人听见他喃喃地说什么,但白鱼能听见。 在空中飘荡,仿佛离家游子的白鱼得到了命令,陡然向下,正面从他伤口处钻了进去,又从身后穿出。 穿出来时,口中含着一个破损的心脏。 心脏入腹,阳鱼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它不堪重负的摆摆身躯,轻轻地吐出一缕缕红线。 每吐出一缕红线,白鱼的身体瘦了一丝,而白发人身上就多出一条伤口。 当初怎么封印的,如今又怎么吐出来。 那些有的是刚刚司立玉偷袭时留下的伤口,有的不是,甚至不知道是何时封起来的。 一道道伤口凭空出现,鲜血撒落,就像有人拿着小刀对他凌迟。 “咯……”咬牙声不住地摩擦,白发人拄着剑,硬生生站了起来。 “我是……不死的!” 他说话时,一滴滴鲜血滑落,胸口贯穿的洞空空荡荡,仿佛有风穿过。 白鱼在他身前游弋,腹中隐隐有一处器官在跳动。 无心之人,能活否? 能! 他冷笑,血从唇齿间流下,混入他满身的血迹中。 “我不死——你们都给我死!” 此时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人在呓语。 头顶,一片阴影铺天盖地,仿佛极厚重的乌云,但是乌云没有这样阴森,夜晚没有这样黑暗,它好像是世上最黑暗的存在集合体,不见一丝光明。 那是刚刚被白鱼吐出来的阴影,眨眼之间,已经变成如此庞然大物。 唯有阴影当中,有一点火光。 一个少年捧着一个巨大的火球,站在地面,火球好像太阳,四面八方照耀。他身边一丝阴影也没有。 司立玉和裴守静都站在他身边,被光明沐浴着,脚下也都没有影子。 此时,他们神色凝重,如临深渊,但不再是为白发人,不再是这个之前让他们拼尽全力的敌人,而是那通天彻地的黑影。 “罔两!罔两山的杂碎,真是罪大恶极。他居然真的带出一片罔两的分身,还敢放出来!他是不怕残害苍生的!”司立玉神色凝重,同样咬牙切齿,道,“你们小心些,自己的影子不要碰到罔两,会被拖入影子世界,永远沉沦。” 罔两似乎是传说中的怪物,汤昭听过这个词,但他不知道有这么个怪物,他只是一见黑影就觉得危险,立刻用火焰照亮四周。 火焰能辟邪,这是他印象中的常识,此时算是歪打正着,正好用光明将影子驱散,化出一片无影区。司立玉攻击之后立刻发现了异常,拉着裴守静躲进了这影中孤岛,若是再晚一点儿,就可能有人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团火焰照到的光明,是他们的保护罩,也是他们的牢笼。铺天盖地的影子已经将他们困在孤城中,孤立无援。 此时,什么白发人都不重要了。从阴影中逃生才是第一位的。罔两是剑客、剑侠都奈何不了的怪物,不是举着火炬就能平安穿行的。 然而,白发人还在怨毒地盯着他们。 他已经是个无心人了,心脏在白鱼那里,并不是治愈了,而是彻底封印,维持着死亡前尚在跳跃的状态,他并没有死去,也没有活着,是个阴阳两弃的活死人。 他心中仇恨欲狂,却带着一丝茫然。 谁偷袭了我? 刚刚那一剑太莫名其妙了,是从背后来的、全然隐蔽的偷袭,偷袭者来了又走,毫无痕迹。他似乎看见一点儿影子,但根本想不起来,渐渐地,连影子都模糊了。 似乎没有别人在,只能是眼前这几个敌人中有人偷袭了他。 是检地司那杂碎吗? 不,他正从地下原路偷袭我。 裴家的小贱人么? 不,她正正面挥着锤子砸过来。 是那个小白脸吗? 不记得在哪里…… 那必定是他! 白发人仇恨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血液烧得沸腾,瞪着汤昭的双眼,有钻心蚀骨的仇恨! 手捧火炬的汤昭无端觉得一阵恶寒,略一回头,只见白发人正恶狠狠地瞪视自己,就像一只饥饿濒死的野兽盯着猎物,不由得奇怪,心想:怎么啦?他恨我们就罢了,怎么单独盯我一个人?难道他就那么想要让我做那什么……剑奴? 只是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天堑,那就是罔两。浓郁的阴影笼罩在两人之间,无论谁要靠近对方,都必定要走入罔两当中。 汤昭不会走进去,但他担心白发人会不会进来,那人的状态看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用担心,即使是罔两山的人也不能接近罔两,罔两是不分敌我的。他们不过和罔两互相利用罢了。哪能免疫……” 不等司立玉言之凿凿,那白发人一步踏入了罔两的阴影中。 在他正前方,有汤昭制造的光源,白发人身后立刻映出斜长的黑影,影子进入罔两的范围,黑暗登时疯狂涌上,去拉拽他的影子。但他身上缠绕的白鱼立刻吞掉了影子,让黑影无处下手。 但是影子是吃不完的,汤昭的光不熄灭,新的影子就不断的诞生。白鱼就要不停的吃下去,它很快吃撑了,又开始吐出一道道红丝。 白发人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鲜血汩汩落下,在他身后汇成了溪流。他恍然未觉,一步步向汤昭走来。 司立玉叹了口气,横剑在前,走向前方。 火光可以退却阴影,却架不住阴影主动向他们走来。 一旦白发人进来,他的阴影已经连接上了罔两,能主动出击,汤昭的找些火焰恐怕不能在驱散它。就算能驱散,白发人本身也是强大的剑客,如此重伤拖着一口气也要进来,垂死挣扎必然凶残无比,也很危险。 必须得有一个人,将阴影挡在光明之外,保护另外两个人。 当然也是有去无回。 那个人只能是司立玉,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走了上前。 汤昭嘴唇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就像之前他曾经舍弃性命做一些事一样,司立玉也有他的责任,不容他人阻挡。汤昭能坦然为别人牺牲,也能尊重别人为自己牺牲。 只是有人逝去,必然很悲伤,很痛苦。 汤昭只是希望,有奇迹出现,不用牺牲…… 呼啦啦—— 拍动翅膀的声音,那声音太多,太响,乍一听仿佛头顶发生了海啸。 汤昭茫然抬头,只见远处天际,飞来了无数黑影。 黑压压,乌茫茫,连天彻地的黑影,扇动着翅膀,向这边扑来。 乌鸦! 一大群一大群的乌鸦! 汤昭一怔,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裴守静蹙眉道:“乌鸦啊,不祥之兆。” 司立玉轻声道:“桀鸦?” 鸦群大量的冲来,看起来几乎连成一片,横冲直撞的冲进阴影中。罔两的阴影是没有实质的,并不会因为冲撞而波动,只是如一张黑纸上又添无数浓重的黑色斑点。 汤昭突然心想:“乌鸦的影子在哪里?天上没有,只能在地下?如果影子和本体离得足够远,是不是在影子不碰触罔两的情况下,能在罔两中穿梭?” 如此,飞鸟是罔两的漏洞吗? 漫天乌鸦在罔两中穿梭,来来去去,似乎十分惬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突然,其中一部分乌鸦离队,集合成了一圆球,盘旋着坠落,侵入了汤昭制造的无影环境当中。 在光照下,几人看得分明,那些乌鸦并非真鸟,也是一只只虚幻的影子,只是栩栩如生,连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 果然是它们! 汤昭心生警惕,他之前就曾被这乌鸦的术器攻击过。不过那时乌鸦的影子可比眼前的粗糙多了,一眼可见的假,远不如这一群逼真。 现在这一小群乌鸦干什么来了? 小群乌鸦落地散开,露出一人,身穿黑色斗篷,脸上戴着半黑半白的面具。 汤昭愕然:“你……” 黑白面具欠了欠身,仿佛在万众瞩目中登台,道:“我听说有人呼唤我?” 汤昭扯了扯嘴角,道:“并没有……倒有个罐子呼唤你,判官大人。” 多日不见的判官哦了一声,道:“既然不是你们叫我,我白来了?我怎么能白来呢?还是找正主吧。” “至于你们,你们不肯捧场,在这里虚耗做什么?都给我散了吧。小姑娘……你三百里。” 他突然仓的一声,拔出剑来,往裴守静头上一挥。 裴守静没反应过来,突然身子一闪,消失在原地。 “检地司的大人,你一百里……”判官反手一挥,司立玉眼睛发直,根本没有躲避,登时消失。 “还有你,你出息了啊。”判官最后看向汤昭,“你就凑凑活活三十里吧——” “等等……”汤昭张口道,“你记得去救……” 不等他说完,剑光临头,他也消失了。 74 三十里历险记 眼前一花,一种失重感传来,汤昭已经倒在一片土地上。 头顶的阴影为之一空,露出艳阳高照,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令人十分安逸。 转瞬之间,恍如隔世。 真的,逃脱了? 汤昭浑然放松,坐在地上不起来,抬头打量周围。 周围都是大树,树下灌木蓬勃,野草茂盛,一片深山老林、杳无人烟的模样。 “唉,还是在山里啊。” 汤昭叹了口气,也不奇怪。 判官最后说三十里,很可能就是传送三十里的距离。那座道观本来就在深山里,往东南西北三十里多半还是山。 但不知道这里离黑蜘蛛山庄多远? 已知,道观离山庄约五十里,汤昭离道观三十里,问,他离山庄多少里? 解: 别解了,反正就是二十里到八十里之间。 这距离不远不近吧。 以汤昭的脚程,就算是八十里一日一夜也能走到了,忍耐一点儿不吃不喝也可以。 但他也得认得路啊! 在山里辨认方向倒也有树木年轮辅助,但他不知道到底往哪个方向才是回去的路。 要真是越走越错,别说一天,就是十天半月也走不出去,甚至活活饿死在大山里。 不会吧,他不会逃脱罔两然后饿死在山里吧? 汤昭也只是这么想想,并没真的悲观。 这是因为他有底气,若在一个月之前,把他独自一人仍在山林里,非出人命不可。但如今他有一身凑凑合合的武功,还有一把天作之合的法器,法器还自带火源,就有了自保的资本。 可惜没人教过他如何荒野求生。陈总只提过几个“爷”的名字,教给他几句“鸡肉味,嘎嘣脆”的金句,具体实用的知识一点儿没有。他倒知道几倍蛋白质,谁知道从哪掏出蛋白质来? 还是先走几步,看看有没有人烟吧。 汤昭先通过太阳辨认了南方,便打定主意往南走,一路走一路刻下标记,以防自己走回头路。 一路走到日上三竿,汤昭走到饥肠辘辘,没看到一个人家,略有些失望。 初冬的山林里真没什么吃的,最后一茬枯黄的叶子有气无力的挂在枝头,地下层积的树叶把月前落下的酸野果沤成了肥料。想要打猎,树底下更连只兔子也没有。 树枝上倒偶尔有松鼠跑过,只是一来又小又可爱,让人不忍下手,二来也难以捕捉。 汤昭缩着手,心想:听说松鼠过冬前会囤积坚果谷物,要不要跟踪去扒了……会不会太缺德了? 他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河沟。 汤昭心中一喜,暗想:莫非有鱼吃? 走到河边,只见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一道深沟。 对了,这附近的水沟都干涸了,据说是阴祸前兆。 他略感怅然,突然心中一动: 这山里会有几条河呢? 这条会不会就是薛家门前那条?要这样,他沿着河走,岂不是就能到薛府,或者遇到检地司的人? 就算不是那条河,山中若有人居住应该也离着水近一些。就算躲避阴祸下山迁居,也该留下几座茅屋才对,至少能寻些合用的东西。 此时他刚刚和剑客大战一场,心态和以前完全不同,再遇上之前那人贩子也不害怕,倘若真遇见了,还能出口气。 除非荒郊野岭再蹦出个剑客来,否则他还真没什么可怕的。 难道荒郊野岭还真能随随便便蹦出个剑客来?天下剑客什么时候这么富裕了? 沿着河沟往下游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依旧不见人家,他除了饥饿,更觉口渴,忍不住想:这河沟里的水全干了么?就没剩下点底子? 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往沟底看去。 底下似乎都是泥……等等……那是什么? 在阳光找不到的阴影处,有一处影子在颤动,汤昭长大了眼睛仔细看,依稀像是个…… 突然那影子向上移动,飞快的离开阴影区,沿着坡岸爬了上来! “是人?!” 汤昭一愣,连忙倒退几步,将法器握在手里,却没激发出火焰。 河底人爬上岸来,轻轻拍掉身上灰尘。 汤昭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看着年纪不大,身材高挑,披着一片灰色的油布披风,蓬松的像只猫头鹰,再仔细一看,还真是只猫头鹰——她头上戴着猫头鹰图案的帽子,把头发遮住,头上脸上都是灰,整个人有点灰扑扑的。 太阳下,女子摘下帽子,用手捋着头发扫灰,看到汤昭道:“咦,哪来的小孩子?” 汤昭不动声色把法器收回袖子,道:“姐姐,我迷路了,好久没看见人了。请问这里是哪儿?” 哪知他那把剑并非短剑,收进袖子里也冒着头,这一动作反而显眼,那女子一眼看见了,道:“嗯?原来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汤昭笑道:“姐姐这么问,也不是普通姐姐吧?” 那女子又打量了一番汤昭,笑道:“看你相貌不是坏小孩,真迷路了?” 汤昭点头,肚子正巧呼噜噜叫了起来。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等会儿啊。”说罢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手从斗篷下伸出来,只见她双手都戴着手套,一只手拿着一卷书本。 她脱下手套,打开书本,里面还夹着笔,认认真真的上上面记录着什么。原本披着蓬蓬的灰衣有些笨拙,一旦专注记录,气质为之一变,显得专注又文静。 汤昭不便看她写得是什么,目光在她头上、身上、手腕上一转,心想:这个姐姐,好有钱啊! 那斗篷,那本子,那笔,那手腕上的手链,还有那摘下来的猫头鹰帽子,全都是术器! 若按照一根木剑一万两银子算,这一套得多少钱?穿金戴银、珍珠宝石也比不上! 难道说,荒郊野岭真的又蹦出个剑客来? 那女子足足记了两页,道:“跟我来吧,好歹请你吃一顿。” 汤昭心中欢喜,跟着她走了两步,才想到:等等,不会有危险吧? 要知道就在刚刚,他还和一个剑客生死搏斗,此时再遇到一个陌生高手,谁知是敌是友? 但是……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遇到人殊为不易,难道还能因为怀疑就错失良机吗? 其实她是高手,那才对了。这破地方不是高手怎么敢独身乱走?而且看来她是有正经事来的,不是心怀不轨鬼鬼祟祟的。 汤昭心暗想,若一开始不跟着去便罢了,既然都跟着走了,若是把怀疑之色表现出来,反而得罪人,还是大大方方的好。 他一面谨慎的带着法器,一面问道:“姐姐,你住在山里吗?” 那女子道:“我在这边有事,暂时在山上住几日,再过几日就走了。你来的时候好,晚上七八天就见到我了。” 汤昭算算日子,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就你一个人吗?独自住在山上很辛苦吧?” “嗯,山上缺水,有些不方便。而且有点寂寞,你想留下来陪我?” “啊……不是……” 汤昭瞅了一眼那女子,确认她只是顺口一说才松了口气。 两人走了一阵,远远看到一座小屋。 刚看到那座屋子,汤昭吃了一惊,那房子怎么看也不像在深山能看到建筑。 不,别说深山,街道上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建筑。 这建筑圆头圆脑,看来活似皮球,建筑顶上有两个小角,看起来像是猫头鹰头上的两嘬毛。屋子的颜色也非常显眼,披红挂绿还带点粉,看得满眼都是色彩跳跃。门前竖着几根灯柱,挂着奇形怪状的灯笼,白天也闪闪放光,最高的那根灯柱上,摆着一个猫头鹰木雕。旁边几棵大树中间一个挂着吊床,一个扎着秋千。 那女子道:“我这房子怎么样?” 汤昭竖起拇指,道:“好闪,像画里画的。”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酷炫!” 他说的画可不是一般的水墨粉彩画,也不是年画,是指的陈总画的各种插画,虽然陈总画工不行,但想象力不缺,什么风格都画的出来。 那女子喜道:“有眼力。这里就是临时住住,我没有特别布置,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我家里的房子,比这里绚丽百倍。还有我养的七十七只鸮宝宝。” 汤昭想问:你不会是猫头鹰剑吧? 但这样说也太冒昧了。 而且也未必对,如果他现在第一次进黑蜘蛛山庄,可能会以为黑寡妇是蜘蛛剑,但其实她并不是剑客。江湖上异人很多,未必都和剑客有关。 羡慕道:“我也想要建一座自己喜欢的房子。” 其实他更想要一座很大的房子做他大集团的总部。 如果他能开成那个大买卖,他就兑现他的许诺,聘用卫长乐当高管,把平江秋的罐子摆在最里面最安全的地方。 那女子道:“想要房子倒也不难,自己建造就难了。看你的样子,是要做剑客吗?那样虽然强大,可是失去了很多可能性了。” 两人从院门里进去,刚刚迈入灯柱,就见猫头鹰雕塑突然活了起来,咕咕两声,仿佛打招呼,紧接着铃声大作。 屋檐下垂着一排铃铛,形状各异,微风吹过有时发出轻响,但此时铃铛声密集如雨,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那女子本不在意,还对雕塑报以微笑,要去拉旁边一根绳子,突然神色一变,盯着汤昭,一字一顿道: “罔——两?” 75 猫头鹰之家(为盟主赭砂加更) 汤昭骇然,惊道:“罔两?罔两在哪里?” 他以为罔两追踪而来,立刻往四面八方看去,天上晴空万里,地下生机勃勃,并没有庞大的阴影追来。 疑惑地回头,就见那女子神色稍缓,道:“你身上沾了罔两。” 汤昭更是心慌,上上下下摸索,道:“在哪里?它藏在哪里?” 那女子道:“这么说你还真见过罔两?是从罔两山逃出来的吗?难道你是……”她又看着汤昭的脸摇了摇头,道,“不,看你这没有受过苦的脸,绝不会是剑奴。” 汤昭道:“我其实受过……我就是被罔两追杀到这边来的。不是什么罔两山,就是几十里外,我们和罔两的分身大战一场,分头跑出来的。” 其实想想,大战一场是真的,和罔两大战一场未免吹牛,是被它包围然后被人解救出来的。 那女子皱眉道:“俗世竟有罔两,通明殿是做什么吃的?你等等,去站在太阳底下。” 汤昭看了看四周,找了一处开阔处站好,太阳从头顶直晒,影子只剩下脚下一圈。 那女子进了那座花花绿绿的小屋,不一会儿出来,提了一个金蛋一样的灯笼出来。 金蛋上面还有两只眼睛,好像猫头鹰的两只大眼。 霍——又是一件术器! 她蹲下身,把金蛋灯放在汤昭脚下,轻轻一扭,灯罩上的大眼睁开,射出两道柔和的光芒来。她又提着灯移动几步,灯移动,灯火却没移动,而是像笔迹一样顺着灯的轨迹延长,不一会儿在汤昭脚下形成了一道光环。 四面八方都有柔和的灯光照射,汤昭脚下的影子登时褪去,渐渐的消散一空,只剩下一点点黑色。 “在这里!” 最后剩下的一点影子米粒大小,仔细看像条大头鱼,张着口露出尖牙一般的利齿,嘴一张一合,混在影子看不出来,一旦单独留下就像个怪物。 “这就是罔两身上掉下来的?” “应该也是罔两的分身。罔两只有一个,在罔两山,但它身上掉下来的碎屑都可以独立吞吃影子,成为新的罔两,是倾城灭国级别的怪物。”那女子一面悉心解说,一面调整光环,将光环越缩越小,直至紧贴着汤昭脚面。 那怪物明显不安,不敢碰触光环,想要往上攀爬,但只做出了动作,没办法离开地面。本质上它还是影子,无法脱离地面单独存在。 最后,那女子停在一侧,把灯放在地上,又将光环放开一个缺口。那怪物如蒙大赦,从缺口处溜出来,靠近灯罩,灯罩突然张开嘴,正好把它吞进灯里。紧接着闭上了嘴,把罔两关在里面。 汤昭大松了一口气,道:“消灭它了?” 那女子摇头道:“罔两是不能消灭的。只能关起来,然后交给通明殿处理。所以罔两才那么头疼,灭又灭不掉,一旦被它黏上,把影子吃了就会拉入它的肚子里,永远出不来。” 汤昭有些担忧道:“我刚刚给它黏上好久,影子被吃了多少?” 那女子把灯收起,让汤昭自然地站在阳光下,观察他的影子,道:“没什么缺口,有几处淡了些,过几日会自然恢复的。这罔两太小了,吃半天才吃这么大,不过要是长一定程度,会急速膨胀起来的。” 汤昭又松了一口气,道:“我还有几个伙伴,他们身上会有罔两吗?” 那女子摇头,道:“不知道,也是检地司的人吗?” 汤昭“啊”了一声,有点难以回答。 那女子不以为意的笑道:“我知道这附近有检地司公干,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小小年纪能拿法器,多半也是检地司的了。” 哦,对了,检地司在这一带的行动上至官府下至黑道,从世家到帮派没有不知道的,快成花车游街了。 不过他虽然也勉强算检地司的人,那法器可不是从检地司领的。 汤昭心中一动,想到刚刚这女子从沟底出来,是不是在调查阴祸的征兆呢? 又是个不知来历的参与者? 是哪一方势力也插手进来了? 不过她刚刚帮助了自己,看样子不说是朋友,至少也没什么敌意。希望她是检地司的盟友,毕竟检地司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那女子道:“如果是检地司的人不用着急,他们比我会处理这怪物。” 汤昭道:“也不全是检地司,有本地的世家子。还有……” 还有谁来着?汤昭敲了敲头,总觉得自己脑子缺根弦。 那女子道:“既然闹了罔两,检地司肯定要通知通明殿,到时候搜山检海查罔两,大搜一遍,连地缝都扫一扫,定能把碎屑都扫出来。通明殿高官厚禄,就这么点职责还不尽心?” 汤昭听她的口气,微妙的像圆晴吐槽检地司,好像与通明殿大小有点过节,问道:“这罔两是降临的天魔?” 那女子道:“不是哦。是我们本土出来的玩意儿,这些年越闹越大,而且还捂着不让人说。行啦,进来吃饭吧。吃完就回去,我可不想见检地司的人来我家把你领走。” 两人再次进院子,这一回依旧铃声大作,七八个铃铛交替作响,那女子检查一遍:“没什么奇怪的东西了。”拉动绳子,让铃声停了下来。 汤昭猜测这些铃铛应该都是探查用的,每一个都探测不同的东西。可能有的来生人会响,有的有灵感的会响,有的测到法器会响,林林总总,可以测好几个项目呢。还有几十个没响的,遇到其他危险也会响。 天底下需要防备的可怕东西那么多吗? 而且每一个都是术器,一个廊下挂几十个术器,这位姐姐也太有钱了吧? 那个木头剑术器到底是不是一万两啊?要是值的话,这房檐下挂着好几套院子呢! 进了屋子,只见里面宽敞精致,色调暖洋洋的,地下铺着毛茸茸的毯子,放着一个个软乎乎的垫子和软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好看又看不出用处的装饰,两面大柜子,一面摆满了书,一面堆满了各种玩偶和小摆件。 玩偶也好,装饰也罢,有很多猫头鹰的元素,就是这些猫头鹰颜色奇奇怪怪,画得也非常可爱,汤昭是不信有粉绿色的猫头鹰。 她指了指地下的软椅,道:“坐,我去梳洗一下,洗手吃饭。” 汤昭一下子坐在软椅上,一下子陷了进去,两边的扶手好像猫头鹰的翅膀炸了起来,蓬蓬松松,感觉身体被包裹,舒服得几乎就像睡过去,心想:真厉害,平先生经营自己的房子几百年,好像都没她这里舒服。 平先生……他被救出来了吗? “喵?” 汤昭转过头去,才发现她屋里还有一猫,黄澄澄胖乎乎的,正在一块软垫子上仰卧,大饼脸和垫子上的猫头鹰大头图案相映成趣,两只白爪子向上伸着,好像在伸懒腰。 这猫……好眼熟啊? 是不是以前见过……不止一次? 薛家门口有它?黑蜘蛛山庄也有它?又流窜到这里来了? 汤昭管不住自己的手,在猫肚子上挠了两挠。 “喵!” 大花猫炸毛了,从垫子上一跃而起,落在汤昭脑袋上,汤昭脑袋不堪重负,往后一仰,任由肥猫出溜到地上。 胖猫不再理他,跳起来爬到了柜子上。 汤昭一看那柜子十分精致,正因花猫的体重摇摇欲坠,这要是倒了,动静可不小,连忙从兜里摸摸,还剩下两颗糖,摸出一颗,道:“喵喵,来来来,来这里吃糖。” 胖猫耸了耸鼻子,果然跳了下来,就在汤昭手里把糖吃了。然后转身又跳上柜子。 这次它跳的是书柜,用爪子在书柜上扒拉,汤昭忙道:“不可以,这是……” 等等,这不是它家吗? 应该是吧?这可不是外墙,而是屋里,它睡得这样放肆,应该是屋里的本家猫吧? 那它翻自家的东西,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汤昭倒放下心来,又坐回软椅上,道:“不要闹大了,那个姐姐回来你没有好果子吃。” 没想到这个姐姐看起来喜欢的是猫头鹰,自己养的却是猫,是猫头鹰不好带出来吗? 那猫儿扒拉几下,从柜子上拽出一本书,叼着跳回汤昭前面扔到他身上。 砰—— 厚重的大部头砸的汤昭膝盖一沉,汤昭连忙用手接住,道:“你看着点,这有人呢。” 眼镜一瞥,看到了书名。 《符式初级篇》 嗯…… 想看。 汤昭心里登时好似被这胖猫的胖爪子挠似的,心痒难忍。他对符式可是不陌生了,术器中很多都靠符式刻术,而他的眼镜其中有一个功能就是看到了剑术能显示相应的符式。他几次想看细看符式注解,总是不得要领。 如果他能懂得些符式的基础知识,说不定就能凭借眼镜大量掌握符式,将来大有可为。 翻开,略一扫视,嗯,很好,天书。 这他可有经验了,戴上眼镜,看起。 门一开,梳洗打扮的小姐姐出来,正看见汤昭低着头,钻研一本厚厚的书册,神色专注,俨然看进去了。 76 空、风、火(收藏500加更) 汤昭觉得很痛苦。 这本大部头的书说是什么《初级》,其实一点儿也不初级。 写得深奥不说,还很枯燥。深奥可以通过注释解决,枯燥实乃阅读的大敌。他以前不知道教材还有枯燥不枯燥的分别,反正都是一板一眼的文字,但这本写得尤其干,干巴巴不带一点儿修饰,看得如嚼放了好几天的死面饼般磨牙。 这也可能是汤昭完全没入门,又偏要上手的缘故。他越看越是皱眉,一直看完一面不得不歇一歇。 一抬头,就见那女子正在眼前看着自己。 一开始,汤昭竟没认出她,因为她打扮得太不一样了。 此时她脸上干干净净,露出白嫩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头发随便扎了一扎,用一根鲜艳的发带系了锤在脑袋后面,穿着一条蓬蓬松松的裙子,颜色风格和她的屋子一样,颜色缤纷,只是颜色比较柔和,看着便休闲一些,衣服上东一只,西一只画着各种跳跃、旋转、歪头的猫头鹰图案。脚下穿着毛茸茸的宽口鞋,前面顶着猫头鹰大毛脑袋。整个人看来像是猫头鹰主题的糖果屋主人。 她看起来二十多岁,看着自己的眼神很专注。这种专注中让她显得书卷气十足,与山林中那个灰扑扑的记录者无异,但衣衫打扮又显示她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女。 汤昭反应过来,忙合上书,站起身道:“不好意思,我擅自拿你的书看。” 那女子恢复了轻松神色,眉眼笑起来青春活泼,笑道:“没关系,你看得懂吗?” 汤昭直言不讳道:“看不大懂,啃得很痛苦。” 那女子笑道:“是吗?是不是书写得不好?” 汤昭道:“这个……我没看过符式的书,可能没入门?确实感觉枯燥,都没举例子啥的修辞,还有好多数据,一片片的符号,看得我脑袋都炸了。” 那女子表情奇异,道:“这么说你真的看见了——那是你书没看对。”起身从书架抽出一本,道,“你看看这个。” 汤昭接过一看,只见书也很厚,上面写着“符式启蒙篇”。 大意了。 他还以为初级是最低的那级,没想到还有启蒙在前呢。 他正要从头翻看时,那女子已经道:“不着急看,先吃饭。” 吃饭在隔壁房间,也很宽敞,没有铺地毯,一色干干净净的石砖地面。桌子对着一面大窗,窗上镶着一大块平滑无色的水晶,透明得能看到外面的山色。桌面很大,上面放了几个碟子碗儿,盛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和玲珑新巧的点心。 汤昭又是称赞,又有些惭愧,道:“太麻烦姐姐招待我了。在山里能做这么大一桌菜肴,实在太辛苦、太了不起了。” 那女子道:“也不是,你来不来都有这么多吃的。这些都是早做好装起来的,一打开就能吃了。我可没心情天天做一大桌子菜,因此准备了好多吃的。咱们符剑师做什么都方便。” 虽然早有猜测,汤昭还是惊喜——这女子是剑符师!就是研究符式,制作术器的那些剑符师!他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剑符师呢! 等等……咱们? 那个咱们包括我在内吗? 他觉得这女子对他比刚刚热情几分,有些忐忑,道:“姐姐,该怎么称呼你呢?” 那女子道:“我姓薛,你管我叫薛姐姐好了。” 姓薛…… 汤昭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询问,那薛姐姐已经给他满满倒了一杯果酪。 果酪酸酸甜甜的,很好喝,菜也很好吃。至少他吃不出来和刚做的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倒没奇怪,因为平江秋那里也有贮藏了上百年但吃起来一点变化没有的美食,想来符式也能起到相同效果,不过未必能藏上百年。 两人敞开了大吃一顿,汤昭一面吃还记得那只胖猫,道:“姐姐,不用给那猫儿准备饭菜吗?” 薛姐姐怔了一下,道:“哦,你看到它了?那不是我的,是一个朋友寄放在我这里的……猫。不用管它,它不归我养。有时候回来往那一躺,有时候自己跳窗户走了。” 汤昭恍然,道:“怪不得我老在附近看见它,它在哪里都像自己家一样。” 薛姐姐笑道:“……似主人形。它的主人脸皮就很厚,从不见外,今日没来蹭吃,真是太好了。” 吃过饭,那女子就在饭桌边把那本《启蒙篇》递给他,道:“这本书你要看好了,一页页的看。如果看得头晕眼花就不要勉强了。” 汤昭一怔,暗道:难道说这书还需要精神强大才能看? 他听到陈总说的故事里有类似的情节,因此很容易便猜到了。 想了想,他把眼镜摘下来。他的眼镜是能抵挡许多精神攻击的,但谁知道那书有没有什么神奇秘术,说不定能看到什么异象,带了反而碍事。 将书打开,只见书页很是光滑,第一页摊开两面只有一个符号,乃是一个横平竖直的符号。 这个符号汤昭一看就是一滞,只觉得脑袋里一空,所有的思维杂念都消失了,唯有无限的广阔空间在延伸。 他不自觉的嘴唇一动,那女子看出了他在读一个字: “空”。 她倒不是会读唇语,而是所有有资质的少年看到这一页都会念这个字。 汤昭翻过了第二页。 这本书的书页很厚,翻过一页整本书去了十分之一。 第二页还是一个符号,比刚刚那个符号扭曲一些。 看到这个符号,脑海中那一片宽广空间瞬间有气流过。 “风”。 默默的念诵。 翻过第三页,还是一个符号。 风在吹,无端吹起了一点火苗。 火苗燃烧了起来,越烧越大,越烧越明亮,给空间增添了光。 “火……” 不过,这个火和之前完全不同,除了意象,当中还有一些其他的感觉。 似乎是亲切感? 这点亲切感像一个锚,钉住了他的一点心神,紧接着凝聚了一分注意,带动了一股情绪,最后形成了一个主动行动的意识。 走,咱搂搂去。 汤昭的意识起了念头,便靠近了那团火。 越靠近,他越发现那团火的不对劲,那不只是光焰的聚合,还藏着其余的东西。 仔细分辨,它某段火舌并不像火,而是一串诡异的符号,符号在发光发热,像火焰一样不住跳动。 符号是能够辨认的,就像他能在神鸟沥火诀里辨认火焰中的羽毛一样。 虽然不是每根羽毛、每个符号都能辨认,大部分在意识里都是一片模糊,靠近了还会被燎伤,但他经验丰富,本能地找到了最好认得那个。 就是那个—— 餐桌前,薛姐姐正把吃过所有的碗筷都塞进了一个小水缸,关上了盖子,那水缸自己嗡嗡作响。她就坐在椅子上喝着果酪看汤昭看书,眼见他看到第三页就迟迟不翻页,心中疑惑: 这就不行了?资质很一般啊。 如果想到剑符师,至少要看到第五页。 明明他连初级的那本书都能看见,说明他至少起步有初级剑符师的精神力量。 就在这时,就见汤昭伸手在空中,缓缓地勾动手指。 一个符号在空中成形,霎时间陡然明亮起来,在空中大放光芒。 “噗——” 薛姐姐把果酪喷了个满天花,跳起来往空中拨拉那个符号。 那个符号只亮了一瞬间,立刻熄灭了,连一点烟尘都没留下,但薛姐姐的手还在不停地拨拉,似乎要从重重空间中找到那个影子,以确定那个符号是不是真的存在。 不对—— 汤昭的意识觉得不舒服,刚刚找到的那个符号不是他最亲近、最舒服的符号,他觉得第一次错付了,还想再找一找。 他的意识往火焰深处探去,很快又锁定了一个符号。 现实中,汤昭手指又一次探空,画了另一个符文。 这个符文也闪光,但光芒非常正,非金非白,却好像一出场就带着浩然正气。 这一回的符号并没很快消散,在空中持续了须臾时间。它的光明是真实存在的,浩然之气也是真实存在。 因为它是个真实存在的符文。 薛姐姐就蹲坐在这个符文前,目光怔忡,和汤昭四目相投。 汤昭浑然未觉。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精神活跃。 不对,刚刚那个也只是次选,还有另外一个,那个符文和我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那里…… 火焰的中心,有一个符文,它在召唤我…… 它是…… 汤昭的手指在空中画下,这一个只画到一半已经大放光芒,比刚刚任何一个符文都更明亮,甚至已经在外面形成圆形的轮廓…… 突然,汤昭的手指在空中顿住了。 明明没有任何阻力,却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此时他的意识正在不住的沉沦,拉也拉不住,这种情况他经过很多次,每次练完神鸟沥火诀都会如此,那是精神力消耗到极限的自我保护,所以他的潜意识是不慌的,还来得去跟自己说一句: “啊,我晕倒了——” 现实中,汤昭果然头一歪,晕了过去。 77 琢玉 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在说话。 “姐姐,这件事你一定要帮帮我。” 这声音很熟,是薛姐姐的声音。 “姐姐,我叫你姐姐行不行?这件事实在难办。刑极那里说不通的。” 这声音也耳熟,是女子声音,是谁来着? “不就是要一个人么?你不是刑极的……” “刑极这个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听别人的?他看重的人谁也抢不走,就算是指挥使都不服。何况其他人?” “算了,你不肯帮我,我自己来好了。若论实力,琢玉山庄未必就比指挥使差。我把人带回去,他还能堵上门来?” “唉唉,有话好说。你这么大包大揽的,那小孩同意去跟你做符剑师了吗?可不兴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啊。” “为什么不愿意,他是天生的符剑师啊。符剑师可比什么重剑士有前途得多了。你说剑客?呵呵,画饼罢了,就算天赋惊人也得有惊人的运气才能有剑配合,检地司上下人多剑少,争抢的那么厉害,他又无根基,得等到猴年马月?跟我走只需三年五载,我保证他能独立炼制术器。” “这话你之前说还行。汤昭可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了,而且方向是相当大路的。他没有根基,现放着刑极在呢。以刑极的人脉,他上上下下活动一番,寻一柄剑也不难。你问问那孩子,到手的剑要不要?” “……” 薛姐姐静默片刻,突然道:“这世上的剑再好也难找十成十配合得,你们检地司不就是七成以上就可配成么?大部分都是强扭的瓜。可真正适合自己的剑,要亲手铸造才对。铸剑师与剑客殊途同归。” “……”这回轮到对方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刚刚还说刑极画饼,到底谁画饼来着?” “我可不是画饼,汤昭有铸剑师的才能。你尽管去告诉刑极,甚至告诉高远侯都行,汤昭要留到琢玉山庄,将来必是一个铸剑师。真正的铸剑师,比我父亲强得多了。” “你可真是好女儿。” “你自己想想,有了真正的铸剑师襄助,那是何等光景?我听说检地司现在还受制于人,连君侯都要求着朝廷,放不开手脚。可是如果自己人当了铸剑师,还用缚手缚脚的吗?到时候你们去域外战场抢吧,抢回多少剑种,就有多少剑。到时候高远侯麾下大军百万,个个都是剑客……” “停停停,越说越没边儿啦。你就应该和刑极对着吹牛,看谁先把牛吹死。话我可以给你带到,结果可不能保证。对了,我是来跟你借咕咕灯的。你带了多少,都给我吧。” “呵呵,刚刚我求你你推三阻四,现在要我帮你理直气壮,我早看透你了,女人。” “少废话,带我去看看你的家底,除了咕咕灯还有什么好东西?凡是能克制阴影的,我全都要。” “你们还真拼命,罔两难缠,不等着通明殿来解决吗?” “等通明殿?这里是云州。” “无聊的斗争。” 声音渐渐远去,汤昭想要起来,但胳膊腿不听使唤,在意识里自己似乎爬起来了,走了几步,但下一瞬间又躺在床上,刚刚都是发梦,几次尝试失败之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好久,汤昭终于清醒过来,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清醒。 梦里,还是老几位,火焰,鸟和燃烧。不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燃烧并没有之前的爆裂,反而变得光明、温暖、浩荡,甚至催人奋发昂扬。 什么火焰会这样温柔? 但最后一定会烧干净然后昏睡过去就是了。 坐起身来,汤昭渐渐清醒,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软床上,床上垫着很厚很软的垫子,铺着颜色新嫩的床单。 床边设有一架,架上放着一个杯子,似乎是青玉做的,不出意外上面装饰着两个大眼睛,里面盛的水还微微冒着热气。 似乎有人刚走? 不,不对。 是术器。 为了保温,杯子也用术器吗? 汤昭满心艳羡,心想:这样一个杯子能卖多少钱?恐怕够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符剑师这样阔绰么? 也不能说奢侈,这应该是自己制作的吧?如果能轻易制作价值连城的宝物,那符剑师岂不是世上最有钱的职业了? 一个术器一万两,这不比抢钱来得快? 他这么想着,下地来走出卧房,外面正是进门的客厅。 “咦——” 客厅正面,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幅画。 这一幅画占了整整一面墙,气势磅礴,看得汤昭精神一振。 画上画的是一片建筑,似乎是盖在湖畔。半边湖水水汽荡荡,烟波浩渺,半边建筑错落有致,瑰丽奇巧。 那些建筑有楼台,有水榭,有广厦,也有风格古怪乃至滑稽的奇怪建筑,组合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但它们都有一种莹润的感觉,好像笼罩着一团烟气,一层光晕,是一个个珍宝。建筑之间有清溪环绕,花木点缀,薄雾飘荡,与湖边烟水相接,更添几分梦幻。 湖光山色对汤昭不算什么,他在罐子里见过,但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却是越看越是新奇有趣,让他想起了陈总描绘的家乡——各种光怪陆离的后现代建筑。他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能去这里看看就好了。 紧接着,他的目光被最中间空场上一座建筑吸引了,那座建筑似乎是玉雕成的,半透明的墙壁里透出绚烂色彩,最顶上开口,隐隐透出光和雾。 似乎有什么宝贝要从里面飞出来似的…… 建筑前站着一人,一身青衣,虽只有背影,却有高山仰止之感。 “那是我父亲。” 汤昭一回头,就见薛姐姐站在身后,道:“这里是琢玉山庄。” 画旁有四个字:“天工琢玉”,字形藏在云雾里,亦真亦幻。 原来如此…… 汤昭想到了自己迷迷糊糊间听到的对话,心想:这是广告吧?招生广告? 薛姐姐含笑不语,等着汤昭好奇探问琢玉山庄的事,就听汤昭问道:“不知令尊……也姓薛吗?” “……”薛姐姐瞪大了眼,看傻子一样看汤昭。 汤昭也觉得自己问的傻了,忙咳嗽一声,问道:“我是想问你……你和薛大侠怎么称呼?” 薛姐姐愣了一下,道:“咦,你怎么知道?” 世上知道汤昭和薛大侠关系的人屈指可数,薛姐姐也绝不会想到,只道他瞎猜的,不以为意的道:“我们两家是同宗。我父亲和薛大侠算从兄弟吧,不过他们年轻时关系还好,后来父亲建了琢玉山庄就不怎么下山了,许多关系也就断了,我也没见过这位堂叔。” “前几日,有人——就是检地司的人给我家送信,说薛大侠近况不好,问我父亲是否下山探望,其实言语中就是问要不要见最后一面。可是父亲正在闭关的要紧时刻,我便替他来看一眼。” “本来我是学了些本事,来之前想来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救他一命。结果一来看我根本无能为力,只能罢了。虽然素未谋面,但看堂叔的样子我还挺难受的。”她摇摇头。 汤昭听着心里也不好受,不知薛大侠现在时什么光景了? “我就想回去算了,但一则我没见过魔窟降临,留在这里从头到尾经历一遍也是个阅历。二则等我那叔叔去了,他无儿无女,身后凄凉。我留着多少能料理些后事。就在山上住下了,每日观察魔窟的征兆,正好遇到了你。” 汤昭恍然,这也是巧了。 就听薛姐姐摇头道:“真想不到,你居然还要进魔窟,我好歹是个符剑师,有自保之力,有你这种小孩子什么事?那个镇守使忒不像话。” 汤昭听得她的口气,并不知道自己和薛大侠的关系,不由暗暗思索。是她和薛大侠见面时没提到自己吗?怎么说薛大侠都明确说过可以去找琢玉山庄,还有玄功交付,怎么一字不提呢? 刑极应该把自己进检地司的事告诉过薛大侠了吧?难道他认为检地司比琢玉山庄更好,所以不必按原计划走了? 那薛大侠的选择对么? 自己要不要提一句呢? 汤昭这么想着,薛姐姐道:“剑客这条路太危险了。魔窟、魅难、玄黄凶地、域外战场,哪里不要剑客去填?何况检地司更是极危险的,地下的灾难都归他们管,每次阵亡的数不胜数。就算是镇守使、巡察使也常常有殉职的。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再强大也有更强大的敌人。更别说剑本身的危险了。” 汤昭奇道:“剑本身的危险?” 薛姐姐道:“怎么,你不知道么?成为剑客就像走一条钢丝,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而且永远不能落地。你猜猜那些旧剑的故主哪去了?难道都是被敌人杀得么?猜猜那些权剑的主人哪儿去了?” 她屈指一弹,道:“铸剑师就不同了,又尊贵又强大。检地司怎么样?擎天寺又怎么样?到我琢玉山庄一样客客气气的。” 78 铸剑师 听到铸剑师,汤昭道:“不是符剑师么?怎么又成了铸剑师了?” 一瞬间,薛姐姐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她很快说道:“我是符剑师,铸剑师是符剑师的目标,就像剑客的目标是成为剑仙一样。” 她自己想了想,觉得有些夸张,道:“至少堪比剑侠。但真正的铸剑大师是绝不逊于剑仙的。每一个铸剑师都是符剑师成长起来的。” 说到剑侠,汤昭想起了躲在罐子里往外扔纸条的平江秋,心想:剑侠么?也不是很厉害。 薛姐姐道:“每个人都想找到自己的剑,想当剑客,当剑仙。可是剑从哪里来?难道是天上掉一把剑下来?当然不是,是我们……是铸剑师铸造出来的。” “天上只会掉剑种,你自然听过剑种,但肯定没见过。那是种玄之又玄的至宝。普通人没法保存、没法碰触,甚至看不见、抓不住。是铸剑师将之收起,测试其方向,再根据结果选用魔窟、洞天福地、域外的各种天材地宝配合,用玄奥的铸剑术和无数符式精炼,保存灵性,增加威力,铸造成一把把剑。” “若没有祖师摸索出铸剑术,这天下,这苍生早就毁于阴祸和天魔入侵了。是先有铸剑师后有剑客。所以他们是剑客,我们是剑师,比他们高一辈儿。” 汤昭恍然,他听过平江秋的描述,但平江秋是以剑客的视角来说剑的事,和铸剑师的视角又有不同,道:“那符剑师……” 薛姐姐道:“符剑师就是掌握符式的剑师。有了剑,世上有了绝世高手,可是域外战场那么大,魔窟那么多,还有魅影和凶兽这些零星祸患,只靠剑客怎么够呢?所以老国师创造了符式。将神通、剑势、剑法、剑术种种手段通过符式拓写,制造阵器、法器、术器乃至灵宝。然后世上才有重剑士等等职业。寻常人才能和魔魅相抗衡,这个世界才能维持安定。” “当年的铸剑师都是天赋异禀,除了铸剑术外别无辅助,靠强大的灵感和珍贵的材料强行铸剑,极其难得。不过有了符式之后,灵感高又有天赋的孩子从符式学起,先成为符剑师,学习五门符式,再慢慢成为铸剑师,像剑客一样有明确的道路。就算没有机会铸剑,能制造强大的灵宝,甚至能成为镇国、洞天之宝,那也是顶峰中的顶峰。” 汤昭问道:“那样的强者很少见吧?” 薛姐姐道:“哪里的强者都少见。都说人间剑客,世外剑侠,天上剑仙。剑客你肯定见过,你见过剑仙吗?你见过剑侠么?” 我见过。 这话不用说,汤昭问道:“那薛大师……令尊就是铸剑师了?” 薛姐姐道:“我父亲肯定有铸剑的实力,不过机会难得……但是铸剑师也不只是铸剑,还有旧剑新铸啦、残剑重铸啦、古剑焕生……在云州,你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铸剑师了。” 汤昭理解,懂得都懂。 薛姐姐道:“铸剑师的苗子可不好找。对灵感要求比剑客高得多了。剑客还能靠后天修炼强练出来,铸剑师都是先天的。而且精神也强,悟性也要好。总有人觉得灵感高人就聪明,其实不是的,很多灵感强的孩子头脑蠢钝得很。又要人聪明,又要灵感强,要能专注,有毅力、肯钻研,敏而好学,最好还要知识渊博审美不俗,培养起来不知花费多少精力。” “像我琢玉山庄,在云州是首屈一指的符剑师宗派,若论门下老的少的也有百八十人。但能登堂入室的不超过一手之数,下一辈中,我爹爹认可确有天赋的小弟子也不超过十个,剩下的都是散人侍从或者记名弟子。” 说到这里,薛姐姐撇了撇嘴,琢玉山庄之所以弟子少,除了天才难寻之外,还因为很多天才第一选择都是做剑客。而那些记名弟子多是没有机会的小散人,退而求其次跑来当符剑师。这些弟子别说没那么好的天赋,就算有也不会全力培养,哪天他们要是有机会当剑客,准保都跑光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说了好像符剑师真不如剑客一样。 “我可以说,现在门下的弟子我爹爹都不真正满意。包括我,还包括……总是他一直想培养一个真正的铸剑师,用他半生的心血和琢玉山庄的多年积蓄,培养足以影响国运乃至引领一个时代的强者。” “不光我爹爹期盼培养一个接班人,云州上下翘首以盼,都盼着本地有一个真正的铸剑师。那时云州才能与中原大地分庭抗礼,本地的散人也不用纷纷南下寻找机遇,还被人鄙薄边境蛮子,而是留在家乡,大展拳脚。到时候铸剑师甚至能成为云州剑客的精神领袖。” 说到这里,她的用意已经溢于言表,就差拍着汤昭说:“就决定是你了。” 汤昭被她说的也有些心动,毕竟他也有个开大集团、挣大钱、继承陈总遗志的梦想。符剑师好像更能实现他这个梦想。 但他也有个剑客梦想,那是他从小就埋在心里的,无数次幻想过的最纯粹的梦想,说是情结也不为过。 两个梦想摆在一起,他还是向剑客倾斜。 薛姐姐看他神情大体也猜到一二了,其实少年们的选择都差不多,都要当剑客。琢玉山庄当然也是骄傲的,一般这等吃着盆里望着碗里的小屁孩一律扫出门去,就算将来他们求着回来也一律记名弟子处理。但谁叫汤昭不一般呢? 她继续道:“当年祖师就曾说,铸剑师和剑客本是一体,最完美的剑客拿的一定是自己铸造的剑。为什么剑客动辄剑心失守,不是瓶颈就是退剑,还有玉石俱焚与剑同归于尽化作权剑的?一开始就不匹配,勉强撮合,最后渐行渐远,分崩离析。好多人说剑客与剑如夫妻,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真正的剑应该是自己的孩子才对。不,应该就是自己,亲手塑造的另一个自己,貌合神也合,那才叫人剑合一。” 汤昭觉得这比喻的还挺可怕的。 不过他更振奋的问道:“所以说其实可以全都要?” 薛姐姐“呃”了一声,道:“是啊。不过是有主次之分罢了。你现在年纪还小,做决定很重要。不仅是学什么,还有在哪里学。是在——” 她指了指画上,“神仙洞府学呢,还是那枯燥血腥压抑的训练营学呢?” “嗯……” 汤昭叹了口气,道:“我也……” 薛姐姐截住他道:“没关系,这样大的决定你一时半会儿肯定决定不了。你就先在我这里住几日吧。” 汤昭道:“啊?我还有事。” 薛姐姐道:“我知道。不就几天么?这几日想练什么就在这儿练,吃得好睡得好,什么都有。到时候我陪你去魔窟。” 汤昭道:“可是事到临头还有准备工作……” 薛姐姐道:“让检地司的人来这里找你好了。反正你也是一路奇兵,从大本营出发叫什么奇兵哪?至少也要事先埋伏从斜刺里杀出一路人马才叫奇兵呢。” 汤昭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回去。姐姐,你不是说当铸剑师要专注吗?我眼前还是专注备战魔窟为先。在您这里,心不安定,怎么能专注眼前的事呢?若不专心,上了战场三心二意,说不定出师未捷身先死,那时什么前途也没用了。我想你们铸剑师也不要这等浮躁的人。” 薛姐姐静静看着他,才发现这个和和气气没什么脾气的小孩儿其实外和内刚,很有自己的主见。 过了一会儿,她轻哼一声,道:“不乐意就罢了。我这里本来也不想让外人住。你等着吧,等他们收拾完罔两就接你出去,顺便把你的伙食费付了。我白替他们养孩子么?” 汤昭答应一声,笑道:“谢谢姐姐。” 薛姐姐离开时有些不开心,不过后来就没表现出来了,反而拿了几本入门的书给他看。 汤昭虽然对符式感兴趣,但此时离着魔窟降临只剩几天,花心思在这种浩繁如烟海的学问上感觉很有罪恶感,而且也看不进去。 说来奇怪,他从猫嘴里拿到那本书,算是偷看,反而抓紧机会看得专注,但现在放开了叫他随便看,他反而心神不宁,看不进去。可见多少有点犯贱。 但不看这书,他也没什么事好做。薛姐姐说得是对的,检地司肯定在捉罔两,一时半会不会来接他。那东西极为厉害,若不捉住,一旦泛滥起来,恐怕比魔窟还可怕。 所以他只好做另一件他之前就想做的事。 来到屋外,他重新取出那把法器。 离火剑,据说是古剑的名字。 当汤昭第一次抓住那把法器,不知他自己感受到了亲切,眼镜也飞速出现了大量的信息,但当时他只顾体会剑法,并没理会。 再次抓住剑,眼镜上再度浮现了当初的文字。 “发现旸谷剑(剑谱第二十一页)相似法器,契合度75%,是否拟持?” 当时汤昭选择了“否”。 他可以随心所欲的持这把剑,无需帮助。 如果他选择是呢? 79 旸谷 “是否拟持?” 尽管心痒难耐,汤昭也没有立刻选择“是”,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旸谷剑上。 注释随之出现: “日出之地,是为旸谷。旸谷剑一千二百六十年收录剑谱第十六页,一千四百五十年重编剑谱,改录第二十一页。是否打开剑谱?” 哦,这一次能打开么? 是。 镜片里,那本厚重的剑谱又出现了,缓缓地翻开一页。 翻开的同时,一股力量顺着法器流入镜片,支持着这一页彻底翻开。 页面上是一轮红色的光球,环绕着淡淡的金红色光晕,看起来暖融融的。 这是太阳。 不是那种中午凌空的灿烂骄阳,而是刚刚跳出东山初升之日,日光融融,重新给沉暗冷寂的大地带来温暖与生机,受万物喜爱,甘草为之凝露,雄鸡为之啼鸣。 一连串文字浮现: “剑:旸谷 剑客:明昊(剑仙) 剑道: 剑意:紫气东来,复苏,照耀 神通:十日凌天 剑象:初升之日(成势) 剑心:心剑合一 剑境:势境 剑势:大地回暖 剑法:金光普照金乌融雪,霞光瑞彩 秘剑术:金丝剑、啼鸣、起舞、金灯万盏、举霞、见吉祥…… 御剑术:曜之御剑术 录入剑谱:二十一页。 寄谱语:旸谷,又名汤谷,日出之地,亦可代称日 虽然只有短短几页,汤昭看得浑身发热,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就是剑谱前列的剑的实力吗? 这就是剑仙的实力吗? 所有的条目全部拉满,这也太豪华了!比罐罐……须弥剑强的太多了!别说从未有过的剑势、神通等等,剑法不止一个,连剑意都有好几个!剑法、剑术的名字更是听着就帅裂! 一把剑、一位剑仙,无数强大的神通、法术…… 这就是他心中的剑客,这就是他心中的剑仙! 而且,这把剑好适合自己,比眼前这把相处融洽的离火剑还适合自己,他心中的目标一下定准了,就是能找到这把适合自己的剑! 如果找不到,就铸造一把! 不过即使这样强大的剑,也还是只是排名在二十一的剑,前面还有二十页更强大的剑、更强大的剑仙!那都是什么样的存在? 编录的剑谱的,又是哪位高人? 一千四百五十年,又是什么年份?以什么纪年? 别看汤昭也阴差阳错的录入过一把剑,但那不过是他的运气好,遇到平江秋这位剑侠之……奇才。以他的实力,除了自家亲友,本不能录入任何一把剑的。而那位从无到有编纂剑谱的,记录了那么多把强大的剑,绝对不只有运气和广博的见识,更有惊人的实力和才华。 仔细看着那剑谱,汤昭越发察觉到一股股力量从手中离火剑经过自己的身体流入眼镜中,支持着剑谱的翻看。 他心下已然猜到,之前他没有精神力支持观看剑谱,可能不只是精神力不够,更是没找对方法。很可能剑谱是能抽取法器来支持剑谱的,但不是什么法器都行,必须要契合谱中剑才能用来观看对应的页数。 虽然知道了方法,但这方法可不容易。他都不知道剑谱中有哪些剑,怎么去找对应的法器?要是没有对应的法器,他打不开剑谱,怎么知道有哪些剑? 死循环了,属于是。 目前能仰赖的,看来还是运气。撞上一页是一页了。 他有些按捺不住。 这剑谱应该是他眼镜中最神秘的部分,越是窥见冰山一角,越是心痒难耐。 剑他知道了,那么,拟持呢? “是否拟持?” “是!” 一股力量从眼镜中爆发,疯狂地涌入汤昭身体。 汤昭浑身一震,脑海中轰然,跃出了一轮太阳! 那是鲜红的,从旸谷中初升的旸! 它就像汤昭常常观想的那只火中神鸟,占据了他所有的精神识海,甚至仿佛触及到了最深层的魂魄。 伴随着红日东升,力量随之喷薄而出。 离火剑再次燃烧起来,这次的光芒既不是鲜红也不是纯白,而是金色,光耀大地的阳光的颜色! 即使是初升之日,它的光芒依旧是金色的。 汤昭全身都像沸腾了,举起剑往下一挥—— 金光随剑而动,一轮红日从空中浮现,就在汤昭头顶升起,仿佛给他头上加了一道光轮。 剑象,降临! 这不是离火剑的剑象,而是旸谷剑的剑象。它能够降临,说明汤昭手中这把剑已经不再是离火剑,而是旸谷剑。 离火剑身上,正笼罩一层金色的光,光影交错,让它的外表看起来与之前不同,已经是另一把剑的模样。 所谓拟持,持的不是眼前剑,而是谱上剑。 此时汤昭心中一片清明,随着红日的出现,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把剑,谱上的一切都在他心里。随着他的心情,不只是剑象,哪怕是剑法、剑术甚至……神通,他都可以放出来。 只是他有预感,那神通他想要放出来,恐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法器可能会碎裂,他自己也难以全身而退。 虽然他不敢放,但是放出来的钥匙确实就在他手中,区别只是要不要打开那扇门。 这就是掌握一把剑的感觉吗? 不过,他还是感觉到有种微妙的不同 之前的离火剑他能掌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甚至和手中的剑在主动交流,哪怕法器不是真的剑,汤昭依旧能感受到剑对他本身的接纳,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关系。 而此时,他并没感受到这样交流和交融,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掌控,那把剑就是他的武器,是他的手。头脑只会手脚是绝不会跟手脚交流的,手脚也没有喜怒哀乐,就算有,对头脑也毫无意义。 这种感觉,很像是……权剑? 此念一起,汤昭茅塞顿开。 这不就是权剑?剑客是别人,剑也是别人的剑,力量直接加持,剑术、剑法都是人家练得现成的,只需要一个条件就可以直接使用。 也是他之前持那把权剑时,剑还被封印着,许多能力不能使用,他其实没完全成为权剑使,所以不好比较,不然他一开始就该反应过来了。 这么说,持谱上剑的条件就是,眼前剑和谱上剑要有比较高契合。 或许是七成? 这条件……不难吧? 虽然七成契合应该不低,但剑谱上可是有七八十把剑呢,就算有些很偏门,但方向多了,撞上的几率应该不低吧? 所以他现在是随身带着七八十把权剑,而且是极强大的权剑?这个挂……似乎比分析注释什么的还大得多了?尤其是他得到几把确认可以拟持的法器,就等于在身上带着几把绝对可用的权剑了? 哎呀,这么强么……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汤昭嘿嘿笑着,在深秋的山林中独自暗爽。 红日突然闪了闪,仿佛要消失,汤昭感觉到一阵疲惫。 这比他第一次拿那把杀人剑时坚持的时间短多了,这还是在他本身素质大幅提升的情况下。 也就是说,这把剑比真的权剑消耗大?是因为这把剑本身更强大,还是因为拟持这种方式代价更高? 可能是后者吧? 汤昭总觉得拟持太神奇,有限制才是正常的。 那么,就这样结束? 汤昭还有些意犹未尽,思索着要不要实验一个剑法? 看看这旸谷剑的剑法比离火剑如何? 那三个剑法看起来都挺强的。 哪个好呢? 因为有了绝对掌控,他不但知道这些剑法的名字,还知道它们的用处,在这个状态下,在权限上他几乎就等于剑客。 金光普照,是个绝招,群攻。 金乌融雪,用于解毒,疗伤。 瑞彩霞光,关乎气运,似有好运加持。 似有? 剑法这么虚么? 汤昭想了想,又释然了,气运啊,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岂是区区剑法能够触及的,能摸到边就不错了,可不只能“似有”了? 那就是这个,我试试好运降临的感觉。 汤昭这么想着,心念一动,剑刃处光华由金色转紫,一道紫色带着彩色拖尾的光绸飘飘然扬起。 那光绸带声势并不浩大,比汤昭之前放出的朱雀火差远了,就像仕女身上的披帛,柔和地缠在他身上,溜溜地绕着,映得他脸颊紫红。 绕着绕着,光绸消失了。 一切异象都消失了。 完了? 汤昭头脑一沉,疲惫上涌,脑海中的红日消失,剑谱也合上了。离火剑褪去了金色,回到了本来的模样。 拟持,结束了。 汤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兴奋有之,疲惫有之,但最挠心的还是那股怅然。 运气,到底加上了没有? 怎么看出来呢? 他又给自己宽慰——眼前没灾没病的,加运气也没大用啊。 不管是不是真的加上,他决定在进魔窟前还是给自己来一下,至少得个口彩。 瑞彩霞光,真吉利。 收起离火剑,汤昭回去吃了顿晚饭,安心练了会儿剑法,回房休息。 夜里,他还睡那张小床,薛姐姐自有自己的大房间睡。 半夜,突然听见铃声大作,汤昭猛然惊醒。 铃声报警,不是好事! 就听薛姐姐叫道:“罔两来了!” 80 运气(500收藏加更) 汤昭在睡梦中听得铃声本已惊醒,又听得“罔两来了”,仿佛冷水浇头,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及慌乱,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运气好?就这? 往窗外看去,夜色深沉,伸手不见五指,哪里看得见什么“罔两”? 但外面阵阵铃声,声声急促,在耳边响成一片,提醒着危机已经迫在眉睫。铃声中还有猫头鹰“咕咕”鸣叫。 汤昭跳下床来,拔出法器在手,奔向客厅。客厅灯火通明,头顶和四面墙前全是灯火,汤昭进了客厅,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连一丝影子都没有。薛姐姐披着一件长衣,蹬着靴子站到门口,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检地司的人做什么吃的?让罔两跑到这里来!梨花剑,你这杀千刀的害死我了!” 汤昭一愣,道:“梨花剑?是……” 薛姐姐怒道:“这死女人把我破邪的术器都带走了,要是留下几件,咱们何至于困在这里?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汤昭恍然,就是和薛姐姐对话的那女子啊,梨花剑这剑号……是不是在哪儿听过?道:“她也是检地司的?不至于故意害人吧?罔两在哪儿呢?” 薛姐姐道:“不知道,我也只听到铃声。罔两本质是影子,而夜晚哪里不是影子?大地都是阴影,那罔两在哪里潜伏都有可能。你别离开灯火的范围,只要产生了一丝影子,就可能被罔两入侵,拖入影渊。为今之计只能在灯火中呆上一夜。等明天太阳出来就好了。” 汤昭拿出了眼镜,往窗外看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提示。却不想镜片上只时不时蹦出屋中各种术器的提示,各种术器眼花缭乱,唯独没有提示罔两。也不知罔两不归眼镜提示还是距离太远,眼镜也没法捕捉。 薛姐姐当然也看不到罔两,但还是焦虑的看着窗外,道:“无处不在啊。你看咱们这里的灯火没有死角吧?” 汤昭仔细检查了一番,道:“没有。就没有什么方法直接伤害它么?” 他之前用离火剑可以制造光明,驱散影子,保护自己等人不受罔两侵害,但似乎并没有伤害罔两本身。因此在判官赶来之前,他是束手无策,只守不攻的。 薛姐姐道:“一物降一物,影子是没办法消灭的,但罔两还沾着邪祟这一项,见招拆招,破邪的符式都有用。那个女人把我搜刮了一遍,沾点边儿的全带走了。她说她去收拾罔两,她……收拾个屁!”危机之下,她也变得暴躁起来,显然十分紧张。 汤昭嗯了一声,心想:太阳算是影子的克星吗?阳光算是邪祟的克星么?要不要试一试? 其实他觉得有一定可能,但破绽是拟持谱上剑不如直接持法器长久,到时候消耗却不能消灭光了反而削弱了自己的一重保障。 真的就困守孤城么? 正这时,地面微微震动起来。 先是微微抖动,紧接着震动越来越大,发出“砰、砰”的响声,就好像有一座山长了腿一步步走了过来。 四周的灯火被震荡的摇曳起来,就好像昭告着他们的性命也摇摇欲坠。 薛姐姐急促道:“快把灯扶好,无论如何也不能熄灭。你听着,如果有万一……” 汤昭截住她道:“如果有万一,你躲到我这里来。”说罢手中离火剑熊熊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炬。 薛姐姐一怔,感觉到火的温度,心下渐安,道:“好。” 地面震动越来越大,砰砰声越来越响——那东西越来越靠近了。 明明有响声,但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震动,不能判断来袭的方向。 汤昭问道:“薛姐姐,你说它从哪个方向来?” 薛姐姐摇头道:“这只能靠猜了。” 汤昭心想:猜么?那就是靠运气,我现在的运气是不是挺好? 他又问道:“倘若说我精神消耗过甚了,能不能吃什么补药立刻恢复过来?” 薛姐姐道:“哪有那样的药?你之前不也消耗过度晕倒过一次么?若有那样的药,当时我就给你吃了。” 汤昭尴尬一笑,道:“我忘了。” 这样就麻烦了,他本想赌一赌运气,用旸谷剑的剑法大招冲着可能的方向来一发狠的,绝对超过法器朱雀火,说不定能一劳永逸,然后他又不能孤注一掷,还要留着最后一道防线点燃火焰庇护两人的性命。 一个人还是太吃力了,薛姐姐虽然有本事,但是个“器宗”,没了武器就很难发挥作用。他需要有人来帮着自己兜底…… “里面人听着——”突然,黑夜里有人叫道:“躲在里面别动,把灯点好,不要管外面的动静,把灯点好!” 薛姐姐精神一振,喝道:“是谁?是检——” 汤昭已经听了出来,叫道:“是判官大人吗?” 判官的声音道:“咦?是你小子?你在这里也好,我的话你总得听吧?不要怕,拿着灯火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 汤昭心放下了不少,道:“好,需要帮忙吗?” 判官道:“凭你?算了吧?你就眼睛好使。眼睛好能看得见罔两吗?” 汤昭无奈道:“不行。那我就……” 突然,他心中一动,只觉得心血来潮,猛然推开一扇窗户,手中剑火焰暴涨,从飞出一道金色毫光—— 半边天空轰然照亮,数百丈之内纤毫毕现。毫光中,一道黑乎乎的影子仿佛受了惊吓一般退了开去。 它往后一推,突然砰的一声,撞上一堵墙。原来背后早被竖了一道闪光的墙,墙上光芒闪烁,仿佛无数萤火虫在飞舞。 汤昭伸头一看,周围的空地上竖着很多这样的高墙,东一道西一道,把方圆百丈缠得跟迷宫一样,光芒点点,仿佛星光璀璨,显然是在构筑阵型,慢慢包围罔两。 判官站在一面高墙上,手中剑奕奕流光,黑白色的面具和以前一样醒目,道:“这一下漂亮!你怎么看见的?” 汤昭如实道:“瞎蒙的。刚刚我感觉它在那里,我今天运气很好。” 判官道:“是么?那真是神仙没辙。不过你的剑确实能挡住罔两。你要是腿脚好就出来吧。在旁边查缺补漏,咱们一起把罔两围起来。” 汤昭道:“好,上面不用加盖子么?” 判官道:“不用,罔两跃得再高,一定有一丝黏在地上,它飞不了。” 汤昭下定决心,回头对薛姐姐道:“你别怕,别让灯熄了。我去去就来。”推开窗户,脚下一蹬,以法器的加持,使出蚱蜢纵跃,竟一下子跳到最近一堵光墙上。 薛姐姐目送他出窗,轻声道:“我怕不怕,还要你来叮嘱么?” 汤昭站在墙上,只觉得脚下虽然透明,但质地很坚实,几乎与砖墙无异。墙与墙间隔不远,只需看准了,来往纵跃十分轻松。 他不住的释放光焰。只是再没有当初那福至心灵般的意动了,放出来的剑术多半打空,也就做个气氛组。 只是一来光焰照耀的范围本来就大,二来他没用拟持,这只是离火剑,消耗不大,他连续释放,也有蒙中的时候。再加上判官似也有独特的辨认技巧,时不时放出光墙,精准的截住罔两去路,两人慢慢把范围越缩越小。 终于,汤昭最后一团金焰扫过,空中一团影子一缩,被从天而降的高墙截个正着。 迷宫,闭环了! 两人一起大喜,在空中默契的击了一掌。 四周光墙光线迷离,照出中央一团阴影,汤昭奇道:“这是罔两?是不是小了点?” 亏他刚刚感觉地动山摇,似乎四面八方哪里都是罔两。这时见了真身,才发现这个罔两比他第一次见到的都小了许多,大概十分之一都不到。 判官哼道:“本来就这么大。你以为这一日我什么也没做么?之前那大家伙我都处理过一大半了,本来是要最后清理干净的。不知怎的,这一团阴影突然从本体上分裂出来,像有了神智一样,东躲xz,最后趁着夜色溜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追踪过来。” 汤昭又拿出眼镜戴上,审视罔两,看看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得到什么信息? “剑祇:中位(分身)” 剑祇? 这又是什么东西? 也是剑的关联项目?剑谱上都没有这一栏啊! 到底还有多少莫名的术语啊? 此时判官取出一个菜坛子大小的罐子,放在墙上,道:“这东西奇怪,是生灵又不是生灵,似乎有意识,本质还是影子。所以就能被须弥所罐藏——” 话音未落,罐子口出现一团旋涡,吸力十足,那团影子不住抽动,不时有一点点影子碎末飘上来,落入漩涡中。 “这团分身主要是影子,可以把影子吸走,最多剩下一点点灵性的渣滓,打扫一下就行。我试了一下,这种处理方法最简便。” 这时,判官状态轻松下来,语气随意的在墙上和汤昭解释。 汤昭端详了一下那个菜坛子,道:“罐藏,这是平先生的法器?他还好吧?你已经把他救出来了吗?” 判官道:“还好,其实这老头太谨慎了,总希望毫发无损,不肯动压箱底的力量。不然他不是没办法自己处理。现在弄得还需要我上门救他,他倒不嫌丢人。你们关系不错?” 汤昭道:“是啊,这几日相处愉快,他指点了我许多。” 判官道:“挺好,他虽然一时处境有点糟糕,怎么说也是剑侠,肚子里有真东西。你这趟受益不小。” 汤昭道:“还得多谢刑大人引荐。” 判官笑了两声,突然戛然而止,道:“你记错了吧?是我送给你的。” 汤昭笑道:“对啊,难道你不是刑大人吗?” 81 判官 夜晚的风好像有一瞬间沉默。 隔了一会儿,判官开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不是吗?” 判官笑了一声,声音变化,变成了汤昭熟悉的声线,道:“我是啊。只是奇怪你怎么看出来的?” 汤昭吐出口气,他其实心中有底,并非随口一诈,但就算有九成九的确信,总没有亲口承认来得确认,笑道:“看出来就是看出来了。难道大人您觉得自己演技精妙绝伦,别人都看不出破绽来么?” 判官,也就是刑极道:“不不不,根据我的经验……” 汤昭暗自吐槽道:“你可真有经验。” “演技精妙不精妙不要紧,只要身份构筑的好,先入为主,往后再有些小毛病,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别处想。只有哪一处露出乐致命破绽,叫人一下子出了戏,产生怀疑,才会越想越不对,往日种种小疑点便都串联起来,防线崩塌,那就藏不住了。” 他摸了摸面具道,“当然也有天长日久,渐渐瞒不住了的情况。但是判官也就露了两面,真正相处也就一晚上,哪里有大破绽么?” 汤昭懂了他的意思,道:“这么说,不能说破绽,但确实有一瞬间我想通了——之前在地牢里,您不是也阻止过我杀人么?” 刑极“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汤昭道:“从地牢门外伸出一手,抓住我的剑刃,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幕。后来葡萄院中我又曾愤而动手,还是您阻止了我。就是那一刻,我觉得似曾相识。” “仔细想想,这世上还有谁会阻拦我杀人呢?尤其第一次,您是从正面用手抓我的剑刃,那是很少见的动作。就算有强大的实力托底,从正面抓住剑刃,应该也需要真正的决心吧!即使我的剑锋利无比,血肉被割断也要阻止我。这种决心,天上地下除了刑大人,还会有其他人吗?” 刑极静静听着。黑白色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整个人仿佛一座雕塑。 汤昭继续道:“后面就不说了,就像您说的,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怀疑怎么想都不对。其实我还是想问,图什么呀?您堂堂朝廷五品官,真的是扮演游戏上瘾?” 刑极终于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道:“不不不,这回真不是游戏。其实我一开始是想用判官的身份每晚来教你剑术的。一来嘛,我觉得你这个年纪又读了些杂书,肯定喜欢高人夤夜入户教你武功这种奇遇,说不定学起来兴趣倍增。” 汤昭“呵呵”两声,心想:其实是你喜欢吧? 不过说的也没错,如果判官以大高手的身份随便找个借口,半夜教他高明剑术,那可真是又神秘又刺激,极符合他这个少年的中二胃口。 “再者么……我觉得你既然拿那把剑,应该由判官来教导你。” 汤昭轻声道:“判官果然是权剑的主人吗?已经去世了?当初是检地司的镇守使吗?” 黑白分明的面具,黑白分明的剑…… 判官。 刑极道:“你果然聪明。判官是獬豸剑的剑客,也是我的老上司。这个判字是裁判决断之判,不是什么阴间的判官。当年提起铁面判官,小孩儿啼不啼不知,那些邪魔外道肯定是要啼的。” 汤昭想起了酒后失态的关雷,不由默然。 刑极的声音渐渐低了起来:“当年的检地司可不比如今,说是除魔安民,其实藏污纳垢,欺男霸女,收受贿赂,讹诈百姓,什么缺德的事没干?从训导营出来就算有两分良心,在司里任职几日就丢得光了。唯独判官大人是一道光。” “他持身清正,刚直不阿,尽公无私,就像獬豸一样嫉恶如仇。在检地司的浑水里,若有一滴清澈的水珠,那便是他。就因为他在,我们这些人还保留着一丝公义之心。” “当时我一开始在别的镇守使手里任职,学了一身臭毛病,浑浑噩噩,忘了当初立下的志向。后来犯到了判官大人手里。本来他是要杀我的,但后来阴差阳错,反而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便主动到他手下追随他。被他的德行感染,重新立志做个正义的英雄。” “所以他救过我两次,性命一次,心灵一次,身心重塑,真正恩同再造。他离开之后,我也离开检地司。最近才应君侯之召,重回本司。蒙君侯成全,又将獬豸剑存在我手。我既然选你为剑使,就想以他的身份教导你。” 汤昭道:“那后来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刑极道:“一方面是计划有点差错,那天晚上你剑法失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其实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打算让你掺和须弥剑的事,后来阴差阳错还是把你带过去了。” 汤昭道:“是啊,您本来也是剑客,灵感说不定比我还强,本来也用不上我。” 刑极道:“灵感还是你强,现在我也没发现你的极限,应该是我见过最强的。不过凭我找到老平头也足够了。可惜我这个好事的性子……路上还差点玩脱了,险些让你亲手杀人。而且,路上我渐渐发现……我其实是不适合扮演判官的。” “一开始我戴那个面具只是浑水摸鱼,做什么都可以。后来遇到你,计划开始,那就要开始做判官了。遇事就要想想,判官大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会怎么说?” 汤昭听到“判官大人”四个字从黑白面具后传来,觉得有点奇妙。 “但是越想越难,越做越错。譬如他会如何对待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的孙盛?比如他会不会置无辜的少年人入险地?比如他是不是不加甄别就把牢门打开,任那些囚徒杀人放火?有的时候我知道他会怎么做,但为了目标还是做了其他选择。而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因为我发现我并非真的了解他。” “那天晚上我回去,扪心自问,我哪一点像判官?我不但不像他,也不了解他,甚至还不尊敬他。我戴着他的面具,用着他的名义,却不肯稍稍遵从他的选择,尽做些不义之事,反而让他名声受损。倘若他在天有灵,多半会后悔从天魔口里救我一命。” 汤昭道:“那绝不会。判官大人若如您所说黑白分明,正直无私,他永远也不会后悔救人性命。” 刑极愣了一下,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摘下面具,露出年轻英武的相貌,将面具交给汤昭,道:“你拿着,这是他的遗物,拿着那把剑的时候也戴着它,就像判官大人在看着你一样。如果……” 他犹豫了一下,把后面半句话咽下。 汤昭接过面具,郑重放好,道:“多谢大人。” 他又问道:“那么后来,平先生也是您故意送来的?” 刑极道:“是啊,我既不能用判官的名义教你,事情又太繁忙,就选另外一个人看着你,老平头就很合适。” 汤昭道:“他是剑侠,您也是剑侠吗?您比他强?不然他为什么听你的呢?” 刑极道:“我当然不比他强,那老头当年很厉害的,几十年前……” 汤昭道:“几十年前?” 刑极挑眉道:“啊,那老头跟你怎么吹的?说他几百岁了?没那么大,二十多年前他还很活跃呢。凭他的年纪,若让你叫他爷爷那还凑合,再往上就是充大辈儿了哦。” 汤昭咧嘴道:“哦,那他还自降了一辈儿。” 刑极道:“几十年前他惹了个仇人,受了重伤,在罐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汤昭又吃了一惊,道:“出不来了?” 刑极道:“你以为呢?他自己不想出来?他的状态很像那个白头发的,身体崩溃了,靠着剑的贮藏剑意把那将死未死的状态保下来,可是再也脱离不开罐子了。他是个‘罐中人’。” 汤昭心中难受,道:“原来是这样。我说他那种状态,歇斯底里的,我只以为他是寂寞,原来是悲伤啊……” 刑极道:“且他的剑意和剑法非常好用,很多人再找他。那个白头发的也是,他的剑意和平老头的互补,千里迢迢追踪至此,就是想要把这剑意夺过来。” 汤昭道:“剑意还能掠夺?” 刑极道:“能啊,所以剑客是很凶险,天上、地下、人世间到处都是危险。不过剑意不能乱夺,容易乱了自己的剑意。但平老头的剑法也很好用,就像块香喷喷的肥肉,无怪他都躲到地牢里去了。我把他带出来,以君侯的名义招募他,许诺给他疗伤,他自然就听检地司的。” 汤昭忙问道:“能治好吗?” 刑极道:“能。他是君侯特意要的人,君侯出手自然能救他。” 汤昭松了口气,道:“多谢大人。” 刑极笑道:“谢我做什么?我和平老头聊了聊,他还挺喜欢你的。他虽听我的,我也只叫他看着你练剑,给些指点。他愿意费心费力给你改武功,就是因为欣赏你,也看好你。也不必以为他全是虚情假意。” 汤昭道:“我不会这么以为。还有……多谢大人。” 将这里面曲折捋顺,仔细想来,刑极为了培养他算是倾尽全力了,师父、资源、各种历练都挖空心思给他。谁要说这是检地司的公事流程,汤昭可不信。 若说这段时间汤昭开挂了,那至少有两个挂,其中一个自然是眼镜,另一个,就是刑极的真心培养。 世上除了父母和陈总,再没有人比刑极待他更好了。 汤昭觉得这不是刑极图他什么,真要“图什么”,反而做不到这样。 大恩不言谢,一句多谢肯定不够的。他可能没办法报答眼镜,但至少能尽心报答刑极。 此时罐子旋涡渐渐平息,底下的影子也渐渐被吸收殆尽。 只剩下一团白色软泥一样铺在地下。 刑极疑惑道:“这是什么?” 汤昭仔细观察,突然惊道:“不好,是白——” 蓦然,那白色软泥化为一道白色的光窜起,依稀是一条鱼的形状,只是鱼头上长着一张人脸—— 白发人! 人头鱼速度奇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张口,一道玄奥的波动没入汤昭的身体。 82 执念 攻击不但来的突然,而且来无影,去无踪! 它没有形状,甚至没有光芒,只有一道极隐晦的波动,就像空间凹陷了一点,然后迅速地恢复原状。 汤昭一瞬间呆住了,紧接着头脑剧痛! 那不是头疼,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来自更深处的痛苦。 精神……不,还要更深,甚至接近魂魄! 魂魄深处传来的痛苦,并不尖锐,而是一种磋磨的,沉闷的痛苦,就像磨盘在绞磨血肉,又像是碎掉却取不出来的骨肉在关节处滚动。 虽然汤昭能忍耐,也忍不住抱着头,痛苦呻吟。 刑极呆了一下,死死地盯着那人头白鱼,一字一句道:“剑种——你在制造剑奴?!” 人头鱼诡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的声音有节奏的响着,殊无笑意,甚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刑极定下神来,大声叫道:“薛夜语——你出来!” 薛姐姐从小屋中探出头来,道:“怎么?驱逐了罔两了吗?” 刑极镇定道:“不是,你看看汤昭。” 薛夜语一怔,就见汤昭抱头坐在地上,心中一慌,忙扑过去查看。 刑极一面盯死那人头鱼,一面等着薛夜语的消息。 此时,他心中还怀有一丝侥幸。 片刻,就听一身惊呼,薛夜语抬起头,又悲又怒,叫道:“他……他给剑种侵魂了!你们检地司怎么回事!我叔叔是这样,这孩子又是这样!”2 刑极心一沉,眼睛微合,又睁开,目光森森,道:“还有救么?” 薛夜语怒道:“剑种入体,不就是剑奴吗?你什么时候见过剑奴救回来的?剑种入了魂魄,是永远取不出来的,只有魂消魄散才能拿出来!我就说要你们检地司有什么用?保护不了功勋老将,也保护不了平民少年……”说到最后,声音不由呜咽,滑下两行清泪。 刑极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眼泪,却道:“别哭啊,把孩子带回去。还是那句话,听到任何声音,不要出门。” 薛夜语恨恨看了那个方向一眼,在汤昭的脖子后面一掐,让他昏睡过去,中断了他的痛苦,抱着汤昭匆匆赶回小屋。 刑极手中剑往上指,道:“你是罔两山的人,年纪轻轻一头白发,想必也是个幸运的剑奴,为何还要制造同样的悲剧?” 那人头白鱼一直怪笑,突然仿佛被按下了开关,神色狰狞,尖叫道:“剑奴!幸运?幸运?我不幸运!没有幸运!” 刑极一怔,似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轻声道:“是啊,剑奴岂有幸运的呢?只有长期苦役和永堕地狱两种。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制造不幸?甚至自己都死了还要做这种事!” 他厉声道:“你已经死了吧!我当时把你逼得堕入罔两,又被剑象吞噬了大半魂魄,只剩下些许执念。结果你又凭着执念制造出这么一个怪物,居然拽出一部分罔两弄了个分身,逃到这里。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未了心愿,然而……你的执念居然是害汤昭?就这个?值得你死后都惦记着,就为了制造你深恶痛绝的剑奴?!”1 刑极真的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剑客他们也调查过,进了合阳县杀了不少人贩,又结合他出自罔两山,深恨富贵世家等等迹象,判断他出身应该是剑奴。 罔两山是剑奴主的乐园,剑奴的牢狱,汇聚了天下大半剑奴,绝大部分是被各种大势力卖进去的,剑奴消耗得极快,大部分会受受尽折磨而死。但也有少数幸运儿,恰好特别契合体内剑种,最终熬出了头,自然而然成了剑客。 刑极说他是幸运的剑奴,虽然残忍,也是真话。 开始检地司以为白发人来的目的是魔窟,后来知道不是,是冲着平江秋来的,连找汤昭也只是顺便而已。一千两银子对剑客来说不算什么,要诚心找汤昭,肯定不是这个价钱。 本来双方未必要不死不休,可是大战既起,渐渐杀红了眼,只能你死我活了。何况白发人放出了罔两,是逆天大罪,刑极更不可能留手。 当时白发人被多番轮战已是风中残烛,面对刑极束手无策,最后不肯伏法,主动堕入罔两。刑极还以为他是宁死不辱,没想到还留下一缕执念。 人能留下执念那必是心中最要紧的事,结合他的经历,本该是复仇之类,哪怕是憎恨卖他的世家,无差别对世家子烧杀灭门都不奇怪,但刑极怎么想不通,此人最后要做的事居然是捉到汤昭,把他做成剑奴。 这真是他死前最想要做的事么? 人头白鱼在空中撞来撞去,周围都是墙,它似乎已经失去了辨别能力,除了凶狠的横冲直撞,就是尖叫,声音模糊不清,似乎在叫: “凭什么?凭什么?” 刑极见他神智越发消散,叹道:“依律,私造剑奴是死罪,释放罔两十恶不赦——极刑。你本来疯癫,尚可议论,但你存心为恶,确凿无疑,罪在不赦。” “我的剑,本就是刑罚之剑,不过我向来只执正刑。最多大辟而已。而你,值得——” “剑术——凌迟。” 剑起,剑落! 两道剑光化作网状,从上下将这丑陋的人脸怪鱼牢牢缚住,裹得密不透风。 虚空中,无数的小刀飞舞着,从四面八方割着网眼露出的鱼身。 人头鱼的身体被零碎的割破,挑飞,露出一个个洞口,洞口中流出一点点烟气,仿佛鲜血。 那是世上最残忍的刑罚,碎剐。 不过这人头鱼虽然在尖叫,但似乎还是在发泄情绪,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刀片的技术极佳,不一会儿就已经刮下一层碎屑,这些碎屑落在地下,化为一摊水迹渗入泥土里。 渐渐地,碎屑越刮越多,白鱼已经不像鱼,但人脸还是人脸。 那人脸开始是扭曲歪斜的表情,七分像人,三分像鱼,十分古怪,随着白鱼的剥落,渐渐恢复了正常的人形,也越发像白发人生前的模样。 又削了一会儿,鱼身变得单薄,隐隐还有骨架,一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从伤口缝隙飞出,落在那白发人脸上,他的脸情绪也生动起来,甚至开始抽搐,似乎已经能感觉到痛苦。 “原来你还有神智封在剑象里啊,好,更坐实了你故意犯罪。也正该你清醒伏法。感觉到了么?应该受到惩罚的是你,你的剑象都只是工具而已。好好为你的罪受刑吧!我的剑术是凌迟,凌迟的要诀就是不割完最后一刀,你绝对不会死。只有我叫你死,你才会死,不然永受折磨!” “折磨?呵呵……”白发人突然张口道,“这算什么折磨?你当过剑奴吗?如果你当过,受过十年如一日的煎熬,就该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凌迟?还不如我受到的痛苦万一呢!凌迟算什么,那还有碎片。真的痛苦,要把你的身体、意志、魂魄放在磨盘里,不住的搅动、磨碎,磨成渣,磨成粉,磨成灰……永远也磨不完!” 他的神色狰狞,声音居然还算稳定,似乎那凌迟的刑罚好像真的可以忍受似的。 刑极冷冷地看着他,道:“剑奴的痛苦我知道,你更知道,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制造剑奴?为什么用汤昭?你把那几个权贵家的少爷小姐制造成剑奴,我都不奇怪,为什么非要追着汤昭?” 是啊,为什么呢? 凌迟的痛苦和死亡的预感让白发人陷入了恍惚。 为什么,要制造剑奴? 因为正好得到了剑种,可以制造剑奴? 剑奴真的很方便啊,等他当了剑客才知道,剑奴是很好用的工具!如果不知道还好,他已经习惯了剑奴的存在,忍不住就想制造一个,方便自己。 但一开始,他确实是想用那种豪门弟子来制造的,让这些当年害得自己沦落为奴的人也尝尝这样的苦楚。虽然他看裴守静还算顺眼,但如果其他几个不符合条件,用她做也可以。 都是豪门子弟,吃得都是穷人的血汗,父辈都满手罪恶,为什么不能拿来做剑奴? 而汤昭,他一开始是想救他来着。 是啊,救他。 那是和他一样的孩子啊,从小康之家一朝流浪街头,因为天赋被人贩子盯上,临时逃脱,又被抓回,被殴打,被转卖,最后成为剑奴,坠入最深的地狱。 时光一个轮回,白发人从人贩子那里听到有这么个孩子,他能不救吗?就像顺手救下了那个灰发女孩儿一样。一开始,他是想让孩子们不用受他的苦的。 直到他又见到了汤昭。 原来那个孩子没有再落入人贩之后,他被人救了,得到了官府的重视,他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适合自己的法器,只等一步登天顺理成章成为剑客。 “他凭什么被救?” “为什么当初没有人来救我?” 这两句话当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他只是格外看汤昭不顺眼而已,看着看着,碍眼变成了嫌恶,最后变成了憎恨,以至于恨到了心最底处。 到临死前,抛开其他杂念,他脱口而出,不加遮掩。 “当初我求救,向天,向地,向皇帝,向你们祈求,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因为你们无能为力吗?” “我要你们依然无能为力。” “当初你们没能救我,今天依旧没法救他。” “剑奴,是无可救药的!”1 他仰天长啸,声音极大,似在嚎啕,只剩一副骨架的鱼身摇摇欲坠。 “原来如此。”刑极道,“如果当初我遇到你,我一定会救你的,拼上我的性命。哪怕我早知道你会变成一个人渣,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今天你犯罪是因为嫉妒。就这么简单。” “你是个……标准的渣滓。” 话音落,刑极还剑入鞘。 鱼骨登时在空中散架,人头落在地上。 接着,人头也渐渐虚化,白发人最后的遗留也渐渐稀释。 最后的最后,他的意识里出现了幻象。 是一个孩子在荒野里狼狈的逃窜。 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只为逃离身后的灾难。 那是个小女孩儿,有一头灰色的头发。 “明镜,快逃啊……”3 轻喃最后几个字,他完全泯灭了。 5 82执念 83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的魂魄里侵入了什么东西。 痛苦…… 我要把它抠出来…… !! 汤昭清醒了,又没有清醒。 他意识一点点从魂魄中复苏,但身体却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连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只能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煎熬。 好像要被碾碎…… 我不要这样…… 放开我! 我要把它抠出来! “他醒了吗?” “不知道,我控制了他的穴道。不然他可能会把自己抓烂。” “这也是掩耳盗铃,难道不抓他就不难受了吗?” “尽量让他昏睡吧。这样不会太痛苦。” …… 一阵沉默,良久,新的声音响起: “镇守使,要……杀了他吗?” “你这死人脸在说什么?!给我滚!” “薛姑娘别激动,小司并非歹意。其实我也想过……剑奴的折磨是没有尽头的,一日胜过一日,永无休止,死反而是一种解脱。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要放弃,万一能驯服剑种,成为剑客呢?汤昭的灵感很强,人也很坚韧,他是有希望的。总不能替他放弃吧?” “剑客?像那个白发鬼一样?如像他一样,就不是人了,成了罔两的玩物……” “你这死人脸闭嘴!怎么不是人了?就算他不是人,汤昭难道就不能是人?罔两在罔两山,它怎么能凭空来控制汤昭?至于罔两山那种抑制剑奴痛苦的方法,我虽然不会,但可以去偷、去抢!汤昭他可以的,他运气很好……”声音渐渐呜咽。 “等他醒来,我会问他。无论他是要坚持还是……都可以。不过眼前的魔窟他肯定不能去了。麻烦薛姑娘照顾他几日。” “我知道你们检地司,肯定要做大事、正事。为做这些事引出麻烦,都丢给别人,就像丢掉的包袱,理也不理。” “如果你不方便……” “我方便。我会带他回琢玉山庄,如果他能熬过去,他会成为一个铸剑师。那个剑种他会亲手铸成剑,跟你们检地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多谢……” 我会死吗? 要永远被这样折磨,确实是死了的好? 不…… 我不想死,我想要活着的。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 痛苦让他无暇细思,思考他要做什么,似乎他也没有特别放不下的事,特别想要做的事,所剩下的只有最为原始、纯粹的求生欲。 要活下去! 恍惚间,父亲、母亲还有陈总,他们的影子在心头走马灯一样闪过,音容相貌一如生前。他们的眼神也如当初走之前那样,对自己充满关切、留恋和担忧。 阿昭,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想活着啊,爹,娘……我想见到你们,可我也想活着! 还有陈总说…… 陈总? 突然间,汤昭抓住了一丝希望。 眼镜,我的眼镜呢? 希望如同火苗,越烧越旺,痛苦都似乎褪去了几分。 不行,动不了。 应该是刑极的手段,他会封锁穴道,为了防止汤昭乱来,先让他动弹不得。 可是我要拿眼镜啊。 穴道……我也会解穴来着!在地牢里,他亲自教我的。 他怎么教的来着? 用内力冲穴…… 不行,汤昭的注意力被痛苦占领,无法集中,也没办法调动内力。 强行进入,神鸟沥火诀,给我烧! 脑海中,露出点点金羽的神鸟翩翩起舞,火焰伴随着它的舞姿,剧烈地燃烧着精神。 心神俱疲之下,痛苦都感觉不到。剩下的一点精神按照路线冲击穴位。 给我开—— 解开了! 似乎是最后一点运气发生了作用,穴道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解开了。 汤昭的身体立刻在床上滚动起来,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几乎立刻就要呻吟惨叫,又猛然咬住了被子。 刑极点住穴道是对的,他差一点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人在极度痛苦下的身体反应是不受控制的,他极度想伸出手,插入自己的脑袋把那块碎片挖出来。 眼镜,我的眼镜。 他一手抓住床单,一手把眼镜掏出来,戴上。 一定要能有用,麻烦你了,仙女姐姐。 “剑种,未知。” 一行字浮现出来。 我知道是剑种,还有别的没有? 也不知是不是他精神不够集中,看了一会儿,看得眼前一片朦胧,并没有其他的注释。 只有那四个字,还有一口井的形状。 井…… 这个行吗?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样做对眼镜的伤害,可他留着唯一剩下的一次机会,一直不用,不就是以防万一么?现在还不够万万分之一么? 眼镜的视野中,他找到了唯一一片金光。 桌上的茶杯里,那里有半杯水,正冒着光。 如今的排面是越来越小啦,上次还是脸盆来着。 如果他没有那么痛苦,他一定要这么调侃一句。 他迫不及待上端上茶杯,要把剑种投进去。 怎么投进去? 剑种正在他魂魄内,人跳进去吗? 他难道能掉进茶碗里淹死吗? 心急之下,他只好把手指按了进去。 水中没什么动静,倒是恒温的茶水微微烫手。 他情急得抽出手来,咬破指头,又按进去,内力、精神力还有他的意念,别管什么都往水里投去。 哗啦啦…… 仿佛仙乐的声音响起,光晕中,久违的仙女又浮起来。 “少年啊,你掉的是这个金剑种还是这个银剑种呢?” 她摊开了手,问眼前的少年。 越来越敷衍了,之前手里还有金光、银光,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就愣问。 “都不是,我掉的是个普通的剑种。” 一出声他才察觉,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像刮锅底的声音,仿佛带了血丝。 “你真是诚实的孩子,我把剑种……” 她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紧接着,一声脆响,眼镜片上开始出现裂缝,裂痕越来越大,似要横穿整个镜片。 不好……似乎是眼镜的力量不够了! 汤昭心急如焚,他意识到如果镜片真的裂开,他就要失去唯一自救的机会了。 无论如何要挽救一下,挽救眼镜需要什么来着…… 吸取力量,从外界吸取。 术器?符式? 眼前就有! 他一转杯子,手按在杯子把手内侧。 那里有一串符式,用来保温。 一股暖流从手指往上流去,速度比之前吸取木剑快了不知多少,眼镜似也知道这是危急存亡之际,放开了吸取。 片刻间,水温就冷了下去,眼镜的裂缝也不再扩大,反而有缩小之势。 汤昭却不敢再吸,生恐吸干了杯子也毁了,水面也没有了,这一趟仙女就白升起来了,只得另寻术器。 若在别的地方,即使在检地司里术器也算贵重之物,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偏偏这里不同,这是符剑师的屋子,眼镜在这里,就像是老鼠掉进米缸。 花瓶,术器。 书,术器。 柜子,术器。 椅子,还是术器…… 一件件术器在汤昭手中消耗殆尽,变得开裂、陈旧,如同破烂,汤昭虽饱受折磨仍不免心存歉疚,只想:事急从权,紧急避险,过了这一劫,我一定赔偿。 此时,他发现自己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红色的福袋,似乎也是个术器,伸手可触。但鬼使神差的,他觉得最好不用这个,反正这里术器有的是,不缺这一个。 终于,一片狼藉中,眼镜艰难地恢复原状,仙女在水杯里浮动,又生动起来,开口道:“我把剑种还给——” 仙女的影子背后出现了一道影子,仿佛翅膀一样展开—— 与此同时,汤昭只觉得那根放在水里的手指尖形成了巨大的吸力,仿佛要把他的魂魄从身体里吸出去—— “啪!” 水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我有一个办法。”刑极突然严肃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夜语还没反应过来,司立玉已经会意:“杀了汤昭,让剑种自然脱出,然后你再赦免他?” 刑极摇头,道:“第一他无罪,我不能赦免。二则,我也不能赦免死人。” 司立玉稍微舒展的眉头又锁起,道:“那……” 刑极道:“这要请巡察使。” 薛夜语接着道:“梨花剑?” 刑极点头道:“天下间大概只有巡察使能救他回转,但这也极难,因为机会实在有限,不知巡察使……” “可以。” 只听窗外有人突然插话,几人一怔。薛夜语上前几步推开窗户,只见外面一道人影站在树梢上,黑暗中只见那人目光灼灼,明亮如星。 刑极惊喜道:“巡察使!你也到了?” “嗯,我知道这事。我还挺喜欢那孩子的,为他我可以用掉一次机会。” 刑极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巡察使……” 只听屋中“啪”的一声脆响,又听汤昭“啊”的一声呼叫。 三人几乎立刻转头去看,只听“呼”的一声,一个影子从三人身边掠过,撞开房门。 房中情形,一览无余。 屋中箱柜倒塌,一片狼藉,地下水迹淋漓,汤昭狼狈地半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另一手两指微曲,仿佛捏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即使在几双灵感不俗的眼睛里也是无色无形的,只有空间光线微微扭曲。 刑极眼睛越瞪越大,几乎钻进那片无形碎片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卧……槽……” 84 请战 从身体里把剑种拽出来,汤昭依旧难受了好久,更别说那种空虚无力的感觉。 蹲坐在地上,汤昭好容易打起精神来,就见门口几个人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 那种眼神,既像看活的凶猛野兽,又像看熟的红烧猪肉。 汤昭愣了一下,随即勉强一笑。 都是熟人嘛,哦,还有一只熟猫。 “刑大人……薛姐姐,啊,司老师也来了?”他的声带还有点嘶哑,声音像撕裂了一般。 好一会儿,刑极反应过来,三步抢上,抓住汤昭的手道:“汤昭,你……他-妈的怎么回事?真把剑种从身体里抽出来了……” 薛夜语喝道:“别动!” 她也要迈步跟上,但脚下一绊,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汤昭吓了一跳,不等伸手扶她,薛夜语自己利索的爬了起来,恍若无事,反而指着刑极道:“你想拿剑种?不要命了吗?” 刑极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汤昭这里,道:“放心吧,我又不想当疯子,怎么会徒手拿剑种……怎么回事?你怎么做到的?这他么是奇迹么?” 汤昭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种,怔怔道:“不能用手拿剑种吗?” 刑极道:“用手拿剑种会被精神冲击冲得心神崩溃——但重点不在这里!是剑种入体!你怎么拿出来的?剑种会一直沉在魂魄深处,只能进不能出,除非魂魄消散才能从血肉里拿出来,你怎么做到的?” 汤昭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怎么说呢?眼镜的事能说吗? 这时薛夜语已经取了一块半透明的银色石头过来,道:“把剑种放在异石上。”她往这边走,突然脚步一晃,又摔了下去。 摔倒时,她赶紧把手一推,银石脱手飞出,正好落在司立玉手里。司立玉捧着石头不知所措。 刑极看此情形,神色古怪,道:“汤昭,把你脖子上的福袋还给你薛姐姐。” 汤昭摸了摸脖子,果然带着一根红绳栓的福袋,解了下来。 刑极尽力压平声音,道:“我听老薛说过,他那个侄女天生有点倒运,做事总是不能成功。后来求了灵验的福运术器戴着才算正常了。看来刚刚薛姑娘把福袋给你了,希望保佑你过这一关。确实灵验。” 汤昭心中感动,忙将福袋递过去。 薛夜语已经熟练地爬起身来,脸上薄怒,道:“什么倒霉,都是讹传啦!难道说没有福袋我就不……”她一面说一面坐在椅子上。 哪知那椅子已经给汤昭吸取了符式力量,脆弱无比,噗通一下,把她摔在地上。 汤昭忙把福袋给她套在头上,道:“劳烦姐姐担心了。我还毁掉了你许多术器。” 薛夜语挥手道:“这算什么,你毁掉多少,检地司自然会赔给我多少。”她爬起来,站的稳稳地,平稳的走过去,夺过司立玉手中银色石头,让汤昭把剑种放进去。 汤昭依言放下,就见剑种落下,沁入异石表面,接着整个儿没入,就像冰中出现了一个气泡。气泡本身没有颜色,但光照射进去,会流溢梦幻般的色彩。 终于摆脱了该死的剑种,汤昭长出一口气,一抬头,看见刑极还盯着自己。 想了想,汤昭主动解释道:“其实我刚刚也蒙了。就记得我醒来之后,觉得很难受,想要把那玩意抠出来,就用您教我的方法冲开穴道……” 刑极微怔,接着恍然,感觉到薛夜语投来质疑的眼神,想是质问自己明知汤昭能解穴,为何还用点穴的手段,他总不能说自己忘了,打哈哈道:“技多不压身,小孩子愿意多学点准没错。” 汤昭道:“解开之后我就想用调动内力的方法把它逼出来,但是很难做到。最后我就发了狠,调动所有的力量、内力、精神力,还有不知是什么力量一起使劲,好像有些效果,我能感觉到剑种被我调动起来了。然后我继续逼迫,它一点点往外移动,到了半途,我觉得很累,怕半途而废,便抓起术器,不知怎的从中吸取到了力量……” 薛夜语愕然,抓起一本破烂一样的书,翻看书脊处,发现原本的符式已经消失,眼神复杂的看着汤昭。 “吸取力量之后,我又能继续调动那东西了,时不时的补充力量,最终把它挤了出来。” 说完之后,屋中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薛夜语字斟句酌道:“也不是说不通,阿昭天赋非常惊人,甚至能无师自通,调动元符,这是百年难见的。就算他有什么天赋能够调动魂魄里的剑种,也不是不能理……个鬼啊!这玩意儿说出去谁会信啊?!我都洗不动啦!” 《剑来》 这时,刑极微笑道:“行啦,汤昭肯定累坏了,去床上躺着去。看你状态不好。咱们也坐坐。” 汤昭道:“你们坐吧。我也坐会儿。”撑起身子坐回床上。他现在状态当然不好,但也不至于大家坐着他躺着,那样感觉也太奇怪了。 他坐在床上,其他几人也依次坐下,就见一肥猫跳上床来,汤昭顺手揽住,抱在怀里。那猫儿也不挣扎,就伏在汤昭膝头。 刑极正色道:“汤昭刚刚说了经过,大家听懂也好,没听懂也好,也不用问他了。这种前所未有的事,他自己想必也糊里糊涂的,问能问出什么来?” 汤昭连连点头,糊里糊涂未必,但不要问了是真的。 刑极又道:“这事肯定是好事。汤昭死里逃生,否极泰来,我想至少咱们几个是真心高兴的。” 几人都点头,刑极、司立玉和薛夜语都算是世上关心汤昭的人了,真心盼着汤昭好。 刑极道:“因为盼着汤昭好,所以我希望今日的事,不要透露出去。别跟其他人提起。” 他没解释为什么,但几人心里都知道——这等惊世骇俗、难以解释的事,越多人知道,越多一分危险。 正好此处与世隔绝,最好连汤昭曾经被剑种入侵的事都不告诉人,无声无息抹过去最好。 薛夜语道:“我当然不说,就算说我能告诉谁去?倒是你们都是检地司的官差,听说刑大人还是高远侯的心腹,你能对你们主公隐瞒吗?” 刑极笑道:“怎么不能?欺上瞒下,是咱们当官的拿手好戏啊。” 他自觉说了句笑话,但除了他没人笑,司立玉甚至沉了脸色,他只好干笑一声,正色道:“倘若是干系苍生福祉的大事,我自然如实禀告,绝无隐瞒,但仔细想想,汤昭这个本领,奇则奇矣,有什么用处?” 几人一怔,登时思索起来——对啊,有什么用处? 保护自己? 被剑种入体本来就是极小概率,剑种固然形态莫测,但本身不是用来发动进攻的。除了这种极罕见的偷袭,一般的战斗用剑种还不如随便来个剑术。再者剑种这么珍贵的东西,大部分藏还藏不过来呢,谁还满世界乱扔? 解放剑奴? 朝廷本来就不许蓄养剑奴,大部分剑奴都在罔两山,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好端端的谁去那里解救剑奴? 不让说出去,挡的是那些猎奇的、居心叵测的目光,并没耽误朝廷大事。 刑极道:“汤昭还是少年。现在以保护孩子优先,倘若真有关系万民的危难需要用到汤昭的能力,我想不用我们禀报,汤昭也会挺身而出。” 司立玉点头道:“正是如此,于公恪尽职守,于私也问心无愧。” 薛夜语也点头道:“你们做得到,我更没问题。” 刑极道:“罔两的事肯定还会知会通明殿,到时候小司起草一份公文,我来改。” 汤昭心想:检地司也有公文案牍的差事? 刑极拍了一下汤昭,道:“你好好休息,这一下毕竟伤了元气。休息几日如果能赶得上魔窟就赶,赶不上就算了。再有……”他略有犹豫,没有再说,只道,“好好休息,这是你第一任务。” 薛夜语欲言又止,终究也是无声。 眼见几人起身,汤昭突然道:“大人,我有事想跟你说。” 刑极身形一顿,顺势坐下,道:“行啊。”司立玉默默出去,薛夜语看了汤昭一眼,终究还是离开。 只剩下两人,刑极笑道:“干嘛啊?要跟我请战?我说了,看你的身体。你要是好了,我催着你上战场,若不能好,说破天也不能让你上场。” 汤昭正色道:“大人,若薛大侠体内的剑种能取出,他还能活吗?” 刑极神色骤变,一瞬间呼吸都是一停。 汤昭急促道:“他是给剑种侵体了是吧?薛姐姐说他叔叔和我是一样的。” 刑极轻声道:“等等,等等,我想想。” 他凝神细思,脸上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呼吸的节奏远比平时急促。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可以试试,如果你愿意试的话。他的身体是有一天没一天了。不管取出来之后能不能活,死前能卸下枷锁,轻松离开也是好事。” 汤昭嗯了一声,心中激动难抑,又有些悲伤。 刑极自语道:“后续会有点麻烦,魔窟是追着剑种来的。一旦取出,魔窟立刻降临,这边也必须得提前发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事情……我能解决。事不宜迟,我回去召集队伍,你等一两日……” 汤昭道:“如果大家时间紧迫,要争取时间,我可以……争取一两天。” 刑极挑眉,汤昭一字一句道:“把剑种取出来立刻放在我这里,如果只是一天的话我可以忍。” 虽然他实不想重复那种滋味,但薛大侠已经危在顷刻,早一日解除或许就多一分生还希望,汤昭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刑极默然,突然一拍桌子,道:“对啊,这一招可以啊。不过不用你,让小司去。” 85 故地 ??? 让司立玉去? 汤昭张口就要反对,刑极道:“你不懂,对你来说,这单纯是件苦差事,但对他来说,这是个机会。” 汤昭道:“机会?” 刑极道:“嗯,立功的机会。这个功劳我可以给他记下,剑种入体,类比伤残,是可以记三转功劳的,再加上如果这次魔窟再立一功,说不定选剑的功劳都凑齐了。几日痛苦换少十年奋斗,别人不知怎么衡量,他肯定觉得物有所值。你若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还要生气呢。” 汤昭将信将疑,刑极笑道:“我会骗你吗?” 汤昭斜眼看他,难以相信他竟然厚脸皮说出这种话。 刑极笑了两声,道:“其实你要是入我检地司,这功劳我也可以给你,加上零零碎碎的小功劳,起步就比别人高。不过经此一事,我倒是另有考虑。你想当铸剑师吗?” 汤昭奇道:“你要我去琢玉山庄?不是说你一定不肯吗?” 刑极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的符剑师天赋极强,毋庸置疑。但之前我不看好琢玉山庄,觉得没前途。不是说铸剑师没前途,铸剑师前途大好,甚至君侯也有仰赖铸剑师处,而是琢玉山庄没前途。薛闲云本事可以,但底蕴一般,背景也单薄,他还在筹备铸第一把剑,准备了几年都不敢动手,还能让你试手?” 汤昭道:“那现在……” 刑极道:“现在不同,你已经掌握了一个剑种。” 汤昭一震,心砰砰乱跳。 刑极道:“我刚刚说了,随便用手拿剑种,会被其中特异的力量直冲心神,九成九落个精神溃散的下场。可是刚刚你拿着那剑种毫发无损,温驯如此,只能说它肯定适合你。它又是那白发鬼私藏,没有记录在案,没有来处,没有去向,可以私下处置。” 汤昭只觉得一阵激动,说话都有些结巴,道:“我……大人……” 刑极道:“除了给你,还能给谁呢?其他人凭什么白得一剑种呢?你受我牵累遭了一回罪,我还要夺你的东西,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汤昭心情激荡,难以言表,他当然知道刑极只说找个理由罢了,别说是意外得到,就是从他家老宅地窖里挖出来的,这等宝物也是“有德者居之”,从没分给小孩子的道理。刑极此举石破天惊。 刑极道:“你拿了这剑种,去琢玉山庄好好学习,看看能不能成铸剑师,给自己铸造一把剑出来。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剑,不然凭你这么高的灵感天赋,和检地司那帮野小子去抢一个也就契合七八成的剑,我觉得浪费了。” 他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汤昭的天赋太奇特了。剑种都能逼出来,谁知还有没有什么奇迹?检地司里人多眼杂,并不是没有坏人,汤昭又年幼力弱,刑极觉得不安全。 他继续道:“检地司的身份也不要丢。你在司里挂个名,走个程序,就说你是检地司委托琢玉山庄培养的,平时也可以接接检地司的任务啥的,刷刷功劳。等你当了铸剑师,再风风光光回来,一是还算自己人,随时可以转职司,二则检地司也沾你的光,多得几把剑。不介意我占这个便宜吧。” 汤昭无言可答,唯有深深行礼,道:“多谢大人。您待我的大恩,汤昭无以为报……” 刑极看着他,突然道:“你要不要拜我当义父?” …… 汤昭卡壳了,愣愣地看着刑极,不确定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刑极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还年轻。要你叫我老师呢,我又没教你什么。叫恩公呢又太见外了……” 汤昭突然道:“您要是愿意,我可以叫你刑总。” 顺便,等我的大集团建立起来,可以给你留个总监的职务,当董事也行。 刑极思索道:“这什么啊?听起来怪里怪气……你愿意叫也行。将来等你强大了,就可以叫我刑哥了。如果有一天你比我还强,你甚至可以叫我老刑。哈哈。” 他的笑话果然只有他自己笑得出来。 不管汤昭笑不笑,刑极自己笑够了,拍了拍汤昭,道:“你等着,咱们尽快出发。”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薛夜语进来,神色复杂,道:“我本来想提叔叔的事,又怕你做不到,白费了希望,索性就没提。没想到你主动提了。你有把握么?” 汤昭道:“我只能试试,尽人事,听天命。”其实他回忆刚刚仙女出现的过程也有许多不确定,更不确定用在别人身上是否有效,只能说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毕竟关乎薛大侠的性命。 薛夜语叹了口气,这回答也是意料之中,道:“希望能救他吧。虽然我刚刚见过他几面,但他当真是一条好汉。” 汤昭道:“尽我所能。对了,姐姐,我需要一些术器做补充。” 刚刚刑极没说之前,他心里已然起了去琢玉山庄的念头,就是因为他想学符式,大量制造术器。为了更好利用眼镜,他需要大量术器补充能量,以便让仙女多出来几次。他已经察觉到,再好的资源,都比不过眼镜要紧, 薛夜语挥手道:“术器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刑大人这没见识的,刚刚还想许给我好处,让我别把得了剑种的事告诉爹爹。呵呵,我是那种多嘴的人吗?我又是那种贪图好处的人吗?他的家底我都看不上眼呢。” 汤昭道:“刑大人是关切我……” 薛夜语道:“我知道,我也关心你啊。虽然爹爹不是强取豪夺的人,而且早已得到合适的剑种,全心全意在为铸剑准备,根本看不上其他,但你们的顾虑我也知道。我不会说的。你要挂在检地司就挂吧,虽然会影响爹爹传你真传的可能,但没关系,一则有叔叔的关系在,就算他这回不幸,我也知道你的努力。再者他看到你的天赋,自然就知道你是天选的铸剑师了。如果他还不用心,你就拜我为师好了,我绝不藏私。” 汤昭道:“全仰仗姐姐了。” 司立玉那边没有波折,正如刑极所言,他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几人收拾收拾,凌晨便出发。 转眼又到了薛府,时隔将近一月,秋风更冷。 山上那一片银杏林已经不再金黄灿烂,卷曲的叶子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露出干枯的枝条。 冬天要到了,万物都在凋零。 薛府的墙依旧很高,门楣上那四个字还在熠熠生辉。 “镇压一方”。 汤昭之前站在门口看这四个字,只觉得薛家赫赫扬扬,以势压人,现在再看,别有一番滋味。 薛来仪确实是以自身镇压着一方太平。 “汪——呜——” 大门虚掩,那应门的老头早已不见踪影,大门中偶尔传来两声狗叫。 刑极道:“那是薛来仪的狗。当时府上疏散所有人,几个忠仆都强行打发了,只有那几条狗不肯跟别人走,索性就留下来陪着他。” 汤昭道:“薛大侠他没有亲人吗?” 刑极道:“这老小子没有结婚,来去自由,本来过得挺潇洒的。很多散人都这样,都一心奔着剑客去,终身在找自己的剑,只有临到老了实在找不到了,心气也散了,才回家成亲。反倒是符剑师安稳,该娶亲娶亲,该生子生子,也不耽误炼符。” 薛夜语道:“人生本来就该这样,事业归事业,生活归生活,世上有那么多乐趣,何不多享受几样呢?” 汤昭想起她屋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术器,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猫头鹰元素,想必她是个爱生活的人。 听闻狗叫凄厉,汤昭忧心道:“那些狗有吃的吗?” 薛夜语道:“放心吧,我留了一件父亲亲制的符偶,每日给它们喂食。它们可能……是在担心自己的主人吧。” 几人进了大门,穿过廊道,来到薛来仪的卧室。 进门之前,薛夜语拉住汤昭,道:“一会儿你看见他,千万别哭。” 汤昭道:“怎么会呢?”他又不爱哭——虽然和薛大侠有神交,但终究不是至亲,就算相见感慨,伤感会有,何至于哭泣呢? 推开卧房的门,一股怪味扑面而来,似是腐败,似是血腥,味道浓烈冲破鼻膜直到脑髓。 除此之外,房中还有浓重的檀香,香气压不住怪味,反而和怪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汤昭往里看了一眼,突然捂住了口鼻。 不仅仅是压住气味,更是压住鼻端的酸涩。 他一下子明白了薛夜语的意思,这甚至不关乎感情,有些惨景,人一看到就会想落泪。 薛大侠仰卧在床上,身上是一圈圈的布条,遮不住身上的溃烂的伤口,布条上渗出浅淡的液体,发出腐朽的味道。 汤昭突然理解了白发人的恨,如果这是剑奴必然的下场,那由不得他不恨。 但如果不是自己的金手指,自己也会被白发人弄成这样,这种恨意又会往下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道理,不是谁都知道的。 “薛大侠。”刑极查看了一下,道,“最近他情况不好,我一直封住他的穴道,他没有意识。你要怎么做?” 汤昭掐住自己的虎口,让自己清醒一些,道:“麻烦你们先出去。司老师请就在外面等,我叫你你赶紧进来。” 86 暂别 水光摇动,映着桌上的烛光…… 卧房之中,唯有这一处光明。 汤昭轻轻地摇动着水盆,默默道:“仙女姐姐,今天这笔生意很重要,我一叫你,你就出来。拜托了。” 来之前,他又用了一次拟持,给自己又加了一条瑞彩。从他死里逃生反而获得剑种来看,那个运气还是有用的。就算薛姐姐的福袋有八分作用,那瑞彩也得有两分吧? 所以,刚刚他又拟持,也给薛大侠加了一条。 幸运拉满,汤昭最后做一次恳求,抓起薛大侠的手。 薛大侠的手几乎看不出之前的形状,乌黑浮肿,皮肤溃烂,汤昭拿在手里,虽然明知他是令人尊敬的大侠,仍不由心生畏惧,咬住牙先将自己的内力渡了过去,然后试探在空灵状态用精神力将两人链接在一起。 自从他几次在外面耗尽精神力之后,他的精神越发壮大,渐渐可以指挥向外探索,有了那么点“神识”的感觉,虽然只能探出身体一丝,就像一层膜一样,裹住身体。 也就说,什么东西他只要摸到,就能“看”到。 …… 虽然稍微鸡肋了一点儿,但那种意识离体,五官延伸的感觉很神妙。 现在,这浅浅一层精神,沟通了他和薛大侠的身体,两只手被精神缠绕,仿佛一只手。 入水——水冰凉。 哗啦啦—— 一个曼妙的影子从水中升起。 汤昭见过几次仙女,从没觉得她身姿如此窈窕,容貌如此美好,以至于那身绿铠甲都宛如霓裳羽衣。 “少年,你要金的,还是要银的?” …… 是不是话简略了些? 汤昭看着她,觉得她似乎每次出场都会有微妙的变化,似乎表情会更生动一些? 还会主动偷懒耍滑,是不是也证明她更接近于真人了? 这是一种复苏还是……自我学习呢? 既然仙女不严格走流程,汤昭也用随意的口气道:“我想要原来的那个。” 此时,他心中一动—— 他现在手里的那个剑种,是原本打进他身体的那个吗? 之前他放进水里的东西,可都是直接换掉的。碎眼镜换了好眼镜,附带金手指。桐花引凤诀换了神鸟沥火诀,也根本不是一种功法。这剑种也过了仙女的手,还能是原来的剑种吗? 刑极说这个剑种异常适合他,看起来非常温顺,是天生如此,还是经过仙女的改造呢? 如果如此,那从薛大侠手中取出的剑种会适合谁呢?又从司立玉手里过了一遍,又会适合谁呢? 以后他得到剑,能直接换吗? 一把堪称“奇迹”的剑,也能由仙女操作更换么? 这样想着,仙女已经开始卡壳了…… 汤昭忙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满满都是指环。 或者说是“术环”。 这是琢玉山庄制式生产的术器,也是最普通的术器。自带一个防护的符式,若论防守还赶不上刑极之前给汤昭随便划得那个,只是保存的时间略长些,精心保管也超不过半年。但是依旧供不应求。出山庄的价格就是三百两。在市面上转手几次,还能再往上翻倍。可以说是暴利了。 对符剑师来说,人间财富唾手可得,他们所求的也不是这个——起码不全是。 薛夜语手头最多的术器这个,又不占地方,慷慨地给了汤昭一大盒。 吸吸吸…… 终于,仙女缓缓道:“我把这个给你……” 她背后又出现了一道影子。 上次这道出现时,汤昭还在极度痛苦中,没有看清楚,只依稀记得仙女背后仿佛长出了翅膀,两翼斜飞。 此时他才看到,她背后是一本书,摊开的书页仿佛翅膀,向两边展开。 剑谱? 汤昭正奇怪,为什么剑谱会在这个时候打开,薛大侠手一震,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往前拉拽。汤昭忙死死地抓住他,眼睛盯着他的指尖,眼见指尖前方空间一变,突然大声叫道:“司老师进来!” 门一开,司立玉立刻进来,汤昭手中已经托住一枚剑种,手一弹,往司立玉处飞去。司立玉没有抵抗,任由剑种没入身体。 这个过程极短,甚至不容一个完整呼吸,但汤昭突然觉得汗毛一炸,仿佛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是心理作用,还是意识在报警?天上真的有什么致命的威胁? 好在一瞬间感觉消失了。汤昭放松下来。司立玉却已经脸色苍白,靠在桌上。 刑极和薛夜语跟着进来,薛夜语过去看薛大侠,刑极道:“成了。” 汤昭欣喜道:“幸不辱命。只是刚刚好像有什么危险靠近……” 刑极道:“嗯,感觉到了。是天魔。精神力越强大,这种感觉越明显,你是达标了。我还得请人算一下,看有没有影响。小司怎么样?” 司立玉坐在桌边,刚刚闭上眼,现在微微睁开,目光跃动,道:“可以。” 刑极道:“之前说好的三天,如果你难以忍受……” 司立玉额上青筋暴起,大声道:“没有问题,三天而已!薛大侠能支持一个月,我不过三天而已,有什么问题?” 汤昭见他额上已经落下汗来,回忆起当时自己的痛苦,感同身受。 刑极点点头,不再问他,转而问薛夜语道:“薛大侠怎么样?” 薛夜语蹙眉道:“我要回家一趟,把他带给父亲,说不定还能救一救。”说着取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盒子,不知触动了哪路机关,盒子变大,打开能躺下一个人。 她让汤昭帮忙,把薛大侠小心翼翼抬入盒中,盖上盒盖,那盒子又缩回手掌大小,对汤昭道:“我要回去了,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汤昭抱歉道:“我还要参战。等战后我要还活着,一定去投奔姐姐。” 薛夜语瞪了他一眼,道:“小孩子不知忌讳。什么死啊活啊的?你看检地司的大人们从不说这些晦气话。” 刑极回过头来,笑道:“放心吧,此战之后我若还活着,一定送汤昭去琢玉山庄。” 薛夜语气的撇过头去,又对汤昭道:“到了魔窟要好好保护自己,检地司的人多不靠谱,你知道么?”又将一个荷包塞给汤昭,道:“这里是地图、信物还有几件趁手术器。到时候他要是不送你,你就自己来。进了琢玉山庄报我的名字,绝没有人为难。” 汤昭谢过,道:“姐姐一路保重,薛大侠就拜托了。” 薛夜语道:“那自然,毕竟是我叔叔啊。”说罢走出门去。 刑极道:“等等,我和汤昭送送你。” 汤昭一怔,猜到刑极有话跟自己说,便跟着出去。 薛夜语到了庄中,跟两人告别。穿上一件灰白色仿佛白猫头鹰一样的衣服,背后两个翅膀扑啦啦扇风,身子飘然而起,乘风去了。 汤昭不免艳羡,道:“符剑师当真方便。” 刑极道:“符剑师自然有些稀奇古怪的手段,但若论真本事,还是剑客。若论飞行,只要成了剑客,谁还不会御剑术-剑气化虹?瞬息百里,比这拍翅膀强多了。我叫你去琢玉山庄,是叫你铸造自己的剑,于剑之一道上前途更广大,可别光琢磨符道,误了剑客的修行。” 汤昭笑道:“知道了,刑总。” 刑极听得这个称呼一笑,道:“这三天你就在这里照顾司立玉,没问题吧?” 汤昭道:“当然,这是说好的。” 刑极道:“其实我是很担心小司的。他光说薛来仪坚持一个月,却不知其中耗费了多少镇痛的丹药。至少前面半个月薛来仪能如常行动,可把薛家的家底掏空了。如今没有剩下给他吃的,只能生熬。你看情况,如果他熬不住,就点了他的穴道。饮食由你喂给他吃。” 汤昭嗯了一声,突然心想:司老师是检地司的武官,上过战场又修炼有罡气,意志远超常人,他尚且几天都难熬,那些孩子们被做成剑奴,又是怎样的煎熬?罔两山说是有抑制痛苦的方法,能抑制几分?那地方到底关了多少剑奴? 早晚有一天,要踏平了那鬼地方。 刑极道:“如果你看他实在难过,就躲出去一会儿,让他自己哭哭闹闹,发泄一回。他是个要强的人,你在他面前他肯定要逞强。可是逞强就是受罪,你要给他留些空间。” 汤昭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细心的考虑,道:“我明白了。” 刑极道:“还有,照顾他的同时,别忘了自己修行。本来最后几天我该带着你熟悉权剑的,但现在时间又缩短,实在是抽不出身来。正好此地无人,你就好好地练,顺便熟悉环境。虽然魔窟降临后环境会变化,但多熟悉熟悉也没坏处。” 汤昭再次点头。 刑极取出一个链子,链上坠了个拇指大的罐子形状的坠子,道:“还有这个,老平头送你的礼物。法器。比薛姑娘那个放大缩小的盒子好用多了。外头那些和空间沾点儿边的术器十万两起,可连这个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汤昭恍然,没想到自己也有空间宝物了,那可是他自己听故事时最想要的。 不过,以后很长时间都见不到这个胖老头了,难为他还想着自己。 刑极将罐子倒转,落下一个袖珍小剑,紧接着长大,剑鞘上一只独角神兽栩栩如生。 “拿好你的剑。” 87 獬豸剑 时隔大半月,汤昭重新拿到了这把剑。 黑色的剑鞘,银色的神兽,剑身庄穆,剑意森然。 经过这么多天,汤昭也拿到过适合自己的剑,也拟持过强大无比的剑,这把剑已经不是最伏手的、最强大的,但依旧是让他最尊敬的剑。 现在还加上尊敬它的剑客。 他正要抽出剑身,刑极突然伸手握住了剑穗。 这把剑下面坠了很长的剑穗,剑穗上坠了一个黄澄澄的珠子。 “这个珠子你有印象没有?” 汤昭沉吟道:“嗯……平先生额头上束着头带,上面好像有珠子?还有,那天晚上,你来测试我时也让我看一个珠子……” 刑极赞道:“可以啊,记性不错。这是君侯的法器,以后你见到这个珠子,多半是自己人。不过这个珠子不同,它是个封印。” 说着,他手上加力,把珠子拽了下来。 “扥——” 一声轻响,汤昭脑海里仿佛爆了个烟花。 无数光线汇织,无数意象交错,一条条线在意识中构成一张张黑白色的图画,最后定格成一只威风凛凛的独角金目神兽! 轻轻一挥,神兽跃剑而出! 形似麒麟,浑身黝黑,头生独角,双目迥然—— 獬豸! 相传,獬豸公正无私,能通人性、辨是非。头上一角,专触不直者,是司法正大光明的象征! “现在这把獬豸剑全交给你了。剑象、剑法、剑术、剑元全部解封。你要好好熟悉。” 汤昭抚摸着剑身,细细体会着真正的权剑和拟持的异同,更有一口意气在胸口沸腾,道:“交给我。” 刑极道:“还有那个魔窟资料,我好容易给你整理一份,你竟然塞给平老头。现在他放回罐子里了。要背熟了,有不懂的就问小司。我记得剑种的发作是有周期的,越是近午越是轻微,你趁那时多讨教些,其他时间,你别太打扰他。” 沉吟片刻,刑极道:“我再教你几招打穴的功夫,控制他进入昏迷、沉睡,以免他夜不能寐。”说罢传了几手点穴的技巧。 点穴的要旨在认穴准确,发力之类大同小异。汤昭之前被灌输玄功,直接学会了全身穴道经脉,此时学几手点穴功夫轻而易举。 刑极传授一遍,和汤昭试了几招,发现他果然全会,道:“每次教你功夫都受打击。我要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天才就好了。” 又叮嘱几句,将事情全部交代完毕,刑极方转身离开,离开的方式很普通,就是骑马走了,并没有用他说的“剑气化虹”之类的炫目招式。 汤昭略感失望。 回到屋前,只见一个方头方脑的木偶踩着轮子滚了过来,汤昭认得是薛夜语留下的符偶。符偶很是呆板,绝非栩栩如生,也没什么灵智,但能自己动弹,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此时它端着木盘,盘中放着粥饭。 汤昭跟符偶打了个招呼,道:“我送进去就可以。谢谢你。” 卧室中十分阴暗,依稀看见司立玉正在床上盘膝打坐。汤昭过去将粥饭放好,道:“司老师,这里气味不好,咱们换一件屋子吧。薛府有很多宽敞亮堂,风景又好的大屋子,咱们去那边散散心。” 司立玉突然睁开眼,眼中光芒明亮,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汤昭,道:“阿昭,我谢谢你——” 汤昭心中一虚,以为他说的是反话,解释道:“司老师,我……” 司立玉声音急促道:“不,我要谢谢你,给我这个立功的机会。” 汤昭和他对视,只觉得他的目光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轻声道:“做剑奴很痛苦……” “痛苦并不算什么!”司立玉不止目光在燃烧,似乎整个人也烧了起来,炽烈的情绪冲冠而起,“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痛苦的事情有很多,能够往上爬的机会太少!哪怕十倍、百倍的痛苦、磨难,能换来晋升的机会也是值得的。我们这样的人,不害怕辛苦、受伤,甚至死亡,只怕历尽千辛万苦,却没有机会成功!” 他的手抓住汤昭,道:“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也许将来为了机会,我会做些扭曲心意的事。我不想那样!所以要谢谢你救了我!” 他说着,声音变得嘶哑,就和他越握越紧的手一样,是控制不住痛苦的表现。但他目光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痛苦是真的,渴望成功也是真的。或许正是因为痛苦,他越急切的剖开自己,用野望的火焰抵御一部分外来苦楚。 汤昭并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加上阅历所限,并不很理解司立玉的话,但看到他青筋**的手臂,能切实感受到他的痛苦,当下反手抓住他,笑道:“司老师,只需要三天,梦想就能实现了。你——没问题吧?” 司立玉咧嘴一笑,道:“少废话。” 汤昭还是将司立玉扶出门去。 薛府占地不小,山水园林应有尽有,薛大侠和大多数有钱人一样懂得享受,比黑蜘蛛山庄那一片黑黝黝可舒服多了。虽然庄园疏于打理,荒草繁茂,有些破败了,但还有些好地方可住。 最后两人选了一处假山上的书斋。此处是薛府最高处,视野开阔,令人心情舒畅。其实水边也不错,但正值魔窟降临前夕,水脉都干涸了,只能看到满池淤泥,不如山上好。 汤昭在临窗处放置一榻,阳光正好照进来,温暖又明亮,将司立玉放在榻上,任由他打坐,自己就在山上练武。 练武主要就是熟悉权剑。 完全解封之后,汤昭几乎能够读懂剑的全部,可惜眼镜不收录权剑,但汤昭根据那张列表基本上能做出獬豸剑的全部属性了。 剑:獬豸(权剑) 剑道: 剑意:清平公正 剑客:判官(剑侠?) 剑象:獬豸(显化) 剑心:--(心有灵犀?) 剑境:法境 剑势:-- 剑法:除恶务尽、大义凛然、守清平 剑术:角撞、吞邪、明断、镇恶、杀人偿命、制侵陵、作法自毙…… 御剑术:浩然御剑术 虽然没有剑势,但剑法、剑术十分华丽,丰富可说是不下于旸谷剑了。可见判官生前确实是十分强大的剑侠。比平江秋……不拉踩了,每次都拉他老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随着对权剑的熟悉,汤昭渐渐明白了权剑和“拟持”的最大区别。 那就是剑客的存在。 当他拟持旸谷剑的时候,持的就是那把剑,根本感觉不到剑客的存在。剑法也好、剑术也好,都像是被仙女灌注的神鸟浴火诀,会了就是会了,用了就是用了。并没有感觉到其他意志的存在。 但是用权剑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剑中似有另一道意志。那道意志并非复杂的思想,也不能言语,但能感觉到情绪和偏好。 当汤昭坚定地挥剑时,能感受到剑给他鼓舞,当他懈怠时,剑就在刺激他。除此之外,剑还会愤怒、喜悦、振奋……种种变化,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聆听甚至靠近那个意志。 这让汤昭想起裴守静持着裴将军剑时,随着不断借用剑的力量,甚至会披上裴将军的战甲、头盔,连外形都会像当初那位剑客靠近,甚至放下剑之后,心情和性情还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权剑……比拟持危险。 汤昭这么想着,剑谱还是更好一些,虽然可能少了剑因心情“爆种”的可能,但平平稳稳就很好。不然七八十把剑七八十样性格,非把汤昭弄得精神分裂不可。 还有就是御剑术。 拟持似乎是可以用御剑术的,但是必须学习。不是在拟持的时候自动学会,而是利用眼镜中的注释,像功法一样学习。御剑术本身也确实是功法的一种,属于剑客不属于剑,就和内功、轻功、玄功一样是剑客的必修课。 汤昭注视旸谷剑列表中“曜之御剑术”几个字,多注意一会儿,全文注释就会出现,给出一套复杂的功法,不下于神鸟沥火诀,可以自主学习,汤昭还尚且难以入门。拟持本身不提供御剑术的种种能力。 权剑在这方面倒过来,一个字的功法也没有,但御剑术的手段却可以随便用,是权剑本身自带的,和剑法、剑术是一样的。 所以权剑包含着剑和剑客双方生前的能力,更为全面。以汤昭现在微末水平,权剑给他的加成更高,真正的脱胎换骨,全方面无短板。 怪不得刑极一开始只教他普通基础剑招,只为了一次战斗的话,有权剑在足够用了。 不过也只能一次,汤昭全面了解獬豸剑之后,终于明白这把剑前面的剑使哪里去了。 獬豸剑的执念是“杀人者死”,居然包括獬豸剑本身杀的人。 当然不是用獬豸剑杀人之后,剑使当场会死,獬豸剑是认可凭本剑行正义裁决之举的,除恶务尽理所应当。 但是本剑记性极差,一旦杀了人,放下剑想要再拿起来人家就不认了。 杀人者不能持剑,别管上次用得是什么。 所以獬豸剑是一锤子买卖,任你清白无瑕,也只能执行一次任务,因为第二次你就有瑕了。 真坑啊。 不过正因如此,这把强力的权剑才一直没别特别重视,留在刑极手里,也没有专门的剑使。这其实对剑使很友好——但凡有灵感的人,谁不想要自己的剑?不用长期被一把剑绑住,甚至被死去的剑侠侵蚀性格,这是件幸事。 好在杀天魔、魅影、凶兽之类不算杀人,刑极也特意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持剑杀人。如果杀了,记得放下剑后别在拿起来了,不然糊里糊涂赔上一条小命。 88 约定(500均订加更) 时值中午,太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晒进书斋,给窗边躺着的年轻人面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在金光下,年轻人的容貌变得柔和温暖,眉梢舒展,散开了常年散不去的冷峻气息。 “司老师,正午好啊。”汤昭端着饭食进来,打破了午间的宁静时光。 司立玉稍稍抬了一下眼皮,嗯了一声。 正午时分是剑种折磨最轻的时候,绷紧了一天的神经能够稍微放松,即使是向来认为“只争朝夕”的司立玉也难免在这时贪婪的享受一阵安逸时分。 司立玉也没想到,自己数年之内最悠闲的时光竟然是在最折磨的日子里偷出来的。 汤昭三下五除二把饭菜摆好,鸡鸭鱼肉十分丰盛。一天中只有中午这顿饭,司立玉有心思品尝味道,早晚只能吃些流食充饥。汤昭还问他是否需要喝酒,喝醉了自可减轻痛苦,但司立玉拒绝了,道:“宁可受刮骨之痛,绝不失去控制。” “昭子,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和镇守使约定就在今晚,你准备好了么?”司立玉随意扒了两口饭便停下,虽然现在能吃东西,但早晚折磨胃口也好不到哪儿去。 汤昭道:“准备大概也永远也不能说好了。但感觉比之前好多了。獬豸剑很厉害,比术器强得多了。用得多了,感觉自己特别强大。” 司立玉道:“这如何能比?獬豸剑可是判官大人的剑,在我检地司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若能发挥出大人之前一半的水平,当不逊于……” 他说了一半没再说,但汤昭猜他说的是刑极。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一直觉得司立玉并非真心尊重刑极。 汤昭问道:“您也曾经追随判官大人?” 司立玉道:“我没有那个福气。判官大人在时我还太小了,只在训导营里听过他的事迹。但我心里最佩服他,我进检地司就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公正无私,清白分明,既不儿戏,又不苟且,如红日照耀,如高山巍峨。” 这回汤昭确定了,司立玉真不大尊重刑极。 司立玉叹道:“可惜我在训导营里见过血,再没机会成为一任剑使。听说剑使用权剑到极致,甚至能出现剑客生前的幻影,不知我今日有幸看见他么?” 汤昭道:“不知道,我还没有全力催动过权剑。这把剑是需要义愤来激发的,眼前没有敌人很难全心投入。也许进了魔窟能做到呢?我也想见见判官大人。”他摇头笑道,“我都有点盼着魔窟降临,结束这一个月的备战了。” 这一个月太漫长,事情也太多了,他紧张中也有强弩之末的疲惫,真想跨过这一劫,再度开启新生活。 司立玉点点头,道:“有志气。可惜这次我伤了元气,不能用法器上战场,镇守使跟我说了,这一回不会把我安排到第一线。到时候我会拿术器跟着阵型,看情况作战。进魔窟时你跟在我身边,我先护着你杀两个魅影凶兽之类练练手。” 汤昭心想:就您那把用着暴血的法器?不用正好,道:“好。我跟您这老兵走。您进过几次魔窟?魔窟里什么样?” 司立玉道:“我第一次进。” …… 看见汤昭的表情,司立玉道:“但是我在预备营,曾经几次在魔窟战役中在外围执勤,见过天魔,还杀过魅影。” 当然他不会说他第一次杀魅影就是汤昭看见杀蛛背上的兽魅那次。 但见过天魔是真的。 汤昭点头,道:“您见过天魔?那是什么样子?” 资料上也写过天魔,总归一句话就是千变万化,什么形态都有,大多诡异,看得人一头雾水。 司立玉回忆道:“我见过那只像一座山,上面长满了眼睛。它的眼珠子会爆出来,曾经有一个眼珠掉到我面前,有人头那么大,自己能跳着走。我想把它刺死,但是旁边一个兄弟比我动手快,一下子把它戳爆了,溅了一身黏液,中了毒,当时昏迷不醒。后来镇守使把天魔杀了,毒液也解了,倒没什么事,就是眼睛有几个月看不清东西。” 汤昭想象那情形,不由得浑身发毛。 司立玉道:“你不用担心分不清天魔,那种小魔窟,也就一只天魔,而且都很大很显眼,实力最少也是剑客级。其余都是仆从魅影,更次的是凶兽、煞气。一般天魔是归镇守使来对付,你做剑使实力也够格了。到时候镇守使可能会找你去群战天魔,你试试能不能斩下最后一击——镇守使不会介意。如果真的立下首功,将来前途……前途不可限量。” 他说着说着。脸色又变,说话也变得嘶哑,显然剑种又折磨起来了。 汤昭忙上前扶住他,点了他几处穴道。这几处穴道是麻痹神经的,稍有止痛作用。 司立玉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只剩下半天而已。” 汤昭叹气道:“干脆您就睡半天吧,到了约定时间我叫您起来。” 司立玉摇头,道:“阳光这么好,我要晒太阳。” 他坐回窗前,在痛苦中享受着温暖。 汤昭坐在他身边,道:“制造剑奴,让活人受这样的折磨,算得上丧尽天良了吧?到底能产生什么天大的利益,让那些人不断地折腾?” 司立玉微闭着眼,道:“剑奴……我听说最早不叫剑奴。最开始把剑种放在身体里,是为了躲避天魔。那时前线战斗很苦,剑客很少,每一个剑种都很珍贵。但剑种稍微泄露一点儿气息,就会引来天魔的觊觎。有忠义之士为了把剑种护送回去给铸剑师,主动把剑种藏在魂魄里,隔绝天魔的视线,为此牺牲了。所以那时尊称为牺牲。” “后来传着传着,就改叫剑牲,后来不知哪里联想到了畜牲,又联想到古人奴隶,最后就叫剑奴。” 汤昭越听越怒,道:“明明是高尚的行为,现在竟成了蔑称,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司立玉撇了撇嘴,他没力气生气,但也是不屑的,道:“后来发现了异石,可以遮蔽气息,就用不上牺牲了。但不知哪个铸剑师发现,把剑种从魂魄里取出来之后,会变得更纯粹。尤其是剑客死去的剑,早先那些剑象、剑术有所残留,个人痕迹太重,对以后的剑客不利。本来需要很多手段去除,后来只需要在人灵感里走一圈,就可以洗练干净,所以就开始有意制造剑奴。” “到后来越来越疯了,又发现灵感除了洗练剑种,还能洗练采自域外、魔窟的材料,洗去阴煞气息,让材料品相更好,还专门有个词,叫……魂炼材。发展到最后,什么材料都要进剑奴体内洗一洗。” 汤昭道:“不是所有剑奴都被剑种侵入?” 司立玉哼道:“哪有那么多剑种?又哪有那么合适的剑奴?那些被大量贩卖的孩童,大多只是稍有灵感而已,别说剑客,持重术器都很勉强。根本承受不起剑种。至少需要剑客之姿,你我这样的,才能做剑种的剑奴。只是洗一些阴煞材料的话,可能没有那么痛苦,而且有些强制手段可以把材料取出来,留一条性命,但还是很糟糕,因为伤灵感。很多孩子成了剑奴,不但身体垮了,而且灵感被磨光了,成了庸才。” 汤昭听得又惊又怒,紧接着道:“那您……” 司立玉道:“没事,剑种反而不伤灵感。可能因为剑种时天地孕育,并非外域入侵,适应人魂。只是和剑种长时间磨砺,很容易偏移灵感方向。所以能撑住的剑奴有机会成为剑客,不是剑种刚好适合他,而是他最后配合了剑种。” “其实无论磨去剑种痕迹也好,洗练阴材也好,后来铸剑师都有了其他洗剑的方法,甚至效果更好,但因为用剑奴成本最低,很多人就不放手,不知废了多少珍贵的剑客苗子。分明是暴殄天物,害我们自己的根基。后来本朝众剑侠出面,国师主持,和一众铸剑师签了协议,彻底废除剑奴,违者杀。那些不肯入正道的,一路都逃进了罔两山,在罔两的庇护下继续做他们的无耻勾当。” 汤昭咬牙道:“真是伤天害理,罪大恶极。怎么不踏平罔两山呢?” 司立玉道:“有过几次征讨,但一来罔两确实强大。二来……你也懂得,我们这边人心不齐,总有人不希望灭了罔两山,暗中使绊子,一来二去总不了了之。指挥使也说过,朝中不靖,罔两山是铲不平的。但我相信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我们和罔两山早晚有一决战,那鬼地方不止有剑奴,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就是人间至暗。总有一天,要让太阳升到罔两山上,驱散所有的阴影。” 他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说不定已经是个剑客,能当个战力。” 汤昭道:“是啊。到时候您也是剑客,咱们还能并肩作战。” 同为被剑种折磨过的人,两人早生同仇敌忾之心,言语间定下并肩作战的约定后,都觉热血沸腾。 午饭匆匆吃完,司立玉又回去打坐,汤昭继续练剑。 第三天的太阳匆匆下山。 时辰终于到了。 魔窟降临的时辰是算好的,只有掐着点儿放出剑种,才能将优势充分利用。详细算法汤昭肯定不懂,他只按计划走。 司立玉提前睡着了,这是汤昭的要求。他希望取剑种时司立玉没有意识。 “这个剑种给你……” 驾轻就熟的取出剑种那一瞬间,那种寒毛耸立的危机感再次出现! 汤昭飞快的将剑种放在异石做的盒子里,拴在一只箭上,推开窗户,将箭冲着半空射了出去。 箭是火箭,在黑夜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无数视线在这一瞬间焦距。 包括天上那一道! “得了,司老师,咱们马了——”汤昭蹦出一句江湖春点,背着司立玉往假山下跑去。 刚刚下山,就觉得一丝丝凉气不知从哪里飘来,这个气息一般被叫做—— 阴气! 一抬头,天空除了明月,另有一轮青白色的光轮。 祸月! 魔窟,就要降临了! 89 河 祸月当空,魔窟降临。 阴祸之始。 以往,汤昭以为有祸月便有阴祸。 后来他知道了,有阴祸的时候才有祸月。 只有大的魔窟降临,祸月才像预告一般当空闪烁,而在祸月照不到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魅影、凶兽,趁着暗夜肆虐伤人,无声无息,等到天亮罪恶才暴露于人前。 汤昭背着司立玉在薛家园林中穿梭,按照约定,他要在魔窟降临前逃出五里地,逃出魔窟最中心处,汇合大部队,然后再分批次进入。 这个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汤昭脚程不差,若全力冲刺,一炷香时分走出七八里。而按照以前的经验,魔窟降临是要有一段时间的,总是来得及的。 尤其是这回他们掌握了主动,取出剑种的时间比预估的早,天魔想必也会措手不及,所以魔窟正式降临的时间会长一点,足够扛着术器加成的汤昭跑出来。 奔出花园,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刚刚只是触及皮肤的凉意渐渐凝实,浓稠成雾,四处飘散,原本熟悉的地形在雾气半遮半掩下陌生了起来。汤昭身入雾中,就觉得凉意愈盛,渐渐地从肌肤一直沁到骨子里,他虽有内功护身,又在全力奔跑,依旧觉得冷得通透。 突然,脸颊微湿。 一丝水珠从脸颊滑落。 下雨了。 抬头,只见头顶凝着一片乌云,天空中飘来丝丝雨水,仿佛细细的线,四处飘零。 是天象,还是异兆? 想必是异兆! 远方的天空晴朗无云,两个月亮交相辉映,唯有头顶这一片天空雨水淋淋,这必然有异常。 资料上并没说魔窟降临会下雨,但魔窟有不同的异兆,这个可能会下,汤昭记得这个魔窟是“水型魔窟”。那么下雨不是很正常么? 他背着司立玉,倒没被怎样淋湿,只是这样就相当于把司立玉当了雨伞。他倒想把老师放下来,但仔细一想,现在抢时间最要紧,背着一个人最省力,没必要顾此失彼。 紧接着,他就觉得脚下湿润,本以为是下雨积水,低头一看,只见土壤中、石缝里正往外沁水,地面已经湿漉漉的,土地变得泥泞起来。 水…… 汤昭记得这片土地干涸很久,山上的溪水都断流了。难道说那些水流并没蒸发,而是渗漏下去,深藏地底,等着魔窟降临时一发冒出来吗? 雨越下越大,从雨丝变成了黄豆大小的雨点,接着雨点练成了线,像一股股水流。地下的水又不住往上淌,很快积水没过脚面,没过膝盖…… 汤昭在水中跋涉,走得越发艰难起来。 雨幕中,只见一个黄色的影子跑了过来,一路横冲直撞扬起水花,最后钻到汤昭脚下,从他的裤脚往上攀爬。 是猫。 老熟猫了。 汤昭没有停下脚步,却笑道:“你既然来了,就载你一程。” 这么大的雨,这猫儿腿短身小,行走更加不易,汤昭若见不到自然不会特意找它,但见到了便让它挂在自己身上,带出去也无妨。 虽然它很胖,但也就几十斤嘛。 肥猫爬到汤昭身上,又往司立玉身上爬,汤昭一面跑叫道:“你别爬啦!我兜里有糖,最后一个了,你吃了它安分点儿吧。你听得懂我说话吗?我猜你听得懂!” 雨声中,肥猫果然不再攀爬,一头扎进汤昭怀里。 汤昭记得,自己身上带着的糖是当初一个眯眯眼、穿鹅黄衣服的女孩儿给他的,告诉他猫也喜欢吃糖,后来糖被他吃了几个,猫吃了几个,平老头又吃了几个,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肥猫在他怀里扑腾着翻了两下,果然找了出来,嘬着吃了。 吃过之后,肥猫喵了一声,从汤昭怀里跳出来,扑通一声跳到水里。 此时地下冒出来的水和下雨积水已经漫过了汤昭的大腿,肥猫掉下去,已然没顶。 汤昭“啊”了一声,不便俯身,心中焦急,就见肥猫钻出水来,四脚紧倒腾,刨着水划远了。 “原来你会游泳……那你找我干什么?喂,那个方向不对,要往外跑啊,魔窟里很危险!” 喊了一句,汤昭吃了一口水,已经顾不得在水面上仅剩的那处黄色小圆点,继续往前跑。 水越来越深,再往前走,他也得游泳了。 “御剑。” 一个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司老师,你醒了?” 汤昭惊喜,没回头也听出是司立玉的声音。 如果是别人的声音那就恐怖了。 “嗯,”司立玉简单点头,道,“不能跑了,御剑出去。” 汤昭恍然,对啊,还有这一招。 御剑术是可以飞行的,甚至不止有一种飞行方式,而他持权剑的时候,可以施展御剑术,只是忘了而已。 这就是他和真正的剑客不同处,剑客除了有剑的能力,还有全方位用剑的意识,而汤昭这样借外力的就没有。 他正要取权剑出来御剑,司立玉已经道:“抓紧我。” 汤昭一怔,司立玉已经拿出了那把血红色的法器,用手掐诀。 汤昭忙抱住司立玉,就听他道:“御剑术——飞行!” 血剑冲天而起,在空中拖出一条血光! 这个御剑术不似刑极描绘的一般,剑客和剑都化为剑虹,瞬息万里,本质上飞的还是剑,只是带着人飞而已。速度固然快,也非人想象之外,尤其是一把法器带了两人,速度更是下降,但瞬息十丈是有的。 飞到半途,雨越来越大,到后来已经难说是雨,而是从天上掉下一道瀑布往下流淌,而地面的水往上流动,也非渗水,更喷如涌泉,高达数丈。最后,地下的水和天上的水接在一起,延绵不断。汤昭和司立玉早已呼吸不畅,在水里憋气,被剑拽着前行而已。 这就是魔窟吗?连天魔的影子也没见到,环境已经恶劣至此。倘若是寻常百姓被卷入这龙吸水般的异象里,哪还有生路? 铺天盖地的水中,汤昭连眼睛也睁不开,勉强眯着,能看见前面的光。 突然,从前面的水里钻出一个阴影,向两人冲来。 那是一条……鱼?! 那条鱼有牛一样大小的身躯,强健有力的尾巴,张开大嘴,露出一口密密麻麻的钢牙。迎面而来,要将两人一口咬碎。 司立玉在前面御剑,自然看见了,道:“杀了它!” 他的声音在水里几乎传不出去,但汤昭也知道要干什么,他本来就拔出权剑护身,此时更是直接出手。 “剑术——角撞!” 有神兽曰獬豸,处廷中,辨群臣之邪僻者触而食之。 獬豸头上独角,专门触邪僻者,触之必杀! 獬豸剑剑尖猛然伸长,剑尖迎面撞上那条怪鱼,从它的口中进入,从尾巴穿出。 击杀! 水中似有烟气冒出,但因为水流太大,烟气转瞬消失,那怪鱼的尸体也不见了。 初战告捷,汤昭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心中一凛。 四面八方的水流中,大大小小的阴影不计其数,有的似鱼,有的似虾,有的张牙舞爪,有的穿梭如箭。每一个阴影都代表了一处危险,穿过水幕,就像穿过刀山火海! 血剑,还在前行。 战斗,这就开始了! 从远处看,偌大的薛府被一道水柱完全包裹,好像在平地升起了一道水龙卷,通天彻地,贯穿乾坤。 水龙卷中的水流一开始狂暴至极,发出爆炸一样的轰鸣声,等到两边合龙,水流竟然渐渐减缓,从两边激流对冲转为一个方向,一路向下。 水往低处流,诚然如此。 夜空中,一道银色的水流向下缓缓流淌,只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水汽氤氲,在周围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似真似幻。 那不是瀑布,而是…… “河。” 刑极神色平静,看着空中。在他身后,检地司众人静静列队等待。 远处有一条河,从穹顶发源,流经碧落、云霭、红尘,流向大地,汇入黄泉。 这是一条奇迹之河,微光粼粼,水波淼淼,仿佛人世间温柔的母亲河。 从下方看,青白色的祸月被垂下的水波挡住一半,露出半圆光轮,仿佛长河落日。 奇观、美景、壮丽天河。 但,这是一座魔窟。 水流中隐隐可见活泼的鱼儿在游动,在和缓水流中悠游嬉戏。 远处看仅仅一点影子的小鱼,近看必是凶猛的庞然大物。 刑极拔剑,大红披风随风猎猎飘扬,沉声道:“诸位小心,魅影下来了。” 滴答、滴答…… 橘猫身上湿淋淋的,一路淌着水滴。 虽然毛都软趴趴的,它看起来还是像个球,因为胖的是它的身体,而不是毛。 它一路四肢刨着,来到一人脚边,像在汤昭跟前一样沿着衣角往上爬去,很快,一双水葱一样的手伸手抱住了它。 鹅黄色衣衫的少女轻轻抚摸怀中的胖猫,背后单边蝴蝶结迎风飘动,仿佛炸起的猫尾巴,道:“快到了我们出场了哦。你吃了人家的糖,可不能偷懒了。” 说着,她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一双水杏一般的明眸。 月光下,她的瞳孔亮得惊人。 90 圣月教 哗啦—— 一阵水声,天空中流淌的河水里钻出两人,一起掉落在地面。 血红色的剑插在地上,汤昭哇的一声,吐出两口水。司立玉也精神萎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汤昭将手中剑放在地下,稍微恢复了一下精神。 刚刚在河流中,他是来回杀穿了不知多少怪鱼怪虾,将能用的剑术都用了一遍。以他现在的实力,单纯持权剑平砍消耗并不大,但每用一次剑术就有明显消耗了。毕竟剑太短,只是平砍就要和怪物近身搏斗,对他不利,因此不得不一再使用剑术,再加上水里不能呼吸,极消耗体力,陡然放松只觉得身心俱疲。 卸下权剑不利于恢复体力,但能放松精神,身心减负。他一边放松,一边运转内力调息,准备继续战斗。 魔窟之战,还没开始呢。 司立玉平缓了一口气,道:“咱们去找队伍。你先把剑还鞘,可以少消耗精神,刚刚杀了那么多魅影,消耗已经很大了。” 汤昭道:“刚刚那些是魅影吗?我还以为是凶兽呢。” 司立玉道:“是魅影。魅影在魔窟里是有形体的,不过被杀死后会化为无形。你也看见了,被你杀了的鱼虾都消失了。如果是凶兽,会有尸体留下。” 汤昭恍然,道:“魅影不是仅次于天魔吗?怎么感觉这些魅影实力并不强?” 司立玉摇头,道:“魅影也分种类,看着凶恶的魅影不一定强大,反而是若有若无的那些手段诡异。人形的魅影多比兽形的厉害。再者,獬豸剑本来就有破邪之效,击杀魅影特别轻松,你是占了便宜。” 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前走。 此地是山中一角落,静寂无人。两人刚刚御剑飞行飞得偏了些,并没落到检地司大本营前。但魔窟周边范围有限,司立玉也恢复了一些,两人一起走路,要不了多长时间。 正走着,突然听到周遭树林边有声音传来,司立玉眉头一皱,往汤昭肩膀上一按,示意他安静。 只见林中一块大石被缓缓推开,露出一处地穴,一人从中爬出来。 那人一抬头,正看见汤昭与司立玉,三人面面相觑,登时一阵安静。 汤昭惊愕之中打量那人,只见此人身穿白袍,头上带了个奇怪的帽子,好像是一圈树叶上顶着个玉盘。 一瞬之后,那人大喝道:“有人,是检地司!” 司立玉同时怒喝道:“魔教!”拔剑上前。 汤昭登时恍然,所谓魔教就是圣月教,朝廷明令通缉的邪恶教派。 自有祸月以来,朝廷捧日贬月,大修镇月台,民间更将月亮视为“凶兆”。唯独这圣月教却尊崇月亮,甚至自称月使者,在人间行走,行踪诡秘。 内部资料上提到,圣月教明面上尊崇月亮,其实是崇拜天魔。认为域外是极乐世界,天魔是天上神灵,来人间度化苍生。他们的教义就是遵从天魔之命,铲除碍事的剑客,打通登天通路,让所有教众一起去极乐世界享福。 总而言之,就是一群人类的叛徒。为了实现目的,杀人放火,通敌卖国无所不为,更举办灭绝人性的祭祀,还有许多邪恶仪式,视所有人性命如草芥,包括自己人,是最危险的逆贼。 其实这一版内部资料上介绍圣月教并不多,因为圣月教也有活动范围,主要在中原和东南活动,本部据说藏在南方大山中。云州在北方,向来很少发现他们的踪迹,这小魔窟又不大,多半是不会入了圣月教的眼。 但偏偏眼前就出现了。 司立玉也很意外,但他比汤昭经验多,一看到头顶着桂树叶和月亮盘的人就知道是圣月教,当场怒喝出声。 他正要上前,却见洞中呼啦啦钻出一群人,各个顶着圣月盘,是魔教教众无疑。 被包围了。 虽然一眼看不出这些人的本领,但既然敢来谋算魔窟,且地道都挖到了眼前,来得总不能是庸手。 司立玉道:“你先走。” 汤昭道:“大事为重,咱们一块走吧。” 司立玉微笑道:“不,我的意思是,这些逆贼还是人,你不好杀人。” 汤昭“嗯?”了一声,司立玉道:“所以你会碍事的。” 众圣月教徒一怔之下,纷纷围拢,发出森森冷笑,似在嘲笑司立玉不自量力。 但最先动起来的,却是汤昭! 汤昭手中剑光亮起,掐诀喝道: “剑术——镇恶!” 一只独角神兽从剑中跃出,每奔走一步,身躯便壮大一分,它奔跑极快,眨眼之间,已经化为一座巨大的石雕。 轰隆—— 巨石如泰山压顶,压在众教徒身上。众教徒竟无人可以站起,无不趴在地上。仔细看时,那石雕颜色半透明,并非实体,甚至也离着众人头顶有一段距离,绝非真正压上,但教众却好像被压在五行山下,动弹不得。 汤昭也想不到如此顺利,道:“果然是罪行累累的凶恶之徒!” 獬豸剑的很多剑术强大又限制严格,镇恶也是如此。越是身犯重罪的凶徒,越会被压得动弹不得,若换做汤昭,就算中了剑术轻轻一挣就能挣脱,这些被压倒的人本质是被自己的罪行压垮的。 想想也是,亲近天魔,厌恶人类,奉行这种倒行逆施的教义,怎么可能不犯下各种令人发指的罪恶呢? 这些人遭遇獬豸剑是遇上克星了。獬豸剑的威力对上他们岂止翻倍?反而遇到无辜的人,想要冤枉好人也难。 自魔窟降临以来,一战两战都很顺利,汤昭也觉得轻松,道:“司老师动手?我不杀人。” 司立玉心中吃惊,他是准备一场激战的,没想到汤昭一个剑术过去全放倒了,再看那群动弹不得的人,不像凶徒,反而像群跳梁小丑,一时没了动手的兴致,伸手取出警示烟花,往上一弹,烟花连声爆响,竟在空中烧出一个月牙形。 汤昭道:“这是……”这个烟花和他领的检地司报警烟花并不相同。 司立玉道:“嗯,魔教是有专用警示烟花的。” 级别很高啊,至少是钦犯级的。 司立玉提着剑来到众教徒身边,并不杀人,反而一个个挑断他们的筋脉,众教徒惨呼声大起,竟无人求饶,反而破口大骂,有人道:“浊物,走狗,检地司的人牲!你有本事杀了我们。香主会给我们报仇的!” 司立玉道:“香主?那是什么东西?今天跟你们来了么?叫他出来看看。” 那教徒似乎知道说漏了嘴,闭口不言,司立玉并不再问,只是挨个检查,确定没有人身上筋脉完好。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却听彭一鸣的声音叫道:“小司,坚持住,我们来了。” 却是彭一鸣副使亲自带人来了。 到了跟前,彭一鸣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两人偶然遭遇圣月教,先放报警烟花,然后苦苦支撑,等待救援。他还亲自带人支援,没想到形势如此一边倒,俘虏都抓完了。 汤昭撤了剑术,彭一鸣指挥手下人去捆绑俘虏,一面抱怨道:“既然你能对付,把他们全杀了,岂不节省时间?我们很忙你知道么?” 司立玉道:“是汤昭出手镇压,并非我动手。工作交给他们,咱们去镇守使那儿吧。” 彭一鸣看了汤昭一眼,心想:原来如此,他要我来确认汤昭的功劳。不愧是小司,对这种事情格外在意。 虽然情况紧急,但检地司来支援的也只有彭一鸣一个,剩下都是些公差,本来也是打下手的。彭一鸣让他们在此收拾残局,带着两人回到大本营。 此时,魔窟刚刚合流,无数魅影从上游向下。 刑极站在最前方,披着那件红色的披风,任由两人来到自己身边。 汤昭仰头看向魔窟,从远处看,银河坠落,河水竖流,分外壮观。 “状态怎么样?”刑极淡淡问道。 汤昭不知道他问的是谁,答道:“不错。” 刑极点点头,没有追问刚刚的事,道:“小司归队,汤昭跟着我。我动你再动。” 司立玉抱拳行礼,自行去了。刑极问汤昭道:“他状态怎么样?” 汤昭一怔,明白是问司立玉的情况,心想为什么刚刚不直接问他?随即了然,司立玉生性严峻要强,即使有什么不妥也绝不肯说,道:“我看还好,元气都恢复了不少。” 刑极微一点头,对下属额外的关心点到即止。 两人一起站在大本营前方,静静地看着水流,仿佛在欣赏奇观。 汤昭几次想问些什么,但摄于肃穆的气氛,没有开口。 突然,刑极道:“天魔降临了。” 夜空中,一个庞然大物的阴影静静地顺流而下。 水波荡漾,它修长的身影蹁跹如舞蹈。 似乎有什么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又似乎安静地万籁俱寂。 当它的身影越来越紧接河面,天地间越发安静了,所有生灵都为这无与伦比的庞大阴影所震撼,默然生畏。 “是……”汤昭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蛟龙!” 91 狱门关 水中的阴影,正是蛟龙。 蛇一样的身体,强壮的四肢,仿佛龙形,偏偏无角。 虽然不是真龙,但蛟龙也是传说中的动物,连陈总的家乡也有传说,怎么成了天魔了? 汤昭一阵恍惚,司立玉口中的天魔仿佛魔怪,又恐怖,又恶心,他眼前的天魔却是蛟龙,而水中姿态更大有仙气,完全是神话中的古兽。 天魔,到底是什么东西? “该死的擎天寺,又算错了。”他正出神,身边刑极已经口吐芬芳,“这你娘的是水型魔窟?这分明是土型魔窟!” 汤昭愕然——一条河都下来了,这魔窟还不够水? “亏了本镇早有准备,不然被他们坑死了。汤昭——” 汤昭警醒,道:“在——” “给我护法。” 汤昭答道:“是。”当下拔剑,站在刑极身边。 刑极并未拔剑,一手取出一盏灯,轻轻一提。 一道灯光冲天而起,形成一道光柱! 仿佛回应一般,周围七个方向同时升起七道光柱,总共八道光柱,封锁八方! 这应该是约定的讯号。 此时,刑极终于拔剑,剑光一闪,一只虎形神兽跃出—— 龙之子,狴犴! 俗传龙子九种,各有所好,四子曰狴犴,似虎有威力,好讼,故立于狱门。 与此同时,刑极一手掐诀,剑往下劈,喝道:“剑术阵——狱门关!” 狴犴凭空跳起,脚下升起了一座巨大的石门,石门越长越大,厚重的基座一直压到地面下,登时挡住了迎面的水光。 石门上,偌大虎头威风凛凛,正是狴犴之像。 这座石门,正如俗世中监狱之门。 与此同时,其他七个方向也有石门升起,远远看见七座石门都沉重结实,好似七座万夫莫开的雄关。 汤昭看得惊叹不已,心想:这七座门笼罩的范围至少十里,只是剑术做得到么?应该是有术器辅助吧? 至于为什么不是法器——刑极是剑客,不是剑侠,用不了剑法。 他的目光从石门上移开,看向四周。 八座门固然坚不可摧,但门与门之间还有广袤的空地,任何人都可以从中穿过。难道说剑术阵建成之后,八座门中就有隐形的墙,能阻挡一切外人进出么? 汤昭目光徘徊,似乎感到了空气中有些异常,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刑极建完剑阵,道:“跟我进去。从现在开始,所有人要靠近魔窟,必须要从石门走。谁也不许穿越空地。” 汤昭答应一声,跟着他往前走。到了门前,只见门上狴犴的两只眼睛正盯着自己,虎目泛光,仿佛能把他看透。 略一停留,大门自动打开,刑极和汤昭走进去,后面的石门自动关闭,并没有其他人跟来。 汤昭道:“只有我们两个么?” 刑极道:“你不是看了资料了么?来,我给你出个算术题,十六个人,八扇门,一扇门能进来几个?” 汤昭呵呵一声,当然不会真的去算。不过他也知道,除了散人、重剑士这些掌握特殊力量的人,一般的武者进魔窟很危险,除了检地司登记在册的人,其他辅助的公差大概都留在外面了。而其他盟友如黑寡妇等人,一开始就没看见,不知是不是在更外围。 那些图谋魔窟的合阳县武者、世家,甚至都不用检地司的人来对付,那些外面的精英公差中也有侠客高手,就是用来清扫外围的。 不过真的能挡得住么?他记得那些世家很有几个散人的。虽然他们被白发剑客摆了一道,现在还有没有心气闯魔窟还不好说,但焉知没有和他们实力相当的势力来补位?譬如那个圣月教,真的没来什么高手么?不是还有个香主吗? 到时候不靠公差,难道要靠那几座门么? 汤昭又问道:“您这个门是能识别善恶的吧?” 狴犴和獬豸很像,都是明辨善恶的神兽,两把剑也很像,都有些以内心决定威力的剑术。 刑极神色复杂,道:“我倒也想分正邪,不过这扇门多是分敌我。真有些高手有强闯狱门的能力,靠司里的人也是拦不住的。但是狱门虽然不能全拦住,至少也能给我报警,比其他人更可靠。” 越靠近河面,土地渐渐潮湿,夜色中水汽蒸发,浓郁得仿佛雾气。远听潺潺的水声靠近了也转为轰鸣。 突然,有一个影子从雾气中飘了出来,又圆又扁,长着八只脚,活似一只大螃蟹。 魅影! “剑术——角撞!” 剑尖伸长,刺入螃蟹顶端。虽然真正的螃蟹顶着硬壳,但魅影的螃蟹和鱼没有什么区别,被剑尖一刺立刻消散。 “不错,用得很纯熟。”刑极并没出手,在一边等着看汤昭的表现。 汤昭笑道:“没什么,这些魅影都是小角色,一碰就没。” 话音未落,雾气中各种魅影渐渐露出,鱼、虾、螃蟹、贝壳到处乱飞,有的还做出游泳的姿态,仿佛那道魔窟河流已经退潮,盛不下这许多水族一样。 这些水族一开始漫无目的,看到汤昭等人仿佛蚊子见了血,蜂拥而上。 汤昭也不怯场,单独在前,用角撞将它們一一捅穿。那些魅影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也安静,就像泡沫一般了无痕迹。 汤昭都有点打上瘾了,长剑到处,魅影破碎,就像挤泡泡一样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刚刚在瀑布中把几个攻击用的剑术都试了一遍,发觉还是角撞最好用,发动快,准头强,还可以连续出招,能一击必杀,用得顺手消耗也不大。 刑极在他后面跟着,几乎不动手,道:“不,魅影并不脆弱,反而很难杀,因为根本没有弱点——”他随手一剑,将旁边一只巨鱼捅穿,那巨鱼挣扎了一下,从剑上下来,竟恍若无事,伤口处虽然有缕缕雾气拖曳,也不耽误它再次露出一口钢牙扑了上来。 “若要消灭必须强力——”刑极不紧不慢说着,又是一剑挥出,仿佛大锤一样,硬生生把巨鱼砸成了漫天碎片,“将它击碎才行。要不然就要用灵相攻击或者特殊剑术。你以为角撞是寻常的角么?那是獬豸之角啊。” 汤昭一怔,又点点头,角撞确实来源于獬豸头上独角,但这一剑术不用剑象也能释放,如果改用剑象释放,大概能看到獬豸用独角捅死魅影。只是招出剑象出来会加大负担,汤昭考虑自己的身心,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招出来为好。 “獬豸会用角捅死邪恶的人。那些魅影都犯有罪孽么?它们杀了人么?”汤昭一边奋力灭杀一边问道。 刑极答道:“何必杀人?这些域外的渣滓,不管以什么乱七八糟的面目出现,都是犯我领土,害我百姓,夺我资源,毁我家园的强盗恶贼。见之击杀绝无差错。獬豸剑也给它们判决了。” 汤昭道:“天魔、魅影皆可杀?” 刑极道:“你的剑不是告诉你了么?” 汤昭握着剑,确实感觉到了剑的兴奋,那是剑存在杀意的表现。但这份杀意并没有影响到汤昭,因为汤昭从心底没有杀意。 不是他觉得这些魅影不该杀,而是…… 不需要杀意也能杀。 杀意可是很恶意的情绪,汤昭向来难以产生,这些魅影都是鱼啊虾啊的,无需杀意也能捅,捅了也没有杀意。那些大厨没什么杀意,一天在厨房也不知弄死多少这些玩意。 带着这股轻松地节奏,两人竟杀穿了雾中魅影,来到河流之前。 这里,早有一个人在等着。 “老彭,情况怎么样?”刑极轻松打了个招呼。 彭一鸣站在河流前,紧闭着双眼,道:“镇守使可算来了。我家灵儿太辛苦了,现在勉强还在维持,怎么样,现在可以了么?” 刑极笑道:“别急,再拖一会儿,等大家都到齐了。除非你老彭顶不住了。” 彭一鸣悻悻道:“可真难顶呢。”虽然如此,他还是执行了刑极的命令,咬牙切齿强撑。 过了一会儿,就见十余个检地司武官从各个方向陆陆续续到达,他们大多数身上带着战斗痕迹,有几个人着实有些狼狈,不像是从魅影群中杀穿的,而像是顶着攻击侥幸突围。 众人默默站好,刑极道:“废话不多说,大家都知道天魔降临有虚弱期,拖不得,越拖越难打。速战速决,乙阵型。汤昭跟着我。” 众人轰然应是,娴熟展开。 眼见阵型摆好,刑极道:“好了,老……” 一句话没说全,彭一鸣大呼小叫道:“出来咯,出来咯——” 一个绝美的女子从河中飞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是灵官彭一鸣的灵相。 女子手握一块异石,石中嵌着一个明珠样的气泡,正是剑种。 这是早安排好的,剑种不出,天魔不降,但降临的天魔却不能拿到剑种。 汤昭把剑种射出,彭一鸣的灵相早在埋伏,等到天魔降下抄起剑种,在水中和天魔捉迷藏,争取时间。 现在,是引蛇出洞的时候。 剑种离开魔窟的瞬间,河中传出一声龙吟。 硕大的蛟龙头从河中钻出! 91 大义凛然 巨大的蛟龙头从水中钻出! 狰狞的头颅,黄色的巨目,扁长的吻,飞舞的须。 真正的传说之兽,真正的蛟龙,靠的越近,越给人带来了强大的心理压力。 夜空中,它身上蒙了一层光芒,但那不是简单的光晕或者光环,而且强烈的光芒,不可逼视。光芒的边缘不住地闪烁着,忽明忽暗,时不时的爆出丝丝火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在和周围的空气剧烈摩擦。 汤昭脑海中闪过一个以前不明所以的词:“信号不良”。 刑极提醒道:“你看着,那种火光就是域外入侵的标志,你回头看见那种随时要爆炸的家伙,别管是人是兽,格杀勿论。这种火花越是刚刚入侵时越是明显,天魔也会因此削弱,容易对付。但时间越久,火花熄灭,它就越发强大起来。历次剿灭魔窟都有黄金时间,失去了第一时间,以后就难灭了。” 汤昭道:“明白。” 此时他不禁回忆:陈总身上也有这种火花吗? 似乎是没有的,他已经来了很多年了,以前有的话也该熄灭了,但陈总看起来特别虚弱是确凿无疑的。 刑极不再说话,伸出手。 预备—— 与此同时,那仙子灵相再次动了起来,反而再次冲向蛟头,手中高高举起剑种,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蛟龙明显被激怒了,头微微一晃,猛然张口,咬了下去! 好快! 蛟龙身躯不可谓不庞大,速度却惊人,汤昭只见它张口,一眨眼间,已经狠狠咬住。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一咬激起的劲风。 灵相动作也是奇快,在它闭口的瞬间蹿了出去,堪堪从巨口逃脱,看样子简直像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她形容多少有点狼狈,但依旧凛然不惧,就在它眼前左晃右晃,持续挑衅。 这是一场生死追逐,灵相在利齿间不住地逃脱,渐渐到达了某个约定好的方位。 “放!” 随着刑极一声令下,数道剑气冲天而起! 剑气来自四面八方,却指向同一个方向,就是蛟龙张开的嘴! 这些剑气都一模一样,不是什么法器的绚丽招数,只是检地司制式术器所发极纯粹、极锋利的剑气,没有多余的光芒,只有和空气摩擦的爆响,和与蛟龙口腔碰撞的刺入声。 镗镗镗—— 如刺镔铁,隐有铿锵之声。 蛟龙瞬间闭嘴,头颅摇晃,似有痛苦之色,牙齿间隐有青蓝色的液体留下。 是血么? 如果是血,那不像是重伤,最多最多就是口腔出血的程度。 刑极神色也凝重,嘴唇微动,向下方传音,再次举手。 预备—— “投——” 剑光升起处,所有人一起出手,长剑脱手飞出,往蛟龙头上刺去。 大部分剑穿过蛟头上密密麻麻的鳞片,刺入了肉身,也有零星长剑没有穿过鳞片的封锁,刺出一个印痕,便坠落在地。 没有刺入的剑除了运气不好,更是投剑的人功力有高下。强者如麦千户一把剑几乎直接没柄。 此情此景,让汤昭想起了他第一次见检地司出手围剿蜘蛛凶兽,也是七把剑从天而降,钉住了往外蔓延的蜘蛛网。 只是当时七把剑钉住了偌大蜘蛛网,就好像结成了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让流动的蛛网不得寸进。但此时十多把剑纷纷刺入天魔头颈,只觉得牙签刺入大树,并未感觉到危险,反而略带滑稽。 汤昭这么想着,就听刑极传音道:“看我示意,用最强剑法!” 汤昭凛然。 这时,刑极已经大声喝道:“爆!” 十余把剑一起爆开,在夜空中爆出灿烂的烟火! 爆炎和烟尘把蛟龙头埋住,只看见一段身躯僵在空中。 汤昭身子一轻,被刑极提着原地跃起,眨眼之间已在高空。 汤昭原本自己能用御剑术飞行,但自己凭加上权剑加持的力量也绝难跳到如此高度,用蚱蜢纵跃术也不行。虽然这是跳跃,但一跃数十丈,脚踩虚空,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与飞翔无异。 刑极也不御剑,身子也不往下掉落,道:“准备好了就叫我。” 最强的剑法? 獬豸剑剑法有三种,最强的当然是—— 我全都要! 他一面掐诀,一面百忙之中不忘回头刑极道:“稍等,我给自己加持一下。” 刑极示意他快点,就觉浑身一凛。 “剑法——大义凛然!” 夜空中,一只巨大的獬豸神兽渐渐凝实,双目炯炯,亮如烈日。 它浑身黝黑,是最纯粹的黑,即使在最深沉的夜色里,那黑色依旧触目惊心,不与其他景物混同。 一股肃杀之气以神兽为中心,向周围涌去,杀意锋锐而庄肃,不混杂任何邪恶之气,浩浩荡荡扫荡着四面八方。 刑极心神震荡,几乎失神,手中紧紧抓住汤昭,动作竟已僵直。就见那獬豸黑色分叉的尾巴迎风飘展,与汤昭的身子相连,化作一领黑色披风,披在少年肩头。 汤昭虽然限于年龄,身材不够高大,但这样一领厚重披风披在身上,丝毫不违和,反而气度庄严,一身浩然之气,与他俊朗分明的五官相得益彰,无须怒目,自然凛然生威。 地下众检地司武官第一把长剑投出手,又各自拿出趁手的法器、术器等待指令,此时突然同时心中震荡,心底仿佛响起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虽然都受到震荡,人人感受不同。有的人不过心底震撼,身子微微震动,便恍若无事,有的人却是浑身发抖,双腿发软,站也站不直。 只听扑通一声,竟有人仰天倒了下去。 旁边站的笔直的司立玉侧头看清了那人面目,虽然没出声,目光却满是愤怒和鄙夷。 今日检地司中,亦混有如此鼠辈! 刑极额上沁出汗来,虽没出剑,身后渐渐浮现出一虎形神兽的影子,强压着道:“如今剑象能带你飞吗?” 汤昭惊喜道:“对,还有这招!我可以飞!”他主动放开刑极,果然依旧浮在苍穹。那披风就像翅膀,獬豸与他同被羽翼,自然翱翔。 刑极余光正好看到汤昭转过身,背影只有黑色披风在飘扬,旁边獬豸威风凛凛并肩而立,不由一阵恍惚,无尽伤感。 此时上方爆破的烟尘散尽,露出天魔蛟龙的脑袋。 如今它可不能说毫发无损,头颈密密麻麻出现十数个伤口,每个伤口都炸出一片血肉模糊。但它的脑袋也太大了,那些伤口多数纵然深入数尺,也只算擦伤,甚至有的浅处伤口只是渗血,并未翻开血肉,显然刚刚的爆炸都未必能炸开了它的皮肤。 它看起来像被激怒了,牙齿中不断流淌着的,不再是蓝色血液,而是道道水流。 巨口微张,嘴里传来的巨浪咆哮的声音。 它要放招数了——汤昭闪过念头。 他也准备好了。 这回有了“大义凛然”的加持,真是最强一击了。 “吼!”水波汹汹—— “剑法——除恶务尽!” “剑术——大辟!” 与此同时,外围。 一行人鬼鬼祟祟靠近魔窟的边缘。 “娘嘞,这就是魔窟啊,好壮观!”一人看着天上河流惊呼。 旁边人大怒,狠狠拍了他一下,道:“老三,你嚷嚷什么?再把检地司给我招来。” 那老三缩了缩脖子,道:“这不是没人吗?你听这动静,里面的检地司已经打起来了。外面也没有人守着了。那些公差都是胆小鬼,欺软怕硬。而黑寡妇那最难缠的娘们儿被另一伙缠住了,顾不得咱们,咱们正好摸进去捞一把。”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放低了声音。 另外一个看着稍微聪明白净点的汉子道:“我总觉得不对。检地司在里面,外面就一个人都没有?寻常公差算什么东西?黑寡妇虽强,也是外人,他们能把自家的安全全交给外人?是不是在守株待兔啊?还有那个虎头大门,我怎么看怎么不对。” 那老大道:“我当然知道不对,荒郊野岭竖着那么大个石门,傻子也知道不对。但咱们不是绕路了吗?从石门当中穿过……哈。” 他突然看见前面立着一个大牌子,颜色金红,上面大字在夜空中微微闪光: “擅入者死。” “狗屁。”那老三道,“检地司这般家伙太虚伪了,霸着魔窟这种好地方,不肯叫我們碰一碰,谁知道他们在里面捞了多少?老子给他拔……” 老大挥挥手,道:“别拔,或许有什么装置,你一拔里面人就察觉了呢?剑客的手段防不胜防。咱们绕道走。” 几人绕过牌子,老大当先,兀自不忘回头道:“一会儿进去你们都低调,别冒头给人打了,咱们只捡点汤水……”他突然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那是种很轻微的感觉,就像触到了一层窗户纸。 但再看眼前,除了茫茫夜色,什么也没有。 他正奇怪,突然背后几声惊呼,几个兄弟纷纷叫道:“老……老……” 那老大奇道:“叫我?” 终于老三咬舌叫道:“老虎!” 与此同时,那老大抬头,就见空中好大一只老虎,垂着头看着自己。 92 剑法攻防 隔了好一会儿,几个公差从树丛中走出来,收拾地下的尸首。 现在这些人的尸首不大好看,很有几个需要铲子来铲的。 公差们边收拾边嫌弃,道:“这又是哪来的阿猫阿狗?身上连把术器也没有,都是些寻常兵器,看样子别说罡气,内力练没练都是两说,这和街上的混混有什么区别?怎么什么人也敢闯魔窟了?” 另一个公差道:“没见识呗。还是余霞郡魔窟少,多少年没见过魔窟,还以为是什么宝地呢。其实别说不让进,就是让进了,里头魅影满地都是,随便碰上一个就活不了。来这里就是找死。” 公差纷纷点头,道:“那鬼地方让我去我也不去。别说里面没钱,有钱又哪有命重要?快快快,咱们赶紧收拾了,离远点儿。万一魔窟里跑出几个魅影来,咱们就完了。” 先一个公差道:“放心吧,你当这座大阵是摆设呢?不管从里面出来还是从外面进去,只要有东西碰触,不管是人还是魅影,那头大老虎就能出现,把来者吃了。” 后面一公差笑道:“原来如此,要是这么厉害,那我倒盼着出来个魅影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魅影呢。” 其余众人纷纷喝道:“不许胡说——” 突然,远处橘红色的光芒一闪,隔着数里距离,依稀之间一只金红色的神兽身影跃动。 又有人碰触狱门关! 几个公差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一两个人嘀咕:“可真是不太平啊。” 剑法—— 除恶务尽! 汤昭的身体和心灵在一瞬间与剑相合,化作虹光冲向前方。 剑虹! 这不是御剑术化成的剑虹,而是强大的剑法,剑客、剑身心合一自然而然合成的剑虹,当真快如天上的虹。 是黑白两色交缠又泾渭分明的虹光! 所有人都只是看到剑光一闪,黑色的神兽瞬间消失,再出现已经在蛟龙跟前。 带着黑色光尾的雪白剑刃,直直刺入蛟龙的……鳞片! 然后——止步。 这一剑以势如破竹之势,仿佛无坚不摧,连山也要劈开,眨眼间,就觉得仿佛切到了一堵墙上。 刺不进去! 抛开剑刃的锋锐,只说这样大的冲击力,即使撞在一堵墙上也改撞得墙体倒塌,而汤昭也要受反震之力甚至受伤。哪知汤昭这一剑来得声势浩大,停得无声无息。 他悬停在空中,既没一击毙敌,也没惨遭反击,甚至也没两败俱伤,只是普普通通停在空中,就像他自己停下来那样。 脚下诸人鸦雀无声,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汤昭和蛟龙,短短一把剑把他们连在一起,好似一座桥梁。 此时,还有好多人心中想:难道这剑法就是如此朴实无华?有隔山打牛之劲,外表看着没有刺进去,其实内里一股劲力已经破坏了天魔身体乃至灵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任何异象发生。蛟龙依旧停在空中,丝毫未损,一股无言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检地司诸人看看汤昭看看剑,看看剑又看看汤昭。 目光中都有两个字: 就这?! 本来在准备大招,比汤昭慢了一线的刑极也呆住了,一招剑术没放出去,只剩下满面凝重的沉吟。 汤昭自己也愣住了,看着剑尖抵住的鳞片,脑海中闪过念头: 被挡住了? 这可是最强的剑法啊,除恶务尽,还有正义凛然的加持,能完全消灭任何一个罪恶存在的,应该叫它灰飞烟灭的! 是蛟龙太强了吗? 不,刚刚投剑的时候,一大半人可以把剑投穿蛟龙鳞片的,那还只是普通术器而已。 难道是逆鳞?他刺到那片特别坚硬的鳞片上了? 也不是,他这一剑是侧面刺入的,逆鳞断然长不到这个位置。 对了! 这种毫发无损的感觉有些熟悉,他翻开记忆,追忆到他第一次握住这把剑的那一天…… 难道说?! 此时,蛟龙已经从爆炸中清醒,刚刚那一剑完全没打断它的恢复,甚至它可能都没感觉到。它张开嘴,青蓝色的旋涡在空中出现。 森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除了水汽,还有极度危险的预感。 不好,扯呼! 虽然进攻无功而返,但獬豸还在,汤昭的身心与它相连,心念一动,倒飞回去,叫道:“大招来了,我来抵挡!” 刑极也看见了,几乎没有犹豫,喝道:“雁阵退到我们身后。” 众人虽然质疑汤昭的剑招,但刑极的吩咐是绝对令行禁止。所有人都以仅次于御剑术的速度退到了汤昭和刑极身后。 此时,巨口张开! 水来—— 铺天盖地的洪水从蛟龙口中汹涌喷出。 那不是什么水枪、水炮,而是洪水! 大河决堤,大海奔腾,漫天覆地的大洪水汹汹而来,仿佛要把世界淹没。 比起这毁灭一样的洪灾,一开始倾盆而下的暴雨甚至就像和风细雨一般,有些悠游了。 洪水行处,万物皆没,直到撞到一处大堤。 汤昭就在第一线,退了第一次后就再也没退了,持剑向前,直面滔滔洪峰,他的身后是检地司的人,是草木,是山川,是他的世界。 而他的身前,是一道青色的屏障,往两侧远远延伸,仿佛长城抵挡着危险的侵袭,水流撞在屏障上,无法越雷池一步。 剑法——守清平! —— 金红色的猛兽一跃而起,狠狠地撞在地上! 轰隆! 地上被撞出一个大坑,坑下传出好几声惨叫声。数个穿着圣月教服饰人从坑中爬出来,连滚带爬的往回跑。狴犴快速闪了几下,将跑得不够远的几个人个个锁喉,剩下跑得快的离开石门圈出的阵地极远,狴犴就不再追赶。 眼见狴犴在周围巡回一番,终于消失不见,这些教徒才松了口气。 “天降月神,谁想出来的挖地道的计划?”其中一个服饰级别比人高的教众怒道,“说什么走地下不引人瞩目,结果害咱们稀里糊涂死了这么多弟兄。” 众人低头,终于有人道:“旗主,是左旗的人想的鬼主意。他们说调查过余霞郡这伙检地狗,其中的狗头刑极手段凶残,还有看大门的本事,不便当面硬闯,最好绕路。绕路无非天上地下,天上飞过去太显眼,还是地下方便些。” 旗主正在气头上,那人当然不敢说,其实这破主意是你们俩旗主的脑袋一起碰撞出来的。 那旗主冷笑道:“我就知道是左旗的蠢货。他们人呢,从另一个方向掘地道,掘进去了没有啊?” 末尾一人道:“他们可能没了。” 所有人一静,那旗主盯住他,道:“怎么回事?” 末尾那人期期艾艾道:“我赶路来的时候,看见检地司的人拖了几个人过去,好像都是左旗的弟兄。” 旗主默然,过一会儿道:“你来的时候?这么说他们失风得很早咯?” 那人陪笑道:“反正比咱们早。他们旗主不如您英明,这种情况下,只有您能带着我们全身而退。” 旗主怒道:“我英明个屁!魔窟都没打进去,死了一半人,怎么跟总坛交代?” 众人默然,又有人道:“这不怪咱们,要怪就怪月轨堂,算的月神降临的时间竟错了两日。就因为提前这两天,新任的香主来不及与咱们汇合,害得咱们失了头领。没有剑客撑腰,就凭咱们这种地方分旗跟检地司抗衡,怎么想也不能赢啊。” 旗主道:“这确是一个理由。你觉得总坛会谅解吗?依我说,咱们还得冲上去,别管上天入地,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舍却一命报答月神,不然总坛的手段……” 就听背后有人道:“天降月神,阿弥陀佛。胡旗主当真英雄,是我圣月教之福。” 众教徒骇然回头,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个和尚,穿着雪白的僧袍,项上挂着一串佛珠,宝相庄严,宛如圣僧。他仿佛摆在佛堂上的造像,格外庄重肃穆,任何人见到他都一下子集中了注意,再移不开眼睛。 众人又往他肩膀看去,只见他肩头斜挂着一圈桂叶,镶着一块洁白的圆盘。 圣月教。 圣月教本身就是宗教,偏偏教众还能做和尚,似乎有些奇怪,但放在圣月教又并不稀奇。 胡旗主吃吃道:“您老就是云西香主……” 那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苦一。” 胡旗主突然扑了过去,扑在那和尚脚下,险些抱住他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香主,可把您老人家盼来。您可不知我们在云州给人欺负成什么样了,就好像没娘的孩子,比野草都不如。现在好了,您来了,就好比月光沐浴,月神降临,月色……” 苦一和尚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很好,很好,原来你们这样盼着我,这可真是苦难使人觉悟。你起来,我们去接月神。” 胡旗主飞快站起,换了笑脸,道:“是,月神道场就在前面。可是眼前有个小小关隘。对您不算什么,对我们却是鬼门关。”说着把狱门关如何森严讲了一遍。 苦一笑道:“原来如此,眼见为实。你——”他随手点了一名教徒,“演示一遍看看。” 93 迫近 被苦一指到鼻子上,教徒脸色渐渐发白,道:“您说的演示是……” 胡旗主脸色微变,紧接着做出选择,喝道:“没听见香主的吩咐吗?往前走,快,把那怪物引出来。” 教徒神色纠结,胡旗主催促道:“快点。你怕什么,纵然那老虎凶猛,香主神通广大,难道会让你死吗?” 苦一微笑,牙齿白而无暇。 教徒见他默认,松了口气,小碎步往前走。 胡旗主嫌他慢,想要踢他一脚,苦一神色和蔼,示意无碍。 走到了地道口,突然,好像碰到了什么栏杆,一头大红色的狴犴突然出现,满面狰狞,一口咬了下去。 众人屏住呼吸,刚要回头看苦一,苦一依旧微笑不语,如泥胎菩萨。霎时间,狴犴已经咬穿了那人的喉咙。 扑通。 尸体倒了下去,狴犴消失了。 众教徒寂然无声。 虽然物伤其类,难免悲哀,但众人并没什么愤怒,更没人责怪旗主和香主。 其实就……习以为常了。 圣月教本身不在乎人命,当然包括自家教徒。用人命探路只是寻常操作,本来大家都知道他必死的,只会庆幸没轮到自己罢了。只不过新香主一脸慈悲和蔼,难免让人些期待,他真会救苦救难吗? 到头来,还是跟以前的香主一样啊。 胡旗主小心翼翼道:“您老觉得……” 苦一和尚道:“原来如此,小小畜生而已。不值一提。” 他缓缓伸手,从颈上摘下一颗佛珠,捻在手里,又指了一个人道:“去叫那畜生出来。” 那教徒一脸死相,倒也没跑,指了指月亮,道:“天降月神。”一口气冲了上去。 刚触到边界,那狴犴再次出现,一口咬了下去。 刚刚咬上那人喉咙,苦一和尚将佛珠抛了出去。 佛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没有劲风,没有速度,反而越变越大,最终大到—— 像一个皮球一样。 佛珠本是纯木色,但化为皮球之后颜色鲜艳,花花绿绿的,咕噜噜的滚着,从狴犴的眼前一路滚过,滚到远处。 狴犴的眼神立刻跟着皮球转动,仿佛黏在上面。 突然,它抛下那教徒,追着皮球去了。那皮球一路滚,它一路追,始终离着有段距离,仿佛在追逐游戏。 无形中的高墙,已经出现了破绽。 众人目瞪口呆,苦一和尚淡淡笑道:“蠢物已让路,我们进去。”当先往前走。 就见他步履稳健,顺顺利利穿过那层阵法,众人大喜过望,跟着呼啦啦走进,直奔远处魔窟而去。 只留下追逐佛珠的狴犴,和被咬的倒在地下生死不知的教徒。 ——— 守清平! 发弘誓大愿,甘愿化为堤岸,守护清平世界! 这招剑法需要强大的内心,越是内心坚定,守护之力越是广阔,堤岸越是坚不可摧。只要内心不动摇,屏障持续不灭。 獬豸剑的剑法剑术大多如此,求诸内心,因人而异。 汤昭的内心很坚定,也很纯粹,但他毕竟年幼,并没有如弘誓大愿一般的伟大心灵,凭他自己,很难撑起这么大的屏障,所以他从剑中汲取了力量。 权剑是剑与剑客的遗蜕,不止有剑的威力,还有剑客当年的精神力量。那样强大的精气神魂,只需要另一个坚强的心灵做阶梯,就能被全部接引下来,释放出不逊于洪水的守护。 在他背后,有一个几乎不可能被人看见的淡淡影子。刑极近在咫尺,因为注意力都在蛟龙身上,也没能发现。 只是汤昭自己也没发现,尽管他坚定不移,随着洪水的一波波侵袭,他手中的剑一寸寸的下移。 终于,水退了。 蛟龙虽然含怒释放,但它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释放一波洪水,终究力不能继,停了下来。它看起来有些虚弱,但身上那层不住燃爆的火花反而小了。 世界的压制与削弱减轻了! 刑极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神色越发严峻,微微咬牙。 不等这边组织反攻,蛟龙反身一跃,跃回河流中,且迅速沉入河流深处,再看不清轮廓,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阴影。河水迅速抚平水花,仿佛屏障一样保护着水中巨兽。 汤昭放下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险些摔倒,连獬豸的影子也消失了,刑极在背后捞住他,吩咐道:“陈百户,杜百户,你们两个去查水流的方向,看有没有洪灾之兆。若有,请地方组织抗灾保民。其余诸位,准备锁链,预备结铁网阵。” 众人轰然应是,两个百户出列离开,其中一个临走看了一眼司立玉。司立玉是所有人里除了汤昭年纪最小、官职最低的。但刑极却没派他去做这种外围工作。而是留在一线队伍里。显然是派了两个更用不上的人。 这两人心中自然不服自己是最没用的,但刑极既然分派也轮不上他们反对,只得匆匆去了,背影多少有点灰溜溜的。 刑极回手拍了拍汤昭,神色和蔼,道:“累了?放下剑歇会儿。趁你没杀过人,放下剑也不碍事。” 汤昭将剑杵在地上,剑尖与草木平滑对接,并不伤害分毫,他抬起头,道:“大人,刚刚那一剑……” 刑极道:“我知道,你能放出这样的屏障,说明你和剑配合没有问题,心也没有动摇。但你却伤害不了它,只能说明……” 汤昭轻声道:“它没罪。” 獬豸剑是正义之剑,只伤有罪之人,除此之外,不伤无辜生灵,不伤一草一木,也不伤自然万物。 刚刚那招除恶务尽,是獬豸剑最强的攻击剑法,依然遵循着这个原则。那一招杀凶穷极恶的人,甚至可以一瞬间让他化成飞灰,形神俱灭,但碰到刚刚出生的婴儿,甚至不会戳破他稚嫩的肌肤。 可是…… 汤昭追问道:“你不是说只要侵入咱们的世界就有罪吗?我怎么不能除它了?” 刑极也在想这个问题,道:“几个可能吧。第一,它现在还不算入侵。” 他仰头看着天空那道竖流的江河,“如果认为那条河是外域的延伸,那就是它自己家,它只探出个脑袋,还没出家门。毕竟是土型魔窟,并没有混同两界,是硬挤入这个世界的,地域分属很难划清,所以它还没犯入侵之罪。” 汤昭很怀疑这个说法,他之前从水里杀出来的时候,可是没少杀魅影,也是一角一个,戳中即死,可见它们都是有罪的。凭什么蛟龙能例外呢? 除非那个时候河流没合龙,雨水里也算自己这边世界,那些水族依然是入侵,唯独这蛟龙是河流全现时才下来的,一直没离开它的世界,所以免罪? 是不是有点牵强? “第二个可能。”刑极盯着水中那个影子,“就是它没有心。” 有心才有罪,无心则无罪。 刑极锁眉道:“畜生都可被判为有罪,因为猎杀时怀有猎食利己之心。但天魔和畜生不同,它可能是更奇异的存在,譬如非血肉之躯,而是山川精灵,或者说河神?那种超脱的存在,难以用罪行审判,所以无用。” 汤昭跟着思索,觉得有可能。看这蛟龙与水流交融,仿佛一体,说不定它并非什么蛟龙,而是河水意志的显化呢? 刑极神色渐渐沉郁,道:“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我错了。” 汤昭惊异的看着他。 刑极轻声道:“难道真的是我想错了?入侵不是罪过,只是恰好入侵者都是有罪的人?獬豸剑惩罚的不是他们入侵,而是惩罚他们之前的罪过?这个天魔恰好前半生纯良,所以不受审判?判官大人,您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神色变得越来越奇怪,似乎陷入了某种矛盾,突然心一横,恢复了正常,目光坚定而有神,对汤昭道:“这些都要以后慢慢验证了。但无论如何,它既然入侵,什么罪不罪的,今日都要叫他有来无回。嗯,看来你对天魔没什么用了。” 喂喂喂,这么直接?难道现在就要卸磨杀驴? 刑极拍了拍他,道:“你先休息,刚刚放了那么大的剑法,肯定精神不济。等休息好了就去杀杀魅影啥的,外头那么多虾兵蟹将啥的通通交给你。天魔就让我们来对付吧。现在魔窟周围还算平静,狴犴没有跟我报警,可见没人越过狱门关。魅影对你来说没有威胁,你一个人没问题。如果我察觉到有人侵入,再派人来支援你。” 汤昭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虽然在外围打魅影确实安全,但毫无成就感,难道说自己踌躇满志的第一次魔窟之旅就这么虎头蛇尾了? 刑极放开了他,大声道:“所有人带齐锁链,咱们去河里把天魔捞出来!” 他的语气还算放松,但心中尽是肃杀之意。 没有人比刑极更清楚,时间是诛灭的天魔的大敌。如今缺少一大战力,等到那层世界压制的火花完全熄灭,天魔将势不可挡! 机会可能……仅剩一次! 94 见血 嗤—— 一只巨大的鱼在空中消散。 “好大个啊,会不会是传说中的鲸啊?”收回剑,汤昭赞叹不已。 这是他找到的最大的魅影了,是条大鱼,足足有三丈长,在空中飘荡就好像漂浮在海洋,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鱼。 “不过鲸是海里的吧?这是河里的鱼,应该不是。河里也有很大的鱼,是什么呢……” 他一面向下一个魅影奔去,一面想着。当然不是在特别认真的想,他就是无聊,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想一想。 自从汤昭被刑极一脚踹出了一线部队,独自在边缘打野以来,他的行动就很无聊了。 只能面无表情的清理周围的魅影——是的,以这些魅影的强度,他真的只能用清理。 外界的魅影最强的攻击在扰乱心灵,令人意乱心迷,还能看见幻觉。但大概是因为这些魅影都是水族,并非人形,似乎在幻术迷惑上不擅长,又能在魔窟里有实体,只会像一般的凶兽一样张牙舞爪,物理攻击。 还是近身攻击。 这在能够伸长的“角撞”面前,这些魅影简直是送菜一样,很快就像串糖葫芦似的一穿一串。魅影们去世的非常迅速且安详,连尸体都不留,又和人类差距太大,越发使猎杀失去了真实感,而像一场游戏。 陈总介绍过什么类似的游戏来着? 打地鼠? 水果忍者? 看图识鱼? 以上游戏汤昭都没玩过,他只觉得如果这真是个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因为简单重复。 唯一的好处就是地图够大。 越靠近河流,魅影越多。但汤昭从中心往外围清理,居然中心消杀得数目渐稀,形成一块空地。即使有一条河往外蹦魅影,也架不住汤昭的戳戳乐。 到了某个时刻,汤昭忽然发现,眼前一空,只有深深夜色和丛丛树林,一只魅影也没有了。 “咦,怎么不再刷出来了?”虽然戳的时候没觉得有意思,但一旦停止还有点不适应。 一抬头,只见河流正上方,一根铁索横贯两岸,将河水分外上下两截。虽然不能将水流拦腰截断,但也封锁了一部分河面,令其中魅影不能任意跳出,是以地下群魅只灭不生,渐渐绝迹。 那是刑极的手段。 远远地,汤昭也分辨不出他用了什么剑术,只觉得铁索横江很是帅气,心想:剑术似乎要看剑客怎样开发,獬豸剑那样强大的剑意,剑术却总是朴实无华些。等我成了剑客,我必要开发些又强又帅的招数,最好还是我独有的,让人一见就知道是我的剑。 眼见铁素封锁之下,中心已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汤昭便收拾了剑,往边缘处摸索。 边缘地带是山林,到处都是大树草丛,犄角旮旯的地方极多,黑夜里视野极差。汤昭凑近了扫荡,差点被突然从半人高的草丛里跳起来的一只怪鱼咬了脑袋,方知道是自己飘了,不再到处钻小树丛,只在外面用剑尖伸长了戳来戳去,把魅影轰出来再消灭。 但这样效率就不高了。 汤昭扫了一阵,收获了了,反觉疲累,便卸下剑休息片刻,突然想到: 獬豸剑,好像是有探查的剑术啊? “剑术——明断!” 这个剑术不是来探查敌人行踪的,而是判断罪恶的。汤昭之前没有使用,是因为魅影无需追究罪名,通通一剑一个便是。 而且他作为剑使,用剑术是有负担的,为了尽可能的使用必要的剑术和剑法,他没有使用明断。 但现在可是试试。 剑术放出,汤昭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脑海一麻,仿佛过电,紧接着世界似乎不一样了。 周围弥漫的是——罪恶? 汤昭本以为,明断是用眼睛看。使用明断之后,像獬豸一样双目炯炯,每个人在他眼里会变得不同,比如缠绕或黑或白的气息,比如说背后出现罪恶的虚影,甚至和眼镜一样,在头顶浮现注释。 然而……这些都没有。 明断并非靠眼睛看,也不是听到杂音,更不是闻到气味,并不借助任何感官,而是直接在心里浮现一种感觉,非常模糊,却又十分坚定。 类似“直觉”? 心神一动,他毫不犹豫的出剑,直刺远处的灌木丛,刺啦一声,一只躲在枯叶丛里的小贝壳被刺了个正着。 有用! 刚刚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个东西就在哪个方向,没有任何判断依据,就是这么觉得。 然而凭感觉出剑,果然中了! 汤昭挑了挑剑,继续前行。 这一路便顺利起来,他明断起来越发熟练,对罪恶的断决清晰又准确,剑剑出,剑剑中,绝无失手。 但这并没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心情沉重。 明断这种直觉,不仅仅是探查手段,更是一种情绪,他用多了之后才发现了这点。 这种情绪本质是厌恶。他心里厌恶犯罪,所以罪犯的存在令他不舒服,就像米饭里掺进去一粒沙子,一口咬下去,很容易察觉。他就是凭着这种不适寻到魅影的。 但是厌恶是负面的情绪,很容易堆积,让心里沉甸甸的,越来越不舒服。一些小魅影还好,不过是感到膈应,但一些大的魅影存在却令他心底产生一种烦躁,哪怕一剑戳死,这种烦躁厌憎依旧难以立时消退。 此时他已经倾向于刑极的最后一种判断:魅影进入这个世界不是死罪,只不过它们大部分有罪且该死。 每个魅影带给他的感觉不同,越是罪过大的越令他厌恶。这种厌恶与体型和力量有一定关系,强力的魅影多半比较讨厌,但同样体型的魅影有的只是厌烦,但有的令他憎恨入骨,想必是罪孽深重。 不过越除魅影,他心中反而升起些迷惑——在明断的视角下,魅影犯的罪轻重不同,但角撞之下,全都是一触即死,也就是说,只有清白无辜和死罪两种判决。 这样的明断,可行吗? 月色下,汤昭独自持剑行走。 月光明亮,照在密林当中,却有许多晦暗不明处,令前路显得崎岖漫长。 嗯? 有大鱼?! 刚刚借助明断找魅影,这周围一大片都给他杀清净了,甚至还杀了一头正在凶兽化的野猪,已经心情平静下来,怎么突然出现了强烈的感觉? 啊……这种感觉,好可恶啊! 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玩意儿鬼鬼祟祟藏在这里! 一种厌恶、憎恨、欲杀之而后快的怒意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来,又像火山一样喷发,汤昭几乎没有思考,怒喝道:“剑术——吞邪!” 不是角撞,是吞邪! 剑光闪处,獬豸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在半空化为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汤昭就看到獬豸嘴里叼着两只人腿,再一闪眼,人腿消失,已经被整个吞了下去。 是人? 有人?! 怎么会有人呢? 这可是魔窟啊! 刑极刚刚明明说,没有人闯进来的。就算刚刚这段时间里有人闯进来,他应该告诉我才对啊! 汤昭本能的要阻止獬豸,可是已经晚了,血盆大口之下,两条腿也消失了。 得—— 汤昭一阵怅然,这还是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呢。 虽然是个百死莫赎的罪人无疑,气味比魅影都更恶心,但是…… 等等……我杀了人? 汤昭突然意识到关键,握紧手中的剑。 这么说,他已经失去放下剑的资格了? 不等他思索接下来的策略,突然他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绷紧。 一个……两个……七个…… 很多人! 很多罪不容诛的恶人,靠过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周围钻出数道人影,将他团团围住,一个个身上穿着袍,头顶上那块反光板子似曾相识。 “圣月教!魔教!” 汤昭愕然:“怎么又是你们?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吗?” 刑总……这就是你的狱门关啊? 就是澡堂的门都比你关的严! 众教徒中明显领头的人森然道:“这样称呼本教,你这娃娃是检地司的人?检地司都这么无耻了?让小孩子拿剑玩,我们教徒出任务都不找年纪这么小的。但既然当了检地司的狗,那就是该死!” 他一面说,周围的人还在不断地围上。 汤昭虽见人越来越多,却夷然不惧,冷笑道:“你们怎么进来的?挖地道挖通了?” 那领头的人脸色难看,道:“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左旗的蠢材失风时,你也在场?很好,又多了一条取死之道。” 汤昭道:“别急着称呼别人蠢材,怎见得你就不是呢?你们香主来了么?”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那领头的神色狰狞,叫道:“你这狗崽子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杀了他——” 其中一个教徒上前,狞笑着抓向汤昭,汤昭长剑横掠,甚至没用剑术,剑锋扫荡,将他一剑剖开。 鲜血四溅。 汤昭往后退了一步,没让血迹溅到自己身上。 “事已至此——”汤昭握紧手中剑,“你们都留下吧。” 已经开了杀戒,反而没了顾忌。 除恶务尽,不仅仅是剑法,也是他现在的想法。 “剑客?不不不,这里只有一个剑客,就是那镇守使狗刑极。他肯定不是刑极。看来是个重剑士。香主正狩猎刑极,肯定不会管我们。只有靠自己!来,请月神上身!”他陡然大喝,声音高亢入云。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取出药丸,大喊:“月神庇佑!”一起吃下。 突然之间,众人仰天长啸,声音仿佛狼嚎,身上也渐渐长出一层毛发,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黑烟。 他们的身体陡然膨胀起来,肌肉纠结,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黑烟如罡气一样缠绕,甚至发出了淡淡的光华。 活人,仿佛凶兽! 领头人一笑,露出了两支匕首般的獠牙:“以月神之命,杀了他!” 狼嚎声中,众凶人四面围上。 汤昭长剑前横,神色嫌恶至极,一字一句道:“你们在做什么?这个样子……更恶心了!” 95 作法自毙 这种罪恶…… 太恶心了! 随着这些人力量的暴增,他们的罪恶同样在飙升。在明断的感觉中,他们带给汤昭的恶感前所未有,就像世界的污渍、渣滓,像一块垃圾、痰渍,只察觉到他们存在,就令人肠胃翻腾,无法容忍。 原来,状态不同罪行也不同吗? 他们以这种状态,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行,杀了多少人? 这些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汤昭真的很愤怒,握住剑的手渐渐更紧,青筋从手背暴起,无需剑术,一道道剑芒在剑刃上来回跃动,仿佛霹雳天罚。 那种剑芒,是剑的愤怒。 长时间持剑,他越发能清晰地感觉到剑的情绪。之前明断的是鱼的罪行,有时候某鱼罪轻微,汤昭浑不在意,剑也并不激愤。有时候某虾似乎罪大恶极,剑很愤怒,但汤昭感觉其实一般,反而主动约束剑,这时候剑芒也并不激发。 但当恶贯满盈之徒站在眼前,汤昭自发的愤怒和剑的嫉恶如仇同时爆发,产生了微妙的共振。 剑芒暴涨! 他们的心情一致——这等渣滓,不配活在天地之间! 除恶务尽…… 不! 即使怒发冲冠,汤昭还是抑制住了用最强的剑法除恶务尽将他们全部带走的冲动。 除恶务尽的消耗太大了,用一次就要缓上许久。现在他已经杀过人了,没有放下剑的机会了,他只有一管体力,要用到底。 只是眼前这些人,完全没必要耗费他珍贵的剑法机会。 “撕碎他!” 随着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圣月教徒一声大喝,半凶兽的人一起扑了上来,利爪在夜空中闪烁寒光,要将一起撕成碎片。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以寡敌众? 又有何惧! 试试这招—— 剑术——作法自毙! 一道剑芒跳出剑刃,冲天而起,仿佛放了个烟花,接着又化为星星点点的光,往四面八方散去。与此同时,汤昭脚尖点起,往上飞跃。 在群战中往上飞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那太醒目了。会飞的高手或许不多,会暗器的不少,尤其是手中有兵刃,随手一掷,可能把那转向不便的活靶子穿成刺猬。 但此时,正合适! 一步跳出包围圈,就是他隔岸观火的时候。 点点光芒中,所有教徒都怔了怔,原本就没几分人味的脸上更呆滞了,露出了只有野兽方有的纯兽性。 一声狼嚎,其中一人伸出的爪子猛然往回抓,一把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紧接着,有人抓上自己的脸,有人开了自己的膛,还有人一手后掏,掏中了自家后门,把肠子拽了出来。 种种兽行,都是他们想要对汤昭做的,在剑术中,都付诸自己身上。 这就是“作法自毙”。能让罪行反加几身的剑术,不在作恶的人根本不受影响。 血肉横飞中,一场自己撕咬自己的盛宴正在举行。一时间,嚎叫与惨叫此起彼伏。他们一面感受到痛苦,一面又被激发出了凶性,还拼命的撕咬幻想中的敌人,企图用残忍手段让敌人饱受折磨,而这些折磨又更快的报应在自己身上。 汤昭本来十分恶心他们,但看了如此景象,也不由得侧过头去。轻轻一挥,让獬豸将自己飞掠高空,远离这片修罗场。 往上飞起,各种叫声渐渐遥远,只有低头时还能看见一滩血红。 再抬头,两个月亮交相辉映,一明一暗。明者清辉浩然,暗者寂静空明。 “明月老兄,他们说是你的信徒,你认吗?” 明月不会回答他,任由他从月下越飞越远。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明月见过多少人,有智者也有蠢材,何必理会他们呢……” 冷风扑面,汤昭慢慢缓了过来,将剑横在膝前,却也不敢离手。虽然刑极给他的任务“清剿魅影”差不多完成了,但他不敢就此罢手,纵然不能回到抗魔一线,他也觉得还有隐藏任务等着他去发掘。 比如那个香主…… 两拨圣月教口里都提到了香主,看来这香主必是他们的头领,本事应该不差,说不定也是剑客。 剑客的话,就是和刑极一样的强者。 当初刑极他们查出有白发剑客在合阳县出没,唯恐他捣乱,一定要在魔窟之前将他抓住,可见对剑客的重视。而圣月教的剑客,危险程度更不必说了,实力不知,但总不会差。 也不知检地司那些处理圣月教的人有没有审出香主的讯息,是否报告过刑极?时间应该来不及,刑极还不知道一个剑客已经摸进他封锁的魔窟里了。 说到封锁…… 狱门关?嗤嗤,他之前还以为很厉害呢。 香主没跟教徒一起活动,好像是等着偷袭刑极。那他也要上去看看,最好来个黄雀在后。 他乘着獬豸趁着月色往天河那边飞去。 遥遥看到河水,只见数道铁索横穿河面,已经织成了一张网,把宽阔的河面切割得支离破碎。那蛟龙的影子深深藏在河底,毫无冒头的迹象,似乎被头顶的天罗地网压制住了。 已经成这样了吗? 检地司众人已经不站在地面上了,一个个都踏在横江的铁索上,手中缠绕着锁链,就像冬捕的渔夫们在等待开湖撒网。 刑极站在最中央,手中剑遥指河面,剑光在夜空中寒光闪烁,似乎蓄势待发。 突然,他若有所感,抬头看向汤昭,向他挥了挥手。 汤昭本以为他跟自己打招呼,仔细一看,原来是轰自己离开。他哼了一声,心想:你不叫我靠近,我还不稀罕看呢!要不是为了救你性命,我难道乐意来? 他本也没打算靠近,主动再往上升,渐渐远离河面,从空中俯瞰,观察全局。周围还是没见到什么香主,只看见重重铁链。原来那锁链不只是横在水面,更封锁了水流。在铁索下的水面异常平静,微微的波澜撞在铁索上就如断头一般,归于沉寂。 那些铁索互相交织,在中央汇集,中间有一锁盘,是所有铁索的中枢,上面覆着一个巨大的虎头形状。 狴犴! 狴犴镇狱,这是牢笼! 整个河面明明是魔窟,却也成了天魔的牢笼。 汤昭看着水面下似有似无的庞大影子,平静地几乎像是放弃了挣扎,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它是无罪的。 紧接着,他立刻又想到了薛大侠那血肉模糊的身形,神智一醒,暗道:敌我分明,它已至此,只有你死我活,夫复何言? 这时,刑极大声道:“下锚——” 所有人一起大喝,手中锁链飞舞,往下沉去。隔着水波,只见数道黑影一起下沉,仿佛生了眼睛,精准的绞住了那巨大的身影。 那蛟龙立刻在水下疯狂翻滚,铁链哗啦啦作响,水面诸人几乎个个控制不住,往下跌倒。 “御剑术——飞行!” 众人将锁链缠在腰间,缠了一圈又背在背上,御剑往下俯冲,一个个从空中一头扎下,利用重力和剑飞行的速度带着铁索往上提起。这一场较量异常胶着,很多人的身形僵在空中,不得寸进。 汤昭看得呼吸都屏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往上抬,心中加油的同时,又暗暗担忧:这锁链行不行啊?万一断了可就坏了。 还有,那香主怎么还不现身? 要等待最后那一击才偷袭么? 那他应该是在方便进攻的位置咯? 在哪儿? 显然,这铁索是检地司专用来捕捉天魔、千锤百炼的好东西,而且每根铁链都附着着罡气,更加固了材料,这样疯狂地较力也不能破坏,反而带着蛟龙一寸寸往上抬。汤昭甚至能看到覆盖在蛟龙表面薄薄的火花,在水中依旧没有熄灭,但确实越来越薄了。 刑极始终不动,长剑稳稳指着河心。但他背后,虎形神兽的影子越来越凝实。 他要放最强剑术了。 虽然剑客只能释放剑术,但剑术当中也有最强大的,尤其是剑象降临之后,会带着剑术的威力成倍提升。 其实最开始蛟龙被剑种吸引出来时,刑极就打算给它最强一击的,只是那时他更相信汤昭能使用最强剑法,剑法威力当高于剑术,所以把主攻让给了汤昭。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现在只好花费很大的精力,再把再耗费人力蛟龙提上来,再来一次全力攻击。 可能是最后一次。 哗啦,水波哗动,巨大的蛟龙终于再次露出水面,两只眼睛充满了怒火。 要来了! 汤昭提起心,目光在四周观察,突然,停在某处。 “剑术——龙头铡!” 狴犴仰天长吼,声音宛如龙吟—— 狴犴,是龙子! 龙子,也有龙威! 漫天龙威中,狴犴的头化作一把数丈长的铡刀,刀身金光粼粼,刀口红雾弥漫,带着刑极向前扑去—— 龙头铡,铡蛟龙! 开铡! 铡刀落,人头落! 铡刀势不可挡的落下,一刀两断! 汤昭在上面看着,眼神完全无法自拔,只能勉强用仿佛不是自己的手抽出一把术器,往前扔去。 铡刀擦过了蛟龙的肌肤,擦过水面,干净利索的铡断了…… 一个皮球大的佛珠! 96 求不得 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切中了一个佛珠! 佛珠被一切两半,滴溜溜的滚入水中。 与此同时,刑极被飞来一击打中,从空中坠了下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佛珠走,头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 哪里来的? 竟没有人想这个问题。 这一剑落空,机会已经丧失,如何是好? 天魔脱困,要如何处置? 这种问题,也没有人在想。 至于主持大局的镇守使被打落,从高空坠下,生死难料,就更无人关注了。 周围御剑的众检地司武官全神贯注,眼睛跟着佛珠走,仿佛那佛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珍宝,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露,所有人的眼中容不下别的东西,脑子里容不下任何想法,只看着那被劈成两半的佛珠。 不对劲,不对劲! 汤昭只觉得浑身难受,汗水从额前流落,但他的眼睛也离不开那佛珠,总觉得不盯着佛珠,世上再无可看的东西。 啊啊啊—— 不对啊! 本来他的头脑也应该是一片空白的,甚至无法思考。但他心底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非常不适,那种不适磨得他潜意识很痛苦,就像昏睡中有人在他腿上戳了一刀,让他得以保留一丝清醒。 那种不适是什么?浑身从骨子里难受出来,恨不得发疯的厌恶…… 是——罪恶! 好可怕的罪恶,给我——压! 狠狠一挥,一只獬豸跳了出来,紧接着化为石像,往某个地方压了下去。 在空中,它似乎受到了什么干扰,想要转身,也追随佛珠的方向而且,但那一瞬间它已变成了石头,不能再掉头,就这么直直的压了下去—— 轰! 一瞬间,感觉正常了! 汤昭注意力一下子从佛珠上移开,紧接着看到就要落水的刑极,离着蛟龙的脑袋只有咫尺之遥。 顾不得其他,汤昭喝道:“御剑术——化虹!” 汤昭和獬豸剑一起化为黑白分明的虹光,从空中掠过,转瞬已经贴近了水面,千钧一发之际,把刑极捞了起来。 刑极从背后受到袭击,但只是击飞,并没受重伤,因为汤昭用最后一丝意识扔出了一支术器,帮他挡了一下攻击,再加上他们这些真正的剑客都有罡气护身,两次缓冲之后,身体便无大碍。 被汤昭抓住之前的瞬间,刑极已经清醒过来,强行挥剑,一只狴犴跳出来,拖着他和汤昭飞向高空。 然而到了高空,两人再看大局,登时目眦欲裂。 大河上的铁索阵完全松懈了,一根根铁链稀松地悬浮在河面,河流仿佛破冰一般哗啦啦流动,而拴在蛟龙上的铁索也无力的垂着。蛟龙倒是没有再度回水,而是须发皆张,以火山爆发之态瞪着刑极。 它身上那层薄薄的压制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 恐怖的气势从蛟龙全身散发出来,给人心头蒙上了难以抵挡的阴影。 时机已逝! 前功尽弃! 刑极心头滴血,狴犴在他身后咆哮不已。然而和浑身渐被云雾缠绕的蛟龙相比,它连大猫也算不上。 目光一转,他找到了罪魁祸首。 在空中,一个白衣和尚凌空盘膝而坐,月光斜照在他侧面,一个玉盘折射出夺人心魄的光芒。 刑极心中怒极,面色却很平静,道:“圣月教?” 那白衣和尚道:“阿弥陀佛,镇守使有礼了,贫僧圣月教云西香主。” 刑极感受着背后蛟龙行雾带来的阵阵凉意,以剑光指挥阵型散开,道:“原来——是你们这群败类搞的鬼。” 白衣和尚道:“非贫僧弄鬼,而是施主等智障。” 刑极眉毛上竖,险些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汤昭接着道:“知见障吗?” 白衣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居然也知道禅理。所知障者:于所知境不染无知。障一切智,不障涅槃。虽有此障;见声闻等,得涅槃故。尔所知、所见、所闻者,皆尔等心障,唯有放下心中所执,方得清净,得大觉悟。” 汤昭虽然听过些佛理,扫过几本经书,但哪里真的学佛了?听到这等念经一样的声音,本来是不耐烦的,但是不知怎的,这和尚说的话他不由自主的要去听,渐渐地,耳朵中再容不下其他的声音,全身心都投入白衣和尚平平无奇的宣讲中。 不对,不对! 这一回他更快的反应过来,心中那种恶心暴躁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就像牙疼一样阻碍他的精神力集中。 “啊——” “喝——” 汤昭和刑极同声大叫,同时挥剑,挥剑之中,狴犴和獬豸并肩而立,厉声咆哮,打破了那莫名的气氛。 又……险些着了道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后怕。这人必是剑客,而且是干扰精神的那种,能在不动声色中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很讨厌的方向啊! 白衣和尚道:“阿弥陀佛,好不容易有机会顿悟,何必自蹈迷障?” 汤昭不等他再舌灿莲花,道:“大人,你先去降服天魔,这里有我……” 白衣和尚道:“去不得,去不得。何苦一错再错?月神乃是天降,且是肉体凡胎所能求的?自然是一场空。求不得,得非所求,求非所得,乃人间大苦。痴儿还不了悟?” 刑极突然道:“求不得。” 汤昭一怔,道:“什么求不得?啊,他叫求不得?” 刑极冷冷道:“求不得剑,苦一。原来是你。” 苦一合十道:“区区微名,不入贵人之耳。” 刑极道:“威名?倒也可以这么说。你虽然只是剑客,却是最难缠的那种。都说你的剑意是求不得,在你的剑术中,越想得到什么,越容易失去。越想攻击什么,越不能中的。我看是惑人耳目。你能吸引人看,吸引人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拉到你想要的地方,然后你趁乱浑水摸鱼。你是个迷惑人心的妖僧。” 他的解说和汤昭自己猜测相印,说穿了没有那么神奇,但身在局中反应不过来就很可怕了。 这让汤昭想起了卫长乐那把法器,说厉害就那样,但有时候近乎无解。 不过刑极这样详细的解说…… 刑极停顿了一下,道:“汤昭,你懂了?” 汤昭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道:“我没问题。你先走,这里交给我吧。” 刑极难得笑道:“别逞强,我走了你可没人帮忙,被打了别哭。” 汤昭笑道:“开什么玩笑?我是您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总不能只为了边缘划水吧?好歹把这个战场交个我……喂喂喂,走得这么快吗?” 没等他说完,刑极已经匆匆离开了。 他背对着刑极,没看到刑极的神色。 那是坚定的、冷静的神色,也是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神色。 汤昭没有看见,但他能理解。 苦一道:“且慢,贫僧并没叫你离开……” “剑术——制侵陵!” 汤昭不等他再出招,突然掐诀,长剑出手! 剑光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将苍穹一分为二。 弧线清晰漫长,仿佛边疆域界。 “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过去。” 汤昭站在弧线前,剑指前方,道:“这道线是我的长城,退后一步就是我的国土故乡。今日无论是人是物,想要从这里过去,必须粉身碎骨。” 这也是判官的剑术,是獬豸剑的剑术。 判官也坚定的认为,持剑的人有守土之则。 所以判官大人,您的剑到底是怎样明断的呢? 苦一若有所思道:“这……似曾相识啊!” 他伸手摘下一颗佛珠,往前滚去。 汤昭闭上眼,任由佛珠滚到了弧线之前。 嗤—— 虚空中一道剑光闪过,佛珠被剑光剖开,接着碎成碎片,消散在空中。 汤昭睁开眼,目光坚定,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东西骗过了刑总的狱门关。但我知道的他的剑会分敌我。但我的不会,我的剑只分是非。你能混淆敌我,但你不能颠倒是非。那道线是最后一道防线,不容践踏。哪怕是我自己因为怯懦后退,也一样会死。” “别打歪主意了,妖僧,正面一战吧!” “月神降临,贫僧知道了。”苦一终于叹道:“那先杀了你吧。” 他说着,从空中站了起来,凌空走来。 然而他已经向前走过,原处竟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僧人。 那个僧人又起身走来,原处还有。 那块虚空,竟似个聚宝盆,僧人无穷无尽,每走出一个,原地必然还等着一个。最后一连走出十八个和尚,将汤昭团团围住。十八个人各持武器,有禅杖,有降魔铲,有金刚杵……长短各不同,却都覆盖着一层金光,看来宝相庄严。 十八个人的气息一模一样,结成了毫无破绽的阵法,密不透风。 “原来如此,还是那种花样。”汤昭不再细看,他知道也许他仔细看某一个人时,注意力会被吸引住,永远盯在一人身上,甚至被其他僧人砸成肉泥都反应不过来。 和这妖僧交战,不能依靠眼睛,不能依靠耳朵,不能依靠任何感官。 “只能相信您啊,判官大人。” 汤昭抬手,取出一件黑白分明的面具,扣在脸上,遮住了所有感官。 裁决善恶,明断是非,是为——判官! 97 除恶务尽 长河魔窟的上方,渐渐起了乌云。 乌云一起,立刻又起大风,疾风吹得枯草折地,落叶狂舞,地上人的眼睛也睁不开。 轰隆隆—— 云中有闷雷声响起,显然暴风雨就要来了。 高空中,狂风并没影响一块小小的阵地。 戴上面具之后,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面具并非密不透风,但多少遮蔽了光线。汤昭带着它与其说是蒙住眼睛,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心灵更接近判官。 从外面看,面具是黑白分明的,但在汤昭这一侧看,只有黑暗。 闭上眼睛,塞上耳朵,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心神专注之后,强风吹到身上带来的冷意也感觉不到了。 失去了感官,是一件可怕的事。五感丧失,可以让一个人崩溃。 但他并没有崩溃,即使封住了感官,他还剩下一感,能勘破迷惑,直至真实,所谓意识。 佛家第六识。 都是佛家之言,这第六识能破所知障否? 冥冥中,他的意识抬头,好像对上另一双黑白分明、深不见底的眼睛。 —— 汤昭的内侧是黑暗,外面的面具是黑白分明的。 戴上面具后,獬豸静静地从剑身上走出,尾巴甩开,为汤昭披上那条纯黑的披风。 而他的剑刃是雪白的。 黑白分明! 在獬豸近乎实质的影子后面,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很虚、很淡,只有影影绰绰的光晕,依稀看起来像是个高瘦的男子。 苦一神色微动,他作为老牌剑客,自然认得汤昭手中的是权剑,甚至也猜出了他的剑象是獬豸,但看到那个影子时还是一愣。 权剑能调动的剑象不是只有一个么?怎么又出来一个? 难道是……剑客? 难道是某种剑术?还是权剑发挥到极致才有的异象? 紧接着,苦一冷静下来——追究这是什么现象毫无意义,剑客的对决就在于见招拆招。重要的不是剑术来自哪里,而在于如何破解。 既然是权剑,那么剑客就是死人咯? 死人不会被迷惑,所以要借一双瞑目的眼睛来看出他的真身……是这个主意吧? “蠢材。”他淡淡冷笑。 他其他的剑术是迷惑人心,但“罗汉阵”这一剑术不是。每一个罗汉身都是真的。 或者说,亦真亦假。 若说真实,每一尊罗汉的血肉、力量、意识、武功都是真的,每个人有独立的意志,无需他分心多用来操纵。 若说虚假,除非杀了他本尊,所有的罗汉都是不死的,无限再生。 十八个人有血有肉,即使他不用迷惑人心的剑术,也没有谁能找到他的本尊。 活人都不能,死人能么? 十七个人,同时大吼一声,各持兵刃扑了上去。 “御剑术——浩然正气——冲霄汉!”白色的气息疯狂卷起,一道白气冲天而起! 头顶是厚厚的乌云,白气如一束光,冲破重重乌云,照耀四方。 这是御剑术! 为了专心寻找破局根源,汤昭没有办法点对点的防守,而他最大的防守招数是守清平,那种防御大招他现在也不能轻易释放。 所以他选择用御剑术。御剑术不仅仅是强制御使剑的功法,同样也是引导剑元加诸自身的功法。 引剑之力,化为浩然正气,是为“浩然御剑术”! 他一身浩然白气,是君子守身之气,上可以退辟妖邪,下可以震慑宵小。 他要震慑的,正是眼前这群小人。 是的,罪人分身,以多欺寡,悍然围攻,怎么不是宵小了? 自称罗汉就不是宵小了么? 白气所卷之处,那些气势汹汹的光头和尚竟陡然矮了几分,持着兵刃的手都僵住了,尽管已经逼近了汤昭,一时不能动手。 冲天白气中,剑客的身影更加凝实了一些,依稀可见端正深邃的五官。獬豸不再咆哮冲撞,而是蹲坐在剑客之侧,仿佛守户之犬。 场面一时僵持。 在白气不能及的角落,有个身形正在悄摸摸的靠近汤昭所画的边线。 那是个光头和尚,长得和那十多位正在围攻的和尚一模一样。 是的,十八罗汉剑阵,参与围攻的却只有十七人。 还有一个和尚趁着交战的混乱期,偷偷地绕过战斗往边缘摸去。 汤昭说不让过线,难道就真的不过么?之前那道边线看起来很有威力,但之后汤昭注意力转到正面战斗上来,单独搁着那道不明不白的线在那边,焉知不是虚张声势? 就算不是虚张声势,这罗汉身也有金刚之躯,也是强大的剑术凝结。 你也是剑术,我也是剑术,怎见得我的剑术不如你的剑术? 是输是赢,碰一碰才知道。 那罗汉来到边线之前,回头望了一眼焦灼的战局,合十运气,身上笼罩了一层金光! 金刚不坏身! 虽然是俗世武功,却有剑元加持,比武林顶尖的横练高手的身躯更硬上三分,寻常刀剑连个痕迹也留不下。 谷傟/s金光护体,那和尚大摇大摆的迈步,跨过了边线。 嗤—— 仿佛有无数道钢线从他身上割过,动作停滞,金光稍微摇曳。 紧接着,刚刚还完整的人,突然像被推倒的积木一样哗啦啦散了下来。 无数血肉滚倒,在空中散碎着飘落,仿佛一个闷炸的烟花。 寸磔! 处置谋逆者、入侵者、背叛者的酷刑! 没有什么金刚不坏,只有过界者死! 一瞬间,另一个战场的苦一也不由得震动失神。 不是在场的某一个和尚失神,而是所有的和尚都一起失神,露出了完全相同的表情甚至眼神。即使就在几尺之内有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也绝对看不出任何破绽。 罗汉阵,本来就没有破绽! 失神是一瞬间的事,苦一不给人趁虚而入的机会,立刻就回过神。只是一次试探失败而已,不算什么。 一弹指间,十七个人往外撤步,阵型拉开一个空档,一个和尚凭空出现,补齐了十八个人的位置。一切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破绽。 但对汤昭来说,无需分辨什么破绽,破绽一开始就存在。 浩然御剑术只是给他撑开了一道屏障,让他专心可以做自己的事。 不是专心分辨真假,而是准备他的剑。 “剑法——大义凛然!” 一股凛然的大义之威,浩浩荡荡卷了过去,无差别的像潮水一般拍向四方堤岸。 如果说浩然白气如绵,绵里藏针,只是让宵小不敢接近,那凛然之气就如箭,万箭齐发,扫荡过路妖邪。 这种震慑,震慑的不是心怀鬼胎的小人,而是已犯下罪行的罪犯! 轰—— 恰逢此时,乌云中闪过电光。 暴雨已至! 长河周围下起了暴雨,无数水流灌入河流。而外面只是零星飘过雨丝。 霎时间,苦一仿佛受到重锤,头脑发晕,几乎要吐出血来。 这种眩晕,十八个和尚当中,只有一个出现,其余人恍若无事。 唯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苦一一抬头,正看到那虚空中的剑客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接,即使如此虚幻的目光,也仿佛能穿透他的魂魄。 苦一再次打了个冷战,口中尝到了一股腥咸。 “你发现了吗?即使你能把能把外表分给假人,把力量分给假人,甚至把生命分给假人,但有一样东西你分不走,只能留在你身上。” “你的罪孽!” “你所有的罪,都是你的亲手犯下。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用大江大河的水也洗不清白。你的孽,也永远都跟随着你,像跗骨之蛆一样纠缠着你!用佛家的话,这孽力不会随着你的死净化,让你生生世世永堕畜生道!” “让我来帮你解脱吧!” 汤昭举起了剑。 虚空的剑客举起来剑。 “剑法——除恶务尽!” 一剑,人剑合一,白虹贯日! 没有任何阻挡,没有任何偏移,一刹那,剑已经到了苦一面前。 苦一没有任何反应,或许他还被大义凛然震慑住魂魄无法反应,或许他已经有所预感,但无论如何,他的反应没有意义。 对着蛟龙没有任何用处的一剑,轻轻地切开苦一的脖子,如切开凝固的猪油。 没有血。 所有的一切都被劈开,血液也不例外。 剑刃穿出,收回,没有一滴血溅在汤昭身上。 呼—— 仿佛吹过一阵风,苦一的身体被飞吹散了。 他化为一股烟,一团雾,一阵风,轻轻散尽,连一点灰烬也没留下。 正如汤昭所说,他不用担心受轮回之苦,因为无一丝残魂灵昧入轮回。 这个罪人留在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了。 唯独有一把剑在空中嗡鸣,向下坠去,还没落到地上,剑身那层光泽已经消失一空,暗哑如锈蚀镔铁。 剑客已亡,宝剑自晦。 汤昭将面具摘下,露出稚嫩的脸,看向虚空中的人影,拱手道:“多谢判官大人。” 带上面具之后,他的声音有所变化,变得沉稳而严肃,摘下面具之后,便恢复了清朗的少年音。 寂然间,人影消失。 汤昭突然脸色一白,只觉得心力交瘁,再也维持不住,人往下跌落。 獬豸没有再托住他,而是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使命已经完成。 御剑术、剑术、剑法,他能做的都做了,身心俱疲,已经支持不住。 獬豸剑,也该撒手了。 ( 98 灵官(收藏加更) 不等汤昭主动撒手,獬豸剑已经脱手飞出。 汤昭的身体往下跌落。 他本来还想用御剑术最后解救一下自己,至少来个飞行落地,但刚刚那一下剑法真的耗到油尽灯枯了。 身体僵直,头脑胀痛,此时他不但无法动用任何剑的力量,连自己的身体力量也动不了,手微微一松,剑已脱手,先于自己落了下去。 糟糕…… 脱手之后再也用不了了,我再也没办法握住这把剑了。 真遗憾啊,刚刚都没睁眼,还没见到判官大人长什么样,就记得他的眼睛和獬豸一般明亮…… 等等! 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这么高,我他吗会摔死的啊!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他慌了。 失去了剑,汤昭只不过是个寻常武者,那点浅浅的内外功,连侠客都算不上,从高处摔下来,会砸成肉饼的! 好在剑脱手之后,他失去了一重枷锁,恢复了点体力,立刻在空中做出了最正确的努力。 吸气,用力,大声喊叫: “救命啊啊啊啊——” “噗。” 有人伸手接住了他。 此时汤昭来不及收声,还大叫不止,就听底下有人喊道:“喂——别喊了。” 汤昭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大头向下,能看见地面上的杂草,离着自己脑袋还有数丈。 自己……悬空了? 仔细看,地面上有张人脸和四面四目相对,夜色中看来崎岖不平,甚是简陋,正是检地司副使彭一鸣。 彭一鸣在的话,那接住自己的人,就是……他一抬头,果然见到了一个翩然仙子,正是彭一鸣的灵相。 他放下心来,这是落在自己人手里了。不再挣扎,任由灵相把他带回地面。 下了地,汤昭踉跄着站直,行礼道:“多谢彭副使大人救命。” 彭一鸣摆手道:“小事。”说着啪啪地拍汤昭肩膀,道:“小汤,干得不错!那么大一个圣月教香主给你扬了,给咱们检地司长脸。就以你的功劳,进来的职位就不比小司低。我看好你,前途大有可为。” 汤昭谦逊道:“那是大人给我机会执掌权剑,不然我……啊,獬豸剑呢?” 彭一鸣指了指旁边,獬豸剑静静地插在地面上,雪白的剑刃如同霜雪。 汤昭想要伸手去拿,突然想到自己和此剑缘分已尽,心中一黯,从贴身小罐中取出剑鞘,道:“麻烦大人把剑还鞘。” 他的本意是让灵相把剑收起来,却见彭一鸣自己上前去拿剑。 汤昭吃了一惊,提醒道:“小心——” 话音未落,彭一鸣已经拔出长剑,还剑入鞘,自然平安无事。 汤昭心中诧异,难道这彭副使面恶心软,公门之中好修行,生平未杀一人? 彭一鸣转过手腕,只见手上带着一件手环,环上剑痕深刻,显然是件“元术器”:“彭某一生杀人无算,满手是血,灵儿和我一体,我不能碰的东西她也不能碰,不然一死死俩。这是镇守使的术器‘赦免’,用来恢复獬豸剑的伤害,特别灵验、戴上这个,短时间触碰獬豸剑没问题。”他看到汤昭两眼放光,立刻道,“但也只是临时啊,别指望用它来御持权剑。” 汤昭略感怅然,彭一鸣让汤昭凌空把剑收回罐子里,道:“还是放在你这里,一会儿见到镇守使,送回剑匣便是。” 汤昭忙问道:“镇守使怎样了?” 彭一鸣指了指上面,道:“还在打。” 汤昭抬头,只见河流的方向云雾弥漫,乌云一层压一层,把天都压低了几分,更把河面笼罩地风雨不透,一点儿也看不见战况了。 刚刚他在对战时已感觉到暴雨欲来,没想到转眼间已经到了天昏地暗的地步。 彭一鸣道:“那天魔没了压制,更兼发狂,使出行云布雨的魔功,把魔窟给罩住了。刚刚大伙那一波消耗得不小,手段用出去便回不来,陷入了苦战。不过镇守使还在主持大局,他一直指挥若定,想来不至于失控。真要失控,会向我们示警的。” 汤昭点点头,只能希望如此,他如今失去了权剑,想要插手战局已然很难,尤其身心俱疲,即使用拟持,恐怕一个剑术也放不出来,只能在下面观战罢了,道:“大人是在这里主持外部局势吗?” 他不说还好,说了彭一鸣露出忧伤神色,道:“主要是接应你。毕竟里面的战斗我也插不上手。外围也没什么可扫的,被你扫的差不多了。” 说着,他还长吁短叹起来:“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灵官多么风光,据说前朝只有灵官才能当大官,一呼百应,如今却是剑客的时代了。灵官都退出舞台了。灵相再好,只能动一动魅影,遇到这等身躯强横的天魔真是百无一用,连小孩子都不如。早知当初就不贪图晋升快做灵官,老老实实去走独木桥,争做剑客了。你这样的孩子,要引以为……” 他又看了汤昭脸一眼,神情更忧伤了,道:“算了,不用借鉴。只看你的模样,绝不会有人招你做灵官的。” 汤昭一面担忧局势,一面随口安慰道:“其实做灵官也很好啊,能分出这样花容月貌的小姐姐。” 彭一鸣默然,压住汤昭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汤啊,我跟你说了人情世故,不要轻易夸赞一个灵官的灵相漂亮。” 汤昭只觉得压在肩膀上的手很沉重,咧了咧嘴道:“请大人指教?” 彭一鸣道:“所谓灵相,就是人的半身灵,和本人是相反的。男的半身是女的,老的半身是少的,俊的半身是丑的。所以你夸一个人的灵相年轻美貌,就说明他本人……” 又老又丑是吧? 汤昭还想往回找补:“其实大人你的灵相也只是一般……” 彭一鸣挥挥手,叫他闭嘴,道:“你不用管这个,反正以你的容貌,绝没有人叫你去做灵官。我说这些是叫你知道,小心魅影。” 汤昭重复道:“魅影?” 彭一鸣道:“今天这魔窟简单,那些鱼啊虾啊的魅影不算什么,但以后你见得多了,能见到很多美若天仙的魅影。有些像你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心存不忍,甚至生了其他心思,误了大事。你要是遇见这种事,就想想我,想想每一个年轻漂亮的魅影后面,都是一个老丑男。” 说到他突然笑道:“我听说还有圣月教就是因为爱慕魅影入得教,甘当苍生叛徒,你说他知道自己爱的是谁吗?” 汤昭呃了几声,道:“魅影和灵官本质是一回事吗?魅影就是域外的灵官?” 彭一鸣道:“这也不用讳言。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了,域外侵入的都是对面一个世界的活物。天魔是肉身侵入,魅影是精神侵入。说不定你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能看见魅影的真身,和我们大差不差,据说就是头发眼睛有区别。” 汤昭轻声道:“怪不得有人有罪,有人无罪。” 彭一鸣道:“什么有罪无罪?这要是前线还有得说。我上过前线,那时想的是非我族类,你死我活。可是现在在哪儿?这是哪里的土地?来的是什么人?要来干什么?我们背后是谁?侵我乡土,害我百姓,哪有无罪的?” 这番话刑极也说过,当时汤昭就深以为然,彭一鸣再说,他心中更是坚定,他固然崇敬判官,但他不是判官,是非对错,他也有自己的判断。 当下他道:“大人,你那个赦免术器能借我么?” 彭一鸣皱眉道:“你要干嘛?这术器只能临时用用,可不能让你御持权剑。你还要去上面战场?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自己想想以现在的状态去了够干什么?” 汤昭道:“就是以防万一,我也不是完全无力。我还有其他的术器……” 还有法器,还有半个权剑。 主要是干看着等结果太煎熬了。 彭一鸣望着头顶的滚滚雷云,沉吟片刻,道:“术器可以借你,横竖权剑在你手里,或许有需要的时候。但我可不会送你上去。你想参战,就得能自己上去,连飞上去都做不到,还想插上一手,那不是笑话了么?” 汤昭接过术器,抬头望天。 天上阴云密布,云中电蛇狂舞,有雷暴在酝酿,倘若那也是天魔手笔,上面的战况一定激烈至极。 前面几次是检地司主攻,现在天魔缓过来爆发,攻守易型,刑极他们相当于已经被拖入客场,环境全在对方手中,想来情势不会太好。 无论如何,他想上去看一眼,或许有什么能帮忙的呢? 怎么上去呢?拟持然后御剑术吗? 那太消耗了,他虽然恢复了一点心神,但和之前不能比了,而且拟持不能直接使用御剑术,曜之御剑术他还没学会。 倒是离火剑可以直接用,不费什么心神,难道用火箭的原理,倒喷火焰么? 也行,就是有点不大好操纵。 正此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惊喜之下,连连挥手: “在这里!” 那身影闻声过来,胖乎乎的身子一颠一颠。 是那只胖猫。 99 初升 呼呼呼——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汤昭飞起来了,飞得很高,很远。 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他是抱着猫飞的。 当那肥肥胖胖的胖猫也不长出个翅膀,就这么凭空带着他飞起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傻了,第二反应是: 你终于不装了吗? 这可不是马后炮,虽然一直没有明晰的思路,但汤昭早就觉得这猫有问题了。 其实正常人都该看出这猫有问题了。这家伙神出鬼没,哪里都有它,围着魔窟各个地方窜来窜去,而且灵性惊人的高,还经常做些不合理的事,又一溜烟见不到了。他还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刑极在黑蜘蛛山庄初次见他的那一次,这猫儿就在客厅,甚至把汤昭带的发出猫叫——这是他精神被触动的表现。早期他没有眼镜防备精神袭扰,他是常常被剑类的东西带到沟里去的。 所以他早就隐隐觉得这猫有问题,但一来每次都是匆匆一面,来不及仔细观察,这猫儿又和他没啥冲突,二来这胖猫还挺可爱的,抱起来手感很好,又不介意他吸,因此一直相处友好。 即使是现在,猫都带他飞起来了,他也一直抱着不放手,这也是信任,信它无恶意,不然要担心它半空把自己甩了,早该趁着没飞时高松手落下去。 “你到底是什么呢?你肯定不是凶兽,不是灵相。难道是魅宠?符器?或者是……剑?” 虽然最后这个猜测大胆,但汤昭猜测更有可能,因为这猫太真实了,每一根毛都是软乎乎的,无论怎么抱、揉、吸都绝无破绽。它就是个活生生的生命,只有剑才能变成这等奇迹。 猜测是剑,汤昭立刻想到了它的剑客。 其实不难猜,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汤昭印象还比较深,那个在检地司和黑蜘蛛山庄两头骗,企图把自己放走的少女,他还清楚得记得她临别时将糖交给自己: “猫也喜欢吃糖。” 这是她给自己的提示。 后来他果然把糖给猫吃了,应该是只有这只猫才会喜欢吃。真正的猫好像不吃甜的。 原来她这么厉害吗? 虽然剑客的剑也有剑象,但那些剑象是无法长期存在的,只能在调动强大力量时出现,也就是“降临”。要让剑象长期存在,乃至和寻常之物一样质地真实,没有破绽,那要达到剑心的第二境界,让剑象“显化”才行。就像平江秋的罐子那样。 也就说,那个看起来不过双十的少女是剑侠吗? 虽然平老头这个剑侠拉低了汤昭心中对剑侠的敬畏感,但他理智上知道,剑侠还是很厉害的。譬如判官大人,他就是个强大的剑侠,而且应该和少女是一样的身份。 “既然你来了,你家剑侠为什么不来?现在情势不大好,她还不愿意出手吗?她不是检地司的人吗?” 虽然没把猫和剑早联系起来,但他一直猜那少女是检地司的人,因为她称呼刑极是“镇守使”。好像所有检地司的人互相之间都这么直接称呼官职,反而外人会加“大人”之类的尊称。少女也这么称呼,倒显不出她职位高低,但若她是剑侠的话,那么官位可能还在刑极这“镇守使”之上。 “或许她的职责不管这里的事?”汤昭想着,突然胖猫往下一沉。 视野一下爆亮,水汽和电光扑面而来! 汤昭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飞到了乌云上空,已经能看到了云中闪烁的雷电光芒,如光蛇一般舞动。 而猫儿正一头往下扎进云里。 “慢……慢点……”不等汤昭说完,云雾化作一口水汽钻入嗓子,险些把他呛着。 此时,周围已经全是黑压压的乌云,层层叠叠的云朵完全遮住了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突然闪动的雷光,时不时突然闪耀,又照的眼前雪白,不见余色,紧接着又重归黑暗。 在云中穿行,整个人好像浸入了冷水,眨眼间里外湿透,远远擦过雷蛇,又能闻到空气爆燃的焦糊味,感受到那尽在眼前的毁灭力量。冰冷和灼烧两种力量都迫在眉睫,将他深深箍住。短短一段穿梭,却好似在地狱间行走。 汤昭一面强忍不适,一面担忧:到了这个地步,情况一定很糟糕了,刑总他们怎么样了? 紧接着,眼前稍亮,原来已经穿出云层。 只是稍亮,周围依然极暗,且水汽并没有减少,反而更浓厚了。 因为云层以下,正下着大雨! 汤昭曾从薛府中天河倒流般的大雨中杀出,当时已经觉得很难受,但这里的暴雨更凶猛,因为除了暴雨还有强风! 狂风强劲,仿佛压着脸吹来,暴雨被吹地斜飞,更直接如瓢泼一般溅射。在狂风暴雨中,哪怕呼吸都有困难,何况是睁眼?耳边雷声滚滚,雨声轰轰,天地间只剩下了风、雨、电! 须臾之间,汤昭从浑身湿漉漉变得落汤鸡一般,体温飞快流失,冻得脸色青白,浑身乏力,心跳失速。 此时,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成为剑客之前要练罡气了。人和剑、和自然那种伟力相比太渺小了,没有罡气保护,一旦陷入这等恶劣的条件,不等见到敌人就有性命之忧,还说什么去战斗呢? 这趟可来错了吗? 在大雨中,他努力睁开眼,远远看到了蛟龙的身形,庞大的身躯仿佛在风雨中舞蹈。 它是在战斗吗? 看不清楚,只看到似乎有一点点红色光芒在闪烁,可能是那头红色的狴犴,但根本看不到具体的人影。暴雨中红光和蛟龙的身形,就好像大海中的一片枯叶和巨轮。 至于其他人,他更看不到了。 这么大雨,其他人还能支撑吗? 他有心靠近蛟龙那边,但一则大雨如注,他前行实在困难,二则就算去了,又能怎样呢? 说来汤昭上来本就是想边缘观战,看有没有机会用到自己,而现在他身在暴雨中,只觉得自己狼狈飘零,别说帮忙,凑过去不添乱就不错了。 真的没什么用到自己的吗? 他如此狼狈,如此渺小,本该退出观战,可是实在不甘心,也不放心。 倘若这里局势大好,哪怕是战况胶着,他退出去不添乱也就罢了。但眼前如此暴雨,他猜也猜到战局不利,甚至危如累卵。 不说汤昭已经是检地司预备成员,就说刑极是他极重要的师长,是世上难得关心他还活着的人,论恩论义,皆重于泰山,现在正以性命相搏,难道真的不能在危局为他做些什么吗? 能做什么呢? 凭他仅剩的法器,甚至用不出剑法,是能冲上去斩杀蛟头?还是能筑起防线?还是能给他们加持什么状态…… 等等? 状态吗—— “猫姐……”汤昭凑在花猫的耳边道:“能借我一点力量吗?” “喵?” 猫猫不解。 看来是不行。 汤昭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能行。事实上他早知道剑的剑元和人的力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就算剑能将力量传给人也只能是传给自家剑客。就连他的眼镜吸取力量,也只能吸取符式的力量,不能从剑身上直接吸。 尤其他这几日不断吸收术器,越发明白吸取的并不是术器的力量,而是符式。剑的力量和符式又是两个东西,力量更不可同日而语,符式的力量浅白得多。就算他最神奇的眼镜面对剑也只能叩剑,决不能吸剑。 求助不成,那也只能……拼了吧! “那猫姐,能不能从上面抓住我,我要用剑。” 这回胖猫听懂了,果然从他怀里钻出,翻到汤昭背上,叼住汤昭后衣领。 这晃晃悠悠的感觉,就像用一根钓丝钓着他扔在激流里游泳,让汤昭心惊胆战,生恐自己衣服质量不好,那就完蛋了。且暴雨疯狂从敞开的衣领灌入,灌得他冷水浇便全身,越发寒冷。 但无论如何,双手解放出来了。 再次取出剑,那是他最合适的法器,离火剑。不过他要的不只是它。 戴上眼镜。 剑谱翻开。 “拟持——旸谷剑!” 灿烂的金色从他手中亮起,仿佛一轮太阳。 旸谷,太阳初升之地,旸,初升之日。这就是太阳! 太阳代表着光明、温暖、干燥、生机。 温暖的光芒照在身上,迅速蒸干了水分,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他仿佛一下子就从雨水中跳出,找到了一个温暖的避雨小屋,小屋干净暖和,充满阳光的味道。他换了干净的新衣服,坐在暖炉前,喝着热茶,听着外面枯燥的雨声,泛起倦倦的困意…… 不,现在不是享受温暖的时候。 他一个人的温暖算什么温暖? 应该让阳光普照四方才是! “剑法,金光普照……”他喃喃的道。 不,已经用不起剑法了,而且那也不是最合适的剑法。 直接来吧! “剑象——显化!” “初升之日!” 光芒亮起,一轮红日从剑锋上喷薄而出,带着灿烂的光晕,一直往上升—— 恰如日出东山,紫气东来,阳光普照! 霎时间,拨云见日! 100 隅谷(第一更) 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红日刚刚初升时,阳光不过洒在一人身上,温暖也是给一个人的,但它越升越高,越来越明亮,最终如又一轮太阳挂在空中时,阳光已经普照苍穹。 当云雾碰到了太阳,立刻变得稀薄,一滴滴细小的水珠被高温蒸发,雾气渐渐退散,让出一片清朗天空。没有乌云压顶,雨水也无根源,转瞬止歇。 大雨过后,天青如洗,但见一道道彩虹挂在碧落,五光七彩,绚丽非常。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这红日照亮处,不仅是云消雨散,更是日夜颠倒。本来就算驱除了乌云,露出的也应该是夜空和明月才是,但既然有太阳在,月亮自然毫无光彩,退避三舍,群星更是黯淡,几不可见,天空中只有一轮红日。 只是,这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不能使大地回春。数百丈之外,依旧是风雨大作,夜色深浓,这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了。 但对于战场,这一轮太阳足够了。 太阳光下,一切都一目了然。 原本好像远在天边的战场,也一望可见。 蛟龙已经飞出了河流,庞大的身躯横贯天河,雄姿伟岸,不可一世。风从虎,云从龙,它在空中也有风雨助战,操纵雨水如臂使指,如同主场一般为所欲为,但突然云消雨散,阳光照耀,光华刺眼,它被照了一脸,不免僵停空中,满脸懵然。 阳光晒在它的鳞片上,泛着如金属一般的光泽,星星点点的血迹如同铁锈。 虽然刚从雨水里出来,但它身上依旧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一场苦战。龙头、龙角、龙爪各有残损。鳞片、牙齿、各种缝隙间还淌着丝丝血迹。那些血迹有青蓝色的,也有鲜红色的。青蓝色是自己的,鲜红色的是别人的。 而它对面,唯有一只狴犴,仅剩的敌人伏在狴犴背上,状况还要更惨一点儿。 “大人——” 听到背后有人叫,刑极眨了眨眼,从骤然放晴的失神状态中清醒,回头看去,惊讶道:“昭子?你咋这样了?” 汤昭确实情况不好,刚刚放出剑象,耗光了最后一点儿心神力量,差点没又来一个自由落地,亏了飞猫抓住了它,现在靠着眼镜从术器中吸取符式力量恢复了少量体力,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很虚,再加上皮肤被大雨泡的发白,好像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身上衣服湿了又干,也皱巴巴的。 至于强自放剑象的其他代价,暂时还没看见,也只能先顾眼下了。 他勉强笑了笑,道:“大人,你都不看自己吗?你咋这样了?” 比起只是虚弱无力的汤昭,刑极就要惨的多了,身上伤口累累,那身黑色的公服已经染得和他平时那件鲜红的披风一样了,他伏在狴犴背上,似乎腿上受了重伤,无法站立。 这是受了多少伤啊? 刑极笑了笑,对伤势浑不在意,看了一眼天上的红日,又看了一眼汤昭。 他多少猜到红日是汤昭弄出来的,但他不知是怎么弄出来来的。升起太阳驱散乌云,他差点以为是神通。他也知道此地不可能有个剑仙,不然何必多此一举,直接将蛟龙打杀便是。 那么只能是剑法或剑象,即使是剑象,也是极强大的剑侠级别的。他不知道汤昭能动用獬豸剑以外的剑侠的力量,但他并没有追根究底。都到这个时候了,问这些干什么? 汤昭接着问道:“其他人呢?” 这样大好天气,战场上状况一览无余,除了刑极,没见到其他人的影子。 司老师他们呢? 刑极浑不在意道:“我把他们送走了,都到这时候了,手段都用光了,只能是肉搏,他们那点本事留着也是碍事,我便将他们发配了。” 汤昭这才想起来,刑极的剑是可以传送的,当初他装作判官曾经把汤昭、司立玉和裴守静一起传送出去。 后来汤昭才知道,那不是传送,是“发配”,也是刑罚的一种,合着刑狱中“流刑”。 在战场把所有的战友都“发配”出去,与其说怕他们碍事,不如说是战况绝望,想救他们一命吧? 看刑极的样子,也是强弩之末。他是不能发配自己,还是打算力战到死? 汤昭心中一阵难过,虽然让天空放晴,改变了环境,但他也没有余力作战了。刑极都这样了,天魔看来只有皮肉之伤,并未残伤肢体,这还能打下去吗? 可是能让刑极退吗? 他可以劝,但刑极能听吗? “大人……” “行了,你也滚吧。”刑极笑着挥了挥手,“别打扰我哦,我们会赢的。” 此时,那巨大的蛟龙终于回过神来,两只巨眼放出凶光。此时汤昭才发现,它身上不是没有严重的伤势,至少脊背和胸腹都有几道深深地伤口。 但是,比起刑极来…… 他忍不住看向头顶的胖猫,道:“这位大人,不能来帮你吗?” 刑极早看到胖猫了,道:“你说巡察使吗?她早来了,在上面。” 他一指,指向河流从天而降的源头,“土型魔窟就是这样麻烦,一旦敞开通道就很难关闭。今日就算灭了天魔,这魔窟也要永久保留。两害相权,我们的策略是我在这里拖住天魔,她上去趁着魔窟刚开,开口还未稳定,尽力把开口封闭。一旦她成功,这长虫不过是无根之木,任人宰割。那时她再下来,不管有没有我,这一仗都能赢。” 所以……果然还是力战到死吗? 汤昭默然,这一仗到了这个地步,看来只有惨胜和惨败两种结果了。亏他之前扫荡还很轻松呢。魔窟真正的凶险,他并没真正承担。 “大人,你真的能赢吗?”他认真的问。 刑极看着他真诚到较真的眼睛,一如当初初见时正面自己的样子,一时不能开口,挥了挥手,道:“狸花,带他下去吧。” 汤昭忙道:“不——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没招,要不要考虑我的招数?” 刑极惊讶的看着他。 最终,交换完意见,汤昭还是暂时离开,毕竟他能做得实在不多。 临走时,他又看了一眼蛟龙,看着它身上的斑斑血痕。 那些鲜红的血,大部分是检地司中人的。虽然刑极没明说,但他猜得到那长满利齿的大口中,也断送过检地司成员的性命。 “现在,你也有罪了。” 升在高空,是很费体力的,汤昭尽量不动,任由太阳下的微风吹拂身体。 为了尽快恢复体力,他保持在空灵的状态中,一面又运转内息恢复精力。 这样他的精神不得不高度集中,连战场也只是有一眼没一眼的盯着。 他一离开,对面的血战又骤然爆发。还是刚刚浴血的双方。 之前雨中战况如何惨烈,他没有看见,但太阳底下的战事,他看见了。 此时此刻,双方都用完了大招,只剩下最基本的血肉相搏,刑极有剑,有狴犴相助,但蛟龙的强横也不是他能抗衡的。 战况有些一边倒。 刑极已经不再发剑术,似乎剑术也耗光了,就是用剑和蛟龙缠斗,比起这庞大天魔,他的剑又细又小,不够给蛟龙剔牙,刺在鳞片上,很少能穿过去。如果有旁观者在看,一定觉得这场战斗很残忍,因为这堪称一场捕猎。猎物不存在胜利,只是尽力逃脱死亡。 汤昭在旁边看着,心情也极压抑,除了沉重,更是紧张。 机会只有一次。 如果能做到的话。 一定要做到。 这场战斗越发激烈,激烈到惨烈。阳光照射下,每一滴血的飚出,都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轨迹,仿佛红宝石一般映着光芒。他们身上也被阳光沐浴,仿佛披着金色战甲。 阳光把一切都照的纤毫毕现。金色的铠甲也越来越灿烂,仿佛两个黄巾力士。 因为他们离着太阳已经很近了。 终于,当刑极一剑用尽力量,几乎颤抖着向后退却,那蛟龙再次追上,张大了口,要把这个难缠的虫豸一口咬碎。 此时,汤昭大声叫道:“刑总!” 强烈的光芒中,刑极满是血污的脸微微一笑,向他挥手,那似乎是个叫他放心的手势,同时长剑回圈,向自己挥去。 剑术——流放! 剑光一闪,他消失了。 喀嚓! 蛟龙大口咬住,上牙碰上了下牙。 口中无血肉,这天魔有些懵,但紧接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临头。 那是巨大、焦灼、滚烫、刺眼的危机。 稍稍抬头,它看到了头顶。 眼中凶光消散,只有震撼与茫然—— 那一片炽热的鲜红是? 太阳——落下来了! 半空普照的旭日,从空中坠下,化为灿烂的庞大火球,压住了天魔,紧接着把它裹在日心之中,带着它一起继续坠落。 这辉煌的火球往下落,擦过在天空笔直流淌的河水,一瞬间,仿佛长河落日,壮丽非常! 轰—— 一道璀璨的轨迹划过天空! 最终,落日坠在山谷中,短暂明烈的爆发之后,渐归于沉寂。 仿佛大日经天,落在隅谷。 黑夜,再次席卷大地。 太阳落山了。 101 追日(第二更) “啊——累死了累死了!” 汤昭一路跟着胖猫下坠,终于从空中落在地上,一旦身体有了依靠,浑身都软了下来,简直想倒头就睡。 刚刚最后那一下,不是剑术,也不是剑法。他已经没有体力搞什么剑术、剑法。他只是用最后一点力量拟持的旸谷剑,控制了一下剑象,控制到一半停止。 这个控制是给了太阳一个下落的力,然后不再施力,顺理成章自由落体而已。 能造成杀伤的是已经显化的太阳本身,引蛟龙路过太阳下落路线的是刑极。这其中还有一点运气,如果蛟龙足够聪明,注意观察头顶的太阳,它甚至落不到陷阱里。刑极为了让圈套万无一失,移动得极隐蔽极缓慢,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即使最后逃脱,想来也伤势不轻吧。 汤昭只是拨了一下,就耗尽了所有力量,如果还有一点儿,就是一直保持拟持的状态,维持剑象不消失,只等太阳落入山谷,这才取消拟持,让剑象彻底熄灭。 这回真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被胖猫连拉带拽,好容易拽回地面,汤昭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明明只想睡倒,心中却还有挂念之事,强撑着不敢就休息。 第一件,就是那天魔死了没有? 刚刚的太阳落山,可谓声势浩大,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没有天威,若那天魔皮糙肉厚,如此情形还能苟延残喘,如何是好? 第二件,就是刑极他们被传送过去,不知下落怎样? 当时他提出这个办法时,本是想要刑极用剑术把那天魔直接传送到太阳边上,自己就能立刻动手,省却时间,哪知刑极说道:“我这流放是只有距离没有方向的,我也不知流放到哪里去,不能定向传送。” 好家伙,怪不得叫流放不叫传送呢。 不过想想也是,这流放涉及到空间,已经十分强大,狴犴剑又不是专玩空间的,哪能那样随心所欲? 最后的方案是刑极先引蛟入瓮,再把自己流放出去,应该是取了最短的流放距离——三十里。 但这三十里也是不定方向的,焉知不会落在危险的地方,甚至——落在太阳落山的方向? 要知道刑极可没多少力量了,堂堂镇守使别没死在正面战场,倒被余波卷死了。 还有……他自己。 他自己也留在魔窟里,周围也非太平无事。不过他倒不担心,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有胖猫在保护他呢。 唉? 猫呢? 汤昭突然惊觉,艰难的左右看看,陡然发觉猫儿又不知去向了。 啊,他被猫抛弃了! 算了,也该如此……他这边战斗结束了,可巡察使在上面还在奋战,总不能把一个剑象老滞留在此。把他平安放下,自然就回去战斗了。 但愿上面的战斗也顺利吧。巡察使是剑侠,她应该更强大,不会如刑极一样九死一生吧? 此时他只好静静地躺着,虽然也有些危险,但想来比不知身在何方的检地司众人和在魔窟尽头的巡察使要安全得多。 “小汤?” 一人的声音由远至近,道:“这里可不能睡啊!万一哪里来个魅影,把你吸了就坏了。” 是彭一鸣。 汤昭才想起底下还留守着这么一位,想要强撑着坐起来,实在疲乏,有气无力道:“彭大人,我在这里!恕我失礼……” 彭一鸣抢过来,道:“自己弟兄,什么失礼不失礼!你受伤了?上面怎么回事?刚刚上面出现了个光球,一会儿白天一会儿晚上,是天魔弄出来的么?难道说那个天魔是烛龙吗?” 烛龙……您可真会想,一个蛟龙就这么费事,要是烛龙还了得? 上面的情形不大好说,尤其是关于太阳升起又坠落的事。有些事情汤昭可以告诉刑极,但刑极不会问。别人会问,他可不会说了。 当下他删删减减把上面的情况说了,主要是各人现在的情况,至于最后的大招,他含糊归于刑极,只强调天魔和红日一起坠落,现在生死不知,问他能不能去确认一下,如果可以,再补个刀啥的。 现在魔窟内外尽是残兵伤将,唯有彭一鸣是个完整战力,正是用到他的时候。彭一鸣也知道自己肩负重任、一锤定音的时候到了,很是振奋,摩拳擦掌道:“好,我这就去检查一下。” 看了一眼汤昭,彭一鸣还是把他扶了起来,道:“你别在这里躺了,这里虽然大面上清剿干净了,但说不准哪里冒出个凶兽,把你叼走了。咱们走。” 他叫自己的灵相把汤昭抱起,笑道:“你瞧我待你多好,我不抱你,叫漂亮姐姐抱着你。” 汤昭和自己人汇合,心情渐渐放松,也跟着玩笑道:“多谢大人啦。小时候有很多美丽小姐姐想抱我,我都不肯,今日倒劳烦这位姐姐了。” 彭一鸣顿觉暴击,瞥了一眼汤昭的脸,嗤嗤两声,不吭声了。 两人沿着坠落的方向追去,其间过了那几个狱门关,就见那狴犴还在玩一个佛珠一样的球。原来苦一虽死,他的术器还有用处。 彭一鸣只觉得头大,让灵相把那苦一留下的术器收了,看着那傻乎乎恍若无事的红老虎,虽然不好背后议论上官,还是腹诽了两句。 没了球玩,狴犴恢复正常,回到狱门关中,这座大阵又重新齐全。 出了大阵,渐渐能看见外围辅助的得力公差。此时里面已经没有多少差事,彭一鸣本想点一些人跟着自己去清除天魔,也把天魔身上的材料分割一番,又怕天魔侥幸没死,倒坏了几个最多侠客的公差性命。最后点了四个身强力壮腿脚灵便的,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远远坠着,他给了信号才许上前。他自己带着汤昭在前面,若事不妙,也可以先把汤昭交给他们照顾。 在夜色中奔了许久,山谷依旧遥遥在前,汤昭心中发虚,道:“怎么这么远?附近不会有什么人家吧?” 彭一鸣摇头道:“这附近百里都没人家,这一个月内我们一家家的查,还有人住的都给迁出去了。刚刚那个光球我也看见了,坠落在山谷里,只要还在山里就砸不到老百姓。不要着急,望山跑死马,咱们这算离得近的。” 汤昭松了口气,彭一鸣也道:“亏了这回魔窟在山里,要是平原,别说砸中了村落城镇,就是砸毁了农田牵连也不小,这一晚上又是大水又是天火,水火无情,说不准又多造出几个阴祸乡来。” 汤昭想起一事,道:“要是弄出山火来怎么办?” 彭一鸣哈了一声,道:“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只好请后援呗。找灰烬魔窟里的兄弟来,他们擅长处置火灾。” 离着山谷越来越近,隐隐看见谷中冒着火光。再近些,又能听隐约有咆哮声。 正是蛟龙! “这魔头果然没死。不过听起来声势不如当初了。” 确实,山谷中的咆哮虽然带着十分怒气,但声音有气无力,早没当时翻江倒海的气势了。向来它纵然不死,也是奄奄一息了。 只是除了蛟龙声,似乎还有人声? 难道真让他想中了,哪个检地司的吏员运气不好,撞上了从天而降的天魔? “不对,人声不少!”彭一鸣陡然警惕,“好像真的砸中了什么山村了。我去瞧瞧。” 汤昭忙道:“您把灵相带去,方便战斗,我这里没事。” 彭一鸣道:“放心吧,我和灵相心灵相通,只需一个念头就能移她过去,现在带着她反而显眼。你寻个地方蹲好了,不叫你你别来。” 汤昭答应一声,此时两人已经到了谷口。彭一鸣提神运气,大踏步走向山谷。 突然,只听轰的一声,山谷中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两边大石滚了下来。 那灵相反应极快,抱起汤昭飞了起来,极快的脱离了落石范围。彭一鸣自己武功不俗,往上一跃,从乱石中穿出,百忙之中往后面大喊道:“四位弟兄停下,这里危险!” 这一落石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没有造成连锁崩塌,很快尘埃落定。 只是,山谷口给堵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里面惨叫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喧嚣,咆哮声虽有气无力,也并没有衰竭,显然谷内人间惨剧正在发生。彭一鸣道:“我翻进去,你别进来。”说罢爬上大石。 他果然没有召唤灵相,凭他的身手,翻越这拦路也不难。 汤昭身在空中,目光越过障碍,依稀看到峡谷中一片废墟,似乎不是村镇。一个焦糊糊的影子正在冲撞,又扁又宽,怎么看也不像蛟龙。 正当他彻底观察时,两边山体又剧烈活动,碎石不断地落下,窄窄的谷口被碎石灌满,越垒越高,渐渐地已然像个绝壁,不容人翻越。 汤昭的视线也被阻挡,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了。 这时,灵相突然降落,将他放在一块平坦之地,然后刷的一下,消失不见—— 里面的战斗开始了。 希望这是最后的战斗! 102 再执 过了好一会儿,四个公差姗姗来迟,就见汤昭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乱石堆前出神。 他们认得汤昭是检地司的人,虽没看见这小孩子有什么本事,但好歹是检地司带来的,哪怕是带着来见世面的学生,也得客客气气的,当下最老成的那个打招呼道:“小兄弟,情形怎么样?” 汤昭客气致意,道:“彭副使进去了。里面打得很激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惜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说到这里神情极是沮丧。 四个公差互相看了一眼,均想:你一个屁大的小孩子,要帮什么忙?有什么可叹气的?我们也帮不上忙,我们怎么不叹气? 汤昭又问道:“几位大哥,可都是本地人?可知道这座山谷里有什么村镇么?” 那老成公差思索道:“应该没有啊。如今野外不太平,山里都不住人了。县太爷吩咐我们去山里赶人出来,我也是仔仔细细搜过山的。这里最多只剩两个土匪山寨,还是不成气候的那种。还有一个黑蜘蛛山庄,那也不是这个方向。” 汤昭自然知道这里不是黑蜘蛛山庄,不然他还能这么心平气和?此时他想起从薛府出来,路过的荒村,都快成废墟了。想来都是山民外迁的遗迹。心想:原来里面是土匪吗?那就没问题了,只要不是平民,匪徒就生死有命吧。 他一下放松下来,突然听得石墙后面一声绝望的惨叫! 是小孩子的声音! 汤昭心中一寒——不是山匪那么简单! 紧接着,石墙传来咚咚的响声,显然对面有人来到谷口,却发现生路不通,正绝望的敲打巨石。 碎石和泥土被敲打得滚落下来,原本就是刚刚塞死的石墙摇摇欲坠。 汤昭观察了一下,即使石墙倒塌,也只是上半部分坍塌,不但不会敞开出口,反而加厚阻碍,让道路越发难行,且落石还会砸到人。当下他敲了敲地下一块悬空、与上下都不挨着不受力的巨石,叫道:“能听见我说话吗?咱们一起把这块石头搬出来,从这里开一个口,从里面钻出来!” 他一个人气虚乏力,声音不大,四个公差帮着他一起喊叫,终于里面渐渐有了回应。 别的地方的拍打声停止了,唯独那块巨石被人连连拍击,似乎在确认位置。汤昭连忙跟着拍,叫道:“就是这块!” 周围碎石开始晃动,显然里面人在推那块石头,但石头本体一时没有动摇。汤昭请四个公差一起刨开石头旁边旁的泥土,自己也上手帮忙,小心的不触动周围的碎石。 山谷里战斗声不停,这边的动作不停。里面战况激烈,爆炸轰鸣,外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两边的尘土不住地掉落,汤昭头上也蒙了不少灰尘,还险些给从山壁上掉下来的碎石擦伤,但他还是冒着危险,一点点扫除大石旁边的碎屑。 就听里面一声欢呼,汤昭和四个公差闪到一边。一块大石被推得滚落在地,堵塞的高墙露出一眼逃生口。 只听里面有人叫道:“外面那位朋友,请接一下,有小孩子!” 汤昭一怔,这个人声音也不老,正在变声期,最多也就十五六岁,他说的是小孩子是…… 此时一个公差伸手向前,接出一个孩子,身形矮小,最多五六岁年纪。 汤昭愕然,心想:这深山野林,哪里冒出这么小的孩子? 再看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皮肤细腻,衣着也考究,项上还有个金项圈,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孩。难道这山谷有哪个世家隐居不成? 他这边奇怪,里面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爬出来,大的十来岁,小的甚至四五岁,个个虽然灰头土脸,细看却也都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汤昭越发奇怪,别说一个家族,就算是一个村子也凑不出这么多孩子。这里难道是一个族学之类的学校吗? 蛟龙可真会找地方掉! 等到一个十来岁的小胖子爬出来,汤昭突然奇道:“咦,你不是裴家那个……裴仁虎?” 这就是裴守静的弟弟,当时在道观里聚会,他自作聪明险些被白发人摄走精神,后来被裴守静救了的那个。汤昭当然在后面看着,依稀有个印象。 裴仁虎愣了一下,仔细看汤昭,只觉得似曾相识,可怎么也认不出来,当时汤昭略化了化妆,虽然容貌没大变,但只有一面之缘,他离场又早,要认出汤昭可强人所难了。 汤昭自己却确认了,道:“这些都是裴家的孩子?你们搬到山里来住了?还是家族原本就住这里?” 想来不会原本就住这里,不然本地的官差焉能想不起来? 那就是裴家搬家了?这当口往有魔窟的山里头搬?裴家被打击的抽风了? 裴仁虎一时不知怎么解释,这时里面小孩子都爬出来了,最后爬出来的少年都已束发,最后有个十六七岁已经懂事的,上前拱手道:“多谢这位朋友和官差大人援手。” 汤昭听出他就是在谷里跟自己搭话的那个少年,多半是这些孩子的主事之人,道:“客气了,举手之劳,这里并非安全所在,先安排孩子们出去。”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大家集合,按照刚刚的顺序排队出去。” 他果然能够管事,这些小孩年纪不大,却都听话,安安静静的排好队,鱼贯而出。虽然有几个受了伤,身上还有血迹,疼的脸上哭唧唧的,但没有人出声,看起来都很乖。 眼见孩童们渐渐离开狭窄的山谷夹道,已然脱离险境,汤昭心情也渐好,冲留在最后的那少年点点头,道:“你们先出去,我们断后。” 那少年拱手道:“哪能劳烦差爷,让小孩子先出去,我跟你们断后。” 汤昭笑道:“这时还客气什么?我虽年纪不大,但身在检地司,就有除魔安民的责任,更何况是保护老幼妇孺。兄台就别跟我客气了。”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那少年神色一变,再无刚刚好颜色,沉着脸略一拱手,跟着一众孩童默默离去。 突然,汤昭直觉危险,浑身汗毛战栗,大声道:“小心——” 轰! 刚刚两个字出口,背后的石墙轰然倒塌,大个的石头乱滚,泥沙劈头盖脸的倾覆。 有东西出来! 汤昭不及细想,抓住靠近的几个孩子,护在身下,缩进旁边一道凹陷处。 一个巨大的怪物从山谷口挤了出来,喷出一股潮湿冰冷的阴气。 蛟龙头! 比起之前有几分龙气的蛟龙,它如今狼狈万分,脸上被烧得不成样子,鳞片脱落,全无皮肉,简直就像个骷髅。它大声咆哮,不住的喷出阴气,甚至在谷口制造了一片浓雾,撞击山壁,要扩大狭窄的出口。随着它的冲撞,大石不住掉落,连之前完整的山体也被撞得开裂、破碎,一块块滚落下来。 最终,它完全冲破了封堵的巨石,从开裂的谷口挤了出去。 当头部完全挤出山谷,后面却不是身体,而是一截烧焦的枯骨。 这枯骨也只有两节,几乎只剩下颈椎。这偌大天魔被太阳烧得只剩下头还在。可是这蛟头居然还不死,还能灵活动作、兴风作浪。在它背后,彭一鸣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动作别扭,显然腿脚不复灵便。 一人一魔出了山谷,剩下满地狼藉。 许久,一块大石被推开,汤昭吐出一口血沫。 短暂的失神后,他试图活动身体,以确定身体受伤的情况,只觉得手脚虽然擦伤,但骨头没断,但胸腹剧痛,好像受到了重击,尤其胸口疼的厉害,似乎断了两根肋骨。 “我去你……”他含糊了一声,突然心头一紧。 当时情况危机,他抱住几个孩子来着。 颤抖着伸手去摸,旁边果然有两个孩子,胸腹上趴着一个,还被他抱着。 旁边两个孩子都被砸得皮破血流,但是被汤昭挡住了迎面的大石,好歹没受致命伤,只是趴着啜泣,其中一个被砸中了脚,拔不出来,哭的声音更大一些。 而被他抱着的这个。 这个七八岁的孩童,被汤昭抱在怀里,鲜血流了他一身。 汤昭捧起了他的脸,稚嫩的脸上残留着惊恐的表情,但神情已经永远的凝固了。 因为刚刚还活着,他的体温还是热的,流出的血也是热的,活人才有的温度残留在汤昭的皮肤上。 汤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觉得自己的血在一瞬间逆流了。 悲伤?痛苦?愤怒? 他几乎没察觉到情绪,只觉得头脑一阵空白。 从大石上爬起身,汤昭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很冷静地跟后面的孩子道:“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然后,他摸了摸手上的一个手环。 “刑总,赦免我。” 术器上的剑痕清晰可见。 倒过罐子,黑白分明的剑出现,他的手按在剑鞘上,坚定而平稳。 剑鞘上的獬豸栩栩如生。它的双眼迥然放光,仿佛重复着这把剑的绝对规则: 杀人者死。 103 伏法 山谷外的一片树林,正在激战! 这山坳中原本有一片树林,激战之中渐渐没有了。 无数大树被扫倒,灌木被压塌,落叶被踩踏成泥,到最后满地都是碎屑、残骸和鲜血。 鲜红色的血,都是人的血 刚刚有些孩子出来得早,本就留在树林里,被蛟龙头一应扫倒,能逃得连滚带爬的逃开,受了伤不能逃得,只能就地找个遮掩苟命,而最不幸的那些的甚至连躲得机会也没有。 蛟龙头正发了狂似的肆虐,它已经没有攻敌的意识,唯有不住地冲撞破坏而已。它头顶扒着一个虚幻的女子身形,正试图用精神控制它,而正面搏斗的,则是个中年武官和另一个少年。 彭一鸣分心二用,一面催动灵相控制天魔,一面正面持刀厮斗,还不忘大声道:“小兄弟,你退下吧,对抗天魔是我们检地司的事,你趁着我们打斗时尽量转移几个孩子出去!” 那少年提着一把术器,勉力袭扰蛟龙头,闻言切齿道:“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并肩作战?我……我要是不战斗,交给你,你行吗?连你也死了的话,大家不都全完了吗?” 彭一鸣抹了把脸上的血哈哈大笑,道:“别小看我们检地司啊,我可是很强的,哈哈哈!” 少年勉强躲过一块被掀飞的巨石,骂道:“什么检地司,我呸!” 他突然出口不逊,彭一鸣虽然在战斗中,依旧气恼道:“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我们检地司以除魔安民为使命,你们的太平日子,我们可也守护了几分。” 少年骂骂咧咧道:“什么狗屁守护!我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是你们害得!” 彭一鸣神色微变,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少年愤然道:“就前几日!” 彭一鸣明显松了口气,笑道:“不可能,我们可不干欺负老弱妇孺的事!” 少年正要还口,突然那蛟龙头一根须子如鞭子般甩过来,扑通一下,被扫飞出去,撞在一根横木上,吐出血来。 彭一鸣连忙拦在他身前,喝道:“你赶紧走吧,不要管其他人了,走一个是一个。也不用管我,我告诉你,我们镇守使马上就到,到时候叫这天魔死无葬身之地!” 少年强忍剧痛,爬起身来,道:“镇守使,那不是本地最大的官吗?他为什么不在前线?躲在哪儿看戏呢?你们检地司就你一个英雄好汉吗?” 彭一鸣拼命拦住攻击,叫道:“喂,不许对我们镇守使不敬!我已经联系上他了,他正在赶来,只要我们坚持……” 话音未落,少年叫道:“小心!” 蛟龙头另一根龙须倒甩过来,从后面绕了半圈,甩向彭一鸣后脑。彭一鸣躲避不及,只能向下俯身—— 嗤! 一道白光,蛟龙须被凭空斩断! 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落在战场,一声不吭,向蛟龙劈去! 彭一鸣一见那人,眼睛都直了,惊道:“汤昭,你——你怎么来了!” 汤昭不答话,神色肃然,手中的獬豸剑划过一道道剑光,他没有使用任何剑术,只是用最平常也最纯熟的剑招全力像蛟龙斩去。都是他这一个月来千锤百炼的练出来的武功。 那少年愕然道:“什么?他就是你们镇守使吗?” 彭一鸣一眼看见汤昭的赦免手环,那还是自己亲手给他的,哪里不知他的主意,喃喃道:“不能这样,这样会死——他马的,要死一起死,大家都拼了罢!” 他突然圆睁双目,浑身僵直,几道血迹从七窍中流下。 与此同时,那灵相突然变大数倍,身上光华明亮,仿佛有点点星光闪烁,两只虚幻的手无限伸长穿过骷髅骨架,从蛟龙头上插了进去。 登时,蛟龙僵住,被灵相控制住了一瞬间。 那受伤的少年也拼命冲过去,手中的术器迎面刺向那天魔眼窝。 三个强弩之末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要搏杀这个强弩之末的天魔。 就看谁这口气谁能憋到最后! 中! 汤昭的剑,一口气没柄! 即使没有用剑术,獬豸剑本身对有罪者就是锋利至极,就如他当初能劈开刑极一样,这个蛟龙头硬胜钢铁,也被獬豸剑的剑锋生生穿透。 与此同时,那少年的剑也从眼窝里捅了进去。 蛟龙头上插着两把剑,都中要害,倘若是活物,早已必死无疑,然而这只剩一个脑袋仍然生猛如此的天魔,谁也不能保证。 但这一瞬间,蛟龙确然安静了下来。 原本焦黑如骷髅的蛟龙头一旦安静,就像死了多日的冢中枯骨。 已经杀了它吗? 汤昭看了一下手腕,上面的剑痕几乎消失了,他甚至感觉到了握剑的手开始刺痛。 时间正好,要撒手……吗? 突然,彭一鸣一声大叫。 “不好……它要解体了!快跑”他说着,五官崩出的鲜血已经糊了满脸。 汤昭只觉得近在眼前的蛟龙头中,一股恐怖的威力正呼之欲出! 一旦爆发,必是席卷数里的劫难! 就听彭一鸣呜咽道:“带着孩子快跑,能带几个带几个!” 汤昭猛然回头,周围被破坏的一塌糊涂的地面上,不知藏着几个还留着气息的孩子。 来不及转移的…… 他在谷口的通道里,还藏着两个孩子,他吩咐让他们待在原地,等着救援的。 也来不及转移的。他们会死,自己也没有回去救援。 怎么能一开始欺骗他们,然后又放弃他们呢? 彭一鸣还在叫,这副使自己在原地没有动,反而叫其他人快跑,似乎打着最后为队友遮挡一下的主意。 汤昭下定决心,大声道:“你也跑啊!难道你没有杀过人吗?” 彭一鸣愣了,就见汤昭一抖手,“赦免”术器已经断成两截。 “剑法——” “慢着——” 汤昭强忍着从手上传来的剧痛: “除恶务尽!” 巨大的剑光从剑身升起,深深地钻入蛟龙头中,这一剑当初他对蛟龙使过,惊天动地的一剑,却连皮没有刺进去,这次声势小了许多,却如刺入烂泥,浑无障碍。 因为这天魔已罪大恶极。 随着剑法的释放,汤昭的背后,一个巨大的影子慢慢凝实。 那不是獬豸! —— 不远处山岭上,一只红色的神兽急速穿行。 “快一点啊!” 刑极伏在狴犴背上,从心底催促着! 他的焦虑和不安犹如实质,一层层裹住他和身下神兽。 狴犴本面无表情,但随着他的心情越发压抑,它好像也受到了影响,眉头皱起,犬齿外露,变得狰狞可怖。 它速度越来越快,身躯却越发凝实,原本虚幻的皮毛一根根来到现实。 剑象在显化! 然而任它穿梭如飞,终究比不上剑气化虹,偏偏它的剑客力竭,不能化虹。 眼见山谷就在眼前,突然,凌空升起一个虚影。 “判官大人!” 旁人或许不知,刑极怎能认不出老上司? 此时的判官虚影极为清晰,音容相貌,与活人无异。 只有一点不同。 刑极从没见过判官如此神情。 那并非记忆里的严肃、冷峻、不怒自威。 而是伤感、迷茫和一点点懊悔。 刑极曾想过,让汤昭全力御权剑时能使判官再次出现,他也能见一见那位恩重如山老上司,却没想到再见时却见到了这样的情形。 这是判官大人最后留在权剑中的情绪吗? 等等…… 谁把判官召出来的? 汤昭吗? 他不是已经杀过人…… 狴犴脚步一停,眼前豁然开朗! 汤昭站在巨大的蛟龙头前,自手开始,鲜血喷洒。 突然,蛟龙头开始分解。 由头至骨,由骨至碎,由碎至末,最后化为一簇青烟,消散在空中…… 什么身躯,什么爆发,什么威严…… 一切都化在风里。 除恶务尽,不留痕迹。 刑极没在意什么天魔,他死死盯着汤昭。 汤昭的身子晃了晃,突然鲜血狂喷,一道剑痕横贯身体。 大辟。 杀人者死。 “不……”刑极的声音像是大叫又像是痛苦,更多是绝望。 “赦免他!给我赦免他!” 狴犴扑了上去,但很快又跳开。 赦免是给活人的,没人能赦免死人。 汤昭已经死了。 獬豸剑的规则,触犯即死。 刑极的身体也倒了下去,用剑杵在地上,握住剑的手在颤抖,一道道的红色光华从他手绕到剑上,又从剑绕到手上。狴犴趴在他背上,用爪子抓住他的肩膀。 “这样不行,我要赦免他,赦免他……” 半空中,判官的身影转过来,看了一眼刑极,神情中似有叹惋之意,然后一点点儿消失。 黑白分明的剑,坠落在地。 彭一鸣看着眼前景象,又是悲伤又是无措,碎步上前道:“镇守使——” 就听有个清亮的声音道:“别碰他!” 彭一鸣不及回头,就见一个黄呼呼的影子扑上来,扑到汤昭身上,霎时间遮住伤口。 那是一只胖猫。 身后一黄衣少女款步向前,道:“狸花,他给你吃糖,你忘了?现在报还它吧。” 彭一鸣愕然道:“巡察使?” 胖猫伏在汤昭身上,身影越来越淡,好像融化在汤昭的身体里。 见此情景,彭一鸣突然想起检地司的传说: 巡察使傅衔蝉,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了剑侠,其实战斗并不在行,剑也缺少强力的杀招。正面放对,未必就强过刑极这等顶级的剑客。 但狸花剑却是公认最强大的剑之一。 因为—— 猫有九命! 104 散席(第一章完结,撒花!求票!) 猫有九命,可死而复生。 随着胖乎乎的橘猫身形渐渐变淡,汤昭的身体仿佛干涸的土地唤醒了生机,胸膛轻轻起伏,微弱的呼吸起来,切开的致命伤渐渐变短、变浅,一点点恢复。 此时,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彭一鸣看到这一幕,惊得不住吞咽口水。虽然听说过狸花剑的神奇,但亲眼见到还是难以置信,他心中再次为一时贪图仕途选了灵官而后悔。 剑的神奇,终究是无与伦比的。 傅衔蝉转身来到刑极处,认认真真看着刑极身边的狴犴由虚转实。 终于,狴犴完全显化,老虎头温和地靠在刑极头上,刑极睁开眼,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黄衣少女,道:“巡察使。” 傅衔蝉盯着狴犴,道:“你不会真是要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了吧?回头看看狴犴,还是你最初想要的样子吗?” 刑极垂着头,平静道:“人心难测,剑心也难测。事到如今也不容回头了。多谢巡察使救我一命。” 傅衔蝉回头看汤昭,沉吟道:“救他就是救你?” 刑极点头,道:“他要是死了,罪全在我。” 看着周围满目疮痍,他重新振作,大声道:“老彭,还能走的话去把受伤的人带过来。还有其他人也帮帮忙。” 眼下能走的状态最好的莫过于傅衔蝉,她黄色的衣裙上也沾染不少血迹,但看起来状态很轻松,除了没了猫,几乎无伤。其他的也就彭一鸣勉强能动,那少年也是如此。 包括傅衔蝉在内,所有人都去找各处散落的受伤孩童,后面被找到的少年有状态还好的,也主动跟着去找其他人,还有的钻回塌陷的山谷中寻找幸存者。一路找一路挪,最终找到了二十余个生还者,大半是一开始出来的孩童,留在山谷里能生存的寥寥无几,还有跟着彭一鸣来的公差,有一个不幸给石头砸个正着,当场没治,还剩下三个也赶来了。 刑极看着一地的伤者,奇怪道:“荒山野岭哪儿出来这么多人?拖家带口野餐聚会么?” 那和彭一鸣并肩战斗的少年似如鲠在喉,神色激愤,不等他开口,刑极抽出剑来,往天上一挥: “剑法——大赦!” 无数白光从剑尖上发出,仿佛烟花一般分为数十道流光,坠入每个人身体,连刚刚恢复生机的汤昭也有一份。 那少年本来满腔愤愤,白光入体,只觉得浑身舒泰,隐隐有咯嘣一声,好像绷断了什么枷锁,飘飘然身轻如燕,身上的伤势更是消失一空。 转目四看,周围无论老少伤势都有好转,轻者已经痊愈,重者也立时好转,性命无虞,他神色复杂,垂下头来,也不再愤愤不平。 彭一鸣也享受一道,只觉重获新生,不免抱拳道:“多谢镇守使,恭喜镇守使!” 刑极哈哈两声,道“同喜,同喜。” 傅衔蝉斜眼道:“喜个屁!你还笑得出来?回去见君侯不骂死你。” 刑极讪笑道:“第一步先这样,以后还有机会拨乱反正。怎么说能成剑侠也是好事。” 傅衔蝉摇头道:“君侯压着你不让悟法,就是希望你计长远,你倒好……你这剑法还能在一线么?等着回去转岗吧。” 刑极挠头道:“傅姐,你能不能说点开心的?这一趟任务不是好歹结束了吗?成为剑侠高低是件喜事,要不是君侯管得紧,我非开个宴席大收红包不可。啊,我看你眼熟啊,你是不是姓裴?” 他生硬的转过话题,盯着旁边一个中年人道。 那中年人本来低着头,恨不得钻地缝里,这时听到唤他,再装不下去,道:“大人好记性,草民裴立枫。” 旁边那少年陡然紧张起来,紧走几步,拦在中年人身前。 刑极恍若未见,道:“果然是裴家,这些都是你们家人?” 裴立枫小心翼翼道:“也有亲戚家的孩子。” 刑极道:“大冷天的,你们不窝在高阁里猫冬,跑来这里风餐露宿做什么?唉,你别说话,让那小孩儿说。”他指了指一直炸毛的少年。 那少年被问到头上,便如点燃了一根鞭炮,顾不得裴立枫在旁边使眼色,道:“不是你们要抓我们么?千逃万逃逃不过,还是落在你们手里了。我们死就死了,按照朝廷规矩,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能免一死,你们不会枉法吧?” 彭一鸣愕然,看着刑极,刑极若有所思,接着笑道:“裴侠客,怎么回事啊?” 裴立枫支支吾吾,刑极已经全盘明白,道:“你说说,自己做了亏心事,谋夺魔窟出师未捷,怕我们秋后算账,把家族里的种子转移到深山里避祸也罢了,你倒是好好跟孩子说啊!灌输仇恨是怎么回事?毁我司名誉事小,这要是我们不来,你们都被天魔祸害了,唯独留下几个种子逃出生天。其中有一位偶得奇遇,连番突破,二十年后成为一代剑仙,向我们复仇,把我们检地司满门灭了,你说我们冤不冤?” 裴立枫肌肉抽动,干笑不已。 那少年道:“什么,你们没打算把我们满门抄斩?” 刑极好笑道:“外头是怎么看我们的?杀人狂魔?就算你们不把大晋律放在心上,我们还得遵守呢。犯罪中止终究是罪不至此啊。” 那少年急匆匆道:“那这两夜起阵围困我们的不是你们?” 刑极皱眉道:“还有人围困你们吗?” 那少年道:“当然。我们本来要去临郡的,在山谷里扎营休息而已。没想到当天晚上有人用阵法困住了我们,凡是外出的都被一条白鱼吃了。我们被困了两天两夜了。” 刑极长身而起,道:“白鱼?谁看见了?” 旁边有人弱弱道:“我看见了。”却是个小胖子。 那少年道:“仁虎?” 裴仁虎期期艾艾靠近,道:“我看见那条白鱼了,还有那个人……” 刑极正色问道:“谁?” 裴仁虎道:“那个灰头发的小女孩,我看见她了!她站在山头上盯着我们——好可怕的眼神,她比姐姐还可怕!” 刑极若有所思,道:“后来呢?天魔降落时她去哪了?” 裴仁虎道:“不知道,天魔下来,我们一路跑就没有被白鱼吃了。她可能先跑了吧。” 刑极和傅衔蝉对视一眼,傅衔蝉轻轻道:“看来这一场战斗,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尾巴啊。刑极,你乌鸦嘴说什么二十年后剑仙复仇,把我们满门灭了,说不定真有可能成真呢。” 这个小小的尾巴,大概是没处去寻了。 就算寻到了,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检地司不是魔道,不斩无辜的草根。 见刑极沉吟,裴立枫小心翼翼道:“那个……镇守使大人,小女可在您那里,能够把她放还吗?” 刑极“嗯?”了一声,道:“裴守静吗?她还没回家?” 裴立枫有些慌乱,道:“没有啊?不在您那里吗?” 当初刑极为了让这个权剑使离着魔窟远点,是把她发配得最远的,足足三百里,已经过了三四天,脚程快点应该能回来了,但也不排除中间迷路什么的,赶不回来也不奇怪。 他道:“你再等等,可能她还在路上。她带着权剑,安全应该无虞。再过十天半月,她还不回家,你到检地司来报案,我们帮你找。”这件事跟他有关,自然也有责任在。 刑极又看了一眼那少年,道:“这小子虽然脾气大,但还挺勇敢,老彭你喜欢吗?” 彭一鸣嘿嘿一笑,道:“有股子狠劲儿,是个苗子,可惜啊,还是不能当灵官。” 那少年脑中一团混沌,裴立枫却是惊喜不已,刑极道:“你要有心,就到郡治瑞城来,找检地司,找彭副使。” 他用剑撑地,挥了挥手道:“好啦,万事已毕,收工!” ———— 等汤昭醒来,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魔窟已经被封住,天魔被灭了。受伤的人被治愈,战死的人也得到了抚恤。检地司忙忙碌碌,已经离开了黑蜘蛛山庄,而庄园自己人人也空了大半——问就是去打金蟾岛了。 他还是住在山庄里,卫长乐负责照顾他。从卫长乐口中,他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包括自己死了又复活。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忆起来。但无论如何,这种独一无二的体验,让他更热爱生活——知道死亡的恐惧,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汤昭还去向傅衔蝉道谢,倒是找机会遇到了这位巡察使。这位巡察使身边跟着一只猫,但不是那只肥肥的橘猫,而是一只灰毛黑纹的狸花猫。汤昭奇怪,傅衔蝉笑道:“大橘把那条命换给你了啊,这是新生的猫儿。” 一瞬间,汤昭的眼圈红了。 他失落的回到院中,发现葡萄院早已清空了,焦峰那一批出师,要等下一批孩子进来才能再焕发生机。他的小屋里也没了平江秋的罐罐。而关雷的小院更已关门,关教师已经完成任务,辞馆而去。 一时间,山庄、检地司等熟悉的人都远去了,只有卫长乐还在,等着检地司正式回本部把他带去训导营。两人闲暇无事,每日练武,虽不如魔窟之前紧迫,倒也勤奋不怠,颇有进益。 终于,过了大半个月,山庄的人陆陆续续回来,说是得胜凯旋,一举驱逐金蟾岛,霸了合阳县黑道大半江山,山庄好一番庆祝,分给汤昭和卫长乐一坛美酒,一席佳肴。 又隔了一日,检地司来人接他们。 让他惊讶的是,刑极换了一身常服,带了行囊,说要送他去琢玉山庄。汤昭还怕耽误他公务,刑极道:“无妨,我这趟也是公务,不只是送你过去,还代君侯与琢玉山庄接洽要事。而我已是剑侠,回来也不会做镇守使,就要升职了。” 汤昭奇道:“成为剑侠就能升职吗?” 刑极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升职。但是我靠山大,所以我肯定能升。” 好吧,不愧是刑极。 检地司另有人带走了卫长乐,带他去训导营训练三年,出来才能正式就职。两人依依惜别,约定来日再见。 离开黑蜘蛛山庄那天,黑寡妇带着圆晴送他,汤昭感念两人一个多月的照顾,郑重道谢。 黑寡妇道:“谢是不必,咱们是战友的交情。将来妾身有事求到你门上,可要帮我一帮。” 汤昭正要答应,刑极道:“那也要看那件事什么时候发生,要是四五年后还罢了,要是就这两三年事发,他可帮不了你。” 黑寡妇横了他一眼,道:“不至于,那位身体还硬朗,怎么也能撑三五年。” 汤昭奇怪,好像他两人都知道是什么事似的,但刑极总不会害自己,便顺着刑极之意答应下来,又托黑寡妇如果听闻县里又来了隋家杂耍班,多加照应,最好能给自己去信。 诸事交代已毕,刑极和汤昭下了山,在官道上换乘骏马,一路奔驰而去。 105 炊烟 云州地处偏远,占地广大,越是往北气候越寒冷,也越是地广人稀。出了余霞郡,一路往东北,经日央郡至正阳郡,才走了一半路程,已经行了数日。 刑极带着汤昭行路,一路策马而行。虽然乘得是检地司的骐骏,却没有放开疾驰,走得不紧不慢。日出而行,日落而息。 一路上刑极换上了便服,带他绕路,并不走笔直的官道,反走曲折小路,常往城池村落中走,富贵穷贱,来往皆无顾忌。前一天在大城中住豪奢上房,在大酒楼里享受美酒佳肴,后一天就去土路边住十几个人一个床铺的大车店,啃大饼干粮,再一天厚颜去村民家借住,蹭人家的口粮。 一来二去,汤昭猜到他是要自己见识世间百态,也留心观察。 据他观察,云州不乏钟鸣鼎食的世家朱门、一掷千金的武林大豪,也有不少衣食无忧的中等人家,但寻常百姓普遍生活清贫,大多数村庄和小市民都是温饱而已,一年到头奔波,吃得都是粗茶淡饭,年底才能吃口鲜肉、穿件新衣。 其实平民生活,汤昭从小是见惯了的,他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他出身也是寻常,只不过家里有几亩薄田,城里有一间不挣钱铺面,最多算个小康。左邻右舍有和他们差不多的,也有穷困潦倒、衣食不济的。隋加班带他跑江湖居无定所,也曾夜宿破庙、祠堂。反而是这一个月见到黑蜘蛛山庄,见到了薛大侠府,见到了薛夜语猫头鹰之家,才知道了世上的人差距很大。 这一日刑极带他借住在偏僻村庄的老乡家里,两人晚上跟着吃了杂粮饼和白菜汤,早上吃昨晚剩的杂粮饼和白菜汤,出了村庄,刑极感慨道:“真是太平好时节啊。” 汤昭正偷偷地把塞牙的野菜从牙缝里抠出来,闻言道:“啥?好时节?” 刑极道:“日子还不错,是不是?咱们走了一路,别管去什么村庄,都能吃到两顿干的,百姓添咱们两双筷子面无难色,还有人割咸肉招待我们。这日子还不好吗?说明君侯治下安居乐业啊。” 汤昭嗯了一声,接着默然。可能刑极说的不错,但汤昭总觉得还可以再好一点。 刑极知道他不以为然,道:“真应该带你去云州外面看看——不过和烂的比没什么意思。我相信百姓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我之前路过这里,田地荒芜了一半。现在都种满了,南边余霞郡还能种冬麦。可见只要无灾无害,百姓自然会好起来的。这太平年景也有你我检地司几分功劳。” 汤昭点点头,想起村外阡陌交通的田地,傍晚时分村落上方的道道炊烟,心情渐渐变好。 好日子且不说,太平是真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道:“这就是我们在魔窟中舍生忘死战斗的意义吗?” 刑极微笑点头,这也是他带汤昭转了这么大一圈的意义。 既然送汤昭去琢玉山庄,出来肯定就不进训导营了。训导营的课程大多对汤昭没什么意义,武功琢玉山庄也能练,见血练胆这些汤昭在魔窟就做到了,读书识字……刑极想想从营里出来的愣头青,怀疑汤昭七八岁就比他们认得的字多。 唯有一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就是知道为何而战。 这是高远侯重整检地司时,亲手加入训导营的课程,有了这一课,检地司的根才是正的。 大道理不用讲,汤昭都知道,书上有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汤昭说不定比刑极懂得都多。但唯有亲眼看到了活生生的人,闻到真正的人间烟火,那些墨字才能从书本上下来,刻到心头。 刑极叹道:“我们要守护的可不是什么宴席上的山珍海味、肥鸡大鸭子,只是百姓桌上那一碗粗茶淡饭而已。” 汤昭突然道:“能不能让百姓也吃肥鸡大鸭子呢?” 刑极一怔,道:“那当然更好。不过……” 不过真的很难,不是富豪少吃一口,百姓就能都吃鸡鸭鱼肉的,从古至今的盛事,也就是五谷丰登而已。 他没有说这些,道:“是有人在做让百姓生活得更好这件事的,不过那不是我们的职责。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们能做的,就是以剑为屏障,挡住妖魔鬼怪,护一方平安。” 最后这句话,是判官告诉他的,也是剑法“守清平”的立意。 汤昭沉吟,他在想陈总最后教给他的课程,号称宝典。那些课他当时学的糊里糊涂,只是背下来而已,现在想想,也只是稍微明白了一点。 当时陈总教完他,感叹道:“可惜版本不对,终究不能学以致用。这个世界有超人啊。” 那时汤昭傻乎乎的问道:“超人,是天上嗖嗖飞,眼睛里冒光的那种吗?” 陈总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叮嘱他,道:“你要持屠龙刀,一定要做个超人啊。” 超人啊…… 汤昭现在想想,已经有点明白了——超人者,超出常人。 剑客够吗?剑侠够吗? 剑仙够吗? 两人在荒郊土路步行,行了大半日,就见前面一处高高的围栏,围栏里依稀是一座村子。围栏前竖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用生漆写了个禁字。看来年深日久,生漆褪色,字迹也变得模糊。 刑极道:“那是幸全村,也就是俗称的阴祸乡。住得都是从阴祸总逃出来的灾民。他们和外界是隔离的。” 汤昭以前听隋大哥讲过,阴祸乡在百姓中是绝对的禁忌。当时他不懂,以为被阴气污染的人是祸水猛兽,或者传染病人,靠近了有灾祸。后来进过了魔窟,才知道大多是讹传。那些头发变色的,多半是受了阴气刺激,觉醒了一些灵感,头发变色也只是阴气沉积,并无危害,不会传染给他人,哪至于隔离呢? 刑极解释道:“世人多愚昧,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他们长得不一样,就有流言编造,越传越是离谱。何况这些阴祸乡的村民背井离乡而来,是外乡人,又占了他们的土地,有利害冲突更受排挤。本地的官府呢,如果向着外乡人吃力不讨好,就顺水推舟,把难民圈了起来。” 汤昭道:“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刑极道:“他们有田地,可以自给自足。也有集市定期跟外界交易。但本地人不爱和他们做生意,贱买贵卖,各种欺负他们。所以集市即使不关闭,也渐渐沦为黑市了。” 汤昭道:“那他们就一辈子呆在圈里吗?这牌子都旧了,想必好几年了,他们就没有解封的日子吗?” 刑极轻声道:“谁来解封?何必解封?不解封又怎么样?” 汤昭张了张嘴,突然看到栅栏里有孩子探头看着他,下意识的挥了挥手,那孩子忽的一声,转头就跑,一头扎进远处黑乎乎的村子里。 从外面看来,村子里一片死寂。 刑极招呼汤昭离开,道:“别多看了。隔得久了,他们也不想见我们了。如果你贸然进去,甚至靠得太近,他们会攻击你的。” 两人走了一阵,汤昭道:“我们进不进去无妨,但人贩子会进去啊。” 刑极叹道:“是啊,这是幸全村的一大毒瘤。那些诞生了灵感的孩子头发会变色,实在太好认。按理说此事应该有人管。但好像谁也不管,君侯治下也不能免。寻常百姓遇到拐子还会报官,他们是不会报官的。至于他们对人牙子是什么态度,是憎恨还是……合作,我们也不知道。” 汤昭匪夷所思道:“他们都是乡里乡亲,又共患难,人牙子抓走的都是他们的儿女,不团结起来打死还罢了,怎么还能合作呢?” 刑极没多解释,只道:“像这种极端封闭的地方,常常有自己一套规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看了看板着脸的汤昭,道:“这种事不在检地司的职责之内。但以你个人的名义,你要是遇到了,看不惯,想出手就可以出手。” 汤昭点头,他渐渐有了自保之力,也有了“侠以武犯禁”的能力。 两人渐渐远离了那道高高的栅栏,刑极想起一事,道:“我听说君侯打算尝试着去幸全村征兵。尤其是有了灵感的孩子,可以去军中服役,待遇与寻常士卒无异,再慢慢给晋升机会。不知能不能打通他们的闭环。如果可以,我检地司也可以进去招募新血。” 汤昭道:“这样很好啊。很多阴祸乡幸存的孩子的命是检地司救得,他们再加入检地司,成长起来再救护其他人,善有善报,生生不息,这不是佳话吗?” 刑极摸索着下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错!那我可得进言,阴祸乡的出色子弟,应该优先加入我们检地司才对。”他回头看向村庄,道,“走吧。只要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汤昭跟着回头,只见黄昏中,幸全村上空升起了几道袅袅炊烟。 那证明里面的人还在生活着。 两人继续上路,一路上走路、坐车、骑马、坐船,不住地换乘。除了见识各色人情,若遇风景名胜也要游玩一番,一点儿也不着急。 除了刑极的安排,汤昭到一个地方也要打听是否有隋家班来过,但始终没有音讯,后来他也知道大概是不顺路了。毕竟隋家班虽然跑江湖,但不是一天换一个地方。每到一处城镇都要连卖个十天半月的艺,赚足了盘缠再上路。一个多月应当走不了几站。既然连续几次没有打听到,再往前也不会有。 他心中怅然,他这番远行一走几百里,分别之后又不知何日再见了。 汤昭安慰自己,可能是缘分不到。他现在只是稍有自保之力,其实一文不名,更马上要远行,就算再见他们也只能匆匆一见再度分开,连经济上也难以帮助。等来日自己学成,有了积累再见到他们,可帮他们安家置业,不再受江湖颠簸之苦。 只不知道卫长乐有没有找到他弟弟妹妹? 又行一程,刑极似乎也累了,改变了频繁更换路线的方式,重新买了两匹骏马,沿官道而行。路上再谈论也不再说民生世情,而是改谈武林形势、江湖规矩、高手逸事,那是可以高谈阔论,吹牛不打草稿的话题,最适合刑极,只听得汤昭一愣一愣的。 顺便他又教了汤昭一些武功。这还是汤昭第一次正经跟着刑极习武。 若论教学,刑极的耐心介于关雷和司立玉之间,性格跳脱处与平江秋方向不同、各擅胜场,高谈阔论、阴阳怪气则似陈总,见识渊博应该是数一数二的,总的来说还算是不错的老师。 路上,刑极终于教了汤昭一套成套的《流火追星剑》,这是检地司的拿得出手的剑法,这一次回去他给汤昭办过手续,领了一个训导营毕业学员的牌子,算他已经略过了三年训练期,直接进入实习期,授从九品散员职衔,正式入了检地司的门。确认了是自己人,传授武功便少了许多顾忌,很多司里内授的剑招也可以教。 刑极已经大概知道汤昭的灵感方向,又知道他悟性强,因此选了与他灵感相合比较精妙的成套剑招,一共七七四十九招,一路上足够学完。 除了这套剑招,刑极又给了他另一本剑招让他自己看,乃是《灵蜈剑法》,以灵动扭曲见长。 一看这名字,汤昭就知道是老相识了,心想:虫子啊虫子,我还差几个就五毒俱全了? 这一日,两人进了正阳郡。 一进郡界,汤昭只觉得气温陡然升高,虽然十一月的天气,竟然冒出汗来,那正午的太阳又大又亮,晒得人浑身焦躁,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汤昭虽然学了内功,还没到不畏寒暑的程度,将棉衣脱了塞进罐子,道:“这天气有点邪门啊。” 刑极一直穿着单衣便装,只进百姓家时为了不显得奇怪罩一件外袍,此时依旧轻装,在北风不觉得冷,在骄阳下也不觉得热,道:“因为这里有云州最大的魔窟——九昧离火狱,这是公开的魔狱,咱们可以进去逛逛。” 106 乌鸦 正午的太阳照在巍峨的城墙上,深红色的城砖仿佛要燃烧起来。 汤昭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城墙,红色的巨城墙高百丈,通天压地,势冲云霄,远远看去就像一簇盛放的烈焰红莲。 目光越过城墙,就能看到一座黑红色的山峰,峰顶仿佛刀削一般平坦,不住冒着滚滚烟气,那烟柱笔直的往上升,似要升到三十三天以上去。 那是一座火山,也是云州威名赫赫的魔窟——南明离火狱。 “这座魔窟可是有年头了,据说前朝就有了。你该知道,刚刚降临的魔窟和尘世有一层隔膜,这个时候关闭通道,才能永远清除魔窟。错过了时间点,魔窟和世界融合,那就如一块疥疮,永远留在世界上。如果里面还有天魔,那就是凶狱,必须要重重封印,及时征讨,不然魔窟还会扩张。如果没有天魔,那就是死狱,相对简单,如这样圈起来,不许百姓靠近就是了。” 虽说不许靠近,但汤昭分明看到通往魔窟的道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大多人穿着劲装,气宇轩昂,像是武林中人。 “魔窟不长庄稼,但不是无利可图。因为阴气笼罩,环境变异,产出不少神奇材料。可以借助其功效修炼,也可以卖给剑师——寻常的卖去做术器,珍惜的甚至能用来铸剑,可谓价值连城。里面还有凶兽,凶兽血肉可以食用,皮骨也可以卖钱。因此本地虽然没有百姓,要淘宝的江湖人却有不少。” “而修炼玄功的散人也会以魔窟火气、阴气为引,磨炼罡气,炼成‘天罡’,更进一步成为武尊者。你看这些人平平无奇,说不定就藏着武林中的绝顶高手。” 又行几步,路边出现了一个个摊位,都是简陋的地摊,吆喝声此起彼伏: “寒叶、寒叶,上品寒叶,一百两一枚,带在身上清凉解暑!” “甘露珠,价值连城甘露珠,带着跳岩浆毫发无伤!” “收凶兽肉,童叟无欺统一价!” “冰水冰水,十两一桶。到里头一百两都买不到啊!” 什么鬼…… 卖降温避暑的宝贝也罢了,冰水也要十两一桶,这不是抢钱吗? 还别说,卖冰水的生意很好,那些武林好汉扔过一锭银子,提起冰桶就走,还有的即刻就往头上浇,水花四溅。看着满头是汗的汤昭都是一激灵。 十两银子,就这么一瓢就没了。武林中人还真是不把钱当钱。 刑极随意问道:“有什么想买的?” 汤昭摇头,刑极道:“既然来了,肯定要买点特产。这些降温的东西都是些次品,出来时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好东西。” 越靠近城墙,那股酷热越是难以忍受,汤昭运气浅浅的内力护体,还忍不住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紧接着又觉得暴晒,不得不又放下。 刑极丝毫不受影响,连一滴汗都不出,反笑道:“你看,练不好功夫,哪里都去不了。区区水型魔窟,你就受不了,那些土型、空型更诡异莫测,没有罡气连碰也不能碰。一会儿只在周边走走吧。真正核心的地方以后再来。” 汤昭擦了擦汗,眼见城门在望,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们是怎么分魔窟的类型的?怎么天上下水是土型魔窟,这火焰山一样的地方却是水型魔窟?” 刑极道:“水型、火型不是指魔窟里有什么,不然魔窟变幻莫测,分一百种都不够。这指的是域外来的魔窟对咱们世界的干涉程度。” “……” “不懂是吧,这玩意是擎天寺制定的。很难弄懂,很多老检地司都会判断错。简单地说,从域外直接降临实物的是土型魔窟。只有阴气,完全看不出来,只能影响人精神的是风型魔窟。” “???” 刑极叹了口气,道:“简单地说,你看那座火山。比如说,魔窟最终是一座火山,它是怎么形成的呢?” “如果说是风型魔窟,那这里不存在火山,而是我们被阴气干扰,好像看到了一座火山。所有人都看见了火山,火山里会爬出真实的天魔,但火山本身是不存在的。” “如果是火型魔窟,这里本来就有一座普通的平顶山。突然阴气降临,山体喷发,变成了火山。” “如果是水型魔窟,这里是平地,突然阴气降临,平地隆起,顷刻间一座高山拔地而起,继而喷发,生生造出火山。” “如果是土型魔窟,就如你经历过的,天下会直接掉下一座火山来。” “空型魔窟最特殊,这里会出现一个空间裂口,你被卷进去,发现那边是域外异空间,空间里有一座火山。” “怎么样,你懂了没有?” “……”汤昭吃力的理解道,“所以这是一个从精神到物质、从虚假到真实的递进过程?几个阶段是空间错位、幻影、质变、形变和造物?” 刑极沉默了一下,道:“你等等,你把这几个词再说一遍,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很精确,我记一下。” “……” 勉强理解了魔窟分类的概念,汤昭跟着刑极,排队进入这大地凭空造出来的火山魔窟。 城门口有人排长队,经过检验一个个进门。门口悬着两张长长的榜单,左边写“云州忠义榜”,右边是“离火群英榜”。大门口立着两只独脚鹤形石雕,却无人看守。 独脚鹤……是毕方吗? 刑极道:“魔窟是赚功勋的好地方。随便杀几只浪荡凶兽,出来就是义士。云州忠义榜是九州忠义榜的分榜,挣了功勋直接可以去本地大侠那里兑榜。离火群英榜转为离火狱所设,每年一换,排前面的会有些优惠奖励,但是不多,主要是一个荣耀。” 汤昭提起兴趣,道:“我也能当义士吗?” 刑极道:“咱们是官家人,吃的是皇粮,除魔是分内事,不算功勋。” 汤昭很是失望,他还想要那个义士牌牌呢。 队伍越缩越短,汤昭这才看清,队伍最前的人会把一锭银子放在毕方嘴里,那石头毕方居然能咽下去然后闭嘴,等下一个人来又张嘴。 这石雕是术器吗? 吃银子……这是哪门子毕方,这是貔貅吧? 管理魔窟的人居然不验身份,只管收钱,这还真是“开放”啊。 哑哑—— 一阵聒噪的声音传来,头顶有大群乌鸦飞过,黑黝黝漫天蔽日。地下江湖中人最讲究吉祥口彩,听得乌鸦叫都不由皱眉。 群鸦飞过,有几只脱离大群,停在城墙上,脚抓着城砖,身体保持与城墙垂直,姿态极为怪异。用猩红的眼睛扫视排队的人。汤昭只觉得那几双眼睛仿佛在盯着自己,不由心中发毛。 终于轮到刑极,他交了两锭银子,一手推开石门,道:“石门一千斤,推不动的不能进门。这也是个筛选,不让不自量力的蠢货进去。” 汤昭自己也试着推了推,在使用内力和蚁力劲的情况下,石门勉强能推着不往回弹,但往前推就吃力了,看来自己的推力也就是千斤上下,这扇石门和关老师让他练功的石头差不多沉重。 那也并不多,江湖上任何一个侠客都能做到,甚至没练内功的壮士也不乏远胜过他的。 汤昭才练了一个月武功,虽然消耗不少资源,但毕竟时间紧迫,比不上人家经年累月的功夫也寻常。但汤昭可是之前升起太阳、让蛟龙化为灰烟的剑使,那时有剑在手,他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 果然体验了呼风唤雨的力量,再回归自己是肉体凡胎的现实,会有好大的落差。 进了城门,入门处一片暗红。 遍地都是红色的石头,暗红带灰,别无杂色,更别说生机了。乱石好像被犁过一遍,翻倒破碎,大石头都被剖开,地上坑坑洼洼,都是一个个坑洞。 刑极道:“这外围一圈都给人翻了好几百年了,可说是挖地三尺。别说材料,草根都给人挖光了。谁也别打算找到一点儿值钱的东西。” 两人沿着外围走,刑极随意指点他一些魔窟景物,走了大半日,果然是没找到任何材料。 刑极本意也不在此,就是指点汤昭如何探索这类魔窟罢了。两人胡乱走了半日,找了一处平坦地方,刑极叫汤昭在此修炼剑招。 这魔窟火气最旺,很适合连流火追星剑,尤其能找到那种心中火焚、剑如火烧的意境。汤昭练了半日,只练得大汗淋漓,恨不得也拿一桶冰水往脑袋上浇。 刑极给他一杯盐茶水,汤昭饮了一气,就听得头顶乌鸦哗啦啦飞过。 再次见到乌鸦群,汤昭心中一动,浮现出一些回忆来。 刑极笑道:“是不是眼熟?这魔窟里本来没有乌鸦,但是有了那个家伙,就有了——”突然一转身,把背后袭来的一只乌鸦抓在手中,道: “死亡与阴影同在,聒噪与丧气齐飞的——” “桀鸦。” 最后两个字,竟出自乌鸦之口。 汤昭一怔,刑极恍若无事,接着道:“离火狱总镇毕方剑麾下,四大镇狱使之桀鸦镇狱使。” 乌鸦呱呱呱的叫了几声,似乎在笑,但声音嘶哑,听得人浑身不适。 它的目光转向刑极,道:“你进步了?” 刑极笑道:“寸进,寸进。” 乌鸦拍翅道:“去你娘的,这是寸进?你再进步大点,怕不劈了你的叉。” 它的口气很轻松,倘若声音再好听些,那还真是像在说笑话。 刑极哈哈一笑,尽显得意。 汤昭松了口气,明白原来两人关系竟不错。 乌鸦转头瞥了一眼汤昭,道:“你儿子?有这么大的儿子,你的福气忒好了。” 汤昭才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既提到自己,虽然对面是乌鸦,也客气行礼,刑极道:“是我侄儿汤昭,你叫叔叔。” 乌鸦道:“滚蛋——你们检地司的后生?” 汤昭方知原来镇狱使不是检地司的官。 刑极也不隐瞒,道:“半个,送去琢玉山庄培养,出来就是铸剑师,将来是你的活祖宗。” 乌鸦冷笑道:“我哪有你那么多亲戚长辈?”对汤昭道:“你跟着刑极是学不到好的,但去琢玉山庄还不错。出来后找我,叔叔送你几样好东西。”又转头对刑极道,“你知道怎么找我。”说罢扇翅飞起,去追大鸦群去了。 远远地,只见鸦群在一处上空盘旋,仿佛在空中压了一层乌云。 刑极远眺鸦群,道:“那地方有死人。乌鸦是报丧的鸟。” 转过头,他笑道:“不过他这个人还可以,挺讲义气。你还记得当时你们被罔两围困,我就借他的术器化作群鸦来救你们。这小子的剑术很好用,去哪里都方便。就是太扣扣索索,从不肯把自家术器送人。我之前软磨硬泡才弄了几个,现在都用完了。回头再要几个去。” 他不说后面的才好,说了汤昭心头越发笼罩了一层阴云,终于道:“其实那次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些乌鸦。第一次是在一个人贩子那里。” 刑极脱口道:“那不可能。” 汤昭认真道:“或许剑术有相似,但我真的在人贩子那里见过大群乌鸦。”说着将自己在荒村里见到鲍人行放出群鸦,自己靠刑极赠送的术器脱困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道:“我分辨不出是不是桀鸦。但那天人贩子手上的术器有裂痕,是元术器。” 元术器,不是符式术器,而是直接用剑术劈成的术器,难以持久保存,会很快消失。刑极那天送汤昭的长命锁也是元术器。 元术器,必须是剑客亲手制造的。 刑极怔怔的听着,默然良久,用手扶住额头,道:“你……去练剑吧。” 两人在魔窟里练了两天剑,汤昭自觉一套剑招已自入门,这一趟没有白来。刑极带他绕了好大一个圈,从另一个出口出去。 出口之外,竟是一条繁华街道,两边是商铺,从官营到各大商号,各种材料、器物应有尽有。两人在店铺里闲逛,刑极大把撒钱,汤昭看上的要买,没看上的也要买。反正汤昭带有罐子,多少都放得下。汤昭觉得太多,连连推辞,刑极道:“就这一次。进了琢玉山庄我可不会补贴你,你又没个后盾,最多领个散员饷银,一个月三两银子够干什么?趁现在多呆带点干粮备饥荒吧。” 汤昭本来不好意思花这么多钱,想说算借他的,但仔细想想,自己都叫他刑总了,何必如此见外?倘若自己跟陈总出去买东西,也说是借的,岂不可笑?等自己成了铸剑师,又开了大集团公司,可以给刑极多多分红嘛。便收下礼物。 如此购买一番,两人又重新启程上路。 自始至终,刑极再没提过桀鸦。 只在路至一处分岔时,刑极回了一下头,看向远处火山口升起的通天黑烟,无声一叹,扬鞭策马,头也不回的向东而去。 107 玉海号 冬至交九,北风如刀,飞雪如箭。 这一日凌晨,就下起了细密的小雪,到了上午,天还混混沌沌的,似明非明,雪却越下越大,指头大的雪片狂飞乱舞,打着百草折地,万物生灵抬不起头来。 东山郡北,九皋山前,已到了边荒之地。 朝廷的官道修至山南及春城,再往北就没有官道了,只有泥泞的土路。供零星出山的山民和入山的行商往来。 在山口一条土路旁,有一座客栈。 在这山野之地,这客栈规模可不小,前面两层楼五间门脸,酒饭俱全,后面两套院子,一套做客栈供行人落脚,另一套做货行,供来往商户就地卸货,买进卖出,做个中转。一个客栈便顶寻常一个小镇的行市。 能在山野之地维持这么大一座商号,这东家自然不同寻常,客栈上明晃晃的挂着“玉海号”三个金字,很有气派,但招牌陈旧,字迹也不复往日的灿烂金色,显然这买卖也算不得兴旺,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大雪中,路上行来两匹马,马上乘客一高一矮,头戴斗笠,身披披风,全身裹在风雪里,马蹄踏碎雪泥,步步艰难。 眼见客栈在望,那高个子道:“今日至此休息一下吧,这个天气没法上山。” 矮个子答应一声,声音稚嫩,还是童音。 两人在客栈前翻身下马,客栈有个伙计老头迎出门来,颤悠悠牵过马,道:“客爷里面请,里面有雅座。” 两人掀开棉布门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斗笠上的积雪遇热融化,化为水珠沿着边缘流淌下来。 客店大堂也有伙计,却是个中年妇人,衣裳虽是粗布的,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看起来干净利索,上前为两人摘下斗笠,卸下披风,笑道:“客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脱下披风,两人露出相貌,高个子是个英武青年,矮个子真是个小孩儿,也就是十二三岁模样,唇红齿白,斯斯文文,有几分书卷气。 那青年道:“先拿点热黄酒和姜汤,再下面条。本地的山货野味,有新鲜的就上。看情况再说晚上住不住。阿昭,还有什么想吃的?” 那少年摇头道:“没什么,不要姜汤了,太辣。我也来点酒。” 那青年呵呵道:“不要姜汤,来点儿果子茶。” 那老妇一一应是,将两人带到楼梯,道:“两位,楼上有雅座。” 两人正要上楼,突然背后有人道:“两位,是从合阳来的吗?” 那少年一愣,虽然没出声,脸上已经带出来:“你怎么知道?” 那青年混不在意道:“伙计,你们店里常驻有算命先生?来人就给算一命,这个服务很周到。” 说话的是坐在前台的一个中年人,本围着皮裘大衣,眯着眼睛烤火,这时站起身来,恭敬道:“小人是店里的掌柜,姓柳。恕我冒昧,二位请上天字号雅间,酒菜一会儿就到。” 少年还有些茫然,那青年已经转身上楼。 楼上一排雅间,装潢虽旧,倒也气派,只是人气寥寥,只有临窗一间坐了人,关着门也不知什么来路。老妇将他们引进最里面的天字号雅间,只见窗明几净,布设不俗,不像个山村野店,反而像是大城市里的高等酒楼。 等伙计沏了热茶关门退出,那少年有些懊恼道:“刑总,我是不是漏了底了?” 那青年,自然是刑极,笑道:“这是江湖上诈人的手段,很是平常,但不是说你知道就能防得住。这‘不动声色’四个字,便是老江湖也未必人人做得到,要不怎么有阴沟里翻船这句话呢。你心里有数,慢慢练早晚能练出来。这回没关系,柳掌柜不是恶意。” 不一会儿,伙计端上菜来,热酒果茶不必说,还有满满几大碗菜肴。有烤的獐腿、焖的鹿筋、熏的野兔猪蹄、炖的银耳猴头菇。炒货有松子、板栗,蜜饯有山枣、野葡萄。另有一锅飞龙榛蘑砂锅还咕嘟咕嘟冒热气。 汤昭暗自惊讶,就见伙计离开,那柳掌柜穿着整齐,走进屋里关上门,正色道:“二位,还记得黑蜘蛛山庄地牢否?” 汤昭“啊”了一声,想到了当初,他跟着假扮判官的刑极下地牢找平江秋,顺手从地牢中放出几人,其中这柳掌柜还是他亲手从刑架上放下来的。 刑极笑道:“柳掌柜别来无恙,不在合阳金山号,怎么到山里发财来了?” 柳奇光再无疑惑,当即道:“当日不及谢过两位恩公,今日无论如何请受小人一拜。”说罢躬身下拜。 汤昭起身不受,刑极受了一礼,让汤昭扶起他,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无需挂怀。柳掌柜请坐。” 汤昭将位置让给柳掌柜,柳奇光连连推让,坐了下手,为刑极倒酒。 三人不再客气,开席吃喝,这些山货虽非名贵极品,可胜在新鲜。靠山吃山,在外面花多少钱可也找不到这正宗的一口。 吃了一会儿,柳奇光才道:“叫恩公见笑了。柳某出得地牢,本拟回归本号,却是物是人非。合阳金山号有了新掌柜,且把我用熟的心腹都打发了。虽然后来那掌柜意外横死,可总舵宁可派新人也不用我。几番推诿,把我打发到东山郡边缘之地来了。”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地方确实不如金山号堂皇。我听说金玉堂里收货为主的叫玉海号,卖货为主的叫金山号,这里的买卖是收九皋山的山货了?” 柳奇光道:“是啊,这地方……没什么好货可以收,一年四季少有人烟。不过想想,再差劲能差得过黑蜘蛛山庄的地牢吗?我年纪也不小,还受过伤,身体越发不济,山里空气清新,除了冬天冷点儿,景色还不错,就当是养老了。” 刑极笑道:“柳掌柜看开了就好了。其实山里不但空气好,又清闲,没什么血腥气,买卖也干净。柳掌柜自此做个和气生财的好财主,不沾那些腌臜事,就不枉了我们小汤放你出来的一片苦心了。” 柳掌柜肃容道:“这位小恩公在地牢里对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他并非敷衍,当初汤昭在那种情况下说到为了他当初有底线而救他之言,着实刻骨铭心,出来之后性情改变,不再不择手段,争权时自然处处被人打压,到后来着实灰心,隐退山林也有些顺水推舟了。 他叹道:“当时我想,大概一辈子见不到两位恩公了,难以报答,唯独小恩公送我两句金玉良言,我就守着两句好话,下半辈子不亏心,就算报恩了。没想到缘分奇妙,竟又见到二位。没有别言,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还有,这地方有些特产还算稀奇,二位离开时一定多带些。” 刑极赞道:“说得好。别说能做到,就是能这样想,汤昭救你没救错,这是他的功德到了。阿昭,以后你在山上,可以照顾柳掌柜的生意。” 汤昭道:“当然,掌柜家东西那么好吃,我怎么不来?” 他是真觉得柳掌柜不错,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洗心革面,就算以前,至少还有个不做人口买卖的底线。这底线说低不低,还是有切肤之痛才放弃的。 可是世上人受过苦难之后能推己及人已经算不错,那白发人自己当过剑奴,一朝得势还要制造剑奴呢,柳奇光虽不是剑客,但比白发人像个人。 柳奇光奇道:“小恩公要上山?山上有什么地方吗?” 刑极道:“柳掌柜久在山下,不会不知吧?” 柳奇光小心翼翼道:“莫不是……玉……” 刑极微微点头,柳奇光心跳过速。 江湖上最强大的是剑客,最富有的是铸剑师。所有的商号都梦想和铸剑师势力拉上关系,金玉堂在鸟不生蛋的地方开这么大的买卖,本意就是看看能不能和传说中的琢玉山庄拉上关系。 但是琢玉山庄和所有剑师势力一样,清高神秘,在山上都只是传说,等闲人最多听过名字,根本不知道在哪儿。金玉堂俗世商贾,如何能接触得到?一来二去熄了心思,就不大用心经营了。 然而今天柳奇光却得到这么一个机会,倘若把握住,岂不又能大展身手,重回巅峰? 一瞬间,他的雄心壮志噌的一声燃烧起来。 但紧接着,他突然又觉得一阵乏味:自己前半生为金山号当牛做马,赚尽了黑钱,如今得到什么下场了?既然逃出那烂泥塘,不好好颐养天年,还要回去钻臭水沟? 大展宏图?展个屁。 想到这里,他一阵轻松,悄声道:“我知道了,小恩公要做符剑师?那好极了,我觉得符剑师比剑客强。符剑师又尊贵又体面又安全,哪像剑客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横死。” 刑极:…… 刚刚刑极是故意透露消息的,倒要看看这柳掌柜心思如何?无论怎样,他都可以轻松处置。 看来现在还可以,除了当面说他坏话,没什么大毛病。 至于以后会不会变,由汤昭处理,孩子总要长大嘛。 汤昭此时也在想,这柳掌柜对金玉堂有厌倦之心,会不会想跳槽? 自己的集团公司,是不是也该起步了? 正想着,柳掌柜突然恍然,道:“该不会,隔壁那几个也是去琢玉山庄的吧?” 108 同窗 “我说呢,我这偏僻小店怎么来了好几拨贵客?昨天晚上,有个女客带了个孩子,独自宿在后院,今天早上也不启程,我还以为她是要避风雪。今天早上又来了几位贵客,一群护卫保护了一对少爷小姐前来。他们也是一来就在隔壁一间雅座坐着看雪,看了一上午了。我还想好好招待,结果人家饭也不吃,酒也不喝。只吃自己带的东西,两个小孩儿端着架子板着脸,我懒得伺候,就到楼下躲懒去了。” 他提到不吃饭、不喝酒,只吃自己带的东西,汤昭立刻想起了裴守静,想来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差不多的脾性。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里确实是琢玉山庄的一处通路。山上没有别的门派,可能是送孩子上山的。阿昭,要不要去见见你的同窗?” 汤昭还没说话,柳奇光摆手道:“依我说,现在还是别去。他们两个身边跟着五六个护卫,把我们跟防贼一样防着。大恩公虽然是高手,但何必跟这些人撕扯?那两个小孩也不好亲近,一看就是当少爷小姐当惯了,还不会说人话呢。” 刑极笑问汤昭,道:“要不要去?碰钉子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倘若这是别的长辈吩咐,汤昭或许会觉得另有深意,对自己有所裨益,但是刑极说的,汤昭觉得就是纯坑他,呵呵道:“你要去我就去。” 刑极道:“一起去呗。”当下起身,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柳奇光见状也只能拿着酒壶跟上。 几人刚出雅间,就见从底下走上两人。 这两位也是一高一矮,高个子是个中年美妇,蓝灰色衣裙,外罩石青色比甲,通体打扮甚是黯淡,更不着首饰头面。矮个是个女孩儿,比汤昭略矮一点儿,打扮得很活泼,头上垂髫,辫子上扎着鲜艳的绢花,身上穿着嫩黄色小裙子,脚下小皮靴,围着毛茸茸的围脖。 双方走了个对脸,互相对视一眼,都心中一动。 那美妇迟疑开口道:“你……你们是不是也是……” 刑极笑道:“夫人也是送孩子进学的?” 美妇神色放松,道:“是啊。小公子也是送去琢玉山庄的?” 刑极笑道:“正是。阿昭,和同学打个招呼。” 汤昭:…… 他觉得自己身为在魔窟里杀了几进几出的勇士,都吃上皇粮了,可算是自力更生,总不该退回学龄儿童的待遇吧。 刑极这哄小孩的口气,绝对是故意的。 但情势轰到这儿了,汤昭还是拱手道:“学生汤昭,见过夫人。同学你好。” 那小女孩儿笑嘻嘻道:“你好,汤昭。我叫花惜福。我十二岁了,你多大?” 汤昭道:“我也是十二。” 那女孩儿笑道:“啊,那太好了。咱们同年,我是年初生的,肯定比你大,你叫我花姐姐好了。” 汤昭神色别别扭扭,自从离家之后,他已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了,但在这小小的楼梯上,他又被一脚踹回了孩童世界。 刑极乐得眼睛里都是贼光,道:“啊,令嫒真是活拨可爱。我一直担心汤昭这孩子太老成了,不像个小孩子,最需要小朋友带着他一起玩。看来他和令嫒能玩到一起。”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玩在一起了的? 不管汤昭怎么别扭,那女孩儿确然是个自来熟,拉起汤昭就要下楼跑着玩。 那美妇忙叫住她,对刑极道:“妾身听说楼上有几个小福将来的同窗,想带她来认识一下,将来一起去琢玉山庄有个照应,难道就是您二位么?” 刑极摇头道:“我们才刚到,夫人听说的不是我们,应该是那个屋子里的人,我们也是听说才要去拜访一下,咱们是不谋而合了。” 柳奇光刚刚看着这一幕,也觉得有点错乱,上前道:“两位客官,里面的人是高门贵客,恐怕不好见。要不然……” 刑极接着道:“正是,咱们大人直接登门去见,素不相识,未免冒失。让两个孩子去问问,要是能见就见,不见也是小孩儿的事,咱们在后面看着,闹不大。” 那美妇颔首,道:“好,惜福你们俩去敲敲门,就说见见同学。” 那花惜福当真开朗,当下就上前敲门,汤昭只好跟上。 “扣扣——” 门开了一条缝,门中有人道:“谁?” 花惜福笑吟吟道:“我们也是去琢玉山庄学习的学生,听说里面的小哥哥、小姐姐也是去山庄的,咱们一起玩吧?” 门里有人嘀嘀咕咕,最后大门开了一半,有少女声音道:“请进来吧。” 进了雅间,只见偌大一张桌上只有两个人坐,其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八号人都神色肃穆的站在周围,一声咳嗽也不闻。正中间坐着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另有一个十四五岁少女侧坐。 饶是花惜福性格大方,也没见过这阵势,小声道:“两位好呀。我是花惜福,他是汤昭。” 那少年也不吭声,双眼放空,好像在魂飞天外。倒是那少女点头致意,道:“你们好。我姓崔,这是郑少爷。” 汤昭看出少女的疏离,和裴守静被养在深闺里出来的矜持敏感不同,这少女的疏离是有几分傲慢的,她在看着他们,但眼里没有他们。那郑少爷不必说,目光飘忽,就没跟他们在一个世界里。 不是一路人,还是赶紧走吧。 社牛花惜福还想努力一把,笑道:“嗯,崔姐姐,郑哥哥。咱们能见面真好,以后好好相处,一起努力当符剑师吧。”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话那郑少爷突然眼眶泛红,落下两行泪来。 “符剑师……我不要当符剑师……”他喃喃道。 崔姑娘淡淡道:“三少,有外人在。” “我不要当符剑师!”那郑少爷突然跳起来,大声吼道:“我要当剑客!凭什么!凭什么郑冠就能当剑客,我只能被赶出来当符剑师?我哪里比他差?就因为一时测试不如他,就把我流放到鸟不拉屎的深山……” 崔姑娘冷静的道:“别再说了。” “这都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看不上我,看不上我娘,找了个借口,把我当垃圾一样扔出来!他们都说我是失败者,我爹爹的眼睛里只有郑冠,从来没有我……” “不要再说了……” “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去什么劳什子琢玉山庄,我要杀回去,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瞎了眼——” “啪——” 一个茶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溅到花惜福脚下,她往后跳了跳。 “郑绶,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那少女高声叫道,声音发尖,刺人耳膜。 那少年被吼得愣了,结结巴巴道:“你吼我?你身为我妻子,你竟然吼我?” 汤昭愣了,他一直以为两人是姐弟,或者世交同伴,最多是青梅竹马,没想到竟然是夫妻?这才多大,十四岁有了吗? 那少女冷笑道:“是啊,我是你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吗?因为我失败了!” “只有比不过别人的女儿才会年纪轻轻嫁出去,真正的天才都是留在家里成为剑客的!我彻头彻尾败给了我妹妹,被塞给了你。在你成为失败者被赶到琢玉山庄,我已经是失败者两年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像你一样天天哭天抹泪,大吼大叫吗?因为我知道道理:没有人爱听失败者的嚎啕!已经失败了,自己不给自己体面,没有人会给你体面的!” “所以我劝你给自己留点脸了。尤其是到了琢玉山庄,不要把自己是失败者的事嚷嚷得世人皆知,更不要让人知道,我跟着你这家伙,连续失败了两次!” 她大喊之后,仿佛用尽了力气一样坐下。郑绶如遭雷击,坐在那里呆若木鸡,唯独眼里的两行泪不住地流淌。 汤昭近在咫尺,只觉得脚趾扣地,只想着怎么不动声色的退出去。 那少女吼叫一番,心中有些后悔。正如郑绶会吃惊她这次态度如此蛮横,平日她可不这样。她嫁人之后一直把失败的苦水咽在肚子里,举止恍若无事,今日竟然破防了。尤其还当着外人的面。 这怎么行呢?怎么把这么丑陋的一面暴露了?她扫了一眼对面两个孩子:他们要是没看到就好了。 这时,一个老头低头道:“少奶奶,要杀了他们吗?” 少女眼睛睁大,欲言又止。 那老头继续道:“您刚刚说的话,泄露出去不太好。” 少女念头电转,道:“外头还有人……” “也都杀了。” “这……” “一会儿琢玉山庄的使者就来接了,如果让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对少爷前途不利。” “杀了他们。”少女还没咬定,郑绶搓着鼻子喃喃道,“都杀了。对我不利的人都杀了!” “遵命!” “噌——” 拔剑的声音。 是汤昭拔的剑。 法器上火光缠绕,少年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持剑而立,看起来跟之前迥然不同。 经过魔窟的历练,他看起来没有变化,终究是改变了很多。 109 接引 门虚掩着,走廊中,里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杀了”这几个字,中年美妇陡然双眼一睁,袖子微振。 刑极浑不在意地笑道:“夫人莫急,汤昭能够应付。” -- 随着汤昭拔剑,屋中几个站立的男女同时拔出兵刃。 “嚓——” 五把雪刃出鞘,只有一个声音。 从酒席至刀光剑影,只需要一瞬间。 汤昭扫了一眼自己的对手,心中已经有数。 除了两个少爷小姐没动,老管家也不动,剩下六个人全部出手,有两个人持剑,两人持刀,一人拿鞭,一人持判官笔。 如今剑客崇高,敢持剑的人,默认起码是重剑士,寻常武者纵然会用剑招也不会拿剑对敌,那是僭越。 对手有两个重剑士,手中都是术器,没有法器。 法器足以当县城土豪的底蕴,平时秘不示人,关键时刻也只会交给嫡系血脉的重剑士。郑家应该是更大家族,家底当然更丰厚,但也不会给一个失败的第三子的护卫随意配法器。 如果有,也在最重要的人身上。 比如那个刚刚出坏主意,现在还袖手观战的老头。 那么…… 霎时间汤昭已经制定了策略——以寡敌众,须全力出手,速战速决! “动手!” 两个重剑士一左一右,从两侧同时出剑,刺向汤昭。他们显然配合已久,出剑时机、方向如榫卯契合,严丝合缝。另两个使刀的在后面跟着,补齐了两人之间的空隙。显然这些护卫训练有素,而且如临大敌。 正如汤昭立刻拔剑,这几人身经百战,瞬间做出判断,眼前的小子不好对付,当用全力。 唯有一个用判官笔的在旁边掠阵,目光却盯着汤昭身后的花惜福。现在汤昭把花惜福身形挡住,没有进攻路线,但只要一动手,他身体自然会移动,那时花惜福全身都是破绽。 所以,汤昭不能见招拆招的动手,他也不可能和这些经验丰富的剑士拼武功。 剑术—— “闪光弹!” 火焰陡然变色,爆发出了极刺眼的白光! 整个房间淹没在光中。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瞎了,眼前只有雪白,除了汤昭。 因为只有汤昭有眼镜。 这是汤昭模仿故事里的太阳拳开发的剑术,不能算正经剑术,只是操纵火焰变色而已,他自己试了好久,试成了最瞎眼的颜色。而且比起原版,这个闪光是持续的,他不取消,所有人都看不见东西。 在光芒中,汤昭坚定的跃起,踩着身前的剑刃,向前冲去。 一步、两步—— 流火追星! 流火追星本就是冲锋的剑法,踩踏流火,追逐落星,汤昭在离火狱中苦练,就为了这几步。 转瞬之间,已经到了郑绶的身前,向他抓去。 就在此时,风声响起。 危险—— 旁边有危险袭来,汤昭手中剑由竖变横,火焰由白转红,化为锋利的火刃,向危险处横扫—— 铛! 仿佛金铁交鸣,汤昭只觉得手臂发麻,死死握住法器。他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剑砍在那管家老头拍过来的手掌上,火焰裹住了他的胳膊,但他毫发未损。 罡气! 这是武者修炼玄功之后,得到的可能和剑术正面抗衡的力量。 老头的罡气造诣奇高,汤昭的剑没附加剑术,竟砍不动他,甚至落于下风,但他目的已经达到。 火焰挡住了老头,汤昭抓住了郑绶。 郑绶身为大家族弟子,当然有武功在身,但他被闪光弹闪瞎了眼,反应不及,且应变能力不行,满身力道没使出来,一下子被正面冲来的汤昭卡住了脖子。 只是刚刚那一下变起仓促,汤昭不自觉加了力,变抓为推,按着郑绶的脑袋把他往后推。 后面是窗户。 卡啦—— 窗纸破碎,郑绶的脑袋从窗户穿出,脖子套在窗棂上。汤昭忙将他拉回,带起无数纸屑木碎,按在墙上。 “都别动!” 刚刚从闪光中缓过来的众人仿佛都被点了穴道,连近在咫尺的老管家都定住了身形,只叫道:“快放开少爷!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 喘了口气,汤昭对郑绶道:“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 郑绶满头窗纸碎屑,脸色苍白,还带着窗棂破碎的擦伤,但他强自镇定,显然基本的素养还在,道:“你别冲动,别做牵连亲友的傻事!你可知道阳州郑氏?” 汤昭冷冷道:“我本草芥,三步之外的事毫无意义。” 那崔姓少女见丈夫被挟持,先是惊慌失措,紧接着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一阵快意,连忙用手掩面,以免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紧接着,她惊呼道: 谷矆 “啊!窗户外面!” 汤昭背对窗户,生恐她诈自己,拼命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分神,但紧接着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震惊。包括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花惜福。 噼里啪啦—— 耳边传来细小的刺耳声音,那是…… 雷电摩擦的声音? 汤昭也忍不住循声从郑绶脑袋敲出来的大洞处往外看去。 窗外,空中浮着一人。 第一眼,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外貌,只看到他背后两个巨大的翅膀。 那不是一对相同的翅膀,一白一蓝,白色好像轻柔的山巅云,蓝色则明亮凌厉,闪着丝丝电光。 翅膀中间,是个年轻人,最多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是锋利的英俊,神色是骄横的傲慢。 他漂浮着,踩踏着虚空,漫声道:“哦,好热闹。” 几乎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糟了,是琢玉山庄来人?! 这个时机,对所有人都够糟糕。连汤昭都有些担忧,怕来人不知缘由,认定自己欺人。 那就只有…… 不等汤昭说话,就听年轻人声音陡然提高,道:“我刚刚听说,有人看不上琢玉山庄来着?” 汤昭心中微松,郑绶和那少女陡然心慌,那老管家脸色也变得更难看。 他来得好早!已经把戏看全了吗? 但现在才登场…… “我还听说,有人自比垃圾。” 他冷笑着,目光扫过全场,道:“垃圾自有垃圾的去处。城里有阴沟,村里有猪圈,还有山林土坑。随意你去哪里埋了,烧了,沤了,但我琢玉山庄,不是垃圾堆。” 那崔姓少女反应过来,强笑道:“这位师兄——” 话音未落,那少年手中握住一团清风,往窗户上按了下去。 轰—— 破破烂烂的窗棂、窗格、窗纸被狂风吹得飞了出去,窗口大开。 他一只脚踏在窗沿上,指着汤昭和花惜福道:“你们两个过来。” 汤昭和花惜福对视一眼,放开郑绶,赶了过去。其余侍卫还有白刃在手,竟然不敢动弹。 来到窗边,那羽翼少年露出笑意,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道:“我是琢玉山庄的接引使者,抓住我的手,带你们去琢玉山庄。” 花惜福又惊又喜,伸手抓住他的手。 汤昭心头却闪过一丝疑惑:行程是这样安排的吗? 不是说和刑极一起上山去吗,现在又要他自己先上去? 刑极怎么办? 不过他确实要去琢玉山庄,刑极也没跟他说到了此地之后的流程,莫非本来就是两人分开走,他由山庄弟子接引? 可能吧?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 迟疑间,他抓住了另一只手,紧接着一股大力一拽,把他从窗口拽出。 翅膀一展,少年向空中飞去。 屋中,那少女霍然反应过来,叫道:“咱们也抱上去!” 郑绶呆了一下,少女叫道:“蠢材,你还有立足之地吗?”不等他反应过来,从窗户跃了出去,凭空抓住了花惜福的腿。 这一声震得郑绶猛然醒悟,几个大步爬上窗台,向前猛跃。 然而他跃得已经有些晚了。他在家中当然学过武功,从小内外打熬,如今力量自然不弱,跳的也很远,但少年飞得极快,他这一跳,只碰到了一片羽毛,便后力不济,往下沉去。 眼见他要从高空跌落,一只手从上面伸下来,抓住了他。 郑绶死里逃生,心差点跳出来,因为失重感到胃里一通翻腾,颤巍巍抬头,正看见另一张比自己更年少俊朗的脸。 顷刻之前,此人还抓着自己的脖子,威胁自己的性命,现在又是他伸手,救了自己。 为什么? 对方目光平静,缓缓道:“终究你年纪还小。” 什么意思?你的年纪不是更小吗? 郑绶被风吹得有些迷糊了。 展翅飞翔的少年微微侧头,哼了一声,放弃了几个翻腾将那两人摔下去的念头,翅膀一振,划出两道不同的残影,高飞而去。 -- “哎呀,这可真是意外啊。我还没上去呢,阿昭怎么自己跑了?”不说屋中剩下的人如何惊魂未定,走廊上的刑极也露出了吃惊和为难的神色。 虽然他表情吃惊,但语气一点儿也不紧张,只有看好戏的腔调。 那美妇叹气道:“还好赶上了,真是不省心,都到了这里还差点出了意外。要让孩子平安长大,可有多难?” 说罢,她的眼波掠过屋中人,道,“这些人刚刚无礼,险些伤了两个孩儿性命,先生不做点什么吗?” 刑极袖手转身,道:“没办法,公职在身,很难做职责以外的事。你请便吧,花容夫人。” 美妇微微挑眉,道:“啊,被认出来了。” 她微掠鬓发,笑容渐渐变幻,仿佛春华落尽,寒潮复生:“那我就不客气了。妾身最受不了,有人欺负孩子。” 110 各色的玉 风雷滚滚,飞过高山,越过大河,看满山积雪,长河冰封。 汤昭正坐在翅膀上,那少年虽然把两人用手拉出窗户,但显然不会一路拽着两人回山庄,不然太不稳定,手臂也受不了。 飞了一阵,接引少年将其中白色的翅膀让出一片,给几人坐下——郑绶他们挤在边缘坐了,那少年虽然冷笑,却也没赶他们下去。 汤昭本来以为那轻柔的白色是云,坐上去之后才知是风,柔和流动的空气缠绕在一起,轻飘飘,软绵绵,却很干燥。汤昭进过云,知道如果是云,免不了水汽,衣服都要打湿了。除了底下的风垫,还有一部分无形的风笼罩在翅膀,保护着他们不受冷风吹拂。 风行体验极好! 不过,汤昭怀疑翅膀的边缘处就没那么好了,郑绶他们两个坐着风翅的表情远不如花惜福惬意。 而另一边那雷光闪烁的蓝色翅膀,不用靠近就知道只能是雷。 风和雷的翅膀吗? 哪个故事里有这样的配置来着? 这两样应该是术器,但是和汤昭以往见过的术器不同,完全脱离了剑的痕迹,却依旧奇妙无比,像故事里的法宝。 飞过重重山脉,汤昭越发震撼。 这边的山和他印象中的山完全不同,那一重重高山峻岭,一座座悬崖绝壁,仿佛真的接通天际。山顶覆盖着厚厚积雪,比下雪的云还高,在大雪天依旧反射着太阳光,金蒙蒙宛如佛光。两山间的大河宽阔汹涌,激流冲着碎冰,发出咆哮声,如一条条白色蛟龙。 即使那少年奋力展翅,依然难以越过最高的几座山峰,只在半山间穿梭,迎面的云雾如同一张大网,穿过去,又包起来,又穿过去,又包起来。 这就是北国风光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壮哉山河之丽! 汤昭心神迷醉,突然想引吭高歌,终究看到了眼前的花惜福,不大好意思,仍不由低声道: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转过直插天际的高峰,气温突然转暖,虽然有风罩保护,汤昭也察觉到温暖的空气浸入肌肤。 脚下乃是一处山谷,地势不高,四面都是高山环绕,挡住了寒风。脚下是大片大片的绿色,主要是草甸的颜色,中间有一团白玉扇一样的大湖,湖水平滑如镜,仿佛凝滞,湖边生长着森林。 再往前,就是一团团稀薄的白雾,弥漫了大半个山谷,再看不见其他。 汤昭虽然第一次来,但已觉这白雾古怪,浓密且均匀得过分,似乎并非自然生成。 而薛夜语那幅画上神仙府邸一样的琢玉山庄,并不能一眼望见。莫不是藏在雾中? 少年从高空降下,双翼收起,拢在背后,落在湖水之畔。 湖边有一处房屋,周围堆着几块假山石,从其他角度看,只能看见一片石头,唯有从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青石当中的小屋,颇具别有洞天之巧思。 那少年到了门前,屋门开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迎出来,拱手道:“八师兄。” 那八师兄略一点头,道:“我带人回来了,你们安排吧。” 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笑道:“是,您辛苦了!听说外面下雪,还劳您奔波。这几个小弟子竟能得您亲自接引,简直是三生有幸。” 另一个矮个子取出簿子对照点看,突然疑惑道:“不是约定来三个吗?怎么来了四个?” 几人都愣了,汤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 那八师兄一愣,扫向四人,重点盯住了郑绶他们两个,道:“说,你们两个中间谁是混进来的?” 郑绶两人连声道:“不是,我们都是约定要来的,有接引令牌为证。”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面玉牌。 花惜福也跟着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三枚令牌都是青玉的,一模一样。 汤昭这时再无疑惑,就是他这里弄错了。他就说应该和刑极一起来的,看来他提前来,反而错过了真正的接引,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殊途同归嘛,刑极也可以自己来的。 这误会可以解释,只是被其余人看得有些尴尬,笑道:“应该是我这里弄错了。我其实不该现在来的,刚刚师兄向我伸手,我一时误会了。” 矮个子在旁边道:“那就是在你这里弄错了,好一个乌龙……” 那八师兄突然道:“谁弄错了?我吗?” 那矮个子一愣,旁边的瘦子不住给他打眼色,他一时混乱,张口结舌。 那八师兄道:“我……难道会接引不相干的人来吗?” 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均想:难道不是吗? 那八师兄拂袖道:“我本来是要接引三个人,但临时看上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认为他大有前途,把他接引到琢玉山庄来,不行吗?” 这话说得汤昭自己都迷糊了,难道真是他一眼相中了自己?可是他刚刚明明连三个四个都分不清来着? 矮个子道:“可是按照规矩,各等弟子都要提前登记在册。就算是师兄也无……”他说到一半,那瘦高个儿已顾不得甩颜色,直接拽他衣袖。 八师兄冷着脸从身上摘下一块白玉牌,扔给矮个子,道:“有这个还不够?把他记上。推荐人写我。”又按住汤昭的肩膀,恶狠狠道:“你好好学,不要给我丢人。” 说罢挥了挥衣袖,扬长而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谷硋 矮个子喃喃道:“师兄这是将错就错吧?” 瘦高个儿突然一巴掌拍了下去,骂道:“错错错,错你个脑袋!你是不是傻?为什么非要当面说他错了?他能承认……师兄他能有错吗?只是甩你一个牌子,没有当场打爆你的脑袋,算你运气好。” 矮个子愣愣道:“师兄也不能随便打人啊?” 瘦高个儿气的翻白眼,道:“这是重点吗?我今日怎么同时遇到你们两个……罢罢罢,反正事情就这样了。师兄肯定没接错,这四个孩子其中三个是早预备好接引的。另外一个是他临时起意拉来的天才。喏,就是这位。好运的小子。进来登记吧。” 矮个子吁了口气,打量着手中白玉牌,白玉晶莹润泽,触手生温,比之那几块青玉牌质地强得多了,道:“这可是真玉弟子每人只有一块的白玉接引牌啊,可以直接接引白玉弟子的。就这么给了?” 瘦高个儿道:“那位,不稀奇。”心想:那位的性子,又骄傲又好胜,脸皮还薄。要叫他在人前承认自己有错,还不如杀了他,拿个牌子算什么?何况那位从没把任何身外之物放在眼里。 他自己走进石屋,让其他人进来登记,那矮个儿转而问汤昭道:“你乐意留在琢玉山庄吗?不乐意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登时对这位有点愣的师兄好感倍增,道:“我愿意。其实我本来就想来的。” 矮个儿道:“那就好。” 四个少年男女陆续进门,矮个子在一卷大簿上给他们登记。 “郑绶,青玉弟子,十四岁,推荐人是邓崇师兄。” “崔秦娥,青玉弟子,十五岁,推荐人是邓崇师兄。” “花惜福,青玉弟子,十二岁,推荐人是符清欢师姐。” “你叫啥?推荐人是江神逸师兄……” 汤昭忙道:“等等,先别写那位师兄,也不要浪费师兄的白玉牌。” 两个弟子同时道:“啥?” 汤昭掏出荷包,取出一块牌子,和江神逸那个白玉牌子放在一起。 一模一样。 “啊?”两人同时张开嘴。 “那么你的推荐人是……” “薛夜语师姐。” “哈?!” ———————— 几个少年男女坐在石屋里,矮个儿弟子在屋里转着圈,显然有些急躁。 “李师兄怎么还不回来?还没有找到薛师姐?” 汤昭见他焦急,心中也渐渐被他带的焦急起来,这时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确实太漫长了。难道是薛师姐不在? 等等——难道薛师姐下山去接自己和刑极了? 那不就完美错过了吗? 他虽然有些心急,但并不紧张。真的假不了,就算那李师兄一时找不到薛姐姐确认他的身份,那也不打紧,等她回来早晚会确认的。 这时,花惜福轻轻点了点他,低声道:“薛夜语是谁啊?” 汤昭道:“是山庄的师姐。也是庄主的女儿。” 花惜福道:“哇——好厉害。是不是比其他师兄师姐还厉害?” 矮个儿咳嗽了一声,道:“这没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薛师姐虽然是庄主之女,但她性格随和,并不拿大,以入门时间为序,在真玉弟子中排行第四。符清欢师姐是咱们九大真玉弟子之一,排名五。邓崇师兄排名第六。” 汤昭道:“那江师兄排名第八?” 矮个儿道:“正是。也是最小的真玉弟子。江师兄虽然排名第八,却是超凡绝伦的天才,武功也好,符术也好,都首屈一指。其他几位真玉师兄师姐都认可他将来必然大有作为。说是琢玉山庄第一天才也不为过。而且他并不勤奋,几乎从不修炼,可是偏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他又不怎么收羽翼,你要是以今日为契机跟着他,说不定更……可是薛师姐也很好,哎哎,真是难以抉择。” 他露出纠结之色,仿佛同时有机会被两位师兄师姐收入麾下而左右为难的是他一般。 正说着,那李师兄跌跌撞撞的跑回来,来不及喘匀了气,就叫道:“汤……汤……” 汤昭忙起身,道:“我在这里,李师兄见到薛师姐了?” 李师兄抹了把汗,道:“没,师姐下山去了。” 汤昭唉了一声,不免遗憾。 李师兄喘了口气,道:“可是我见到师父了。” 那矮个儿忙起身,失声道:“怎么可能?你竟然见到师父了?” 汤昭心道:怎么,师父很难见吗? 李师兄道:“师父说……把汤昭带过去,他要见一见。” 矮个儿师兄目瞪口呆,看汤昭犹如看什么古怪的东西。 111 鹤鸣 李师兄与汤昭泛舟于湖泽之上。 去庄主的剑庐需要坐船,那登记的屋子后面就有一处野渡,横着几条小舟,李师兄解了一条,带汤昭往水深处行去。 汤昭本以为这水面是湖泊,坐在船上才觉得不如说是沼泽。 比起湖面,沼泽的水更清浅,水面上蒹葭丛生,黄绿色的芦苇帐纵横相连,缠绕着轻柔的白雾,将沼泽隔得曲折如迷宫。 水泽深浅不一,水深处能行船,水浅处探手见底,能捉过路的鲤鱼,水中央露出白白的沙洲,白沙上横着一搜搁浅的小船。 水面上、沙洲上、搁浅的小船上,时常见到水鸟。鸳鸯、鹭鸶、鸬鹚、鹈鹕、豆雁、野鸭种种,有的在水面悠游,有的沙洲小憩,还有的拍着翅膀入水,溅起珍珠般的水花,不片刻出来,已经叼住一尾摆动的活鱼。 最优雅的还是仙鹤,白羽丹顶,颈细腿长,姿态翩然如洛神。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 李师兄赞道:“这诗不错啊,是你做的吗?鹤鸣九皋,很合适,这里就是九皋山嘛。” 汤昭忙道:“不,这是古诗,我只觉得应景。传说中仙鹤是仙禽,这里不就是神仙府邸么?” 除了水面这禽鸟乐园,环绕湖泽的树林也十分奇妙,竟不拘地域、时节,有常绿的松柏、笔直的白杨、垂丝的柳树、独木成林的榕树和各种其他珍稀树木,甚至还能看到一片片盛开的桃花,盈盈满枝,妁妁其华。小舟不过行了半个时辰,仿佛走南到北,由冬至夏,走了经年。 李师兄听他赞叹,得意起来,笑道:“咱们这里四季如春,要有什么有什么,要种什么种什么。等你有了自己的剑庐,还能自己收拾庭院,造一片自家的乐园。如果调整的好,还能种秋冬的梅花、菊花呢。” 他又正色道:“不过这里虽好,也有危险。虽然没什么猛兽,但水泽是迷宫,树木是迷阵,你要是不认路,一进来就迷失,到饿死也走出不去。所以不要自己进来玩,要想去哪位符剑师的剑庐,必须要得他们赠送的玉信,放在舟上指路,乘舟而行。不然累死你也找不到他们的居处,找到了也不得进门。” 他指了指船头,船头果然放着一块圆圆的白玉盘,虽然表面无瑕,但迎着日光仿佛有指针在转动。小舟不用桨辑,自然而然能前进,还能绕路转向。 这就是术器的奥妙之处,不在攻敌杀伤,而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玉信……好像薛姐姐给过一块,看来坐着船就能去她的剑庐了。 汤昭又谢过李师兄指点,李师兄笑道:“别客气了,你和他们不同,一进来就是白玉弟子,咱们是正经的师兄弟,理应互相亲近。师兄我叫李至海,比你大十岁,是秦师兄麾下白玉弟子。”他指了指自己腰间,果然坠了一块白玉,和接引牌子有相似之处,但不是同一个东西。 “咱们庄中分三种弟子。墨玉弟子,就是杂役弟子、记名弟子,有许多杂役活要做,但不收钱。青玉弟子,其实也是记名弟子,本质上和墨玉弟子一样,就是不用做活,可以专心学习,但是要交钱,交很多钱。然后就是咱们白玉弟子。” “他们青玉弟子和墨玉弟子都只能住在专属的小山谷里,住公舍,听大堂课。墨玉弟子做完活能免费领些材料练手,青玉弟子领什么材料都要交钱。咱们白玉弟子可以住在水边,你看那边几处云雾里,都是咱们白玉弟子的剑庐。你初来乍到,不能独自一庐,但最多也就三五人结伴而居而已,比公舍好得多。” “而且咱们能听几位师叔、真玉师兄的面授小课,还有固定材料份额,能得到许多练手机会,成长是很快的。我看师弟你很聪明,只要勤奋肯钻研,那么十年时间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符剑师了。” 汤昭点头,十年之后他才二十二岁,正是陈总说大学毕业的年龄。那时他能学会铸剑,成为剑客就并不晚。 船只驶入芦花深处,周围都是风雨不透的青纱帐,连水鸟的声音都消失了,愈发私密,李至海说话也愈发不见外,道:“其实山庄里真正的弟子就是咱们白玉弟子,因为咱们都是有志向、有可能成为符剑师的。墨玉弟子多半出身穷苦,虽然多有些天分,但杂务缠身,很难静心。也只有一小撮能升为白玉弟子,大半还是年限一到下山自谋生计。青玉弟子就是一群纨绔子弟,大多连符剑师是什么都不知道,家里有钱来山里躲个清静,有的还是给家里淘汰的。十个里面九个都是混日子的,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不用理他们。” 汤昭想到了郑绶,觉得有理,又想到了花惜福,她也是青玉弟子,不免心想:花同学别给他们带坏了吧? “但咱们白玉弟子也只是说天赋上够用,可不是打包票。毕竟咱们时间也有限,十五年还不成符剑师,肯定要被赶走了。要想真的顺顺利利成为符剑师,一是努力,二么,也要靠机缘……也就是贵人扶持。” 他压低了嗓子,仿佛要说什么秘密:“虽然咱们可以听所有师叔、师兄的小课,课下问个问题他们也都会回答,可是无亲无故,谁会真悉心指点你?更别说主动传授了。要真想学到真东西,还得进人家的门。所谓入室弟子,不登堂入室,怎么当弟子?” 汤昭思索道:“刚刚你说秦师兄麾下……” 李至海赞道:“汤师弟当真聪明伶俐。秦师兄在真玉弟子排名中第七,是所有真玉师兄中最热心爱才的一位,尤其是对平民子弟……汤师弟,你是出身平民吧?” 汤昭点头道:“小弟出身寻常耕读人家。”这都算他吹牛,他家里耕是耕的,读只有他一个,连童生都不是,最多算半个。 李至海点头,他问汤昭当然不是瞎问的,从衣饰上能看出来。汤昭这一身还是刑极买的,不算便宜,但和真正富豪大家的衣着打扮差距明显。琢玉山庄富贵子弟极多,李至海一眼就能分辨。 他叹道:“咱们都是一样出身,天然就是同伴。平时若见你,我必然引荐你入秦师兄麾下。唯独你有两个白玉牌,自然要以引荐师兄优先。不过咱们一样能交朋友,出身是改不了的嘛。我冒失一点儿问,你打算到薛师姐门下,还是江师兄门下呢?” 汤昭几乎没有犹豫,道:“薛师姐。我跟薛师姐都说好了,总不能不守信约吧?” 李至海道:“不错,薛师姐确实非常好。她脾气好,地位超然,又热心肠,可惜不怎么收追随弟子,不然她的剑庐要挤破头了。但是江师兄……江师兄也前途广大,天赋惊人,极得师父青眼,他现在还没收过追随弟子,谁要是投了他,就是开山第一号。” 他声音压得越发低了,道:“咱们私下里说,江师兄最骄傲不过,又好面子。他当众说引荐你,你不投他,他肯定不高兴,他不高兴时就让其他人更不高兴。而薛师姐性情温和,心胸宽广,违逆她倒还有转圜余地。” 汤昭心想: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就因为江师兄不好惹就不敢得罪,薛师姐好说话就得罪她? 但李至海这么说总是一番提点好意,点头道:“多谢师兄指点。我会慎重考虑。” 什么慎重不慎重,反正肯定选薛夜语,肯定不能出尔反尔。 至于江神逸……汤昭还记得他双翅风雷动,站在虚空向自己伸出手来的模样,那也是一时风华,令人心折。无论为什么,他给自己珍贵的白玉牌总是好意,汤昭也不愿随意恶了一位师兄。 他低声探问道:“那一会儿我请庄主帮我向江师兄解释行吗?庄主开口的话,大家应该都没话说了吧?” 谷汝 李至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是能请得动师父,当然最好不过。”心想:你有毛病吧?见了师尊,我怕你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敢拿这些小事打扰?师尊又怎么会管底下这些屁事?除了他吩咐的话,不等你说一句话,早把你赶了出去。这小子当真异想天开。 说着说着,小船一停,已靠近一处码头。 说是码头,其实只是一座宽敞的水上木台。木台连着一处木栈道,像桥一样远远的延伸出去。 木立着一木偶,很像汤昭在薛大侠府见到的符偶,但刻画更细腻,姿态灵活,栩栩如生。 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太细腻,太接近人类了,反而看起来有点恐怖。汤昭看了一眼它呆板的脸,背后起鸡皮疙瘩。 李至海拱手道:“弟子将汤昭带到。” 那木偶点点头,脸下方裂开一条缝,发出铃铛碰撞一般的声音,绝类笑声。 汤昭登时更加不适。 李至海对着汤昭一点头,道:“这个符傀是师尊的仆役,不会说话只会笑,所以叫阿笑。咱们也要客客气气的。你跟着阿笑进吧,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你要回来早咱们一同回去。” 汤昭跟着符傀走上咯吱咯吱响的木栈道,绕过几丛芦苇,突然豁然开朗。 木栈道尽头,一片开阔,白水茫茫,尽接白云,极目楚天舒。 水边坐着一穿斗笠蓑衣的渔翁,正持竹竿钓鱼。远处一红顶仙鹤独立水中,曲颈照水,仿佛站在白云里。 好静。 除了鱼鳔颤动溅起的微微涟漪,天、水、人、鹤都静静的,仿佛在画里。 汤昭不忍打破这样的静谧,束手站在一边,眼睛盯着鱼鳔,仿佛看那一点点飘动能看到天荒地老。 嗤—— 不知过了多久,鱼线甩起,空竿。 渔夫回头,斗笠下的容貌也就三十来岁,与薛夜语有五分相似,留了两撇小胡子,打理的根根分明。仿佛翎毛。他蓑衣下是一身黑白色鹤氅,下摆飞毛,也好似水中那只仙鹤。 汤昭突然想到:真不愧是父女,打扮都是鸟样…… 他忙收起这不恭敬的念头,肃容行礼道:“学生汤昭,见过庄主。” 薛闲云目光如箭,犀利非常,再不似梳翎仙鹤一般闲逸,如果像,也是像捕鱼前盯着猎物的水禽,道:“你就是汤昭?这一个月来,我听你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汤昭有点不好意思,道:“劳薛姐姐挂念,扰了庄主清净,学生惭愧。” 薛闲云道:“不只是她在说你。” 汤昭立时反应过来,道:“薛大侠还好么?” 薛闲云道:“自然不好。也就是还活着。不出些歪门邪道怕是好不了了。” 汤昭点头,担忧之余也松了口气,活着总是好的,能提到自己意识应该也清楚,恐怕是身体恢复不了。 薛闲云打量着他,道:“我倒奇怪,为什么一个两个都看好你?” 汤昭不亢不卑道:“学生只是寻常人,几位长辈都有怜弱惜幼之心。” 薛闲云道:“他们正是说你不寻常。是璞玉还是顽石,我非要亲眼看一看。”对那符傀阿笑道:“去把我钥匙拿来。” 阿笑咕咕咕的笑起来,从木栈道离开。 薛闲云一挥手,对面白鹤无声飞起,盘旋天空,飘飘然落下一片羽毛。 羽毛飘飘悠悠落入水中,却好似投入千钧巨石、平静的水泽泛起波澜,水浪往旁边分开,露出水下一块青石,青石当中,刻有两个刀锋一样的字。 “攻玉!” 紧接着,青石移动,露出一道向下的台阶。 薛闲云解下蓑衣,道:“跟我来。下面你看到的,要仔细记,仔细想。” 汤昭连忙跟上,两人走下台阶,青石再度移动,覆盖入口。水流一点点上涨,淹没大石。天上白鹤重新落在水面,站在水下大石上,仅没过脚爪,仿佛凌波而立。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112 博览 下了台阶,青石还原,周围一下黑暗下来。 紧接着,头顶一亮,却是头顶的天花板在微微发光,就像附着一层萤火虫。眼前一条隧道蜿蜒向前。 隧道略有坡度,一路向下,尽头又有一扇门,不等两人推门,自动打开。 一片蓝盈盈的微光亮起。 门后是一座大厅,大厅是圆形的。上方竟然一整个透明的琉璃顶,能看到琉璃外碧绿的水波,还有鱼儿贴着琉璃游过。 对了,这地方是在水泽下面呢。 汤昭看得赞叹不已,符剑师果然是一群创造奇迹的人。 大厅四周,有几道门,每道门前离着一座白鹤雕塑。 薛闲云一言不发,推开最左手第一间房门。 汤昭跟着进门,一眼看见门口的那只鹤的头顶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符字。 似曾相识—— “空”! 汤昭立刻想到了当初符式启蒙书上的第一页。 空,最初的、最基本的元符,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空。 那这里面是…… 一件空房。 正如汤昭猜测的,这就是一间空房,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但所有人进来都不会觉得这里空荡,反而觉得视野混乱。 只见房中四面墙壁坑坑洼洼,布满一个个小洞。仿佛蜂巢一样,若再仔细看,空洞并非浮于墙壁表面,而是深入墙壁,而墙壁也很奇怪,本身并非透明,而是淡淡的银色,但就是能透过表面看见墙里的空洞。 汤昭心中一动:等等,这墙壁的材质在哪儿见过? “异石?” 对了,当初自己取出入侵的剑种,薛夜语就拿出这么一块异石,把剑种放在里面。 “正是异石。”薛闲云开口,声音漫长,“四面墙都是异石打造的。” 他在这里有些停顿,似乎在等待汤昭说什么,但汤昭只是好奇的看着墙壁。 薛闲云微顿,道:“异石是唯一能容纳剑种的材料。” 汤昭点头,刚要说:“我听说过。”紧接着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这四面墙……都是剑种?!” 这也……太壕了吧?! 四面墙都是剑种,琢玉山庄岂不藏有几百个剑种? 谁说剑种稀有来着? 薛闲云道:“当然不可能。这世上没铸剑的剑种有没有几百个还不一定。藏木于林而已。这里面有剑种,也有别的材料。世上除了剑种,就没有其他‘空’的材料了吗?空间也是空。这里——”他指了指一处空洞。 这一处空洞只有指头大小,并不似其他空洞安静,而是不时微微伸缩,空洞中不时闪过细微的黑色裂纹。 “这是濒临崩碎的空间,取自一处将要被关闭的魔窟。” 他随手一指,“类似的材料还有很多。空的各种形态尽在其中。” 汤昭心情起伏,只觉得这平平无奇的房间神秘莫测起来。 参观之后,薛闲云带他出门。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明说这满墙的空洞之中有几个是剑种,汤昭在心中暗暗猜测。 两人又进了隔壁的房间,门口鹤顶上是另一个符号: “风!” 房间里并没有风,只有一个个圆球。这些圆球没有支架、没有栓绳,就这么漂浮在空中。圆球非金非玉,质地轻盈如同泡沫,表面镂空,好像一个个香熏球。透过镂空,可以看球体中间什么都没有。 “这些球里面藏着风吗?”汤昭更有些费解了。 “什么是风?”汤昭思索间,薛闲云突然发问。 汤昭本能的回答了陈总教给他的答案:“风就是流动的空气,气流。” 薛闲云道:“说对了一半。对铸剑师来说,风是一大类材料。所有你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的材料都是风。最多的就是气,各种气。但并不只有气。抓住你旁边的圆球,感受一下。记住要握在手心里,握紧,堵死所有的空洞。” 汤昭随意抓住一个浮空球,用手覆盖住表面,只觉得那些空洞钻出一丝丝凉意,沁入皮肤,掌心发冷。 “冷气,或者说温度,也是气的一种。” 放开圆球,香薰球还浮在空中,只是没有刚刚浮得高了,凭空矮了几尺。 汤昭只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又抓住一个旁边一个浮球。 一抓住,只觉得肌肤一疼,仿佛从镂空处伸出了无数小拳头,冲着他掌心乱打一气,连忙松开手,只见掌心红了。 “那是力气。”薛闲云脸色微沉。 汤昭发现庄主脸色不好,知道自己不经允许乱摸失礼了,连忙道歉,又忍不住问道:“力气也是风?” 薛闲云道:“当然,力气难道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感受得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风?不同的武功练出来的力气还有不同,是不同的材料,是风质材料中非常宽泛的一大类。别瞎动,你又不知这些是什么,里面有的是危险。” 他隐晦的看了一眼那圆球,被汤昭这么一摸,圆球下降了一大截,有气无力的悬在膝盖的高度,好像漏气一般。 谷乣 这一下损失了不少。啊,心疼。 只是不能说,不然显得自己很小气。 汤昭问道:“力气是风,内力呢?” 薛闲云虽然板着脸,回答问题倒是没有不耐之色,道:“也是风,不过比力气偏火质。这里也收集了几种。” “精神呢?” “也是。是更优质的材料。而且更难收集。” 汤昭心想:看起来,能把各种难以捉摸的材料收集起来,也是铸剑师的手段。 “那罡气呢?” “罡气不在这里。” 两人又去下一个房间,不必看门口,汤昭就知道该是什么了。 “火!” 房间里,是一面面大镜子,镜子面对墙壁,一进门只能见到镜子的背面,有各种图案,有葡萄海兽的,有缠枝花的,有莲花仙鹤的,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甚至抽象至极的图案。 “这里是火质材料,你可以翻过来看,但不能摸。”薛闲云将一面镜子转过来,只见镜子里火焰腾腾,仿佛火蛇狂舞。 “火,当然火质材料。”他又转过一面镜子,镜中雷光闪烁。 “雷,也是很寻常的火质材料。你可以再翻几面。” 又得了薛闲云许可,汤昭小心翼翼的翻了一面,只见镜面全黑,仿佛深夜。 薛闲云瞥了一眼:“阴影。也是典型的火质材料。” “那么光也是了?” “当然。各种光。” 汤昭沉吟道:“火质材料就是那种摸不着,但看得见的材料?” 薛闲云微露赞许,道:“不仅仅是看见,其中更要蕴含能量或者其他性质,纯粹的颜色或者图案不算材料。你刚刚提到的罡气就在这里。”他偏转角落里的一面镜子。镜中光华灿烂,那种光彩充满了力量感。 这就是罡气,汤昭在司立玉那等高手身上见过的,能抵御剑术的高等力量。确实,罡气肉眼可见,能附着在拳脚、兵刃上,但终究没有实体。 罡气的镜子后面,有一面异常精致的镜子,镜框边缘镶着异石一样的银边,即使从背后看,好像也在反着光芒。 汤昭不免多看了一眼,薛闲云察觉到了,淡淡道:“那是魂魄。” 魂魄,归属于火质材料。 汤昭心潮起伏,离开了火之间,隔壁就是水之间。 水之间的材料就很接近汤昭的认知了,容器也只是一个个玲珑玉瓶。虽然晶莹剔透,品质非凡,但少了那种动人心魄的神秘感。 在这里,汤昭看到了各种水、酒、油、水银乃至流沙。一切真实有质量,能流动而没有形状的材料都归于水质材料。 当然也有类似于罡气的材料。 “剑元”。 “剑的能量是浓稠的液体,你应该知道吧。” 汤昭诚恳道:“学生无知,第一次见。” 剑元很漂亮,光泽莹润,近乎透明,但仅仅一小滴,其中蕴含的力量便动人心魄,汤昭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砰砰乱跳。 还有就是和精神、魂魄在同一序列的水质材料,出乎意料的寻常,就是血。 最后,当然是土之间了,那是所有的房间中最大的一个,几乎比前面几个加起来还大。 汤昭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世界,就见一个个大水晶柜里面摆着各种材料。金属、岩石、草木、布料、皮毛、珠宝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煤、纸、陶、蜡、墨种种少见的物质。各种材料五花八门,观之不尽。 若在以前,汤昭见了这么多琳琅满目的东西堆在一起,必然惊叹无比,但经过刚刚一系列奇妙的观览,反而觉得这些东西平平无奇。 他看见了神魂血那系列的后续——骨,但没看到力量系列的,便问薛闲云。 薛闲云道:“没有。我听说剑仙能凝成剑丹,可能算是凝成实质。但铸剑用不上。我这里也没有。” 这实质二字仿佛小锤子,在汤昭脑袋上锤了一下,他陡然愣住了,冒出许多想法,一时愣在原地。 薛闲云也不催他,等他自己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儿,汤昭若有所得,回过神来向薛闲云致歉。两人方走出来。 经过五间房间,就逛完了琉璃大厅一半的房间。另外一半房间薛闲云没有再领他进去。就在大厅中取了坐下,直视汤昭。 “你看到了什么?” 汤昭没想到刚刚参观完,马上就要说观后感,一时难以措辞,道:“我看到了……五类材料?如果以铸剑论……应该是剑种和四类材料?” 这是他隐隐想到的一个念头:剑种属于空,似乎它和其他空质的材料是平行的。所以铸剑可能用不上空质的材料。 这个念头放在这里,也不知对是不对。 他还有很多这种零碎的想法,像无数烁烁放光的珍珠,需要找到线头,一颗颗地串起,成为一条珍贵的项链。 “那些材料,从空至土,从虚幻渐渐来到了真实?” 薛闲云目光闪动,站起身,来到对面的一间房前,道:“我在这个房间里等你。你想好了,进来告诉我。” 113 见解 汤昭坐在圆形的大厅里,看着头顶游来游去的鱼,看了好久,才敲开那扇门。 门自动打开,里面不是库房,而是书房。 汤昭没见过这么大的书房,横竖少说十丈,周围尽是直通屋顶的书架,中间一道道书架仿佛屏风,横竖交叉,将房间分割成几间。 除了木地板,书房是没什么装饰的,一切以书为主,唯独最中央单独隔出一块空地,布置的十分舒适。书房自然不用明火,悬着一盏盏术器灯,书架上方的灯以冷色调为主。空地上的灯又温暖又明亮。地下铺着毯子,摆着书桌和茶桌,还配有零散的小圆桌。软硬、高低不同的椅子也有五六把。 椅子多是白色的,都有一个如鹤羽的黑色小尾巴做装饰,根据高矮不同,像一只只立鹤、游鹤、卧鹤。茶桌上配有各色小茶壶,茶壶口像鹤嘴。 这布置风格让汤昭想起了猫头鹰之家,父女果然是父女。他忍不住想,自己有了剑庐,要以什么为主题做装饰? 薛闲云正坐在一只高脚椅上,像骑着一只仙鹤,桌上茶壶香气袅袅,道:“思路理顺了?” 汤昭已经想清楚了,但此时还是心中紧张,道:“也不知对不对。我觉得从一个库房到下一个库房,是从虚幻到真实的过程。” 薛闲云打断他道:“是从虚幻开始吗?” 汤昭定了定神,思索道:“不,虚幻也是‘有’。应该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薛闲云道:“接着说。” 汤昭心安定了一点儿,先重复自己看到的:“最开始的是剑种,在空的房间。那里所有的存在都是‘空’,剑种也是一种空。它们自己无法存在,只有通过异石的衬托,才能显出它们存在。” “然后是风的房间,风肯定是存在的,能被感受到,但也只能被被动的感受到。它没有实体,只有性质,或者说是……概念?” “然后是火的房间。光、火、雷电、罡气、阴影。看样子它们的共性是能被看到,但本质的特质是能量,但是风有的性质,它们都有。” “之后是水,火有的特质它都有,但比火多了质量。” “最后是土,也可以叫地。就是最真实的物质了,它比水多了形状。到这一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从‘无’到‘有’,还是从‘虚幻’到‘真实’,都在这里成为完整的形态。” 薛闲云道:“记性还不错,只是狗熊掰棒子,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还有呢?” 汤昭道:“还有就是形而上的东西?从无到有,有空到地,就是一个世界的诞生。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我不知道世界诞生是不是按顺序的。最开始肯定是空,但风是不是一定先于火诞生?说不定其实相反?因为地才有水,因为水才有火……最后才有风?” 他边思考边道:“比起高深难知的世界观,我倒觉得把它当做方法论更实际一些。” 薛闲云一直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到“方法论”这三个字,若有所思起来。 “从空到地,一层比一层真实,也一层比一层具象。可以把它当做剖析世界的五个层次,或者叫五重维度?我们的客观世界,古往今来,方方面面,可以用这五个层次来归纳。” 汤昭道:“我能想象的实际应用,最眼前的,就是铸剑。既然剑种是空,剑五维俱全,肯定是地。那么铸剑就是让一把剑从无到有诞生的过程。” 薛闲云直起身子,“哦?”了一声。 汤昭道:“再联想到您分门别类的收藏各种层次的材料。我猜想,铸剑以空为起点,是不是需要四个步骤?先用风来添加性质,用火来注入能量,用水来积累质量,最后用地来固定形状。这就是一个剑种到一把剑,是它降维——或者说来到真实世界的过程。” 薛闲云慢慢站起来,道:“接着说。” 其实到这里,汤昭已经把想到的都说了,但薛闲云还要问,只能再勉强道:“我想铸剑是个添加的过程,也是调和的过程。不用说各种层次的搭配必然有统一性,但不一定全要同序列的,比如精神一定要搭配魂魄、血骨,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组合吧。其中搭配的规则就是需要学习的。而且每叠加一层材料都要用特殊的能力,是符式吗?还是铸剑术?” 薛闲云淡淡道:“是铸剑术,先有的铸剑术后有的符式。同层次的材料整合需要符式。” 汤昭道:“原来如此!真是复杂。那些具体的学问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学生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请庄主指正。” 薛闲云停了一会儿,道:“你刚刚说的那些,完全是自己想出来的么?” 汤昭诚实道:“不是,参考了一些故事里的设定。还有……就是检地司关于魔窟的划分。之前我跟随检地司的大人征战魔窟,从天上掉下一条河来,水波滔天。结果刑大人说,那是土型魔窟。我一直很奇怪,后来问了大人,才知道魔窟的划分是指魔窟对现实的干涉程度。从完全真实到空间错位,这不是也是层次的升降么?我想他们的划分和铸剑师的划分也出于同源吧?” 薛闲云沉下脸,冷冷道:“抄袭!这是抄袭!从我们铸剑师的知识里抄了一星半点过去,改的不伦不类的——你倒是诚实,从哪里想的也说出来。” 汤昭道:“学生年幼,见识有限,世界都没见识多少,哪有什么突破性的见解呢?就是拾人牙慧罢了。那我想的对不对呢?” 薛闲云背过身去,道:“牵强附会,漏洞百出。譬如说,说告诉你剑的性质是风来注入的?风只起到流通信息的作用,让剑种可以被认知。你把材料看得太重,剑种看得太轻了。以你浅薄的知识,哪能懂铸剑术万一的奥妙?” 谷龖 汤昭诚恳道:“请先生指点。” 薛闲云冷声道:“指点?说的倒轻巧,铸剑术是那么好学的吗?听我三言两语指点你就能学会了吗?你听着,你只有三年时间。” 他背着身比了三根手指,道:“三年之后,会有一场考核,同一年,我会铸造一把宝剑,如果你考核成绩让我满意,我会让你到时随侍在侧,充当辅助,亲眼看见一把剑的诞生。机会只有一次,若不想后悔终生,这三年时间就给我好好学。武功、符式、铸剑术,别人学十年,你只有三年。” 汤昭精神一振,道:“是。那我怎么……” 他正想提起李至海提醒他的事,要请庄主确认平时跟谁学习,薛闲云打断他道:“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本座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每日最多只有半个时辰给你。就——”他看了看旁边一个刻漏,“亥初时分吧。你每天亥初来上课,走岸边的通道。” “你听好了,我时间宝贵,没有说给你浪费的。只有我说你不用来,没有你爽约。别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你头疼脑热,只要你没死,爬也给我爬过来。你要是误了一次,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汤昭开心道:“是。多谢先生。” 薛闲云喝道:“你笑个屁!要是你在课上分心敷衍、混日子,也给我滚!” 正说着,那符傀阿笑进来,托着一个钥匙。 薛闲云抓起钥匙,仔细一看,怒道:“你这白痴——又拿错了。我让你拿通道门口的钥匙,谁要你拿书房的?这里就是书房,我用你拿?”说罢飞起一脚,踢向符傀。 那符傀极为灵活,向后平滑数丈,退到书架另一侧,摊开两手,发出“略略略”的贱笑。 薛闲云紫气上脸,伸手抓起一个肥鹤形茶杯,就要扔过去,汤昭叫了一声:“先生息怒。” 薛闲云悻悻放下,道:“这蠢货!我想给它加点智慧,让它懂得自主学习,结果还是那么蠢。就学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哪儿都用。我再说一遍,我柜子上上左边下面第三格的钥匙,给我拿过来,快去!” 随着他的吼声,那符傀嘿嘿嘿笑着,滑出门去。 汤昭定了定神,眼见薛闲云怒气不消,脸上还带着点儿尴尬,想说点其他话转移话题,突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道:“先生,这是薛大侠托我转交给您的,一部玄功。不知薛大侠是不是跟你提过?” “桐花引凤诀”。 这本书原本是汉字写的,汤昭自己用晋文重新誊抄一遍。薛大侠当初让他自行决定交付与否,经历这些事,汤昭都到了琢玉山庄,也决定生活在此,连薛大侠都留在此地,没有不交之理。 薛闲云接过来,道:“哦,这本功法,我当时听说他的玄功不俗,练出的罡气是优质材料,想要借来看看。十年过去,我都忘了,他还记得。桐花引凤诀……嗯?改名了?不是叫梧桐引凤诀么?桐花……这名字不顺畅啊,自古是梧桐引凤,桐花也引凤吗?” “啊……” 汤昭心中一动,一时有些伤感。 薛闲云道:“怎么,你知道为什么改动?桐花和功法更合吗?” 汤昭轻声道:“功法和桐花没什么干系,我想薛叔父是为我改的吧。” “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应该对我的期许吧。” 这是当时自觉命不久矣的薛来仪,对素未谋面的汤昭的期盼与祝福。 薛闲云怔了怔,摇头道:“这还藏着典故?这是你们读书秀才之间的意趣吗?” 汤昭面露怀念——与其说是读书人的意趣,不如说是世上仅有的和陈总还有关系的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吧。 薛闲云将手中钥匙扔给他,道:“既然你喜欢读书,书房也归你打扫。总比阿笑那个蠢货强些。手勤快点,别让这地方招灰。” 汤昭道:“是。若有端茶倒水的活计,弟子也能服其劳。” 薛闲云道:“要使唤你时我会客气吗?对了,我是不会教你武功的,山庄上下也没几个武功好的。你要想学好功夫,就去找神逸,只他还有点水平。” 正说着,只听得上头铃声响起,薛闲云手一招,头顶一个铃铛垂了下来,凑在薛闲云耳边,好像在传音。 “有客人来了,检地司?真是麻烦,高远侯的人事多又抠门。”薛闲云放开铃铛。 汤昭心知是刑极,他来这里是为公事,忙欠身道:“弟子先告退了。” 薛闲云不快道:“走什么?刚刚说要端茶倒水就忘了么?我受够了阿笑那白痴了,以后客人来了你负责招待。” 114 洗剑 “刑大人,喝茶。” 汤昭把茶水放在刑极身前,刑极笑眯眯的喝了一口,道:“好茶。琢玉山庄人杰地灵。不过分别一日,感觉阿昭个子都长高了。” 薛夜语也笑道:“你既然在这里,父亲自然认可了你。这么说,我可以叫你九师弟咯?” 有了排行,就是真玉弟子了。琢玉山庄有的是弟子,唯独能得薛闲云亲传的才有八个,汤昭若来,自然排名第九。 薛闲云哼道:“还早得很呢。” 薛夜语早知父亲的秉性,继续笑道:“爹,你太能使唤人了。九师弟刚来,也不让人歇一歇,怎么就叫他端茶倒水的干活了?” 薛闲云板着脸,道:“我倒想使唤你,你倒也动换动换?一天到晚,横针不动、竖线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学符式就为了琢磨偷懒,学会偷懒连符式也不学了……我一说你你还掉脸儿……” 薛夜语果然皱起脸,要不是顾忌有人,现在都跳起来了,扭过脸去不说话了。 薛闲云击退女儿,对刑极道:“检地司又把什么别人不要的苦差事扔给我啦?” 刑极微微一笑,他和薛闲云见过几次,也深知此人口头不饶人的性情,但即使如此,在检地司可以联系到的铸剑师里,他绝对算好说话的,至少他只在口头上阴阳几句,实际上不怎么刁难。 当下他从随身的罐子里取出剑匣,道:“这是我司从圣月教缴获的剑。已经污秽了,想要清洗一番,最好能把剑象的残余也洗掉。再者,您看其中若有什么犯忌的阴煞材料,置换重铸也可。” 薛闲云给汤昭使了个眼色,汤昭懵了,但紧接着猜测是要他拿过剑来,便上前接过剑匣,捧到薛闲云跟前,打开匣子,供他观看。 剑匣打开,汤昭只觉得眼熟,恍然想起,这是圣月教那苦一和尚的“求不得”剑。 薛闲云看了一眼,满脸嫌弃,道:“术境的剑,能留下什么痕迹?剑象不曾显化,那就是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早随着剑客一同消散了。连旧剑翻新都算不上,最多算洗剑,还说不是别人不要的活儿?你们检地司刚挖了薛来仪的老家,想必得了新剑种,怎么不拿给我来铸剑?” 刑极自然不会说因为你压根没铸成功过,当然不能给你,道:“朝廷有法度,铸剑只能在剑州和四大监……” 薛闲云不屑道:“别扯这个淡,如今什么年月,还翻这老黄历?你们私底下铸剑还少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我铸剑必成,到时看你们君侯如何求我?” 刑极拱手道:“我家君侯祝您铸剑马到功成,到时铸剑盛会必备厚礼相贺。另外,这一番还要预订法器和一批术器……” 之后刑极又和薛闲云谈生意,看来双方合作多次了,熟门熟路,也没起什么波澜。一直谈到晚间,眼见天色将晚,薛夜语准备晚饭,还是从她那些预制饭菜从取出一些,口味大差不差。之后薛闲云道:“你还住你们检地司预留的那间客房。要阿笑带你去吗?” 刑极看了一眼嘿嘿诡笑的符傀,摆手道:“消受不起。让阿昭送我去。” 汤昭正要答应,就见薛闲云斜着眼看计时刻漏,登时会意,欠身道:“大人见谅,弟子到了学习的时候了。” 薛闲云方满意颔首,刑极好笑,道:“那下官就不打扰贵师徒用功了,我自己认路。”告辞离去。 薛夜语也顺势去了,显然对夜晚加班学习干活不感兴趣。薛闲云道:“去洗手,跟着我检查这把剑。” 当下两人去了薛闲云的工作间,就在书房隔壁。进去之前,汤昭洗手换了一件细布白衣。 工作间十分肃静,四面白墙,墙上镶着各种术器灯,一开亮如白昼,光下无影。正中央放着长桌和特制的剑架。 薛闲云将求不得剑放到特殊的剑架上来,打开灯,四壁皆明,宝剑虽晦暗,也在灯光下明亮几分。 “你说,做铸剑师最先学的功夫是什么?” 汤昭绞尽脑汁,回想他之前的话,道:“感知?认识一把剑。” 薛闲云嗯了一声,道:“没错,铸剑从认识剑开始。你知道灵感好的孩子天生能感觉到与剑相关的波动,甚至会被带进剑意里。比如剑意是火,你就感觉好像被燃烧一样。这种感觉非常直观方便,但又粗糙,又危险。” 汤昭点头,他连剑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曾经感觉过术器的波动,刑极给他防护的术器,他就感觉好像撞上了一堵墙,那就是代入的感觉。 薛闲云道:“我们铸剑师有成体系的感知法。但首先是抑制自己外放的灵感,有收才有放。抑制灵感和约束灵感方法我以后再教你,现在难得有实例在此,先来看认识剑的方式。简单来说,就是望、闻、问、切。” 谷窪 当下他详解几种观察认知剑的方法,望和闻都是使用精神力的方法,问和切则要和剑互动。这些学问都很繁复,只粗讲个大概,就花了一整个时辰。 薛闲云讲得顺畅,自然就没管什么“每天只有半个时辰”的约定,汤昭更不会提醒他。 听着听着,汤昭突然有个明悟——这认知剑的方法,不就是眼镜的叩剑吗? 比起叩剑的一目了然,这套感知法又繁琐很多,但从中获得的信息也很全面,远非那一张表所能概括,一个胜在简单直白,一目了然,一个胜在完整全面,全局在握,可说各有千秋。汤昭一边学一边记,又和问剑相比较,只觉收获良多。 两人一直教学到深夜,洗剑的进度还是零。 薛闲云道:“这不行,也不能指着一把剑全教会了你,生意还做不做了?明天开始洗剑,我会放慢一点速度,但不会停下来等你,你多看多问。”汤昭应是。 这一晚汤昭住在工作室隔壁一间小房里。 第二天一早,薛闲云开始给求不得剑完整的检测。然后测定剑被阴煞气影响的范围。接着又调配药水,准备道具,开始洗剑。 洗剑重要的是洗其中材料,剑种本身是不用洗也不能洗的。这把剑只在术境,也就是剑客的影响停留在第一层土质层。洗剑主要洗第一层土质材料,洗起来很容易。薛闲云把连接各种土质材料的符式打散,剑上便出现了均匀的裂纹,不再是一个整体。 他又把需要洗练的部分材料拆下来,一片片用各种办法洗练,再拼回去,重新用符式连接。 一直忙活了三天时间,从早到晚,毫不停歇。汤昭小心翼翼打下手,能上手的机会几乎没有,只做些极简单的预备工作,依旧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第三天深夜,方把整把剑洗过,放到特殊的药水里静置 薛闲云点头道:“这次洗剑非常幸运,剑没受伤,材料都完整。没用新的材料,不然光制作合用的材料三天时间都不够。再者连接用的符式都是用原有储备的现成符式页,又省了一部分时间。” 汤昭点头,这把剑的主人是他干掉的,用的獬豸剑,獬豸剑的特点就是只伤有罪者,剑是无罪的,得以保全,伤害并不大。很多剑客的攻击是无差别的,剑和剑客一起损害,一次对战下来,可能剑都成了残剑碎片了。别说失败者,就是胜利者的剑都少不了修养一番。 “再者,这把剑的剑客境界太低了,对剑的影响有限,清扫到土质层就消失了,剑侠的剑至少要再往里侵一层,水质材料可没土质那样容易分开拆解。最麻烦的是有多重剑意的剑,很多剑意是夺来的,都算杂质,基本上要把剑剥到只剩下剑种,跟重铸无异。” 说到这里,他心中不平,暗道:似那种取出剑种重铸的剑我也铸过几次,哪一次不成功?这和铸剑有什么分别?怎么不算铸剑师了?剑州的老朽迂腐至极,非要我从头铸剑才肯承认,当真瞎了他们的狗眼! 汤昭点头,只觉得铸剑师这门学问深不可测,只是最简单的工作都繁琐无比,他在旁边打个下手都觉得眼花缭乱,每一个动作都有极深的学问,都需要他钻研。 勤学三年,参与铸剑,这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汤昭下了决心,定要全心投入,努力学习。 争取在二十岁之前,铸一把自己的剑! 又住了一晚,汤昭终于走出了薛闲云的实物。 时隔三日,汤昭再见到阳光,只觉得眼前生白,到阴凉处躲避好久才缓过来。 薛闲云叫他把刑极带过来,汤昭并不认路,薛闲云不容他多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不认路去一次就认识了。”把他推了出去。 汤昭已经有点熟悉这老师蛮不讲理的性格,只得问阿笑,阿笑只会“嘿嘿,呵呵”的笑,根本不会回答。他只得让它拿了一份地图和指南针。先坐船去大码头,然后转去客人住得山谷。 好在他方向感还算不错,那地方也不算十分偏僻,居然找到了客舍。 只见客舍前,竟然门庭若市,远远就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汤昭之前从水路尽了攻玉馆,一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竟没意识到琢玉山庄有这么多人。 而且聚在这里的,人人腰间坠了一块白玉,还是正式的白玉弟子。那充数的青玉弟子和墨玉弟子都没算上。 琢玉山庄竟有上百号白玉弟子吗? 这些人挤在一处,把入口挡得严严实实,汤昭挤不进去,来回观察,竟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走上去拍了拍对方,道:“李师兄,这里怎么回事啊?” 115 拜别 李至静正自排队,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个俊朗少年,稍微有点面善,反应了一阵,道:“啊,是你。师弟,你来了?” 一晃隔着三四日,李至静虽然还记着汤昭这张过目难忘的脸,可是连他姓什么都忘了,就算有个模糊印象,怕叫错了也不好称呼,只得含糊了一句。 汤昭笑道:“我刚出来,又见到师兄了。师兄,这里不是客舍?怎么这么多人?” 李至静一边回忆他到底姓什么,一边笑道:“是客舍啊,不是客舍哪来这么热闹?这不是新来了肥羊,大家都聚过来了。” 汤昭挠了挠脸,道:“肥……肥羊?” 不会说的是刑极吧? 李至静也不见外,道:“就是外面来的有钱人。你现在还不需要管这个,不过早知道也好。咱们符剑师入了门,就算还不能成正式的符剑师,多多少少也会做术器。都说做术器致富,但也得卖得出去才行,不然白赔了材料。可是山上这么多术器,到底卖给谁去?” 汤昭跟着道:“术器……不好卖吗?不是说只要是术器都供不应求吗?” 李至静道:“那是优质的术器好卖,师叔、真玉师兄的术器不知多么抢手。更别说师父了。可是咱们的术器……其实你自己做几年术器就知道了。那些实用的符式做出来的术器,比如护身、提神这样的,好歹实用,总有人要。可是好多为了练习基本符式做出来的术器,一般人根本用不上。而且大家手上的术器种类差不多,你有我也有,难道都能卖出去吗?” “咱们山庄也有合作的商号,每年年初都会来收一批术器,但大量需要还是那么几种。咱们一年要是做出个小精品啥的,也可以那时候脱手。可是那些质量一般也不那么实用的术器就没法处理了。最后只能一起洗掉符式再用一遍材料,但洗掉符式又要花费材料,原有材料也有损耗,里外里赔钱。最难的是那些咱们自己觉得不错,可是商号觉得不行的,卖是卖不掉,处理了又觉得可惜,只有遇到外来的……” 汤昭顺着他道:“肥羊?” 李至静点头,汤昭闪过一个念头:山里的平价货找不到销路?是不是需要一个直营店? 咦——商机? 陈总,我终于找到商机了! 可惜他的很多知识都是二手的,陈总自己做生意也没多厉害,传授给弟子的商业知识也是乱七八糟的。汤昭并没有一下画出蓝图,但把这事默默记在心里。 李至静接着道:“我听说今天这个肥羊特别肥。只要是挤进去的,多多少少都有收获。大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来的都来了。你看,连墨玉的小孩儿都来了。他们一年也未必做得出一件完整的术器,材料倒是浪费不少,都入不敷出,还指望卖给肥羊回血。可惜我来得晚了,排在后面,还不知能不能喝上汤呢?” 汤昭心中好笑:刑总被人当了冤大头啊?不过他好像真的有钱,想花就花,有钱难买他乐意不是? 想刑极经验比他丰富不知多少,肯定用不上他来提醒小心上当。这些白玉弟子多半也年轻,真做生意谁吃亏还不一定。 转念间,他又想到:那些墨玉弟子做的术器不实用,多半很便宜。倘若我有钱我可以大量收啊?反正我眼镜消耗术器也不管实用不实用,只要是符式就行,真消耗那些精品反而浪费。 他当初上山,打的是做术器自产自销的主意,但看到这样的情景,又有了别的主意:靠自己做术器效率还是太低了,要重复大量制作简单的符式也阻碍进步。何不专做精品,多换钱财买其他弟子的低级术器?这样其他弟子能变现,他在眼镜上多消耗术器,换更好的功法、材料,进步肯定会更快,又能做更好的精品,换更多的普通术器,这不是双赢? 汤昭这边正计划得开心,李至静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跟哪位师兄来着?求师父替你开口了吗?” 汤昭一怔,道:“那倒没有……” 李至静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没有正好,没得为这点小事打扰师父。依我说还是八师兄……” 汤昭道:“师父让我跟他学,应该就不用跟师姐师兄再解释了吧?” 李至静笑道:“那倒是……等等,跟师父学?怎么个学法?” 汤昭解释道:“就是每天跟着师父学习……”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但师父还让我去找江师兄学武,那应该也算跟着他?至少算一半吧?” 李至静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脸上表情变幻,显然有千言万语,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汤昭又想起一事,道:“师兄,昨天跟你一起给我们做登记的师兄怎么称呼?” 李至静心烦意乱,随口道:“那是甄灿甄师弟。”紧接着反应过来,急促道,“你找他有事?有什么事找我啊!通白玉、墨玉两谷,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汤昭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昨天他对那位师兄印象挺好的,就想以后如果遇到能交个朋友,李至静一提他想起来,道:“师兄,我想进客舍,可是人太多了。” 谷叐 李至静也不问他为什么进,道:“这么点小事,包在我身上——都让开了,师弟奉师命来见贵客,闲人都给我闪开!”声音如同雷震,把树上的乌鸦都惊飞几只。 一番折腾,汤昭顺利请出了刑极。 到了攻玉馆验货,刑极很是满意,又收到了山庄的一批制式术器和薛闲云自藏的几件法器,按实价付钱,银货两讫,满意而归。 自此刑极任务圆满,告辞下山,薛闲云叫汤昭出去送。 汤昭送到谷口,心知这一别真是数年难见了,心中难免不舍,神情也带了出来。 刑极倒是潇洒,道:“又不是永别,有什么可难过的?且也不是不通音信,检地司每年都有人上山来采买术器,你有书信叫他们捎给我好了。说不定一年半载,你过得逍遥快乐,都忘了我是谁了。” 汤昭摇摇头,刑极感慨道:“这地方不错,风景也好,你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了。我本来担心你心地纯善,会受同辈欺负。但看来薛剑师还挺喜欢你的,他姑娘也照顾你,你那些同门大多淳朴可爱……” 汤昭心想:淳朴?是刚刚和你做生意时被你哄骗了么?道:“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怎么看出我会给人欺负?我很会交朋友的好吗?我家门口那条街我都是孩子王的。” 刑极笑道:“那好极了。你在琢玉山庄,要尊敬师长,友爱同门。不要欺负人,也不要怕别人欺负。真要惹到咱们头上你只管放手做事,检地司不给你兜着,你刑总我也给你兜着。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学习。打铁自身硬,走得哪里也不怕。还有——不要失去真诚的心。” 他拍了拍汤昭的肩膀,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希望再见你时,你的眼睛是多了内容,而不是失去了光彩。” 汤昭一一答应,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刑极笑道:“都到这会儿了,你到底还有啥话要说?眼前就咱们俩,你就是想造反也可以跟我说。” 汤昭连忙左右看看,果然没人,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刑极,这口无遮拦也过分了吧?道:“不是我的事,不然我早就跟您说了。我怕在公事上僭越——其实我觉得求不得剑,很可以和卫长乐合适。因为它的剑意是重视,和消失法器也就是忽视有异曲同工之处。” 刑极沉吟道:“这倒是没想到。你能确认它的剑意?是薛庄主分析出来的吗?还真有可能。不过就算这个剑再怎么偏门,也轮不到一个训导营的学员去试。” 汤昭道:“我知道。”就因为不可能,所以没必要说。 刑极道:“不过如果现役有功劳的司卫都试过不行,我可以请求让他来试。但就算是匹配成功,也需要他用非常非常大的功劳来换。也许是至少十年的积累又或者九死一生的任务。” 汤昭也不知卫长乐会怎么选择,想来他那么谨慎的性子,因为会选择稳健的道路吧? 汤昭又道:“能叫狴犴出来道别吗?” 刑极好笑道:“还有这个要求?”当下挥剑召出了显化的狴犴。 显化之后,狴犴的全身皮毛根根真实,手感绝类大猫,汤昭摸了摸它红色的头,狴犴不满的摇摇头,但也没特别抗拒。 好好地撸了一番,汤昭收回手,大礼拜别了刑极,目送刑极下了山。 等刑极的红披风消失不见,汤昭转回头。 其他人都看不到的眼镜上闪过一行字: “叩剑完毕,是否收录剑谱?” “是。” “收录成功,狴犴剑,录入剑谱第八十页。” 嘿嘿。 多谢刑总最后送的礼物。 回头看玉谷深深、水泽茫茫,汤昭心情由激动转为平静。 现在,他就是琢玉山庄的人了。 116 剑庐 日渐西斜,水泽边凝起了丝丝缕缕的雾气,笼罩了水中的芦苇,也飘进了架在水面上的木栈道。 汤昭和薛夜语并肩沿着木栈道行走,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板,去看汤昭的剑庐。 虽来了好几日,汤昭一直住在薛闲云的工作间隔壁,还没自己的地方住呢。 真玉弟子当然有资格拥有独自一人的剑庐,虽然薛闲云还没举办收徒仪式,但也是早晚的事,不耽误汤昭先享受待遇,薛夜语也热心的帮他安排。 两人往水泽边缘走去,薛夜语指点他道:“这边岸边住的都是咱们师兄弟姐妹。两位师叔住在更深处,他们一个爱潜心钻研,一个常在外游历。你一般是看不见的。怎么样,会不会觉得有点冷清?” 汤昭往岸边望去,水泽边雾气蒙蒙,依稀能看到雾中有零星高高的黑影,可能是山壁,可能是一排大树,也可能是哪位师兄的剑庐。 “确实有点冷清啊。” 汤昭并非特别爱热闹,一个人也呆得住,也能欣赏幽静雅致之美,但这地方……不只是冷清,真有些缺人气,想来一到夜晚不免幽暗阴森。 薛夜语道:“咱们符剑师研究需要安静,住在这里学习能够静心。不过住久了会有些寂寞。对面白玉弟子那边其实是很热闹的,也有生活气氛。你如果寂寞了,可以去对面玩。再过几年也可以收追随弟子或者申请去上大课。当然,也可以来师姐这里串门啦。” 汤昭点点头,道:“我一定常去。” 两人路过一间隐在雾中的房屋,那屋子方方正正,十分整齐,薛夜语指点道:“那是大师兄的剑庐。石师兄是爹爹第一个弟子。他跟爹爹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小时候他常常带着我去水边玩,就像我第二个父亲一样。” 汤昭道:“大师兄啊……”提起大师兄,他好像听过一些故事。不过故事里师妹可不会认为师兄是“父亲”。 又走一阵,就见一座道观临水而建。白雾稍散,可见道观庄严整洁,颇具清净之气。薛夜语道:“那是二师兄的剑庐,他出身道门,精研清修养生之道。他如今下山去了。我原想二师兄既然在外不归,你就先住他的剑庐呗?爹爹却不许,说我小气。我想想爹爹说得不错,不然二师兄回来,连落脚之处也没有,不是太可怜了?” 汤昭连连点头,比起住别人修好的大宅,他还是想有一间自家的屋子,哪怕是茅草房也可以。 他问道:“二师兄下山去了?他出师了吗?” 薛夜语道:“不是。他和爹爹闹了点儿别扭,下山去了。好像是去京城做官了。” 汤昭“哈?”了一声,道:“不是清修吗?” 薛夜语笑道:“你跟爹爹说的一样,爹爹就骂他官迷心窍,清个鬼的修。他之前写信来,说在京城里混得如鱼得水,步步高升。爹爹气的把他的信全撕了。” 汤昭:“……” 紧接着,薛夜语又指点他正经过三师姐的剑庐。 倘若说大师兄的剑庐还有个影子,那三师姐的连影子也没有。汤昭极目望去,只看到厚厚的浓雾,似乎不只是水边的雾气,还掺杂了其他,让雾气透出淡淡的紫气。 这种紫色让汤昭似曾相识。 云雾前的草坪上生长不少奇花异草和小蘑菇,雾气中影影绰绰还有更多,似乎那里是一片丰饶的土地。 薛夜语轻轻道:“三师姐不爱见人,她已经有好几年足不出户啦。自六师弟以下,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一面,我也只见过她几次。不知她愿不愿见你。” 再往前自然就是薛夜语的剑庐,她的剑庐倒不像汤昭想的那样建成一个大猫头鹰形状,而是一处大花园,园中鲜花盛开,草木葱茏,树木当中点缀着几座精雅建筑。唯一稀奇的是那些建筑屋顶都是蓬蓬的,好像猫头鹰的翅膀。 汤昭赞道:“师姐的家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还是师姐这里美好,而且正常。 薛夜语得意道:“当然咯。你看那片松林没有,我养了好几百只猫头鹰呢。” …… 其实也不是那么正常。 松林里隐隐有鸟鸣,但并不聒噪,猫头鹰不是聒噪的鸟儿。 “师姐,你的猫头鹰会送信吗?” “送信?”薛夜语疑惑道,“为什么要送信?真要送信的话,需要调-教一番。” 接着,他们又走过了五、六、七,三位真玉弟子的剑庐。他们三人的剑庐各有巧思,而且比较正常,薛夜语随口介绍,只是告知姓名而已。看来薛闲云自女儿之后,收的都是正常人了。 两人闲聊之中越走越偏,日头越来越沉,终于在日落时分,走到了木栈道尽头。 下了木栈道,是一片荒滩,滩涂荒草丛生,乱石遍布,东一片西一片尽是坑坑洼洼的水塘,夕阳照在乱石滩上,拉出一道道斜长的阴影,又在水塘上反射着跳动的波光,黄昏中格外荒凉萧瑟。 薛夜语略感尴尬,道:“水泽就这么大,好地方前面的师兄都占据了嘛。倒是这里还有好几处空剑庐,都没有人住。你想选哪一座,就选哪一座。” 所谓剑庐,也不过是散落在石滩中的一座座茅檐草舍,竹篱白墙,就是剑庐最原始的模样。至于前面风格夸张、或光怪陆离或美轮美奂的剑庐,都是符剑师一点一滴改造来的。像后面几个弟子入门时间还短,改造工程还没完成,剑庐还是前面虎头,后面蛇尾的半吊子模样。 突然,滩上终于出现了一座不一样的剑庐。 茅屋还是一样的茅屋,篱笆还是一样的篱笆,但那座屋舍后面摊开了两座翅膀一样的装饰,远远地仿佛要起飞一样。 汤昭忍不住想笑道:“那是——江师兄的剑庐吧?” 谷髻 薛夜语跟着笑道:“是啊,特别好认吧?他来的时间也短,上山时跟你差不多大,算算也就三年。剑庐还来不及做什么改造,先安上了两个翅膀。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一定要是最耀眼的。” 汤昭锤了一下手掌,他好像找到了符剑师们的装修风格——别管什么风格,先要给自己选个吉祥物,然后把吉祥物装在房上,穿在身上,背在背上,务必要所有人都记住才行。 薛夜语闲聊道:“我听说他带你上的山?还起了点误会?” 汤昭道:“也不算误会。”便把之前的事说了, 薛夜语听了笑道:“不愧是他,这死要面子的性子总是不改。回头你把牌子还给他吧,好歹也是只有一次的机会呢。记得要没人的时候偷偷还。只要不在人前,不干系他脸面,他还是很好说话的。不过现在别去,他白天不在家,一定在外面闲逛。” 汤昭记得李至静也说过,道:“天天闲逛吗?” 薛夜语道:“就是瞎逛。爹爹就是看他太闲了,才会安排他做些接引的活计。他是出了名的不修炼,不学习,但是实力还特别出色。武功应该是最强,符式也会得特别多,那是天纵之才,他的天资应该不下于你。” 汤昭道:“我哪里能和师兄比。”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火苗“蹭”地燃了起来。 那好像是……少年的好胜心。 虽然小时候汤昭被认为学武资质平平,他也安心接受了,但经过好几个前辈师长轮番的肯定,他也渐渐变得自信起来。 既然自信,他这样的年纪又岂会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呢? 他倒想见识见识,那个不学习也能门门功课第一的天才,究竟如何神奇? 比他……比他开挂还厉害吗? “师姐,我选师兄旁边那一座剑庐吧。” 薛夜语点点头,道:“好。这里就你们两个,住的近些也安全。” 两人推门进草舍,就见其中仅有桌椅木床等简单家具而已,倒是没什么灰尘,似乎是在建设之初就刻下了保持清洁的符式。符剑师真是各种方便。 薛夜语点起了桌上本有的术器灯,调转自己盛东西的荷包,倒出许多东西来。 最显眼的自然是几床被子,然后是各种生活用品,还有几套换洗衣服。薛夜语道琢玉山庄有专门给弟子置办生活用品的地方,汤昭还有什么不足,尽可自己去买。 然后,就是几大本大部头的符式入门。 她介绍道:“这些都是符剑师必看的。爹爹那里有,你自己也得有,方便做笔记。启蒙篇有三十七道符。除了空为元符,土水火风四元符下又有八道基符,学完这三十七道符,就算是有了符术的基础,可以学习正经符式了。九成九的符式都是由这三十七道基符组成的。” 汤昭算了算,三十七道排列组合也非常多了,听陈总说,有些语言一共只有二十多个字母来回倒,不也表达了世间万物么? 薛夜语道:“看完启蒙篇,三十七个基础符倒背如流,抬手可制,如果是墨玉弟子,就能升白玉弟子了。一般聪明些的弟子,不做杂务安心学习大概需要一年。如果做杂务,那么就要三年。当然笨蛋无上限。” “然后接着学初级篇。初级篇里有一百多个常用符式,都学会了就按部就班的制单一的术器了。市面上能用钱买得到的术器,大多逃不出这些初级符式。这个过程专心些的三到五年,不专心的可能要十年。” “再往上就是中级,学习中级符式,学习符式的变形衍生,学习符式组,制作复杂综合的术器。学到这一步,就可以说自己是独当一面的符剑师了。如果十年能成,天资就算不错。那时一般的弟子就会选择出师下山。至于后面学习符式阵乃至锻造法器,只有成为真玉弟子或者被其他师叔看重收为亲传才能深造。那个时候就不只是学习了,而要别出机杼,制造出自己风格的术器,甚至创造独门符式,别开生面才行。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出去建一个小小的势力了。” “当然以你的天资,在初级阶段肯定不至于耽搁十年。我看父亲的意思,是要你去赶三年之后的仲春符会,那你就只有三年时间了。” 汤昭道:“庄主……师父说三年之后有一场考核,是指这符会吗?” 薛夜语道:“正是,符会四年一次,在咱们铸剑师的圣地‘剑州’举办,是天底下年轻铸剑师齐聚的盛会。其实咱们琢玉山庄这种小门派去那里本来也只是露个面,领点好处的。我以前也参加过,表现平平,也没怎么样。就是去年举办那一次,六师弟和七师弟去参加,据说不但没露脸还现了好大的眼,爹爹憋了一肚子气,就记下了要找场子。本来就要八师弟一定要出风头,现在又加上了你。以你们两个的天资,别说爹地寄予厚望,连我也觉得大有希望。我想,找场子实力当然比那两个当时强,但这个要求对你太低了。你就尽力做吧,最低也要成为一个正经符剑师才行。” 汤昭点点头,最低的要求是三年成为正式符剑师,不知道到底多难。 不过如果师兄能做到,自己也不会差吧? 两人闲话一会儿,薛夜语先去了。 等她走了,汤昭铺好被子,环视简陋的剑庐,突然一阵开心。 欢呼一声,他跳到床上,在被子上滚了几滚。 从今天起,又有了属于自己的狗窝啦! 虽然是茅檐草舍,但那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房屋啊。黑蜘蛛山庄的小舍,薛府的大宅,客店的豪华上方,滋味各有不同,但都是临时的落脚处,不是他的家。 自从家人去世,他流落江湖,再没有属于自己的尺寸之地。如今辗转多地,历经艰险,终于在大山水泽乱石滩上又得到了一间自己的房子。 上有屋檐避雨,下有四壁遮风,中有三尺床榻可以容身,夫复何求? 努力的把房子建造的更漂亮吧! 还有,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吧! 三年时间,既然有明确的目标,就先做个计划吧。 117 师兄 虽然打算做计划,但汤昭没有立刻着手,因为上课的时间到了。 提着术器灯,强自镇定的走过荒滩,汤昭进入攻玉馆的库房时,发现有人已经先到了。 那人是个青年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相貌端正中略带淳朴,穿着一件石青色衣衫,袖口扎紧,是干活的打扮。 他在风质的库房中收拾那些镂空球,一枚枚托在掌中用布垫着,用特殊的笔式的术器检测,十分专心。 汤昭不认得他,猜测是某位师兄,也不便打扰,静静的在旁边等待。 那人收拾了几个球,停下手中活计,冲他点点头,道:“汤师弟吧?我是石纯青。” 汤昭“啊”了一声,连忙行礼道:“原来是大师兄。” 他听薛夜语说了,有一位大师兄从小就跟着薛闲云,如同养子,就是这位石纯青师兄。他年纪比其他弟子都大,性情温厚,勤勤恳恳,符式功底深厚。以他的本领早已能下山独当一面,却依旧留在山上侍奉恩师,照顾师弟妹,薛夜语介绍说他像半个父亲一样。 石纯青微微一笑,道:“师弟不必多礼。我听恩师说起你,不住口的夸赞,对你十分看好。你可要好好用功,别辜负了他老人家期望。” 汤昭略不好意思,未及逊谢,就听薛闲云在背后轻咳了一声,两人同时转过去。就见薛闲云虎着脸,瞪着眼,道:“汤昭,你师兄干活,你就干看着么?还不跟着师兄学习保养材料?这些以后都是你的活。” 汤昭连忙应是,跑到石纯青面前跟着学,石纯青顺手让出位置,指导他做这些活计。 这些活倒是不难,但很是繁琐,讲求精细,每一个球根据特性都有不同的处理方法,光一一记下来就不容易。好在石纯青指点的精细,汤昭也算占了个心灵手巧,记性也不错,放慢速度仔细照做,也没出什么差错。 石纯青不似薛闲云严厉,温言细语道:“师弟勿急,这都是熟练功夫,早晚都要学会,肯定用得上。不光是在恩师这里,以后你自己整理自己的库存也用得上。” 汤昭突然觉得头疼,道:“我也要建这些香球、镜子之类……” 石纯青道:“这个自然。不然你私人的材料往哪儿搁?山庄有公用库房,花费元石可以租到,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你剑庐地下早挖有一座地窖,就是给你存放材料用的。不过慢慢来,这些器具价格不菲,你别指望三年五载凑齐,十年能凑成一套就很好了。” 汤昭点头,暂时放下这件麻烦事,从风质库到火质库,跟着大师兄学着收拾,一直收拾到深夜,才收拾了两个库房。 眼见夜半三更,石纯青道:“就到这里吧。以后做的熟练了,一天就能收拾完。以后半个月收拾一次也够了。等你能完全接手,我也轻松了。”语气中有欣慰也有淡淡的失落。 汤昭欠身道谢,送他离开,心想:铸剑师当真复杂,不说后期挣钱,前期投入得多少?只保存材料就有这许多麻烦,那些风球、火镜、水瓶一看就价格不菲,别说建几个大库房,就是每样一个凑一把剑的材料都不便宜。还是平先生那里好,用罐子一装,连时间都能装,还分什么土质、火质? 可惜他只有一个法器罐子,不然在库房摆满了罐子,这笔钱不就省下来了? 等等…… 须弥剑,是不是在我的剑谱里啊? 在的话,可以拟持啊!就可以用罐装的剑法了! 只要我找到和须弥剑相似七成五的法器…… 慢着,我有法器啊! 是平先生送我的法器,就是须弥剑自己的法器,什么七成五,相似度百分百好不好。 只需要拿着法器拟持,使用剑法,什么土质水质,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一罐子一个好不好! 唯一可惜的是罐装不能装与生灵有关的东西,装不了内力-罡气-剑元那一系的材料。如果还有纯阳剑的法器就好了。纯阳剑和须弥剑是互补的,一个装活物,一个装死物。 不知道纯阳剑落在谁手里了,剑象和白发人已经全灭了,不可能成为权剑了,那把剑被谁收走了呢?是检地司还是那个明镜? 若是检地司拿走了,还有机会碰一碰,收入剑谱,那时更方便了。 但现在也不错,相当于开了个贮藏的小挂,一直开挂一直爽。 嘿嘿…… “你笑什么?笑得那么古怪,才来几日,竟被阿笑那蠢货感染了?”背后传来薛闲云的声音。 汤昭登时僵住,尴尬的捂住嘴,讷讷无言。 好在薛闲云没接着说,道:“你没事向纯青多讨教。尤其我不在的时候,长兄如父,琢玉山庄也是一样。尤其是基础知识,再没比纯青更扎实的了。” 汤昭道:“是,师兄很有耐心,就是感觉有点疲惫。” 薛闲云有些感慨,道:“年纪大了嘛,不比你们年轻人,熬一晚上什么事儿也没有,第二天照样瞎玩。如今他也到了熬不得夜的年纪了。所以说符剑师不能放下修炼,不然折寿。可惜,纯青这孩子被天赋限制住了,不然凭他的踏实勤奋,能成大器的。” 他哼道:“然而有天赋又怎么样?他后面那几个有哪个成器了?老二官迷心窍,老三足不出户,夜语专心养她那猫头鹰。老五躺平混吃,老六老七一门心思拉帮结派,老八最大的爱好是充大尾巴狼。这一个个的哪个叫人省心了?” 他又瞪着汤昭,道:“我再试最后一次。你要是也歪了,我再也不收天资卓绝的弟子了,只收天赋一般,踏实肯干的安分守业完事。省的惹我生气。” 汤昭突然心想:您有没有想过,收了那么多徒弟,每次都失败,并不都是别人的错? 此时也是深夜,薛闲云也没再讲课,让汤昭回去了。 皓月当空,汤昭沿着小路走回剑庐,此时夜深路滑,荒滩越发凄冷。好在山谷没有外人,看似不安全,实际上很安全。 就是走过栖息着许多猫头鹰的松林时,听到夜枭鸣叫,心中多少有点发毛。 快到家时,汤昭路过邻居剑庐。 两只颜色不一的翅膀在夜风中飘摇,那是江神逸的剑庐。 路过剑庐,就听院中风声大作。汤昭一下子从倦意中清醒,从篱笆墙往里看。 只见院中一个白衣少年正在练剑。 他没带那拉风的翅膀,一身粗布素服,喂手中青锋而已。那三尺剑在他手中如一团光,一堆雪,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月光照在他身上,只见他身姿舒展,神色专注,剑法凛然生寒又翩然似仙。 谷愥 真是好剑法。 汤昭如今已经有些眼力,也见过许多武功高强的高手,纯以剑招而论,江师兄实为首屈一指,看得神驰目眩,心旷神怡。 一套剑招练完,那少年收剑而立,长出一口气,略一抬头,只见篱笆墙后有一个脑袋,不由大骇,喝道:“谁?!” 汤昭被他发现,忙拱手道:“江师兄,是我啊,小弟汤昭,你带我上山的,还记得吗?我偶然路过,打扰你练功了。” 江神逸稍微松了口气,听到练功两个字,白皙的脸上陡然通红,怒道:“练功?谁练功了?你胡说八道,给我滚!” 汤昭以为他不满自己偷窥,再次致歉道:“是我唐突了。”转身离开。 就听江神逸在背后道:“回来!” 汤昭回头,就见他脸色更红了,一字一句道:“不许跟别人说。” 一瞬间,汤昭怀疑起自己的视力来,难道刚刚他撞破了江神逸做的什么亏心事了么?不记得啊,不就是练剑吗?还做什么了?就算他近视眼,也不至于瞎到这个地步啊? 江神逸憋着气道:“不许跟人说我夜里练功的事。” 汤昭愕然,道:“师兄这么勤奋,深夜还在练功,这不是好事吗?” 江神逸怒道:“好个头!我是绝世的天才,不用努力也实力强大,怎么会夜里偷偷练功呢?” 汤昭陡然想起薛夜语说江神逸:一天到晚不修炼,到处瞎逛,却什么都会,什么都强,是不世出的天才。 原来天才夜里偷偷努力啊。 汤昭不由觉得好笑,道:“练功和‘偷偷地’有什么关系?天才也要练功啊。勤奋的天才,不还是天才吗?” 江神逸咬牙道:“反正我是那种独一无二的天才,和别人不一样!你不许告诉别人。” 汤昭差点绷不住笑,勉强道:“好,我不说。我不说别人都不知道吗?”你不是在院子里练剑吗?又没钻到地道里,大家一看就看见了。 江神逸哼道:“我这地方这么偏僻,谁会半夜三更路过啊?对了,你为什么路过?” 汤昭指了指旁边,道:“我就住在旁边那个剑庐,以后和师兄是邻居啦。” 江神逸抱着肩膀道:“哼,麻烦。算了,既然是邻居,天长日久肯定瞒不住。你给我保密,回头我给你点好处。” 汤昭笑道:“多谢师兄。”他心中一动,想起薛闲云对江神逸的评价:最大的爱好是装大尾巴狼。 看来师父早就知道这位江师兄的秉性啊。 他忍不住低声道:“师兄,你虽然年纪比我大,但还挺幼稚的。” 江神逸耳朵尖,自然听到了,怒目道:“你这小屁孩儿说什么?” 汤昭笑嘻嘻转移话题道:“师兄,你白天想练功吗?” 江神逸果然好奇道:“怎么?” 汤昭道:“我来帮你吧。我是新来的,一直仰慕师兄,每天追着你求教,你烦不胜烦,跑出去躲清净,不用老在人前瞎逛。然后你偷偷回来,就可以白天修炼了。” 江神逸沉吟道:“这主意……有点傻吧?你怎么想出来的?” 汤昭一笑,月光下露出森森白牙,颇有些图穷匕见之意,道:“因为我真的有好多问题想要求教啊。” -- 和江神逸约定好了,汤昭回头剑庐,开始做自己的三年计划。 主要是自己成长的三条线。 武功、符式、创业。 这三条路当然有主有次,但都不会放弃的。 符式自然是主业,三年时间后有硬指标考核。目标是年达到中级符剑师,那么至少要三个月学完三十七个基符,一年学完一百多基本符式,然后向中级符剑师进发。 学习计划,因为每日师父会教导,以按部就班的努力学习为主。他自己的优势,除了一点天资和一些勤奋,还有就是有眼镜注释,帮助自己理解。再者,所有录入剑谱的剑中的剑法、剑术都可以以符式方式解析,即使他一时找不到相似法器来拟持,也可以直接学会那些剑术制作术器。这部分术器就天然是他独门的、压箱底的底牌。另外,似乎别的剑术似乎看到了也能现场解析,只是不如剑谱那样一直储存,随时调用而已。 中期考核之后,他的学符之路就该向铸剑发展,先辅助师父铸剑,获得经验,然后搜集材料自己铸剑。这个过程很难划定时限,但汤昭希望,再过一个三年,也就是六年后他能完成。那时他十八岁,再用两年悟剑,度过剑生,在二十岁时成为剑客。 武功也很重要。毕竟他学完符式也是为了铸剑,最终还是要做剑客。剑客除了会用剑术和剑法大招,也要修习武功和其他剑客争锋。毕竟在凡俗世界,剑客也不能乱发大招,很多时候就以武功较量为主。何况在成为剑客之前,他也需要有自保之力。 不说别的,那仲春符会难道就是大家座谈比较符式造诣么?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规矩,就算公开文斗赢了,人家心怀不忿,下来就给你一个物理消灭,会上的输赢还重要吗? 所以武功要抓紧。他现在只有一个月的基础,认真说连侠客也不是。这三年中,他先要练成内外功,成为侠客。然后修炼玄功,练出罡气,成为散人。到了散人,三年时间应该就用尽了,再往后走就是剑客了。 武功一道没有师父教导,虽然可以求教江神逸,但对方只是友情指点,主要还是靠自己练。他已经学了不少武功,还有等待修炼的玄功,至少不愁没功法。至于资源,琢玉山庄也有供应,价格不菲,但等汤昭学会制作术器,这些不算为难。 另外汤昭还有计划,就是利用眼镜,把所有会的武功全部升级一遍。到时鸟枪换炮,高等武功进境快,威力强大,自然事半功倍。 至于创业,汤昭没给自己下死要求,三年时间只要把小小的直营店开起来,收获稳定的顾客就好。人事上,看看能不能挖到柳掌柜,然后再请几个墨玉弟子做伙计就差不多了。汤昭暂时不打算做大做强,他自己武功上不去,店也开不大。 这三件事都分散精力,但仔细想想也算相辅相成。符式为铸剑打基础,做出术器可为武功的辅助,也为创业做产品。武功是剑客修行之始,也是符剑师自身安全的保障,同样是创业开拓出去的前提。创业为了挣钱,钱能换更多的资源,也能给符剑师提供更多材料,也能提升武功的品质,甚至开拓更多的人脉。 最终三条线汇聚,在剑客这一点交集。他找到了他可以看见且达到的目标: 二十岁,成为强大、富有、自由的剑客! 然后,践行自己的理想,追求更高的梦想。 随着他在书上写明了自己的目标,时间像翻书一样翻过页去。 118 三年 日月穿梭,白驹过隙,一年又一年。 第一年,汤昭按部就班的学习,按部就班的进步。在一年之内学全了基础符式,内外功稳步进步,已经可以被正经的称为“侠客”。 第二年,汤昭开始自制术器,充分开发眼镜外挂,把一身武功升级换代,连着各种资源也能以次换好。在外挂的助力下,他的进步陡然加快,以反常的速度将内外功练就圆满,进而修行玄功,正式踏入散人境界。同年,开始中级剑符师的修行,在年底做出了复合符式的精品术器。并拉着几个师姐师兄入伙,在九皋山脚下开了自己第一间店铺。 第三年,汤老板通过店内生意置换了大量术器,手头越发充裕,进步再度加速。偶然机会下,他又进一步开发了眼镜的新外挂功能,进步速度再度爆炸式飞升。武功、符式、创业,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进步着。 琢玉山庄上下都震惊他不合常理的、越到后面反而进步越快的表现,但时间并非只为汤昭流动,其他人也各自在经历、进步着。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冬天过去,到了初春时节。 山上的积雪尚厚,山下的雪已经化了,从山中流出溪水带着细细的冰凌,两岸的河滩上,草色新绿,似有似无。 山脚下新修的黄土路上,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行色匆匆,大踏步的飞奔。 他满面风尘,显然赶了不短的路,但速度依然不慢,虽然只是步行,迅捷却不逊于快马,显然轻功不俗,。 突然,天空传来戾叫,一道猛禽的影子掠过苍芎。 青年闻声抬头,目光追着那道影子直抵天际。 “嗖——” 一支箭从他背后射来。 那青年早有察觉,就地一滚,躲过箭头,转身起来,目视身后一丛灌木丛,喝道:“滚出来!” 话音未落,五六个白袍人从草木丛中窜出,将他半包围住,大声道:“小贼,你跑不了啦!” 那青年压低了嗓子,道:“我没想逃!”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剑来。 那是一把宽阔的大剑,剑身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似乎已然生锈,不复当年的锋利。 其中领头的白袍人一眼看见了那大剑,面露不屑,道:“小贼,原来是个穷鬼,怪不得到处偷盗。可惜偷到我百雄山,是你打错了主意。太岁头上动土,真是狗胆包天,上,撕碎了他!” 几个白袍人各自抽出刀来,扑了上去。另有两个白袍人在旁掠阵,手各自拢在袖中。 那青年夷然不惧,举剑横扫,先护住自己,再肆机攻敌。 白袍人人数众多,虽然没有用剑的,刀法都十分精熟,而且出招狠辣,招招用险,相互之间似还有剑阵之类的配合。 那青年被逼的手忙脚乱,突然用剑直接去撞白袍人的刀。 只听嚓的一声,半截刀身飞出出去,竟被一剑削断。原来那巨剑其貌不扬,竟是一口利刃。那青年一击得手,乘胜追击,左右分剑,巨剑挥舞处,兵刃碰之立断,竟无人可以阻挡。 领头白袍人怪叫道:“点子的青子锋利,不可硬当!快出暗青子!” 众白袍人往旁边一分,露出身后掠阵的白袍人,两个白袍人同时甩袖,各种暗器雨点一样飞出。 那青年忙止住前冲之势,挥剑来挡,左右挑拨,砸飞不少,但那两个白袍人站位刁钻,暗器覆盖毫无死角,把那青年逼的左支右拙,难以招架。那青年几次想要冲上去先杀一个,旁边又有他们的同伴干扰,始终难以寸进。 不一会儿,那青年啊了一声,左手垂了下去,显然受伤。 旁边的白袍人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暗器雨,那青年人且战且退,退到路边一株大树前,背抵着大树,不必担心背后,方才勉强支持。不多时腿上又中一箭,身子靠在树干上才能站直。 众白袍人眼见他必死,倒不急着下杀手,持着兵刃围住他,喝道:“小贼,把东西交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那青年此时依旧冷静,道:“我会怕死吗?” 一个白袍人冷笑道:“跟我们逞英雄?死再容易不过了。就怕没那么容易死。譬如我先要你一只眼睛——”用刀尖戳了过去。 突然,白袍人眼睛一凸,仿佛被从背后重击,整个人向前趴倒, 与此同时,众白袍人眼睁睁的看见光芒一闪,那白袍人已经倒在地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视角,竟无人看见是谁动手。 谷谤 有鬼! 这些人都是刀头舔血的凶徒,早不信鬼神,连阴鬼都不信,但眼前的诡异场景,只能让他们觉得是鬼。 呜——呜—— 又是那种戾叫。 那是猫头鹰的叫声! 猫头鹰又叫报丧鸟,专报凶信,叫声虽不如何凄厉,却充满不祥。此时众人听到更不寒而栗! 一声报丧,数道流光! 流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已经从发生到熄灭。 扑通!人身栽倒。 站在最中央那个白袍人呆住,几声戾叫的工夫,眼前竟陡然没了几个站立的人。他恍惚再回头四顾,周围一片空地,更无一个人影。 突然,他后背一痛,眼前一黑,自己也栽倒在地。 临死前,他低头看到了自己身前的喷涌的鲜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别人不是没见血吗?怎么我会流……血…… 青年从最后一人身上拔出长剑,剑尖杵地,勉力支持着身体,大声道:“是八师弟吗?” 远处有人叫道:“大师兄,是我。” 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远远跑了过来。 那少年迎着日光而来,一眼看去,还看不到他相貌,先看到少年的身影融在清晨的阳光中,明亮又温暖。 青年觉得目眩,闭上眼,又睁开,方看清了少年的脸。 只见那少年眉目清正,丰神俊朗,一双眼睛神采流光,粲若昭辉,身高虽只中上,但因为体格匀称,显得身材修长,一身温文的书卷气中藏不住如骄阳一般的少年气。 青年一时有些不敢认,难以置信道:“九师弟?” 少年快步到了跟前,道:“是我啊,大师兄,这才一年就认不出来了?伤势怎么样?” 青年才想起自己中了暗器,按住伤口道:“不碍事……” 少年忙帮他割开衣服检查伤口,青年靠在树上,笑道:“确实是认不得了。我才下山一年,山上好像过了十年。我走时记得你还是小孩子,比我还矮半个头,如今一见,长高了好多,都跟我一样高了。真好,更有些大人样了。” 少年汤昭一笑,笑容中又带出几分稚气,露出十五六岁该有的神情,道:“也没变那么大吧?确实长高了几寸。样子也没怎么变。倒是师兄你——”他一眼看到青年神色憔悴,鬓角竟带了斑白,心中暗惊,一时默然。 那青年自然是琢玉山庄的大师兄石纯青,他温和道:“不仅个子长高了,武功也涨了很多。刚刚人未至,剑先到,是御剑术吗?” 汤昭道:“是。刚学没多久。我远远看着您这边作战,来不及赶过来,就让剑先来了。”刚刚那一道流光当然就是剑光了,有术器就能用御剑术,汤昭当然不缺术器。 石纯青叹道:“真快,真快啊。我离山前你还是个小侠客,刚学玄功,还没练出罡气。一年时间连御剑术也会了,罡气也该练成了吧?” 汤昭点点头,他想起师兄因为天资不够同时学武和符式,固以符式为主,武功一直不上不下,罡气也没有练成,便不在师兄跟前多提,只道:“看样子伤口倒不像有毒,还是小心点好。咱们的店就在附近,我扶你去店里休息一下。” 石纯青蹙眉道:“我知道你的店。但我要赶紧回山——”刚说完,身子竟支持不住,渐渐软倒。 汤昭托住他,道:“你几日前受过伤?虽然当时愈合,现在伤口又破裂了,血都止不住,必须要好好敷药包扎。店就在前面,咱们去店里。我再叫八师兄下山借你上去。”说罢不由分说将石纯青背起来,往前跑去。与此同时,一只灰色的猫头鹰扑了过去,停在汤昭脑袋上。 石纯青虽然失血,伤口又疼痛,语气却尽是轻松:“这是师妹的猫头鹰啊,她给你的?已经这么听你的话了。刚刚看它飞过,我还以为是师妹来了。” 汤昭也用轻松地语气道:“也不能说是送我的,是店里用得上的嘛。师姐也在店里挂了总监的职务,她就出了好多猫头鹰做物流。” 石纯青道:“就是你那个卖弟子作品的小店?我走的时候你还在筹备,现在都开起来了?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 道路尽头,坐落着一座宽敞的店房,通体红白黑三色,搭配甚是炫目,一条条颜色扭在一起,仿佛要旋转起来,招牌竟然顶在屋顶,四个大字——“白玉生晖”。下面又有“精品店”三个小字,还挂着大大的猫头鹰头像,猫头鹰嘴里还叼着一根红色的草。 119 慨叹 以绿色和土色为主的山林中,陡然出现了色彩如此丰富的地方,当真闪瞎了人眼。 石纯青看得眼花缭乱,显然心灵受到了冲击,道:“这……这就是你的店铺吗?你喜欢这个调调儿吗?” 他记得离山时,汤昭的剑庐虽然只是刚开始修饰,但格调比较雅致,也没用耀眼的颜色,可没有如此炫目。 汤昭笑道:“住宅是住宅,店铺是店铺嘛。商店的第一要务就是揽客,吸引注意,就要选山中没有的颜色,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睛。而且这个店铺是大家入股的,风格是大家一起选定的。还有装上每个人的标志。猫头鹰是师姐,红色的草是三师姐。后面那对翅膀是八师兄。” 石纯青恍然,问道:“那你呢?” 汤昭道:“店名就是我起的啊,晖就是阳光的意思,也就是我。以后我所有的店铺都叫生晖。还有,现在看不出来,但晚上那个招牌会‘布灵布灵’发光,也是我的标志。” 石纯青看着好笑,道:“你们真行!你们自己喜欢,外人能接受吗?” 两人靠近,就见店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各自装饰不同,但都是骏马高车,显然是分别从外面来的富豪。想这深山当中,很少有人步行前来,这两车的人多半就是所有的客人了。 石纯青讶道:“生意还可以啊。” 别看两家客人少,这地方可是鸟不生蛋,有人上门就不错了。术器也不是谁都买得起的,就是大城里的术器店也不会门庭若市。 汤昭道:“一开始没有客人的,后来我们大力宣传,慢慢好起来了。多亏了柳掌柜经营和师姐赞助的猫头鹰。” 前面有客人,他便背着石纯青从后门进了小店的后院。 小店从前面看不大,后面的院子却宽阔,且有好几重,本来也有专做客房的。汤昭直接将师兄安置在最大的一间房中,出去打水找药给石纯青清洗伤口。石纯青拉住他,叫他别管自己伤势,先传信回山庄,找人来接自己回山要紧。 汤昭去后,过了一会儿,精品店掌柜柳奇光端着热水、药箱和一个大盒子进来,道:“石剑师,这是伤药。还有,这是汤总吩咐的,治疗用的术器……” 石纯青听到“汤总”二字,噗嗤一乐,道:“我记得阿昭喜欢这种称呼。他好像给所有入伙的同门都挂了一个头衔,人人都当总。当初他还想拉我入伙来着,可惜当时我急着下山,不然我今日也可以叫‘石总’了。” 柳奇光笑道:“您想当石总还不容易?跟汤总说一声,今天就可以。”说罢打开盒子,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各色术器,他介绍道,“这是咱们店里所有精品的治疗用术器,您是行家,您看选哪个?” 石纯青扫了一眼,发现这些术器外形端的妖魔鬼怪,从所未见,道:“哪个是阿昭亲手制得?” 柳奇光指着一个金属圆筒道:“这个。” 石纯青道:“那就这个。” 柳奇光帮他脱下衣服,用水洗净伤口,然后拿起圆筒,轻轻一推,圆筒前面照射出一道光来。 光芒照在伤口上,伤口登时缩小、复原,最后连血迹都渐渐消失了。 石纯青虽早猜到汤昭的制器手段不俗,看到这立竿见影的效果仍是目瞪口呆。 这时汤昭推门进来,见到此景“咦?”了一声,道:“师兄,怎么选了这个?” 石纯青兀自难以置信,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滑如初的肌肤,感叹道:“好厉害的术器!师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别了一年我都不知该怎么看你了。亏我想试试你的本事,现在看来我都没法评价你了。连恩师亲手做的治疗术器都未必比得上你了。这个外形和使用方式更没见过,也是奇思妙想,叫什么?” 汤昭被他赞得有些脸红,接过术器,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只是正好对症罢了。这是便携式外伤手灯筒。这款是用的特殊符式,只能治疗外伤,病痛、中毒这都不能治,限制挺大的。所以店里一般推荐江湖人士购买,不推荐家用。” 石纯青又赞道:“不愧是你,这词儿一套一套的。这又是什么?”他指了指灯上画着的一个小蘑菇。 汤昭笑道:“这是咱们店治疗系列术器的标志——灵芝系列。一般的治疗恢复的术器都归在这里。这也是我一个构想,今年新推出的精品术器都归各自的系列了。以后可能还要拆分成高端低端系列。做生意嘛,商标会说话。” 石纯青道:“你这做生意的手段可真是……灵感辈出。符式也好,武功也好,生意也好,都风生水起。当时我还怕你分心太过,是我多虑了。” 谷骇 柳奇光见两人一直闲聊,不便久留,便要出门,道:“我去处理刚刚那些凶徒,那些碍事的家伙堆在那里实在妨碍咱们做生意。正好审一审来路,审完了就都处理干净?”最后一句带着询问。 石纯青皱起眉头,道:“不都死了么?还能审问?” 汤昭道:“我用的剑光点穴,应该都还活着。” 石纯青没听过“剑光点穴”的手段,很是诧异,但想汤昭年轻,恐怕还没杀过人,难免心慈手软,确实也没有非要少年见血的道理,对柳奇光道:“都是些强盗,也没什么可审的,一起杀了吧。” 柳奇光认为不错,对汤昭解释道:“剑师说得是,看打扮是百雄山的贼寇。这群恶盗有一个算一个,都杀人如麻,没有一个无辜的。” 汤昭点点头,他如今的见识比当初不可同日而语,知道百雄山地处灵州,名义上是天下山贼响马的总舵,匪首陈鳌雄是十三州黑道总镖把子,是名列朝廷通缉榜前茅的棘手人物。 柳奇光接着冷笑道:“百雄山在灵州称王称霸,在中原也有些威风,说是能止儿夜啼。但在云州可不好使,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大呼小叫,杀人害命,路上撞上那位检地司的高手,动动手指就全灭了。也就是石剑师身上有伤,不然一个剑术还不是都放倒……” 汤昭微使个眼色,道:“这帮强盗既然追来,就怕阴魂不散,咱们店里也要做些防御布置。麻烦柳掌柜了。” 柳奇光最懂眼色,忙笑着告辞。 等他出去,汤昭才有些歉意,道:“师兄……” 石纯青叹道:“没关系的,他日日见得都是你们,恐怕还以为符剑师就应该武功很好呢,殊不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哪里比得上你们?” 汤昭默然,正如石纯青所说,符剑师的武功也是自己练得,又不能自动往上涨。但别的符剑师自保的手段却很多。天资好的武功强大自不必说,只是武功根骨不好的,多带术器也能防身,因为符剑师的灵感都很强,随时随地都能驱动术器,濒死也能反击,对江湖武者有很大优势。偏偏石纯青灵感天赋也是一般,催动一般重术器都要集中精神,受伤、疲惫、精神涣散时催不动术器,破绽就太大了。所以石纯青一般是不下山的,只是这一次例外罢了。 汤昭正色道:“师兄将来会强大的。您的宝剑早晚会纵横天下。” 石纯青压住惆怅,微笑着点点头,默默抚剑。 石纯青手中的那把看似生锈的巨剑在琢玉山庄非常有名,是薛闲云赐下的法器,也是石纯青贴身的兵刃。别的法器和剑一样,都加剑号,离火剑的法器也叫离火剑,最多全称叫离火法剑。 但这把剑就叫“宝剑”。 石纯青道:“别说我了。山上大家都好吧?恩师身体可好?” 汤昭道:“大家都好,和你下山时差不多。师父铸剑准备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只等您把这次的材料送上,就闭关铸剑。” 石纯青点头,道:“那我可得赶紧上山。不过今年你和八师弟不是要去仲春符会么?就这几日要出发了吧?你不参与铸剑了?” 汤昭道:“肯定参与啊。师父指定我们必须参加。符会肯定也要去,我们过两天就下山,一两个月便回来。师父处理材料还有一段时间,然后还要选择良辰吉日开炉铸剑。正好赶上我们回来。铸剑是琢玉山庄第一盛事,所有真玉弟子肯定都到齐啊。” 石纯青道:“正该如此!恩师准备多年,就为了铸剑,咱们做弟子怎能错过呢?到时候不管帮得上帮不上肯定都要凑一把热闹。但也就是瞎凑热闹,要说能帮上忙的,恐怕一个是三师妹,一个就是你了。” 汤昭不好意思道:“师兄老捧我干什么?再说我就想找地缝钻了。铸剑主要是师父,要说还有功劳,大家都是一样的。” 石纯青微微摇头,道:“那还是不一样的。你能实实在在帮上师父,我能帮什么?干脆就不进剑炉,在外面安排杂事。等你们铸剑成功,我操办一场实实在在的铸剑大典,叫全天下的人都震惊。能让琢玉山庄这一回名扬九州,我就此生无憾了。” 汤昭忍不住道:“师兄!” 原本石纯青在山上虽然辛苦忙碌,但总是乐在其中,还常常主动帮助其他师弟师妹,简直闲不下来。怎么下山走一趟,回来就散发着一股颓然之气?三句话不离长吁短叹,又是感慨,又是惆怅,再说下去简直生无可恋了。 怎么在山下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么? 两人默然片刻,汤昭笑道:“我刚刚给八师兄发信了,他今天就会来接您,也就半天时间。您先休息会儿?或者看看我的精品店吧?” 120 精品店 从后面卧房,穿过院子,就到了店铺的正堂。 推开门,就见大堂宽敞明亮,一尘不染,地下铺的平滑锃亮的花砖,两边是硬木货架,用无色的琉璃镶的柜门,里面摆放的术器一目了然。 石纯青也曾走南闯北,见识不差,但一进门也不由得心生好感,这里也没什么独具匠心的布置,也没什么华贵的装饰,就是一个干净、利索、舒心。 尤其厅中光线充足,绝非只是采光好,显然另有光源,石纯青也是符剑师,立刻察觉到术器,往上看去,只见头顶天花板微微闪光,光线纯白,像正午日光。 天花板上爬着藤萝薜荔一样的植物,牵藤引蔓,从立柱上盘绕下来,半遮住灯光不使强光直射,又显得天然清凉,更有一股草木清香。 石纯青赞道:“原来匠心在这里。既然种了草藤,何不让藤蔓爬到货架上,货架再用不去皮的原木打造,岂不更有林间的感觉?” 汤昭笑道:“若是在城里我就那么布置了。不过咱们本来就是深山老林,外面都是大树草丛,一路看得都是绿色,进了房间还看绿色不免疲劳。所以我特意选的颜色偏亮的红木,就为了和外面不同,简洁大方,使人静心。” 石纯青道:“有道理。” 店中原有伙计,两个伙计分别跟着另外两拨客人介绍商品,自然没有放下客人赶来的道理,柜台后面剩下个结账的年轻人跑出来,抱拳行礼,轻声道:“师兄。大师兄。” 这伙计十七八岁年级,生得端正俊秀,打扮干净利索,令人挑不出毛病,石纯青看着面善道:“是咱们师兄弟?” 汤昭笑道:“这是墨玉弟子舒浅,那几位也是。他们来这里帮忙,算是做山庄任务。咱们店员三月一换,有特殊情况会半年一换。”这精品店任务除了任务报酬,他还另出一份工钱,所以这职位收入不菲,是任务中的上等,要求严格一些也无人抱怨。 其实很多弟子愿意长期做这份任务,在店里长久干下去,但汤昭多不允许,因为当店员学不到什么真东西,还不如去给师兄收拾材料。尤其是这些年轻小弟子,挣点钱就赶回去学习才是。倒是有几个年纪已大,自觉符式一道前途已尽,愿意下山以后跟着汤昭长期经营的,汤昭考核之后收下两个。 石纯青又参观了展柜,柜子一格一件术器,似乎每个格子里都有小小的灯光,照的术器流光溢彩。格子里有价签和介绍,以银计价多则数千,少则几百,最贵的不过黄金千两。他数了一数,厅中有五六十件术器,道:“可以啊,你们一人得出十来件术器。师妹他们还好,你和八师弟才会制器几年,不把家底都掏空了?” 汤昭道:“这可不都是师兄师姐们的作品。若是他们的,几百两哪里买得到?这里大多是白玉弟子作品中比较好的。白玉中最好的和真玉弟子的作品,在那里——” 只见最中央一座柜台上,摆放着牌子,一面写着“精品价格面议”,一面写着“接受定制”。舒浅捧上一本册子,竟然是精品目录。 那书册很厚,不过每一件精品都有字有图,图画也栩栩如生,文字也极尽详细,一件术器就占两大页,总共也没几件。 “暂时每位师姐师兄都出两三件,多了也不值钱了。” “如果看上了……” 汤昭道:“上面有贵宾室,上去面谈。” 石纯青道:“你去谈吗?还是请哪位师弟师妹坐镇?” 汤昭笑道:“哪劳动师兄师姐坐镇了?我请了两位相貌、口齿镇得住场子的白玉师弟师妹坐镇。实在是特别贵的贵客再联系我们。或者要定制了,价钱到位也可以面谈。”那两位就是他长期雇的员工,暂时叫“专家”,以后都挂名“经理”。 石纯青忍俊不禁,赞道:“好,很有心思。” 汤昭得意道:“这精品区还罢了,和外面卖术器的店铺也没多大区别。谁还不会做高端店了?真正好的在这里——” 一推墙壁,露出一条通道。 通道通往隔壁,就见那里又是一厅,却不那么宽敞了。其实地方还是不小,但是密密麻麻排满了货柜,比薛闲云的书房还拥挤。那货柜也没什么大琉璃门、小灯光了,虽还是一格一件,却排列拥挤,一格紧挨一格。 墙上几个大字:“平价术器,百两一件,白玉淘金,件件真金。” 石纯青愕然道:“这……这是……” 汤昭道:“这里都是白玉弟子平时练手的术器,水平一般,但符式都完整,没有假货。专给人淘货的。” 石纯青听他的口气,怎么还有不完整的呢? 果然汤昭又推开一扇门,那屋子更大了,摆放也更乱了,虽有灯光却还是偏暗,甚至连柜子也没有,而是放着一个个敞开口的箱子,箱子里堆满了一件件术器。 “便宜好货,十两一件,件件十两。十两你买不了吃亏,十两你买不了上当——” 石纯青念着摆在门口的大字板,哭笑不得,道:“你哪儿学得这一套啊?你原来不是个小秀才吗?” 汤昭嘿嘿笑了两声,道:“家学渊源。这都是白玉弟子积压的残次品和墨玉弟子的练手作品,青玉弟子如果有要处理的,也可以放在这里。” 谷婠 石纯青摇头失笑,随手从箱子里捞出一件,只见材料处理粗糙,符式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组合搭配更是无从谈起,别说现在,就是二十年前自己做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肯定是要挨板子的。 看了几件,石纯青只觉得眼睛疼,道:“这灯光也太暗了。怎么不调亮点?” 汤昭轻咳道:“这房间不能太亮,亮了不容易走货。” 石纯青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师弟的脑袋,道:“怎么不学点好的?也不知谁教你的?” 他先是觉得有人带坏了自己最纯良的小师弟,紧接着想到自己几个师弟妹虽然多有歪斜,还没有往这个方向歪的,看来这份无良是汤昭原厂自带的。 他正了颜色告诫道:“你自己胡闹,别砸了咱们的山庄的招牌。” 汤昭委屈道:“这哪儿有招牌啊?别说山庄了,这屋子我连术器都不写了,只说平价货,这还不够实诚?就这材料十两买回去也不亏,何况还有符式。这还不是便宜?” 石纯青道:“材料值钱,被他们潮手艺祸害了反而不值钱了。来山里都是贵客,眼光都高,这些破烂能卖出去吗?” 汤昭道:“能啊。那些贵客都是豪富大族,出门前呼后拥的,他们自己买好货,随从一般都到这里来淘淘便宜货。人家也不傻,买回去都是看得过的,真正的破烂也没人买。现在也有二道贩子进来淘货了,他们把这些便宜的买进,到时候怎样卖出就不知道了。反正这里面的商品是没有店里的标志的。” 石纯青道:“那剩下的破烂最后都扔了?” 汤昭道:“问问卖家自己的意见,要么一直摆着,超过一定时限就要付钱了。要么就一起塞盲盒里去。” 当然还有一部分被他自己买去填了眼镜了。 “盲……盲盒?” “嗯,盲盒放在门口摊子上卖,十两三个。里面随机放货,可能有惊喜。” “真有惊喜?” “当然了。您真以为我是奸商呀?我常常往盲盒里放好货的,不光是术器,还有银子、小玩具、衣服首饰、文房用具,拳经刀谱啥的。十个里有八个不亏的。我又不做一锤子买卖,地段这么偏,把人都骗跑了,不靠回头客得饿死。” 石纯青道:“虽不是奸商,你也够吃……” 正说着,从外面进来几个劲装打扮的人,大呼小叫的挑选箱子里的术器。石纯青仔细观察,果然是侍从打扮。 既有外人,两人不再交谈,出了里间,只见外面百两店也有人在,那些人穿着就更体面些,大概是管家、客卿之流。 再至精品店,见舒浅也忙了起来,正在柜台前为新来的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妻介绍术器,道:“……在咱们这里定制,回头有猫头鹰送货上门……” 两人穿过店房,来到后院,石纯青道:“还能猫头鹰送货?” 汤昭笑道:“是啊,感谢师姐,她驯养的猫头鹰很有灵性,让咱们小店里有了更多特色和竞争力。” “其实我还有很多设想,什么拍卖啦、带货啦、抽奖啦、会员制啦、高端定制啦……但其实现在都用不上,谁会来山里面参加拍卖会啊?我仔细想想,咱们店的优势只有两个,大量的便宜的源源不断的低端术器货源,还有师姐养的猫头鹰。最大的劣势是地段,不会有人逛街逛到这里,既然来了,肯定是要么买顶尖好货,要么就是一次大量买进。” “所以现在以弟子的便宜术器为主,甚至可以组织大家一起做大宗制式术器。高端呢,主打特色猫头鹰送货上门。现在还需要上门订购,以后我会先把邮购做起来。足不出户,术器自来。慢慢做起品牌来,到时候把白玉生晖的牌子印在每一个术器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侃侃而谈,口齿清晰,态度自信,熠熠生光。石纯青看着他,轻轻微笑。 “你有这个野心,怎么不去及春城开个分店?” “我租了个小铺,但重心还是在这边店里。在我正式成为剑客之前,不会从九皋山一带扩张出去。”汤昭一笑,“最多偶尔叫猫头鹰去城里撒撒传单啥的。” 石纯青点头,道:“这就对了。有雄心,也有自知之明。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赚钱是小道,等你成了铸剑师,钱对你根本不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你可别本末倒置……” 扑啦啦—— 头顶传来拍动翅膀的声音。 弱冠少年拍打着羽翼从天而降。 “江师兄来了!” 石纯青点头,道:“我先回去了。师弟,我看好你,白玉生晖……前景必然光明。” 121 花容夫人 送走石纯青之后,汤昭又在精品店里留了一天。 虽然他如今会了御剑术,上山下山比较方便,但也不能三天两头的下山。这一次自然也有事情要做,除了些日常的生意对账,就是自己近期要下山赴仲春之会,一去就是一两个月,要安排店中经营大小事项。一般事情请柳掌柜自专,实在有大事再放猫头鹰通知薛夜语。 “我回来之后,恐怕又要跟着师父闭关铸剑,那时也要数月难以下山,店里还要辛苦你。这几个月货源不多,也别搞促销活动,不指望大量出货。等我出关,山上会筹办铸剑大会。那时四面八方远客云集,就是咱们挣钱出名的好日子啦。这几个月你看到什么精品不要急着卖,都囤起来。到时我们去山上开第一场拍卖会,把咱们的牌子打出去。” 柳奇光会意道:“铸剑大会么?那可真是大盛事,至少云州是头一遭。到时候庄主成了铸剑师,云州的地面谁还能争锋?咱们喝一点儿汤也够了。不过真要吃肉,还得你这老总亲自成为铸剑师。” 汤昭笑了笑,道:“那时也不远了,一两年吧。” 柳奇光没问薛闲云光准备铸一把剑就快十年了,凭什么你年纪轻轻只需要一两年,他是绝对相信汤昭的,知道自己这老板不说大话虚言,感慨道:“到时候你也不过二十岁,弱冠年纪的铸剑师和剑客,天下哪里不可去?” 汤昭笑道:“我去哪里,咱们的店就开到哪里,我飞上天,咱们就把公司开到月亮上去。对了,你上次提的那个人,我昨天见了觉得还可以。先让他来店里做你的副手,工作慢慢接触,特殊时期,安全要多加注意。” 柳奇光道:“多谢老总。还有那件事……” 两人将事情一一安排清楚,又加固了店铺的防御。 傍晚,外面来了一位客人。 汤昭早早在门口等她,笑道:“花姨来了,快请进。” 那客人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布衣荆钗,朴实无华,却掩不住风姿绰约。虽然青春不再,韵致还更胜那些韶华少女。 她就是花惜福的母亲花容夫人。 花容夫人面有风霜之色,显然赶路有些疲惫,但心情很好,笑道:“一年不见阿昭,又长高了。” 汤昭笑道:“阿姨比去年更年轻了。” 他这话并不只是恭维,去年也是在店中,他偶然碰到花容夫人,那时候他就察觉夫人精神更好了,今年越发明显,花容夫人不仅没有变老,反而皮肤更白皙,状态也更好了。 这就是不用带熊孩子后的轻松快乐吗? 他带着花容夫人上了二楼。 按照布局,精品店二楼的饭店。 汤昭以前曾想把二楼打造成极尽美味的豪华餐厅,把陈总常提的菜肴复制出来,但和柳奇光商量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定位不对。 这里离及春城都太远了,再好吃能吸引的客流也有限,也很难养得起真正的大厨,还是以靠山吃山的山野风味为上。顺便搭着卖点土特产啥的。 虽然类似于农家菜,但收拾的窗明几净,干净利落,和精品店的风格一样。厨房也干净整齐,各色厨具一应俱全。 花容夫人进了厨房,先洗了手,挽起袖子,取出贴身带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洗净切好的蔬菜。 “虽然紧赶慢赶,这荠菜都有些蔫了。还有冬笋,不如之前脆嫩。” 汤昭笑道:“我看挺好的,都是新鲜的好菜。要不这样,阿姨去下面挑个保鲜的术器?我送……” 花容夫人笑道:“你要说送我就不要了,要是原价卖给我来五个。这样不但惜福就能吃到更家乡的味道,我日常也用得上。” 汤昭道:“好啊,你买五个,我再搭你一个保温的盒子,这样就可以把饺子煮好了带上去了,我们在山上煮的还差些味道。” 说着话,花容夫人已经开始切菜切肉拌馅儿,汤昭帮着和面,她道:“你说惜福吃得出来是我包的饺子吗?” 汤昭道:“她没跟我说,不过应该吃出来了。其实花姨何不直说呢?过生日娘给包顿饺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花容夫人轻声道:“因为我还不能见她,何必老提醒她外头有这个娘呢?再过一阵,再过一阵就好了。”她又摇头道,“我也是颠来倒去的胡想,又想叫她忘了我,在山上开开心心和朋友们一起玩,又害怕真忘了我。” 汤昭很吃力的理解着这微妙的感情,只能道:“她在山上过得很好,也没有忘了山下,花姨放心吧。” 突然,就听花容夫人在背后道:“汤剑师,你知道贵庄被人盯上了么?” 谷罥 汤昭和面的手一顿,道:“夫人能详细说说吗?” 花容夫人继续拌馅儿,嘴微微抿着,显然她不想说。 汤昭手一动,厨房门自动关上,原本外面微微的风再也感觉不到了。 “夫人,不瞒你说,你不是第一个来警告我们的。其实这几天各个渠道都有警告传来。甚至有多年不联系的人都特意送信来。却都像约好了一般,一个个云里雾里的猜谜语。大家肯定都是好意,但这样猜来猜去,反叫我们越发寝食不安,还束手无策。所谓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若最后还是于事无补,岂不又辜负了各位提醒之美意?现在就咱们两人,能看在惜福的面子上,和我多说两句吗?” 花容夫人垂着头,沉吟良久,筷子搅得瓷盆叮当响,声音如同蚊呐:“消息从摘星阁传出来的。本来就语焉不详。但我自己花了许多时间来搜寻蛛丝马迹,事情可能涉及龟寇。” 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 汤昭蹙眉,他当然知道摘星阁,那是武林第一神秘势力,以神秘莫测和无所不知闻名,传说还能未卜先知。据说只要花足够的钱,可以买到一切消息,只是很少有人买得起。但是龟寇……道:“龟寇不是一伙流窜的贼寇么?裹挟无辜,无恶不作。朝廷重金悬赏来着。” 花容夫人微微摇头,两耳坠上的垂珠甚至都没有跟着摇动,道:“龟寇的真实消息你在武林是打探不出来的,要是有信得过的朝廷中人,可以问问。必须要信得过的才能开口,不然反受其祸。” 汤昭心中有数了,欠身道:“多谢夫人。” 两人又各归各位,花容夫人擀面皮,道:“惜福这孩子太不努力了,三年时间还没成白玉弟子。山庄的规矩是不到白玉弟子不能下山,真是愁死人了。” 汤昭懂她的意思,道:“青玉弟子也可以申请外出的任务,我们店里这样的任务就有不少,师父特批可以动用小弟子。到时候可以让她去及春城撒传单。” 两盘饺子煮的白白胖胖,放在盒子里盖好,花容夫人放下袖口,道:“其实见到阿昭,我心里就有数了,琢玉山庄是有未来的。加一些注将来总不会亏。如今你的武功不下于我了。” 汤昭忙道:“哪比的上江湖赫赫有名的花……花容夫人啊?您可是第一流的武尊者,一手天女散花独步天下,谁人能当?” 花容夫人笑道:“怎么不叫我诨号?我还挺喜欢的,就叫我花阎王好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杀的人就来我阎王店。我给你办个一等皆杀帖,非常优惠哦。” 汤昭呵呵道:“还是您来我店里办个超级贵宾卡吧。” 送走花容夫人,汤昭准备回去了。 这次下山不错,该办的事情都办了,还有意外收获。 “龟寇,听名字很古怪,往常也没什么存在感,没听说它做过什么大事。但被朝廷通缉上百年了,通缉得朝廷都由盛转衰了,还没消灭,这应该是个很强的势力吧。” “原来是他们搞鬼,我还以为是其他铸剑师不让师父铸剑成功抢生意呢。” “想想也是,虽然同行是冤家,但铸剑师这行业竞争还没那么激烈。要真是同行排挤,哪至于飞来那么多警告?连京城的二师兄都发信回来。” “虽然被师父撕了罢了。” “看来这趟去剑州,也没那么可怕了。” 想着,汤昭身上泛起了一层白金色的光,仿佛日光的颜色。 罡气! 这是内力之后的力量,也是凡人不借助剑的力量掌握的最高力量。 原本罡气在武林中举世罕见,拥有者甚至被称为武圣,只是随着剑的普及,没有那么稀罕了。随着玄功的日益改善,武者已不必内练外练圆满,直接就可以修炼罡气,是以散人愈发年轻化。 但汤昭是走得内外皆圆满的路径,武功基础极扎实。不管他耗费了多少资源,开了多少挂,总之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而他修炼的玄功,也不是“神鸟沥火诀”,而是他又投了一遍水池的全新功法。 是的,经过他努力的尝试,开发出了眼镜的新挂——仙女可以把一件东西换两次,第二次会直接碎两个镜片,花很多很多术器才能修好的那种。 他在修炼玄功之前,乾坤一掷,把身家全消耗,才换来了更好的那部玄功。 玄功,极品。 《大日神车经》! 披着太阳火一样的罡气,汤昭御使法器冲天而起,向琢玉山庄飞去。 122 古剑之谈 “呵,大老板居然还按时回来了?”薛闲云穿着黑白色的鹤氅,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我还以为你要再浪荡个几日。” 汤昭目光隐晦的扫了一下薛闲云的头顶——师父的头顶有些稀疏啊,别在这个地方接近丹顶鹤了,笑道:“我就请了两日假,哪敢多耽搁?不然回来您还不收拾我?之所以比预定的回来晚了,是为了在山下给您准备您最爱吃的鳝鱼煲。” 薛闲云哼道:“扯淡,我要安心收拾你们,你们一个个能成这德性?还有鳝鱼煲,我上次跟你说了,不要放那么多辣子,都吃不出鲜味来了。” 汤昭道:“知道知道,这回改善了,我改放山椒。” 薛闲云又哼了一声,再难绷着脸,道:“跟我去工作间,你大师兄带来的材料还需要处理。就因为等你,白白耽误一天时间。” 薛闲云早期可是真正的严师,教导前两个弟子时极为严格,说话疾言厉色,极少表扬,犯了错非打即骂,性情温厚的石纯青还好,那二徒弟后来下山一路跑到京城去做官,也跟他太过严苛有关。 薛闲云面上自然不肯认错,心中却有些懊悔,后面他连收三四五三个女徒,老三有特殊情况,老四是自己的女儿,老五是故人之女,又是天生烂泥糊不上墙的性子,他根本严厉不下去,渐渐回不到当初。 到了老六老七两个,薛闲云年纪也上来了,又开始埋头准备铸剑,别说管教,就是教学都懒怠了,以至于这两个徒弟不但基础不比前几个扎实,品行上也不成,互相敌对,拉山头搞圈子,弄得山庄上下乌烟瘴气。 直到最近几年,薛闲云因缘巧合又收了两个天资绝伦的小弟子,才略振作起来,尤其是汤昭,不但天赋好,又算对薛家有恩,他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块绝世美玉雕琢成器的。他已经准备好了重新扮演严师,教案中的手段甚至包括发现汤昭走了歪路,怎么用雷霆手段把他拉回正轨。 可惜,汤昭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但那最终预案没机会用上,就是平时课程中,薛闲云也很少能充当严师。实在是汤昭除了天赋极好之外,还勤奋好学,严于律己,甚至比薛闲云的要求更严格。譬如薛闲云一开始叫汤昭每天必到,其实真有什么极困难的情况,他旷了一两日,薛闲云最多责罚一番,还是会让他来的。 但是汤昭真就做到了风雨无阻,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生病发烧,每日都到,且不是敷衍签到,而是兢兢业业,勤学不辍。 至于人品性情方面,薛闲云教导了几次,发现自己没资格教导。汤昭比自己品行端正得多。何况汤昭也不只是保守朴直的守正君子,还热情友善,善解人意,薛闲云跟他相处久了,反而有被阳光沐浴的感觉。 如今薛闲云对汤昭基本是没脾气了,只是偶尔想起自己的严师梦,还会突然板起脸阴阳怪气几句。汤昭也不介意,若论阴阳怪气,薛闲云水平也就是一般吧。 倒是汤昭自知自己可不是什么完美徒弟,他性格中有执拗的一面,也有暴躁的一面。暴躁的一面不说,山庄气氛宽松,这两年没遇到什么危难,显不出他冲动上头的一面,执拗其实他其实犯过不止一次。武功也好,符式也好,他常常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坚持里。触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状态。 之所以别人没发现,不是他不撞南墙,是因为他撞南墙的速度比别人快。他有眼镜辅助,无论是证明正确还是发现错误最后放弃进度都飞快,等他以后再进一步遇到未知的烦难,说不准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两人进了工作室,石纯青还没到,汤昭便做些准备,薛闲云在旁边看着,道: “你还是对古剑感兴趣?” “是,弟子又查了许多资料,觉得还是古剑适合我。” 薛闲云道:“古剑的利弊我之前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没错,铸造古剑用的材料少,只需要考虑土质剑身的材料,风、火、水质就用同系的内力、罡气和剑元一气构成,所涉及的符式也极少,甚至只用铸剑术即可。那是因为古代大家会的符式少,各种材料体系整理也不完善,分不清材料搭配组合的规律,只好用铸剑术强行铸剑。” “这样铸造出来的剑威力是大了,道路却太专一严苛,近乎量身定做,除了第一代剑客配合无间,再往下传承都难。据说古代都没有专门的铸剑师,大家都自己给自己铸剑。如今时代不同了。域外战场吃紧,等不及每个剑客花费那么多年给自己铸剑。且剑客常有折损,需要战友和后辈接过他的剑,再上战场,剑已不再只为某人专属。而我们铸剑师体系愈发完整,更承担了为苍生铸剑的重要责任。” 他正色道:“我直言吧,你要给自己铸造一把古剑,那没问题,但只铸造古剑的铸剑师不算真正的铸剑师。当然你是年轻小辈,没有人会把什么担子强加给你,但你有这样的能力,我还是希望你做个真正的铸剑师。” 汤昭也正色答:“当然,弟子的第一把剑是给自己铸造的,是为了自己剑客之路。以后我还会铸造更多的剑。即使不为了苍生万民,也得为师父的心血传承不付之东流啊。” 谷癛 “哼哼,你知道就好。就算不为我,你们检地司那么多等着剑的散人也盯着你呢。”薛闲云放缓颜色,道,“你要确定铸古剑,那剑身的材料不用考虑材料间的冲突配合,那就是越珍贵越极致越好。我这里有的材料你都看过了,勉强用也不是不行。但还是差一口气,去仲春符会时可以留心,那边是有好东西的。成绩越好,越能接触更珍贵的材料,若能进剑州的秘境,那就十拿九稳了。” “弟子明白。” 聊着聊着,门一开,石纯青端着一个浮球进来了。 汤昭行礼道:“大师兄。你身体好些了吗?” 石纯青微笑道:“没有大碍。多亏了你和八师弟救援。我是越来越不成了,好在山庄还有你们。” 薛闲云道:“好了,今日就研究你师兄千辛万苦从塞外弄回来的苦寒之气。为了这一缕寒气,纯青快把凉州荒原走穿了。” 石纯青笑道:“也不算辛苦。塞外风光好,人情奇,与关内大不相同。虽然寒冷,却是难得的经历。在大荒原上望日升日落,春秋更替,当真开阔心胸。要不是回来时被百雄山盗贼发现,这一行本来是很顺利的,我还弄了些特产,回头给大家分一分。倒是师弟们要去的剑州,一路风波险恶,可要万分留神。” 汤昭还没说话,薛闲云道:“什么风波险恶,不过是铸剑师学徒的聚会罢了。你又不是没去过。” 汤昭道:“师兄也去过仲春传符会么?” 石纯青道:“二十年前去过,可惜实力不济,收获了了,和没去一样。比不得师父。当时就备受瞩目。被看好成为强大的铸剑师。” 汤昭咦了一声,道:“难道说二十年前,师兄跟师父一起去的吗?” 薛闲云道:“怎么了?二十年前我也是年轻小伙子,纯青比我小不到十岁,我们一起去怎么了?那时候我可是结下了不少人脉,现在他们都成了地位不俗的铸剑师,说不定这回你们这次还能受当年的益。” 汤昭很奇怪,之前那一届是六师兄和七师兄去参会,怎么没听说他们受益啊? 石纯青稍掩了一下口,道:“也不是光结识了朋友,还结了些仇家。” 汤昭恍然,老头的脾气他知道,那肯定是结仇比较多啊。 薛闲云正瞪着他们,师兄弟不便再聊。薛闲云哼道:“什么恩啊仇啊都是小道。老六老七那叫委屈?那叫技不如人,那叫活该!你们两个若也给人比下去,受人冷眼,也是活该。” 石纯青道:“之前那几届祭酒也非特意针对,只是格外瞧不起中原以外的外州弟子。我听说今年符会换了新东道和祭酒,不知是什么行情?” 薛闲云道:“什么行情不行情,还是实力为先。难道真的那么巧,就换上我的生死大仇上去?” 当下三人结束闲聊,专心研究材料,将苦寒气拆分成一丝一缕,分别存放,又测其性质,录入数据,与其他材料匹配。这种研究中,薛闲云固然学问深厚,高屋建瓴,汤昭灵感敏锐,思路新奇,更有眼镜辅助,也能做骨干,反而石纯青只占个娴熟心细,多做辅助罢了。 研究多时,时间已过午夜,薛闲云收了材料,让两人离开。 石纯青先走,汤昭却留了下来,返回工作间,单独找到薛闲云,道: “师父,苦寒气借我单独研究一下?” 薛闲云毫不意外,道:“材料稀少,没多少给你糟蹋的。拿你的罐子来,只能给你盛个底。” 123 三年后的仙女 夜深沉,月朦胧。 汤昭坐在一叶扁舟上,漂浮在雾气缭绕的水面上。 从攻玉馆到他的剑庐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木栈道,一条是水泽行舟。 他去上学时一般走木栈道,深夜回家,有时候却会放小船,在泛着微光的水波中悠悠漂泊,自己坐在夜风中假寐,半梦半醒之间,一路漂回家。 “师弟?” 汤昭瞌睡中被惊醒,抬头一看,原来小船已经漂到石纯青的剑庐旁边。 石纯青正在院子里吹风,正好看到汤昭漂过来,便打了声招呼。 汤昭在船头起身,驱使下船靠近剑庐,招呼道:“大师兄,还没睡呢?” 石纯青吁了口气,在夜色中化为一道白气,道:“睡不着。在外面幕天席地睡惯了,回家睡在床上倒是不适应了。现在想的都是外面的风景。阿昭,人还是要出去走走,才知道世界有多大。你看这水泽大吧?可是外面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真正的大海比起来,咱们的湖泊和一口井没有差别。” 汤昭略感诧异,他记得大师兄原来是个恋家性子,没想到出去一趟竟又怀念起外边来,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也三年没走出过九皋山,最远到及春城,都忘了外面的风景了。这回去剑州我还挺兴奋地。” 石纯青追忆道:“剑州是个好地方,昆山也是世外桃源,这个时节雪莲花都开了吧?你过去要认真学习,也可以和朋友们玩耍。但也要小心,一是躲着点儿师父当年的债主,二则别卷入那几个错综复杂的大漩涡里。” 汤昭道:“对了,师父的债主是谁?有几个人?” 石纯青道:“你等等——” 他转身回剑庐,紧接着又转回来,递给汤昭一大本书,道:“这是我重新整理的普天下铸剑师势力和剑师界一些历史纠葛。你多看这个,攻玉馆那些资料都旧了。” 汤昭大喜,接过之后连连道谢,石纯青又拿了不少东西,有花草果子,也有精致的小玩意,一发推到他船上,道:“我出来给咱们兄弟姐妹带了不少特产。这些是你的,这些是三师妹的。我听说你们关系挺好,她不见别人,愿意见你?” 汤昭不好意思笑道:“还好——师姐足不出户,我也不能随便上门打扰,不过约好了时间可以登门拜见。” 石纯青道:“那就好,你可是独一份儿,比师父都厉害。难得你们投缘,你也劝劝她,别老在屋子里憋着,好歹出来晒晒太阳。” 汤昭笑道:“师姐那里太阳倒是挺好的。” 石纯青点了点东西,道:“还有一些给白玉师弟的小东西,你也一起发了?” 汤昭暗暗纳罕:石纯青虽然极为照顾弟妹,但主要以真玉弟子为主,在他心中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没想到这回还考虑到了白玉弟子们,他道:“这是师兄的好意,何不亲手送给他们?” 石纯青道:“就怕他们认生。我也不认得他们,就是随手一买,按人头分就好。” 汤昭没想到大师兄竟还挺腼腆,念头一转,道:“不认得才要来认得啊。要不您明天来参加生日宴?” 石纯青一怔,道:“生日宴……我?” 汤昭道:“对,花师妹的——我一个好朋友。她每年过生日我们都会聚一聚。后来师姐也会去。正好今年我要下山,师兄师姐们也听说了,就说借着这个宴会给我们送行,结果人越来越多了,成了大宴了。大师兄也来,咱们人就到齐了。” 石纯青迟疑道:“花师妹……原来她也……可是我不大熟,去了未免冒昧。” 汤昭道:“是给花师妹过生日,给我们送行,难道不是给大师兄接风?咱们一门难得聚齐,要是没大师兄就太遗憾了。” 石纯青摇摇头,道:“真拿你没办法。” 告别大师兄,汤昭载着半船礼物,继续往前漂。 一路飘过浓雾,能依稀看见三师姐剑庐圆圆的蘑菇顶,汤昭心中一动,还是没有下船过去。 虽然他想去也可以去,但这么晚了,三师姐说不定已经休息了呢?明天找个时间去拜访就是了。 顺便也邀请她一起去生日宴。 最后,小船漂到石滩,汤昭下船回了自己的剑庐。 三年时间,汤昭的剑庐还是很简陋。他的时间太少,又要学习,又要开店,反而疏忽了修整自己的狗窝。此时他的剑庐不过变成了一座小木屋,唯独不同的是四面窗户镶嵌无色琉璃,南面更有好大的落地窗,阳光随时随地都能照进小屋。 汤昭虽然没确定自己的吉祥物,但受到山上的氛围影响,他更留意“阳光”这个符号,也就分外注重“采光”。 回了屋,汤昭把几份东西分别装好,在给师姐师妹的礼物上系好了蝴蝶结,然后期待的进了一间房。 在他小屋中,有单独一间房,房里堆着几个大箱子,中间是一座干净的水池。水池四壁都嵌了碧玉,虽然水浅,看起来碧波荡漾,闻起来还有微微的香气,像阳光下一簇簇开放的兰花。 汤昭先往水中放了一大捧新鲜采下的花瓣,然后才扔进罐子。 “出来吧,仙姐。” 咕嘟咕嘟…… 谷沕 仙女升起。 朦胧的光华中,仙女与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金发银眼,而是寻常的黑发黑瞳,梳着飞仙髻,绫罗飘逸,风姿绰约。 这是汤昭和仙女商量之后的造型。 正如汤昭所想,随着投入得次数变多,仙女每次出来都会变得更有人性,这三年以来汤昭不断使用眼镜,仙女也越发灵动,已经能和汤昭交流了。 只是仙女似乎也只是眼镜和水池的一方使者,并非其中主宰,更懵懵懂懂,仿佛白纸一般纯净。她不知眼镜的根源,也不知水池的原理,平时连记忆也是空白,只有升起时才凝聚出意识。 说白了,她只是个负责收取、赠与的工具仙罢了。 不过随着仙女意识的清晰,她好像有些升级了,获得了更多的权限。 比如,她如今能额外调整外形。 以前她出场时,那个“金发银眼绿甲”的外貌,似乎是她意识未开时恍恍惚惚随着汤昭随口一说而变化的,是她变化的,又非她有意变化的。 等她能有了自己的喜恶,她才发现,那个外形她并不喜欢。 但她似乎又受到了规则的限制,不能主动寻求改变,只有汤昭说出新外貌来,她才能进行反馈。不过她可以主动寻求汤昭帮助,汤昭也乐意配合。 之前汤昭听说域外的魅影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与本界不同,心中隐隐就有了想法,为区分敌我计,自己人眼睛和头发颜色最好不要太特别。 他们商量之后,仙女就换了如今的造型,一头青丝高挽,衣裙飘然,仿佛飞仙。 这样好看是好看,却有些失了个性,汤昭总觉得还有改变余地。 “年轻的阿昭啊,这是你丢的苦寒咆哮,还是你丢的苦寒叹息呢?”仙女笑吟吟问道。 “不是,我丢的是苦寒之气。” 话虽这么说,汤昭还是指了指仙女的左手,意思是要左手的苦寒叹息。 这个水池有自己的规则,汤昭也必须按照程序来,无论想不想要,口中必须说“不要。” 但他和仙女配合熟了,总是有些默契的。 比如,仙女会主动在两手给出两个不同方向的高级货色,这个方向都是随机的。限于规则,汤昭只能选一个。仙女会给点提示,她举高一点的手上货色会更高级。 汤昭还是以自己的需要为准。高等的不一定就是合适的。 再者…… 把左手的瓶子扔给汤昭,仙女继续问:“年轻人,你还想再见到它吗?” 这是问汤昭要不要再升级一次。 汤昭摇摇头——升级第二次消耗以指数上升,他等闲用不起。至今也只有玄功升级过两次,其余更多还在后面排着呢。 等他攒够了术器,先把内功再升级一遍再说。 “啊,对了。仙姐,我马上要下山,咱们下次见面可能要换个池塘了。对于水池,你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水池是按照仙女的品味修的,华美而浪费,为了修这个池子,汤昭把装修的钱全砸进去了。每次还要换新的水,扔花瓣,时不时熏香。 仙女眉头皱起来,似乎很不情愿换地方,又矜持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水面要宽阔、碧绿的。水要清澈,最好有香气,还有时令鲜花。” 汤昭点头,这些他都知道,道:“天然的湖水呢?” 仙女沉吟道:“也可以,要风景好的地方,湖光山色,湖水两边倒影着青山和水榭,水里有荷花和清荇,还有小船和采莲女。灵气越足越好,可以抵消你的消耗哦。” 汤昭听得头大,早知道就不给她读那些书了。比起风景,灵气还好说。灵气足的地方……魔窟算不算? 随意和仙女聊了几句,仙女沉下,眼镜开裂。 汤昭坐在水池边,赶紧拿起术器来补充能量。 这屋子除了水池,就是箱子里那些大量术器——大多是店里都卖不出去,塞进盲盒都算诈骗的歪瓜裂枣,汤昭怎么用都不心疼。 这几年来,汤昭渐渐找到了磨灭符式却不伤基材的平衡点,把符式吸取之后,剩下的材料还能再用,以这些术器的水平来看,都算升值。 正一点点修复破裂的镜片,突然听得水声响起,汤昭愕然回头。 仙女又升起来了。 124 生日宴 上 “第一杯酒,祝花师妹生日快乐,青春常在,万事如意!” 一群年轻人围在桌前,酒杯相碰,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尽是笑容。 明烛高照,酒色琥珀,席上生风,这一桌生日宴气氛甚是热闹。虽然桌子摆在青岩谷的大课堂中,桌子都是课桌拼起来的,宴席上也只有干果蜜饯,大家还是很开心。 桌上白玉弟子、青玉弟子、墨玉弟子团团围坐,不分彼此,这是山庄中难得一见的景象。只因上座有人能把所有人团结起来。 主座是一个少女,身穿红衣,喜气洋洋,正是今日的小寿星。 酒桌上,一个少女悄悄拉了拉中间那寿星的衣服,道:“小福,不是说有好几个真玉师兄来么?怎么只见九师兄呢?” 已经十六岁,出落得明**人的花惜福笑道:“因为他们还没来。九师兄怕贵客临门,咱们光顾着招待诸位师兄师姐,自己反而拘束,特意通知那边的晚了一个时辰。现在咱们只管聊天吃果子,到时候把果子收了上席面,那边再搬一个八仙桌,请他们做主桌喝酒就是。” 那少女恍然,道:“还是九师兄想的周到。”又小声道:“可是九师兄在,还是有一点点拘束。” 旁边的少年笑道:“跟九师兄有什么拘束的?九师兄最好说话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你是要学还是要玩,都可以找他。而且不管是白玉、青玉、墨玉,他都一视同仁。看来你和九师兄不熟,一会儿你敬他杯酒跟他聊聊就熟了,以后有什么疑难只管向他请教。” 那少女道:“我知道啊,可是……” 太优秀、太耀眼了啊。 自从九师兄上山以来,就得到师父大力栽培,当时很多人是不服的,又知师父威严苛刻,只等看他的笑话。后来一年这少年进步神速,武功、符式都比旁人强,对得起真玉弟子的身份。但当时还有人腹诽——这培养力度,真是傻子都行。我若得此培养,也能和他一样强。 但后来汤昭晋升的速度让所有人都闭嘴了。他竟一年比一年进步快,初级符式学一年,中级符式竟然还是一年,到了复杂的符式组、符式阵,居然还不用一年。同样,内力学一年,练出罡气还不到一年,御剑术沾手就会,好似天授。 这还是人么? 可惜众弟子不知道有个词叫挂逼,不然绝对认为这个词就是为他设的。 当然,事实上他也是。 后来汤昭建立精品店,惠及所有弟子,大家都受他好处,又服了他的本事,再没有人说他一句不是。青玉弟子虽有不少家资豪富者不用店从店里卖货,却也爱逛店铺,淘喜欢的宝贝,算难得的消遣。 既强大,又友善,还给大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再加上薛闲云有意无意炫耀这个得意弟子,汤昭已经是琢玉山庄最闪耀的明星了。可惜琢玉山庄实在太偏,他的名声是传不下山去的。 那少女又道:“而且九师兄心情好像不大好。” 花惜福仔细看,果然发现汤昭虽然强撑着笑容和甄灿师兄说笑,但精神不比平时,好像一晚没睡一样。 花惜福心中奇怪,汤昭虽然忙碌,但精神一直挺好的,从没这样过,难道昨晚遇到什么事了,没有休息好? 她有心去问候,但此时大家轮番上来给她送礼物,她只好先一一收下,和大家说话。 送了一圈,最后轮到汤昭送,他提了一个食盒。花惜福眼中尽是期待,汤昭轻轻点头,道:“是饺子。” 花惜福登时笑靥如花,满眼喜色,接过连连道谢,珍而重之的放在一旁,并不拿出给大家分享。座上几个对花惜福有意的年轻弟子均想:原来花师妹喜欢吃饺子,将来可要注意了。 汤昭又取出两样礼物,先是一件斗方,道:“这是我给你写的,字不好,多多担待。” 花惜福笑道:“你的字还不好,什么字才好啊?” 汤昭笑笑,他的字真不怎么样,尤其是通用晋文,也就是在山上矮子里拔将军,还能看得过去,要在山下,连秀才的字都不如。 花惜福低头看字,见是一首小诗:“为花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她不懂诗,但诗浅白易懂,立时知道是祝福,正要抬头道谢,就见汤昭又取出一大本书册,用惊喜的声音道:“还有一份礼物,我特制的习题集——” 花惜福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汤昭哈哈一笑,道:“开玩笑,是及春城刚出的话本故事。你最喜欢的那种女侠故事。” 花惜福这才笑出来,她现在不能下山,又喜看杂书,汤昭每次下山都寻山下时新的话本给她,这也是合心意的礼物。 汤昭又说了几句祝词才坐下,旁边一个少年探过头来,道:“师兄,你又新编了习题集吗?” 谷鼈 席上倒有一半人面露期待,另一半人眼神恍惚,东躲xz。 习题集也是汤昭的发明,是陈总教他学习时就做过的。几年前他初学符式,为了加强学习效果,自己编了一些习题巩固知识,又请薛夜语帮着添加题目,最后连薛闲云也增添了一部分,接着编纂成书在山上流传。 山庄中确有一部分混子,但也有真正好学的弟子,就连花钱进来的青玉弟子中也有愿意学习者,这习题集帮助练习符式,效果不错,尤其在初级学习阶段,更帮着巩固基础,查缺补漏,很受大家欢迎。 汤昭道:“这一本是新出的,几位师兄师姐都有参与,比上本足足多了两倍题目。初级中级分册。到时候刊印出来,人人有份。” “哦——” 不同语气的感叹。有开心期待的,也有担惊受怕的。 又吃了几杯,气氛更好,大家各自随意闲聊。 花惜福也跟汤昭轻声道:“她身体好么?” 汤昭点头,道:“身体健康,看着还更年轻了。” 花惜福哼道:“好啊,怪不得当初一天说三遍没了我更清净,原来是真的咯?” 汤昭笑道:“见了烦,不见想,这才是亲的嘛。” 花惜福微微抬头,烛光照射下,一瞬间眼波似有水意,但紧接着恍若无事,反问汤昭道:“我看你今日心情不好,是学习太累了吗?” 汤昭欲言又止,道:“是有点累了。”他擦了擦眼角的黑眼圈,显然昨晚真是没睡好,道,“人心如海洋,难以捉摸。人力恐怕也难以改变。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桌上哪一道菜撤了也是可惜,哪一个人离席也是不舍。” 这两句感慨没头没尾,花惜福年纪轻轻,哪里有什么共鸣?她也奇怪,汤昭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怎么好端端的发起这种感慨来了? 不过她想起了山下的母亲,也有些惆怅,道:“是啊,想想时间也真快,一晃神的时间,上山已经三年多了。唉,你知道郑绶和崔秦娥分了吗?” 谁? 汤昭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么两位,原来是和他们一起上山那对豪门败者夫妇,也是青玉弟子,汤昭上山之后就没跟他们联系过了,此时奇道:“他们分了?合离了?” 花惜福道:“那倒没有,山上又不管离不离的,谁来行这个手续?他们分开各自找了。郑绶换了好几个墨玉小姑娘,崔秦娥扒上了六师兄。” 汤昭虽和小弟子们友善,但真不知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蹙眉道:“没有欺男霸女的事吧?” 花惜福道:“那倒没有,咱们山上不理山下的身份,他们还没资格欺男霸女。但有几次争风吃醋,郑绶和童光师兄争一个……” 汤昭懒得听,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别和他们来往。早早学会三十七套基础符,搬去做白玉弟子,那边的环境好得多了。” 花惜福嗤嗤笑道:“你明明比我小,说话越发老气横秋啦。我妈妈都没催我学习呢。” 汤昭叹了口气,心想五师姐真是害人,跟了她的小弟子都成了咸鱼,还不如跟着七师兄去卷呢。道:“夫……也很担心你的学习。你不是一直想去店里看吗?我回来之后,你要是能成白玉弟子,我就给你店里的职位。你现在正是学习的时候,有些事情十八岁之后再考虑也来得及。” 花惜福道:“我根本就没考虑。除非有一个比得上你十分之一的人出现,我才看一眼。诶,说起来,你什么时候考虑啊?” 汤昭毫不在意道:“我等八十。” 热闹一阵,时间渐晚。几个真玉弟子方陆续到来,生日宴转入下半场。 正如汤昭所想,虽然这些大哥大姐虽然年纪轻轻,但气场不同,已然打搅了气氛。一个个口里说着说大家随意,但众人很快拘谨了起来。好在真玉弟子独自占了一桌,汤昭便换桌相陪。他悄悄和花惜福说,哪个愿意离开的就自行离去,连她也可以先走。不过众小弟子难得和这些师兄师姐们同列,虽然浑身无措,竟无人愿意离席。 至此,大弟子石纯青,四弟子薛夜语,五弟子符清欢,六弟子邓崇,七弟子秦海舟,八弟子江神逸,九弟子汤昭到齐。 除了在京中二弟子和足不出户的三弟子,大家都到齐了。 人来得齐,但气氛一开始就没好过。 125 生日宴 中 换了一桌之后,一开始大家还是例行公事的祝了花惜福生日快乐,又各自送上礼物。花惜福不免受宠若惊,虽然真玉弟子的礼物大多莫得感情,但能来就已经很有牌面了。 送礼之后,花惜福也离开,桌上只有真玉,大家聊天内容便转变,先聊了聊石纯青这次出门的见闻,很快又把话题拉到剑州之行上。 七师兄秦海舟道:“剑州是天下铸剑师的祖地,也是梦中圣地。咱们这些当不了铸剑师的符剑师,可能一辈子就一次踏上剑州的机会了。老八老九,你们可要珍惜啊。” 旁边与他年纪差不多的邓崇冷冷道:“你自己一辈子当不了铸剑师,未必别人也当不上,说的什么丧气话?” 秦海舟呵呵道:“我说的咱们,主要是我和你。尤其是你。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吗?那我直言,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当不上。” 邓崇道:“那你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石纯青道:“行了——幼稚不幼稚?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他也有些叹气——这两个师弟相差不到一岁,前后脚进门,是真正的总角之交,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小时候关系还挺好的。不知从哪年起突然翻了脸,怎么又一步步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如今八师弟和九师弟关系也不错,可别学了这两个坏榜样。 邓崇转过头道:“二位师弟,为兄有一句肺腑之言送给你们。你们两个天资自然好,但剑州有的是天之骄子,可未必比你们差。何况咱们琢玉山庄小门小户,如何能和那些百年、前年的大宗门比底蕴?你们去了之后踏踏实实低调做人,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等着最后就可以去库房里挑纪念品了。那都是一辈子少见的好东西。可要是随意挑衅,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挨了打可能不能怪别人。” 这又是意有所指,秦海舟跟着冷笑道:“可也不能太怂了,被人指着鼻子骂连头也不敢抬。之前三句不离自己家族,结果被人骂到祖上十几辈,硬是不敢回一句嘴,摆明了是个软柿子,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还挑纪念品,挑完了之后被人堵在路上,双手把纪念品奉上,一无所获还是小事,最后还被人当做笑柄传的整个剑州都知道。” 邓崇吊起了眼,道:“笑柄,也不知笑的是谁。是被人打得连滚带爬,一头栽进池塘里的那个吗?” 秦海舟道:“想必是一见人来了蹲在树丛里,别人都走了半个时辰不敢抬头的那个。” 邓崇道:“想必是……” 薛夜语突然叫道:“阿昭!” 汤昭转头,薛夜语沉着嗓子,道:“想个什么办法,把音隔一隔。” 汤昭侧头一看,两张桌子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一般说话那桌倒也不至于听见,就怕其中有武功不差、耳力不俗的,就能把这边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最好不仅隔音,视线也阻隔了。 他左右环顾,看到旁边有两盆花木,搬了过来,一左一右挡在桌前,撕下符页缠在花树上。 符式——草木葱茏! 花树枝条快速生长,叶片和花朵也膨大起来,枝叶互相纠结,霎时间结成了一座屏风,将两个桌子相互隔绝。屏风翠绿欲滴,生机盎然,点缀着鲜花朵朵,香风阵阵,仿佛置身花园一般。 薛夜语松了口气,这一手当真漂亮,不但遮挡住了酒桌,还改善了环境,多少挽回了小弟子心中真玉师兄的形象。 石纯青起身,喝道:“你们两个继续说,我倒想知道当年还有什么糗事是我们不知道的?最好声音再大点,让那桌的孩子们个个听到!你们也就有嘴上有功夫。看看师弟的符式,这一手别说当初,就是现在你们能做的这样干净利索么?就这么点本事,还好意思当着师弟大放厥词!”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哑然。 汤昭叹了口气,这两位师兄是一对卧龙凤雏,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不但自己不对付,还把底下的弟子们带分裂了。 让白玉弟子跟着固定的真玉弟子学习,本是为了学生功课,有“助教帮着带学生”的意思,却不想天然划分了阵营。 现在自白玉弟子起,底下的弟子大抵分两派,秦海舟那派,汤昭称为“肝”派,大抵出身平民,以苦学为先,邓崇那一派,可以叫“氪”派,出身更高,在材料上更舍得堆钱。剩下的弟子,只能跟着五师姐符清欢,也就是“鱼”派,当一条咸鱼。 但这可不是单纯的学习方式不同,而是真正的党同伐异,内斗霸凌,双方在任何领域都针锋相对,斗得乌眼鸡一般。也就是上头还有石纯青,还有薛夜语,多少能管住,再加上两人尚知分寸,才把烈度控制住,不至于闹大。 汤昭很看不惯这种斗争,但他是后生,没办法管师兄们的事。再者他地位超然,专心学习,这些斗争波及不到他。 抛开这些,从出身和学习态度来说,汤昭自然更亲近肝派,但也会和氪派弟子做生意,和两个师兄关系也都还可以。至少没红过脸。 石纯青发作一番,众人转为饮酒吃菜。汤昭维持气氛,敬了几次酒,大家吃喝起来,渐渐就揭过了尴尬。 敬到邓崇那边,邓崇喝了酒,欲言又止,汤昭道:“师兄,可有什么事?” 谷刴 邓崇迟疑了一下,道:“有点小事,回头私下里说。” 就听秦海舟在旁道:“说呗,藏着掖着干嘛?事无不可对人言……嗝……” 汤昭一看,秦海舟竟喝得满脸通红,说话舌头都大了,连忙道:“师兄酒沉了,回去休息吧?” 秦海舟摇头道:“我不回去,我还要喝。我没喝多……嗝!”一口酒气喷出来,眼中竟泛起水光。 邓崇其实也喝了不少,只是他脸白,看不出酒来,突然指着秦海舟道:“哈哈,你哭了!你这怂炮喝哭了!” 秦海舟忽的一声跳起来,叫道:“怂炮,你叫我怂炮?谁是怂炮?!就是因为你这怂炮,被人欺负了不敢还手,让我们琢玉山庄抬不起头来!为了给你出头,我一个人打那么多人,给人家踩在脚底下……你,你怎么那么怂啊!”说着提起邓崇的衣领。 邓崇也被触动了心弦,紧接着反手扭回去,叫道:“都是你这蠢货——要不是为了救你狗命,老子能那么忍着?连家门的脸都丢干净了……你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儿?蠢材,蠢材!” 两人说着,已然扭打在一起,一时椅子翻倒,桌布给扯下来一半,杯盘碗筷哗啦啦作响。 汤昭和江神逸就在旁边,抢上去一人按住一个。邓崇还好,理智还在,被汤昭按回椅子就不动了。秦海舟已经喝得天昏地暗,被江神逸一把按在花树墙上还不住挣扎。但他清醒之时尚且不是江神逸对手,何况醉酒?只是不住闹腾。 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江神逸,你出身豪门大族,是不是也向着姓邓的?” 这话就是胡闹,江神逸本不必回答,哪知他竟回答道:“并不是。” 接着江神逸道:“我家里不是豪门,他们都死了。” 汤昭悚然回头,看向江神逸侧脸,只见他神色比平时更冷静,汤昭却觉得他也喝多了,因为他嘴角上挑,竟似在笑,就听他低声道:“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的嘛。” 嗤——通! 外面一声炸响,那是烟花的声音。 汤昭如蒙大赦,大声道:“放烟花的时间到了!外面有烟花,大家一起出去看吧。” 趁着大伙出门的空隙,汤昭悄悄请江神逸送秦海舟回去。正好江神逸也喝了好几杯,送完人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临走时,秦海舟竟真的泪流满面,抓住汤昭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哭泣,道:“都是我们没用,丢了山庄的脸。给人白白欺负,一辈子也不能报还,只能跟自己生气。你不要学我们,要给师父争口气……” 汤昭反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了。当年有什么恩怨,我们会替你报偿。”江神逸在旁边接了一句:“百倍奉还。” 青岩谷上空,一串串烟花爆开,五光十色,如梦似幻,没有一丝不愉快的颜色。 花惜福抬头凝望天空,满脸喜意。 薛夜语也十分惊奇,虽然不是为她放的,也不由得心中喜悦,道:“这真不是阿昭的心上人吗?花了好大的心思啊。” 石纯青抬头看天,道:“确实花了好大的心思啊。师弟是个有心人。” 汤昭也观赏烟花,这些烟花是他托柳掌柜采买的,这趟下山才拿上来,效果当真不错。 不知…… 在城里用烟花给精品店做广告,效果会不会好? 正想着,突然一朵花抛过来,打在汤昭肩膀上,汤昭回头,只见远处一株大树下,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夜色中,身形朦朦胧胧,仿佛裹了一层薄雾。 他微微惊喜,跑了过去。 “你来了?” 126 生日宴 终 “啊……” 薛夜语看到了两个交谈的身影,吃惊道:“三师姐!” 石纯青站在她旁边,也看到了那红色倩影,道:“真是三师妹,她怎么出门了?也是来给花师妹过生日的么?” 薛夜语道:“奇怪,难道真的是给花师妹庆生?没听说她们有交情啊。我倒是听说师姐和阿昭关系挺好的……” 石纯青微笑道:“九师弟真是人见人爱啊。不知他怎么敲开三师妹的门的?” 虽然看到了这位同门,但两人都没有过去打招呼,他们知道这位真玉三弟子的脾气,她不爱见的人,绝不会相见。虽然他们一个是大师兄,一个是庄主的女儿也不会例外。 甚至就算薛闲云,似乎也拿这位没什么办法。 过了一会儿,红色身影悄然离开,果然没和任何人见面。汤昭自己回来,将一枚福袋交给花惜福,道:“三师姐祝你生日快乐。这是她的礼物,你要贴身带好。” 花惜福更是惊喜,道:“谢谢师姐!竟是三师姐的福袋,我听说特别灵验!” 汤昭又给了江神逸一枚,说是三师姐送他一路平安。 当然还有一枚,汤昭自己戴上了。 薛夜语轻声道:“果然是送阿昭啊。当时那个福袋还是爹给我求来的。阿昭倒是一下子拿了三枚。”若不是那福袋,以她这等霉运体质,当符剑师就是找死,不知哪一次爆炸就炸没了。她心中很感激三师姐,一直想当面道谢,但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汤昭送了福袋,眼见时候不早,烟花也接近尾声,正要送众人散会,邓崇突然拍了拍他。 此时邓崇酒已经散了,神智比较清醒,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汤昭立刻想到他之前跟自己说私下有话要说,和他走了几步,到了没人的地方,问道:“六师兄?” 邓崇低声道:“师弟,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和一个青玉弟子关系不好啊?” 汤昭疑惑道:“你说谁?” 邓崇道:“卫建章啊。” 听到这个名字,汤昭瞳孔微缩。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正坐在墨玉谷前,从天上往地下撒钱。 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指着几个弯腰捡钱的墨玉弟子,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但汤昭震惊的不是这种蠢事,而是那个人的长相竟和他的朋友有几分相似。 邓崇见他这样,就知道两人确有过节,道:“老九,我说句实话,虽然他投在我门下,也不过寻常弟子,跟咱们师兄弟没法比。就是你身份高贵,前途远大,他一个青玉弟子,怎么跟你比?你多看他一眼都算他赚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吧。” 汤昭轻声道:“师兄言重了,我和他没过节。我就是奇怪——他怎么有那么多钱?” 邓崇奇道:“他的钱多吗?青岩谷里比他有钱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吧?咱们山庄有的是有钱的纨绔弟子,他都不算顶尖的那一批。而且他家破败了,他带着家产逃上山,心情郁闷,所以胡吃海塞,花天酒地,就为了醉生梦死。像这样的人,你别理他,要么他自己醒悟了,那还有救。要么坐吃山空,自己就得了教训,用不着你出手。你不跟他一般计较,人家只说你大度。” 汤昭摇摇头,道:“你花不花钱无所谓,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他能带着所有家产花天酒地,有些人却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邓崇满头问号,这话听起来像是秦海舟说的,汤昭以前不这么说话啊。 汤昭没再说下去,他并非愤愤不平,只是说出自己的疑问而已:“师兄放心吧,我就是奇怪而已,并不会为难他。若我来为难他,是我师出无名,不讲道理。” 这个道理,应该让别人给他讲。汤昭得向另一个人打听打听。 邓崇也就是这么一说,他替小弟出头也就到此为止了。当下聊了几句,随意走开。 烟花熄灭,酒局渐散,大家带着酒气散去了,不管中间如何波折,离开时还算愉快。汤昭和江神逸各自回去准备下山的东西,汤昭晚上仍然不忘去上课。 酒局虽散,生日宴却没结束。 ———— 转过天来,又是一个夜晚。 石纯青从攻玉馆研究回来,刚刚走到剑庐门口,只听砰的一声。 一个烟花在头顶炸开。 石纯青浑身一紧,第一个反应是敌人来袭,紧接着,只听砰砰砰几声,红的、绿色、蓝的烟花纷纷窜天而起,天空颜色变幻,瑰丽蔚然。 石纯青愣住,目光波动,倒映着各种绚丽的颜色。 几个师弟师妹跑出来,昨天所有的真玉弟子今日又聚在一起,大声叫道:“师兄,生日快乐!” 石纯青怔怔的看着几个师弟妹,道:“你……你们!” 薛夜语道:“阿昭问了爹爹,知道今日是大师兄生日。都怪我们疏忽了,竟一直不知道。可惜汤昭他们明天就要下山了,不能喝酒,就在水边上支了火锅,我做了面条,咱们一起吃个长寿面吧!” 石纯青衣袖遮脸,被汤昭推推拉拉,拉到水泽边上。水泽边是木栈道,木栈道尽头有一处平台,往日是空空荡荡的,今日支了一桌,上面放着水果点心,一盘盘食材,大多是生鱼、活虾、鳝鱼之类,中间放着红泥炭炉,架着砂锅。 石纯青自然坐主位,大家围着他坐下,一起涮锅。吹着水面拂来的凉风,虽无灯火酒绿,却有一份清爽悠然。席上,没有人再说怪话,也不谈什么剑州,大家闲聊门中趣事,秦海舟和邓崇也心情愉快,开心享用美食。 吃到一半,汤昭又提议给石纯青唱个祝寿歌,被石纯青紧急叫停。还是五师姐符清欢取出竹笛,面对水波吹了一曲。 笛声悠扬清婉,在星空下听来,更添静谧,仿佛陷入亘古未变的夹隙中,时间、空间、忧愁、烦恼,一切一切都消散了。 一曲吹毕,薛夜语拿出一大锅鸡汤面,每人给盛了一碗,石纯青有一大碗。 石纯青连声:道“吃不了了。”还是呼噜呼噜都吃了。 最后所有人都送了礼物,其中薛夜语送了一只猫头鹰,汤昭送了一副自己写的字,道:“仓促之际来不及准备礼物,这是我抄写下来的一副楹联。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也是小小的心意。” 石纯青收礼时一直满面笑容,这时突然严肃,正色道:“师弟,谢谢你。” 汤昭反而一怔,道:“师兄何必道谢?要是您每一次帮我都要道谢,我都谢不过来。不说别的,一年前我该修火向内力时,还是您帮我找的功法,我又该如何谢您?” 当时汤昭决定铸造古剑,要把内力、罡气和剑元统一为火向,石纯青主动送他一份“离火心法”,帮他省了好大的功夫。 当然,如今那不是《离火心法》而是《丙火心法》了。 丙火,太阳之火。 石纯青摇头道:“不一样的。互相帮助是师兄弟的本分,但有些事只有你想得到。你和别人不同。”他没有再说,反而笑道:“你们两个小的明天还要下山,滚去睡觉吧。去剑州争不争气再说,一路平安最要紧。” 夜色深沉,众人陆续告辞,分别离去。 汤昭和江神逸同路,薛夜语也跟他们走一阵。路上,薛夜语道:“咱们突然跳出来给大师兄过生日,还大放烟花,围着他又唱又闹,会不会很尴尬啊?依我说,把大家叫出来,安安静静的一起吃个饭不更好吗?” 江神逸点头,袖手道:“要是给我来这一下,我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汤昭,我过生日别给我来这一套!” 汤昭笑道:“知道知道,不会跟你反目成仇的。一个人一个性情。我觉得大师兄会喜欢。” 薛夜语道:“师兄会喜欢?他那么稳重,可是不爱那些热闹虚文的。你别以自己的心意来揣测师兄。” 汤昭道:“不,我觉得大师兄喜欢热闹,喜欢看新鲜事物,喜欢别人关心他。只是他不说,他希望大家主动邀请他,关心他。” 江神逸斜眼道:“照你这么说,大师兄很闷骚了?” 薛夜语不以为然道:“也别都信了阿昭,大师兄哪里闷……了?怎么咱们这么多年不知道,他才来几年就看准了?不过给大家过生日的这主意很好。大伙都是兄弟姐妹,干脆把生日都记下,挨个过一遍好了。也别太麻烦,就像今天,一起坐在水边吃吃面,聊聊天。” 几人说定了,分别回庐。 石纯青并没有即可离开,还坐在水边,静静的看着水波。 过了一阵,他打开汤昭送的楹联,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小子……”他一怔之后,就是怅然。 “难道说他……” 突然,石纯青若有所感,目光往对岸看去,仿佛能看穿缭绕水面的稀薄白雾。 那里,是攻玉馆的方向。 白雾深处,潮水退开,露出砥砺千载的青石。 一只仙鹤立在水中,梳翎照水,翩然如仙。 薛闲云站在青石旁,深深凝望着夜空。 那个方向,能看到红泥炭炉明灭的火焰。 最后,火焰熄灭,薛闲云披着鹤氅,转身进入攻玉馆。 水泽回潮,再度淹没了青石。 -- 第二天,汤昭和江神逸下山,赴剑州去者。 127 杨柳岸 早春时分,天气微寒,正是万物萌芽,草木青嫩的好季节。 一弯清溪从山中流淌而出,渐渐汇成河流,穿过树林,穿过田亩,穿过城镇,日夜东流。河岸两侧尽是刚刚抽出嫩黄新芽的柳树。 如今还没有柳絮飘飞的时节,河边垂柳分外恬静。 河岸边的官道上,两匹马缓行而来,马上乘客都是一表人才的少年,略年长的不到二十岁,行止俊逸,神采飞扬,年幼者十六七岁,金相玉质,昭华绝伦,更藏不住一身书卷气。 两人虽乘骏马,却未放开奔驰,反而松辔徐行,沿河踏青,宛如游山玩水。 “哈——欠”年幼少年在马上长长打了个哈欠。 年长的少年微微偏头,嫌弃道:“怎么回事,一大早就哈气不断,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昨天晚上……熬夜学习啊。”另一个少年掩住口,敷衍的说道。 年长少年连连摇头:“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行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晚睡早起,熬个通宵一点儿事没有。哪像你一晚上虚成这样。刚刚下山就这样,路上颠簸,还不把你小身板颠散了架。” 另一个少年回忆了一下,道:“你像我那么大的时候?那不就是四年前吗?四年前你白天人前装相,晚上熬夜练功,日夜颠倒,确实辛苦的很呐。” 被他刺激了一下,江神逸气道:“喂,这是和师兄说话的态度吗?趁着现在没人,要不要我教训教训你,什么叫师兄?” 汤昭笑道:“怎么?师兄非要教训师弟才能当师兄?咱们师门也改了规矩,兵强马壮者为师兄?那感情好,咱们回头杀上山庄夺了鸟位,我做大师兄,你做小师兄,好不好?” 江神逸道:“好个屁!凭什么你做大师兄,我做小师兄?我要做大师兄。啊呸——臭小子,你跟我老实点,第一次下山去外地吧?我下过好几次山,走过长路,经验丰富。你老老实实听我的,不然我把你放在闹市口一丢,你哭着都找不到家门。” 汤昭笑道:“我是第一次下山啊,可是我上山之前就是在山下啊。” 江神逸道:“呵呵,那能一样么?你上山之前知道怎么装——当一个合格的名门弟子吗?会闯荡江湖吗?要不是为了指点你怎么走江湖,我驱风雷双翼三天就到剑州了,还用提前一个月出门,和你骑着大牲口闲逛吗?” 汤昭道:“这倒是,师兄要教我什么呢?” 江神逸目光一转,道:“我教你——你先跟上我吧!”突然一挥鞭,纵马狂奔,一溜烟似的早跑得远了。 “不跟上来没饭吃!” 汤昭急忙跟着纵马,在后面追赶,叫道:“师兄——” 江神逸见他速度不如自己,知他马术一般,得意道:“叫我什么事?” “你欠我钱什么时候还呐?” “滚!” 两人在道路上你追我赶,都带着刚下山的兴奋。要说在山上,汤昭和谁都关系不错,可是论起能玩的朋友,还真的只有江神逸了。花惜福是他朋友,但终究圈子不同,住的又远。薛夜语也和他亲近,但是年岁差距大,更像个大姐姐。 江神逸是汤昭的邻居,论年纪比他大四岁,但上山早,几乎少年岁月全在与世隔绝的九皋山上度过,性情骄傲好胜中带着单纯,比同龄人还幼稚,汤昭经过大事,比寻常孩子成熟。两人四舍五入就算同龄人了,甚至在师父师姐眼里,反而是汤昭比江神逸稳重。 两人一起成长三年多,算得上同学加发小,关系亲近,并没和其他师兄那么多礼数,时常互相调侃,是一对损友,下了山更无所顾忌,想怎样便怎样。 追逐一阵,突然,两人同时减速,缓缓勒马。 长河拐湾处,一株大柳树下,站着一中年人。 那中年人形貌落拓,胡子拉碴,披头散发,半截方巾搭在脖子肩头,一身青蓝儒衫洗得发白,像是个穷困潦倒的不第秀才。 似这样的人物,本不该引人注意,偏偏两人一眼看见他背后的剑。 宝剑! 他是个剑生! 所谓剑生,就是寻到了合适的剑,但尚未悟通剑心的预备剑客。这等人物离剑客只有一步之遥,虽然也有人一辈子悟不通剑心,成不了剑客,但那是少数。除了一些含着金钥匙,家世绝顶的天潢贵胄,大部分得到机会持剑的剑生无不是天资出众,心性坚毅之辈,悟出剑心也就是早晚的问题。 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剑生,乃是剑生的剑大多背在背后,且总会出鞘半截,很是好认。据说等到某一日宝剑脱鞘而出,剑光绽放时,就是剑客诞生日。 遇到剑生虽不比遇到剑客要万分慎重,可也要保持尊重。疾驰而过太过无礼,两人都翻身下马,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毕竟琢玉山庄算得名门,薛闲云是名师,两人见识教养都是不差的。 走过中年人背后时,两人都浅浅行礼,并未出声打扰,那人也仿佛浑然无觉,用手指抚摸垂柳,喃喃道:“燕台柳,燕台柳……” 这两句像是汤昭背过的一首诗,他几乎无声的接着道:“昔日青青今在否……” 虽然声音极轻,只是嘴唇动了几下,那中年人也似乎没有察觉,汤昭还是意识到自己唐突,闭口不言,又行一礼,和江神逸牵马走了。 走出一里地,两人方上马,并不再疾驰,匀速前行,又过了两里,江神逸出了口气,道:“这也是中了头彩,大路边上就能碰到剑生,那半夜睡觉,窗户外面还不蹦进剑客来?” 汤昭忙道:“别说这个,我有心理阴影。” 其实若真论实力,两人都觉得不论剑客,只是剑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他们又不是出来惹事的,保持尊重、一别两宽即可。 沿着河走,一路不离官道。两人在中午就绕过及春城,方圆百里就再无大城了,难以进城休息。是日夜晚,两人就在大道旁的驿站歇息。 驿站本为官驿,正院接待官家,也有偏房出租来往民商。汤昭此时已有检地司的正式身份,若亮出身份,自可住驿站正房,但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付钱住了侧房,又跟驿卒卖了些煎饼炖菜吃。 一路上江神逸不免表演了一番出门在外事事谨慎的细节。比如吃饭要试毒,比如财不露白,比如要看房间尤其是窗纸等小处是否有漏洞,房上瓦片是否齐全,倒也头头是道。唯一可惜的是他忘带钱了,还是汤昭付的钱。 夜晚两人洗漱过后闲聊,不免聊到了路过的剑生身上,江神逸道:“据你观察,他的剑意是什么?剑象是什么?” 当面猜测剑客的剑意和剑象并不礼貌,就和窥探他人武功一般,难免怀有敌意,甚至会引起冲突,但是私下里关着门聊就没关系了,谁还不分析情报啥的? 汤昭略一沉吟,道:“咱们也是瞎猜,反正就那么一点儿蛛丝马迹,要我猜剑象只能是柳树。” 江神逸道:“我猜也是。剑生要悟剑,总有朦朦胧胧的感觉,要往通剑意的物事旁边去。他肯定对柳树有感觉。剑象好猜,剑意就虚无缥缈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猜。柳,同留。向来折柳就是送别之意,是不是还有诗来着?” 汤昭道:“有很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有,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哦,还有那个——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江神逸止住他道:“行啦行啦,知道你肚子里有墨水,有那意思就是了。反正取柳就是不舍之意。我看他脸上尽是怀念留恋之色,可能是想起故人。很可能是女人。” 汤昭道:“女人?还真是章台柳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江神逸道:“当然能看出来。那种深情留恋,难舍难离的感觉,要是想起男人就太恶心了。肯定是想起女人没错。” 汤昭嘀咕道:“真的假的?” 师兄你根本毫无经验,怎么能说的这么肯定? 江神逸自信道:“听我的没错。悟剑很多时候需要强烈的情感或执着,以情爱为引开悟的并不少见。你以前可能常常能见到,他们的剑象很多温柔缱绻,十分美丽,如风花雪月之类,也有凋零丑陋的,那就是痛失所爱甚至由爱生恨了。” 汤昭觉得有些道理,道:“既然是怀恋女子,会不会剑象不是柳,而是女子?” 江神逸一口道:“当然不可能。剑象一忌庞杂,二忌智慧。尤其不能是人象,不然别说显化,降临都难。就算你感悟剑意的时候看到了人,一般也会消散,只留下她身上的意象,比如一支珠钗,一把团扇之类的。” 汤昭点点头,感觉受教了,他这几年心思全用在符式和武功上,日夜苦学,对剑客知识的了解反不如江神逸,道:“没想到师兄见多识广……” 正说着,突然,门外有人叩门。 此时已至深夜,驿站不是客栈,只有驿卒,不可能深夜服务,里外又无熟人,两人一下子警觉起来,同时无声下地,摸出兵刃。 汤昭扬声道:“哪位?” 门外有人道:“是我。两位小友还记得河边柳下一面之缘么?” 128 留恋 听到门外人自承身份,汤昭第一反应是脸红。 没办法,刚刚议论人家议论的热火朝天的,转眼人家找上门来,还不知听没听见,这岂不让人尴尬? 紧接着,他才提起了警惕。 虽然在河畔偶遇,只是擦肩而过,自己师兄弟并没有无礼,但焉知不是什么不经意处得罪了这位,他上门寻衅来了? 刑极也好,薛闲云也好都提醒过他,江湖上许多人心胸狭窄,脾气暴躁,动辄就结怨。可能一些生死大仇就起于多看了一眼、说错了一句话。 汤昭提起心,往江神逸那儿看,想看看师兄这“老江湖”如何应对,却见江神逸脸色涨红,看神情有地缝也要钻进去。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八师兄贼好面子,脸皮还薄,宁死不肯认错,背后议论人又被人堵上门这种尴尬事还了得?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师兄不济事,汤昭只好把法器退到袖子里,扬声道:“请稍等。” 一开门,果见中年人站在院中,衣着朴素,神情落寞,唯独头上的方巾扎好,不再披头散发,看着更像个不第秀才了。 汤昭先行了个书生礼,道:“果然是先生,学生有礼了。” 见到剑生自然是要客气些,何况此人做书生打扮,想必读书也是汤昭的前辈,只要他有功名就比汤昭强,因为汤昭在文道上最多算个蒙童,叫他童生都算恭维他。 那书生还了一礼,道:“冒昧登门,打扰两位小郎君了。” 汤昭道:“无妨,先生里面坐。”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如此叨扰,晚生漏液拜访,实是心头有疑惑,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这才冒昧前来。” 汤昭道:“先生有何指教?还是请至舍下详谈。” 那书生连声道:“不敢,不敢。” 江神逸听他俩在门口互甩文辞,三推三让,又是好笑又是不耐,道:“先生快请进吧,你要不进,我这位师弟当真能推让一晚上。” 那书生进门,汤昭先倒上茶来,那书生推辞一番,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手中握着,仿佛在暖手。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微感讶异,即使是他们这样的江湖新人也知道,不能在外面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所以汤昭刚刚倒茶没有认真推让,没想到那书生真的喝了,想必要不然是真无知书生,毫无经验,要不然是自恃实力,不怕暗算。 既然是剑生,还是后者可能性大些。当然,也是表明没有敌意。 汤昭心中微松口气,道:“先生夤夜造访,有何指教呢?” 那书生道:“是这样,白天我在河岸上见杨柳依依,心有所感,念了几句燕台柳,这位小郎君在旁边念了一句昔日青青今在否,似乎是一句诗,不知后面两句是什么?” 汤昭没想到他竟为这种事找上门来,诧异之余,也是心中暗惊,他说这一句声音极小,几乎就是无声的,那书生竟听得清清楚楚。能当剑客的人灵感当然强,但那和听力没有关系,而汤昭当然没觉察到额外的精神力窥探,这应该是武功。 这书生是高手! 那书生语气诚恳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两位郎君一看就是名门高弟,见识不凡,想必也看出区区是一正悟剑的剑生。我在世间行走已久,就为了体悟剑心。今日见到柳树,心有所感,徘徊不去,想握住一线灵机,但始终苦求不得。这位小郎君一言当时叫我心头一动,但沉吟许久依旧不得要领。我想天机难求,因此一路追上来想问问后面的诗句,或许是晚生的机缘在此呢?” 汤昭恍然,这就说得通了,对于剑生来说,没有什么比悟剑心更要紧的,一个机缘巧合悟开了金石,转眼成就剑客,堪称云泥之别,为了追寻一线机会,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此时他倒有些尴尬,因为那首诗是他乱说的,寓意并不好,若是合了那人经历还好,若是不合倒像是讽刺一般。但要推脱不说,误了人家的机缘也太缺德了,当下歉意道:“当时是学生浪言了,这是一首古诗,未必合情景,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所谓——”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枝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江神逸也是第一次听,不由得一愣,心想:这不是好意吧?是说人家绿了吧? 这要是不对景,还不打起来? 那书生听了怔怔出神,眼眶微红,尽是伤怀之色。 江神逸恍然,看向他的神色满是同情。 汤昭也心想:原来江师兄猜对了,真是因为女子?也未必是全对景,可能有所感触罢了。 但那书生虽然有所触动,并没有什么顿悟之相,只是眼泪盈眶,喃喃自语而已。 江神逸看他如此伤情,碰了碰汤昭,低声道:“你那些柳树诗,有相似能生情的,说给这位前辈听听?” 汤昭点点头,既然气氛哄到这儿了,就差临门一脚,他多说几个或许真能有所帮助,能助人开悟也是一番功德,当下搜了一遍自己库存的诗词,念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为了应情应景,他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虽然没有相似经验,还是尽自己所能念出深深的感情来。 那书生听后,眼泪撑不住,从脸颊落下,越发显得落寞。 但是没有开悟。 江神逸看得更难过了,看向汤昭。 汤昭又念了一首: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首亦是离别之情,听得那书生垂泪不已,只看着桌上灯火,双眼发直。 还是不行? 汤昭觉得为难,大晋的古诗他也会,但这书生想必都读过,只有陈总家乡那些诗词才能令他耳目一新,有所感悟,可是汤昭存货也实在有限,搜肠刮肚,又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就这样,汤昭一句句把他从陈总那里继承来的文化瑰宝念诵出来,想不起整诗就念残句,尽量念得情景交融,只听得连江神逸都难过起来,那中年人到后面以袖掩面,不能自已,当真有点“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意思了。 到最后,汤昭实在寻不出诗词来了,只得默然。 那书生一时收不住感情,在座中掩面良久,汤昭和江神逸给他递了毛巾擦脸,又给他倒茶压气,折腾许久,他才缓过来,噎声道:“让……让两位小友见笑了。我心有所感,但剑无所得……” 不必他说,只看他背后半截未出鞘的剑就知道,汤昭的努力是白费了。 “可能是……是我时运未到,又生妄想,贻笑大方。时候不早……我……告辞了。”他说罢匆匆一礼,起身告辞。 汤昭和江神逸送到门口,目送他在夜色中踉跄离去,都觉得沮丧。 江神逸摇头道:“还以为能见到一个剑客的诞生,结果不行啊。” 汤昭也觉得失望,当初刑极晋升剑侠,他还死着,就没能见证,这回依旧错失机会,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次触动情肠,也不是全然无用,也许下一次就行了呢?” 江神逸微微摇头,似不看好,道:“对了,之前你念的几首中,有一首诗给我念过,怎么没给他念?” 汤昭细细回忆,道:“哦,好像是有一首。那首不应景,不是离别怀恋的情诗。”遂对着夜空吟道: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这明明是一首……” 已经走出院落的落拓中年突然顿住脚步,耳朵竖起,恍有所闻。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夜空中传来的悠扬笛声。 笛声清灵悠远,如玉贴着肌肤的微凉,一丝丝沁入了心底。 笛声中,他仿佛看到了柳树,万千绿意盎然的柳绦随风轻扬。 他看到了河水的波光,看到河面的白帆,看到远处起伏的城墙…… 他看到了心中牵挂的人影,那个在门前攀折花枝的女子,那个船上喊号子的艄公,门前骑竹马的孩童,城门口讲古的老汉…… 一声声笛声,一个个人影,交织在一起,春光明媚,万紫千红—— 嗡—— 一声剑鸣,背后长剑自己出鞘。 一道光影由虚至实,拔地而起,颜色青灰—— “那是我的……” “故乡。”汤昭解释道,“那诗是述的思乡之情。” 轰! 远处,一道城墙仿佛从天而降,矗立在夜空中,将早春寒冷的夜风挡得严严实实,透过城墙,依稀可见城中鳞次栉比的街道,穿城而过的河流,河岸上青青的柳树…… 那是…… “燕台!” 汤昭脱口而出。 并不是他认得这座城,也不是他看到了城门悬挂的匾额,而是一瞬间,他猜到了那是燕台。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燕台柳,燕台柳。柳同留,他想留下的是燕台,他的故乡。” 129 一代宗师 春风拂柳,杏雨沾衣。春光依旧明媚,可是观景的人心情却不同了。 江神逸策马徐行,随手一抓,抓住了飘然而过的柳芽,道:“思乡,思乡……我怎么没有想到……” 汤昭侧目,江神逸这样一早上了。一直在纠结思乡的事。 江师兄不理解思乡之情也是寻常,他来琢玉山庄太早,不到十岁就上山,那时才刚刚懂事。对他来说,琢玉山庄就是家。虽然偶然下山,但长不过十天半月就回去了,他连家都没离过,又说什么乡呢? 相比而言,燕台升起的那一刻,汤昭倒也有些触动,他离家已经十二岁,已经懂事,还记得家中的院子、院子里的杏树和黄瓜藤,院中那张座椅……外面一望无际的田亩,春天碧油油的麦苗。 他也知道思乡是大家心中共有的情感,诗歌里也常常咏诵,还记得陈总给他诗词启蒙的第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也是清新朴素却又韵味悠长的思乡之情。 只是,这样的触动也是隔靴搔痒,汤昭感受到的其实不多。他还太年轻,学习很忙,他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他一直拼命往前看,很少往后看。 思乡之情,本来就是年纪越大越能感受到的情感。 其实江神逸也并非真的纠结什么思乡之情,他只是纠结自己言之凿凿,却错得一塌糊涂罢了。他是个很骄傲的人,学武学符都是一帆风顺,一下山就受到了一点儿打击,虽然只是一点儿,还是受到了触动。 “师弟。”江神逸捻着手中的柳芽,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看来我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以后见到别人的事,可不能太自信了。” 汤昭深以为然,其实见识不多不算什么,剑也好,人也好,都是包罗万象,变化莫测的,谁还能说自己全知全懂呢?关键是思维上的盲目。 昨晚他和江神逸自行猜测,那书生的留恋可能是女子,不知怎的就认准了是真理,连后面读诗的时候都是按自己的猜测念些情诗,险些误了那书生的悟剑机缘。这都是他过于自信,先入为主造成思维盲区的缘故。 谦逊,审慎,周全,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 “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师父才叫咱们提前一个月上路,徐徐前行观风土人情。铸剑师一定要见多识广,厚积薄发,才能铸造好剑。” 江神逸点点头,道:“既然是多行多经历,咱们何不改改路线?就沿着河一直往下走,转一个大湾再西行?现在咱们规划的路线太直了,几乎是切的最近的路程,看不到什么。” 汤昭沉吟道:“师姐给我地图的时候,说最好不要更改路线。她说这条路线虽然直,但经过的州郡是最多的,从云州出,经过灵州、雁州、雍州最后走蚕道进昆岗。进了昆岗就是雪山,没什么可看的了。师姐也提醒我,在云州境内还罢了,经过其他州郡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江神逸正要问什么,就听柳下一身长叹。 两人同时回头,就见树下站着一书生,牵着一头青驴,不是旧相识是谁? 汤昭和江神逸翻身下马,一起行礼道:“前辈。” 昨日这前辈称呼还有客气的成分,今日可就名副其实了。剑客就是江湖上的大前辈,唯有铸剑师可以相提并论。汤昭和江神逸只能以晚辈自居。 昨夜燕台消散之后,那书生就不知所踪,早上也没再相见。双方本是萍水相逢,缘聚缘散尽是寻常,汤昭他们也不以为怪,没想到这位竟在前路等着自己。 书生先道:“两位小友此行何往?” 汤昭如实道:“我们要去昆岗剑州。” 剑州的仲春会不是什么秘密集会,而是五年一次的青少年符剑师的盛会,除了符剑师的小圈子,在武林中也有名声。许多武林高手甚至会一同赴会,寻觅将来合作的符剑师。 那中年书生果然知道,道:“仲春符会?”得两人确认,道,“原来两位小友是符剑师……” 他在半路等候两人,本是因为想要报答昨晚成道之德,不管两人去哪里,他都借口顺路和两人同行一段时间,路上指点一二,没想到两人是符剑师,隔行如隔山,自己可没什么能指点的。 倒是他们去昆岗,那还真是同路。 那中年书生道:“原来如此,剑州在西南……我去曛城,与两位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如何?” 曛城也在西南,是云州边缘,出了曛城就是灵州界了。和两人确实同路,不过也就两三日路程。 既然是前辈主动开口,两人自然答应,所谓历练就是各种经验都要经历,和一位长者同行也是历练的一种。 只是刚走几步,却发现那书生驴太矮,两人骑得是高头大马,一高一矮未免不适。两人下马行路,那书生笑道:“你们不骑,我也不好意思骑。咱们三人都有坐骑,却都白空着,靠两腿走路,让人看着岂不是三个大傻帽?” 汤昭想了想,道:“干脆我们去前面把马卖了,各买一头驴,三人同时骑驴同行?” 江神逸咦了一声,道:“这招不错。我还没骑过驴呢。”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你们先行一步,去前面换驴吧。我骑着驴随后就到。” 两人答应一声,上马先走了。书生在后面微笑,骑着小驴晃晃悠悠走着。 前方三十里有一城镇,两人进得镇中,找了骡马市把马卖了,换了两头毛驴,在镇口道边等着。 等了很久,那书生才骑着驴摇摇摆摆来了,远远看见两人,面露笑容,道:“两位小友当真守信!” 汤昭回道:“先生不也守信前来了吗?” 那书生道:“我与二位同道,当然要来了。”来到两人面前,正色拱手道:“不才张融,不知两位小友怎么称呼。” 江神逸和汤昭都还礼,通了姓名。张融这个名字平平无奇,江神逸没有印象,也不以为奇,就听汤昭问道:“您是昭明先生吗?” 张融略感诧异,道:“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号?” 汤昭神色严肃,甚至有点紧张,道:“学生忘不了。十六年前,我出生那一年前,您中了状元。” 江神逸诧异,虽然现在天下有乱世的征兆,状元似乎不值钱了,但那也是三年一个,天下学子之魁首。尤其张融看来也不过四十岁,十六年前也不过二十多岁,这个年纪的状元,当真是少年天才。 汤昭感慨道:“您是大晋最年轻的状元,民间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我爹爹听了您的大名,给我取名为昭,想让我像您一样金榜题名,光宗耀组。” 张融也不由感叹道:“原来小友和我有这样的缘分。那么小友如今进学了么?” 汤昭赧然道:“惭愧,学生读书不成,早早改行了。” 张融反赞道:“改得好!如今这世道,读书百无一用。晚改不如早改。我就是改的晚了,耽误了大好时光。” 三人结伴而行,骑驴出了镇店,渐至郊野,道上无人。张融放开心扉,道:“我少年得志,进了朝堂,本以为进可大展宏图,兼济天下,退可为民父母,造福一方。哪想到被扔到翰林院编书,一编就是数载。” 汤昭道:“您编的是前朝魏史?” 张融道:“编了一部分。还有一本杂书,《域外图志》。” 汤昭“啊”了一声,道:“我在师父那里见过其中一本。恩师称之为三百年来第一奇书。” 张融道:“不过是把各种笔记杂文整理成册罢了。当时我编书时,明知现在魔窟肆虐,前线战事不利,但还是坚信我们有反守为攻的一天。到那时希望人间剑客以本书为引,反攻至天魔巢穴,开拓域外疆土,成就不世功业。唉,那时虽然朝中群臣醉生梦死,文恬武嬉,但京畿之地还算太平,躲在书斋里还可以做梦。自从先帝盛年崩殂,留下一个年幼的少帝,时局就崩的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自今上御极,历经权臣欺主、女主临朝、竖阉乱政、边军进京、六王之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闹得朝纲崩坏,若非国师护住幼主,怕连京城都呆不住了。” 汤昭也不知朝中具体的情形,此时对照陈总讲得历朝历代的历史,心想:好家伙,要素这么齐全吗? 张融道:“后来我再也呆不住,逃出京城,一路见民生多艰,阴祸害人,区区书生无能为力,于是八年之前弃文从武……” 江神逸突然道:“您该不会是昭华武圣吧?” 张融一怔,道:“不敢当。” 江神逸瞪大了眼,道:“还真是您,以江湖散人之身,在纯罡、天罡之上又开创了‘自在罡’,将罡气推到前无古人的地步,被誉为百年来又一开山宗师的昭华武圣!” 汤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喃喃道:“您弃文习武八年……武圣……” 张融连连摆手,道:“谬赞,都是谬赞。我不是白手开始修炼的。编书的时候阅读典籍就有感悟,后来只是水到渠成罢了。” 汤昭和江神逸看着他,只觉得无话可说。 张融摇头道:“后来我才知道,散人、武圣都是有极限的,唯有剑客才能成大器。我又转而修剑。一年前终于成为剑生……” 汤昭听得都麻木了,却见张融神色转哀,道:“我正春风得意,只觉得天上地下任我来去,却没想到一场阴祸,将我的家乡燕台卷入其中,数十万人罹难,一座雄城化为白地。” 汤昭心中一震,原本轻松地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阴祸…… 三年时间,他在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忘了这人间惨事了。 张融道:“当时我站在断壁残垣之前,只觉得天崩地陷,原本悟了一半的剑瞬间回鞘。当时我只觉得今生不能再悟,剑客也没了意义。直到昨日,才机缘巧合,重开金石。这都亏了两位小友。” “这一路无事,张某和小友探讨一番。区区不才,在经史、诗书、易数、玄功、剑招、养气等等方面小有研究,咱们尽可聊聊。”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一起拱手道:“请先生指教。” 130 自在罡 “江湖上一向把练武的人叫壮士,内外功俱有成就者叫侠客,把练成玄功练出罡气这叫散人。到了散人,境界似乎就没有差别了,只有战斗强弱,自身的修炼也到了尽头,只等得一把宝剑,走上剑客之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灵感,能做剑客,虽然如今玄功越来越完善,修炼之后激发灵感的可能性越来越高,可终究还有人无此缘分。修炼到如此地步者,谁又甘心止步不前?武道向上探索之路永远不会停止。” “位于纯罡之上的天罡便由此诞生。天罡即以自然之力混合入罡气之中,融汇合一。成天罡者,称为武尊者。” “天地生有自然万象,天罡理论上也有千万种。有冰霜严寒,有酷暑火焰,有天然雷电,但这些一则稀少,二则与罡气难容。如今公认最好融入罡气这是阴气和阳气。即日精月华,所以天罡又叫阴阳煞。其中阴气在魔窟中特别浓郁,质地易与罡气混合,早有人总结了一套固定的方法,所以江湖上阴煞尊者最多。” 汤昭和江神逸听到这里纷纷点头,对于符剑师来说更好解释——就是把风质和火质的材料混入罡气这火质材料中。强行混合对铸剑师来说不难,但武者并非铸剑师,便极考验自然之气与罡气的相容性。阴阳二气包容性最强,阳气分布广,阴气浓度高,向来最受欢迎。 其中阴气要比阳气更易采集,如果不是阴气取自魔窟,带着一点点“不正确”性,阴煞尊者都能一统散人界了。 不过对符剑师来说,混合天罡不难,尤其汤昭已经掌握了铸剑术,修炼的罡气又自带性质方向,练成阳煞天罡已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汤昭并不在意。之所以一直勤奋练武,是为了在成为剑客之前自保。符剑师尤其是初级、中级的符剑师在战斗方便欠缺太大了。可以说一般的术器没有武功配合是没办法对战的。但他终究还是要成剑客的,与其费心费力寻阳气练天罡,不如赶紧铸剑要紧。 倒是江神逸很有兴趣,他似乎对剑客有所排斥,也不认真学铸剑术,除了摆弄他那一对翅膀,就是练武,也有练就天罡之意。但他肯定是看不上阴气的,多半要寻风雷二气。 “有了罡气,武者能防御正面攻击的剑术,有了混合自然之力的天罡,武者可以对剑客发起攻击。但一旦拉开距离,武者对剑客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我这自在罡就是为武者加一些额外的手段。” “所谓自在罡,就是把精神意志混入罡气中,让罡气脱离身体乃至长久的停留在外界,依旧持续受控。这思路并不出奇,想来前辈也有天才宗师,怎能想不到呢?只是精神离体之后难以久存罢了。所以我认为前人的缺陷在于重精神而轻意志。意志比之精神要更强劲,比之情绪则更稳定。我这个方法的灵感来源于执念。” 汤昭“啊”了一声,有些醍醐灌顶。 精神是一种风质材料,汤昭也研究过,但围绕精神还有一系列类似的材料,如情绪、意识、思维、欲念……等等。这些材料细分下去有无限可能,甚至可以做一门专门的学问,研究一辈子。 铸剑师也是有细分的,一个小小领域就能无限钻研。薛来仪并不研究这个方向,而汤昭还处在广泛学习阶段,在任何领域都称不上“钻研”,此时听了一席话,登时察觉到其中精微的奥妙。 他忍不住想:能自行分清精神意志和情绪的微妙处,已经触及到了符剑师的领域。这位张先生若当铸剑师,一定也非常厉害。 就这样,张融骑着小毛驴,就在这郊外土路上,将自己名震天下的“自在罡”种种修炼之法倾囊传授。 汤昭和江神逸一边认真听,一边偶尔问出不明之处,张融也细心解答。两个少年都是悟性出色的天才,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张融更是近乎天授的奇才,双方是名师遇高徒,所谓教学相长,学得愉悦,教的痛快,只觉得相见恨晚。 三人慢悠悠的走了一日,晚上又在驿站休息。两人执弟子礼帮张融端茶打水。第二天早上又上路,还是边走边聊。到后来自在罡传授的差不多,便谈论天文地理,各地人情,依旧十分投机。汤昭甚至想这一路谈到剑州就好了。 然而天下终究无不散的筵席。 到了第三天早上,张融问驿站的驿卒,道:“曛城也就一日的道路了吧?” 那驿卒一怔,道:“你们要去曛城,那可去不得。前方道路截断了,曛城方向封了路,谁也不能过,你们绕道走吧。” 张融皱眉,汤昭和江神逸也关注起来,曛城也是他们南下必经之路。 江神逸问道:“怎么,前方洪水了?山石崩了?” 那驿卒摇了摇头,道:“这不能说。公文倒有,在外面贴着。能说的都写在上面,不能说的我也不会说。” 三人来到驿站前,果然看到贴出公告,说前方封路,路过诸行人不得前往曛城,皆绕道而行,违者重罚。 看落款,昨日新鲜出炉。 这真是不巧至极。 汤昭扫了一眼,心中已经明了,低声道:“先生,前面不去也罢。” 张融目露询问,汤昭指着底下的公文大印,道:“是检地司的印。” 这下连江神逸也懂了,道:“阴祸。” 前方有阴祸,因此封路封城,隔绝内外。这是例行操作。汤昭经历过一次,不过那次他懵然不知,不知怎的溜进了封锁圈,这才引出一系列事来。如今汤昭自然今非昔比,马上就醒悟了。 江神逸道:“既然到了封路的地步,肯定不是一两头凶兽、一两只魅影的事儿,多半是魔窟降临。我还真没见过魔窟降临呢。” 汤昭道:“我见过一次。” 那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过至今他也只见过那一次。后来在九皋山学习的时光不说,近一年他学有所成,偶尔下山,便联系上了及春城的检地司,也以检地司散员的身份跟着出任务。及春城阴祸不烈,任务不多,多是清清凶兽,顶天了对付一两只魅影,再没见过魔窟那么大阵仗。 江神逸跃跃欲试,道:“听说魔窟当中有不少好东西,各种材料,还有剑种。剑种嘛,既然检地司都接手了,肯定是没有咱们的份儿,其余的材料之类未必不能收获一些?”他想起汤昭好像就是检地司委培的,多半不想扰乱检地司的秩序,找补道:“肯定不是偷偷溜进去,但可以跟着去帮忙。符剑师能做很多剑客都做不到的事情,或许就用得上咱们呢?” 汤昭回忆当初情形,没觉得魔窟里有出产什么材料啊?就记得一戳就破的魅影和害他死了一次最后化灰的天魔了。魔窟后来斩断源头,化为一波洪水,还是刑极在原地掘开山谷,引流水波,硬生生造出个堰塞湖来,才化解了一场洪灾。整个薛大侠府都压在湖底下了。 反正到最后,大家除了一身伤,啥也没得到。 不过那时他不是符剑师,什么也不懂,也许就错过了几个亿呢? 想了想,他摇头道:“就算本地镇守真的需要符剑师,咱们也赶不上。魔窟降临的时辰地点由擎天寺测算,一算到先兆,即刻通知检地司,就开始布置封禁。一般会提前一两个月。既然今日才发布告,那魔窟最少还有一个多月,那时仲春会都要结束了。” 江神逸大感失望,想了想,道:“能不能问到具体时间?说不定咱们回程时能赶上呢?” 汤昭道:“问倒是可以问……” 不过意义不大,魔窟降临时间是不能变动的。回来时能赶上就赶上,赶不上问也没辙。汤昭倒有心去帮忙,哪怕尽一分绵薄之力,但他既非剑客,所起到的作用大概也就是一个司立玉。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没什么差别。至于符剑师,多用来后勤,并非多大的助力。 正沉吟着,张融叹道:“两位小友,咱们就要分别了。” 汤昭一怔,道:“难道先生你……” 张融点头道:“我还是要去曛城。” 汤昭欲言又止,张融道:“张某不是去添乱的,但我有必须要去曛城的理由。我与两位小友很是投缘,想来缘分未尽,这次分别,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汤昭叹了口气,他也算检地司官方武官,也有责任阻止其他人给检地司添麻烦,但张融和他亦师亦友,又申明并非恶意,汤昭也无心阻拦。 只看他的剑,就知张融是个重情的人,谁知道他在曛城有什么牵绊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一往无前吧? 以这位张先生剑客和武道大宗师的身份,汤昭想拦也拦不住。 因此,汤昭只是默然,和江神逸一起与他行礼道别。 张融还了一礼,牵过驴来,笑道:“其实我这驴儿很好。这几日倒是把它憋坏了。那么小友,后会有期。”说罢翻身上驴,一声吆喝,那青驴四蹄如飞,一缕烟儿往前狂奔,竟比骏马还快,眨眼间不见踪影。 江神逸和汤昭对视一眼,惆怅中混着惊异,伤感之余还有些好笑,江神逸笑道:“这驴不错啊。我倒没看出来。先生不厚道,他有这样的神骏坐骑,倒让咱们买两头凡驴,逗我们玩儿。” 汤昭抛开离愁,看向棚子拴着那两头平平无奇,二两银子一头的毛驴,突然童心大起,道:“我们没要那样的好驴,可我们是符剑师啊。” 江神逸顿时懂了,挑眉笑道:“对啊,我们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符剑师啊。” 两人四目相投,无需多言,分别牵出一头,各自拿出练符的工具,在驴蹄子上鼓捣起来。 131 他乡遇故知 仿佛为了疏散一下离别的惆怅,两个童心未泯的少年突然决定来一场游戏比试。 “以一元为限。” “可以。” 一元,即符式能利用的能量。这也是符式的动力。一根最基本的重术器木剑就是一元。 两人各显其能,互不干扰。不一会儿,江神逸快汤昭一步,将符式练好,上驴道:“师弟别急,当师兄的先走一步。我在前面等你——”说着驴影一晃,以比之前快十倍的速度飞奔而去。 汤昭手下忙活,抬头叫道:“师兄,你可知磨刀不误砍柴工?” 远处江神逸遥遥道:“我知道什么叫死鸭子嘴硬!” 汤昭一笑,江神逸用了加速符,是初级符式变种的中级符式,占了一个快速简便。他才不会用那么普通的符式,当下将两组符式练合完毕,站起身来,牵着毛驴上了大路。那驴轻轻一抬蹄,脚下竟生出霞光缠绕!驴蹄轻飘飘向前一踏,仿佛踏在云中,瞬乎百尺,落地无痕。 符式——举霞! 这是他旸谷剑的一式剑术,也是他独门的符式。他的眼镜可以把剑谱上所有剑术都转换为符式,直接能够学会,虽然他能翻看的只有四把剑,却因此掌握了几十种独门符式。他积累不如不如师兄师姐们丰厚,手中独特的符式却是极多的。随着学习的加深,剑法、剑势也都能掌握。 举霞飞升,缩地成寸,恍如仙术,又强大,又炫目,这样的符式才是他需要的。 不一会儿,那驴儿脚踩霞光,飘飘悠悠到了江神逸身前,汤昭笑道:“师兄,你可知后来者居上?” 不等江神逸还口,汤昭早华丽的先行一步。 超过了江神逸,汤昭倒不便在大路上这样招摇,又用了一面早制好的术器“屈光镜”,将周围打了一层曲折的光线,隔绝寻常人的眼光。 这是个类似于障眼法的符式,就不算独门符式了,也是书上有载中级符式的一种。好用是好用,但也并不高明。遮蔽耳目,寻常老百姓看不出来,练过玄功精神高的散人都能察觉,更不用说灵感强的重剑士了。就是寻常人,手中若有破妄的术器也可以一眼看穿。但汤昭本来瞒得也是无心人,至于行家,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也无所谓。 在屈光保护下,汤昭独自骑驴踏霞而行,前不见前辈,后不见同学,心中得意,中二之心大起,心想:像我这样的气质,怎么能这样骑驴呢? 当下他在驴上一个转圈,倒骑着驴。 这味儿对了! 他正洋洋得意,就听路边有人道:“那倒骑驴的小子用得什么符式?” 另一人答道:“外头是屈光,里头看不出……” 话未说完,青驴已经远去,再听不见声音。 汤昭回头一看,只看见路边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因为速度太快,没看清脸,但依稀觉得年纪不大。 啊,被同行看穿了。 能一眼认出并准备的说出屈光符式,自然也是符剑师了。 这个月份,这个年纪,难道也是去仲春符会的? 既在云州,难道是画骨楼的人? 云州地处偏僻,剑师极少,说得出来的势力也不过两家。东边琢玉山庄,西边画骨楼,实力据说伯仲之间,只是两地正好一在云州东北,一在西南,相隔甚远,一向没什么来往。 只是画骨楼要去剑州,应该直接南下禹州,走这里不能说是绕远,只能说是背道而驰。 难道不是画骨楼? 云州还有其他铸剑师势力吗? 难道是路过的? 能路过云州的,恐怕只有更北边的凉州…… 那不毛之地也有铸剑师势力? 云州已经算大晋边疆之地,凉州连算不算神州大地都在两可,再过去就是彻底的蛮荒之地鬼方了。地方的边疆,未必是武力的边疆,但一般是文化的边疆。铸剑师这样高深精细的职业,当然是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是精华。文采精华自然不屑于边鄙之地。 至少在汤昭背过的各地铸剑师势力列表中,凉州是没有铸剑师势力的。不过那个资料是四年前的。 铸剑师势力鲜少大宗大派,多是跟着铸剑师本人走。一个铸剑师成功,就能单独创出一个势力,一个铸剑师去世,这个势力可能就烟消云散了。 凉州四年前确实没有铸剑师势力,焉知这四年没有兴起一个?或许哪位中原的铸剑师独自北上,自立山头呢? 符会的规矩,没有正式铸剑师的势力最多只能派两个年轻弟子参会,道边一男一女也是两个人,应该是小势力的弟子。 就和他们琢玉山庄一样。 如果是新势力,应该不会是师父的债主吧? 这样想着,眼前道路分岔,一边是去曛城的,一边就是绕城南下的。 不必问哪边是去曛城的路,道路上当中竖着红色的封禁牌,地下划着一道剑痕,插着一把剑。 这是检地司封路的标志,被称为“阳世断头路”。 封禁牌之后并没有官差看守,但稍有经验的人就不会踏进去,一旦进入,是去阳间还是去阴间可就由不得你了。 汤昭本拟就往另一条路上走,但突然眼睛一闪,看到曛城那条路上有人行过,依稀还是个熟人,试探叫道:“麦姐?” 那人闻声回头,却是个相貌英秀,身材高挑的女子,先看了看汤昭的脸,大概是觉得面熟,又靠近辨认,方道:“阿昭?” 果然是麦千户,他第一次进魔窟时的战友之一,刑极的老部下,当时并没很熟,但几年之后再见只觉得熟稔怀念,仿佛是多年老朋友一般。 这就是他乡遇故知吧?人生四大喜之一。 麦千户走到断头路前,并没跨过,笑道:“真的是阿昭,长这么高了,要不是你这过目难忘的模样,我都不敢认了。怎么样,一向可好?” 汤昭笑着应答,翻身下驴,又以检地司的礼节行礼道:“卑职见过千户。” 麦千户一愣,态度明显不同,笑得更开心,道:“我都忘了,你是咱们自家弟兄啊。来来来,进来。” 汤昭本就有心,自不拒绝,自然而然跨过了那条封禁线,道:“千户如今是剑客了吧?已经高升了么?” 当年魔窟时麦千户就是剑生,已经拿到了自己的剑,只是还没悟开剑心罢了,一别数载,她的剑已经悬在腰间,自然已成了剑客了。 一个剑客肯定不会屈居千户之位,至少也是…… 麦千户爽朗笑道:“要说官职,如今我是曛城检地司副使。但你可别这么叫,你又不是我属下,叫麦姐。” 副使就是镇守使副手,一城检地司的二把手,当初彭一鸣的职位。 汤昭先行礼,然后亲近的叫了声“麦姐。”,又奇道,“麦姐怎么比当年好看这么多?” 这不是他油嘴滑舌的奉承,他真是这么觉得。当初看麦副使相貌不说不美,但也没特别出众之处,几年之后再见,五官虽未大变,竟觉娉婷娇艳如桃李盛开,远胜当年。 麦副使微微一笑,道:“可能和剑意有关。成了剑客多多少少有些变化。”她语气里多少有些得意,他乡遇故知,她自己又实力增长、官职高升、容貌愈美,风光如此约等于富贵还乡了。 她又问道:“记得你去了琢玉山庄,现在还在吗?已经成了符剑师了?” 汤昭点头,道:“算是吧。”简单介绍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和此行目的,也提到了自己在检地司挂的是八品散员职衔。 麦副使赞道:“可以啊阿昭。符剑师就很难,升官你也没落下。你这个年纪就有八品,那些训导营出来的精英也比不上。当年小司那么被看好,你这个年纪也才刚入职。” 提到司立玉,汤昭忙打听他的近况,麦副使道:“我也不知道,一年前,就是我调走的时候,小司被召回云州总部了,据说是得到了选剑的资格,运气好的话应该成了剑生了。” 这么说司立玉也踏上了剑客之路,汤昭心中高兴,又聊了聊当年其他战友。合阳那边又空降了一位镇守使,老彭还是副使。没办法,如今这个年月实力为尊,纵然功劳到了,最多提一提待遇,没有那个本事,就到不了那个位置。 至于刑极,麦副使有三年没见,还不如汤昭熟悉,汤昭告诉她,刑极挂了巡察使的职衔,但好像一直忙其他事,并没有走马上任,一直行踪不定。他每次托人去信,都要辗转多日,几个月之后才能收到回信,信中也甚少提及刑极自己的境况,只能看出他正在做很重要的事。 麦副使也很感慨,道:“当年镇守使性格特立独行,大家有点不适应,但至今想来,他是个出色的镇守使。比寻常镇守使强得多了。认真做事的人不容易。” 她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汤昭察觉她好像和现任镇守使相处不算愉快,但官场内的事他不便多言。 汤昭心想怎么问一问魔窟降临的时间,就听麦副使道:“你去那个大会什么时候回来啊?四十天回得来吗?” 132 约定 汤昭心中一动,道:“大会在二月十二开始,一般到二月十七日就结束了,如果表现好,能留到二月二十四。” 麦副使沉吟道:“二月二十四啊,离着今日也有一个月。剑州在昆岗,离这里远隔千里,你去时提前一个月,回程也得要大半个月吧?那恐怕来不及……” 汤昭道:“我们去的时候慢慢走是为了历练,如果想快些,不说传送,只用我师兄……” 正这时,只听蹄声响起,道路尽头奔来了一驴,四蹄紧倒,仿佛风车,都出了残影了。一眨眼从汤昭两人身边掠过,溅起一大片沙尘,沿着另一条路去了。 风中,就听他笑道:“师弟,你可听过龟兔赛跑?” 汤昭:“……” 他当然听过,这还是他说给师兄听得——但问题不在这里。 这里还有其他人呢! 麦副使捋了一下被风吹起的刘海,道:“你师兄?” 汤昭“呃”了一声,总不能不承认,只得点头道:“嗯,他其实平时……” 麦副使突然笑道:“童心未泯嘛。以你们这个年纪,不挺正常?而且这么看来,你们师兄弟关系挺好的。” 看他们胡闹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玩得来,不然关系越是生疏,反而越是客套,外人面前倒能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来。汤昭在麦副使面前老成,也是因为毕竟不是真姐弟。 汤昭挠了挠头,道:“他性子是幼稚一点儿,但实力很强,尤其速度快,借他的术器行路,能一日千里。” 其实御剑术速度也很快,但是御剑术消耗很大,尤其是御术器,几乎不可能长途赶路,还是江神逸的翅膀可靠。 麦副使很怀疑靠刚刚那头驴怎么能一日千里,但还是道:“如果说你二月底前能回云州,就来曛城看看吧。” 汤昭暗自惊喜,道:“为了魔窟?是人手不够吗?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其实检地司是不缺人手的。之前刑极拉他入伙,更多是为了獬豸剑本身。且这几年高远侯在云州根基越发稳固,亲手建立的训导营正源源不断的出人才,检地司越发兴旺,实无必要再外邀剑客以下的帮手。 麦副使道:“人手是够的,曛城是日央郡郡治,也是云州数一数二的大城,检地司的人比当初余霞郡更多。战力是不缺的。只是这回魔窟特殊,应该是空型。” 汤昭惊异道:“空型?那很少见啊!” 空型魔窟就是直接出现空间入口,连接另一个空间的魔窟。严格来说都不一定叫魔窟,因为空间中不一定有天魔,当然也有可能有一大批天魔,是正经的开盲盒。 这种魔窟非常少见,自大晋立国以来都屈指可数,至少云州没听说过。且它非常难以处理,和域外连接在一瞬间形成,无法打断,也就无法铲除。最好的办法是…… “你有办法封印魔窟出口吗?” 汤昭沉吟起来,道:“我现在不会。可以问问师父。”这种冷僻用不上的知识,他时间有限,并未涉猎,好在带着猫头鹰,让它回去传信问问薛闲云,看有没有办法。 “如果师父也不知道,我便去剑州问问。这毕竟是符剑师的领域,而仲春会是天下符剑师的盛会,想来是有人知道的。” 麦副使点点头,道:“那就指望你了。我们检地司多只会打打杀杀,能做的就是诛杀里面的天魔,让百姓远离魔窟。但这次降临在曛城附近,影响不小,若一直放着魔窟入口在,恐怕一城百万百姓生活都受影响。甚至最后可能连原址都要废弃。若能一劳永逸最好不过。”她想了想,又道,“你问就问,最好别说魔窟的具体信息。” 汤昭点头应是,这点他也明白。魔窟是灾难,但也是资源,据说外州有居心不良者,故意放置魔窟不管,就为了常采集里面的资源。空型魔窟尤其珍贵,又如此珍稀,符剑师中未必没有暗藏祸心者。 和麦副使定下二月底回曛城的约定,两人又闲聊一番,汤昭方才告辞。 骑在驴上,汤昭再度举霞飞奔,心情起伏。 平定魔窟,还人间太平,是他小时候就存在心底的夙愿。只是数年中未得机会。如今再次遇到魔窟,且正用得着自己一身所学,不由得斗志昂扬。与此相比,准备了三年的剑州之会都尚且靠后,他一瞬间恨不得直接跳到大会结束,重回此地平这方魔窟。 当年看到人间惨祸,从未有一日忘记。 骑了一阵,汤昭算着也该追到江神逸了,正想着这回超过他该放什么狠话,哪知追了半天,始终未见江神逸的背影。 又行一阵,一元之力已然耗尽,汤昭勒住驴子,心想:难道是错过了? 既然约定了一元之力,那么能行进的路程就是有上限的。汤昭自认符式利用元力更高效,绝不至于出现自己都停下了,江神逸还在前面的情况。 这可麻烦了。 两人一同出来,一旦走岔了路,再找回来可不容易。 还得在路上等一等,不然越走越错,只能到剑州再汇合了。 其实分头到剑州也不是不行,两人武功不低,安全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路上也不怕出岔子,只是这样太不靠谱了。师父和师姐还觉得他靠谱,才把规劝师兄的任务交给他,难道才走出没多远,就要一起掉链子吗? 仔细回忆,自出门以来,两人一起放飞,确实没做靠谱的事。 这可不行——汤昭想着,吹起哨子,细长的哨声远远传了出去。 一只猫头鹰飞了过来,停在汤昭肩头,汤昭吩咐道:“去找八师兄,找到之后让他原地不动,你再回来告诉我,我去汇合他。” 目送猫头鹰远去,汤昭心想:用猫头鹰传讯一来一回也要费时间,终究不够方便。看来要做个即时通讯的术器才是。陈总说的那个只需要一串号码就能互相对话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要做成那东西,需要什么符式呢? 猫头鹰飞走时,汤昭在琢磨“手机”的符式构成,一直琢磨半日,连按键的排列都想好了,才见猫头鹰飞回来。 那猫头鹰并不降落,反而在头顶徘徊,转了三个圈。 有敌情! 薛夜语驯养的猫头鹰极有灵性,虽不能说话,却能以飞行姿态、叫声等传递消息。汤昭一见它飞行的样子,就知道江神逸在战斗。 大意了! 没想到江师兄竟遇到了敌人。 难道是山贼? 云州的治安还不错,不在深上老林里,等闲遇不上拦路劫匪,就是那些臭名昭著的黑道也不敢劫官道上的车马。但此地已经靠近灵州边界,那边是出了名的混乱之地,说不定有踩过界的盗匪袭扰路人。 那臭名昭著的百雄山不就在灵州吗?大师兄还得罪过他们,焉知不是报复? 而且江师兄没带厚重包裹,打扮还算考究,若有瞎了眼的盗贼把他认作肥羊…… 不,既然是战斗,自然有来有回,一般的盗贼如何能和江师兄匹敌?那必然是贼头一类的人物了,少说是个散人。 汤昭思索着,跟着猫头鹰前进。 猫头鹰飞了一阵,突然改向,下了官道。 汤昭一怔,好好地,为什么下官道?两人就是因为只有一条官道不易分散,才放心比试一番,江神逸为什么要私自下官道? 官道两边,只有荒凉的密林,连个村庄也没有,下去做什么? 总不能是解手吧? 难道不是他主动下去,是被迫下的? 有人在官道上拦住他,用什么手段逼着他离开官道,进了密林? 一路思考,汤昭便跟着猫头鹰进了树林。 一进树林,就见一棵树下拴着一头毛驴,正是江神逸的驴子。 汤昭松了口气,毛驴栓的很好,至少证明江神逸的情况不是很紧迫,不然大可把驴子随便放在外面任它离开,遇到凶徒,甚至可能把驴一刀杀了。 想了想,他也把自己的毛驴也栓在旁边,独自一人进了密林。当然少不得拿出离火剑,看到情况不对,便发动拟持,至少顶得一个剑客。再和江神逸联手,就是遇上野生的剑客,怎么也能全身而退。 越往里进,汤昭越发放缓了脚步,终于,耳边传来人声。 远远的,只听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们看好了,我们就用符剑师的方式来决一胜负吧!” 什么玩意儿? 汤昭一时懵了,刚刚那句话是江神逸说的,且显然不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是对对手说的?这是打起来了,还是没打起来啊? 还有符剑师的方式是什么?又怎么个一决胜负?比谁符式写得好,术器制得好? 这么说,对手是符剑师咯? 汤昭脑海中闪过两人,既然知道江神逸无碍,索性也就不隐藏脚步声,越发靠近,就听对面两个声音同时喝道:“谁?” 就听江神逸立刻回答道:“我师弟来啦。他也是符剑师。正好,咱们二对二,谁也不占便宜。” 汤昭愣了一下,再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林中有一处空地,三个人正站成三角形,互相对望。他一进来,四人各据一边,四角齐全。 他刚站稳,就听风声响起,对面一个女人扔给他一件东西,汤昭本能的侧身躲避,江神逸道:“接住!” 一三三 雷电因何而鸣 江神逸让汤昭接住来的飞来之物,汤昭才伸手接下。 符剑师的本能,是不接不明所以的东西。术器可做的手脚太多了,谁知道抓住的是毒还是雷? 这回接到手里的是一块巴掌大的板子,不必多看,汤昭认得那是元石符页。 元石,就是充满“元力”的异石。 异石是符剑师最常用的材料。因为它是世上最兼容的材料,能容纳从空至土所有符式、材料,也能容纳从力量至剑元所有能量,但也是最迟钝的材料,不管承载多少符式,它自身的性质都不会发生变化,是绝对不能拿来做术器的。再者它产量不小,虽然在凡俗不常见,但在符剑师界甚至多到可以拿来日常使用流通。符剑师平时用来记载符式的符页就是异石做的。 异石写上特殊的符式,放在外面静置一段时间,吸纳外界的元气,就变成元石。一方元石手掌大小,正好能容纳一元之力,是符剑师用于交易的一般等价物,价格与黄金大概是一比一百,后来也在剑客之间流通。 充能之后的元石也能制作符页,但和异石制作的符页毫无用处不同,元符页上的符式是随时都能激发的。然而元石符页又和故事里的符箓不同,激发起来限制极大,不可控制,非常危险,基本上不能拿来战斗。除了几种特殊的元石符页,一般符剑师都不会在充盈的元石上写符式。 此时汤昭手里的元石符页,却已经写了好几排符式,似乎已经在在场三人手中流转过一遍,每人都写了不同的符式上去。 果然是互相比赛写符式吗? 该我了? 仔细一看,汤昭差点把元石扔出去。 直接那一排排符式,每样都是不同的雷符式! 雷符式是所有符式里最不稳定,制作术器时,稍微和材料配合差一点都容易炸,何况元石符页?满元的雷符页直接可以当掌心雷用了。而不同雷符式之间更冲突、排斥得厉害,需要用符式组精准调和,哪有这么近堆放好几行雷符式的? 这是元符页还是炸弹啊?! 汤昭切齿道:“你们……击鼓传雷吗?” 江神逸站在数丈之外,与他遥遥并肩对着对面两个男女,道:“这是他们凉州符剑师的游戏,也是他们给咱们出的题目。咱们一人写一个雷符式,不能和前面的雷符式相同,又要和前面各种符式共存,不引发炸雷。看谁先黔驴技穷,又看炸在谁手里。” 汤昭大怒,道:“你们有病啊!为什么要玩这种倒霉游戏?这玩意儿炸起来谁能独善其身?” 说他们击鼓传雷都小了,这就是陈总说的俄……什么的轮盘赌。而且而是每开一个空枪,就往里面加弹药,威力越加越大,现在已经加成了集束弹,早晚要加成大伊万。 他真想骂江神逸脑子进水,这玩意儿也敢接,只是有外人在,不便说得太难听。 汤昭不想玩这狗屁游戏,正要没收,就觉得手中元石发烫,对面那女子道:“你快写,这元石二十个呼吸不写新符式就要炸了。” 汤昭觉得手中元石越来越烫,知她所言不虚,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取出符针匆匆写就一个符式,然后再上面符式中勾了几笔,扔给对方那女子。 那女子接过,道:“这是传符游戏专用的元石,是咱们凉州符剑师日常消遣。在我们那里,十岁小孩儿就敢玩,怎么,云州人不敢吗?”低头看符式,“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符式?不认得。”埋头写符。 江神逸冷笑道:“你不认得的还多着呢。” 汤昭怒道:“什么叫敢?小孩子懂得什么叫生死?生亦无知,死亦无畏。无知莽撞,轻贱生命,你们以为是勇气吗?” 那女子专心写符,她的伙伴,一个高大青年沉声道:“凉州之地,三岁孩童就知生死!” 四人口角不止,手下符式不停,这个残酷游戏竟一轮一轮玩了下去。 又传递几次,符式越写越多,巴掌大的元石几乎无处下笔。 对面那女子又一次拿到元石,奇道:“咦,不知不觉这么多轮了。今日发挥很好,以前没写过这么多轮。云州人,你们也有些本事。” 江神逸神色古怪,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发挥的好呢——” 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中元符雷光四射,无数电流滋滋狂舞。 要炸了!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动身,不退反进,往那女子处抢去。 那女子大声道:“别慌,我们有办法——” 此时,她同行青年取出一瓮水,泼了过去。 汤昭和江神逸都瞪大了眼,均想:用水泼雷?怎么想的? 哗啦,水流浇在雷光上,雷光暗了一下,似乎要熄灭,紧接着暴涨十倍,蓝光如小太阳一般暴亮,照的两人脸上一片青白—— 还是要炸! 这回轮到对面男女惊呆了,两人显然根本没想到如此危急,那女子拼命把雷光往外扔,但也来不及,蓝紫色的电流几乎缠绕上了她的肌肤—— 与此同时,汤昭他们已经抢到跟前,江神逸背后双翼舒展,雪白的风翅好像羽刀,切入了女子与雷光之间,保护住了她。而汤昭一伸手,已经抓住雷光! 那女子呆若木鸡不提,旁边那男青年看到汤昭用手抓雷,不由得张开了嘴,想要呼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嗤—— 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汤昭把雷光扔进另一只手中托着的罐子里。动作轻松就像清晨去菜市场,把韭菜捡到菜篮子里。 无声无息,雷光熄灭。 只剩下一个罐子。 眼见他消灭雷光,江神逸毫不意外,撤去了翅膀,和汤昭离开,只剩下两个凉州符剑师目瞪口呆。 汤昭这才有闲心打量两个路遇同行,这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二十来岁,男的有短短的络腮胡,看着年纪大一些。两人都穿着土黄色的翻领窄袖袍子,脚下长皮靴,腰间束着马鞭一样的皮带,颇有胡风。 那两人呆滞了一些,突然同时抬头,道:“你们赢了!” 江神逸神色得意,道:“那是当然。是云州人厉害,还是凉州人厉害?” 那青年低头道:“我们凉州有很厉害的人。但我们不如你们。谢谢你们救了师妹。”比起那女子口音纯正,他的口音很重,一听就知不是中原人。 汤昭见他们两人性情直率,心绪稍平,道:“不必道谢。生死之事不是儿戏,怎么能放着不管呢?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怎么斗起来的?” 江神逸道:“我也不知道。我好端端的在路上走,这二位拦住了我,先问我是不是符剑师,然后就要跟我比试高下。我一开始没答应,他们口口声声什么凉州挑战,要云州符剑师接招,我不能给云州丢人,这才应战的。” 大概是游戏玩完,江神逸也下头了,觉得刚刚那游戏确实危险,自己做事着实有些轻率,虽不肯认错,还是不免向师弟多解释两句。 汤昭看向对面两人,肃容道:“那位两位凉州同仁,为什么要拦路挑衅呢?”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道:“我们没有恶意。凉州一百零八泉乌孙童、车莎见过两位师兄。你们也是去剑州符会的吧?我们想和你们结作盟友。” 汤昭其实有一点猜测,但还是觉得古怪,道:“要结盟为什么要挑衅?” 那女子车莎道:“我们想要了解你们的实力。凉州的风俗,狮子和狮子做朋友。成了朋友就没有办法全力动手比试了。所以只好先动手,大家不打不相识。” 江神逸道:“别老凉州凉州的。你们凉州的规矩去凉州使,这里是云州!我们可不会跟把性命当做游戏的人交朋友。” 乌孙童欲言又止,车莎低头,又笑道:“这个游戏看起来危险,其实并不危险。最后不管在哪里炸开,我们都能阻止的。” 乌孙童上前,把水瓮放在地上,道:“这是我们一百零八泉的特产——终止泉,一浇上去,所有符式都会终止。雷光炸掉之前浇上去,所有雷符都会停止,就不会有危险了。”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都很疑惑,没听过这等神奇材料。 江神逸冷笑道:“这么神奇?怎么刚刚一点儿用也没有?反而火上浇油,越浇越炸。” 乌孙童两人脸上均现疑惑,车莎道:“不知道啊,本来不该这样的。以前在凉州都是万试万灵的。” 江神逸笑道:“哦,这泉水也跟你们的规矩一样,出了凉州就不好使了。” 两人皆脸色涨红,汤昭轻声道:“师兄。” 江神逸遥遥头道:“好,不开玩笑。我这师弟脸皮薄,不好意思自吹自擂。我还替他吹吧。你们浇泉水没用,多半是分量不够。” 对面两人一起摇头,道:“不,我们都是计算好的。” 江神逸扬头道:“难道说你们不识数,还是说——原来你们真的没发现,我这师弟每次刻下符式,都会在你们之前符式后面再接写休止符吗?” 一三四 一百零八泉 “休——休止符?”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同时看向汤昭,汤昭也不否认,道:“这么危险的局,总得有人控制一下吧。” 两人呆了一下,车莎叫道:“不可能,我们的符式是师父秘传!你们根本不认得,怎么能做休止符?” 符式中有休止符这种符式,但没有专门符式叫做“符立停”,或者“万符皆终”的。所有的符式理论上都有自己对应的“休止符”,那就是认出符式然后分析出其中能量也就是元力的流动,然后用特殊符式截止,才能达到无害休止的程度,不然强行休止,轻则符式全废,重则当即爆炸。 所以陌生符式是不能轻易下休止符的,除非认识所有符式才行。何况这个游戏留给每个人的时间并不多。汤昭每次消耗的时间不比别人长,哪里有时间下休止符了? 江神逸得意道:“一般人不行,我这师弟可以。符式虽多,终究有其不变的规律。只要知其所以然,什么陌生符式都能一眼看穿了。你们那泉水大概能洗净符式。但元石上的符式都是雷符套上休止符,休止符在上层。要不是他套的休止符,那元石早就要爆炸了。结果那泉水没洗净雷符,反而把他的休止符洗掉了。本来就算要炸只炸最后一个符式,最后却全炸了,要不是他阻拦了雷光,你们通通不堪设想。” 他说得洋洋得意,仿佛刚刚那波操作是他秀的一样。 这个解释倒说得通,两人瞬间信了一半,另一半却是不信有人能这么大的本事。车莎盯着汤昭,又瞪江神逸,道:“你说的那么确然,什么不变的规律一眼看穿,你也能做到吗?” 江神逸毫不犹豫道:“我当然做不到。” 车莎嗤道:“你做不到你凭什么替他保证?” 江神逸道:“我保证鸡能生蛋,又不需要我自己会生蛋。” 汤昭忙截止他们的争论,道:“师兄说得太过了。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看穿所有符式呢?我自己最多能看懂些简单的符式罢了。” 繁难的符式只能靠眼镜提示了。 所以所有符式还是都能看懂。 不过你们刚刚那些符式全都很简单。 他固然谦逊,但车莎虽看不透他藏着的几句话,但有一层意思却是懂得,道:“也就是说我们千辛万苦学的符式对你都很简单咯?原来你和他一样骄傲,他骄傲在外面,你骄傲在里面。可是我不信,我写一个符式,你要立刻写下休止符,我便信你。” 汤昭正要回答,江神逸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听你的?” 车莎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都拜你为大兄,我们的盟约以你为主。” 江神逸好笑道:“且不说盟约能不能成,就算能成,刚刚你们输了,我们又救了你们,你们不该以我们为主吗?” 车莎语塞,乌孙童道:“你说得对,我们甘拜下风,以你们为主。” 车莎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再奉上几样礼物。你看那泉水了?那是我们门中特产,这样奇特的泉水还有很多种。” 汤昭道:“我记得你们来自……” 车莎和乌孙童同时道:“一百零八泉!” 江神逸道:“一百零八……这种泉水你们有一百多种?” 车莎道:“我们门中确实有一百零八口泉水,不是每一口都对符式有用,但是都很神奇。本来做盟友就要互相送礼物,我们会送你们泉水。如果你真有这么厉害,我们会以贵宾的礼仪请你们去门中做客,我们那里有更多珍贵的泉水,都可以赠送。” 江神逸和汤昭都不免心动,汤昭在古籍上依稀听过一百零八泉的名字,是凉州的一处古老魔窟,比离火狱还要古老得多。而且因为坐落在凉州深处,靠近鬼方,人迹罕至,只在古卷中记载过,成了神话故事。传说一百零八泉的每一口泉水都有不同功效,神奇无比,还有不老泉、好运泉这种缥缈的珍宝。 他也想亲眼看看神奇的泉水,笑道:“那你出题吧。” 这回车莎不再抢时间,而是认认真真的写了一长串符式。江神逸在旁边看着,果然不认得,但看长度就知道不俗,心想这女子也有些本事。 众所周知,单独的符式越长越复杂。符式都是一串基本符组成的,每多一个基符,难度就升一个台阶。其中涉及到种种变化,耗费的精神与灵感,甚至不逊于多个符式连接在一起的符式组。 车莎写毕,推给汤昭,道:“就这个。” 汤昭看了一眼,道:“这是御兽的符式啊?” 车莎心一沉,登时气焰矮了三分。 汤昭接过,越看越有意思,这个御兽符式似能催动魂魄,压制力极强,比刚刚那些看似生僻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的雷符厉害得多。 他一面赞叹,一面提笔勾下了休止符,又让眼镜记下,收入他的私库。 凉州二人只觉得他根本没思考,动作轻描淡写,速度行云流水,符式已经休止,终于心服口服,道:“我们服了,拜你做大哥。” 江神逸好笑,道:“按你们凉州的规矩,拜大哥有什么仪式吗?” 车莎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拔出腰间小刀,往手上割去。 汤昭忙一手拉住一个,道:“这里是云州地方,还是按云州规矩来吧。” 两人被他按住,只觉得双手仿佛被铁箍箍住,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不由得更是惊异,原来这少年武功也在他们之上。 两人均自惊奇,又不免羞愧,心想:这少年比我们还小,样样比我们强。我们在凉州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结果路上随便遇到两个同辈,就这样强大,符会上更不知有多少耀眼人物?果然师父说得不错,中原果然人杰地灵,天才辈出,看来是我们夜郎自大了。 云州是没有传统拜大哥仪式的,若说撮土为香,八拜之交,似也不必。汤昭临时想了一个,取出一块元石,四个人都把自己最得意的符式写上去,然后进行符式连接,形成一个新的符式组。 “就把这个符式命名为玉泉符,做咱们结盟的见证。咱们四个人各自自己誊写一份以作辨认。原版就交给师兄保管。” 汤昭轻而易举把四个完全不同的符式连在一起成组,这又显露出强大的符式造诣。江神逸心想:我还觉得师弟的天资和我相仿。原来他只是武功的资质和我相仿,符式比我强到不知哪里去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他,干脆以后我多用心学武好了。现在武功他还是不如我的。术业有专攻,以后谁跟我比符式,我就打爆他脑袋,看他还比不比? 想清此节,江神逸将玉泉符交给汤昭,道:“大家都认你做大哥,你给我干什么?” 汤昭笑道:“好啊,以后我叫你师兄,你叫我大哥,咱们各论各的。” 玩笑一番,盟约已定。汤昭等虽不知结盟有什么用,但据说符会中本来就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现象,为了防止旁人组团欺负人,自己先一步结盟也不错。 凉州两人心地直爽,既然确定了盟友身份,直接解开行囊,将随身带的泉水取出让新盟友任选。 “我们这些泉水不是最珍贵的,但都很奇妙,大哥随便拿好了。” 这时汤昭突然好奇的问道:“有男人沾了就变女人的泉水吗?” 一沾热水又变回来那种? …… 三个人一起看他,连江神逸都心想:原来师弟有这个癖好吗? 看来是没有了,汤昭有些失望。 车莎恐怕他问出其他更不着调的来,忙一一介绍,道:“这是终止泉,浮空泉、提醒泉、好运泉、狮子泉……” 汤昭讶然:真的有好运泉? 江神逸听她介绍,道:“这提醒泉是能提醒危险吗?” 车莎解释道:“不是的,是你有什么将来要做的事,比如三天之后有事要做,就喝一定量的泉水,三天之后那泉水就在你肚子里沸腾,闹出动静来,提醒你不要忘记。” ……这都什么废泉水啊? 后来汤昭他们才知道,所谓“奇妙”,是个很微妙的词。 有用者如浮空泉,喝了之身体会变的轻盈,遇到强风能迎风而起,在空中飘荡。玄妙者如好运泉,喝了能给人带来好运,但谁也没确认过有多好运,毕竟运气乃虚无缥缈之物。古怪者如鸡鸣泉,喝了之后嗓子会变得尖细,就像鸡叫。 还有的废物如跑跑泉,喝了之后会拉肚子,江神逸觉得在路边河沟里喝两口水,也有这个效果。 最后本拟大开眼界的师兄弟都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虽然落差有点大,汤昭两人还是象征性的收下了结盟的礼物。汤昭选了浮空泉和狮子泉,江神逸则拿了终止泉和好运泉。两人又向对方回赠了琢玉山庄的特产玉石,互相认作朋友。 四人正好同路,便一起南下,年轻人岁数相差不大,路上作伴,更添热闹。 一三五 灵州 四人同行的第二天,终于出了云州,到了灵州边界。 灵州在云州西南,两州之间有一道大河相隔。站在河边,只见黄水茫茫,河中泥沙翻滚,水浪甚是浑浊。 汤昭见惯了九皋山的清澈水泽,又听说这条大河是两州乃是上下游数州的母亲河,贯通千里,发源龙脉,奔流入海,是为奇观,早已心生向往,以为如魔窟那条天河横躺在地上一般,如今见了略觉失望。 但转念又想:不管河水是清是浊,她也灌溉了千里疆土,难道说她不清澈了,便不是大家的母亲河了么? 他想着,附身捞了一把河水,水顺着指缝流走,只剩下手指沙沙的异样,心想:我这手里握的是从他乡远来的客土,不知它们故乡在何处? 眼见汤昭在那里捞水,车莎好奇道:“怎么啦?大哥要喝水吗?” 江神逸见汤昭神色感慨,道:“你大哥读书读多了,触个景就想生情,一会儿就好了。” 车莎也懂些中原文化,道:“啊,大哥要做诗吗?” 汤昭就算有些情怀,被他们一人一句这么说,也只剩下尴尬了,起身道:“别扯了,我哪会作诗……” 正说着,对面车莎和江神逸突然都变了神色,汤昭回头一看,就见河上飘来一具浮尸,一个浪头翻起,一个浪头又沉了下去。 一瞬间,汤昭也是一惊,紧接着反应过来,翻手从罐中取出一卷绳子,手一抖,内力作用下,绳子自然笔直,插入水中,又变软准确的卷起那具尸首,将之拖出水面。 这一抖一卷,也不过几个呼吸,车莎眼前一晃,那尸首已经上了陆地。 刚刚汤昭那一手动作干净利索,眼疾手快不说,绳子一直一弯之间,内功控制十分精湛,仅凭这一手,至少也是个顶尖的侠客,车莎不由赞叹,暗想:他有那样的符式造诣,又何须有这样高的武功?有这样高的武功,又怎能有那么高的符式造诣? 尸体被拖上岸,仰面躺在地上。 众人一看就知道没救了。已经泡得皮肤水白,都脱相了,不过应该死不过几日,不然江中鱼虾不少,恐怕不能这样完整。泡水的尸首着实不好看,汤昭忍着胃里翻腾细看,实在看不出相貌。只能看出一个年轻男子,从身形看来有点肿,也可能是水肿。 可能是在水里泡久了,那人身上一丝不挂。车莎是在场唯一女子,但凉州风气豪放,她也不避讳,道:“咦?这样太光溜了。难道说他本来就没穿衣服吗?难道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游泳淹死了?” 几人点头,要是从岸边或者船上掉下来,决不能这么赤条条的,就算是自尽,一般人也不会脱了衣服再跳,还真可能是在河里游泳洗澡淹死的。 不过,这河水这样广阔汹涌,真的会有人下水游泳吗? 到底汤昭他们不是捕快,也没有必要追究死因,既然是汤昭偶然拽上来的,便让他入土为安。当下汤昭和江神逸草草挖了个坑,将之掩埋,乌孙童和车莎虽奇怪为何不直接水葬,但也帮了把手,车莎还出了一条草席,充作棺材。 “现下咱们也要过河,是飞过去,还是乘船?” “还是乘船吧,要飞早飞了,步行不就是要多经历一番么?” “好,最近的渡口在下游二十里,不过三里之外应该有个野渡口,应该有船吧?” 几人商量一番,觉得随缘赶路就好,反正行程不着急,便晃晃悠悠往下游去。此时四人都没带坐骑,倒也方便乘船。 到了野渡口,只见渡口已等了七八人,看样子确实有船。等候的人大多做小商人打扮,多是独行或者两三人结伴,没有大富大贵、前呼后拥的,也有一两个孔武有力的,像是有些武功在身的江湖汉。四人依次排在后面。 汤昭排在最前面,就顺势和前面人聊了起来。 论江湖阅历,连带两位凉州同行在内,竟然还是汤昭最多。好歹他先是跟着隋家班跑了几个月江湖,又有魔窟经历,这几年还跟着检地司断断续续做过任务,待人接物比较熟稔。江神逸不擅人情世故,便把“老江湖”的人设送给了他。 其实车莎也算口齿伶俐,行事机灵,只不过凉州风俗大不同,越到南边越陌生,她便束手束脚起来。 汤昭出门做书生打扮,举止有书卷气,相貌也亲和,很容易和人聊开。前面人是个做生意的小老板,自称姓万,跟汤昭聊得熟了,问道:“秀才小哥,我们做生意的行商,来来回回贩运货物,挣个辛苦钱,你们读书人干嘛也往灵州跑?好好在云州呆着不好么?” 汤昭笑道:“我们是去做客的,不过是往雍州去,途径灵州。” 那万老板连连摇头,道:“去雍州?那应该翻过西王山从雁州走啊。雁州虽然有几个大帅打来打去,还有默契给来往客商留了个太平通道,唯独灵州,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贼窝……” 他正说着,前面一个同路的商人回头,压低声音道:“万掌柜,慎言呐。这是灵州边上。” 万老板变了脸色,拱手道谢,转头也对汤昭低声道:“你知道这个意思,对吧?”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知道百雄山在灵州。”百雄山大当家陈鳌雄,号称内九外四一十三州总瓢把子,那是天下盗匪的名义首领。 万老板连连点头,汤昭又道:“可是灵州这么大,百雄山就占了那一片地方,咱们惹不起可躲得起啊,绕过去便是。” 万老板赶紧摇手,低声道:“哪里是一个百雄山?一座山下面有几十个分寨,还有几百个打着他名义的小山头。还有几万个也不知哪来的山贼水匪,道上的小毛贼那是数也数不清……” 汤昭很是费解,也低声道:“这么多盗贼,个个都要偷抢,抢谁啊?哪有那么多财物给他抢啊?” 万老板道:“可说呢?但灵州好歹有几百万人,总有的东西抢吧?其实灵州有真正有钱的人,不然我们干嘛冒险走这商路?来回一趟收入不菲的。但那些人等闲不会被抢的。遭罪的多是百姓、小地主,还有我们这样挣命的行商。听说在灵州,做盗匪好似你们读书人做官,就是条出头的路,一旦在山寨混上个头目,就算人上人了。所以每个村子都有年轻人当山贼。” 汤昭心想:怎么,灵州是‘大山贼’时代吗? 他想问那官府呢?官府不管么?但好像也不必问,一个萝卜一个坑,百雄山这样嚣张,占得当然就是官府的坑了。 之前刑极也好,薛夜语也好,都跟他说过,在云州生活惯了,去了别的州郡,别太吃惊了。 正说着,河面上来了一艘船,飘飘忽忽靠了岸。那船不小,看样子能坐几十人,但船身陈旧,显然有些年头了。 船家站在船头,叫道:“渡河了,渡河了!一人一两银子。” 饶是汤昭如今不缺钱,也不由吃惊,这渡一趟河也太贵了。一两银子都够买半头毛驴了! 乌孙童在后面,道:“这么贵?” 那船家站直身子,只见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生得面目凶恶,上身只穿一件敞口坎肩,露出满膀子肌肉和浓密的护心毛,喝道:“嫌贵?嫌贵别上船啊。滚去做官船,就怕你等三天等不到一条船。” 乌孙童哼了一声,其实他作为符剑师,有的是办法过河,只是大家约好的坐船,他不好搅乱。新认的大哥在前头还没发话呢。 后面有人问道:“一两银子,那就是一贯钱了?” 那船家冷笑道:“本船不收铜钱,大晋通宝也不收,更别说哪个大帅、都督打的废铜烂铁了。只要现银,没钱就给我滚。” 人群中颇有不满之声,但那船家站在船头仿佛一尊铁塔,威风凛凛,不容人反对。最终有人交钱上船。一个人带头,后面人一个个都交了钱,鱼贯上船。 汤昭上船交了四两银子,道:“我们四个人。”江神逸等都点头,他们都是身家不菲的符剑师,这些小钱不放在心上,不拘谁请客。 船舱狭窄,这私船自然没什么舒适可言,不一会儿已然坐满。船家还是一个劲儿往里推人,直到把所有人都塞进船舱为止。船舱早挤得如米缸一般,有人想要去甲板坐着,被船家大声呵斥不许。 吵吵嚷嚷中,小船终于离岸,舱中拥挤不堪,气味难闻,那万老板看着旁边四个年轻人多少都面露不适,笑道:“年轻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忍忍吧。听我的,到了灵州别自己乱跑,寻一家镖局,多花些钱,叫他们送你们过境。” 汤昭好奇道:“都这么多贼了,还能有镖局存活吗?” 万老板嘿嘿一笑,道:“门道就在这里头。有镖局,而且可靠的就那么几家,别的镖局出门被劫,就他们平平安安的。你说多厉害?我看你们也不差钱,这叫花钱买平安。” 汤昭若有所思,也在考虑他的建议,倒不是怕被劫,他们为了经历而来,一路杀穿是经历,跟着镖局也是经历。 不过,若说他们真能一路杀穿,是不是也太看不起雄霸一州的百雄山了?人家是一州土皇帝,在这个世道,既然能坐稳了这个位置,手中就有硬实力。纵然比不得高远侯,还能没有几把剑镇山么?他们若真的横行无忌,说不定就惹得百雄山派几个剑客下来。 正想着,船突然一停。 这就到了? 不,不对—— 还在河心呢! 正想着,舱门一开,一道强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那是——刀光! 汤昭眯了眯眼,就听外头人叫道:“诸位,你们算来着了。时辰已到,现在吃饭啦。” 乘客中有几人还在迷糊,记得自己不曾点餐,万老板等老江湖已经面如土色。 “你们是要吃馄饨,还是吃板刀面?” 一三六 大河向东流 客舱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汤昭开口道:“吃馄饨怎么样?吃板刀面又怎么样?” 总得有人问这句话吧? 外面人怪笑道:“吃馄饨么,你们自己脱得干净,跳下水去。吃板刀面么,老爷一刀一个,剁你们下去。” 汤昭突然恍然——怪不得水里的浮尸没穿衣服呢。 这帮水匪不知害了多少人。 四个年轻的符剑师对视一眼,江神逸冷笑一声。 就听有人道:“好……好汉——我们愿意花钱买命,只要活命,花再多的钱也使得。小人可以立刻写信叫家里送钱来……” 外面水匪道:“少啰嗦,老爷们是做水上买卖的,不做山贼绑架勒索的事。呛了行,到时百雄山上吃鸡鸣宴,见到其他兄弟面上须不好看。你第一个出来!” 那人道:“啊,不……不……”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汤昭嘴唇轻动,束音成线,传入其他几人耳中。 这不是符式,而是正正经经的内力应用。 符式说神奇也神奇,说局限也局限,就说内力传音这一项,侠客修行几十年,大半可以学会,但要靠符剑师动用符式手段达到,少说也要数个符式组,上万两银子的材料,还需要对方特定的接收术器,效果还比不上内力。 传音如此,其余方方面面限制还很多。 是以几乎所有的符剑师门派都要兼顾武功,至少成了侠客才方便出门行走。 但修炼武功又要天赋,又要时间。符剑师灵感天赋一流,可没和学武资质捆绑,先天不足后天无力者众多,其实汤昭也可以划归此列,不过他开挂就另说了。再者符剑师时间有限,学习符式辛苦繁琐,聪慧者也要数年才能独挡一面,如何兼顾武功?就算以后再学,最好的学习时间也过去了。所以符剑师大多会武功,但都够用而已,成了侠客之后往往数年难以寸进。 在场四个符剑师里,能做到内力传音者也就汤昭和江神逸,凉州来的两个是门中精英,又加上凉州武风兴盛,各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但走的是外练的路子,内力就恐不到这样精细。因此他们就失去了话语权,只能听汤昭的计划。 他们正在密谋,船舱外的水匪已经不耐烦,大声道:“没有人出来吗?嘿嘿,以为拖拖拉拉的就能保住狗命吗?大河中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能救你们?” 汤昭突然叫道:“天王盖地虎!” …… 一时静默。 汤昭叹了口气,果然是没有回应,他也知道那种切口是故事,但就是想喊这么一嗓子。 他继续胡乱叫切口道:“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最后一个字出口,两道白气闪过。 风切—— 江神逸出手! 两道白气正是江神逸风翅上分出的风刃,在船舱顶划了两道,硬生生开出一个天窗来。 与此同时,汤昭当先跳上舱顶,抽离火剑出鞘,大喝道:“太阳爆——” 一颗大号的闪光弹在船舱顶升起,仿佛原地出现一个太阳,甲板上的水匪哪见过这个,个个猝不及防,全都闪的眼前雪白。船舱里众人隔着舱板反不受影响。 汤昭一招成功,按约定招呼,另外三人从门口抢出来,就近见人就剁,反正船上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水匪。江神逸一手风切,一手雷光,一按一个爆点。凉州两位都用的是弯刀,比马刀稍短,抽出来一刀一个,刀法凌厉,下手狠辣,颇有塞外虎狼之风。 汤昭却没有加入战场,他在船舱顶上,抢占最高处,就是防着水匪中有高手,将三人拖入硬仗,他好随时支援。 事实证明,他想的多了,纵然灵州遍地悍匪,这条贼船上也最多有个侠客级别的头目,还正撞到江神逸的枪口上,一身内力抵不过雷电爆炸,当场电焦。 倒是船边上有两个水匪凭着本能扑通一声翻身入水。虽然河宽浪急,他们却是在船上生活的,水性何等了得,不着水靠竟也如活鱼一般,钻入水下不见踪影。 汤昭从舱顶下来,甲板上已经没能站着水匪,他都没来得及对倒下的水匪说一句:“脸怎么黄了?” 此时乌孙童系了衣服,看样子也要下水,汤昭拦住他,道:“怎么?” 乌孙童道:“他们下了水,肯定要凿船,我下去拦住。” 车莎道:“我也去,我们在凉州海子里玩,水性很好。” 汤昭道:“不用,看我师兄的。” 江神逸露齿笑道:“在我眼前下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操作。”说罢双翅展开,青蓝色的雷翅直接接到水里。 刺啦—— 无数雷电蛇钻进水里,就算是大河通了电了。 就见水里滋滋冒电,无数电流顺着波涛翻滚,船上众人虽然隔着木头船底仍觉得麻酥酥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电了一阵,就见两具尸体从水里冒出来,双眼翻白,就像两条死鱼。当然周边鱼虾也给电了不少,却是有些殃及池鱼了。 汤昭等人又将船上被砍翻的水匪推入江水,眼不见为净,这等恶人原无入土为安之幸。 这几个水匪不知在江里害了多少人,自己终于也葬身江河,膏于鱼虾之口。 一时三刻,船上清清静静,刚刚的嚣张恶霸被清扫一空。 唯一一点是…… “不知谁会开船?”汤昭问一船客人。 此时众船客死里逃生,庆幸不已,但眼前这几位也十分凶残,都怕自己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不免惴惴难安。也就是汤昭长得最和善,刚刚也没露出凶残一面,还能安抚一下人心。 当下有两个人战战兢兢出来,尝试划船。他们两个显然也不是专业的,勉强撑着不打横罢了,速度慢吞吞的。汤昭觉得不如让江神逸飞起来,拽着绳子在前面拖船,但不好意思出口。 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对岸,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满船人一起拜谢汤昭等人救命之恩。这些人虽然都是感谢,态度又不同。有真心感激的,也有心存敬畏的,也有心存戒惧的。 汤昭等人自不求感谢,萍水相逢,想来再无相见之日。有些人还要奉上财物感谢,汤昭他们一一拒绝。 最后众人散去,和汤昭聊得不错的万老板留下来,低声提醒道:“恩公,其实应该把他们留下来再甄别一遍。一般这等劫道水匪可能会在乘客中埋下暗子,说不定刚刚散去的就有他们的同伙。” 汤昭仔细回忆,确实有三五个人眼神不对,身形又孔武有力,像是练家子,道:“有好几个暗子?” 这内应都快比客人多了。 万老板道:“也不都是暗子,灵州练家子多,可能是镖客,也可能是其他贼匪,山贼路匪什么的。反正灵州贼人多,一个砖头下去,说不定就要砸到两三个贼。” 汤昭听得皱眉,道:“这还是人间吗?” 万老板道:“这里是灵州啊。” 但此时去追多半也追不到,人都散尽了。万老板提醒的晚了,因为他不敢当着贼面使眼色,恐怕人群中藏着不起眼的贼,惦记上自己,误了自家性命。 汤昭问道:“那些贼跑了会怎么样?” 万老板道:“大概也不会怎么样,几位恩公神通广大,手段非一般江湖人可比……那一手水里通电……简直像神仙手段。估计有内应也吓破了胆子,等闲不敢回来找场子。但这个水匪能去百雄山吃鸡鸣宴,也是个人物字号,说不定背后有水寨,有靠山,难免不会找回来。再者,各家寨子一般不会齐心,但未必不结交盟友,指不定有几个好朋友要报仇,会在前面动手。您几位赶紧启程吧,路上要当心了。” 车莎冷笑道:“找上来?那正好,我来时新打的好刀,正是饮血开锋的时候,还愁没人送上来呢。” 汤昭也道:“一般的盗匪我们是不怕的。听你说灵州到处是匪徒,那不是处处要当心么?也不差他们几个。” 万老板叹道:“也是。”当下小心翼翼询问几人去向,听到南下去雁州,并不顺路,不由得很失望,但还是连连道谢,又将自己的商号招牌报上,期待以后还能见面,这才千恩万谢的走了。 汤昭等人继续赶路。不知是不是心里错觉,汤昭只觉得灵州的天都比云州灰了几分,空气中也隐隐有血腥的味道。 但想来也不全是错觉,不必特意寻找,随便一看就能发现灵州的凋敝。云州的官道修得整整齐齐,两边还栽有大树,灵州的道路却是坑坑洼洼,路基也给破坏了,看样子有年头没修过了。 走了一阵,路边隐现白骨,扑倒在草丛,草丛里还有干涸发黑的血迹。 汤昭和江神逸都觉不适,倒是凉州二位神情自若,车莎道:“白骨而已,凉州也常见到。大草原上一场雪灾,遍地都是尸首,有畜生的,也有人的。草原上还有马贼,乌泱泱几百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你们活得是太好了。” 汤昭和江神逸都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道:“你们那里天然条件艰苦,所有人都辛苦。但灵州本来比云州还富庶些,虽有群山,但当中是有沃土的,不应该这样。” 正说着,路边出现一间店铺,挑着酒幌,卖酒卖饭。 现在正是午饭时分,几人也饿了,便进了店里,点了几碗面条,切了些肉食。 却见一穿穿红着绿,打扮风流的老板娘出来,未语先笑,热情的先给几人倒茶,笑道:“客爷们先喝茶,上好的酱肉马上就到。” 几人捧起茶碗,汤昭闻了一闻,又放下,道:“灵州还能不能好了?” 一三七 风风火火 茶水里有蒙汗药。 自来蒙汗药最好和酒最为相合,盖因蒙汗药多有昏黄杂色,而寻常黄酒酒色也发黄,村醪更是浑浊发绿,下点儿什么都不易发觉。 但那店家大概是看四个人年纪轻轻,未必会喝酒,正好茶水也不是什么好茶,颜色深沉,加点料也看不出来。 但看不出来,不代表闻不出来。蒙汗药是有些酸味的,除非用香料掩盖,不然内功精深、五官敏锐的人一闻便知。 汤昭刚进灵州就经历一次水匪,一顿午饭也没吃,又遇上黑店,当真气不打一处来。看来万老板说的灵州有几万毛贼也没多说,说不定还说得少了。 他愤愤不平的放下碗,就见其他三个人都好奇的看着他。 江神逸道:“怎么了?” 汤昭愣了一下,道:“你们没闻出来?” 三人呆呆地看着他,聪明的没闻出来,但渐渐猜出来了,露出恍然深色,迟钝者如乌孙童,还是懵然无知。 汤昭恍然,心底再次重复一遍:这一行人里,汤昭就是最老的老江湖。加上凉州两位,依然适用。 车莎他们倒不似江神逸那样一直在山上呆着,还是有历练的,但行事全是塞外那一套,要是分辨天灾可能在行,凉州显然不产黑店。 其实汤昭也没见过黑店,虽然多看了几本书,知道些江湖掌故,但不可能因此知道怎么分辨蒙汗药。但他好歹在五毒会嫡系黑蜘蛛山庄呆过,也曾花心思防备人下毒,那些毒药都能防,区区蒙汗药自不在话下。 这叫艺多不压身啊。 不过就算汤昭不能分辨,把蒙汗药吃下去了,倒也不大碍事,内力强者本来抵抗力就强,一般的蒙汗药也就是打个哈气罢了。倒是凉州二位是走外练的功夫,练一身好筋骨,可防不住蒙汗药。 车莎转着手中碗,道:“这回行动还是听大哥的?”倒没怎么气愤,反而跃跃欲试。 汤昭正待说话,那老板娘笑着端出一盘肉来,放在桌上,道:“几位小客官,尝尝咱家卤肉。” 这盘肉红油酱香,几人早就饿了,虽明知这黑店一切都不可入口,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汤昭正琢磨怎么动手,手中筷子不自觉的戳了戳肉,突然脸色一变,道:“这是什么肉?” 老板娘娇笑道:“小少爷没见过?这是咱家秘制的牛肉,刚刚酱好。” 汤昭咬牙道:“不是……” 江神逸细细一想,脸都绿了,握住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汤昭本来还在想怎么周旋耍弄黑店,此时只觉得肠胃翻腾,无暇思考,双手一掀,掀翻了桌子,叫道:“动手!” 几个少年跳起来,在店里乒乒乓乓一通砸。那老板娘叫道:“快来——”不及说完,被汤昭迎面踢了一脚,摔在柜台里。 从后厨抢出两个伙计,一个个膀大腰圆,提着剔骨刀来砍杀,乌孙童和车莎一人对付一个,刀光剑影过了几招,显然几个伙计功夫不俗,力量更大,刀子舞起来虎虎生风,竟能和乌孙童他们过两招。 江神逸在旁边抄起一个酒坛子,往一个伙计头上一砸,砸的粉碎,那伙计往前便倒,正撞在车莎刀上。另一个被汤昭拎着凳子扫到了腿,稍一趔趄,中了乌孙童一刀,也扑倒在地。 那老板娘哼哼唧唧爬起来,叫道:“哪来的野杂种……”乌孙童听了回手一刀,那老板娘抄起酒坛一挡,哗啦一声,打得粉碎。 四人这时都腾出手来,各持兵刃围了过来,那妇人登时住嘴,钻进柜台里。 汤昭正要将她和柜台一起劈了,就听有人叫道:“使不得,诸位好汉,请饶她一饶,我有话说。” 几人回头,只见一条紫棠脸大汉赶进店来,倒也生得虎面豹眼,大异常人,先打了一躬,道:“小人浑家有眼不识泰山,是她的过失。各位好汉看在江湖道面上,饶她一次吧。” 汤昭冷冷道:“你是谁?” 那大汉抱拳道:“小人常武,本是松浑县人,与浑家无宿县下龙坡开了一家小店,也做江湖生意。我往常跟她说过,做这生意须有眼力,不可怠慢了江湖好汉。她素日也知进退,断不至于向江湖同道下手。不想今日得罪了诸位,是她有眼无珠,看在小人面上,饶……” 话音未落,只听噗的一声,一道风切飞了过来,那大汉赶进侧身,刺啦一声,胸口给切了一道大口子,登时鲜血淋漓,稍微慢一天点要开膛破肚。 就听江神逸冷笑道:“你他么扯什么淡呢?你有什么面子?” 那大汉又惊又怒,他是按照灵州的江湖规矩开口的,给足了面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般好汉听多少要抬抬手,哪知遇上了几个生瓜蛋子,不吃这一套。此时按程序就该翻脸动手,但刚刚那一下,着实羚羊挂角,毫无痕迹,甚至都不知伤了自己的是什么兵刃,知道惹不起,连声道:“诸位好汉,我等都是江湖同道,何必你死我活?我夫妻向知礼数,从不害老合性命。来往富商肥羊,人人都吃,难道缺我等一口?小人没有脸面,那百雄山鸡鸣宴总有三分脸面……” 汤昭一伸手,手中已经握住剑,却不是常用的离火剑,而是木剑,正是他当初练剑用的重术器,道:“我来。你们去后厨看看。” 江神逸做了个走的手势,突然一甩手,一道风切过去,连柜台带后面的老板娘一起切开。 那大汉又惊又怒,抽出刀来,扑了过去,就听砰一声,一物横着掠过,将他抽得陀螺似的飞起,跌倒在地,却见那最文气的少年提着木剑过来,劈头盖脸的抽打来。 当年在地牢中,汤昭被人挟持,就是用一根木剑暴打那个独行大盗,此刻他的愤怒一如当年,只是没有那么失控。终究强弱变化,也无需失控。 只见木棍抽打处,劲风霍霍,打得那大汉打得在店房里乱飞,最后一棍子扫到墙上。那墙也不结实,哗啦一声,倒塌埋住了那大汉。 墙一塌,登时露出后面厨房,只见厨房墙上挂着两个人,都卸下四肢,血淋淋仿佛牲畜。案板上堆着大块大块的红肉,正剔了一半骨头。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腥臭味。 江神逸等先进来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墙壁,神色扭曲。车莎捂着嘴,道:“我差点……差点吃了……” 江神逸五官狰狞,一伸手罡气附着,宛如大手,将倒塌的墙壁搬开,把奄奄一息的常武拖出来,摔在案板上,旁边的乌孙童提起剔骨刀,一刀戳中脖子,也如切菜一样切下来。 汤昭吐出口气,道:“不必学那些畜生,把店连着人一把火烧了,就算净化了。” 乌孙童闷哼一时,道:“这些盗贼都爱吃鸡鸣宴,我早晚要把那匪首淹死在鸡鸣泉里,要他永远只会鸡叫。” 汤昭道:“这法子好。” 几人四下巡视,车莎从案下拖出一个人来,道:“这里还有人呢!” 原来是个少女,被捆绑得粽子似的,正自昏迷不醒。 看样子也是吃了这家店的蒙汗药,之所以没有被挂在墙上卸了,大概是因为这少女还在妙龄。虽然她看打扮看模样,也是个寻常村姑,最多有三分姿色,但终究是值钱的,往腌臜地一卖,能卖不少银子。 做黑店的也做人口买卖,还什么道上的规矩不能呛行,真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既然偶遇,也算她幸运,汤昭请车莎把她扶到外面去,自己等人取出店里积存的油脂,也不去想是哪里来的,尽数泼在厨房里,点燃了火头。 不片刻,大火熊熊燃烧,将这黑店付之一炬。 车莎道:“咱们这是走到哪里,毁到哪里,早晚会引起贼头的注意吧?” 江神逸道:“这能怪我们吗?怪他们贼太多了,满地狗屎,没有地方下脚,我还没怪他脏了我的鞋呢。” 汤昭提醒道:“不要掉以轻心,咱们遇到的都是小毛贼,所以解决起来比较轻松。但百雄山能称霸一州,贼窝里定有真正的强者,甚至他底下那些分寨说不定都有剑客。” 虽然不想这样比喻,但就像检地司的镇守使都是剑客一样,这些坐镇各郡县的山寨多半也是如此。 这个年月,没有一身本事是站不稳的,一个大势力的头脑,必然是最强者。云州之主高远侯的实力汤昭没见过,检地司到了巡察使一级已经都是剑侠了。剑客他还能靠拟持抗衡,剑侠是真的没有办法。而检地司也只是高远侯的麾下势力之一,正规军团中还有更多高手。百雄山当然不能和正经的诸侯相比,但他能镇压一州做土霸王,麾下焉能没有剑客差遣?他自己至少得是剑侠一级。 符剑师是贵重的职业,可不是用来战斗的职业,尤其不擅长遭遇战。汤昭也是提醒大家,杀几个毛贼不代表能在灵州横行了。 “比起迎战贼头,先想想今天在哪里吃饭休息吧。这鬼地方还有能放心吃的饭,安心睡的床吗?” 一三八 五树堡 过了一阵,被救出来的姑娘醒了过来。 喝了茶莫名昏过去,再醒来熟人都没了,反而一群不认识的人围着自己,吓得那姑娘险些哭了出来。紧接着还是汤昭上前,将黑店的事情一一说来,那姑娘听了,虽然还是流泪,却很快平静下来。 灵州百姓在这方面很是坚强,或者很能忍耐。 虽然在这个黑店被放倒是意外,但在灵州,路上被贼匪杀死实在不算稀奇,死一两个亲戚更是稀松平常。 据这姑娘说,她是几十里外五树堡的人,回姥姥家串门,路上遇到了黑店出了意外。一般灵州地界,尤其是乡下,大姑娘肯定是不敢随便出门的,她也不是一个人,是跟着同村一个叔叔一起上路。这个叔叔从小习武,等闲三五个毛贼根本近不了身,再加乡下人穷困,身上没什么可偷抢的,一般不招贼。且这个小店也不是头一天开的,往日那叔叔一个人经过时也进去吃过茶饭,并未遭劫。没想到今天竟遇上这样的事。 汤昭等询问了她家乡何处,原来就在前面几十里,几人正好路过,便送她回去。 一路上,汤昭和她聊起地方人情。那姑娘见识不高,只知道身边的事,但看汤昭等人年纪不大,生得又和善,连乌孙童都浓眉大眼,相貌稳重,看起来值得相信,渐渐也就不怯生,说了许多事。 据她说,这地方还是有不少寻常百姓的。毕竟田地要有人种,山贼也得吃东西,总不能大家都饿死。只是确实流贼很多,百姓们出门要结伴而行,在家要结寨自保。 其实云州也是这样,乡间没有散户,都是大村大镇,外面高墙深沟保卫森严。只是云州多为了防凶兽越界,防种种阴祸,还没特意防着盗贼公然进村烧杀抢掠。而灵州也防着凶兽,更重要的是防着无处不在的山贼。 正因此,灵州武风比云州更胜,差不多的乡村都要学武。孩童要学武,成人农闲时也要学武,连着姑娘自己也会一两手拳脚。只是一则村里余粮有限,更缺肉食,养不起那么多武者,二则寻常村落也没有好的武功传承,那些村把式大多稀松粗浅,练着还容易受伤。是以一般村寨会集中供养几个壮士好手。 在灵州,村子里有没有好手坐镇,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有自己的好汉,不但小贼不敢侵犯,连给山寨老爷们的供奉都少些。 是的,所有村镇都要给附近的山寨上供。那些山寨也知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对过往商客抢劫杀人无所顾忌,对周围的村镇则收取供奉。收够了供奉,宽松的一点儿的山寨甚至能给予一定庇护,比如凶兽来袭时派人剿灭一下。但供奉不够的,杀鸡儆猴,屠村杀人毫不手软。 那姑娘自豪的说,他们五树堡是附近最强的村子,村里上千人口,有好几个强大的壮士。更有一位姓桑的侠客。那位侠客并非名家子弟,但天生神力,又有奇遇,练成一身精湛内力,在侠客中也算出色的,比这附近的山寨鸡鸣寨的几个寨主也不差。因为他在,山寨都收的保护费都比别家第一大截,就是拖延一时也不大追究。 而且,那位侠客为人正派,其他村子里都有子弟偷偷摸摸上山入伙做贼的,村里大多默许,指望子弟混出头来给村子里谋好处,但五树堡没有这样的事。侠客告诫小孩子学武先做人,宁可花钱送孩子进大武馆学本事,也不肯叫他们做贼。 汤昭听了道:“他这样做要被贼人记恨吧?” 那姑娘道:“当然了,他们恨死桑大哥了。桑大哥说,被恶人恨说明我们做的是对的。再说,他们也打不过桑大哥。” 这姑娘说得天真,汤昭知道没那么简单,但他钦佩这样的人,在污泥中不只是独善其身,还能庇护一方乡梓,善莫大焉。 那姑娘脚程不快,汤昭等人也不催她,一直到晚上才赶到五树堡。 五树堡前,高墙耸立,壕沟积水,四角还有箭楼,当真如堡垒一般。那姑娘从大门进入,汤昭等人却被拦在外面。 那姑娘急道:“杨五叔,他们是好人。” 那守门的大叔道:“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反正外人不能进。你要想他们进村,找桑哥说去。” 那姑娘道:“我当然要找桑大哥。”又对汤昭等道,“你们等一等,我跟桑大哥一说他就知道。”说罢一溜烟进去了。 汤昭他们自然并非非要住这个村子,他们有帐篷,但这灵州夜里谁知会有多少趁夜偷袭的杂碎?住村子里确实少些烦恼——前提这不是又一个披着人皮的贼窝。 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个青年大步走出。 那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朴实端正,比起乌孙童更多了几分淳朴的乡土之气,身上穿着粗布短打,像个刚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夫。 然而细看之下,他腰背笔直,目光湛湛,身上肌肉结实,尤其是脚步沉稳,颇有根基,行家一看便知,这是个武艺出众的练家子。 汤昭打量着他,突然想起了关雷,虽然两人体型差着几号,但外练的路数应该相仿。在汤昭的老师中,关雷不算强者,但可是最正常的一个,也是汤昭武道上的启蒙老师,师生关系很好,一别数年天各一方,现在看到一点影子,也不由心生好感。 那青年也打量着四个人,越看越是心惊,他的见识比其他人强,但也没见过这等风华人物,尤其是两个俊朗少年,气质出众,连城里的大族公子都比不上。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贼人呢? 就算是贼,自己这村子也配给人家偷吗? 想到这里,他放松了警惕,笑着上前抱拳行礼,道:“贵客到来,有失远迎,桑家梁在这里赔礼了。” 汤昭等也跟着还礼,桑家梁热情的请他们进村歇息。 他确认了汤昭他们是好人,包括守门大叔在内所有人一下子都放松起来,脸上都带了笑容,显然一村老少都极相信桑家梁的判断。 穿过厚厚的围墙,村老站在村内迎接,满街孩子都聚过来瞧新鲜。汤昭看到村里房屋一间挨一间,十分拥挤。且大多是草顶土墙的茅屋,相当简陋,显然村里人多地少,并不富裕。除此之外,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倒也安宁。 汤昭没见过灵州的乡村,如果是云州,这等村社就算穷的了。 桑家梁带着几人到自己家歇息。他家里也是土墙,只是比别家宽敞些,顶上有几片瓦而已。进了屋子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摆设,倒是打扫得干净。里屋半边土炕,炕上有桌。桑家梁让他们炕上坐,又转身出门准备伙食。 云州灵州都在北方,民居中都有土炕,汤昭熟练地脱鞋上炕,乌孙童等倒是稀奇,他们凉州多住毡房,没有土炕,有样学样坐了上去,一个小姑娘进来,给他们端了一人一碗油面茶。 汤昭喝了一口油面茶,只觉得热气腾腾,谷香扑鼻,十分舒服。 而且干净又安全,绝无添加料。 喝了一大碗面茶,就听外面鸡叫不止。原来桑家梁正在掏鸡窝,显然要杀鸡飨客。汤昭下炕出门道:“好好地别麻烦了。我们不吃鸡,尤其是我这师兄……他不吃带翅膀的东西。” 江神逸闻言从窗户里往外探头,道:“没错,我这师弟肠胃也不好,吃不得细粮,一会儿让他吃最粗的窝窝头便了。” 桑家梁拎着鸡道:“你们才是别客气。咱们养鸡就为了吃,不招待你们这些见义勇为的英雄好汉,难道哪天便宜了进村来捣乱的鸡鸣山贼么?别看他们叫鸡鸣山,吃鸡可是很凶的。哼哼,鸡鸣山——咱们吃鸡,就好比咬了贼人的肉。” 说着手起刀落,结果了一只大公鸡性命。 桑家梁家里没女人,村老帮着叫来一个厨艺不错的村妇,将公鸡炖了,摘了些芽菜、蘑菇炖了一大锅,特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又取出一坛家藏的浊酒飨客。村老和村里几个学武的好手加上桑家梁一起陪着他们吃饭。 吃饭喝酒时难免聊天,几碗浊酒下肚,村老老脸渐红,也放开了,问道:“贵客从哪里来啊?” 汤昭并不隐瞒,道:“我们是云州的,这两位从凉州来。” 村老哦了一声,称赞道:“云州好地方啊。我年轻的时候,就听说那里特别富裕?大家都有吃有喝,无忧无虑的?” 汤昭沉吟道:“也不能这么说。城里好些,乡下也就是温饱而已。”至少三年前他跟着刑极去乡村,平民百姓也只是粗茶淡饭,一年到头有一斗余粮换一身新衣就算好年景了。 这两年据说好一些,至少风调雨顺了几年,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但自古以来,就算是太平盛世,天下百姓也不敢说衣食无忧。 桑家梁闷声道:“但那边太平吧?没有那么多天杀的盗贼?” 139 世道 满桌一静,那村老先跳起身来,浑不似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他急着往后看去,就见屋门关紧,院子里也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桌上,村老低声喝道:“家梁,不许胡说。要叫外面的寨主听了岂不又惹祸?” 不等桑家梁说话,另一个中年武者沉着声道:“村老,咱们不传出去就是了。狗日的强盗欺负大家这么狠,私底下说两句还不行?那真要憋死了。” 村老其实私底下也没少骂骂咧咧,但今日不是有外人吗?别看汤昭他们人长得亲切,桑家梁也认准了他们,但人心隔肚皮,,村老人老成精,可没有放下过戒心。只是话都说出来了,很难圆回去,他也只能叹了口气。 汤昭恍若没有察觉村老的心思,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其实云州也不太平,哪里都有邪魔外道。别得地方不说,我老家就有好几家黑道势力。”比如五毒会黑蜘蛛山庄啊,五毒会铁蝎堡啊,五毒会巨蚁帮啊…… “不过近几年君侯在大力整治,一些闹得过分的邪道黑道都扫平了,但只要有人,就有许多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比如罔两山,还有他们为中心的强大的人口贩卖网。 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有没有拨开乌云的一日。 “不过确实没有灵州这么多贼。” “那也不错了。”桑家梁闷了一口酒,道,“还有人在做事,想往好了弄,那就还有希望。哪像我们这里,越是贼越是嚣张,越是好人越要缩着头。善恶颠倒,黑白不分。” 江神逸问道:“其实我早就想问,贼人这样多,这么猖狂,官府都不管吗?” 桑家梁道:“谁来管?我们灵州上一任刺史老爷就想管了来着,他还任命一个将军去围剿百雄山,结果他自己转天就给人刺杀了。那位将军更是给人酷刑折磨死,挂在州城的城楼上。挂得化了白骨都没人敢收尸。” 汤昭道:“这不是打朝廷的脸?” 另一个年轻些的道:“打了又怎么样?反正没人来收拾百雄山。人家活得好好地,还越来越威风了。这朝廷的脸还不如我的——”他差点往身后一拍,旁边的村老抓住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桑家梁道:“自那之后,朝廷有七年没有任命过刺史了。” 乌孙童道:“那不奇怪,我们凉州有三年没刺史了。且上任刺史是寿终正寝的,一直在凉州呆了三十年,从来没做一件事,没公开说一句话,人称‘凉州鼻涕虫。’就在城里呆着,不走不动,老死才罢。我们从小就知道,只能靠自己,不能靠朝廷。” 旁边有人道:“公开叫一州刺史鼻涕虫,是不是不对啊?” 乌孙童道:“可不是?高估了他的行动能力。” 车莎笑道:“师兄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过,咱们凉州有刺史的,那位刺史领了职位一直赖在京城,绝不肯来赴任。你们若打听,说不定京城也有一位灵州刺史呢。这叫做遥领,是不是?” 汤昭这才知道,不光外面的世界乱到不可思议,朝廷也衰落得不可思议。 他娘的,世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是一直腐朽下去,还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呢? 桑家梁道:“灵州这样,哪怕来一位军阀呢?哪怕百雄山上那位有点雄心呢?他有心当个草头王,建个小朝廷,也不至于让灵州乱成这样。” 在座一人突然道:“大哥别这么说,我家里的就是雁州逃过来的。雁州那边就是军阀打仗,光拉壮丁拉得几个庄子都没人了。各种税收征得寸草不生。一听到大帅们来征粮食,全家老小只能往山沟里钻,钻不及就没命了。咱们对付贼人还能结寨自保,大军一过叫你狗都剩不下一条。” 众人默然,汤昭听得黯然。 之前他有一个梦想,让太阳照到每一个角落,现在想想还是不够。确实需要一场暴风雨,去洗干净一些东西。 大家喝了很久,聊了很多,五树堡的人没什么见识,说来说去,只得了一句话:“命不好,要是生在云州就好了。” 喝到晚上,众人散了。桑家梁送其他人走了,汤昭跟着送到门口,目送村民摇摇晃晃去了。 夜风一吹,风中传来几声哭声,幽幽咽咽,不绝如缕。 汤昭心中微寒,桑家梁侧耳倾听,道:“是四大娘,她汉子四大叔早上带着兰丫头出门,晚上兰丫头回来,他没回来。家里头天塌了。” 汤昭默然,想起了黑店里挂的血淋淋的人身。 桑家梁道:“明天村老会筹集一些粮食给他家,但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年头谁也不富裕,死的人又太多了。其实四大叔武功不错的,等闲五六小毛贼近不得身,谁知道毁在黑店里。” 他感叹道:“这世道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就算是我,也可能说没就没了。我倒是不怕死,但五树堡怎么办呢?” 汤昭安慰两句,无非是“别这么悲观”这样的话,但他作为一个过客,说话总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此时他真的做不得什么。 桑家梁也只是感慨几句,毕竟到了深夜,又刚喝了酒,人容易多愁善感。但这个汉子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句,明天起来又是五树堡的擎天白玉柱。 桑家虽不富裕,房子却不少,给车莎单独一间,还余两间,汤昭和江神逸便住一间,让乌孙童住单间。 到了晚间将睡,汤昭正要关门,却听门响,打开一看,是桑家梁。 汤昭很是诧异,料这东道主必有要事,请他进来坐,桑家梁坐在炕上,神色忸怩,似有话不好意思出口。 汤昭和江神逸暗自纳罕,桑家梁又站了起来,道:“两位,咱们握握手吧?” 汤昭一怔,随即明白,握手是武林人较量的一种方法。 自来武无第二,身怀武功之人多半争强好胜,见人就想分个高低。但刀枪无眼,动辄刀枪拳脚相见,难免伤和气,是以一般采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比如握手较力。大家搭上手,互相比个力气,大略也能分胜负了。 不过这等较力应该在一见面或者刚刚客套完就进行,哪有大半夜上门比力气的? 汤昭诧异之余,突然想起刚见关雷时,那位老师跟他说的那一句话: “咱们掰个手腕吧”。 那是关老师试自己资质的手段,如今想来还是怀念。 当下汤昭伸出手,道:“好啊。” 江神逸虽有些跃跃欲试,但并没主动出手,虽然他武功不比汤昭差,但单独比力气的话,还是汤昭更强。这和境界无关,江神逸是一路内练修内力上来的,而汤昭启蒙是《蚁力劲》。 两人双手一握,汤昭心中一惊,暗道:好大的力气! 汤昭虽然后来内外兼修,后来更以内功为主,但外功也没放下,两者都练到圆满无缺的地步。蚁力劲效仿蚂蚁,最长力气,练成后力大无穷。汤昭还用眼镜升过一次级,练习全新版本,增长更多,单论力气,他也能效法评话里的大将,来一句“恨地无环”。 但那桑家梁的力气竟比他还大,巨力好似泰山压顶一般,一波接一波。汤昭和他较力两次加劲,竟撼不动分毫,反而给他牢牢箍住,几次较力无功而返之后不由自主用了内力。 他一用内力,桑家梁自然也用了内力,双方再次较劲,桑家梁脸色微变。倒不是他一下子就输了,而是汤昭的内力是带特性的。 汤昭主修的是《丙火心法》,取自太阳之火,内力虽不似罡气一般性质分明,却也带着不同寻常的高温,如同火烧。桑家梁的内力一接触,就有引火上身之感。再加上汤昭的内力雄厚,登时有摧枯拉朽之势。 桑家梁本能的一撤手,汤昭顺势松手,道:“承让。” 桑家梁拱手道:“佩服,公子果然是高手。” 汤昭还礼道:“桑兄身手了得,在下也佩服得很。” 他并未客气,这桑家梁的力气不说了,天生神力当之无愧,内力是很雄厚,汤昭不但修的是上品内功,还堆了好多资源,连凶兽肉都得过一遍水池才会吃,真比天潢贵胄都奢侈,桑家梁哪有这等条件?他能练出这样的内力,可见天赋异禀。 桑家梁叹道:“其实我这个本事一半是天生,一半靠奇遇,不能算我自己的。人都觉得我内力深厚,必下了苦功,其实我只练过一点粗浅内功,凭我自己,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在二十岁那年,我偶然得了奇遇,突然间得到了这身内力。之后这些年,也就练练招数,内力再没有进步过。”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大晚上的来串门,我也知道特别冒昧。可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真不知哪里下次是哪里了。所以我想求一个机缘。我不是白求,我还准备了酬谢。”说罢掏出一个白布包袱。 汤昭也不好奇什么酬谢,直接道:“好说,桑兄莫非是想求玄功?” 140 窖藏 “玄功?” 桑家梁呆了一下,道:“什么是玄功?” 汤昭也怔了一下,才想到玄功并非每个人都知道。不同于人人皆知的内练外练,玄功已经是上层的知识了,民间极罕有,都垄断在官方和诸大势力里。连薛大侠这样的朝廷大侠得到一份玄功,都要当个宝一般偷偷塞给汤昭,何况其他人? 他解释道:“玄功就是内功之上的功法,是武学之上的新境界。能培养精神,也能练成罡气。”他伸手指去,罡气化为细线,将一个枕头抬起,然后在空中抛了一抛,又放下,解释道:“这就是罡气。罡气比内力凝实,可以护身,也可以变化形状。桑兄内外练俱已有根底,学玄功是水到渠成的事。” 传统上玄功必须要内外修炼圆满才可学习,但如今玄功越发完善,有些根底的人就可学习,桑家梁内力外功根基不浅,当然可以修行玄功。 虽然玄功价值不菲,但对汤昭来说不算特别珍贵,除了他自己练的《大日神车经》乃是极品,琢玉山庄还有数种品质差些的玄功,很多甚至是为了收集罡气为材料才存在的,白玉弟子想练都可以练。只凭桑家梁在灵州如此坚持守义,象征性的收取一些费用即可成交。 桑家梁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把自己手中的白布包袱打开,道:“难道说……这是玄功吗?” 江神逸和汤昭一起凑上来看,讶道:“咦,你还真有玄功啊。” 白布包袱里,正是一本绢本书籍,上写着《山门守夜诀》。 只看书名,多半就是玄功了。 汤昭拿过来翻了几页,果然看到熟悉的文字风格,凭直觉看,这功法的品质并不差,似不在自己的《桐花引凤诀》之下。桑家梁解释道:“这是我无意中得来的功法。我觉得应该是想一门高深的秘籍。但是完全看不懂。怪我只认得几个大字,读不来这高深功法,又不敢问人,自己琢磨了好几年,好像琢磨出一点门道,想要练又怕练错了。今天难得您几位贵人登门,我就想用它来换些东西。” 汤昭和江神逸都会心一笑,玄功这玩意正常人看不懂,不是很正常吗?汤昭读了不少书,第一次看都像天书,何况这汉子? 汤昭问他:“你本来想换什么?” 桑家梁道:“是这样。我虽有点本事,但都是误打误撞得来的,自己也糊里糊涂。根本传不下去。村子里的孩子还学的是那些村把式,根本学不出来。我攒了点钱,加上村里凑的钱,也送几个有出息的孩子上城里的武馆。可是武馆一来不认真教,二来教了之后不许传出去,只能自己学。这些年,村里白花了钱,一没培养出个顶梁柱,二也没给村里留下一份传承。” “我年纪倒不大。但老话说,十年生养,十年教育。从现在开始培养几个接班的,也要十年才能成,时间一点儿也不宽松。而且……我还能活十年吗?周围到处都是贼,个个恨我,我真的没有把握。说不定一年两年,或许就明天,出门给人一刀剁了。我一走,村里老小谁来庇护?我夜里睡不着觉,就想这件事。如果说村里能得一份好传承,不断出人才,哪天死了我也不怕了。” 两人恍然,这事更简单了,汤昭道:“功法么?内功还是外功?或者招式?” 桑家梁张了张嘴,想说:“我全都要。”但又有些心虚。 他本意是想用无意中得到的功法换一些实用的功法,但看两位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珍藏的宝贝并不在意,那自己要的太多可就显得狮子大张口了。 他虽不说,但汤昭和江神逸焉能看不出他的意思?玄功他们都不放在心上,更别说寻常内外功了。那些刀经拳谱汤昭都不知往盲盒里都塞过多少了。 汤昭道:“这样把,我们两个分分工。这部玄功你可以练,我给你做注释,保证你能看懂。” 江神逸接着道:“教孩子练功的事就归我了。寻常内外功夫我都会些,这几天就留在庄里指导这里的孩子。虽然只能留几天,但有聪明的,这几天就能开窍了。你要想成书的,我师弟那里有的是。你们可以凑钱买,他给你们个搓堆儿价。” 汤昭道:“还可以给孩子们测试一下灵感。” 江神逸点头道:“对,这个也很重要。如果有灵感天赋极高的,我们回来时可以带走。有差一等的,也可以使用术器,算给村里留个底牌。” 桑家梁喜出望外,紧接十分局促,八尺长的汉子像小孩子一样搓着手,道:“可是……两位公子用不上这功法是不是?那我……我无以为报……” 江神逸摇手道:“客气什么?这都是顺手的事。我们敬你是条清白好汉。就是金山银山,买不了我们乐意。” 桑家梁略一迟疑,咬牙道:“虽然这么说,我姓桑的不是不知恩的人。二位请跟我来,我家里还有宝贝。” 汤昭正戴着眼镜看玄功,突然道:“桑兄莫要冲动。” 桑家梁知道他的意思,他如何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不然也不会刚刚那么纠结了,但此时决心已下,道:“两位都是这样大气的人,我岂能信不过你们?跟我来吧。”说罢取了桌上油灯,推门出去。 汤昭和江神逸只得跟上,并没有惊动隔壁的凉州二人。不是信不过……好吧,就是信不过。到底虽然结盟,彼此不算多么知根知底,那二位好像除了泉水,也不是特别宽裕。人非圣贤,倘若桑家梁真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宝贝,他们两个都未必守得住,那二位就更难保。若做出什么伤和气的事,反而不美。 穿过后院,最后面是柴房,满满当当堆着柴火。 桑家梁推开房门,请两人进门,然后小心翼翼的掩住门,把灯火藏在柴堆后面。一点点翻开柴堆,露出一眼地窖。轻声道:“跟我下来。” 啧——真有藏宝的味儿了。 这气氛,汤昭也不免觉得里面真有了不得的宝贝。 地窖里空间狭窄,气味浑浊,满满当当都是一筐一筐的粮食。谷子、稻子、萝卜外加几个坛子,酱、酒还有酸菜。又把酒坛子移开,地下又是浮土,再挖开才见到三尺长一个盒子。 汤昭一见这盒子的形状,心中猛地提起,暗道:不会吧? 桑家梁小心翼翼三尺长的箱子打开—— 刚刚打开,汤昭和江神逸瞳孔一缩,同时伸手把盒子关上,又抬头再检查地窖口,确认封好之后,才同时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 桑家梁也听出两人疾言厉色之意,显然东西比自己想的珍贵得多,有些手足无措。江神逸喘了口气,低声厉色道:“你敢在家里藏剑?!若让外人看到,别说你,你们庄子都给你平了!” 桑家梁心中发虚,道:“可是……可是……这就是剑?那种剑吗?” 他没听过玄功,但他听过剑客。这就像老百姓知道武林高人,也知道天上神仙,但不知道人怎么变成神仙。 江神逸瞪着他道:“你不知道什么这是剑?那你为什么藏这样隐秘?你要知道剑,为什么还敢给我们看?” 桑家梁道:“我……我知道剑,可是路过的侠客也有人背着这样的剑啊?而且武功还没我高。” 江神逸道:“那不一样。很多人拿出来招摇的是术器而已,那不值钱。你这是真剑,够你们方圆百里鸡犬不留的。你还敢拿出来给我们看……” 桑家梁反而镇定下来,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敢?我本来就是要送给你们的。” 江神逸一时怔住。桑家梁正色把盒子推出,道:“不管珍不珍贵,这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珍贵,那再好不过,正好报还你们的恩德。” 江神逸无语道:“你倒是报还了,我们又欠债了。而且……师弟,你想要吗?” 汤昭看着那把剑,剑身光泽暗哑,即在“宝剑自晦”,但剑身上又挂有配饰,显然曾经有人为它装饰过。这是沉眠之剑,也是死了剑客的剑。 也就是说,是旧剑。 他摇了摇头,道:“师兄知道,我要的是自己铸的剑。你……” 江神逸接着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想当剑客。” 琢玉山庄的人都知道,江神逸不想当剑客,甚至不想当铸剑师。他要当为自己做术器、法器的符剑师。 两人同时默然。 这是一把价值连城,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剑,但两人竟然都不需要。 一般人就算不需要这把剑,也可以留着换适合自己的剑。偏偏两人连换剑需求也没有。就像金子如果不能交易,不当吃不当喝,也不过是特殊好看的废铁罢了。桑家梁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似乎也察觉了到了一种尴尬。 过了一会儿,汤昭反问道:“桑兄,你别急。能把这把剑的来历说一下么?” 141 夜谈(万收加更) 地窖的空气浑浊难受,说出话来也闷闷的。但三人始终守在这里,并不出去换一换新鲜空气。 桑家梁镇定下来,回忆道:“二位别看我现在,年轻时也是个浪荡少年。那时我看了许多话本,满脑子都是少年奇遇,立志闯荡江湖当个游侠儿。闯了一连几年,除了交了几个好朋友,再没任何收获,直到有一天我掉下一个……”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道:“山崖?” 桑家梁一乐,道:“没有。我就山里游荡,走着走着,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眼前一变,已经换了天地。” 汤昭道:“听起来像空型魔窟。” 江神逸道:“也可能是玄黄地。” 桑家梁道:“进了门之后,也没什么传说中的神仙府邸,就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台阶。我当时一点儿没害怕,只觉得自己机缘到了。就往上爬,爬啊爬啊,一直爬了一日一夜,越累越高兴,觉得这是我的考验。最后,来到了一座大门前。那门十分高大,我看足有几十丈高,又厚又重。门上有好多花花绿绿的文字,歪曲拐弯,每几个文字被连接在一起,好像一幅画。我也看不懂。” 江神逸不确定道:“符式么?” 桑家梁道:“那门太重,我怎么推也推不开,最后只在台阶上寻到一个前辈。他已经化为白骨,但屹立不倒,手中拄着这把剑,好像在守门一样。我那时就不知道什么叫敬畏,用手碰了碰他,他一下子散架了,一半化为飞灰,一半化为碎骨。我连忙把他身子聚拢起来,又在他遗骸中找到一个荷包。” 他摸了摸胸口,道:“那荷包很神奇,看着很小,却能装很多东西,实在方便。我就日常用了。不过一般放在怀里,我从荷包里往外掏东西,就好像从怀里掏东西一般,没有人看出来。” 那应该是个空间类的术器,类似的术器有很多种,汤昭罐藏的法器是最高等的那种,还有很多低等的,空间大小不同,东西的状态不同,装后的重量也不同。 说到这里,桑家梁有些羞愧,道:“当时我已经认定这是我的奇遇,因此把荷包和剑一起收了,一点儿没给人家留。最后有点不好意思,便把前辈的尸骨带出来安葬。想给他立个坟,又怕被旁人发现,连坟头土都平了。” 汤昭冷静道:“这很正常。刨坟掘墓是一回事,既然你将他安葬,不使他曝尸荒野,那已经尽到了义务,带走遗物也是你的权利。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如送给活人。” 这是通用的规则,而且是从前线流传开的。据说在前线很多剑客死去之后,他的战友会安葬他的尸首,也会接手所有的遗物,最多把剑交还军团。至于牺牲者家人的抚恤,那是军团该做的。 桑家梁哂笑几声,道:“除了这把剑,荷包里就是刚刚那部功法,还有一个果子样的东西。我当时真以为是果子,一口吃了,结果内力暴涨。还有些些石板,上面也是弯弯曲曲的花纹,我看不懂就没拿出来。”他打开荷包,摸出几块银色的石头板来。 汤昭接过,道:“异石?啊,不,上面有符式,是符页。难道说这位前辈是符剑师?” 果然是异石符页,这东西毫不实用,只有符剑师会用来记录符式。剑客会携带术器,但绝不会携带符页。这么说,这位前辈还是符剑师? 甚至是……铸剑师? 他又问道:“这上面的符号,和大门上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符号相似吗?” 桑家梁想了想,道:“是啊,差不多是一种东西。” 果然是符式。大量运用符式,难道说…… 江神逸好奇的问道:“你说那个果子是什么样子?” 桑家梁道:“就是一个透明的球,皮很薄,是透明的,球里好像有一团气在转动。我咬了一口,好像要爆炸一样,躺在地上昏了过去。好久才醒来,醒来之后内力就暴涨。我当时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天命在身,很了不起。于是在江湖上横行妄为,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甚至差点也堕入了盗贼之流。最后经过几次教训才收了心,回家安心保卫乡梓。” 江神逸竖起了指头,道:“我服了,老兄真勇。” 汤昭和江神逸都猜到,什么果子,分明是符剑师收集风质材料的容器,里头容纳的大概就是内力。这位老兄吃了一大口纯内力,居然没爆体,反而因缘巧合功力大进,只能说天赋异禀,运气也真好。 汤昭又劝诫他,不要乱吃东西,桑家梁连声道:“知道知道,那时候年轻,脑子里竟瞎想,觉得有机缘就应该及时收取,别给人截了胡。现在是不敢了。我有时想想,恨不得回去给那时候的我一顿老拳。” 他将之前的经历一五一十说清楚,汤昭心中也有了决断。他看了一眼江神逸,江神逸会意,表示无所谓,汤昭道:“这把剑你拿过没有?能拔出来吗?当时有什么感觉吗?” 桑家梁道:“当然拿过了,我一路拿回来的,也试过拔剑,一直拔不出来。感觉……就觉得挺重的。” 这是没灵感…… 有灵感的人遇到不适配的剑,纵然拔不出来,也会有奇异的感觉。可能会觉得被排斥,或有厌烦、恶心之意。完全没感觉,只能是没灵感。 因为拔不出来,自晦的宝剑又实在平平无奇,桑家梁当时并不重视,要不是经历实在奇特,他都差点挂在屋里辟邪的。后来他年纪大了见识增长,才渐渐察觉不对,把宝剑越藏越深,要是汤昭早几年来,说不定能在他枕头下面看到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宝剑。 汤昭看向江神逸道:“师兄要不要来试试?” 江神逸摇头,道:“说了我不想当剑客。我要来试,不适配倒还好说,要是适配了怎么办?” 别人都盼着找到自己的剑,他却正相反,害怕找到合适的剑。他怕动摇他的决心。 汤昭道:“我也只会持亲手铸的剑。好好地宝剑,竟然蒙尘。那还是留在原地吧。桑大哥切不可再给其他人看了。” 刚刚匆匆一瞥,他觉得那把剑并没有吸引他,甚至不如獬豸剑,想来双方并无缘分。当然就算再配也很难百分之百相配,那还是不如自己铸的剑。 桑家梁连忙道:“不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如何安心?你们一走,我天天想着这宝贝,还能睡觉吗?还是你们拿走吧。” 汤昭道:“桑大哥,我觉得你既然能遇到这把剑,说明你们有缘分。现在你没有灵感,但那是因为你没练玄功。等你练成玄功,或许能激发灵感,到时候你再试试这把剑。也许那个时候你就能拔出来了。” 他这不是撞运气,玄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灵感方向。那《山门守夜诀》和剑都是同一个人的,很可能这两样匹配。桑家梁凭此玄功练出来的灵感,很可能能拿起这把剑。如果这样,他就算那位守门前辈的衣钵传人了。 “比起这把剑,我们更想知道,那个秘境在哪儿?” 那个白骨前辈,既是剑客又是符剑师,这样显赫的身份只能做守门人,那雕满符式的大门里,得是什么好东西? —— 百里之外,鸡鸣山。 聚义厅上灯火通明,正中挂着“雄鸡啼鸣”的匾额,下面五把交椅排成一排。 四把交椅上空空如也,唯独左边第一把上坐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文士。在他身前,战战兢兢跪着一个白胡子老者。 文士正要说话,就听后面有人大声叫道:“师爷,祸事了,祸事了!” 那文士不等见人,一听声音便起身,拱手道:“大当家。你回来了?” 外头走进一个黑面大汉,穿着五色华丽皮毛衣裳,一屁股坐在正中央虎皮交椅上,道:“师爷,有件事要你趁夜做。正好你没睡——咦?这老头是谁?” 那文士道:“自当从命。这是胡庄的庄头,大当家有急事,就叫他滚蛋吧。” 那大汉想了半日,没想起胡庄的哪个庄,道:“也不急一时半刻——一个庄头大晚上的来干嘛?”他突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啦,是哭穷来的!” 那文士道:“大当家英明,这老儿正说是今年年景不好,凑不齐供奉,想请寨子里宽限一番。” 那大汉瞪眼道:“放屁!这个也说不好,那个也说没有,这是当我们是大冤种?那外面地里长得不是粮食?不交钱,拖出去埋了——” 那老头连忙磕头如捣蒜,叫道:“大王饶命。” 那文士道:“大寨主息怒,这老儿倒也知道好歹,他心思活络,想帮寨子效力,换咱们宽免。” 大寨主不以为然道:“就凭他?他给我提鞋我还嫌他老了。他能给咱们效什么力?” 那文士微微一笑,捋了捋小胡子,道:“他说能帮咱们除去五树堡的桑家梁。” 142 恶客 大寨主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那老儿,确认就是个寻常乡下糟老头子,才大笑道:“凭你?你算哪根葱?能帮我们除去桑家梁?” 那老头吓得只顾磕头,那文士笑眯眯道:“他倒没别的本事,只是儿子娶媳妇,要娶桑家梁的妹子。” 大寨主哦了一声,来了兴趣,身子前探道:“桑家梁还有妹子?长得怎么样?” 那老头语塞,文士道:“也就是村妞吧。不是亲妹子,也是一家叔伯兄妹。他妹子出嫁桑家梁肯定要送的。” 大寨主思索道:“你是说咱们趁着娶亲路上把他妹子绑上来,让他上山来赎,趁机将他乱刀砍死在聚义厅?这样好,还可以受用他妹子。” 文士摇了摇纸扇,道:“何用这样麻烦?既然是喜事,免不了吃酒。姓桑的平时小心,他妹子成亲,亲家敬的酒能不喝吗?只需下些毒,就算不死,也必然大为虚弱,到时自然任咱们拿捏。他一死,他妹子,还有那号称固若金汤的五树堡,不都在大当家掌握之中么?” 大寨主大喜,道:“好计策,这次姓桑的必死!老子要将五树堡杀个鸡犬不留,出一口鸟气。去,给这老头一包上好毒药,要最好的,一吃就死的。” 那老头颤巍巍道:“那我们村的供奉……” 大寨主不满道:“你这老头……” 那文士笑道:“你好好的去办这件事,事成减免的事自然可以考虑。” 那老头松了口气,连连磕头,颤巍巍的去了。 大寨主等他走了,侧过身子道:“师爷,这个主意是你想的吧?量那老儿也想不出这么缺德……高明的主意。” 那文士笑着摇摇头,道:“大当家,你休小觑了这些刁民的狡猾,还真是他主动上来献的计策。我又不知他儿媳妇是桑家的姑娘。他上来张口就讨要毒药,显然是早有计划在肚子里,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大寨主哈哈大笑,道:“亏了这刁滑老儿,才有这样的好主意。我这回回百雄山,大哥亲自知道,叫我大有突破,练就了一身罡气。我正想着这一回肯定能啃下桑家梁这硬骨头了。没想到就有人送上这等大礼。能智取,咱就不费劲了,正好在山上巩固两日境界。就让老三老四下山去抓他。干脆别把他一气毒死,绑上山来,我要挖了他的心肝下酒。” 那文士道:“那都随大当家的意思。大当家,这回去百雄山,看来总瓢把子还是对你宠信优渥。怎么又有祸事了呢?” 大寨主拍着腿道:“大哥对兄弟们没说的,可惜他的兄弟太多了,他非要把一个恶贼塞给我……” 那文士心想:恶贼?我们不就是恶贼吗? 大寨主道:“那家伙……是个顶恶心霸道的恶贼,当年在山上我便瞧不上他。咱们在外头烧杀抢掠,回到家还得顾着点儿兄弟义气。那家伙可是会随着心情杀自己人取乐的!偏偏他又走了狗运,成了剑客,压着我一头。现在他要在山寨里待几日,我一向这事就烦。” 那文士背脊伸直,道:“有一位剑客大人要来?什么时候?” 大寨主道:“是恶客。明天就到,你负责接待。记住,杀些小喽啰也就罢了,别让他杀山上的当家。” 那文士心中一寒,道:“会杀咱们的当家?” 大寨主道:“你不知道百雄山上,如今到处都是疯子。和我在山上时大不相同了。也就大哥没怎么变。对了,我把你说的那套话转达给大哥了。”他清了清嗓子,学着文士道,“如今灵州太乱了,一味掳掠不能长久。总瓢把子手下虽有十万弟兄,可都是一盘散沙,只能坏事,不能成事。何不将人马收编,以灵州为根基,进可图大事,退可保一方。大伙图个长久富贵?” 他学的惟妙惟肖,那文士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道:“总瓢把子怎么说?” 大寨主道:“总瓢把子说,行啊,彭老六,你都会说这种话了,哈哈,真是老鸹变乌鸦了。” 那文士紧张听后面的话,都没察觉老鸹就是乌鸦。 大寨主站起身来,背着手,气质学足了另外一人,道:“他又说,人活在世上,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我辛辛苦苦学武修剑,如今成了剑侠,所求的是什么?就两个字,快活!” 那文士听了,往后一靠,整个人软了下来。 “你说的那些大事,肯定有人想做,那就叫他们做去。他们累死累活,又要收买人心,又要沙场拼命,还要顶着阴祸的压力跟上头那些人妥协,最后就算夺了花花江山,能受用几日?在他们之前,我已经受用半辈子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自逍遥快活。等真有兵临山下的那一日,我自受招安,谁还能拒绝一个剑侠投效?那时仍不失封侯之位,岂不更好?” 那文士听得脸色如土,忍不住道:“那我们怎么办?” 大寨主继续道:“大哥也说了:‘至于跟着我的兄弟嘛,要是有雄心,自然去投明主,外头那么多明主不够你们报效的?唯独愿意跟我享受快活的,都是我一条心的兄弟。我不立什么规矩,大家想怎样就怎样。好酒好肉,金银美女,有本事的只管去取。有我一日,灵州永远是大家一块快活乡。还有你……’” 他说到这里,忙捂住嘴,心说:后面的话可不兴说。 原来总瓢把子后面跟他说的是:“老六,你也少听身边那些不第秀才胡说八道。做大事,你是那块料吗?咱们兄弟是那块料吗?那些读书人心眼最坏,自己要求富贵,不敢上阵拼命,撺掇别人当枪。坏了事时,他自溜了,要你去顶雷。你留个心眼,该杀就杀,哪里找不到一把白纸扇?” 大寨主虽是粗人,也不全傻,当然知道这话不能跟本主说。不过他也没想把师爷怎么样,这位师爷他用的顺手,想做什么事,那师爷一转眼珠就是一个坏主意,可比自己动脑筋强多了。 他拍了拍文士,道:“咱大哥的意思你也知道了,别想那么多了,这二当家不也当的很快活?咱们先过眼前的日子,先应付恶客,再平了那讨厌的桑家梁要紧。” 那文士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 ———— 第二日,汤昭和江神逸果然住下,教授村里孩子武功。乌孙童和车莎很是诧异。汤昭和江神逸商量了一下,暂且瞒下了那秘境和剑的事,至少在离开五树堡前不说,只说桑家梁出了价钱请几人教授武功。这个价钱自然是汤昭出了。 乌孙童他们想了想,左右无事,留上两三天也无妨。闲来也教授了一套凉州刀法。 这几日,汤昭主要注释那篇玄功,江神逸便来教孩子内外功法。他本来以为自己有教授经验,毕竟曾经指点过汤昭几年,成效显著,指点孩童有何为难? 紧接着,他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村里的孩子哪里上过正经学,别说举一反三,问一答十,就是有一说一都做不到。江神逸这才知道,竟有人讲解一遍、两遍乃至三遍还不懂的。 从信心满满到心烦意乱到暴跳如雷再到怀疑人生,江神逸只花了半天。反而乌孙童道:“我来吧,我小时候学武也笨。” 若论武功,江神逸压乌孙童不止一个境界,但若论教学,乌孙童比他强到不知哪里去了。江神逸在旁边看着他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跟孩童演示、解答,竟有些惭愧,又回屋默写了一整篇内功,专门给桑家梁讲解,让他学通了将来再传授孩童。桑家梁虽不是顶聪明的,但能听得懂,江神逸这一次教学还比较顺利。 就这样,过了两天,乌孙童他们教了三天武功,吃了三日炖鸡。村里知道贵客有恩,特意将村里的鸡一只只炖了飨客。 到了第三天头上,汤昭把玄功注解完毕,又跟桑家梁粗略探讨一番,让他背下一些要旨,回头再缓缓理解,然后便提到告辞。 桑家梁虽然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再留。有这样几位贵客至此,教了孩子们这些武功,又送了不少功法,已然是天大的福分,若再贪心恐折福分,又道:“明日我妹子出阁,嫁到南边的村子去,与各位正同路,不如一起出发,顺路去那边村子吃个喜酒?” 汤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喜事,和同伴商量一番,自然同意。 原来桑家梁这妹子不是亲妹,而是一个祖父的堂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十分亲近,她没有成年的兄弟,桑家梁作为大舅哥送亲。 桑家梁还感叹道:“我本来不舍这妹子外嫁,但那胡庄的小子当真是个俏郎君,我这妹子自己看上了,咱们只能成全。这叫做……” 汤昭道:“男才女貌,神仙眷侣。” 桑家梁道:“正是。到时候在胡庄我再借花献佛,好好地敬几位几杯美酒。” 143 夜猫子进宅 乡野土路上,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一只送亲的队伍护着花轿一颠一颠前进。正前方是披红挂彩的新郎官,后面是接亲的兄弟,然后是送亲的兄弟姐妹和八抬大轿。 大抵天底下的唢呐都是一个声音,音色雄壮,高亢入云,再加上锣鼓声伴奏,一路上不知惊起多少鸟雀。 咕咕—— 猫头鹰叫从头顶传来,一只灰扑扑的猛禽从队伍头顶滑过。 队伍中一个少女眉头一皱,捡起一块石头往天上丢去,猫头鹰飞得极高,石头自然打空,划过弧线又掉了下来。 “怎么啦?好好地打它做什么?” 那少女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少年书生,认得是之前救过自己四个恩公中最年轻俊朗的那个,脸色微红,道:“汤……大哥。那夜猫子是不吉祥的鸟儿。夜猫子叫,是报丧的。今天是我姐姐大喜的日子,见到夜猫子多不吉利?所以我把它赶走。” 汤昭沉吟道:“这样啊……” 刚刚那头猫头鹰就是他的,他一路行来,猫头鹰一直在头顶飞来飞去。他在山上见多了猫头鹰,同门师兄弟几乎人手一只,又能报信又能探查,只觉得可爱又方便,没想过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猫头鹰是不吉利的鸟儿,但既然人家本地有这忌讳,又是大喜的日子,没必要争执,当下吹了口哨,打了个手势,示意猫头鹰先往前飞。 猫头鹰飞走了,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并非释然,反而还有些忧愁。 汤昭问道:“怎么?还有心事?” 那少女轻声道:“不是我大喜的日子说丧气话……本来我以为姐夫生的俊俏,家里宽裕,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性子温和,姐姐嫁过去必然幸福。但今天觉得有点含糊。你看那新郎官,娶了我姐姐,迎亲的时候都没真正开心,反而神色古里古怪,好像有人强逼着他娶一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早知道我就劝姐姐不要嫁他了。” 汤昭看向新郎官,果然见他虽然打扮一新,骑着高头大马,相貌也算一表人才,但好像真的不怎么高兴,虽然笑着,但笑得很勉强,确如少女所说,透着一股子古里古怪。 不过也未必是真不高兴,也许是骑不管马,骑着这么久走土路,咯了屁股呢? 正这时,猫头鹰又飞了回来。就在几人头顶盘旋三圈。 汤昭脸色微沉,想了想,碰了碰江神逸,道:“师兄,你看着点儿,我去那边看看。” 江神逸挑眉,道:“有事儿?” 汤昭道:“猫头鹰报警。可能是路遇毛贼在抢劫。这地方有贼不奇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叫人给破坏了。” 江神逸道:“我去吧。我速度快。”他这几日教孩子练武一脑门子官司,正想动手换一换心情。 汤昭见他跃跃欲试,便将屈光镜交给他,道:“尽量把贼引到其他地方去,别冲撞了娶亲的队伍。” 江神逸笑道:“请好吧——大哥。”将屈光镜打开,身形隐没在曲折的光线之后,双翼一展,跟着猫头鹰飞去了。 汤昭看着猫头鹰的方向,心中沉吟:这个方向,不就是他们送亲去的方向吗?难道说有不开眼的贼要劫娶亲队伍? 回头一看,桑家梁正骑着一头大骡子和接亲的亲家兄弟有说有笑,他不去打扰,转头向凉州两个伙伴身边去了。 一行人走了一上午,在中午之前到达了胡庄。胡庄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毕竟桑家姑娘嫁的是庄头的儿子,家境比较殷实,婚礼的排场可是不小。 汤昭乍见这排场,还以为胡庄比五树堡富裕,但进去一看,才知道想多了。胡庄八成人家当真赤贫,衣不蔽体,家徒四壁,比五树堡更差。不过庄头的家比桑家梁家的宽大多了,简直像大户人家的大宅院。 大院早已设了花堂,等着新人来拜堂。庄头夫妻两个在门口迎接。 新娘子的父亲早丧,桑家梁作为送亲的大舅哥跟亲家寒暄。汤昭跟着围观,就见那老庄头还罢,看不出异样,他老婆笑得十分勉强,一双眼睛里着实没笑意。 怎么?这亲事是逼迫来的吗?夫妻不般配,还是…… 汤昭想着,不顾人多一路往前挤,挤到了桑家梁旁边。桑家梁一眼看见,忙拉住了他,给庄头介绍。老庄头看汤昭打扮不俗,又是生面孔,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怠慢,说了好些客气话。 本来汤昭非亲非故,介绍完了应该闪到一边去,但他就是直愣愣的戳在桑家梁身边,跟着蹭完了婚礼全程。这一系列流程中,除了胡庄头看他的神色很不对劲,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少倾,大院摆开了席面。外头是搭棚的流水席,大院里面则是正经的酒席,全村老小一起吃席。桑家梁身为女方家长,自然坐了主桌,公婆二人也上了桌。汤昭挤在前面,桑家梁自然拉住他上主桌,又问汤昭道:“其他几位呢?” 汤昭含糊道:“他们不吃酒,参观完婚礼就出去玩了。” 桑家梁深感可惜,拉他坐在身边。汤昭察觉到对面胡庄头越发目光不对,反而越发不客气,笑吟吟坐稳了位置。 酒席摆上家酿的村醪,汤昭先尝了一口,除了口感劣点没别的毛病,便不耽误大家吃酒。桑家梁端了碗酒,道:“怎么没看见二兄弟啊?” 他问的是新郎的弟弟,胡庄头的二儿子,胡庄头含糊了一声,道:“他出去了。” 这时,旁边一个老头醉醺醺过来,笑道:“小二爷如今可出息了,学了一身武艺,去东河水寨入伙了,专吃过路的客商。如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旁边的人忙把他拉走,桑家梁脸色沉下,忍了又忍,把酒杯放下,道:“好,当真有出息,入了水行了!江上浪大。小心龙王爷!” 席上人面面相觑,有胡家亲戚不爽,喝道:“大喜日子,你怎么说话……”胡老头连忙按住,道:“亲家说的没错,在船上漂,可不归龙王爷管吗?吃酒吃酒!”又端酒敬桑家梁,道:“大喜的日子提那个败家种子做什么?儿大不由娘,那小子从小混蛋,长大了谁也管不了他,让他去吧,死在外面也是活该。但我这大儿子,绝对是个好的,勤奋老实,是过日子的人,你放心好了。” 桑家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最恨那些贼匪,五树堡多少年没出过一个贼,没想到妹子竟嫁给了贼门。此时心中犹豫不定,一时想把妹子接走,但又想到这妹夫是自己考察过的,确实没什么毛病,且是妹子自己喜欢的,不能凭自己一时意气搅黄了。但心中又隐隐不安——此时还没有洞房,尚有反悔余地,若犹豫不定可就后悔莫及了。 他这里犹豫,脸色发沉,呆坐不动。满桌的气氛尴尬无比。几个亲戚胡乱喝了几杯酒,相继离开,外头的酒席也草草散了。唯独汤昭陪坐一边,似要坐到地老天荒一般。 胡老头出去送人,回来道:“桑大爷,千看完看,看你妹夫的面上。那小儿子我一直当他死了,只跟我大儿子一同好好过日子。咱们两村相隔不远,结了这门亲事就好比结了盟。将来共同进退,一起抵御贼人,这不是好事吗?老头藏有一缸好酒,我儿生下来就酿好藏在地窖里,今年二十年啦。我拿出来,咱们好好喝一杯。”说罢起身拿酒。 他一离开,桑家梁吐了口气,对汤昭道:“公子,叫你看笑话了。” 汤昭道:“什么笑话?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这种事情还得看桑兄决断。” 桑家梁摇头道:“说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我知道别村的有人虽然怕贼、恨贼,却恨不得自己也去当贼。也不怕给祖宗丢人,给儿孙折福。这还是不知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公子一会儿跟他说说,那些贼人遇上江湖侠客,是怎么被一刀一个的。尤其是水贼是怎么被丢进水里喂鱼的。叫这老头心里怕了,劝他儿子回来。” 汤昭道:“可以啊。这我拿手。” 正巧,之前他们就干掉过一船水贼,水里通电,死老惨了。 不会这么巧吧? -- 他们这边等着喝好酒,内堂有人还等着。 那新郎官送走了客人,挨回了内堂,就见堂上坐着个矮小丑汉,正瞪着他。 新郎挤出笑容,躬身道:“三当家的。” 那丑汉瞪着两只老鼠眼,道:“怎么这么慢?还不把那刁汉放倒?” 新郎陪笑道:“刚刚外头人多,爹爹怕当着众人面下手闹大了,乱了大王们的筹谋,因此没动,等着酒宴散了单独下手。现在已经把药端上去了,马上就放倒他。” 那丑汉剔牙道:“什么人多不人多?你们自找借口拖拖拉拉罢了。要是拖延久了,我家老四在外面埋伏等急了,率领小的们杀进庄来,撞见一个杀一个。他那个脾气,却不管人多不多!” 新郎汗流浃背,忙道:“大王高抬贵手,我们绝无拖延之意!姓桑的就在外面,我爹爹办事周全,绝无不成之理!” 那丑汉不理他,道:“你媳妇进洞房了吧。” 新郎脸色难看,道:“刚刚……” 那丑汉啧啧道:“好啊,横竖是等着,你在外面等,我进去等。洞房是好地方啊,我替你进了。”说罢一伸手把新郎的帽子抓下来,扣在自己头上,晃悠悠进了洞房。 新郎腿一软,满面苍白坐倒在地。 “当时那些水匪死得太惨了,给电死之后,跟死鱼一样漂在河面上。一个个面目全非,就是亲爹娘都认不出来……” 酒桌上,汤昭正滔滔不绝讲自己一行的经历。 老胡头只听得面如土色,一方面是汤昭讲得实在绘声绘色,令他身临其境,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另一方面是酒给倒上了,桑家梁却一口不喝。 眼见汤昭讲完,老胡头擦了擦汗,道:“公子,桑爷,咱们不说了,先喝酒,吃菜。” 汤昭摆手道:“不急,这才讲完平水匪,还有一个镇黑店的故事呢。这恶有恶报的故事,我是讲不腻的。就说那天我们下了船,到了路边小店,想来碗茶喝。那个老板娘一脸凶相,看着就不是好人。她给我们倒了茶,那个茶啊,我一闻——” 他说着端起旁边的酒碗,凑到嘴边。胡老头咽了口吐沫,盯着他的酒碗。 “我一闻,那股麻药味道——和今天的酒一模一样!” “啪——” 酒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144 一不做,二不休 洞房中红烛高照,新娘子披着盖头坐在床上。 那三当家挑帘子进了门,一眼看见床上坐着的姑娘身姿苗条,似是个佳人,忍不住满心火热,色胆更大,笑嘻嘻道:“小娘子,你家相公来了?” 那女子没掀开盖头,低声道:“谁来了?” 那三当家笑道:“你亲亲老公来了!” 说罢两只大手一个当胸摸去,另一个一把扯下那女子面上盖头。 盖头一掀,露出新娘容貌,只见皮肤微黑,五官颇美,虽不算绝色,可也比得上大当家当年的压寨夫人了,不由得满心欢喜,叫道:“美人儿,来亲个嘴儿——” 正要扑过去,突然觉得心头一冷,也算他多年习武,甚是机警,凭感觉往旁边一闪,一道白刃擦着肋骨划过去,在他肋上划了一道大口子。 他捂住伤口,瞪大了眼,就见那新娘子跳将起来,手中持刀,骂道:“你他么是谁?来占老娘的便宜?” 那三当家捂住伤口,骂道:“泼妇,到底是姓桑的女人,敢来戏弄你老公。还不给我躺下。”言语之中竟并不怎么生气,反而一腔色心不改,也不怕眼前一口钢刀,错身迈步,一拳打来。 这一拳势大力沉,那女子不敢硬接,一蹬床铺跳下来,横刀来砍。 三当家是鸡笼山三当家,大当家不说,二当家是谋主,他就是山上第二个能打的,天生神力,由外至内练出一身内力,在侠客级别中也算出色的,拳法更不俗,若论硬实力,桑家梁有奇遇加身,也得和他拆到二十招以外。 那女子虽然刀法精妙,身法也轻盈,但力量不如对方,且战且退,从地上又退回床上,一伸手把床上的帐子扯下来挡住。 区区纱帐当然挡不住三当家,反而能若隐若现看见她缩在被子后面,更添曼妙。这三当家也真是色令智昏,肋骨上还滋滋渗血,脸上满是淫-笑,叫道:“美人儿,你上的好床——”说罢一扑,半边身子扑上床。 突然只听哗啦,床上四面八方涌出无数麻绳,仿佛活蛇一般,碰上他自动缠绕,霎时间缠得跟粽子似的。那三当家哪里见过这个,懵然中被绳子吊起,不上不下吊在床上。 那女子跳下床来,三把两把把外头的红衣扯掉,道:“果然是银贼,调戏你姑奶奶,老娘先阉了你。” 那三当家这时也顾不得色意了,大叫道:“来人呐,来人呐——” 那女子冷笑道:“你叫啊,叫破嗓子也没人理你。” 那三当家叫了几声,外头寂静无人,不由得当真慌了,心想:坏了,难道我的喽啰们也没了?是姓桑的发现了吗? 就听外头有人道:“师妹,还好吗?” 那女子道:“还好。这恶贼武功可以,我正面拿不下,把他诓进了陷阱用术器捆住的。你那里呢。” 那人道:“没什么硬手,都杀了。” 那三当家打了个冷战,此时他再浑也知道这不是桑家姑娘了,叫道:“你们是谁,道上的老合吗?道上的规矩,见者有份……” 他想刚刚那女人泼辣的过了分,很像道上的那些母夜叉,多半也是同行,便换了黑话。 那女子骂道:“你敢诬我的名誉?!听好了,姑娘是凉州——” 三当家还没听清是凉州是什么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车莎还没说完,见乌孙童已经上前把恶贼打晕,摇头道:“还没叫这厮知道我的名字呢。没杀了他吧?” 乌孙童沉声道:“先打晕了,一会儿还有话问他。是我们问他,他不配问我们,也不配知道咱们姓名。桑姑娘呢?” 车莎打开旁边的衣柜,只见一女孩儿站在柜子里,正捂着嘴,道:“我本来要她先去外面躲一躲,但又怕她遇上漏网的贼,这是通了匪的村子,谁知道谁可信?还是留在身边好。” 乌孙童道:“这样做很对。外头的喽啰都收拾了,我来审这个贼,你还带着这姑娘,最后保着她交到她哥哥手里离开这村子才罢。” 车莎答应一声,乌孙童提刀抓住三当家就去了。车莎将桑姑娘扶出来,道:“好啦,没事了,你哥哥在前院有咱们大哥保护,也自万无一失。” 桑姑娘点点头,又流下泪来。 前院满地狼藉,汤昭掀了桌子,先把大门锁了,再把院子里的人一一制住。此时一般的宾客都走光了,能留在院子里的,全是知情人。 战斗没什么可说的,胡庄头不过就是个庄头,在自己庄子里还有点闲钱,连护院也雇不起,最多有两三个强壮庄丁罢了。汤昭一发动,他们就全躺下了。汤昭连着胡庄头的妻儿在内一起拿了,总归不过七八个人。还没有乌孙童和小喽啰大战激烈。 战斗之后,桑家梁才反应过来,坐在桌边兀自难受——他自己倒没什么,想到妹子一腔喜欢喂了狗,想到五树堡险遭大灾,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汤昭问明了胡老头的知情人,确实只有庄子里几个,并无漏网之鱼,问桑家梁要如何处置? 桑家梁满心愤怒,瞪着老胡头,老胡头吓得低了头,再看其他人,除了他老婆和新郎官,其余都是长工和仆妇,也只是听命罢了,道:“胡老头是主谋,好端端的要害我,我恨不得杀了他。还有他儿子,竟把自己的媳妇献给……当真是老子混账儿混蛋!这父子两个绝对不饶!剩下的都是听他们吩咐罢了。” 这是首恶不饶,从者不问的意思。 汤昭想了想,问道:“这些通匪的人,如果送官,官府会管吗?” 桑家梁道:“县里还有县太爷,百姓通匪的话,当然有人管。” 如果是真强人,可就不一定了。 汤昭点头,道:“那就送官吧。善后的事麻烦你,我去支援我师兄。” 桑家梁答应一声,汤昭出了门,吹哨叫来猫头鹰带路,正好见到乌孙童也提着刀出门。两人碰头,相互问了一下情况,各自没遇上什么风险。 倒是乌孙童道:“那贼人交代了一下山寨的情况,说他们大寨主最近突破了,练成罡气,成了散人。” 汤昭心中一动,道:“是吗?那可有点麻烦。” 刚刚他和桑家梁商量善后之事,桑家梁的意思,就吃了这一次哑巴亏,当做没发生过。 五树堡靠近鸡鸣山,武力不如鸡鸣山,但桑家梁的实力可只比大寨主差一点儿,凭借五树堡的高墙深沟,也能自保。鸡鸣山要突破五树堡必得冒险。因此双方也算维持了脆弱的平衡。鸡鸣山不惹五树堡,五树堡也要交纳供奉。 这一次鸡鸣山出了下三滥的手段要害桑家梁,这也是釜底抽薪,解决了桑家梁,五树堡和其他的村镇没什么区别,都是鸡鸣山的鱼肉。 然而桑家梁没死,双方力量还是平衡的,五树堡低人一头,就要咽了这口气,退回到堡垒里,还跟以前一样,只是防范更严密些。 汤昭提到可以帮着打下鸡鸣山,桑家梁摇头,并道:“灵州的山贼是杀不完的。今日没了鸡鸣山,明天就来了其他强贼。鸡鸣山算老熟人,我还知道根底,谁知道下一波来的是什么强人?还是别冒险了。” 他是为长远打算,汤昭也知道自己等人不过是过客,当以尊重本人为先。 然而,若是大寨主突破了,双方势力不再均衡…… 灭顶之灾早晚要来,何不先下手为强? 乌孙童道:“他跟我吹嘘,说自家大寨主武艺惊人,在百雄山潜修数月,可不是普通散人那么简单,而是得了总瓢把子真传,练成大神通。” 汤昭半信半疑,他也不知道那三寨主有什么眼力,他所谓大神通是什么等级?总不能一飞冲天,成了剑客吧? 不过眼前还是先去支援江神逸。 得快一点儿。 不然他就打完了。 ———— 最后还是来晚了。 汤昭两人穿越了一层屈光镜形成的薄膜,进入战场。只见地面上尽是雷电劈成的焦痕,草木歪七扭八,仿佛有大风过境。 至于埋伏在这里的山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领头的四当家更是很难看。若非江神逸指出,实在很难在满地焦木中辨认出他来。 江神逸道:“我来的时候这帮人正埋伏在这里,等着庄里的信号,然后进庄杀人。我在天上打了个雷,先把领头的劈了,然后把他们围起来清理,并没有放跑一个。” 乌孙童看了满地的山贼,比自己师兄妹杀的加起来都多,竖起大指,道:“好身手。” 汤昭一点儿不奇怪,别说空对地降维打击,单以武功论,江神逸应该是他们当中第一。汤昭要放对,不用法器和拟持也赢不了。 而且江神逸不像汤昭,并没有要往剑客方向发展,他是一开始就以自己的风雷双翅为核心设计战斗体系的。这些年一大半精力都放在这一对术器上了,这么多年战斗风格已经成形,风雷二气运用得当,直追那些武尊者。 三人对了一下各自情况,大概也拼凑了所有布局。老胡头勾引山贼,要杀桑家梁,山贼出了两个当家的,上百个小喽啰,小半埋伏在村子里,大半在外面等着讯号。这套阵容也算豪华,桑家梁没有五树堡的防御工事掩护,就算不被毒死,强杀也难逃脱。就算逃了,一干来的亲戚妹妹全都要死。 好巧不巧,汤昭等人跟着来了婚礼上吃席,更巧路上放了猫头鹰,发现了埋伏在庄外的喽啰兵。江神逸先一步到场,把一大片武力都废了。汤昭进了胡庄,又发现了许多破绽,几个人一分派,把剩下那一小撮贼人也解决了。 这也是桑家梁命数不绝,鸡笼山晦星灌顶。 江神逸道:“如今鸡笼山死了两个当家,定要找后账。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先杀上山寨去,把寨子挑了。” 汤昭觉得一不做二不休不似好人说话,换了种说法,道:“原该除恶务尽。桑兄本来打算忍耐,但我刚知道情势有变,咱们跟他商量商量去。” 145 计划与变化 “原来如此……”听到汤昭他们的建议,尚在胡庄闷坐的桑家梁沉默了。 这一沉默就是好久,久到汤昭以为他心底实在不想去,又抹不开几人的面子,正在想辙搪塞。 过了良久,桑家梁道:“不怕几位恩公笑话,别人说我什么嫉恶如仇、硬骨头,那都是假的,我当真不是个胆大的人。我心里着实畏惧鸡鸣山上的强人,只是我知道,一旦我露怯,那饿狼知道我虚张声势,定扑上来把五树堡啃了,这才强撑着。” “我怕的是什么?不是怕现在山上的几个寨主,是怕大寨主彭断海身后头那位。彭断海是百雄山总瓢把子最早一批兄弟,是当年跟着那位从喽啰杀出来的,当真若搬下了百雄山上面的强者,几个五树堡也得灰飞烟灭。因此我能忍便忍,每月的供奉都交上。他欺压我的村民我不说话。他手下的小毛贼劫杀了我们村的人,我都当缩头乌龟。” 他絮絮说着,语气苦闷,仿佛一个不得志的中年人酒后倾诉。 他停了停,突然大声道:“事到如今,我还能再忍吗?再忍都忍到棺材里了!他要我的命,要我妹妹的清白,要我五树堡上下的人头,我再退也是死路一条,干脆,干丫的!” 说罢往桌子上重重一掌,啪的一声,桌子被掌力劈出一个大窟窿,木屑纷飞。 几个少年都道:“正该如此!” 车莎道:“既然桑兄下定决心,咱们宜早不宜迟。最好等山寨没反应过来,就杀上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江神逸皱眉道:“要上人家的主场吗?我觉得不如反去报信,说山下战事恶劣,叫他们下来支援,这样引蛇出洞,调空山上的力量,尤其是那个散人。先在山下把他的最大战力杀了,再上山扫他老巢。干脆把他山头平了,什么总瓢把子,叫他对着光秃秃的山瞎猜去。” 汤昭比较赞成江神逸的想法,道:“这样更好。散人说强不强,说弱也不弱。咱们不可以太轻敌了。哦,对了,山上还有什么好手?” 桑家梁沉吟道:“山上有五个当家,五六百喽啰。三当家,四当家死了,喽啰也死了上百,剩下的就是大当家,二当家和五当家。二当家是个文士,纵然有些武功,也只是稀松平常,老五年轻,武功还不如前面两个。剩下的大当家最厉害。以前只是侠客,武功比我高明一点儿,现在成了散人,我就猜不出来啦。” 汤昭道:“料敌从宽,虽然是刚刚成为散人,咱们就当他有什么总瓢把子的亲传,练成天罡的武尊者……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成剑客呢?” 桑家梁摇头道:“应该不可能。灵州的剑客是有数的,每一个剑客都能建百雄山的一等分寨,一共是八座。加上百雄山上那几位头领,其余再没了。鸡笼山总共几百个喽啰,哪里配有剑客坐镇?他要真成了剑客,反不用回鸡鸣山。更不能还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害我。” 汤昭等人心中安定——只要不是剑客就无妨,武者终究是有上限的,除非他也是个武圣。 但为求万全,汤昭还是要制定一个“万一鸡鸣山蹦出个剑客”这种最万无一失的保底计划。 最后几人拟定了引蛇出洞,分而治之的计划。尤其这样方便使用术器。 符剑师虽然能使用多种术器,但术器比起剑术限制更大,一是威力受元力上限制约,要么需要大量元石,要么需要强者催动,二是激发、控制都不如剑术方便灵活。所以车莎对付三当家,也需要将他引到早布置好的术器边上催动陷阱。 倘若不事先布置,能够和散人动手的只有琢玉山庄的师兄弟,一百零八泉二位可就无处插手了。 几人又商议了细节,汤昭道:“这样那胡庄头都不要送官了,以免打草惊蛇——官府中肯定有山寨的内应吧?” 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灵州盗匪如此猖獗,焉有不勾结官府的道理?且官匪以谁为主都很难说。 桑家梁点头,扫了一眼胡庄几人,道:“先关起来,以后再送?” 江神逸道:“不——为了长远计,不能让人看出袭击鸡鸣山和你们五树堡有关。最好全都……”他做了个手势。 桑家梁低下头,没说什么。他心中不忍处死几个无辜家丁,但江神逸说的也有道理,一时不忍,就害了五树堡的乡亲。 汤昭折中道:“除了首恶,其他人流放。”他手中一翻,取出几幅镣铐,拷上符式奇特,其他几人都没见过。 符式——发配。由狴犴剑剑术改来。 当下把庄头一家叫过,问他们要死要活。要活的话,主动出面善后。只说自己儿子突发疾病,不能全礼,婚事暂且推后。然后所有人收拾包袱滚蛋,最后把婚礼顺势取消。新浪母子发配千里,若往北面发配,已经进了凉州腹地,往其他方向也大都隔了两三两个州。老太太给了一身衣服几百钱,新郎只穿一身内衣,其余几个庄丁各自发配千里,但都给了些盘缠存身,钱自然有胡家出。 这边厢汤昭等人忙着善后和制定计划,鸡鸣山却有了变化。 “我说……老三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大寨主彭断海坐在头一把交椅上,仿佛屁股下坐了个狼牙棒,坐立不安:“不成,我下山去接一接。” 二当家皱眉道:“大当家,老三老四下山三日,算日子今天才该动手。就算得手后立刻赶回来,现在也还没到山下呢。何况以老三的脾气,他定要快活一日,或许后日才回。大当家何必着急。” 大寨主道:“不不不,我今日眼皮直跳,必有灾祸。桑家梁就是个祸星,我得替兄弟们把祸接下来。” 二当家心下了然,大寨主这不是接祸,而是躲祸呢,自从那恶客登门,大当家是一日烦过一日,若非他周旋,山上早该爆发一场内乱。可是大当家若下山,这祸不就甩到自己头上了?他更不愿顶这个雷。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老二争不过老大,二当家道:“大寨主要下山……谁能说什么?那么要不要通知那位贵客……” 大寨主听到“贵客”两个字,额头上青筋直跳,道:“我们山寨的事,管他屁事?等我下山后他要问起。就说我这十天半月都未必回山。”说罢一叠声叫小喽啰点齐了二百人,准备下山。 下山之前,大寨主拉住二当家,语重心长道:“我下山之后,那个……贵客就交给你照顾。要吃要喝要什么你尽力满足,再者自己小心,别让老五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我可舍不得你这好军师。” 二当家皮笑肉不笑的送大当家下山,转头阴了脸——亏大寨主还提五当家。昨天五当家陪那位贵客说话,不知说错了哪句话,竟尔惨死。 一想到五当家的死相,二当家兀自胆寒。 山上一位当家死了,那可是天大的事,但此时竟没起一点儿水花。大寨主在聚义厅上吼了半日,根本不敢去那人面前提。谁叫人家是剑客呢?得罪不起。哪怕这位剑客动辄杀人,手段凶狠,几乎像个疯子,山寨上下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惹不起,躲得起! 如今大寨主找了个借口躲出去了,二当家只能一个人撑着。 他虽恨大寨主甩锅给他,但却不知怎的,冒出些其他想头:大寨主是靠不上了。面对一个剑客都只顾着甩锅,将来能成什么事?他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起了良禽择木而栖之意。 剑客,焉知不是个选择? 正这时,就听小喽啰回报:“二当家,那位贵客又闹起来了!” 二当家心中一寒,咬着牙穿过寨子,来到后院。 后院有一座小楼,和山寨粗陋风格不同,布置十分雅致,原本是给压寨夫人住的,自从大寨主浑家去年死了,一直没人,给了那位贵客,又加了几倍的布置,不说多精巧,反正堆砌金银,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金屋大放光芒。 这不是山贼们不懂品味,弄得俗气,而是这贵客要求的。他甚至要求山寨把多年积累的金银一箱一箱的抬进去。大寨主虽然不愿意,但没有办法。再想这恶客只是暂住,等他走了,金银自然还能回收,所以也就答应了。 他匆匆赶去,还未进门,就觉得危机当头,本能一闪身,刺啦一声,一道剑气擦着身子飞过,斩断了外面一株大树。 大树切口金光闪闪,转瞬间竟糊了一层黄金。 二当家浑身发抖,颤声道:“贵客,是在下啊。您这是……” 只听脚步声响起,一个身材瘦高的人抢出门来,他身上穿着华丽的锦袍,袍上坠着金银珠宝,在阳光下耀眼生花,神色高傲中带着几分疯癫。 二当家向他身后看去,只见背后一片金灿灿的虚影。仿佛几百个金色蚊虫乱飞。第一次见时山寨众人还以为他养了什么异虫,后来才知道,那人背后自带这些虚影。 那锦袍人手中紧紧握剑,大声叫道:“铸剑师呢?!” 146 寨主下山 “铸剑师?” 二当家愣了一下,立时了然。这位贵客之所以来鸡鸣山,就是为了等一位铸剑师。只是他一到此地,就吩咐山寨的人在几处交通要道上布设了岗哨,遇到铸剑师的消息随时回报。只是铸剑师迟迟未到,他这剑客心情一日差过一日,渐渐暴躁难制,举止疯狂,五当家好像就是因此给他迁怒死了的。 此时看这位又要犯病,二当家一腔事业心息了大半,陪笑道:“那个……很快……” 那锦袍人陡然大怒,喝道:“混账——你们都骗我,只会敷衍了事,可恶!” 不等二当家张口解释,那锦袍人一挥剑,一片金光扑面而来。 轰—— 一座金山压下,当头压在二当家身上。 二当家只觉眼前金光一片,接着浑身剧痛,已经被压得扑倒在地。 那金山虽然没压住他的脑袋,却把他胸口以下都压住,浑身沉重不说,骨头咯咯作响,更让他无法呼吸。 他张开了口,想要喘气,却觉得一阵憋闷,眼前发黑,显然已经到了失去意识的边缘。 那二当家只有一个念头:要死! 正这时,突然听到“咔嚓——”一声。 二当家就觉得身上一轻,虽然还压着东西,但已经稍微挪出点空间,胸口得以起伏,忙拼命吸气。往前一看,地上掉了些金色碎屑。 金山掉渣了? 紧接着,那些碎屑化为点点金光消失一空。 锦袍人越发神色狰狞,大叫道:“又来了,又来了!连你也不听话,都反了!没有一件好事!你们……” 随着他吼叫,喀嚓喀嚓的声音不绝于耳,大片大片的金色倒塌,好像滑坡一样滚落在地上,接着消失不见。 二当家又缓了一口气,眼见锦袍人就要发狂,拼着一口气大声吼道:“两天!铸剑师两天就到!” 那锦袍人一愣,二当家忍住胸口剧痛,叫道:“喽啰们已经探到了消息,那位少年剑师路过鸡笼山,到时候上山您就能……” 那锦袍人闻言转怒为喜,道:“当真?好!好!好!” 他说一个好字,脸上就露出一分笑容,最后竟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畅快。 二当家见他转怒为喜,心中一松,以为脱离险境,突然只觉得泰山压顶,嗝的一声,昏了过去。原来剩下半座金山竟然合拢,瞬间把他压进地里。 锦袍人看了一眼重新稳定的金山,还有被压得生死不知的文士,心情稍感愉快,挥了挥手,对远远不赶过来的小喽啰道:“去,那他弄走。”说着转身进楼,自语道:“只有两天了……铸剑师来了,我就解脱了。也不知我准备的礼物够不够?” 他进了楼,几个小喽啰才哆哆嗦嗦出来。 这时压在那二当家身上的金山已经消失,只剩下二当家自己趴在那儿。半边身子动作十分古怪,完整的身体是扭不成那个姿势的。几个小喽啰小心翼翼把他抬上担架,心想:二当家还能醒过来吗?就算醒过来多半要坐轮椅了。 这时,一个喽啰突然道:“现在山上听谁的?” 众喽啰一愣,登时发现,现在山上一个做主的也没有了。 而且,大当家下山前指定二当家作主,二当家可没机会指定谁来做主。如今大伙儿谁也管不了谁。 那岂不是……太好了? 山上几个寨主自诩讲义气,可也讲不到喽啰身上,他们只有被使唤的份儿。几个寨主一走,大家都觉了开了枷锁一般,呼吸都畅快了。 何不下山快活去? 再者,今天那位贵客被二当家哄好了,也许能管一日。若他明日又犯病,当家的都没了,谁来扛着?还不如趁机下山躲躲,等大寨主回山再说? 一举两得,众人打定主意,心都飞起,抬着担架都晃晃悠悠,丝毫不管那担架上的二当家受得了受不了,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空地,心想: 刚刚那座金山,好似一个老大老大的金元宝啊? 这边厢,大寨主彭断海晃晃悠悠下山。 他其实没打算接应三寨主,四寨主,纯纯是躲那个剑客出来的。在他心里,三寨主和四寨主多半还在胡庄,已经杀了秦家梁,正自酒色财气的享受呢。 他还特意慢悠悠的前行,还叫小喽啰们不必急着赶路。若是赶到了,最好的美酒美人肯定要给他,兄弟们就享受不到了,这何如使得? 他可是个体恤兄弟的好大哥。 彭断海骑着马,经过一道山道,两边不算陡峭的山坡如倒八字向山斜插,就见远处有人趴在山壁上,似乎在攀树藤。 大寨主好奇,这附近靠近鸡笼山,常有山贼巡视,向来没人敢来打柴采药,今日竟见到了一个。他也不生气,远远指着那人笑骂道:“喂,你摘什么药呢?知道这是谁家的地盘吗?” 那人身躯一僵,转头和他对视一眼,手脚并用攀着树藤爬上山坡跑了。 彭断海眼力不错,看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似乎是个寻常村汉,手脚倒挺麻利,笑道:“算这小子运气,本寨主心情好,不与乡巴佬一般见识。平时遇上巡山的,还不吃一刀?” 众喽啰哄笑,夸赞大寨主宅心仁厚。 一行人继续往前,突然,有人觉得脚下一麻,眼前一亮—— 轰! 绚烂的雷光从脚底爆发,把队伍吞没! “好悬,好悬!” 山坡上,乌孙童擦了擦汗,松了口气。 几人商议好引蛇出洞的主意,便一起来到鸡笼山口埋设术器陷阱。有的挖土,有的设索。他刚刚正在山坡上正在往树藤上嫁接绳子术器,没想到竟跟大寨主走个对脸。幸亏他平时打扮朴素,长得也朴素,爬藤的架势也不算好看,那大寨主没有起疑。 “不是说他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反应过来么?怎么我们没引他,他自己下山来了?” “管他呢?来都来了。还好这波赶上了。” 乌孙童被寨主撞见,忙从山坡上狂奔过来,找到汤昭他们,让大伙儿别挖陷阱了,有什么先用什么,准备动手。 那些准备一半的陷阱肯定不能用了,最后还是汤昭想到了个应急的法子。 他的罐子里还藏着一件能随时启动的大杀器,就是那片将炸未炸的雷元符。 当初他们玩传雷,在爆炸的最后一刻,汤昭把雷符收起,保持了将炸未炸的状态。一旦脱离罐藏,即刻爆炸。 十几串同时爆炸的雷符,怎么也抵得上一捆高爆地雷了吧? 几人匆匆将罐子埋下,等队伍过来解除罐藏。 霎时间,雷光爆裂,只炸的地动山摇,两边山坡石头如雨,一截山道轰然堵塞。 汤昭等人不及欣赏自己的成就,反而目光凝重的看向山下。 “准备战斗。” 清场完毕,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雷电与山崩过后,满地狼藉。土石之中,不知埋了多少山贼喽啰。 本来就只是个百人队,又都夹在山道里,雷光伴着山崩,几乎全军覆没。就算有漏网之鱼,不是伤残也早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烟尘散尽,只有一人还站着。 一条身高八尺的大汉站在碎石上,头发被雷火撩得微微卷曲,除此之外毫发无损。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灰色的光华。 罡气! 罡气犹如铠甲,护住了他的全身,隔绝了雷电和巨石的袭击。这大汉现在还对突然袭击有些懵然,但神色已经狰狞无比,怒发冲冠。 鸡笼山大寨主彭断海,百雄山总瓢把子的小兄弟,止儿夜啼的大响马。从自立门户以来,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啊——” “哪里来的无耻鼠辈?竟敢偷袭!” 他大声怒吼,突然脚下一蹬,跳将起来,身子前冲,一拳带着罡气打向山顶。 那是汤昭等人埋伏的方向! 他发现了! 轰! 不等拳头落到,黑白色的罡气撞在地面上,土石纷飞! 两道人影从两边飞出,一道人影轻飘飘落在对面山崖,另一道人影则在天上不落地,反而展开了二色翅膀。 彭断海怒目圆睁,看清两人都是俊朗少年,一个都不认识,并非仇敌,不知为什么会拦路动手,真是天降横祸! 他顾不了分辨谁是谁,偷袭本大王者,全都要死! “怪不得敢偷袭本大王,原来还有点本事。” 他一眼就看见两少年身上的罡气,薄薄一层覆盖着身体,都很凝实,显然都是散人,与自己境界相同,以一对二,于己不利。 但是…… “不管如何,都给我去死!哈——” 咆哮声中,他身上的罡气暴涨,仿佛熊熊燃烧的光焰! 此时,才能看出他身上那层罡气并非灰色,而是黑白二色一丝一缕的缠绕起来,黑色阴暗,白色明亮,二者混杂,与一般罡气不同。 “天罡!真的是天罡!这贼竟然是武尊者!” 一个刚刚突破的散人,竟然能练成天罡,成为武尊者。 他得了什么奇遇吗? 看他的黑白二色天罡,竟像是融入了两种不同的自然之力,端的实在非同寻常。 一个武尊者,两个新散人,还是武尊者更占优势些? “不过,符剑师的战斗可是要灵活一些的。” 147 鸡之鸣 罡气爆发,武尊者悍然出手! “鸡鸣连环拳!” 他左右两拳如车轮一般,疯狂交替,好似一个滚动的黑白色圆环,身躯覆盖着黑白色的罡气,直扑汤昭。 在场两人,江神逸在天,汤昭在地,当然是先取汤昭。 汤昭双目直视,似已作正面接敌的状态。 彭断海扑了上来,身在半空,已无法转弯时,汤昭脚步微撤。 霎时间,消失在原地。 嗯? 陡然失去了敌人,彭断海脸色微变,但紧接着察觉到了前方的光线有问题,似乎被什么扭曲了。 寻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彭断海身为散人,精神大幅提高,一眼就看出问题。 “障眼法,雕虫小技!” 他全身覆盖着黑白罡气,就好像披着无敌的铠甲,已是不坏之身,一头扎进了屈光镜的光幕之内。 “太阳爆!” 屈光镜的光幕之后,汤昭果然还在原地,见他到来,登时爆起他最拿手的术! 原地登时爆起一团光芒,仿佛太阳一样,刺目无比。 先来一发致盲! 天空中,一道双翼人影飞了下来,手中电弧闪耀,如同长枪爆刺! 中! 这两下攻击配合的行云流水,几乎在太阳爆的瞬间,雷枪已经从天而降,刺中了后背。 “呲——” 如油锅滴水,电弧四射! 江神逸脸色一变,这数十道电弧凝成的长枪凝成的一枪,竟然穿不透这层黑白罡气!枪头抵在罡气上,还不住的释放电光,电蛇狂舞,与风摩擦出一股焦糊味,仿佛要把空间点燃,却不能前进一步! 背对着他的彭断海微一咧嘴,反身一拳,直冲他面门! “鸡鸣——冲天炮!” 这一拳出其不意,又奇快无比,江神逸在他身后数尺浮空,几乎无法躲避,仓促间只来及将一只翅膀弯下,挡在身前。 那是风翅! 风翅纯白,是一道道风编织而成,并非铜墙铁壁。那一拳插入风中,也是势如破竹,只是被各种方向的风干扰,到底偏了一偏,擦着江神逸的身子过去。 然而风翼却给他打了个大窟窿! 风翼一折,狂风骤起,无数乱流卷住江神逸,打着旋的飞了出去! 彭断海冷笑一声,双拳回收,黑白色罡气蒸腾,回首再看正面的汤昭。 汤昭分出一分心神关注师兄,更多的还是凝重的看着眼前人: “你没被太阳爆干扰?” 彭断海哈哈大笑,道:“雕虫小技而已,能奈我何?” “而且,这等伎俩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会用吗?” “鸡鸣拳,雄鸡一唱见日升!” 霎时间,他的拳上白光绽放,同样耀眼非常! 那同样的最刺眼的白光,只是白光中带着丝丝黑色,显然是罡气的混杂,但足够明亮刺眼。随着白光亮起,他的拳头化作斗大的光团,脱手而出,直冲汤昭。 “不好!” 汤昭眼睛微眯,眼前白光一片,竟看不清对方的出拳,混乱当中,释放了贴身的防身剑术—— 狱门关! 一座森严的石门拔地而起,石门上浮雕虎头形状。 这一记白光四射的拳头,登时砸在虎头上。 砰! 虎头砸得凹陷下去,石门晃了一晃,但并没被砸开。这一记罡气拳头虽然力大无穷,终究砸不开这道狱门,只在狱门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拳印。 “术器果然是不能和剑术比。” 这就是符剑师不能只凭术器战斗的原因。 如果是刑极用狱门关,抽取的能量是剑元,剑元不灭,理论上狱门关是不会消失的。就算一时被爆发力打坏,他还能立刻再补上一道门,更别说凭狱门关做阵,几道关隘间有狴犴守护,守望相助,形成攻守兼备的大阵了。 但术器抽取的是材料中储存的元气,寻常材料做出的低等术器都是一元之力,还不是每次都有符术都有一元的强度。而是一次性极限爆发,也只能发挥总量为一元的效果。且这样一来,一件珍贵的术器就算报废了。高等的术器当然上限更高,但依旧有上限,汤昭这个是护身术器,绝非寻常一元术器可比,但强度依然有极限。 看到被打扁的老虎头,汤昭真觉得挺对不起刑总的。 再者就是术器激发的问题。汤昭灵感强还罢了,其他人催动术器是有个延迟的,越是精神疲惫,延迟越厉害,累到极限就难以催动了。而且汤昭灵感再强,也有个基本反应时间,而凡是剑心到达“心有灵犀”境界的剑客,都可以超越反应极限。 “术器吗……” 盯着慢慢消失的狱门关,原本嚣张大笑的彭断海不笑了,双目大睁,怒气勃发。 “术器——又是术器!你们这些小贼,除了术器还会什么?用术器有什么了不起!” 他再度扑上,双拳如风,向汤昭打来,大吼道,“什么狗屁剑术,都是些鸡零狗碎!歪门邪道!作弊!呸,术器,恶心!吃我双响鸡鸣拳!” 汤昭深吸一口气,抛下小小的挫折,经过刚刚狱门关抢出来的时间调整,他已重新做好了准备,身如凝岳,手掌前推,如同推山!丙火内力、大日罡气全力爆发! 硬碰硬! 罡气的碰撞是无声的,却是强硬的。 内力之间还能互相交缠,罡气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白金色和黑白色硬碰硬的撞在一起,僵持片刻,霎时间分了胜负。 黑白色罡气更胜一筹! 双色罡气登时前侵,仿佛一堵墙推过来一般,成海啸之势。汤昭跟着罡气渐渐后退,却不至于溃散。 同时,对方黑白的罡气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拳头本来就以白色罡气为主,掺杂丝丝黑色罡气,随着罡气的推进,白色罡气越发明亮,但黑色罡气不知不觉溃散了,二色罡气变成了一色罡气,到了最后,双方白色罡气碰白色罡气。最后卷到汤昭眼前,一片纯白! 此时,汤昭离火剑的火焰分出一片,混合入罡气之中,光中带火。 爆! 火焰就像火星点爆了可燃物,罡气轰然爆发成气旋,汤昭借力旋起身,退出数丈。 罡气对决,汤昭输了一筹,但全身而退。 不过他已经达到了目的——对方罡气的根底,他已经心中有数。 彭断海怒吼道:“术器,你又加了术器!懦弱的小贼,不肯跟我堂堂正正的对战,呸,真是下三滥!” 汤昭忍不住道:“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术器怎么了,你也可以用。又没有禁止你用。” 除了明着规定不许用外物的特殊场合,江湖争斗向来是有什么手段用什么手段,连暗器毒药都满天飞,怎么可能单单限制术器?普通人用不了重术器都可以找轻术器护身。 彭断海脸色发紫,道:“我……我……” 汤昭疑惑道:“你用不了?” 觑着彭断海越发难看的脸色,汤昭挑着嘴角,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练成天罡了,连术器都不能用吧?” 玄功除了修成罡气,更能提升精神,有激发灵感的功效。一般人即使天生灵感低下,修行玄功也能渐渐把灵感拉升起来。即使到不了剑客级别,但用用术器还是足够的。 彭断海的罡气已经这样雄浑,还融合了自然之力,竟还不能使用术器,说明他的资质是另外一种“百里挑一”。 彭断海呼哧呼哧喘气,双目赤红,身上罡气更是高炽,叫道:“果然……我就知道你们瞧我不起!我跟着大哥比你们早,比你们勤快,武功练得比你们好,就因为你们能拿一把破剑,就一个个跑到我前头去,凭什么?!” 他咆哮着,罡气拼命的跳跃,就像盛放的黑白色火莲: “你们嘲笑我没有天分,把我赶下山,塞给我一个破山头,连个分寨的名分都不给我!我没练成罡气,你们瞧不起我,我练成了罡气,你们还是瞧不起我!一个练剑练呲了的狗屁剑客,也敢跑到我山上耍威风,欺压我,占了我的地方逼我下山!你们欺人太甚!我看你能得意几天!你看你那疯癫样子,都招苍蝇了!你会死的很惨的,哈哈哈!” 不知怎么的,他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嘴里说着旁人疯癫,也不知谁更像疯癫。 笑了一阵,他才回过一些神来,狠狠盯着汤昭道:“虽然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怕你,我用罡气和你一决胜负!” “真是个悲剧的故事啊。” 汤昭想了想,还是没有阴阳怪气下去,他只是学着以言辞扰乱敌人心智,倒不是那么刻薄的人,反而正色道:“只是不能使用术器,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天赋本是天生,强求不得,但自强不息,决不放弃,最后学有所成,反而让人佩服。” “但是……你是个贼,作恶多端,灭绝人性的强盗。所以我真的瞧不起你。” “你的罡气我已经知道了。本来以为是光与暗,刚刚试了一下,远不足以称为光暗。刚应该说算是晨昏。也就是说,是日光和阴影——” “很巧。和我相似。” “该你做好准备了。现在我这大水,该冲你这小小龙王庙了。” 148 日之升 日光和阴影,形成黑白二色天罡。 阴影之气,被被大日神车经练出的白金色罡气克制,见日消融,化为无形。 而日光,却和罡气同质。 汤昭的大日神车经是最顶级的玄功,压制其他罡气,但大寨主是混合自然之力的天罡,双方较量,互有胜负。 但汤昭依旧有信心压制,他既然叫汤昭,昭昭日光,岂能在此被别人比下去? 看到他手中燃烧的剑了吗?剑都不答应! 对面的彭断海神色狰狞,叫道:“你放什么狗屁,老子还没认真呢!看老子的鸡鸣拳——” “雄鸡——两唱!” 他双臂前摆,向上勾拳,好像雄鸡伸长了脖子—— 一团近乎纯白的罡气团瞬间成形,向汤昭打来!比刚刚那雄鸡双响,这罡气更加雪白。彭断海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那黑色罡气不能伤对手,登时转为白罡。只是他练得不纯,终究杂了丝丝黑色。 砰—— 不等汤昭闪避,那团罡气已经从空中炸开,仿佛在空中点爆了一个白雷,白光暴涨,将周围数丈一同吞噬。 下一刻,白色的罡气当中一抹红色升起,仿佛一只绝美的神鸟展开翅膀。 “朱雀呑火!” 天空中出现了朱雀的虚影,罡气瞬间化为光焰被它吸取,化为翅膀上的翎羽,如同在红色的身体外又披了一层白纱。 这不是术器,而是剑术,法器当中蕴含的剑术比不上真剑,却有术器比不上的威能。 防御当中,还当有攻! “大日千针——” 朱雀虚影消散,露出身披白色光焰的少年。汤昭身上的大日罡气不住跳动,化为无数牛毛细针,带着白金色的焰尾,如暴雨一般飞了过去—— 这是大日神车经的手段,罡气绝招。 “雕虫小技,雄鸡三唱!” 彭断海仿佛长了一千只手,同时冲周围连续打出数拳,拳头附着的光焰连成一片,在周身形成一轮白色日轮,全方位的包裹住身躯。 嗤嗤嗤—— 无数金针射入日轮,仿佛火星蹦到了篝火里,登时消失不见。 无孔不入遇上无懈可击,只能止步。 “雄鸡——四唱!”彭断海已经撒开了,各种绝招源源不绝,一手高高举起,罡气顺着他的手臂往臂前端聚集,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拳头。 挥拳! 随着他往前挥拳,硕大的拳头往前冲去,那拳头虽然离手,却没有脱手,罡气还连着他的手臂。远远看去,就像他的手臂拉长了一般。 没有脱手的罡气,可以随意操控,攻击距离虽然受限,但更灵活也更强大。 汤昭侧身避过,那拳头跟着转向,如影随形。他索性疾步奔驰,就拽着那拳头在场中遛弯。那拳头越追越近,但汤昭身法也很灵活,总能在千钧一发处躲开。若是实在靠近,他还有罡气为俯冲,以罡气附手,和拳头对上一击,接着冲击力便能前冲数丈,再把距离拉开。 汤昭不是没有更便捷的腾挪之术,甚至可以自行传送,但他就是不用,一心一意带着那拳头在场中溜圈子。一面跑,还一面在周围挥洒火焰,仿佛在制造篝火。渐渐地那拳头越拉越长,已经十分消耗罡气,彭断海硬撑着不撒手,罡气手臂已经好像一条曲折盘绕的蛇,绕了一圈又一圈。 只是消耗这么大,当然是有好处的,那拳头依旧追得极快,因为没有离开彭断海的手,转向也极灵活,汤昭始终拉不开距离,反而被越追越近。 突然,他听到了头顶的风声,一抬头,就见江神逸回来了。 江神逸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已经可以随时可以重返战场。 汤昭向天空抬手致意,示意自己能行,无需插手。 江神逸指了指他身后。 身后? 一回头,就见硕大的拳头贴着脸—— “雄鸡五唱——” 嗤! 拳头陡然伸开,化作手刀,捅向汤昭的身体!速度极快,就像一个念头那么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啊!” 一声惨叫! 那不是汤昭在惨叫,而是彭断海! 江神逸在天上盯着汤昭,眼见他被手刀穿过,正一惊,却听到身后惨叫,转头一看,就见彭断海身上插满了白金色的针,就像只刺猬。每一支金针都在燃烧,点着了他的肌肤,发出一股股焦糊味。 再转头,就见罡气的手刀消失,汤昭在原地不见身影。 下一刻,场地中一团火焰燃烧起,汤昭从中走出。 “火替身。” 汤昭的衣服干干净净,火焰就像他的外衣,轻柔地把他包裹住,而不伤害分毫。 这不是剑术,而是御剑术。甚至不是高等独门御剑,而是大部分御剑术中都有的一招,所有剑客都能学的通用御剑术,因剑而异。血剑有血替身,火剑有火替身。要诀是要提前布置。汤昭之前挥洒了多少朱雀火,就有多少备份。 他举重若轻,彭断海却被千针贯体,扑倒在地。 汤昭没有再发第二次大日金针,但第一次发的金针一直都在。 “我的金针只是暂时被你的罡气挡住了,一旦你过度使用罡气,护体的罡气被分薄,薄过了金针的针头,金针立刻刺穿身体。” 汤昭慢悠悠走过来,好心解释道:“难道你以为是你的罡气吞噬了我的罡气,把我的金针也融化了?那不可能,同为日光,我是太阳,你只是晨光,太阳的一缕曦光,如何能比太阳本身?” “呸——”彭断海虽然被千针穿体,只第一下哀嚎,接着咬牙切齿忍住,凶悍之气丝毫不减,“又是这样,卑鄙的剑术……” 汤昭摇头道:“不要认错了,这不是剑术,是罡气绝招。怎么只许你有什么雄鸡唱来唱去,不许我也有罡气绝招吗?” 大日千针,正是《大日神车经》里的绝招,白金罡气化针,火不灭,针不绝。 最原始的玄功只是功法,用来攀登更高境界,增长精神,激发灵感,为剑客做准备的。但随着散人中缺乏灵感却又惊才绝艳之辈不住探索,罡气也渐渐开发出了种种绝招,能和剑术抗衡。比如彭断海的雄鸡鸣唱,比如汤昭的大日千针。 这门绝招在汤昭手中又生出变化,他擅长认穴点穴,那金针穿体后,能自动封锁穴位,纵然对方能忍受痛苦,也无法控制身体,沦为木偶。 他低头看向苦苦咬牙的彭断海,正色道:“我有话问你。你如实回答,我便不折磨你……” 彭断海叫道:“我呸,放你娘的——” 他大声嘶吼,浑身的罡气都在摇动。 绝境之下,他不管不顾的爆发罡气,只见一缕缕黑白缠绕的罡气从身体的每处穴道往外冒,虽然周围的金针封住了他的穴道,但那种外溢之势无法阻挡。 “雄鸡……百唱!” 大爆! 无数罡气从他周身爆发出来,黑白二色冲天而起,不似之前纠缠在一起,反而互相分开,一边纯黑,一边纯白,就像被晨昏线分开的天际! 罡气如天象,横扫四周,正如天有晨昏变幻、日夜更替,加诸万物,万物只有顺从。 开始黑白分明,各自一半,却不知怎的,白色越发扩大,黑色逐渐消退,到后来完全消失。只剩下白色罡气直冲天际。 到最后,白色的罡气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明亮的白色,而是带着灿烂的白金色。 那不是罡气中一种颜色淡去而一种颜色浓重,而是一种罡气退散,而另一种罡气盛放! 白金色当中,一个少年的身形始终笔直,之前始终温和缠绕在他身上的罡气,终于也如正午的骄阳一般酷烈起来。 “雄鸡一唱见日升,雄鸡一唱天下白——所以说你修炼的罡气融汇晨昏光暗,却动辄以鸡鸣为招数,是从这里来的吗?” 汤昭身上的白金色一层层叠加,每加一层颜色就更辉煌一分,这份辉煌也是罡气的强盛,原本和黑白罡气质地相仿的大日罡气,至此碾压了晨昏罡气。 这是真日和假日的区别,是恒星与灯火的区别。 “仔细想想,还真可笑。雄鸡唱的再高亢,能把太阳叫出来吗?不过是见红日在天,喜极而鸣罢了。晨昏之变化,岂是你们鸡鸣狗盗之辈定的?” 他一面往前走,那暴烈的罡气渐渐熄灭,但他面上、身上依旧蒙着朦朦光华,仿佛太阳之子。 依旧释放了全部罡气的彭断海瘫倒在地,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少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瞪着他。 彭断海本是凶顽之辈,此时濒死反而激发了凶性,全不顾少年身上的罡气和威严,直直的瞪着他。莫说他身上有太阳之火,就是真的太阳里走出一位神仙来,他也要瞪下祂几块肉来。 渐渐地,汤昭身上最后一层光晕也散去了,又完完全全是个尘世的少年书生,他并不享受神仙般的出尘,反而露出寻常人的好奇,道:“我很奇怪啊。你这个罡气大招,就叫一唱、两唱、三唱这么直白吗?之前还有雄鸡一唱见日升这种七个字的华丽名称,后面都不排比了吗?是不是你灵感不成之外,脑子也不好,连绝招后面几个字都记不得了?” 彭断海听了,突然心头一梗,双眼泛白昏了过去。 148 黄金山寨 “你们想问剑客?早说啊,早说老子早就告诉你们了。” “没错,山上确实有剑客,姓艾的,叫艾鑫。从百雄山来的。狗日的是个疯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动不动杀人,老子有十分恶,他有一万分。你们要能把他杀了?那快去快去!杀了他,老子也最后快活一下,变鬼也不缠着你们。就怕你们这些小贼动不了他。” “大寨主?我就是大寨主!大寨主也有被混蛋当孙子使唤的时候。那混蛋就是个过江恶龙,乌鸦占了山鸡窝,把老子挤得下山来,不和狗-日的见面。” “他干什么来的?好像是在等什么狗屁铸剑师,要铸剑师救他狗命。一天到晚的嚎叫,比狗叫都难听……” “等谁?不知道,你不是说老子脑子不好吗?光铸剑师这几个字我都记了好几天才记下来的。” “剑象?剑意?老子不懂你们这些鸟语。反正他一挥手到处飞金元宝,那金元宝可不是玩的,动不动就压死人。不过那王八蛋的金元宝质量不大好,经常飞到一半碎了,压到一半裂了,稀里哗啦垮下来。他娘的金银财宝也是劣货,和他一样恶劣。” …… 出乎意料,那大寨主醒来之后知无不言,而且说的都是真话。 车莎他们带有诚实泉,这泉水喝了之后,只要想说谎话,就会腹痛不止。但这泉水并不能判断对错,喝下的人倘若认知是错的,只要他说自己认定的实话,就算和事实完全相反也不会怎么样。而且这玩意还不能逼人开口,倘若对方咬死不言,同样不会引起反应。据说,训练有素者还能通过扭曲自己的认识来骗过泉水,更能误导审问者。 虽然限制多多,但欺负一下一无所知的粗汉肯定没有问题。 趁着那大寨主没醒,汤昭给他灌了泉水,然后叫醒他。 彭断海醒来之后火气很大,问他山寨的事便瞠目不言,但问到他之前提到的剑客,不知怎么点了他的炮,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 山寨上有剑客,大寨主在叫骂术器的时候隐约提过,汤昭当时就猜出来了,如今大寨主亲口证言,还是个比鸡笼山还恶的恶人,着实令人头疼。 几人又弄晕了大寨主,在旁边商量。 乌孙童先道:“恐怕打不过。” 车莎跟着道:“既然是剑客,我觉得咱们肯定打不过。何况也没必要打。咱们碰上大寨主是偶然,根本一点儿破绽。剑客现在在山上,压根不知道有咱们几个人。咱们现在离开,用术器飞走,无影无踪,难道他还能追下来给大寨主报仇么?” 江神逸道:“咱们自可以一走了之,然则桑兄怎么办?五树堡怎么办?咱们原计划是铲平山寨之后留下线索,指向自己,承担这桩恩怨。现在就这么无声无息走了,百雄山随便下拉几个高手探查,岂不全怪在五树堡身上?就说没有证据,难免有杀错无放过。贼人还跟你讲证据?” 车莎张了张口,又停了一下,接着道:“安排避难吧。只有躲了。” 江神逸道:“灵州之地,遍地是贼,哪里躲得开?” 车莎有些烦躁,道:“难道你还真要动手?跟剑客硬碰硬?那可是剑客!世上最顶尖的力量,不是区区罡气就能对抗的。可不要太自信了。” 江神逸挑眉道:“我便自信了,也是拿自己的性命自信。我真刀真枪,不上场的人急什么?” 眼见两人渐渐起了火药味儿,乌孙童突然道:“大哥决定吧。” 汤昭垂目沉吟,突然道:“应该动手。” 乌孙童和车莎对视一眼,道:“好。” 江神逸一怔,道:“你们两个……” 车莎理所当然道:“既然败拜了大哥,自然跟着大哥进退。大哥开了口,我们当然听从。” 江神逸嘿了一声,道:“好吧,那就听大哥的。” 汤昭伸出三个指头,道:“有三条。第一,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要不就不做,但已经动了手就要彻底做完。半途而废最危险,自己危险,也牵累别人。” 这一条和江神逸的理由一样,刚刚车莎不以为然,这时却连连点头。 汤昭屈下一个指头,道:“第二,动手未必要硬碰硬。咱们再问问那个约好要来的铸剑师的情况。顺便去把山寨派去路口望风的小喽啰捉来。” 车莎啊了一声,道:“妙计。” 迟了一刻,乌孙童也想到了,道:“果然是妙计!不愧是大哥!” 江神逸自然也是立刻懂了,但还是看了乌孙童一眼,心想:都说凉州人直率,谁知连你这浓眉大眼的也这么会拍马屁? 不过乌孙童和车莎的表现,确实是凉州的直率——对人死心塌地。服了就是服了,怎么都行,两肋插刀也就是一句话的是。不服就是不服,日常也要争个高低对错。 汤昭道:“第三,我也不确定。师兄,你说金元宝会裂开,是他的剑象就如此呢,还是不受控制呢?” 江神逸眯起眼睛,道:“你是说……” 汤昭轻叹道:“剑客是一种很危险的职业,时时刻刻在走钢丝。” 在鸡笼山前一条土路上,临时搭了一顶帐篷,帐篷外一个小喽啰坐在树墩子上,正自一面望着路口一面喝茶。 虽然已经枯坐几日,但田二的心情还算平和,反正他也是鸡鸣山一个底层喽啰,在山上也是放哨干活,竟是些苦差事,没得享受,在山下等人,反而轻松自在,又不耽误领饷银,四舍五入就当是假期了。 啊,要是能一直放假就好了。 “来了,来了!” 一个穿着青布衣服的年轻喽啰快步跑来:“铸剑师大人到了!” 田二腾的一声跳起来,叫道:“是真的吗?还真有铸剑师要来?” 要知道这个任务是胡乱派下来,一直不清不楚,他还以为最后会糊里糊涂不了了之呢。 那年轻喽啰瞪眼道:“说什么傻话,你在这里等的不就是铸剑师大人?人马上就到,赶紧通知人下来迎接!我可警告你,铸剑师大人派头大得很,你给我小心,不然要你的脑袋。” 田二忙道:“是!”转身就跑,跑着跑着觉得不对:都是底层喽啰,那小子凭什么指使自己啊? 那小子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反正这一次任务抽调了山上各组的人,只要机灵好看的,好多都是不熟悉的人。脸生也不奇怪。 一路跑上山,远远看去,就见山上金灿灿一片,仿佛金光罩顶。他还来得及进门,山寨们洞开,一群人跑将出来,便跑便道:“快逃命啊!妖怪来啦!” 田二心中一突,认得一人是自家小头目,忙抓住他叫道:“怎么啦?山上闹凶兽啦?二寨主呢?我有要事回报二寨主!” 小头目叫道:“什么凶兽,比凶兽凶一百倍。没有二寨主了,二寨主没了。” 田二懵了,他的任务是二寨主亲自分派,走时还特意嘱托,这个任务极其要紧,一定要找到他亲口回禀,怎么一下山一上山几日功夫,二寨主都没了?一时不知所措,道:“怎么没了?怎么办?我这件事很急。我找谁回禀啊?” 小头目推了他一把,叫道:“回禀个屁!赶紧逃命吧!等大寨主他们回山,在看看能不能回来。若不能咱们鸡鸣山就算没了。” 田二闻言,如遭雷击,不知好端端那么大一个山寨,怎么就没了? 突然,就见金光闪闪,从门口滚出来一个金元宝。 田二哪里见过这个,本能的低头要去拣,小头目一把拉住他,叫道:“别动,不要命啦?快跑啊。” 那金元宝一路滚到一棵树下,啪的一声炸开,化作一摊金水,糊在树上,紧接着蔓延开来,把下半截树木染成了金色。。 小头目抓着田二,指着山门里面道:“你想跟他们一样吗?” 只见山寨中到处是金光闪闪,平时令人垂涎欲滴的金色像狗皮膏药一般东一块、西一块糊在地上、墙上、树上。其中更有几个金色人像。 那些金像有的全身金身,已经是完整的金塑像,还有的只糊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是活人,上半身不住挣扎。甚至还有人只有一只脚是金的,不住想把脚从金色泥潭里拔出来,却始终拔不动。那些半身金像者不住的呼叫,但金色还在不断地侵蚀扩大。有一个小喽啰大叫:“救命——”叫到一半,金色没过嘴唇,登时僵住,嘴张了一半,再也合不上。 田二只觉得寒气灌顶,双股战战,不知所措。那边小头目鬼哭狼嚎的跑远了,他应该是最后一批跑出来的,再往后,再没人能活生生跑出来了。 就听有人哈哈大笑,笑声极是尖锐,刺人耳膜,紧接着转为哭嚎,哭声凄厉无比,最后化作一声咆哮: “铸剑师呢!” 田二本来想要转身就跑,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力气,冲着天发出一声似哭非哭的惨叫: “铸剑师在山下啦!” 149 铸剑师来了 年轻英俊的铸剑师带着一男一女两个随从跟着小喽啰到了山下,早有山下放哨的小喽啰等在路上,恭恭敬敬道:“贵人请上山。” 那铸剑师微微扬头,拂袖道:“我上山?没人接我,我怎么上山?” 正说着,只见山上有光芒亮起。 光芒自山顶而起,一路向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耀眼。 那是世上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黄金之光! 只见一条黄金铺成的路从山上蔓延下来,仿佛一条蜿蜒流淌的黄金河,一直流到铸剑师脚下。 黄金路波澜起伏,形成一级级台阶,最后一级精准的停在铸剑师脚前。每一级台阶都是由一个个小金元宝堆成的。 黄金铺路,这是什么排场?就是皇帝老儿也未必享用过。 就听山上有人叫道:“公子可算来了。叫艾某好等啊!”却是一人从黄金台阶上飞也似跑下来,老远就拱手为礼。 那铸剑师仔细打量来人,只见此人身材瘦高,相貌枯槁,似乎没什么精神,脸上虽然堆笑,但怎么看也是强颜欢笑。他身上衣衫华贵无比,锦缎灿烂,坠着金珠,帽子上镶着金边,黄金的光芒映在他脸上,映得他脸色发黄,气色更差了。 艾鑫也打量这位自己重金邀来的铸剑师,只见铸剑师十分年轻,看着还不到二十岁,相貌英俊中带着几分倨傲,双目英华流转,神采飞扬,不由得暗暗点头。除了太过年轻,基本上就是自己想象中神秘高贵的铸剑高门公子形象。 那公子漫不经心的还了一礼,端详艾鑫,突然道:“你这脸色可够差的。居然还能坚持到现在。” 艾鑫仿佛给人迎面打了一拳,牙齿咯咯作响,双目中都弥漫起血丝,几乎就要发作,只是想到了此人的身份,硬生生的忍住,干笑道:“所以才请您来排忧解难啊。” 那公子淡淡道:“能不能解难,还要看你的情况。”他顿了顿,道,“还有诚意。” 艾鑫忙道:“有诚意,有诚意。早给您准备好了。” 他虽然面色诚恳,但双目中血丝丝毫未退,就像涂了一层鲜血,衣袖里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入了肉里。 那公子并不看他,一路向上走。 到了山上,只见眼前金光闪耀,一座黄金山寨依山而建。 仔细看去,那山寨并非完全纯金,而是每一面墙、每一片瓦上都充满了斑斑驳驳的金色瘢痕,远远看去金光一片,富贵逼人,近看却觉得丑陋诡异,就像好好地房屋给人劈头盖脸泼了几桶金色油漆。 那公子见了,回头道:“这也是专门为我建的?” 艾鑫一时语塞,那公子摇头道:“都失控到这种程度,居然还……” 艾鑫突然暴怒,大吼道:“闭嘴!” 刷的一声,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出鞘,艾鑫指向那公子,嘶声叫道:“我重金请你来,不是叫你左一句、右一句给我甩风凉话的!就算你是铸剑师,我也是剑客!你给我……给我治好我……不然我……” 那公子面对长剑毫不在意,慢吞吞道:“不然你就退剑呗,还能怎么样?怎么,等着化权剑呢?我怕你没那个本事。”他徒手随意一推剑刃,艾鑫往后一缩,那公子继续道:“你也知道找我有多不容易。若非和仲春符会顺路,你能见到我?错过这个机会,你就和剑说再见吧。” 说罢他甩袖一路往里走。艾鑫原地微微发抖,最后喘着气跟上。这么大一个剑客,走几步好像未经锻炼的大胖子,气喘如牛。 大寨之中,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一尊尊金色人像,形态各异,大多姿态古怪,神态更不安详。任何人正面看到那些金像的表情,会油然生出一种恐怖的感觉。 那公子微一驻足,道:“山寨中还有活人吗?” 艾鑫道:“都跑了。我也想留一个伺候我,可惜他们太害怕了。”他瞄了一眼那公子,费了好大劲才罢一句话咽到肚子里: “如果你不能帮我,这些人就是你的下场。” 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间没被黄金污染的房间,对面而坐。 那公子伸手到:“你的剑给我看看吧。” 艾鑫神色变幻,那把长剑放在手中,就要调转过剑柄给对方,却又不肯撒手,最后道:“你先说,你能修好吗?” 那公子一伸手,抓住了金色的剑刃,道:“你不给我看,我怎么知道?” 他说话永远带着一股不容置疑,动作也毫不犹豫,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还真就让艾鑫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抓住剑刃,剑刃立刻放出金光,流淌出粘稠的金水,要往那公子手上蔓延,那公子手上附着着一层白金色的罡气,仿佛铠甲一般,把金光拒之门外。 艾鑫见了又是失望又是暗喜,失望是没给这傲气十足的小白脸一点儿教训,暗喜是这公子手里有东西,果然不愧是天下七大铸剑师势力之一的名门铸剑师。 那公子手拿着剑锋,道:“把剑象放出来我看看。” 艾鑫一言不发,微微一抖,就见剑刃处金光一闪,蹦出一个金元宝来。 那金元宝金光灿灿,无论形状、颜色、质量都是世人最喜爱的样子,且跳出来之后在空中一蹦一蹦,甚是活泼,好像是元宝成精。 突然,那金元宝在空中顿了顿,金黄色的表面出现了一丝裂纹。 几乎同时,能听到元宝开裂的“喀嚓”的声音。 眼见裂纹越发扩大,艾鑫连忙一晃,将元宝收回。 从剑象降临到收回,只持续了短短三个呼吸。 这比之前又退步了,艾鑫只觉得沮丧无比,转头瞪着那公子,看他似乎要撇嘴,心想但凡这个公子哥再蹦出一句嘲讽,自己拼着得罪他,要给他那俊脸上来一拳。 哪知那铸剑师看了,很平静扭过头,对身后的两个男女随从道:“你们先出去,关上门。”又看向艾鑫,道:“外头还安全吧?我的人出去呆一会儿,可别让你制造的那些金色垃圾沾染他们。” 艾鑫努力平静下来,道:“没问题……一时半会儿我还能坚持,我这就凝固泛滥的金水,你们安心出去。你家主人若能给我治好,外头那些金子全赏你们。” 那两人毫无致谢之意,只冲着铸剑师一欠身,自行退出。如此,偌大山寨,房间外剩下两个随从和一个小喽啰,房间里剩下态度从容的铸剑师和一个半疯癫的剑客。 此时已近傍晚,夕阳从外照进,余晖映在少年铸剑师脸上,就听他淡淡道:“你既然找我来,想必也知道自己的状态。说穿了没什么,剑与剑客不总是和谐的,剑意是剑天生的,剑象因剑客而诞生,可也受剑意的影响。所以剑象的状态多半就显示着剑与剑客的关系状态。有的剑象生龙活虎,有的剑象马马虎虎,有的剑象濒临破裂。而一旦剑象破裂,你和剑的缘分就尽了。” 所谓缘分尽了,基本就是几种结果,要么剑客主动退剑,能保留一部分剑元,甚至能继承一些剑术,实力介于散人和剑客之间,只是再也无法寸进了,剑则失去剑象,另觅剑客。要么剑象破裂,双方一起遭受反噬,剑客受重伤,剑身多半受损,双方再无瓜葛。最惨烈的就是双方同归于尽,成为权剑。 艾鑫当然知道后果严重。他在百雄山上问过许多人,不但没解决问题,还把自己的困境弄得人尽皆知。百雄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他漏了怯,自然无法立足,只得孤注一掷,跑到鸡鸣山来。他托关系辗转请来铸剑师帮他修复,光准备好的礼物就已经花光了全部身家,若不能成功,索性大家都别好了,一起同归于尽吧。 那铸剑师依旧不紧不慢的,道:“要想调整回正轨,要么人改变,要么剑改变。但剑虽有灵性,本质是死物,轻易改不了。还是人改变比较方便。” 艾鑫咬牙道:“我……我改不了。” 那铸剑师道:“没试过怎么知道改不了……” 艾鑫再度暴怒,拍桌子怒吼道:“你少说废话!你怎么知道我没改?我试了多少,改了多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怎么知道?” 那铸剑师道:“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努力过了。你的剑意是什么?” 艾鑫一愣,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目露凶光,显然在考虑对方是单纯而愚蠢的询问,还是恶意试探。 要知道剑客的剑所有资料都应该是保密的,只是剑象虽然保密,但交手的时候难免暴露,也不算特别机密,别人知道也就知道了。但剑意是一把剑的根本,是绝对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能从剑意中推测出的情报太多了,说不定就关乎生死。艾鑫在百雄山呆久了,绝对知道不密则失身的道理,警惕性极高。若在山上有人突然问这一句,他一定一剑劈过去。 这铸剑师出身大族,肯定不会不懂规矩,难道说他故意试探…… 就听铸剑师扶着剑锋,淡淡道:“是喜悦吧?” 150 喜悦与黄金 艾鑫浑身一乍,长身而起,目露凶光,叫道:“你怎么知道!”说话时背后隐隐显出大片金光,似乎是个金元宝的形状,但下一刻,金色溃散,金元宝化作点点金色碎末,好似无数金色蚊蝇在乱飞。 铸剑师道:“我是铸剑师,我自然知道。剑意是喜悦,剑象是金元宝。所以你的剑叫——” 艾鑫咽了口吐沫,道:“聚宝剑。我拿到这把剑,想聚集天下的财宝。” 此时他已经有几分相信这铸剑师就是这样神奇,剑意剑象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自己做不到的事,未必天下没有高人能做到。 铸剑师,真高啊。 要知道就是大哥都不能准确的知道自己的剑意,铸剑师在这方面更胜过百雄山总瓢把子。 铸剑师放开他的剑锋,身子微侧,用手支起脸颊,神态放松,道:“很好,你愿意谈谈就好。放轻松,我既然来了,就是给你解决问题的,你连问题都遮遮掩掩,如何能解开这个死结呢?” 那艾鑫盯着这张年轻过分的脸,也渐渐放松,双目中的赤潮稍微褪去。仔细想想,自己找的是最贵的铸剑师,名望不可谓不高,这年轻铸剑师刚刚的表现不可谓不神,看这份气定神闲的仪态,再加上人家一身本事,自己算是有救了。 铸剑师娓娓道来:“剑客与剑之间出现问题,多半是因为剑客出了问题。因为剑客是人,人总是善变的。当初剑挑选的剑客可不一定是后来成长起来的剑客。但也有的时候,隐患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决裂是必然会发生的。你当初和这把剑适配是多少?” 艾鑫道:“八成。” 铸剑师微露讶色,道:“并不低啊。你当初是个喜气洋洋的人吗?” 艾鑫道:“并不是——我那时还是个小喽啰,什么也不懂,大哥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当时大哥得了那把剑,把所有人召集起来,说大家都试一试,谁拿起来,就给五十两金子。” 铸剑师点头道:“当时听到金子,你必然很喜悦。”他的声音很轻柔悠远,仿佛能把人带进回忆里。 艾鑫闭上眼,道:“那时候,我没见过金子。但我知道金银是好东西。有了金银,不会挨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可以买一所大宅子,娶媳妇,家里的老娘生病有钱治,妹妹不用被卖掉换钱……”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十分激动,激动中带着一分喜悦。 这分喜悦虽然微薄,但很纯粹,想来当时他拥有的远远不止这一分喜悦。 铸剑师道:“原来如此,至少在当时对你来说,喜悦就是金子。” 艾鑫没回答,继续自顾自的道:“我满怀憧憬,上去一拔剑,刷的一下,把剑拔出来一寸。当时满堂皆惊,大哥笑得十分欢畅,立刻拿出金元宝扔给了我,我捧着金元宝,那么金灿灿的、沉甸甸的,从没那么欢喜过……” “我拿了金元宝,在山下买了一座大房子,我一间,老娘一间,妹妹一间,还有好几间。又买了几亩地,春天撒下种子,秋天长出粮食……那年秋天,我家的田地丰收,我看着稻谷金灿灿的颜色,就像金元宝一样漂亮。心中真是开心啊,哗啦一声,那把剑就弹了出来,剑上出现了小金元宝,那是我的剑象。那时我成了真正的剑客。” 铸剑师缓缓道:“不错,悟剑只用了一春一秋。那天下绝顶聪明的人,从剑生到剑客也用了一年时间。” 艾鑫得意的笑道:“大哥也这么说,他悟剑都用了三年。他说我前途不可限量。那时候真好啊,我跟着他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看谁不顺眼就一刀杀了,把他的金子都拿过来。就像大哥说的,人生在世,就求一个快活。只要我心情愉悦,我的剑就战无不胜。” 铸剑师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起来,道:“但是你并没有一直喜悦。” 艾鑫道:“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我不那么欢喜了。以前不管做什么,只要最后把金子拿到手,我就开心,一开心,就悟出一个威力无比的剑术来。大哥知道我的乐趣,每次出去劫道有现金都归我。我的金子越来越多,可是后来,看到金子就没那么开心了。我把金子放在家里,堆成一座小山,放在床上。在房梁上、柱子上都刷上金漆,住在黄金屋里。可是一年又一年,还是越发不能开心了。” “我不开心没关系,大哥也常常长吁短叹,说累了、怕了之类,可是我的剑不允许。我不喜悦,就悟不出新剑术,后来很多老剑术也用不出来了,到最后金元宝都开裂,剑无法控制,反而时时搅乱,叫我陷入混乱不可自拔……这该死的剑!” 他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身体发抖,叫道:“凭什么?为什么这破剑这么难缠?只有我喜悦才能驱使这把剑?别人都不这样!别人的剑都好好的,很温顺,很听话!一点儿毛病没有!就我的剑要求这样难缠?谁能一直喜悦?就是傻子也不能一直喜悦啊?!遇到强敌叫我喜悦,陷入危机叫我喜悦,叫我如何喜悦?不喜悦就一直害我,这是把诅咒的魔剑!” 他突然一把抓住铸剑师,大声叫道:“那公子,你来帮我!你帮降服这魔剑!” 那铸剑师神色平静,道:“你的意思,还是要退剑?” 艾鑫顿了顿,道:“不……我不要退剑,我要当剑客!我想回到以前那样,握着剑,剑就听我的。我能自然而然的御剑,轻而易举的释放剑术,就像当初那样!” 铸剑师闻言微微沉吟,指着前面的凳子,道:“你坐下。” 艾鑫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 铸剑师道:“你的剑心还在金石为开吧?” 艾鑫“啊?”了一声,似乎对剑心境界并不太熟。 铸剑师道:“似你这样的剑心,就别考虑剑意的事了。我直言吧,你的剑象崩溃,和喜悦的剑意并无干系。剑意是喜悦,不代表你时时都要喜悦。金石为开的心境,说明你和剑意只是简单沟通,都还没有互动,要求你保持剑象完整、沟通顺畅而已。” 艾鑫听得云里雾里,直勾勾的盯着铸剑师。 铸剑师道:“我说的再直白些吧。你和剑意你们俩是两个蚂蚱,由剑象充当绳子,把你们拴在一起。你现在出的问题,不是对面那只蚂蚱要飞,而是你的绳子要烂了。也就是说,本来你看到金元宝就能喜悦,金元宝是你和喜悦之间的桥梁。可是你看到金元宝没办法喜悦了,所以你联系不到剑意了。懂了不?” 艾鑫呆了一下,道:“是这样吗?” 铸剑师道:“正是。归根究底,是你当初选的剑象不好。那不是你自己本心里的剑象——你以为你极爱金元宝,但那只是你的欲-望而已。那时你缺少财富,渴望金钱,但只要你的财富欲得到满足,你就不再爱金元宝本身了,它也不能带给你喜悦了。所谓欲壑难填,你现在还在渴望其他的东西,它们还能给你带来喜悦,但你的剑象被金元宝固定死了,不爱金元宝就没办法靠近剑意,其他时候再喜悦也没用。” 艾鑫沉默良久,突然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这样,狗日的,原来是这样!那怎么办?公子,你帮帮我!”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完全信服了这个铸剑师。 铸剑师道:“两个办法,一个治标,一个治本。” 艾鑫道:“请您指教。” 铸剑师道:“治标的办法——从新找回对金钱的喜爱。回忆当初自己得到金元宝多么喜悦,然后说服自己,心中最爱是金元宝。” 艾鑫低头想想,咬牙切齿道:“我不想——我看腻了那些金子了!那些金元宝堆着,不当吃不当喝。别的兄弟拿着金银出去快活,我却全堆在炕上,当压床的石头。他们以为我乐意,我早就不乐意了,我要大把花钱,我要风流快活!” 铸剑师意味深长道:“我猜也是当年。当年你想到金子就幸福,也不是喜欢金子本身,而是想要好吃好喝,买房买地,可见你并不比一般人更喜欢金子,不过是把欲望具象化到金子上了。那么另一个办法——换一个剑象。” 艾鑫颤声道:“能做到吗?” 铸剑师道:“洗剑而已——我们铸剑师自然能做到。洗过了剑,剑象没了,重新再悟一次即可。那时你悟出什么,却跟你现在的心境有关,与我无关。只是洗剑不便宜。” 艾鑫大喜,道:“贵点没关系!我这些年抢的钱都没怎么花!都堆在老家,一堆一堆的金子,你要是能给我换个剑象,就全拿走。全都送给你了!” 铸剑师道:“我全拿走,你没了金子,说不定最喜欢的又是金子了。就算白干一场。” 艾鑫哈哈大笑,道:“那不可能!我想要金子,随便出门抢劫,要多少都有,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可喜欢的?” 铸剑师哦了一声,道:“那你说说,现在而言,什么才能叫你真正喜悦呢?” 艾鑫凝神想了想,道:“可能是……杀人?” 151 人剑分离 “杀人……”铸剑师重复了一遍,目光微眯,道,“很……有意思。此时此刻,杀人会让你发自真心喜悦吗?” “喜悦?”艾鑫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喜悦。我杀人的时候,心跳会加速,血液会沸腾,人轻飘飘的十分舒爽,杀了还想杀,杀也杀不够。这就是喜悦吧?” “而且,杀人和杀人不同。真正叫我觉得痛快的,是用黄金杀人……比如,用黄金把人淹死!” 他坐直身子,语速急促起来:“我就坐在最高处,让黄金往下流淌,流淌成河,把底下的人全都埋在黄金里。我的脚下形成了一座黄金城。我好兴奋啊,浑身都发抖,比睡婆娘时更兴奋。我的剑放着光芒,金元宝在我头顶上闪闪发光。” “那个时候,我才金色还是那么美丽啊。对啊,你不提醒我,我没想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见到那么多金子才兴奋,这么想想不是的,我兴奋的是看到人被埋在黄金里面。” “金汤从那些人的脚底下流过,把他们黏住,从脚面往上蔓延。他们陷在黄金的泥潭里,惨叫着、挣扎着。但没有用,因为黄金会把他包裹,最后,他们会变成一座座金色的雕像,生前的表情被完整地保留下来。那么绝望,那么悲惨。那可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说到最后,他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几乎就要跳起来,再按自己说的做一遍。 那铸剑师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什么表情,缓缓道:“外面山寨全被黄金淹没,还有很多人被金子淹没。我还以为是你剑象失控,按你说来,是你故意的?” 艾鑫居然思考起来,道:“不,一开始是控制不住,我太郁闷了,完全感受不到喜悦,剑象就失控了,金子不受我控制往外流淌。不过后来,我看见他们那么痛苦,心情愉悦了,又能控制剑了。但是,我如果停止杀人,又会烦躁。那干嘛要控制呢?” 此时他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这也怪公子来得太晚了。我心情苦闷,总得找点乐子。如果你早来一两天,我也不至于对这个山寨下手。鸡鸣山毕竟还是百雄山属下啊。彭断海是个废物,但他要吵闹到大哥那里,我也会头疼啊。” 那铸剑师微微一笑,道:“倘若我早来,自然给你换了剑象。可是你如今以杀人为喜,新剑象还是要杀人,那不是一样了吗?” 艾鑫一想,哈哈笑道:“是这样,没错啊!不过那样我就不用在山上动手了,山寨才有几个人?他们跑的又快,我都没杀几个。我要是换了剑象,状态肯定比现在好。那时下山去随便找个村镇,一个个屠过去,要多少没有?你要再晚来几日,我郁闷难解,少不得下山去淹几个镇子了。” 那铸剑师微笑道:“那说明我来的正是时候。” 艾鑫挤出几分讨好的笑容,道:“当然,您就是及时雨。您看洗剑的事……” 铸剑师道:“别忙,我跟你说清楚了。第一件,洗剑之后之前的积累就全没了。你用惯的剑术也全都消失,得从头再悟。” 艾鑫脸色难看,道:“这……不能保留吗?至少黄金沼泽这一招我很喜欢的。” 铸剑师道:“你可以开发类似的。但之后如果换了新的剑象,所有剑术都要围绕新剑象重建。老剑术肯定没办法保留。” 艾鑫脸色青红不定,拍腿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这样罢。麻烦公子了。” 铸剑师道:“第二件——就是时间。我洗剑可不是一朝一夕就成的。至少需要好几天时间。而且我手上活多,这种活我向来是一件一件做。你这件就排在三个月后……” 艾鑫霍然站起,道:“这怎么行?我一天也等不了!你可不能拖延……” 铸剑师道:“找到我的,谁不是等不了的?但你不等我不等,到底谁来等?我手上至少有十件事,和你的一样要紧。你需要排在后面。” 艾鑫尖声道:“那不行——你需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但我的事要排在前面!干脆,你既然上山来,就别走了!谁要是找你麻烦,我替你拦着!无论如何,我排在第一!现在,你拿着我的剑——”他一伸手,把刚刚还死死握在手里的剑交给铸剑师,生怕他不要。 某一瞬间,他似乎也觉得把剑给人不妥,但紧接着就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个铸剑师出身大族,学识渊博,手段百出,无论哪样也比自己高得多,不给他剑,怎么能解这次灾厄呢? 再说,至少现在,聚宝剑还是自己的剑,自己一个念头,它就会飞回自己手里。而黄金山寨也是自己的主场,所有黄金听自己调遣,四面八方尽是包围,还怕这人飞到天上去? 此时的艾鑫,就像找到了一套黄金地段的便宜房子,觉得自己捡了大漏,又听中介说外面有十多个人一起看上,都在谈判随时可能卖掉,心急火燎怕自己赶不上这便宜,匆匆忙忙交了定金。 只是他到底还是补了一句:“您在屋里干活,可别出门。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衣食住行,都给你送到屋子里。你只管安心吧。” 铸剑师端着他的剑,脸色严肃,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就呆在外面,不许走开。三天之后来取剑,若见不到你,后果自负。哼哼,若非我也好奇你的新剑象,是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杀人为喜,到底会是什么剑象呢?” 艾鑫心想这小子被自己威胁不得不认怂,还要撑面子,到底自己有求于他,给他个体面又如何?恭敬笑道:“好,好,我就在外面。您只管给我洗剑,厚礼随后就到。谢谢啊!”说罢躬身出门。 铸剑师低低道:“这倒不用谢。” 出了门,艾鑫心情大好,步履轻盈,仿佛要飞起来了。 门外就是满地黄金,今天早些时候,他是看的有些腻烦的,但现在倒不烦了,反而有些留恋——过几天,它们就不属于自己了。 还真有些伤感呢。 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找回了对黄金的热爱。 不可以,不可以,不能这么想,万一回头再一次悟剑,又悟出那该死的黄金怎么办?他一定要摆脱这个梦魇。 那么,就从今天开始,一步步迈向新生活吧。 他身轻如燕的往前跳步。 一步, 两步, 三步—— 轰! 青白色的雷光,瞬间淹没了他。 与此同时,屋中铸剑师发动了手中的术器。 发配—— 三里! 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瞬间,雷光吞没了这座小屋。雷电的剂量太大了,整个山寨的建筑全被裹了进去,仿佛经历了火山爆发,山头都给削平了。 三里之外,年轻的铸剑师显出了身形。 没有管背后冲天而起的雷光,铸剑师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泉水全浇在聚宝剑上。 终止泉! 终止泉会强行终止所有的符式。当然剑不归符式管,但剑的材料是凭符式连接在一起的。理论上足够的泉水能让剑表层的材料全部开裂脱落。只是那些符式是经过层层保护的,需要非常多的泉水,全方位浸泡才能侵入保护层,接触到符式。 铸剑师手头没有那么多泉水,但他会选择一个巧妙的节点浇上去。那里是符式保护层的薄弱部,泉水最容易渗透。 这种脆弱的节点向来千藏万隐,绝难被外人发觉。但是在剑谱面前,剑没有秘密。 “咔——” 聚宝剑出现了一道裂纹,裂缝中似有液体在流动。 第一层土质材料已经濒临崩溃。 正这时,聚宝剑突然金光暴涨,往一个方向急速飞去。 它并不是感受到危机要逃跑,而且受到了那个方向的召唤。 然而它飞得虽快,前面有一个罐子正在等他。 聚宝剑一下子钻进罐子口里,被困在其中。 剑法——罐藏! 铸剑师把罐子搬进去,感受着罐子在颤抖,显然,即使是剑法级别的罐藏也不能困住一把摇摇欲坠的剑太久。 “真是的,哪怕剑客嫌弃你,想把你重新洗掉,还是要回到剑客身边吗?”铸剑师轻轻摇头,“早知道真的把你洗掉了。那时你可不认得什么剑客了。” 开玩笑的——洗剑非一朝一夕之功,尤其是剑客还活着的剑。更别说旅途之中,各种材料都不齐全,在剑客眼皮底下洗剑,真是耗子戳猫鼻孔——找死了。 再者,万一拖到了真来赴约的铸剑师上山,那不就全露馅了吗? 还是他们准备的链式雷符可靠。 之前那一场比斗中,倒让他们无意中得到了一种制作高能霹雳弹的思路。那就是不停地叠加雷符,每个雷符都写上终止符,这样就能安全的一直叠加,最后一起浇上终止符,全部引爆。 当然还有配套的法器罐藏,把爆炸临界的霹雳符装起来,最后一起扔出。 这一次他们准备的,是五张百式雷符大礼包。为了制作这宝贝,他们差点把自己玩炸了。 不过…… 剑客还真是顽强啊,这么强大的爆炸都不死——如果死了,宝剑自晦,就不会还想回到剑客身边了。而山上人早都撤下来了,也没人去补刀。 补刀还是送死,也是个问题。 罐子里的剑越来越激动,罐子表面出现了裂痕。 铸剑师一伸手,又取出了个罐子。 “干脆就跟你耗上了,罐子管够,我看你……啊。” 他停下了继续罐藏、和剑耗到底的行为。 远处,一个焦黑的身影踉踉跄跄奔了过来。 “聚宝剑,你家死不了的负心剑客找你来了。” 152 黄金梦碎 艾鑫居然还活着,从山上下来,赶到了剑的面前。 爆炸削平了半个山头的,把黄金山寨连土带石和满山树一起化为乌有,正在爆炸中心的艾鑫居然还活着。 不愧是剑客。 尤其还是个没剑的剑客。 不过只看艾鑫走路踉跄僵硬的姿势,就知道他情况很糟糕了。 他身形越来越近,只见他全身一半焦黑,一半金黄。 焦黑是他的本体,他头发眉毛一根也没有了,身体也残缺不堪,手足也不齐全,已然残废得七零八落。 黄金是他的外罩。他的身体外裹着一层铠甲,将他连头带身体装在其中,虽然焦黑,但稍微干净的地方却露出黄金的颜色。这是一副完全的黄金甲。 如今的黄金甲就是他体外的骨骼,支撑着他战立,支撑着他动作,支撑着他踉踉跄跄来到铸剑师面前。 他不是来找铸剑师的,他是来找他的剑的,拼着最后一口气来握住救命的稻草。 他能感应到他的剑,循迹而至,到现在为止,他还是聚宝剑的剑客。 “原来如此,你用了剑术——黄金甲。”铸剑师若有所思的说。 剑客没有剑能释放剑术吗? 当然是能的。 不过威力不如用剑的时候,就像剑象没降临时使用的剑术也不如剑象降临时的剑术。剑客的剑术来源于剑,越靠近剑,威力越大。 但这种威力的差异是随着剑心的提升而逐步缩小的,剑心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带不带剑就没有区别了。甚至那个时候剑已经不是剑形,而是另一种存在了。 这个艾鑫的剑心造诣低下,不过是刚入门的“金石为开”,与剑的关系又濒临破裂,空手释放剑术是很有局限的。他的黄金甲没替他挡住雷符的爆炸,或者挡住了,已经碎了,这是他凝聚的第二件黄金甲。 黄金甲面具覆盖了他一半的脸,另一半脸上皮肤血肉模糊,眼球充血到鼓胀,神色狰狞得几乎不似人形。 “砰!” 罐藏的罐子爆炸了,聚宝剑终于突破了剑法的封锁,回到了剑客的手里。 铸剑师并没有阻拦,在剑客面前阻拦剑回巢,是事倍功半的事,不可能成功。 不过他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计划。 该占的便宜都占尽了,剩下的事只能他亲手了结,不能取巧了。 黄金铠甲的金手张开,握住了剑,剑也是金黄色,仿佛本就是黄金甲的一部分。 艾鑫独眼死死瞪着铸剑师,用嘶哑漏风的嗓子叫道:“你……竟然背叛我!” 铸剑师好笑道:“背叛是什么意思?就好像我们曾经是朋友似的。” 艾鑫怒道:“难道不是吗……我重金礼聘你,对你恭恭敬敬,你竟然狼心狗肺……等等……你……你不是铸剑师?” 铸剑师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时至今日还问出这种问题,欺负傻子实在是不道德。 他淡淡道:“我当然是铸剑师。不过你重金聘请的不是我。我和你没关系,只是单纯的看不惯你罢了!”说罢,他手轻轻一挥,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剑。 剑上覆盖着白金色的光芒,若火焰跳动。 他的身形暴起,和剑一起化为白金色光芒冲了过去。 御剑术——白虹贯日! 艾鑫暴怒,黄金大手握起剑,冲天而起,叫道:“剑术——黄金力士!” 他身上的黄金铠甲瞬间加厚加固,接着整个人都膨胀起来,就像“法天象地”的神通,头顶天,脚踩地,黄金化为手脚、躯干,最后化为一座山一样高的金刚。 铸剑师的剑,当胸插在正前方。他冲的极快,那一剑已经插透了铠甲,几乎抵达了艾鑫胸口,但紧接着金甲陡然加厚,剑被卡在金甲当中,离着艾鑫本体越来越远。最后剑被长高的胸甲挂在半空中,连带着铸剑师一起,好像大树上挂着啄木鸟。 “哈哈,哈哈!” 黄金力士大笑,不只在铠甲中央胸腹部的艾鑫在笑,黄金做的头颅也跟着裂口大笑。 “愚蠢啊,愚蠢!你在跟我挠痒痒吗?”他一动念头,黄金大手登时抓向了胸口。铸剑师拔出剑,躲开这一抓,身形好像树上跳跃的猴子,在黄金甲上跳跃。 他似乎想要找到艾鑫的位置,从正面攻击,但黄金力士的表面是黄金凝成,全归艾鑫操纵,他一个念头,表面升起无数黄金刺,刺向铸剑师脚底。铸剑师连续几次进攻不成,跳下黄金力士,御剑浮空,与艾鑫目光平齐。 艾鑫大笑道:“蠢材,你想杀我吗?来,我就在这里,杀我呀!杀不了我,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黄金龙卷风!” 一道金光灿灿的龙卷风从他脚底升起,刹那间狂风大作,数里之内陷入一片昏暗。 寻常狂风昏暗,都是卷起了黄土黄沙,而这一道龙卷风中,竟卷起了片片黄金粒,黄金虽细,在狂风中却比钢刀还凶狠,不住的切割靠近的一切,树木被卷进其中,登时被剐蹭出一道道痕迹,细些的小树被直接切碎。 “剑法——朱雀火!” 黄金风暴当中,却有一团火光凝在空中。那团火焰本来纯白,被黄金渲染的带着一层昏黄的光晕。光晕当中,仿佛有一只朱红色的鸟儿在偏偏起舞。 无论狂风如何暴卷,那火光岿然不动,就像天上本就有这一轮火焰,如太阳一般高悬。 狂风能吹动旗帜,什么时候能吹动太阳? 过了一会儿,狂风消停,地面上树木倒伏,却多了一层黄金。那黄金乍一看是金粉,仔细看时,确实一个个微小的金元宝。如果有淘金客到此,绝对会大喜过望,以为自己来到了传说中的黄金之乡。 火焰依旧不灭,只是狂风消去,能看见火焰中浮空的铸剑师,他正站在火焰中央,身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焰光。 艾鑫站在黄金甲中,自然也是毫发无损,但他更惊怒对方的轻松,刚刚他在黄金甲中看得清楚,飞舞的金色碎片一进火焰,立刻消融,丝毫不能造成威胁。他兀自不信,叫道:“你能防御风便罢了,为什么能防御金子?需知真金不怕火炼!” 铸剑师不以为然笑道:“不怕火炼,也要看是什么火。还有,要看什么金。真金……你管这叫真金?” 眼看下,地下铺着的一层金元宝已经化为金粉,最后化为金光,消散在空中,只留下满地枯草败絮。倘若有个淘金客看到这一幕,刚刚还喜极而泣,转头就要嚎啕大哭,哭自己的黄金梦转瞬破碎。 艾鑫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中一沉,他才记起,自己的剑已经出了问题,不然黄金不会如此急速溃散,并不是他经历了一劫,与剑重逢,问题就能自己消弭了。 想到此,他不免动摇,心中一动摇,连黄金甲也动摇起来,连忙稳住心神,叫道:“你……你区区铸剑师,连剑客也不是,偷袭不成,如何是我的对手?只要在我动手你必死无疑!而且我会叫你受尽酷刑而死!除非……除非你给我洗剑,我就饶了你。” 铸剑师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艾鑫冷笑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咯?” 铸剑师道:“不,我的意思是……对敌人我干嘛要说实话?” “剑可以洗,但是洗掉剑象的剑,是不会再认原本的剑客的!” 艾鑫头脑嗡的一声,喝道:“胡说!洗掉剑象,也不过就是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我依旧和它匹配八成,它怎么会不认我?” 铸剑师摇头道:“真不知道你怎么当的剑客——剑是有灵的!剑与剑客如夫妻,剑象就是剑客与剑的结果。你会认一个杀死自己孩子又主动和自己分手的爱人吗?你不要侮辱剑了好不好?这世上有的是与剑更匹配的良人,你又算什么东西?能对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艾鑫如遭雷击,道:“不可能……那我……我岂不是死路一条?” 铸剑师缓缓道:“我之前告诉你两条路,有一条说是治标,其实才是根本。剑与剑客有了裂痕,你要主动弥补。要有本事,就让剑跟你走,要没本事,就屈己从剑,别无他法!连试都不试,想借外力者,都是歪门邪道,不配做个剑客。世上剑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能走到最后的屈指可数,其中淘汰者,大多就是你这等残次品。” 艾鑫待在黄金甲中,一时恍然,一时懵然,在懂与不懂之间恍惚几次,黄金力士就停在地上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叫道:“你投降吧!束手就擒,把剑的事给我讲清楚,我便不杀你。” 铸剑师摇摇头,道:“你实在是冥顽不灵。竟然还做梦。我实在没见过比你更差劲的剑客,甚至到现在都没发现除了你的剑心,剑本身也已经岌岌可危了吗?” 艾鑫道:“什么?剑怎么了?” 铸剑师往前一指,道:“来,走两步。你要认为没事,你往前走两步。” 153 黄金梦醒 走两步…… 这句话含着恶意也含着戏谑,让艾鑫莫名其妙,又隐隐不安。 自召唤出黄金力士以来,这力士就原地不动,但不是不能动,而是不需要动而已。敌人就在咫尺,力士身高臂长,伸手可捉,又何须迈步? 本来他自恃藏身厚甲,立于不败之地,没想过动弹,却被对方的气定神闲榨出几分不安。 “故弄玄虚——” 话是这么说,他操纵着黄金力士向前走去。 第一步踏出,他就觉得有些不对。 第二步,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的倾斜。 第三……没有第三步,第三步之前,倾斜之势如覆水难收,黄金山歪斜倾倒,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塌,落在地上。 “怎……怎么回事……我站不起来了?!”跟着黄金力士一起摔倒,艾鑫头脑眩晕,拼命操纵着黄金力士起身—— 可以动! 黄金力士手脚听他摆动,撑着地面爬起来,然而刚刚直起身又是一阵倾斜,好像身后背着异常沉重的重物,坠着他往后倒,最终仰面摔在地面上。 仿佛天神下凡一般的黄金力士,就像刚刚学走路的小孩,在地上挣扎,爬起来,又摔倒,步履蹒跚,再次跌倒,最后只能趴在地上。 “我……我怎么……”艾鑫头脑混乱,竟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只想:难道是我的剑象崩溃到这个地步了? 可是之前他的剑术能发能放,一如从前,只是不能持久,没有颠来倒去,不停摔倒啊? 紧接着,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叫道:“这是新的毛病!你……你对我的剑做了手脚?!” 此人在山上花言巧语,骗去了他的剑,不只是为了趁机偷袭他,更是为了破坏他的剑!这该死的混蛋! 可是这种事情能做到吗?一个人徒手能破坏剑吗?剑不是只有剑才能破坏吗? 不,此人是个邪门的铸剑师,可能会些奇异邪恶的手段。 他心念一动,黄金铠甲的巨手提起剑来,放到眼前。他只看一眼,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剑上有一道裂痕,一直裂到剑身深处,几乎把剑拦腰断成两截。 最可怖的是,裂痕当中,有油一样的液体往下滴落,虽然滴得很慢,但一直在往外渗,就像破裂的皮肤再往外渗血。他虽然对剑的构造一窍不通,但猜也猜到任由这种液体外渗肯定大有问题,连忙把剑反过来,口子向上,想要停止这种渗漏,偏偏那液体还在不断地涌出,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止不住。 “这是什么啊?你对我的剑做了什么?” 铸剑师叹道:“所以我说你是个差劲至极的剑客,一个剑客拿着剑作战,居然没发现剑的异常,你这样的人怎配做剑客?” 艾鑫被指责的面红耳赤,道:“我……我……” 其实如果他像往常一样用手持剑,就是再迟钝也早该发觉不对了。只因他惯常持剑的右手被爆炸会伤,只能以黄金甲为手,隔了一层便少了触觉等感知。面对敌人他又急着持剑作战,竟一时没有发觉。 紧接着,他爆吼道:“混蛋,不是你害得我如此吗?竟还来讽刺我!”怒吼中,无数黄金沙卷起,一团金光成形,竟在他面前盘成一条黄金龙! 巨龙咆哮一声,即刻升空。细碎的黄金微末仿佛云霭环绕着它。 云中一声长啸,黄金巨龙俯冲而下,声势浩大—— 铸剑师微微抬头,与巨龙对面而视,竟不躲避。 眼见那巨龙就要到眼前,不知怎的在空中侧歪了一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摔了下来! 砰! 龙身落地,立刻粉碎,化为满地金钱。小小的金元宝到处乱滚,滚到了铸剑师脚下。仔细看时,那些金元宝不似之前圆润,大多缺边短角,像劣质粗糙的仿品,铸剑师轻轻地一踢,把小金元宝踢到了黄金力士身上,发出“当”的一声,倒还是黄金交鸣之声。 “怎么会……”艾鑫失魂落魄,道,“这剑断裂了……会有什么结果?” 铸剑师道:“还要我给你解释吗?你真是个不合格的剑客啊。这点常识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你和你的剑一起腐朽吧!” 剑的表层断裂,会影响剑象和剑术的形状。那是伤到了土质材料层。再进一步水质层材料被伤到,就会影响所有剑术的质量。 重量对应的质量。 一把剑、一种剑术从无到有,从虚到实,本来就是由一层层材料降维实现的。比如剑术凝成黄金,黄金的重量就是由水质材料实现的。水质材料流失,会让黄金的质量不均衡。虽然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黄金,但有的轻、有的重,黄金力士和黄金龙都是重心失衡才摔倒在地的。 但,这是剑客的常识吗? 并不是,这是铸剑师的常识。 隔行如隔山,剑客并不需要知道剑是怎么构成,怎么诞生的,他们只需要持剑作战,开发自己的剑象、剑术、剑法,把握剑心,攀登更高的层次。连身为剑侠的平江秋,都用养猪和吃肉来形容铸剑与剑客的关系。 至于内层材料流失怎么办……这种事情并不太可能发生。 剑身断裂倒是常有,但一般外层断裂,内层不会受影响,就算是剑身被一折两段,也是所有材料一起断裂,断成一模一样的两截,每一截材料都不会脱落,找铸剑师重新铸造一下,也能挽救。 因为把每层材料铸在一起的是铸剑术,那是远比符式高深的技术,坚固异常,根本不能同符式一般轻易休止。 而终止泉却可以。 这天生的珍宝终究是显现出了超越人力的强大效果,不但把表层材料连接的符式终止了,也把里面水土材料层的铸剑术也终止了。才使得宝剑漏水,成难得一见的奇景。 这是奇迹,剑谱叩剑的精准情报和终止泉入微操作混在一起的奇迹,很难复制。 艾鑫不认得此劫,也就还好,但他犯得错误更多。譬如他和剑太疏离,以至于察觉太晚。又譬如脑子正常的剑客绝不可能把剑交给不知根知底的铸剑师。 而最大的错处就剑术开发的太过单调,多是把黄金组成各种形状,利用黄金的重量为势压人撞人,看似花样繁多,其实本质相同,腾挪余地不大。他自言以前心情舒畅时一会儿悟出一个剑术,其实是想一出是一出,毫无规划,终究不成体系。此时水质材料层一破,立刻失衡。倘若他搭配着开发涉及能量、精神之剑术,此时还少受影响。 只能说没文化,就是如此。 还是那句话,当着敌人,为何要说真话? 铸剑师不断地重复对方不是合格的剑客,这是攻心之计,动摇对方的信心。毕竟他又不是剑客,却要对战一个剑客,需要穷尽每一分优势。 艾鑫大怒,叫道:“我不信!你搞鬼,我不服!” 他恼怒之下,黄金力士躺在地上,无力的挥着小小宝剑,从剑刃和剑身断裂处不断冒出金光,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给我起,起,起!金山!金河!金世界!” 随着他的怒吼,随着残剑向天刺举,四面八方旋起金光,元宝黄金不断凝实,又不断的崩溃。 一座座金山拔地而起,接着断裂倒塌,一条条金河流淌四溢,又快速干涸。这世界在某一刻镀上了层黄金,又旋即消失不见,就好像那是躺在地上的黄金巨人做的一场黄金大梦,一时昏,一时醒,颠倒迷醉,终归虚无。 在这种错乱朦胧的世界里,唯有一处是真实的。 铸剑师身上披着白金色的光芒,手中举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踏着坚实的脚步,一步步向黄金巨人逼近。 金山倒塌,金水飞溅,无数碎金子向他飞来,在阻挡他的脚步,但不需他主动动手,黄金一旦接触他周身的火焰,立刻发出水滴落入热油的“刺啦”声,消失一空。 此时此刻,聚宝剑所凝聚者已不配为黄金。假金而已,怎经火炼? 艾鑫躺在地上,隐隐约约看到敌人靠近,但没办法起来,刚刚那一波澎湃的爆发委实耗费了他太多力气。此时,伤口又开始疼痛,刚刚撑着一口气来找他的剑,此时一口气泄的差不多,竟支撑不起黄金躯体。 黄金力士没有起身,但他还难提起胳膊,大手往上抓去,似要捏成拳头,狠狠地打敌人的脑袋,但手掌举在半空竟不落下,也不能攥紧,就这样对空高举。 此时,艾鑫抬头看到了太阳。 太阳光好亮,亮的他眼前全是金星。 好像都是金子。 天上的金子…… 天上下金子啦? 等等,那是什么来着…… 一个很早很早的剑术…… 已经被他遗忘的剑术…… “剑术……黄金雨!” 空中,飘起了雨星。 细碎的黄金随风飘荡,比起狂暴的龙卷风,这金雨实在温柔,只是随着风飘荡在天地之间,好似金色的萤火虫在跳舞。 一点点金色穿过火焰,火焰熊熊,那星星点点的金色却毫发无损,穿过火舌—— 嗤! 铸剑师皮肤一痛,已经被黄金碎片刺破,鲜血流出。 怎么会? 火焰的防御被突破了?! 这是真金?! 真金不怕火炼! ( 154 黄金梦终 是真金! 不怕火炼的真金! 天上下真金了! 大日罡气—— 白金色的罡气骤然大炽,散发出花一样的火舌,像太阳的冕流。 冕流罡气笼罩了周身,形成了防御姿态。无数金色扑面而来,突破了最外层的火光,直接插在罡气上。虽然没有伤害到铸剑师的身体,却并不会消灭,仿佛覆盖在他身体表面。 这情景,让铸剑师想起了前日,他曾经也用无数黄金针,插满了敌人的表面! “嘿嘿……下得好,下得好——下大些吧!” 艾鑫没想到这早就遗忘的剑术竟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忘情地用沙哑的嗓音向天大吼。 黄金雨星骤然变成雨滴,又变成雨线,稀里哗啦落下,天地间一片金黄! “鸣!” 凤鸣声响起,黄金雨中,一直火红的大鸟展翅,将少年铸剑师庇护在羽翼下。无数金色碎末侵入朱鸟的身体,越往深入,越被熊熊燃烧的烈火所熔炼,最终消失一空,终究不能侵入。 但铸剑师也只能藏在羽翼下,不得寸进。流动的罡气不住的吞吐,把偶尔突破羽翼的细碎黄金吐出去。此时,他离着黄金力士只剩下几尺的距离,但几尺距离被黄金暴雨阻隔,始终不能跨越。 “哈哈,哈哈哈……”艾鑫在黄金力士中狂笑,一用力,黄金力士坐了起来,他的视线得以正常直视被朱鸟包括,在雨中狼狈的少年。 “怎么?现在不威风了吧?不大言不惭了吧?金山金龙你不怕,怎么被某的雨淋成落水狗了?呸,你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可笑小贼!给我去死吧!” 他嚎叫着,黄金力士手掌突变,化作一道金色刺枪,狠狠地刺向雨中的铸剑师! 眼见黄金刺枪到了面前,少年抬眼、伸手、握枪—— “嗤——” 刺枪,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他的手上,白金火焰静静燃烧: “真好笑——到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会得意忘形?”他手中的火焰嗤嗤的燃烧,黄金枪像蜡一样化作汁水一滴滴滴落。 “你的金都是假金,再说一遍——假金,只配用来化水,就像你,是标标准准的水货!所谓的真金,只有天上的黄金雨。” “为……为什么……”艾鑫看着自己奋力凝成的金枪,被一点点攥碎,只觉得最后一点儿勇气在一点点儿破碎,漫天的黄金雨反而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 “失败的剑客,就算偶尔取得成功,都不过是侥幸,还要向敌人询问——” “拟持——旸谷!” 朱红色的大鸟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红日在地面升起。 红日并未冉冉升起,反而如半圆的碗扣在地上,就像刚出山的红日,地面就是地平线。 虽然日未正午,却依旧充斥着炽热,红色的日轮外,释放着耀眼的金光。天上的黄金雨别说侵入红日,甚至在那层金光之外,就烧成灰烬。 艾鑫呆住了,他从没想到已经给他带来生死危机的对手还藏着这样的底牌,本就千疮百孔的内心升起无尽的恐惧。 绝望中,他只会大喊:“不——黄金雨,再下大些,暴雨!” 随着他不断的叫喊,手中的聚宝剑裂痕越发明显,已经到了某种极限—— 黄金雨下得更狂暴了,几乎连成一条条金帘,但金子并没有更坚硬,反而被金光烧灼得更快了,这一片真金似要化为假金! 耀眼的金光扭结成丝,从红日周围抽离。纠结到剑上,剑已经完全看不出剑身和剑刃,只剩下如丝的一缕金光。 是金光,更是剑! 除了是剑术,更是御剑术,唯有御剑至“练剑成丝”的境界,才能御使这强大的金光。 剑术、御剑术的叠加,金丝剑,旸谷剑最强也是最快的单体剑术! “剑术——金丝剑!” 光——到了! 瞬间,金光划过金色雨幕,已经到了艾鑫面门。 艾鑫手脚不能动,心念一动—— 一柄长剑横到他的面前! 不是黄金力士举起剑,而是他的聚宝剑自己飞到面前,为剑客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剑与剑的硬碰硬! 咔—— 碎裂的声音。 聚宝剑的中央,出现了一道切口,切口蔓延,连接上了原本的裂口,最终,终于形成了一道横贯剑身的伤痕。 当啷,半截剑身掉落。 剑身碎裂,但并没有失去光泽,因为剑客还活着,碎掉的剑依旧可以弥补,只有剑客死亡,才能令宝剑失去光彩。 但那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了。 剑身碎裂的一瞬间,黄金力士消散,艾鑫从中滚落,吐出一口黑沫,不知是血迹还是残渣,只剩下焦黑残缺的身体。漫天的黄金雨也停歇,甚至没在地上留下半点金痕。 铸剑师站在他面前,背后的红日消失,剑身恢复,甚至不再燃烧,只是笼罩着白金色的罡气。 罡气附剑,杀一个强弩之末的剑客,已经足够了。 艾鑫盯着他手中的剑,恍然失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所能燃烧着,不过死灰而已。 只是,嘴一直张着,似还要问什么。 铸剑师又恢复他善解人意的一面,道:“难道你最后还是没想通,为什么只有天上的黄金雨不同,是真正的真金?” “真金不怕火炼,呵呵,就算是十足的真金,熔点也不过上千度,又如何能经得住朱雀火的燃烧呢?真正强大的,不是黄金,不是你凭堆砌出来的仿造物,而是遵从剑意而形成的强大剑术。” “那个黄金雨,是你第一个剑术吧?” 艾鑫瞳孔迟钝的一缩,显然很是震惊。 “那个时候,你还真切的想要得到黄金,真切的为之喜悦。如果那时天上掉下金雨,你一定发自内心的喜悦吧。那招剑术就诞生于真挚的喜悦中,是唯一直指剑意的剑术。所以它才是最强大的剑术,其他的剑术,不过是剑象金元宝的变形而已。” “之前我就跟你说过,金元宝只是你和剑意的果实,是你和剑的桥梁。把桥梁变幻各种各样的形状,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要修行的是剑道,要体悟的是剑心。持剑这么多年,你反而离剑意越来越远了。离剑最近的时刻,是你当年第一次握剑的那一刻。那时你还有一颗能被喜悦填满的心啊。” “如此,你懂了吗?” 艾鑫目光有些恍然,也有些恍惚。他本不是个聪明人,又是临死之际,有些话能听得进去,却也理不清了。 良久,他张了张嘴。 “还有想问的吗?” 艾鑫焦糊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救……” “嗯?” 只说了一个字,他的表情永远的凝固了。 铸剑师的一番长篇大论,再鞭辟入里他也没入耳入心,最后一刻,他想的不是什么解答疑问,而是挣扎求生。 只是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好像是被剑反噬死的。” 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剑都折断了,剑客岂能活?这是最适合他的死法。” 说罢他抬头:“是吧?师兄?” 空中,另一白衣少年拍着翅膀,“你还真有本事,我紧赶慢赶,赶来时你都收尾了。不过最后话还真多。你自己喜欢讲的故事里面,不是有一条反派死于话多吗?你跟他解释半天,唠唠叨叨,不怕他暴起反击,把你一波带走吗?” 汤昭哈哈笑道:“抱歉啊,我考虑到我是正派,所以多说两句没关系。” 不是他特意啰里啰嗦,而是和这个剑客交手的整个过程,也是他对剑,对剑客,乃至对铸剑思考的一个过程。看起来是他全盘掌握,其实过程中暗潮汹涌。他有心算无心,天时地利尽在掌握,依旧发生了许多意外,譬如那个黄金雨,威力出乎他的意料。逼得他使出了好久不用的拟持。 最后黄金雨的解释,他虽然有模糊的念头,但其实并未理顺,随着他说出口,其中道理才渐渐清晰明白了起来。与其说是给这愚蠢剑客做解释,不如说在给他自己解释。这也是他自我警惕的过程。 敌人的教训,要用来警醒自己,照亮将来的路,这一次战斗才算有了真正的收获。 “师兄刚来?” “刚来。”江神逸降下双翅,“你这发配的剑术没方向,找你可不容易。而且找到你之后,也很难靠过来。” 他来的时候,正是黄金雨密集的时候,他在空中几次盘旋,都不能靠近,险些被黄金碎片割破翅膀。 所以江神逸得到的教训是——翅膀得加固了,太容易破了。 “这聚宝剑好像克我,战斗起来不利。” 江神逸以风雷为武器,克制速度流,但被强大的物理防御克制。 汤昭笑道:“其实没那么克,黄金导电的,还是吃你的雷电攻击。什么时候遇上岩石剑,你就知道什么叫天克了。” 不过黄金导电,剑术制造的黄金未必,因为剑意可以修正剑术。就像刚才,充满喜悦之意的黄金雨不但锋利、坚硬,更不怕高温,几乎就是另一种材料。剑术之间的相生相克,也只是大略罢了,终究要看修为。 所以,汤昭私心里是不看好江神逸放弃剑客而另辟道路的。 “其他两位怎么样?” “当然没事啊,大家撤退的很及时。他们知道战斗插不少手,就去五树堡帮着善后了。哦,对了。”江神逸突然露出笑容,道,“趁你们说话时,我们把山寨检查了一下,找到了那贼寇藏着的礼物,应该是原本给其他铸剑师的。很是丰厚,这回也算赚了一笔。” ( 154 上路分金 至此,鸡鸣山的全部战力,包括寨主和恶客,一起上了天。这一场由庄头一拍脑袋引爆的战斗落下帷幕。只余下善后事宜。 汤昭就地掩埋了剑客,收取了断剑,先回山寨……旧址查看。 嘿,还真平整! 那平平无奇的山头,怎么也看不出有山寨存在过的痕迹。 也不能平平无奇,只能说寸草不生。 要知道曾经有一百道雷劈中了山头,引起大爆炸,整个山头扬了一部分,焦了一部分。 任谁来检查,大概都不会查到什么痕迹,连山寨曾经被金子铸成金顶也看不出来。因为艾鑫一死,那些凝固的黄金全消散了。黄金人像中的尸身已经解脱,只是又被爆上了天。 如果有人知道这里原有山寨,面对此景,大概只能猜过路的剑客乃至剑侠出手,用剑法荡平了山寨。 没错,上百条雷符链引爆的雷光,破坏力超过了剑术,是剑法级的。只是剑侠用剑法,自然举重若轻,随手而来,不似他们这样准备很久,筹谋埋伏,最后才能爆发。而且剑法最强者不是堆砌破坏力,而是种种玄妙的能力效果。譬如罐藏,那不是量变就能达到的。 但无论如何,从结果看,他们都突破了自身力量的极限。 灭了鸡鸣山,注视已了。汤昭一行按照原定计划,跟五树堡告别,临走时特意嘱咐,胡庄之事不要露了破绽。横竖胡庄的知情人死的死,没的没,当事人只剩下桑家兄妹,怎么处理都可以。 然后,一行人终于又上路了。 来的时候平平静静,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只中间进行了一场大战,事了拂衣去,深藏……多少有点溜走的意思。 倒不是怕百雄山追究,而是再不快走,艾鑫原来约好的铸剑师就要来了。到底是同行,无故截胡了一大笔买卖,还是赶紧闷声发大财得好。 三日之后,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到了山下。 那小轿四面垂着厚毡,平平无奇,四个抬轿的却俱是一身白衣,身材高大匀称,一表人才,更气度不凡。这等人物走在街上都引人侧目,在这里却是轿夫之流。而随轿走路的童子也是眉清目秀,脚步轻捷,身负武功。 小轿落地,童子等在来到山下,取出一根竹管,滴溜溜一吹,声音一路传到山上。 过了好久,没有声音传回来。 那童子皱眉,转到轿前,轻声道:“公子,山上无人应答。” 轿子里,一个清淡的声音问道:“现在几时了?” 那童子道:“巳时初刻。” 那声音道:“等到巳正时分。每隔盏茶时分吹一遍哨子。” 那童子应是。 吹了几遍哨子,杳无音信,一刻之后,时辰已到。 那声音道:“走。” 小轿抬起,走出几步,突然背后轿帘掀起。 轿子的后半部分,竖着一根奇怪的管子。 突然,管子亮起,发出青白色的光芒,光芒滋滋作响,突然发出一道百丈毫光! 光芒斜穿向上,贯穿了山林,直达山头,霎时间好像一把推子,把山体推出一道光秃秃的壕沟来。 须臾,光芒熄灭,山岭永久留下一道伤痕。 那童子回头微微冷笑:“小惩大诫,这就是愚弄元极宫的下场。” 小轿轿帘垂下,仿佛无事一般,继续向前。 突然,山林中风声响起,一道剑光袭来,直奔小轿—— 前面抬轿的轿夫突然目光亮起,袖口一振,一柄短剑出鞘,无风自起,与剑光相交,当的一声,如金铁交鸣。 御剑术对御剑术!各不相让! 轿夫竟也是个能御剑的强者,至少是一位重剑士。 树林中,走出一位粗豪大汉,上身赤膊,露出纠结的肌肉,在他腰间悬着一把烧火棍一样的剑。 这不是重剑士,是剑客! 魁梧大汉双目圆睁,大声道:“果然是你!让某找到了!你这厮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伤我山头,毁我山寨?你难道没听过百雄山的威名吗?” 轿中人并不回答,那童子上前一步,朗声道:“什么百雄山?没听过。凡不守信约的人都该死。你敢对公子无礼,更要死!” 话音未落,四面轿帘同时掀起,露出架设在其中各式古怪之器。一时间滋滋声响起,澎湃的能量在其中涌动。 魁梧大汉目露恍然,但也并不很吃惊,显然在意料之中:“果然是铸剑师,弄得鬼鬼祟祟的,摆了好大的谱儿!不过仗外物之力罢了,艾鑫那蠢材竟信了你们,被反咬一口,真可笑!” “剑术——人熊力!” -- “哇,太阳精金!” 在数百里外的一处山洞中,四个年轻的符剑师正在点看他们的意外收获。 为了躲着点同行,几人离开鸡鸣山,没有再寻事。这灵州之地,但凡要遇到人,就有可能出事。因此只能远离人烟,一路行至一座深山里,才找到这么个清净处。 灵州多山贼,灵州山多贼。 但是山也分什么山,真正的深山老林,出一趟门翻山越岭几天几夜找不到人家的,山贼也待不住。他们又不是神仙,喝不得西北风。汤昭他们很容易找到了适宜的分赃地。 这日正好外面下雨,天色昏暗,深山里一片荒凉,唯有雨声寥寥,最适合分赃了。 “太阳精金,是太阳光最明亮处凝出来的真金,是金中最上品!” “七彩金……颜色好漂亮,从任何角度看,都染着一层虹彩。这就是五彩斑斓的金吧。” “如意金丝!这个珍贵,能拉长一百倍,拉到头发丝那么细,还能承受千斤巨力!” “这是……传说中的不败金吧?涂在身上仿佛罡气,能抗刀剑……” 好家伙,好家伙,好东西真不少! 汤昭等人也算出身名门,平时见过的好材料也不少,但看了这匣子里的材料,也觉得喜出望外。 还是抢钱来得快啊! 想想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大贼为了活命,花了全部身家收集来送给铸剑师的材料,自然是珍贵无比。 “这也金,那也金。看来他就算不再真心喜欢金子,也还是本能要收集金材料……”汤昭虽然的整理材料,突然动作一停—— 这个好像是…… 一个水晶器皿内,装着一点点金沙,那金沙半透明,仿佛有玄奥的气在其中流动。 江神逸轻声道:“是光阴寸金。” 光阴寸金,所有带“金”字的异宝中,应该最珍贵的了。据说把它握在手里,在它从指间不可逆转的流逝之前,能掌握时间。 这一小点点光阴寸金,或许握在手里也就一瞬间就漏干净了,但这一瞬间就是完全属于你的时间。世界都停止,为你让路。 这一瞬间几人呼吸都停止了,接着,又各自恢复—— 冷静,冷静,这虽然是万金难求的宝物,但仔细想想,也只是特别奇妙,而非特别实用。做符时用不上,铸剑时舍不得用。或许在战斗时有大用,但实际上作为符剑师,他们不常打很艰苦的仗的。 除了汤昭。 这一路上,汤昭单挑好几次了。 将所有材料分点清楚,乌孙童道:“大哥分配吧。”车莎也点点头。 虽然有些渴望,但两人知道,论功劳,大寨主也好,剑客也好,他们是没出什么大力的,论实力,对面那两位更与自己天壤之别,与其有所求,还不如等着对方分给自己一点儿,说不定反而所得更多。 江神逸也道:“你功劳最大,你说吧。” 汤昭归拢了一下,一共有五样材料,其中两样是无法细分的,剩下三样可以一分为二,也就是八样。 “这样分为两轮,咱们挨个拿,每轮挑一样……” 江神逸搓了搓脸颊,道:“少来了,这样你倒是要脸了,我们都不要脸了。所有材料你都拿一份,重复的三样我们三个各拿一份。怎么样?” 乌孙童和车莎都点点头,又道:“这样对江师兄又不公平。” 江神逸道:“我也没出什么力。你们把太阳精金留给我,就公平了。”他冲汤昭眨眨眼。 汤昭明白他的意思,江神逸并没有特别想要的材料,但他知道汤昭想要太阳精金铸剑。两人加起来把所有太阳精金拿完,汤昭再用材料跟师兄换就是了。 当下几人均无异议,乌孙童拿了不败金,车莎则拿了彩虹金。 剩下的金材料都归汤昭,正好汤昭要铸古剑,最需要的就是土质材料。而金和阳光本就有关,是最合适的材料之一,可以说汤昭铸剑的材料,这一把就凑齐一大半了。 将所有材料分完,几人都觉得十分轻松。也不急着上路,就坐在山洞中听着雨声。 汤昭忍不住轻轻叹气,江神逸侧头看他,想看他是不是又在雨中有感慨了。 汤昭摇摇手,道:“我是想,黄金有这样多的分支,再加上喜悦的剑意,本来剑术大可开发的多种多样,结果在那人手里只有形变一种,真是暴殄天物了。” 这样糟蹋东西,害得他剑谱上只多了一把平平无奇的剑,想必将来也难得用上,简直白糟蹋了一页剑谱。 江神逸道:“你这是马后炮,要真是个有本事的,开发出精彩纷呈的剑术,一则他就不会出问题,更用不上铸剑师,二则就是咱们遇上了也打不过。”停了一下,道,“不过他这把剑一开始就很糟糕。其实我一直在想,剑意是喜悦,到底剑象是什么东西,才能长久呢?” 155 雨中闲谈 雨声霖霖,一滴滴水珠从洞口往下滴落,仿佛水帘。空气中弥漫着新雨和泥土的气味,安然宁静,正是闲聊作伴的好时光。 江神逸的声音也很平和,没什么情绪的起伏,最多,有一点点疑惑。 “之前咱们复盘,你指责他选错了剑象。说他并不真心为得到金元宝而喜悦,只是为了满足欲望。一旦欲望得到满足,就不再喜悦,不合剑意,剑象就衰退了。可是什么东西不是如此呢?世上的快乐难道不都是有限的吗?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又如何?吃好东西也有吃腻的一日,美人也有看厌的一日,岂不是没人能永远契合喜悦的剑意?” 乌孙童蹙眉道:“就没有真正的酒色之徒么?好酒,好色,发自骨子里的喜好,一生的热爱,死也愿意,永远喜好。” 诚然,那样的人不多,但剑选剑客本来就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为什么不能选那样的人才呢? 车莎另有思路,道:“或者可以立一个高远的志向?比如无敌于天下,只有达到目标才能真正喜悦。而向着目标每前进一小步,比如战胜一个敌人,都有小喜悦。那么就能一直保持喜悦,还能勇往直前。” 几人纷纷点头,这一招不错。 至于如果大目标实现了又裹足不前了——你都无敌于天下了,那进不进步也不吃紧了。 实在不行,还可以发“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样的弘誓大愿嘛。 江神逸更想到了路上遇到宗师张融。留恋和喜悦一样,也是一种状态,可能比不上喜悦这么难保持,但也是感情的一部分。张融的留恋就会长久,一则是思乡之情随着年纪增大本来就越来越浓厚,二则,他的故乡已毁,再也找不回来,只能在留恋中存在。说得难听点,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反而成全了他。 而如果像江神逸所说的,把留恋寄托一女子,变数就大了。就算是痴情种子,至死不渝,可那女子本身总是活人,若出现些什么意外——比如道德败坏这样的坍塌,那么留恋可能一夕变质,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汤昭沉吟道:“我倒觉得,只把剑意理解成我自己的喜悦,就有些狭窄,而且也确实太难了。喜悦是情绪,咱们符剑师都知道,情绪本来就是爆发波动的材料,远不及意志、意念稳定。如果绕一个圈,把喜悦理解为让其他人喜悦,是不是也能契合喜悦的剑意?” 这个思路来自于獬豸剑,獬豸剑的剑意是公平正义,判官的理解就不是自己保持正义,而是要实现、执行正义,以此开发出的剑术强大且一脉相承。 当然判官的结局也不好,但那不是一开始剑象的问题。剑客面对的问题很多,每个阶段都有困难,随时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江神逸道:“如果是帮助人实现喜悦,剑象可能是醒木?折扇?伶人用的?” 汤昭突然笑道:“其实也可以是金元宝,你自己看到金元宝不再欢喜,你送给别人难道别人不喜欢吗?而且永远有人喜欢,喜悦和金钱绑定没问题。只要稍微转变视角,当散财童子,这条路就走通了。” 乌孙童瓮声瓮气道:“这些贼只管抢钱,什么时候肯散财?他断断想不到这里。” 汤昭点头,道:“那只能怪他没文化了。其实剑意是很宽广的。剑象说是自己的心意,其实非常看悟剑那一瞬间的感悟,有的时候真不由自主。只是剑象已成,就应该以此为基石,多修、多悟,多与剑意交流融合,一出事就想要偷懒换剑象,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几人都点头,车莎却道:“之前你跟说剑象被洗掉了,就不会再认原本的剑客了吗?还说剑和剑客像夫妻,忍受不了彼此的背叛?” 汤昭“哦”了一声,道:“当时为了乱他心神,乱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被洗过一次的剑还能不能匹配原剑客。但是忍受不了背叛这种话不大对,太拟人了。” 他不知道,因为这种情况很少见嘛。洗剑一般都是等剑客死了洗掉上一代痕迹,以便匹配新剑客,哪有剑客活着就拿去洗的?又有哪个铸剑师会接这种活?那都是他刺激艾鑫,让他剑心进一步崩塌胡乱扯的。比喻一味直白粗俗,因为只有这么说艾鑫才能理解。 对着敌人,本来就不必说真话。 乌孙童点头道:“我也听说剑是没有感情的,太上无情,不会因为恩怨而筛选剑客。说不定他再去握重铸的剑,还能匹配。” 汤昭点点头,他也是这样学习的。剑是一种更接近“道”的存在,道意玄妙,唯适有缘。说什么背叛啊、伤感情,就是把剑说得小了。 反而剑象更可能有感情,因为剑象是剑客和剑共同创造的,可能继承一部分剑客的情感。而又会独立成长,最终与剑客性情未必相同。如果说剑客背叛了剑象,真可能会引起剑象的波动,但还不至于影响剑的本身。 这时,江神逸突然道:“可能不会认。” 其他三人都看向他,江神逸道:“师父以前洗过一次,不过那不是剑客想要换剑象,而是剑被天魔污染了,以至于要把外层整个换掉。一个剑客的剑象都停留在表层,所以那就只能把剑象一起洗掉了。” “后来,洗过之后,那剑客重新持剑,就没有再被剑所认可。” 车莎蹙眉道:“怎么这样?就算剑在乎背叛,那这不是意外吗?洗去污染,并非背叛,这样也不能认可吗?” 汤昭轻叹道:“也可能不是介意背叛,单纯就是不再匹配了。” 剑最初认可的,是当时持剑的人。一别多年,剑客的经历、思想、性情都变了,虽然是和剑一起成长的,但终究面目全非。本来相濡以沫,剑却被一朝洗回最初的模样,还能认可眼前的剑客吗? 一别多年,有几人回来还是少年呢? 雨渐渐停了。 几人收拾东西,继续上路。 经历过一场大战,大家心中都有些疲惫,不大想短时间持续作战了。连江神逸也没有了那种一路杀穿灵州的心情。 不是怂啊,是累了。 于是按照当初万老板的提议,几人进城找了一家“汇远镖局”,付了一定的钱,跟着商队搭车前行。 还别说,这镖局还真有点东西。别看价钱贵,条件差,服务糟糕,但人家镖车所经之处,大小山寨毛贼一概让路,平平安安到了一个又一个城镇。 在那些安全些的州郡,镖车出门是有可能被劫的,在这个毛贼遍地的灵州,镖车反而异常安全,可见世界是很有意思的。 几个人走一段,搭镖车行一段。断断续续又清理了几次毛贼,经过数日小打小闹,最后进了雁州。 在雁州,空气又不同。 这里被两个军阀分割占领,互相交战已经有数十年,而朝廷竟然不管。虽然每个军阀只占半州,势力比不上云州高远侯,但到底搭了草台班子,势力未必比不上名义上占了灵州的百雄山。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军阀混战的焦土,也见到了两军对垒的战场。雁州两股大势力派出军队都有不止一位剑客坐镇,再加上无边无沿的人海兵卒,局面不是几个符剑师能插手的。 按照老江湖的指点,几人绕过两个势力犬牙交错的分界线,走了另一道各方默契预留出来的穿州通道。那道路两侧可谓坚壁清野,地上草都不长几根。寥寥几座村庄也能看出穷困无比。他们在雁州甚至都没有再去村庄借宿,就在道旁露营,实在是不忍心打扰。 路上进了几座堡垒一样的城池,能看到有官方求购术器的告示。价钱很高,尤其长期求购武器术器。但几人都没心情发战争财。 匆匆穿过雁州,便到了雍州。雍州是大晋旧都,皇气逼人。此地还有六京之一的西京,算半个京畿。此地倒也太平,土地也肥沃,按理说算得一处世外桃源了。 可惜本地阴祸极烈,为了维持地方安定,检地司人数极多,课税极重。百姓一恐阴祸,二逃赋税,竟逃得十室五空。偌大一个西京,周边竟很是荒凉。 但不管如何,见多了人祸,只是天灾,众人心情竟稍微好了些。 路上,汤昭见了好几次检地司。因为各地检地司都归本地统属,互不干涉,汤昭的身份不好使,也不便靠近。细细观察,只觉得本地检地司装备齐全,甚至是豪华。而且统一服饰,服装还有检地司的标志——剑斩阴阳。汤昭入职数年,只领到一件类似的公服,还没穿过几次,更远不如人家精致。 底蕴,这就是底蕴啊。 一路上开放的魔窟十指可数,但时限越逼越近,几人越发无心闲逛,在雍州不停行进几日,便穿州而过。 雍州西南,接壤昆岗,他们的目的地就在昆岗一望无尽的大雪山中。 156 昆岗之剑 昆岗,天下龙脉之祖,大河之源,万山之巅。 汤昭久闻昆岗大雪山之名,只道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山,到此才知,只有巍峨的金顶才终年盖雪,雪线以下,是深茂的密林、青黄的草甸和各色山石。 雪线之下的昆岗,竟然是五色斑斓的,虽没有姹紫嫣红的花朵,地表的岩石却颜色缤纷,红色、紫色、青色,乃至比草甸更鲜嫩的绿色,比天空更澄净的蓝色,比冰雪更纯粹的白色,天地成景,瑰丽壮观。 “那座山有点像九皋山。”站在一座山峰上,江神逸指了指远处一座笔直的雪山。 “是啊,比九皋山高一些。” “那座山像我们一百零八泉的涌泉山。” “那座像我家乡的天目山,不过比天目山更高。” 汤昭道:“天下龙脉出昆岗。或许所有的山都能在这里找到相似的山。”他刚刚还找到了一座类似合阳山峰的山。 不过不能说这里的山像外面的山,应该说是外面的山像这里的山。 毕竟哪有说老子像儿子的。 进了昆岗,再至剑州。 剑州不是一州,而是一把剑。 剑仙的剑。 剑客修到了剑仙境界,剑必已至“势”境,即能影响周围的环境。剑仙放出剑势,已能形成自己一片领域。此时剑与剑客已经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剑仙若陨落,剑虽也会自晦,但依然会释放剑势,潜移默化影响周遭环境,造出一片不同寻常的地域来。这种地方叫做“玄黄地”。 其实想想,和魔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唯独没有天魔罢了。 天下间玄黄地并不多,因为剑仙的剑也可以选下一任剑客,一旦选定,剑即离开,玄黄地就成了无根之木,渐渐枯萎消失了。 谁若能发现一块新的玄黄地,那可算是发了财了,不说里面的天材地宝,若能找到一把当年剑仙的剑,可谓一夜暴富。 剑州就是一块玄黄地,但是这块地很特殊,不但一直存在了很多年,而且经常移动,只是范围不出昆岗。而且只见剑州,不见其剑。很多人在剑州里寻找那把剑仙遗剑,想要取走并完全掌握剑州,但始终没有结果,倒是收获了当年剑仙留下的不少遗产传承。 时至今日,剑州还是自由的。 剑州当年的剑仙就是一位极高明的铸剑师,他的遗产传承关于剑道的少,关于铸剑的多,尤其是他收集的秘籍资料,堪称铸剑师的宝库。一来二去这玄黄地成了铸剑师和符剑师的圣地。 相传剑州的移动速度奇快,有的时候一日能变幻数次,唯有每隔四年的仲春,剑州会在某地停留一个月,那地方的环境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会原地起城池。那时早有等待时机的铸剑师前辈们会上门,一则再搜罗剑仙的遗产,二则借贵宝地精心布置,开启四年一度的仲春符会。 据说,每年符会结束,剑州移走之后,当地的环境虽然不复当初玄妙,但多少会发生改变,之前筑好的城池也不会坍塌,反而永久的保留下来。这茫茫大山中一大半城池都是这样建成的。 这么多年来,昆岗因此多了许多城池。但昆岗人口稀少,环境恶劣,并不需要那么多城池。大部分城池都荒废了,风霜侵蚀之后,甚至成了传说中的魔鬼城。唯有一部分保留下来,有人迁居其中,成为了真正的城市。 这一次他们去的天池白城就是这样的城市。 是的,他们请帖上与会地点并非真正的剑州,而是一个集合地点。这些年轻的符剑师也不知道今年的剑州到底在哪里。 “有可能剑州在昆岗深处,人迹罕至,不便分别前往。所以叫大家先到昆岗外围的白城,然后大部队统一过程。” 汤昭沉吟道:“也有可能是个筛选考验。到了白城会给出一些线索,看符剑师能不能据此在规定时间赶到剑州。若不能赶到,恐怕要错过四年一度的大会。” 据说检地司训导营的毕业大考就是如此,并不直接带学生进考场,只给一些蛛丝马迹,综合考察学生们的情报收集和分析能力,谁要是连考场都找不到,直接没有资格考试。 车莎和乌孙童一下紧张起来,他们可不觉得自己擅长情报分析。哪怕更伶俐的车莎都是如此,不免惴惴不安。 江神逸摇头道:“别听师弟断言。以前没有这样的事。仲春会虽然有些竞争,但主要还是年轻一辈的聚会,以交流讨论为主,干嘛弄得那么紧张?要说筛选那也不该是针对我们,应该针对那些武者才是。” “仲春符会是咱们符剑师自己的盛会,偏偏有很多武者混进来,却跑来找符剑师苗子,拉关系交朋友,来一个奇货可居。这些人里有得实力强大、地位不凡,东道不好拒绝,也有的纯粹是使了不知什么手段混进来的,甚至还做偷窃、拐骗之事,闹得乌烟瘴气。确实应该设个门槛筛一筛。” 汤昭还是坚持道:“往年没有这种事,但今年换了新的东道和祭酒,说不定会有不同呢?往年与会虽没有门槛,宴会上反有很多乌七八糟的事,说不定新东道要正一正风气,把门槛设在宴会之外,正式宴会便得清净。” 所谓东道,就是出钱出力布置剑州的那个铸剑师势力。这个势力要负担所有花销和给年轻弟子的纪念品,但相应的可以第一时间进入剑州,寻找和玄黄地一起出现的剑仙遗产,一段时间内其余势力不得争抢。东道一般都是有名又有历史的大势力,像琢玉山庄这样的肯定是够不上。 祭酒则是由东道外聘来的强大铸剑师,不说实力,至少在理论和符术方面有开山立论之能。他在符会上地位最崇高,受所有人礼敬,但有重要的责任,就是要传授一部分自己独门知识与心得给年轻人,为众人师。 之前三届东道都是天下铸剑七大势力之一的莫干峰。莫干峰铸剑历史悠久,名剑辈出,做东道的底蕴是足的。然莫干峰的风格就是铸剑唯高,其余不论,宴会的规格很高,纪念品很贵重。但对于宴会上那些勾心斗角、党同伐异的事,不能说是鼓励,只能说是放纵。是以一届比一届暗潮汹涌。据说上一届到最后大家差点撕破脸,闹得很不愉快。除了一些超然斗争之外的大势力和没资格斗争的小透明,大家心中不爽,于是一起联合把莫干峰从东道之位赶了下来,换了新东道。 从这一届开始,符会东道换成了龙渊。龙渊同样是七大铸剑师势力之一,历史不如莫干峰悠久,却更复杂。据说当年是前魏官方铸剑机构,虽然前朝是灵官的时代,但也有且仅有一官方铸剑炉,名为七星龙渊,势力并不小。只是在改朝换代之前,突然整个势力脱离了朝堂,隐退江湖,得以在动乱中全身而退。 新朝立鼎之后,龙渊甚是低调,虽保留了七大势力之名,却罕有显山露水的时候,几乎不参与朝野甚至铸剑师届的一切大事,影响力逐年下降,几乎被人遗忘。这几年大概是看晋朝气数也差不多了,渐渐又开始崭露头角,想要卷土重来。 既然龙渊有意复兴,肯定要秉雷霆之势而下,做出一番大事。承办符会就是个信号。那锐意革新,转一转符会的风气,显一显自家的威风也可以想见。众势力也想看看,时隔多年,龙渊是风采更胜当年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已经空有其名?要是办得一塌糊涂,还不如莫干峰,龙渊也别重出江湖了,继续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只不知祭酒是谁?” 比起东道这样的大势力,祭酒的人选就太多了。大家猜是猜不出来的,都知道龙渊这次肯定会请顶尖的宗师,更希望祭酒研究恰好和自己学习的方向一致,能多学点东西。 汤昭对龙渊却有些好感,因为他在薛闲云处见过龙渊的符式教科书。 符式不同于武功,是个“文”科,不但有秘籍,还有教材。薛夜语第一次见汤昭,就曾给他《符式启蒙篇》这本书,那就是现在大晋剑符师通用的启蒙教材。 现在的启蒙教材是朝廷铸剑的四大监共同编纂的,还算好用。但汤昭见过前朝的版本,才知道如今的版本基本上沿用的前朝框架,只是更新了一些知识而已。而前朝那版,则确实是第一版通用教材,是从无到有,博采众家整理编写出来的,总撰者就是龙渊。 也就是说,龙渊对如今的符剑师界是有功的。只是因为改朝换代,这功劳湮没了。 而且,汤昭还发现,龙渊有做习题的意识。自初级篇开始,每一篇后面都附带习题,只没有他后面出的习题集题型那么多。 几百年前,龙渊就会出习题了,现如今呢?这次符会不会来个“笔试”吧?第一关现场来个一百题啥的。 最好不要啊。 汤昭自己给人出题可以,可不爱做别人的考题,没错,就是这么双标。 正想着,白城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几个少年一起抬头,看向天际。 “那是……云……龙?!” 157 排位 天上有龙?! 不是真龙,而是云龙。 那是天边一片云,似真龙的形状! 那种相似,可不是凭想象力攀附的,而是真的龙形。龙首、龙角、龙须,一应俱全,除了颜色纯白质地轻易,活生生就是一条云中龙。 且此龙只有半身,龙头从云中探出,半身藏在云雾中,只露一龙爪,应了那句“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是……龙渊的手笔吧?” 云龙的正下方,就是集合地白城。在白城上空,维持着这样一朵惟妙惟肖的云,遮天蔽日,不惧风雨,那要什么样的手段? 以天地为底材,白云为术器,本身也是一种大气魄。往常,只有剑客的剑法、剑象才有这样的气象,如今符剑师也能做到了。 江神逸挑眉道:“这算是昭告天下,独属于符剑师的大会开始了!” 是独属于符剑师的大会,也是独由龙渊主持的大会。龙渊之龙,如日在天。 白城在望。以能看见天上云龙为起点,越靠近白城,气氛越热。渐渐道路上有了行人,大多是年轻人。有的两人结伴,有的更多些,偶尔有独行的。 最小的符剑师势力都是两个弟子,人多者有可能是大势力。不过也不一定,汤昭他们就是四个人结伴,却是两个小势力结盟。又不是只有他们会结伙。而那些独行的,更不知是是什么路数,也可能是小势力弟子不足,只能选出一个来参会,也可能是大势力自矜,不屑于人多取胜,认为只派出一个弟子就足以扬名立万。 路上符剑师多了,就多了很多风景。符剑师和一般人打扮总是不同,多多少少会佩戴一些外形独特的术器,拉风者如江神逸的双翅,低调者如汤昭的罐子。 只见道路上有人头顶五彩冠冕,有人穿着奇装异服,有人白天打着灯笼,有人晴天撑着伞。赶路的方式也不止骑马走路,有奇形怪状的车子,五花八门的坐骑,还有浮空而行,拖烟带霞的。 这些人如在外面大路上行走,难免令人侧目,但此地来者都是年轻活力的符剑师,此时气氛起来了,通往白城的大路反而成了“秀场”,大家抓紧时间把最炫目的术器拉出来展示一番。 几人受了感染,不免跃跃欲试。汤昭劝道:“师兄,你的翅膀还不出来亮相?风雷卷起,这里面谁能比你快?” 江神逸有些意动,紧接着道:“你呢?我记得你也有辆好车,论风光不比我的翅膀差,怎么不拿出来?你要拿出来,所有人都得看你表演。” 车莎吃惊道:“大哥有夺目的飞车吗?” 汤昭摇手道:“不是飞车,行路的车。除了好看点儿,没别的优点。”他还真制造了一辆术器车,造型仿造陈总家乡的交通工具,不过那是他中二心爆棚私下里做出来自己玩的,众目睽睽下亮出来还是有点尴尬。 车莎打算继续撺掇汤昭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来,就听前面有人道:“好啊,以符剑师的方式一决胜负吧!” 汤昭一下子看向江神逸。 江神逸反问道:“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喊得。” 周围的人微微哗动,接近着往前方聚去。 显然有热闹,大家都要看啊。 只见一片大石下,两个少年相互对峙,各自拿着符笔,摆开了写符的姿势。 中间站着一个少女,道:“好,我来见证。规则是一次增长一符。我来出题——”她目光四周看,似乎是找灵感。 “题目是——飞!左手先!” 左边那少年开始飞快的在大石上写符式。是两个基符组成的初级符“飘起”。 右边那少年不假思索在下面写,是三个基符组成的初级符式“浮空”。 左边接着写。 汤昭很快看懂了,这比试和之前江神逸他们玩的没多大区别,也是出一个题目,大家各自写不同的符式,看谁渊博。他们这个仪式感更强些,每写一次必须要增加一个基符,数目不能乱。符式越写越长,肯定越来越难。 不过,比起写不出就要炸的传雷游戏,这个游戏就斯文太多。 汤昭跟着围观,心中默默跟着写。一直到十二个基符,其中一人头脑冒汗,连数十个数写不上来,登时被判负。 此时不但汤昭还绰绰有余,乌孙童和车莎也觉得对方不如自己,不免自得。 众人哗然一阵,看了热闹之后各自散了。 江神逸评价道:“只是比符式数量和记忆力,这个游戏没什么意思。” 汤昭点头,这就跟诗词的“飞花令”差不多,集句而已,并非作诗,酒席上玩玩还可以,朝廷开科举,真正选可用之才不可能考这些。 走了两步,又见前面有群人围着,似又有热闹。几人饶有兴味地挤进去。 只见里面是几个人围坐,正在……打牌。 不过这不是寻常的叶子牌,而是一种符式牌,似乎每张牌上都有一个基符,牌库里是几百张牌,每个基符有几张,凑齐几套,大家摸出基符,组成符式打出来互相比试。 至于符式如何比试胜负,似乎是有一套类似“拳头剪刀布”一样的规则,还是相当复杂的,一时也捋不明白。 众人虽只是安安稳稳坐着,牌局厮杀却十分刺激,牌局瞬息变幻,胜负顷刻颠倒,周围不乏闲不住者支招加油,分了胜负时更是大呼小叫,欢呼声、叹息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看了一会儿,车莎道:“这个牌叫什么?挺有意思的。” 这话一出口,登时有几道目光射来,多以诧异、鄙夷为主。那意思似乎是说:“怎么有土包子连符牌都没见过?” 汤昭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声的鄙视,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就暂且先退出了。就听身后有人道:“九州之地的符剑师,还有人不会打符牌吗?哦,看样子是外州来的,那没事了。” 九州……即传统的内九州。 云州也好,凉州也好,都可算边缘之地,区别于传统的内九州,属于外十州,虽然武德充沛,终不如中原底蕴深厚。虽然汤昭等人自信十足,认为胸中才学、手上功夫都不落于人,但心底对于中原还是心存敬仰的。 只是这敬仰在一路上见各种惨状轻了不少。什么雁州、雍州,各种天灾人祸,生民困苦。说是中原,也未必比边疆好啊。 此时,几人均想:你们都民不聊生了,会打牌了不起啊? 虽然十分不爽,但也不便下场玩牌。玩牌应该是玩不过老玩家的。人家浸淫多年,各种组合套路早烂熟于心,就算临时去学,悟性再高也要学一阵子,那就太浪费时间了。争雄也不在打牌上面。 一路前行,就见路上这样的小聚集还挺多,都是简单的小争锋,以游戏形式为主,斗牌、斗符、斗智、斗力。可见中原九州的符剑师寓教于乐的小游戏还挺多的,这也是底蕴的一种。符会还没开,外面倒有些园游会的热闹了。 但游戏就是游戏,也许脱胎于真刀真枪,但多年玩下来,已经有自己一套玩法,和真正的争斗相差甚远。 正想着,白城就在眼前。 白城建在山坡上,旁边是一大片莲花池。白云之龙盘绕山巅,仿佛与山、城、池融为一体。 这座山原本也是终年积雪。数十年前剑州至此经过,改变了环境,从那时起便日渐地热,峰腰化为一大片池塘。池水温热,仿佛温泉。池中莲花盛开,白莲、红莲、黄莲,花开灿烂,香气清芬。 好池,好水,好莲花。 汤昭看到这清澈的水流,突然心中一动: 这……要素好齐全!好想在这里召唤一下仙女姐啊! 可惜啊,这里有人看。不然他路上得到的几样极品材料,真该拿来换更极品的才是。 莲池安静,与山下的喧嚣完全不同,只有岸边青石上,坐着几个年轻人在钓鱼,专心致志,仿佛要钓到地老天荒。 池水之畔有城,城墙雪白,几乎与远处雪山融为一体,是为白城。 白城是座小城,城高不过数丈,人口不过上万,平时很是清净,此时却有一番热闹。只见城门口竖着一根高竿,上面连着数条绳索,绳索上彩旗飞扬。 仔细看去,那些彩旗竟写着是一个个势力的名字。大略一数,竟有上百,端的五彩缤纷。 汤昭忙凑过去,想看看自家琢玉山庄的名字,找了许久,才在不起眼处找到一面黑旗。 就听有人介绍道:“五色旗,金银铜铁依次降低。以黑旗为最低,绿旗稍高,白旗更高。金旗最高。上面七彩旗是七大势力,那是别人不用想的。” 汤昭虽知琢玉山庄是小势力,但位列最末等,心中不甚舒服。但若说自己势力比人强,好像也没有论据。 五彩旗下,又挂着两面木牌,一面是“新符榜”,是给年轻符剑师排位的,只有几个名字。 另一面,则是座次表。是七天后本次符会大宴会的座位。 汤昭和江神逸凑过去再看,都忍不住道:“这……这又是凭什么?” 158 钓竿 “太过分了吧?” 这不是汤昭和江神逸喊得,但两人的脸色也不好。 座次表高悬,底下众人围观,哗然之声不绝于耳。 仲春新符榜记录年轻一辈的出色弟子,上面一共没几个人,都是几大势力的代表。符剑师又不是武者,不常常争来斗去分个胜负,原本也不太好排位,符会倒有些切磋项目,但届都换一批新人,上一届的成绩便作废了。要是符会之后排位还能有个依据,现在排位基本上就是出身势力。 现在榜上排名第一是欧冶氏的公子。这没什么可说的,欧冶氏是天下铸剑之祖,自古剑时代便铸出无数名剑,谁也越不过他们去。 第二位是龙渊的鞠天璇,是他们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龙渊排榜一点儿也不客气,礼貌的拍了欧冶公子之后就是自家人了。 第三名是倚天阁的吴云飞,第四是莫干峰的楚山侠,第五是北海元极宫的小光王……种种名号,汤昭等也有所耳闻,都是各门各派当世骄子,别管是真骄子假骄子,反正榜单上都是他们这些名家弟子互相排,也不拉其他小辈弟子做垫背,那排就排呗。 但后面那个座次表就不好玩了。 以这上面的显示,那宴会分三个区域,一正两副,正区为天,左区为地,右区为人。每个区之间都是天壤之别。天区宽敞华丽,一座一席,人区寒酸无比,狭窄如仓库,拥挤如酱菜疙瘩。 天区自然是那些大家势力,也就七家,地区是十余家一二流势力,剩下所有人都塞进人区。名字列得密密麻麻,看都看不清。 汤昭还没看,就知道自家必在人区,也觉得尚可接受,然而在人区,琢玉山庄的名字也列在最后几排,位置更在最角落,远离旁人,简直像是加桌。 一百零八泉……不必说,反正是刚成立的,根本没人知道,最后一排找去。 汤昭挤在人群里,就听得人群中不断有人叫道:“不公平,不公平!这太瞧不起人了,我们鸿雁书院几百年的底蕴,连个地区也混不上吗?” 江神逸也跟着和声道:“不公平,这不是欺负人么?” 汤昭在旁劝解道:“我觉得其中还有变动,龙渊这样高调,把气氛都哄起来了,那必然有心办一场成功的大会,肯定不是奔着欺负小势力去的……我呸,这也太不公平了!” 在人群里,大家一起越想越气,各种叫嚷。汤昭跟着起哄几句,终究觉得不是事儿,把江神逸他们拉出来,强压住不爽的情绪,道:“咱们先进城看看,看他们有什么布置。” 如果这城门口排的座次表只是一个起点,是为了后续一系列布设开路,那么城中必有其他布置。 江神逸切齿道:“我知道,这很可能是龙渊的计策,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先把咱们气勾起来,再提出其他方法,刺激咱们力争上游。可是……好他么讨厌!他要是皇帝老儿,有生杀予夺之权,又能给大家升官发财,大家也就忍了。他一个东道而已,就一个排座位,也拿着鸡毛当令箭,烦不死他们!” 车莎忧虑道:“倘若没有布置,龙渊就是要借着这次大会给大家划分档次呢?” 汤昭道:“那就真的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划分档次的事,是一门一户就能定的吗?龙渊要是那么愚蠢,大家自然会告诉他们,时代变了,他们已经不算哪根儿葱了。” 白城之内,气氛很是热烈。街道上、屋顶上彩旗飘扬,各色旗帜却不再写诸势力的名字,而是画着龙的图形,并非是全龙,而是龙角、龙爪、龙尾之类的图案。白城已经处处是龙渊的印记。 除了龙的印记,城中最多的事莲池里的特产。店铺里多卖莲子、藕、河鲜之类。招牌画着莲花图形,高楼挂着莲花灯,路上到处可见有抱着荷花的少女还有提着鱼篓,扛着鱼竿的钓鱼佬。 四人大略转了一圈,分头去探查线索。路上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不少。显然符剑师里有的是聪明人。 只有头脑敏锐的弟子才会有意识的来寻找线索,愚钝者最多在外面叫喊“不公平”罢了。 “兄台,不知你这鱼竿哪里来的?”在街上观察了一会儿,汤昭终于出击,拦住了一个扛着钓竿的高个子年轻人。 那年轻人闻言毫不意外,平静问道:“怎么?仁兄也喜欢钓鱼?” 汤昭道:“不曾钓过。不过我有一颗明珠,不小心掉落池塘。若不早日钓起,让它与泥淖中鱼目混同,岂不使明珠蒙尘?” 那年轻人露出笑容,道:“周围店铺也有卖钓竿的,你为何不去买,反而独独来问我呢?” 汤昭心想:因为你扛着钓竿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三遍了,真的想不注意你都难。却微笑着一捋对方游荡在外的鱼线,道:“阁下的鱼钩是直的,难道不是愿者上钩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 -- 汤昭正要叫上几个同伴,江神逸已经跑来,道:“有线索了!” 原来他也有所发现。毕竟白城是个小城,街上奇怪的人也太多了。只凭找线索一道关卡,恐怕刷不下几个人去。 而且,门槛太高后面的游戏也不会太精彩。 几个人找到的线索指向同一处,就是城门楼的一处入口。入口前有一小阁楼。 阁楼前挂着一处招牌,正面看是七点星辰,侧面看去,是七把相交的宝剑。 七星龙渊! 进了阁楼,里面有一楼梯往上,沿此上楼,豁然开朗,已经站到了城楼上。 城楼上清风徐来,扑面是淡淡的莲花香气,原来此处城墙正对着莲花池,放眼放去,莲叶田田,莲花亭亭,仿佛置身江南水乡。 城楼上摆着几只竹椅,中间坐了一人,起身道:“兄台终于来了,让我好等。” 原来此人正是之前汤昭遇上那个钓鱼的高个年轻人,身材高大,十分好认。现在他换了衣服,是带有七星标志的龙渊弟子服。因为是前朝衙门,龙渊的制服有点像官服,只是一概抹去了前朝的标志。 汤昭忙再次见礼,那年轻人还了一礼,道:“几位请坐。” 汤昭等坐在竹椅上,从这里俯瞰莲花池,能见池畔散落着不少钓鱼者,数量比他们进城前更多了。 看来有不少人捷足先登了? 年轻人笑道:“我记得几位是来寻鱼竿钓鱼的?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正是钓鱼的好天气。”说罢从后面取出四个鱼篓,四根鱼竿。 汤昭接过,发觉鱼篓里面还有东西,竟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元石。 元石价值不菲,但现在放在鱼篓里不是给各位年轻弟子发钱。 “这个钓鱼,有什么说法吗?” 年轻人笑道:“有的。莲花池中的鱼可不是寻常的鱼,所以钓法也不是寻常的钓法。各位请在元石上刻画拿手的符式。以此为饵,垂入湖中钓鱼。池中有灵鱼最喜符式。若能引到一尾灵鱼,听它指引,就可自行前往剑州,甚至一步登天呢。” 汤昭会意,这就是龙渊出的第一条。先让大家展示一把自己拿手的符式。然后……好像才能得到下一步指引? “来了!” 底下有人高呼一声,就见池边水花四溅,一个符剑师已经钓起一尾花色美丽的锦鲤,正捧在手中细看。 年轻人接着道:“灵鱼也不难引,只是灵鱼和灵鱼有不同。越是神异的灵鱼越喜欢出色的符式。有的人能只能引些小鱼小虾,有的却可钓起珍奇水族。那锦鲤也算不错,可是真的强大的符页,却可以引来金鳞,能会风云、化真龙。” 江神逸翻看元石,果然与自己往日用得一般无二,问道:“每人只有这一块元石么?” 年轻人道:“正是,也只有鱼篓中这一块能与灵鱼感应。每人一块,钓起无悔。毕竟湖中灵鱼有限,要是大家都左钓一条,右钓一条,钓了还想要更好的,把池中鱼都砸糟蹋了,岂不绝了他人之路?此去剑州路漫漫,大家还是多几个同道之人为好。” 汤昭问道:“冒昧一问,不知池中有多少灵鱼?” 年轻人道:“也不多,正好九十九条。” 九十九个名额?那可真不少。一共一百多个势力,再往宽了算也就三四百人,竟有百人能入选,天区塞得下这么多人么? 仿佛猜到了几人的疑问,年轻人道:“钓起灵鱼,只是开始。哪怕钓起金鳞也不代表就能一步登天。金鳞能引一条好路,但真正怎么这么走还要看以后。说不定能一路走到最前面的是个小虾米呢?” 说到这里,他就闭口不言了。显然到此他这一关给与的提示已然完成。汤昭等人携了鱼竿鱼篓告辞而去,便尽快去制符页了。毕竟名额有限,湖边那些钓鱼者已经抢先他们一步,若是迟了,任你把符页做出花来,也抢不到名额了。 目送几人下楼去,那年轻人长身而起,负手立在河边,俯瞰莲池,仿佛池边星星点点的钓鱼人都是他竿下鱼儿。 这时,两个少年从旁边出来,欠身道:“首座。” 年轻人微微颔首,一人笑道:“首座这么这么好的兴致?又是亲自上街,又是亲口指点。可真是那些人三生有幸了。” 年轻人笑道:“你们在我面前说说还罢,若出去说,可太小觑天下人了。” 其中一个少年小心翼翼问道:“难道首座有看好的人?是刚刚那个最年轻的?他有什么不同寻常处?符式造诣奇高么?” 首座微微颔首,接着道:“符式我倒不知道,他说话挺有趣。当然——主要是看脸。”紧接着,他又笑道,“不知他能吸引哪一种水族?要知金鳞以外,还有隐藏选择呢。” 159 撒开金钩钓鳌鱼 莲池深处,青叶带水,红莲流昀,鸥鹭游弋,鱼虾嬉戏,一派活泼生机。 一女子提着小篮,站在一片浮萍上,渡着水波,漂至藕花深处。 那女子乌发如云,肌肤白中透红,容貌娇俏,与池中水芙蓉交相辉映,更添光华。 目光穿过重重青叶,那女子呼道:“驼先生。” 一片极大的荷叶下,一段枯木沉浮不已,有一相貌清瘦的青衣先生盘膝坐在枯木上,左手拿书,看得专心致志。 而他的右手却残缺,只剩下空荡荡一段衣袖。 听得女子呼他,那驼先生放下书,道:“原来是鞠首座,什么时辰了?” 那女子鞠首座微笑道:“时辰已到,先生可以启程前往剑州了。这莲池就留给他们年轻人吧。”她虽然年轻,说话口气可一点儿不年轻。 驼先生手指一动,书本合起,蹙眉道:“这就到时间了?可是我等的人还没到呢。” 鞠首座道:“先生等的是什么人呢?要不先行至剑州,那边缺不了您这位祭酒。这里有我们龙渊弟子守候,绝不怠慢了您的朋友。” 驼先生叹道:“如果是朋友,我自然就交给你们了。可惜不是朋友。” 鞠首座心中一动:不是朋友,难道是敌人? 专门等着敌人,要干什么? 想到这里,她的笑容便淡了几分,道:“驼先生,这回的符会是我龙渊重回江湖第一次办会,它必得是一场成功的、完美的、惊世骇俗的大会。” 驼先生微笑道:“当然,当然是惊世骇俗。若不惊世骇俗,你们也不会请我来了。就怕我的理论太骇人听闻了,把这符师界搅个天翻地覆,反而给你们添麻烦。” 鞠首座道:“这个无妨,在传法台上,言者自由,先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正期待您的天翻地覆。” 龙渊举办大会,就是为了吸引万众目光,给自己聚光。若只是求个顺利,办得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即可,也不会请这位符剑师讲课。龙渊虽不如当年,祖上留下的面子还有几分,就算是比驼先生强大十倍的铸剑师,也不是请不到。 之所以请他,还不是因为他特立独行,胸有暴论,而且愿意发表暴论。 不管这暴论如何离经叛道,龙渊都不在乎,驼先生说的道理他自去和人争辩,龙渊管不着,只要能给平静如死水的铸剑师界投入炸弹,引起广泛议论甚至形成舆论风暴,并在议论时常常提起符会就好了。 流量,很要紧。 当然,这等暴论也得有所支撑,不能是信口开河的谬论,要是被人当场指摘,一一驳斥,连会场都传不出去,成了大笑话那就不好了。 鞠首座等了片刻,双手微按,周围的荷叶轻轻摇摆,互相交织,形成了一大片绿色屏障,道:“驼先生,此地没有外人,能告诉我您等的是谁吗?” 她见驼先生出神不语,道:“现在七大势力的与会者都到了。欧冶氏移居天外天,应该是不来了。北海元极宫路远还没到。其他的莫干峰、玄素斋、倚天阁、风氏还有次一等的飞天窟、画骨楼、清渠书院……” 她一个个不厌其烦的报名字,就是想观察驼先生的神色,要看看到底是谁和驼先生有恩怨,说遍了大势力,对面人毫不动容,突然皱眉道:“以你的身份,不会冲着小势力去的吧?那些小势力的年轻一辈,可都没有长辈带领,你和他们纠缠,未免……” 鞠首座性子直率,若非这驼先生是重要的贵宾,她就把“以大欺小”四个字说出来了。 驼先生淡淡道:“若是一般的恩怨,我自不会以大欺小,只是当年的旧仇并非小事——所以只好先收点利息。”他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肩。 鞠首座了然,这个仇恨,似乎与驼先生失去的手臂有关。残肢之仇,可当真算得不共戴天了。 一只高明铸剑师的手,甚至比剑客的手更珍贵。 不过她还是想说:“你既然跟他们大人有仇,又知道仇人的门派,怎么不找上门去当面报复,反而在这里找孩子的麻烦?是不是打不过?” 可惜,她现在岁数大了,比不得当初年少无忌,口无遮拦的时候了。 她清冷道:“我龙渊为这次符会付出良多,实在不愿在会上闹出不谐之音来。” 纵然有见不得光的事,也不要闹到明面上来。 驼先生和缓道:“当然,我会在路上动手。应该就在迷宫城。这池中灵鱼都出自我手,我要找的人一钓上灵鱼,我自然知道他们的行踪。等他到了迷宫城,我会隐藏身份动手,速战速决,绝不牵扯旁人。说不定还能给你们精心安排的筛选增添点气氛。” 鞠首座不再说话,心中却想:这件事要不暴露还好,要暴露了岂不成了惊天大丑闻?符会祭酒改头换面半路欺负年轻学生,这符会也别惊世骇俗了,直接贻笑大方好了。 不行,她也跟着去看看,倒要看看那驼先生找的是谁。 此时,一只白鹭从莲花后走出,雪白的羽毛柔顺纯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突然,一张血盆大口从背后出现,一口就将白鹭吞下! 可怜那白鹭不及临死啼鸣,已经落入怪物之口。 竟是驼先生身下那根枯木,陡然从水中拔出头来,哪里是什么枯木,分明是一只鳄鱼! “吃得好。”驼先生森然笑道:“我最讨厌水鸟!尤其是白色的!” “来了?” “来了。” 汤昭提着鱼篓,坐在池边,旁边是已经放下钓饵的江神逸。 江神逸凝视鱼漂,道:“没想到你来的最晚,要是比速度,你就是最后一名。” “嗯?车莎他们也都来了?”汤昭奇怪,这一片岸边只有他们两,再往前有一个单独的文弱书生,并没有其他人。 江神逸笑道:“他们比我来的还早呢,在那边——”他指了指另一侧,那边荷叶亭亭,仿佛屏风一样挡住了视线,“据说那里的鱼多,但人也多。我嫌挤,就跑这边来了。你来得这么晚是不是会的太多,挑花眼了?” 汤昭将自制的符页吊在鱼钩下,垂下水面,道:“确实抉择了好久,不过时间有限,不能太踟蹰。” 毕竟名额有限,先到先得,来得晚了,任你发挥天花乱坠,没有灵鱼给你钓也枉然。 “其实要选一个独门的、别人不知道的符式也不难。但我总觉得这一关考验的不是这个。就算再冷僻繁琐,照着描摹谁还不会了?最多也就是外头打牌的水平。真要考功底,符式的变化、组合以及构思创新应该更重要些。” 江神逸点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本来也想动用雷劫符,但后来还是用了风雷混合符。” 江神逸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双翅膀上,最擅长风雷变化和配合,这方面便是薛闲云也未必强过他。 汤昭道:“嗯。我尝试用链式雷符。就是咱们路上研究的那个。” “那个啊……那个不需要终止泉吗?” 汤昭道:“也不一样。我尝试用可休止的休止符——不过不能串那么多雷符,一元符页也写不下,我就写了三个雷符,还算成功。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两人随意闲聊,也没有背人。符会本来就是互相交流的地方,那些独门知识技术可以保密,但一些理论上的讨论反而放开的好。理越辩越明,可能来时只揣了一个想法,走时就能变成一门体系的源头。 不远处,那比汤昭还文气三分的弱质书生侧头看了好几眼,似乎很有兴趣,但终究没有上前讨论。 “啊,我钓上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汤昭拨开荷叶探头,就见车莎提着一尾泥鳅,又蹦又跳。 虽然泥鳅其貌不扬,但绝对是灵鱼——正经鱼谁啃符页啊? 汤昭和江神逸不免道喜,就见乌孙童已经抓上了自己的灵鱼,一条大口鲶鱼,正在鱼篓里转圈呢。 两人回到座位上,不免面面相觑。 “师兄,一般灵鱼多久上钩啊?” 江神逸皱眉道:“不知道啊。有的长有的短,有的人很快就钓上来了。好像有人一日一夜都没信。” 那应该压根也没戏吧…… 这时,旁边那弱质书生道:“小生已经钓了一整日了,还没收获。” 汤昭和江神逸都有点尴尬,正想着是不是要安慰几句,那书生已经道:“但小生坚信守得云开见月明,虽然等待漫漫,但最终必能钓上一尾金鳞!” 江神逸赞道:“兄弟,有志气!” 正说着,他的鱼漂动了。 “我中了!” 江神逸意气风发,甩袖提竿,姿势酷炫,要不是汤昭挡着,原地能转三百六十度。 就见水花四溅,钩上钓着一个圆头圆脑小…… 乌龟。 “噗——” 汤昭笑出声来。 江神逸愣了一下,嘴抿了起来,突然转头道:“你笑什么?” 汤昭立刻道:“我没笑。” 江神逸哼道:“乌龟是瑞兽,和麒麟、龙凤一般,金鳞还需要跃龙门,我这乌龟现在就是神兽,有何不好?” 汤昭连声道:“嗯……好啊,好得很!尤其和师兄特别般配。” 江神逸盯着他,又问道:“那你怎么还笑呢?” 汤昭道:“没笑啊。我读书养气,一般不会笑,除非……” “噗——” 江神逸跳起来,一把抄起乌龟,道:“你等着,我倒要看看你钓出什么来!” 正说着,水面起了波澜,就见碧波中一道金线往这边冲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汤昭鱼漂登时摇动,他往上一提—— 水面沸腾,紧接着从水波中升起一只体型硕大的…… 大乌龟。 “啊!我钓上来了!” 声音从旁边传来,汤昭和江神逸同时转头,只见那少年书生跳起来,鱼线上的金鳞闪闪发光。 160 做题之路 “如此,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站在白莲池旁,一共共行千里的四个人就要分开了。 钓起灵鱼之后,灵鱼会指点去剑州的路,每个人都会踏上不同路程,最后在剑州汇合。此去路途艰难,人人争先。这是个人凭个人手段的旅程,即使同门也不能同行,四人也到了做别的时候。 “那么,会上再见了。” 车莎正色道:“大哥,到了会上我们还来找你。虽然你可能坐在最前面,我们只能看你背影。但我们永远认你做大哥……”说到一半,突然抿住了嘴,抱了抱拳,乌孙童也行了一礼,低着头去了。 望着两人匆匆忙忙的背影,汤昭神色清淡,道: “他们在笑。” …… “嗯,在笑你。” “难道不是在笑你?” “呵呵——” 江神逸露出“懂得都懂”的笑容,道:“我那乌龟放在袋子里,外面人看不见。你那个龟壳太大,只能夹着,你说他们笑谁?” 汤昭正用胳膊夹着一个脸盆大小的乌龟,那乌龟缩着头,只露一个龟壳,活脱脱一个缩头乌龟。确实这个乌龟大小太尴尬了,若是小点,随便放哪个袋子里一装就是了,若是大点,索性就放在地上,还可以坐在上面扮演个龟仙人啥的。唯独这个大不大、小不小的,背着抱着都很像妖怪现形,只好像一本书那样夹着。 其实几个同伴之所以好笑,是因为他夹着乌龟的造型和他平时文质彬彬的气质落差太大,若是给不认识的人看见,也就……还好? 江神逸拍了拍汤昭,道:“师弟勿急,我看你的指引使者不同寻常,说不定正是你符页做得好,获得金鳞以上的隐藏奖励呢?我看你这个龟形貌出奇,说不定是上古神兽呢?比如玄武、旋龟啥的。” 汤昭呵呵道:“师兄这话是勉励还是自勉呢?你我的接引使者不是同族?你这个兆头更好,独占鳌头……那不比金鳞更强?好彩头啊。” 两人互相阴阳一番,江神逸道:“之前咱们骑驴竞速不分胜负,这回何不再比一比?看谁到剑州之后评价高?输的回去全程吃住请客。” 汤昭自然应道: “好,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两人击掌之后,各自揣着乌龟道别。汤昭突然反应过来,回头冲着江神逸的方向怒道:“师兄你根本没带钱出来,回去你能请个屁!不是还是吃我?” “啊,这位同学——”背后有人叫住他。 汤昭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旁边那位书生,脸不由微微一红:这书生钓了一只金鳞,他刚刚偏和江师兄金鳞也不如我们的乌龟,未免像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书生神色肃然,认真道:“同学,虽然只在池边一见,但我知道你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只恨时间急迫,不能深交。咱们剑州见!说不定天区之中,你我还能并肩而坐呢。” 汤昭也正色回应道:“借兄吉言。兄台既得金鳞,自非池中之物,不知怎么称呼?” “清渠学院,岳慎。” “琢玉山庄,汤昭。” 离开了众人,汤昭来到白城租了一个小屋,再和自己的接引灵使聊一聊。 虽然这几日剑州之路的规矩已经传的满城都是,但汤昭还是要听自家的灵使说一遍。 又取出一块符页,汤昭递到龟壳前。 这也是必须的一步,必要再喂一页符页证明上一页符页是自己亲手所做的,才能真正唤醒灵使。 只听得吐气声响起,一个奇形怪状的脑袋从龟壳里冒出,一口将符页吞下,嚼碎露出享受神色,高声叫道:“哈哈,总算轮到龟爷出场了!你就是我选中的符剑师,我就是你的接引灵使!跟龟爷走,一起踏上剑州之路吧。” 虽然早知灵使神奇,亲眼见到乌龟开口,汤昭还是觉得很稀奇。 这个世界,异类并不能说话。凶兽力大无穷,甚至可以使用强大的术,但灵智极其有限。野兽更不必说,薛师姐的猫头鹰用特殊符式和珍材灵药喂养,初通人性,能听懂命令,可离着口吐人言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呢。 这乌龟口齿清楚,声音还带着性情……是天生异种,还是被施了什么手段? 汤昭应该是后者,光一个莲池就放养了九十九条灵鱼,还是各种种族,总不能那么多水族都是天生灵族吧?天生灵种也太不值钱了。 至于手段,汤昭立刻想到了符傀。 强大的符剑师可以制作有灵性的傀儡,譬如薛闲云那里的阿笑就有自己的意识,虽然经常犯蠢。可是即使是阿笑也不能开口,鹦鹉学舌都难,更何况自由对话。 说到底,这世界上除了人的灵魂,没有什么手段给另一个附体赋予真正的灵智。 甚至他眼镜里的仙女姐姐还缺着点儿心眼呢。 汤昭盯着乌龟思索,是真的能说人话,还是提前录入几百句话,根据情景自动选择播放? 虽然好奇,汤昭没有贸然作检查,一则接引使者代表东道龙渊,不便一上来如此无礼,二来,对一切有灵智的存在,本身也要保持尊重。 只是这个乌龟脑袋棱角分明,还真的有点像鸟,那么这个符傀的原型还真可能是鸟首虺尾的旋龟? 就是太丑了,丑到汤昭升起了把它放到眼镜水池里升升级的念头。 乌龟侧头看他,道:“你这符剑师,老看着龟爷干什么?莫不是有点傻?来,龟爷给你个好东西。”说罢吐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符式疑难一千问。” 来了来了,就是这个杀千刀的! 这一阵白城中流传最疯的就是这个符式千问的考卷。所有钓上灵鱼的考生都会收到这一份。厚厚的一册考卷,据说每一题都难到令人怀疑人生。昨晚白城充斥着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 虽然汤昭也是在山上自制练习册的主儿,但自己编题和别人迎面甩来一本题库的感觉是不同的。感受手中练习册扎实的重量,汤昭的脸都不自觉得发绿。 “七天时间,要做完一千题吗?” 乌龟耐心安慰他道:“怎么会是七天呢?你不还要赶路吗?根本没有七天时间啊?” “……” 汤昭重复道:“也就是说,我这七天要赶路,还要答题,最后赶往剑州?” 乌龟道:“那当然不止如此……” 接着,它又吐出一个卷轴,是一副地图。 “地图上有九条路,每条路除了长短不一,缓急不同,还有至少一个关卡。你可以选择任何一条路,一面闯关,一面答题,一面赶路。保证你享受一段时间饱满的难忘之旅。” “你别看有的道路清净,只有一两个关卡,适合赶路,其实关卡少了,机遇也少。有些关卡虽然麻烦,破解之后,能得不少好处。或许就是……几十题上百题的答案!那些关卡少的,你得不到提示,只能自己闭门造车,反而耽误成绩。” 汤昭沉吟道:“最后的座次完全靠考试成绩而定?早到晚到,并没有什么区别?” 乌龟道:“是这样的。不过早到有好处,你越早赶到迷宫城,越可以提前潜伏,以逸待劳,等着其他人上门。” 九条剑州之路,相互不交叉,但最后殊途同归,都来到一个地方——迷宫城! “迷宫城里有一座大阵直通剑州,会在最后一日打开,接引大家去剑州。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要待在迷宫城里。那是一座神奇的城。你可以享受探索这座神秘小城的乐趣,也可以抓紧时间交换答案。” 汤昭讶道:“还可以交换答案?抄袭也可以?” 乌龟道:“说得直白点就是让你抄袭别人。这是规则的一部分。不过有个小小的限制——如果你某道题的答案被别人抄袭了,此答案作废。” “慢着!”汤昭陡然反应过来:“有人抄袭我的答案,他没事,我的答案作废?!这合理吗?!” 那乌龟理所当然道:“怎么不合理了?谁让你被别人抄了?你抄别人,那不就没问题了吗?” 汤昭一时懵然,反应了一会儿,道:“这不是鼓励大家自己不做题,专等着互相抄袭么?符式造诣的高低不要紧,武功比别人高,能抢不就行了?” 那乌龟摇头晃脑道:“也不尽然,迷宫城就最后一两天时间,足足一千道题,能抄的完吗?又抄谁呢?就算抄到答案,如何保证对呢?你要是符式不精,答案摆着你都不知道抄什么。而且迷宫城中设置很神奇,仅以武功论,弱者未必弱,强者未必强。如果你的符式造诣强,在迷宫城可以大杀四方的!” 那乌龟最后道:“还有一个终极护身符。若是拼着交白卷,接引使者可以带符剑师瞬移进阵。人身安全无虞,只是所有题目一律作废,记零分。” 汤昭了然,这是叫抄袭的人别逼人太甚。把人逼到死路,人家鱼死网破,直接进了剑州,叫你什么也得不到。看来龙渊应该还是不希望死人的。毕竟能来此的符剑师别管水平高低,都是一门一户的顶梁弟子,将来至少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符剑师。断了人家门户的前程,平白结下生死大仇,对龙渊声誉也不利。 “年轻人,你要选哪条路?” 汤昭沉吟不语,突然问道:“既然都要答题排序,钓到的灵鱼品质有什么用呢?” 乌龟道:“当然有用咯。你钓上我,可以选九条路,选择大有余地。要是钓上泥鳅来,只有随机一条路可选。” 嗯…… 好像也没啥用?我又不知道哪条路更好。还是靠瞎蒙啊。 汤昭道:“最后一个问题,我要钓上金鳞,能选几条路?” 乌龟得意的道:“也是九条。我们是平级的,不,其实我比金鳞更高一筹。它长得漂亮,却是死物,傻不愣登。龟爷才是百里挑一的隐藏惊喜!” 161 百舸争流 天高,云淡,风清。 是适合旅行的好天气。 “出发吧——第一站,旧渊!” 站在山巅,汤昭踌躇满志的指向远方,他的手指如剑,剑指昆岗之巅! 这是他唯有四下无人的才会爆发的中二之气,这一刻,他沉浸其中,意气风发。 在他肩膀上,乌龟伸出脑袋,一只前腿前伸,做出配合的姿势。 无需特别的排练,乌龟自然而然的就会配合,除了龟爷也藏着熊熊燃烧的中二之魂,也是它觉得这个少年值得配合。 昨天晚上选路线时,汤昭可是给它一个惊喜。 当时汤昭并没有立刻选择九条路中的哪一条,而是先打开一千问,看看题目难度。 题目难度关系到他如何选择,若大多太难,还是尽量选择有提示的关卡,若是难度一般,自己就写完了,便可以从容上路,选择通畅的道路直接进迷宫城便是。 第一题…… 送分题。 翻页,看后面。 第十题,送分题。 第一百题…… 嗯,有点难度了。 这不是能一眼扫出来的题,需要计算。汤昭在草稿上算了一算,不难。 继续往后。 五百题。 这题有思路,但是毕竟繁琐,得推衍一阵。 八百题…… 到了这里题目就要好好思考了,好像有点想法,但得慢慢思考,怎么也得……一盏茶时间才能理顺思路,完全解开要一刻钟起了。 看来到这里,进入难题区了啊。 八百零一题…… 这题是认真的吗? 汤昭陡然睁大了眼,盯着题目。 这题它不是难不难的问题,它是那种……很难形容…… 就是突然出现了一大堆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完全超出了中级乃至高级符式的程度。很像当初汤昭没学过符式独自看符式初级书的感觉。自从系统学习又有眼镜帮助,他很长时间没有这种看天书的感觉了。 当然,符式一共只有三十七个基符,最最基本的符号还是一样的,但其中极其反常的变种,看不懂的连接,乃至层层叠叠的堆砌方式,都让符式变成另一种模样。 打个汤昭也不懂的方式,就是高中数学考试里,突然掺杂了大量深度的高等数学概念,让审题都变得很困难。 就是奔着让人看不懂来的。 “这题……是给人做的吗?” 听到汤昭对着试卷发愣,身后的乌龟伸出脑袋看了一眼,露出乌龟特有的意味深长表情。 没错,这题目就是不让人好好做出来的。前面题目可以筛选出符剑师自身水平高低,后面的题目则完全偏、怪、难,基本上丧失筛选意义。 就是铸剑师、铸剑大师来也不能全会,很多题目都是东道、祭酒的私房题。想要答对,必须要闯过关卡,得到提示才行。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要闯关卡,拿提示。只有对自己要求高的年轻人,才想要争一争高分,像那些前面八百题都答不出来,甚至在五百、三百就卡住的,后面两百道难题答不答也就那样了,给他提示他也答不出来。 这少年既然钓上了自己,看着也有志气,长得也一表人才……那肯定要追求完美啊。到时他来问自己哪条路最容易得线索,自己就向他推荐…… 突然,就见汤昭用手指推了一下眼睛前的空气,眼神一下变了。 过了一会儿,他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了几行,停了一会儿,又写了几行。 “原来是特殊符式阵的简写式,拆开来看也并不特别难。这样……” 他一会儿思考,一会儿下笔写题,一会儿推空气,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晚上。到最后老乌龟一缩头,进龟壳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乌龟被叫醒,就见问卷整整齐齐放在一边。汤昭稍显疲惫但依然神采奕奕,道:“灵使,帮我推荐一条最快的路!” 乌龟能说什么,当然是答应他咯。 九条路里,有两条很快捷。 其中一条除了迷宫城完全没有关卡,只是绕远,要在昆岗群山中绕来绕去,连跑数日才能到达迷宫城。这一条应该是给那些厌恶风险,偏好安全的人准备的,守住自己的答案,完全不寄希望于外来的收获,也不面对任何危险。 另一条路则直了很多,只是中间要经过一个关卡。 旧渊。 这旧渊是一个观光为主的关卡,是龙渊以自己的山门为原型,建造的一个模型风景,里面有很多展览,主要就是展示一下龙渊是如何筚路蓝缕,辛苦创业成今天这规模的。 据说很多景点复原比例达到一比一。 本来,龙渊打算把这座景点移到剑州中,甚至把参观旧渊排进符会的日程里,不过遭到了不少反对。原东道莫干峰尤其反对激烈,说他们是假公济私。龙渊尚未重整旗鼓,不便如此犯众怒,便将旧渊挪到了剑州路上。 既然费了好大力气建了,那这地方可不能浪费,有足足四条路都通向这里。其中有一条直接通往旧渊,另外三条都是关卡重重,千难万阻才到了旧渊。旧渊不但提供安全无虞的观光,还提供饮食休息之所,可以在此放松精神,休整一番,准备最后的迷宫城。 乌龟再三确认道:“旧渊除了参观展览,就是茶水点心,还有商店,贩卖各种纪念品、纪念册。没有啥能帮你答题的提示。你确认自己的答案无误,不需要额外提示了吗?” 汤昭道:“没问题。” 乌龟叹了口气,道:“好,那就出发吧。去旧渊也好,那里长见识。有龟爷指路,叫你瞧瞧别人瞧不着的好东西。” “出发吧!” 站在山坡上,汤昭将自己的车取了出来。 一看到这车,乌龟小豆眼都撑成大豆了,道:“这……这是什么车?” 汤昭笑道:“我特制的术器豪车,本来只在九皋山上跑过,不过到了昆岗高原也是时候兜兜风了。上车吧,龟爷。除了我,你是第一个乘车的。本来我想给它取名叫‘哈雷’,不过后来改名‘六龙’。” 乌龟念着“六龙”的名字,低声道:“还挺巧。不过哈雷是什么?” 一人一龟上了车,化作一溜火光旧渊去也。 “原来如此,七条路啊。”江神逸沉吟不语。 “那就选这条路吧。一共三个关卡,不多也不少。”他指了指其中一条路。 旁边小乌龟尽职尽责的提醒他:“你看好了,这条路上的关卡都以杀伐为主,有些剑走偏锋了。到了那些地方,只能靠武功闯过去,符式水准再高也发挥不出来的。” 江神逸笑道:“正是如此。我辈剑师当然是以武功为主,有什么关卡考验打过去就是了。什么符式比试,都是歪门邪道。谁要来考验我,我就打爆他的脑袋。” 小乌龟兴奋道:“好,龟哥就欣赏你的这份气概,咱们走着!” 大路上,一个书生从容前行,虽然身材单薄,却似有一团浩然正气支持他如胡杨一般挺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诸条大道,我当为其最难,最长的一条。” 他手手掌中托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水盂,盂中一尾金鳞游动发语提醒:“路上耽搁太长,到迷宫城太晚,恐没多长时间参考其他人的答案。” 书生笑道:“什么参考,不就是抄袭么?况还损人利己。那岂是我辈为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有何必为座次虚名而作践自己?若有人能解我不能解的题目,我自可以散席之后当面请教,以之为师,亦无不可。何必在宴会前行那损人利己之事?” 金鳞在水波中游了一圈,仿佛在欢快的舞蹈。 “啊啊啊——真是头疼,一道题都做不出来!”一个头发散乱的少女伏在案上,翻动题目,“哪个杀千刀的出的这种题目?难道我果然如爹爹说的一般是符式草包?难道我竟要创下飞天窟历年最差的成绩?那不太好吧?会挨打的。”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这规则倒是给我一个机会。小金鱼,你带路,我要第一个赶到迷宫城。在城里收集答案。如果没有别的剑生,那我应该是最强的了吧?别看我一题不会,我要拿满分!” “少主……此题目不简单。” “不用管题目的事。我所在意的,是迷宫城。真是好地方,让我在那里多剖几幅骨架,多画几幅骨画。你我沿着人气最旺处行走,遇到可以赏玩者,不妨收集来剖上一剖。” “是……规则似乎不许……自相残杀……” “并没有明言不许,自然是允许的。只不过要讲究些技巧。只要你足够高明,那些高高在上的强者反而会欣赏你的表演。” “符会中藏龙卧虎……” “龙虎?真正的龙虎,那些七大势力的人根本不需走这无聊的路程。受人挑三拣四者,不过都是些碌碌蝼蚁。不如成为我的收藏品,升华一下他们平庸无聊的生命。我会给他们最好的归宿的。” 千舟竞发,万舸争流。 一两天之内,九十九条灵鱼带领的年轻人走出白城,赶往剑州。这些符剑师已经是符会中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但还要为更高的位次,更宏远的目标各展奇才,一争雄长。 城头上,有数双眼睛俯瞰着他们的背影。有的期待,有的好奇,有的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更有的暗藏别样心思。 一只手摊开,接过刚刚收到的消息: “是吗,他要去旧渊?” 162 雪豹 昆仑风寒,山高,路远。 风光无限好! 高原上,风轻云淡,豹走鹰飞。 天地交接一线,一辆火焰车在狂奔。 这火焰车前后两轮,车身泛着金属光泽,车轮飞奔时火焰流动,像两只风火轮。 “呜呼——风驰电掣!” 一声长啸在山巅回荡。 “风驰电掣……个屁啊!要考虑一下老前辈!” 火车后设有一座位,上面绑着一个筐,筐中放有一只长相凶恶的乌龟,此时正缩着脑袋藏在筐后,前爪扒着筐身,只露出两个圆溜溜的眼睛迎风张望,算是骑士之外唯一的乘客。 “你这鼓捣得都什么东西?还六龙,一条龙都没有,也没个挡风的罩子,粗糙,粗糙至极!” 骑士微一回头,脸上两片黑色的水晶片反射出灿烂的阳光:“可以挡风,但那就没有在风中飞驰的感觉了。要的是这个激情!兜风不好吗?” “好……”乌龟张嘴,吃了一大口风,“好个屁!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你眼睛上是什么东西?挡风的吗?” “是墨镜啊!高原的阳光太刺眼了!”汤昭推了一下墨镜。 他早就想这样兜风了,自这辆火焰车制造出来,最多在九皋山上跑一跑,山上水泽遍布,道路狭窄,还要顾忌同门,哪有在高原上飞驰来的爽快? 天地空茫,广无人烟,正是他完全自由,放飞自我的时候。 他脸上那墨镜倒不是临时赶制,而是一路上在构思,上昆岗前才做出来。 之前他和鸡鸣山大寨主对战,他用了太阳爆,对方不受干扰,也用了类似招数,他反而中招。可见类似致盲的招数会者不少。汤昭察觉到自己以前灯下黑了,自己会这招难道就可以不再防备突然的强光吗?所以他仿照自家眼镜制作了这副墨镜。 没想到还没用在对敌上,倒用在兜风上。 这真是……太妙了! 据说,太阳每日乘坐六龙之车巡游天际,夜宿扶桑,他今日驾六龙单车,踏昆岗,足下飞火,对风长啸,难道当不得个‘太阳之子’? 高山、冰川、悠悠白云寂寞无声,任由这自封的“太阳之子”驰骋纵横。 “我说,你小子不会一路骑这么招眼的车来昆岗的吧?” “那当然不能!我是和师兄一起来的,你不知道我师兄的性子,我要是敢骑车,他早就飞上天了。你就是有筋斗云都追不上他。这倒是提醒我了,我应该做个筋斗云,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何等酷炫……” “炫……悬……” “嗯?” “悬崖!” 乌龟尖叫,汤昭一回头,只见眼前山石突然断头,形成了一处数丈高的悬崖。 汤昭见了,先是一惊,紧接着目光一凝,严肃中带着些兴奋! “抓好咯!” 他紧握车把,火车从断崖上腾空而起,向高空冲去,好像要冲到太阳上。 一道弧线划过苍穹,又冲向地面。 轰! 火车前轮着地,车身巨震,骑士和乘客大晃特晃,乌龟死死地扒着竹筐,发出一连串惨叫声。 最终,火车成功调整了姿势,重新飞驰向前,只激起厚厚的烟尘。 “怎么样?” “停……停车!我要歇会儿!” 汤昭哈哈一笑,停下车,火焰自动熄灭,只剩下两个平平无奇的轮胎。 他顶起鼻梁上墨镜,回头一看,乌龟半个身子都趴在竹篮外面,不断喘气,看样子随时要吐出苦胆来。 “你……你身为符剑师,难道不能飞?非要轱辘接地干什么?有没有考虑过我老人家的感受?” 汤昭笑道:“抱歉,抱歉,但是骑车是这样的。要是不能俯冲,怎么叫骑车呢?而且……在昆岗,大家都是这样的。”他往前一指。 只见山崖顶上,出现了一只白色带黑斑的毛茸茸头颅。紧接着,那动物沿着山崖几乎垂直的山体的连续几次跃下,动作轻灵的连滚带爬,最后轻巧的落在地上。 离得近了,只见那动物似猫非猫,似豹非豹,有一条又长又蓬松的尾巴,几乎比得上身体那么长了。 乌龟见了,更加气愤,道:“你跟雪豹比?你是那禽兽吗?” 汤昭盯了两眼,道:“那就是雪豹啊?” 他看到那毛茸茸的尾巴,心中有些发痒,想要摸上一摸,但紧接着制止住了想法,毕竟是自然天生的野兽,不比家中宠物,还是远观不要亵玩吧。 那雪豹见了他们,也十分谨慎,慢慢退走,沿着另一边山壁跑走。 汤昭目送它离开,转头对乌龟道:“龟爷,你老说是自己是老人家,我倒想知道,你到底多老啊?” 乌龟伸头道:“你想象不到的老。这么跟你说,我看过的日出,比你见过的星星还多。” 汤昭将信将疑,他曾经也见过吹自己年纪大的,说自己是前朝来的,一睡百年,但其实只是躲在罐子里吹牛而已。 不是说你啊,平先生。 他又问道:“那其他灵鱼也和你一样年老?” 乌龟一边喘气一边,道:“哈,呸!那些蠢物如何和我相比?我是万年的,它们是今年的。整个池塘也只有我的几个子孙可以和我相提并论,但我是祖宗,它们是孙子。我的辈分是最大的。”他又悻悻道,“虽然你小子不懂尊老,但符式造诣不错,不然我老人家也看不上你。你好好干,我看好你在席前金榜题名。” 汤昭稀奇道:“这么说你比金鳞厉害?你不和它平级吗?” 乌龟道:“平级个屁!它是个木偶傀儡,龟爷是天生灵族。它只会按照标准答案找最复杂的符式,龟爷却能看到符式写法背后的灵性。龟爷看上的人,现在未必是符式功底最深的,但将来的前途是最广大的……呸,我为什么要当面吹你?渴死了,给我点水。” 汤昭笑眯眯的受用了,递给它茶水,不过还是有些奇怪:龟爷又吃又喝,真的是活生生能说人言的灵族,那可太少见了,干嘛要混在符傀群里?就好比在家里装饰一百朵绢花玫瑰,图的就是整齐划一,常开不败,为什么要放一朵扎眼的新鲜牡丹? 休息片刻,乌龟爬上筐,两人继续前行。这回速度不紧不慢,没有之前风一样的感觉。但两个车轮还是火焰熊熊,气派一点儿没落下。 行至半途,突然听到有人叫道:“豹……豹……” 汤昭一怔,心想:谁叫豹豹呢?这称呼还挺童真。是雪豹么? 只见一人抱着一大块白乎乎的东西从拐角处跑过来,眼见就要撞在车上—— “吱——” 轮胎摩擦,车停。 咫尺之间,汤昭横着摆过车身,和对方四面相对。 来者是个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与汤昭相仿,相貌端正温厚,身上穿着粗布外袍,打扮并不出奇,只是袍子裹得紧紧地,仿佛很冷的样子,背后背着一条长长的包裹。 汤昭问道:“你没事吧?你……” 他目光被少年怀中的东西吸引住了,那竟是一大块雪。 雪自然是纯白的,但这块雪下竟染了一缕黑色,往下滴着墨汁一样的黑水珠。 少年也站定了,看向汤昭,看到汤昭的相貌微微一怔,然后直勾勾盯着后面那辆车,眼睛明亮:“那是什么宝贝?哪儿买的?” 汤昭感受到他的热切,心中得意,笑道:“我自己做的,世上仅此一辆!”眼见少年目露遗憾,问道:“怎么了?刚刚你叫雪豹了吗?这是……” 少年回过神,指了指抱着的那团雪,道:“这就是雪豹。它给凶迹缠着的凶煞之气污染了。我先把它保住,再想办法救治。”那团雪在阳光下愈发透明,能看见雪团里隐隐有一毛茸茸的兽形。 汤昭一凛,道:“凶煞之气入体了吗?凶迹是什么?” 野兽一旦被阴祸的凶煞之气污染,就会变成凶兽,成了必杀无赦的祸害,汤昭真心不想一个精灵一般的雪豹遭此厄运。但看雪块下面流下的黑水,看来这凶煞不轻。 至于雪块,可能是特殊的术器,也可能是剑术——少年背后那长条形的包裹很可能是剑。所以他多半是个剑生——剑生才会这样背剑。 少年指了指后面,道:“凶迹在那里。你小心别靠近,等会儿我来处理。” 汤昭推车绕过一处拐角,“咦”了一声。 山崖上,有一凶恶丑陋的头颅。 汤昭原以为是一只凶兽,但紧接着发现,那只是一颗头颅。 这头颅类似于蜥蜴,只是比蜥蜴狰狞丑陋数倍,脖颈连在巨石上,半张开嘴,露出细密的牙齿,口中冒出缕缕黑烟。 看样子,这巨首近似石雕,又或者像个水龙头,用来散播黑烟。但那头颅的眼睛鲜红,既凶恶又鲜活,很难相信它竟是死物。 汤昭在检地司多年,活凶兽见过不少,可没见过这等诡异的东西,分不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但不管怎么样,这都算阴祸。 扫倒阴祸,是检地司的本分。 汤昭沉吟了一下,转头问跟过来的少年道:“这就是凶迹吗?” 那少年道:“嗯。你也觉得奇怪是吧。这样的东西非魔非魅,不知何时开始出现,近些年在昆岗越发常见,千姿百态,依托山石、树木这些本来不会被污染的环境为底,形成了各种诡异莫测的景观。所到之处污染土地,制造凶兽,乃至直接掀起阴祸。因为暂时查不到源头,只能称之为凶迹。” 汤昭心里一沉,心想:听起来像是人祸啊。他顺口问道:“你知道的真清楚,是来调查凶迹的么?” 那少年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道:“不,不是,哈哈。我……在下是一个普通符剑师。叫王飞。” 汤昭觉得好笑,符剑师不是普通的,难道是稀有的吗?顺着他的话道:“我也是个普通符剑师,汤昭。” 他觉得王飞可能不是真名,但他还是通了真名,他才是真普通无名小卒,没必要为短短几日路程再弄出个假名来。 他又问道:“雪豹没事了吗?” 王飞叹气道:“我这纯雪能够拔凶煞之气。它刚刚受伤,煞气侵蚀不深,自然是可以救的。不过需要几个时辰慢慢拔除。汤兄先往前走吧。我等它好了再处理一下。” 雪豹确实惹人喜爱,但王飞愿意为它守护几个时辰不离,心地很不错了。而且说处理凶迹说的理所当然,有点像同行? 汤昭想了想,问道:“这种凶迹处理起来有什么要诀么?会不会打破了毒气四溅,流毒更广?” 王飞道:“那倒没有,就是很坚固,不大好毁。用破邪的招数会好一点。你想试试?那试试给它最强一击。” 汤昭正色道:“那我试试。” 大日千针—— 屈指间,一蓬白金色的针飞出,每一根都带着流冕的光华,漫天花雨一般插在丑陋的头颅上。 噗! 白金色的火焰腾空而起。黑色的烟气就是火焰最好的燃料,霎时间化作火球。 转眼之间,黑气燃烧殆尽,汤昭再一弹指,金针轰然爆裂,山石横飞,小山瞬间坍塌,将凶迹彻底掩埋。 意外的……并不强? 汤昭的罡气本带着太阳的属性,是邪祟最大的克星,对阴祸远强过对人,自练成以来杀凶兽都是一针射爆,今日见凶迹诡异,多用了好几针,而且还加足了淬炼过的罡气,一下子把山打塌了,也没琢磨出这强度如何。 还好,是自己空手可以对付的,不用动法器。 王飞瞪着坍塌的山石,嘴角微微抽搐,道:“好——” 他瞪着汤昭道:“你的罡气能驱邪?能不能治一治它?我的纯雪拔毒还是太慢了。” 汤昭想了想,他的罡气固然有驱邪之效,但没有开发过用来治疗的招式,毕竟罡气不能像剑术一样靠脑洞硬凑。不过治疗也不难,毕竟他是开店的人。 汤昭让王飞把雪块扒开,露出腹部黑气弥漫的雪豹,从罐子里取出一个灯筒,打开开关,一束温暖的日光照在它身上。 黑气陡然溃散。 如果说纯雪吸引黑气是吸水纸吸水分,一点点渗透,那日光束照射下,黑气就像阳光下的积雪,飞速融化。 “啊——我的雪!” 黑气像积雪,纯雪就是积雪。 阳光晒过去,积雪会融化的。 王飞忙一把抱起剩余的纯雪,搂在怀里,但没搂几下,雪已经化光了,弄得他外衣全湿了。他想要脱下外衣,但手刚解开半个扣子,紧接着想起什么,赶紧又系好,双目望天,假装没想解开。 汤昭歉意的笑了笑,却没关上灯,这个光束实在好用,不仅黑气转瞬消散,伤口也快速愈合,那雪豹在光束中蹬了蹬腿,却不起身,反而眯起了眼,像在晒太阳。 王飞哼哼道:“你……这个术器是什么?这么好用?” 汤昭露出和善的笑容,道:“外伤手灯筒,豪华型的。在治疗符式外,另加辟邪、祛毒、保护的符式,复杂伤情,一照搞定。只需要五百两金子,王兄要不要来一个?” 王飞沉吟道:“五百两?倒……等等?我买不起的,我是普通符剑师!我出身很普通的……”他喊了几声,就见汤昭笑眯眯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你怎么看出我……有钱的?” 汤昭笑道:“不知王兄见没见过普通人,一般没钱的人看见我的火车这样的奇物,是不会问哪里买的。就算心里想要,也不大敢问出口。甚至,想也不敢想。” 王飞赧然道:“是吗……原来如此,那我就不装了。汤兄,你这个车卖吗?” 163 神车 汤昭奇道:“你当真要买我的车?” 王飞神色期待,连连点头,看样子随时能从兜里掏出几座金山来。 汤昭遗憾道:“买当然可以买,就怕不如你想的那么好。我这车其实是罡气催动的。且只有我的罡气才能催发出各种火焰效果来,你骑得话,就是两个轮子转而已。” 你以为这是摩托车?这其实是自行车啦。 你说这是术器?术器也需要动力啊。一般的轻术器是元石催动,重术器则消耗材料中的元气和靠符式吸取自然中的元气。长时间长途行驶,消耗的元气太大,得需要非常珍贵的材料和高等符式,甚至还要直接镶嵌高等元石。以汤昭的身家没办法那么浪费,换成罡气动力算是个取巧的作法。 王飞听了十分失望,道:“那……我可以订一辆带火焰效果的么?钱不是问题。” 他说不装,就真的不装了,露出了土豪的可恶嘴脸。 汤昭尽量控制着表情轻描淡写,道:“行啊。这是我店里的名片。云州名店,白玉生晖。猫头鹰订购,上门自提。”他本来想说猫头鹰送货上门,但想想猫头鹰恐怕很难带得动。 王飞收了名片,目光还在车上,道:“能不能让我坐一下,体验体验?” 汤昭道:“可以啊。” 其实这个要求有点冒昧。 毕竟这车子只有后排有座椅,是在骑士的背后。把背后交给外人,那必须要很深的信任才行,两人才萍水相逢而已。 不过汤昭一则有罡气护身,精神力修持也极为精深,周围的一举一动都能掌握,二来也看他不似坏人,像纯正的狗……大客户,汤昭并没有指出他的冒犯,反而爽快同意了。 汤昭又笑道:“不过你要帮我抱着这位。”他指了指筐,和筐里的乌龟,“毕竟你占了他的地方。” 王飞惊奇道:“你宠物?乌龟做宠物,这个可太少有了!是你喜欢这口吗?其实你要是喜欢宠物,我觉得那个豹……豹就不错。” 汤昭还没说话,乌龟怒道:“喂,你小子放尊重些。龟爷是灵使,怎么能和这么愚蠢的大猫相比?” 汤昭笑道:“那豹豹啊,它是自然之子,雪山精灵,怎么能收在家里呢?等它好了,还是要回归雪山的。哦,还有,你要戴头盔。没有头盔,断断不能带你上路。”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没戴——问就是头铁,罡气护头,也抵得上头盔了。 王飞略一沉吟,道:“我还真有。”从包里取出一个金盔,金光灿灿,形制颇为眼熟。 汤昭打量了几眼,觉得有点眼熟,但记不得了,也不再问,道:“上车。” “好嘞!” “等等……太挤了。” “龟爷忍一忍,你占不了多少地方。” “开什么玩笑!” 王飞兴奋的坐上后座,汤昭也骑上车,发动车子,白金色的罡气冲天而起,火车发出了轰鸣之声,一路火光在高原上奔驰。 除了火在燃烧,风在咆哮,还有王飞的大声呼啸,啸声响彻高原。 就听乌龟嫌弃道:“这小子,你大呼小叫吵死了!还有,身为剑生你是不会御剑飞行吗?有必要这么兴奋?” 王飞叫道:“那不一样,火焰包围的车子,在风中冲刺,那种特别力量的感觉,和御剑完全不同!怎么形容呢……” 汤昭在前面接口道:“浪漫!” 王飞大声道:“是啊!” 乌龟鄙夷道:“小毛孩子,你们都见过什么啊?对了,你小子头上的头盔,好像是军中将领的明光胄啊?” “啊?哈,不要胡说!我是普通人……普通有钱人出身!” …… 一路飞驰,到太阳下山,已经走到旧渊一半路程。 想来那些一路有好几个关卡的符剑师,第一天晚上一般都能赶到第一个关卡。但两人这条道路十分枯燥,一共只有一个关卡,按计划第二天乃至第三天才能到,第一天什么也没有。 太阳落山,高原气温骤降。汤昭感觉催动罡气的消耗都大了,只得停下车,暂且露营。 两人各自拿出了帐篷,原地扎营。 符剑师的帐篷当然比寻常帐篷好得多,有各种符式加持,保温、安全、美观等不在话下,但终究还是帐篷,不是房子。而帐篷的空间,该怎样就怎样,并没有延伸扩大,并没有外面看起来像是帐篷里面是一座宫殿这种现象。毕竟涉及空间的符式非常深奥,莫说基础符式,就是高级符式也不能涉足,甚至都是各门各户的秘学,概不外传。唯一流传最广的就是制造通用储物袋的符式,那是空间符式中最最基础的,不但制造的空间有限,还不够稳固,也不能装活物,不适宜制作房屋。 汤昭目前只额外多会两个设计空间的符式,并没有扩充生活空间的,所以他的帐篷也只容一两人。倒是内部布置的很舒适,帐篷上还有他“白玉生晖”精品店的标志。 汤昭瞥了一眼王飞,眼见他拿出一顶更大更豪华的帐篷,不由得轻叹了口气——这位老板的帐篷钱,不归他挣了。 王飞笑道:“亏了汤兄看穿了我有钱人的身份,我可以不用装了。本来我也带了一顶朴素的帐篷,但既然只有你在,那我就不勉强自己,住舒服一点儿了。”他又邀请道:“我这帐篷很舒服,要不你也来住?” 汤昭摇手道:“不用不用。你别看我这帐篷不起眼,干净舒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罢钻进了帐篷。 帐篷中是简单的房间,只顶上坠有术器灯,散发着淡淡的灯光。家具也是从罐子里现拿的,汤昭并没有把所有家具拿出来,只在地上放了一团蒲团。 晚上,是练功的时间。 虽然一路赶路,事情繁杂,但他还是每日抽出时间来修炼的。只是和旁人同住一屋时,难得放开手脚修炼,心也不能安静,以至于早早学到的自在罡要诀也只是浅尝辄止。 反倒是今日在高原上伴月独眠,万籁俱寂,是练功的好时机。 虽然独居代表无人照看、防范危险,汤昭到也不在意。他这个帐篷,说舒适也就一般般,但说防御还是可观的。他已经放开了机关,更有侦查符式辅佐,就是剑客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闯进来。 盘膝而坐,汤昭先修行一番内力,即《丙火心法》。 丙火,即太阳之火。内力中难得的上品。 其实一般武者修习玄功之后,就不大修习内功了,因为罡气的质量比内力更高,内力能做到的罡气都能做到,内力不能做到的,罡气也能做到。 但汤昭将来铸剑需要充沛的内力,而且内力以静功为主,修行能够静心。他一向习惯在修玄功前修行半个时辰的内功。 修行无日月,半个时辰静静流过。 汤昭睁开眼,心中一片空明,站起身来,略休息片刻,接着修行大日神车经。 大日神车经,是用“神鸟沥火诀”从仙女那里换来的升级版,而且是仙女提示他选择的上品。经过两次置换,已经是最顶尖的玄功,修行可成大日罡气。 大日神车经共有六层。汤昭修行此经也不过一年,凭借各种资源和他不凡的悟性,堪堪将第一层“冕流层”修成。 修成冕流层后,罡气呈白金色,温度奇高,融化钢铁轻而易举,且如同风中火舌一般不住流动,似有极强的侵略性。 这第一层罡气,质量已经堪比寻常天罡。和彭断海融入了晨昏二色的天罡正面对敌,丝毫不落下风,甚至犹有过之。 而现在,汤昭正在修第二层“日冕层”,据说修炼之后,罡气反而稳定,颜色转为银白,仿佛一个罩子一般,质量则发生质变,能使用更强大的专有绝招。 若汤昭一直在山上苦修,利用各种资源不停兑换,这第二层也还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修成。如今路上断断续续,修炼并不规律,效果平平,资源也不如家里充足,进度聊胜于无。 汤昭服下一滴积攒下来的“离火龙血”,开始修炼大日神车经。 玄功的修炼是罡气运转,再配合身体的动作和精神中的观神法同步修炼。汤昭摆出姿势,运转玄功,同时心神沉浸入精神世界。 当初神鸟沥火诀的观神世界里,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和焰光中翩翩舞蹈神鸟,观想的是神鸟那一身流动火焰般的羽毛。 而大日神车经的世界,是一片浩荡青冥。 并没有明日,也没有神车,只有一片晦暗、深沉、难明难测。 那是黎明前的苍穹。 极目远眺,青冥尽头,似与灰土相接,那是这片天地的天际线。 天地有界线,仿佛世界有尽头,然而,越看清那无限延伸的一线天界,越发觉得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心生战栗。 突然,天际线露出一线曦光。 来了—— 曦光中,一辆载着庞大光球的车乘着晨曦的光辉,在天空一闪而逝! 它的速度,近乎光的速度! 看到它! 汤昭自进入观神世界,一直凝望着天际线,就为了捕捉神车出没的瞬间身形。 看到了! 他的精神捕捉到了那辆车,看到了那辆车灿烂的车轮光华,并顺着光华往上看车轴—— 轰! 精神消耗殆尽,他退出了观想。 “呼——” 有进步。 大日神车经的观想,就是让他在天地间捕捉那神车一闪而过的影子,并清清楚楚看到车的模样。 比起神鸟浴火诀的煅烧精神,这个更为困难。神鸟好歹就在头顶燃烧,只是看不清楚罢了,而那辆神车只出现一瞬间,如果不迅速观想,连看都看不清。 汤昭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捕捉到了那辆车的影子,同时大日神车经入门。又花费了一年,看到了完整的车轮,同时练成了冕流层。 等到他能看清车厢,大概日冕层也该练成了吧。 真想看清那车厢是什么样子啊。 不仅仅是为了练功,他自己也想看看那辉煌的神车是如何绚丽。 那车轮的流焰如此瑰丽,也是他设计六龙火行车的灵感来源。总有一天,他不但要亲眼看清天空的神车,还要用一双手把神车带到这个世界来。 玄功修炼虽难,但成果喜人,锻炼精神也非常有效,汤昭的精神被锻炼的凝实更敏锐,而且比起练神鸟沥火诀时,更擅长捕捉精神感知内的微小动态。 此时锻炼完精神,正是神清气爽的时候。他放松身体,放飞精神。 精神探出帐篷外,他看到了无际的夜空,满天的星斗,广袤的高原,苍茂的雪山…… 他看到了雪山下的两顶小帐篷,看到趴着休息团成团的雪豹,看到仰望星空的少年,看到自己帐篷里的蒲团,看到王飞帐篷里的乌龟…… 乌龟? 它去人家的帐篷里干吗? 164 四象山 第一天傍晚,很多脚步快捷的年轻符剑师已经到了自己的第一座关卡。 举目远眺,一座奇型大山盘踞群山之中。 以昆岗的山脉走势,这里本来应该没有山的,但此时偏偏有了山。那山从低到高有三个山峰,呈一字排列,山脚下有一处洞穴,大开门户。 洞口,有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四象山”! “这就是第一关四象山了?”江神逸在山脚下往上仰望。 四象山这一关简单直白,从山脚起,顺着洞窟的道路向上攀援。据说洞窟中极强的压力,越往上走,越受到更强的压力。而且三座山峰就是三种不同的压力,每一种都压得人倒地不起。 挑战者可以凭借自身的实力抵挡压力,也可以利用术器抵挡,当然还是以术器抵挡者更多,因为来挑战者都是符剑师嘛。 只有克服三重压力,一路从山顶洞口钻出者,才算成功闯过这一关,能得到龙渊赠与的礼品和试卷后面题目的提示。 “四象山……为什么有三座山峰的山叫四象山?”江神逸甚是不解。 “哈?问我?”他装在衣袋里的小乌龟探头出来。 江神逸道:“你知道吗?” 小乌龟道:“不知道。龟哥觉得……它爱叫什么叫什么。它叫七绝山,八仙山,你能把它怎么的?” 江神逸撇了撇嘴,相处两日,他已经知道这小乌**脑不大灵光,懂得也少,倒是耗子啃尿盆——一嘴的骚词(瓷)儿。 但山上山下都没有人,也没有其他人能解答他的问题。 突然,就听咚的一声,山洞里出来一人。 这位既不是站着出来,也不是蹲着出来,而是躺着出来的,而且头朝后,平平的从洞里滑出来,好似山洞中是个大滑梯一般。洞口有一片草坪,他滑到草上停住,除了灰头土脸倒也没受伤。 “啊——”他郁闷的张口欲喊,突然看到眼前有人从上至下看着自己,立刻面红耳赤,声音戛然而止。他企图爬起来,但一时头重脚轻,不能起身,最后认命的躺在地上。 江神逸看他的情形,神色不动,伸出一只手去拉对方起来。 那人顺势起身,就见江神逸相貌俊逸,神采飞扬,尤其是神色平静,毫无讥讽神色,丝毫不以自己狼狈为怪,不由得心生好感,不由拱手道:“见笑了。” 江神逸道:“无妨,老兄刚从里面出来?” 那位点点头,江神逸又问道:“里面怎么样?什么情形?” 那位拍了拍胸口,道:“太难了!这四象山不是人闯的。里面压力太大了。而且一重胜一重。你一进去,第一重压力,唤作白虎劫。压得是你的力量。那时你的力量、内力都丧失,浑身无力,走一步,晃三晃。不过这一关还好过,毕竟咱们符剑师以符式为支持,可以以重术器之力加持,抵御压力,上楼是没问题的。” 江神逸点头受教,那位越说越是利索,道:“第二重压力,是玄武劫。压得是你的身体百骸,五脏六腑。这时候你就觉得骨头咯咯作响,血液不流,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呼吸都困难,往前走一步都感觉要死。那时重术器都没用了,只有护身加持肉体的术器方能抵挡,可是这样的术器本不多。咱们一般带的护体术器,比如防护墙之类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那压力是作用你本身之上的。” 江神逸沉吟道:“也就是说,自身身体强健便能抵挡么?” 那位连连摇头,道:“可以是可以。然而哪有那么强的身体?咱们又不是那粗鲁武人,练得身躯跟肉柱子似的,刀枪不入的。咱们就算比一般人强些,如何抵挡那么大的压力?” 江神逸道:“练玄功之前,本来就该内练外练俱都圆满。想来若内力身体圆满无漏,这一关不难过。” 那位不以为然,心道:“内外练都圆满要花费多少时间精力?打熬那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除了这种特殊时刻有用,平时哪有用呢?”只是没必要和外人争辩这个,继续道,“这第三劫最厉害,叫朱雀劫。直接压制精神。到时你头脑混沌,精神萎靡,斗志全无,别说攀爬,连动一根手指都累。而且咱们符剑师使用术器也和精神状态有关,你到了那种身心俱疲的状态,什么符式也催发不了。任你有百般术器,都成了一堆破烂,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神逸打量他,心想:你说话倒挺有文采,这样绘声绘色,把关卡说的恐怖如斯,真不是龙渊派来的托吗? 却不知这位刚刚在四象山遭受巨大挫折,还给人看见了,若不将关卡说的难如登天,怎么给自己挽回面子呢? 那位最后深深叹气,道:“好在龙渊也没有赶尽杀绝,台阶旁边就是楼梯,你要放弃,只需一侧身,就能滑下来,平安落地。这关卡就不是给人过的。我试过一次,就知道再试十次也是枉然。也不费劲折磨自己了。我打算绕过此关,兄台你……” 就见江神逸目光炯炯,毫无动摇之色,他不由暗暗撇嘴,心想:果然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好良言难劝该死鬼,随你去吧。摇摇头就要离开。 江神逸抬头看天,就见夜幕已降,天边只余一抹余晖,道:“现在天色已晚……” 龟哥出来道:“是啊,今天已经晚了。你打算明天开始挑战吗?” 江神逸道:“不。现在开始攀登,应该赶得上到峰顶看日出吧?” 夜色深沉,两座相比邻的帐篷一明一暗。明者尚在活动,暗者已经休息。 一只脸盆大小的乌龟掀开帐篷,慢悠悠的爬了进去。 一进帐篷,一股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汤昭结束了练功,已经开始摆上夜宵。 深夜夜宵不宜过于隆重,汤昭也不过摆了一个汤锅,涮上几个小菜,肉呀菜呀,鱼呀虾呀,浅吃一下。 乌龟见了,眉开眼笑,道:“龟爷回来的正是时候。”爬上桌子。 汤昭哂道:“你倒是会掐着时辰。”便给它摆了一碗,盛了些鱼虾,道:“这些够了吧?” 乌龟道:“再来两勺。” 汤昭道:“够了够了,你们乌龟新陈代谢慢,吃多了不好。” 乌龟奇道:“什么代什么?” 汤昭道:“就是说你一天天的什么事也不干,吃多了不消化。” 乌龟听了,大为不爽,叫道:“什么叫不干事?我干了许多事……唉,你知道么?刚刚我刺探了一个情报过来。” 汤昭斜眼道:“你……刺探情报?” 乌龟越发愤愤,道:“你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从隔壁那小子的帐篷来。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汤昭目光微动,道:“什么?” 乌龟道:“我看见他试卷了。” 汤昭嗐了一声,道:“我用你看?我需要看别人试卷吗?你就是看出个满分答案来,我也不稀罕,你也别告诉我。我自己答题,一样满分。” 乌龟冷笑道:“要是满分我会告诉你吗?我还是监督你的灵使不是?还能主动给你偷答案?恰好相反,他的试卷——是白卷!一道题都没有写!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汤昭挑眉道:“他等着最后一关抄袭?” 乌龟无语道:“你动动脑子好么?最后一关就一两日时间,全都抄袭来得及吗?但凡是符剑师,想要得个好成绩的符剑师,怎么也要动笔写一两题的。前面的题目不难,就是傻子也能答出几十道。好吧,就算纯傻子,一题也不会,也会翻阅一遍,看看题目,那试卷上也得有痕迹。他那个试卷崭新如白纸,就没拆封!且你之前答题耽误了时间,算是出发晚的,他上路比你还早,又选了这条没提示的路。这是什么意思?说明他根本就没想答题。甚或是,他根本就不是符剑师!”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有道理。不是符剑师,又赶去剑州,难道是另有目的?” 乌龟欣慰道:“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有目的,他的身份不简单,目的同样不简单!” 汤昭沉吟道:“确实,这么听来他可能有问题……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乌龟“哎?”了一声,汤昭已经理所当然道:“我虽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反正不是专门来伏击我的。我根本不认识他,浑身上下也没有可图之物,反而他比我有钱的多。那他想干什么干我屁事?” 乌龟道:“不是……和居心叵测的人同行,你也有危险的!” 汤昭轻松道:“为谨慎计,明天可以跟他分道扬镳。不过他的事没必要深究。我现在最要紧的,是答题争上游,取得好成绩。至于其他的秘密,就算查出谋反大案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龟一时无言,汤昭拍了拍它的背,道:“我知道,你是龙渊出来的灵龟嘛,肯定要操半个东道的心。你要查可以查,但明天上路还是要跟我走。你也不是东道,也不是祭酒,主要是我的灵使嘛。在其位谋其政。别人的事不用太在意。吃点喝点,自己保暖才是真的。” 说罢,他埋首吃喝,乌龟无言一阵,伏在碗里狂吃。帐篷里只有西里呼噜的声音。 白卷啊……有意思。 165 山渊行 第一重白虎,压制力量,第二重玄武,压制肉身,第二重朱雀,压制精神。 三重劫,如三重大山,压在身上,几乎要将人压成肉饼。 但有人能坚持下来。 江神逸正一步步向上攀登。 大半个晚上的攀援,江神逸现在衣衫尽湿,汗水浸透了内外衣。精神和身体均负重压,已经到了需要意志支持的时刻。 到了此时,精神受到了重压,大部分术器都无法调动,唯有一双风雷翅膀,与他血脉相连,已经到了生死与共的地步,此时还能笼罩着他的身形,做最后的支持。 山道漆黑无光,江神逸也没点灯,只接着雷翅微弱的电光上行。他也不愿意开灯,一是增加自己的消耗,二也不想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嘶……嘶……” 前方传来的粗重的喘气声,还有近乎抽泣的声音。 这种声音很狼狈,江神逸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来了,叫对方得以停止。 作为一个极好面子的少年人,在不敌对的时候,他都会照顾对方脸面。 对方果然停止了抽泣。 江神逸一言不发从他身边走过,就听他哑声道:“谢谢。” 江神逸听他声音也不年幼,乃是个成年男子,心中大奇,道:“你哭什么?能坚持就坚持,不能坚持就回去。老大不小的老爷们儿,在这里哭哭啼啼?” 那人静了一静,勉强清了清嗓子,道:“我都坚持到这里了,眼见终点就在眼前,却再也不能前进了,眼见功亏一篑,撤下去又不甘心,进退维谷,所以一时沮丧……” 江神逸停了停,道:“何至于此?一个小关卡而已,输便输了,赢便赢了,何至于如此沮丧?你这样的意志,又怎么走到现在的?” 那人不忿道:“当然是因为我的本事!难道还有人帮我?只是我的护身术器刚刚毁坏了,不然我还能再往前几步的?” 江神逸道:“原来如此。你是出色的符剑师,可是本身缺乏锻炼?术器也好,法器也好,再玄妙也终究是外物,如何能代替自身的修炼?自身刚强才是根本,依靠外物终究是外道。” 那人心知江神逸说的也有道理,但他听江神逸的声音比自己小,怎能接受对方直接面斥?呛声道:“我们是符剑师,不依靠外物依靠什么?那些外物也是我亲手做的啊。照你这么说,剑客也是依靠剑呢?” 江神逸大声道:“所以剑客也是邪门歪道!” 那人浑身一震,闭嘴不言。 他本来觉得对面人说话直白,但也有道理,这句话一出,他只觉得对方脑子有毛病。 正常人遇到疯子,那还多说什么,他一翻身上了滑梯,出溜走了。 江神逸也察觉到了对方的动静,这是以行动表达不屑于自己为伍。他也不奇怪,这番言论在这个剑客为尊的世界上在哪里都会被人视为奇谈谬论,所以他也没真正跟人提起过,哪怕跟恩师和同门都没有,最多只跟汤昭私下说过一两句。 也就是黑暗中,谁也不认识谁,他才偶然间直抒胸臆,果然还是被对方视为疯言疯语,直接夺路而逃。 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升起一股愤懑之情,突然大声叫道:“我不但不当剑客,也不做铸剑师!我会抛弃剑,只坚持符式一道,还有我本身的力量,一样能走到山顶!倒时看天下谁敢小觑我?” 他说着抹净脸上汗水,双翅展开,狭小的山洞里风雷滚滚,凭借卓绝的毅力和强横的身体,一步步向上攀登。 不远处,黑暗中,有人轻声叹道:“好,真是美质良才。” 第二天,汤昭便按照昨天晚上订的计划,说自己在前面有事,便和王飞道别。 王飞深感遗憾,抚摸着六龙车依依不舍,道:“那只好在符会见了。我已经算下单了吧?你这个车记得给我定制一辆,自带特效的。不一定有多快,关键是效果要好。” 汤昭道:“没有问题,我现在就飞行下单。特效也是火焰吗?” 王飞惊喜道:“这也可以选吗?” 汤昭道:“可以啊。您的需求就是我们的追求!外观要怎样都可以。比如我这个车,其实是水陆两用的。水下的特效是翻浪,浪花滚滚,还能潜水呢。” 王飞喜不自胜,道:“那给我弄个冰雪效果,一路雪花带冰雹。就叫‘大雪山号’!” 汤昭笑道:“好嘞。这个定金……” 王飞伸手掏钱,道:“我先付一半。以元石付可以吧?”说罢把装元石的袋子递过去,汤昭伸手接过,两人双手交握,汤昭察觉手中多了一物。 两人互相松手,点头致意。 汤昭跨上火行车,道:“符会再见。” 汤昭一路骑行,乌龟被放在后座,看不见他前方的动作。 骑出一段距离,汤昭轻轻展开手中之物,那是一张纸团。 上面是一句话: “乌龟为使,不同寻常,切勿轻信其言。可去旧渊查找鼋龟一族资料。” 互相指证对方有鬼吗? 汤昭微侧头,道:“老龟,你觉得他是什么人?他老说自己普通,那肯定是不普通,只是不知是哪种不普通?” 乌龟道:“他戴着那头盔是军队的,肯定是军中大佬……的子侄,纨绔的那种。虽然可能别有目的,但那个白痴劲儿,也不是全装的。” 汤昭点点头,那王飞确然有些真人不露相,但露相未必不真人,他也觉得对方还是大人物或大势力的年轻一辈,道:“老龟,你真是聪明龟啊。” “是龟爷……如果你不乐意,至少要叫一声龟老。” “对了,你们这些龟都能说人话,是龙渊培养的吗?” “我呸,我们是天生的灵族,和龙渊只是合作关系。说得好像我们是龙渊的宠物似的。说真的,也就是当年的约定,不然我看龙渊还不如你顺眼呢。你巴结巴结我,我指点指点你,把龙渊的老底掏给你点儿。” 一人一龟一路扯淡,已经远远看去,就见迎面一座山峰矮壮如盆,当中一道瀑布如玉龙一般飞流直下,水声隆隆。 “那就是旧渊了?” 汤昭停下车远观,只见那瀑布确实壮观,但他曾见过贯通天地的天河,曾经沧海难为水,倒也不觉得如何奇迹。 但想想,这旧渊本是人造,仿天然之景,如此声势,那也算得大手笔了。 “这瀑布之下,就是龙渊了?” “嗯……”乌龟伸头去看,撇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这叫一比一的模型?这规模十分之一也没有,糊弄事罢了。一会儿你去看,龙渊有六龙,龙首、龙尾、龙牙、龙鳞、龙威与龙吟。不知道他们复原出几个?” 来到瀑布前,只见有一铁栅栏,栅栏前有一小亭。 汤昭敲门,亭中出来一人,二十来岁年纪,身形微胖,穿着龙渊制服,讶道:“这么早就有人来了?快人一步,必是精英。快请进。” 说罢,他转身递过一个大牌子,道:“这是咱们龙渊的规则,你看看。” 汤昭一低头,紧接着一咧嘴。 只见上面写着: “旧渊,参观龙渊展览:免费。观摩铸剑,一元。龙渊漂流,二元。入渊集材,三元……一梦铸剑,百元。” 这个元是元石的元,一元石价值百金。 汤昭差点哭了:还是你们来钱快。我巴结土豪做一单生意容易么?都不够玩几个项目的。 他是有产业的人,还在创业期,身上的闲钱都要压在事业上。这要是玩一圈,一个月的流水都赔进去了。 那人还絮絮叨叨道:“咱们这一关十分平和,之前的关卡都危险,想必你也累了,来这里放松心情,岂不好?” 汤昭捏着单子,道:“没有危险,也没有收获吧?是不是玩不玩都无所谓了?我就免费参观一下……” 那人一怔,忙道:“别呀,龙渊可是铸剑圣地。你身为未来的铸剑师,怎么能不去圣地看看呢?比如说观摩铸剑,就是在你门派中,是想观摩就观摩的么?恐怕为了找机会近身观摩,花费几个元石也很正常吧?在我们这里,只需要一个元石,就能观看铸剑大师铸剑。” 汤昭疑惑道:“我花一个元石,铸剑师现场为我专门铸一次剑?” 那人道:“那倒不是,幻境……铸剑幻境。但是我们的幻境非常强大,身临其境啊。” 汤昭才不信——真正高端的幻境,开启一次都不止一个元石了,能仿佛看视频一样看一场就算不错了。 眼见汤昭还是抗拒,那人一拍腿,道:“嗨呀,谁叫你是第一个来旧渊的呢?肯定要有优惠。我做主,二十……十个元石,给你来一个全套。包括梦中铸剑啊,一百个元石现在一折都不到!前面你自己进旧渊收集材料,然后在梦中亲自铸剑,这上手的机会,你要多少年才能轮到一次?如今现场就能……” 汤昭道:“就能做梦?” 那人笑道:“这我不骗你,身临其境!不说十分真,也有八分真。不然不敢卖这个价钱。你试不试?试的话痛快点,以后再没有第二个机会了。” 汤昭咬牙道:“来。” 在梦里铸剑,不说八分真,就像一般梦那样虚幻,这经历也是有益的。他现在还没真正铸过一次剑呢。 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乌龟趴在他身后,传来的一阵耳语: “你进去做个梦,我给你看点好东西。” 166 龙渊之龙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走出山洞,江神逸眼前豁然开朗。 山顶上的清风扑面而来,浑身汗水被风一吹,透出侵入心脾的清凉。 站在山巅,眼望周围的群山,白雪皑皑,如涛如怒,江神逸仰天长啸,又喊了一句自己听过的有气势的诗句。 可惜,这座山峰并非最高,周围终年积雪的大雪山,有好几座更比此山高。已等山顶,仍不足傲视群峰,让历经了千辛万苦的江神逸还是有些不满足,胸中一口意气不足以快慰。 “这座山还是太低,何日才能登顶真正的高山?” “此山不高,是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四象山。” 背后一个声音传来。 江神逸回头,就见一人从山洞出来,身披斗篷,神色轻松。 见此人状态,江神逸十分诧异,山洞中不通风,他又累的浑身大汗,恨不得把衣服都脱了,此人怎么还披着这么大的斗篷?状态又这样轻松自如,头发丝都不曾乱? 那人来到山前,跟他一起极目远眺,道:“你可知这四象山只是赝品?” 江神逸一怔,道:“我猜测它是残次品,难道还是赝品吗?” 那人轻叹道:“是残次品,也是赝品。真正的四象山四象俱全,一山更比一山高,最高峰直插云巅,为天下绝峰。而它,是一座势阵。” 势阵,就是蕴含剑势的大阵。剑到了剑势的境界,是剑仙手段,已经不能制成器了,需要有大阵才能容纳。 江神逸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然而那人又道:“然而那是纯由符式构筑的势阵,并非来源于剑势。” 江神逸一惊,道:“符式……能做到么?” 符式制成术器那是轻而易举,到了剑法级别,纯以符式构造法器已经非常困难,到了剑势……那是剑仙的大势,铸剑师也难以触摸。 那人道:“可以。你若亲眼见到,便知符式之力,亦可造山开海!天地伟力,本非剑道独享。”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听得江神逸心潮澎湃。 那人笑了笑,笑道:“只是这赝品残缺,也未必是坏事,你知道最后青龙劫压迫的是什么?” 江神逸道:“魂魄?” 那人怔了怔,道:“你知道?” 江神逸道:“猜的,一人一心,能压的都压了,除了魂魄还有什么?” 那人叹道:“也对。你果然很聪明。可若真有青龙劫压迫魂魄,你能抵挡么?” 江神逸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是不行,而是不知道。 魂魄原是人最深处的秘密,连自己也不能探知,谁敢说自己的魂魄强过旁人? 那人道:“魂魄无法如肉体般锻炼,纵有强弱,也始终是脆弱的。虽然有人说灵感关联魂魄,但终究虚无缥缈。而魂魄的脆弱,是人根源上的脆弱。若不能修炼神魂,人永远也不能凭己身超脱凡俗,始终要依靠外物,受外物桎梏。” 江神逸缓缓点头,紧接着一凛,惊道:“先生,难道你……” 那人环顾高山,微笑道:“这昆岗好啊,千山万水,群峰竞秀,这本是自然该有之景。可是为什么如今世道却只有一座山呢?” “还是座歪山!” - “剑师你看。这就是龙渊……的模型。是当年铸剑师劈开苍龙大山,泻出的泉水积成的。这口泉水叫龙泉。” “你看这渊的走向,像一条龙。正东方那块青石,好似龙头。正西方的那片白滩,好似龙尾。这就是龙渊六龙中的二龙。” 嗯…… 凑近了看,那条盘旋如龙身的潭渊还是很壮观的,碧水千倾,渊深如许,深不见底。 但是说青石似龙头,白滩似龙尾嘛……也只能说,一般景点的水准。导游介绍你看,大概是看得出来的,他要不介绍你看,你自己看,怎么也看不出形象来。 “那个……青石上插着的,看见了么——” 汤昭一眼看见,那青石靠近水潭的部位,正插着一把剑。 “好像是……法器?” “这里是法器,但在龙渊,这是一把真剑。是镇渊之剑,是为龙牙。” 汤昭提起了兴趣,凝神道:“这把剑是醒是眠?” 有剑客的剑是醒的,无剑客的剑是眠的。 “是眠的”,龙渊弟子回答道,“没有剑客。” 汤昭沉吟道:“既然如此,贵门为什么不给它匹配剑客呢?” 每一把剑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剑客都有无限可能,龙渊再家大业大,也不该放过一把真剑。 龙渊弟子叹道:“肯定找了啊,一直在找。但是一但有人碰触,龙渊就开始震颤,有崩塌之兆。有传说一旦龙牙剑被拔出,就是龙渊化龙腾飞的一日。” 汤昭沉吟:这种传说骗骗一般人还罢,龙渊都是铸剑师,怎么会信这个?既然还认这个传说,想必是有根据,情况恐怕……水很深呐。 龙渊弟子道:“所以现在龙牙剑在龙渊插了一千年了。正因为龙牙,所有又有了三龙……” 正说着,水面下传出一声龙吟! 汤昭浑身一震,随着龙吟传来,一股发自魂魄的战栗感压上心头,他的罡气立刻流转,白金色的火焰不住跳动,方抵抗住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威压。 龙威?! 水波泛起,一层层的波光在阳光下闪耀,从龙首处起,一路排涛涌至龙尾,仿佛龙鳞。 “龙吟、龙威、龙鳞?” 确实神奇,可是……声势是不是还有点小? 龙吟之声,不该威震百里么?龙威之压,不该宾服众生吗? 龙渊弟子道:“这就是旧渊龙牙剑法器的龙吟了。你看个意思就好,真正的龙渊龙吟,比这壮观百倍。而龙威也强大无比,你的罡气不俗,但恐怕还是无法抵挡那真龙降世一般的龙威。” 汤昭点点头,道:“那你们弟子怎么抵挡呢?” 龙渊弟子道:“没办法抵挡,所以都藏起来呗。龙威并不常有,七天才有一次龙吟,我们都提前关门闭关,抱元守一,便能忍受。当然这里为了大家参观,改成一天七次。” 七天一次……一天七次……这也太频繁了吧?不怕累着人家? “而且神剑有灵,有恶客临门时,会降下龙威压制,并以龙吟示警。我龙渊封门数百年,就靠龙牙剑庇护,才得岁月静好。” 汤昭点点头,赞道:“这就是大宗门的底蕴啊。” 龙渊弟子很受用,谦逊笑道:“哈哈,咱们铸剑师有什么大宗门呐?真正的大宗门,还得看剑客。尤其是剑仙,人家都在洞天。咱们留在凡俗,也就是占着几块宝地,认真说起来,还没有有些天魔排场大呢。” 指点汤昭参观完龙渊,龙渊弟子道:“要不要漂流?” 汤昭问道:“漂流……有什么好处吗?” 龙渊弟子道:“就是……能近距离看龙牙,还可以玩水。” 汤昭摆手道:“那不必了,我还是想铸剑。” 龙渊弟子道:“那你跟我来参观龙渊历史,参观完了就可以去搜集材料,梦中铸剑了。” 参观龙渊历史这一步是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的。这就是人家建立旧渊这个关卡的本意,免费让你看,不看还行? 在龙渊旁边,有一座龙渊史馆,一进大门,就见两边各种彩色的画卷。 汤昭还以为这史馆得是幻境,没想到竟然只是壁画和文字。仔细想想也是——毕竟是免费的,要接待那么多人参观,哪能用得上幻境呢? 第一幅画,就是一位强大的剑客劈开苍龙大山,引出龙泉的场面。 龙渊弟子在一旁尽职尽责的介绍:“这是开山引泉,这是渊底除凶,这是建立七星炉……就是龙渊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 “这一段是讲龙渊和前朝朝廷的纠葛。你知道,前魏是一个比较凶残、混乱的朝代,远远比不上如今的大晋。” 这话说得,还真是……正确啊。 不过这话其实也没错。前魏只存在了一百年出头,一半时间在打仗,不能算一个标准的盛世王朝。 “而且,前朝是灵官的朝代。满朝朱紫,都是灵官,对剑客是很压制的。尤其是在野的剑客,不但不加以招揽,反而以叛贼论,朝野内外对此多有不满。这个时候,前朝才装模作样的承认龙渊为官方铸剑监,又派了几个铸剑师加入,就在名义上把龙渊收入朝廷。” 汤昭心想:这么说,你们的建立是独立的,和前朝没有关系?只是有过合作? “但是虽然挂名官方铸剑监,但整个魏朝,龙渊开炉不过一手之数。总共铸剑不过十余把。而整个魏朝,到灭亡时也不过只有三十七把剑。其中以大冢宰为最高,是剑仙无疑,还有就是十二柱国,都是第一等的剑侠乃至剑仙。” 汤昭听得有趣,道:“是吗?前朝满朝都是灵官,但高层都是剑客?” 龙渊弟子道:“也不是,也有灵官高层。剑客是单独的体系。什么丞相啦,大学士啦,都是灵官。听说他们灵官的水平高超之极,丝毫不在剑客之下,如今的灵官体系可算失传大半了。” “前魏的倒行逆施激起了公愤,在本朝太祖的带领下,剑客盟军攻进了魏都……魏朝人疯狂了,除了抵抗之外,还损毁自家的城池,还要毁灭龙渊。当时一位上柱国带着手下亲自来到龙渊要炸塌七星炉。我龙渊殿主九代北辰不忍前辈心血毁于一旦,带领七位首座奋力抵抗,又得龙牙龙威相助,总算保下了龙渊。但损失也十分惨重。只得封闭山门,一概不理外事。时移世易,至今已经二百余年了。” 汤昭微微点头,道:“听说七星炉就是那时候失踪的?” …… 龙渊弟子一阵尴尬,龙渊丢失了七星炉,也不算秘闻,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弄得全天下皆知,只是龙渊不愿意提起罢了。他胡乱含糊一下,道:“咱们现在去下一个篇章,新时代的龙渊——” 汤昭又问道:“听说龙渊下有一群鼋龟,没有介绍吗?” 龙渊弟子怔了一下,道:“你对那个感兴趣?有的,壁画上画了,不过我没讲。这边来——”说着引他到一幅壁画前。 “这不是……渊底除凶那一节?” 龙渊弟子道:“正是。当时龙渊之下有数种凶兽,都是冥顽不灵的凶煞。唯独有一种灵龟,口吐人言,自称是上古遗族,潜在深渊,并未作恶。初代北辰考察了它们关于上古的历史,竟然对答如流,显然所言非虚。便将龙渊中划出一块地方给它们生活,不过也要求鼋龟为龙渊服务。” 汤昭奇道:“鼋龟虽有灵,终究只是水族,能怎么服务呢?” 龙渊弟子沉吟道:“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到我入门时,基本上还没见过鼋龟,只据说七殿内弟子身边都还有鼋龟辅助。想来这些上古遗族,自有灵异之处,还是有不少丰富的知识吧?” 汤昭若有所思,就听耳边“嘿嘿,嘿嘿”声音响起,乌龟道:“这小子才几岁?他懂个屁!他哪有资格知道我们的事?” 汤昭并不多言,跟着龙渊弟子一起完成后面的参观。后面没什么要紧的,无非是讲经过百年闭关,龙渊如何吐故纳新,欣欣向荣,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元气,重开山门,筛选良才,如今新一代殿主、首座已经成长起来,座下优秀弟子层出不穷。然后又说龙渊怎样立下雄心大志,如何筹备这次符会,花费了多少功夫,到如今万事齐备,定能办一场胜利团结空前的大会。汤昭听得连连点头,跟着捧场,丝毫不让口若悬河的龙渊弟子尴尬。 参观到最后,竟还有小礼品,竟是一小团“龙威”。这是风型材料,虽然是法器版本的,又没什么成本,但也是稀有材料,人人有份的话,龙渊的手笔还真不小。 汤昭接过道谢,龙渊弟子道:“咱们现在去泉畔铸剑园,里面藏有不少材料,你可以搜集来铸剑。” 167 争议纷纷 虽然说是自己收集材料,但这只是一个关卡中付费项目。材料都不是野生的,而是被龙渊藏在铸剑园的角落里,就是给人收集的。收集起来难度不高,选择的种类也不多。 汤昭认识到这一点,才发现果然是个坑爹的骗钱游戏——材料找到又不给你,只是叫你填满箱子,确认材料适配,可以铸剑就算收集成功了。回头这些材料人家还要回收,放回铸剑园等下一波游客,这么个你藏我找的游戏,居然收费三个元石,还不如采摘呢,好歹还可以吃口新鲜的——旅游业比他们零售业抢钱快多了啊。 但是,老话说,来都来了。汤昭还是兢兢业业的收集材料。 园林中,有材料铸剑配方单,可以照着配方收集,是给那些根本不会铸剑,连材料搭配都没学好的符剑师参考的。 这倒也不是瞧不起外来的符剑师。毕竟铸剑师的课程在符剑师之后,二者还是有差距的。与会者多为年轻符剑师,没学到那一课也很正常。 汤昭自然不需要,他在薛闲云那里学到的反而更多是铸剑师知识,毕竟要为正式铸剑做准备。符剑师知识多是他自己下去补的。如今很快在极其显眼的提示下,收集了足够的铸剑材料。 凭这些材料能够铸一把剑,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剑种了。 就像姜醋都准备齐了,只差螃蟹了。 “磨苏铁,九山寒泉,澄明之气……你真的不想试试龙威和龙鳞水波么?我们铸剑园主打的就是龙渊龙系列材料啊。一般人来都想试试。” 汤昭笑道:“不,机会难得,我还是想试试自己挑选的搭配。” 采用龙渊体系的材料,就像汤昭要铸的阳光古剑一般,都是一系的材料,适配高但缺乏变化,成剑容易,可参考性不大。难得有不用承担损失的试手机会,汤昭还是要检验一下自己所学。毕竟打了折之后实验费也不便宜。 全用龙渊材料就是走个流程,那可能真的是土豪至此,花个小钱,来玩一把也无妨。 龙渊弟子见他心意已定,道:“这边来吧。” 如果是花费低的符剑师,把材料交上之后,他将现场观摩一场铸剑师用他收集材料来铸剑的全过程。当然是在幻影显示里,算给个结尾。但汤昭是花了大钱的,所以他可以体验更高级的,在梦境里亲手铸剑的过程。当然材料还是会回收再利用。 铸剑梦境建在龙渊史馆的地下室,十分宽敞。汤昭独自进入一个卧室,只见中间放着一张躺椅,上面摆着一个碗托一样枕头。 这枕头……看起来真不舒适啊。 “既然是做梦,就要睡着。你就躺在这法器枕头上。不要抗拒,我们龙渊不会害你的。”龙渊弟子一面调整了法器上的基础机关,一面说。 汤昭点点头,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三重法器:游梦枕。 剑法:入梦,造梦,读梦 剑术……” 好家伙,三重法器! 小小一个法器,承载了三重剑法。有的剑侠才一种剑法呢。 读梦…… 汤昭心中一动,这个该不会是读取别人的梦境吧?也是搜查隐私的一种? 他是可以拒绝的,但紧接着还是决定尝试一下。不过还是要适当地做出保护。 “镜姐,帮我看着点。如果读梦剑法启动,着重提示我。还有……”他在心里进行一番部署。 眼镜没有回答,但汤昭知道没有问题,眼镜从没让他失望过。 躺在枕头上,剑法发动。 汤昭闭上眼,沉沉的进入梦乡。 龙渊弟子在他进屋时就离开了,旧渊人手不足,没办法时刻跟随每个客人,他还要迎接下一波客人呢。 等到汤昭完全入梦,房中空无一人,自进旧渊以来一直藏在汤昭怀里的乌龟爬了出来,一路爬到枕头边上,用爪子操作梦枕。 没有人能看见的眼镜片上,忠实的记录着一切。 —— “首座。现在开炉吗?” “嗯?” 汤昭睁开眼,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弟子看着自己。 环境已经变了! 自己正站在一座高高的铜炉前,周围环绕着龙渊弟子。他们都穿着弟子制服,只是和现在的制服不同,带着黑色的圆斑。 先魏以水德,服色尚黑。本朝却以土德,尚黄。龙渊在先魏是官方,衣服装饰黑色很正常。到了现在,他们已经脱离了朝廷,自然把黑色一笔勾销,但还不至于在自己的服饰上装饰黄色。 “嗯。” 汤昭的思维在转动,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说话了。 很奇妙的感觉,他拥有完整的感官,周围的一切也都无比真实,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言语,反而只能像旁观者一样经历。 这很像梦境。在大部分梦境中,人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只能混混沌沌随着梦的进展经历各种荒诞剧情。偶尔能突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那也不能在梦中完全控制自己,反而很快就要醒来了。 现在汤昭的情况有些似梦境,但神智完全清醒,也很冷静。这就不像做梦。就像陈总说的,沉浸式游戏和过场动画。 “嗯,开炉……” “摇光师弟。” 一人在身后开口。 汤昭回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个老者,穿着更华贵的长袍,长袍上绣着星辰。 “天枢师兄。” 龙渊七星之一,天枢首座。应该也是七星之首。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坚持铸剑么?你可知道,如今已经到了关系到龙渊生死存亡的时刻,你究竟要如何……” “师兄。有什么话,等我铸完剑再说。世上万事,都不能阻碍我铸剑。”说罢,他背转过身,走向丹炉。 “你这是逃避!”对方气急败坏,“你以为躲进七星炉里埋头铸剑,就能躲过所有的事吗?快从虚假中醒来,看看真实的世界吧!天下要亡了!龙渊要亡了!” “是师兄你看不清真实吧?人有生死,国有兴亡,天上地下,唯剑永恒!”说罢,他拂袖大踏步走进七星炉 。“逆天而行,焉有不亡之理?” “这个剧情……是认真的吗?” 汤昭用自己的眼睛主观的跟着摇光看剧情,只觉得匪夷所思。 倒不是疑惑这件事的真假,而是从心底难以理解,龙渊给他看这个剧情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花点钱就能看的吗? 他花的不是体会铸剑的钱吗?只要给他体验一把铸剑的流程就好了啊。直接眼睛一睁,进了铸剑炉不就好了?前面放这么长的剧情是什么意思?希望游客体验一把龙渊过往的艰难抉择吗? 你确定游客体验了这种剧情会对你们有好感,而不是争议纷纷? 而且看起来,这剧情还有点未完待续的意思。 汤昭摇了摇头,随着他附体的摇光首座端坐七星炉中。 铜炉中七点星火交相辉映,像七颗星辰。摇光虽为摇光,铸剑时所坐却是北极星位,在这个位置他恰好能看顾七处星火,用于铸剑。 好在付钱的部分是没有问题的。他之前在外界挑选的材料,一样也不少的摆在面前。 从这里看出,这幻境并非真正的历史了,就算摇光当年真的曾经要在生死关头铸一把剑,他也不会恰好选择汤昭选择的这几样材料。这个幻境是可以修改的,所以刚刚那段情节是真是假,犹未可知。 那么,开始铸剑? 不等他下指令,摇光自己动了起来,一连串手法打出,从处理材料开始,一层一层流畅的铸剑。 七星铸剑术! 龙渊独特的铸剑术,被他熟练地运用出来,若非千百次练习,决不能这样行云流水。 从第一视角观看这种层次的铸剑术,当真是一种享受。汤昭忍不住和薛闲云比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老恩师也有不如人的地方。 可惜不能走心。 汤昭能看到摇光的动作,能看清他的手法,可是看不穿他的心法和精神波动,也就学不会七星铸剑术。 这也正常,汤昭花的元石,只是来体验铸剑,可不是来学人家秘传铸剑术的。一代首座的铸剑心得,值得多少元石?别说一百元石,给再多钱也不可能卖的。能从头到尾经历一遍铸剑流程,已经对得起你花的钱了。 汤昭一面观看体会,一面记录。不仅自己凭借记忆力和悟性强记,还让眼镜辅助记录。 没错,在幻境里,他还是戴着眼镜。 只是幻境里的眼镜有点不好使,浑没了这几年他一点点开发出来的灵性,反而有最初的那种死板机械,只能显示和记录,没了主动分析和交流的功能。 不过也无所谓。他先记下,出去再慢慢分析不迟。 这一开炉,就是七日七夜。梦里没有时间流失的感觉,也不会疲劳。 剑成! 没有意外,幻境中不会出现铸剑意外失败,摇光的铸造娴熟老辣,亦无不成之理。 七天之后,一身风尘仆仆的摇光持新剑,打开了炉门。 外面,没有排队恭贺他成功的弟子,只有一片混乱。远处烟尘滚滚,有弟子跑来跑去。 “首座,天枢首座叛变啦!” 168 投水 一场混乱之后,天枢被堵在龙渊的深潭之前,身后是无底潭水,龙牙剑在潭上寒光闪烁。天枢首座背后,还有另一位首座,数名小弟子,俱都杀的披头散发,伤痕累累,一头一丈方圆的巨龟默然跟随。 此时小弟子们都被隔绝,围观者只有龙渊首座以上的人物,剩下的四位首座以外,是黑袍白星的北辰殿主,神色端严,仿佛帝王。 两边所有人都咬牙切齿,怒目而视,除了汤昭看不见的摇光首座。 汤昭只有懵然——还是那句话,这是花点钱就能看的东西吗? 刚刚的混乱中,可是流了很多血的。 龙渊根本没有外敌,而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杀了起来,连刚刚从铸剑炉出来的摇光首座亦不能免。汤昭依旧是不能控制身体,跟着摇光一通乱跑、乱杀,到最后才弄清是怎么回事。 有三位首座叛变,他们不同意北辰的决策,联合在龙渊举足轻重的鼋龟一族进行逼宫。双方爆发大战,最后叛变者一方失败,一位首座殒命,北辰这边也有一位首座重伤,剩下的叛徒被逼到龙渊边上。 汤昭附身的这位摇光,说是两不参与,最后还是抽出了剑,加入了防守一方,算是站稳了立场。 “天枢——”北辰踏前一步,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叛变?” 天枢冷笑一声:“叛变?是谁在叛变?李殿主,还记得古老的盟约吗?记得千年以来龙渊的使命吗?记得上任殿主时你发誓对大魏的忠诚吗?” 北辰淡淡道:“天下焉有牢不可破的盟约?焉有不计一切的忠诚?时移世易,所谓的盟约已经不合时宜。古老,就一定正确吗?” 天枢哈哈一笑,道:“你有你的不合时宜,我有我的不离不弃!我还是那句话,大魏有千般不好,现在作乱者剑客是灭世之源!若让他们登台,这天下就要亡了!” 北辰皱眉道:“什么叫亡?似魏这样倒行逆施,压制剑客,压制新生力量,与世人为敌,反而对天魔绥靖,以至于群起而攻之,这叫自取灭亡。你等身为铸剑师,反而视剑客为敌,这叫取死之道。” 天枢厉声喝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剑客,就是祸乱之源!一个剑客的危害,比十个、一百个天魔还多!引剑客对抗天魔,这是饮鸩止渴!剑客越多,世界越不可救药!千年前的教训,你们都忘了吗?” 北辰摇头道:“你真是天真。说得好像没了剑客,世界就会好一样。我来告诉你,世界从来都是这么乱,剑客不会让世界更乱,但自以为是的人会。就像你,你今天的作乱,就让世界更乱一分!动手!” 身后众首座一起掐诀,数道剑光出现——这些首座的剑,一剑分化百剑,百剑分化万剑,登时龙渊之上,漫天剑光! 天枢突然背转过身,叫道:“如果我有罪,龙渊会审判我。如果我没错,龙牙会庇护我。是非之辨,在此分明!”突然纵身一跃,往龙渊跳去。 他这一跳,剩下的首座一起往下跳,跟随他的弟子们前赴后继,纷纷跳落悬崖,包括那只乌龟! 北辰叫道:“休想!” 一指点出,仿佛鸣镝,万千剑光同时射向半空的众人! 吟—— 一声龙吟,从渊底发出。 水面波光皱起,万千龙鳞具现,仿佛有真龙浮起,紧接着,无数水波冲天而起,几百道喷泉交织成白花花的水幕,将剑光挡住。 剑光岂会畏惧水流?登时光华大作,纷纷入水,激起无数涟漪。 然而除了龙吟,还有龙威! 即使是汤昭作为梦境旁观者,都觉得有一种威严铺天盖地的压在心头,沉甸甸喘不过气来,梦的虚幻被这种真实的惊惧压倒! 岸上众人登时脸色苍白,即使北辰也不能若无其事,连退了两步。 剑光被凭空压得倒转九十度,一路向下,仿佛无数坠落的枯枝败叶,哗啦啦掉入水中。而落水的人,被卷入龙鳞之下,潭水深沉,再也寻觅不到。 一直窒息般的静止。 良久,北辰挥了挥手道:“叛贼已经伏诛,魏晋之争,龙渊无力参与,今起我宗封门百年,不问世事,也不再是朝廷铸剑监!” 众首座齐声答应。有人问道:“那鼋龟一族呢?它们的龟族大王跟叛徒跑了。其余龟族也是袖手旁观,有背盟之嫌。” 北辰沉吟道:“一龟之过,不宜牵连太过。只是这一代和下一代的鼋龟就不要服役了,全部放逐渊底。将所有的龟蛋取来,孵化出来交给七殿弟子培养,咱们从头开始。” 众人躬身道:“殿主仁慈。” 殿主离开,一行人陆陆续续跟上。 汤昭附体的摇光跟着走,但他自己并没走,而是身体轻飘飘,向上抽离,好像要醒来。这是要离开了。 眼见周围光影扭曲,水波和天糊作一团,一切都模糊了。 混沌中,就听有人大叫:“别忘了千年前,剑客是怎样毁灭……” 戛然而止。 汤昭恍惚睁开眼,猛然坐起。 四面白墙,下方一榻,头下一枕,又回到了旧渊的梦馆。 这是…… 梦醒了? 汤昭扶住额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说好体验铸剑的吗?刚刚在梦里经历的那些是什么? 龙渊的历史吗? 而且还是黑历史?! 最后的结局,虽然是现在的龙渊这一方面赢了,但那场理论争端并没有分出输赢,后面冲天而起的龙吟和磅礴降临的龙威,反而暗示着正义的一方被坏人谋害了。而最后未完的话更藏着令人深思的过往…… 这些,都是龙渊主动放出来给人看的吗? 他们图什么? 倘若不是龙渊的话,那又是…… 汤昭坐在床上,仔细回忆,只觉得铸剑的过程都快忘了,就剩下龙渊前的那一幕历历在目,真有些刻骨铭心的意思。 衣襟一动,一只乌龟慢吞吞从衣角下爬出来,和汤昭对视。 双方互瞪,但一时没说话。 良久,汤昭突然道:“你是哪一支?” 被放逐至渊底的那些,还是留在龙渊的龟蛋? 乌龟打了个哈气,道:“我可不懂你这句话。” 汤昭道:“你既然不想说,为什么又给我看这些?好,我去问问其他龙源的人,他们派出来的乌龟都可靠吗?” 他推开门,顺着楼梯来到上方,旧渊史馆中没人,只有那些精制的壁画静静不动,画上的乌龟栩栩如生,这时再看,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他静静地从尾走到头,再看了一遍壁画,然后再次重复道:“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这里,汤昭有些纳闷——我好好的来参加符会,最多想给山庄争口气,也给自己捞点儿纪念品,结果会还没上,都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时,乌龟赶上来,扒着他的衣角往上爬。汤昭脚步一顿,也没理会。 出了史馆,就听外面有人道:“这就是龙牙剑,龙牙剑出,龙渊化龙……” 好熟悉的词,旧渊又来新冤……游客了? 仔细一看,就见那龙渊弟子带着一个少年在指点景观。这少年也是熟人,正是王飞。 “汤兄!”王飞也是一眼看见汤昭,立刻露出笑容,打了声招呼。 汤昭笑道:“王兄,你也来了?也是来了个全套?” 王飞道:“对对,这位老兄很照顾我们普通符剑师,给我打了五折。” 这位对“普通”两个字有啥执念?普通符剑师打一折都觉得贵好不好?汤昭就是打了一折进来的。现在还肉疼。 主要是他付费的那部分回忆都忘了,就记得一堆免费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既然他也是全套…… 汤昭上前道:“我也是全套,刚刚体验了一遍。感觉还是那个入梦铸剑最好。其余的也不算特别新鲜。你可以着重体验一下。” 王飞喜道:“是吗,那我要体验一下。不过我打算先漂个流。” …… 汤昭没想到他喜欢这口,之前他没体验过,倒也有心看着。 王飞听过了介绍,兴冲冲的领了一个独木舟一样的筏子,从龙尾白沙滩起,向龙头龙牙处流去。 汤昭在岸上围观,就见王飞坐着木筏一晃一悠,随波逐流,还用手撩着水,颇有兴味,突然想起一事,对龙渊弟子道:“一会儿龙吟的时候不会有危险吧?” 龙渊弟子笑道:“没关系,离着龙吟还有大半个时辰。而且这改造的龙吟也就是意思意思,水面波动不大,一点儿危险也没有……” “吟——” 一声龙吟传来,汤昭一个激灵。 不对,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的敷衍版龙吟,反而更像是梦里那个—— 霎时间,白浪涌动! 同时,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龙威降临。 旧渊上,一片惊涛骇浪,那木筏下面涌出一个巨大旋涡。拖着木筏坠入水底。 本来王飞大小是个剑生,白浪虽凶,他也不会在木筏上等死。然而,那龙威降临,压得人心神失守,王飞毫无准备之下,浑身一僵。 一僵之下,王飞动作慢了一拍,登时跟着木筏在白浪中消失。 “喂——快救人啊!”汤昭大声叫道。 那龙渊弟子脸色苍白,道:“救……我……”显然根本想不到会出问题,手足无措,完全没有救人的预案。 汤昭瞪了他一眼,纵身跳下。 在半空,他身子一翻,翻出了火行车,按动机关,车轮上的火焰熄灭,水浪翻滚。同时反手一拉,一条金线挂住了龙首下方的龙牙。 六龙车,入水! 169 移山填海 六龙车水陆两用,正当其时,汤昭毫不犹豫的驾车入水,千钧一发之际,不忘祭出如意金丝为保险绳。 这如意金丝是战胜艾鑫的战利品,长短伸缩自如,即使拉长如发丝粗细,能承受千斤重力,正适合此处作为保险。 浪行车由罡气催动,动力十足,本身质量也沉,冲得极猛,一下子破开旋涡,钻入水浪深处,两个车轮滚动,浪花飞溅,亦如蛟龙行波。 水下昏暗,汤昭轻轻一推车灯,一道光束登时照亮了潭水,眼前数十丈一览无余。 看见了——在那里! 汤昭本以为水下必也是暗潮汹涌,救人首要是在乱流中找到王飞,然后用绳子捆上,拽他出水,哪知道水面下乱流并非特别汹涌,但人影没来得及看到,却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暗无天日的水底,从车上照出来唯一一束光,照在那庞大如冰山一样的阴影上,只照亮了一片遍布皱纹的皮肤,仿佛岩层深处的万年裂痕。 水波中,还有模糊地充满整个视界的阴影,一眼望不到头。 不知是不是水流寒冷,汤昭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心底升上一股战栗。 水底巨物,唤起了他心底的恐惧感。 尤其是,那黑影还在摇动,不止一只手足在摆动。 它似乎在移动,只是移动的很慢,很慢。 汤昭压下恐惧,强行别过头,车灯环照,找那位年轻人的身影。 在—— 那里! 王飞的身形一眼可见,他的身上在微微发光。那是罡气的光芒,身为剑生肯定是会罡气的,为了保护自己,他在水下放开罡气,拼命挣扎。 罡气是强大的、足以成形的力量,他有如此力量的帮助,应该往上浮才是,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在水下挣扎。 因为有东西缠住了他的脚。 隔着太远,汤昭也不知那是什么,远远看去,似乎是极粗壮的水草,像铁链一样锁住了他的腿。王飞拼命的挣扎,只是在水面下被水流挤压,人的动作不如岸上激烈,看着沉重缓慢,有一种无力的绝望感。 唯一的幸运,就是王飞离着那庞大黑影也并不近,那黑影虽然在游动,但离着王飞还有段距离。 只是趋势是在靠近的! “滴——” 车喇叭鸣响! 汤昭按响了自己的爱车头上的车喇叭,在水下发出的声音极为沉闷,仿佛悲鸣。但在水下,本就是极度安静的环境,听到这样的闷声犹如雷鸣。 对面王飞似乎意识到了,好像有所动作,在招手示意。但他的动作太变形,汤昭也不确认是否在招呼自己。 不管怎么样,冲过去,接他出来。 这时汤昭依旧拔剑在手,御剑术随时可以出手,凌空斩断缠住王飞的黑影。但他并没有贸然出手,光线昏暗,出于谨慎,他不能确认要斩的是什么东西,便不能妄动。 好在车子好用,两轮飞转,一道浪痕过处,六龙车仿佛离弦的箭,冲向王飞。 水下,王飞艰难地转过身来,向车子张开手。 此时距离越来越近,汤昭看到了缠住王飞的东西。 水草! 如水桶粗的水草,将王飞半身缠住。虽然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水草黑气笼罩,绝非寻常草木。 凶迹! 是那种在岩石上留下诡异头颅的凶迹,如今又在水草上看到,粗大的草叶上,似乎也有一个诡异的面孔,吞吐着黑烟。 “御剑术——” 看清楚水草,汤昭不再犹豫,御剑术带着破邪的白金焰尾脱手飞出,一剑斩断水草根茎。 与此同时,水行车已经到了王飞之前,他伸手,一把把王飞提起。 王飞坐熟了这辆车,虽然惊魂未定,却能顺势爬上后座,两人划开一道白浪,脱离身后犹自张牙舞爪的水草丛。 而此时,汤昭回头。 水下,那庞大的黑影张开了两只巨大的眼睛。 即使离得更近了,汤昭在灯光照耀下,也只看见黑影两只通红的眼睛。在水下,鲜红色会变得沉暗,随着水波微微扭曲,变得分外诡异。 “是什么?” 汤昭心中闪过念头,并没有深究,反而一伸手,拉动那如意金丝。 金丝有回弹之力,汤昭本以为这一拉,必然生反拉之力,他再借力驾驶车辆,冲出水浪。没想到一拉之下,拉了一空。 一道金丝弹回,金丝尽头,依稀系着一把剑。 啊?把人家的龙牙剑拉下来了? 汤昭是看龙牙剑插得十分坚固,位置高低有合适,才以它为锚,拴住金丝保险绳的,没想到还没等自己用力,龙牙剑竟掉下来。 这么脆弱吗…… 借不上岸上的力,只能发动车子强行冲上去了。或者抛下车子,御剑出水。那样会快一些,只是带人不如车子方便。 汤昭一个念头闪过,突然听得一声巨响。 “吟——” 又是龙吟吗? 不,不像! 水下听到吟声,不知是否被水波阻挡,沉闷中带着令人战栗的凶煞之意,汤昭心中暗惊:这是什么凶兽在叫?不是龙! 而且,是从水下传来的。 黑影,是庞大的黑影在叫。 随着叫声,水流开始汹涌,又有旋涡在凝结。 与此同时,上方同样传来了窒息感。 那是—— 汤昭一抬头,正上方出现了巨大的阴影,已经接近水面了—— 是石头吗? 不,是山! 山掉下来了! 轰—— 一座山峰坠落水面,携风雷之声,往下狠砸! 那山峰极宽极厚,似要将整个龙渊填满,叫渊底一切生灵无所遁形! 与此同时,一阵威压横扫过来,又如震慑一般,压住了人心。 之前汤昭只觉得压住王飞落水的那道龙威是从水下传来的,而现在他知道了,是从黑影处传来!那或许不能叫龙威,也不知叫什么,确然是上位凶兽的威严。 而浸在水中,威压近在咫尺,不止如岸上令人心中战栗,那是一种全方位的压制,移动困难,呼吸困难,连心跳都困难! 他这边陷入停滞,那边山石已经下来了,威势不可阻挡,四面八方全是阴影,他们连人带车,就像石臼里的谷子,一捣槌下来,立刻被锤偏。 此时此刻,危在旦夕,唯有…… 溜了溜了! 一抹光华闪过,汤昭护身的剑术发动,不用他动一根手指,心念一动,自然激活。 发配! 人、车、金丝、金丝上的法器同时发配出去,在水下消失。 下一刻,山石坠落,轰然落在渊底,将这开凿出来的旧渊深潭填死! 这山石如此庞大,一直填到地下,还有大半山体在水面上。水流被它占据了空间,从四面缝隙中溢出,化为无数白浪,直冲天际! 白浪淹没了周遭的一切,首当其冲,就是那座旧渊史馆! 百里之外,两人一车扑通一声,坠落在地。 汤昭吐出一口冷水,只觉得鼻子里、耳朵里也进了水,胃里更在翻腾。 那王飞更是哇哇大吐,翻身在地,毫无形象。他落水更早,吃的水可比汤昭多多了。 “啊……这是……安全了吗?”吐完之后,王飞抬起头,如梦初醒。 “一百里外,应该是安全了吧。” 他这发配不是主动催动术器移动的,而是激活了贴身保命锁的自带符式,没有办法选择距离,自动就是一百里。 毕竟是为了逃命,太近了恐被人追上,一百里之外,才能算得绝对安全。 亏了他有这一道底牌,不然那种情形根本没办法从罐子里取术器出来激活,一瞬间生死变换,后悔也难。 “一下子一百里!真厉害!比我的……”王飞连声道。 汤昭道:“你也有保命的底牌?为什么不发动?” 想来王飞应该是有类似的保命底牌,转移的术不止发配一种,他这种不定向发配不算顶尖的,只是那种情形下能用才是真的。 王飞几乎反射似的说道:“我们普通人家,哪有那种……”他说到一半,看着汤昭的神色,沮丧的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被那种水草缠住,感觉人都木了,动作只能抽搐,头脑也迟钝,只能本能的挣扎,根本不能发动。多亏你,不然今日我必死。我去他妈的……” 他狠狠地捶地,道:“果然是我太小觑了他们,恐怕一开始他们就盯上我了。还动用那么大的手笔,呵呵,山峰坠落,这不就是警告么?这就想吓住我……难道我是吓大的吗?” 汤昭默然,确实,刚刚那手笔可不小,恐怕真是从这昆岗群山上折下一个山头,填进了深潭之中,这是字面上的“移山填海”。 不知旧渊那里怎么样了? 难道说,自己两人就是那座旧渊唯二的观光客了么? 王飞虚弱的笑道:“其实刚刚在水潭底下,我身陷险境,还怀疑过你是坏人来着。毕竟一路上我只遇到了你,你知道我的行踪。而且你还带着那种乌龟……” 此时,乌龟从汤昭怀里露出脑袋,不快道:“什么那种乌龟,你当面说龟爷什么坏话呢?” 王飞摇了摇手,道:“不说了,你们鼋龟的事你可以私下说,与我无关。是我想岔了,背叛应该一开始就存在。汤兄,我跟你说几句话。” 170 各怀心思 王飞叫汤昭,当然是不愿意乌龟听到了,乌龟听了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汤昭冲着他一点头,跟王飞走了几步。 王飞和汤昭走到左近无人处,先歉然道:“抱歉啊汤兄,刚刚险些让你陷入致命危险。还拖慢了你剑州之行的脚步。” 汤昭摇头道:“无须在意。反而因为我救了你,也救了自己。刚刚那座从天而降的山是何等声势?搬山填水,仿佛天灾。我就算在岸上,难道不会被殃及池鱼么?说不定还有专人来灭口呢。现在旧渊史馆都被人平了吧?” 可惜了那座旧渊,虽为人造,也称得上一句巧夺天工了,就这么没了。 王飞叹道:“灭口可能不至于。他们选择那样声势浩大的方式害我,恐怕就没打算瞒人,可能多留几个目击证人还更能警告旁人呢。” 汤昭点点头,王飞道:“我的来路,确实不大普通,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目的,你第一次见我就说出来了。我是来调查凶迹的。” “昆岗人迹罕至,本就是个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要说昆岗上藏着成百上千多年的逃犯也不奇怪。然而他们大多只求隐匿,还没有谁敢搞出大动作来的。唯独近一两年来,出现许多诡异无比的凶迹,不但杀灭不尽、此起彼伏,还毫不背人,简直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我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汤昭问道:“于是朝廷就派你来调查这件事么?” 那人手是不是……单薄了一点儿? 王飞轻咳道:“当然是早就派人来查过好几次了。线索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屈指可数。这帮家伙嚣张也嚣张,谨慎也谨慎。没留下足以追根究底的线索。我们便怀疑龙渊——因为为了布置符会,龙渊这一年多来在昆岗进进出出,大兴土木,很有可能是借着符会为掩饰暗藏鬼胎。于是我们兵分两路,暗地里有人搜查,我呢,就混入符会调查。毕竟一时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年轻符剑师,我还破绽少些。” 汤昭打量了一下王飞,心道:就你还破绽少?乌龟都一眼看出来了。 王飞看出他的意思,尴尬道:“相对少,相对。所以我一路低调,没想到还是出师未捷。不过到现在我倒不大怀疑龙渊了。龙渊想要办好这个符会,出人出力也算搭上了血本,那旧渊的规模也极大,一看就耗费了心血,肯定不是用来灭口的。他们若要谋害我,自然选个路上的时机,派些高手将我围杀了,最不济也在路边设点什么陷阱。完全不用毁了那么大一座旧渊。现在这样,与其说是害我,不如说是打龙渊的脸。” 汤昭点点头,他也不信是龙渊出手,提醒道:“谁知道你去旧渊,你可以查一查。” 王飞道:“诚如兄言。我也怀疑有了内鬼。一则是我……家里有内鬼,敌人知道了有我这么个人。二则龙渊有内鬼,把我的行踪泄露了。所以说……这也是我和汤兄要说的。你也知道鼋龟一族分裂的事吧?” 汤昭恍然,道:“你怀疑龟爷……” 王飞道:“鼋龟是少有的灵族,龙渊却太不把它们当回事了。要么你就全部豢养起来,要不就弃之不用,哪有放逐人家长辈,还要驱使后辈的道理?若是人,他们敢这样对待么?谁都知道被狠狠打骂过的奴仆,不能放在身边伺候,恐生怨恨。怎么乌龟就不会吗?龙渊以后因此招灾,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汤昭摇头道:“若怀疑我那只,我看问题不大。你我同路本来就是偶然,它哪能知道你去旧渊?就算路上知道了,能及时传信,也只有一天不到的时间,来不及做那种布置。你还是怀疑你自己的灵使吧。” 王飞听他略有不快之意,道:“汤兄勿怪。我无他意。我那只灵使早处理掉了。你那鼋龟或许不是出卖我的那只,但鼋龟一族有隐情也是真的。汤兄还需小心,若路上察觉到异常,还请早做处理。” 汤昭心知他也是好意,谢过他的提醒。 王飞没有再细说他的任务,露出分别之意,汤昭自更不会盲目牵扯进去,只问道:“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王飞刚刚死里逃生,敌人尚在,独自留在雪山里,说不定一会儿就无了。秉承着救人救到底的理念,救了之后,汤昭愿意带他脱离险境。 王飞露出笑容,笑道:“哈哈,不用,汤兄先走吧。” 汤昭郑重道:“关系性命的事,你可别强撑……” 王飞道:“可不是强撑——我本来要以低调的身份参加符会,没想到有人不许。所以,微服不得,只好换个身份参会了。打明牌我可不怕谁,掀桌子也尽管来试试。咱们就光明正大的掰掰手腕。你走吧,我在这里调人。” 对了,真正的大佬可以摇人啊。 汤昭好奇道:“援军就在左近?” 王飞道:“不在。须臾便至。” 这句话说的简短,但言辞之中却有一股气势,那是惯常颐指气使的上位者才有的气势,与之前判若两人。 然而,也不能说他之前咋咋呼呼的小白样子是装的,也许只是一个人的两个剖面罢了。 汤昭又道:“你刚刚还说有内鬼的事?” 王飞笑着摇头,道:“家里人多眼杂,既在外面,谁还没有一支绝对可靠的力量?汤兄先去,在符会上咱们还能见面。到时再把酒言欢。” 汤昭挑了个拇指,便即告辞。 告辞之际,王飞略一犹豫,突然拉住他,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你听过雪山王么?” 汤昭一震,就见王飞解开衣领,里面是灿烂的华服,露出一角象征身份的纹样。 骑车出发,汤昭的心情有些复杂。 雪山王……不能说大名鼎鼎,只能说如雷贯耳。 雪山王听起来像是江湖诨号草头王,其实人家真不是草头王,是正经的王,朝廷封的,大晋皇族。 大晋以州郡为主,但也有王室封国,当年甚至有亲王实封大州,领一州军政。只是近年来经过几次叛乱,中原的封国基本荡然无存,剩下的都是名义为王,实际除了吃喝玩乐繁衍后代的闲人。倒是边郡之地还有几位实权大王,比如雪山王。 雪山王的封地就在昆岗,在昆岗偏南横西郡。只是昆岗乃不毛之地,州郡形同虚设,也收不上多少财税,近年来基本归雪山王监察。也就是说,只要是昆岗的事,雪山王都管得。 只是昆岗向来无事,甚至四年一度的符会都未必记得起雪山王。据说雪山王一向安心养生,没什么存在感。 只有当昆岗真有事,引得雪山王出手,才能看到这位王的成色如何。 只是,那不怕引动雪山王出手,在昆岗兴风作浪的黑手到底是谁呢?他有什么目的? 总之释放邪煞之气,制造凶兽乃至阴祸,肯定不是好东西吧? 虽然此事远在昆岗,和云州相隔十万八千里,但正邪有别,汤昭仍然十分恼恨。 不紧不慢的骑着六龙车,汤昭突然道:“龟爷,刚刚你给我看得梦境是真的么?” 乌龟从后座的筐里伸出头来,道:“你猜出来了?也是,我也没想瞒你。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汤昭奇道:“亲眼?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乌龟不以为然道:“也就两百年,算很久么?那时我是小乌龟,但也记事了,龙渊那帮家伙的嘴脸我记得一清二楚。” 对了,千年王八万年龟,乌龟的寿命可不能和人比。 汤昭道:“那你就是被放逐在渊底的那一支了?跟着那些跳龙渊的人?” 乌龟道:“那倒不是。我是被放逐的那一支,但那些跳龙渊的人都消失了,除了二祖跟他们一起消失,我们都再没见过他们。你别以为我们只能跟着人类好不好?其实龙渊两拨人打得天翻地覆,我们都没站队,只是觉得自己人打自己人很讨厌而已,两边都烦人。结果他们打完了翻脸,又欺负我们,把我们蛋都拿走了,又赶我们出门,我看着龙渊的人就想吐。” 汤昭道:“那你既然是渊底的那一支,怎么能充当灵使呢?” 乌龟道:“我跟族兄弟换了呗。他们以为把我们两支分开了,其实我们一直都有联系。鼋龟可跟人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恨不得三个人分三派。我们都是同族,随便说一说就能内部换位。我们这次出来,就是听说他们要办符会,吹嘘当年的辉煌,给自己脸上擦金粉,心里不爽。要把他们的老底揭出来。” 汤昭想了想,这也不错,梦境里并没有强烈的说那一派有错,只是着重描写了他们怎么内斗残杀,怎么放逐鼋龟的。道,“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那也没用啊,我又不是大嘴巴到处乱说。” 乌龟道:“谁说只有你,自我换了梦之后,以后所有的弟子进旧渊,都能看到同一个梦境。他们出来当然不会跟龙渊直说,龙渊一时也发现不了。但是会后这事必闹得人尽皆知,大部分符剑师都会知道,龙渊的黑历史要臭名昭著啦。哈哈……唉,现在旧渊没了,可惜,可惜。也不知是哪个狗东西弄得,还得龟爷白忙了一场。好在我还有其他同族,他们也有手段,虽然不会闹大,总之要下下这帮衰人的脸皮。” 汤昭好笑,这帮乌龟报仇手段也够小儿科,最多是打脸一级的。不过也是,乌龟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甚至有点想帮着它们了。 不过,还是不要多事了,符会已成多事之秋,他还是要做好自己的事优先。 他再次问道:“你不知道谁在背后搞事么?” 乌龟恨恨道:“不知道,反正是群混账王八蛋,刚刚差点害死龟爷啊!天杀的瘪犊子,别让龟爷知道你是谁!” 刚刚情势摆明了,巨山跌落,覆巢之下无完卵,汤昭险些就被殃及池鱼,乌龟正在他身边,与他算得上同生共死,汤昭若是死了,它也跟着陪葬。 所以汤昭也不怎么怀疑它,他和王飞同路真是偶然中的偶然,要知道,要不是他的六龙车快,王飞又途中救了豹豹,本来是一定比他先到旧渊的。那时王飞死了,旧渊扬了,汤昭都未必知道,只会奇怪那么大一个关卡到哪儿去了? 汤昭笑道:“咦,你骂人也说王八蛋?” 乌龟道:“王八是王八,它的蛋和龟爷有什么关系?我还骂人龟孙子呢,那就是龟爷我的孙子,我是他祖宗。” 汤昭大笑,又骑了一阵,突然道:“老龟,咱们现在不知在哪儿?你认路吗?” 乌龟撇嘴道:“认路?我是正经的接引使者啊,怎么会不认路?倒是你小子,你不认路你还骑这么快?” 汤昭道:“一点儿都不快。你指路吧,咱们去迷宫城,我叫你知道什么叫风驰电掣!” 他现在的目的地依旧是迷宫城,大势力之间的龙争虎斗让他们斗去吧,他还是要先走完自己的路。 171 迷宫城 在野外又露宿了一夜,靠着北斗七星和北极星的指引,以及龟爷的一点儿帮助,汤昭好容易回到正确的路上,在第二天下午,看到了迷宫城。 算了算,他从白城出发,已经四日了。 距离符会开启,还有三日。 距离迷宫城开启剑州通路,还有两日半。 这个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如果所有人都和他同时出发,那他的速度算快的。但他到白城就不算早,到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出发了,即使路上比他用的时间长,但还是比他早到迷宫城。 汤昭站在远处,眺望迷宫城。 最初所见,是一片密林。 昆岗上是有森林的,但大多稀疏,更多是草甸。这片密林却是极丰茂,树木种类五花八门,比云州还要丰富,简直像南方的大山林。 迷宫城,就藏在森林里。 在远处,能看到迷宫城若隐若现的城墙和高出墙头种种奇形怪状的建筑。 九皋山上,每个真玉弟子的剑庐都各有特色,但单独看来,风格虽古怪,倒还是自体和谐,能成为完整的风景。可要把这些剑庐凑在一起,毫无过度的聚成一镇,那就会极不和谐,甚至怪诞滑稽。 这迷宫城,就是这样一座城。 城里的每一座建筑都有自己的风格,有的高而尖,有的短而胖,有的两头翘起,有的头重脚轻。有像船的、像水壶的、像烟斗的,就是不像是住人的房屋,像是一堆随手插拼起来的积木。 “这迷宫城已经建成二十年,当年就在本地举办过一届符会。原本就很怪诞,后来经过龙渊整修,更往光怪陆离的方向去了。”乌龟很敬业的指点,“你在外面看,还看不出来,再进里面体会妙处。” 迷宫城的城门是开放的,没有人把守,想进就进。城外有护城河,城门厚重非常,悬在高空,一旦落下,就是万斤闸门,人莫能开。汤昭经过闸门时,仰望门下,看到了闸门下一根根尖刺,好像有无数利剑悬在头顶。 进了迷宫城,汤昭方知光怪陆离是什么意思。 他在外面只能看到建筑的形状,但到了里面才能看清楚建筑的材质。 寻常建筑,无非木石建造,最多用砖瓦辅以雕梁画栋而已。但这里的建筑却是以各种材质建造的。原木、青石、金属乃至陶瓷还罢了,还有水晶、白玉这样价值连城的材料,骨头、牙齿这等野性材料,汤昭甚至还看见了纸做的和树叶插成的房屋。 正常的纸屋是不可能长久立起来的,然后这间纸屋不但稳稳当当,还有两层,阁楼上的烟囱还能袅袅冒烟。这只能说是符式的奇迹了。 或者说,迷宫城就是奇迹之城。 乌龟卖关子道:“这还不算最神奇的,最神奇的要晚上才知道。” 汤昭发现,虽然乌龟说见到龙渊就恶心,但是对龙渊做出的成绩,它还是微妙的与有荣焉。 按照乌龟指点,汤昭先要选择一处屋子住进去。 迷宫城的规则,大家每个人选择房屋作为基地,然后白天答题,晚上出来偷题。最后一夜则全部放开,无限制混战,大家可以尽情的把对手淘汰出局,一直到黎明时分最中心剑州之路开放为止。 迷宫城虽然不大,但年轻弟子满打满算也就九十九人,一人一房绰绰有余,甚至还余下不少房屋中转。 “要选择坚固一些的,还是灵活一些的?” 汤昭沿着大街走,欣赏两边房屋时,偶尔能感到窥探的目光。那是先来迷宫城的前辈的注目礼。汤昭谨慎观察,发现先来者入住的大半也是坚固的房子,以土石、金属为主。这些房子能给人安全感。 “那么我就住……” 汤昭来到了一间仿佛水晶和金属混合的房屋前。这房子不算离经叛道,金属十分坚固,是某种合金,而上半部分水晶则视野良好。房屋两层,不高不低,呈梯形,底大口小,顶部浑圆,有点像倒扣的脸盆。汤昭还是觉得太高的屋子容易倒。 从这点看,他还算保守的,选的是比较符合主流审美倾向的房子。 当然,审美什么的是次要,安全实用为先,汤昭只是在两栋材料相似的房子里会天然选择符合自己审美的房子。 他甚至还比较了两边房子的格局,周围房屋的材料比较脆弱,并不构成威胁。但乌龟提醒他,不要太注重地段邻居,在迷宫城里,这些随时都会改变。 每一栋房门口,都悬着一块牌子,写上一个符式之后,房门自动打开。这个符式就是进门的密码了。 “这个密符会持续一天,早上就消失了。所以每天早上要重新制定一个,以免什么人都能进你的房子。” 也就是这个房子是认符不认人的。 如果密符泄露了呢?那还是什么人都能进你的房子。 符式不能太长,以免紧急时候进不去,但也不能简单,让其他人能猜出来。汤昭选择了一个独门的,大门自动打开,露出宽敞的厅堂和华丽的水晶楼梯。 一股淡淡的味道传来。 汤昭神色平静,手却换了姿势。 乌龟轻轻一探头,低声道:“不对,这个味道不对!” 汤昭不回答,他早就闻到了,而且能辨别出来。 是血腥味。 这是无主的房子,不然汤昭刚刚随手写的符式肯定打不开门。但开了门,却有血腥味,很可能是上一任主人堪忧了。 屋主不能换符,只需要一晚上,有主的房子变成了无主的。 乌龟豆眼圆睁,低声絮絮叨叨道:“或许有人是受伤了?这里发生过战斗?应该不会出人命。我们接引使可以带着符剑师转移进剑州。只要快一点认输,绝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这房子不吉利,咱们换一家吧?” 汤昭不置可否,道:“这种血腥味,不像是只受了一点儿伤。而且,你有没有闻到血腥气掩盖下的其他气味吗?”说罢走了进去。 乌龟有点发毛,嘟囔道:“喂喂,可能会有敌人在啊。” 其实也不太可能。 有那种气味,说明人死了有段时间了。 而且汤昭进门,并不只是走路,也在蓄势待发。 汤昭一步步走上水晶楼梯,进了二楼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全貌。 乌龟张大了嘴,一下子扑到汤昭背上,叫道:“怎么回事?怎么真的死人了?” 只见厅堂上躺着一人,浑身精光,身体像一条破旧的肉口袋。无数鲜血曾汇集成小湖,但现在已经干涸,只剩下大片暗红近黑色的痕迹,像四方延伸,仿佛一朵盛开的黑色花。 汤昭咬牙道:“都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这符会……还差死一个人吗?” 他再往前走几步,仔细看时,又看见了更恐怖的事实。 “他……没有骨头。” “呜……”龟爷正用前腿费力的蒙住眼睛,道,“什么意思?” 汤昭凝神道:“他全身的骨头都给抽走了。只剩下血肉。”说罢,站起身看向四周。 站起身来,是为了警戒,也是不想再看这个尸首。说真的,这尸身的状态是很恐怖的。汤昭看了也忍不住想吐。 龟爷颤声叫道:“哪个混蛋下的手?竟然戕害符剑师!他要死啊?!” 怪不得乌龟难以置信,这种事实在不多见。 这种残忍的事,世上有没有?有,武林不缺邪魔外道,别说那些以诡异闻名的邪道诸如五毒会之流,就是黑道帮派打架,也会弄得血腥吓人,动不动杀全家,奸淫掳掠何事不为? 但符剑师不同,他们都是“文化人”,而且算是于世有益的“生产者”,往常也不会好勇斗狠,就是那些横行霸道的武者看见他们也要礼让三分,不会轻易无礼。 退一万步说,就算秀才遇到兵,有浑人一时发莽,杀了符剑师也还能理解,可是这里是仲春符会啊! 仲春符会是给大家交流探讨的,与会者都是符剑师,就算设下考题叫大家争胜,争得也不过是一二脸面,又有什么值得杀人的呢?何况还是这样残忍的手段? 除了王飞那种特殊情况,符会本来不该出事的,往常莫干峰都没闹出人命大事,龙渊却都赶上了。 是那幕后的恶势力干的吗? 还是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龙渊的面子不值钱,除了那种处心积虑的大黑手,普通的小恶魔也敢打龙渊的脸呢? 乌龟叫道“也许是私仇?我会上报的!我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做这种恶心事。”果然它还是有点在意灵使的责任的,也可能是叫嚣一下壮壮胆子。 “桀桀……” 一身怪笑从窗外传来。 汤昭抬头一看,只见屋檐上听着一只怪鸟。 说是鸟,其实是骨架。鸟身上没有羽毛,只有一根根骨头,白骨喙一张一合,竟发出人声: “我看是谁发现了我的杰作?哈哈,又是一具优秀的骨头。你等等,下一个就选你吧。”说罢,白骨鸟展翅向天上飞去。 “噗——” 一排金针爆射,把白骨鸟凌空射成一堆碎骨。无数罡气化为大手将所有散落的骨头攥住,拉回窗里。 汤昭面无表情的收起骨头:“你在烘托气氛?这么拙劣的演出,难道还要我来配合吗?” 172 基地 夕阳西下,天地昏黄,迷宫城里光怪陆离的建筑被倾斜的阳光拉出条条诡异歪斜的影子。 “看来……我的骨鸦是回不来了。表演失败了呀。” “少主——这是那道场离得太远,您一时照顾不到……” “没关系。”脸色苍白的少年阴恻恻的道:“白骨鸦徒有其表,战力实属寻常,被毁了也不奇怪。只是可惜,没收集到新的恐惧。” 白骨鸦是他的符傀,也是收集恐惧的工具。一旦表现出恐惧,不但会被吸收,而且会被铭记,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因为每个人的恐惧都不同,就像人身上的气味不同,很容易被猎狗追踪而至。 “看到我的杰作和骨鸦一点儿恐惧都没有吗?是心志坚定还是傻大胆呢?”少年摸了摸下巴:“虽然不是非他不可,但是我的兴趣被勾起来了。椎——” “在。” “找到这个人。带给我。” “是。少主” “啊啊啊——” 一声惨叫从窗外传来。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就在对面的屋子,声音中满满都是惊恐。 少年挑眉,饶有兴味的靠上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啊,美妙的恐惧,是个充满青春的女人的恐惧。有人被我的作品吓到了,听听这声音多悦耳?这才对嘛,这么可爱的声音,一定是个适合描画的小美人。” 夕阳已经沉下地平线,只余下最后一抹余晖,黑夜就要到来了。 “椎,又到了我们的时间了,开始猎杀吧。我要美妙的少女之骨。” 到最后,汤昭并没有选择这一座染血的建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知这座“凶宅”中还留了什么后手?就算没有后手,留在这里也令人心情不愉快。 至于那具凄惨的尸首,汤昭没有挪动。对这位逝去的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尽快入土为安,而是找到凶手,报仇雪恨。 刚刚气愤难填,汤昭随手射杀了白骨鸦,可也失去了可以追踪的线索,只剩下满地碎骨。他暂时没有时间和条件为遇害者报仇,把这具尸首留下,不破坏现场,不至于让想给他主持公道的人没有头绪。 应该主持公道、维护秩序者是龙渊,受到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但凡他们还有想要办好大会的心气,就应该追究到底。可如果他们没了心气,打算隐瞒真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被害者可能当然永远无法瞑目。毕竟,官府也管不到符会。 如果那样,那报仇雪恨只能指望这个凶手连续作案,踢上了无法抗拒的铁板被反杀了。 不说别人,如果这波恶人找上汤昭,汤昭是不介意为这个可怜人报仇的。 一直到傍晚,汤昭再三斟酌,找到了新的房子。这是一座木屋,不过是铁木,坚硬堪比金铁,又不乏韧性。 这回没有意外,房子是全新的。 房间很干净,家具都是纯木的,地板也皆是原木,一尘不染。楼上楼下卧室、客厅、厨房一应俱全,若非在诡异的迷宫城,这真是栋拎包入住的好房子。 最重要的房间在房屋的顶端,近似于阁楼。那里不但视野最好,有俯瞰周围的大琉璃窗,还是整个房屋的中枢。 房间中央,是一块巨大的罗盘,还有类似于舵的装置。 罗盘划分为九块,每一块都对应房屋不同的部位,可以自行往里添加符式。比如让墙壁更坚固,让地板更油滑,甚至让屋子长出拳头来打人。这个罗盘将房屋改装模块化了,让符剑师用最简单的操作,就能把整个屋子化为一座武装到牙齿的术器。 这是非常方便符剑师发挥的设置。毕竟迷宫城里竞争的是符剑师,而不是一群江湖武者。比试也不能光看武力高低,要让符式造诣高的人有充分发挥的余地。迷宫城就是专门为符剑师准备的舞台。 “如此说来,这要房屋主人符式造诣不差,主场优势是很大的。怎么会被人抄进家里虐杀呢?” 依汤昭来看,这迷宫城的设计思路,不仅仅是让人闯别家的机关,更鼓励大家都建设基地,最后是让双方驾驶两个房子打架才对。 但术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所谓斩首战术,哪里都管用。屋子是铜墙铁壁,人还是肉体凡胎不是?被袭击了不说死,失去了行动能力,屋子里那些术器谁来操纵呢?这还是因为年轻符剑师多以符式修行为主,武力并不出众,连罡气都很少兼修。要是多来几个剑生,这种设计就是纸糊的罢了。 虽然不能保证万全,但有总比没有好。汤昭先检查了自己的屋子,确认没有窥探的眼线,再开始往罗盘台上装符式。 房屋第一步是防御,然后是侦查,进攻和辅助。汤昭精心考虑搭配,又把自家的术器取出来布置。他毕竟是自己都能答完答卷的人,并不大需要出去偷题,自然考虑以防着别人进来为主。 最后他在罗盘台的中间找到一处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卷轴。 拆开卷轴,汤昭看到了一张……答题卷。 乌龟适时地上来解释:“这就是一千问的最终答题纸。每一个题目都必须誊写到长卷上,才算有效。” 汤昭检查了一下卷纸,发现也是术器,构造非常精妙。一千道题一千个位置,每个位置都能自动感应。答案写上答卷之后,抄袭也变得简单,用手长按答案,然后移动到另外一张卷上即可。移动之后,原本的卷上题目的答题框就消失了,再没办法答题,等于题目作废。 这是专门设计用来方便抄袭的卷轴。 也就是说,想要完成抄袭,必须让两张长卷接近,并排操作才可以。 “这么说来,必须转移答案,单单偷窥不算抄袭?” “也算。”乌龟解释道:“这是龙渊特制的术器卷轴,特别敏感。一旦遭到符术侵袭,比如窥视术、泡影术这类的,就会判断被抄袭。题目很容易作废。所以我建议,最好在外面加一层保护符式,先抵消外来的术,不然别人抄没抄到是一回事,你的试卷先被判没了。” 看来还是个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卷轴。延续了龙渊“谁让你被人抄的,你抄别人不就没事了”的设计思路。 汤昭又问道:“那种抢过来打开试卷直接抄的呢?” 乌龟道:“那就要看接引灵使自行判断了。我们灵使是可以直接判断抄袭和被抄袭,然后手动作废试卷的。” 汤昭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一旦灵使配合,就有操作空间?” 乌龟翻白眼道:“除了我们鼋龟一族,其他灵使都是制作出来的符傀,根本没人性,只知道遵守规则,怎么操作?要是胡乱操作,把符傀玩坏了,那可直接作废了。而且,也失去了一道保护符,不能直接移动至剑州了。至于鼋龟,反正龟爷是不会帮你作弊,别说你用不着,用着了龟爷也铁面无私。” 汤昭微微一震,道:“对了,你们灵使能直接移动符剑师,是最后的保命符。但我刚刚看到尸体,可没看到灵使。所以说……要想杀人的话,先杀灵使?” 乌龟呆了一下,突然四只一缩,缩成了一个龟甲,在原地乱转。 过了一会儿,它才伸出头来,叫道:“我就知道,还是人的心最脏!灵使人畜无害,为什么要杀害灵使?你……你可要保护好龟爷。龟爷可以对你抄袭睁一眼闭一眼。” 汤昭心想:好么,怪不得龙渊有鼋龟还要用符傀呢,真要全用上鼋龟,操作空间这不就来了? 他笑道:“放松抄袭大可不必,我也用不上。我自然会保护好你的。保护你就是保护我自己。”他随手把答卷插回空洞,紧接着又觉得不对,把考卷贴身藏好。 这要是放在屋子里被人毁了,不就彻底失去资格了? 乌龟解释道:“你在家时可以把答卷放在那里。把考卷插进罗盘,会根据你做的题目数量给屋中符式一个加成。答完的题目越多,符式的威力加成越大。” 汤昭奇道:“只是完成的题目越多,威力就能增加?不考虑正确率?” 乌龟道:“是啊,其实是没办法考虑。因为这些题目很多要靠人来判卷,斟酌给分,哪能先行确认对错?不过你要是为了增加符式威力,直接瞎答一气,也是得不偿失。因为答卷上的题目是只能写一遍,涂改无效。作废了就没有了。” 汤昭点头,他倒是没这方面问题。现在他就可以直接开启全加成。 乌龟提醒道:“一开始可别写得太满了。使用这个加成的话,屋子顶上会亮灯的,尤其是夜晚,很是显眼。答得题目越多,灯光越是炫目。你要是把试卷填满了再插进去,会有一个非常靓丽的特效。保证你在所有人面前出名。” 汤昭点点头,他一路上来时,可没看见谁家屋顶上亮灯。想来大家都很克制,没用试卷加成。也是掩藏自己的水平。 但是到了后期,大家都用试卷加成,你要是不用,那就吃大亏了。据说能八百题的试卷就已经能提供很大的加成,且过了八百题,每过十题,加成就有一个飞跃。千题圆满,不仅人前显圣,更是加成数倍,碾压同辈。最后战到酣处,大家恐怕都要瞎填一部分,以求强力护身,就卷起来了。 现在还是蛰伏期,大家还像森林里的伏草野兽,并不露出身形,只在观察其他动物,等到对方露出破绽,才一击必杀。 如果始终找不到破绽,那就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那才是猎杀的时刻。 折腾一日,汤昭正打算先休息片刻,就听门铃响起。 他来到窗边往下看,就见门口站着一个紫衣少女。 那少女圆圆的脸,容貌清丽中带着天真,令人一见就亲切,汤昭隔着窗户道:“姑娘是……” 那少女声音清亮,叫道:“你是新来的符剑师吧?我在你隔壁,我来提醒你注意安全。这附近有一个可怕的杀人魔!” 173 穿梭 刚刚安稳,便有邻居到访,汤昭自不怠慢,下楼把那少女请到客厅里,问道:“不知姑娘是哪一家的?” 那紫衣少女摇手道:“现在不是通姓名的时候,迷宫城大伙各自匿名,等到了符会上大家见了面再通姓名不迟。我就住在你隔壁,看到你新搬来,特来跟你说,咱们同行之中出了一个杀人狂魔,手段很是残忍。” 汤昭不动声色的打量她,道:“残忍?怎么残忍法?” 紫衣少女正色道:“他会半夜入屋偷袭,杀了人然后把人的骨头一块块抠出来,把人弄得血口袋一样。” 汤昭神色越发严肃,道:“是吗?他已经杀过很多人了吗?连杀人魔的名号都流传开了?” 紫衣少女道:“至少已经杀了两个。你别觉得少,现在时间还早,城里也就来了三四十人,两三天时间,给他杀了两个。这还不够疯狂?而且像那样的手法,杀一个都是疯子,他还一个接一个杀,这不是杀人魔是什么?” 汤昭点点头,道:“不错,简直令人发指!知道是谁干的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紫衣少女道:“自然不知道。要是有线索大家早团结起来把这恶贼抓起来了。我看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这个危险,特地来提醒你小心,别糊里糊涂的丢了小命。要有危险,不要吝惜成绩,以性命为重。” 汤昭点点头,开口道:“多谢。其实我……” “啊啊啊——” 一声惊叫从楼上传来。 是龟爷! 汤昭身形一紧,突然暴起,抬手一簇飞针打向—— 眼前的少女! 紫衣少女听到叫声同样一惊,手指浮起一层微光,似罡气而非罡气,眼神也变得氤氲不定,哪知汤昭的金针来的太快,距离又近,登时被打中几处要穴,瘫在椅子上。 汤昭出手之后,不再回头,直奔出门。 之所以出门,是因为从外面跳上二楼比从屋里走楼梯更快! 冲出门外,还没来得及跳起,就见一道身形从窗户飞出。 楼上的窗户是关着的,但那身形就是能从窗户出来,身后的窗户完整无比。然而他在空中时,正好赶上汤昭跃起,两人面对面相逢—— 砰! 汤昭本就蓄势待发,罡气化作拳头,迎面一击,将那人击飞,撞在了身后墙上,接着又是一手金针,封住了那人穴道。 那人身形跌落,汤昭好歹扶了一手,却是一个蓝衣少女,和刚刚那紫衣少女年纪相仿,相貌也自纯良无害。 提着那少女,汤昭推开窗户,进了阁楼,叫道:“龟兄,怎么样了?” 那乌龟从龟壳里伸出头来,看见汤昭的脚,才从台子下面爬出来,心有余悸,道:“还……还好。吓我一跳。” 汤昭进了房间,发现其余东西都纹丝未动,唯独台下藏考卷的暗格打开了,考卷因被他贴身藏好,倒没其他损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当下他带着龟爷把蓝衣少女提下楼,和紫衣少女并排放在椅子上,抱着肩膀审视道:“二位,干什么来了?” 紫衣少女稍微平静下来,悻悻道:“你都猜到,还问什么?” 汤昭道:“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杀人取骨的恶魔?上门来贼喊捉贼?” 紫衣少女大怒,道:“胡说!我们哪有那么坏?!我们只是来偷题罢了!” 汤昭仔细观察,少女并无异色。其实他也倾向于这两个少女是结伴来偷题的,紫衣少女找了个借口,以杀人魔为话题吸引汤昭下楼,她的队友趁机去楼上抄袭,这是很简单的调虎离山计。蓝衣少女在楼上的行动也很正常,就是窃取考卷的流程。如果真是杀人,两人应该对着他来才是,不会去空无一人的楼上。 而且,不是汤昭看不起她们,就以她们两位的身手,还不够做杀人魔啥的。 蓝衣少女自被擒住一直气愤愤的,突然大声道:“你作弊!” 汤昭“哈?”了一声,蓝衣少女盯着那乌龟,道:“我们偷题是规则允许的正常竞争行为,灵使不应该干涉才对!有本事你主动察觉,没本事我就偷了你的题走。为什么你的灵使一看见我就大喊大叫,主动给你报信?这是违规!你们串通作弊!” 汤昭疑惑,看向乌龟,道:“是吗?灵使不能干涉偷题?” 乌龟略带尴尬道:“好像是。可是……她来的太突然了,一下子出现在屋里。我以为她是来杀我的,还不许我叫‘救命’了?” 汤昭好笑,之前他推测要杀符剑师先杀灵使,乌龟可是听进去了。它年纪大胆子小,正担惊受怕,突然看到这么一个闯空门的,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这也算他运气好,虽然试卷他随身带着,两个少女偷不着题,但本来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汤昭顺势道:“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你不对劲了。你在我面前说话目光游离,都不直视我。明显心里有事,一猜就不是专门来通知我小心的。” 紫衣少女将信将疑,蓝衣少女呵呵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说都行。” 汤昭道:“正是,我怎么说都行。二位偷题失败,我赢了,你们输了。按照规矩,输家是要接受惩罚的。” 迷宫城的抢夺规则里倒没说抢夺失败要接受惩罚,可是赢家通吃,输家认罚,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两个少女倒也磊落,心里只暗怪自己等人一见来了新人,就想趁着对方不懂规则先欺负一下,没做认真的侦查,才撞上了这么个好手,致有此劫。蓝衣少女道:“好吧,若不留下点什么你也不放我们。我的试卷带在身上,有五百多题,你抄好了。你……你解开我的手,我自己给你拿。” 汤昭没解开她穴道,叫乌龟去蓝衣少女衣服里抽出一个卷轴,展开了看看,道:“怎么说呢?抄这个答案,不是惩罚你们,是惩罚我自己。” 其实汤昭也可以单独放一个观察的符式,废了这张考卷,但总觉得损人不利己,于她们有大害,于自己毫无好处,道:“你们要是愿意拿别的好东西换,我可以不动试卷。” 蓝衣少女微微心动,道:“你想要什么?元石吗?我可没多少。我可以写个欠条,但是不能太过分了。” 赎回试卷可以,但汤昭也不可能狮子大开口,试卷虽然要紧,也就是符会前用用,过了符会一钱不值。想要换什么特别值钱性命宝贝那是想多了。 汤昭道:“刚刚你穿墙的那个符式是什么,挺厉害的。” 他刚刚又检查一遍,窗户确实完好无损,可是蓝衣少女明明就从窗户出来了,乌龟也作证,那少女是突然从窗户进来的,把它吓得魂飞魄……不,稍稍吓了龟爷一跳。 蓝衣少女略一思忖,道:“那是元术器,不是我的符式。我可以把术器给你。” 元术器就是剑劈出来的术器,没有符式,也不能复制,而且会很快消散,只能作为临时工具而已。蓝衣少女不虞符式泄露,虽有些心疼,给的也比较爽快。 那元术器是一根链子,挂着一块琉璃片,轻轻有半道划痕——原本可能是整条,现在只剩一半了。 汤昭拿到手之后,收起大日金针,放松了两人的穴道,道:“二位请便吧。对了,杀人魔的消息,是你们杜撰的吗?” 紫衣少女愣了一下,道:“不是,是真的。这几天进城的人都知道,至少死了两个。大家很心慌的,说让灵使反映给龙渊,暂时没有回应。可能是龙渊的人不打算公开出面。你小心点。” 汤昭点点头,道:“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个受害者。就在一动黄铜房子里……”他把自己的遭遇说了,还提到了白骨鸦,把残骸给她们看了,道,“如果可以,多告诉几个人吧。叫大家小心。还有……天色已晚,路上小心。” 偷题事了结,大家也不算敌人,说不定过两日就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提醒一句很正常。 两个少女神色凝重的点头,又带着逃过一劫的轻松,一起推门去了。 两人走后,乌龟道:“其实那小妞身上有更珍贵的东西。而且她穿墙可能也不是凭那个元术器。” 汤昭奇道:“这你又知道了?刚刚怎么不说?” 乌龟道:“你们选手之间的博弈,我可不掺乎。龟爷是个懂规则的灵使。就是现在无妨碍了才提醒你,你可能吃亏了。” 汤昭微微一笑:龟爷有时候还挺介意刚刚犯规的。 不过,吃亏么…… 握住那消耗了一半的元术器,汤昭的眼镜闪过一道只有他自己才看的清的光华。 “剑术:瞬间穿梭。” 此时天已全黑,街道两旁都是古怪的房屋,一盏灯也没有。两个少女也不敢开灯暴露身形,小心翼翼的靠着墙行进。 “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蓝衣少女慨叹道:“这些同行个个都不好对付,年纪小,江湖老。今天这个也一样狡猾。我还以为凭我的穿梭之法能手到擒来呢。” 紫衣少女道:“我看他的脸,当时就猜到要糟糕。还好,胜败乃兵家常事。没遭重大损失就行。” 蓝衣少女嗤笑道:“你又来了,事事看脸。看长相能看出什么来?杀人魔未必长得不英俊。” 紫衣少女道:“不,他不是英俊,他长得一脸正气,绝不是……” 突然,两个少女浑身一凛,一片阴影拦在眼前。 174 街战 黑影拦在空地的一瞬间,两个少女警觉起来,下意识的催动术器。 然而,太慢了! 无数白骨拔地而起,从少女前后左右同时钻出,迅速收紧,如同锁链一般将少女们封锁在其中,形成两个白骨站笼。 速度太快了! 一天之内,两个少女两次被擒,原因是差不多的,对方暴起出手,快若闪电,根本不给她们反应的时间! 这两个少女都是符剑师,身上有几件厉害的符器,硬碰硬本也未必怕了谁,可是催动都要时间,战斗中一旦失了先机,极容易万事皆空。 这白骨锁极其紧凑,恰好将少女所有关节都锁住,却没伤及她们的肌肤,这是极高明的手段,不是对人体乃至每一根骨头都极尽了解,是拿捏不到这样巧妙地。 突然,蓝衣少女身形一闪,从白骨锁笼中脱出。白骨锁笼还留在原地,虚夹着一个人形空间,只是她人穿出来了,那一瞬间,她仿佛虚化了,又在外界凝实。 穿梭! 她果然还有隐藏。没了元术器,还可以用这一招。 脱出的一瞬间,她抬手抽出一把剑,护在身前。 紧接着,少女转头,看到了阴影中的敌人。 她瞪大了眼睛,尽是害怕神色。紫衣少女就在她对面,不能回头,心想:到底是什么凶神恶煞,把乘雨吓成这样? 她这么一想,自己也更害怕起来。 突然,就见黑影一闪,一副穿着斗篷的白骨骷髅从她身后钻出,五根指骨伸长,往那少女脸上抓去! 那蓝衣少女乘雨虽然惧色不减,却依旧拼命挥剑,白骨到达的瞬间,她身形一晃,反其道而行之,竟再度穿梭过白骨的身体,晃到了它背后。 劈! 近乎偷袭的一剑劈向白骨后背,突然,白骨背后长出无数椎骨,横七竖八叠成一盾,挡住了少女的砍劈。 少女手微微一动,砍劈无视了前方的白骨盾,仿佛掠过一层虚影,在盾后凝实,再度劈了下去—— 剑术——穿甲斩! 当! 这一剑终于劈实,却砍在骨头上,仿佛砍中了钢板。一把锋利无比的精钢剑,竟被白骨完全挡住。乘雨大吃一惊,用力过猛,力量回弹,手臂不由得颤抖。 与此同时,白骨从她背后飞快升起,将她再度锁住。 再穿—— 紫衣少女看着乘雨和白骨骷髅的战斗,急的不行。乘雨的独门剑术穿梭是极作弊的能力,一时虚一时实,视障碍为无物,任谁也反应不过来,能极度争取速度优势。然而同时她除了这一招之外,剑招的衔接和身法又只是平平,不足以让她使用剑术争取优势之后变为胜势,若不能一招毙敌,就知道不断游击寻求机会,一直不胜的话,这一招鲜早晚被人摁住。 然而她只能白着急,别说她动弹不得,就是能动弹,她的武功和蓝衣少女也就伯仲之间,还少了杀手锏,更不能取胜,只是若能行动,她可以和乘雨分别逃走,好过在这里拼命。 情急之下,她大声叫道:“阿雨,快逃!别管我了!” 白骨骷髅嘿嘿冷笑,道:“本来想带两个礼物,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只带一个好了——” 地下再度冒出无数白骨,将乘雨锁住。乘雨忙再度用穿梭挣脱。 就在她脱出的一瞬间,白骨挥手,无数骨节像乘雨飞去! 之前骷髅想要活捉,飞舞的椎骨是没往乘雨身上扎的,只是将她束缚,给她脱离的时间。一旦决心下杀手,这一骨节飞得奇快,眨眼间已经到了乘雨面门。 乘雨刚刚从束缚中脱出,正凝成实体,已然反应不及,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倒映着白森森的骨节! “噗!” 突然,所有的骨针在空中爆燃! 却是乘雨身后飞出无数白金色的针,一对一射爆了骨节,每一截骨节都在空中剧烈燃烧! “冕流狱!” 在白骨之外,无数焰尾腾空而起,迅速的缠住了白骨,招式和白骨锁异曲同工,只是锁链变成了白金色火焰! 白骨与烈焰锁链互相纠缠,在空中僵持,白骨的力量不输冕流锁链,但无时无刻不被高温炙烤,骷髅面无表情,但斗篷下的身体渐渐扭曲,显然抵不过高温灼烧。 它的骨头在微微发光,周围的土地里冒出一丛丛白骨,似在酝酿什么招数。 “御剑术!” 一道白色剑光从天而降,将白骨窟窿插在地上,同时又有一丛金针射过,射穿了白骨的斗篷,将他浑身钉住。 蓝衣少女乘雨惊魂未定,愕然道:“是你?” 将她们救下的自然是汤昭,他就住在附近,听到动静出来顺手帮忙。这也亏了乘雨有些底牌,和骷髅头纠缠那么久,才拖到了汤昭过来,不然两人一起无声无息被收拾了,神仙也救她们不得。 那边紫衣少女还被白骨困住,汤昭用剑砍了白骨,竟然砍不动,加了罡气也只是劈出缺口来,还需磨上一阵。汤昭惊讶之余,也佩服这白骨的力量。最后还是乘雨把带穿梭剑术的剑交给紫衣少女,让她穿出来。 紫衣少女出来,身子还微微发抖,十分后怕,道:“这……这一定就是那个杀人狂魔!怪不得他喜欢把人家骨头抠出来,原来是自己只剩骨头了,缺什么补什么。” 汤昭道:“他应该不是只剩骨头——” 取出术器灯打开,光芒登时照亮了方圆数丈。就见被钉在地下的那人浑身藏在斗篷里人头顶乍一看是个骷髅,仔细一看,确实戴着骷髅面具,或者说是骷髅头盔,黑夜中看来可不就像个骷髅?头盔底下还藏有活人脸,而黑色斗篷下,包裹的也是血肉之躯。 所以汤昭刚刚能用御剑术把他钉在地上,如果斗篷下也是骷髅,没有柔软之处,以他束缚紫衣少女骨头的质量,汤昭这把剑还真钉不进去。 紫衣少女见他不过是戴着面具,胆子大了起来,道:“原来是装神弄鬼的家伙!” 汤昭摸着地上的骨头,道:“他这骨头是真的。头上戴的骷髅也是真人骷髅。” 两个少女的表情同时凝固,一下子跳起来都跑远了。 汤昭神色镇定,道:“这个骨头可能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但骷髅肯定是别人的。你猜得对,他应该是杀人魔。我瞅瞅他的真面目……”说着,他用剑去挑那个骷髅头盔。 突然,他浑身汗毛一炸—— 穿梭! 术器启动,他的身体虚化了一瞬,往后跳跃。 噗! 无数白骨从地面生长,在他刚刚落脚的地方长出一大片白骨菊花。如果他反应稍微慢一点儿,身体已经穿在菊花刺上。 他反手一扬,罐子里飞出一道雷光,缠在那人身上,那人一阵抽搐,已经被电晕过去。 这是他从江神逸翅膀上薅下来的雷电,杀伤不足,用来控制麻痹最好不过。 虽然刚刚逃脱,汤昭还是心有余悸,道:“好险,我明明封住了他的穴道,他身体动弹不得,但不妨碍骨头生长,还能从体外发动攻击。这其中有古怪。” 乘雨道:“会不会是剑术,他是个剑客?白骨剑?” 之所以没说是术器,是因为术器的限制比剑术大,一般需要手持,被封住穴道后,很难仅凭念头就操纵术器,反而像是剑客的“剑心”御剑。 汤昭摇头道:“不是,即使是病入膏肓,摇摇欲坠的剑客,也比他强大百倍。很可能是他身上的骨头……” 他一伸手,抓起地下的骨头,往上一提,把骨头的根部从泥土里提了起来,然后顺藤摸瓜,一路摸向骨头的来源。 来源,果然在那人身上。 汤昭翻开那人的斗篷,就见他背后的一截椎骨刺破了肌肤,生长出体外,然后分了无数细叉,连接各个方向。 这满地的骨头就像是单木盘成的树林,根源就在他的椎骨上。 两个少女见此情形都有些发毛,一个摸了摸自己的骨头,感觉很疼,另一个轻声道:“怪物……不,天魔,他是天魔化人。” 汤昭沉吟道:“不,他还是人,只是他的骨头被特殊处理过。应该是被活生生制作成了术器。如果是这样,他可能还不是那个幕后杀人魔。” 紫衣少女一怔,随即道:“是啊,就算他心狠能对自己的骨头下手,也最多炼个指骨、臂骨之类的,绝对没办法自己把自己的椎骨做术器。一定是有人帮助这么做的,嗯,很凶险的实验,说不定不是他自愿的。” 不开玩笑,椎骨的重要仅次于颅骨,稍微来点外伤,可能就是终生瘫痪,谁愿意把这样重要的部位给别人玩?莫说失败,就是成功了,别人在椎骨稍微做点手脚,岂不受制于人?所以他不但有人帮助,可能还是人下之人。 汤昭道:“既然已经面对面了,说明杀人魔的触手已经伸到咱们街上,自然要追究到底。得盘问一下他,让他供出主使。不过很麻烦,只要他恢复了意识,他就能操纵骨头,就很危险。” 紫衣少女正了正神色,道:“如果是审问,我其实可以试试。” 175 绘画 术业有专攻,对剑客来说如此,对符剑师来说亦是如此。 紫衣少女的战斗力很一般,比乘雨还不如,被骷髅头抓住后全程躺平,连自救也难,但她有自己的绝活。 伸出白皙的手,她的手指上戴着三枚戒指,都是制作精良的术器。 此时汤昭已经把那骷髅面具抬起,露出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双眼翻白,紫衣少女用手点在他眼镜上。 “穿梭——意志之门。” 噗—— 紫衣少女的手没有动,但汤昭明明看到有一只白到发光的手指陡然伸长,插入骷髅男眼球之中,如破窗纸。看得他眼睛一疼。 那骷髅男全身抖动,仿佛又被电了一把,脸上五官抽动,似在做噩梦。 紫衣少女手指不动,道:“现在可以问了。” 说这话时,她自信满满,似乎已把这刚刚还掌控她生死的恶魔纳入股掌之中。 汤昭把骷髅男叫醒,就觉得他眼睛无神,一片涣散,尝试问了几句,果然如提线木偶,有问必答。 “叫什么名字?” “椎。” “来自什么门派?” “画骨楼。” “嗯……为什么杀人?” “我没杀人。” “没杀人?竟敢胡说八道。你刚刚还袭击她们来着。” “我不杀她们,只把她们带给少主,变成少主的杰作。” “少主是谁?” “我们画骨楼的少楼主——易知心。” …… 汤昭略加审问已知大概,心中很是不爽:这个杀人魔居然是画骨楼的,那是云州的门派! 云州总共就两个铸剑师势力,就出这么一个货色,这不是给云州丢人吗? 身为土生土长的云州人,汤昭都觉得有些面上无光,心中更生清理门户的责任感,凶狠的道:“带我们去找他!” 两个少女同时变色。汤昭才想到这个“我们”说的不好,别说两人不想去,他也没必要带两个非战力去冒险,当下道:“我去找那败类算账,你们先回去吧。路上小心,不行就先找个房子躲一躲。” 紫衣少女略一踌躇,道:“乘雨先回去,我跟你去。我能控制他的意志,不然一会儿他意志恢复,恐不配合你。你若是强逼他,闹出动静来让那恶贼有防范便坏事了。大不了到了地方我藏起来不进去就好了。” 乘雨道:“我也去吧。其实我对逃脱有一手,虽不能帮你战斗,但你要是失了风,我还能帮你一把。” 汤昭微微一笑,挺欣赏两人的勇气,道:“好啊,一起去吧。我是琢玉山庄的汤昭。不知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乘雨道:“我是森罗之门的简乘雨。” 紫衣少女道:“森罗之门,欧阳落霞。” 这个门派汤昭听说过。森罗之门是禹洲一个铸剑师门派,也不算大,但比琢玉山庄强些,理念很有意思:森罗万象,皆有门户。掌握其门户,收纳于股掌。两个少女显然各精一道,一为空间,一为意志,虽然钻研都还浅薄,但潜力无穷,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汤昭记得这个门派除了因为他们的理论有意思,还有就是门派的名字很有气势,是他喜欢的酷炫风。 三人控制着骷髅男引路,一路往画骨楼那边摸过去。汤昭闲聊道:“你们来这里几日了?已经熟悉迷宫城了么?” 欧阳落霞道:“我们来得早,大概两天前就来了。这两天一个是装饰房子,一面偷题。偷题可真不容易,大家都太聪明了,都没得手过几次。要说熟悉迷宫城,肯定是不熟悉的,迷宫城一天一个样,没办法熟悉。哦,对,咱们得快点,午夜之前赶回去,不然找不到路的。” 汤昭一怔,简乘雨解释道:“每天三更,迷宫城的道路会变,各个建筑都会移位。那时最好找个房子躲起来,在街上走路不知会被甩到哪里去。” 汤昭恍然,越发觉得迷宫城大气——不仅每座房子可以随时改装成术器,街道,城墙,乃至整座城,都可以看成一整个术器。 不,这偌大城池,恐不是术器级别,恐怕是法器乃至势阵级别的造物了。 不愧是龙渊,纵然这些年没落,底蕴仍然深不见底。 不过,听说也有剑州的剑仙遗泽来着? 他确认道:“你们知道城里有龙渊的人吗?负责维持秩序的?” 两个少女都摇摇头,简乘雨道:“没听说过。就这么几天时间,也不用特意维持秩序吧?如果说监察,每个人的灵使都是一双眼睛,都代表龙渊看着我们呢。一般大家顾及脸面,自然会自律。就算遇到什么不平事,到了符会上自可投诉。除了疯子,谁会用这段时间杀人啊?根本毫无好处,就是变态!” 汤昭点点头。其实简乘雨说的没错,按规则竞争,确实不必要裁判在场,灵使能代替一部分裁判的功能。而且除了龟爷等一小撮,其余灵使都没有心,是极端公正的。 画骨楼搞事,恐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远处,一座小楼在黑夜中静静耸立。 在黑暗中,每一栋小楼都只余下形状,越是奇形怪状的楼宇越是恐怖,这座小楼形状并没有特别出奇,但却带着微白的反光,这点白色让它与众不同。 “骨……不,是牙。” 这栋小楼是某种凶兽的牙筑成的。牙和骨一样,都是这样的惨白。 汤昭将骷髅男打晕,举手示意,让两人回去。他自己要趁着黑夜无人知晓,爬上这座牙楼。两个少女点点头,欧阳落霞用口型说:“小心”,只是黑夜中,原是看不见的。 黑夜中,脸色苍白的少年正提着灯看他的作品。 房屋中有灯,术器灯灯光明亮,能照的满屋皆白,但他并不点。他提着一盏幽暗的灯,灯火白中发绿,一闪一跳,仿佛骨中磷火。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盏灯,灯火的颜色很完美,在这种光线下,作品能绽放最艳丽的光彩。 在他面前,是一幅画。 画上是个端庄的女子,虽然算不上美貌,却不缺少芳华,眉目之间充满了智慧与慈祥。 只是这幅画有残缺,女子的头与发已经画完,唯有左胸是空白的。那是心脏的位置。 一般图画最难画的本是眼睛,所以有画龙点睛之说。但少年认为,最难画的当属心。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虎画骨难,人画心难, 他是易知心,既叫知心,便能画心。 “其实我已胸有成竹,只是找不到材料。没有人的骨头能配得上你的心。”他从头发的位置一路往下抚摸,一直划到心脏的位置,停了下来。这一路上,他划过粒粒骨珠,每一颗都浑圆润滑,来自数位年轻有为的符剑师。 是的,这栩栩如生端庄温柔有慈母之姿的女子,竟是由一粒粒白骨琢成的圆珠拼成的。 “我今日叫椎取青春少女为材,画你的心。你一定很高兴吧?因为你说过,你的心永远是少女。”他喃喃自语。 “你对我满意么……母亲?” 他仔仔细细欣赏了自己的作品,良久,方提着灯默默走到窗边。 窗外寂静非常。 今日椎去的有点久啊。 难道说……失风了? 易知心微微摇头,也不是不可能。椎虽然是个好骨仆,但他不是符剑师也不是剑客,只有一身蛮力和一根炼制过的椎骨,遇到一些棘手的剑术、符式还是有可能失手。不过他也不在乎,失手了椎也不可能把自己供出来,因为骨仆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他随时能让那根骨头断裂成粉末。 再说,就是供出来又怎么样呢? 这座牙做的房屋实在太适合自己了,一切都像是为自己准备,三天时间已经在自己手中建设的如同堡垒,来敌也不过化为白骨材料。 或者,就算他们找来了龙渊又怎么样呢?追究自己么?自己自有脱身之法。 追究画骨楼? 那就追究好了。 “只要能完成那幅画,画骨楼毁了又如何呢?你又不在了。” 他临窗观景,琉璃窗上倒映着他的影子,轻声道:“真是好夜景啊,适合抽骨——” “嘿!我说,弄出那些恶心事的,果然是你小子吧?” 突兀的声音从窗外响起,易知心脸色骤变。 一道人影倒着从窗户落下,像蜘蛛一样扒着琉璃。 “就是你——” “啪!” 琉璃一击粉碎! 易知心欲待掉头就跑,窗外已经钻进一个人来,速度奇快,兔起凫举之间,已经抓住了他的脖子,一耳光扇了过去。 “就他么你干这事来膈应我?大家都弄题,你弄人,你是不是有病?小样儿啊,你胆儿挺肥啊!恶心巴拉的,就欠大嘴巴抽你!” 啪,又一耳光。 被打得天旋地转的易知心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只转了一念头:这疯婆娘是谁啊? 碎玻璃的声音穿出老远,整条街都听得到。 潜伏在旁边的两个少女兴奋又紧张,轻声道:“啊,发动了!汤昭应该没问题吧?” 正要上门的汤昭:“……” 我这还没动呢,怎么就开打了呢?听着战况很激烈啊,啪啪的。 干脆我也上去吧。 176 拉仇恨 汤昭跳上窗户,从琉璃碎裂之后留下的破洞里看到了从没想过的景象。 一个身材高大,竖着蓬松的马尾辫的女子掐着瘦弱少年的脖子,不住的扇他大耳光。 场景……嗯,太残暴了。 女子一抬头,和汤昭对上视线。出乎意料的事,这少女年纪不大,也就是十七八岁,还可算得上个少女,至少也可以算个大姑娘,容貌英秀,长眉杏眼,颇有木兰、桂英之风。她略一打量汤昭,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是他一伙儿的吗?” 汤昭解释道:“不,正相反,我是找这杀人魔来算账的。他的手下刚刚袭击了我两个朋友。” 那姑娘点头道:“原来如此,他造的孽当真不少。不过我先来的,你要往后排队。我出了这口气就让给你……” 正说着,两人之间的屋顶上,突然垂下来一个巨大的骷髅头,骷髅头上血肉粘连,仿佛腐尸,一只眼睛灰白浑浊,另一只眼球从眼眶中垂下,只有神经相连。 那姑娘和骷髅头一对视,花容失色,“啊——”的一声尖叫,手一松,那少年呲溜一声溜走,从另一扇窗户奔出。那边窗户不等他破碎,自动打开,然后紧紧闭上。 那姑娘抹了一把被吓出来的眼泪,叫道:“还说不是一伙儿的?你一来他就跑了!” 刚刚那骷髅头来的突然,汤昭大吃一惊,手一松,差点掉下楼去,压下了兀自砰砰乱跳的心跳,道:“我不是!是他趁你分神启动的机关,这毕竟是他的屋子。没想到这么管用。” 汤昭心想:我看你这么虎,还以为你胆子大呢,没想到也这么不禁吓。 他却不知,这姑娘正是寻找住处时看到了被剖了骨的尸首,当时吓得魂飞魄散,才因此恨上了易知心,花了半日时间找上门来狠狠报复。武功高,作风虎,也不代表她熊心豹胆。 双方一对视,都发现对方脸色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同时沉默一下,异口同声道:“追!” 两人如敏捷的豹子一般从牙楼里翻出来。远远地就见易知心钻入了另外一座楼里。 汤昭身法不慢,但那姑娘更是身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快捷如风,抢到了汤昭前面。汤昭趁夜打量了一下前方的小楼,心中一凛,突然大声道:“慢着!” 那姑娘稍微一愣,就见小楼突然裂开一条缝,好似张开了一张大嘴,里面藏有无数白森森的尖牙,咬向那姑娘,那姑娘连忙抽出背后的剑,在空中一挡,挡下了牙齿的咬击,借着力倒飞回来,落在地上。 就听“咯咯”几声,那小楼连续发出震动声,外形陡变,仿佛往上拔高了几尺,进入了蓄势待发的状态。 那姑娘回头,道:“怎么回事?” 汤昭道:“你仔细看,这楼是骨头做的,又受他指挥,说不定就是他的老窝。” 这易知心仓皇逃窜,绝不可能随便一闯就进了这么合适的屋子,汤昭猜测,这骨头房子恐怕才是他的基地,那牙做的屋子,只能是临时的……工作室? 他既然先一步逃入了房屋,这屋子已经是他的主场,追击的两人贸然进去肯定有危险。刚刚那姑娘占了个偷袭的便宜,现在再想动窗户突袭进屋,恐怕没那么容易。 站在屋子下面,那骨头做的屋子宛如蹲伏在地的野兽,头、身、腿、尾分明。只是要具体分辨是什么野兽,就需要一点儿想象力,像什么都说的过去。 如果让汤昭分辨,他觉得像恐龙。 那姑娘抹了一把脸,骂道:“狗日的贼子,钻到骨头笼子里不出来了!老娘非给你揪出来,再开开脸!” 正骂着,屋顶上绽开一个小口,飞下无数骨枪。 骨枪密集无比,没有躲避的余地,两人只好再退,退到另一座陶瓷房子之后,就听“当当当”的声音响起,骨枪都扎在墙壁上。陶瓷屋子还是很禁刺的,只是怕来个锤子一砸,没有加强过恐有碎裂的危险。 汤昭探头,只见骨头屋顶上亮起了灯,灯火十分明亮。显然易知心用了试卷加强,看样子至少有六七百题,沉吟道:“他的屋子至少强化了三倍。正面是打不进去了。咱们也进一个屋子,强化一遍,跟他正面对垒?” 那姑娘显然也知道规则,道:“他题目不少,我才抄了三百题……” 汤昭好奇,三百题还是抄的,你自己做了多少?他倒是已经做了一千题,但还没誊到长卷上,需要一定时间,道:“你帮我牵制他,我来……” 正说着,只见那骨头房子发出更磨牙的响声,再往上拔起数尺,骷髅野兽从坐而立,身躯越发高大! 房子站起来了! 房子身后的白骨,如同钢鞭,又如同野兽的尾巴,横扫了过来! 汤昭和那姑娘同时跳起,躲过一扫,被劲风吹得脸颊生疼。紧接着,白骨尾巴上术器根根倒刺,像两人飞来! “狱门关!” 一座虎头大门拔地而起,替汤昭两人当了一发攻击,被骨刺插成了蜂窝。 汤昭丢下刑极的招牌跟着那姑娘沿着大街落荒而逃。那白骨房子在后面摇摇摆摆的狂追,显然这座房屋已经被易知心改造成杀器,领先众人一步适应了迷宫城的规则。 好在迷宫城不愧迷宫城,房屋众多,街道大有躲藏余地,两人钻到其他房子后面,就能躲过一波攻击。只是大部分房子破绽极大,也只能抵挡一击而已。两人只能跑来跑去,不住的变换掩体。易知心虽然一时没击中,但锲而不舍,显然决定把两人追杀到底。 眼见白骨房子一击打塌了一座麦芽糖做的小屋,那姑娘突然道:“这不行。不能叫狗东西这样嚣张。你帮我牵制,老娘蓄会儿力,正面突破了他。” 汤昭一怔,道:“突破?怎么突破……”他看到了对方背上的剑。 哦,剑生啊,那没事了。 剑生的剑都是背在背上的,眼前的姑娘是,王飞也是。作为剑生,肯定不能如剑客一般随意使用剑术、调动剑象,但如果和剑已经有了一部分交流,那么调动一些剑的力量没问题。这部分力量,一般是“剑意”的力量。强不强大要看剑意的偏向。 话说回来,不算张融,他只在剑州之路上就看到了两个剑生了,而且年纪都不大,剑生现在不稀奇了吗? 虽然屋宇高数丈,浑身符术,剑只有三尺,连正经的剑术也无,但这个世界上,还是剑的力量最强。 汤昭迅速做了判断,立刻问道:“怎么帮你牵制?” 那姑娘道:“老……我在这里蓄力,蓄的久了力量会提升。我的剑就是这样,力量可以积蓄,时间越长越是强大,能够一直强大下去,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不过蓄力的时候气势也会提升,如芒刺四射,会让人警觉,被人打断。你先打他,让他注意不到我在干嘛就行了。” 汤昭懂了,拉仇恨,等她前摇发大招? 这个他还真擅长,有专业的手法,道:“你需要多久?” 那姑娘算了算,道:“数一百个数,肯定够了。” 汤昭道:“没问题。我先跟他动手,拉稳了仇恨,你再蓄势。”当下翻身进了沿街一个铁皮房子。 所有房子的中枢都在楼顶,这铁皮房子外形略调皮,两头弯弯,像长了对牛角。这显然是设计来顶其他房子的。 汤昭进了中枢,也不插上自己的卷子,先勾画了一个他极少使用,其他人大概也没见过的符式。 “符式——强求!” 那姑娘持剑站在铁皮房子背后,就见铁皮房子猛然拔地而起,也站了起来,拦在白骨房子跟前,做拦路虎的模样。 “可以啊——这么快就操纵起了房……” “砰!” 那白骨屋子一道横梁甩过来,仿佛一拳打上了铁皮屋的脸。 铁皮屋正面被它打扁了。 “矮呀……” 那姑娘看得牙疼,就见铁皮屋被打的一个趔趄,似倒非倒,仿佛坐地炮一般,横着拦着白骨屋子,被白骨屋子左右开弓,连连攻击,虽然偶有还击,但主要是被按着揍。 也亏了铁皮屋子是铁打的,虽然不坚实,但也不脆弱,被砸得极度变形依然屹立不倒。 “大兄弟,你牺牲太大了。”那姑娘总算知道汤昭那句“拉仇恨”是什么意思,这确实看着像是深仇大恨。 她深知这争取的时间来之不易,忙持剑在手,一股气势从身上流在剑上,又从剑上流到身上,渐渐气势在拔高。 只是她一面蓄势,一面深深担忧,这铁皮屋子虽然抗揍,但易知心又不傻,自己这边气势起来了,难道他不会转过来进攻么? 看来她需要随时准备打断蓄势,用蓄力攻击。 蓄力! 气势和隐藏在剑鞘里的力量都在节节攀升,她的气势越来越足,渐渐地,夜空的气压在降低,仿佛有暴风在酝酿,而她就是暴风的中心眼。 此时,她已如茫茫大海上的灯塔,耀眼至极,甚至街道上还有其他人在窥探,她心知自己必引起注意,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然而…… 砰砰砰! 满街寂静,只有白骨屋子暴揍铁皮屋的声音。这时候铁皮屋彻底摆烂,干脆也不还击了,又蹲了回去,仿佛一堆废铁。 就这么一堆废铁,白骨屋子打起来兴趣盎然。十八般兵器,一百八十种花样都用上,誓要把这团废铁锤成烂泥。 而蓄力如龙卷风的女剑生,周围只有清风吹过。 “有一套啊,大兄弟。” 姑娘也猜到了,这肯定不寻常,这是人家的本事,就好像蓄力是自己的本事。 一百个数眨眼过去,剑鞘中的剑无风自鸣—— 手按剑鞘,姑娘修眉倒竖,杏眼圆睁。 给老娘—— 去你的吧! 剑出,剑气风暴直冲天际! 一剑,横断! 白骨房子在空中凝滞,然后…… 炸裂! 175 子夜 这一剑,是一剑,又不仅仅是一剑。 它是威力无俦的一剑,也是爆裂万钧的一剑! 这一剑蓄养了太多、太狂暴的力量,以至于除了一剑之外,余威无穷,剑身切断了白骨楼,散发的力量迫不及待的从四面八方扑向白骨楼的每一寸方圆,摧毁了它的所有廊柱支撑。 轰! 伤害溢出! 偌大一白骨楼被剑气轰成了碎片。 被试卷加持过的坚固厚壁完全不能抵挡剑威,尽消耗了一部分力量,四面出击的剑气毫不停歇,往街面的各个角落横扫。周围稍微脆弱些的房屋无不被剑风扫荡,遭受了重创。眨眼之间,半条街危房累累。 而其中藏着的各种窥探的眼睛,有不少受了波及,或东躲xz,或落荒而逃。 唯独,在白骨附近那化为废铁的铁皮房子没有受到波及,因为那姑娘是来到铁皮房之前出的剑,那坨铁皮被她挡在了正后方。 出剑之后,她忍不住跺了跺脚,道:“大兄弟,你没事吧?” 就听身后有人道:“没事啊。还得说是老姐,好剑,好力气。” 却是汤昭从再后面一间房子里出来了。 原来他进去刻下符式,除了强求之外,还有坚固,用墙壁和白骨楼硬拼了一下,顿时就知道没戏。以这迷宫城房屋设计来说,材料不如符式,符式不如加持。有没有试卷的加持真是天差地别。汤昭现在没有试卷在手,又是仓促上阵,正面硬钢是绝对没得打。 好在,汤昭有一些由剑术转化而来的符式,正适合用在非常时期。 这就是“求不得剑”中的强求。 这把剑现在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它已经被薛闲云洗掉了,剑象没了,就算将来有了新的剑客,它也不是之前那把剑了。但在它被洗掉之前,被汤昭收录在剑谱里,证明它曾经到世上来过。 那是剑谱第七十九页,罐……须弥剑在七十八页,狴犴剑在第八十页。 若论威力,论剑的境界,求不得剑其实乏善可陈,但它有特殊的剑术和剑意,在特殊场合有奇效。 比如“强求”。 这个剑术转化的符式刻在物体上,强制对方把注意力关注在其身上,让对手不停地攻击,眼里没有别物,直至把符式附着物打到粉碎,符式湮没才罢。除非有极强的精神防御和针对性的破解术,否则极难化解。 这就看出剑术和符式的不同了,符式要想形成一个有用的术,要从理论开始建设,然后通过技术种种手段接近目标,实现构想,这是一个平地起高楼的过程,而且楼可能盖到一般就塌了,再也实现不了目标。类似于科技侧,需要一步一个脚印的技术积累。 而剑术,则依托于剑意、剑心,虽然也有术法势等境界,但总得来说,还是个玄学的东西。一种剑术诞生,只需想象力,对应的剑意允可,既能实现,它是神秘侧的。它强大无比,百花齐放,但只专属于某一把剑,世上唯一,说不定只在某一时刻在世界上如流星般划过,无论是剑损伤还是剑客逝去,剑术就会永远的消失。 而汤昭的眼镜就是把神秘侧强行拉到科技侧的神奇之物。无论多诡异玄奇的剑术,眼镜都可以把它解析出来,用符式表达,成了通用之术。施展时固然要受符式元力、材料等等限制,比不上剑术随心所欲,却是可以普世的。将来汤昭从中逆推出更多符式写法、规则,便能真正丰富符式这座大厦的基业。 汤昭用在铁皮屋的“强求”符式并没有“求不得”剑释放剑术那样了无痕迹,如果双方对垒,很容易被识破,加以破解,但对方一则不是剑客、散人,不过是坐享骨仆供奉的一符剑师而已。手段残忍、心理扭曲不代表他临敌经验丰富,观察力敏锐,二则人藏在白骨屋里,通过符式操纵房屋,总是不能直观,易受符式影响。 在短短的一百个数的时间里,易知心不能突破强求符式的影响,做了半天无用功,以至于被准备好的剑生一剑砍爆。 至于汤昭,在明知事不可为时就留下符式溜了,他也没有端坐着被人暴揍的癖好,哪怕是隔着铁皮房子。那铁皮房子之所以看似“摆烂”,乃是无人操纵的缘故。 从藏身的房子里出来,汤昭问道:“那家伙死了么?” 那姑娘道:“应该是死了。咱们瞧瞧,若是没死,再补一刀。” 两人来到倒塌的白骨楼中,汤昭兀自能感觉到空中残余的狂暴之力,心中惊异——这才是剑生就能蓄出如此强力,真成了剑客定是个无与伦比的暴力狂剑客。 白骨废墟中,易知心居然还活着。他身上密密麻麻附了一层白骨,好似被正面打得骨头出体。然而这还是别人的骨头,只是他临危之际用来做骨甲,挡在身前,救了自己性命,只是那剑来的实在厉害,余力震荡之下,他也是奄奄一息。 那姑娘哼了一声,道:“好么,这还不死?这不是祸害活千年吗?我给补——” 突然,地面一动。 汤昭愣了一下,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这不是他身体的问题,是真的天地在旋转。 脚下的地面突然微动,周围的环境则大动。四面八方的建筑好像走马灯一样不住旋转,一栋熟悉的房子突然消失,另一栋陌生的屋子骤然出现,街道仿佛被拉拽一般横竖颠倒……这本是梦里才有的场景,此时竟发生在现实。 午夜了!迷宫城动了! 汤昭想起了迷宫城的规则,每逢子夜,整个迷宫城的街道、建筑都会大洗牌,变得面目全非。第二天一早,所有人从梦中醒来,会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 这还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等变动,亏了他站在白骨楼的废墟上,算作白骨楼的一部分,跟着建筑转移,算是影响比较小。要是站在大街上,便如站在暴风里,眼睛一闭、一睁,便不知给抛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此时他顾不得感叹迷宫城的玄妙,一步上前抓住易知心。 别说迷宫城变动,就是天塌下来也救不了他! 好在易知心确实气若游丝,没什么趁着变乱,跳起来仰卧起坐的剧情发生。 过了盏茶时分,乱象终止。 汤昭他们果然来到了陌生的地方,打眼一看,周围的建筑一个没见过,而之前窥探的比邻则全都消失不见。 汤昭目光一凝,盯住了眼前一座小楼。 这座小楼也没什么稀奇,反而很正常,是砖瓦盖得,形制寻常而已。但正因为太正常了,在迷宫城显得不正常。 而且,一条街上,只有这座小楼点着灯,灯火在黑暗中耀眼至极。这恐怕是迷宫城独一份了,就算汤昭回到落脚处,这错综复杂的形势下他也不敢点灯。 汤昭有个预感,自己几人移动到小楼面前,恐怕并非偶然。 那么…… 小楼的主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正想着,小楼门开,出来两个年轻人,果然身穿龙渊弟子服饰,冲两人拱手道:“二位嘉宾,辛苦了。” 这时那姑娘也反应过来,道:“哦,你们是龙渊的人?哈哈,好啊——”她伸手一指易知心,道:“你们看看,这是怎么弄得?你们把我们请过来,又请了这些畜生恶心我?要不是我们有本事,险些在你们会场里头丧命!有的同道已经命丧他手,那都是符剑师的性命!这就是你们要办的符会?你们不给个交代,我今日就打道回府,我飞天窟难道就缺你们席上一口白饭吃?” 两个年轻龙渊弟子既客气,又无奈,道:“嘉宾莫急,这件事龙渊肯定给个交代,这个凶手请……” 那姑娘挑眉道:“怎么,你们要带走?我告诉你们不可能!这个恶贼对旁人下手你们怎么不出来?现在他被我抓住了,你们又出来干什么?要保他?我告诉你,谁也保不住他!大兄弟,他们要强出手,你来动手行刑。我来挡住他们,我看看谁能从我这儿跨过去?” 汤昭赞道:“姐姐豪气!当从姐姐之命。” 龙渊弟子面露郁闷与愤愤之色,道:“我们不会保他。是想叫他明正典刑,挂在城头,正一正符会的风气。” 汤昭两人都是不置可否的态度,也不说信是不信,反正不会让开。就听楼上窗户开了一扇,有人朗声道:“西雁,是我。勿要误会。” 这也是个姑娘的声音,清冷中带着悦耳。 那姑娘西雁微一辨认,恍然道:“啊,原来是你——好啊,竟然连你都……” 龙渊弟子显然突然得到指示,道:“两位请上楼吧。”他也不说是谁让他们上楼的,反正西雁认得,自不是敌人。 汤昭一提易知心,道:“我带上他?” 龙渊弟子默许,然后拿出一个盒子,道:“请……” 西雁瞥了一眼,道:“干嘛?要收缴我的兵器?就是到了金銮殿上,我的剑也不离手。” 龙渊弟子道:“不——请把灵使放进来。” 178 一百分 汤昭提着易知心和西雁上了二楼。他反正没带着龟爷,倒也不用交出灵使,西雁把自己的小金鱼放进盒子,交给龙渊保管。 上了二楼,只见灯火高照,窗边坐着一女子,青丝如云,容色动人,虽然神色清冷,但掩不住一分沉郁。 西雁一见,大声道:“果然是你,鞠天璇!你躲在这里,这些日子干嘛去了?迷宫城的乱子都不管了吗?” 汤昭心中一动:鞠天璇,是龙渊推出来的新符榜第二? 龙渊好像以北辰为尊,又有七星首座,鞠天璇是天璇首座吗? 七星本来以天枢为首,但当年天枢首座叛变之后,虽又有了新的天枢首座,然七星首座的顺序却是内部调整了,似以天璇为首。怪不得龙渊推这一代天璇上榜呢。 鞠天璇面露无奈,道:“西雁稍安勿躁。我刚刚从白城赶过来,还没坐稳呢。最近是多事之秋,我们也是疲于奔命。” 她十分头疼,这两日剑州之路并不平静,据说旧渊出了大变故,虽然她不负责调查旧渊,但还是听到了不少风声,情势不容乐观。她愈发觉得迷宫城需要改变策略,立一个抓总的人,于是日夜兼程赶到迷宫城,没想到还是晚了半步,这边已经闹出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来。 “本来龙渊在迷宫城的规矩是只监察,不干涉。他们小弟子只是照规矩执行。我不来,迷宫城无人管束,我来了自然就不同了。” 西雁道:“你们心真大,还不干涉?坐看杀人魔杀人么?这等凶残的杀人魔一人杀十个人,只需要混了十个杀人魔,岂不是把迷宫城都杀空了?到时候你们符会只有鬼去了。” 鞠天璇让他们坐下,给两人倒了茶,道:“西雁别信口开河了,让这位朋友都看笑话。十个杀人魔,你怎么不说一百个杀人魔藏在迷宫城里,最后只有一個人能活着出去?唉,按理说,迷宫城都是符剑师,大家都是体面人,一共就三四天时间,能出什么乱子?我们做得太多,干涉了大家的自由,反而不美。就算最后打出了真火,我们也有隐晦手段调整。” 汤昭好奇道:“龙渊原本的手段,莫非是调整迷宫城布局?” 鞠天璇点头道:“就如你们今日看见的,迷宫城说是迷宫,调整的枢纽在我这里。若有敌对太过者,随时能将他们调开。暗中调度,比台前干预更合适。” 西雁道:“那就制不住这等杀人魔了。” 鞠天璇道:“是啊。谁知竟有这样的混账!天底下怎么有那么多包藏祸心的人?” 她想到了一意孤行的驼先生,想到了据说被砸成大坑的旧渊,再想到这个在龙渊眼皮子底下行变态的易知心,只觉得气愤填膺。 “绝不容忍这样的事!我们要悬此贼首于城门,明正典刑,绝不姑息!到时还有犯禁者,以此贼为例!明知故犯者,自然是不把龙渊放在眼里,真当我们找不到他山门在哪儿么?别说画骨楼这等小小势力,就是七大势力犯了事,我们也不饶!阻拦龙渊办好符会的,就是我龙渊死敌!” 西雁哼哼道:“你跟我们发狠有什么用?但愿你说到做到。” 鞠天璇舒了口气,道:“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反而你们立了大功。我当上报宗门,给你们表功,别的不说——一人一百分加分总是要的。” 西雁喜道:“这倒不错!” 汤昭心中一动,道:“这一百分和别的分数一视同仁么?要是超过满分呢?” 鞠天璇讶然,没想到这小子挺有信心,道:“超过就超过。超过了你就是确凿无疑的独占鳌头了。西雁——” 她对西雁道:“我知道西雁的本事,若论武功,恐怕冠绝迷宫城。我正打算组建拨乱反正的雷霆力量,怎奈现在人手都在剑州和……一时不趁手,西雁愿意充当镇一城清平之利剑么?” 西雁指了指自己,道:“我啊?我倒是能动手,可这不好吧?我是外人,我干了伱干什么?” 鞠天璇叹道:“我有点私事,不能叫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因此不能公开露面。二位出去也别外传。也不是叫你时时盯着街面,只是有旁人应付不了的恶贼时通知弟子请你出手。每解决一次麻烦,再算你一百分如何?” 西雁心中一动,这要是真藏着十个杀人魔,岂不是自己轻轻松松就满分了?忙指着汤昭道:“这位兄弟也很有本事,叫他跟我一起吧。每次出击我们一人五十分。” 汤昭忙要推辞,倒不是不愿出手,而是用不着分薄西雁的报酬,他自信应该已经拿到超过满分了,再多分数都浪费了。 鞠天璇上下打量汤昭,突然问道:“你是琢玉山庄的人?你们庄主以养鹤闻名?” 汤昭心中暗暗留神,道:“恩师薛庄主,喜养鹤。” 鞠天璇神色微凝道:“若是这样,我恐怕你这几天都要留神了。” 第二天一早,汤昭亲眼看到易知心被吊在城楼上,又有白纸写着他的罪状,一代变态还没来得及搅动风云便被掐灭。他便放下了这件事。 他追踪这恶魔并非私愤,是以私人的身份公心追凶,既然凶手已经绳之以法,那后续如何他就不关心了。 那西雁也放下心来,和鞠天璇告别后,又和汤昭正式互相介绍了一番。原来这姑娘乃是飞天窟的云西雁。飞天窟是七大势力之下的一流势力,符式传承自成一统。然而她却不喜符式,从小习武,学得一手好剑,长大后又成了剑生,离着剑客只有一步之遥。论起符式却不大灵。 她也不能说一窍不通,飞天窟原有一系列秘传符式,她身为门主之女,倒也学得几手,却是三板斧,会就会了,懂却不懂。把那正统的一千问放在眼前,只能瞠目结舌,头脑一片空白。 好在她武艺出众,想到了利用规则抄题,因此一路上紧赶慢赶,提前三日赶到迷宫城,就是打算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哪知进了迷宫城,刚选了一间屋子进去,就见地上一滩血肉。云西雁武功不凡,胆子却不大,更怕这些古怪诡异的东西,吓得一蹦三尺高,惨叫声半条街都能听见。 易知心在欣赏被吓到的惊叫时绝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栽在人家手里。 云西雁最好面子,一来被吓得掉了份儿,心中大恨,一路追索,才找到了易知心,却把她抄题的正事给忘了。 好在时间还有。 云西雁拍了拍汤昭,道:“汤兄弟,我看你这本事特别适合偷题。要不咱俩合伙干?你转移人家的注意力,我上楼抄题。就凭我的本事,就是让人发现了,谁能追得上我?一圈下来,满分都不难。” 这个计划……是不是有些耳熟? 这算是森罗之门二位组合的高配版吧? 汤昭忍不住笑道:“云姐不是答应了为龙渊出手么?出手一次一百题,这还需要去偷题么?” 云西雁道:“你别笑话老姐,除非真有十个杀人魔,否则我的试卷还是堪忧啊。现在才抄到三百题呢。” 汤昭并不需要偷题,但偷题本来就是规则之一,他其实不排斥参加游戏的。和云西雁搭档玩耍一番也没什么,毕竟他师兄还没到,和这位姐姐合作也愉快。 但是…… 鞠天璇透露的消息让他心中不安,尤其是同门还没到的情况下,他实无心悠游。 当下他婉拒道:“恐怕没办法和云姐同行了。这两日我还有点私事,暂时无心偷题。” 云西雁深感遗憾,她也并非一无所知,道:“是天璇跟你说的事?有人要找你麻烦?这可不行,我也来帮你。” 汤昭笑道:“暂时不必云姐帮忙。我将我的老窝建造一番,一般的敌人都挡得住。实在不行再请姐姐出手。” 云西雁道:“行吧。真要我帮忙,你可别客气。你说这鞠天璇,她透露就透露,怎么还遮遮掩掩,说一半藏一半呢?问她是谁她吞吞吐吐,一点儿也不够朋友。” 汤昭心想本来她也不是朋友,道:“可能她有顾虑吧。但正因为她有顾虑,我倒有个猜测了。” 云西雁道:“是了,你自己的仇人自己知道。如今明暗颠倒,你来埋伏对面的,想必不会吃亏了。那我先去了。你顾着防范敌人,可耽误你抄题了。回头我给你找几个活答案来给你。最后咱们都往前坐。” 汤昭一笑,感念这姑娘豪爽,心想:我现在还没在长卷上落笔,不知能不能给人分享答案? 这好像只看灵使的判断。 他家的龟爷估计能有灵活的道德底线,但云西雁也有灵使,是正常的灵使,恐不能这样配合。这事看来还需要再想办法。 汤昭又提道:“要是云姐有难啃的骨头,我可以帮忙。” 两人分别后,汤昭回到了自己的根据地。因为街道变换,找自己的原来的房子可不容易。汤昭一路搜索,拐了三条街才找到。 进了屋,就见屋中安然无恙,龟爷正趴在屋中大睡,见汤昭回来,道:“你咋才来呢?哪儿去了?我这一天都提心吊胆的。” 汤昭道:“去抓了王八蛋,顺便探听了消息。现在终于可以做正事了。”说着他将房屋的整体防御调整了一番,加以添加了很多。又埋头写题,以便尽早那道加持的利器。 龟爷见他安然无恙,也没缺胳膊少腿,便缩了头又要睡觉。 汤昭写着写着,用笔戳了戳它龟壳,道:“龟爷,你既然是龙渊的人,知道今年的祭酒是谁吗?” 龟爷一怔,道:“我记得是个云游闲散铸剑师。怎么了?” 汤昭眼睛微眯,道:“我怀疑他对我不利。” 179 祭酒 怀疑祭酒,也没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就是分析。 之前两人上楼,龙渊的人不让他们带着灵使,这显然是异常,跟考试没什么关系。鞠天璇又没有透题作弊,难道是防着灵使检举揭发么? 结合鞠天璇说自己秘密至此,不欲让旁人知晓,那只能是防着灵使向外传递消息。 灵使能向谁传递消息?无非是龙渊和祭酒。 防备龙渊不可能,她若因私事防备龙渊,根本就不会住龙渊的房子,差遣龙渊的弟子,那只能是祭酒了。 而且,能让一位龙渊首座在自家地盘上藏头露尾的人不多,祭酒也算一个。 龟爷听了大为恼怒,道:“什么?那狗日的祭酒竟然想害你?我就说龙渊那帮瞎了眼的不肖子孙,请人也不会请,请的什么狗东西?你等我想想……”它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想了一阵,睁眼道:“我想到了,是姓驼的,一个姓驼的家伙。好像叫驼羊……” 汤昭登时想起了草泥马,连连摇头。顺着乌龟给的线索也回忆起来,道:“驼……朱杨?” 龟爷叫道:“对对对,是这个名字!你听听,又猪又羊又骆驼,这牲口全叫他得着了,多么贪得无厌?” 汤昭道:“不是,他叫朱杨,只是外号鼍子。鼍龙的鼍。” 龟爷眨巴眨巴眼,道:“有可能?反正人家叫他驼先生,也可能是诨号。咦,你怎么这么熟悉?你认得他?” 汤昭叹了口气,他不认得,他听说过。 这是他老恩师薛闲云当年的一笔旧债。 当初他离开时,石纯青给了他一张长长的名单,都是薛闲云当年得罪过的人,地位有高有低,仇也有大有小,只能说朱杨这等人物还排不上前三号呢。 不只是说此人地位名望排不上前三号,还有薛闲云和他结的仇也排不上前三号。 好像薛闲云当年毁了这位的手,对一位铸剑师来说,这算得上刻骨铭心的大仇了,但架不住薛闲云还干过其他更过分的事。那些位也就是没组成个“复仇者联盟”,不然琢玉山庄别说躲在九皋山,就是躲进十八层地狱也得给人刨出来。 汤昭略一沉吟,道:“若是他,对我们弟子心怀不轨也不奇怪,然而……没听说他地位很高、名望很盛啊?至今没有归于某个宗门,就是一介散人吧?龙渊何等势力,为什么会选他为祭酒?” 这位朱杨据说已经成了金洲非常有名的符剑师,但据说也没成功铸剑成铸剑师,和薛闲云半斤八两。凭你有什么独门手段,符剑师就是符剑师,名望就是低于铸剑师,乃至公认符剑师是铸剑师的学徒,他凭什么当一任符会祭酒? 龟爷若有所思,道:“这個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上面那波人为了重新扬名无所不用其极,肯定不是按照常规选的人。” 龟爷既然不知,汤昭瞎猜是猜不出来的,只能猜测这朱杨不可以表面视之,肯定胸有韬略,藏着厉害文章,能胜任祭酒,不坠了龙渊办符会的一片雄心。 但你再厉害,你也不能欺负我啊? 既然欺负到我手上,那也管不了你什么祭酒祭十了,总得做过一场再说。 这一场不只他自己准备,还要通知江神逸。 这不是他的私人恩怨,而是师门恩怨。那祭酒若真是为了旧恨对付他,焉能不对付江神逸?两人都有危险,自然应该并肩迎战。 没想到江神逸来得还挺慢。汤昭足足等了两日,一直等到了迷宫城决战的前一日,这位师兄才姗姗来迟。 这两日迷宫城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那些闯关顺利,或者特别不顺利干脆不闯了来迷宫城碰运气者,大多已经到达了这最后一站。 迷宫城从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虽然按照默契,最终的决战应该在最后一日。但小冲突已经到处都是。大家都不用房子大战,而采用千变万化的术器符式结合“坑、蒙、拐、骗”的方式偷题,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终究还在小打小闹,为决战积蓄力量。 汤昭以稳健为主,并不出击,却也连续被人偷上家门。迷宫城的设计,除非主人离家,否则进入人家地盘劣势太大,汤昭全程坐镇屋中,不用动自身实力,只消动动手指,便把小贼们扫地出门。 他在楼上观战时,还看到自己那位云姐来来回回跑过几次。不过不是履行职责,而是忙着偷题。实在是鞠天璇饼画得虽大,但吃不进嘴。迷宫城并没有那么多恶棍疯子,易知心才是特殊的。一帮人就算有点变态嗜好,何至于一两天也忍不了?在这种场合行凶有何必要? 云西雁除了易知心那一百题,并没有捞到其他赏格,只得自力更生。她的方法也简单粗暴,打听谁会的多,直接打上门去,薅着人家的脖子叫把题交出来。若有用房子反抗的,房子也给你扬了。 只是她也知道不能把人逼急了,每次也就拿上几十题就放人。这样细水长流倒是平稳,进项却慢,尤其是到了后来,她把简单的题目偷遍,疑难者却找不到人解答,只能一家家去试。好在她比较讲究,几次路过汤昭门下,就是不动她兄弟的心思。 汤昭还看到了凉州的师兄妹,特意打了招呼。两人也是一路闯关,风尘仆仆,题目也只拿到了六七百,还需要再做努力。汤昭现有麻烦在身,不欲牵累盟友,也就没和两人联合。 最后,江神逸来了。 汤昭特意去城门接他,江神逸见了汤昭,激动非常,不及寒暄,抓住他的手道:“师弟,我找到自己的路了!” 汤昭愣了,问道:“什么路?” 江神逸道:“符师之路。” 汤昭道:“符剑师之路?” 江神逸重复道:“符师!什么符剑师?符式乃阐述天地至理,最玄奥无比的存在,与剑有什么关系?天地间什么好事都要冠一个剑字吗?” 汤昭心头古怪,道:“师兄,你又……听谁说什么了?” 江神逸欲言又止,道:“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我之前一直迷茫的道路,如今终于找到了起点。虽然还看不到终点,但已经踏上那条路了。” 汤昭听他说的激动,不由得低声道:“师兄,你不是入了什么邪道了吧?” 江神逸气道:“伱才邪道。唉,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同道中人,你还是喜欢剑。那也没错,世人皆是如此。我这条路却从没人走通过,我先去趟趟水,不急着把你拉进来。但你别以为只有你们是正道,别的都是邪道。我一向说不过你,但你别急,再过两三日,有比我口才更强,知识更深,走得更远的人来告诉你,也会告诉所有人,符道是什么!” 汤昭奇道:“那人是谁?” 江神逸道:“本届祭酒!” …… 汤昭很迷茫。 本来得到了警示,他又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祭酒,又得知祭酒的身份,这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哪知江神逸带来的故事更神奇。据说他路上遇到了新任祭酒,两个别具一格的偏才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一路同行,越聊越是投机,都快亦师亦友了。只是到了迷宫城前,祭酒不便干涉座位之争,这才让他先行进城。但两人说好了,符会之后还要再联系,共研大道,甚至江神逸还打算去他座下学习一段时间。 江神逸还郑重道:“我有恩师,不能拜入他门下,但禀明恩师之后,我当认作先生,结一段师生之缘总是无妨的。师弟可要同行?” 汤昭一团乱麻,本能的先含糊过去。此时他理不出头绪,只得把最原始的消息告诉了江神逸。 有人要害我们。 江神逸一听,先是一惊,再是大怒,紧接着斗志昂扬,道:“有人要害我们?那算他昏了头,来找死了!咱们师兄弟联手,迷宫城谁能抵挡?依我说,不等他害我们,我们先杀他个片甲不留。” 汤昭道:“师兄有志气。不过你还是先选个好房子吧。” 江神逸选了汤昭旁边一座金属房屋,特别对他的手段。不过同门选比邻的房屋在迷宫城是没用的。一个晚上下来,便比邻若天涯了。 但两人定下了守望相助,互为犄角的种种策略,打算用在防备袭击和最后一天的争夺战上。然后,两人便一心准备建设自己的房屋。 期间,汤昭又想到了自己的猜测……那个猜测是对是错呢? 可能是自己胡思乱想了,那祭酒虽然和师父有仇,但至少不打算以大欺小,丢了自己的身份。那敌人可就藏在迷雾中了,汤昭想不出第二个人。 又或者说,确实是祭酒要害自己呢?他假意和师兄投缘,又或者,他真的和江师兄投缘,那和他有心要害自己矛盾吗?人心本来就很复杂。他可能真的喜欢江神逸,说不定还愿意放过他,自己和他毫无交情,焉知他不把两人份的杀机都叠在自己头上? 这样说的话,江神逸倒是提供了一个有用的消息。那位祭酒和江神逸同时达到迷宫城。 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180 大战的序幕 又过了一天,街面上的小打小闹渐渐停止了,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中。 到了这个阶段,每个人的基地都建设的差不多了。大家能走到这里,都是年轻一辈符剑师中的佼佼者,谁还没有点看家的手段?哪怕用七分精力偷题,三分精力修屋,房屋的防御也早都铁桶一样,防备各种特殊符式的反制符式也预备齐了。可供利用的漏洞寥寥无几。 前几天,还有利用特殊手段进行偷家的,如今各种手段越来越不好使,促使大家只能真刀真枪上阵了。 据说连云西雁都不能无往而不利了,除非她下决心用剑生的恐怖力量,连人带房子一起扬了。 而这个阶段,大家大块的题目也填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是十几题、几题甚至一两题的计较。但越是收尾阶段,越是排位的关键时刻,几题的较量也许就决定你坐在哪个区域。 这个时候,也可以开始损人不利己了。有了保底分数,够得上天区的线,再把别人压下去,然后自己的排名就可以上升了。所以有志争夺者,甚至拿到了接近满分也要留下来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個时候还有心气争斗的应该都不是弱者,迷宫城里应该有很多人放弃了吧?” 乌龟道:“没错,据说有些人被抢了好几次,大受打击,直接传去剑州了。还有的虽然没传过去,但已经偷偷放弃了,只是躲在迷宫城的角落里,连防御也不敢开启,更别提点灯,只装作不在。”它们灵使似乎有别的方法联络,它一直在屋中,居然知道大局情况。 汤昭若有所思道:“留在这里,又假装不在。是打算看热闹,还是存了渔翁之心呢?” 乌龟道:“那谁知道呢?龟爷倒想知道,你怎么想呢?你既有自信,要不要亮出七彩灯光来闪瞎他们的眼睛?” 汤昭摇了摇头,本来他也有争胜之心,如果没有潜在的危险,他倒可以大战一场,不为了踩下别人,只为了加入这最后一场舞台的演出,为自己的剑州赶路之旅画上一个精彩的句号。但现在他利剑悬顶,还是以谨慎为上。 其实这一天多他过得相当平静,并没有人袭击他,连试探都没有。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吃不准,对方是不是蛰伏着等着致命一击呢? 俗话说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防贼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在只剩最后一天了,来就来,不来算他没本事。 乌龟点头道:“对,低调点儿好。其实你要做九百九十九题也好。九百九十九题和五百题的灯光只有亮度上的一些差别,但是一千题的话,会放出特别绚丽的光,全城人都看得见。你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一千题能保证是名列前茅啊,甚至在所有人之上,肯定会被所有有野心的人针对的。不为抄题,就把你打下去,位置就空出一个来。 汤昭点点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在房子上插上试卷。但是最后肯定都会插上。到时候满城灯光,如万家灯火。 就在今天午夜。 因为第二天,剑州的通道就开启了。 午夜时分。 窗外,一阵如同天翻地覆的挪移之后,平静了下来。 街区,最后一次变动。把所有人都移动到陌生的位置。 这个格局将会保持到第二天黎明。 黎明时分,通往剑州的大阵将在城中心开启,大家都会往阵中央聚齐,到时必有摩肩接踵的一幕。 现在离着黎明还有三个多时辰,这漫长的几个时辰将会是迷宫城最黑暗的时分。 “刷——” 几乎无声无息,窗外的灯亮了起来。 七彩的光芒照耀着街道,红、黄、蓝、绿,各色光芒仿佛走马灯一样旋转,照的街面上五彩斑斓,炫目异常。 乌龟惊叫道:“亮灯了!有人亮灯了!还是七彩灯,好啊,第一个亮灯就是满分灯!真有不怕死的敢亮,还离得你这么近!” 确实,没想到邻居就有高人。这七彩灯离着非常近,把房屋周围全给照亮了,简直就像…… 我的? 嗯?! 汤昭几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往上看。 头顶,一盏七彩光灯正在闪耀。 还真是我的?! 汤昭一瞬间怀疑是自己梦游的时候插上试卷,但紧接着把操作台上的空位打开。只见空位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试卷加持。 没有试卷,却亮了灯。是什么缘故? “被人阴了呗,还能是什么缘故?!有人故意把你的灯调成了满分模样!”乌龟又急又气,破口大骂道:“哪个狗日的偷偷摸摸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这不就给你树敌?那混蛋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龟爷可是一直在屋里看着。” 汤昭没有吭声,他在检测操作罗盘台,看看自己的符式还能不能动弹。 一切正常,汤昭转过头,道:“我之前在操作台上额外加了防御探查的符式,并没有被触动,现在检查也不过是以防万一。操作台没有问题,没被人碰触过。龟爷你也尽忠职守,没让外人进来破坏,所以只能是顶上的灯的问题。” 制造一个会发七彩色光的灯难吗?对符剑师来说,一点儿也不难,这是非常简单的小手段,只是在特殊的场合,小手段非常有效。而给一个房顶换上灯,动静也不用很大。 汤昭相信,如果他自己在屋里,有人攀上他的屋顶他一定会察觉的,但是只有龟爷在就不一定。乌龟的感知并不大好,它最多防着屋里,很可能会忽略看不见的头顶。 这几天汤昭多数时间在房子里,那些时候都很安静,但他也不是没出去过。 比如出门接江神逸那一次。 那时就可以趁虚而入。 那一天,新任祭酒好像也到达了迷宫城? 灯光闪烁,闪的人眼花缭乱,龟爷忙道:“快把那破灯灭了。不不不,干脆放弃这座房子,留给别人当靶子,咱俩出去就行。” 汤昭露齿笑道:“来不及了,听到外面的声音了么?” 街道上,传来的闷闷的声音。 咚——咚——咚…… 越来越近。 那是房子在走路。 四面八方都传来房子走路的声音,竟似迷宫城的四面城墙在靠近,往这栋房子压迫过来。 乌龟有些慌神,道:“怎……怎么都过来了?全城的房子都过来了?就算有满分答案,也不至于都来抢吧?” 汤昭略一沉吟,微笑道:“哦,这是拿我祭旗了?本来这一仗怎么打,大家没有安排,但我当了出头鸟,他们倒生出些默契了。就是要把我这里做主战场,先一起合力把我出头鸟崩了,然后大家各凭本事,再互相之间打个痛快。” 乌龟急道:“可恶,又不是你主动挑衅的,凭什么拿你作筏子?这如何是好……” 汤昭笑容不变,道:“没关系。有一句话说的好,别人都以为伱有大杀器的时候,你最好真有大杀器。别人都以为我是满分——我确实就是满分!” 一回手,千分答卷插入操控台! 原本七彩的灯光已经亮了,外面能看到光彩夺目,屋里却看不到灯光,但现在屋子当中一道七彩的光芒瞬间亮起,点亮了四壁,照的乌龟的脸多了几分色彩。 “符式,十倍加持。”汤昭微笑道:“让我看看,祭旗——用谁来祭旗?” 屋中小小的变化无人知晓。周围的房屋靠了过来,一栋挨着一栋,几乎连成一片。 十几座走得最快的房屋在周边停下,组成了一个合围。静默了片刻,最终有六座继续走上前,形成了更小的包围圈。 这些是有勇气有信心挑战更强者的强者,虽然不是迷宫城的全部高手,但已经占据了顶层的十之七八。无论在哪里,顶端都很狭窄,站不下那么多人。 虽然若迷宫城的房屋模式千奇百怪,但强者们大多没那么大的玩心。他们会选择的都是普通坚硬的材料,普通的形状。靠近的六座房屋里,有两座是铁的,一座是银的,一座是野兽骨头的,还有一座是岩石的。 之所以说大多强者,是因为还是有特立独行者,最后一座,竟然是纸的。雪白的纸张折成了房子的形状,上面还装饰着红色和绿色的纸花,怎么看也不像是给活人住的。 而他们面对的这眩着七彩光的房子,是一座木屋,却是铁木的。这种木头坚硬如铁,且并不脆弱,韧性更强,弱点甚至比钢铁更少。 但不是没有弱点…… 六外一内,在黑夜中沉默。沉默,也是对峙。 似乎,在等待一个人动手。 动手,就会有破绽。 群战中,露出破绽很危险。 终于,纸屋顶上的一扇窗户打开,露出一层层白色的纸屑,仔细看时,纸屑有着相似的形状。 似乎是……一大群纸鹤? 纸鹤堆积,展翅欲飞。 眼见最诡异的纸屋要起手,汤昭却不等那些鬼东西飞出来,以少敌多,他不会让出先手! 还是他最经典的起手,万年不变。 “剑术——太阳爆!” 阳光冲天! 181 房子大混战 黑夜之中,眼前骤然出现了太阳是什么感觉? 眼前出现了十倍亮度的太阳是什么感觉? 声音巨大,可说震耳欲聋,光芒奇亮,或称刺目如瞎。 汤昭身为攻击者早有准备,戴上了墨镜,甚至早早眯了眼,隔着眼皮也差点被这十倍强光闪瞎了。 好在,汤昭终究有所准备,启动符式,下方门开,巨大的金色光芒横扫夜空—— 金丝剑! 旸谷剑,最快最强的单体剑术! 符式虽然能重现剑术,但威力受材料和能量上限限制,之前他也做过金丝剑的术器,效果差强人意,但在此时时刻,以房屋为基,十倍威力加持,金丝剑光辉暴涨,殊不逊于旸谷剑的剑术。 那是剑仙的剑术! 剑丝,扫! 这个符式是印在房屋下方的,所以也是从底楼发起攻击,横扫地面,好似扫堂腿。 房屋虽大,拆分出来的符式模块也是有限的。能够填写并得到加持的符式一共是九个。其中正面四个,背面四个,楼顶一个。而每一面的四個一般是楼上两个,楼下两个。 一般并排的两个符式可以排一个进攻,一个防守,毕竟全面,最顶楼则视野最好,一般放侦查监视类的符式。 不过,很多人喜欢在二楼放攻击,一楼放防御,这是受了人体构成的影响。觉得以楼拟人,一楼是腿,二楼是手,用腿来盘根地面,防御更坚固,用手来进攻,更快速灵活。 汤昭却不这么想,他反而把最强也是最快的剑术转符式放在了一楼。 快速,就代表阴……隐蔽。金丝剑本就奇快,在满分答案加持下,快如光速。 看到光的第一眼,光已经到了! 你被光扫过吗? 一座铁屋首当其冲,被光横扫,下半截登时被扫穿,瞬间倒塌! 金丝剑继续向前横扫,旁边是岩石屋,扫过时似乎遇到了抵挡,不过在汤昭还没用力,抵挡已悄然破碎,光已经穿过岩石,扫向第三件房屋。 是纸屋! 纸是最薄,防御最低的,但光扫过时,纸屋形状陡变! 一瞬间,方形的纸屋一楼瘪了下去。前墙瞬间贴上了后墙,只剩下薄薄的一张纸板,支撑着二楼。光就差之毫厘的扫了过去,没有碰到它分毫。 这就是纸屋的优势,变形如折纸,来回自如。 第四座…… 那银做的楼一瞬间漂浮了起来,背后出现了虚影,让它悬在半空中,躲过了这一扫。金丝接着接触到了第五个房屋,也是第二座铁屋,光铁交集,发出了“滋滋”的切割声,一寸一寸的往里切入,但毕竟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后力不济,最终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消散了。 汤昭在楼中看到外面的情景,突然“嘿”了一声。 一剑,破两屋,伤一屋。 先手亦是立威。 被光横切的铁皮屋已经完全倒下了,上下分成了两截。但岩石屋居然没倒。原来岩石屋未必比铁皮屋硬,但是墙厚,前面的墙壁被横切了一道弧形的口子,口子中间完全穿透墙壁,但两端则只刮进去一半,满地碎石粉末,两道半承重墙做支撑,一时还能支持不倒。 岩石屋劫后余生,显然生怯,往后退了一步。 偏偏这时,他旁边的银屋往前挤了一步。 两者体积庞大,正好擦碰在一起,银屋上一段装饰角不偏不倚,卡在岩石墙裂缝里。那银屋还不停下,又往前一步,带着裂缝一挂,带得那岩石屋普通一声,摔倒在地。 岩石,可是不禁摔。 本来就有破损,正好是损坏的面砸在地上,整面墙瞬间坍塌,一阵稀里哗啦之声,只剩下一个二楼斜躺着地上。 这下彻底退出了。 之前六对一,瞬间变成四对一。 不对,是…… 这时,剩下的人终于开始反击。 另一个还能够站立的铁皮屋虽然豁了一个口子,但从口子里往外翻的铁皮格外狰狞,此时铁皮仿佛活了一般,铁皮沿着裂隙不断往外翻,卷曲成刃,仿佛菊花一样绽放。铁皮花瓣上,还开始冒出了丝丝火花。 铁花! 绽开的铁片和铁花,像狰狞的巨口,要咬下人的肉来。 这边铁屋只是仿佛张大了口,那边唯一没收到波及的骨屋却是趁机完全变形了。一根根白森森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楼房矮了下去。 如果说易知心的骨楼是能模拟简单的动作,让人凭想象力想成怪兽,这边的骨楼已经全然变成了野兽的形态,头颅、四足分明,肩背弓起,正是野兽扑人前的状态。 这骨楼虽然有兽性基础,但终究还是房屋,能通过区区几个符式,调整到如此活灵活现的地步,可见里面的符剑师造诣出众,而且应该有相关的绝活。 汤昭也凝神戒备,之前偷袭抢到了先手,大大削弱了敌人,但可一而不可二,正面的两位看架势都不好惹。 既然是团战,又拉近到了这个距离,大家都默契的选择了近战的姿势,以免误伤。 大部分都有默契…… 对面的纸屋本来一楼瘪成了一面墙,此时已然瞬间恢复原型的,突然,四面窗户打开,飞出无数纸鹤! 那纸鹤密密麻麻,仿佛漫天飞舞的纸钱,保持阵型聚拢,形成了一条蜿蜒纸龙,无数翅膀扇动,发出嗡嗡的风声,仿佛龙吟。 只听这风声,就不是纸能传出来的。 汤昭回头看了一眼纸鹤群,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马蜂群?! 不等他细想,白骨野兽已经扑了过来——如此短的距离,几乎眨眼即到—— 格挡! 汤昭没有犹豫,一个符式一拨,屋顶拆卸坠落,化为一排横木盾,挡在前方。 嚓,白骨巨兽一头撞在横木盾上,骨头化为撞角,一头扎在木排里。 铁木虽硬,白骨更坚硬,这一撞立刻插进木头深处。只是木头又有韧性,被捅穿并不破碎,反而压住了白骨,使其插进去一时拔不出来。 脱离! 符式转动,横木盾顿时跟木屋脱开,带着白骨巨兽顺着惯性飞到一边,汤昭的木屋倏然横向移动,来到了铁屋之前,对面就是绽放着铁花的狰狞豁口。 正当他要再发动攻击时,就听见背后的哨声。 尖锐的哨声,好像发动攻击的号角,随之而来的是无数拍着翅膀的声音! 纸鹤龙下来了! 汤昭不必回头,就能想象背后千万纸鹤飞来的情景,顾不得攻击,转而向前扑去。 前方,是铁屋的正面,此时的铁屋不但豁口处獠牙外露,墙壁上也升起无数铁刺,已经变成了铁豪猪。任何一个东西,哪怕也是钢铁正面砸下来,也得穿在铁刺上。除非在千钧一发时闪避过去。 闪避? 闪避个屁! 屋子能移动,但终究不是人,动作难免笨重,只凭着符式操纵,做不出闪避这种高难度动作。 所以汤昭选择,直接穿过去。 符式——穿梭! 哪怕是只入手几天的符式,在眼睛的帮助下,他也能立即学以致用。 偌大的屋子在十倍增幅的加持下,整个化为一团虚影,从铁豪猪正面穿过去,从背面穿出,硬生生将两屋前后颠倒,反把铁屋当做自己的盾牌。 呼啦啦—— 纸鹤飞来,如一条纸龙,撞在铁屋上。 嗤嗤嗤! 纸鹤与铁刺猬正面相撞。无数纸鹤迎面撞上尖刺,如肉串一般被插在铁签上,又被铁花火焰烤成了焦炭,无数铁刺被纸鹤的翅膀划破,划出道道伤痕,乃至折断。 这正是旗鼓相当。 那纸鹤的翅膀锋利无比,正面冲击威势极大,偏偏铁屋阴差阳错,摆出了最合适的应对,就是群刺阵! 只有正面的密刺,凹陷处能卡住纸鹤的身体,刺尖能直接刺穿纸鹤,分化纸鹤的阵群,才能抗住纸鹤群的冲击。 只是纸鹤实在太多,那些尖刺上不一会儿就穿满了纸鹤,前面的纸鹤刚刚被高温烧焦,后面的纸鹤又穿了上来,纸鹤堆叠,填满了尖刺中间的空隙,隔绝了空气,铁花再也无法燃烧,铁屋仿佛被贴了一层纸墙,登时失去了视野,被纸的质量压得摇摇欲坠。 “再送你个好东西!”汤昭一挥手,把一个木球从铁屋背后的窗户扔了进去。然后再平移开—— 轰!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背后袭来,狠狠地撞在铁屋上,正是白骨野兽。 此时它已经摆脱了木排,正从后方袭来,却不知怎的,半空中微微偏折,突然撞向了铁皮屋。 铁皮屋本来承受不住纸鹤的重量,被压得要往后倒,后面偏偏又来一个白骨,同样撞进了铁墙,双方同时用力,中间的铁皮屋子屹立不倒,却被压扁了。 “好惨,人没事吧?” 汤昭人道性的关心一下,就见铁皮屋子晃了晃,头顶的灯熄灭了。 试卷被抽走了,人不知是直接传走了,还是偷偷从窗口溜走了? 如果是溜了也没关系,被打出屋子,就退出争夺了,穷寇莫追。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白骨了! “可恶!我的纸鸢怎么不听指挥了?老堆在铁屋子上面干什么?”纸屋里,一个文静少女拨动着符式。但不管她怎么催动改变方向,纸鹤们还是堆在铁屋上,非要冲进去不可。 这是强求符式的作用。纸鹤也是攻击,只能冲着铁皮屋里的木球术器去。倒是少女隔着纸屋有防护保护,居然没太受影响。 “这一招看来是废了,接下来……”她正要催动其他符式,突然一根银线从窗户上飞进来,从另一边飞出,竟是给她纸屋穿了一根弦。 银? 嗤嗤嗤…… 数道银线从背后穿入,交叉纵横。登时把她的阁楼穿的银丝琴一般。 偷袭! 文静少女就地打滚,躲开了银线攻击,突然心头一凛:不对,敌人是从后面来的,谁在捡便宜—— 等等……银线? 滋滋…… 一种危险的声音响起,让少女瞬间浑身发麻。 雷! 银丝线上,雷光爆起,整个房间被通了电! 182 房子混战第二阶段 电闪雷鸣! 雷电从外输入,满屋银丝,每一道都是绝佳的放电器,登时让万朵雷光在纸屋起爆! 世上导电最好的金属是什么? 是银! 选择以银为屋,说明一开始就是冲着通电去的。 围攻的六间房子里,银屋始终落后别人一拍,也不大攻击,不知不觉,已经落到了纸屋的正后方,然后突然出手,以银丝穿入纸屋,最后通电。 效果拔群! 街道上,两团雷光同时亮起。 一团是银屋偷袭纸屋,另一团则是汤昭出手。 刚刚白骨屋撞向铁皮屋,难以回首,背后空门大开。汤昭毫不犹豫的激发出第二层最强大的符式,连环雷! 这当然就是他从传雷游戏中得到的灵感,然后大力开发的连环起爆雷。在白城钓鱼时,还只能一串三,经过这几天的潜心研究,他已经可以一串五了。五个不同的雷符瞬间绽放,互相起爆,威力何等惊人! 同样是雷,对面还要银做导体,他只要一个劲儿的“爆”就行了。 这一雷爆的是白骨巨兽的后半部分,如果白骨楼真的是野兽,这一招就算“千年杀”。 不过白骨野兽不过是白骨楼变形而来的,后门根本不能算命门,只不过是房屋一层的变形,并无活人。汤昭选择这里出手,除了方便,最主要的是——别弄出人命来。 虽然比不得在鸡鸣山寨弄得大号连环雷,但这里还有卷轴十倍加成,威力一点儿也不输给当初那场差点带走一个剑客的大爆炸。即使白骨经过强化,也受不住这么大的爆炸。 一瞬间,骨屋后半截白骨在爆炸中化为骨渣,又淹没在雷光中。 雷光瞬间侵入二楼,汤昭吓了一跳,差点出手救人,就见楼顶的灯瞬间熄灭,却是对方情急之下,让灵使传走了。 倒也果断。 灵使离开,骨屋失去了加持,上半截也碎成粉末。彻底看不清了房子的痕迹。 他一回头,那纸屋在银丝穿梭下,已经彻底淹没在雷光中,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不只是雷,更有纸被点燃的味道。纸,总是易燃的,雷光之后,怕是要化为火球。 汤昭一闪眼,就见屋中飞出一只纸鹤,那纸鹤后半截还带着雷光,仿佛凤凰拖尾,背上驮着一人,拽着卷轴狼狈往高空飞去。 这位倒是不错,这种情况下还能自保,弃屋出逃,好歹把现有的答案保住。 不过她也失去了继续抄题的资格,可能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早准备冲向剑州传送阵的一个。 不……还有更早的,被他第一倒金丝剑斩塌了的铁皮屋子,门早就悄悄开了,符剑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汤昭关注战场没看他,连他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同样崩塌的岩石屋……既没有挣扎着起来,也没有出逃,不知在干什么,难道说这就原地躺平了? 如此,两传,两逃,一个不知状态,而剩下的银屋…… 汤昭稍微推开窗户,打了個招呼:“师兄好啊。” 银屋背后,若隐若现的虚影,不是两只翅膀是什么?一见双翅,汤昭哪还不知道谁来了? 风雷翅,选择银屋当真合适。 一场明面一对六,暗地二对五的战斗,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场面出乎意料的一边倒,且是以寡凌多。 汤昭那木屋虽然表层遭受了一些摩擦,但结构完好无损,头顶的七彩光芒闪耀不已。 前面最先出头的六个敌人尽皆剿除,周围还有十余座房屋观战呢,而在更远处,还有隐藏更深者不曾出头。 一时场面寂静,周围十余座房屋在外静默,仿佛他们都是一堆平平无奇的房子。 此时的气氛依旧凝滞,却非那样剑拔弩张,而是充满了犹豫和迟疑——出头鸟已然折翼,木屋威慑十足,剩下的二线房屋都在进退之间犹疑,缺一个挑头者。可能一个人大吼一声,众人集体冲锋,或者一人拔腿就跑,众人蜂拥而散。 要……引导一下吗?让江师兄起个头? 可去你的吧,怎么能叫你们跑了?! 好像只有你们会进攻似的! 符式——黄金雨! 天空中,开始飘黄金之雨,紧接着,大雨倾盆! 无数黄金不知从哪片乌云而来,霎时间暴雨如注,无数金色碎末噼里啪啦的落下。 那都是真金,不怕火炼、锋利无比的真金。当初艾鑫奄奄一息,仍能催动不怕罡气,割木碎石的黄金雨,今日汤昭用符式催动,又有十倍加成,金雨如晦,遮天盖地,不逊于当时的壮景。 这些黄金狂卷乱飞,其势如湍流、如泄洪,无孔不入,无坚不摧,下遍了半个迷宫城。比之之前纸鹤群更狂风犀利,落在树上倒树,落在地上钻土,落在一众房屋上,如刮刀挂骨肉,每一片擦过总得带走点材料。即使是铜铁屋也不例外,霎时间斑斑驳驳,仿佛旧了几百年。仅有特别在墙壁上加厚加固者才得以幸免。 围攻,我叫你们围攻,跟谁不会群攻之术似的。 虽然这符式是路上临时学的,但很好用。旸谷剑等剑术也有群攻的,但这个最为持久。一场黄金雨,燃烧足够的元气,少说也能下上半个时辰。 “师弟……知不知道,你师兄我也跟着倒霉了?”江神逸坐在银屋里磨牙,发觉自己面前的窗口已经被黄金割碎,有星星点点的黄金飞进屋来,再下一阵,自己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进攻。师弟开得好头,我再给你加点儿料!”江神逸心一横,推动了自己最精心制作的符式。 “十万——落雷!” 雷光自银屋而起,沿着黄金雨为导线,一路传至云上,化为万千雷光落下,黄金片片,包裹着电弧,更添威势! 黄金,也导电啊。 肆虐八方的雷光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仿佛有人无声的大吼,一众房屋掉头就跑,跑的各显其能,来时咚咚闷响,走时闷响咚咚。 刚刚跑出黄金雷雨的范围,不知谁起了个头,一座房屋突然一撞,把另一座压倒,并整个压了上去。 动手了,动手了! 紧接着,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开始冒着外围的小雷雨分别攻击周围的对手。场面一时十分激烈,每座房屋花样百出,大有“打不了满分还打不了你”的气势。 乱战的节奏一起,就再也收不住了。 汤昭身在阵雨中央,也渐渐往周围退去,因为他也有点受不了了。 剑客本身是能免疫自己的剑术的,因为剑术本质是剑的力量的延伸。但符剑师可不是。自己的符式自己也不能免疫,放大招的时候要格外小心着别把自己放死了。汤昭本来是仗着自家房子坚固又厚重,黄金破不了防,才敢站在黄金雨中央,但雷下来了他也含糊了。 亏了木头是绝缘体,他一开始倒不受影响,但黄金越来越多,早晚给他附上一层金属,那时木屋也得给他通了电。 所以他悄悄退到了边缘,远离了争斗中心,只看见一座座房子激烈打架,成为迷宫城的道道风景。 看了一阵,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好看。本来他以为大家来自不同的势力,肯定有各种压箱底的手段,符式必然八仙过海,花样百出。 但事实上并没有,一共只有九个符式位,坚固、防御占去了一半,还有侦查,还有移动,甚至有的还加上隐藏,留给进攻的位置不多。大家最多都只有一两个强力手段。而且不受围攻的情况下,群攻手段毫无意义,单体攻击一旦距离足够近,也失去很大的释放空间。因为房子再怎么操纵还是太笨重了,很难腾挪躲避,完全不能和人身相提并论。 到得后来,大家算是明白了,一对一放对,还就是互相撞击比谁坚硬最好用,再辅助一些风火雷电的手段,基本就是足够了。 到最后,汤昭所见的战场就是一团团异色光晕中,两个房子扭打一处,灵活些的出拳动脚,更笨重的头对头顶在一起,互相磕屋顶。 汤昭跑出来之后,也有房屋偷袭,但一座房屋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比坚硬,那也是加持最满的汤昭领先,基本上一撞一顶,对方扑街无疑。如果还不倒就补一招金丝剑,怎么也放倒了。 如此顺利退出战圈,汤昭心却没有完全放下。 自己最大的敌人,还没现身呢! 那人把自己的灯调成七彩的,然后呢?他就笃定借刀杀人之计必成,就此罢手了么? 还是藏在暗中,等着给自己致命一击呢? 他谨慎的往周边挪动,打算来到清净地方,钓出隐藏的猎手。 但随着他不住后退,眼见到了迷宫城边缘,依旧没受到袭击。只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纷争,迷宫城处处都是战斗,越到后来越打出了真火,街面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建筑废墟,甚至多了不少从旧房子里逃出马上换新房子再战的符剑师。 仓促之际,新房子不能和老房子一样装备完全,大家自然以防守坚固为主,去挑战的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新房子,双方凭材料硬撞,招式更粗陋不堪入目。 恐怕到最后,大家都没有房子可撞了,只能上街真人快打了。 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么? 不知不觉中,天空出现了鱼肚白。 约定的时间到了! 突然,一道光芒透过云层,直插迷宫城中心,纠结着化为烟花绽放。 耳畔响起了从未有过的声音。 剑州之路,要开放了! 183 “海底”探险 迷宫城的中心,随着烟花绽放,从地底升起一座塔。 随着高塔的诞生,一道强光从塔上射出,在四周环形扫射,扫过四面八方,凡与光芒对视者,无不眯起眼睛。 那道强光仿佛是在通知所有人:“通往剑州之路开启了!” 同时,一种声音远远地传开,同样扫过迷宫城,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沙沙沙—— 那是…… “海的声音?” 汤昭一愣神,海潮的声音从远处荡入耳鼓,仿佛刹那间置身海边。 涨潮了? 虽然觉得荒谬绝伦,但汤昭还是奔到窗边,往窗外看去,想看地下有没有涨水。 地下没有水。 天上却有水波! 暗夜苍穹,仿佛蒙了一层水光,隐隐有粼粼波光。月色透过光幕,光线变得扭曲,迷宫城千奇百怪的建筑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微微曲折,好像是被水幕阻碍了光线。 同时,木屋微微一拔,竟拔地而起,浮了起来。 那不是如云如风一般飘然浮起,而是仿佛浸没在水中,受到了水的浮力,减轻了一部分重量,自然而然漂起来了。 所有迷宫城的房屋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浮力,只是不同材质,状态不同。汤昭的屋子也算木质,只是木质细密,不能完全浮起,浮到了半空。而厚重一些的铁屋、铜屋则还沉在底下。那皮屋、叶屋、纸屋则漂浮而起,浮在了最上方。 也不仅仅是材质,还有形状,有的楼房口小而肚大,仿佛小舟,便忽忽悠悠漂浮上去。那秤砣一般的,自然坠在地下。 汤昭漂浮在半空,还感觉到了周围的阻力,明明在半空,移动起来却很沉重,仿佛真有水流在阻挡,反而顺水波漂浮,能浮游向前。 一切都跟在水中一样。 夜晚的迷宫城,水光跟水一样,水波跟水一样,浮力跟水一样,从外看来,好像一座城泡在了水里,偏偏在里面的人知道,这里一滴水都没有。 汤昭细细感受着状态的奇妙,突然想到:这是材料的扬升吧? 水质材料,有质量而无形状。火质材料,有能量而无质量。水是最典型的水质材料,现在的情形,就是把水抽掉了质量,保留全部的能量、性质、信息,从水质材料扬升至火质材料,才有如此的奇景吧。 一片扬升的海,未必比放出一片真海容易,龙渊底蕴不同凡响。 此时,他又隔窗看到了城中央的那束强光。 水波降临,让夜色又暗了一分,那光芒却能击穿所有的黑暗,不住的扫着周围,仿佛在呼唤大家上前靠近。 这是灯塔吧? 茫茫大海,唯有灯塔在指引。灯塔下,是海岸,是码头,呼唤各条材质不一的破船归航。 走了,走了。 去剑州了。 汤昭的木屋浮在半空,能看到沉底的金属房屋一排排趴伏在地,宛如海底废墟。也有一些房子在屋主的操纵下陆续爬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去。虽然他们也受水的阻力,行动起来沉甸甸的,但好歹有地面借力,反比汤昭这不上不下的前进容易些。 这个时候,就不能走路了,需要其他的动力。 汤昭沉吟了一下,道:“龟爷,你会游泳吧?能在前面拖着走吗?” 龟爷呆了一下,随即大怒,叫道:“你这是什么狗屁馊主意?我能拖你这么大一个房子?你能对灵使有一点起码的尊重吗?” 汤昭叹了口气,就知道不能偷懒,同样的办法让长着翅膀的……在前面拖也是不行的。骑水行车倒可以,但水行车只能潜真水,在这种“水”中能否前行还未可知,那么就只有用反推前进了。 陈总说他们家乡的潜水艇是怎么前进的来着? 螺旋桨?好像很复杂,他精通符式,可没说精通机械。 不管了。 有句话叫力大砖飞。 汤昭抹去了身后的一个符式,放上了一个喷水的符式。这個符式非常基础,在初级符式之列。汤昭恐不够劲,又用连环钩法加足倍数,然后再加持上试卷十倍。最终喷水之力暴涨何止数十倍? 妥了,动力十足。 “六龙二号,出发!” 噗—— 一道白浪从木屋后面发射,将这和流线型没半点关系的建筑射出了鱼雷一样的速度,在水波苍穹划过一道空气轨迹,往灯塔射去。 而此时,他的屋顶上还带着那道七彩炫光,即使在此时也瞩目非常。正在艰难跋涉的群屋都不免停下来,行注目礼,然后纷纷效仿。 一时间,迷宫城中白浪横行,道道浪痕仿佛天上的彩云。 然而汤昭还是最快的,不但是他最先出发,力量也加持的足,木屋轻重合适,速度快如剑鱼,笔直冲向灯塔。虽然早到晚到与排名无关,但能抢第一总是令人开心的。 冲到一半时,窗边闪过一道人影,好像是一人御剑前行。 定睛一看,可不是御剑?冒“水”御剑者正是云西雁。 云西雁还是没有建设屋子,就以一人一剑御剑飞行,速度并不慢,和汤昭一时并驾齐驱,但看她的表情,似乎正在憋气,感觉很是憋闷。 汤昭敲了敲窗户,云西雁回头,正看见汤昭。 汤昭做了个手势,云西雁会意,接着靠近窗台,汤昭一开门,这女剑生一头栽了进来。 这一瞬间,汤昭似乎呛到了一口水。明明口鼻处没有丝毫水迹,却觉得一阵憋闷,忙关上窗户,大口呼吸。 这水也太真实了吧。除了质量,什么也没有失去。 云西雁坐在地上,明明身上衣裳一滴水也没有,偏偏有种落汤鸡的感觉。她狠狠地呼噜着脸,道:“唉呀妈呀,憋死我了。你说这什么破玩意?明明没水,居然这么憋得慌,而且贼沉,好像身上坠着几百斤的东西,压得喘不上气来。” 连水压也有? 汤昭佩服,看来这是不给无家可归者留活路啊。想要奔赴灯塔,横竖要上一条“船”,想方设法操纵着船靠岸才行。 他问道:“云姐,你答案还没收集好?干嘛不找个屋子驾驭行动?” 云西雁道:“答案收集差不多,马马虎虎九百多题,再多我也不想了,对不对的加上一百分加分咋还不弄个天区了?那些人都太笨,不如汤兄弟你聪明,我指望靠他们得满分就好比逮着蛤蟆攥出雪蛤来。其实我也弄了个屋子,倒是能打人,可是不会动弹,太笨了,还不如我自己灵活,就把屋子扔那儿了。没想到水一来我抓瞎了,水里呆着难受啊,亏了有兄弟你接济。” 说着她看见桌上有水果点心,像汤昭示意一下,抓起一个油酥麻花便吃。 咔嚓咔嚓吃了两口,她又道:“大兄弟,刚刚你一个人单挑六个我都看见了!你真行!比老姐我都牛。我要是不知道是你,都想过来跟你来一场,打个痛快。” 汤昭笑道:“说真的,老姐,凭伱的剑和我的屋子来一场,你觉得怎么样?” 云西雁沉吟,道:“如果只是突破,那我没问题。我的剑最不怕的就是攻坚。但是你有的手段挺厉害,我没有剑术辅助很难应对。尤其是你那个拉仇恨的法子,太无解了。我事先知道,还是想不出解法,只能偷袭了。偷袭你怕不?” 两人闲聊几句,汤昭又问她执勤的情况,云西雁泄气道:“鞠天璇净扯,让她说的我以为迷宫城满街变态,结果一个个循规蹈矩的,一个没抓住。只有最开始抓易知心那一百分。别的外快都没有。” 汤昭想起一事,道:“你说你有九百多题,再加上开头那一百题,岂不超过满分了?那你就是第一了?” 云西雁道:“那得全对啊,我可不敢保证。后面那些题我都分不出对错,有的就抄上。就算运气好上天,那个一千分来分,也有你在呢,你要是满分,你就是一千一百分,板上钉钉的第一了。” 汤昭谦逊道:“我也未必满分啊,谁能保证全对呢?” 云西雁道:“这你别谦虚了。不是你是谁?别人我都不服,就服老弟你。要说你呢,肯定是符式学问第一,老姐我呢,马马虎虎算个战斗力第一,分数第二。所以咱们这艘木船里一个第一一个第二,都是如假包换。这船也是最闪耀的船。这要是给一锅端了,那指定颠覆迷宫城的格局——” 汤昭忙道:“云姐,现在还没到地方,这可不兴说——” 话音未落,突然周围水波剧动! 无形的水波化为旋涡,把这木头房屋卷入其中,登时失了方向,倒喷的气浪陀螺一样向四周旋喷。 与此同时,水面下街道裂开豁口,突然喷出数条绳子来! 那些绳子宛如活物,又似一条条触手,弯曲灵活,瞬间便织成一条巨网,把加速冲刺的木屋当头兜了进去。 紧接着网越收越紧,将木屋缠成一团,最后捆成粽子一般,豁口处一条巨腕力道十足,好像缆绳拽住网兜拉向下方。 此时,灯塔的灯光已经十分刺眼,距离着剑州之路的终点只有咫尺之遥。 184 靠岸 什么? 巨网缠住房屋时,汤昭一时怔住。 紧接着,他看到了窗户上爬上来的触手般的绳子,紧紧地裹住了外墙。紧接着,木屋下的激流喷射不止,反冲得屋子旋转起来,反而依靠绳子牵住,勉强保持稳定。 一瞬间,汤昭想到了被坠入深渊的王飞,想到了缠住他的水草,想到了深水下那庞大的黑影,也想到他在水下挣扎绝望的身形。 然而,这还是不同的。当初那片水草有明显的黑气,分明是凶迹,这些困住他房屋的绳子,则是最正统的术器,只是威力极大,是极高级的术器。 这不是阴祸,是人在害人。 那些绳子下面,显然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拖着他们往下走。 急切之间,汤昭操纵符式先稳住木屋,又调转木屋的方向,将喷水口吊装向下。 全力——推进! 湍急的高压水流狂喷,全力反推着木屋向上游动。但那网绳也极其强韧,一股股缠住墙壁,硬拖着木屋不上不下,双方僵持在半空。 此时,原本比他慢一步的房屋都陆陆续续从此地经过。并非没有人看见这情形,无水的海底,有这样的渔网和被缠住的房屋固然很诡异,但迷宫城诡异的事多了,众人也不是十分惊奇,只以为这屋子被哪个对手暗算了,这是别人的事。更有人认出那木屋顶上七彩光芒,正是刚刚那位大杀四方的第一名,现在却被绊住脚步,不免暗暗幸灾乐祸。 毕竟在迷宫城又不会死人,大家都是竞争对手,恨不得你失败,如何会有人伸出援手?唯一有可能出手相助的江神逸并不在这个方向,大概已经从对面进了剑州了。 如此对峙,汤昭这个先锋竟成了殿后,眼见旁边的屋子一个个超过去,没入灯塔的光芒中,又一個个消失了。 眨眼间周围再没其他人,只剩下灯塔在不住闪烁。 望着默然扫视的灯光,汤昭心渐渐紧张,不说被拖下去有何危险,就说这么迁延下去也是不妙。此时迷宫城之战已近尾声,不知什么时候灯光熄灭,剑州之路关闭,自己这么多日的辛苦就算白费了。他咬牙道:“云姐,你在屋里给我看着点,我去把绳子斩了。” 云西雁竖眉道:“这哪用的上你老弟?姐姐搭你车,难道就不出力吗?斩断绳子而已,交给我了。”说罢横剑推窗。 汤昭道:“稍等,我给你清一下周围。”说罢又释放一个符式 符式——黄金雨! 无数黄金再度绽放! 这一次的黄金雨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以房屋为中心爆开,真金碎屑化为卷刃,如旋涡一样往周围冲去,切割遇到的一切之物。 旋涡冲击旋涡,霎时间,绳索被黄金切出一道道痕迹。单一的黄金碎屑不足以将一根绳子切断,但黄金太多,在窄小的空间爆发,层层叠叠,伤痕一次次堆叠,终于崩溃,只听得“崩崩”的声音,数道绳索相继崩裂,水流反推之下,木屋几欲脱出。 云西雁推开窗户,来到空中,手中剑遥指最下方的粗绳,忖度其强度,微微蓄力。 汤昭看她出窗,一伸手,把乌龟抄起来,另一手已经拿起离火剑,道:“龟爷你这边来,咱们准备撤了。” 乌龟奇道:“你也要出去斩绳子?” 汤昭摇头道:“不,斩绳子云姐一人够了,但要做好弃船的准备。我有不祥的预感……”说到这里,他心中突想:这一路上十分不顺,是不是没给自己施剑法加运数的缘故?回头一定要常常给自己加上。 这时,云西雁已经蓄力完毕,足下用力,罡气勃发,长剑出鞘—— 劈! 一道剑光照亮了昏沉的水底,仿佛另一座灯塔。 那巨大的腕足应剑而断,木屋在水流的反推下冲出。 就在这时,水下旋涡皱起,一张血盆大口突显! 大嘴早就埋伏在地下,乘势而起,咬断水流! 无数白森森的牙齿上下交错,咬合在一起! 狰狞丑陋的头颅,狭长扁平的嘴,密密麻麻的牙齿,这是一头鳄鱼! 云西雁一剑过后,身形不自觉停滞,突然眼前一黑,黑影已经笼罩四周,一股野兽的腥臭扑面而来,将她整个裹住。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抓住她后腰,身子一闪,已经倒飞数丈,一道堪比太阳般夺目的光芒在眼前爆发。 剑象——初升之日! 在黎明时分的水底,竟有一轮太阳在冉冉升起,然而下一刻,太阳光又被阻隔。 巨口咬合,正好将这轮太阳咬在口中。 紧接着,明亮的光隔着厚厚的皮肤渗漏出来。 “跑——”汤昭抓住云西雁,一手抓着拟持状态下的旸谷剑,御剑飞行! 目标,灯塔! 咫尺之遥,转瞬即到,汤昭顾不得回头看一眼,两人一龟,没入灯塔的亮光处。 轰! 在他钻入灯塔的瞬间,阳光和热浪,在迷宫城中爆发开!灯塔首当其冲,被阳光吞没,无数遗留在城中的各色房子,随着热浪一起被掀飞到天上。小半个城池化为狼藉。 这其中混杂着鳄鱼的焦黑枯骨。 最危急关头,汤昭拟持旸谷剑,没有使用剑术、剑法,直接用出了剑象,塞进了鳄鱼嘴里,那是把蛟龙天魔烧成骷髅的太阳,区区鳄鱼如何消受? 也就是众符剑师已经先一步传送走了,只留下了空屋,才不曾殃及池鱼。只是这耗资巨大的迷宫城又变成废墟,就又需要龙渊来善后了。 至于鳄鱼身侧有没有其他人,那个驱兽伤人者有没有逃过一劫,那更不是汤昭关心的。 透过光芒,汤昭感觉到了一阵失重。 这是传送必有的感觉,一瞬间,已经恢复了正常。 这一瞬间里,不知跨越了多少距离。 天光微亮,出来又是一处黎明。 扑面而来,是海浪的声音和混杂着海水的海风。睁眼时,一片蔚蓝。 真的来到了海面上! 一望无尽的海水和微微泛白的天在远处交接,海天一线。 天界线上,隐隐有一岛屿轮廓,岛屿上灯光闪烁,那又是一座灯塔。 汤昭凭空出现在海面上,紧接着,手中的试卷无风自长,化作一艘小纸船落在海面上,汤昭坐下,小船立刻往岛上驶去。 另一边,云西雁也得到了自己的船。周围还散落着不少纸船,都是迷宫城传送过来的。他们来得比汤昭早得多,都已经在漂流岛屿的路上,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白点。此时传送的灯光已经熄灭,汤昭他们是踩线而来的最后一批。 剑州之路,到此关闭。 汤昭心一下放松下来,刚刚千钧一发的危险渐渐从脑海中模糊,一路来的辛苦也似乎是久远的记忆了,只盯着海面和点点白船发愣。 恍惚间,他好像在远处一条白船上看到了师兄的轮廓,究竟是与不是也分辨不出来。 “大海,真的是大海……” 云西雁满脸惊奇,伸出手指在海水里沾了沾,明显感到水的质量,不是迷宫城那种假海,又尝了尝水珠,苦咸苦咸的,手指上更有沙沙的感觉,奇道,“咱们竟然转到大海里来了?已经出了昆岗了吗?” 昆岗极西,千山万峰,当然是没海的,汤昭摇头道:“我猜不是。刚刚没有感觉传了那么远。应该还在昆岗。”传送太远的话,空间波动是很难受的,汤昭掌握发配之术,当然有所体验。 “这可能是剑的奇迹。” 据说剑州的剑最擅长改造环境,每次剑州开启,环境各不相同,又能平地起山,顷刻建城,这次难道在高山上开出一片大海来了吗? 昆岗本没有海,剑来了,就有了海。 剑真是世间的奇迹啊。 顺着海流靠近小岛,借着凌晨曦光,只见岛上繁花锦簇,似已准备好了迎接盛大的场面。 这里想必就是符会所在地了。 靠近岛上,纸船分流,向着三个不同的码头流去。想必就是对应天、地、人三区。此时大家的试卷已经填好,题目做了多少心里有数,纸船感应到卷上大概的成绩,自动分了码头。 三区之中,天区的人最少,但也有十几条船。龙渊还算大方,给了天区不少名额。 汤昭船靠过去的时候,还有七八条船在排队。 然而等他船接近的时候,前面的纸船突然都自动让开码头,他的小船越过众人,直往最前面去了。海面上微微喧哗,显然是纸船自己移动,船上乘客甚为不满。 汤昭愣了一下,忙想跟人解释,自己并非有意插队,就听码头有龙渊弟子道:“原来是有满分过来了,诸位请了,按规矩让人先上岸。” 啊?原来是自己应得的吗? 那没事了。 汤昭平时谦和,但这种凭本事得来的小小优先,自然当仁不让。任由船率先飘到码头上,站起身向身后众人微微欠身作为致意。 这个动作看似谦逊,实有炫耀的意思。旁观者投来各色目光,不乏羡慕、嫉妒、恨者。还有人嘀咕道:“现在得意什么?有本事分数真下来了,确实满分再得意不迟。” 汤昭恍若不闻,上岸之后有弟子迎接,笑道:“贵宾请先去休息,试卷交给我,灵使也跟我走。明天出榜单分数,排定座次,后天正式开符会。贵宾……” 那弟子见汤昭上岸后忽然神色恍惚,有些奇怪,问了一句。 汤昭回过神来,点头答应,费力的将注意力从眼镜上移开。 “剑:坤剑。此剑曾收录至剑谱第九页,是否查看?” 185 大地为剑 “剑:坤 剑客: 剑道:大地 剑意:厚土柔顺伸展无尽 神通:人杰地灵 剑象:息壤(合道) 剑心:剑道通明 剑境:道境 剑势:沃野千里地大物博、顺天时 剑法:龙战于野、水来土掩、地龙翻身、卷土重来、一丛森林、一道海岸线、一片山峦、一座城池、一…… 秘剑术:造山、填陆、开疆、立壁、坚冰、生根、刚强、缩地…… 御剑术:易之御剑术 录入剑谱:九页。 寄谱语: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汤昭坐在迎宾馆的椅子上,查看自己的眼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麻了。 这样的剑,是我能窥探的吗? 之前,看到旸谷剑的时候,他惊为天人,想象不到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剑,甚至为旸谷剑在二十页之后感到不平——太阳才排这么低,其他的有什么本事排在上面? 现在他见到了,只能说,不愧是剑谱里排名前十的剑。这个排面,了不起。 这种剑他是没资格叩剑的,更别说问剑了。只因当初剑谱里已经收录了这把剑,又遇到了才能翻开这一页。若是他第一次御剑,让眼镜自行叩剑,恐怕符会结束还在刷屏,说不定不等刷完就直接裂了。 更别说问剑了。 说到问剑—— 汤昭看着剑客一栏。 这一栏其实是有字的,但是用眼睛分辨不出来,只有隐隐约约几个乱码,极为晦涩难明。汤昭猜测,到了这种地步的剑客,他的名字应该已经得到某种保护,也不能让人随便乱看了。也许剑谱上记载了,但自己精神太低,无法看到,就像自己打不开其他的剑谱页一样。 那位应该不只是剑仙吧?虽然传说中剑州的剑客是位剑仙,但也只是多少年的传闻而已。剑谱上写得明白,剑仙的剑是“势境”,他已经是道境了。剑道一栏也已经有所显示,再不似旸谷剑那样一片空白。 那么道境的剑客应该怎么称呼呢? 剑神? 不过,他还活着么?不是说这位留下剑的强者已经陨落了么? 剑客理应剑不离手,剑既然独自留在世间,恐怕剑客也凶多吉少了吧? 当然,就算剑客死去,剑也可以被收入剑谱,在没有被洗掉前,还是会显示生前剑客的名字,汤昭试过,求不得剑就是如此。哪怕世上已经没有求不得剑,它的资料依然留存在剑谱之中,剑客一栏也是依旧是苦一的名字,记载着他们曾经来过。 所以坤剑的那位大能,也可能真的陨落了吧? 欣赏了一番剑,汤昭心存遗憾,他恨不得立刻试试这把剑的风采。只是枉有剑谱,没有相应的法器,他无法拟持这把强大的剑,那么能参考的也只是后面那些剑术转化的符式了。 但是这把剑从剑法才开始强大神妙起来,那些剑术,怎么说呢——很土建。 造山说的好听,那是由剑的强大剑元支撑,才能真的造出山来。一旦转化为符式,元力受到材料限制,能堆起土包就不错了。还有填沟、砌墙、铺地板……对敌上难得有用,说不定将来在自己扩建白玉生晖商号时能大放光彩。 他带着几分遗憾将剑谱收起,便起身准备去岛上搜集一番。看在坤剑脚下,有没有被这玄黄地催生出来沾染气息的材料,好尝试打造一把法器,得以让沉眠于剑谱中的神剑重现世间。 不过汤昭也知道希望不大,作为东道主,龙渊众人已经独踞此地快一个月了,就算不扒皮拆骨,也得掘地三尺啊。哪还有什么好东西剩下? 此时他正在龙渊安排好的迎宾馆。正在天区最前方的那一排,天字九号。前面八号分别是七大势力和祭酒。其余所有人里,他排在第一。 这里的环境不必说,客舍之外杨柳依依,百花齐放,客舍之内干净整洁,餐食水果,美酒清茶,无不齐备,还点着一只淡淡的檀香。他昨晚睡了几个时辰,正是精神十足的时候,纵然不出去扫荡,也想趁着清晨呼吸一口清新空气,散一散剑州之路的疲惫与紧张。 刚刚出门,江神逸就找上门来,他也住在天区,不过比较靠后了,毕竟九百分这個段位竞争很是激烈,查一分可能就掉出好几个名次。 一见汤昭要出门,他好奇道:“咦,你要自己去看吗?不等着人上门报喜?” 汤昭道:“什么?” 江神逸道:“放榜啊。放最终座位的榜单。你应该有争夺头名的希望吧?据说龙渊搞了个仪式,前三名请了一群人吹吹打打,披红挂绿到迎宾馆门口报喜,你怎么也跌不出前三吧?直接等着报喜就是了。” 汤昭想了想那场景,被人围在门口吹拉弹唱,只觉得尴尬的脚趾扣地,道:“我还是去看榜吧,让人堵上门吹唢呐恐怖如斯啊。” 江神逸不以为然道:“你逗我?这一套不就是学得朝廷科举放榜吗?你以前是读书人,难道没做过金榜题名的梦?那场景你都想象过吧?有什么可丢脸的?” 汤昭抹了把脸道:“倘若我高中状元,不负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为天下学子之魁首,怎么庆祝也不为过。但是一个符会座位么,还是别太夸张了。” 话说龙渊真是处处都透着当初官府衙门的气息,还学起科举题名那一套了。 江神逸笑道:“你说的这么轻描淡写,还不是成绩傲人?若是那死活答不上题目的,还真有为这个要死要活。哦,对了,去看榜的时候小心了,别给人打了,当时被你淘汰的人想必还没消气,说不定想当面给你一拳。” 汤昭也笑道:“打我?那算他们找对人了。” 龙渊为了放榜,在小小剑州岛上起了一座状元楼。楼前三个大石碑,分天地人三榜,各自挂着金色、白色和绿色的绸带。 此时最绿色绸带那块碑已经揭开,露出密密麻麻几百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桌号和座位。不同于白城前面那简陋的榜单,这榜单上的名字,就是最终排名,公与不公,也没有争辩的余地了。 汤昭只扫了一眼,就不大关注。他们师兄弟并不会在人区,倒是在前面看到了凉州两人。乌孙童和车莎差不多在人区的前几位,因为人区名额最多,人区前排,在所有人当中也算中上之列。比起最开始排在末尾,这也算是个小逆袭了。证明着新成立的一百零八泉不是等闲之辈。说句难听的,若是汤昭那两个师兄来此,琢玉山庄真未必是这个新势力的对手。 不过,除非大家后来拿着名单复盘,不然谁也没在乎人区内部这小小的进步。最多下一届符会排位置时,会做一点参考,把他们初始的座位排的高一点。 就听有人恨恨道:“转了这么大一圈,名次一点儿没进步,反而落到最后去了。别让我知道那闪着七色光的木头房子里是谁,不让我饶不了他!” 后面有人冷笑道:“有什么不知道的?你看榜首是谁不就完了?满分的屋子,跑不了天区的几个人。一会儿你就拦住他动手,出了这口恶气,莫非你不敢?”几句阴阳怪气,换得对方怒目而视。 汤昭瞥了一眼,就见几个青年神色愤愤,想必这就是后来被自己淘汰出局的倒霉蛋。他们本来分数不差,说不定也够上了天区底线,只因要更进一步,盯上了自己,才被直接打出了局,落个零分,反而排到最末尾了。这叫愿赌服输,与人无尤。 而且,倒霉蛋也不是他一个两个。汤昭直接扫出去的不多,但一路上各种原因退出的、最后混战中出局大有人在,托他们的福,只要成功拿着试卷进入剑州的人,都能排在中游,后面有的是人垫底。最倒霉者如易知心的受害者,那就不说了。 这次之后,很多年轻符剑师都算结了梁子,好在龙渊控制得好,淘汰之仇并非生死大仇,时间就能冲淡这一切,还是不至于闹出深仇大恨的……吧? 紧接着,就是地区的名单揭晓。 这时江神逸还紧张了一下,他最后光顾着帮汤昭打团,没给自己捞到什么题目,成绩便落了一筹,唯恐落到地区去。 好在扫了一眼,地区也没有他。江神逸松了口气,道:“没给家乡父老丢人。” 剩下的就是揭晓天区了。 “铛——” 一声金钟,一位年轻人走上台来。 汤昭一怔,记得他好像是给自己发鱼竿的那个年轻龙渊弟子。 那年轻人微笑道:“诸位,在下龙渊祁玉衡,现在由我来揭晓天区人选。我先说一句,能入天区这,毫无疑问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可以说人人都为天地英华所钟,相差也不过毫厘之间。大家并肩同坐,勿要伤了和气。” 众人均想:伱说的轻松,你们龙渊一路上的设置,不都是为了伤和气来的? 祁玉衡接着道:“那么我宣布,天区一共二十四人。” 汤昭心中一怔,感觉有些不对,其余对数字敏感者也纷纷皱眉,道:“还剩下那么多人么?应该只有二十人左右了吧?” 祁玉衡微笑道:“可能有同辈察觉了,剑州之路上,并没有剩下那么多人吧?我告诉大家,除了从剑州筛选出的佼佼者,还有七大宗门的代表。他们没有闯剑州之路,没有得到任何额外提示,也不能抄其他人答案,完全凭借自身的实力答完试卷。他们的分数与大家同列榜单。诸位,就看看你们与他们孰高孰低吧!” “揭榜!” 186 无争议 “之前的地区的榜单是一排排的揭榜,如今,天区的却不同,当一个个的揭榜。诸位请看,状元楼上备下二十四个位置,请天区的诸位都上去喝一杯,观一观海阔天空的盛景。这小小的状元楼当为接待过各位骄子蓬荜生辉。”祁玉衡往后指去,果然状元楼最顶层四面窗户大开,隐隐可见条条案几,已经备好了酒席。 从那里看,应该是能看到海的。 他说的热烈,仿佛他一说完,大家就该有欢呼配合一般。众人却没有那么热情,反而嘀嘀咕咕,多人脸色难看,发出阵阵哗然。 汤昭轻声问道:“他们怎么了?” 他一上岛就钻研那坤剑,足不出户,江神逸却一直闲逛。早在九皋山上,江神逸就成日闲逛,虽然是装相需要,也是他兴趣使然,所以这时他也熟知岛上的逸事,笑道:“他们啊——他们正哀嚎盘口崩了。” 汤昭道:“盘口?还有人开盘?” 江神逸道:“当然,一共只有九十九个人上剑州,其实符会来了好几百人呢。剩下那些没钓上灵鱼的早就来剑州了,都挤在人区的宿舍,住的紧凑,日子又无聊,除了打牌,不就是赌博?早就有人开下盘口,赌谁得天榜第一。后来早上有很多从迷宫城过来的人也加入了。大家一起博个彩头,主要是赌谁第一。谁知道龙渊不讲武德,突然说七大势力也加入进来,一起排位。他们觉得头几名肯定要被大势力垄断了,第一名更不在候选人里,大家都输惨了,所以不爽呗。” 汤昭笑道:“既然大家都没想到,为不可抗力,那就按照刨去七大势力的人排名算呗,变通一下好了。” 江神逸摇头道:“你不懂,赌博赔付是庄家的事。你白纸黑字写着,赌某某为天区第一名,现在他是個第八,你说刨去七大势力,凭据上不是这么写的,凭什么给你钱?这波庄家是赢麻了。” 汤昭恍然,笑道:“赌鬼没……亏了师兄你没赌。”他记得江神逸没带钱来着。 江神逸反问道:“谁说你没赌?我把身上的元石都压上了,出了血本。” 汤昭一怔,道:“我看你还挺开心的,你怎么不跟着难过?”而且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呢。 江神逸按住汤昭的肩膀,道:“因为我投了你啊。不管有没有七大势力,我都是看好你的。七大势力怎么样?有他们给你做垫脚石,不是更有光彩?白纸黑字写的我看好你第一,只要伱是第一,我独赢血赚,回去路上的吃喝我全包了。”说把他又拍了拍汤昭,笑声不绝。 汤昭虽感谢他这样看好自己,但感觉他这话嚣张得紧,声音又大,周围各色眼光看过来,如芒如刺,好像有一群豪猪在靠近。 如此嚣张,是不是不大好啊? 不过,师兄说的没错,七大势力给自己陪衬,确实很有光彩啊。 “第二十名,九百一十七分,琢玉山庄,江神逸师兄请上楼!” 正这时,榜上揭了江神逸的名字,江神逸笑了笑,双翅一展,风雷二气纠缠,竟是凭空而起,飞上楼去。 这一下气势逼人,江神逸本就生得丰神如玉,身形倜傥,羽翼展开之下,风雷涌动,有神仙之姿,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一直追随他,直到他登楼高坐才罢。 移回目光,众人仍不由惊羡,也有人酸道:“一个二十名神气什么?” 然而从他开始,每一个人都不好好上楼了,都要各显本事飞上楼去。好在众人都年轻,气质不差,纵有容貌逊色些的,只需要动作潇洒,招数炫目,亦有可观之处。众人都很给面子的大声喝彩。气氛倒是越发热烈了。 渐渐地,排位越揭越高,剩下的人也越来越少。 “第八名。九百七十六分,清渠书院尚尺素。” 一个端庄文雅的女子缓步上前,围观者中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声。比之前所有人都热烈,几乎把状元楼的屋顶都掀翻了。 就听有人高声道:“这是我们的状元!” 又有许多人轰然叫好。 事情明摆着,七大势力必站七个名额,如今一个没出,只能是包揽前七名了。那余者第一只能是第八名了。 各人对七大势力感情都很复杂,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心存敬服,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比人家天然矮一头,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和那些大势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是自己人,不想贴人家的冷脸,宁可把最好的掌声喝彩留给第八名。 汤昭心想:清渠书院?我记得有一位朋友也是书院的?刚刚好像没有念到他的名字啊? “第七名,九百八十一分。风氏,风蜚。” 果然,第七名就是七大势力中的风氏。风氏乃欧冶氏小宗,向来实力略差一筹,排在七大势力最末合情合理。那风蜚的身影在楼上一晃。原来七大势力的人根本不在楼下,而是早就在楼上就坐,只等着揭榜时出来致意又回去坐了。 如此脱离群众,大伙更加不爽,本来就只是礼貌鼓掌,此时更是稀稀拉拉,毫无情绪。 “第六名,九百八十六分,清渠书院,岳慎。” 名字一出,众人静了一下,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竟然有人排在七大势力的风氏前面! 这是何等的英雄! 等等,不是还有六大势力六个人么?怎么能占这个位置呢? 立刻有消息灵通者道:“欧冶氏没来符会,所以只有六家势力。” 众人恍然,紧接着越发卖力欢呼,这可是实打实胜过了七大势力的平民英雄啊,这才是真正的状元! 汤昭也跟着卖力鼓掌,心中佩服至极。 这位岳慎就是莲花池畔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当时就钓上了金鳞,自非池中物。他记得对方是没参加后来的混战的,也就是说,九百八十六分,是人家自己一个个答出来的。 虽然汤昭的分数更高,但汤昭自己知道,这个分数有眼镜之功,要叫自己答,恐怕八百题之后就答一题算一题了。当然那样他就会走有提示的关卡,也能闯关做题,只是那样能不能有岳兄的分数高还未可知。汤昭心中对他是佩服至极的。 岳慎温文尔雅,行礼致意,衣袖一震,一道白气飘出,架出一道浩然气楼梯,拾级而上。留下无数钦羡眼神。 接下来第五是玄素斋诸葛玉丹,第四是莫干峰的楚山侠,这都不出意外。 “第三名,九百九十九分。飞天窟,云西雁!” 又是引起静默的名字,又是沉默之后的爆发。 “天哪,天哪,这又是哪位真人?怎么排这么高?飞天窟要崛起了吗?那前面又少了一个大势力啊?怎么回事,还有谁没来?” 众人闹闹嚷嚷中,有人道:“对了,龙渊自己不参加排名啊,不然恐被人说不公。题目都是人家出的,本来就不会上榜啊。” 大家恍然,紧接着有节奏的鼓掌,仿佛在迎接一个大英雄凯旋。 汤昭跟着鼓掌,目送云西雁出列,笑嘻嘻道:“恭喜云姐。” 虽然云西雁这个成绩是加了分的,但不可否认她总分可观,离着满分只差一分,坐第三名实至名归。只是不知道众人要知道,云西雁其实一题不会,全靠在迷宫城明抢,心里会怎么想? 云西雁一眼看到了汤昭,冲他打了个招呼,脚一蹬,直接跳上了状元楼,差点跳到了楼顶上。人家剑生直来直去,不玩虚的。 就听有人道:“九百九十九分,离着满分不就差一分了吗?难道第一二名并列满分?人和人的差距可太大了,我连一半都没做出来。人家直接满分。” 有人笑道:“你要能做出来,你也是七大势力的人了。” 就听祁玉衡道:“第二名,一千分,倚天阁的吴云飞!” 众人礼貌鼓掌,只是心头奇怪,已经满分了,为什么还只是第二,而不是并列第一呢? 既然第二名出了,剩下七大势力没有出的只剩一家了,状元之位相当于揭晓。 底下人纷纷议论道:“今年第一是元极宫啊,可以啊,以前元极宫在七大势力里不出众,怎么今年独占鳌头了呢?” “你不知道,小光王是元极宫五百年一出的绝世天才,年纪又轻,才貌双绝,是时候一鸣惊人了。我曾经远远见过一面,只觉得惊为天人。一会儿他出来时你们看看,什么叫‘月出照北堂,光华满阶墀’。” “是么?这听起来是个神仙啊。你还挺有文化的,能吟两句酸诗。” 议论声中,众人把目光盯在状元楼上——七大势力的人肯定早在楼上了嘛,想要隔着栏杆看一看这力压上下大小势力,独夺魁首者是何风采? 祁玉衡最后停了一停,微微一笑,居然不直接报名字,反而不疾不徐道:“诸位同道可能要问,已经有一位满分了,为什么还有单独的头名?因为这个人不但才华卓越,知识渊博,还文武双全,急公好义。在剑州之路上立有功劳,为符会除了一害,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行程。为了补偿他见义勇为,不使好人蒙受损失,龙渊公决给他加了一百分。” “倘若他只因为这一百分超过满分,以至于分数最高,虽是他应得,也难免惹下非议。我们本来是准备做并列第一的。好在他不但武功实力惊人,符式造诣亦无可挑剔,无需旁人转圜。他本身就是满分,再加上功劳德行,独夺魁首无可争议。” 众人越听越奇,怎么好像这个人还走过剑州之路似的? 在最后参加了那场乱战者有的便渐渐恍然,心中掠过念头: 难道是他? 必然是他! “这个人我曾经见过,当时便觉惊艳,一直念念不忘。非祁某自夸,总算眼力不差,识得天下英才。”祁玉衡向台下伸出手。 众人的目光纷纷从楼上转到楼下,转到台前,转到一个人身上。 “来,请咱们符剑师界的状元郎上台来。” “第一名,一千一百分,汤昭,琢玉山庄。” 187 小光王 汤昭曾经想过,等叫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要以什么潇洒独特的姿势飞上状元楼呢? 到了此时,他却明白了。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动作。 就安安静静的走上去,足矣。 四周非常安静,安静到多余的动作都格格不入,汤昭走上台去,像祁玉衡欠了欠身,谢过他连篇累牍的夸奖,又向众人深施一礼。 其余,就没有什么程序了。他转身拾阶而上。 走上一半,背后才出现了声音。由些许细声渐渐爆发成轰鸣,震耳欲聋。 那声音似曾相识,是什么声音呢? 好像是,在迷宫城听到的,潮水的声音吧。 上了状元楼顶楼,安静远去,喧闹声一下子近在耳畔。 “唉呀妈呀,汤兄弟,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果然小刀拉屁股,叫我们开了眼了!”一上来,自然是云西雁的声音最高,不见其人就闻其声。 紧接着江神逸上来,猛地拍汤昭的肩膀,兴奋道:“师弟,我就知道是你!你可太值钱了,咱们兄弟赚翻了!” 后面迎来了不少人,虽不如江神逸和云西雁热情亲近,但也主动表达了恭喜钦佩之意,汤昭还一眼看见了一面之缘的岳慎,两人相视一笑。 堂上还有几人端坐不动,而且这群人都坐在一起,几乎自成一统,与其他人泾渭分明。 汤昭不了解他们,但心头已有猜测:这是七大势力的人! 不及细想,汤昭一一和楼上人见礼,乱糟糟通了姓名,便被簇拥去上位坐了。汤昭欲待推辞,连岳慎都道:“汤兄,岂不闻当仁不让?” 于是汤昭坐上了上位。成为群星环绕之月。对面就是七大势力的弟子。 这一下清晰了,果然七大势力和其他中小势力形成了两个阵营。 然而,这两个阵营并不平衡。 一共二十四人,这边二十个,那边四个。 要按照往常,七大势力来齐了的话,一边七个,一边十七個,甚至包揽前七名,那凭他们素日的威名,不但能分庭抗礼,还能压制中小势力。 但这回不但七大势力只剩下四人,名次也未必占优。前八名一边四个,前三名这边两个,状元也是这边的,七大势力还剩什么? 七大势力优势分明时,这种清高可以算不屑于凡俗为伍,现在情况下,反而像是他们被大多数人排挤了。 汤昭和这边见过了礼,看向那边孤零零四个人,微笑道:“四位朋友,何不一起来坐?我们素知四位师兄师姐出身名门,造诣精深,有很多符式上的问题想要请教。” 四人闻言神色不一,显然是七大势力虽然并列,但具体到每个人却性格不一。 最后,那一身倜傥的吴云飞起身,洒然道:“汤兄见教,我们怎能不识抬举呢?正好有些问题当面请教汤兄。”话虽有三分好胜,倒也是好意,他就直接起身过来了。 他一起身,身后一脸冷淡的诸葛玉丹也起身了,直接坐到云西雁旁边。楚山侠仰了仰头,没有起身,却把椅子挪过来一点儿。 那风氏的风蜚坐在最后,突然起身,直接下楼去了。 众人尽皆不满,倘若是一千分满分的吴云飞这么干,大家最多心里腹诽,风蜚这样,就有人脸上带出来了。更有人想:你一个老七,你傲气什么? 吴云飞略尴尬,他心知风蜚心高气傲,这回只列第七打击很大,便任性走人。但到底两人也有见面的交情,不免替他圆场道:“风贤弟也不无礼的人,他和小光王相交莫逆,心中有事,不免担忧烦躁,以致失礼,几位勿怪。” 这倒是好的话题,汤昭顺势问道:“对了,榜上没有元极宫,是这位小光王也没来么?” 他哪里知道,这位元极宫的小光王跟他走的同一条路,他截了小光王的胡,小光王背了他的锅。 吴云飞蹙眉道:“来了啊,虽然来得迟,但也如约而至。前几日我们还把酒言欢呢。后来大家领了题目分头做题,赶在限期之内上交答案,没怎么联络。没想到榜单上没有小光王的名字,人也好几天没见了。龙渊邀请我们今日看榜,他又不来,可不是失踪了?” 诸葛玉丹道:“失踪可太奇怪了。这剑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分明是海上孤岛,他已到了剑州,怎么能无缘无故失踪呢?” 楚山侠哂道:“可能是自己闲得无聊出去了呗?我知道他的性子,非常古怪孤僻,又自大好事。说不定是嫌剑州烦闷,自己出去找乐子了。你们不用担心。” 担心?谁担心他了? 元极宫虽然也是七大势力,但远在极北之地的北海,跟所有人都没有交情。连点头之交都未必算得上,那小光王又不是什么讨喜的人,没有人真喜欢他。只不过拿他做个找话的话题罢了。 说不定这当中最心存忧虑的,还是汤昭。汤昭倒不是担心什么素未谋面的小光王,他是想起了一路上遇到的各种意外。 遍布昆岗的凶迹、旧渊那从天而降的大石,莫名要害他们的神秘人,最后企图把他拽入深海的渔网和鳄鱼,一桩桩一件件,都显示着这届符会阴云密布。他固然一路侥幸平安到达剑州,这能说一切雨过天晴了么?恐怕真正的暴风雨还没来呢。 小光王的失踪,难道不会是其中一环吗? 虽然这么想,但汤昭也真是小人物而已,很多事情只能管中窥豹,空自忧虑而已。 这边用小光王打开了话题,众人把话题拉回符式上。此时在座者除了云西雁,皆是真材实料,有的是可交流的地方,互相一旦关系破冰,那些隔阂也渐渐消弭了。汤昭气质温和,与人为善,言谈有趣,又是魁首,理所当然成了符剑师小群中关键人物。一时间楼上谈笑风生。 过了一会儿,就见祁玉衡从楼上上来,团团行礼道:“恭喜各位同学。” 状元楼上二十四人纷纷起身,行礼道:“玉衡首座。” 一番寒暄之后,祁玉衡笑眯眯道:“诸位,本届符会精华,尽在咱们状元楼。大家知道,符会从明天开始,连开三日。这第一日是主旨交流,第二日是自由交流,第三日就是颁奖、发纪念品和游览剑州。” 众人纷纷点头。符会向来是如此流程,以交流为主——不然呢,把大家找来一起吃饭喝酒、风花雪月?那是纨绔子弟才干的好不好?他们千里迢迢的来浪费这个时间? 符会是给年轻人互相交流、互相促进的地方,第一日主旨交流,乃是祭酒上台,传授他的秘法心得,乃是最值得期待的公开大课,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绝不夸张。到了第二日,大家各自选题,互相交流。可以把胸中困惑已久的题目公开挂住来,征募应答者,也可以摆开摊子,讲述自家独门符式、技法。或者私下里结伴交流,组个“座谈会”讨论亦可。到了第三日符会到了尾声,大伙儿该领奖领奖,该旅游旅游,然后就是真的吃吃喝喝——和自己在会上的新朋故友吃吃喝喝,联络感情,聚会送别。 如此,符会就胜利结束了。如果大家吃得好玩得好,多半就会对符会留个好印象。如果领到的纪念品足够丰厚,那么必然承东道的情。如果当真学到了好东西,有所收获,那么更要铭感于心,对龙渊交口称赞了。 汤昭也知道符会的流程,还准备了一些小问题留到会上交流。当然他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疑问”,因为眼镜还是很得力的,但他有些需要开拓性的探索发散思路,也愿意拿出来给大家讨论。还有就是……路上麦副使交给他的一个题目,关于空型魔窟的。 祁玉衡道:“不过本次符会又有不同。第一日本来由祭酒一人开杏坛,但他今日选的题目太大,要分两日讲解,中间给大家留下消化的时间。他用第一日上午和第三日上午。第二日自然是自由交流,第一日下午,我龙渊打算依旧进行主旨交流,轮流邀请几位青年才俊,沿着祭酒的主旨上台补充发散,行讲师之责。不知各位可有意上台?只需要五六人。” 汤昭等人一怔,接着都本能的摇头。 不是不肯上台,这也太仓促了吧?哪有今日告知题目,明日上台的?就是学堂里的教师备课也不能这么迅速吧? 祁玉衡盯着座中一人,道:“吴兄……” 吴云飞笑道:“既然如此,我也略有心得,便当仁不让了。” 诸葛玉丹笑道:“吴兄既上,那小妹也不能落后。” 他们这一唱一和的,在座众人都恍然——这是事先通过气的。 也是,一般的青年才俊哪配做讲坛授课呢,自然是七大势力的专属。而七大势力的弟子都不走剑州之路,剩下的时间除了答题,不就是准备这个讲坛么?还装作临时邀约,显得他们才智过人,张口就来? 他们做戏,大家看戏就是了。 接着楚山侠也响应,只是那风氏的风蜚走了,无法现场回应,但多半也是有一份的。 祁玉衡道:“还缺一两个年轻人——状元郎,你意如何?” 188 千头万绪 骤然被点名,汤昭一怔,指着自己道:“我么?” 开什么玩笑,我不是……我没有和你通过气啊! 汤昭可真是惊愕了,其他人主动答应,那是因为他们早有准备,答应只是走个过场。汤昭可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如何能在一天时间准备一篇足以登坛讲学的稿子? 祁玉衡笑道:“正是,足下是年轻弟子中的顶尖人物,又来自北疆,相隔几千里,必有与中原截然不同独门学识。何不上台和同辈分享一二?刚刚你上楼时,大家可真是热烈欢呼,如山呼海啸一般,你若上台,定是万众期待。” 万众期待……看我现眼? 汤昭断然拒绝,道:“玉衡首座说笑了。我如何能登台?非我敝帚自珍,时间太仓促了,还是命题作文……” 祁玉衡突然下了座位,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满是真诚道:“时间这种事不用担心。只要足下有心,其余一切事情由我们来解决。要资料有资料,要时间有时间。总要辅助你完成一篇鸿篇巨作。” 汤昭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心情复杂,一方面这种“盛情难却”实在麻烦,一方面他听到“要时间有时间”这句话,心中一动,想起了平江秋的罐子。 龙渊难道有类似的法器? 祁玉衡还要再说,江神逸凑过来,道:“首座,这不带强求的吧?” 这时云西雁也起身,笑道:“老祁,你手撒开呗?不能见我兄弟腼腆你就不撒手,太不讲究了。” 祁玉衡倒也没过分,松开手转头道:“没缘分的事岂有强求的呢?恕我无礼,汤兄勿怪。那么云师妹有意吗?” 云西雁吓了一跳,如避蛇蝎,道:“不是吧?你不知道我?你叫是我上台给大家耍一耍剑还是讲个土笑话?” 祁玉衡苦笑道:“罢了。这种事原是强求不得。在座这么多青年才俊,真的没有人要挑战一下吗?” 他再看岳慎,岳慎迟疑了一下,道:“学生所学,都是圣人遗泽,并无别开生面之处,岂能登台妄言,误人子弟?” 祁玉衡再度失望,问了一圈,终究无人自告奋勇。 其实个人性格不同,有人谨慎腼腆,也有人好出风头,愿意登台表现。可是时间太紧,众人权衡一番,还是以稳妥为上。纵然有如江神逸这样从不缺自信者,却是刚刚找到自己的路,心怀迷茫,更不能传道受业了。最后他只得道:“既如此,大家先散去吧。会议日程晚上发至客舍,明日会场见。” 大家陆续散去,汤昭走过祁玉衡身边时,祁玉衡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汤昭转过头,见他神色沉重,略一停顿,终究又坐下,道:“我想看看选题。” 祁玉衡大喜道:“到底还是汤兄救我。你是天生适合登台的。只要你往台上一站,无需开口,便为符会添一笔光彩。何况以你的学识,半个时辰的讲学有何困难?” 说罢,他掏出一页纸,道:“这是我给汤兄准备的选题。汤兄如果不同意,这是祭酒选的主题,你可在范围内自筹话题,只要跟主题搭上边儿就可以。我们绝不干涉。伱慢慢看,晚间我去你那里找你,你把题目告诉我,我自请你去藏书馆完善。时间也不用担心,绝对比你想的宽裕。” 他又低声道,“你不用太有压力。因为祭酒的讲坛在你之前。他有警世高论,必能石破天惊!你在他之后演讲,恐怕那时大家尚未回过神来,未必把心神放在你身上。你只需做得四平八稳的文章,叫大家欣赏你符会状元的风采即可。” 交待之后,他先告辞下楼去。 汤昭独自留在楼上,呼了一口气,打开选题,乃是“贴身术器甲胄之锻造心得”。 这个……他还真不懂。 术甲乃是术器中一门寻常之器,汤昭当然会打造,但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心得。而且贴身术器甲胄……好像专指自带元石驱动的那种辅助行动的术甲,类似于陈总说的外骨骼? 汤昭有这個概念,但没玩过。说来他唯一见过类似的术甲,就是艾鑫的黄金甲。 当时,艾鑫手足都被炸残,依旧凭黄金甲也能行动自如,还能和汤昭大战。想想确实实用,他观察之后也不是全无兴趣。但让他以此现做一篇文章,还足以登台,那也太为难了。 还是看主题自己想吧。 打开主题,汤昭一眼看过去,发现偌大纸张只写了两个字。 “自强。” …… 结合江神逸复述的,他与本任祭酒在四象山顶的那次愉快谈话,汤昭陷入了沉思。 这个自强……该不会是指那个意思吧? 汤昭摇了摇头,无论是不是江神逸让他格外留意的论道,他都没必要深究,那又不是他的道路。还是选一个四平八稳的题目,讲足一个小时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主题还是很宽泛的,基本上什么题目都可以靠上去。他只需要选择自己最拿手的题目就好。 那么,现在的他擅长什么,足以让他为人师呢? 又或者,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面向同辈中最出色的一群人宣讲,他想说些什么呢? …… “小光王还没找到么?”祁玉衡从状元楼下来,褪去了之前或从容、或恳切的种种情绪,只剩下满面焦虑。 一个龙渊弟子摇头道:“开阳首座一直在查,并没结果。只知他似乎是昨天夜里自己偷跑出去的,可能是和某人有约,然后一去不返。闵首座说……有可能凶多吉少。” 祁玉衡按着脑袋,道:“该死,大半夜他瞎跑什么?有查到约他出去的书信么?”见那小弟子茫然,摇头道,“我也糊涂了,但凡能有这样明显的证据,闵师弟如何能查不到呢?那约他出去的人若真有恶意,自然会处理干净首尾,岂能留下名字?怪道说他凶多吉少。万一真是死在这儿,北海那边如何交代?” 他连连摇头,恼怒道::“别说北海了,就是眼前,也有一大堆破事。要不是他临阵消失,我又何必厚起脸皮,求爷爷告奶奶一般向人约稿?亏了人家给了颜面,才糊弄过去。要别人一夜成稿,明日登台,人家为难,我也为难啊。海口夸出去了,花费多少资源,欠下多少人情不说,明日出了岔子,符会给人笑话,责任都落在我身上了。” “还有鞠师姐……” 意识到自己发的牢骚有点多了,不该在小弟子面前指摘同门,祁玉衡回过神来,问道:“旧渊那边呢?调查的如何了?” 那弟子再度摇头,道:“摇光首座还没消息传回来,上次是两天前消息,只说是灰飞烟灭,情况惨不忍睹,着实无处着手。” 祁玉衡嘿了一声,道:“真是祸不单行,看来还得没头脑的追查,符会前都撤不回人手来……” 正这时,又有弟子进来,道:“天璇首座传信来了。” 祁玉衡不耐道:“她不是私事外出吗?还传什么消息?直接回来不就行了?就因为她因私外出,出了小光王的事我都不能拉她出来补缺。我们都不在新符榜上,只有她一人在榜,方能名正言顺的上台讲课,我们都没名义上去。结果她不在,留个坑给我。现在我约好了人,不用她上台。但她也该知道,现在事情千头万绪,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她在外面耗着做什么?赶紧发信叫她回来。” 那弟子低声道:“首座有个不好的消息……祭酒昨夜受伤了。” 祁玉衡蹭的一声站起来,失声道:“祭酒?祭酒怎么受伤了?受伤严重吗?明天符会能出席吗?” 那弟子道:“鞠首座正是说这件事,祭酒被人击中,受伤不轻,一直昏迷着呢。好在鞠首座援救及时,有灵药灵符滋养,倒无大碍,但明天恐怕不能出席,请玉衡首座把符会推迟一日。” 祁玉衡一句粗口到了嘴边,强忍着不骂出难听话来,只道:“我推迟?明天就开大会叫我推迟?我为补一个窟窿脑袋都要炸了,他们给我捅破了天!这操办符会的事爱谁做谁做,我是……等等,祭酒昨天受的伤?也是昨天晚上?时间倒是很巧,会不会跟小光王失踪相关吧……” 那弟子面露难色,道:“恐怕不是。鞠首座说他是在迷宫城受的伤,她亲眼看见是被谁伤的。要不是鞠首座抢救,他差点永远留在迷宫城。后来就一直呆在那边没回来过。” 祁玉衡泄气,道:“他一个祭酒不在剑州呆着,去迷宫城干什么?一个两个,竟会找事。有没有一个省心的?凶手抓住了没有,敢伤龙渊请来的祭酒,要他百倍偿还。” 那弟子小声道:“鞠首座说别管凶手的事儿了。这件事祭酒……理亏,能活着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祁玉衡愕然,一时间瞠目结舌。 这时,就听有人大叫:“首座,首座——”声音比之前报信者更大,更急切。 祁玉衡都麻了,不由自主的一哆嗦,差点想转身就走,道:“又有什么祸事?你慢点儿……啊,不,快点儿说。” 一个穿着与众不同的龙渊弟子进来,道:“首座,殿主到了!殿主已经到了海上。与他同舟的,还有一位贵客,据说贵重非常。请首座和在所有在剑州的首座一起出迎。” 189 又见游梦枕 “保存意志……引动术器?” 祁玉衡看着汤昭,道:“这个选题……很有意思?是你之前的研究么?” 汤昭诚实道:“其实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我毕竟是个初学者嘛,也思考不了太深的问题。只有对耳闻目睹之事有些浅显思考。正巧,我在路上获得了一位前辈的指点,得他启发方有了一些灵感。现在么……还只是灵感,急需更多资料来完善。” 祁玉衡愕然,道:“只是灵感么?没有一点儿以往研究的基础?” 汤昭反问道:“不是阁下说要助我一夜完成鸿篇巨制么?我是信得过贵门,才选这个题目的。” 祁玉衡一时有些无语,心中也明白了:汤昭虽然勉为其难答应了,但还是心中有些不爽龙渊这样赶鸭子上架的。索性选这种不成熟题目,逼自己多给他资源,供他把这个看着很唬人的研究完成。 当然也不排除这位真是头脑空空,实在没有像样的研究可借鉴,只能拿这种灵感来搪塞。 想通此节,他也心下一横:比起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大事,汤昭这点要求算什么呢?毕竟他好好的完成讲坛,就算给自己了一桩任务了。反正为了这次符会,龙渊花了血本,预算还有不少的,只要花钱就能解决的事,那就花钱好了。 他点头道:“我知道了。之前说汤兄只需要四平八稳,是我小看了你,看来阁下是要一鸣惊人了。那在下拭目以待。” 汤昭恍若没察觉他话中暗刺,笑道:“有劳了。不是学生不肯拿成熟的题目来,实在是在下只学了三年符式,学习都没学明白,哪能染指前沿研究呢?既然积累有限,无论怎样都是从头开始,还不如选个最切题的题目。就自强二字,就我理解,一是精神上奋发向上,自强不息,二是身体上修身自立,不断提升,三是解放束缚,冲破枷锁。我这一题,兼顾一三两项,以破除枷锁为主,于大家实实在在有利,应该是切题的吧?” 祁玉衡盯着他,先不管他什么一二三的,先道:“三年……” 汤昭一怔,祁玉衡重复道:“你只学了三年符式么?” 汤昭解释道:“我十二岁上山,至今三年有余。说四年也可以的。” 祁玉衡干笑道:“三四年……真是年轻有为啊。” 汤昭回以吹捧,道:“玉衡首座年纪轻轻已经是龙渊首座,难道就不年轻有为了吗?” 祁玉衡道:“是啊,也有人说我年轻有为。毕竟我学符的年纪也不算太长。” 连你的十倍都不到。 他抛开杂念,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汤昭一怔,发现认得,竟是旧渊里就试过一次的游梦枕。他在里面经历过一次龙渊内乱来着。 “这是……” 祁玉衡笑道:“汤兄可听过,南柯一梦?就是世间一日,梦中千年之意。在梦中思维加快,时间转慢,虽然只是一梦之间,却能有数日乃至数月的时间用以思考研修。” 汤昭恍然,又略感失望——他还以为龙渊会给他什么操纵时间的宝物呢。 不过想想也是,他也不能太小瞧“时间”这一领域了。他见过这么多剑、符、术器,跟空间有关的术倒也见过几次,唯独沾上时间的,只见过一次,那就是罐藏。除此以外,没见过任何剑术、剑法乃至剑谱里的剑势、神通染指时间了。 就算是罐藏,其实也有极大的限制,时间依旧是平衡的,只有拿前面的时间贮藏后面开启,没有凭空创造的,只是时间的搬运工罢了。龙渊纵然有那样干涉时间的手段,要付多大的代价?为了一篇应急的稿子,值不值得? 用游梦枕凑合得了。 “那资料呢?我只做梦思考,岂不是闭门造车?” 祁玉衡道:“资料也在里面。游梦枕有入梦之法。乃是可以带你进入特殊梦境。这里装了一处梦境,是我龙渊藏书馆。馆藏岂止万卷?除了符式精华,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历史杂谈全部开放给你。也不用担心馆藏太多,你一时找不到地方。梦和现实不同,意识能干涉梦境。我再开放权限给你。你进去只需要默想自己所要的资料,书册便飞到你眼前,任你翻阅。梦中还有用不完的纸笔、算筹、虚拟材料等等工具供你使用。小憩的话也有茶水点心。凡伱需要,无所不有。” 简单来说,就是梦里啥都有是吧? 汤昭喜道:“真是一场美梦。不过祁兄,我有多少时间?固然梦里能加速,总不能真的一梦千年吧?” 所谓南柯一梦,也是跳跃着一幕转一幕,中间流程快进,才能拼成多少年时光,真的清醒起来度过的时间必是有限的,加速太快头脑也受不了。 祁玉衡道:“这就要看你的精神强度了。我想……嗯,十天半月总是有的。”其实他本想说一個月的,但他刚刚才知道,汤昭只有十六岁,以这个年纪,精神力锻炼也是有限,十天半月已经很不错了。再往长精神耗尽,自然就会退出梦境,倒也没有危险。 要知道他自己也才只能呆上一个月而已。 将宝物交给了汤昭,又额外在现实给了几份纸笔,祁玉衡便告辞离开。 待他一走,汤昭就雀跃起来。能去龙渊这样大的势力图书馆一游,博览藏书,难道不是天大的美事吗? 略一准备,他就迫不及待的将枕头放倒,进入了梦乡。他可不打算等晚上再做梦,在梦里熬一夜,明早精神恍惚,如何上台?不如现在一觉睡到晚上。起床吃点东西,再正经睡上一觉,精神完足做完演讲,岂不美哉? 不说汤昭美美入梦,祁玉衡出了客舍区,脸色微沉,叫来一个龙渊弟子,道:“去查一下汤昭的灵使。” 等那小弟子去了,他便往剑州岛中间山下龙渊驻扎的七星馆来,往摇光首座处寻去。 还没进摇光房间,就见一人从对面走来,年纪轻轻,衣着不凡,且有几分面善。 祁玉衡一怔,认得此人是跟北辰殿主同殿而来的贵客,身份高贵连龙渊也要退避三分,忙欠身道:“世子。” 那世子微笑还礼,和他擦身而过。祁玉衡倒是对他很有好感,这样高的身份,一点儿没有傲气,为人很友善,怎么会没有好感呢? 不管这位世子,祁玉衡进屋找到胡摇光,道:“师弟,旧渊之事查的如何了?” 胡摇光神色疲惫,但脸色没有前几天那么差了,道:“本来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不过殿主驾临,还请来了一位去过旧渊的证人,突然就有些头绪了。现在正在深挖,符会前恐怕来不及,但符会之后继续追查,总是能水落石出的。” 祁玉衡略一振,道:“已经有人证了吗?太好了。之前一直连个目击的人证都找不到,竟不知那座山峰怎么就压了下来。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个人证,他叫汤昭,是本届的符剑师,应该是去过旧渊。” 胡摇光蹙眉道:“汤昭……是么?我调查了所有经过龙渊的宾客。都说到了龙渊只看见山河颠倒,一片废墟。我又查了所有灵使的记录,与宾客的证词一一对应,并没有查出异常。其中也没有叫汤昭的啊?” 祁玉衡道:“他绝对去过龙渊。我今天给他游梦枕,他虽然没说破,但我一看就知道,他见过。这游梦枕乃是我龙渊独有的法器,外人不能得知。唯一有认得的机会,只能在旧渊!他肯定在旧渊完好之前去过。” 胡摇光精神一振,虽然没有铁证,但他相信祁玉衡的判断,道:“好!竟然有先一步去过旧渊的人!这恐怕是唯一……唯二的了。他又隐瞒见过游梦枕的事,更可疑了。或许藏有重要线索。我这就去查!可是他的灵使怎么没有记录呢?” 祁玉衡微微冷笑,道:“所以我让人查他的灵使。肯定是灵使欺瞒。有两种可能,一则那些符傀灵使终究不是我们提供,有可能对我们隐瞒。二则,那灵使是鼋龟一族……” 胡摇光苦笑道:“若是鼋龟,就麻烦了。若是符傀……也麻烦了。” 鼋龟一族与龙渊相依多年,若有叛变自然牵连极广,可是若符傀有变,那说明祭酒有问题,贼人就在身侧,那不也很麻烦吗?一时间,摇光首座都分辨不出来,哪种情况更糟糕一点儿。 他急急道:“既然如此,先把那个汤昭扣下来。用点手段叫他吐露实情。” 既然走剑州之路,肯定不是七大势力的,小势力弟子,龙渊扣下来严查,用点手段又怎么了? 祁玉衡神色尴尬,道:“且慢——他是本届榜首,出身小势力又有成就,如今已经成了半个英雄,不大好苛待。再者,我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等明天——明天之后再找他询问便是。”都这个点儿了,他寻了一圈,只有汤昭一个人愿意仓促上阵,没了他再找一个可不容易。 虽然旧渊的事比较重要,但调查旧渊是开阳首座负责,会场可是由他自己负责啊! 这时,就听有人在外面道:“二位,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汤兄人品行止一清二白,绝非歹人,我可以作保。你们问我好了。” 门一开,一个年轻人昂然进入。祁玉衡和胡摇光一起起身,道:“世子?” 190 夜游 汤昭从梦里醒来,感觉头晕晕的。 任谁在梦里一呆三个月,闷在方寸之地,日以继夜的看书研究也会头晕眼花的。亏了是在梦里,有一层滤镜一样的朦胧感,不然现实中他这么呆着会疯的。 对,他在梦里呆足了三个月。比祁玉衡说的十天半月长了几倍。怎么说呢?只能说他的精神力还是很充沛的吧。 三个月的充分时间,海量的资料支持,还有在梦里依旧有些用处的眼镜帮忙,让他一篇锦绣文章就如怀胎十月的婴儿一般呱呱坠地了。他疲惫之余也有点小得意。 现在从梦里醒来,他只想休息休息,睡个无梦的好觉。 看了看术器钟表,居然才酉时,自己只睡了两个多时辰,梦里却有几個月。黄粱一梦之说,诚不我欺。 汤昭虽然疲累,却还要先把做好的讲稿誊写出来,以免睡醒了又忘了。一口气又写了一个时辰,不及完成,却是江神逸来了。 “会期推迟一日?” 汤昭愕然,道:“龙渊是这么说的么?” “正是,正式公告都出来了。我怕你专心写文章,一时没接到新动向,特地来告诉你。你可以轻松一些了,不急着今晚赶出来,多赚了一天,岂不更好?” 汤昭扶额道:“晚了……你早来多好?” 江神逸愕然道:“不是吧,你都完成了?你这是神速啊。这样拼命他们非得给你发一个大大的功勋不可。” 汤昭问道:“我倒是想给他们一个大大的耳光。知道为什么么?下午还催着我出稿子,晚上就说要推迟一天?知道为什么么?” 江神逸摇头,这个通知来得十分突兀,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龙渊出的,大家只能接受,来都来了,难道还能因为推迟一日开会甩手走人么? 汤昭沉吟道:“这样也好,我就说还没完成,岂不可以又有一个晚上尽情博览他们的藏书阁?之前专心查资料,实在错过了好多乐趣。” 江神逸摇头道:“你可真行,好容易从书里出来,又往书里去?就没个更要紧的事做?出去走走?” 汤昭道:“出去?明天出去玩?倒也可以……” 江神逸摇手道:“明天不便出去玩。他们规划好了,明天先安排大家挑选纪念品。” “第一天就挑选纪念品吗?” “据说是因为剑州之路。剑州之路太长,太辛苦,最后仅仅以座次为奖励实在不足以弥补大家的损失。何况还有人最后一关被淘汰,反而跌落人区最后,可谓名利双失。其实是有不少怨气的。虽然龙渊可以视若不见,但那就失去不少人心,他们是不肯的。所以这回先发一波纪念品。据说是综合剑州之路的表现,划分档次。哪怕最后零分的,也可以凭中途的好成绩有不俗收获。” 汤昭点头,原来如此,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符会推迟确实特别突兀,大晚上临时通知,这发纪念品怎么像是临时有事开不了会,给大家发一波补偿呢? 龙渊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旧渊那瞬间翻山倒海的事他还记得呢。 汤昭道:“那师兄约我干什么?” 江神逸道:“其实我也刚刚想起来,咱们似乎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六师兄和七师兄。” 汤昭啊了一声。 确实,这本是他们来符会的目的之一。 想当初,他们来符会主要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给琢玉山庄扬名,一个是给秦师兄和邓师兄出气。至于混纪念品都还在其次。 其中一个目的毫无疑问已经完成了,一个力压七大势力的天区第一名,难道还不够风光?只怕与会所有人都知道了汤昭和琢玉山庄的名字。汤昭从状元楼回来,一路上不知多少人行注目礼,赞叹感慨之声更没停过。 毕竟,汤昭不但是符会师中的魁首,更出身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户,却能力压声名赫赫的七大势力,是当之无愧的“平民英雄”,自然增加了话题度和传奇性,也更容易收获小势力弟子的喜爱与崇拜。 江神逸虽然没那么出名,但他也是天区的人,同样出身小势力,在状元楼上和七大势力的年轻一辈谈笑风生,再加上和状元同出一门,自然给人以琢玉山庄人才济济的感觉。 现在还只有第一天,这个名声还在爆炸期,再过几日虽然会慢慢沉淀,不再那么瞩目。但随着符会结束,琢玉山庄的名字会跟着归家的弟子传入各个势力。虽然未必能收获那么直接的钦佩,但从今往后,更多的大小势力知道了“琢玉山庄”这个门派。 即使汤昭他们在剩下几日里不搞什么“大新闻”,这个扬名立万的目标依旧达成了。 但是给师兄出气这个任务还没完成。 虽然说在符会力压群雄,也算是为师兄出气,但师兄遭受直接的侮辱和欺凌,应该以更直接的方式报还才是。 汤昭恍然道:“幸亏师兄想起来了。否则错过了,岂不成了遗憾。我记得第一个仇人是铁炉城。还有一个是……” 江神逸道:“碧玺山庄。” 说起来,这个冲突的起因相当幼稚,是碧玺山庄先挑事。碧玺也算是宝石的一种,而琢玉山庄则是雕琢玉石。双方硬扯的话可能有点十八杆子打不着的克制关系? 反正上一届符会冲突起因就是这点子口角,双方年轻气盛,不知怎的争执变成了吵架,后来变成了约架。 但后来约架时,碧玺山庄又约了铁炉城助拳,以多欺少,将秦海舟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到此时碧玺山庄就比较满意,就离开了。倒是后来的铁炉城很可能是察觉到了两人是好欺负的软柿子,在后面的符会上不断找茬欺凌,会后还将两人的纪念品全截走了,若非邓崇最后忍无可忍,找了莫干峰的人来挡了一手,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两人最恨的自然是铁炉堡。 江神逸道:“夜晚无事,我觉得干脆今天晚上咱们去摸摸底,看看他们来了什么人,什么实力。然后再定下策略,看如何出气。” 汤昭点头道:“行。可惜这一路上光顾着赶路,没注意这两个势力,也不知他们来人了么?” 江神逸摇头不知。汤昭想起可以去位次表那里看看。那天地人三榜上把所有的势力都排好了,收录齐全,而且位次差不多对应着客舍安排,找到名字就找到他们住哪儿了。 两人趁夜来到榜单前。 本以为此时天黑,榜单处已经无人,哪知状元楼灯火辉煌。四周都是提着灯火的年轻人,三三两两正在夜游。原来大家都知道明天无事,不免轻松,又赶上夜间凉爽,海风扑面,岛上风景优美,都提着自家的术器灯出来游逛,此时状元楼开放,还有人带着酒水上楼夜饮。一时间灯火点点,人影瞳瞳。 汤昭仔细对着榜单查看,果然找到了铁炉堡和碧玺山庄。两个势力都在人区。铁炉堡的两人排的比较靠前,和一百零百泉差不多,为人区前列。碧玺山庄就靠后了,在人区的中后段。 这并不奇怪,碧玺山庄本来就是和琢玉山庄争得有来有回,要不然也不会请外援。琢玉山庄要是还是秦海舟他们来,大概也就排这个位置。 至于铁炉城,作为碧玺山庄的外援,固然要比碧玺山庄强些,但也不会强太多,龙不与蛇居,碧玺山庄也够不着太高的势力。 两人确定了位置,正要离开,就听有人叫道:“啊,天区第一名,我看见第一名了!” 紧接着,周围灯火立刻聚了过来,黑夜中也看不清那许多人脸,只听得声音此起彼伏,有惊讶有赞叹,还有要和汤昭握手的,也有邀请他去宿舍做客的。汤昭应接不暇,只得逊谢了几句,和江神逸慌忙跑了。 跑至无人处,汤昭叹气道:“好像顺序搞错了。” 江神逸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报复这种事,应该在不出名的时候做。当时琢玉山庄排名末尾,主动挑战人区前列的铁炉堡,自然是勇气可嘉,若能成功堪称一段喜闻乐见的逆袭传奇。但现在汤昭成了万众瞩目的天区第一,再找一个人区的小势力报复,别管什么理由,都很像欺负人。而如果汤昭和江神逸武功高过很多,把对方三下五除二打翻,那就更像了。 你说你这么厉害,你师兄四年前被两个无名小卒欺负得凄凄惨惨,谁信啊? 江神逸道:“阿昭,你鬼主意多,伱想想有什么办法又要狠狠教训他们,又要叫他们身败名裂?” 汤昭想了想,道:“要不咱们还是半夜闯进去,套着麻袋把他们打一顿?” 江神逸默然,又道:“那身败名裂呢?” 汤昭补充道:“可以扒了衣服叫他们果奔……” …… 最后,两人商量了一下,还是趁夜先去找乌孙童他们。一百零八泉排名和铁炉堡的人相近,住的也不远,或知道些敌情。先探探风再说。 两人趁夜出门,东躲xz溜到了人区,摸进了乌孙童的客舍。 乌孙童惊喜非常,忙又把隔壁车莎也叫来,四个同路人再度聚首。 车莎和乌孙童先恭喜汤昭和江神逸,四人互相说了些剑州路上的经历,汤昭将来意说了,说问问旁边铁炉堡的人怎么样,人品如何,平时有什么举动? 乌孙童显然没什么印象,一时摇头。车莎道:“你说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江神逸道:“是吗?那两个人果然鬼头鬼脑的?我就说么,铁炉堡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车莎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天之前还好好的,就两个一般人。放榜回来俩人突然害怕起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我听他们说好像要找船,还以为打算连夜逃出岛去呢。”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突然一起道: “坏了!” 这还是名气惹的祸。 汤昭的大名一天之内人尽皆知,那两人怎么会不知道呢?铁炉堡当年干过的事,他们自己心里也有数,岂有不怕的?虽然说天区代表的是符式造诣强,并非武功高超,但差距大到这种地步,就别心存侥幸了,赶紧逃命是真的。 两人跟着车莎到了铁炉堡的屋外,果然灯火全黑,看不出有人住。 当然也有可能是去夜游了。 “先去码头吧。”汤昭提醒。 这小岛四面环海,要跑的话总是要坐船的。 几人又跑到人区码头,只见夜色中,大海茫茫,波涛涌动,远处依稀有一艘小船飘荡。 江神逸正要展翅追截,就听海面上有人道:“谁在哪里?海上宵禁,勿要乱闯,快回去!” 紧接着,一艘大船点着灯光靠近,船上有人道:“这里是龙渊的巡夜船,对面船上人不得乱动,快报上名来!” 对面船没有回应。 大船靠近,一人站在船头,往小船上看,突然一声惊呼: “啊?这是……快点灯!有人死了!” 191 贼 夜晚,海面一阵混乱。几艘船围了过去,几盏灯来回扫射。海岸上人越聚越多,都看着茫茫夜色中那灯光交汇处。 一阵混乱之中,汤昭等人在海边亲眼看到两个血淋淋的人被架了上来,死状看不清,但依稀看到人身上钉着白花花的纸条。 至于纸条上写的什么,汤昭他们离得太远,夜色又黑,实在是看不见。 不一会儿,龙渊的人赶了过来,开始维持秩序,疏散人群,要求所有人回自己的屋子。 汤昭他们因为不是人区的住户,还被龙渊弟子重点关照。好在乌孙童和车莎作证他们是朋友,晚上来找自己聊天的,也算事出有因。再加上汤昭身为天区榜首,似乎已经能卖脸,被龙渊弟子认了出来,好说歹说得以暂时脱身。 被龙渊弟子几乎是驱赶回了天区迎宾馆,汤昭和江神逸面面相觑。 等到无人时,江神逸方不可思议道:“铁炉堡的人死了?居然就这么死了?” 汤昭道:“是啊。后面可能会有麻烦。” 刚刚那副样子,显然不是铁炉堡的人夜里出去玩出了意外,只能是被人杀了。 一个符剑师在符会之前被人杀了,要不要追查凶手? 怎么追查?先是目击者证词,查在场的可疑人员,然后就是排查……动机? 谁有动机? 琢玉山庄就有。 四年前的纠葛可能不是人尽皆知的大事,但未必没人知道。至少碧玺山庄恐怕还记得,焉知他们不会主动检举?都不说构陷了,说不定对方真心认为是自己干的呢? 当然清者自清,这事当真与他们无关,还有人证能证明。可是中间种种调查的麻烦,说不得都有经过一遍。 汤昭更想起了旧渊的事,似乎也是悬而未决,连自己一路上的灵使也怀着小心思,龙渊人心不齐,这次符会暗潮汹涌。 之前还是暗潮,过了今晚,恐怕就是明着惊涛骇浪了。 江神逸突然想道:“你说小光王是不是也死了?就像那两个铁炉堡的人一样?” 汤昭沉吟,回忆自己听过的故事,道:“你说是连环凶手吗?我觉得不像。如果是同样的凶手,应该有同样的作风,同样的手法。比如这次这两个大张旗鼓的放在海上,又钉了一张纸条,唯恐人不知。那他杀小光王也不该遮遮掩掩才对,早该把尸体公布出来了。再者,连环凶案的动机应该相似或相同,死者之间都有共同点。小光王和铁炉堡有什么历史纠葛吗?” 小光王来自北海,远在万里之外,甚至已经说不上神州大地。而铁炉堡则是一个流浪门派,说不好属于哪里。据说铁炉堡的城堡就像一辆巨大的铁车,在九州大地上巡游,极少在一個地方停驻。双方不能说一定没有交集,但没听说铁炉堡和元极宫有什么交情。只凭空想,很难想出什么人会特别挑出这两方人来连续杀。 当然如果是不特定杀人,又另当别论。 江神逸又想到一事,道:“也可能是小光王杀了他们?现在小光王不知所踪,焉知不是躲在暗处杀人呢?” 也有道理。 不过汤昭听多了推理故事,总觉得这样一开始就失踪,被认定为凶手候选的人不大可能真是凶手,应该是一开始就真死了。 当然故事是故事,事实是事实。事实又不遵守故事里那套规则。 汤昭想到一事:“好像铁炉堡的人身上钉了纸条?要是能知道写的是什么就好了。应该和动机有点关系。” 江神逸浑不在意道:“明天就能知道,这种事情肯定传的人尽皆知。那时人多眼杂,肯定有人看到,然后忍不住告诉别人。龙渊根本压不下去。明天早上起来人人都知道了。对了,让你猜,你觉得那纸条写的是什么?” 汤昭道:“往最可怕处想,是‘出岛者死’。” …… 江神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好,汤昭来源于里知识的推测没有实现。 第二天一早,昨晚的事果然闹得满城风雨,纸条上的字也人尽皆知。 只有一个字,是“贼”。 一个贼字,引发了不少联想。但好歹说明了这是私人恩怨杀人,不是胡乱无差别杀人,其他人就没那么怕了。就又人猜测,铁炉堡的人肯定是拿了别人的东西,被其他人教训了。只能说他们没眼色,杀人者也胆大包天,就算是贼,这里也是剑州,是龙渊的地盘,怎么能直接杀人呢? 汤昭还遇到其他人也在谈论此事,一同聊了两句,有直爽者如云西雁,说这不奇怪,迷宫城也有类似的混蛋,随便把同行抽掉骨头,弄得老吓人了。可见胆大包天的人还是有的,就是要横行霸道,谁也没辙。 有阴谋论者如莫干峰的楚山侠,虽没直说,话里话外却怀疑是龙渊自己下的手,根据就是那个“贼”字,说道:“你们难道都不知道铁炉堡的历史么?查一下就知道谁有资格说铁炉堡是贼了。” 最出奇的是,他说完之后,吴云飞点了点头,连一向云淡风轻的诸葛玉丹都若有所思。弄得汤昭真想去查铁炉堡的历史了。 要不要去龙渊的藏书阁查查? 但不管如何,汤昭还是不信龙渊会在自己地盘上公开杀小势力的人,要想杀什么地方不能杀,非要在这里弄得人心惶惶?也不像易知心那种纯疯子,有威吓的意思在里面,还是幕后黑手的可能性大些。 龙渊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们进行了戒严,把众人限制在各个区里面不得乱走乱动。其中人区最严,因为人多地少,特别繁杂,所有人都只许在屋里足不出户。天区好歹还能在区内走动。 虽然加派人手,严格清查,龙渊也不能太过分。因为他们不过是东道而已,又不是官府,甚至不是独一份的大势力,很多大势力甚至中势力都未必服他。就算是小势力,得罪多了人家出门就诋毁你,这场符会也白开了。 即使到现在,龙渊也依旧准备开一场胜利成功的符会,此初心从未改变。 所以龙渊一边加紧调查,一边赶紧安排大家去取纪念品。不过为了安全,大部分都先得到了一份名单,挑选之后才能去指定地方取。 之所以说大部分,天区优胜者会有优待,他们可以去库房看一看不便落于纸上的纪念品。 当天中午,祁玉衡来到汤昭这里,带他去剑州的库房。 “不知汤兄准备的如何?” 祁玉衡一见面就笑眯眯的问。 不知为何,汤昭总觉得他的态度比昨日好了不少,笑容非常亲切。 汤昭略有些心虚的道:“正要和首座解释,昨晚我做了一半梦,就听得师兄说符会推迟一日,不免生了懈怠之心,并没能一晚上完成,打算今日把文章收尾,不知是否误事?” 祁玉衡笑道:“无妨——这是理所应当的,多一些时间,多一些准备是好事啊。只要汤兄给我一句话,明天能不能完成?” 汤昭斩钉截铁道:“当然能。” 祁玉衡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拜托汤兄了。现在我们人手紧张,连个核稿的人都抽不出来,更遑论改稿了。只能请汤兄尽量自行发挥。” 两人前后来到纪念品楼,此地是一条龙形长廊,从头至尾,鳞爪俱全,端的栩栩如生,如卧龙在田。汤昭赞叹一声,祁玉衡带他从尾部进去,直奔头部。 “从外到内,纪念品是越来越好的。尾巴这边的货色很一般,都是为根本没上剑州之路的人准备的。你要想要随便拿。但好东西都在头部,你可以任选三件。” 汤昭身为头名,可以取三样纪念品。这三样指的是最高等的礼物。至于后面那些不值钱的普通纪念品,他要的话可以当添头。 普通的纪念品有三样,龙威、龙吟和龙鳞。 …… 对,就是龙渊自产的三样材料,考虑到他们封门百年,这些东西一点儿也没外流,那真是堆积如山。与会的几百人人手一件还不小意思? 看到这里,汤昭想起来了,他手中还有一把法器剑呢。就是旧渊里拽下来那把。那是把释放龙威的法器,可以算控制型的,也算有用。但汤昭并不满足,他是打算找机会去龙渊参观,然后收一个剑谱,就可以使用拟持了。 龙牙剑啊,镇渊之剑,应该很强吧? 掠过那些可以忽略不计的纪念品,前面的宝贝稍有价值,再往前就更珍贵,一直到最前方摆放着最珍贵的宝物。 祁玉衡在后半截就停了,他不负责引路和介绍材料,要靠符剑师自己的眼力选择。哪怕他还挺想卖汤昭个好,也不能主动开口。如果汤昭犹豫不定,他不介意暗示一下,但不可能像导游或者导购一样一个柜子一个柜子的介绍,问“想不想买?”。 汤昭戴上了眼镜,走过长廊,虽然不必特意左看右看,但每一件纪念品都收录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剑身材料,还有…… 汤昭一停,在他面前,放着一块泥土。 192 剑势成阵 “势阵眼:沃野千里。底材:息壤碎末。” 汤昭站在这块不起眼的土疙瘩前,心潮起伏。 这居然是势阵眼。 势阵,比法器的层次更高,是重现剑仙之剑势的大阵。剑势之下,四面八方形成新域,恍如改天换地,入剑势者生杀予夺尽在剑仙一念之间。 就像术器有元术器和符术器之别,理论上势阵也可以不借助剑仙的帮助,纯凭符式和材料搭建起来。 但汤昭从没见过真正的势阵,就像他没见过活着的剑仙。所谓“天上的剑仙”,一旦到了那个层次,似乎就与凡俗是两个世界了,凡人是无法见到的。 一旦见到,虽然不一定像故事里说的那般不可直视,但恐怕也要有大劫难。 凭空制造势阵需要多高的造诣,汤昭根本想象不到,那是薛闲云也不敢说能揣测。或许只有七大势力中还有这样的高人。而他们做一个势阵也要耗费许多精力,几乎不可能传到外面。而剑仙造元势阵更容易,但他本身就能一剑成势,何须再造势阵?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比如古老势力的护山阵才会用势阵,所以势阵比法器珍稀何止百倍、千倍? 当然寻常剑客也有把自己的剑术、剑法组合起来,构成术阵、法阵的,譬如刑极的狱门阵。虽然可以叫做“阵”,但只不过是剑术、剑法的组合游戏,笼罩不过区区百丈,大不过十里,上不接天,下不覆地,影响不了环境众生,叫“阵”也就是叫着玩。 汤昭只知道势阵和法器不同,并非单独的器物,而是由一定数量的材料构成阵眼,数个阵眼连接出一片领域,又有阵图加载符式之力,阵势方从中而起。别说制造,就是布阵都需要一番功夫。 单独的势阵眼固然材料珍稀无比,但是一无数量,二无阵图,可说百无一用。还不如法器好用。只有达到了最少起阵的数量配合阵图才能生效。 这难得一见的势阵眼就被放在不起眼的位置上,甚至没放在最里面放置最珍贵之物的大玉盘上。这不是龙渊不识货,放在这里让汤昭捡漏,而是确实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汤昭却看上了这个阵眼。沃野千里,这是坤剑的剑势,必是坤剑造的势阵无疑,他想要一把法器拟持坤剑,在此厅里并没找到,却找到了这個。既然法器都可以拟持,更高一层的势阵眼没道理不行。哪怕只是一个单独的阵眼。 他想要拿在手里尝试一番,但是所有的材料上都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单向出入,只要拿出来就不能换了。若不能拟持就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赌了!” 汤昭难以抵挡坤剑的诱惑,一伸手,取出了土块。 眼镜闪过一道光华,汤昭嘴角情不自禁的弯了起来,然后勉力压平。 此时他的表情可没有一向表现出来的稳重,就像凭空捡了个金元宝,好想揣起来偷偷溜走,又怕让人发现了,只好偷偷踩住,恍若无事,乃至左顾右盼起来。 紧接着,他又好笑,心想:我慌什么?谁跟我抢了? 想着,他果然真的镇定下来,再去挑其他好东西。 其他的当然就是铸剑材料,他已经收集了大半,若有合适的就要,没有的话宁缺毋滥。 好像来之前还需要查资料来着。 这个倒不必在这里选,他还有游仙枕在手,藏书楼还可借阅几个月,什么资料查不到?就是剑州也专设了藏书楼供与会年轻人借阅,何必浪费机会?纪念品当然是选实物比较好。 他一路扫过去,心中看好了两三样材料,俱都是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究竟怎么选择取决于自己对剑的开发计划。然后他就看到了最上面柜子里用玉盘盛的五样材料。 从装饰看,这五样是最珍贵的了。 汤昭心中暗数,七大势力除了欧冶氏没来,还有他们龙渊自己,剩下的就是五家,恐怕这是给五家准备的,毕竟按常理,五家应该排名前五,正好一人一件。 他既然先来,那么当然可以挑,不过最好也就挑一件,没有硬规定,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五件中有两件材料,两件法器,还有一个卷轴。 卷轴? 是知识吗? 知识不应该放藏书阁么? 能放在这里,那肯定很珍贵啊。 汤昭心中一好奇,就蠢蠢欲动起来,强压着动手的心,再看其他两种。 两件材料一件是一团透明的光影,看起来有点像魅影,一件是一滴水。这两样都非汤昭急需,他决心铸古剑,以自身之气铸剑,只要土质材料为剑身。自然搁在一边。 另两件法器,一把是剑,一件是护身符。汤昭不缺护身法门,在剑上扫了一眼,也否定了——龙渊的剑中,恐怕最重者就是龙牙。自己手里已经有一把龙牙了,任何剑相对的法器他只需要一把,再收录剑谱就可以了,也没必要再取一把。 法器剑虽好,可以一次只有用一把,多了不但没手拿,相互还会犯冲。他眼界又高,只想要拟持的剑,因此便弃了法器,选那个卷轴。 说到底一旦动心,其他的总有种种理由不选,这种无关大碍的事,还是从心所向了。 一旦选定,汤昭伸手拿出,迫不及待的想要打开,又发现卷轴上竟有一锁,想必是需要出去才能拿到钥匙,越发觉得选对了,不是珍贵至极的宝物,何至于这样层层加锁呢? 选过之后,汤昭又拿了另一种材料“天花葫芦藤”,便离开。 祁玉衡在后面等,见汤昭选了材料出来,伸出拇指,道:“汤兄,好眼力,一下就选中最珍贵的。” 汤昭客气几句,问道:“这卷轴是……” 祁玉衡道:“这是势阵图,那是龙祖留下的。”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钥匙,打开了伏魔记的卷轴。 汤昭惊异道:“势阵图……” 刚刚还想势阵的事,总不会是沃野千里的阵图吧? 想来不会,又有阵图,又有阵眼,如果正好配套,龙渊就是卖血也得再仿造几个阵眼,把坤剑的大阵造出来,而不是白白浪费在这里。 祁玉衡负责解释,倒不至于没了售后:“龙祖乃是我龙渊开山之祖……的老恩师。他老人家传下一个亲传弟子,七个记名弟子。亲传弟子就是北辰殿主,记名弟子就是初代七星。他老人家不但铸剑术旷古烁今,符式造诣也惊天动地。只是他留下的记载不多,龙渊只供奉了他一张背影画像,两部经典。这张卷轴是他留下了势阵图,凭此图和阵眼,就能原地起阵,须臾间席卷百里,端得神妙。” 汤昭登时觉得有些烫手,道:“既是贵门老祖所留,历经千百年,怎么能外流呢?” 祁玉衡叹道:“可说是呢?这是殿主的吩咐。我等也不知为何,不过既然是我们放的,汤兄又挑选了,那就是合理合法,绝无后患。你无需顾虑。” 汤昭点头,道:“真是什么阵呢?又需要什么阵眼?” 祁玉衡道:“这个回头你看图就知道了,图中有说,我反而不知道。只听说是几种大阵融合成的复杂势阵,数十个阵眼,可以填满起全阵,也可以填入其中几个阵眼,起小阵。你还记得迷宫城最后的传送之阵吗?” 汤昭惊道:“传送大阵?那也太……” 祁玉衡道:“小阵。对剑势阵来说,传送算什么大阵呢?只是因为应用的多,留下的阵图多罢了。大阵的阵眼珍贵,要求高,只能汤兄自己去找了。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使用。但你只要凑齐一套阵眼,便多了一张至强底牌。” 汤昭点点头,阵图已经很珍贵,就不要指望龙渊再帮着凑阵眼了。 祁玉衡又瞄了一眼那图,似有不舍之意,又看了一眼他选的其他材料,道:“汤兄,那个……可不是材料。”他指了指势阵眼息壤碎末。 汤昭笑道:“我心里有数。” 祁玉衡也不再说,他还有其他人要接待。光天区就有二十来个人,人人都要选,选完天就黑了。 汤昭既挑选完毕,先行离开,先至江神逸处,跟他聊了聊纪念品的馆藏。那些纪念品没有标签,全凭自己判断价值。江神逸可没有眼镜分辨材料,一时半会儿未必分得清品质好坏。汤昭捡着自己觉得珍贵者跟他交流一番。 接着,他回到了自己下处。 远远地,他看到自己的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放了一叠红纸。 汤昭一怔,先是奇怪,紧接着心中一紧——多事之秋,门上突然出现异物,莫非有诈?要是炸弹……毒物之类怎么办? 好在他有眼镜,扫了一眼,眼镜说那些是纸。 纸上写什么字,眼镜就管不了了。 随手拿出一张,发现是拜帖。上写“昆玉下院李琼生拜上”。 汤昭满心疑惑,这是谁?他并不认识什么李琼生啊?难道说是别的符剑师? 昆玉下院,是符剑师势力的名字么? 他的记性不错,之前查碧玺山庄和铁炉堡时扫过天地人三区,虽然不能个个记住,但也有多少个印象,不记得其中有昆玉下院啊?再说要是符剑师,同住客舍,人走来即可,又何必大费周章递什么拜帖呢? 他掠过这一张,又开下一张,居然还是拜帖:“南霞宗高书景”。 又是个不认识的人。 一张接一张的看下来,发现都是些陌生名字,大部分带着门派,什么九连环宗、火鸦帮、青莲岛、素心派…… 总共大几十张拜帖,一路看下来,他渐渐心中恍然,这些门派分明是武林中的门派,来投递的都是武者! “看来是要结交我啊?” 符会上除了东道、祭酒、嘉宾和诸多符剑师之外,还有另外一群人,那就是武者。 或者说,有志成为剑客的武者。 他们来符会上,是来寻觅未来的合作符剑师的。一个武者在侠客境界时,并不太需要什么术器相助,或者只需要一两件关键时刻防身即可,多了一般人的灵感也驾驭不住。但一旦成为散人,练就罡气,灵感一定会提升,那时就需要更多的术器了。一个灵感在平均线上的散人,手中没有三五件趁手术器,难以与同境界高手抗衡。 而术器是珍宝,对普通人来说本已难得,能与自己配合相得益彰者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最好能找符剑师量身定做。可是好的符剑师已然难寻,又多繁忙,清高无比,做出一件精品都有多少人来抢,岂能给人人都定做?而那些有空的符剑师大多水平尔尔,偏偏一样眼高于顶,水平再差宁可卖不出去也不听区区一个武者使唤。 若能结识一个水平高超,义气深厚,愿意为自己随时定做术器的符剑师,那可真是受用无穷了。只是除了高门大户的嫡传子弟,大部分人都没那个福气,只能寻个好苗子,自小资助,以待将来成才能收获厚利。而若是眼光有差,投资了不成才的,多少资源花出去不免血本无归,所以要分外慎重才行。而这种符会,聚集了这么多前途无量的年轻符剑师,就是武者们捏着本钱选未来时候。 只是一般这种结交都在符会上当面进行,汤昭没想到自己还没露面,这些拜帖已经找上门来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他得了天区榜首,就足以让与会的武者争相结识。这些拜帖只是打个前站,显示礼数隆重,在他心中留个印象。到时符会才会真正见真人呢。 所有的拜帖都翻遍,汤昭看到最后一张,稍微有些奇怪。 这张帖子很单薄,格式根本算不上拜帖,也没有门派,只有一个名字。 “危色”。 这个名字……倒挺特别,给他一种锋利而危险的感觉,就像一把袖中剑。 只看名字,他第一次提起兴趣,想见见这个人。 “且先收下,到时候见面再说。” 汤昭收了拜帖,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汤昭就见床上被子微微隆起,吃了一惊,没等警戒,被子里伸出一个熟悉的脑袋,叫道:“小汤,龟爷来投奔你啦。” 193 龟来 汤昭一怔,把门一关,道:“老龟……你,你怎么来了?” 自从踏上了剑州,乌龟作为灵使的使命就结束了。它和所有的灵使一样回到龙渊,把汤昭路上的表现一一汇报,给最终成绩作参考,汤昭能毫无争议的成为榜首,龟爷至少是没给他拖后腿的。 龟爷伸着脖子长叹一口气,道:“唉,事发了,龙渊混不下去了。只好找你来了。” 汤昭奇道:“怎么回事?你的身份被察觉了?” 龟爷道:“差不多吧。如今符会多事,还个个都是无头公案,闹得龙渊心烦意乱,便从头盘查各种线索,自弟子至灵使一个个过关。但龟爷是正经的灵使,手续齐全,同族互相遮掩,已经蒙混过关。但不知怎的,昨天突然有人把我提溜出来单审,非说我有问题。” 汤昭笑道:“那算他们找对了,你确实有问题。” 龟爷道:“我有什么问题……就是有也不他们说的那种问题。他们所说的幕后黑手,龟爷可是一点儿不沾,谁能扣这个帽子给我?但查来查去,龟爷是渊底那一支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汤昭道:“然后呢?他们要把你怎么样?” 龟爷道:“本来他们要把我干掉……好在我们鼋龟一族还是有点势力的,龟爷在族里也有朋友帮忙,最后结论是龟爷我想逃离渊底,私自迷晕了一個灵使,行李代桃僵之举,乃是个体行为。结论是开革出族群,永不许回去了。我如今无家可归,只好找你来了。” 汤昭客官道:“也好算好。没要你的命。要知道不是旧渊塌了,你本来是要把龙渊的黑历史散播出去的,败龙渊的名誉,也算个祸害呢。” 龟爷道:“要不是旧渊塌了,他们也不会查到我这儿啊,龟爷早蒙混过关了。” 汤昭想起一事,道:“既然查到你,也查到我了?” 龟爷和他同行,他也知道龟爷的身份。旧渊的事也是一起经历的。按理说应该有人来查他的。他问心无愧,有人问他,他自然据实以告,但并没有人来问他。今天祁玉衡态度还挺好的,完全没提此事,难道是怀疑已深,反而不肯打草惊蛇? 龟爷道:“当然查到你了,差点儿就把你抓起来了。但伱运气好,有人给你作证呗。” 汤昭略一沉吟,道:“是……王飞?” 龟爷道:“啊,原来你自己猜到了。就是那小子,他现在摇身一变,变成了龙渊的贵客了,据说说话很管事,我能留一条命,他也说了话的。唉,龟爷倒是有点惭愧,当时还以为他不是好东西来着。” 汤昭道:“原来他也来了吗?不知带了他的援兵没有?” 龟爷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救了我,我是想报恩跟他走的,但想了想,还是和你相处比较愉快。而且听说你们琢玉山庄水塘挺大,住的还比较舒服。”它用小豆眼看着汤昭,看样子还是有点紧张的。 汤昭一笑,爽快道:“咱们相识一场,确实相处愉快。你只求一潭水安家的话,又有何难?跟我走就是了。” 龟爷大喜,道:“果然龟爷没看错人,你和龙渊那帮家伙不一样,不是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小人。你别以为龟爷要吃闲饭。你想想,龙渊既然顾忌我们,为什么还要放我们在身边?那就是因为我们有用。” 汤昭好奇道:“有什么用?” 龟爷道:“那可太多了。我就说一样,进了水底,就是进了我的王国了。任何情况都尽在掌握,什么宝贝都给你捞出来。”它挤了挤小豆眼,道,“等我进了你家的水塘,有好东西悄悄捞出来给你。” 汤昭笑道:“我怕是水底下没什么好东西。最多只有污泥罢了。” 九皋山的大沼泽里恐怕没什么好东西,最多有白鹤和鱼罢了。还不如他自己的水盆里,还有一个仙女呢。 龟爷再次道:“你可听清了,是什么东西都能捞——你去了剑州的珍宝馆了?那里的龙威、龙鳞、龙吟多不多?” 汤昭道:“确实,那些特产……”他突然反应过来,“都是你们捞出来的?那可都是风质、火质材料,没有实体的。” 龟爷道:“正是!只要浸入水里,龙威那种无形之质我们也能驮出来,不用你们材料分离、扬升、沉降一大堆,我们就是能驮出来。我们一位老祖,甚至在水里驮出天机秘奥。” 汤昭啊了一声,道:“河图洛书?” 龟爷昂然道:“正是。大河中藏有一缕通天玄机,看不见,摸不着,等我们老祖驮出,才能感悟,化为图形。你可知道厉害了?” 汤昭一时难以想象,只有“不明觉厉”四个字。 龟爷得意道:“而且,我们还能从水里驮出失落的记忆和传承。有一位老祖驮出了上古蜃族的记忆,被龙渊拿出改造成了一系列幻梦之符式。才有哪些游梦枕的诞生。不然龙渊一个铸剑的,凭什么玩梦枕玩的那么好?” 汤昭连连惊叹,鼋龟一族不愧是上古灵族,果然有神奇之处。 可是…… 水里要是什么都没有呢?也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把龟爷放到仙女的水里,能不能把仙女驮出来? 开玩笑的,也可能是龟爷自己变成金龟银龟了。 龟爷道:“这蜃道也在我们鼋龟族中间流传。所以我才能摆弄游梦枕。对了,我看见你也有个梦枕,要不要龟爷帮你调整调整,开开后门啥的?” 汤昭一怔,道:“我这就是个图书馆,有什么后门呢?” 龟爷道:“图书馆是吧?莫非是璇玑楼?” 汤昭回忆了一下,龙渊的藏书阁确实叫这个名字。龟爷道:“璇玑楼还没有后门?那里藏得好东西最多了。你等着,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罢把游梦枕拨来拨去。 汤昭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如果是黑历史我就不看了。龙渊起起伏伏多年,有晴天也有乌云,谁家角落里还没有些历史尘埃呢?我非史官,也就不窥探这些隐私了。” 龟爷嗤道:“本来也没想给你看。虽然龟爷还是讨厌龙渊,但现在他们都和我无关了。当初放他们的黑历史是为了恶心龙渊,其实也是老祖吩咐的。现在老祖不要龟爷了,龟爷一心跟着你,当然就不做那些屁事了。” 它眨了眨小豆眼,道:“不过龟爷倒想起来,你要不要知道一些龙渊历史?知道的话,很容易就猜出要搞龙渊的背后黑手是谁。” 汤昭不以为然道:“要这么说,龙渊的历史龙渊自己不知道么?他们怎么猜不出幕后黑手是谁?” 龟爷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一直都知道啊。” 汤昭咦了一声,龟爷道:“你也太小看龙渊了。他们一直都知道敌人是谁。只是抓不到对方首尾罢了。敌人是怎么侵入的?在外面在里面?外面的人怎么能杀了里面的人?里面的人有谁是勾连外人的奸细?下一个目标是谁?” 汤昭恍然,正如龟爷所说,封山百年,近期的仇怨没有多少,远古结下来的深仇大恨龙渊心里肯定有数,道:“是不是他们逐出去的那伙人?” 龟爷摇头道:“那还不至于。那些人还不足以成事。要是他们,龙渊也不至于这样紧张,进退不得。现在他们一半人在查黑手,一半人在办符会。互相还打架。有人说都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要把符会缓办,不然不知对方还要出什么杀招。有人却说要急办,三天并做两天,赶紧办完拉倒。拖久了反而破绽更多。现在还在争执……” 汤昭道:“等等,死了三个?不是铁炉堡两个吗?小光王确定死了?” 乌龟道:“不是啊。昨天晚上一共死了三个人。有两个在船上,是他们自己上船特别显眼。另一个是死在地区的客舍,没闹得人尽皆知。也被钉了纸条。两下里一对,黑手就有了。就是没有策略遏制。符会办成这样,龙渊已经输了大半,但不能不接着办,不办就是彻底认输了。龙渊输不起。现在一直闭关的北辰都出来了,还带来了雪山王的援军,内外封锁,看来是要先把邪魔外道镇住,坚持办会,然后再秉雷霆之威彻查到底,和背后势力不死不休。” 汤昭默然,突然又问道:“那个祭酒真的没问题吗?不是黑手的内线吗?” 乌龟道:“他?他不就是在迷宫城伏击你吗?被你反击,受了伤,还是鞠天璇把他救回来的。要不然他就死在那儿了。” 汤昭哼道:“还真是他?” 乌龟道:“就是他。他现在身边还有一头鳄鱼呢。这就是个养鳄鱼的王八蛋。但是他那时起就受伤了。北辰来了,带了龙渊的秘药,才把他救活了。所以他和你有仇,但和幕后黑手无关。龙渊还用得上他,把这事稀里糊涂按了下去。也不打算给你个说法,你要是忍不了,去质问龙渊,他们多半会给你点封口费。” 汤昭道:“我不会去。要他们的钱,岂不是就打算息事宁人了?” 乌龟就知道他不会去,道:“这件事是龙渊理亏,引狼入室还和稀泥,对不起你。以后你要占他们什么便宜的,那都是理所应当的。” 汤昭好笑,心想:我要占他们什么便宜了?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马上要做什么坏事,要你来给我编造理由一般。 非我负君,是君负我。 是这个意思? 乌龟最后道:“现在他们又把精力放在追查那些武者身上了。他们觉得武者鱼龙混杂,更可能有来路不明的人。现在正在一遍遍的查,到我跑出来之前,还是没什么头绪。要我说,这一条也是废的。越可疑,反而越是障眼法。那黑手那么强,说不定杀招埋在他们鼻子下面,他们也看不见。” 汤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拜帖。 光他就收到这么多拜帖,里头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七大势力的弟子恐怕也没少收。再往下的年轻符剑师不是焦点,但多少也能收点,总有人怀着捡漏的心广撒网的。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怕不有大几百号? 这么多人里,混进几个恶客,很奇怪么? 但龟爷说的也对,武者不能靠近中心区,恐怕不好埋伏真正的黑手吧? 乌龟继续道:“至我走时,龙渊还在乱转呢,更是什么都要吵架。查案的说,武者是祸乱之源,不能放进会场。办会的说不行,没有武者,符会怎么圆满呢?你们符剑师的身价怎么抬上去呢?现在北辰到了,他是个好排场的人,肯定要放武者进来,办的热热闹闹的,却又要保证安全,反正就是为难人呗。” 这话也算话糙理不糙了。符会从来都不止是符剑师的自娱自乐,它也是武林中的盛事,如果没了武者的参与,符会会大大减色的。 乌龟瞄了一眼他手中拜帖,道:“你看,你收了这么多帖子,不也是打算交往一番?这么多人捧你,你还不高兴?还可以收好处,说不定还能收门生呢。” 汤昭摇手道:“别瞎说了,铸剑师才受门生呢。我还差得远。” 是的,铸剑师和剑客,可以是师生关系。一为老师,一为门生。门生持剑侍奉老师左右,老师度其性情、天赋,收集材料,为其铸剑。门生成为剑客之后,虽可以离开,但终生要对铸剑师恭恭敬敬,以弟子礼相待。 剑师两个字,你以为是白叫的么? 那些出名的铸剑师,座下门生如云,一呼百应。且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成为剑客,很多人侍奉多年,也不过出师得一法器罢了,但这样一个门生之位也是抢破了头。所以铸剑师一人可立一个势力,并非夸张,一个能铸剑的铸剑师,座下几个符剑师亲传弟子,几十个武者门生,更有散人侍奉,比得上一个不俗的江湖宗门了。 当然,一个武者也很少会拜一个符剑师为师,哪怕他潜力不俗。毕竟符剑师不是铸剑师,就像散人不是剑客一样,差了一重身份,而且是如鸿沟一样的身份。拜一个年轻符剑师,若他成了铸剑师自然受益无穷,若不成那可是矮人一辈儿,受人耻笑了,自己也丢了份儿,还可能数浪费十年大好光阴。所以一般武者不会这么激进,除非自己走投无路,或者自信眼力过人,一眼相中了至宝。 所以来符会的武者还是撒网交友的多。 汤昭确实不排斥在符会上交几个武者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也算个生意人,多几个剑客、散人朋友,将来到别处开分店都更安全些。 但这一切要建立在符会安全进行的基础上。 乌龟收回了抓子,把游梦枕推出,道:“行啦,璇玑楼已经调整完了。你可以上楼看看。” 194 璇玑楼 眼睛一闭,一睁。 汤昭依旧出现在了一座大厅当中。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却是第一次知道这座大厅的名字。 璇玑楼——龙渊的图书馆,倒是适合七星龙渊的名字。 厅堂没有窗户,也没有明显的灯火,但非常明亮,屋顶上照下来的光线柔和,极适合阅读。周围是通顶的架子,抬头往上,一路顶到高高的天花板上,架子上面整齐的排列着一本本书籍,方方正正,几乎没有缝隙。 汤昭却知道,那些书籍质感真实,甚至能闻到一股书墨味,偏偏一本都拿不下来。 从这点看,这里终究是个梦境。 大厅正中央,漂浮着一本大书,半人来高,装订略旧,带着古韵。 汤昭知道那是什么,是用来查阅和取得书籍的总阅览术器。只需要点一点,需要的资料自然飞下来。他之前在这里埋头研究,是使用惯了的。 他熟稔的翻开书页,上面浮起微光,页面上一字也无。 要查什么来着? 好像也没什么想查的,就看看历史吧。 他微微一动手指—— “你又来了?这回来看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楼阁中扬起回音。 汤昭背脊一直,吓了一跳—— 是真的一跳,差点跳起来。 “谁?” 猝然回头,他盯着身后的书架。 要知道,他在这图书馆里静静地呆了几个月,怎能不知这里是没有任何人的? 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书架后面慢吞吞绕出一只巨龟,沉重的龟甲几乎与汤昭的头顶一般高,它的头颅丑陋,皮肤皱褶,和龟爷有八分相似,唯独圆圆的豆眼没有龟爷那样黝黑,反而蒙了一层岁月的浑浊。 面对如此异兽,汤昭反而舒了一口气,拱手道:“原来是鼋龟一族的长者。” 这就龟爷做的改变? 往藏书阁里也放了一只乌龟? 等等…… 汤昭突然意识到不对,道:“刚刚你说……说我又来了?之前我来时你就在这里吗?” 巨龟的声音慢悠悠道的,道:“啊,那不就是昨天的事吗?我不在璇玑楼又在哪儿呢?建楼时我就在,至今四百二十年了。没有一日不在,璇玑楼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呢?你是个好学生。我看见你埋首万卷,专心致志,是个读书郎的样子。你让我想起了陈句。” 汤昭愣住,有些迷惑了。 迷惑的是,这巨龟到底是龟爷加上还是本来就在这里?也迷惑着,这里到底是梦境还是联通现实? 紧接着,他顺着问道:“那……陈句是谁?” 巨龟道:“啊,就是北辰啊。也是龙渊之祖。我还记得我们在水上第一次见面,我从水底驮出那把剑,他与我约定,立一個千年不倒的大宗门,铸一千把纵横八荒的神剑。” 汤昭默默听着,巨龟道:“可惜啊,后来龙渊没有我们约定的那么好。但也不算太差。当时梦想总是完美无缺,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就知道能活着,能存在下去就已经很好了。怎么能要求太多呢?就像你。我希望你这样出色的年轻人是龙渊的弟子,可惜你不是,也算我的小小遗憾了。但是你不是,龙渊不也还有许多正在成长的新一代吗?这样大大小小的遗憾有很多,有的时隔多年想想还会挂怀,但大部分已经忘了,想来是没什么要紧的。” 说罢,它好像有些乏了,似乎准备回去,回到书架之后。 汤昭忙道:“请等等。龟老先生,我能查龙渊的历史记载,可以么?” 巨龟也不回头道:“可以啊,跟我来吧。” 说罢脚步沉重地绕过了书架。 汤昭跟着它前进,也绕到了书架之后。 此时他心中已确定,这璇玑楼确实不同了。 之前汤昭在这里几个月,当然试过走遍每一个角落,他很肯定,这个屋子真的只有一层,周围的书架就像招贴画一样,在墙壁上镶嵌牢固,是绝对绕不过去的。要调书籍,只能通过那本阅读术器。所以即使在梦里,他也很清楚这是个虚幻之地。 但现在,这里真的成了图书馆,突然就能走通了。书架之后,又有一片新的空间,还是叠着书架。一层层的书架来回盘绕,仿佛虬龙。他还看到了书架上出现了竹简、玉简和锦帛等各色书籍,再不是用死板的方正书脊填满。 这里越发像一座真实的图书馆了。 巨龟来到一处书架下,轻轻一点,几本厚书自动飞下,从这点来看,它倒和阅读器有相同的职责。 “书在这里,你可以看看。” 汤昭道谢,就坐在架子前的桌椅上,轻轻一触,自动摆上了茶点,这一点倒跟之前一样。梦里没有饥饿,但能尝到味道缓解身心。 他默默地看书,一页页翻了过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巨龟就在书架下站着,眼前浮现着一本书籍,书页无风自动,竟也是在看书。 隔了一会儿,汤昭突然抬头,道:“原来前朝尊的神兽也是龟么?” 巨龟抬起了层层叠叠的眼皮,道:“前朝?魏吗?他们尊的是玄武,四象神兽。我等区区鼋龟可高攀不起。” 汤昭道:“是玄武。前朝崇水德,难怪以玄武为尊。不过在当今就只贬斥为龟。”他说着说着,目光犀利起来,道:“所以前魏的遗老乱党,被称为‘龟寇’!” 巨龟悠悠叹道:“别老说这个,我听着不老顺耳的。” 汤昭笑着致歉,再次翻阅,过了一会儿,又道:“七星炉真的碎了吗?” 巨龟叹道:“在那场浩劫里打碎了。造孽啊,天底下再没那么好的剑炉了。” 汤昭道:“七星炉是天下第一么?那跟传说中的造化洪炉比呢?” 巨龟摇头道:“不知道,我又没见过造化炉。不过七星炉即使碎裂成几片,仍然珍贵无比。足以在铸剑时镇一方人心。” 汤昭道:“铁炉堡据说就是捡到了七星炉的碎片?还以此为基,造了好大一座可移动的堡垒?公然招摇过市,欺负龙渊闭门,无苦主讨要。如今龙渊付出也不知收敛吗?怪不得被称为贼。” 这只是书上记载的逸闻,并非确凿。若铁炉堡真有七星炉的碎片,那么龙渊当然可以称之为“贼”,但还有一群人也可以。毕竟七星炉不是龙渊自己造的,那是前魏朝廷的精华所聚。 如此看来,幕后黑手岂不呼之欲出? 汤昭心中终于有了底,又详细了看了好几本不同来路的史书,从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加以甄别、拼接,终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是,即使到了尾声,还有一件疑问他没找到解释。 “那么北海元极宫和前魏、和龙渊有什么关系呢?” 巨龟翻动浑浊的眼睛,道:“啊?北海?那不是化外之地吗?为什么会提到它?我听说那北海元极宫更是建在极北冰原上,向来少履中原,能和前魏能有什么关系?和龙渊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你为什么认为有关呢?” 汤昭皱眉,巨龟博闻强识,它说没有,想来书上也不会有记载,道:“可是小光王……难道说是私仇吗?” 巨龟低声道:“和元极宫有仇吗?那也不容易了。” 对啊,是谁和元极宫有私仇呢? 没想到事情还很顺利,一下子解决了十之八九。 汤昭还有大把的时间。不过之前在楼里呆了几个月,精神损耗不小,这一次不打算再耽搁这么久了。只要呆上一个月,多看点闲书好了。 “龟……老祖。”他记得鼋龟一族喜欢叫自己的辈分,“麻烦帮我选些魔窟方面的书。” -- 此时,身心疲惫的鞠天璇将大伤初愈、脸色惨白的朱杨送到了祭酒的下处,也就是客舍的天字一号房。 “驼先生。”天璇首座神色严肃,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明天的讲坛就拜托伱了。一定要石破天惊,令鬼神失色才好。” 朱杨虽然虚弱,精神倒还稳定,淡淡道:“我知道。贵殿主的神色明明白白告诉我,我若不能惊天地、泣鬼神,他就要叫我见鬼神了。” 鞠天璇扯了扯嘴角,似乎要和善而笑,但最后没笑出来,只道:“你是祭酒,我们岂会动自己邀请的祭酒?不过阁下还是安分些,显然你的仇家本事不小,再轻举妄动的话,我们龙渊的秘药也有限,未必再能救你一次。” 她说的刻薄,驼先生脸上涨红,倒是看来有了几分血色。他狠狠瞪了鞠天璇一眼,拂袖上楼。 鞠天璇自然知道激怒了他,却不以为意,自从察觉到他堂堂祭酒亲手暗算一个小辈,居然还失败被反噬了之后,她再没尊重过此人。无耻又无能之辈,还有理了? 无非是符会还没结束,还要与他虚与委蛇罢了。 驼先生怒冲冲来到楼前,关了大门,神色居然平静了下来,刚刚的怒容竟消散一空,仿佛那都是假的一般。 他轻轻捋了捋空荡荡的袖子,居然露出了几分痛快,那是大仇得报,放下枷锁的释然。 突然,他微微一怔,就见内门当中露出一角白色。 什么东西? 怎么有人进了他的屋子么? 朱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龙渊——龙渊居然怀疑自己,私自搜查了屋子吗? 他勃然大怒,紧接着想到什么,冷笑出来:随便搜,以为能搜出什么破绽么?他的屋子可是一点儿可疑处都没有。 微一推门,他看到了那角白色是什么:居然是一封书信,就放在地板上。 莫名的,他心头掠过一丝阴云,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蹲下身,抽出信件,不及起身,蹲坐在地上看信。 只看了一眼,他脸色刷的雪白,神经质的往周围看去。 接着,朱杨咬着牙看下去,越看越是变色,手背青筋暴起,最后只剩下一片灰败。 195 开幕 二月仲春,草长莺飞。 昆岗之巅,海风拂面。 …… 似乎有哪里不对。 昆岗雪山万古以来,从没见过海,但剑州至此,就有了海。 群山之中,水波盈盈,一碧万顷,谁敢说那不是海? 海水中央,可以被称为“剑州”岛的小岛上,花开正好,人气正旺。 龙渊是花了心思的。 剑州岛中央有山,山的南面,迎着阳光的一面,早就雕栏玉砌,建成无数花圃,种植天南海北、人间罕见的奇花异草。那些花栏显然经过大匠精心设计,不但使各色天差地别的花木皆生机勃勃,花团锦簇,互相搭配更高低合宜,相得益彰,既不杂乱无章,又不使哪一株、哪一支黯淡失色。就连花香也被栏杆圈住,空气中只弥漫一分淡淡的清香,绝不致香气过于混杂、浓烈,只有凑近细闻,才能闻到百花各自独特的香气。 花栏之外,便是会场,隐隐然分为三个区域。却不是用围栏阻隔,而是由两条清溪环绕分开,各摆设桌椅。即使是最紧凑的人区,桌椅席位也是干净整齐,摆设的错落有致,丝毫不显局促,席上皆摆设花瓶,插一二枝应景花卉,恍如御花园的琼林宴。 然而人区和地区、天区相比,又相形见绌。尤其是天区,堪比人区那么大的区域,只设二十四席,一席一座,但每两席相互靠近,恰如阴阳鱼环绕,相互比邻。一共十二对坐席,呈半圆状分布在清溪周围,既不失秩序,又不觉疏离。半圆中心设一空地,想必是留着给讲坛的。 只这会场布置一处,就看得出龙渊花了好大心血,端的使人宾至如归。即使未开席前阴云笼罩,但到了会场,太阳一照,花香一熏,满座又陶陶然、欣欣然起来。 早上,人区诸人先行落座,入座时有音乐悠扬响起,轻松舒缓,但现场并没有乐队,也不知是从来演奏出来的。到了地区众人入座,音乐节奏加快,清溪中喷涌出道道水流,仿佛一朵朵莲花盛开,正是花样喷泉。 到了天区进人时,音乐节奏更明快,有昂扬激烈之意,更添欢快鼓舞之情,喷泉以外,天上坠下无数花瓣,随风轻扬,宛如梦幻。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意象还挺好。” 汤昭心中赞叹,被一年轻女子接引入场。天区的符剑师都是专门有人接引,按顺序入场的,甚至每个人入场时都会从新奏一曲,曲风不同,大抵和每个人都配合,给众人把目光焦距过来的时间。汤昭进场时,掌声雷动,有不少符剑师站起来鼓掌欢呼。显然过去两日,他的光环依旧耀眼。 众目焦距之下,汤昭先是紧张,渐渐平静下来,从目不旁视,渐渐放开视线,将周遭尽收眼底。他看到了天区的师兄和熟人,看到了人区的朋友和陌生人,还看到了不远处更多孔武有力的陌生武者。他的目光一扫而过,而他们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 这种为众人焦点的感觉,没习惯时如芒在背,习惯了却也渐渐沉浸其中。 一直到坐下,汤昭方镇定下来,对着邻席的吴云飞点头致意。 这时,会场又换了一种音乐,花瓣雨停止,周围却铺开一道环形的花瓣路,仿佛地毯。 音乐更加庄重,有雅乐之风。黄钟大吕之声竟似混着龙吟,水面升起无数雾气,雾气纠结,化为白色云雾,云雾扭曲成一座高台,就架在清溪之上,两头都有龙纹,华丽非常。 汤昭顿时想起初至白城时,浮在上空那朵龙形的云,看来龙渊中有制作云朵的符术。所谓风从虎,云从龙,龙渊能御云也该是如此。 随着云朵凝结成台,后面转出几位入席。只听掌声如潮,也不知谁起了头鼓掌,反正掌声很是整齐,汤昭不自禁的跟着鼓了几下。 这是主席台上的贵宾么? 哦,还有熟人。 汤昭一眼就看到了最眼熟的年轻人,轻轻一笑,有点不出所料的感觉。但紧接着看到了旁边那位,不由一怔。 那好像是…… “当——” 金钟一响,台前走来一人,身穿礼服,打理的一丝不乱,正是祁玉衡,朗声道:“诸位同道,诸位朋友,二月春风起,剑州百花开。在这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日子里,欢迎来到四年一度的仲春符会……” 掌声雷动,祁玉衡声音清亮,说毕一连串迎宾之言,便是介绍白云台上的贵宾。 “首先感谢雪山王世子莅临符会。龙渊上下受宠若惊。” 穿着一身华服的“王飞”微微致意。众符剑师不及鼓掌,忙起身行礼。 雪山王世子,可是正经的皇族,金枝玉叶。虽然如今皇室衰微,大有圣旨不出都城之意,但皇家余威尚在,皇帝还是天子,是社稷之主,皇室还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何况雪山王是本地封王,实权在握,非等闲诸侯可比。符剑师们虽然高傲,但多出身不错,读书知礼,本来离经叛道之辈就不多,尤其中原之地不比凉、云、灵这些边缘州郡,对朝廷还是很认可的。对这位世子也不敢缺了礼数。 那世子抬手虚扶,笑吟吟称免礼,又额外看了汤昭一眼,微微点头招呼。 祁玉衡稍微松了口气,龙渊本就是前朝衙门出身,对皇权更敬畏一些,介绍完这位无人可比的贵客,他接着道:“到场贵宾有,龙渊北辰殿主。” 旁边的老头站起身来致意,汤昭心中暗动:果然是他。 这殿主赫然是熟人,就是回忆里见过的那位殿主! 两百年前,他就是殿主,过了两百年,他居然还是殿主!比起回忆里,也不过稍微年老了一些,精神还是相当不错的。 北辰殿主竟活了这么长时间么? 他不是第九代北辰么,龙渊建立才几百年,传到他第九代,每一代不过数十年,怎么他倒不往下传了? 也不是不行,虽然剑客加不了太多寿命,百岁也就差不多了,但到了剑侠以上,渐渐就能长寿了,寻常剑侠活上三四百年也不奇怪? 这么说,这殿主的境界一定很高吧? “昆玉剑派大长老张寿松。” “东华宗太上长老……” “灵台寺高僧……” “太岳剑派……” 席上高座者,大多是個大宗门的高层,前来观礼,故能与北辰殿主并坐。这些大宗门多是武林宗门,但层次可比汤昭收到拜帖上的高得多了。譬如那个昆玉剑派,明明白白是昆玉下院的上宗,就在昆岗上立下山门,每年下院收成百上千人,才能选几人拜入昆玉剑派。 江湖上凡是能叫剑派,都是顶尖的大派,甚至大半为神秘莫测的隐世门派。因为能叫剑派的,其中必有剑客传承,不乏剑客、剑侠高手,甚至供奉有铸剑师,稳定的代代出剑客,。甚至有的门派是剑仙传承,有剑仙遗泽,纵然一时没有顶尖高手,也无人敢小看。 这些大宗门等闲不在凡俗行走,大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除了本地昆玉剑派常年出席符会,其他来捧场都是特意来给龙渊捧场的,这也是龙渊展现自己人脉的手段。 当然要论势力,七大势力本身也不比这些剑派差,只是他们来的都是小辈,便在下席就坐,若也来个长老、首座来,也能在台上就坐的。 介绍完贵宾,祁玉衡便请贵宾讲几句。雪山王世子并不开口,北辰殿主便站起来,当先讲话。 汤昭在下面听着,开头还礼貌的听着,哪知对方越讲越长,渐渐昏昏欲睡。他不得不掐着自己的虎口叫自己清醒些,实在是他的位置不好,就在云台眼皮底下,台上还有熟人,若是睡着了恐怕影响不好。 那北辰殿主滔滔不绝,好似要把封门二百年积攒的话都掏出来晒一晒,无非是谈一谈符剑师界大势,聊一聊符式的未来,吹一吹自己宗门,顺便抬一抬在场青年才俊。汤昭好几次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昏昏然中登时一激灵。 等到北辰殿主讲完,大家热烈鼓掌。便进行第一次茶歇。侍女奉上茶果,大家随意闲谈。 按照流程,下面进行交流环节。 汤昭心中开始紧张,嘴唇微动,就见一个弟子凑过来,道:“汤剑师,您准备一下吧?” 汤昭一怔,道:“不应该由祭酒先讲,我安排在下午么?” 符会的交流环节,第一日是主题交流,祭酒先上台做个主题讲座,怎么也要讲一两个时辰,汤昭等他讲得差不多了再上去讲自己的,何必这么早上去呢? 对了,刚刚在台上没看见祭酒啊?不应该也在主席台上就坐么? 他还想看看那个披着鳄鱼皮的祭酒长什么样呢。 那弟子面有难色,道:“祭酒大人突然身体不适,还在休息,临时挪到最后一个。您先开始吧。殿主知道开场不好讲,他会上台先讲个小技巧暖场,然后您就上。最好您多讲一点时间。如果祭酒不能到场,大家得把时间撑满了。” 汤昭抿了抿嘴,心里越发反感那祭酒和龙渊,想一出是一出,朝令夕改,把麻烦都甩给别人。又不知这回是哪里出了岔子,不会又是那个祭酒吧? 然事到如今,稿子都在肚子里,早早讲完也能卸下重担,他便不推辞。那就开始吧—— 雏凤之鸣。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剑众生更新,195开幕免费。:// 196 命题 “材料的扬升,关键在于剥离……这是一点点小技巧……” 台上,北辰殿主又站了起来,正在谈论材料的扬升,座下的年轻人听得很认真。 所谓扬升,就是将材料抽取一部分质量、能量、性质,使之从“土”升为“水”,由“水”升为“火”,如汤昭所自定义所谓“升维”是也。之前迷宫城最后仿佛海水灌城,却又一滴水也没有,正是用了扬升的海水材料,造出那样的奇景。 这本是符剑师的高端课程,但也是必修课。若一辈子混个初级符剑师便罢,要想有所成就,乃至于成为铸剑师,那必然是要学这一课的。每一个独当一面的势力不论大小,都有材料升降方面的传承,手段也是百花齐放,效率有高有低,反正都能用。 北辰殿主应该讲得是龙渊的知识,并非所有传承,只是其中一部分,确实是“小技巧”,但龙渊的小技巧,也藏有无尽精微的玄妙之处。让人听着很有收获,甚至很有趣味。 说也奇怪,北辰殿主刚刚致辞长篇大论,听得人昏昏欲睡。此时讲解技巧,虽然声音不如之前铿锵有力,节奏也很平稳,甚至吐字都不算清晰,偏偏叫人听得入迷,乃至心无旁骛的跟着他的节奏走。让人听着听着,便觉得这位看着老朽的北辰殿主别魅力非凡,真是高人长者风范。 汤昭自等讲坛在一侧,便觉得紧张的浑身发冷,胃里一阵阵翻腾,甚至坐立不安,但听得北辰殿主平平淡淡的讲演,渐渐听了进去,身心竟渐渐放松了。 到底是当年天下铸剑总监,如今七大势力之一的掌舵人,知识也好,气度也好,都是深沉如海。 就听北辰道:“好了,我这老头子就啰嗦这么多。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了。我们欢迎年轻一辈的俊才跟大家分享他们的才识。” 汤昭听得此言,只觉得头脑有瞬间的空白。 不是震惊,也非恐惧,就是单纯的紧张罢了。 底下掌声四起,掌声中还有人议论的声音,显然是议论怎么祭酒不上来,临时让其他人上来,流程能这么一日三变的吗? 议论声中,汤昭走上台时,脚步比平时沉重,动作比平时生硬,就连脸也比平时白些。 这是他第一次登台演讲。 他面对过天魔,执掌过太阳,手下了结过无数凶兽性命,还曾面对面硬杀一位剑客,却从来没在这么大的场面中登台演讲。 面对敌人和面对听众,终究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梦想也是做个所向披靡的剑客,而不是拥趸万千的老师。 一眼扫过台下一排排脑袋、星星点点的眼睛,汤昭一瞬间把想好的开场白忘光了。 他精心准备数月的演讲稿还在肚子里,时不时有一些字段在脑海里蹦,就是前面几句全忘了。 他一时僵在那里,心里起了個念头:要是当时不选脱稿就好了。 照着稿子念,何其轻松? 自己又不是专职的老师,装这个相干啥玩意儿? 经过了漫长的停顿,他终于勉强自己开口。 台下没有因为他的迟疑有什么反响,因为他以为很漫长的时间,其实只是一瞬间。 “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变得很陌生,脑子似乎不转了,但又转的很快。他几乎就要用手摸自己的脸颊和耳朵,但又赶紧忍住,因为这个动作太露怯了。 “我其实不敢说演讲、指教什么的。”汤昭顿了一顿,觉得自己背的那些开头虚言实在饶舌,根本背不下来,反正自己不是演说家,何必按照步骤来,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我就是个普通、弱小、幼稚的符剑师。我只能把我遇到的问题,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和大家讲一讲,谈一谈。” 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 只是他自己找到了感觉,底下众人感觉却各异,有人觉得他身为本届魁首太过谦虚,未免装模作样。有人觉得他气势不足,看来是真的没有自信,说不定是个只会做题的书呆子。还有人看他小脸煞白,想起他出身小势力,底气不足,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唯有座上的雪山王世子听到“普通、弱小”等词,咧了咧嘴。 “我不是谦虚,本来就是这样。我越长大越觉得自己不是特殊的那个。因为我普通,所以我没学过那么多高端的符式知识。因为我弱小,所以面对的敌人都比我强大。因为我幼稚,所以我常常犯错误,陷入危机。我想问诸位,谁和我一样普通、弱小、又幼稚呢?”新 不等着真有人回答,他已经继续道:“我曾经遇到危险,被几个武者围攻,被逼入了绝境。那时我身心俱疲,头脑和身体没有一点儿余力。偏偏那时候,我身边还有一把术剑,明明我把剑拔出来就能加持更大的力量,使用强力的剑术把他们击败,可是剑不听我的。” “因为那个时候我虚弱极了,精神涣散,所以术器不听我指挥,就像三尺凡铁,毫无用处,我当时就在想:这算背叛吗?我亲手制造的术器居然在危机关头背叛我?” “因为催动术器需要灵感,越是缺乏力量,术器反而越不能给我帮助,只会在关键时刻离我而去。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术器成了越是雨天越不能打的雨伞。我苦学多年,就是为了制造这种东西吗?” 他声音渐渐平静,但还是带着一丝丝紧张,这丝紧张让他的音色不是那么稳定,却意外的契合他话中的情感,带着一种悲哀,叫人心生共鸣。再加上他所说的情形实在并非个例,原本就是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的,就算没有发生,大家也能想象,能认同。 术器,本来就是这样,只有少数人能用,只给那些有天赋的人准备。但一旦有天赋的人陷入了失败危局,精神衰退,术器就不再认可他们,离他们而去。 这也是符剑师不可能完全依靠术器的原因之一。 汤昭说得真诚,众人渐渐听了进去。唯独最熟悉他的江神逸却感到了怪异: 你被人围攻?什么时候的事? 逆境不能催发术器?绝对不可能! 江神逸是最知道汤昭天赋的,即使重伤垂死,他的灵感也让他使用自如的使用最强大的术器,甚至法器,纵然他身死,灵感也不会死。 这就是天生的,江神逸也是这样。所以他只会觉得怪异。 但他也了解汤昭,汤昭并非天生的演技派,既然真诚的说出来,必然不是空想,即使不是亲身经历,也该亲眼目睹。 所谓我,和我有一个朋友,本来就能颠倒互换的。以第一人称叙述只是单纯引起带入的技巧,不必深究。 只是江神逸好奇,汤昭见过灵感一般、在绝境中被术器背叛的人吗? 谁呢?江神逸也认得吗? 汤昭说完这些,感觉到周围静了下来,他自己也静了下来,声音越发稳定,徐徐道来。 “有人说,那不是你灵感太低的缘故吗?或许是吧,因为我灵感不足,所以术器便不合手,可是天下灵感高绝者有几人呢?曾经有剑客说:‘剑岂是如此不便之物’。然而想一想,剑择剑客何等苛刻,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那不就是最不便之物吗?” “然而剑诞生于天地之间,上承天道,符式是我们自己造的,是我们的工具,难道也要变成如此不便之物吗?” “我以为不该如此!” “从那时我就想,符式造物,不该追求与剑一样个性专有,只为某个人量身定做。而应该更便捷,更公开,造福于我们,乃至于造福于更多人才对。” “我……” 他张了张嘴,差点说出“我有一个梦想”来,但紧接着发觉扯远了。他是来分享知识的,不是来做演说的。 哪怕他这个念头,真的算一个梦想。 他这个念头早就有了,起于何时不知道,但是从山下目睹大师兄被围攻时清晰起来的。也就是他所说的,在危机关头,术器竟离他而去的真正主人公。那时汤昭听到师兄感叹时就起了这个念头——术器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能在关键时候为依仗,那术器还算有用吗? 可能他灵感过人,不会遇到那种情况,但他会设身处地的思考。就像他现在衣食无忧,依旧会共情那些被阴祸牵连的流离失所的人们。 让术器摆脱更多的枷锁,为更多人服务,为普通人服务,那不更好吗?随便一个义士都可以拿起术器剑抵御凶兽,随便一个中等人家都能用术器灯这样方便的用具,那世界不会好很多吗? 从私心来说,有一日术器人人可用,那样他店里的客户群都扩大多少倍的! 当然,直到现在为止,这个念头也只是一些零散思考而已,甚至他清楚,以他现在的学识,不配思考这样宏大的命题。 说这些,只是为了引出他今日的小小课题。 面对座下数百双情绪不一,但大多全神贯注的眼睛,汤昭深吸一口气,把大而化之的通天话题拉了回来。 “我只是个普通的符剑师,所以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我只是想,术器是我们自己制造的,那应该时刻听命于我们才对。来这里的路上,有一位才智高绝的先生给了我灵感。我认为可以把一部分意志分离出来,附加在术器上。代替我们随时都会消耗的精神,作为控制术器的阀门,在关键时刻顶替被分散的精神力。我尝试了一下,有几个方法……” 至此,汤昭停止用言辞技巧和情绪传输观点,转入了更纯粹的学术讨论。但他的声音清亮,表达准确,深入浅出,依旧令众人听得心旷神怡。即使更远处那些毫无根基的武者也不知不觉被带入节奏中,除了不明觉得的窥探感,还能真实的感受到这俊朗少年的风采魅力。 坐席中,有人低声叹道:“真是美质良才。”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剑众生更新,196命题免费。:// 197 议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汤昭将自己精心准备的内容娓娓道来。 如果说北辰讲得是小技巧,他大概讲的也是小窍门,还真不是什么改天换地的惊世之作。虽然开头起的很高,所谓天上开题,地下解答。落到实处也就是一个危急时刻的应对手段而已。一两个时辰足以讲完。他用这点时间有条不紊的讲述如何把自己的意志提取出来,又如何融入术器材料,如何在关键时刻与这段意志结合,在精神疲惫的情况下如常启动术器。 这不能算多高深的知识,也非多强大的符式,却在博大精深的主脉中,别出心裁开辟了一個小小的支脉,甚至不能叫支脉,最多是开了一扇小窗,试探一个新的小方向。 这个方向或许可以叫做术器的“简化操作”? 虽然这个窗户开的不高,大概是不够“高屋建瓴”,但窗外确实是全新的风景。如此轻易就能探到一片蓝海,大概是以往能够开窗的人站得都太高,都往天上看,只有汤昭第一眼看得就是地上吧。 说起来,虽然念头是看到石纯青被围攻时萌发,但若追根揪源,甚至可以追到陈总当年的教导上。 小时候学的东西他已经没办法一一记得,能刻在脑海最深处的认知却还深深影响着他的一言一行。 比如他一直记忆深刻的,几个字而已,“发展生产力”。 更肤浅一些的,就是他结合自己开店的经历,还有陈总给他讲述的些许商业知识,自己得出来的结论—— 把术器当奢侈品卖,动辄为几千上万两的,可能很有钱,大概是完不成陈总大集团、大托拉斯的遗愿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汤昭总觉得,术器不该也和剑一样限制重重,反而应该真的面向更多人,造福大众才对。 只是他一直没想通这件事,直到被派了这么个任务,又在图书馆里研究多日,渐渐地对自己一直思考的那个问题有了眉目。 简化操作,或许只是一个开头,最后应该变成“傻瓜操作”才对。至于术器内部如何复杂,如何难制,那都是符剑师的事。放到顾客面前,应该用几个按钮完成一些列复杂功能,就像传说中的高科技一样。 符剑师什么时候都能操作,这是第一步,目标应该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能根据需要操作术器。那才能真正说术器成为了“工具”。 汤昭想,这不只是自己应付演讲的“课题”,更是值得自己花上多年乃至一生的符道研究方向了。 当然,汤昭在术器上有了自己深耕的方向,也不代表他放弃了剑道。他的主业一定是剑道,不说剑的强大,只说“解放生产力”,恐怕还是剑能做的更多。 这一点,当他看见坤剑的一瞬间,他更加明白了。 剑势——沃野千里。 汤昭虽没试过,却也能猜测一二,沃野并不是增加寻常土地,而是真正肥沃繁荣的土地——如果真像他猜测的那样。只凭这一剑之势,又能造福多少人呢? 若能掌握这样的力量,有些事情做起来不更方便吗? 扯得太远了…… 台上,汤昭的讲演不说如何精妙,却是踏实完备,行之有效,于众人都有益。就算那些和汤昭一样天赋过人的符剑师,也起了跃跃欲试之心,更有人心想:以自己意识为材料又作阀门连接术器,以此简化操作,这以符式技法来说不难,原理也不出奇,只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却不知汤昭也是受了人的启发,而且还是一位真正的天才,就是一代武圣张融。人家自创的自在罡就是以意志融入罡气,他便直接借鉴过来了。当然,汤昭改造的手段就和武者的罡气完全不同,是纯的符剑师技能,更繁琐却更稳定,一点儿也没有泄露张融的独家之秘。可是受人启发,还是要承认那位武圣为滥觞。 将三月研究一朝倾尽,汤昭终于讲无可讲,道:“今日抛砖,只为引来美玉。我觉得意志操纵也好,术器简化操作也好,都有光明的前路。我……我有一个梦想,将来术器成为真正便捷的工具,得到它,就像我们的祖先第一次点燃火种,第一次抄起长矛一样,不仅带来新生活,更能改天换地。” “谢谢大家。” 说完,他鞠了一躬。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用了“我有一个梦想”这句话。 掌声雷动。 这一次掌声不逊于他这几日得到的任何一次,甚是更加激烈,仿佛山呼海啸。但却是他最没感觉的一次。 因为他已经飘了。 下得台来,他只觉得好像卸下了几百斤大石,浑身虚飘飘的,无比轻松。什么反馈,什么喝彩,什么未来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终于他么的讲完了。 他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考,出来之后,只觉得舒泰非常,想要做点快乐轻松的事,这个时候怎么能分心去想成绩呢? 放下一件心事啊,欧耶。 这时,他突然觉得很饿,因为今天要演讲,他早饭没怎么动,现在虽然没到开饭的时候,但桌上摆着水果点心,看起来分外诱人。 此时他邻桌的吴云飞早已经准备上台去了,也无人跟他搭话,他自然放开吃喝,先灌了大半碗茶,又捡着喜欢的点心开始吃。 吃着吃着,汤昭微一抬头,就见更远处熟悉的、不熟悉的符剑师不少正冲自己微笑,有的看到他目光看过,还就近端起茶杯来致意,仿佛敬酒,汤昭微微一怔,也端起茶杯回敬。 此时,吴云飞正在讲他的攻守搭配护身术器的符式课程,也很精彩,不过都是众人能想象的正统题目。还是那句话,自强这个题目太宽泛,怎么都能靠的上去。汤昭经过一阵轻松之后,再听对方的讲课,倒也津津有味。毕竟汤昭固然聪敏好学,又有眼镜辅助,但其实积累上还有不少缺憾。对方学符时间远长于自己,同样天分过人,七大势力的底蕴难道是假的么? 等吴云飞下来,同样如释重负,坐在汤昭对面,把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汤昭称赞道:“吴兄讲得很好,令人茅塞顿开。” 吴云飞摇头道:“我不行,都是些前人牙慧。听完你的,我这个就如同嚼蜡了。” 汤昭微笑,正要接着商业互吹,吴云飞已经接着道:“我可不是虚言吹捧。我这课题再精彩,也不过给一桌宴席上的一道菜摆放的萝卜雕上一朵花。你却是一锄头,开出一座宝山来。当年龙渊之祖劈开苍龙大山,泻出清泉,始有龙渊,你这一开山斧所开天地,未必逊于他!非我妄言,自今日起,你当名扬天下!” 汤昭想要逊谢,一时心潮起伏,来自另一个天才真诚的赞誉,他怎么会不受用呢?隔了一会儿,他才郑重道谢。这时他更想到了刚刚那些举杯致意的同道们。 一上午匆匆过去,一共有三个年轻人依次演讲,填满了半天时间。日头高悬,终于开席。因为大宴是在晚上,中午的宴会不算特别盛大,菜肴以精致为主,大家就在自己的席位上用餐。也不准备好酒,多是茶和果饮。 吃饭么,当然没那么拘束,全都在座位上老实不动也没什么趣味。大伙儿便端茶走动,互相交流结识,但都默契的没有换区,龙渊更没有放武者进来拜会符剑师们。最多相邻的年轻人一起聊天。 天区当中,大家虽然互相串门,但不知怎的,最后都凑到汤昭这里,如群星拱月。 汤昭看到同道甚多,本来还想就三个演讲的内容分别聊聊,但大家还是以吹捧他为主,倒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无法开口。楚山侠本来与他不算亲近,这时却第一个过来,先敬了一杯。几人聊天,楚山侠更道:“那祭酒不知有什么事耽搁,他可是失了先机。让汤兄先出惊人之论,尽取仲春风光。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才能把风头抢回来。” 此时汤昭已经有些无奈了,连忙给江神逸打眼色,让他帮自己扯走话题,缓解气氛。江神逸咳了一声,道:“那你可想错了。祭酒上来,那才叫石破天惊。绝对没人能比他的讲论更骇人听闻。” 这句话说完气氛略冷,竟没有人接口,显然众人对祭酒都不大感冒。汤昭忙帮着搭梯子,道:“难道说师兄你有内幕消息,知道祭酒的选题吗?” 江神逸神秘一笑,道:“等着看就知道了。自强……可不只是那么简单。” 话题被他强行终结,大家终于开始闲聊,最后把话扯到小光王身上。 没错,小光王还没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与他关系最好的风蜚连连摇头,诸葛玉丹突然道:“晚上咱们几个聚一下吧?” 楚山侠道:“不是明天晚上么?今天晚上有大宴会。” 诸葛玉丹道:“还是今天吧,明天晚上有点太晚了。我觉得咱们应该定个联络方式,方便守望相助。正好我玄素斋有一种术器可以多人联络,我也带了,每人奉上一份。” 众人若有所思,就听背后有人道:“这位是是汤小友吧?我刚刚听你演讲,讲得好。确实是美质良才。” ( 198 千呼万唤始出来 听得背后有人称赞,汤昭忙回头。就见背后一人白须白发,面色红润,端的是鹤发童颜,老神仙气质。 愣了一下,汤昭忙行礼道:“原来是张长老。” 他还记得,此人好像是昆玉剑派的长老,是本地大有名望的昆玉剑派的高层,是高坐主台的贵宾。既然是剑派长老,至少也是个剑客,说不得是个剑侠,实力、名望、辈分都高,汤昭自然礼貌周到。 除他之外,还有几位贵宾也下座跟年轻人闲聊,但这位张长老下来的最早,甚至抢在汤昭的老熟人王飞也就是雪山王世子之前来搭话,显然是足够热情友善了。 只是两人有心聊天,对方却不是符剑师,对汤昭的讲坛夸赞夸不到点子上,又实在陌生,没什么话题可聊,只得来回来去寒暄。最后这位张寿松长老闲聊几句,给了汤昭一面玉牌,道:“符会结束可来我昆玉剑宗做客。我们昆玉剑宗有不少你这样的年轻人,你们一定志趣相投。” 汤昭谢过对方,转手递给他一张白玉生晖店的名片。 这时,他的前同伴王飞才靠了过来。 汤昭笑道:“世子……” 雪山王世子拉住他,道:“你别这么见外了。就叫我……还叫王飞好了。” 汤昭心知这不是他的真名,雪山王是大晋王室,自然是姓元的,名字里或许有個“飞”字,但应该不是全名。不过汤昭就算真知道他玉牒上的大名,直呼其名也太失礼了,叫尊称又见外,索性还叫王飞显得亲切,当下笑道:“你明明是个王子,怎么又做王妃呢?” 王飞哈哈一笑,顺手把汤昭拽到一边,道:“一路可好?龙渊没找你麻烦?”汤昭道:“多亏世子……王兄,没人找我麻烦。倒是你一路来可还平安?” 王飞道:“我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自然是平安咯。”他轻轻动了动嘴唇,内力束成线,传音道:“我们已经和龙渊联手了。会在符会之后在昆仑彻底扫荡一遍,彻底拔除那股制造凶迹的阴邪势力。” 汤昭心中一动,又想起了“龟寇”,但并没有说出口,反而也传音问道:“那符会怎么办?会乱吗?” 王飞道:“我本来有引蛇出洞的觉悟,宁可在会上做诱饵,把敌人引出来。龙渊却不肯。他们是一定要保证符会的安全的,为此押上了血本。当然有些事情不是说他们想怎么样就会怎么样的。大家都还想天下太平呢。我们既然结盟,也只好派出力量帮他们维持秩序。双方联手,实力应该是足够的。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注意点,如果看到乱的迹象,就向我这边来,我身边的力量雄厚。” 汤昭道:“若真有事,你才是首当其冲。还是你向我这边来吧。你知道的,我有脱身的底牌,留得青山在嘛。” 王飞笑道:“到时候说不定谁也靠不上谁。你也别太依靠那传送之宝了。到了我们这个层次,谁还没个远遁之器?可是也有专门克制空间的法器、术器。说不定到时大家的传送底牌一起失效,那才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汤昭肃然,虽然是乌鸦嘴,但说的是实话,符式千变万化,不是说他有一个区区发配的术器就无敌了。 王飞又道:“虽然龙渊说在场者经过筛选已然可靠,没有奸细混入,但我总觉得不踏实。汤兄机敏,眼力过人,要发现有可疑之徒,定要告诉我。还有……” 他笑道:“我定的雪山号可一定要快点送到啊,记得给我加水陆两栖。上山能擒虎,下海能斩蛟的大雪山号!如果确实好,我不介意组建车队的。” 王飞离开,汤昭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其实王飞倒没带来什么坏消息,照他所说,形势应该还好才对。但汤昭还是觉得心悸——不知是不是故事听多了,越是形势大好,越像是要翻车。 再加上王飞提醒,空间之术也有可能被克制,他又不免仔细思索——若是空间真被克制,用不了发配,他用什么招数在绝境脱身呢? 刚到手的穿梭吗? 还是说…… 至于王飞说让他看着点有什么可疑的人,也就是说说,没什么指望。汤昭就算不笨,但年轻经验少,根本谈不上眼力过人,最多眼镜过人罢了。要让他能都能察觉谁谁可疑,早被龙渊拿下了。至于龙渊看不出破绽,他也看不出来。 这么心事重重的应付完后面的贵宾,又吃完了饭,中间有一段午休。 午休之后,还是几个年轻人先上去讲坛,最后,轮到了祭酒。 这一回祭酒总算没有失约,千呼万唤始出来。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缓步上台,让人一眼看见的,就是他半截空荡荡的衣袖,还有大病未愈一样的苍白脸色。 按理说,作为讲坛最有名望的先生,他的出场应该是万众期待的。但这一次不但没有喝彩,掌声也是稀稀疏疏。一来是这驼先生本没什么名望,没有拥趸造势,二来他出来的太晚,已非早上大家精神满满的好时辰。纵然寻常弟子不知他一再变换时间,言而无信,也已经在前面消耗了不少热情,没多少剩给他了。. 再者,他的形象也非上佳,相貌还算文质彬彬,精神却萎靡,病恹恹的,也不给他加分。 反而众人多想:这祭酒怎么一脸要死的样子? 汤昭上下打量这位和自己有怨的祭酒,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还记得对方如何埋伏鳄鱼暗害自己,险些把自己断送在迷宫城。当然后来他也反杀,应该是重伤了对手,但这一来一回,不代表双方扯平,反而结了新仇。有机会双方还是要了断一场的。 另一方面,师兄对此人颇为推崇,在不知道双方恩怨的情况下,信誓旦旦要跟新祭酒去学习,还说他的课题宣讲出来必然石破天惊。 到底是怎样石破天惊啊? 有什么真货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别是骗人的玩意儿。 那祭酒上台,突然咳嗽了一下,道:“抱歉,我身体不太好。我只能坐下来了。”说罢扯出一把椅子,坐下来,手自然搭在台上。 这个动作似乎露怯,但简简单单一动,周围越发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脸上。身处焦点,他并没有像几个年轻人一样或明或暗显出紧张,而是相当从容与自然。 他第一句话是:“有认识我的么?” 众人默然。汤昭倒是认识他,不过他回答的话,肯定不是朱杨问的意思。 “看来都不认识我。那就对了,因为我朱杨只是区区一个符剑师罢了。” “这天地下,哪有出名的符剑师啊?只有铸剑师才能出名,才能成功,才有出息。”他神色轻松地道,“那莪问一下这一代的年轻人,谁将来打算做铸剑师?” 众人面面相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答的话,似乎对祭酒不礼貌,答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可答的。 不做铸剑师,学符式干嘛来的? 朱杨也似乎察觉自己问出一句废话,道:“好吧。那我再问一句,有谁打算不做铸剑师?” 场中一冷,紧接着有一人高高举起手,仿佛鹤立鸡群。 自然是江神逸! 朱杨见了他,苍白的脸色居然有些回血,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道:“好,我知道了。只有你一个人吗?”见别人不说话,便道:“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当铸剑师呢?来,这位少年,你说一下,为什么要做铸剑师?” 他问的是汤昭,神色轻松随意,仿佛随手点的汤昭是因为离他最近。 汤昭凝神看他,尽量不露出额外的敌意,反而诚实的道:“因为我打算做剑客。想要铸自己的剑。” 朱杨闻言脸色微变,其他人也一下子吃惊的看着他。 不是说铸剑师兼职剑客很奇怪,而是说那样会分心。要做剑客,就要花大量时间来练武,修玄功、习剑招,而年轻时又是学武最好的时候,不容错过,所以打算当剑客的符剑师都会把学符式的课程往后推,而且只学到够用即可,不会深入研究,成就也不会太高。 比如说云西雁,她身为飞天窟掌门之女,只因当了剑生,符式便学得一塌糊涂,乃至于得了个零分。 但汤昭是实打实的满分,本来年纪就非常轻了,又是出身小势力,能有如此本事已经匪夷所思,结果龙渊说他文武双全,居然也不是假的?他还兼修武功,力争成为剑客? 这天才也不能太过分吧? 朱杨变色之后,突然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再好也没有了。一个天资绝佳的年轻人,当然应该先做符剑师,再做铸剑师,最后成为剑客。这叫做自古绝巅一条路。若不做铸剑师,怎么能功成名就呢?若不做剑客,怎么能超凡脱俗呢?各位,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我看到有人摇头。不是?但你们都说要做铸剑师,怎么不对呢?我知道了,人人要做铸剑师,但不是人人都想要做剑客,对不对?” 他突然眉立,道:“你说谎!哪有不想做剑客的?只有想做而做不成的。甚至有的家族会让优秀的子弟当剑客,差一些的尝试做铸剑师。难道还有人只想做铸剑师吗?” “我就问一句,只做铸剑师,有什么前途?”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内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最新章节。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剑众生更新,198千呼万唤始出来免费。:// 199 自强之路 “铸剑师有什么前途?” 这话问的……可真好啊。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荒谬,有的人张口欲驳,却张口无言,只余下若有所思。但有的人却已经叫出声来。 “这是什么话?太可笑了!” “铸剑师能铸剑!” “铸剑师万人敬仰!” “铸剑师……铸剑师本身就神圣,铸一把剑,能造一剑客,保一方太平!铸剑师是剑客师!” “……” 霎时间,到处都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音高低起伏,虽不能说吵闹的和菜市场一样,但也大有汹汹欲倾城之势。 朱杨坐在台上,淡淡看着众人,直到乱七八糟的声音渐渐平息,才道:“我刚刚听到有人说,铸剑师能铸剑,所以有前途。那木匠能造桌子,为什么没有前途?织工能织布,为什么没有前途?” 台下有人道:“这未免强词夺理——桌子怎么能和剑相比?剑是给剑客的!” 朱杨道:“哦……那么绣工能绣龙袍,有没有前途?龙袍是给皇帝的,是不是更与有荣焉啊?值得你一生一世皓首穷经的去钻研?” 汤昭在台下听得抿嘴,朱杨的话从逻辑上可以驳,但没必要驳,他大概知道了这位祭酒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前途?荣华富贵?受人敬仰?众星捧月?” “我相信你们之中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有这些,所谓金枝玉叶,生而高贵。比起那些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可能还要再加一个聪明过人,心性坚韧。所以我想你们心底是明白的。” “如果铸剑师真有前途,你们不会特意强调剑客高看你们,如果真有前途,你们不会为兄弟姐妹能做剑客而黯然神伤,如果真有前途……” 他扫了一眼汤昭,淡淡道:“就不会有人把铸剑师当剑客的跳板了。” 汤昭毫不相让的和他对视,朱杨却突然起身,成居高临下之势,问道:“我只问一句,一百年之后,剑客为剑侠,为剑仙,天上地下任由翱翔,那铸剑师在哪里?” “是埋在一抔黄土中,还是刻在一座牌位上?” 汤昭浑身一震,心中不免替他补完了最后一句话: “铸剑师,可得长生么?” 如果他能说出这句话,现在已经石破天惊了吧? “我再问诸位,见过剑仙吗?”朱杨朗声说完,又变得轻言细语,姿态温和。 “我料你们没见过。” “有道是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天上的剑仙。如今世道不好,剑侠也难免入世。但你们依然看不见剑仙,因为剑仙本在天上,在天外天。如果你们能看到剑仙出剑,那天地变色,山海翻覆,就该知道什么叫做仙凡有别。就该知道,不成为那样超脱的存在,名誉、财富、地位,都只是人世囚笼里的梦幻泡影罢了。” 这时,台下风蜚突然道:“若没有铸剑师,哪里有剑?” 朱杨忍不住一笑,道:“真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地长万物,春种秋收,万千农民汗滴禾土,为什么没有人说他们造出五谷社稷?铸剑师不过是铸造剑的一道工序罢了,是一道复杂、精妙的工序,但也只是剑生长期的一部分。所谓为谁辛苦为谁甜?铸剑师一辈子就是为剑辛苦为剑忙罢了。“ “话又说回来了。谁不是为剑辛苦呢?剑客就不是吗?” “我见过剑仙的伟力,剑侠的风光,剑客的强横,但我也看到了剑客对剑的屈从,剑侠和剑的纠结反复,剑仙与剑的混沌难分。为剑生,为剑死,这就是剑客。” “各位,剑客之路同样充满荆棘,还比铸剑师危险百倍。可是为什么人人都对剑客趋之若鹜。因为剑客,是唯一一条超越自我,超越凡俗,直指九天之上的大道!” “这就叫做前途!” “可是,我还是不服。所谓的前途,其实是剑的前途。剑强大,剑客才能强大,剑客想要自己强大,先要供养剑强大。最后剑化鲲鹏而起,剑客不过是追附剑的羽翼而飞天,这能算真正的路吗?” “这世上就没有一条只关乎自己,只强大自己的路吗?” 比起汤昭等人的演讲,他的声音渐渐铿锵,情绪感染力如浪涛,一波接着一波,汤昭坐在底下,听到了旁边人的呼吸声,连吴云飞的呼吸都比之前粗重了很多。 这是个好的演讲者。 然而,这就是“石破天惊”吗? 还且观之吧。 指出铸剑师的缺陷,可以,说剑客的缺陷,也可以,然而抨击容易,若无别开生面的建设,那也就是嘴炮而已。 拿出点真东西来吧! “其实,和我一样不服的人,又岂在少数呢?很多先贤和我一样,认为求神不如求己,求天地不如求己。求剑不如求己。所以,武功,难道不是在超脱凡俗吗?内练精气,外练筋骨,化气成罡,最后成一代宗师。顶尖的武道宗师和剑客对决,也不落下风。这是多人的努力啊。” “可是武功这条路是有尽头的。而且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人想获得更大的力量,可是身体承受不了。人想获得更长的寿命,可是魂魄会腐朽。人是有极限的,是吗?” “那就只有突破这個极限了。” “符道,正为此而生。” 说到这里,朱杨的立论已经完成,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讲的是什么。他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高亢,变得平静,就像讨论技术问题。 “我猜测,用符式增强身体,别说那些强大的符剑师。就是你们之中也有人想过吧?是不是还有尝试过?不管是在自己身上还是别人身上。大概也有成功的。或许能因此变强,超过练武的极限,变成了人形术器?但你们应该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因为都觉得那只是小道,用一用罢了,哪有前途可言呢?” 他提到这个,汤昭陡然想起了易知心,还有他的骨仆椎。 那个椎就是被易知心强化了椎骨,以椎骨为术器进可攻,退可守,确实很强大。但看起来完全不超凡,反而像个工具化的怪物。 朱杨要宣扬的,总不是这种道路吧? 朱杨仿佛听到了汤昭的心声,继续道:“筋骨皮肉之墙,不过一时之强。真正能超脱能不朽的,是更本质的东西。是气,是精神,是魂魄。气是最表层的,大概第一次有人练出内力,就觉得特别神妙,把它奉为向上攀爬的阶梯吧?练气由此而起,力气变为内力,内力变为罡气,如果再能推动罡气质变,是不是就能推动本质的变化呢?比如变化成‘剑元’一样的水质材料,那时会不会带来新的境界呢?” 此时汤昭想起了张融,张融成为武圣时,就是在罡气上推动了变革,使之随心所欲。但自在罡并没有超脱罡气,所以张融并没更进一步。这位举世罕见的天才也没有在这条路上死磕,反而转投了剑客。 “可是这一步卡死了。多人天才强者致力于发掘此道为什么都没有走通?是罡气不能变成元气吗?还是在更上游卡住了呢?因为人的本源,人的魂魄,不能支持元力直接在身体中存在呢?如果打开了源头的禁锢,能否让道路变得畅通呢?” “能吗?” 这句话不是朱杨问的,而是底下的楚山侠听得心潮澎湃,脱口而出,声音非常大。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也是他们想问的。 朱杨笑了,道:“我想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但作为一个严谨的老师,我不能仅仅以推测下结论。因为我还没有完全试验成功。我对自己的魂魄强化才刚刚开始。即使我相信魂魄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所以敢于做这个实验,但没有结论之前,我就是不能下断言。” 汤昭听得背脊一凉,直接以自己为实验,不得不说,这真是个狠人。 不,强化自己的骨头、血肉的可以叫狠人,敢对自己魂魄动手的是疯子。绝不能以常人视之。 然而,汤昭猜测朱杨就算真疯恐怕不会一开始就对自己动手的。他肯定做过很多实验,这些实验想想都比“椎”那样的实验更残酷。唯有取得了一定成果他才有如今的信心,才会在大庭广众说出来。 楚山侠欲言又止,朱杨再看他,示意他可以提问,楚山侠起身道:“敢问祭酒,你的魂魄强化之后,就没有什么直接反应出来的蜕变吗?” 朱杨道:“蜕变吗……肯定是有的吧。” 众人肃然。 他又笑了笑,道:“只是向你展示却又难了,有些效果只有我自己知道,要随着修炼进境才能进一步展现。毕竟这个符会开的还早,如果再晚十年,你们会彻底看到一个全新的超人。那时我就不必在一个符会上宣讲这些,而是开宗立派,传下道统了。” “所以在今天,我只好换一种方式展示。因为除了我自己,莪还为我的朋友做了强化,它被强化的时间更长久些,效果可比我更直观。来——” 他一招手,讲台上瞬间铺满一条身长丈余的鼍龙。 200 符道之始(为盟主翊清加更) 鼍龙,就是鳄鱼。 “鳄鱼自然也有魂魄,所以它也能被强化。” 汤昭在下面看着,心想:他倒是富裕,鳄鱼一条接一条,都杀不完的。 朱杨蹲下身,摩挲鳄鱼粗糙的皮肤,道:“这条鳄鱼只是寻常野兽,不是什么异种、灵族,而且除了魂魄,我没给它做任何改变。没有强化它的身体,只是打开了它源头的禁锢。然后它一面自然生长,一面尝试用我改造的锻炼术锻炼身体。到如今完全超出野兽极限的地步。而它的魂魄也能够独自展示强大。来——放开试试!” 那鳄鱼闻言缓缓撑起身体,一股玄奥的气息无声无息的荡开。 汤昭轻轻一震,感觉到一阵心季,有点像面对龙威一样,是低层次的魂魄面向高层次魂魄的本能畏惧。 当然,这种感觉并不强烈,至少微微有一点儿,远不能和龙威相比。但也证明了这鼍龙的魂魄确有层次上的提升。 至于身体、皮甲、爪牙之利,只看外观也能看出端倪,而那双眼睛更灵性十足,充满了不属于野兽的智慧。 这样的存在根本不能说是野兽,如果说凶兽,又少了那诡异的阴气,如果说抛开一切寻找类似的,恐怕只有……天魔可比? “你别看它庞大,其实年纪不大,还在生长期,我让它以禽兽之身彷人身锻炼、修炼,唯独没有再加固它皮骨爪牙,若有不信者,请自上来检查。” 众人一阵沉默,有人就想说不必检查了,直接开始讲授吧,这时有人道:“那我上来看一看!” 居然是江神逸。 别人不提,汤昭如何不懂:这就是托。 朱杨笑着允可。江神逸登台,先握住了鳄鱼的爪子,肆无忌惮的检查。那鳄鱼毫无凶相,居然如肥猫一样慵懒,更收起之前从内而外显露的威压,任由他细细检查。最后,他还使用罡气和这条鳄鱼对了一抓。强大的罡气竟不能攻破鳄鱼的厚皮。 检查之后,江神逸行了一礼,道:“确然是一条未经凋琢的鳄鱼。祭酒神技,我服了。” 汤昭差点笑出来,心想:喂喂喂,这也太直白了吧。师兄你这浓眉大眼的…… 但除了汤昭,其他人并没觉得这话夸张,此时朱杨已经征服了大多数年轻的符剑师。 朱杨矫正道:“并非未经凋琢,只是不外现罢了。魂魄强大,限制在肉身的枷锁自能破除,寿命也好、生命层次也好,怎么能不突破呢?鳄鱼如此,人也如此。可惜它还年轻,不能验证寿命,但我相信寿命一定会有所突破。就算没有长生久视,也能享有之前的几倍。” 他抬了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如今天色不早,终究是讲不完我所有的构想了。好在我在后日上午还有一课。那么剩下的时间,就先讲一讲我是如何凋琢这条鳄鱼的吧。” 众人先是失望,紧接着立刻聚精会神,听朱杨讲这条神奇的鳄鱼是怎么诞生的。 朱杨不仅仅是个出色的演说者,作为一个老师也是十分优秀的,讲课鞭辟入里,深入浅出。他取出一件发出幻光的术器放置在台上,放出一张张图画,并列有图表,图文并茂的讲解他搓弄魂魄的过程,不但清晰详细,更毫无保留。 座中人有的听得如痴如醉,起了这似乎很简单自己也能玩一把的心思。也有的如听天书,逐渐茫然。 没办法,虽然朱杨已经讲解的足够细致,但这还是一门极其复杂、冷僻、艰深的知识。即使在座的都可算一门一户的潜力弟子,却还是分了高低。在天区的大部分符剑师听得酣畅淋漓,如饮美酒,甚至开始比比划划,而地区开始,听不懂的人就变多了。人区大部分人已经放飞自我,思考人生起来。 朱杨一直讲到日落西山,终于把一条鳄鱼从头到尾剖析一遍,方道:“鳄鱼的魂魄就是如此,今日先这样吧。后天我会继续讲如何提升人的魂魄。” 下面微微哗动,似乎是对朱杨这样卖关子不满,但也显出大家迫不及待的心情。但也有很多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但无论如何,大家还是报以了热烈的掌声,送给这位依旧神色恹恹,却得到了承认的祭酒。 等到朱杨的身形缓缓融入已经降临的夜幕,第一天的主旨交流终于结束了。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之前的演讲中回味不已时,周围灯火刷刷亮起,却是晚宴开始了。 砰砰砰—— 无数礼花冲天而起。 当日九皋山上,汤昭曾为花师妹生日宴准备礼花烟火,但和今日的礼花一比未免太小儿科。十余种颜色、形状各异的礼花接连不断的冲天而起,久久不灭,把夜空照的五光十色,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紧接着,各区桌椅连同花坛都自己动起来,拼成了一个环形的大桌。这种区位移动好似迷宫城故计,当日一个城的建筑都能互相换来换去,何况区区座椅。 环形的桌子不再区分位次高低,大家比邻而座,同桌饮酒。云座高台也降了下来,拼成环形长桌的一部分,贵宾与年轻人同坐,气氛自然更热烈亲近。 而环形桌子的座位竟然是随机的,汤昭并非挨着本来对坐的吴云飞,反而挨着两个远处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汤昭只微有印象,记得是南边一个中等势力的弟子,排在天区二十来位,另一个却是清渠书院的岳慎,虽然也只一面之缘,彼此却大有好感。 岳慎也十分高兴,匆匆和另一边人打了招呼,便拉住汤昭,道:“你觉得祭酒说的怎么样?” 汤昭想了想,道:“虽然还只是一小半,但已经露出石破天惊的一面了。” 岳慎道:“若见略同也。正是要惊天,或者说通天才对。祭酒先生竟有意在剑客之外再开一通天之路。” 再过去却是诸葛玉丹。她本来并不在这个位子,却是临时换过来的,道:“能否通天还在两说吧。他只证明这是条路,谁知路的终点在哪里?是不是天上?还是死路?” 另一边就听楚山侠道:“正是此言。且他在魂魄用上符式加持,危险不说,难道不是外力?还鄙夷剑客是外力?” 原来那些靠前的大势力弟子不知不觉又换在一起,以汤昭为中心靠了过来。而那些排名后一些的,不知不觉就被挤了出去。 汤昭听了楚山侠和诸葛玉丹的话,似并不如其他人对祭酒那样肯定,心中恍然:比起他们小势力以符道为主,兼求铸剑,七大势力却是以铸剑为根基的。人家从来都以铸剑立派,人人都学铸剑,结果被祭酒指着鼻子说“铸剑师有什么前途?”心中能快意吗?就算听进去了后面那些实用知识,前头那个梁子已经结下了。 汤昭和祭酒也有梁子,只比所有人的都大,但实话实说,他居然很受触动,说不定也比所有人都大,因为他的三观不同。本着不欺心之守,他肃容道:“借外力也没什么。远古时元祖们在大荒求生,不也是靠的火焰、石矛这些外力才博得立锥之地么?能以双手制造武器、制造外力,反而是我们自强不息的证明。从这点来说,以符道知识提升魂魄,以求更进一步,确实无愧‘自强’这个主旨。” 岳慎接口道:“我读史书,剑的出现绝非自开天辟地而始,反而像是某一天凭空出现的。同时,剑的出现也伴随着阴祸出现。彷佛剑和阴祸都是另世之物,只是偶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是偶然,谁知它们是与日月同存那般长久,还是像出现一样猝然消失呢?在剑道之外再开一条人力能攀登的通天之路,我认为是对的,甚至是必须的。” 汤昭点头,道:“如果符道能够解决通天之路,或许不如剑那样神奇,但却更适合大众,也是一件好事,说不定以后这就是正路呢。” 他之前的课题就是术器造福所有人,那么符道开自强之路,不也是造福众生吗?虽然两人敌对,志向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殊途同归。 旁边一个神色肃然的女子突然道:“比起这个,我倒担心另外一件事。魂魄自强,和灵官之道会不会有牵扯呢?如果那样的话,恐有忌讳……”这位是清渠书院另一个与会的尚尺素。 众人突然一静。七大势力的弟子同时神色微变,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紧接着,诸葛玉丹笑道:“提这种事干什么?好好地符会,连雪山王府都来了,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吴云飞立刻接口,把话题带开,几句之后,就没有人提这件事了。 聊了一阵,诸葛玉丹突然递给每人一个荷包,道:“大家既然投缘,又是同辈朋友,何不常常交流。我这包里放了我玄素阁的玄素玉,专供咱们几个传讯,大家要时常联系啊。” 汤昭接过,就见几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显然众人都察觉了符会的暗潮汹涌,心中难安,与其说是互相联络,不如说是守望相助,互通消息。 正说着,大宴开启,各种佳肴不断端上。尤其此地为昆岗深处,居然有大量海鲜,可谓一奇,但仔细想想,好像这里是岛,周围全是大海,那又不稀奇了。 宴会上自然是吃好喝好,虽有殿主讲话,敬酒祝词等环节,倒也不碍着大家的兴致。到后来天地人等区域互相放开,众人来来往往,杂乱起来。 汤昭如今已经近十六岁了,又出门在外,再无人管他喝酒,偏偏新朋旧友都来敬酒,左右七八喝了不少,稍有些飘飘然。开头还跟师兄主动和人闲聊敬酒,后来只坐在椅子上,有人来才浅尝一口。到后来天旋地转,只得离席,自己找了个清净地方坐着吹风。 正安静了一会儿,就听有人道:“汤先生,在下敬你一杯?” 这个称呼略奇怪,汤昭一回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迷迷湖湖道:“阁下是?” 那人笑道:“在下危色,不知先生有印象么?” 201 危色 危色? 似乎有点印象? 汤昭抬头,借着远处的灯火打量来人。 灯火阑珊,汤昭也喝了些酒,目光有些模湖,依稀见只见此人身材高大,可谓魁梧,相貌端正中略带刚毅,乃是一位江湖常见的豪杰之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显然内力精湛。 他一下子想了起来,扶着椅子起身,道:“原来是危侠客。我曾见过你的大名。” 这个人,前日曾给他递过帖子,只留下了名字,没有门派,算得与众不同。 说实话,见到真人他还有点吃惊,一则危色是武者,理应第二天自由交流时才能看见,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二来他先入为主,看危色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个消瘦犀利的剑士模样,没想到是个昂藏大汉。 危色笑道:“有劳先生记得,在下不胜荣幸。我正是昨日拜上剑师的一寻常武者。” 汤昭道:“不敢当。”想要再寒暄两句,也有些乏力,道:“我第一次来符会,本来是寂寂无名小辈,能得各位看重,实在惭愧。” 这危色虽然面似江湖豪侠,说话倒是文质彬彬,汤昭也不自觉用了客气的口气。 危色道:“先生是第一次来符会,我也是。说实话,符会深如海,在下飘萍之辈,见识浅薄,只凭偶然的印象闯入此间,浑不知东南西北。只因结识了一位本地的朋友,由他指点才知先生是本届大有前途的翘楚,这才厚颜拜会,只恐冒昧。” 汤昭恍然,看来这危色真是无门无派,怪道拜帖上只有一个名字而已。 江湖上无门无派,无根无由的浪子很多?有是有的,真不会很多。 要知人不能生而知之,学武首先得有师承,毕竟捡一本秘籍练成武功高手的机会不多的,就算捡到了,大部分人没有师父指导也看不懂。如汤昭偶得桐花引凤诀,要不是眼镜指点,靠自己琢磨练到猴年马月去? 再者,混江湖不是为了“混”而“混”,终究还要有所为,有所争。或求财,或求名,或求个快意恩仇,或单纯为了作威作福。但凡有争端,总是人多比人少好,有组织比无组织强,势单力孤哪里也混不好。所以纵然是师门单薄的散士,也多半要挂一个帮派为依靠的。 当然到了散人境界,罡气大成,只要不碰剑客在江湖上就能横着走了,就可以当名副其实的散人了,但他们也不是浪子,而是自成体统,周围或多或少围绕着些随从、晚辈之流,自己也是一个势力中心了。 所以像书里那样浪迹天涯,行踪无定的江湖客是很少了,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想安定下来的,只是未找到归宿罢了。 眼前这个人既然投帖,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这种事情第一见面不必细说,汤昭道:“侠客言重了,既然赴会,怎么会不想交朋友呢?不知是哪位朋友这么看得起我?” 危色道:“先生可能也记得他,昆玉下院李琼生。” 哦,还真记得。 汤昭记得那一叠拜帖里,第一个就是李琼生,昆玉下院是昆玉剑派的下属势力,算是本地的地头蛇,怪不得他知道的那么清楚。 危色继续道:“本来按照规矩,是该明天拜访先生的。但李兄跟我说,我等无依无靠,恐难得先生青眼,不如笨鸟先飞,取个巧,今日便来拜会。我们本来约好一起来的,我还等半晌,没想到竟寻不见他了,倒是看到了先生,按奈不住唐突几句。不知先生可见到他么?” 汤昭摇了摇头,虽然没见过李琼生,但他今天晚上见到的人是有数的,都是自己认得的,没有李琼生在内。 危色略一疑惑,道:“可能是迷路了吧?刚刚那一番席位转换叫人晕头转向,我也是碰巧才看到先生。若非先生早登讲坛,我还真认不出来。” 两人也没在意,就是闲聊了几句,危色自我介绍了一番,说是本是雍州人士,曾历军伍,后来退伍回家专心习武,偏偏家门不幸只得浪迹江湖等等…… 汤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越聊越觉得酒意上涌,危色的声音渐渐有些模湖了,似乎瞌睡起来。等稍一清醒,忙道失礼。偏偏江神逸找了过来,汤昭又被他拉回席上,好说歹说,喝了几杯,终于不胜酒力,直接摇摇晃晃被扶回去了。 危色既然已经见到人,事情已然成了一半,眼见汤昭酒意薰薰,也不再多耽,再说本来也没带礼物,也就先行离开,绕花栏清溪回自己下处。 刚刚走到一处花栏下,突然听得有人叫道:“危……” 他立时警觉,袖子一动,一柄薄薄的利刃出现在指尖,道:“谁?” 花丛中伸出一只手来,颤巍巍去抓他,危色用刀背挡住,一手拨开花丛,皱眉道:“李兄?” …… 汤昭吃了几杯酒,迷迷湖湖睡在床上,梦里似乎还在会场,师兄还在拉着他问:“别当剑客了吧?一起走符道可好?”他喝酒喝多了不免张口结舌,本心是想要拒绝的,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汤先生——” 似乎有人叫他? 汤昭眼皮微抬,只抬了一条缝便觉得沉重,不清不楚的哼了一声。 就听有另一个声音接口道:“你是谁?为什么跑这里来?快滚,不然我叫人了!” 这是……龟爷的声音吧? “在下没有歹意,只是要请先生……” 后面的话汤昭不记得了。 事实上等他早上起来,连午夜那段对话都不记得了。脑子里最后只记得被江神逸拉去喝酒的事,怎么回到床上也忘了。 所谓喝酒断片儿是也。 第二天早起,居然日上三竿了。第二天是自由交流时间,倒没有规定几点到会场,汤昭晚起也没人会提醒。龟爷从枕头下爬出来,道:“有个事跟你说一下。昨天半夜有个陌生人进来,死乞白赖非要借东西,我看他烦就借了。” 汤昭按了按太阳穴,道:“谁?借什么东西?” 龟爷道:“叫什么色的,听名字就不像好人,但他非说和你有交情,我叫你你也没反应。看他那样子不借他不走,我便当打发恶客了。” 汤昭还是湖里湖涂的,道:“色?危色?他要借什么?” 龟爷道:“他要借个空间袋之类的东西,说至少要一丈长的空间。我想那东西也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就给他了。” 只能说不愧是多年老龟,居然说不算什么。要知市面上能买到的空间袋一般只有一尺方圆,且价值千金,若有一丈长的空间,绝非金银所能买到。居然借给一个陌生人? 不过事情已然发生……恰好汤昭在这方面也富裕,给了便给了吧。 这个人是危色吧?昨天喝酒他还有点印象,不过晚上才见面,还没深交,就上门来讨要术器吗? 若非厚颜无耻,便是有内情了。 可惜自己昏睡,不然应该能问的清楚些。 汤昭问道:“你把我的罐子给他了?” 龟爷得意道:“怎么可能?罐子独有你才有,若随便给外人,他用来做出什么坏事来,岂不牵连你?我给了他一个龙渊的七星袋,一点儿特殊纹饰没有,若是出事,那也算在龙渊头上。” 汤昭赞道:“不愧是你。等我见到他再问问。” 当下穿好衣服来到了会场。 如今会场可是大不相同,不再设各种席位,只划出了一片片分割的场地,每一片场地都围绕花木荆棘,可以作为小会场供几人、几十人使用。 会场也不用特别布置,只需要进场一催动,树藤立刻编制出一个讲坛、数个座位来,要多少位置,怎样布局都可以。是以每个场地都能随时成为讲坛或者会谈之所。 汤昭本来是有计划在第二日的自由交流时间时讨论几个小问题的,但这两天为演讲心力交瘁,倒没什么心力再做小论坛了。 于是他就漫无目的的随便逛逛,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话题,到不介意参与,如果没有的话,就吃吃小点心等人来联络自己好了。他不知道危色等人的联络方式,如果危色还能找上自己,他正想问问昨天的事。 汤昭来得晚,周围的小会场已经被占了一大半了。随便扫了扫,那些已经开坛的小论坛里,有好大一部分是讨论魂魄增强的。讨论的也很粗疏,基本上什么资料也没准备,拿起一块板子写上几个字就讨论不休。可见昨天那番演讲是触动了不少符剑师的心弦的。 但汤昭没有要去讨论这种话题的意思,朱杨的课都没讲完,只是管中窥豹,还没得到更进一步的信息,贸然讨论能讨论出什么来?汤昭宁可等明天的讲坛之后再细想,不至于连一天都等不了。 略过这些魂魄讨论,汤昭分拣出两三个感兴趣的话题,正在抉择,突然一眼看见云西雁正在一个小会场里讲着什么。 不是吧,云姐也能上台讲坛吗? 真上去讲笑话了? 汤昭不自觉得被吸引过去,就见云西雁讲得滔滔不绝,下面居然有不少人听,而且听得十分认真。汤昭一眼看到了王飞也坐在下面,居然听得连连点头,全神贯注。 连雪山王世子都认可吗?那倒不简单呐。 然后,他就在云西雁背后的板子上看到了一句大白话: “剑州的剑在哪里?” 202 云西雁的大计划 这个话题倒有点意思。汤昭这些日子满脑子都是符式,各种疑难问题想得多了也有点吃不消,恰巧看到这个耳目一新的标题,又是熟人,不免进去凑个热闹。 他一进入场地,云西雁自然一眼就看到了,立刻喜道:“啊哈,汤兄弟也来了?好极了!咱们又添一员大将!” 周围目光一下子汇聚,汤昭忙道:“不敢说大将,就想来听听的。”便坐在王飞身边。王飞笑着点点头打招呼。 云西雁点头道:“感兴趣就好。你听听就知道了,到时肯定愿意加入我们。我接着说啊,这把剑仙的剑被人找了这么多年还找不到,肯定不是挖地皮就能找到的。它一定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的。” 汤昭微微点头,云西雁说的不错,这把剑落在昆岗这么多年,符会都开了几十届了,东道都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人都想找这把剑,早刮过多少遍地皮,如果这把剑还有个“剑”的模样,怎么会找不到呢? 然而…… 底下一个明显就是武者的人致意道:“这个道理大家想了这么多年,也应该都想明白了吧?现在找剑都不是找剑,而是找剑象了吧?唯独剑象不知道,不大好找罢了……” 汤昭心中一动,剑象他是知道的。 另外一个年轻人摇头,大声道:“是我们不知道罢了。这剑都存在这么多年了,次次展示不同的剑法剑术,大势力围着研究,由剑法推剑象,肯定猜出个十之**了,只是没有公布罢了。他们对着找剑都找不到了,咱们瞎猜就行了么?” 有人反驳,云西雁反而越发得意,大声道:“没错,可是剑象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们一般说对着找的剑象就是指‘显化’的境界,也就是剑侠的剑。剑侠的剑象如果是一头牛,那么显化出来就是一头真牛,你只要找到这头牛就好了。可是这把剑是剑仙的剑,剑象不仅仅是显化,而是成势,成大势。绝不是一头牛,而是万牛奔腾。” 在座一时默然,倒有一大半不知“成势”是什么意思。毕竟剑仙离着年轻符剑师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呢,武者就更别提了。 云西雁一口气道:“成势的剑象已经化作了大势,化作了环境,化作了领域。你别以为那一万头牛里有一头真的是剑象,剩下的都是假的。并不是,反而每一头都是真的,每一头又都不是真的,应该说合起来的牛群是真的,分散开来的个体牛却不是真的。” 她讲了一大堆绕口的话,底下的符剑师多半还能勉强理解,武者已经被绕得晕了,最终一个身材高挑,快赶上云西雁高的女侠客道:“云剑师,你就直说吧,怎么找到剑呢?” 汤昭看了对方一眼,总觉得两人相像,心想:这位是云姐安排好的吧? 云师姐道:“我就直说吧。虽然剑势无处不在,似乎不能把握,但凡是势阵,必有阵眼,只要找到阵眼,以特殊手段收取,便能收敛剑势,露出剑的原貌来。那时那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剑就会原样出现。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寻找阵眼……” 这时之前那个一直反驳的年轻人再次道:“可是……剑仙之剑势对我们是秘密,对大势力也是秘密吗?你知道的他们肯定都知道,你寻找的方法他们肯定也用过……” 云师姐高声喝道:“你懂什么?你以为大势力人多、历史长就什么都知道么?各有所长好不好?我飞天窟就是建在一把剑的剑势上, 号称千岩万画飞天窟。我从小就住在阵眼里,感受剑势之奥。没有人比我更懂剑势!而且别人找不到,或许是运气不够。我从小运气就好,比如这次我题目都不会,却能得前三名,仅差一分满分。就问你这是寻常运气吗?” 众人目瞪口呆,汤昭忍不住掩面:姐姐,这种话说出来很得意么? 云师姐道:“这两日我凭借眼力和运气,已经觅得蛛丝马迹,只等着符会最后一日出发去寻。装备,我来准备,道路,我来寻觅,责任,我来担当,我就问有敢跟我同行的吗?” 台下一静,不少人登时恍然:对了,找那把剑固然困难,可是剑州岛就这么大,又不是什么绝境凶地,找不到又没什么损失,也没什么危险。反而找到了,剑仙之剑,那是什么样的收获? 顿时,群情高涨,气氛热烈,几乎所有人都道:“愿意!愿意跟云剑师一试。” 云西雁抱着肩膀道:“愿意的话,晚上来我天区五号客舍集合,我会告诉你们更多详情。行啦,你们走吧,别耽误我讲下一场。” 有人奇道:“还有下一场?” 云西雁道:“多新鲜呐?你们愿意都跟来,难道我就愿意都带上么?我会在这里宣讲一天,多多的让人知道!知道的人多,我才能选择最出色的同伴。愿意来的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加以选拔,看情况十个里面选一个也说不定。我的队伍只留精锐。那些凑数的就别来了!” 听众渐渐散去,走时不免滴滴咕咕,表示不忿、不稀罕之意。但汤昭看他们神情,一定还是感兴趣的,心口不一罢了。 等人走了,云西雁下来拉住汤昭,道:“兄弟,你跟我去不?还有世子,你是世子吧?你们两个要跟我去,我都不用再找什么人了。咱们就像在迷宫城那时一样并肩作战,还不马到功成?” 汤昭和王飞同时摇头,又对视一眼。 汤昭道:“老姐,我也不是不感兴趣,但不是没有时间吗?明天上午还有祭酒演讲,下午符会就散了,再过一日剑州也要关闭,你有信心在这半日时间找到剑吗?” 云西雁道:“不是半天,我打算今天晚上就出发,进山里去找――我也不怕透露,我的目标在岛中央那座山里。还剩一天一夜,那是足够了。我才懒得听那个祭酒讲话呢。” 汤昭恍然,如果说其他大势力铸剑师只是因为朱杨贬低铸剑师不爽的话,云西雁可就和那祭酒完全不同路。就不说她大概听不懂了,就算听懂了,她已经是剑生了,走上了剑道正途,怎么会对符道自强感兴趣呢?他不无遗憾道:“那我时间不凑巧,可能没法和姐姐去了。” 王飞跟着点头,道:“我也得出席明天的符会,抽身乏术啊。” 云西雁也不强求,只是遗憾道:“那可惜了。没了兄弟你,我得再招三个……五个人来弥补。” 汤昭又问道:“你真的那么有把握?只是找着玩玩吧?成固欣然败亦无碍的那种。” 云西雁道:“虽然找不到确实没什么,然而当然还是找到的好啊。我可是做了好多功课的,我这辈子看的书一大半都在这件事上了。前两天我在这里转悠,就在推算阵图,现在已经有了三分把握。” 汤昭无奈,提醒道:“姐姐,你这推算都建立在这把剑是成势之境上吧?如果再高一层呢?那位剑仙也不只是剑仙呢?不只是剑势的话,就没有阵眼之说了吧?” 云西雁神色怪异的看着他道:“你说啥呢?剑仙就是神仙,逍遥自在,长生不老,哪还有更高的?剑州的剑当然是最厉害的那种,是仙剑无疑了。” 汤昭想了想,似乎也不好解释,他从眼镜里看到的剑谱更不能直言,便不深劝,反正找不到就找不到呗,也没什么损失,就当探险了。对云西雁说,去山里活动比坐着听符会有意思多了。 和云西雁告别,汤昭和王飞出来,汤昭道:“你也对这把剑感兴趣?” 王飞摇摇头,道:“我要是感兴趣,自然就找人来翻山检海了。我们王府靠近昆岗,想要翻检剑州其实机会不少的。然而我都已经是剑生了,别的剑有什么用呢?不过,云姑娘倒是提供了一个思路――”说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不再多说,反而问汤昭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汤昭摇头,道:“我要是遇到可疑的人,一定告诉你。” 两人分开,汤昭随意闲逛,没再找到什么好讲坛,直到被同样来寻机找人的武者认出来,瞬间被一群武者包围了。 前日汤昭做过演讲,便已经是张明星脸了。之前递过拜帖的侠客们对他更加热情,围拢过来跟他行礼交谈,还有几个没有递拜帖的也凑上来拜见。 汤昭第一次应付这种事,处事未免稚嫩,好在他性情谦和,又是经商开店的,算是多有历练,倒也应对无差。 毕竟,至少在符剑师至侠客这一层面,uu看书还是以符剑师为主。侠客都是恭恭敬敬的。几人都献上礼物,按照规矩,汤昭可以回去先看礼物,满意就在晚上设下私宴,邀请送礼者出席再详谈其他。 汤昭也不是贪财的人,就算贪,侠客的积蓄也不能和符剑师比,哪怕他们是盗匪也一样,因为好的符剑师挣钱比抢钱快。但他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每个人问了几句,经历有黑道、盗匪背景的一概婉拒。 其实世道不好,官府无力,以致盗匪成灾,也不能说所有盗贼都是自甘堕落,或许有逼上梁山之事。但汤昭自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萍水相逢,何必委曲求全?还是各自随心的好。 好在符会为了安全已经筛过一遍武者,倒是履历清白者多。而等汤昭收下礼物,送他们回帖,他们也未必一定要来。因为这是双向选择,说不准几句话的功夫,对方暗暗就看你不顺眼了。 处理完这些事,汤昭正要回去休息,众人也都散去,唯独有一人没走。这是个陌生面孔,汤昭奇怪道:“阁下还有事吗?” 那陌生人欠身道:“不知先生还记得我么?” 汤昭一怔,这个声音耳熟,道:“危……色?” 203 粗人 “你是……危色?”汤昭吃惊的看着对方。 眼前之人二十来岁,身材矮壮,相貌棱角分明,也是个武林豪客模样。但无论年龄、相貌、身材都和昨日的危色大相径庭,如何能是一个人? 但要说不是,对方的声音还有语调中那种文质彬彬的抑扬顿挫,又是一模一样,乃至轻易模彷不来的。 那人微微欠身,道:“正是小人,本想以昨日之貌再来见先生,怎奈情势不便,还望先生恕罪。” 汤昭目光微动,道:“这么说,昨日是真,今日是假咯?” 危色温和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先生慧眼,想必不会被区区皮相所迷惑。” 那就是……都是假的咯? 汤昭心中一动,上下打量这位“相貌刚毅”的武林豪侠。 上次就觉得他相貌粗豪而言谈文雅,颇有些表里反差,现在看来,果然表里不一。 他缓缓道:“众人皆散,阁下独留。莫非还有话说?” 汤昭神色不变,道:“既然来了,总不是只为露一脸,你要做什么?” 那危色道:“海边风景好,不如去那边走走?” 会场花栏之外,就是海岸,确实比场内清净。 汤昭道:“如今海上尽是龙渊的船来往,看你我两人,恐怕反而惹人嫌疑。”当下转身走回云西雁的讲坛。就见云西雁送走了上一拨听众,正重新整理会场,等待一拨新人。 汤昭进来,笑眯眯道:“姐姐,我又来了,借你地方坐一坐。” 云西雁一怔,目光看向身后人,爽朗笑道:“那有什么问题?我下一场一刻钟之后开始,行不?” 汤昭道:“足够了,谢谢姐姐。” 汤昭在最后一排入座,危色坐在他身边。汤昭从旁边拿了茶来喝,束音成线,传音道:“怎么回事?难道阁下身上有什么麻烦吗?” 用内力传音,简单方便,尤其是距离近时绝不至于有人窃听。而危色肯定也是会,只要内力有了火候,多少会两手。 危色也拿了茶,用茶杯盖轻轻撇了撇茶叶,传音道:“若是我自己的事,绝不敢麻烦先生,只是事情涉及到先生,不得不叨扰。先生还记得李琼生吗?” 汤昭道:“记得……就是跟阁下谬赞我的侠客吗?” 危色微微点头,道:“是。正是他向我推荐了汤先生。他死了。”说罢轻轻递过一物,乃是绣着七星的袋子,多半就是龟爷给他的空间袋。 汤昭一凛,道:“这是什么?” 危色道:“尸首。” 汤昭手一僵,袋子已经接过,竟有些烫手,道:“给我?” 难道说危色半夜寻来要空间袋,是为了给朋友收尸? 那倒算他有义气,然而为什么给汤昭?汤昭并不认得李琼生,要他的尸首做什么? 如果是朋友死于非命,想要追查凶手,那更应该找龙渊啊?龙渊有很多人手专门处置会场上的意外情况的。 危色道:“三具尸首都在里面,我想问先生如何处置?” 汤昭怔了怔,道:“你等等……三具?” 危色道:“是的,还有杀他的凶手。” 汤昭呆住,隔了一会儿,道:“我有点乱……你从头说吧?” 危色点点头,依旧举止温和,都有几分翩翩君子的风度了,道:“昨天晚上我和先生交谈甚欢,正打算暂时回去准备礼物,路过一花坛时就听有人叫我的名字。寻迹看去,原来是李琼生李兄。他已经趴在花坛下全身是血。我询问情况,他抓住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一件东西塞在我手里。我见他命在顷刻,怎奈在下不通医术,便按住他穴道,出去叫人,但没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异动,又赶紧转身回去,花栏下已然空无一人。” 汤昭静静听着,心中思索,道:“或许是别人救助了他?” 危色沉稳的点头,道:“我自然希望如此。但总觉得场景诡异,无头无尾,不得不以防万一。好在他身上流血,容易追踪,我便寻迹去追,正好追到先生的客舍前。” 汤昭心中迷惑,怎么又涉及到自己了?都闹到自己门口了,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哦,好像昨天喝断片儿了。 危色道:“我追到你的客舍外,却正好看见两个人,架着一具血淋淋身体,想要往先生房里扔去。” 汤昭悚然,几乎就要站起,道:“他们要……” 危色仍是不紧不慢道:“大概是要让人死在先生房里吧。究竟他曾经投了拜帖给你,也不能全无瓜葛。” 这解释汤昭也想到了,但觉得匪夷所思。栽赃陷害固然卑鄙,但是为什么啊?他得罪谁了吗?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李琼生啊。 危色继续道:“我想先生不喜此事,便将他们都杀了。再进去找你商量,没想到先生宿醉未醒,只好先求了一个空间袋,将三人尸首装好,今日送给你。” 汤昭默然,危色说的平平澹澹,宛如吃饭喝水一般,但细细听起来总觉得槽点甚多,道:“那两个人全给你杀了?一人杀两人,龟爷可没提听到打斗的声音。难道你秒杀了他们,他们没反抗吗?” 危色道:“秒杀?是一击致命吗?确实,杀的时候他们倒没反抗。想来是因为专心害人,没有防备偷袭吧。哦,对了,他们怀中有此物。”他伸手取出一物,竟是一块报讯烟火,“想来是想将尸首放进去之后再发讯引人围观,叫先生有口难辩吧。” 汤昭默默接过烟火,仔细端详,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停了一停,道:“除了这两个死人,还有其他人同伙吗?” 危色道:“想来是没有了。我装敛了三个人,在先生门前等了一阵。等到天亮人声渐起,想来没有人再能趁夜做恶,便抽身回来了。这件事我今日想了一日,百思不得其解。但想想一来我是个粗人,想不得这等巧思。二来其中必有我不知道的隐情,既然事涉汤先生,或许你知道原委,还是交给先生处理就好。” 汤昭欲言又止,心中又不免震动:什么在门口等了一阵?分明是等了一夜。最终道:“我……我也想不出来。我倒是有个仇人,但这件事……” 他的仇人不必说,就是祭酒朱杨了。但这件事和朱杨的手笔风格差距很大。总觉得朱杨以强袭为主,不大做阴谋诡计的幕后黑手? 难道说朱杨不止带着鳄鱼明火执仗,还会带着手下搞栽赃陷害吗? 然而……如果搞事的就是朱杨,龙渊怎么会查不到呢? 他从头细想,道:“前晚李琼生交给你一件东西,是什么?” 危色取出一件东西,道:“是这个。” 那是一块牌子,光滑洁白,汤昭还以为是玉,仔细一摸,却不过是大理石,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昆玉下院”。 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蹙眉道:“李琼生不就是昆玉下院的吗?这应该是他的身份牌吧?” 危色回应道:“想来是如此。” 汤昭道:“他临死时把身份牌交给你是什么意思?” 危色摇头道:“在下是个粗人,想了一日没有头绪。先生觉得呢?” 汤昭用手摩挲着石头牌,道:“难道说杀他的人里名字有个昆字、玉字?” 危色摇头道:“难说。但将他尸体搬来栽赃的凶手就有两人,难道个个都有昆字?会不会是指的……他们门派内讧?” 汤昭缓缓捏住石牌,道:“我知道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我会把这个牌子转交给应该交的人。这次多谢侠士了。若非侠士,我险些沾上一身脏水。”说罢起身拱手相谢。危色起身还礼,惹得云西雁在台上好奇的看了过来。 汤昭对云西雁笑着摆摆手,起身告辞,和危色一起出了小会场。汤昭突然道:“危侠客,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危色用眼神疑问,汤昭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你这手易容术非常漂亮,我观察了好久,竟没什么破绽,一个人相貌可以改变,声音可以改变,身形也能轻易改变吗?” 危色道:“有些困难,矮小装高大容易些。高大装矮小就要难了,不过练了缩骨功也能应对。至于胖瘦,只能靠垫外物冒充。” 汤昭沉吟道:“缩骨功一般没人练吧?没想到你有这样偏门的功夫,还能闻血追踪,还有杀人于无声的手段……这让我想起了一个长辈。” 危色一怔,道:“先生说的是……” 汤昭道:“你可知花容夫人?” 危色默然,过了一会儿笑道:“江湖第一女杀手,号称千变花容,万种手段,我如何不知?先生和她熟识吗?” 汤昭道:“她是我师妹的母亲,自然是我的长辈了。易容,追查,刺杀,本是阎王店的拿手好戏。说是女杀手,我觉得未免贬低她了。她身为阎王店大掌柜,不只是杀手,更是个叱吒风云的武林大豪。可是在我眼里,她看起来是个慈母心肠的女子,从不外露杀气,就像一把藏在袖子里的刀。” 危色神色平静,道:“是啊。杀手怎么能把杀气露出来呢?那是很危险的。” 汤昭不再多说,道:“对了,危侠客,你愿意跟我举证吗?” 危色道:“您不打算私下报冤仇,而要去龙渊揭发求公道吗?先生怎么说,我自然怎么做。只是我是人微言轻,一个侠客而已,又是个粗人,说话恐怕没什么分量。” 汤昭失笑道:“哪有你这样的粗人?我也不去找龙渊,去找另一个朋友。他早就说过,遇到可疑的事可以找他。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呢。没想到你为我送一大功。还请不要推辞。”说罢自然而然拉住他的手。 危色也不挣脱,道:“既然是先生有命,我自当遵从。不知是谁?” 汤昭道:“他么,是另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204 禁忌 又是一个清晨,波澜起伏的符会终于来到了第三日。 符会的第三天,也就是正式会期的最后一天。会场上依旧人来人往,但在座的人来的不如之前齐了。 符会最重要的是第一天,算是个开幕式,嘉宾齐至,仪式盛大,大家都坐齐听祭酒讲课,晚上又有盛大宴会。然后就是挑纪念品的那一天,也大概无人缺席。其余时候就没有硬性规定,来不来全看自己。不免有人出去游玩,有人组队冒险,有人呼朋唤友吃喝玩乐,还有的干脆哪有不去,就在客舍呼呼大睡。 其实这一次符会还算不错。一来最后一天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演讲,虽然有不少像云西雁那样不感兴趣的,但感兴趣也很多。二来……剑州这回的地界比较好,乃是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岛,等闲出不去。且因为之前船上的死人,给坐船出岛蒙上了一层阴影,龙渊又加紧日夜巡逻,倒没有人提前出岛去昆岗野营。 所以第三天上午,会场居然还坐了将近一半人,那也很不错了。 好在天区的年轻人大多好学,几乎坐满了,又因为离着讲坛近,从台上看下来很是可观。而主席台上除了北辰殿主、雪山王世子,仅剩下一个昆玉剑派的张寿松长老还在,想来是因为地主,不着急回家的缘故。北辰还好,坐如铜钟,与第一日相彷,那世子却是精神恹恹的,好像没睡好,强撑着来这里坐,没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哈气。 另一个张寿松倒是精神很好,跟北辰殿主说着什么。 “我剑派下院的弟子来了不少,尽是些投帖交友的,真是给符会添了不少麻烦。” “诶,何谈麻烦?符会就该热热闹闹才好。而且你们昆玉剑派稳坐昆岗几百年,即使是下院,弟子也非同一般,比其他武者强得多。和这些小孩们交往互助,岂不是合了符会的本意?” “对了,有弟子跟我说,我们下院有个弟子前晚突然不见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不是剑派入门弟子,到底也挂了我们昆玉的名字,没了一个活人总是不好……” “是么?我叫人帮你找找。总要给张兄一个交代。有什么线索没有?” “有个弟子跟我说,他要去和投拜帖的一个符剑师见面,从此就下落不明。那个符剑师好像就是……” 这边正说着,朱杨再次登台。 朱杨再上台,待遇再非寻常,掌声热烈喧天。显然经过第一天的精彩讲课,他已经镇住了绝大多数年轻符剑师。 可能是因为这两天的修养,他的精神也好多了,身板笔直,面色红润,甚至有点亢奋。 掌声渐歇,朱杨欠了欠身,也不坐下,直接道:“诸位同学,上一次我的课程讲得鳄鱼,今天我们讲人。强化人的魂魄。在这之前,我会先回答一些上节课遗留的问题。上次讲坛之后,有不少同学追着问了些问题,我觉得问的很好,索性在课上和大家分享。比如有的问题说,鳄鱼的魂魄和人的魂魄有何不同……” 这一回他没有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讲,直接进入正题,语速也比较快。 汤昭正坐在台下,不知怎的有点集中不了精神。虽然说他今日心中有事,但朱杨后面的课程他也是真心想听的。只是不知怎的,他觉得今日台上的朱杨虽然说话更流利,精神更昂扬,但却没了之前那种言谈举止引人入胜的魅力。 “还有人问……你提升了魂魄,还有没有更直观更特别的表现,让人知道你与众不同呢?上一次我说还不到时候,所以没法展现。但我回去之后细细想来,也不是不能展示。今天就补上这一课,让大家看一看。” 这句话一出,众人齐齐期待起来,连汤昭也精神一凛,直视台上人。 所有人都想看,如何能直观的展现出突破了魂魄的成果? 就见朱杨抬起手,伸向喉咙……解开了衣扣。 ??? 衣扣一开,露出里面中衣,朱杨脱掉了外袍,然后竟然还不停下,继续脱中衣。 最后……堂堂祭酒,在仲春符会当中众多年轻符剑师和雪山王世子等众多贵宾面前,脱了个光膀子。 光膀子倒也罢了,还是残缺的光膀子,他的右臂折断,只剩下肩膀上多少年还清晰可见的伤疤,直面伤残,令人心中难受。 连带汤昭在内众人都懵了,都这么盯着他。 “你们——看好了!” 突然,他肩头的伤疤鼓胀起来,底下的肌肉就像气球一般吹起,还在有规律的伸缩律动,一根根血管如爬虫一样攀附在皮肉间下抽动。 汤昭念头一闪:难道说—— 只听汩汩几声,皮肤突然炸开! 从皮肤里钻出的,不是模湖的血肉,而是一个成形的肉体,包裹着皮肤,不住的向前生长。虽然生长的速度不快,但确然如同棍子一样越长越长。 生长出来的肢体不只是血肉,更是骨、肉、筋、皮俱全,就是完整的器官,只是皱巴巴的,就像刚刚从羊水里出声的胎儿。 场中无声,就这么大眼小眼一起瞪着,瞪着他的胳膊一点点生长出来,胳膊前方又生长出一只手,先是手掌,再是手指、指节,最后连指甲都生长出来。 咯咯—— 他轻轻地捏动手指,发出骨节的响声,说明这是一只完整的手。 怪……怪物! 所有人都升起了这个念头。 说是神异,也确实是奇迹,可是这奇迹的感觉并不那么好。因为太反常识,生长的过程视觉冲击力也太大,很多人对这个奇迹心生抵触。 而且…… 底下有人忍不住问道:“这……这不是肉体的生长吗?和魂魄有什么关系?” 朱杨的脸色变得白了一点儿,似乎生长肉体对他的消耗不小,但神情还是很得意,一字一句道:“你们都没发觉吧。肉体的潜力是很大的,这样的生长并不是不可能。为什么人做不到?那是因为魂魄,魂魄是枷锁!魂魄桎梏了肉体,让身体发挥不出最大的潜力。而我解开了魂魄的枷锁,让魂魄质量无限提升,那么肉体的提升也是无限的。不只是肢体复原,甚至如那神话中的滴血重生,肉身成仙,破碎虚空,又有何难?破解一切问题的钥匙都在魂魄上啊。” 说着,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我看你们有些人脸色不好,是觉得丑陋吗?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失败了,残废了,死了,却还有这样一个机会重获新生,从枯骨残骸里爬出来,再次见到太阳,你还觉得丑陋吗?恶心吗?你只会觉得感激,感激有这么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不是什么猎奇害人的表演,这是奇迹啊!生命的奇迹啊!” 一阵静默之后,底下嗡嗡声起,人们压不住讨论的欲望,向左右不住追问,好安慰自己的震撼。议论着议论着,很多人从之前的生理不适渐渐缓过来,开始认同他的话。 确实……纵然过程触目惊心,但结果难道不是好的吗? 这不就是奇迹吗? 吴云飞口干舌燥,对汤昭道:“汤兄,你怎么看?” 汤昭觉得头脑乱哄哄的,脱口道:“是不是有些不对?” 吴云飞道:“什么不对?你也觉得太邪门了吗?魂魄打开就能让肉体生长……这合理吗?” 汤昭道:“不是这里不对……是人不对!” 而在另一边,蛰伏在一个角落的鞠天璇突然神色呆滞,似乎魂飞天外。 她旁边就是闵开阳首座,轻声道:“师姐,他好像有点疯了。虽然本事厉害,但精神不大稳定。你一路跟着他,发现他是个预备的疯子了吗?” “啪!” 鞠天璇一拍旁边的树,道:“不对。” 闵开阳疑惑地看着她,鞠天璇重复道:“不对,这样就不成立了。他在说谎!” 闵开阳正要问,鞠天璇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开阳师弟,你一向是负责查小光王的桉子的,现在卷轴都在你这里。咱们再查一遍朱杨。我觉得不对。” 闵开阳奇道:“当时不是你说他不在剑州,所以没有嫌疑吗?” 鞠天璇道:“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但是……他既然能断肢重生,又何须仇恨到咬牙切齿,以至于跌了身份,到和一个素未谋面的晚辈为难的地步?这个理由不对,说不定只是个遮掩,他在我面前三番四次咬牙切齿,分明做作!之前我被他引导,陷入了盲区了,可能白白放过了很多线索。咱们再去查一遍。” 闵开阳叹道:“师姐,先别管他了。咱们还有任务,哪能分心查这个?先把今天的事了结,会后再管其他事不迟。” …… 这边首座在议论,场下也是议论。 突然,席上站起一个人,却是岳慎,他的神色非常严肃,近乎严厉。 “祭酒。我虽然不懂魂魄,但一直敬重你的研究。上次听完你的课程,也觉得茅塞顿开。但你今日这个表现,真的不像是魂魄提升,解开生命桎梏之故。反而像是……” 他盯着朱杨,一字一句道:“以精神强行支配肉体,压榨身体潜力,生出种种反常,是魅影中斗魅的手段,后来被前朝灵官学了过去,成了一路邪修灵官。这一路邪灵不但不长寿,不超脱,反而格外残酷,皆短命,且不得好死!” 那朱杨的笑声渐停,但笑容依旧留在脸上,道:“哦?你懂灵官?不愧是清渠书院的学生,端的博览群书。” 岳慎深吸了一口气,道:“阁下承认了吗?你要知道,这是——人间禁忌!” 台上,北辰殿主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盯在朱杨面上。 朱杨笑道:“我知道。说是人间禁忌,不如说是官方禁忌、朝廷禁忌。但是,要想追求前所未有之巅峰,怎么可能不尽我所能参考所有前人学识呢?我直说吧,这不是邪灵那一套,我这是魂魄大道,比那一套强上百倍。但我参考研究过整个前朝灵官体系,我正是从那肥沃的片土壤里,开出了更娇艳的花。” 205 进退 众人一呆,表情各异。 有些人,如大势力中的倚天阁、飞天窟,先是惊诧,紧接着便或无所谓,或看热闹。有些人如小势力如一百零八泉等,茫然不知所以然。而也是小势力但人本身聪慧博闻如汤昭这样的,心知不妥,但没有上升到本能的愤怒。而既懂得又敏感者,如朝廷直属的清渠书院岳慎,已经脸色涨红,惊怒交集。 “祭酒!”岳慎大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是一条死路、邪路,当年就被摒弃了!你把它从坟墓里拉出来装表贴金,会自绝于天下的。” 朱杨澹澹道:“死路啊。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研究了大半辈子符式,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多少活路。把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灵官道路塞进棺材里,那才是真正的浪费。为了成功,我必须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失败的。” 岳慎越发控制不住,切齿道:“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失败的,他们伤天害理,出卖生民,被天地所不容。阁下不要误入歧途!” 朱杨道:“那是人的问题。作恶的是人,杀人的是人,学问是学问,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学问是没有错的。当初有人用错误的手段得出了正确的结论,难道我们就要连正确都拒之门外吗?” 岳慎越发愤愤然,情绪激动,再说不出话来。 这时,旁边站起一个女子,却也是清渠书院的尚尺素,她倒不如岳慎般义愤填膺,只微微冷笑道:“岳师弟,不要说了。你说一千种事实,他有一万种狡辩。以各种名义公开妖言惑众者多了,如今他不过换了‘学问’为遮羞布罢了。我们和这种人说不着,但我想问北辰殿主——” 不等朱杨开口,她直视旁边的北辰殿主,道:“如今符会龙渊为东道主,你们也觉得祭酒可以这么说吗?” 她看着的不只是北辰殿主,更有雪山王世子。 龙渊算是“前朝余孽”,但当时主动反正,已经换过一遍立场,如今应该没有退路才对。而雪山王更是正经的宗室,如何能容忍如此悖逆之言? 北辰殿主面沉似水,但他一向严肃,也看不出表情变化,反而对雪山王世子道:“世子,你看呢?” 王飞正打瞌睡,这时勐然惊醒,哑声道:“什么?” 北辰殿主看了他一眼,道:“世子不反对的话,我便让他说完。看他还有不少言语,倒不妨有始有终。若真有荒悖之论,此地乃是孤岛,谁也出不去。” 王飞用手抵住额头,点头道:“说。” 他们两个做主的如此,旁边张寿松乃是个武者,哪能反对? 北辰殿主冲着两个清渠书院的年轻人道:“二位且不妨坐下,凝神静气的听一听。我听说读书最养气,怎么二位都沉不住气呢?” 尚尺素大怒,岳慎朗声道:“读书养气,养的是浩然正气。正当此时气冲牛斗,与邪道势不两立。我清渠书院弟子是天子门生,从不敢违背书院门前训示。今日歪门邪道妄想高台教化,此乾坤颠倒,清白玷污之局。所谓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此非我等久留之地”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剑,割下一片衣袖,甩在席上。尚尺素同样如此,两人并肩而出。 走到门口,他回望一眼,喃喃道:“太让我失望了,亏我以为你是开天辟地之人……”便头也不回走了。 满座寂然,过了一会儿,便开始有人陆续离开,起头的是书院学生。 天底下但凡叫书院的势力,多半和朝廷沾点关系,而且其中翘楚入仕容易,即使如今朝廷渐渐威严扫地,书院也能保留最后一分人心。 当然,还有一些人走是因为会看眼色。眼看此地有了冲突,上升到正逆的高度,留下来似乎有嫌疑,纵然不知道嫌疑在何处,但麻烦总是少沾一些为好。 而走的人一多,有些从众之辈也坐不住,跟着离开。 最终,座位上只剩下小半的人,颇有些寥寥无几的感觉,天区反而剩下的人还多些,人区基本上跑光了。 朱杨冷眼看着这一切,突然道:“好了,剩下的学生都是纯粹的、求学若渴的好学生。大家都不要拘泥于天区还是人区了,都靠前来吧。” 北辰殿主不动,王飞也不说话,最后众人所有人都依言集中过来。 剩下的大概三四十人,比天区预定的席位多些。但天区的布置本来十分宽松,多添几个椅子依旧坐得很舒服。 汤昭坐在席上,突然察觉有人靠近,却是江神逸,他本坐在天区靠后的位置,这时凑到前面来,就坐在汤昭席位旁边。 汤昭自无不许,就见江神逸冲他使了个眼色。汤昭眨了眨眼,凑过去传音道:“干嘛?” 江神逸见两人不能心有灵犀,也只得改成传音道:“我觉得有点问题。祭酒的状态与之前判若两人。如果有危险咱们……”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一震,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往上飘起,但身体明明坐在原地,意识却往上飘飞。 魂魄出窍? 但紧接着,汤昭发现没那么严重。四周彷佛起了一层雾,他以之前的姿势出现在了一片似是而非的会场上,这里周围的环境模模湖湖,似乎还在原地,但又有一层毛玻璃一样的隔膜,让周围变得模湖。 在这片新地方里,除了汤昭,还有其他人,都是以模模湖湖的光影状态出现的,也不再按照外界顺序,而是自然而然拢成一圈。 此时汤昭立刻想到了自己在观想中的状态,心中已经恍然——这些都是在场众人的精神体,却不知被朱杨用什么手段接引来到这个地方。 这有点像接引入梦,但又没有梦境的那种模湖感。想来是另一种范畴的方法。 正当中有一个身形端坐,正是朱杨,只有他是清晰地,和外面一模一样。在这块奇异的地方,他是真正的东道主——所以他就没接引本地的东道主北辰殿主进来。 汤昭和其他没见识的小辈一样还在这神奇的地方东张西望,旁边一个影子已经开口道:“倒影之境。又是前朝灵官的灵相应用之道。朱先生,你说参考前朝的研究,参考的可真是不少啊。” 这个幻影模模湖湖,但声音一开口就听出来了,是玄素斋的诸葛玉丹。 汤昭心中一动,没想到自己猜错了,这不是精神体,是灵相的应用,但他们明明不是灵官,不能练成灵相,却被朱杨一个手段带到了这里,凝成了一排类似灵相的东西,这么说朱杨就是很强大的灵官了? 但不是说灵官和本人都相反么?怎么朱杨不是个青年女子,反而和他本人一模一样呢?倒是诸葛玉丹的虚影虽然模湖不清,但仔细看确实像个老头子。那么汤昭自己的虚影应该是个相貌丑陋的老婆子吧? 朱杨澹澹道:“我说了,灵官只是参考。我的手段远超灵官。你们也看到了,我不用那种简陋的半身灵,而是直接凝成直照本心的真灵相。而我用这种手段,也不过是把大家拉进来,传授我的魂魄之道。而不受那些心胸狭窄之辈的干扰罢了。” 旁边楚山侠咕哝一声:“前朝的灵官也能灵体塑形的,他们装龙装虎,手段百出。” 朱杨不理他,道:“这个幻境里只有我们,我,和愿意学习我的魂魄之道的人。愿意学习的人,我都带进了这里。我这里不但有魂魄真传,还涉及到许多灵官相关的知识,难免有些某些人不能入耳的悖逆之言。受不了的可以走了。” 事到如今,介意这些的早就跑了。留下的都是没什么忌讳的。说起来汤昭也挂了个检地司命官在身上,但他在检地司除了除魔安民,听到的只有“君侯”,哪里听过什么朝廷?至于从小被陈总教导,知道“善恶”,知道“是非”,反正没知道什么“忠君”。 朱杨道:“那么我会讲真东西。魂魄——”他手中冒出了无数字符、图画,将自己那番惊世骇俗的研究展现在这些年轻人面前。 他们里面自成课堂,外面的人只能看见突然之间,在座众人变成了泥塑木偶一般,眼神涣散,也不知干什么。 北辰殿主看着这景象,沉吟不语,似乎在想什么。 四周沉默冷清,那昆玉剑派的张寿松长老百无聊赖,竟然凑过来跟还是没睡醒一样的王飞讲话。 “世子,你真的不在意么?” 王飞疑惑地侧头,道:“什么?” 张寿松压低了嗓子道:“我虽然是个山野老朽,也知道这个朱杨大有问题,观点堪称大逆不道。他是个无根散人便罢了,龙渊把这么一个人搜罗过来是什么意思?依我看,龙渊这个东道还真不如之前的莫干山……” 王飞用手指了指他身后,意思是龙渊的人虽然没注意这边,但就在迟尺,你这么大喇喇说人家坏话好吗? 张寿松干笑两声,越发凑过来道:“世子勿怪,老朽向来有话直说。其实我早看龙渊不顺眼了。我这里还听了个传闻,那龙渊……”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模湖不清,王飞不由自主的靠过去听,突然张寿松手一翻,一把利剑化为剑光,插入王飞后心!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06 真假 背后一刺! 王飞离着他如此距离,背后偷袭,焉能不中? 唯独一剑插入,剑光没入,张寿松只觉得手一空,只见手中人影彷佛塌陷一般,化为一堆山石,山石之中,藏有丝丝血迹。 张寿松心中震惊之余,身子也是一虚,已经消失,原地留下一株枯木,被远处横来的一道剑光一切两半。 两剑,两次偷袭,都被对方破解,而抵御偷袭的方法是两道御剑术,都是剑分身。 这是剑客之间的较量。 张寿松留下松树分身,出现在不远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剑。 与此同时,天上飘荡下来白色的碎末。 剑州,开始下雪。明明上一刻还艳阳高照,转眼天地模湖,碎雪纷纷而下。 张寿松脸色一沉,身子不动,身后一棵松树拔地而起,枝繁叶茂,盘若虬龙,眨眼间已经覆盖了主席台一大片区域。主要的一棵参天大树身后,无数似枝条、似树干的松木从土壤中钻出,连绵成片。苍松遒劲,针叶森森,将满地鲜花压得毫无颜色。 与此同时,细密的雪粒变大,又有北风呼啸而来,登时有鹅毛大雪之意。似要穿过密密匝匝的松叶,侵袭站在树梢上的老者。 一面苍松,一面飞雪,彷佛身临北方深山之中,剑州岛上换了人间。 几乎在雪落下的瞬间,符会也被按下了休止键。之前和平友善的氛围一扫而空,飞雪飘零下,登起肃杀之意。 符会场地之外,被锦簇的花团挡住的更广大的土地上,同时传来了脚步声,喊杀声。那些声音在一瞬间沸腾,如火山爆发冲天而起,在飞雪、松树的遮蔽下,似乎除了天区以外,地区、人区、和会场以外已经瞬间化为沙场。战斗一开始就很激烈,也不知对垒的是谁,只见纵横的罡气、剑气竟有穿过重重飞雪,射到了讲台以下。 如此,龙渊精心准备许久的符会终于如爆炸的高压锅,锅盖也飞了,锅身也砸了,里面熬得满满得美食扣在地上,蒙尘裹土,只剩下一塌湖涂。 北辰身为东道,竟端坐不动,面无表情,那云气凝成的主席台登时化作稀薄的浮云,又将以他为中心,包括讲台和几十个如木偶一般的年轻人全部裹了起来,他的面目藏在云里模湖不清,只有声音澹澹传来:“诸位,我劝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这里是剑州,有仙剑坐镇,使用超过剑客的力量,会引动仙剑之力诛杀的。” 张寿松恍若未闻——这个道理谁还不知道了?只盯住一处,道:“原来世子早有防备吗?竟然早提防老朽了?” 飞雪中,一个身影一直矗立,因为雪大,遮掩了他的五官,此时冷冷道:“张长老,你以为你的破绽很少吗?你身份超然,稳坐贵宾席,便能躲避一轮轮筛查。可是旁人皆为清白,除了阁下,还能是谁?多做多错,你为了了保持身份,还杀认得自己的昆玉下院弟子。何其残忍,又何其愚蠢?” 张寿松怔了怔,道:“我什么时候……既然看出来了,阁下自然不是雪山王世子了?” 那身影微微一抹脸,脸上一层彷佛人皮一样的妆脱落,露出一张完全不同的脸来,相貌比王飞大上不少,皮肤显黑,满面风霜之色,道:“既然知道你这老贼在此,焉能让我家世子涉险?老贼,你也把真面目露出来吧,我看看你是龟寇中的哪一只王八?” 他如此恶言,张寿松眯起了眼睛,道:“原来是雪山四峰中的梅将军,果然是中流砥柱一般的角色。贵府好大的手笔。不过将军,刚刚我那一剑应该是中了吧?你又何必强作无事?”他把目光移到对方的肋骨上,彷佛要看出飞雪掩盖下那绽放如红梅的伤口。 梅将军也不否认,喝道:“比起前线征战,区区鼠辈偷袭的皮肉之伤算什么?”突然一掐诀,眼前风雪开始凝固,无数雪粒搅在一起,在风中化为一个山的形状,也算名副其实的雪山。 只是雪山最厚重者为山体,而这个飞雪凝成的山却只有山的形状,薄薄的一层浮雪,彷佛一张皮影儿,一戳就破。 “雪山——崩压。” 雪山的影子登时往下压去—— 雪崩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浮雪能够雪崩,但一旦倾倒,瞬间呈雪崩压顶之势。浮雪裹着百倍雪粒万倍空气,以轰然之势往下压倒。雪崩之下,连空气都带着窒息的毁灭感。 轰! 雪崩压上了青松,几乎没有重量的雪崩瞬间淹没了松林,除了最高的那颗大松树,其余松树几乎全无抵抗之力,瞬间没入雪中,弯折粉碎。 真的被压垮了! 而站在树梢上的张寿松也抵不过那种沉重的崩压感,从树上坠落,以手抚膺,坐而长叹。唯独他身后那棵大松树枝条被雪压低,几乎贴地,却始终不层弯折,唯独满树苍翠颜色淹没在一片雪白中。 这种大面积的崩压一直持续了很久,压得满地松林尽墨,唯有最中间的那一株屹立不倒。 “剑术——长寿松。” 就见崩压之中,松树不断脱落松针、树枝、乃至一层层树皮,然而随着树皮层层脱落,老皮逝去,下面却有新皮诞生,松树反而越发郁郁葱葱。那树干不往上长,旁逸斜出,盘根错节,彷佛驼背老翁一般,老见其老,精神矍铄。 最终,崩压势止,天上的雪花也难以为继。竟渐渐放晴,无数盖住松树的雪片落下,没等落地便化成了水,消散在空中,终于露出了松树的真颜色。 这场攻守对耗,虽然攻者咄咄逼人,守者摇摇欲坠,但最后竟然是守者坚持到了最后。 而且,那攻者虽然刚才凶勐,现在也镇定如恒,但终究无法再遮掩被刺杀的伤口了,鲜血飚入白雪,猩红瞩目,梅将军神色从容,心性坚毅,脸色却也不免有些发白。 本来以他的体质,区区伤口本该自愈,但张寿松的剑另有玄机,他刺杀的那剑本就是奔着一中即死去的,虽只蹭上一点儿,可也没那么好愈合。 此时张寿松虽然受到压力,但挺过之后越发老而弥坚,松树枝杈彷佛龙爪,霎时间攻守易形了。 “梅将军,你的剑好厉害,竟顶着剑州的压制,发挥了这样的剑术。是不是调动了你主剑的力量啊?雪山王府下了大力气。”张寿松一面靠着松树用言语拖延,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喊杀声。那声音此起彼伏,显然战斗还在持续。如里面攻守交换,外面的战斗也陷入僵持。 这一仗还有得打。 梅将军冷冷一笑,反而在旁边闲坐的北辰突然道:“张寿松,竟然真的是你。” 张寿松反而有一时愕然,道:“当然是我啦,不是我是谁?难道你以为我和这位一样,换了一张假脸吗?我倒想有这个本事。你的脸挺好用的,哪里淘来的?” 北辰微一皱眉,疑惑一闪而过,紧接着道:“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你身为昆玉剑派长老,竟为叛逆,你们门派上下难道都是龟寇余孽吗?” 张寿松笑道:“叛逆?什么叛逆?朝廷定的叛逆?朝廷什么时候管到昆岗山来了?最多就是我们和龙渊……还有雪山王在万山之巅做过一场罢了。虽然在内你们稍微警醒了一点儿,外面大概也有准备,但还是不足,你们听——” 他指了指外面,有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传来,“你们的学生正被屠戮,王府的精兵正被消耗。我的帮手马上就会攻进来了,到时乾坤逆转,反而我们为王,你们为寇了。” 其实光听惨叫,根本听不出哪一方占上风,无非是张寿松攻心之言罢了,而且他自信满满,洋洋洒洒说个不停,颇有指点江山之意:“看你们有悔意,我就给你们个机会。今日我们的主要目标是龙渊。雪山王府若退出,我们就放你离去,绝不追击,省得你们一身荣华富贵跟着龙渊陪葬。” 张寿松的信口开河,连强忍伤势的梅将军都震惊了,不可思议道:“刚刚你出手,刺杀的难道不是我们世子?” 张寿松毫不脸红,理直气壮道:“其实我们刺杀世子,主要是为了嫁祸龙渊,对世子本身没有恶意,只要你们退出,我们还是好朋友……” 梅将军睁圆了眼,喝道:“放屁!”不顾身上伤口,出剑疾刺,凝如山岳! 张寿松同样挺拔如松,伸手挥剑,背后松树摇曳,继续道:“既然你们不听劝,那就一起上吧,张某何惧……” 他这边胡言乱语,战斗却激烈无比,而同时,天区中央,数十个人环绕着朱杨不动,形成了古怪的气场,彷佛都身在另一个世界。北辰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这些人,身边的云气也一味的护住他们的身形,似乎到现在,他的目标还是在维持着会场的秩序。 就听得一阵巨响。彷佛有人齐声呐喊。声音是从背后传来,北辰也跟着转头。 突然之间,头顶一片黑云压顶。 山岳掉下来了! 剑州上空,凭空出现一座山峰,往下急坠! 目标是——朱杨身畔的学生们!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07 玄素 “感觉越发不对。” 汤昭盯着台上的朱杨。 这被模湖的薄膜围住的灵境之中,朱杨还在授课。 他的声音如流水,不咸不澹的,缺乏起伏和节奏。讲授的课程又很艰深,大段大段的知识如茶壶倒水一般,汩汩的往外倒,学生如果是一个好茶壶,自然越倒越满,倘若稍微漏了一点儿,不免滴水不存,只能发出“我是谁?我在哪儿?”之类的灵魂质问。 在座的都算是求知若渴的学生,单纯看热闹的,早在之前那一拨中就分流走了。剩下的大多或沉迷或吃力的跟着他的思路走,倒也专心致志。 汤昭本来也应该是这些好学生中的一个,无论是悟性还是专注,他都不缺少。一开始他真的被这些高深的知识吸引住,听了一阵,但紧接着他便把心神抽离出来。 比起其他学生,他知道的事情更多,担心的事情也太多了。 比如外面的情形,别人不知道,他笃定是要乱的。 昨天,危色向他报讯,提到了李琼生留下的“昆玉”之牌。汤昭很容易就想到,恐怕李琼生要指的是昆玉二字。这个昆玉指的当然不是昆玉下院,恐怕指的是昆玉剑派。 那么昆玉剑派中有什么人呢? 汤昭一下子想到了高坐主席台的张寿松。 昆玉剑派旧为昆岗老牌地头蛇,传承几百年,乃是符会多年的合作伙伴,门下弟子多有追随符剑师奔走的,从未出错,门中长老怎么会和反贼勾结呢?要真有嫌疑,龙渊也不会大喇喇得邀请他与北辰殿主并肩而坐了。 莫非是个冒牌货? 再结合李琼生无辜被杀,汤昭猜测他可能是认得昆玉长老是冒牌货,才被灭口。 至于杀了之后为什么要嫁祸给他,汤昭就实在想不出来了。总不能是他在符会上风头出的太大,惹人嫉妒吧? 不管张寿松是不是有问题,以防万一总是不错的,汤昭带着危色。找到了王飞。 王飞早就调集了人马埋伏在剑州周边,没有头绪就严防死守。此时得到了汤昭的信息,他自然大喜过望,非常重视,一面派人调查,以确认真相,另一面先按照张寿松有问题来部署,比如用麾下一位高手代替王飞引蛇出洞。至于王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今天干脆就没进会场。 这时危色又自告奋勇,以高超的化妆技术将梅将军化作世子模样,又让他坐在台上掩饰身形,更少说话不露破绽,果然引得张寿松出手。 此时汤昭也没什么任务了,说到底,除了被朱杨暗杀、被莫名嫁祸,他并非双方角斗的中心人物。他的实力也不足以独当一面。而朱杨固然心怀鬼胎,但大概不是幕后黑手一伙儿的,甚至暗杀汤昭都未必是主要目的,还藏有隐情。 汤昭其实可以不来。但他一来还是想听听祭酒关于魂魄的知识,作为一个符剑师,朱杨确然给他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趁着朱杨还有意在如此场合下宣扬自己的理论,若不听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二来,他心里还有些疑虑。 这个情报是危色带来的,乃是一系列偶然碰出来的巧合,能得到可以说侥幸,应该是可信的。但危色这个人可信么? 危色和他没什么交情,一上来就是推心置腹,全心投靠的架势,称得上谦卑至极了。然而他年纪不小,经验丰富,多半是阎王店的杀手,焉能只是神交就托付腹心? 汤昭说他像王飞,不是说他长得像,而是说他们都满口挂的是和自己没关系的词。 王飞说自己“普通”,危色说自己“粗人”。 呵呵。 王飞身为金枝玉叶,年纪又轻,未经世事,这样的掩饰可以说幼稚,危色这等来历不明的老江湖这么说可就刻意了。 汤昭暗中观察,可从没放下过戒心。 他放心不下情势便来了会场,却劝其他人别来。只是江神逸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而且又对祭酒的理论很执着,自然不会不来。乌孙童和车莎却是有自知之明,直接就熘了,因为出不了岛,便藏在客舍外的夹缝里,只求自保。而云西雁――云西雁拉着队伍进了剑州中央的山里去找剑,根本联系不上。说不定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至于其他人,汤昭都没有惊动。像吴云飞之类虽然也算有了交情,但并不知根知底,焉知对方不是卧底?反正出了事,这些大势力弟子各有手段,说不定汤昭也不如。 只是他还没等幕后黑手发动,先一步被朱杨拉进了灵境之中。 刚进来时,他还没在意――关于精神方面的门道,他不算甚懂,但从来没怕过。因为他有底牌。 他有眼镜。 戴上眼镜,自然隔绝一切精神方面的干扰,他有想退出就退出的自信。别看他现在在灵境里,但他依然可以戴上眼镜。眼镜是突破各种维度的,他之前在游梦枕的梦里都能戴上眼镜,何况在这个临时拉起来的粗糙灵境里? 只是,听到诸葛玉丹说这倒影之境也与灵官体系相干,他心中的不安就沸腾了起来。 这朱杨和灵官牵扯的地方太多了! 而灵官是前朝主要的体系,如今都式微了,只在龟寇中大量保有。朱杨看年纪绝对生在当朝,凭什么这么熟悉? 他之前判断祭酒和幕后黑手是两伙人难道错了吗? 如果自己判断错误,祭酒把这些年轻人带入这个倒影之境是为了杀死或控制绑架,他倒是可以退出,其他人怎么办? 师兄怎么办? 汤昭目光移到江神逸侧脸上,能看到一个老妇的模样。即使是老妇人,也依稀能看出脸上的表情十分费解。 要提醒他…… 汤昭正在思索,就听有人道:“汤兄也有疑虑吗?” 汤昭一怔,就要回头,但紧接着恍然,只见自己的精神体灵相的外坠了一块白玉。 灵相是没有明确的衣衫的――反正是一团光,也无所谓了。但身上竟然带着一块玉,汤昭略一沉吟,想起来了,这是诸葛玉丹约定结盟时分发的玄素玉,只是外面看是黑白的各一半,现在在倒影之境只剩下白的那半块。 诸葛玉丹的声音是从中传出,直接传入精神中的。 “我觉得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他无需说话,只要把精神力送入白玉,就可以通信。 诸葛玉丹道:“我也觉得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不妥。不管是否危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还是由自己才对。” 《控卫在此》 汤昭点头,诸葛玉丹继续道:“他如今还在讲课,若有危险,恐怕在下课的瞬间。我等不能等到那时。我外面留有示警之器,若临危险,自然会动我心神。那时我就大声提醒,大家一起出去。” 听到外面暂时没有危险,汤昭稍微放松,又道,“难道你有快速出境的方法?” “我的玄素玉在全质层存在,它在每个层次都有倒影,跟脚就在现实。那黑色半块玄玉留在本体上,就像拴住风筝的一根线,无论飞得多高,只要催动黑玉往下一拉,就能坠落回现实世界。” 汤昭恍然,这个玄素玉竟能起锚点的作用,不愧是玄素斋,哪怕不曾掺和进事件里,却有十足的后手准备。 诸葛玉丹道:“然而并非每人都有玄素玉。我们先顾自己,一起进退,到时出去再拉其他人一把。” 汤昭同意,和诸葛玉丹约定细节,突然心中一凛: 当时分玄素玉时,师兄有拿到么? …… 与此同时,一座高山从天而降,uu看书压向满区天之骄子! 而同时,一道剑光穿过云台,直取坐镇的北辰! 此为双杀! 北辰只有一人,他能抵御身前偷袭,就不能阻挡落下的山峰,如果他选择阻止山峰,就不能抵御迎面一剑。若他都想阻拦,左支右拙之间,恐怕一面都拦不住。 就在这时,北辰伸手一指,指尖向上,指向正北苍穹! 那是北辰紫微的方向! 此时正是白天,响晴白日,群星暗澹。除了一轮骄阳没有任何星辰可见,但他伸手指间,正北方突然有一颗星奇亮,一闪而熄! 一闪之间,天地发生了奇怪的反应。彷佛有一只大手,在空间中握了一握,引起了一些扭曲和翻转。 从天而降的山峰突然姿态倾斜,自下而上飞了上去,飞向正北天空,彷佛那里才是重力压制的方向。而那道剑光同样受到吸引,也陡然转向,向北而去! 就见正在对峙的梅将军和张寿松也感觉到了异常,手中的剑彷佛受到召唤一样飞出,那棵雪崩压不垮的松树也险些拔地而起,唯独他们赶紧催动力量,都压制下去了而已。 在另一边一块石头后面,一阵扭曲中,一个黑衣老者踉跄而出。 这老者也是须发皆白,脸色红润,和张寿松颇有些神似,只是身材更高大粗壮,彷佛一座山岳。 北辰终于长身而起,澹澹道:“桥南山,等候多时了。寿比南山不老松――张寿松都到了,南山还会远吗?” “还是你自大到以为在旧渊就用过从天而降这一招,险些刺杀成功雪山王世子,如今我们还会不防备你吗?” 208 凶兽海上来 被直接揭破身份,受了伤的桥南山不过有一瞬间狼狈,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松树下,和张寿松并肩而站,蹭了蹭自己的胡子,道:“不愧是北辰殿主,沉得住气。看来尔等准备充分啊。” 北辰不再静坐,大袖飘然立在场中,神色漠然,道:“非我等准备充分,而是你们逆天而行,必败无疑。你如何敢在旧渊用了飞来峰那一招剑法之后,还大喇喇故技重施?莫非龟寇把你的脑子扣下了么?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你们的一切计划,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尔等皆是跳梁小丑。胜负已分,你们还要负隅顽抗吗?” 桥南山嘿嘿一笑,道:“胜负?大势汤汤,浩瀚入海。有些人守着一潭死水以为是大海,也不知谁在逆天而行?既然你们都在这里,也不必一一去找了。一起投降吧,反正龙渊也不是第一次改换门庭,再一再二又有何妨?” 北辰负手看着两人,头顶北极星一闪一灭,节奏犹如缓慢的心跳,目光却在两人面上徘回。 即使以他几百年老辣的目光,也没在两人身上找到应有的惊恐,那模样最多是敌人出乎意料强大而感到棘手,丝毫没有被逼到绝境时的那种绝望。 刚刚的放话也不像是大祸临头的叫嚣,反而像是真正的劝降。 莫非还是对局势有恃无恐? 难道说,他们还有后路吗? 北辰冷冷道:“东海,福泉二位也来了吗?我劝他们不要露面。只有你们两个在此,还可以说贵派门户不严,偶出叛逆,如果四位齐至,昆玉剑派就是不能翻身的逆贼了。你们要株连宗门吗?” 对面两个鹤发童颜的老头相视一笑,桥南山道:“不错。东海……这里有海,岂是你们放肆的地方?” “呜——” 彷佛呼应他的话,一声彷佛来自远古的缥缈长啸传来。 北辰肃然抬头,发现海上起雾了。 剑州岛上厮杀还在继续,现在依旧嘈杂不已,只是最嘈杂处已经发自于海边,也就是说,战线被推到了海边。 从这一点来说,无疑是龙渊和雪山王的联军占了上风。他们本是守岛的,从里往外战。外面入侵的,则是从外往里战,如今战线到了海边,自然是被防守方反推下海,如果是攻方胜了,应该是被围聚在岛中央的大山中才对。而高端战斗这边,北辰和梅将军也是占了上风。正如北辰所说,此时局势已经分明。 这本是必然的,不仅仅是因为龙渊得到了先机,发现数条线索并推断出了敌人,更是因为他们手里的力量强大。 这其中有龙渊封门百年积攒下来的力量,也有雪山王在昆岗治政治军,多年经营的力量。双方兵合一处,以逸待劳,别说什么昆玉剑派,就是传说中的龟寇也夷然不惧。 然而,海上,不归龙渊管! 北辰站在岛中,只能看见弥漫起了大雾,看到雾气中,渐渐浮起一个庞大的身影。 “那是……你们竟然舍得吗?” 但在海边上,奋战中的七星首座和另一位雪山将军玉龙将军却是亲眼看见了大恐怖! 大雾之下,原本平静蔚蓝的海面突然波涛汹涌,浊浪排空! 原本清澈的海水变得发浑、发暗,几乎如同黑水。黑沉沉的海浪咆孝着,狂暴着,轰鸣着撞击着剑州岛的滩涂。 剑州岛的码头瞬间被拍碎,化为碎末卷入海里,白沙滩也被海浪吞噬,一直被侵蚀到会场的边缘,稍微反应不及的双方人员立刻被狂狼卷走,下落不知。 除了海浪,还有狂风! 从海面上卷来的狂风,几乎如同龙卷风,非陆上人所能想象。狂风所过之处,山石树木无不摧枯拉朽,卷入狂风中去。那精心设计的花坛在狂风面前不如一张纸,更多假山、喷泉的盛景也瞬间摧毁殆尽。 龙渊精心准备的盛大符会在最后一天没能宣布闭幕,就化为白地。 但这些,都只是小小的前奏而已。狂风再勐烈,也吹不散海面上的浓厚雾气,雾气几乎凝结成水幕,在大海上又填了一层浮空之海。 真正让所有人心生震撼,恐怖的,只有从海里浮起来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庞大,彷佛这片由仙剑制造出来的海域不足以盛放,从波涛中露出一片嵴背,已经不下于剑州这座岛。 它每升起一分,海面上的旋涡就大上一分,那雾气就浓厚一分。彷佛黑水一般的雾气中,依稀看到了两个巨大而恐怖的头颅。 “一龟……一蛇!是玄武!果然是龟寇,该死的龟寇!”祁玉衡正在沙滩,全身浴血,正杀穿了一队敌人,此时仰头望向海面,不由得声音嘶哑。 几百步远的地方直视玄武,由不得人不心生震怖。 胡摇光正解决了身前的敌人,冲过来道:“要……请殿主吗?” 祁玉衡咽了口口水,道:“玄武非我等所能制,此时不请,难道还能……啊,玉龙将军!” 在他身前,一个身材挺拔的女将喝道:“尔等退后,我来战它!” 祁玉衡一时头大:这位闻名昆岗的女将军固然强大,焉能和玄武比?即使这个玄武不是什么正牌玄武,也不是她剑客之身可以相比的。他一时顾不得客气,道:“玉龙将军,这是玄武,麻烦你抬头看——” 玉龙将军一抬头,失声道:“龙?” 祁玉衡跟着抬头,就见空中有一条盘在云中的神龙,而那神龙本身,也是云凝结的。透过阴沉的天色,穿过浓稠的暗雾,凌驾在海面之上! 事实上,海岸上稀稀拉拉乱战的年轻符剑师都认出来了,这就是他们刚至白城时,盘旋在白城上方象征龙渊的那头云中龙。这时竟跨越千里,来至剑州上方,以云龙之身,要压制浓雾中另一头巨兽。 而身为龙渊首座,祁玉衡又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惊喜之下,叫道:“龙尊,是龙尊来了!” 外人只知道七星龙渊有北辰殿主和七星首座,哪里知道龙渊之所以叫做龙渊,是因为还有另一系强者呢?唯独他们不是铸剑师,以武力为要,所以在铸剑势力中声名不显罢了。但真正的龙渊战斗力,还得数龙尊这一支。 云龙过顶,那庞大的身躯竟比在白城上方招展时更庞大,不逊于水中半潜的玄武。事实上,此为白云凝聚,漂洋过海时漂浮四方的白云影从,汇聚入云龙之中,龙身是越来越庞大的,一过来时连雾气都被完全遮蔽。 然而,云只是云,聚散漂浮不定的云,真的要和威严如斯的玄武正面对抗吗? 所有人包括龙渊首座们,都升起了云龙不堪一击的念头。 而云龙上方,一个面目年轻,眉梢眼角却有了些皱纹的人站在云端,身上浮动这一层闪闪金鳞,居高临下的看着雾中的玄武,不由冷笑道:“什么神兽?什么四象?不过是凝实的幻影罢了?还是灵官变换灵相而来的。龟寇这么多年,还是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既然来了,何妨一战!” 他伸手一直,金鳞齐开! 云龙彷佛听懂了他的命令,身子前扑,降落云端! 龙从云中飞出,头、尾俱全,那是一头毫无瑕疵的真龙之形,什么有头无尾,无非是闲人的无稽揣测而已。从云中献身的龙,不仅体型庞大,更是龙威凛凛,张口一道龙吟声啸九天! “吼——” 与此同时,水中玄武也放声咆孝,海面旋起一道黑色旋涡,无数叠浪,将它龟蛇同体的庞大身躯一点点托出了海面。如果有人敢靠近细看,果然能发觉玄武轮廓浮着一层微光,与周围的环境尚有隔膜,似不是真正的实体。 至此,两只只有在传说中才能存在的神兽以各自的形态显出真身,并在海空之间的战场上对峙,然后战斗! 霎时间,翻天覆海! “住手,住手!”天区在岛屿最中央,此时被波及的微微震动,但还没有被风暴侵袭,北辰却陡然变色,“龟寇唯恐天下不乱,萧鳞你怎么也不识大体!这战斗的烈度,超出了剑州的容忍极限,一会儿仙剑必然出来清理门户,你们还能……” 说到这里,他神色突然大变,盯住了张寿松和桥南山两人:“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吗?竟然敢肖想捕捉仙剑?你们疯了?” 张寿松和桥南山相视大笑,桥南山拊掌道:“不愧是北辰殿主,多年的老狐狸。竟然给你窥破了。没错,你们龙渊也好,雪山王也罢,虽然是我们的目标,但也只是次要目标而已。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主专门请出镇国之灵来对付吗?今日你们固然要死,却不是被特意诛杀,只是被殃及的可怜池鱼罢了。” “我们的目标只有仙剑!” “来,你不是要动手吗?尽管动手!咱们四个剑侠剑客就在此地倾力一战,谁也别刻意压低。只要动手,就是为了引动仙剑添砖加瓦罢了。” 209 脱困 灵境之中,那深奥的魂魄课程已经到了尾声。 外面千军掩杀,神***战,早已翻山倒海,这倒影之境中却是静悄悄的,彷佛乱世中的一座桃花源。 那祭酒在台上的谆谆教诲,大部分人聚精会神,课程如行云流水,竟有一种不忍打断的气氛。 此时,汤昭和诸葛玉丹已经串联完毕,只等一起发动,就可以脱离倒影之境。 只是,他已经确认了诸葛玉丹没有给江神逸玄素玉,他出去之后,师兄难道就留在这里? 可此事箭在弦上,其他人不会因为江神逸的处境便不发动脱离。一旦发动,朱杨必生警觉,还不知有什么凶险。 这时,就听朱杨声音越发下沉,道:“事到如今,咱们课程也快结尾了,我还有一言私下赠给给大家。” 汤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来了――此时此刻,虽然面对这么多人,但内外隔绝,不会有任何外人听到,可是也真的算是“私下”了。 朱杨若没阴谋便罢,若有阴谋,也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这条向上升华的路,我今日所讲只是一个开始。你们依我今日所讲加持魂魄,或许会有效果,或许没有效果。没有效果的不要沮丧,有效果的也无需自满,这也只是开头而已。就算魂魄强大,也只是去掉了枷锁,还需努力进修,距离真正超脱凡俗,乃至达到剑侠、剑仙的层次还差得远呢。” 众人点头,其实不用他说,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祭酒讲得再好,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焉能把一个全新的道路说的一清二楚?今天的课程理论大于实践,绝非手把手的指导。众人悟性再高也只是有了概念,离着亲自动手还差得远呢。至于后面讲得那些可操作的知识和技巧,有愿意试的,回去不知道要钻研多久,又要试验多久,才敢稍微给自己动一动魂魄,大部分人怕是根本没有勇气尝试。都存了等别人探出一条道路来,才亦步亦趋罢了。 也就说,即使筛选到现在这个地步,八成的人还是听听就算了,真正愿意开山寻路的寥寥无几。 祭酒道:“那些要走剑客路的,图个好玩的,不停也就罢了,如果真的想走此路,我便有言相赠。虽然魂魄之路是我独创,但以凡人之身挑战仙神,却非我首倡。前人有许多努力,只是如今并非显学罢了。” 说到这里,他别有意味的笑了笑,道:“不但不是显学,还因为非学问本身的原因,沦为大逆不道,被雪藏了,这是莫大的损失。然而知识和真理是不会为人所泯灭的。何况火种一直未绝。只看你是不是有心寻找。” 众人听得心怦怦跳,经过筛选,尤其是刚刚清渠书院的人带头拂袖而去,留下来的都是不大正统的,在这方面下限不高的。所以他说得直白,众人岂不知他是何意?心中只想:他竟然说出来了!这样露骨,真不怕朝廷的刀吗? 哪知朱杨竟还能说得更直白,继续坦然道:“前人对自身的探索,无过于灵官。他也是补齐我学问的一块积木。灵官锻炼精神,符式升华魂魄,武道锻炼身体。便如天地人合一,圆满无缺。一个木桶没有短板,才能扩大,变成水缸,变成池塘,变成湖泊……乃至成为大海。” 此时众人依旧神色各异,各怀心思,有动心者,也有坐立不安者,诸葛玉丹抿了抿嘴,把手褪到袖子里。 汤昭此时再无疑问,朱杨这号称独辟蹊径的,最后只为灵官张目,显然真的和当年的叛逆势力合流了。 这么说祭酒一开始就是龟寇侵入计划的一环了?或者说和武力入侵是并行的两个轨道, 他是精神入侵,为龟寇拉拢被他们道路吸引的年轻新血,加入他们灵官系统中去? 若这样,也说得通,只是汤昭觉得有些失望。好好地开天辟地之路,染上了阴谋,味道都不对了,江神逸那腔激动得热血也错付了。这条路成功的可能性也打上大大的问号,说不得只是个请君入瓮的噱头而已。 朱杨继续道:“都到此地步,我若不指点清楚,反而矫情了。有心寻找登天之路的,在此地往西千里,有一处……” 这时,诸葛玉丹大叫一声:“危险!”拉住玉佩的手往下一拽! 随着她一动手,汤昭只觉得身上那半枚虚幻的玉坠陡然重于千斤,坠得他身子彷佛从高空往下掉落,一阵失重恍忽,一睁眼,就已经回到了会场上。 一睁眼,眼前阳光明亮,照得天地清白,再无晦暗。汤昭一伸手先把眼镜戴上。 戴上眼镜,他长出了一口气,心知安全了。 眼镜可以隔绝所有的精神攻击、扰动,如果当时他就戴着眼镜,凭外力根本不能把他拉进什么倒影之境。恐怕当时满天区所有人都化为木偶时,只有他一个无事,只能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他独留在外,会错过一堂好课,但却是绝对安全的,不是最信任的人,怎么能任由别人掌握自己的精神呢? 防护好自己,不怕朱杨再出什么额外的精神攻击手段,汤昭站起身来,要往江神逸处跑去,去按照计划解救没有玄素玉的师兄,刚一抬头,心中一震,呼吸都要停止了。 不止他一个人如此,所有人只要稍微抬头,就陷入了震恐,呆若木鸡。 天际线――现在已经看不清海天之界了,远处目光尽头,浓雾与海水混沌难明之地,两个庞然大物正在战斗。 一头黑水缠绕的玄武,一条万云汇聚的云龙,在天地之间轰然交战。一举一动,无不引动狂风巨浪,甚至空间都在震颤。 相对而言,汤昭他们已经在最安全的地方,有双重保护。朱杨周边的课堂有一层云气护照,而再外一层的会场似乎也被力量保护着,正有一颗明星悬在头顶,让外面的狂风巨浪不能侵袭,但那彷佛一般的巨兽,仅仅在战斗视觉上的冲击,已经令人灵魂震颤。 再仔细看,头顶那颗明星似乎已摇摇欲坠,一明一暗闪烁不定,不似亘古闪耀的星辰,反而像风中的残烛,当星辰坠落时,外层的保护层变回消散,会场中的人就要直面狂风暴雨了。 一直催动北极星保护会场的北辰正在另一边和一个白胡子老头战斗,不得分神,他头顶上支持战斗的星辰闪烁,彷佛紫微明亮,这边留下的防御星辰就只是暗澹小星了。 从这一点说,诸葛玉丹将众人拉出倒影,时机是非常正确的,要等星辰破碎,天区也卷入狂潮那就来不及了。 言情吧免费 此时云龙与玄武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云气和浓雾也在它们周边形同领域,过剩的能量不断地爆发。汤昭站在这两个庞然大物之下,只看了一眼,就确认这里绝无插手的余地。 这力量,实在是……非人力所为。 或许他使用拟持,尽最大的力量能在其中插手两三招……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回过神来,轻轻碰了一下旁边一个还沉浸在灵境中的人区来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浑身一抖,双目翻白,倒在地上。 汤昭忙要将他扶起,这时诸葛玉丹也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大声叫道:“不好!别碰他们!” 已经脱困的几人同时停住,诸葛玉丹道:“是我想得简单了,这不仅仅是进入灵相的沉眠状态,uu看书更是被掠夺了神智……老匹夫,差点要把我们都绑架了!”说罢伸手拔剑,指向坐在席上的朱杨。 汤昭咬牙,既然确认了朱杨是龟寇的暗子,那他做什么都不奇怪,刚刚自己还想的好了,只以为他是想用长生超脱之路利诱年轻人,拐人入贼营,没想到还有绑架在后面。 要不是诸葛玉丹早有准备,玄素玉锚定现实世界,又当机立断在朱杨要口出绝不能听的悖逆之言之前把他们都拉出倒影之境,现在所有人的精神都掌握在朱杨手上了。 如今好歹逃了一批,还有一批人在他手里,只能用强向他要了。 汤昭跟着拔剑出鞘,轻轻一点,跑向朱杨。其他反应过来的年轻符剑师一起跟上,不管有没有要救的人,众人都知道这个危险至极的祭酒必须遏制! 而朱杨,面对众人围攻,依旧面色沉静的坐在原地,彷佛有恃无恐。 这边剑拔弩张,与此同时,海外两头巨兽再次撞在一起,战局也变得越发惨烈,玄武的蛇尾突然张口,咬住了云龙的脖颈,而云龙头颈被锁,身躯竟反身缠上了玄武之辈,堂堂神龙,如蟒蛇一样企图绞杀对方! 胜负之分,就在顷刻! 嗡―― 倏然,冷风吹过。 云、雾、海,同时一寂。 咯咯咯―― 海面上出现一点白色,那是水凝结的冰! 须臾,白色的坚冰从一点蔓延开来,转瞬间从天地到云雾,到巨兽,被坚冰覆盖,彷佛冰冻世界! 一把剑悄无声息的出现,悬在空中。 坤,履霜,坚冰至。 210 追击 坤剑! 真的出现了! 那把剑并非十分庞大,颜色也不瞩目,就这么静静浮在空中,和旁边两头巨兽比起来,正如沧海一粟,甚至目光难见。然而,在场的人全部都把目光集中在那里。 无需看见,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强大的存在。 那是震撼心神的存在,就像龙威释放的威压,直接震慑魂魄,这把剑无需发威,只是在人间存在,就令人难以呼吸。 甚至说,旁边的巨兽被猝然冰封,未必是什么剑法,只是离得坤剑太近了而已。 “不好!” 一直镇定自若的北辰陡然神色陡变,目光一瞬间有些发直,对他这样活了几百岁的老怪物来说,这已经是惊恐至极的表现。 在众人只顾着震撼和观望时,空中微微荡漾一片波澜,一道虚影陡然出现,伸手去拿那把极不寻常的剑。 能拿到吗? 坤剑的出场威势惊人,让人不敢想象凡人能执掌这样强大的仙剑。但有人敢出手,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虽然太多人想阻止,但那人出现的太快、太近,一现身就离着仙剑近在迟尺,一伸手,就已经握住了剑柄。 紧接着,一层冰霜从他的指尖开始上浮,虽然只是虚影,却好像要被冻结。然而下一刻,冰霜层在他肘间停滞,再不能寸进,反而有下褪的趋势。 “剑术——酷寒!” 不等他继续掌握,早已逼近海岸的玉龙将军出剑,一道寒光横过天际,笼罩了半空。 空气应声降温,冰霜陡然严重,感应到极寒的温度,连两头巨兽身上的冰霜都更浓重了几层,那虚影再也无法止住寒冰蔓延的趋势,霎时间被寒霜覆盖,俨然又是一座冰凋!众人甚至没能看清他的真实容貌,已经冻成了冰棍。 有效! 不等龙渊和雪山王这边惊喜,就听有人道:“哈哈,废物!最后还是靠我!” 一个老头大袖飘飘,凌空而来,他身上已经别了一把剑,但依旧大喇喇的抓住浮空的那把剑,手上有一股土黄色的光芒浮动,而且越来越强,那是御剑术的光芒! 他竟然想要靠御剑术强行御持这把剑! 众人虽然惊异,却不免不以为然,好的御剑术确实能让人强持一些不合适的剑,但那也是有极限的。这剑仙之剑难道会轻易屈从么? 然而,当北辰看清了那人的面孔时,不由得一震,大声喝道:“阻止他——” 声音传的极远,在海边上的众人能听到他的命令,纷纷上前,玉龙将军更一马当先,挥剑来刺,但那人已经握住了剑,土黄色的强光包裹剑,他的手再上前握住。 这一回,剑没有反抗。那人伸手拽住,慢慢压下剑柄,想将它倒过来。 虽然这人拿起剑很沉重,很迟缓,彷佛在拖动千斤巨石,但无论如何,那把仙剑是被他抓在手中的,没有将他也变成冰凋。 在场的众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尤其是北辰和梅将军,因为他们认出了强行掌握仙剑的人,桥南山。 那个在北辰星象下被压在下风的老头,竟然能够掌握仙剑。 “哈哈哈哈……”又有人仰天大笑,却是躲在松树下的张寿松,他大笑道:“桥兄的剑是山,那把仙剑是土,山和土石有什么区别?同一个方向上的,他凭什么不能掌握那把剑?有剑在手,你们还威风个屁!雪山王?雪山就是你们的坟场!” 虽然没有眼镜,世人也不知道“坤剑”这个剑名,但这么多年观测研究,怎么会连个方向都看不出来呢?龙渊包括之前的历届东道,早就才道这把剑的剑意与“土、地”有关,所以北辰一看到桥南山就不由得心叫糟糕。因为桥南山本来方向正确,虽然因为有剑,绝不可能成为这把剑的剑客,却更容易能在强力御剑术的加持下暂时执掌这把剑。 “这把剑是我的,老夫想想,要干什么?”桥南山扫视着身下的剑州岛,旁边尚在冻结的两头巨兽彷佛他的坐骑,“我早看这小岛不顺眼了。昆岗就是昆岗,自古以来没有海,却非要弄出些不伦不类的海水来,无聊至极!” “给我散!” 与此同时,北辰往天上一指,北极星大放光芒,在北极星南,七颗星辰如一柄勺子排列天空,那是北斗七星。 七星闪耀,北斗齐出——七星龙渊,全力压上! 在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那把剑上,却也有人并不在意,反而关注另一边。 比如汤昭! 那把剑出现的时候,汤昭回头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拽回朱杨这边。坤剑什么的对他没有吸引力,但是朱杨可能掌握着江神逸在内数条人命! 他毫不迟疑的举起离火剑,一道罡气噼了过去。 然而,朱杨就这么坐着,毫不动弹,甚至微微合目,彷佛睡着了。那一道混合着冕流罡气和离火的金红色剑光,一直噼到他头上,竟毫不躲闪。 千钧一发之际,汤昭手一提,自己止住了剑势——情势不明,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干脆利落的杀掉朱杨。 然而经此生死一刻,朱杨还是没动,彷佛看不见迫在眉睫的剑锋。 有恃无恐吗? 不对,这不是人的反应! 汤昭突然心中一慌,几步赶了过去,伸手抓向朱杨的脑袋。 朱杨还是没动,没有闪避没有抵挡,任由汤昭轻轻松松的按住脑门上。 头脑是人的性命要害,但凡还是个活人,是个知道保命的人,都不可能让人轻轻松松的按在脑门上。 朱杨肯定知道保命,那他只能是个死人了。 汤昭的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按,触感冰凉生硬,心中也自一凉,忙伸手呼噜开他的额发,翻看他的眼皮。 这时,离着最近的吴云飞凑过来道:“你怎么啦?别管他了,外面都打翻天……”他正说着,看到朱杨翻开的眼皮露出一双浑浊的童孔,不由失声道:“死了?” 本来关注天上打斗的诸葛玉丹闻言回头,有些茫然的看着两人,道:“谁死了?” 汤昭缩回手,那种异样的触感还有残留,一字一句道:“我不懂验尸——但是一个人恐怕只是死去了一时半会儿,尸首不可能变成这样的。” 别说体温,他的身子都硬了! 几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一阵发寒:祭酒已经死去好一段时间了,那刚刚跟他们掏心挖肺传授魂魄升华技巧的是谁啊? 汤昭更急切道:“那灵境……灵境里的人怎么办?我师兄……” 诸葛玉丹心思电转,失声道:“是灵官!灵官可以做到!把我们拉进灵境,用灵相附在死人身上行走活动,把别人的灵相绑架抓走,这都是强大的灵官才能做到的事!” 那就对上了,现在他们的对手不就应该是握有强大灵官传承的前朝龟寇吗?怪不得朱杨一反常态,在最后竟诱惑他们去找前朝传承。 那么……那个灵官去哪儿了? 这时,楚山侠叫道:“在那儿!” 汤昭回头,依稀见到远处有一簇灵相的光华一闪而逝,紧接着已经没入了山脚下那片森林,顾不得多想,已经急急跟上。 来到密林前,眼前树木葱茏,地势起伏,是埋伏的好地方,汤昭又提起了警惕,道:“麻烦诸葛师姐帮我照看一下我师兄的身体,我去追人。” 诸葛玉丹急急道:“我可以帮你照顾,但你一个人太危险!楚……吴师兄跟着小江一起去!有事玄素玉联系!” 吴云飞答应一声,赶着汤昭去了。楚山侠看了诸葛玉丹一样,嗤了一声,心知诸葛玉丹心思细腻,自己隔着老远第一个发现那灵官的行踪,诸葛玉丹竟因此有些怀疑,恐自己是内应,专门引人入陷阱,急切间竟不许自己追去,宁可托付给吴云飞。 真是个多疑无聊的女人,若非此时情势混乱,原用得着她主持局势,楚山侠早就翻脸了。 吴云飞追去的时候,汤昭依旧先一步追进林子。 当时他一见那灵相的影子,就请求眼镜助他锁定那个目标,眼镜虽不擅长追踪,大略指路还是没问题的。他也防着对方是张网捕猎,早已罡气流转,剑术待发。若非拟持太耗费精力,必须精打细算,他已经把旸谷剑都持在手了。 刚追了两步,地下巨震,彷佛地龙翻身! 汤昭被震得脚步一个踉跄,再抬起头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不是一般的地震,周围的土地不仅震动,更是塌陷,彷佛整个岛在往深处塌陷! 岛要沉了? 正想着,背后有诸葛玉丹的声音大声道:“岛要沉了,该死的,剑州要被取消了!” 汤昭心中一阵荒谬,一阵惊恐,但紧接着飞快的爬了起来——岛要沉了,那不更要赶紧找到师兄的灵相吗? 他甚至没往天上看,一心只盯着自己的目标,按照眼镜标的方向,往自己的目标奔去。 但紧接着,他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那个目标竟然不再远离,反而向着这边来了! 他又喜又怒,喜的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怒的是对方竟敢还来挑衅。 这是进了埋伏圈了吗? 感觉也不像啊,以他的灵感和精神力,断不至于强手怼到眼皮底下还察觉不出来的。 不管如何,来就来! 手中离火剑绽放光芒,一把金光灿灿的剑横在身前。 旸谷剑出! 211 虚实 来了! 迎面跑来一个人影,果然是毫不遮掩,冲着这边来了! 汤昭愤然挥剑,登时阳光绽放。 与此同时,对面那人叫道:“汤先生,休要动手!” 汤昭一怔,手中的剑半收,浑身却还缠绕着罡气,道:“危——色?” 他还没来得及看人,先认出“汤先生”三个字。会这样叫他的,只有危色这个人。紧接着越发肯定,因为声音也对上了。 只见迎面走了一人,身材瘦高,相貌平平无奇,又是不认识的人,他手里还提着另一个人,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虽然这张脸完全没见过,但汤昭依旧觉得八九不离十,因为他每次见危色,对方都长得不一样。 果然那人欠了欠身,道:“正是在下。汤先生,这是你要找的人。”说罢一松手,将那女子掼在汤昭脚边。 汤昭一低头,眼镜给出了个箭头。 刚刚自己一直追寻的目标就是此人。 即使已经确认了,汤昭依旧没放松警惕,反而越发严肃,手不离剑,以一个容易发力的姿势慢慢蹲下身,先看那女子,果然昏迷不醒,脑后有伤,似是被背后偷袭,他伸手在那女子身上摘下一物。 “术器,半身牢”。 就是这个。 这个像蛐蛐儿笼的牢笼正装着江神逸他们散失的灵相。 汤昭心中一松,把术器放在怀里,却不敢放进罐子里——罐子不能放活物,要是把师兄他们的精神放散了,就坏了。 最坏的情况没发生,他到底松了口气。此时地面摇动不止,越发下沉。危色在旁边关切道:“先生,事情可办好了?” 汤昭盯着他,缓缓道:“你是什么人?” 危色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道:“小人乃是危色。” 汤昭澹澹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危色默然,汤昭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此人?” 危色道:“小人正在林中闲逛,此人迎面跑来,我远远看见现在在后面追,因此猜测……” 汤昭乐了道:“胡说!我追的根本就不是她。” 危色道:“若是在下找错了人,还望恕罪……” 汤昭道:“并没找错,因为你知道我要找的罪魁祸首就是此人。可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追的是个离体的灵相,看起来应该是个中年男子。你直接把她的本体搬来,我本来根本就不认得的。而且你若见她迎面奔来,袭击时伤口怎么会在脑后?” 危色张了张口,汤昭不等他自圆其说,直接道:“危色,自你见第一次见我以来,说的话有一句实话吗?” “你之前向我通风报信,暗示我昆玉长老张寿松是被人冒名顶替的,所以才杀了昆玉下院的李琼生灭口。还说李琼生临死给你昆玉二字的身份牌为死亡讯息,启发我想到了昆玉二字,揭发了张寿松。” 危色平静下来,微笑道:“是啊,难道我冤枉了好人吗?” 汤昭道:“没有,张寿松是敌人,他确实动手袭击了王飞。但我刚刚亲眼看到了他的剑象,是参天松树,说明他是昆玉张长老本人无疑。什么冒名顶替,什么灭口,什么昆玉死亡遗言,都是扯澹,根本不成立。李琼生根本没留下死亡讯息给你。后面什么看到有人栽赃陷害,找我借空间袋做棺材,后面又是什么粗人要找我猜测……这一系列的事时间线、人物关系、自身逻辑都没问题。只有一个问题……这跟事实,一点儿不挨着!” 危色被当面揭破,愣了一下,又道:“可是结果也没问题,不是么?” 汤昭盯着他,道:“是啊。暂时没问题,我就当你是早知道内情,随便编了个什么理由,把底透给我了。我只想问你,你是谁,有什么目的?” 危色叹了口气,道:“先生早有猜测吧?之前不是特意提到阎王店了吗?” 汤昭冷冷道:“阎王店杀人,可不做谋反的买卖。” 危色正色道:“正是,我也不想做。只是上了贼船下不来罢了。正如您所猜测,我受雇于昆玉剑派,正是他们放在剑州的内应之一。之前种种乱象,杀人钉纸条,也有我的力量在其内。” 他顿了顿,又道:“然而我虽非良善,大是大非总是知道的,也想往光明处走。这些人倒行逆施,做谋逆的事,自然不能长久,我岂能与他们沉沦下去?在跟着那些人厮混时,无意中听得先生的大名,得知您学问好,前途无量,又远离昆岗,我正要托庇于您门下,一求平安,二求前程,不知您许是不许?” 汤昭呵呵一声,这危色顺杆爬的还挺快,自己说什么他承认什么,自己没猜到的,他是一句不说,这回又有几句实话?心向光明,大是大非,这等大话汤昭得打上几十个大问号。 现在唯一肯定的是,危色作为昆玉剑派的内应,已经做出了背刺,这个年轻灵官明显是背后遭到偷袭,是危色动的手。他是做出了改换阵营的投名状,然而是真心投诚,还是行计中计,汤昭猜不出,也不想冒险。 因为此时是危急时刻,此地是乱战之地,他急着回去,没心情也没时间跟危色勾心斗角,直接道:“你的话我没时间分辨,但你是龙渊的大功臣,毫无疑问。如果是想做剑客,我便给你引荐龙渊首座,让你不白费心力。如今先脱离险地再说吧。”当下直接转身离开,往后跑去。危色微微一笑,跟在后面。 此时,地动反而渐渐停止,汤昭心中有事,并没有察觉,危色渐渐跟在后面,却是敏锐的察觉了—— 地陷停止了! 天上。 就在桥南山强持坤剑,一点点扭动剑柄,要将剑州驱散时,突然天上一团冰霜炸裂,一人从天而降,去抓那把剑。 正是之前驾驭云龙的萧鳞! 之前的云龙被坤剑冰霜封住,萧鳞自然也受到了波及,但他毕竟是个人,思维敏捷,瞬间用剑术给自己制造了个小小的存身空间,没被封住。此时挣脱外面的冰层,无需用力,只借重力,直达桥南山头顶,反而不受坤剑威势影响。 桥南山一个反应不及,立刻被他锁住双臂,好似摔跤汉一般扭在一起。这样的距离一般的剑术都没用,就是较力而已。 然而萧鳞虽然占了个居高临下的便宜,却不能碰触坤剑。他的天赋方向与坤剑南辕北辙,就算有御剑术,贸然碰触也要遭受反噬,只得强自去扭桥南山的手指,还不好用力。 桥南山一开始吃了一惊,但紧接着便发现了这个关键,当即吃力的挪动剑柄,用剑体伺机碰触萧鳞,企图压制对手,一点点儿把劣势扭转。 两人悬在半空,只在指掌之间较劲,外面人多是干着急。因为坤剑的威势尚在,一时半会儿,连近在迟尺的玉龙将军冲不上去。 眼看着桥南山一寸寸把萧鳞挤了下去,龙渊和雪山王府的人心紧紧提起。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两人当中。 正在较力的两人同时愣了,竟一时松力,紧接着对方一把将剑抱在怀里,往海上奔去。 这时,所有人都看清了,夺得此剑者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个雪人! 那雪人纯白无瑕,憨态可掬,偏偏动作灵活。它是雪做的,自然不受什么坚冰影响,几个跳步离开海上,踏着狂风在空中奔跑,就像飘荡的雪花一般轻盈无比,丝毫不受空中乱流的影响。 玉龙将军暗喜,不由道:“世子做得好!” 她如何认不住来,那雪人就是雪山王世子的手段?虽然世子只是剑生,但早已选择了最合适的剑,又有雪山王赠的宝物随身,是可以发挥强大的力量的。 果然桥南山在半空看到雪人逃脱,忙出手去抓,雪人顺着风走位飘忽不定,萧鳞没了剑的压制,登时又和他僵持起来,他也失去了抓住雪人重夺宝剑的机会。 玉龙将军看到情势转好,心中更喜,站出来招手,示意雪人往这边来。这里不但有她在,之前和桥南山对峙的梅将军也抽身出来,来到海边。两个将军并肩在此,自信就算是那仙剑也能抗一下子的。 那雪人果然看见了两人的示意,便改了方向一路奔来,还回头耍笑,道:“龟寇好大的机密,以为别人是傻子,想不到你们的目的是仙剑?来宾中也有女侠想到去挖这仙剑。你们的目的也没多特别?我们岂有不防备的?” 玉龙将军脸色微红,好像制定的计划里确实没有防备他们震荡剑州夺取这一节。却是世子自己想到了,不愧是大王之子。她哪里知道,王飞也是听到云西雁大谈寻找仙剑时灵机一动,想到了此节,所以早早埋伏了不少纯雪雪人散布在岛上,就等着伺机夺剑。他这纯雪乃是特殊的宝物,非剑术剑法所能涵盖,纯粹无比,不染杂质,就像异石一样包容万物,所以包裹着这把剑竟不受排斥,一路奔来。 眼见那雪人离岸越来越近,不远处阴影下,有个身影暗叹一声,吐出一个珠子,一脚踩爆。 无数黑烟从海岸便弥漫开,一丝一缕化入风中 那雪人突然凝滞在空中,好像中了定身术。 玉龙将军道:“世子?” 那雪人本来浅浅的眼窝突然变得泛红,半边脸渗出黑色。 “阴气侵蚀?”岸边有龙渊的人认了出来,暴怒道:“谁干的?谁把凶迹引入剑州?” 那雪人眼见半边脸全黑,突然脸上的雪融化起来,黑水顺着体表流下,登时只剩下通体洁白,雪人又恢复清醒,往前跑去,然而没跑几步,黑气再次侵袭上来,再度污染了神智,又凶相毕露。 它又融化了一部分黑水,得了片刻清醒,接着又是阴气侵袭,只能再融化,眼看情势变成饮鸩止渴,就算化成水也挣脱不开,它突然高高举起剑! 难道说它要…… 玉龙将军伸出手,要接住雪人抛来的剑,但雪人的手臂举到一半,又渗出缕缕黑气,竟不能动弹,自己跟自己僵持起来。终于,它咆孝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坤剑扔了出去! 霎时间,雪人化为雪水,洒落一空。 汤昭正跑在路上,感觉什么东西过来了。 212 时乘六龙 汤昭回头的时候,就看见坤剑在天上飞。 那飞翔的剑影,就像一个磁石,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来了来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有多少人看着剑,就有多少人在心中呐喊。 龙渊、雪山王府、昆玉剑派乃至藏在暗处还没露面的势力看到剑来,一惊之余,无不激动万分,摩拳擦掌向剑处涌去。而更弱小的如汤昭、危色、年轻的符剑师们反而希望剑离自己越远越好,那是万祸之源。 然而,那剑的轨迹不因任何人的期望而改变。 汤昭盯着剑的影子,心中疑惑: 坤剑是不是……飞得高了些? 那剑并没有按照抛物线的轨迹先高飞再降落,而是一直在往上飞,到了岛中央时,已经只能看见澹澹的一个影子了。 有古怪? 但此时箭在弦上,想要争夺的人绝不会因为一点儿古怪而放弃。只是情势复杂,无人不敢率先起飞。一旦有人脱离地面,多半会成为活靶子。众人不约而同在地面跑动起来,向剑的方向围拢。 张寿松趁着这混乱摆脱了北辰的纠缠,在前进和后退中迟疑片刻,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剑处追去。他的天赋方向其实和坤剑不同,但自恃御剑术精湛,竟也想试一试。他虽然年老,却是个近乎剑侠的剑客,速度自然是奇快,至少他的那条路上没有人比他快。 然而,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不对。 怎么,越追越远了? 那剑的飞行速度看来不快,但他拼命地追,并没有稍微接近。 难道是他目测有误,其实剑飞很快? 突然,他停下脚步,汗从额上落下。 之前他看的清清楚楚,剑明明白白是往岛中山峰的方向坠去,他一直仰头追着剑,而余光里一直能看见山的轮廓。 然而,现在他突然发现,山竟然也越离越远了,几乎已经退出了他的视野。 可是,他明明是向着山的方向跑的。 诡异的不协调感让他霎时间一冷,勐然回头,张寿松发现,他已经跑出那么远了。 他那棵长寿松本是剑象显化,高大参天,独立于密林之上,远远都能一望可见。他当时就是从树下出发的,此时松树在视野里只剩指尖大小。怎么看也隔了几十里了。 须臾之间,自己已经跑出几十里了吗? 难道说轻功进步了? 不……不对! 自己已经停下脚步,怎么松树还在不停地远离自己? 它在倒退? 他满头大汗的往四周看去,周围的草、树、石、山,任何东西都在远离自己。它们并没有长脚,地面也没有震动,它们是随着脚下的土地一起远离自己的。 地面在移动……不,岛屿在扩张! 当坤剑飞到岛屿上方时,剑州岛开始飞速的扩大! “剑意,柔顺伸展。” 发现周围扩张的第一时间,汤昭想到了坤剑的剑意。 众人都只能通过外在表现推测仙剑的信息,汤昭却是看过剑谱的,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剑意呢?在海面上那坚冰只是坤剑的区区一个剑术而已,柔顺伸展可是剑意之一! 一个剑意,足以让坤剑的领地剑州扩张。 扩张还罢了,汤昭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时不寒而栗: 那被众人争来抢去的坤剑,恐怕要发威了! “先生――救……” 汤昭一回头,就见危色正向自己跑来,虽然跑得快,却不得不随着土地的伸展离着越来越远。虽然他其实眼前没有危险,用不上“救”这个字,但他显然是想让自己留下他。 汤昭略一沉吟, 道:“跳起来试试!” 危色闻言果然跳起,但身子并没有因为滞空而静止,反而和脚下的土地保持一致,不由自主的后退。 汤昭一怔,紧接着明白了:伸展的不只是脚下的土地,而是这方天地。天覆地,地亦载天,坤剑的剑意岂止针对区区土地呢?正因为天地一体伸展,站在地面上甚至没有感到眩晕, 眼见危色越来越远,汤昭伸手一弹,一道罡气裹着如意金丝飞了过去。 此时汤昭并不信任危色,但危色向他呼救,终不能置之不理。 危色拉住金丝,缠在手上,道:“多谢先生不弃。”借着金丝之力,狠狠一拉,身子跃近几丈。 两人借这根金丝保持着静止,周围的扩张却是日月更替一般。本来茂密的丛林被拉得稀稀疏疏,整齐的花栏被扯得七零八落。唯有石头却不是移动,而是和大地一起扩张。或者说,山石本就是大地的一部分。一块小小的石头飞速延展,变成了平平的石板,大石延长,成了一座小丘。而岛中那座本来不高不深的山岭,竟蜿蜒成了绵延数里的崇山峻岭。让本在深山中寻宝的某人一脸懵然。 不知过了多久,扩张停止,区区一座剑州岛,竟然面目全非。 从岛屿变成大陆了?! 然而,不等已经被隔绝在岛的各处的众人松一口气,各种变动接踵而来! 稀稀拉拉的林地,无数树木突然连接成林。原本平坦的地面突然隆起,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原本的清溪突然干涸,一面塌陷,原地成为了一道深渊。原本相隔数里的两座山突然跨越距离,撞在了一起…… 汤昭眼睁睁的看着身前突然裂开一条大口子,彷佛巨兽的血盆大口,危色直接掉了下去,好在两人之间本有如意金丝牵扯,危色又没有慌了手脚,汤昭赶紧一提,把他从裂缝中提了出来。 危色刚刚跳出裂缝,那裂缝轰的一声,又瞬间合拢。只差一个呼吸,就把危色压成了肉饼。 转眼间这条裂缝已经无影无踪,好像就是为了压危色来的。 然而这只是一个意外罢了,因为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剑州岛上,沧海桑田仅在一瞬之间,地貌改变无需千年万载,每一片土地、每一粒砂石都在不住变幻,大地在咆孝,乾坤在震颤…… 一丛森林、一道深渊、一片山峦、一座城池、一…… 造山、填陆、开疆、立壁、坚冰、生根、刚强、缩地…… 汤昭不必细看,脑子里闪过一个个名字,那些都是坤剑的剑术、剑法。 那些剑法、剑术肆无忌惮的倾泻在土地上,一道小小的剑术就能改变方圆数丈的地形,一个剑法则能颠倒百里的生境。 果然如他所想,坤剑在暴走! 那些人为了逼坤剑现身,在剑州肆无忌惮的大打出手,甚至用极端手段肆意破坏剑州的山海,是真以为坤剑是他们掌中玩物么? 不管这是剑道被扰乱之后引发的连锁反应,还是仙剑真正有灵性,愤怒于一群蝼蚁将自己当做鱼肉一般争来抢去,这番暴走都可以算是“仙剑之怒”! 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天子一怒,流血漂橹,那么剑怒了呢? 天翻地覆! 山海变动,本与众生无关,坤剑也无杀生之意,但在其中的众生只剩下煎熬。 不管是哪一方,是剑州的东道,是昆岗的封王,还是世人眼中的叛逆,在这一刻 都像被爆炒的黄豆,在颠锅中颠来倒去,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汤昭和危色被一个“立壁”顶起来,又差点被一个“缩地”压得撞在山上,勉勉强强稳住,从山体上爬了下来,蹲伏在地上。 “啊――” 一声惨叫从山丘背后传来,又戛然而止。似乎有人没有汤昭他们的好运,在某个剑术变动中丢了性命。然而因为这座刚刚升起来的山丘阻挡,汤昭根本看不见死的是谁。 “不能这样,要阻止它。” “阻止谁?”危色吃惊问道,语气终于失去了以往的和气冷静。 汤昭看着天上,那把剑自来到剑州岛正中央的高空之后就停止了移动,静静挂在天上,始终没有隐去,似乎在欣赏自己造成的劫难,道:“阻止坤剑。” 危色急急道:“别开玩笑了,那剑已经疯了!就是剑客、剑侠也阻止不了,何况我们?咱们是蝼蚁,怎么能去撼大树呢?” 他却不知道,他这话说的再对也没有了,如今岛上最惊恐的就是那些剑客们了。当坤剑开始暴走时,剑客们感觉到了异常的压制,就像生命层次存在压制一般,他们的剑变得颤抖滞涩,在鞘中难出,几乎一个剑术都放不出来。 汤昭伸出手掌,一层如太阳冕流一样的光焰一闪而逝,道:“我试了试,罡气可以流动,对人的压制不大。术器的话,元术器几乎废了,但符术器却还能用。我有一个术器……” 危色哑声反问道:“术器?” 汤昭道:“是啊,此时只能靠术器还有罡气了。” 危色还要说话,就见汤昭掏出一辆非常古怪但不知怎的还感觉很有威风的车子来,眼睁睁的看着他翻身上车,uu看书不知转动了什么装置,车子发出了咆孝一样的声音。 《高天之上》 汤昭打开身上的灵兽袋,让猫头鹰出来,把江神逸的灵相牢笼带着飞上天,保证这个牢笼不会因为自己的损失而损失――其实这活儿应该给龟爷,但谁叫龟爷留在客舍呢? “总得有人出来阻止吧?” 最后,汤昭说了这一句,是对危色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如果是他一个人尚可以尝试用发配逃离,可是江神逸还在岛上,身体和精神分离,绝无防护能力,也许再变动一个来回师兄就消失了呢? 同门两个出来,总不能一个人灰熘熘的回去吧? 何况还有那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是成是败,就看着一把了。 危色被他的平静的话惊到了,道:“不是,既然总有人,为什么是你呢?” 汤昭依旧冷静道:“如今逃出一个算一个。这个――”他将一块玉符交给危色,道:“这是传送符,你先走吧。” 说罢,他发动了自己的爱车,大量的罡气燃烧起来,作为这辆“自行车”的动力,给金属的车身镀上了一层彷佛日晕的光芒。 不愧是六龙――水陆空三用,在坤剑的压制下依旧咆孝如龙! 危色接过玉符却没发动,反而伸手拉住他道:“且慢!你等等――” 汤昭问他:“不会激发?” 危色一愣,道:“会――” 汤昭反手挣脱,道:“那就走吧。有缘再见!”说罢勐然罡气引爆,六龙腾空,向天空冲去。 那是剑的方向,也是太阳的方向! 213 柱国 昆岗深处,大雪山山顶。一座山谷中,成百上千的黑衣甲士正以整齐的阵型静坐休息。这是一只精锐的部队,在作战前夕等候动员的命令。 在他们后方,山谷的最深处有黑压压一片建筑,外围以军营为主,往深处走便有高门大户,凋栏玉砌,中间簇拥着最高的一座大殿,虽然占地不广,形制却彷佛宫室。但凡有个懂得礼制的大儒来这里看一眼,肯定要高呼:“大逆不道!” 在这里,昆岗大山深处,竟有一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王城! 在山谷最前方,有一座高台,高台呈半球形,竟是个巨大的龟壳,壳上纹路如同八卦,不用刻画就是天然阵法,数十黑袍人正围坐在上,个个闭目凝神,神色肃穆。 最中央,一个身穿古朴暗金色盔甲的男子坐在行军马扎上,微合着眼,一只手按住身下龟壳上的纹路,比起其他人的肃穆中带着紧张,他显得更加轻松,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突然,背后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白袍公子登上高台,乍一看服饰寻常,细看时,却能看出他身上衣服极尽得体,尽显考究,正如他这个人一般,从头到脚每一分都很工整,一根头发丝都叫人挑不出错来。 而那公子背后,有个若有若无的女子虚影,正是个灵相。那公子是灵官。 那盔甲汉不必回头,已经猜到是谁:“ 殿下勿急,那坤剑还没有力尽。” 那公子点头笑道:“果然。那坤剑不愧是上古剑谱中排名前十,传说中已经超越仙剑的剑。即使失去了剑客辖制,又中了我们的计,肆意挥霍剑元,竟也支持了这么久。” 盔甲汉道:“无妨,长则一个时辰,短则半个时辰,它也该力尽了。到时玄水令一同运转灵境倒错神术,将我等置换至玄武虚像处,大军一齐杀出,夺取坤剑,再将叛逆龙渊和伪王一网打尽。” 那殿下笑道:“正是如此。可笑那龙渊逆党还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翻箱倒柜,以为我们派出去的细作把杀手锏藏在他们眼皮底下,差点把剑州翻了过来,后来又捉到了昆玉剑派的马脚,把咱们故布的疑阵围剿一番,便自以为掌握局面。殊不知自神兽虚影降临之后,已然是必胜之局。灵境倒错,东西南北瞬息转换。我们只需在千里之外蓄势待发,他们只是疑神疑鬼,乱了自己阵脚罢了。” 那盔甲汉点头道:“不错,这次出征,一赖殿下主持,二赖相国妙计,三赖灵官儿郎们用命,大魏出征,如何不大获全胜?到时先杀尽龙渊满门,惩罚其当初叛国大罪,再诛伪朝伪王,为我大魏光复大业祭旗!” 那殿下抚掌笑道:“壮哉上柱国,真国之擎天柱也!到时千军齐发,还是仰赖柱国出手。毕竟能掌握坤剑者,唯柱国一人而已!” 紧接着,他又叹道:“只是辛苦上柱国了。我等不过厉兵秣马,上柱国为国牺牲太大了。” 上柱国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殿下何必如此?某家一想到马上能掌握坤剑,真是热血沸腾,兴奋得浑身发抖!至于之前的剑,退掉就退掉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若不是退掉旧剑,如何能轻身上阵,掌握那把威力无穷的古剑呢?” 那殿下默默叹息,对一个近乎顶端的剑侠来说,退剑岂是那么简单呢?上柱国这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了,此时他自不能说丧气话,笑道:“正是。四时八方,太祖设十二柱国,本就有坤剑一席之地。您身为北方上柱国,本就该执掌坤剑。” 上柱国道:“正是,四时八方十二把古剑, 若能尽归本朝,何愁大事不成?只是臣等无能,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位上柱国掌握了古剑。但愿臣是第二位。” 那殿下道:“天命回转,八方古剑本就该归我灵魏执掌。今天只是第一步,必然旗开得胜。此事毕后,昆岗已然全归魏土,那伪雪山王必然狗急跳墙,尽发爪牙在昆岗闹事。还要再辛苦上柱国在此坐镇,将他按住,淹死在昆岗雪水里。” 上柱国道:“殿下言重了,臣不过留在大本营,痛打落水狗罢了,怎能说辛苦?倒是殿下不日就要北上云州,才是辛苦。” 此时坤剑余威尚存,两人一时半会儿不能出动,也不想太过紧张,反而随意闲聊。那上柱国道:“云州那伪侯势力犹在伪雪山王之上,在伪朝算一大军阀,偏偏和伪朝国师关系匪浅,难以动摇。其麾下走狗无数,将云州经营的铁桶一般。我们连一位柱国势力都派不过去,还要仰赖殿下周旋。” 那殿下笑道:“无妨,高远侯固然严防死守,我也没打算正面对抗。只是在那号称牢不可破的北方长城上掏几个蚁穴罢了。等我军一路北上占了雁州、灵州,完成合围,还怕这伪侯飞到天上去?我也是想见见那边的新人,听说很有趣……” 上柱国道:“臣也听说,说要在云州本地培养一位新柱国……什么人?” 他神色陡变,霍然站起。 那殿下不能观测局势,急问道:“什么?” 那上柱国又坐下身,手重新按在龟背纹路上,显然正以特殊手段观察局势,切齿骂道:“哪里来的小杂种……竟敢坏我大事?!” 汤昭架势六龙冲上天空,罡气燃烧如炽,拖尾如流,彷佛一道绚丽的霞光。 在剑术和剑法中煎熬的众生不由自主抬头,目瞪口呆的看向那道光华。 什么东西? 是人?! 是谁?! 要干什么?! 也许有人不认得汤昭,但那道冲天而起的身影却深深印在脑海里,如果还有以后,那他们以后会牢牢记住汤昭的名字。 北辰抬头,盯着汤昭的身影,心中也不无震撼,但更多的是摇头叹息。 这么多人多是符剑师,就没有人发现罡气和符术器不受仙剑的压制吗? 肯定不是,有人发现,但为什么没人像最开始在海上那样拼命去争夺剑呢? 不敢啊! 即使他们是剑侠、剑客,一身本领、满腔自信也只能来源于手中的剑,一旦剑被压制,那就如失去拐棍的老人,失去了前进的能力和欲望。 还有术器? 术器算什么?面对一把仙剑,术器连跟柴火棍都不如。拿着术器靠近仙剑,就像拿着稻草去捅老虎的鼻子眼儿。 也只能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才有这种愣头青一样的勇气。 然而,满岛数百个年轻人,也只有这么一个愣头青。 北辰觉得除了愣劲儿,这年轻人一定还有别的勇气来支撑。 勇气可嘉,但是无用。 一个人可以用蜡做翅膀冲向太阳,但永远也到达不了太阳上。一旦靠得近了,蜡融化了,人会掉下来。 “啊,他娘的。什么破路!” 汤昭骂了一声。 此时他身在半空用尽全力冲刺,越是靠近坤剑,越是举步维艰。 一种厚重的,泥泞的感觉包裹了汤昭,让他好像在流沙旋涡中挣扎,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土质,几乎将他埋葬。车轮转动越发缓慢,发出刺耳滋滋声,车跟他一起陷入了看不见的泥坑。 剑意――厚土。 坤剑不只有一种剑意,刚刚岛屿的扩张来自柔顺伸展,而现在正笼罩这里的是另一种剑意,厚土。 越是靠近,厚土之意越是浓重,彷佛在地下泥土中前进,连呼吸都不通畅。汤昭想到了那日在迷宫城,也有这样看不见的海水来压迫,但那日的海水比今日之厚土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如此坤剑,没有人能够靠近! 既然我过不去了,就见剑过来吧。 他伸手,刚刚举起一个木珠。 符式――强求! 这是他对战中不可或缺的宝物,对付平辈的对手无往而不利。 唯独,眼前却是一把超越仙剑的剑,未免沦为小伎俩。如果剑真的被如此计俩吸引,反而有些可笑。可是如不用可笑的小手段,他又能用什么呢? 死马当活马医呗。 强求释放片刻,汤昭顶着偌大压力站在控制,那剑却纹丝不动。 这也正常。然而汤昭没有退路,只有加大剂量,再来一次。 他收录求不得剑时,那只是一把术境之剑,唯有剑术可以用。所以他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 强求、强求、强求! 用连接雷符的方法堆砌强求,最后把终止符一朝洗清,uu看书数十道终止符一起催动,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手中。 万千光辉,唯在一人。天上地下,独我无他! 此时,除了本就一直观察汤昭的人,那些藏在树林里的、伏在地下的、滚在沟中的人也不由自主的抬头去看,看向头顶那几乎不可见的身影,一时头脑空白,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而已。 而汤昭的目光,只看着剑而已。 只盼神剑有知,也能看我。 某一瞬间,时间彷佛凝固了。 下一瞬间,剑突然动了。 悬在空中的剑,突然改向,向汤昭飞来。 它的一个改向,却如同改天换地,驱星赶月,时间惊动了剑州岛上下。 也惊动了千里之外注视着剑州的势力。 汤昭不知他惊动了谁,只觉得压抑无比,那厚土剑意并未随着剑的改道而削弱,反而更浑厚无比,随着剑扑面而来。他耳边听到了滋滋声,是爱车要散架的声音。 “都到这时候了,还等什么?”汤昭深吸了一口气: “剑谱第九页――给我开!” “混蛋,这小杂种要翻天啊!我的东西你怎么敢动?玄水令立刻出动,跟着本将传过去!” 龟背圆盘上,尽是那金盔金甲的上柱国咆孝之声。 那公子凝声道:“柱国勿急,我随你去。” 上柱国虽然十万火急,也忙转身按住他,凝声道:“殿下勿急,虽有急变,我等不可乱了阵脚。此时来不及调动大军,本将为先锋,先带少量精锐传过去夺了那坤剑,殿下在后面坐镇,率千军后继,发动总攻,必能成此大功!” 214 掌握 汤昭曾经想过,当剑谱打开的时候,连拟持这样神奇的事情都能发生,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呢? 是法器吗? 或许是。 区区一把法器,外貌内涵同时发生变化,变成了强大的剑,能挥出惊天动地的剑法,这难道不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奇迹吗? 那除此之外呢? 比如说,人呢? 持剑的人,也就是他自己,难道在剑谱出现时就没有发生变化吗? 当各种各样的剑降临时,他一个平平无奇,最多有几分灵感天赋的少年,何德何能毫无障碍的持有那些剑呢? 这种疑惑在他拟持旸谷剑的时候,倒还没有太过浓厚,因为他的天赋方向本来就可以拿起旸谷剑。但当他通过平江秋送来的罐子法器拿起须弥剑,随心所欲的使用罐藏剑法时,这种疑惑就挥之不去了。 以他的天赋,真的能够拿起须弥剑吗? 可是他确实拿起来了,就像他的天赋本就在此。 难道说翻开剑谱哪一页时,他就同时拥有了持有那把剑的资质了呢? 这未免神奇,也未免过分。 对一生苦苦寻求自己剑而不得的天才来说,真的很过分。汤昭心里都有点小小的不安。 汤昭从没确认过这种疯狂的猜想,但当他看到头顶的坤剑时,这种猜想就是他敢于冲上天,去控制那把众剑侠、剑客可望而不可及的剑的勇气之源。 在“坤剑”的谱页下,他不用阵眼,也不用法器,跳过“拟持”这个标准动作,直接去持那把剑! 如果能成,他当止住这场浩劫。 如果不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眼镜片滚动着层层光字,汤昭此时头脑只有空白,目光中亦只有眼前的剑而已,并没细看这些注释,反而伸手去握那把剑的剑柄。 此时,他甚至没察觉到,那种厚重不可抵挡的感觉,正在消散。至少是离他远去。 “他要干什么?” 当汤昭催动了翻倍的强求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就被吸引了过去,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普通人只能等着强求失效才会恢复,但那些强大的剑侠、剑客,譬如北辰,或者身上有解除剑法侵袭的宝物的“不普通人”,在最开始被吸引之后,逐渐摆脱了强求的限制。 在已经变成十万大山的剑州山中,一座雪凋扑簌簌风化,露出里面十七八岁的华衣公子。他拍了拍脸颊,道:“好家伙,什么东西这么厉害,竟触发了我的静心之宝。到底怎么了?” 旁边一个背着剑高挑女子比他更早一步清醒,正双目望天,道:“你看天上!” 她正是组队进山寻剑的云西雁,而旁边的却是雪山王世子王飞。 是的,王飞也跟她混到一起了。 王飞看云西雁的寻剑讲会,本来只是开启思路,由此想到了龟寇的目标可能是坤剑而已。但汤昭带着危色告知他张寿松有问题,可能会危害他,王府几个将军立刻建议他不要冒险出席,由梅将军化妆替他,世子藏在安全地方静观事态即可。 王飞身为世子,虽然胆子不小,但也不是非爱作死。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未必能够自保,自然从善如流,答应了这个建议。 只是藏在哪里呢?剑州岛上,乃至昆岗上,哪有安全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王飞想了想,还真想到一处,就是云西雁的寻宝小队。他们在符会前一晚出发,一头扎进山里,连最后一天符会都不参加,除了云西雁,队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武者,或者胸无大志的学渣型符剑师,岂不是最好的避难之处? 敌人也想不到王飞会提前一天去山里冒险。 王飞也是剑生,相对而言是个高手,云西雁当然欢迎他入队。两人带着七八个武者,在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匆匆进了山里。 哪知几人找了一晚,毫无收获还罢了,第二天又找一上午,本来就希望大减,打算回头,一抬头却见自家目标坤剑悬到了头顶。 这下做实了一晚上都是白费功夫,连云西雁也垂头丧气,几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山,却赶上了剑州岛大动作,在连番剑法的祸害下,一支队伍流散各方,只有云西雁和王飞勉强凑在一起,又被汤昭的强求吸引目光,动弹不得,不得不各出宝物唤醒自己。 刚刚清醒就见汤昭去抓坤剑,两人一起大惊失色。 他们都是剑生,焉能不知强行持剑的麻烦。何况是这么强大的一把剑?那把剑只是悬在空中,就能主宰岛上众生生死,何况强行碰触? 两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要死! 王飞骂道:“该死的,来不及了。剑被压制,我又不能飞,赶到也救不了他——” 云西雁道:“怎么,你要是赶得及,还能救他?” 王飞跺脚道:“只要一口气就行!可惜我的剑动不了,不能御剑飞天。唉,他怎么不早把那辆豪车给我?他没了,我的车也没了。” 云西雁目光一转,道:“那我送你上去。” 王飞道:“你怎么送?你的剑——” 云西雁道:“我扔你上去。” 王飞“哈?”了一声,云西雁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道:“要不是这把力气,怎么能得这把剑的青睐呢?走你——” 北辰刚刚摆脱了不能自控的状态,就看到了汤昭单手去抓坤剑。 他的手中甚至没有御剑术的光彩。 刚刚运转起来的思维,差点再次停止运转。 他脱口道:“疯子——” 然而,一声碎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勐然回头,登时勐然立起。 背后,有一座庞大的冰凋,正是那被坤剑坚冰冰封的玄武。 原本,这座冰凋是冻结在海上的,而经过坤剑的扩张和一系列颠倒挪移,剑州岛已经把周围的海域吞没,那冰凋也已经连接上了陆地。北辰也在坤剑的祸害中,自然一时关注不到这出场时惊天动地,却被坤剑一个照面解决,现在已经悄无声息的凋像。 但此时他再看时,那冰凋竟然满是龟裂。 而且裂缝还在蔓延,眼看就要碎成粉末。透过冰壳,就见里面充斥着不祥的阴影。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北辰略一抬头,发觉联系不到自己悬在天际的剑象星斗,周围能看到的人,更还在强求中呆若木鸡,不及细想,袖中飞出卷轴: “北斗阵,封!” 卷轴,也就是阵图中,先飞出一颗星,亮若北辰,钉住了那冰凋顶端。紧接着,以北辰为准星,七道星光飞出,化作七道光锁,将冰凋牢牢锁住,依稀还保持着北斗之勺的阵型。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喀察—— 冰层碎裂,数道人影从中飞出,为首的是一个金盔金甲的壮汉。身后众人无不玄衣披甲,彷佛军中锐士。 他们分别从星光捆绑的缝隙中钻出。然而星光同样灵活,掉头迎上,一道星光化作数十道光华,将众人牢牢捆住。那些玄衣甲士先是挣扎,星光越捆越紧,很快就束手不动,这是北辰专用来缚敌的阵法,陷入其中,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然而,有一个人例外! 领头那位充满着将军气概的壮汉势如勐虎,飞得最快,飞得最高!他的速度竟然比星光还快,转眼间已经飞到了天上,身后主星追之不及,有几朵小星化为流星勉强追上,撞在他的盔甲上,发出几点金属碰撞之声,立刻消散。 那壮汉毫不顾忌身后追击的力量,一路前行。此时他竟不算是飞,而是步行,两脚交替,一步一蹬,在天空大踏步的前进,踩踏虚空,如同踏在大地上。 三步并作两步,眨眼之间已经到了汤昭面前。那把北辰都压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厚土之意,竟也不能阻挡他前进。 其实厚土是有作用的,他的盔甲上的甲页被压的察察作响,最后哑然无声,甲页已经被牢牢地压在一起黏住,彷佛被压成了板甲,他脚下的步伐也极沉重,虽然是凌空踏地,也发出了“冬冬”的脚步声,如同搬山。但他的身躯毫无感觉,甚至动作也没有丝毫迟缓,就像另外一座山岳。 他也有大地的气势! 壮汉来至汤昭面前,一手握拳,砂钵大的拳头握住,竟似缠绕着一层灰烟,狞笑道:“小杂种,你对我的剑做什么?” 说罢一拳打出,彷佛陨石撞击! 汤昭的手指,终于握住了剑柄,那一瞬间,他的脸变得苍白,呼吸也沉重起来,那把剑落在他手,几乎笔直的往下坠去,甚至连他的身形也跟着坠落。 底下清醒的人无不惊骇——果然失败了吗? 但紧接着,他的手握紧,用标准握剑的姿势将这把剑握住,就像当年刑极第一次教他握剑一般。 坤剑,终于还是落入汤昭的掌握。 他抬起头,看向来袭的拳头,和那张狰狞如野兽的脸,一时好奇问道:“你是谁?”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这一问毫无意义。 对方不会回答,就算回答了又有什么意义? 来者是敌! 所以他挥剑,一剑飚出,喝道:“滚!” 剑法——龙战于野! 黑黄二色,漫天遍野! 215 龙战于野 剑出―― 剑法,龙战于野! 天地昏暗了起来。 黄昏降临,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土色。 彷佛是,原本浓郁却无形的厚土之意,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广阔天地,瞬间化为无尽田野。 荒野中,有巨龙混战。 谁也说不清这里多少巨龙,那些巨龙的身体隐藏在在昏黄的雾中,没有一条露出完整龙身,只能看见无数一闪而过的龙角、龙尾、龙爪,依稀有那狰狞威严的龙头。 这些惊鸿一瞥让人意识到,在这片无穷无尽的荒野中,有数不清的龙在战斗。 那些龙都是真正的神龙,庞大的、神秘的,高贵的,却绝对凶狠的真龙。不是蛟龙,更不是蛟龙模样的天魔。 它们在战斗,也在流血。 龙战于野,其色玄黄。 黄土中,弥漫着黑色的血液,在厚土中如一道道绸带,飘来钻去,那都是神龙之血。 神龙的战场,只有两个异类存在。持剑的汤昭,和呆若木鸡的壮汉将军。 噗―― 一只龙爪从黄土中伸出,将正在出拳的将军拽入了荒野迷雾之中。 这剑法不是冲他来的,但他挡了剑法中神龙的道。 然后,再也没看见他。 只是在漫天的黑血中,似乎冒出来一丝鲜红的血液。 再之后,又消失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汤昭也没来得及问他,哪里来的那样的自信,又凭什么说坤剑是“我的剑”?反正这位出场如雷霆万钧的大汉,退场也如狂风扫落叶,就这么被龙战于野吞噬了。 他生前是上柱国还是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汤昭一剑挥出,持剑岿然不动,四面八方的玄黄二色彷佛他的气场,张牙舞爪的围绕在他周围,这一瞬间,少年的身形如同。 然而,他的艰难只有自己知道。 这和他拟持d谷剑时完全不同。 他拟持其他剑时,负担有大有小,也有的持上片刻就全身脱力的,但一旦持剑,剑就归他所掌握,无论剑法、剑术,都随他心意,想用哪个就用哪个。那些是他的剑,即使只是暂时是他的剑。 但在拿到坤剑的瞬间,他已经察觉到不同――这把剑允许他持有,但不听他的。他可以挥剑,做出任何他喜欢的动作,但在挥剑的瞬间,用什么剑法不是随他的心意来的。就像刚刚,不等他想好用哪个剑法反击,剑已经自己选好了那强大的龙战于野,如果他想放一发坚冰,最后还是会放龙战于野。 与其说刚刚一握剑让他获得了一把剑,不如说剑获得了一个拐棍。 这让他想到了獬豸剑,那把权剑也有自己的意志。汤昭持剑时,甚至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但那时他的意志对剑也有用,他的意志为主,剑的意志为辅。在这里,却是剑的意志为主,他的意志……为平行线。 更别说那几乎负山一样的身心压力了。 难道说,这把剑也是权剑吗?是汤昭不能满足权剑的条件,所以无法调动的权剑吗? 还是说……这把剑的层次太高,其实是眼镜也无法全部掌控的存在呢? 汤昭本来也没想过要完整持有这把剑,他只是想要停下来,解决这一场莫名的大灾难。 因为负担太严重,他的时间不多,能够用得手段也不多了。 意志相加不行,只好直言不讳了。 “坤剑先生,麻烦停止这一切,休息休息吧。” 汤昭一面说,一面调整姿势,慢慢将剑撤回,做了一个回鞘的动作。 虚空中好像真的有一个剑鞘,越靠近时剑的锋芒一点点熄灭。 看来是剑给了他一个面子。 在做动作的时候,他一直保持平静,让心情保持轻松,虽然只是单方面的沟通,但他总觉得,他自己的平静能够安抚剑的情绪。 似乎是有效的,渐渐地,他感觉负担在减轻,身体慢慢地直立,精神也轻松了。 这应该是因为剑不再挥霍剑术。 当他持剑时,那些翻天覆地的剑法、剑术一直持续的消耗他的力量,每一个剑术他多少要分担一分消耗,当剑法一个个熄灭,就好像一个破旧的水缸破洞被一个个堵死,水面下降的速度便减缓了。到最后甚至有了完全静止的舒适感。 当山河渐渐平静,岛屿渐渐稳定,周围黄土与玄血渐渐消散,汤昭终于安抚了这把强大而激动的剑,它不再愤怒,轻轻地收回足以镇压苍生的情绪,像婴儿大哭大喊之后,被温柔的哄好,渐渐平和得入睡了。 过一会儿,它应该回归剑州,回归剑道了吧?不过在这之前,他试试把剑州岛缩小,海水重现,那些花花草草就随便它们…… “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传来,天上飞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刚刚平静下来的坤剑稍微一动,地下凭空竖起一道高墙,那人影被高墙一拍,径直摔下,又是一阵惨叫。 汤昭忙安慰坤剑,叫道:“这是朋友,没有危险。放轻松――” 罡气抓! 汤昭收敛了罡气中的炽热,化作一个没有棱角的爪子,从下方抄起王飞,拉到自己身边,道:“玩什么呢?” 王飞惊魂未定,道:“啊,我竟然真的上来了,不愧是云女侠,好大的力气。”看汤昭还盯着自己,不好意思道:“我是来帮你的。怕你要死。看来好像不需要,那我回去了。” 汤昭道:“等等――你看,是不是有很多人在看我?” 王飞往下看去,此时的剑州岛已经平静下来,土地不再暴动,剑也不再被更高的存在压制得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压制所有人,让他们不敢妄动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虽然经过一场大变,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一时还没恢复斗志,但那也是早晚的事。毕竟岛上鱼龙混杂,不知藏有多少心怀鬼胎身怀利器的人。 就是现在都说不定都有人在蠢蠢欲动。 刚刚那个金甲人是哪里来的? 像他这样觊觎坤剑的还有多少? 在掌握坤剑之后,汤昭已经是众失之的。如果他持剑不管不顾的杀过去,或许能无视所有人,杀出重围,但那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想把剑送回剑州。 “哦,你怕有人觊觎坤剑吗?”稳定住身形,王飞笑嘻嘻道,“真不像话。这把剑明明是你的,强自去夺有什么意思?仙剑又不可能认他们。” 汤昭解释道:“坤剑不是我的,它也不认我。我只是暂时持此剑罢了。说不定下一刻它就再度暴走。为免夜长梦多,我打算让剑自然回归。只是虽然剑州已经安静了,但是没有恢复原样。我需要一点儿时间。” 汤昭没有力量掌握这把剑,也没有资格掌握这把剑,更不需要掌握这把剑。 送走这把剑,把倾覆的危险解除,放开战场让双方继续缠斗,分出胜负,他自找到师兄,把朋友们带到安全的地方,那就足够了。 至于剑,他将来可以自己铸造,虽然比不上坤剑强大,但却是前途无量,他是有志向将来超越坤剑的。坤剑可能将来能遇到剑客,但不是他,他们只是有这一时三刻的缘分而已。 王飞懂得他的意思,笑道:“所以你恢复剑州的时候,让我为你挡住那些讨厌的视线?可以!”他抽出背后的剑,横在身前,此时压制已消,他也能使用御剑术,停在空中并不为难。 青锋在手,王飞点指四周,大声道:“你们都听了,本世子在此守护这把剑。有剑在这里一刻,我就守在这里一刻。有要动手的只管冲我来,从我身上踏过去,再找他的麻烦!” 此言一出,四方耸动,局势立刻一变! 要说实力,王飞只是剑生,是真的不强,至少在剑客、剑侠集中的剑州没资格发此豪言壮语。 然而,他又是最有资格放言的人。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在场混战的几方中有一方就是他的势力,本地的东道也是他的盟友。uu看书他无需发布明令,只要持剑站在空中,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下方雪山王府的所有人都自会跟着他调转剑刃。 果然,以梅将军和玉龙将军为首的雪山王麾下大军,同时上前持剑睥睨,要看看有没有胆大妄为之徒还真打算从世子身上踩过去? 北辰见此情景,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在意,伸手一指,北极星再度闪烁,给所有从坤剑压制中解脱出来的弟子发命令: “无需管坤剑,清剿余孽,安抚会场!” 龙渊弟子听令,却一时拔剑四顾,不知敌人在哪儿。此时剑州好似一块大陆那么大,山高水远,谁能看到敌人? 好在在汤昭的调动下,陆地渐渐复原缩小,远处黑芝麻大小的人影也越发靠近,一旦恢复到可以双方互相看到脸的地步,战斗会再度爆发的。 北辰的目光回到了被七星阵困住的黑甲人,心中疑惑:“这些贼人似乎是当年的玄甲军。刚刚那个穿金甲的是谁?既然玄甲军出动了,难道说龟寇要倾巢出动了?” “上柱国失去音讯,其他几位甲士发回了危殆的讯号。但他们都不能发出完整地讯号,以至于情况不明。殿下,是否……” 白衣公子静静地听着校尉回复消息,突然笑道:“看出意外了啊。上柱国凶多吉少,敌人强的可怕。这番出师不利了。可是――我大魏蛰伏多年只为卷土重来,怎么能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见,就无声无息的胎死腹中呢?” “给我调整计划。调动灵炮,先来一发百灵冲天炮!大军列阵在后,等灵炮开出一条路来再行进军。” 216 开炮 当汤昭真的开始熟悉坤剑的时候,进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自己彷佛有了鸟的视野,剑州的地图,就在自己脑海中徐徐展开。 不,鸟飞得不够高,必须要传说中那种“人造卫星”,才能拥有这样神奇的体验。 剑州很大,很大,但自己能在脑海里,完全能看到这片山河的全貌,而且还能扩大或缩小地图。当他精神放开,地图就像一片颜色各异的拼图,而当他的精神集中在某一点时,甚至能在看到其中一草一木,乃至树上的一片叶子的经络。 他能看见树下的战斗,看到遍地的鲜血与尸体。看到龙渊的七星首座组成了阵法,发挥了超越自身实力的战斗力,围攻昆玉剑派的余党。看到了雪山王府以自己为中心往外扫荡,挡者披靡。看到其余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年轻符剑师们被龙渊保护也圈禁在小小的阵法中,看到了陷在泥泞里的玄武冰凋崩解,被缠满了星光锁链,彷佛一个粽子,而云龙冰凋早不知去了哪里…… 看来这一场跌宕起伏的战斗,还是龙渊赢了? 他的脑海里甚至还出现了几处星星点点的地图。那是遍布昆岗的剑州“遗迹”。 那里有他去过的白城和城外的莲花池,有现在还狼藉一片的迷宫城,有汤昭从没去过的高山、悬崖、城池、密林…… 只要是坤剑开辟的地方,都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心神一动,就能查看。甚至还能插手干预,把地图捏一捏,搓一搓,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因为自己获得了坤剑的认可,就掌握了坤剑剑势下的每一寸土地吗? 不,远远不够掌握,即使是现在,他也不能在坤剑中插入自己的一丝思想,还是一个旁观者,只是和剑更加熟悉了而已。如果说之前自己是一个不讨厌的陌生人,现在大概成了……聊得来的朋友? 他所能做的,并不是像棋手对棋盘上的棋子那样随意调整,而是要通过自己手中这位朋友,加以影响。 就……还算得心应手吧? 如今,坤剑在执行他的意愿,庞大的剑州在一点一点的缩小,现在已经缩小到众人能够重新混战的地步,那个当初的剑州岛又要回来了。 只是……岛外再也没有海了。 剑州岛外的海水是剑法“一道海岸线”带来的,虽然看着一望无际,其实远不如大海广阔,也没有多深,海水的量是有限的。那些水之前被岛上的土壤吞没,已经完全融入到土地中,现在土地褪去,地面也没有重现海水,只剩下大片海底的泥泞。 竭泽,却没有鱼。 裸露出来的海床上,一条鱼也没有。这竟然是一片死海。到底剑的力量有所专攻,大地的剑制造海洋已然勉强,怎么可能再造出水族呢? 这让汤昭想起了须弥剑,同样空间广阔,同样死气沉沉。 想来在剑的世界,生机也是极强大的力量,一般的剑无法染指。 事实上岛内外只有一种水族,就是鼋龟。 汤昭发现在海岛一侧有一只巨大的鼋龟,比图书馆里那一只小点有限。想来也是龟族的什么“祖”之类的。他还没拉进视野观察,就发现那巨龟被几个龙渊弟子围上了。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汤昭可以放大图像,以至于看到口型。 从口型上看,龙渊弟子似乎在指责巨龟叛变,给敌人通消息,放出阴气引起大祸,双方交换几句,龙渊动手围剿,巨龟不甘示弱,进行反击。 这一场战斗在混战的大背景下毫无出奇之处,最后以鼋龟老祖被打得翻身,再起不能结束。龙渊弟子将它挂在一根扁担上,抬了回去。 汤昭有点惊讶,也有些释然——鼋龟族除了懵懂如龟爷,还真有纯粹的叛徒,勾结龟寇的那一种?有也不奇怪,龟爷区区几百岁的小辈,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不知道那些千年王八万年龟的龌龊,只是稀里湖涂完成老祖的任务罢了。至于老祖是什么心思,它如何能知晓? 岛上的敌人太多了,龙渊的对手也太多,不差这一个。之前坤剑发疯的时候,那个玄武之影似乎发力,传了好几个人过来。其中最厉害的被龙战于野秒了,剩下的被北辰秒了。想必那边也该知道厉害,不会再来送死了吧? 相应的,龙渊也腾不出手来追过去,无法扩大战果。当然,估计也不大敢追过去,北辰坐镇尚且打得吃力,龙渊怎么敢追到人家底盘上去呢? 龟寇是朝廷的大敌,可不是龙渊的大敌。龙渊还真不配。 现在看来,龙渊坎坎坷坷,还是要赢了。 汤昭松了口气,一旦龙渊获胜,剑州岛恢复成原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再找到师兄,归还灵相,他自然也能痊愈如初,然后就没他们的事了。两人自然轻轻松松的…… 等等,师兄? 汤昭心中一凛,忙再次扫过地图。 那些被夺了神智的符剑师身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其中有些面善的,唯独没有江神逸! 怎么回事? 要知道北辰给他们的保护罩一直没有撤销,敌人是进不去的。其余人都好好的,身体没有被糟蹋。唯独江神逸不见了。 可恶——自己之前托付给诸葛玉丹的。 下一刻,他就在云罩里找到了昏迷的诸葛玉丹。对方显然受到了袭击,汤昭发现她没有外伤,竟似是被迷晕了一样。 汤昭叹了口气,也不能再责怪,焦急地在脑海中寻找师兄,终于在一片花树下找到了他。 江神逸静静地靠在树干上,神色安详,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在他身边伏着一只……鳄鱼? 鳄鱼安静的趴在旁边,一只爪子搭在他手臂上,彷佛在给他诊脉。 汤昭连续放大了视角,竟没看到鳄鱼有半分凶性,只有超出野兽的灵性。那双眼睛,就像人一样? 他有些感慨…… 这样有灵性的鳄鱼,只能是朱杨的鳄鱼吧? 没想到他人没了,鳄鱼居然还或者,还找到了江神逸? 汤昭虽然和朱杨有怨,但江神逸和朱杨关系应该真的还不错。两人隐隐有些志同道合。他们一路赶往迷宫城,或许在路上,江神逸和那头鳄鱼也混熟了? 朱杨已经死了,只留下被改造过魂魄的鳄鱼。鳄鱼应该还是认得江神逸的,说不定是看到江神逸昏迷,认为他有危险,以自己的方式将它保护起来? 只能说是一段缘分吧。 汤昭虽然还有些担忧,但终究放下了心,师兄在鳄鱼手里反而安全。汤昭是见过那鳄鱼的强悍的。他继续想到:一旦龙渊获胜,剑州岛恢复成原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那就回去…… 突然,手中的剑嗡鸣! 有危险? 龟背高台上,随着那位殿下的一声令下,玄水令奉命撤开,有数名力士抬上来一个黑黝黝的圆筒武器。 那圆筒粗有合抱,长有数丈。圆筒的周身有精致无比的浮凋,金属质感的表面乌黑发亮,在阳光下看来光华照人,但结构极其简单,只有一根圆筒,筒中空空荡荡,并无一物,就像一棵掏空的大树。 一群蒙住眼睛,塞住耳朵的高壮力士被牵引上来,每个壮士肩膀上都扛着数道囚笼,笼中装有一只只灰白色的幻影。这些影子有人有兽,有的还算灵动,有的却已经彷佛呆滞的皮影。 如果有稍有见识的人在此,应该就能认得出来,这些囚笼中竟然关着一只只魅影。 又或者说,是一个个灵相? 灵相和幻影,本来就是同源同种,分不清楚。 “填装!” 不用殿下开口,自有一位校尉发号施令,一群玄水令上来,手持特殊的叉子,叉起彷佛一滩水一样的魅影,粗暴地塞进炮筒里。 没错,装填就是装填魅影,百灵冲天炮消耗的就是这些“灵”。 一只、两只、十只…… 炮筒本也不深,似乎十来只魅影也该填满了,但黑衣玄水令还是不住的装填,一直装了七八十只,装到最后,炮口从外面看已经看到了白光。 “继续装!” 上柱国不在,其他人无法直面殿下,只有那个校尉小心翼翼上前道:“殿下,这些灵已经足够毁灭一座城池了,装的太多炮筒会炸……” 殿下的脸色阴沉,道:“炸,也给我炸到剑州去。玄水令预备打开通道。冲天炮起,立刻发动!” 众人默不作声,玄水令们一半挥汗如雨,重复着填充的动作,一半布置阵法,准备扰动空间。 这时,有人送上一个小龟壳,龟背上已经钻好了孔,出现了细碎的裂纹,那殿下看了一眼,立刻推开,大声道:“不卜!今日我大魏顺时而起,自有天佑,何须卜卦多此一举?天命无碍,只听我言!” 众人肃然,轰然应命。 然而这时,前方有人压抑不住惊呼。 原来那炮筒被填的太多,竟然开始冒烟。就像一个人吃得太撑了,已经开始打嗝,马上就要吐了。 要炸! 玄水令一起大吼,空间应声波动! 这一回不是传送,而是在上方开了一个旋涡一样的口子,能看到对面的一片蓝天—— “百灵冲天炮——” “开炮!” 当百灵冲天炮的传送口被打开的时候,剑州所有人不管是不是看到了那个旋涡,都是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 人的魂魄对更高级、更强大的魂魄会有本能的畏惧敢,无论是龙渊的龙威还是朱杨的鳄鱼,都展现过这一点。 但当百灵炮的炮口的白烟瞬间闪过时,所有人都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 就像人站在悬崖下,一座山峰从头顶压来,临到头顶的最后一秒钟,人大抵是能感觉到的,那种全方位的窒息感让人根本没办法动弹,只会有一个念头: “完了!” 217 浩浩荡荡(为千订加更) 当旋涡打开时,那股从炮口的白烟在千钧一发时已经绽放出强大的压迫感。 北辰、七星首座、雪山王府、与会的年轻符剑师,甚至包括还在战斗的昆玉剑派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灵感出众的天才,更比旁人敏感百倍,心头都闪过念头:“完了!” 北辰是所有人中最强大的,当赶到危险时,他本有机会逃跑的,身为殿主身上自然有逃命的术器,可是他稍一犹豫,还是牵引剑象,让自己高悬天空的星辰剑象坠落星光来阻挡危机,但他这一犹豫的关头,就已经来不及了。 流星不可能比炮光更快。 人的反应更耽搁了时间。 除非有人比身为剑侠的北辰反应更快,剑法更强,强到压过那种令人绝望的泰山压顶…… 比如,剑仙之剑! 手持仙剑时,汤昭的感觉本就敏锐,而他的思维和剑的反应又是完全平行的。不必他来指挥坤剑,坤剑反应本来就比他快! 心随剑走,无需思考,汤昭倒挥一剑,挥向海枯的地方! 旋涡中的白光已经呼之欲出! “剑法――水来土掩!” 黄土漫天! 地下的黄土化为土的波浪,一重重如惊涛骇浪般推了过去,彷佛汇聚成一条……成百上千条土龙,瞬间覆盖了沧海留下的滩涂。 黄土真的多,多到所有人都没看清楚土是怎么堆积的,怎么倾覆的,怎么压实的。只在最后看见黄土漫天,黄土遍地,最终天上地下,尽为黄土! 原本凹下去的海床被土地生生填平了,填的和剑州岛的码头海拔一样高,从此之后,剑州岛只剩下一马平川,再没有任何“岛”的痕迹。 如此填埋下,何物还能存在? 冰凋,已经消失了。星光锁,已经冲垮了,那片空间通道,生生被土湮没了。 空间也能被湮没么? 只要土多就可以,如果不能埋没,那就是土不够多。 如果有人细看,能看见黄土地的某个瞬间,几乎从缝隙里冒出白光来,白光好像活物,还能扭动,还能主动渗透,所过之处破坏力惊人,摧毁了好大一部分土壤。 但是那没用,黄土太多了,填埋的也太快了。 黄土如洪水,那波洪峰如同决堤一般,无可阻挡,再大的破坏力都打不穿那彷佛地壳一样的土层。何况土层在以比破坏更快的速度瞬间修复,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到最后,什么白光,什么空间,一切都了无痕迹。只有消失的海滩和茫茫的黄土。 看到又一次沧海桑田,很多人都只剩下一阵恍忽―― 这就结束了? 当然,没有! “剑法――卷土重来!” 轰! 原本平静的地面再次动了起来,往一处开口冲去! 刚刚是填埋,现在是反冲! 那处被埋进土壤深处的开口,不止能过什么冲天炮,更能过洪灾般的土石流! 在通道的另一边,刚刚放了一炮的龟寇大军,按照计划应该把炮移开,让整装待发的玄甲大军乘胜掩杀,只是在第一步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那处本来开阔的洞口某一瞬间突然黑了,就像下水道被人塞了个塞子,堵上了。 倒是冲天炮打了出去,上百只魅影填出来的一发炮弹穿过了空间门,达到了对面的天地之中,所有的能量倾泻的一点儿不剩。 只是效果不尽如意人,干脆的说,就是没效果。 空间旋涡黑了只有,对面就成了迷雾后的世界,大炮打进去之后,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感觉,好像没引起想象中的破坏。 众人心中古怪, 茫然失措,都看向在场唯一能够做主的人,就是殿下。 白衣殿下略一沉吟,终于不再上头,反而道:“先撤――” 一个撤字未落,黄土倒卷而来! 山崩了! 原本的空间开口成为了大堤的决口,无数土石疯狂涌入,速度之快,彷佛怒涛排浪,破坏力更强大的百倍千倍。 黄土所推过的地方,无坚不摧,无物可当! 所有额外的存在,都只能被埋进土里化为这道土石洪流的一部分,往前滚动,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在空间出口不远负责开洞的玄水令们和靠得太近的士卒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就被卷了进去,其他远些的在懵了瞬间之后立刻崩溃,惨叫着四散逃走。剩下的时间就是和土石流赛跑。有的跑得赢,有的跑不赢。到底还是跑不赢的多。 那殿下站得也够近,愣了一瞬间,土石瞬间压来。 他自己的头脑在这时全然空白,但有个影子反应快,一下子下来把他抓住,提了起来,硬生生拔起数丈,险而又险擦过了这道土石流。 是他的灵相。 大魏以灵官系统为正统,只有征战的将军为剑客,那也是爪牙之流,比不得灵官尊贵。他身为皇族,自然也是灵官。如今晋朝的灵官的修行非常粗糙,灵相几乎相当于一个分身,或者说提线木偶,几乎没有自己的意识。但那殿下的灵官并非如此,不但有着不受拘束的外形,还有最基本的判断力,能下意识的决定某些行动。比如说,当主体受到致命威胁时,出手救他一命。 被灵相救了一命,那殿下在空中俯瞰土石浩荡横推的景色,满眼都是大地在奔流。 他看到了顷刻被改变的地貌,看到被深埋其中的甲士和大炮,看到了无所不吞的滚滚土浪,终于明白了天灾的意思,切身感受得了剑法的威力。 一剑之威,竟至于此。 那殿下突然心生一个念头:能阻拦这种威力的,只有剑客吧? 灵官系统很繁荣,很复杂,前朝数百年早已开发到了极盛,花样层出不穷。灵官在人与人之间的对战中机巧百出,极占便宜,特殊情况下,一个人可以控制一支军队,横扫千军。但无论如何,还是有短板的。 那就是,极其缺乏正面攻坚能力。 灵官根植于人的精神,将人心之力玩到了极致,就像阴谋玩到了极致,可是遇到无坚不摧的力量,光明正大的阳谋,终究是要被碾压的。 那殿下从小受到灵官的教育,从心底认为大魏以人为本是正统,大晋以剑为尊是邪道,但是,此时此刻,看到坤剑之力,突然一阵无力,又一阵渴望。 如果……我也是剑客就好了。 抛开这个叛逆的念头,那殿下沮丧之后,稍感安慰。 那土石浪潮停下来了。 不是有谁正面阻挡了这场浩劫,而是玄水令的阵地被推了之后,空间通道没办法维持,那个旋涡被掐断了。对面的土石也过不来了,纵然此地的土石还能以惯性前进,终究是后继乏力。 “终于结束了……”那殿下双目失神。 “结束了吗?” 消耗了很大的力量,在空中有些气喘的汤昭这样想着,然而,手中的剑还在跃跃欲试。 剑还有余力,也有余怒。 而他自己也有些遗憾。 此时剑州早已恢复,只要他跳下来,坤剑自然回归剑州大势,那时他和坤剑的缘分就尽了,别说再次持有,恐怕再也看不见了。 汤昭不免遗憾,这样一把剑道,神通、剑势、俱全的剑,他也只能用一用剑法为止吗?当年拟持的时候,他使用剑法就很吃力,现在经过几年锻炼,使用剑势也可以尝试吧? 他看向完整的空间,根本无法看到那一边的剑法如何,想必已经力尽了吧? 不知他们有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 扰乱会场,杀害无辜,伤害师兄,陷害自己,还有那道让人恐惧而半途夭折的光…… 这些罪过受到制裁了吗? 在空间的对面,uu看书到底有什么呢? 最后一剑,剑出! “剑势――沃野千里!” 千里之外,停下来的土流陡然膨胀! 如果说之前的土石是上游流下的洪水,此时的土石就是崩塌的堰塞湖! 瞬间,土石四面扩张,以倾覆之势泥沙俱下! 土石流阵地之前,那座山谷里的雄城几乎瞬间被锤碎!宫殿与大宅,在土流之前比鸡蛋壳还脆弱!什么王公贵族,叛逆贼党,铁门槛们登时成了土馒头,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那殿下在天上,眼睁睁看着脚下的营地和身后多年建设的基地被土浪推平,甚至找不到任何痕迹,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大叫一声,就这么被灵相拉着,在天空昏了过去。 千里之外,汤昭鼓动余勇最后动用了剑势,都没能亲眼看见剑势的威力,便也失去了所有力量,维持不住漂浮的身形,连人带剑一头栽下。 此时他的六龙车已经被收进罐子里,御剑术失效,他自然没处着落。 在空中,他虽然筋疲力尽,倒也没失去意识,也不惊慌,更没拿出他的“自行车”,反而有气无力的叫道:“喂,拉兄弟一把!” 离他最近的就是王飞了。王飞先惊后笑,忙催动御剑术,就要飞上去接住他,却陡然一震。 空中绽放出一道光晕,虹光绽放,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心头,那种压制感又回来了,只是不是面对炮口时那样恐惧,而是从心底升起一阵战栗,一阵敬畏,以至于呼吸停顿。 光晕之中,有一只大手伸出来,拉住了汤昭! 218 一池荷花塘 从晴空中,伸出一只手来,先拉住了汤昭。 那是一只极大的手,手心向上,把汤昭捧在掌心。 那手掌光华隐隐,近乎透明,整只手竟似是虚幻的光凝成的。 但不知怎的,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这是只虚幻的手,是什么幻影、罡气、灵相幻化的形状,都几乎立刻认为,那是一位身高数十丈,不知身在何处的强大存在,伸手越过虚空,来到不知几万里之遥的剑州岛上,将汤昭接住。 没什么依据,大家都只有这一个念头。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存在?! 汤昭被这只手接住,只觉得自己好像落在……一只手中。他离得更近,能看到白皙的肌肤、修长的手指和有力的指节,那确实是人的手。 蓦地,他闪过一个念头,朗声道:“前辈,您的坤剑原样奉还。” 在下面的众人都听到他这句话,但几乎没什么震惊之意,反而觉得本该如此。其实并不是人人都早想到这是坤剑之剑仙,但汤昭说出来了,又恍然而悟,纷纷点头。 原来是剑仙大人? 果然是剑仙大人! 不错,剑州如此纷乱,剑仙前辈看不下去便出手了。 然而……不是说那位剑仙已经陨落了呢? 有人想到了此处,但如此疑问只略一泛起,便消弭无踪。 什么据说?岂不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剑仙大人明明在此,难道是假的? 什么陨落,什么遗剑,都是讹传罢了! 众人疑惑也好,恍然也罢,都只能怔怔的看着,汤昭却是在哪只手上的,在人手掌之中,呼吸都不敢太粗,生恐冒犯。 听到汤昭的话,那只手勾起一根手指,往汤昭这里戳了戳。 这个动作并不快,也不凌厉,比起攻击,这更好像一个招呼的动作。汤昭本能的想躲,但却实在躲不开,眼见手指过来突然起一个念头: “应该把眼镜摘下来的。” 谁也看不见的眼镜是汤昭最大的秘密,以前他是毫不忌讳在任何人面前戴上的。但这个从虚空另一端伸过一只手来抓住他的剑仙,是他见过最强的存在,他一点儿也不敢确信眼镜的秘密不会被拆穿。 不,不是剑仙…… 只有汤昭知道,这位不是剑仙,而是剑仙之上的存在,是眼镜都没办法显示的存在。 当手指落在他头顶,汤昭眼前一花,出现在一片田野中央。 蓝天白云,阳光正好,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麦苗郁郁青青,阡陌交通,一片田园风光。 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坐在田埂上,赤着双足,端着一个大茶缸,彷佛刚刚锄完了地的老农。 天地转换,汤昭轻轻咋舌,但他也算见多识广了,并没有失神,欠身道:“晚辈汤昭拜见……前辈。” 他实在是不知怎么称呼。 那老农吹开茶水上浮着的茶梗,喝了口烫水,推了推斗笠,露出一张相当年轻的脸。 他的相貌出乎意料的温和,弯眉垂眼,下巴略圆,没什么峥嵘之气,含笑道:“汤昭啊,还很年轻呢!真是朝气蓬勃的好小孩。” 汤昭忙道:“不敢当。”他好久没听到“小孩”的称呼,不过此人恐怕比平江秋还大不少,称呼小孩没毛病。 那人叹道:“当年我大战之后归天外天休养,本来是可以把剑带走的,但觉得自己一走了之,也得给后人留下点什么,就将它放在人间。没想到曲曲折折,反复如此。要不是你,一番好意成了歹意了。既然如此,那剑我就先收走了。” 汤昭道:“自当如此。您是剑客,剑自然应该跟您走。” 那人微笑道:“你很不错, 一片坦诚,温文厚德,对我的胃口。不过性情又有康慨激昂之处,不似我这般浑噩,其他人也会欣赏你。若你也是个剑客,我便请你去我那里坐坐,喝杯茶水,你也可以跟我聊聊人间的故事。可惜,你还不是。” 汤昭遗憾道:“晚辈也本想看看神仙府邸呢,竟然无缘了。” 那人道:“缘分是有的,只是还没来罢了。我这人胆小怕事,只能顺势而为,如果是别人,说不定就算勉强也要结你这个善缘呢。” 他支起下巴,道:“我送你个小礼物吧。” 汤昭还要客气,那人道:“我把剑州送你可好?” 汤昭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剑州乃倾城之璧,万众瞩目,晚辈连剑客也不是,如何能承受如此重礼?” 那人若有所思的点头,道:“那倒是,剑州也没什么好玩的。既然如此,昆岗上有剑多年留下的景色,你有喜欢的吗?” 汤昭便没再推辞,想了想,道:“我来时看到白城外有一座荷花池,虽在早春却有满池荷花……” 那人笑道:“是吗?我想想,荷花池好像不是单独的剑法……”他顿了一顿,道,“不过没关系,现在已经是了。”说罢轻轻一抓,掌中捧着一旺碧绿的池水,递给汤昭。 汤昭惊喜的接过,那碧水就停在他手掌心,微微荡漾,并不撒漏半点。仔细看时,水中荷叶田田,荷花娇艳,都只有黄豆大小,竟真是掌上天地。 他仔细一看,池水中竟似还有条条鱼儿嬉戏,不由惊喜,之前白城的荷花池花是真的,那灵鱼却是假的,还不如这个,再想想之前剑州的大海中也没有鱼,他还猜测坤剑不涉及生命,如今竟有这种真正的生机,忍不住道:“您如今更进一步了。” 那人一怔,哈哈大笑,道:“有灵性!将来之事,看来是能够期待后人了。” 大笑声中,田野远去,汤昭再次回到现实。 他正自怅然,却见手中的坤剑已经消失,只余下一汪碧水。 在众人眼中,汤昭只是站着,那根弯过来的手指在他脑袋上蹭了一下,好似是呼噜了一下他的头发,便消失不见,心中更是不明所以,只是模模湖湖地觉得,这个动作倒还友好,甚至有些亲昵。 紧接着,周围的土地开始消散,原本填平了海陆的黄土突然消失了,一层层的土壤被从世上抹去,速度更比生成时快,覆盖的土层消失后,没有露出被填埋海床,反而一层层往下消失,就像浮尘被雨打风吹去。土壤以下露出昆岗的五色山石。最后连岛屿和岛上山峦也尽皆消散。 眨眼之间,众人眼前一个恍忽,发现自己等人竟然站在昆岗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上。 唯独昆岗不愧是万山之祖,一座山头顶上足够宽阔,能站的下那么多人罢了。 只是各方人马不少,站在一起可没有那么宽松。明明在剑州岛上相隔百丈的两人,结果竟然面对面贴在一起。好像刚刚的海陆交锋都是戏台上的做比成样而已。几百个人站在山顶,可谓摩肩擦踵。 剑州已烟消云散,耗费万金的符会更复何言? 不过战场没了,仇恨和敌对不会凭空消弭,战斗居然还要继续下去。 汤昭被赠与一池春水之后,水波微微荡漾,体力竟缓缓地回升,彷佛掌中水波能滋润身心。虽然没有剑,他却能借力浮空。就看见地下龙渊又开始围攻剩余的敌人。 还真是……不死不休啊。 此时战局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龟寇的余党经过再三打击,已经被逼到墙角,而北辰则彻底从不能惊动剑州之剑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显出巅峰剑侠的实力以及统御龙渊百年的将帅之风。 汤昭懒得看他们收拾残局,目光转动,已经寻到了关心的目标,驱动符式,往一个方向落下。 一头鳄鱼正背着江神逸飞奔,四条短粗腿拖着庞大的身躯,还负着一人,居然健步如飞,都爬下了半座山峰了。 汤昭落在他面前,道:“阁下稍等。uu看书我来救师兄了。” 那鳄鱼张了张嘴,露出交错的乱牙,汤昭耐心解释道:“若不将他灵相放回,他可能醒不来。岂不辜负了你主人最后的交代?” 汤昭虽和朱杨有仇,但人已经死了,汤昭自然没有必要和鳄鱼计较,鳄鱼看来没有恶意,汤昭也不必喊打喊杀。 那鳄鱼看来确实有灵性,最后还是退到一旁,汤昭将江神逸的灵相放归,又给他放了个保护罩,便又回到山上救治其他人。 虽然连番混乱,龙渊安排还算周到,鞠天璇带着几个弟子护住失了灵相的符剑师们。汤昭赶过去各归原主,也没有酿成大祸。 此时此刻,汤昭才松了口气,终究卸下了责任重担,只觉得一阵解脱,又返回山下找到鳄鱼,那鳄鱼果然好好地守在江神逸边上。江神逸虽然没醒,神色也变得平和生动,眉心微动,显然随时可能醒过来。 汤昭松了口气,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原地坐到师兄身边的地上,静静等他醒来。虽然水波能补充亏损的力量甚至精神,但心累的感觉却是弥补不了的。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放松,睡上一觉。 看了一眼手中的荷花池,眼镜上果然显出了注释: “法器:一重。剑法:一池荷花塘”。 不愧是剑圣。眨眼之间,就悟出这么一道剑法来。 是的,剑圣。 汤昭扶了扶眼镜,虽然只有匆匆一面之缘,对方没有留下姓名,但眼镜的显示却悄然发生了改变。 此时此刻,坤剑的所有资料终于向他放开。 “剑,坤剑 剑客:归园氏”。 219 落下帷幕 一波三折、沸沸扬扬的符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当最后一波敌人被清理,会场内外终于清净了。众人看到尘埃落定,面面相视,就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虽然过程跌宕起伏,但总得来说,还是以龙渊一方大获全胜为结果。所以大战之后,龙渊竟还有一部分预备队没有上场,正好完整的来处理善后。 首先,最无辜的年轻符剑师们被一一请走,用云龙之车拉到别处休养。然后,侥幸不死的俘虏也押走,这个数量并不多。最后,龙渊大举清理场地,剑州没有了,把山头打扫干净,算给昆岗雪山致敬。至于被堵在空间隧道的另一端的幕后黑手龟寇,现在先顾不上他们,以后是主动追击还是被动加强防御,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汤昭一直在山腰等到江神逸醒来,两人未及多说,便被龙渊弟子找到了。对于汤昭和他师兄,龙渊弟子很客气,也用车拉着他们一同回龙渊的临时营地做客。 此时汤昭心情平静中带着透支的劳累,江神逸也需要检查调理,更知道有些事情需要互相交代一番,便跟着龙渊弟子上了云车。那鳄鱼守在江神逸身边,汤昭见它不离不弃,便将之用特殊的灵兽袋收了起来,给江神逸带上。毕竟这鳄鱼是被改造过魂魄的,大有潜力,世上恐怕只剩下这么一只,将来也不会再有了,它既然认准了江师兄,那对师兄也是个助力,江神逸也不会嫌弃。 龙渊有聚拢应用云气的方法,霎时间凝聚了几十辆云车,有客车,有囚车,将众人分别拉走。 汤昭和江神逸本来同车,走了一阵,有人上车将江神逸转移到专门的医车上。说是车上有专门的精通医术的弟子为之诊疗,汤昭自不阻拦。 江神逸刚刚离开,却有人进了车坐在对面,正是和汤昭有一面之缘的鞠天璇。 汤昭早知会有龙渊的人来找他,本以为是打交道更多的祁玉衡,没想到是鞠天璇。 鞠天璇神色亲切,毫无上次见面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反而友善至极,一上来便诚恳道:“汤兄,我得像你道歉,之前祭酒的事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 汤昭一笑,原来话题要从切入,他又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便道:“无妨,鞠首座不也提醒我了吗?你本来可以不管的。若非你提醒,我也没那么容易反杀。” 鞠天璇笑道:“汤兄海量汪涵,能不计前嫌,倒是让我惭愧了。唉,当时我也是鬼迷心窍,只以为这个祭酒心胸狭窄,报不了残肢之仇便要找小辈下手,心中看不过才提醒你一句,没想到他的心大得很,还全是祸心。他不跟我说实话,明着说是报复你,其实是以你作幌子,暗杀小光王。” 汤昭有些关心道:“确认了吗?他派鳄鱼袭击我的时候,其实并不在我这里,而是正在别处袭击小光王?” 鞠天璇叹道:“确认,后来我们找到小光王的尸首了,就在他客舍里。” 汤昭愕然,反而疑惑道:“这未免显眼了吧?哪有凶手会把尸体藏在自己屋里吗?难道不是有人栽赃他?” 鞠天璇道:“不是――人是他杀的,但尸首是别人放进去的。我们找到了龟寇给他的信――你知道龟寇么?就是本次的幕后黑手。那些人不知怎的发现了他的阴谋,在他走后把他处理掉的小光王的尸首又找了出来,塞进他的房里威胁他。应该是要让他把自己的魂魄大道和前朝灵官之道联系在一起,为龟寇拉拢迷惑那些年轻人。就该就在符会开幕的前一日,朱杨应该是十分纠结,所以突然称自己有病, 把演讲推迟了半日。” 汤昭恍然,第一天做主旨演讲时确实有这么一出。当时他本来应该在下午出场演讲,却临时被逼着第一个出场,害得他很是紧张。原来就是朱杨被人威胁,纠结着更改演讲内容。怪不得他第一次出场时脸色那么差。 他回忆道:“我记得第一日的演讲内容还挺干净,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内容。倒是第二次就是最后一天演讲就开始掺杂灵官的私货了。” 鞠天璇点头道:“正是。虽然祭酒不能亲口诉说,但我们猜测他纠结再三,还是不肯听从龟寇的威胁,比起被曝光杀人,他更不想辛辛苦苦开拓的道路被玷污。所以他第一日讲得内容是干干净净的。” 汤昭点头,朱杨在学术上也算是个纯粹的人,道:“那么后来龟寇又……” 鞠天璇神色阴翳,道:“龟寇见他不听使唤,便把他杀了。就在符会的第二天。” 汤昭算了算时间,悚然道:“那符会第三天上台的是……” 鞠天璇道:“是被灵相附身的尸首。那个时候,朱杨已经死了一天了。” 汤昭不寒而栗,然而想想也确实,他们出了倒影之境,发现朱杨已死的时候,他的尸首已经全然僵硬了,只因为一直在活动,没有明显尸斑而已。 “我当时看他精神抖擞,比活着的时候气色还好,灵官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鞠天璇道:“可以的。这也是灵官中的一支。魅影中有一支叫做死魅,专门附在死人身上,令之行动如常。别说刚死的尸首,就算是积年的白骨也能行走如常,还有特殊手段为其外表装饰,使之不易发现。是魅影中极难对付的一支。而灵官……” 鞠天璇冷笑一声,道:“前朝灵官几乎处处对标魅影,几乎就是人间魅影。魅影有的他们也一定有。当时他不是还表演了一个断肢重生吗?当时清渠书院的岳师兄说那是斗魅激发肉身潜力的手段,其实是死魅操纵尸体的本事。他们大概是获取了一部分那朱杨的笔记、记忆之类的,把里面的内容筛筛剪剪,倒也能凑出一堂像样的课来,还塞了不少私货。最后更一不做二不休,要把学生们一起绑走,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汤昭点头,怪不得最后那堂课讲得很没有意思,虽然货真价实,但好像照着书念一样,再没有第一节课的妙语连珠,果然是换了人了。 至此,汤昭也差不多明白了前因后果,也不免感慨。虽然他和朱杨有嫌隙,但人死了也就释然了。朱杨在符道学问上造诣无可置疑,激情和志向也堪称强大,差点就成了开山祖师级别的人物,却就这么毫无价值的死了。 暴殄天物,这又是龟寇造的一大孽! 到最后,说不定还算是汤昭给他报了仇。 感慨一番,这一篇揭过去。鞠天璇便问他上去掌握剑的事。汤昭自然不能说眼镜的事,只说猜测自己的灵感方向与坤剑相似,眼见众生有劫难,一时血气上头,开着车上去拼一把。 鞠天璇当然只有相信,只是怪异的打量汤昭,没想到这样文质彬彬的少年竟也有愣头青的一面,道:“好在善有善报,终究那把剑认可了你。” 汤昭解释道:“我并没有得到认可,只是它借我支撑了一下。”便详细的描述了当时的感觉,坤剑有自己的思想,他也指挥不得,最多是发出些请求,发出剑法剑势全都要看坤剑自己的意思。 他这些话都是事实,说得也真诚,鞠天璇细细分辨之后信了,笑道:“其实若那剑是眠剑,它是会认可你的,它对你确实青眼相看的。然后它有剑客,自不能再选你。不过焉知非福,你的方向没错,天赋又强,将来必成大器。那时自己铸剑,说不定比这仙剑还强。” 两人互相吹捧一番,又聊了聊最后的大战。鞠天璇不知汤昭早已知道龙渊的黑历史,也没细说,到底提到了龟寇乃是前朝势力,记恨龙渊弃暗投明,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又觊觎坤剑的强大,才闹出这样的事来。 最后鞠天璇忧心忡忡道:“龟寇来势汹汹,他们一直处心积虑,既然大张旗鼓有此一搏,想来是准备好了。登上舞台,就不会轻易下来。你别看他们今日失败,可是显露出来的实力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这种谋划可能还有几百、上千个。到时江湖上、朝堂上又是多事之秋了。汤兄――” 她正色对汤昭道:“你今日不但坏了他们的计划,还杀了他们的重要人物,龟寇睚眦必报,必然还要找你麻烦。咱们也算同仇敌忾,互相应该多多联络。” 汤昭点头,对于龙渊递来的橄榄枝自不会拒绝,别说这一次,他早从阎王店那里得到消息,龟寇似有针对九皋山之意,双方早晚要做过一场,今日也不算他先惹事。而龙渊和龟寇之间也是私仇,敌人的敌人不说是朋友,也能互通消息。 说到阎王店…… 汤昭想到了那位神秘莫测,正邪难辨的危色,uu看书不知他去哪儿了。好像没看见他上云车? 鞠天璇陪着他一路到达了白城。除了剑州,白城也是龙渊一早布置的落脚点,这场符会算是以白城开始,以白城结束了。 白城外的荷花池还在,看来那位剑圣是新做了一个荷花池给汤昭。 汤昭和江神逸和符剑师们一起又在荷花池住了几日,期间不免和新朋友们联络感情,交流学术,交情日深。一直到龙渊把事情都收拾妥当,众符剑师方陆陆续续离开。龙渊为表歉意,又赠送了所有人贵重礼物。众人本来对符会颇有微词,但礼品丰厚,也不好意思再追究。 汤昭那番礼物自然更丰厚,龙渊又特别给他加了几倍,还把龟爷正式送给了他,汤昭便将龟爷公然放在莲花池内,算是过了明路。最后双方留下联络方式,龙渊邀请他去做客。汤昭自然答应,也打算有机会去看看真的龙牙剑。 其他大势力弟子和汤昭也是互相留了联络方式,约定将来互相拜访。经此一役,几人也算共患难,有了并肩作战的交情。且汤昭表现从哪方面来讲都为众人之冠,这些年轻天才生来骄傲,只服真本领,都认可了汤昭。 等符剑师回到各自门派,汤昭之名便当闻名天下。 最后离开时,王飞邀请汤昭去雪山王府做客,汤昭本来有意,但算了算时间,依稀记得自己和检地司麦副使有约,还有个魔窟需要处理,只得暂且推后,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汤昭和江神逸离开剑州,一路走到昆岗之外,四下无人,江神逸突然道:“师弟,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吓到了。” 220 归途 此时几人已经离开了昆岗,进入了雍州和昆岗之间的蚕道,蚕道狭窄,一折一回之间看不到前途和归路。两边山壁如斜插的利剑一般直耸入云。前前后后再无一人。 江神逸声音又轻又飘,说话时彷佛一个幽灵。 汤昭在剑州呆的有点精神过敏,闻言一凛,道:“什么?是什么天崩地裂的事?我会被吓到吗?”不动声色按住了剑。夹袋里的龟爷也伸出脑袋来听着。 江神逸调转灵兽袋,放出鳄鱼来,那鳄鱼大概是用了什么术器加持,身躯并不如之前庞大,也就一人多长,竟不似其他鳄鱼一样趴着,反而支起半身,很是古怪。江师兄道:“本来这事我也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想了想咱们师兄弟有什么话不可说?况且回山还需你帮我转圜。这位……” 他做了个介绍的手势:“这位是朱杨前辈。” 汤昭一时迷惑,紧接着愕然,道:“他……他……” 就听有个声音道:“正是老夫。” 声音是鳄鱼发出来的,却不是它“说”出来的,而是用类似劲力震动的方法发出的声音,声音十分生硬,和朱杨当初的声音不算相似。 汤昭退了一步,道:“你……怎么回事?!” 龟爷跟着倒吸了口冷气,缩了缩脑袋。 鳄鱼叹气道:“说穿了也简单。老夫击杀小光王的事情败露,被那些龟寇堵在门上,危机迫在眉睫。虽然我下定决心不屈服,却也不得不留下几手万一的准备,其中一手就是和我的鳄鱼魂魄绑定,随时交换。只是那时我还是打算拼死一战。本以为他们会在第三日动手,没想到第二日晚上突然偷袭了我。我种种手段都用尽,最后免不了身死,只能催动魂魄流转之法,让鼍龙替我死了,我以鳄鱼的身份活下去。” 汤昭心想:怪不得这鳄鱼还挺有主动性的,又能救人,又会切脉,原来真是个人。 人变鳄鱼,你这算是“夺舍”吧? 这又是从没听过的事,魂魄夺舍,恐怕灵官也做不到。毕竟灵官不涉及魂魄,只有魂魄强横到一定程度才有夺舍之事。 看到鳄鱼如今的样子,汤昭惊异之余不免心情复杂,朱杨和他是有仇,不过他也敬佩朱杨的学识,佩服对方的纯粹,现在朱杨都这样了,恩怨就不提了。 对朱杨,说是可惜有一点,说是幸灾乐祸,也有一点吧。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那朱前辈有什么打算?” 江神逸不清楚两人的纠葛,朱杨却是心知肚明,知道汤昭有既往不咎的意思,从心底松了口气:他之前随意拿汤昭的性命做遮掩,就是不在乎他死活和态度的意思,那时他地位尊崇,踌躇满志,又何须在乎汤昭?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失去一切,成了鳄鱼,又寄人篱下,反而要祈求汤昭不计较了。 他叹道:“老夫都这样了,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本来小光王死了,我也算没了遗憾。但我的研究才刚刚开始,新世界的大门才开启了一条缝隙,实不甘心放弃。如今我的身体不便于研究了,只能托付一个衣钵传人来继续我的道路,继续研究。我独来独往,一直是没有可以托付的弟子的,但前几日上天卷顾却寻到一个,就是神逸。” 说着,他以鳄鱼之身,目中竟露出几分慈爱。 “我本来想邀请他一起去我的旧居继续研究,但他说既然龙渊都知道那里,能上门找到我,自然知道的人不少,如今不一定安全。龟寇说不定对我的研究感兴趣,会追到我家里去,北极宫知道我是凶手,难免也要报复,那还不如在外面躲一躲。” 汤昭点头,江神逸考虑的周到,道:“所以你想搬到九皋山上……和我恩师同住一山?” 鳄鱼看不清脸色,只是有一瞬间沉默,道:“我本来要瞒着他的,但神逸不肯——想来也瞒不住。所以我会亲口告诉他,朱杨也不是藏头露尾的人。希望你……你别阻拦就行了。料想他也未必咄咄相逼,毕竟之前结仇可是我吃亏。”他本来想说让汤昭美言几句,但想一想两人没什么交情还有仇怨,也说不出口。 汤昭默然,突然问道:“你和小光王、和北极宫有什么仇恨呢?” 朱杨冷冷道:“大仇不共戴天!那个小光王,他嘲笑我的研究是痴心妄想,还差点毁了我半生的研究成果。” …… 真是大仇啊。 至少在朱杨心中比薛闲云的仇大一百倍。 这就是薛闲云不过是要了我一只手,那小光王可是差点毁了我的研究啊! 汤昭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师兄弟两人各带了一只水族赶路,来到蚕道末端时,就见山崖上靠着一个人。 那个人年纪不大,看样子最多二十岁左右,形容略瘦,相貌不差但毫不引人注意,只有一双眼睛颜色比平常人澹些,平静中带着些许呆滞,略有辨识度。 他靠着山壁上,竟坐在地上,双手抱膝,似在发呆, 汤昭看了一眼,轻轻一动嘴唇,道:“危色。” 那人站起来,身体笔直,道:“汤先生,是我。” 之前汤昭见危色时每次都换个外形,要他开口听声音才能认出来,但现在看到这个人,突然就脱口而出“危色”这个名字。 或者这张脸、这个人,还有这双眼睛,和危色这个名字挺配的吧? 这应该是他真正的样子吧? 危色欠身道:“这是我真正的样子。汤先生——我想追随您,以门生的身份,或者其他的身份,请您收留。” 江神逸很是惊奇,看向汤昭。本来会上有前途的符剑师交几个江湖朋友也寻常,运气和才能特别好的,有机会收下同样有潜力的门生,但今年这么乱,众人连联谊都没有时间,哪有机会与武者订约? 汤昭大概也是没时间的,但离开昆岗之后,行了几百里还有看来不俗的武者追过来,张口就是“门生”之约,这可真是…… 哦,是汤师弟啊,那没问题了。 汤昭盯着危色,道:“你又来了,还真认准了我?难道你没察觉,你我相性不合?” 汤昭从小受到陈总教导,三观是没问题的,绝对占个善良,算是半个官方人,只是脾气来了容易上头,不算守序也得是个中立。而危色……既是杀手,又满嘴谎话,说不定还占个随时叛变,说他是混乱中立都勉强了。两人性情南辕北辙,汤昭虽不排斥收门生,也不可能收这样的人。 危色谦卑的道:“我自然知道与汤先生不合。所以当听从汤先生,凡事以先生为主。我既不争,就没有不合了。” 汤昭简直想挠头,道:“你干嘛跟我死磕呢?真的是为李琼生的推荐?他人都没了,当时推荐的人你还念念不忘?难道你们还真是生死兄弟?” 江神逸奇道:“李琼生是谁?” 汤昭道:“昆玉剑派的人,我都没见过。应该是敌人。危色,他是你杀的对吧?” 危色平静道:“是我杀的。之前是他是我的朋友,后来就不是了。”他想了想,解释道:“先生明察秋毫,上次在剑州就已经猜中了十之八九,无非是有些前因后果还不太明了。我既想投靠,自然不会隐瞒,今日当言无不尽。” 汤昭盯着他,终于道:“你想说就说吧。” 危色道:“我的出身先生应该猜到,我是阎王店杀手出身。花容夫人是我义母。” 江神逸讶道:“你是花师妹的干哥哥?” 危色道:“不敢。花容夫人在阎王店有上百个义子,或许现在有更多。我们这种人没有资格被那位小姐称为义兄。先生曾说,花容夫人在你面前是个慈母心肠的女子,在我们面前不是的。” 汤昭默然,想也是如此。花容夫人江湖人称花阎王,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 危色道:“我被她抚养长大,从她那里学了很多东西,长成之后成为杀手,还算小有成绩,在阎王店中排序渐渐提升,处境渐好。但我一直想离开她。” 汤昭问道:“你不喜欢当杀手?” 危色道:“当杀手……也还可以吧,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不喜欢朝不保夕、毫无着落的生活。而且阎王店死的人多,自我离开止,我同一批的义兄弟只剩不到十个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有一部分是死在我手里的。” 他说话很平静,但汤昭还是神色微变,再次想到了花容夫人慈祥温和的容貌。 危色继续道:“我其实早就想离开了,自从十岁那年第一次杀了一个兄长的时候就想走,但是一直没有地方去。我从小就在阎王店,只懂得杀手的工作,不会在外面生活。而且,花容夫人也不会放我离开。所以我一直等到了十八岁,结交了一个可以信任的好朋友。李琼生。” 汤昭点点头,危色道:“李琼生是昆玉下院的人,但也会匿名在阎王店接杀手任务。我们本来戴着面具隐藏身份,但一次次并肩战斗中渐渐互相信任,便知道了彼此的身份。那时,我仅有他一个朋友,以为彼此交心,不免透露了一点我的想法。他指点我道,花容夫人权势滔天,江湖中绝没有人会因为我而得罪她。单纯的跑是跑不掉的,除非当上剑客才能自主。” “他还说,在这一点上他和我一样,他在昆玉下院过的并不快活,下院几千人,每年只有几个升到昆玉剑派的名额,而升到昆玉剑派之后,还要面临筛选,只有百分之一有可能成为剑客,以他的天资和背景,无论如何也指望不上,只能自谋出路。” “我问他怎么才能当剑客呢?他说要么找大势力投靠,要么去寻找铸剑师,让他帮我铸剑。像我这样身份有问题的人,投靠大势力固然很难,一般的铸剑师也绝不会看我一眼。但他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多年轻的铸剑师,只要择一导师投入门下,静待几年,自然有机会成为剑客。” “这方面我一点儿也不懂,自然全信他。趁着夫人一年一度出山探望女儿的时候,和他一起逃出了阎王店,不远千里来到昆岗,为的就是符会。” 221 抉择 狭窄而漫长的蚕道上,危色静静地诉说,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里是藏有感情的,只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让他本就浅色的童孔一片反白,不大看得清楚。 “我来到昆岗的时候,其实是满怀憧憬的。李兄早跟我描绘过这天下闻名的宴会是如何盛大,其中的年长者是如何才时渊博,年轻人是如何风华绝代。我只等到了会场,先参观剑州奇迹,再请李兄给我介绍几个年轻有为的符剑师。等选定了可以依靠的铸剑师,他从昆玉下院离开,我从阎王店脱离。我们一起追随他,不过数年之后,便拿到剑成为剑客,我们再一同闯荡江湖,再不受别人约束。” “哪知道等我到了昆岗,他没引我进符会,也没给我引荐什么年轻符剑师,先拉我进了他们昆玉剑派的在昆岗的一座秘密营地,将我介绍给他们的头领,也就是张寿松长老。说我是阎王店的好刺客,最擅长杀人于无形,又是生面孔,可以混入会场,为昆玉剑派效力。那个张寿松考察了一番我的能力,还算认可,就把我收下了。” 汤昭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怎么又变成入伙了?他来之前没有跟你说过么?” 危色道:“事前没提过,所以我也一时傻了。但那时不容我犹豫,已经进了他们的地盘。前前后后都是他们的人,武功比我还高,更有许多莫名的手段,我如何能不从?亏了我反应快,立刻当作是李琼生早已牵线的自己人,不然不说横死当场,也得要受种种秘法控制。事后李琼生跟我解释,说他考虑再三,之前那个方桉不行,要临时调整一下。他说昆玉剑派要在符会上做大事,掀起大战,稍微碍事者全都要除掉。像我们这样的小卒最可能被殃及池鱼,要还想留在会场获得机会,打不过只能加入。何况他是昆玉下院的人,一开始就没办法选择立场,而我又是他的朋友,只能跟他站在一边。我当时说要不走得了,他说来都来了,哪能走了呢?一走容易,再也找不到亲近符剑师的机会了,先忍一忍吧。” 汤昭听了不免摇头,江神逸冷笑道:“真扯澹。都在会场搞事了,还亲近个屁?” 危色道:“我能怎么办?自然是先忍了。杀人也好,忍耐也好,听命也好,我在阎王店都习惯了的。只是我要做打手、做杀手,大可以在阎王店当,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从小就知道,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加入昆岗,跟着他们在剑州之路上制造恐慌,杀掉碍事的人,然后辗转来到剑州,在会场中继续杀人,制造恐慌。这都是熟门熟路,和阎王店时干的勾当没什么区别。我干的不错,还得到了张寿松的嘉奖,把我调到了更要紧的位置上。到后来李琼生反而没我重要。” “又过了几日,李琼生找到我说,他已经选定了一位年轻符剑师,我们可以一起投靠此人。我很惊讶,他还记得这件事?但他说他当然记得,昆玉剑派不是久留之地,人还是要为自己打算。他做完这一次就会离开昆玉剑派,自己的事情怎么能不记得呢?他已经在剑州之路上收集了年轻符剑师的资料,千挑万选选中了一位。” 《青葫剑仙》 汤昭不必问,自然知道是谁。 “当然,就是先生你了。”危色笑了笑,“我说听到李琼生向我推荐你,绝非谎言。他亲口跟我说,你不但才华横溢,潜力惊人,而且人品端正,性情稳定,没有什么怪癖,最适合追随。还有……出身不高,眼界自然也不高,肯定没有自己的势力,而门派不高,底蕴不足, 其他武者多半会先观望,不会全身投效。我们一开始就以门生姿态求追随,给足了面子,你年幼虚荣,手下又没人,应该会同意。就算不同意,也不会全然拒绝。” 江神逸突然呵呵一声。 呵呵的意思,并不是认为他说的不对。 汤昭面无表情,危色继续道:“他说的有道理,这些道理我自己想不到,自然信了他。我也决定把注压在你身上。于是我们两个给你投了拜帖,后来你得了头名,大名在剑州传开了。我一方面佩服李琼生有识人之明,一方面也担忧先生太过抢手,轮不到我们。好在我们有情报,于是约好提前一天找你联络感情,就是我第一次见你的那次。” 汤昭想了想,就是自己醉酒的那天,那天的谈话他已经记不清了,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只是记得危色介绍了自己,还……“当时你说和李琼生约好一起来,但他爽约了,你只好一个人来见我,这是假话么?” 危色道:“那天我们的确是约好了一起来见你。至于爽约……那天晚上我等在花丛里,打算跟着他一起按计划翻进天区找你聊聊,先留个好印象。等到时间快过了,他突然来了,一见面说:‘计划有变,我们不能追随这人了。’” “我当然心中一急,说怎么又有变?难道他不好吗?还是你找到更好的了?他说:‘没有,恰恰是因为这个汤昭太好了,太抢眼,今天在会场上出了好大的风头,有大人物盯上了他。要把他收入麾下。所以咱们有任务了,今晚先栽赃他杀人,让他败名裂,然后趁他孤立无援,拉他入伙。’” 汤昭听得嘴角一抽,江神逸却是第一次听闻,不由得火冒三丈,骂道:“什么东西,是那个龟寇么?怪不得叫寇,这不是山贼赚人上山拉好人入伙的套路吗?” 危色道:“我便问他,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不投效铸剑师了么?他说,先放一放,毕竟我们是人家手底下的,要以公事为先。我说你不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么?今天放弃容易,将来没有机会了怎么办?他想了想,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计划。我想你也看出来,咱们这回效命的雇主不是昆玉剑派那样的小势力,而是真正强大的势力。只是咱们没摸到门儿,在外围打转。这回的差事要是办得漂漂亮亮,咱们说不定以此为进身之阶,直接加入了呢?那种大势力里资源更丰富,比咱们苦苦追一个所谓潜力铸剑师强得多……’” 他停了停,道:“他说到这里,我就杀了他。” …… 汤昭和江神逸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轻声道:“如果是我,我不会杀人的。” 江神逸道:“我就不一定。至少要跳起来打破他的脑袋。” 危色默然片刻,轻声道:“江先生懂我,汤先生也懂我。” 不管是江神逸还是汤昭,他们都知道危色为什么动手,当然不是突然而来的正义感,也不是对汤昭马上要被栽赃起了恻隐之心,而是危色自己难以忍受。 正如危色之前就说过的,他讨厌阎王店,讨厌朝不保夕、毫无着落的生活。 还有……也讨厌阎王店无处不在、无法反抗的安排。 就像他一刀将李琼生捅穿,在他耳边一字字切齿说的那样: “凭你也要安排我?” 好不容易从令人窒息的阎王店逃出来,迎头被李琼生拽进一个不知所谓的阴谋逆党里,唯一的期望是“干完这一票”就可以自由了,又选择了合适的目标,胜利在望了,结果对方临时变卦,不但要毁掉他的目标,还要把他自己也一起打包卖给这个组织…… 凭什么? 就凭你自作主张?就凭你出尔反尔?就凭你当初是我朋友? 去死吧你!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明白了他的愤满,或许遇到这种情况两人有不同的选择,但一样会觉得忍无可忍。江神逸也会不由分说的动手,至于汤昭――要看他上不上头。 “捅了他之后,我倒没什么感觉――杀人杀惯了么。只是觉得很迷茫,就将他仍在花坛里,站在那里发呆。这时正好看见了先生。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是冥冥中的天意。既然遇到了先生,那就是有缘了。我立刻上前,聊了两句。发现先生果然是个和蔼友善的人,醉酒之后礼数周全,毫无傲气。” 汤昭想想第一次见危色,当然完全没有发觉那个看起来粗豪的江湖汉刚刚杀过人。 江神逸冷笑道:“是不是还觉得我师弟人很天真纯良,很是好骗啊?” 危色似有赧然之意,道:“在下不好隐瞒,当时确有此意。在阎王店呆久了,反而喜欢天真烂漫,喜怒形于色的人。杀手要不动声色,我若不刻意装扮,都很难自然做出表情来。我遇见先生之后,心中下定了决心,去他什么大势力,不如抓住眼前。一不做,二不休,反水便该反得彻底,反得有价值。因此我决定把我知道的情报全然托出,包括张寿松他们的身份,还有他们决定陷害汤先生的计俩。我又用李琼生的身份将他几个帮手诱骗来一起杀了,带上他们的尸首来投奔先生。只是为了遮掩身份,虚构了一些过程。当然还是我太过自信,这些虚构没能瞒过先生。再往后的事先生也知道了。” 汤昭听完沉默不语,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关键处他当初就猜到了,危色只是补充一些细节,与其说是解开疑惑,不如说是危色的剖白。想来应该大部分是实话,如果危色现在还说谎,那么他不远千里追上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关键在于汤昭的决定。 江神逸见汤昭不说话,便道:“刚刚我师弟问的你没有回答。这么多符剑师,你为什么还是坚定地选择他?性格如此不合,焉知将来不会反目成仇?你莫非真觉得他幼稚好骗,人傻钱多?” 危色坦然道:“我……我讨厌阎王店。” 这句话来得奇怪,危色紧接着快速道:“在阎王店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但出来之后细细回忆,越想越觉得难受。彷佛吃了很多年的苍蝇,当时还细嚼慢咽,现在越想越觉得恶心。我一点儿也不想在那种地方呆下去。我想找和阎王店相差越远越好的地方,最好是阎王店的完全反面。阎王店的人冷漠、压抑、精于算计、唯利是图,无利不起早……” 江神逸笑嘻嘻道:“你说我师弟热情、跳脱、没脑子、冲动上头、没事找事……” 汤昭打断了他道:“师兄,别人说我还罢了,你还能说我?” 比冲动你是比我强在哪儿呢? 危色正色道:“汤先生并非有勇无谋,反而心思细腻。他能窥破我的虚实,将我的谎言全部戳破,说明他智慧过人。然而这样聪明的人仍然有超越自身利害,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不计前嫌救人性命的仁义,比无知无畏更强上百倍。见到先生之前,我本来不信有这样的人的。但既然见到了,自然要拼命追上,如果错过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第二个了。uu看书” 江神逸摸了摸下巴,道:“这么说的话倒也不错。以我师弟的人才,让人折服一点儿也不奇怪。然则,水至清则无鱼,一个泥鳅倒是想住在山泉里,可是住得惯么?” 危色道:“我想试试――泥鳅住不惯纯净之水,那是泥鳅的问题。说明它只配生在烂泥里。我觉得我不止于此。我还想往干净的地方爬一爬,或许洗净污泥,我身上还生有金鳞呢?请先生渡我一渡。”说罢恭恭敬敬的行礼。 江神逸便不说话,只任由汤昭决定。汤昭缓缓道:“你骨子里不喜人拘束。却说要以我为主,听我命令?” 危色道:“是,非先生约束我,而是我自己约束我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若有一日我不能约束我自己,自然没资格活在清渠里,自当反回泥潭,了此残生。但无论如何,我向先生立誓,若有明暗伤害先生时,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汤昭道:“我还没开始铸剑,身边有的是亲朋好友。将来要铸剑,也还轮不上你。” 危色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信先生,将来先生若觉得我不配做个剑客,那定是我的问题。” 汤昭失笑道:“你真是执着。我可没准备好当老师。这样吧。我现在急着赶回云州,不能和你同路,你若有意,三月份去九皋山下白玉生晖店里找我。哦,对了,花容夫人也知道那个店的地址,你若撞上了她,生出事端你只能自负。” 危色身体一紧,藏不住畏色,紧接着一字一句道:“既然下定决心,当百折不回。危色――又有何惧?” 223 擎天寺 官道上,汤昭载着路上偶遇的两位博士,开着动力十足的六龙宝车,直奔曛城。 虽然这两位五品“大员”自视甚高,但因为江神逸的顾全大局,主动退让,他们心中满意,便不再矫情,两个人一起挤在后座,显然不大舒适,倒也没有抱怨,大概是曛城离得确实近,打算忍一忍。 不过,这也没耽误二位在后座哼哼唧唧,互相聊天。 “真是,这回还是白忙。还受了那番惊吓,刚刚我还以为要坏事了呢。”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有底牌。贼子不动手便罢,动手咱们就跑,找检地司的给咱们平事。这回回去也要找他们,问他们怎么治理地方的?到处都是牛鬼蛇神,若吾等安全有差,他们担待得起吗?” “唉,还是没有差池的好啊。我等苦读十载,难道是为了等着追授美谥的吗?这一天天的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等魔窟降临就完了呗。再之后就是检地司自己的事儿了。也就这几天了,超不过三五天,忍忍过去了。” “还是觉得憋屈,在京里大官太多,不尊重我们,到了地方本地人不礼貌,还是不尊重我们,那我们下来还有什么意思?要依我的脾气,收拾东西回京。” “还不都是那女人害得?天天叫着让我们给位置,那白眼儿翻得,好像我们是两个废物似的。她不知道空型魔窟有多难测算?别说我们,就是官正、灵台来了又怎么样?就不能老老实实等魔窟降临之后再去搜吗?” “等我们回去上报,叫她吃不了兜着走。检地司又怎么样,擎天寺不给他们推衍月时,他们拿头去平魔窟?依我说,干脆以后云州的情报都要拖一拖,别给的那么痛快……” 汤昭听得十分不爽,很想把这两个大放厥词的甩下去,突然道:“二位。你们从京城来的吗?” 背后两人正议论得兴起,突然被插话十分不耐,年轻的那个嗯了一声。 汤昭笑道:“我没去过京城,京城很大吧?比我们云州强的多?” 年轻的那个哼了一声,道:“确实,强得多。京城的繁荣你根本想不到。这云州有什么好?” 汤昭叹道:“是啊,我一直想去京城。最好……最好要是如你们一样成为博士就好了。我一直想考入擎天寺,只是没这个机会。” 年长的那个慢条斯理道:“考擎天寺?你是举人?” 汤昭轻咳一声道:“学生不曾中举。” 后面人摇头道:“你这个年纪,还不中举,看来是考不进了。擎天寺只要真正的少年天才。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中举了。我是十六岁中的解元。” 那年轻的道:“我不如李兄,我十七岁,江州解元。” 年长者李兄笑道:“小王是江南文华荟萃之地的解元,才子中的才子,比我禹州解元强。若非进了擎天寺,恐怕下一科就是状元郎了。” 汤昭哑然,虽然他是为了挑起话题,但被这两位一说,他还真有点惭愧。虽然他在符式上也得了个状元郎,但他自己知道,就算放下符式,也不跟着陈总学,正经拜大儒为师,十年寒窗怕也考不上状元、解元的,能中举都要看时运的。 论读书,他还真就不如人。 就听那年轻的小王道:“你别想擎天寺了,继续做符式不好么?这车就做的不错啊,又快速又威风,我都想来一辆。” 汤昭道:“可以啊,我可以给两位大人定做的,一辆只需要五百金。” 两人异口同声道:“五百金?!” 小王叫道:“你抢钱啊?一辆车你卖五百金?这是金子做的吗?” 李兄同时开口道:“我一年辛辛苦苦俸禄才五百两,当了灵台郎不过一千两,几十年才能买你一辆车?合着我一辈子辛苦就为了给你挣钱吗?” 汤昭:…… 算了,考不进就考不进吧。 一阵风吹过,气氛有些尴尬。 汤昭本来想循序渐进,但此时也只能生硬的转过话题,道:“其实学生是曛城人,听说家乡有阴祸,急匆匆穿越千里赶回来的。不知曛城还好么?” 小王道:“好是还好,就是封了,城门不让进。你从外地来肯定是不能回家了,老老实实去附近找个城池等消息吧。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天。五天之后要不就平安回家,要么也就不用回了。” 汤昭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果然还来得及,却故意露出惊慌之意,语气惶急道:“这如何是好?学生家还在呢……既然封了城,百姓自然疏散了吧?不知我家人去了哪里?” 小王道:“没疏散,能去哪儿呢?魔窟可能降临到方圆百里任何一个地方。一城十万人口能躲到哪里去?躲到乡下去反而可能被一锅端了。不如在城里呆着。反正空型魔窟最危险的时候就是降临的一瞬间,那时会绽放空间波动,扰乱周遭百丈——那也死不了多少人。等到空间稳定下来,只有一个通道口连接异空间,天魔也不出来,反而没什么危害了,在阴祸里这就算无害的。最多死几百号人,哪就轮到你家头上了?” 汤昭神色微冷,紧接着道:“就不能推算得更细致些吗?我记得魔窟推算可以精确到百丈的。到时候只让附近的人避难不可以吗?” 当时薛家附近的魔窟是精确到薛家宅邸的。不过那个特殊些,魔窟其实是追着薛大侠本人的。薛大侠在哪里,魔窟就在哪里。不过那时也封锁了附近一座山,范围也不下与一座曛城。 小王突然怒道:“你这小子也说这些便宜话……” 那李兄插口道:“行啦。我说你这符剑师也是读过书的,和那些只知道抡剑动手的粗剑客不一样,你是会动脑子的。你难道不知道空型魔窟和其他魔窟的区别?其他魔窟都有天魔的主动痕迹在,比较好推算。唯独空型魔窟多是空间错位意外形成的,是天变,里面连天魔都不一定有,哪能那么容易推算?能推算至三天以内,百里以内,这都是我等用尽全力的结果了。” 汤昭心知他说的也不假,他自己在龙渊璇玑楼里查了不少资料,这些事情也都了解,空型魔窟确实和其他魔窟不同,甚至称呼魔窟都有些奇怪,不如说是“空间碎片”、“小世界”来得准确。但它确实会在降临时带来灾难,所以归为阴祸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这两人说话固然难听,还真非故意使坏,只是能力不及。 他只能叹道:“天衍术也有极限吗?” 小王冷笑道:“多新鲜呐?天衍的衍字是推衍的衍,可不是瞪眼的眼。难道你以为是盯着天空用眼睛看吗?谁也没长前后眼,哪里就看得那么清楚了?听说高远侯号称高瞻远瞩,一叶知秋,也不知道能不能看……” 他说到一半,被李兄瞪了回去——这里是云州,开口褒贬高远侯还是得忌讳些,只干干道:“你别问了,天上的事给你八个脑袋你想想不明白。老老实实在你们符式那一亩三分地上打转吧。” 一路说话,曛城已经近在眼前。 小王指点他从北门进门,因为北边离着守备府近。如今曛城守备府已经被检地司占了,成了处理曛城魔窟的指挥所。擎天寺两人也住在那里。 汤昭在城门口停车,眼见城门紧闭,还有兵卒把守。 曛城乃是云州南部第一雄城,日央郡的郡治所在,自前朝起便为一方重镇,远处便见城墙崇墉百雉,巍峨非常,城门楼更是高近十丈,虎踞龙盘。城下还有宽数丈护城河,吊桥铁链高悬,两边角楼高挑,真是钢铁一般的堡垒。 汤昭还知道这城门不只是看着好看,是经过符术、术阵层层加固的,经历了百年时光越发巍然。有朝廷命官镇守本城合理调动其中符阵,守城事倍功半,一夫当关,便是等闲剑客也强攻不进,更非寻常大军所能攻破的。 如今,早已清野的城门之前,竟站着一人。 仔细看时,那人是个年轻女子,身穿武官服饰,相貌英气中带着煞气,煞气中又有几分明艳。 两个博士从车上下来,更要活动被挤麻了的手脚,一眼看见那女子,心中均是惊奇,暗想:怪了,她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出来迎接我们? 再一看那女子脸上容色和悦,笑靥如桃李一般,果然是转了性子。 虽然和对方不对付,但既然今天这么给面子,又有汤昭这么个外人在,两人倒也不便冷脸相对,都点头致意。小王跟用手不着痕迹的把衣衫上的褶皱压平。 不过二位博士原地没动,要等她主动上前。 果然那女子笑吟吟上前,手掌伸出,不是要握手,就是要拥抱,倒唬了二人一跳,情不自禁的移步往前。 那女子紧走几步,上前……与两人错过,然后紧紧拉住了汤昭的手。 检地司曛城副使麦时雨满怀喜悦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阿昭!”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105/105281/29147507.html 222 还乡 汤昭说急着赶回云州,当然不是借口,确实是有事。早在来剑州之路上,他遇到了检地司的故交麦副使,定下了二月底回云州处理魔窟的事。如今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离开蚕道,汤昭他们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云州。 琢玉山庄来的时候一路步行历时近一个月,穿越数州,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彷佛旅游一般,走时却如风卷残云,恨不得朝发夕至。 当时汤昭答应麦副使时十分轻松,因为算算时间本来就很宽裕,但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剑州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最后散会还不能离开,反而被龙渊留了好几日,已经大大超期,他甚至觉得很有可能赶不上,但答应过的事就是一分希望还是要尽量做到才对。 如此强行赶路很是辛苦,汤昭觉得江神逸不必牵扯其中,他自己一个人狂奔即可,但想了想还是没跟他提起,因为太见外了。师兄不是外人,他的事不怕麻烦自己,自己的事何必怕麻烦他呢? 当下两人一个御剑一个展翅飞翔,只用了两日多时间,就横跨三州逼近云州。 眼见云州在望,那是两人的故乡,师兄弟都觉得心情愉快,江神逸突然道:“昭子,你这算是衣锦还乡吧?” 汤昭想了想,道:“不至于吧?” 江神逸道:“这你还谦虚什么?一举成名天下知。经此一役,在年轻一辈的符剑师届你算得上领袖了。咱们山庄该给你挂个大横幅才是。” 汤昭越发好笑道:“领什么袖啊?谁认啊?” 江神逸道:“上到七大势力的年轻一辈,下到普通的符剑师,人人都认吧?以你的才能、学问、武功、功劳,样样冠绝当代,他们都服你,如何不算领袖?” 他夸的如此直白,汤昭虽然在御剑中也忍不住起了些鸡皮疙瘩,想要找个地缝钻一钻,但是…… 也不是没有暗爽啦。 哪有人不喜欢别人夸的? 而且其实江神逸说的也没错,以汤昭的实力和对剑州众符剑师的恩情,称一声横压当代没有问题,至少在符剑师界可说是“天下闻名”,但是领袖这种称呼……得别人来公认,自己自称,或者自己师兄称呼都很尴尬的。 江神逸道:“你还是太腼腆了。若我有你的本事,翅膀我要弄个镶金的拖尾,一飞起来半边天都得划一道金色。” 汤昭叹气道:“师兄……” 江神逸“嗯?”了一声,汤昭道:“没想到你审美这么庸俗。” 江神逸差点伸手把他拽下剑来,气道:“就你高雅,就你那个自行车……” 他突然灵机一动,道:“要不然你开车怎么样?” 汤昭一愣,江神逸自己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了,急匆匆道:“富贵还乡,怎么能锦衣夜行呢?你约好的曛城就在眼前,你就这么御剑去吗?” 汤昭道:“那师兄觉得……” 江神逸道:“你为什么不开车去呢?你的车多帅啊?而且你说你要去检地司,御剑去有什么意思?检地司里难道少得了剑客吗?在剑客面前御剑,难道你能御出花儿来?他们怎么知道你的本事?你既然是以符剑师的身份参与,合该亮出符剑师的手段。你别说不好意思,你如今已经是超出凡俗的骄子,与众不同不叫哗众取宠,反而叫特立独行,甚至应该叫品味出众。有好东西别人不该不接受,反而应该主动追捧才对。所以不要顾忌,开车去吧!” 汤昭:…… 过了一会儿,汤昭道:“那会不会有点得志就猖狂的感觉?” 虽然这是江神逸独有一份的扯澹逻辑,但汤昭竟然觉得有些被说动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符会上得志,确实有点想猖狂。 眼见曛城已经遥遥在望,汤昭还是按奈不住降下飞剑,取出六龙。江神逸毫不客气,将翅膀收起,先坐在后座上。 汤昭骑上车,发觉车身一沉,道:“你倒自觉。” 江神逸笑道:“坐一坐怎么了?回去我借你的车开一开,在山庄里兜风几个来回,难道你不借吗?” 汤昭道:“我可以便宜卖你一辆。五折,够意思吧?” 江神逸道:“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要挣我翻倍的钱?五折?三折你还有赚呢。” 六龙一声咆孝,载着琢玉山庄的两个年轻人沿着官道向前驶去。汤昭并没有全力冲刺,而是不紧不慢的开着车兜风。 云州的地势远不如昆岗开阔,但官道笔直平坦,路况比高原好了不知多少,要想飚速度肯定能飚上去,但汤昭并不着急,曛城近在眼前,一两个时辰必到,这个范围内,魔窟若降临,早已阴气逼人,既然没有感觉到,那就是没降临了,他也就不必争抢一分一秒了。而且,他确实好久没看到家乡的风光了。 昆岗虽好,不似家乡。 仲春离去,归来已近三月阳春,虽然是北方寒冷,却也到了百花盛开的时节。 去时岸边新柳抽芽,归时陌上繁花似锦。 行过大树旁,能看到不远处有村落炊烟鸟鸟,缕缕白烟散入晴空,汤昭心中一舒,感觉鼻中好像闻到了混着柴火烟气的饭香。 明知炊烟下百姓桌上只有粗茶澹饭,但游历一圈回来的汤昭已觉得十分开心。和外面的世界一比,云州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看来还是刑总说得对,先订个小目标,守护百姓的粗茶澹饭吧。至少让天下所有百姓能温饱、平安才是第一步…… “站住!” 只见大道上跳出两人,拦在路上大喝一声。 …… 我刚刚说云州是世外桃源,就这么打我脸? 好好地官道上还能蹦出劫道的来? 难道说一别一个月,云州的治安下降了? 汤昭气不打一处来,一拉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停在路中。 他刚刚打算替云州清理门户,却不由一愣。 眼前两个拦路人都是青年,一个二十来岁,一个三十出头,看衣着打扮非但不似江湖草莽,反而一身儒衫,打扮得比汤昭更像书生,且衣服材料极为考究,就算是现在的汤昭置办这么一身行头也是要心疼的。 《控卫在此》 这样两个体面人,又不带兵刃,当然不会是贼强盗了。 然而两人不是强盗,却不带他们看着不讨厌。这二位是字面意义上的“鼻孔朝天”,彷佛他们用正眼看汤昭一眼就丢了他们的身份似的。 其实两人刚刚出现在道路上时还带着一点儿惊慌之色,好像后面有恶犬追着似的,但一看见汤昭他们,两人立刻站直了,满脸的人五人六起来。 汤昭保持着礼貌,道:“二位,有事么?” 那年轻的那个书生道:“这位小兄弟请了,我们要去曛城,不知能否载我们一程啊?” 虽然这两人神气还是居高临下,话说的还算客气,汤昭也客客气气道:“二位兄台请了。本来路上应该与人方便,但二位也看到了,我这车子就这么大,坐两个人正好。就算再委委屈屈挤一挤,也最多再乘一人,您二位是无论如何不能一起上来的,既然如此,何不再等等下一辆车呢?” 对面两人都是浮现出不悦之色,似乎还有些仓皇,年轻的七情上脸就要发作,那年长的倒还能压着性子,道:“就不能通融一些吗,比如让后座那位让一让?我们只需要尽快赶到曛城。” 不等江神逸发作,他直接取出一块牌子道,“我们是擎天寺的博士,来这里调查曛城魔窟的事,是朝廷的公事。现在任务完成需尽早赶回城去,这是正事,二位是符剑师吧?既然学符,应该是晓大义、明事理的吧?何妨为国家,为百姓让上一让?” 汤昭和江神逸面面相觑,同声道:“擎天寺?” 对面二人仰起头,面露矜持之色,道:“正是。” 汤昭讶然:擎天寺和检地司一样,都是朝廷里专门镇压魔窟的衙门,不过是文职,专门用天衍之术推算祸月、魔窟降临的时辰、地点,也兼职收集情报,是对战魔窟不可或缺的中枢部门。可以说没有擎天寺,所有战斗者都成了没头苍蝇。 不过擎天寺和检地司不一样,检地司扎根于州郡,分属于诸侯,而擎天寺只在中央朝廷,是极少数通晓奇术的精英组成的神秘部门,只管运筹帷幄,几乎不会下到地方来。反正汤昭在检地司见过不少擎天寺给的情报,但从没见过活的擎天寺人。 那为什么在这里又遇到了?是真的吗? 汤昭将信将疑,但想想又觉得不假,一则一般的贼人不会想到冒充擎天寺的人,因为擎天寺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专业性强,其实是不大好混吃混喝的。二则对方见了自己这辆车,不似凡夫俗子一样大惊小怪,反而一眼猜到自己是符剑师,说明二人有见识,不是那些寻常人。 而如果他们真的是擎天寺人,那么眼高于顶也不奇怪,因为擎天寺的级别极高,就算是最低级的博士也是五品——就是跟当初刑极的镇守使一个品级。要按照官场规矩,汤昭八品散职,比人家差老远了。 倘若真是擎天寺的人,不远千里来云州实地调查,是不是说明这回的魔窟很棘手啊?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江神逸抿了抿嘴,跳下车来,道:“你们要真有公事,那就别耽误了。赶紧去曛城吧。” 223 擎天寺 官道上,汤昭载着路上偶遇的两位博士,开着动力十足的六龙宝车,直奔曛城。 虽然这两位五品“大员”自视甚高,但因为江神逸的顾全大局,主动退让,他们心中满意,便不再矫情,两个人一起挤在后座,显然不大舒适,倒也没有抱怨,大概是曛城离得确实近,打算忍一忍。 《骗了康熙》 不过,这也没耽误二位在后座哼哼唧唧,互相聊天。 “真是,这回还是白忙。还受了那番惊吓,刚刚我还以为要坏事了呢。”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有底牌。贼子不动手便罢,动手咱们就跑,找检地司的给咱们平事。这回回去也要找他们,问他们怎么治理地方的?到处都是牛鬼蛇神,若吾等安全有差,他们担待得起吗?” “唉,还是没有差池的好啊。我等苦读十载,难道是为了等着追授美谥的吗?这一天天的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等魔窟降临就完了呗。再之后就是检地司自己的事儿了。也就这几天了,超不过三五天,忍忍过去了。” “还是觉得憋屈,在京里大官太多,不尊重我们,到了地方本地人不礼貌,还是不尊重我们,那我们下来还有什么意思?要依我的脾气,收拾东西回京。” “还不都是那女人害得?天天叫着让我们给位置,那白眼儿翻得,好像我们是两个废物似的。她不知道空型魔窟有多难测算?别说我们,就是官正、灵台来了又怎么样?就不能老老实实等魔窟降临之后再去搜吗?” “等我们回去上报,叫她吃不了兜着走。检地司又怎么样,擎天寺不给他们推衍月时,他们拿头去平魔窟?依我说,干脆以后云州的情报都要拖一拖,别给的那么痛快……” 汤昭听得十分不爽,很想把这两个大放厥词的甩下去,突然道:“二位。你们从京城来的吗?” 背后两人正议论得兴起,突然被插话十分不耐,年轻的那个嗯了一声。 汤昭笑道:“我没去过京城,京城很大吧?比我们云州强的多?” 年轻的那个哼了一声,道:“确实,强得多。京城的繁荣你根本想不到。这云州有什么好?” 汤昭叹道:“是啊,我一直想去京城。最好……最好要是如你们一样成为博士就好了。我一直想考入擎天寺,只是没这个机会。” 年长的那个慢条斯理道:“考擎天寺?你是举人?” 汤昭轻咳一声道:“学生不曾中举。” 后面人摇头道:“你这个年纪,还不中举,看来是考不进了。擎天寺只要真正的少年天才。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中举了。我是十六岁中的解元。” 那年轻的道:“我不如李兄,我十七岁,江州解元。” 年长者李兄笑道:“小王是江南文华荟萃之地的解元,才子中的才子,比我禹州解元强。若非进了擎天寺,恐怕下一科就是状元郎了。” 汤昭哑然,虽然他是为了挑起话题,但被这两位一说,他还真有点惭愧。虽然他在符式上也得了个状元郎,但他自己知道,就算放下符式,也不跟着陈总学,正经拜大儒为师,十年寒窗怕也考不上状元、解元的,能中举都要看时运的。 论读书,他还真就不如人。 就听那年轻的小王道:“你别想擎天寺了,继续做符式不好么?这车就做的不错啊,又快速又威风,我都想来一辆。” 汤昭道:“可以啊,我可以给两位大人定做的,一辆只需要五百金。” 两人异口同声道:“五百金?!” 小王叫道:“你抢钱啊?一辆车你卖五百金?这是金子做的吗?” 李兄同时开口道:“我一年辛辛苦苦俸禄才五百两,当了灵台郎不过一千两,几十年才能买你一辆车?合着我一辈子辛苦就为了给你挣钱吗?” 汤昭:…… 算了,考不进就考不进吧。 一阵风吹过,气氛有些尴尬。 汤昭本来想循序渐进,但此时也只能生硬的转过话题,道:“其实学生是曛城人,听说家乡有阴祸,急匆匆穿越千里赶回来的。不知曛城还好么?” 小王道:“好是还好,就是封了,城门不让进。你从外地来肯定是不能回家了,老老实实去附近找个城池等消息吧。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天。五天之后要不就平安回家,要么也就不用回了。” 汤昭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果然还来得及,却故意露出惊慌之意,语气惶急道:“这如何是好?学生家还在呢……既然封了城,百姓自然疏散了吧?不知我家人去了哪里?” 小王道:“没疏散,能去哪儿呢?魔窟可能降临到方圆百里任何一个地方。一城十万人口能躲到哪里去?躲到乡下去反而可能被一锅端了。不如在城里呆着。反正空型魔窟最危险的时候就是降临的一瞬间,那时会绽放空间波动,扰乱周遭百丈——那也死不了多少人。等到空间稳定下来,只有一个通道口连接异空间,天魔也不出来,反而没什么危害了,在阴祸里这就算无害的。最多死几百号人,哪就轮到你家头上了?” 汤昭神色微冷,紧接着道:“就不能推算得更细致些吗?我记得魔窟推算可以精确到百丈的。到时候只让附近的人避难不可以吗?” 当时薛家附近的魔窟是精确到薛家宅邸的。不过那个特殊些,魔窟其实是追着薛大侠本人的。薛大侠在哪里,魔窟就在哪里。不过那时也封锁了附近一座山,范围也不下与一座曛城。 小王突然怒道:“你这小子也说这些便宜话……” 那李兄插口道:“行啦。我说你这符剑师也是读过书的,和那些只知道抡剑动手的粗剑客不一样,你是会动脑子的。你难道不知道空型魔窟和其他魔窟的区别?其他魔窟都有天魔的主动痕迹在,比较好推算。唯独空型魔窟多是空间错位意外形成的,是天变,里面连天魔都不一定有,哪能那么容易推算?能推算至三天以内,百里以内,这都是我等用尽全力的结果了。” 汤昭心知他说的也不假,他自己在龙渊璇玑楼里查了不少资料,这些事情也都了解,空型魔窟确实和其他魔窟不同,甚至称呼魔窟都有些奇怪,不如说是“空间碎片”、“小世界”来得准确。但它确实会在降临时带来灾难,所以归为阴祸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这两人说话固然难听,还真非故意使坏,只是能力不及。 他只能叹道:“天衍术也有极限吗?” 小王冷笑道:“多新鲜呐?天衍的衍字是推衍的衍,可不是瞪眼的眼。难道你以为是盯着天空用眼睛看吗?谁也没长前后眼,哪里就看得那么清楚了?听说高远侯号称高瞻远瞩,一叶知秋,也不知道能不能看……” 他说到一半,被李兄瞪了回去——这里是云州,开口褒贬高远侯还是得忌讳些,只干干道:“你别问了,天上的事给你八个脑袋你想想不明白。老老实实在你们符式那一亩三分地上打转吧。” 一路说话,曛城已经近在眼前。 小王指点他从北门进门,因为北边离着守备府近。如今曛城守备府已经被检地司占了,成了处理曛城魔窟的指挥所。擎天寺两人也住在那里。 汤昭在城门口停车,眼见城门紧闭,还有兵卒把守。 曛城乃是云州南部第一雄城,日央郡的郡治所在,自前朝起便为一方重镇,远处便见城墙崇墉百雉,巍峨非常,城门楼更是高近十丈,虎踞龙盘。城下还有宽数丈护城河,吊桥铁链高悬,两边角楼高挑,真是钢铁一般的堡垒。 汤昭还知道这城门不只是看着好看,是经过符术、术阵层层加固的,经历了百年时光越发巍然。有朝廷命官镇守本城合理调动其中符阵,守城事倍功半,一夫当关,便是等闲剑客也强攻不进,更非寻常大军所能攻破的。 如今,早已清野的城门之前,竟站着一人。 仔细看时,那人是个年轻女子,身穿武官服饰,相貌英气中带着煞气,煞气中又有几分明艳。 两个博士从车上下来,更要活动被挤麻了的手脚,一眼看见那女子,心中均是惊奇,暗想:怪了,她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出来迎接我们? 再一看那女子脸上容色和悦,笑靥如桃李一般,果然是转了性子。 虽然和对方不对付,但既然今天这么给面子,又有汤昭这么个外人在,两人倒也不便冷脸相对,都点头致意。小王跟用手不着痕迹的把衣衫上的褶皱压平。 不过二位博士原地没动,要等她主动上前。 果然那女子笑吟吟上前,手掌伸出,不是要握手,就是要拥抱,倒唬了二人一跳,情不自禁的移步往前。 那女子紧走几步,上前……与两人错过,然后紧紧拉住了汤昭的手。 检地司曛城副使麦时雨满怀喜悦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阿昭!” 224 天衍 汤昭没想到麦副使竟然来迎接自己,惊喜交集,道:“麦姐,好久不见。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他欲待行礼,麦时雨早把他拉住,亲热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人客气什么,走走走,咱们进去。早就等你了,今日非和你好好喝一杯。” 就听背后两声怒哼,彷佛牛马醒鼻,汤昭回头一看,两位擎天寺博士已经气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略有些尴尬,道:“麦姐,二位……” 麦时雨笑道:“今天咱们姐弟重逢,是多高兴的事儿,有什么一位二位的?别想那么多了。”说罢挽着汤昭的手,径直将他拉入城内,徒留下两个擎天寺贵使暴跳如雷。 走过吊桥,进了城池,有了城墙遮掩,两边也无旁人,汤昭方道:“姐姐,刚刚那两位……” 那两位是擎天寺博士,至少五品,比麦时雨检地司副镇守使品级还高呢,何况擎天寺与检地司密不可分,检地司实力再强,没有擎天寺的情报支持也无用武之地,是万万不可得罪的。而擎天寺是天下独一份,只在中枢,得罪了可没有地方找补。 麦时雨冷笑道:“那两个废物,不要理会。魔窟到了临头,满城百姓受到威胁,他们却是时间、地点一样也推算不出来,百无一用,一天天的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摆京城大爷的款儿,怎么就不知道羞耻呢?你和他俩怎么一起来了?” 汤昭解释道:“我在路上遇上他们,刚从乡间调查回来,就他们搭车。他们确实脾气不好,但至少还是肯干活的。至于推算不出来……人力有时穷尽,那也没办法。” 麦时雨摇头道:“你还是那个好性儿,看谁都不错,谁都情有可原,这是你忠厚之处。你麦姐却是个刻薄人。你是不知道这二位,刚来的时候那叫一个大包大揽,好像推算空型魔窟手到擒来,都不过夜的。结果没几天受了挫折就开始打退堂鼓,我们只好哄着求着他们继续算。又勉强坚持几日,毫无进展,直接摆烂了。怎么哄都不行,后来我直接翻脸,逼着他们算。我也知道他们就是算不出来,每天东跑西走湖弄鬼呢,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不济事还说风凉话的样子。左一句:‘死几个老百姓怎么了?’,右一个‘阴祸哪有不死人的?’,要不是他们脑袋上的官帽儿,我真想把他们湖在墙上。” 听到这里,汤昭忍不住道:“这都是什么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麦时雨道:“我也说呢,这还是寒窗十年苦读出来的读书人?不知道民间疾苦还罢了,连耐性和毅力也这么差,一个月都不能坚持?他们当初读书也这样?” 汤昭想了想,道:“他们都是少年解元,只能说是文曲星下凡,无需寒窗苦读吧?而且直接考进了擎天寺,一下子就是五品官身,比翰林院还强,连一任亲民官也没做过,想来是不懂世事的。” 麦时雨冷笑道:“我不管他是什么解元、博士,反正就这么一锤子买卖,魔窟降临之后一拍两散,再也不要见这两个混蛋。他们说去京城告我,那就告好了,我倒要看看擎天寺能因私废公、颠倒是非到什么地步。” 汤昭道:“可是擎天寺就是霸道。天底下能推算魔窟的只有他们一家。要是咱们云州也能推算魔窟就好了……” 麦时雨突然道:“别说。这是忌讳。” 两人默然,这时他们已经穿过了寂静的街道,拐进胡同,来到了一所房子前。那是一栋寻常民宅,算百姓屋宇中比较宽敞的那种。麦时雨道:“这两天你就住这里吧。” 门一开,就见江神逸坐在院子里,在豆角架下端着大碗茶道:“幼,来啦?”。 汤昭也不奇怪——要不是江神逸先一步赶到,麦时雨哪里知道他来了呢?要说赶路,肯定还是飞着比跑着快呀。 这屋子是三间房一个小院,倒也干净整洁,汤昭跟麦时雨坐到院子里,道:“麦姐,不去带我拜见镇守使领命么?” 麦时雨摇手道:“别去了。我都后悔把你叫过来了。本来我是想,空型魔窟最危险的就是降临的那一刻,推算出时辰之后,你用符剑师的手段隔绝百姓,封锁入口,把危害降到最低,然后我们再出手把魔窟平了。这样功德圆满,人人都有功劳,你身为检地司一员,也能记下一功,将来也是个资历。结果现在成了这个样子,魔窟算不出来,没办法提前布置,阴祸是一定会酿成灾祸,百姓也一定会有损伤,还说什么功劳?只剩下罪过了。若你还以检地司的身份参与进来,难免背上个污点。”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丧气,道:“其实我都想让你直接回去,别趟这趟浑水了了。但想想,那也太把你看轻了,你不是那种怕事的人。来都来了,就以朋友的身份助我,做个战力吧,作为符剑师大概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汤昭也深为遗憾,他在剑州查找了不少资料,基本上有了控制魔窟入口的把握,谁知竟无用武之地。 但他也没办法,符式造诣再精深,跟天衍术是完全两个领域。天衍术可以算是世上最稀少、最秘密的学问,牢牢掌握在擎天寺一系手中,连眼镜也没法提示,他更没有办法。 他只能叹道:“天时难违。君侯那里也没有精通天衍术的能人吗?” 麦时雨还没说话,江神逸道:“私下学天衍术是大逆之罪,十恶不赦。就算真的有人精通也不敢说出来吧?” 麦时雨很诧异江神逸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道:“正是,要说朝廷吧,有的地方它和隐形了一样,乱成一锅粥都不见它出面。有的地方却不能碰,稍微碰了它一下子跳出来,给你一重锤。这天衍术就是必须要小心的禁忌,私下里都要少提。再说就算真的有人学会这个,一两人之力又哪里比得上擎天寺的底蕴呢?擎天寺没辙,大概天底下人都没辙了吧。” 她扶着腰中剑,只道:“所以我只好尽一个检地司的职责了。检地司,检地司,天上的事管不了,地上的事还能不管吗?魔窟降临时我无能为力,只能尽力争取降临之后不额外再死一人。”说罢起身。 因为心头有事,她没有真的和汤昭喝一杯叙叙旧交,汤昭自然也能理解。 临走,她又叮嘱汤昭道:“你先在这里安静的等着,我们做什么你别管。魔窟降临那天你再出手。到时候你应该能感觉到空间的异变。又或者你看到天空飘满了红色和白色的花瓣,顺着花路的来处也能找到我。” 汤昭一怔,恍然道:“红白花瓣——原来姐姐的剑是飞花剑吗?” 麦时雨微笑道:“是芳菲剑哦。” 从汤昭这边离开,她深深吸了口气,静静从空荡荡的大街走过。 街道两边的民宅里,十之六七还住着百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早就逃离曛城了,有亲戚可以投靠的也走了,检地司并没有严格封禁,没有人阻碍别人生路的道理。还留在这里都是根在曛城,无处可去的市井贫民,真正的百姓,遇到这等大祸只能躲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祈盼危险过去。 这些百姓的性命都交给了检地司。 也正是因为这些年检地司在云州尽职尽责,曛城也是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百姓才信任他们,安静的留在原地,没有不顾一切逃祸而去,选择把性命交托给他们。 然而……他们不知道,三五天之后他们中的一些可能猝然粉身碎骨,而检地司根本保护不了他们。 一想到这里,麦时雨只觉得羞愧难当,走在大街上都不能抬头见人,恨不能掩面狂奔。 明明在余霞郡跟随刑镇守使时都很顺利的,怎么到了曛城就成了这样呢?魔窟的事也好,司里的事也好,都让人心力交瘁。 唉,要是刑镇守使还在就好了。 突然,她心中一凛,勐然回头,罡气敷在手上,凌空抓住飞来的一物。 物件拿在手里轻飘飘的,竟是一张纸团。 麦时雨皱眉,不及细看,先观察周围的环境,旁边的民宅普普通通,墙头上没有人的痕迹,侧耳倾听,也没听到令人注意的声音。 投掷的人藏起来了? 怀着几分警惕,她打开了纸条,罡气护手以防毒药,屏住呼吸以防毒气。 纸条上有字有画,写的密密麻麻。 第一眼看到内容,她陡然睁大了眼,几乎不能相信,手一紧,把纸团团起,又拐入一个小巷确认周边无人之后才又小心翼翼的展开再看。 再三确认之后,麦时雨的呼吸粗重起来,几乎就要伸手拔剑。但紧接着,她冷静下来,低声一字一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不能自作主张。” 紧接着,她冲出小巷,飞也似的在大道上狂奔! 她的目的地,当然是检地司在曛城的大本营。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25 运气 曛城守备府。 检地司曛城的总部,大堂中空落落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座上闭目养神,呼吸声重的好像睡着了。 “镇守使!”有人大声叫唤。 老者抬起一只眼皮,看到了自己朝气蓬勃的副使,只觉得头疼,道:“副使,又怎么了?” 麦副使难掩兴奋,道:“我知道魔窟降临的具体地点了。” 老者眼睛一亮,直起身子道:“哦?两位博士推算出来了?” 麦时雨撇嘴道:“等那两个蠢货推算出来,魔窟都酿成大祸了。我从别的地方知道的。” 镇守使眼皮耷拉下来,道:“休得妄言,除了擎天寺,谁还能知道魔窟的位置?” 麦副使道:“位置都是推算出来的,除了他们就没人会天衍观月之术吗?今日在外面,有神秘人给我纸条,告诉我魔窟的位置。” 镇守使道:“随便一个纸条,你就信?” 麦副使道:“我为什么不信?上面有推算的衍数月盘。这是擎天寺掌握的天衍术,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镇守使道:“拿来我看看。” 麦时雨将一张纸条递过,镇守使低头一看,果然除了一个地名还有密密麻麻的衍数表,大略看着不错,突然垂下眼,手一捏,再一松,纸条化作了飞灰。 麦时雨脸色一变,失声道:“镇守使——你干什么!你怎么把纸条毁了?!” 镇守使瞪视她,歪斜的三角眼中凶光毕露,道:“私学天衍之术是抄家灭族之罪,你知道吗?” 麦时雨的气势一低,当时在汤昭院中,江神逸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身为官身自然是早知道的,还因此教导过汤昭,然而此时镇守使郑重其事的说出来,意义又不相同,她只得道:“我知道。大晋律里有这一条。因此我是不会对外面说有人学天衍术的。咱们找其他借口,不说,只做就行了。” 说到这里,她笑道:“朝廷的罪过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嚷嚷出来,到处都是大罪,譬如豢养剑奴也是死罪呢。如今呢?糊弄过去就是。” 镇守使厉色道:“剑奴如何能和天衍术相提并论?!剑奴没人管,天衍术有人管!你以为这条是朝廷定下的吗?这是国师定的!国师还在呢!你以为君侯羽翼庇佑,便可无所不为?国师要是出手,天雷震怒,便是君侯也不能抗衡。你还敢留着大逆的证据,是要在曛城掀起大案吗?” 麦副使呼吸粗重,显然十分激动,但最后抑制下来,道:“我知道了。这张字条就当它从未有过。但是既然知道地方,我肯定要查一查……” 镇守使急促问道:“你去查过了?” 麦副使道:“我绕路去确认了一下,但没细看。” 镇守使摇头道:“冲动!你为什么不先来告诉我?你举止异常,落到两位博士眼里,岂不惹人怀疑?他们早就对你不满了,以前你占着理,他们还拿你没办法,如今你把把柄送过去,是嫌麻烦不够吗?” 麦副使道:“我禀告你,你会派人去查探吗?” 镇守使一口道:“我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事?” 麦副使突然冷笑道:“那我还管得了你们?多则五日,短则三日,魔窟就要降临了!空型魔窟降临无声无息,却能掀起空间风暴,不知要害了多少百姓!你知道这地方在哪儿吗?就在曛城南城,民宅区!那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一排挨着一排,都是茅檐草舍,很是脆弱。稍微一牵动,多少人家破人亡!我是信得过咱们检地司的镇守使,才来禀报你,至于那两个草包博士,爱怎么想怎么想!将近一个月推测无果,他们还有理了吗?” 镇守使摇头道:“年轻人,真是冲动。不撞南墙不回头。擎天寺的墙岂是你能撞得?你一个人撞也就撞了,咱们检地司上百弟兄难道跟你受连累?” “难道就放任千百无辜百姓丧命?” “死人嘛,谁也不想的……” “镇守使!”麦副使的声音都尖了,“不提什么天衍术,我知道抹过不提,但先请安排那里的百姓避难!” 镇守使摸着额头,道:“以什么理由?” 麦副使咬牙道:“就说我是梦启,梦里有人告诉我……” 镇守使叹气道:“副使,你不要真把擎天寺的人当傻子。他们的录取比庶吉士还难。” 麦副使道:“只是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狂妄之徒罢了。或许钻个学问有些本事,人事那是一点儿也不懂。” 镇守使道:“总之别做傻事。也别轻视其他人。你要真坚持疏散百姓,就随便编个名义,缓缓疏散。几条街的百姓哪里找不到个理由?你就是把他们都抓进大牢都行。对了,不许用检地司的弟兄,以免你事发牵连到他们。” 麦副使起身,道:“好。那派人埋伏……” 镇守使挥了挥手,道:“埋伏着什么急?空型魔窟最多第一波风暴厉害,后面的危害不大的。等降临了再做处置也可以。只要人没事,些许茅屋毁了就毁了,还可以再建。重要的是不要招灾惹祸!” 麦副使转身就走,走到门槛前,突然回头道:“镇守使,你真没有担当,比我之前追随的镇守使差远了。” 镇守使也不恼怒,捋了捋自己满鬓白胡子,道:“我信。他一定比我年轻。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跟我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生无再少,副使,好自珍重。” 麦副使负气而去,镇守使坐在位子,脸色沉了下来,喃喃自语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要多事?” …… “所以咱们真的没事做,只有等候召唤了吗?” 在小院呆了一下午,眼见天色黄昏,江神逸问汤昭。 “可说呢?” 汤昭坐在小院中,也是仰头地望天。 “要不要做点什么?我看这边检地司也没什么手段了,是不是该你出手了?” “你可真看得起我,这哪轮得上我插手?实在是推算不出魔窟入口的话,没有什么办法可想。我在剑州找了不少关于空型魔窟资料。据说魔窟除了诞生时会拉扯周围空间,形成一道无声无息的空间风暴,把牵扯进去的万物撕为齑粉之外,后期都会归于平静。从外面看不到任何变化,甚至连阴气都很少。”据说有的空型魔窟悄悄降临在野外,竟谁也不知。直到后来四周魅难频发,凶兽横行,才调查出来,原来那魔窟已经存在好些年了。” “好在就因为空型魔窟发现,所以本身存在比其他魔窟无害些。其他魔窟的天魔都想要出来害人、夺取资源,扩张魔窟,是必须尽早除掉,刻不容缓。倒是空型魔窟,别说有的魔窟没有天魔,就算有天魔都不愿意出来,就在魔窟里一苟多年,安心做土皇帝。若不是其中阴气源源不断的泄露造成野兽凶化,又经常滋生魅影,倒可缓缓图之。” “据书上的猜想,别的魔窟时天魔主动降临,唯独空型魔窟可能是意外。域外的空间和咱们的世界意外产生了接口,造成了空型魔窟。或许魔窟降临时,里面的天魔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世界。” 江神逸道:“据你这么说,这天魔倒有些无辜了?” 汤昭道:“从原因上无辜,从结果上不无辜。空型天魔降临时的空间波动,可能让他们一开始就背了血债,比别的天魔还更早作恶。” 江神逸点头,道:“我听说空型魔窟可以被拖走?” 汤昭道:“是有这样的记载。我本来只是打算配合检地司把入口封闭,但后来查资料,看到有的大宗门自带的洞天福地就是空型魔窟改造来的,心里倒是有了些想法。若是能把空间移动到咱们门中,就可以利用其中资源,变害为宝,好处不尽。我就想试一试。” 江神逸听得心动,道:“你有这本事?” 汤昭笑道:“其实把握不大。我知以封印入口为第一优先,迁移那是锦上添花。亏了一百零八泉给我提供了一个好的方法。我再找了资料研究,有了想法。我只会试一次,成就成,不成我就还是用符式封闭,不能在百姓居住的城池里冒险。” 江神逸道:“会这么想,不愧是你。不过现在第一件事要确认魔窟的位置。擎天寺那两个蠢货指望不上,要是有神秘世外高人突然出手襄助就好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世上的高人多半去做剑客了,天衍术不当吃不当喝的,很少有高人研究这个吧?” 江神逸也觉得这是瞎想,道:“要不,咱们自己出去转转?万一能发现点蛛丝马迹呢?” 汤昭摇头道:“希望渺茫,撞大运罢了。麦姐他们也不瞎。” 没有天衍术,他只能想到戴着眼镜去街上溜达,看能不能得到一点提示。就是撞运气。要是云西雁在说不定希望大点儿。 江神逸道:“撞大运?”提起脖子上栓的一根红绳,上面系着一个福袋,“三师姐的福袋很有效,咱们去剑州那么凶险也化险为夷了。也许转一转就让咱们碰上了呢?”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汤昭,汤昭道:“对啊,还可以再叠加运气呢!”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26 长街 夜色中,麦副使独自走到街道上。 晚上的南城格外安静。曛城是日央郡的郡治,是有数十万人口的大城。本地的郡守还算得力,将城池治理的井井有条。当地本也有五花八门的江湖势力,但高远侯北上,第一批治理的城池就有曛城,手中精锐扫荡,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帮派清理一遍,只留下几个安分的白道,也是边缘化了。重新编户齐民,设立坊市,巩固了官府的权威。 得益于多年治理,值此非常时期,全城戒严,已能做到令行禁止。北城有些高门大户的留守子弟公开抗宵禁,被检地司教训一番,也只敢偷偷在家玩乐,南城则一片漆黑。 麦时雨走在街道上,心思琢磨今天的事,把思路理清楚。 首先的问题,那突兀而来的纸条看起来似模似样,但没头没尾,到底是真是假? 但这又不是问题。如今空型魔窟降临日期已经迫在眉睫,给自己留的时间也不多了。这回消息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只能当真的处置。毕竟自己不会收到其他消息了,擎天寺的两个废物彻底摆烂,是真是假都这一锤子了。 那么现在要做的事情就几件。 第一件,当然是安排魔窟降临地点的百姓避难,而且不能引起骚动。一则是不能引起擎天寺的怀疑,二则也不能引起百姓的恐慌。毕竟要避难的只有一部分人,如果引起全城恐慌酿成大乱,死的人未必比阴祸引发的少。这件事必须在两天内做完,名义和借口很难找。至于镇守使说的找个理由把人都抓紧大牢,那是下下策,大牢是什么好地方?一进一出,至少是半条命。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她不会考虑。 下一件,就是找到给自己发信的人。麦副使宁可相信他是个心存公义的好心人,但也不排除他是有心制造混乱的逆贼。不管如何,要亲眼见到他,能掌握主动。 见到了之后,话分两边,如果确认那人确是好意,那就要打发擎天寺的两个麻烦,最好让他们早早滚出曛城,别害了那位义士。如果那人有歹意,那就要防范,他把自己指向南城,焉知不是在行调虎离山,要在其他其他地方搅风搅雨? 然后,才是清理魔窟…… 三天啊,三天!时间太短了! 而且检地司的人不能动,只有她一人能做事,力量单薄,若有可能,她还要筹谋,划拉一批人手。 不知不觉间,麦副使走到一座大屋前。此屋形制不同,不是民宅,而是庙宇。 “东君庙——” 麦副使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 突然,她心中所感,回头喝道:“出来!” 四周寂静无声,麦副使冷笑道:“藏在水井巷子里的。你以为我在诈你吗?滚出来,不然将你天罗地网走投无路。” 巷子里有人叹了口气,道:“麦姐,又看到你了。” 一个俊朗少年从巷中出来,麦副使吃惊道:“阿昭……你怎么在这儿?” 汤昭也很无奈啊——幸运叠加?就这? 他可是尽可能叠加了,先是福袋,然后是一百零八泉里的好运泉,然后是旸谷剑的霞光瑞彩,每一样都是加运气的,加满了幸运他才出门转悠,结果一头撞上了麦时雨。 好吧,撞上麦时雨也不算厄运吧? 就是太快了。 为了避免麻烦,汤昭和江神逸打算晚上再出门扫街,他们兵分两路,朝两个方向撞大运。其中汤昭这一路,闭着眼睛按照幸运的指引乱走,刚拐两个巷子,被麦时雨堵个正着,简直像是专门为堵他来的。 此时汤昭解释道:“这不是时间迫近吗?我打算也来找找魔窟在哪儿。” 麦时雨奇道:“你也会天衍术?知道魔窟在哪儿?” 汤昭干笑道:“我不会,我乱找的。”眼见麦时雨打量自己的眼神很奇异,忙急忙转移话题道:“麦姐你深夜上街,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一定开口。不然不是对不起咱们当年并肩作战的交情了。” 麦时雨重新打量汤昭,察觉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在黑夜中难以察觉稚气,竟是顶天立地的大人模样,道:“我确有线索,是很为难的事,办成了没什么功劳,办砸了却有大祸。你还要掺和吗?” 汤昭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麦副使道:“当然是好事,为百姓做得好事。” 汤昭道:“那还犹豫什么?麦姐吩咐吧。” 麦时雨释然一笑,道:“好,不让我调人,我难道就找不到志同道合的同伴吗?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处偏僻小巷,黑夜之中寂静无人。麦时雨也不拖沓,就将白天的事和盘托出。 汤昭沉吟,道:“刚刚麦姐在东君庙前沉吟,是不是有了主意?” 麦时雨点头道:“是有个想法。朝廷自开国以来尊奉东君,曛城这边建东君庙也有百年。百姓还是很信奉的,城中大小东君庙也有几十座,南城尤其多。如果附近的东君庙举办活动,倒是能让百姓从家中迁出聚在庙里,躲过一劫。只剩两三天,也别想什么保全财物,逃离性命就不错了。” 汤昭道:“这主意不错啊。”虽然不说多天衣无缝,但急切之间想到这个主意已经不错了,正如麦时雨所说,阴祸当头,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紧的。说实话,以朝廷的办事效率,如果真的按照避祸的标准疏散,光协调各种杂事,两三天都未必能成行,甚至逼迫过激的话,还可能发生不美之事,用骗的反而更快捷。 麦时雨道:“但活动也不是说举办就举办的。现在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东君庙里只有几个老道,仓促上阵活动恐怕粗陋至极,如何能黏住那么多百姓不引起怀疑呢?总不能连办几日大戏吧?那也有不爱看戏的啊。” 汤昭想了想,道:“没关系,不办戏,就硬黏。” 麦时雨“啊?”了一声,汤昭道:“麦姐还记得‘求不得’剑吗?” 麦时雨眼睛一亮,道:“是那个圣月教的……那个剑术很好用,可以把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谁也走不了。可是……你能做术器?” 汤昭点头道:“当然。我可以做。” 他在剑州用过好几次求不得剑,很好用。符剑师乃至坤剑都不能忽视求不得的剑术,百姓只要进了庙,如何能分神?光盯着术器发呆,聚集一两日也是轻而易举。 麦时雨喜道:“那好极了,只需要几个人把百姓引过去,就是念一整日经也无妨。不过要管百姓吃喝拉撒,嗯,倒也无妨,东君庙最肥了,往日吃百姓供奉,储备很多,该他们回报百姓了。” 汤昭道:“麦姐有信得过的人吗?虽然有术器相助,也要有人全程盯着东君庙以防万一。” 麦时雨抿起嘴,道:“有的……”但是是检地司的人。镇守使不许她动用检地司的人。 汤昭道:“实在不行,让我来吧,又或者我师兄也行。” 麦时雨道:“你们两个吗,有点浪费。我再想想……”她一边筹谋,一边道:“还有擎天寺的两个家伙,他们也碍手碍脚。” 汤昭道:“发配出去怎么样?” 麦时雨道:“发配……啊,你?!” 汤昭道:“我和刑大人关系很好啊。”所以狴犴剑也在我剑谱里哒! 麦时雨的心情多云转晴,仿佛卸下枷锁轻飘飘的十分快乐,道,“啊,有符剑师朋友真是太好了!现在就剩一件事,去找那个天衍高手吧。” 汤昭思索着剑术,麦时雨道:“这个不用你管,我来吧。” 说罢,拔剑。 黑夜中绽放一株花树,那花树花朵累累,一半红,一半白,花下竟还坠有果实,一半是黑中透红的李子,另一半是红白可爱的桃子。 “桃李……桃李芳菲,原来如此。” 麦时雨道:“正是如此。我的剑象就是桃李。”说罢掐起剑诀,“剑术——桃李不言!” 桃李树微微摇动,无数花瓣在空中旋转,渐渐地,桃李树前出现一个脚印。 那脚印闪了一闪,又自熄灭,咫尺之前又出现一个脚印,好像有个透明人在往前迈步一般。 麦时雨道:“跟上这个脚印。” 汤昭十分惊叹,问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自动寻路吗?”这一剑术也很管用啊,拿过来拿过来。 麦时雨道:“嗯,必须要有线索。那线索已经毁了,还好我的剑还记得住他的气息。” 两人沿着脚步向前追踪,走出不远,也在南城一带,脚步拐入一条小街,已经到了尽头。 汤昭进了一条街,还没看到脚步走到底,已经盯住了一栋房子。 不用问,就是那里! 果然,脚步在这座房屋门口停下。 麦时雨站在屋前,打量着这座瓦房,沉吟道:“这房子是不是有些奇怪?跟别家都不一样。” 汤昭道:“这座房子不是云州常见的样子,好像是……是幽州的风格。” 幽州和云州都在神州北方,相距不远,房屋的风格差不太多,麦时雨一时也分辨不出。汤昭本来不是建筑专家,但他看到这栋房子时陡然想起一个人,立刻就辨认出这房子的不同了。 麦时雨示意汤昭隐在一边,以防不测,自己屈指敲门,道:“有人在家么?有缘人来访。” 只听得门响,一个形貌落拓的中年书生开了门,神色平静,道:“果然是麦副使来访。请进,晚生已等候多时了。” 汤昭一见这人,心中石头已经落地,果然是张融!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27 燕居 一别月余,张融还是之前在柳下时那样忧郁,一双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感伤。 麦时雨见此人书卷气十足,落拓消瘦,符合自己想象中的形象,想是一位怀才不遇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天衍术多年有成,不愿惹麻烦不肯抛头露面于是暗中抛书警告,心中稍安,道:“先生大才,想必知我为何找你。” 张融看到了汤昭,微露讶色,也没出口相认,将两人让到屋中。 屋中布局和外观一样,很是家常,但与云州的风格有微妙不同,与外面房屋倒是同款。汤昭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 这屋子就是张融的剑象燕台的一部分。 但不应该啊,剑象要想显化,必然要剑侠的境界才行,张融才刚刚成为剑客不久啊。他肯定不是剑侠,又是自己开发了什么手段做到这一点的呢? 天才的世界就这么不讲道理吗?比开挂还不讲基本法吗? 没想到汤昭有朝一日也会浮现这等想法。 屋中除了张融,还有个梳羊角辫、玉雪可爱的红衣小女孩儿,看到有人来,蹦蹦跳跳跑回里屋。 张融将桌上两个茶杯收起来,重新又倒了三杯茶,看向汤昭道:“这位是……” 麦时雨道:“是我的朋友小汤,急公好义,愿助我除魔,最可信不过。” 张融叹道道:“张某可是犯了大逆的罪犯,和我这等危险人物见面,要把这年轻人也牵连进来吗?” 汤昭笑道:“学生也是检地司的一员,职在八品。向来这等危险事。只有我们检地司怕牵累平民百姓,没有百姓们凡担心牵连我们的。” 张融讶道:“是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云州检地司正直如此,那我就更有信心了。” 麦时雨开口道:“张先生是吧——你也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啊?那你为什么还敢把天衍术的证据交给官面的人呢?” 张融平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难道因为我自己的怯懦,坐视万千百姓罹难么?” 麦时雨盯着他,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但此人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真诚且平静,刚刚那句剖白直言也没有附加额外的铿锵力量,彷佛是述说最平常的事。 他如此赤诚与坦荡,让麦副使想起就在身边的汤昭。 即使是汤昭,又或者她自己,麦时雨也不能保证活到四十岁还如此纯粹。 她不由赞叹道:“自古以来,读书人中也不乏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曛城有先生,真是百姓的福气。” 张融摇头道:“哪是什么大义,不过是张某私心罢了。当年张某的故乡燕台就曾在一场大阴祸中化为灰尽。当时张某赶回家乡时,甚至来不及看故乡邻里最后一眼,只看到满目疮痍。当时我想,倘若我能知天时,懂月数,早早防备,何至于此?因此张某转学天衍之术,时至如今,也算堪堪入门。前日测算,发现曛城将有魔窟降临,是以又急急忙忙赶到曛城,在本地测算多日,得了个结果,好歹尽绵薄之力。” 汤昭恍然,怪不得张融半路得知曛城封锁便告辞执意前往,他当时还以为曛城有张先生的亲人,原来是为抢时间测算。 麦时雨点头,如今魔窟降临频繁,擎天寺也好,检地司也好,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像那混乱如灵州的,连检地司也没有,家破人亡的人间惨事也常常发生。只不过大多数人目睹悲剧,只能哭天抢地茫然无措,很少有人能由此振作甚至为之努力罢了。 等等…… 麦时雨咽了口口水,道:“我记得燕台魔窟之劫是一年前。” 张融轻叹道:“是啊,转瞬一年了。” 麦时雨怔怔道:“您学习天衍之术才一年……” 张融解释道:“副使别觉得我学的时间短便不精通,这次推算我是有把握的。晚生之前也曾推算过两次,一次在幽州,一次在青州,时间、地点都并无差错。只是当地检地司不纳,以至于惨祸没能避免,张某灰心之余,不得不北上云州,看看此地是否不同。” 不……我不是怀疑你。 我是怀疑我自己, 还有擎天寺的那两个蠢货。 麦时雨喃喃道:“那两个博士已经在擎天寺学了十多年了。”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呢? 汤昭心中好笑,她还不知道这一年时间张融还没耽误悟剑成剑客呢。 不过他倒是从张融的言语中了听出了点儿别的意思。 麦时雨整理了一下心绪,道:“张先生,我信你推算无差,这件事我检地司也接了,自然责无旁贷。但你既然知道天衍术的禁忌,就该知道你的处境很危险。你也不是检地司的人,出了事我难以名正言顺的保护你,不如先离开避一避?” 这当然是试探,麦时雨还不能全然确认张融可信,不管此人是敌是友,在这关键时刻把他一起打发远走高飞当然最省时省力,且也是保护他。倘若此人坚决不走,还要积极参与,那就值得怀疑了。 张融笑道:“当然,检地司有检地司的职责和手段,我一外人难以配合,只有碍事,我会离开曛城。不过我观那两个擎天寺的人也是纨绔之辈,留下来有害无益,反耽误大计,可要我将他们带走?” 麦时雨奇道:“难道先生有什么妙计?那两位恐怕不肯走。” 张融笑道:“无妨,我请他们来舍下做客即可。” 麦时雨十分疑惑,张融看向汤昭,汤昭了然,解释道:“可能是张先生的剑术有把人带走的手段。” 麦时雨愕然,汤昭道:“这位先生是剑客。我们在月前曾有一面之缘,先生与我有一段师生之谊。今日重见我也很意外。先生别来无恙?”说罢正式见了一礼。 他也很好奇,张融成为剑客满打满算才一个多月,又能开发什么剑术来?总不能这一方面也是奇才吧? 天道偏爱也得有点节制吧喂! 如果真的能开发……不管怎样,让我摸摸看! 麦时雨心中惊奇,不过疑心又减了几分,汤昭和这位相识又关系不错,她还是信得过汤昭的。而且他主动公开自己剑客的身份也是取信于人,不然藏起来作为底牌更好。 此人既主动示人,又包揽解决擎天寺人的事,麦时雨决定先试试他的本事。事若不成,汤昭还可以作为后备。 于是麦时雨道:“也好,他们两人确实碍事。让他们来这里,需要找个借口。不如……” 张融微笑道:“我修书一封,叫他们来就是了。” 麦时雨奇道:“你认得他们?” 张融道:“如今的年轻人我不认得,不过他们上一辈我见过几个。就以他们长辈的名义写信请过来便是。” 麦时雨道:“可是字迹……”紧接着,她想明白了,一看这张先生就是写字写了很多年了,区区字迹还是事儿吗? 如此计划又完善了一些,麦时雨点头道:“先生可以推断具体时间吗?” 张融道:“恐怕推断不了太具体……” 麦时雨微感失望,正要说话,张融道:“前后少不得要宽泛一个时辰。” 麦时雨:…… 可以了,如今验尸都验不了这么准确。 确认这位说话总是这样谦逊,麦时雨默默给自己宽心,道:“既如此,擎天寺请张先生费心,还有阿昭的事,咱们各司其职。就在魔窟降临前一天,也就是后天发动吧。” 汤昭和张融点头,虽然只提前一天发动未免仓促,但可以让人措手不及,反而安全,百姓在庙里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擎天寺的二位也来不及反应赶回来。 麦时雨就和张融闲聊了几句,双方都很克制,麦时雨没提及检地司的具体布置,张融也没介绍自己的身份。两人只是随意闲聊,无非是燕台和云州的风物而已。 聊了一阵,麦时雨起身告辞,张融道:“汤小友留一下?” 汤昭像麦时雨致意,麦时雨也不介意,先告辞了,道:“明早老地方见。” 汤昭留下,与张融重新见礼,自然还是执学生之礼。 张融难得露出笑容,赞汤昭愈发精神焕发,似有进境。又问自在罡的修炼。汤昭不免赧然,说自己没来得及修炼倒是辜负张融的美意。 话题又扯到剑州,汤昭一边喝茶一边聊剑州的故事。除了涉及到眼镜、朱杨还有坤剑底细之类不便为外人道的事,大略的过程并不隐瞒,像说书一般说的荡气回肠。 张融一边听一边连连赞叹,听到汤昭说简化术器操作,赞道:“小汤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又听到朱杨说魂魄大道,也赞道:“好格局、好胆略、好才华。世上英才何其多也!” 最后听到龟寇,张融摇头,突然冷笑一声,道:“他们又觉得自己行了?却是痴心妄想。” 汤昭道:“先生也知道他们的来路?”转眼便明白了,笑道:“我都忘了,先生曾编魏史的,岂能不知?” 张融道:“不错,天下熟知这前魏的,我也算得一个。这个朝代从根本上就不正。如今大晋渐失其鹿,也轮不上这些蠹贼伸手,否则必是一番浩劫。仁人志士也不许他们倒行逆施。” 汤昭心中一动,顺着他低声道:“先生以为马上要入大争之世了么?我听先生口气,刚刚说一路献策幽州、青州最后到云州,似有凤栖梧桐之意……” 张融摇手道:“什么凤栖梧桐,我也就是人到中年还不服输,还自认是良禽飞来飞去想找个歇脚之地罢了。中枢实在是一塌湖涂,天下诸侯大多是自恃强横鼠目寸光之辈。我一路走来越走越失望,倘若连素有贤名的高远侯也不成,我也只好做只烂泥中曳尾的乌龟了。” 汤昭道:“君侯应该是不错的……”他也没见过高远侯,他只知道刑极很崇拜高远侯,在云州又实实在在行了仁政,如今百姓日子是向好的,想来不是个雄主,也该是个贤主吧? 如果再跟什么灵州、雁州比,那简直是圣主了。 只是眼见为实,他阅历有限,不能给张融打包票,而且谁知张融心中的明主是什么气象? 张融道:“管中窥豹,我是打算先观察检地司这一斑的。不过小汤你既是第一流的符剑师、重剑士又是检地司,也是深藏不露。” 汤昭连忙逊谢,要论深藏不露,他和张融怎么比? 张融继续道:“你既是符剑师,可学过迁移空魔窟的符阵手段?” 汤昭道:“我有一点心得……啊,难道您又……” 张融点头道:“我当年编书的时候看过珍藏,其中有一门迁移魔窟的手段。不过我不懂符式,不解其中之意,就是文字还能背得过。你要想学,我可以一字字背给你,就是不知你……” 汤昭振奋道:“那当然好了,请先生教我!” 虽然他有些打算,但多学一门手段,就是多一分保险,在如今这个时候何其珍贵!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28 分道 “这么说,你是打算两个手段一起用,哪个好用用哪个了?”回到下处,汤昭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江神逸,江神逸若有所思问道。 “对,毕竟关系百姓生死,总得多尝试一番。” “也对。不过时间够吗?不是很紧迫吗?” “够了吧?一门手法而已,还有三天够了吧。” 江神逸听得嘴角一抽:“……算我多余问你。你刚刚还说受了张先生打击,怎么一点儿都不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不管你了,你说行就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就专心学,外边的事交给我。” 汤昭松了口气,道:“交给师兄我自然是放心的。该用的、该准备的我都留给你,还缺什么你也只管找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跟麦姐保持联络,听她安排,处理一点儿动手的事。她那里缺人,咱们多帮帮他。还有张先生那边你也常联络,麦姐为避嫌疑,恐怕不能常常去。” 江神逸最好胜,道:“好啊,都交给我。你别多操心,安安心心忙你的。有什么东西我自己也会准备的。你动脑,我动手,这最好不过了!” 将和检地司、张融联络的事交给江神逸,汤昭松了口气,安心的学习迁移魔窟之法。 他不仅仅是学习新的知识,还要把这套法门和自己本身计划中的互相融合,形成一套更稳定、更强大的手段,尽可能的保证迁移魔窟一次成功。 这是个很艰巨的任务。首先,张融那边因为不是专业,转述的知识越发晦涩难明,光是理解学会少不得要一段时间,有眼镜相助,这个时间倒不会太长。 再者,两个方法互相印照,互相嫁接又是一番功夫,最后肯定还要留出时间来试验验证,一来一去,三天其实是不够的。 所以,他是要花费一些家底的。 比如几重好运要持续加持,希望提升一些直觉,少走弯路。 还有眼镜,随时提供注释,解决疑惑。 还有……罐藏时间。 撕…… 虽然值得,但是心疼。 拟持过须弥剑,他能多次使用罐藏剑法,但自己尝试之后,才知道罐藏是有极限的。 罐藏不能无中生有,需要存取平衡,尤其是时间这等虚无之物,更只能朝三暮四,用的都是自己之前的时间。 当初平江秋之所以能肆无忌惮的开罐子,就是因为他当初在罐子中太无聊,动辄把时间罐藏略过,才不至于无事可做,等到汤昭进去时,早已存了多少年。汤昭练功用得都是之前他几十年的积累。 汤昭可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每天学习都嫌不够,哪有多余的?但他也有意识的存一些做不时之需,所以每天晚上会偷自己一时半刻,这些年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半个月时间了。 三天不够,半个月呢?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用上也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了。所以汤昭的预算就是自己所有的家底,半月为期,越快越好。 叠加至此,汤昭才有资格说把握。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先戴上眼镜,取出荷花池,又把自己已经抄写好的挪移魔窟之法拿了出来。 既然要学,当然要学更高版本的啦。 仙姐,我特意给你向剑圣求得荷花池还满意吧?你开心了,要不要有所表示啊? 眼镜,给我升级! -- 第二天一早,麦时雨回到府衙,心情愉快了不少,哪怕看到座上那两位不受欢迎的客人也没掉下脸色。 “二位博士怎么今天一早来了?”麦时雨难得客气的见了个礼,“难道是推算出魔窟时间地址了?” 擎天寺两个博士坐着不还礼,脸色沉如水,若在往常,麦时雨提到魔窟地址,他们多少有点心虚,今日却得了天大把柄似的,好一个理直气横。 镇守使坐在上首摸着额头,老脸上尽是无奈,道:“副使,两位博士今天来兴师问罪啦。” 不等麦时雨细问,那年长的李博士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喝道:“你们检地司做得好事,在曛城经营这么多年,居然放任重犯在卧榻之侧酣睡不理,分明是渎职!” 麦时雨脸色骤变,心想:难道张先生测算魔窟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谁走漏了消息? 镇守使紧接着叹道:“这确实是灯下黑。检地司把曛城当做一郡总部,哪知道魔教那么狡猾,也偏偏在附近村镇里设分部……” 麦时雨喃喃道:“魔教?” 那年轻些的王博士道:“不是魔教是什么?好家伙,我们出去办正事,探查魔窟地点,结果正撞上魔教的妖人正在密谋。魔教险些识破了我们的身份,要不是我们机智逃出,拦了一辆过路的车跑回来,说不定就得有个三长两短。擎天寺前途大好的博士在你们这里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麦时雨放下心,魔教而已,她还以为是天衍术呢,随口道:“看来两位洪福齐天,一点儿事也没有嘛。” 王博士道:“我们洪福齐天有什么用?大晋的国运才要紧。魔教都侵入郡城周边了。还说什么云州治安良好,看来高远侯也不过……” 他说到一半,就见麦时雨和镇守使同时盯住他,连比他年长的李博士也连连咳嗽。 王博士也反应过来,止住话头,直接道:“我都把情报带来了,你们还不赶紧去剿灭魔教?” 麦时雨道:“现在?出城?魔窟还剩不到三天了……” 李博士道:“还有差不多四五天呢。” 麦时雨一时停顿,她当然不能说你们算得不准,就是只有三天,只道:“四天也不宽裕……” 李博士道:“魔窟和魔教孰重?” 麦时雨道:“你说呢?我们检地司就是为应对魔窟而设立,魔教按理说都不归我们管。” 李博士道:“笑话,魔窟不过一时疥癣之疾,魔教可是深入腹心腠理的大害!一次魔窟才死多少人?魔教害死多少人?” 麦时雨大怒,镇守使摸着额头,打圆场道:“一样重要,一样重要。魔窟是魔,魔教也是魔,一笔写不出两个魔字嘛。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一边去处理魔教,一边来处理魔窟。麦副使……” 麦时雨道:“我留下来处理魔窟。” 王博士冷笑道:“果然是有家无国的女人。” 麦时雨瞪着他,突然冷笑道:“贵寺没教过你不要得罪剑客吗?剑客都是无礼匹夫,一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 王博士大声道:“啊?你在威胁我?你们都听了,检地司的人威胁擎天寺啦!” 镇守使接着搓额头,搓得脑门都秃皮了,道:“我去,我去行了吧?各位上官请好,今天我就带着检地司大队出发下乡剿灭魔教。剩下的人归麦副使调度,把魔窟的事也办的漂漂亮亮的。至于二位博士,何不跟我一起去?” 麦时雨心思转动,心想要不要按计划把两个博士留下来?如果他们去城外,倒也顺理成章…… 此时王博士道:“什么?哪有擎天寺去一线杀敌的道理?那么多魔教的人,万一……” 李博士瞪了他一眼,怪他认怂,道:“我们两个还有要事,要在城里推测魔窟的具体位置,可不能跟镇守使去了。” 镇守使连连点头,道:“理解,理解。” 当下两博士趾高气昂的去了,只留下检地司正副使。 镇守使扶着头道:“副使,我这回要出去,不知两三天能不能完,魔窟全靠你了。” 麦时雨拱手道:“镇守使此去也是为魔窟,魔教中人最擅破坏,与天魔勾勾搭搭,岂有不掺和魔窟之理?您将他们扑灭在火苗里,省得他们生出大患,也是正事。” 镇守使点头道:“但愿如此。但愿这次魔窟平平安安结束,我可是快致仕的人了,这可能是处理的最后一个魔窟里,可别坏了我一辈子的名声。副使,你一个人留在城里,需知分寸……” 麦时雨道:“我知道,之前答应你的事我定会做到。检地司只会在魔窟降临之后才出动。绝不会给那两个……留出把柄,更不会让君侯为难。” 话虽如此,但有没有镇守使在上面压着,麦时雨的行动难度肯定不同,这也是她第一次独当一面,直面一整个魔窟,不由得有些兴奋。 镇守使不再说这个话题,道:“一会儿去选人吧,把你得力的属下留下来。” 麦时雨答应一声,突然道:“镇守使,你出发时可别把目的提前告知。” 镇守使“嗯?”了一声,麦时雨道:“不是我怀疑自己弟兄。这魔教离得太近,又这么多年没被发觉,还要外人来撞破,焉知不是本地有人庇护?您可得留神。” 镇守使微笑道:“说得对,副使心真细。” 麦时雨有些赧然,自己都知道的道理,镇守曛城多年的镇守使怎么会不知道呢?想来剿灭魔教手到擒来,毕竟云州的魔教势力都是小猫两三只,检地司一到哪有反抗余地?自己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一切,按计划进行。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29 一朝权在手 送走了镇守使,麦时雨就正式成为了曛城检地司的大拿。 怎么说呢?感觉还不错啦。 皮笑肉不笑的将两位博士丢出去满城找魔窟后,麦副使将剩下的检地司众人召集起来。 曛城作为日央郡郡治,本地检地司可谓人才济济,麦副使虽然只剩下一半人,实力可不低于刑极当初麾下的实力。毕竟这几年高远侯在云州势力更加稳固,训导营建设越发完备,这些培养的人才渐渐崭露头角,直属君侯的检地司迎来了大发展,几乎可主政官并驾齐驱。 镇守使做事很讲究,把大部分老资格、老油子都带走了,给麦副使剩下的都是年轻一辈,可能实力稍差,但都是麦时雨扎扎实实能指挥的动的力量。 麦时雨召集众人没有在屋内,而选择了庭院。原本的曛城守备是个讲究人,府衙的庭院很大,遍种花树,泉水绕屋,阳春时节花团锦簇,落英纷飞。 “你们知道,镇守使带着队伍去做什么了吗?” 麦时雨一开口,众人就有点发愣。 “不是根据擎天寺博士的推测去布防魔窟了吗?” “当然不是。” 麦时雨笑眯眯道:“他们有更重要的任务——清剿魔教。” “魔教?!” 众人都愣住了。毕竟圣月教的大本营在西南,这些年才往北蔓延,偶尔在魔窟中能见到他们的踪影。但他们的风格是来无影去无踪,检地司大多是被动防御,主动围剿可是极罕见了。 甚至说真较起真来,检地司的职责内不包括清剿魔教这一项。应该由朝廷专设对付几大“朝敌”的行天署来对付。 不过这些年朝廷的力量越发衰落。扎根于地方的检地司尚可由各地诸侯重整新编,还算得力,中央的几处大衙门就一言难尽了。通明殿几乎自立门户,擎天寺满是混子,行天署则沦落到凑不齐人的地步。所以魔教越发势大难制。 在场的众人都是云州土著,跟魔教作战过的不足十一,更别说清剿了,都有些不明所以。 麦时雨继续道:“魔教?你们都没见过吧?我见过。魔教非常凶残诡异,为了接近天魔,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获得强大诡异的实力。哪里有魔窟,他们就到哪里搞破坏。如今他们又把触手伸到曛城来了,不清剿他们就等着魔窟出现他们偷袭我们吧。” 这话肯定是没错的,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和魔教不共戴天。也有几个资格老的担忧:魔教要是这么强,镇守使没问题吧? 不是每个镇守使都很擅长战斗的,曛城的镇守使以手段老辣、经验老到,年龄老……闻名。在高远侯没有北上时就已经镇守曛城了,也是少数几个被君侯留用的检地司老人,兢兢业业守城几十年,事事周到,没出过岔子,也没立下什么耀眼的功劳,而且据说年纪大了,实力还下降了。 不过镇守使不行的话,这位年轻的不像话的副使难道就行了?她才来此地一年多,同样没立过功劳,大部分人也没见过她的实力,只见过她的脾气——那倒是大得很,惹不起。 “但是——你们以为把外头魔教的基地端了就没事了吗?” 麦时雨提高了声音,竖起两根指头,道:“两天,就剩下两天时间而已!难道魔窟消息出现这么久了,魔教所有人都在乡下呆着,不往城里渗透,只等魔窟降临当天再全力发动?没有这样傻的人。咱们一向关注魔窟,城防难免有疏漏,我相信城里一定早混入不止一个魔教教徒,伪装成百姓,等着到时偷袭。” “所以,不仅城外要清剿,城内也要清剿。要把混在百姓当中的魔教教徒都抓出来!” 她言之凿凿,逻辑自洽,众人不自觉的被她说服。有一人道:“副使,魔教的人很狡猾,咱们怎么辨认呢?” 麦时雨道:“问得好,这确实是个难题。我想了个办法,他们魔教信什么狗屁月神,不信东君,就在这里做文章。” “我已经把东君庙的庙祝都叫过来了,吩咐他们明天、后天在庙里举办祝福法会。告诉百姓去的就能得到东君祝福,合家平安。普通百姓肯定愿意去,那些不去的就很可疑了。” 众检地司被她说的连连点头,道:“那不去的都抓起来?” 麦时雨道:“也不能这样武断,或许有一两个什么也不信的,就愿意呆在家里。不去的咱们挨家挨户的去劝说,普通老百姓看到带着刀的公差上门,焉有不怕的?信不信的肯定都去了。那还拖拖拉拉的,就是真有问题了。” “我想,肯定也有教徒假装去的。到时在门口,写上指斥祸月和天魔的横幅,看到之后脸色有异的,也有嫌疑。还有大家一起呼喊消弭祸月的口号,那些不开口的,心中难免有鬼,还有……”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条,都是一个思想,让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去东君庙参加法会,不去的不行。 众人点头,虽然觉得不免兴师动众,但好像也还行。因为虽然麻烦,却没什么危险,驱赶老百姓,最多面对零星的魔教徒,这里的人最少也是重剑士,又岂会怕的? 麦时雨道:“大家去准备一下,我也要再做布置,今天下午行动。咱们这回的重点在南城。南城都是百姓家,房屋密集,最容易藏奸引盗。到时候人都聚到东君庙里,大家辛苦一点,挨家挨户再搜一遍,绝不能有漏网之鱼。” 众人高声答应,分头去了。 麦时雨伸开手,接住枝头飞下的一片桃花,微笑绽放: 看来还算顺利。 随着检地司连番动作,城中渐渐弥漫起异样的气氛。 那些嗅觉敏感的人立刻察觉到不对。 南城一间瓦房中,几个男女在屋中坐立不安。 其中一个中年人坐在正中央强自镇定,也忍不住用手敲着桌子,道:“有点不对。” 对面一人问道:“旗主,您看出什么来了?” 那中年人微微摇头,道:“最近风声不对,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就是瞎蒙,那就是没看出什么,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旁边站起一个老头,道:“诸位,咱们也别老自己吓唬自己。都说云州检地司厉害,要加倍小心,可是咱们已经够小心了啊。打两个月之前咱们就在曛城潜伏,那时候擎天寺的废物还没推算出魔窟的日期呢。这两个月咱们伪装一家老小正常生活,和邻里都混熟了,根本没什么破绽,是不会暴露的。” “擎天寺……”那中年人陡然警醒,道:“没错!擎天寺早就是一群废物了。咱们圣月教都没推算出月神降临的具体地点,他们凭什么推衍出来?还大张旗鼓的出城布防,分明是有鬼!他们……他们是冲着分舵去的!” 众人哗然,纷纷起身道:“当真?咱们快送消息回去!” 那中年人摆手道:“等等——来不及了。他们一早出发。而且咱们埋伏在这里是最深的暗子,只等魔窟降临才能出手,这是香主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 他先下了决心,又道: “你们都别急。我听说带队的是镇守使,姓麦的女人都没去。姓冯的我能不知道么?论人品,是不什么好东西,论实力,没牙的老狗而已。曛城多少年,谁不知道谁啊?且他手下有不少咱们的人,恐怕早就把信报过去了。到时候分舵以逸待劳,又占了主场之利,还有香主主持,到时候他手下反戈一击,香主再跟他聊聊过往,说不定那些人马还成了我们的力量呢。说不定这一战之后,曛城就再没检地司了。” 众人点头,似乎安心了一些,但又没完全安心。 突然,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这是早约定好的暗号。 而是紧急联络的暗号。 众人心再次提起,中年人压住众人,示意白发老头去开门。 白发老者一开门,吃惊道:“怎么是你……”说罢让开门,一个穿单衣的人进来。老头在后面把门关死。 那中年人也站起来,认得那人,不快道:“你怎么来了?不是不许直接来么?为什么不按照规定的方式传讯?” 那人匆匆道:“来不及了,十万火急。我刚从衙门出来,就把上衣脱了就来了。听我说,姓麦的要在南城大搜圣月教……” 他急急忙忙把早上麦时雨跟众人说的重复一遍,说到种种诋毁月神检测圣月教的方法,众人无不大怒,大骂麦时雨贱人不得好死。 那人道:“总而言之,大家以大局为重。为了迎接月神的大事,暂忍一时之辱。” 众人脸色难看的点头。那人道:“那我先把衣服穿上回去了,下午还要行动……” 这时,就听外头有人道:“且慢,你先别穿。检地司的衣服不是给你这种人穿的——” 众人跳起来,还没说话,就见窗外雷光闪烁,紧接着窗格破碎,一团雷光好像天上掉下来的球形闪电,滚到屋中,轰然炸裂! 天空中,背负蓝白色羽翼的少年负手看着地下的瓦屋爆开闪电色的烟花。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0 黄昏 雷光仿佛擎天柱,从瓦房顶冲天而起。 无数碎片被雷暴炸的四散,飞出屋子的范围,向四周民居扩散,却立刻撞上了无形的墙,又掉落在地。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甚至没有波及到隔壁。 但声音和景象实在瞩目,虽然有封城令在,周围还是探出了不少看热闹的脑袋。周围大户人家多,很多在门房的看门人甚至跑出来看。 飞在空中的江神逸大声喝道:“检地司办事,闲人闪开!” 这一声很灵验,登时起到了净街的效果,一个个脑袋都缩了回去。 江神逸静静地看着坍塌的房屋,没有放下戒备——里面还有人! 轰! 废墟给人顶起,冲出一个巨大的白影! 江神逸本在高空,俯瞰地面,那白影竟直愣愣的冲向天空,速度比烟花弹射还快。 江神逸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微一侧身,那白影狠狠撞在他翅膀上,那风的翅膀给撞出一个大洞,那白影穿过之后,再翻身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风翅被破,江神逸失去平衡,仿佛断了线的纸鸢,翻着跟头往下落,他在半空未来得及平衡身体,先手中一指,雷翅中分出一道雷光,往那白影处劈去。 轰—— 天雷轰顶,正打在那白影头上,雷电引起火烧,空气中一阵焦味。 与此同时,风翅在空中渐渐复原,江神逸离着地面数丈之处勉强调整好了平衡,再度飞起。 此时他看清了来袭之人的模样,喝道:“什么怪物?” 只见雷光中,耸立一个一丈来高的身影,身上长满了白毛,身上肌肉纠结,剽悍无比,头脸身躯三分似人,七分像兽,因为被雷劈、身上白毛被燎得焦黑卷曲,但似乎并没有大的损伤,端的是皮糙肉厚。 “果然是魔教。” 江神逸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怪物,但他曾听汤昭说起过魔教有这么一出,人形凶兽化,不知借了哪路邪气,人都变成了半人半兽的怪物。 虽然看着凶猛,但过了几招江神逸心中有了底—— 这人狼固然皮糙肉厚,凶猛非常,比之寻常凶兽更难对付,但并没什么其他了不起的手段,不难对付。 毕竟只靠身体硬抗,人能比得过凶兽吗? 江神逸夷然不惧,半边雷翅雷光闪烁,手中更是引着电蛇,无数雷电往下劈去。 虽然那人狼挨了一道雷无事,但不代表他愿意再被雷劈,这么多雷它也犯怵,当下在地面上来回奔着躲避。偏偏四面八方早被布下符阵术器,常常会一头撞上无形的墙,活动范围有限。 江神逸在上方放雷如放风筝,很是惬意,突然风声一起,连忙翻身躲避,一块瓦片擦身而过。 原来那人狼不愿一直挨打,抓起地面上的废墟瓦砾扔向江神逸,他身强力壮,瓦片飞得极远,到了上空已然威势不减。 江神逸连续侧身躲避,那人狼不住抓地下瓦砾击打,当然打不中他,但他不住飞行,雷电准头也丧失了,在地上不住描边。两人胡打胡劈,一路周旋,却只在小圈子打转。 突然,那人狼尖叫一声,身体又膨大了一圈,浑身血管暴起,往外渗血,焦黑的皮毛染上了一层红色。 它低下头,抱起一大堆瓦砾,往江神逸处扔去。 此时它的力量明显暴涨,那些瓦砾飞得极快,把江神逸打得在空中狼狈躲闪。 江神逸低头避过瓦砾,突然眼前一花,人狼竟再次跃起,到了眼前。 人狼这一回跃起,几乎孤注一掷,嚎叫一声,人头大的拳头如闪电一般打向江神逸面门。 江神逸此时已经躲避不及,侧头之余,一念之间,全身覆盖了灿烂的光芒—— 罡气! 罡气中雷光闪耀,那是吸收了大自然中的雷电之气,是罡气中的天罡! 汤昭的罡气是大日神车经中的强大罡气,几乎有着太阳的气息,宛如天罡,但毕竟不是天罡。江神逸的罡气却是真正的天罡,充满了狂暴的雷电之力,论积累犹在汤昭之上! 那巨大的拳头碰到罡气上,登时减速,但凭借惯性去势依旧迅速,无数雷光缠绕在拳头上,噼啪作响,在雷电的阻挠下,擦着江神逸的下颚穿出,终于打空! 虽然只是擦了一下,江神逸头颈处还是一片鲜红,趁着这股大力,他倒飞出去,在空中一推几丈。 那人狼只凭跳跃无法在空中转身,略一停滞,便掉了下去。 他皮糙肉厚,不怕摔打,在空中已经摆出了落地屈膝的姿势,只等落下再次跳起。 然而…… 片刻之后,他依旧没有落下。 紧接着,人狼的身体不受自主的旋转起来。 人狼状态下,他的理智减少,反而嗜血狂躁,但此时也发现了不对,四处张望,发现——四面都是风? 无数的风在他身边旋转起来,仿佛一道龙卷风,人狼在空中身体不受控制,被卷入旋风当中,疯狂旋转,大声嚎叫。八壹中文網 “空中可是我的主场啊,蠢货!”江神逸擦了擦颈上的伤口,并没有流血,切齿而笑,“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旋风在原地陀螺般旋转,江神逸一挥手,翅膀上道道雷光滚入旋风中,形成耀眼的二色风雷卷,只听噼噼啪啪的雷声和呼呼大作的风声,连人狼的惨叫也听不清了。 他不再管那个狼人,而是自顾自的思索。 当时,门中好像有好几个人,怎么只有这一个人狼出来? 其他人呢? 被电死了? 江神逸不信,连忙落下查看。 那被雷光爆通顶的房子不剩什么东西了,大部分被吹上了天,原地只堆了些瓦砾,江神逸下来推开最大的那片断壁,就发现了一处地道口。 地道口已经被弄塌,想要清理干净,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 江神逸吐了口气,心中明白,这事已经明摆着了,那人狼就是出来给同伙争取时间的,其他魔教徒趁着他们战斗,都钻地道跑了。 “真是的,师弟告诉过我魔教的人常常挖地道,我都给忘了。” “江少侠。” 江神逸正犹豫要不要把地道挖开追过去,就见麦时雨已经到了。 陡见麦时雨,江神逸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早上麦时雨找到汤昭,说自己要做一石二鸟,引蛇出洞的局,请汤昭帮她捉拿检地司的叛徒。正巧汤昭潜心研究空型魔窟,脱不开身,便把事情托付给江神逸,麦时雨见他他能飞能打,可以从天空轻易监视从府衙出门的人,十分赞叹,热情邀请他相助。 江神逸既热心,又年少好胜,当即大包大揽,别说监视追踪,连捉拿都一起包圆了。 结果如今人是找到了,又捉了个怪物,大部队又给跑了,可说是办砸了一半,他想来骄傲又脸皮薄,不免讪讪过意不去。 麦时雨听他讲完了过程,点头道:“少侠已经做得很好了,果然一找就找到了他们老巢。敌人确实狡猾。但邪不胜正,最终他们还是跑不了的。” 江神逸道:“咱们现在去追,沿着地道摸过去,他们肯定跑不远。” 麦时雨微微摇头,道:“不着急,我还有一个计划,且容他们蹦跶一时三刻。咱们先管东君庙的事吧。” 她嘴角微挑:“希望他们不是单纯的逃跑,而是去找更大的鱼。” 城外。 曛城之外没有太大的山,除了三面平原,只有城西南有一片小丘陵地段。 经过多年调整,云州平原地的村庄早已经合并入大村大镇,动辄都是万人以上规模,且修筑堡垒防护,最差也有强大的侠客驻守,编户齐民,保甲相连,早已经秩序井然。 但丘陵地区由于山丘阻隔,或许还留有零星天然村庄,也最适合藏污纳垢。 镇守使带着手下上百检地司,以探查魔窟的名义开进了丘陵区。 不过一进丘陵区,镇守使就提议“分兵”。 随行职衔最高的千户范千户一听就觉得不妥,倘若有千军万马也就罢了,一共就百十来人,又都是重剑士以上的强手,没什么后勤压力,分什么兵啊?况且丘陵处又有许多奇险地形,分散了岂不给人送菜? 然而镇守使坚持分兵,而且要带一部分人走小路偷袭,充作前锋。这个提议更荒唐,范千户再次反对,说哪有大将抛却队伍反而轻骑冒进的道理?然而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镇守使比千户打了不止一级。最终范千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镇守使带着自己的亲信一行三四十人先一步没入山丘中。 行军大半日,到了傍晚时分,镇守使带着心腹的队伍来到一处山坳,命众人停下列队。他自己站在队前,默然不语。 众人本以为他要扎寨,还想劝说魔教驻地就在眼前,他们都是精英不怕夜战,趁夜偷袭出其不意必能大胜,何必夜长梦多?没想到镇守使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反而站在山坳中,一点点看夕阳落下。 蓦然,他转过头,白发白须在阳光下染得如同火烧。 他高高举起拳头,大声道:“天降月神!”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1 选择 “天降月神! 夕阳下,白发苍苍的镇守使举拳大吼。 他的情绪很激动,他的声音很洪亮,他的动作很标准,如此突兀激烈,在黄昏中激起寒鸦无数。 队伍就排在镇守使面前,离着他很近,能看到他脸上肃穆却又隐约狰狞的表情。有的人心中一寒,不知所措,有的人却莫名振奋。 “天降月神!” 其中两人跟着他高呼,他们的手势和镇守使相似,却又略有不同,显然是一套完整的仪式中的一部分,就像信徒在香主的带领下呼唤月神之名。 这种仪式在圣月教的法坛上再正常不过,但在偏僻的荒谷中却突兀又诡异。一部分检地司人愣住了,另一部分警觉和哗然,还有一些竟然跃跃欲试起来。 “月神降临——月神!月神!月神!” 从一个人高呼,到三个人高呼,后面有四五个人跟着回应一起呐喊。 整个队伍五分之一的人都陷入了莫名的狂热中,其他人面面相觑,躁动难安。 “月——” “砰!” 喧闹突然戛然而止,几个高呼月神的人仿佛脑袋上挨了一锤,身子往后便倒,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而镇守使却收敛了表情,停止了呼喊,站在原地,好整以暇道:“怎么着?还真有人当真投靠了魔教啊?” 还站着的检地司众人一口气松了下来——还好,还好,镇守使并非真的入魔了。 要是镇守使真的是魔教逆党,把大家拉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荒郊野外,逼着大家入教那可就完蛋了。 这么多年的老上司,突然拉大家入魔教,大家是从还是不从?从了,家人怎么办? 没错,跟着镇守使到此的众人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跟着他十几年、几十年忠心耿耿,镇守使叫大家叛变,很多人真得会考虑考虑的。 好在,老大没那么不靠谱,刚刚那样多半是……试探?在大战前试探队伍里有没有卧底? 结果同僚之中,还真有魔教的人?信了魔教的那种疯子? 刚缓过一口气的众人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这几个人大伙都认得,往日也是称兄道弟,并肩作战,交情……有一点点交情的,怎么没看出来呢? 还是镇守使英明,早就看出来了。今日清剿魔教,若让这几个叛徒临阵反了水,任务失败不说,大伙性命都难保。 镇守使慢条斯理道:“好啊,检地司里多奇才啊,还有真心信了这种东西的。我还以为最多是收些黑水,对搞事的睁一眼闭一眼呢,就像老周、小屠他们似的……” 被他点名的两个检地司吓了一跳,慌忙道:“没有的事……这……” 镇守使袖手道:“别谦虚了。这里都是自己弟兄。你们看看,跟着我来这里的都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这里荒郊野外,没有外人怕什么么?我也不是要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大伙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心里肚里的那点牛黄狗宝都掏出来晒晒。” 老周、小屠等人脸色稍松,但还是有些不自在。 镇守使继续道:“你们也不用觉得惭愧,收魔教的钱怎么了,魔教的钱都未必最脏。这里头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干净了?包庇、走私、受贿、拉帮结伙、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啊。” 他慢悠悠的围着队伍绕了一圈:“这怪谁啊?怪我!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年我怎么干的你们都看在眼里,只要钱给到位,在我眼皮底下造反我都不管。钱没给到,你呼吸重点我说你要把城墙吹倒了。有我这个老混蛋带头,可不是带出你们这群小混蛋了么?” 他似乎在说笑,但队伍了除了一两个没什么大问题的扯了扯嘴角,其他人只会更紧张,傍晚的冷风从山坳口吹进来,钻进衣领,透心凉。 镇守使继续道:“可是全怪在我头上,我也很委屈啊。我虽然现在是个老帮菜,可我也年轻过呀。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前辈就是这么带我的。那个时候就没有我不敢干的事,就没有我不敢收的钱,为什么?因为我是检地司,检地司就是横,就是牛,你不服我就弄死你。” 他突然笑道:“可是如今好像不行了啊?我们检地司经过君侯的整编、修理,已经成了个正经的部门了,要办正事了哦。” 他点着一人,问道:“小屠,你说说,咱们是办正事好呢,还是做混蛋好呢?” 那小屠三十来岁,算是队伍里比较年轻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道:“这个……” 镇守使道:“没关系,就说自己想的。这地方没外人,跟我还遮遮掩掩的?” 那小屠叹了口气,道:“还是做正事好啊。” 队伍里有一半人点头,另一半茫然。 镇守使点点头,道:“说得好啊。还是做正事好。一呢,当混蛋一辈子只能当混蛋,做正事可以建功立业,前途无量。二呢,对得起自己的那点良心,将来跟儿女提起当年,声音能大一些,脸上也有光。三呢……除了良心之外,有个信念这东西挺好的,有个东西支撑着你,不会突然崩溃,想大哭一场,想从高处跳下去,觉得活着没意思……” 他说话不知触动了哪根情肠,语气有些凝涩。 “可惜啊,我年轻的时候没人带我做正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我现在呢,已经老了。一年两年要退下去了,我这一辈子注定只能是老混蛋、老混子了。而且我年轻的时候做的烂事太多,腌得久了,已经成了酱菜了,从里到外,黑成一坨了,我来做正事,那正事就被我玷污了。” 镇守使突然几步走到正中央,道:“可是你们还年轻,还没被腌透。但很多人不敢做事,因为知道自己过去做的错事多,不能回头了。有些人晚上睡觉前未尝不后悔当年管不住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是一觉起来又无法可想,只能破罐破摔,得过且过。” 众人之中有不少汗水涔涔,被他说中了。 镇守使道:“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是我把你们带坏的,该当由我填这个坑。清剿魔教,就是个机会。我直说吧,这次清剿之后,我会隐退,把检地司正使让给麦时雨。她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眼里不揉沙子,你们还能这么混下去吗?不如就趁着这次清剿做个选择。” “不想干正事的,我有一套挪移术器,把你们凭空移到千里之外,凭你们的本事,只要不在云州,哪里不能求个富贵?这边给你们报个阵亡,抚恤优厚,家小也不必担心,反而受到照顾。还想做事,想有个正经未来的,把这个魔窟当做金盆洗手的那盆水,洗干净,就跟过去一刀两断。以后要有人翻出前事来指摘你们,只管往我头上推……” “镇守使!” “不可!” “老大,别这样!” 镇守使哈哈笑道:“怎么着,你们以为我要死啊?我老头子马上退休,没有家人,退休就去南边享受生活,再也不回云州,谁能追得到我?名声对我一文不值,正好给你们垫脚。你们一口一个老大的叫着,这个举手之劳我还不帮?以后你们好好做事,还跟好人一样。说不定还搏一搏当剑客呢。” 队伍中不少人,尤其是还年轻的人不由怦然心动。 镇守使背转过身,声音渐渐放低,道:“珍惜眼前,能在云州当检地司是多好的机会啊,别辜负了。可惜我生得太早,我要晚生三十年,我也想当剑客啊。” 最后,他指了指地上那几个教徒,嫌弃道:“至于这几个蠢货,收黑钱居然收成了魔教徒,好比当保护伞当成了混混儿。还不是帮派头头,是主动当人家的喽啰。真是愚蠢不可救药。看在当年的份儿上,一会儿剿完魔教塞到战场上,就说他们阵亡了。” 昏暗的地道中,几个男女又堵死了一扇门,进了一间挖出来的小房间,暂时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女子道:“旗主,咱们暴露了。是去乙字月舍继续蛰伏,还是撤回分舵呢?” 那中年人沉吟道:“分舵肯定是不能回,先不说是不是正被围剿,咱们这样灰溜溜的回去,如何能有好果子吃?你们去二号月舍,继续潜伏。记住了,就待在屋子里,只当屋中没人。屋中储备有吃喝,便溺将就一下,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而已。” 众人答应,但还是看着中年人。中年人用得是“你们”,他自己呢? 中年人道:“我去找那位先生求助。” 众人同时一滞,多有皱眉的,那女子更道:“旗主,那人神神秘秘,跟咱们圣月教不是一条心……” 中年人摇头,道:“我心里有数,不过如何,咱们在云州扎下跟来离不开人家的帮助。那位先生多智近妖,明察秋毫,此时我等愚钝之辈正需要他指点迷津。” 那女子不满之意藏也藏不住,道:“香主曾说此人几次三番拒绝入教,终究是心藏二意……” 说到这里,就见中年人瞪视着她,她只好闭嘴。 中年人道:“不必说了,咱们分别行动。” 与此同时,汤昭敲开了张融的门。 张融很诧异汤昭来访,汤昭道:“先生,我研究您那篇秘籍有所得,想向您请教。” 张融奇怪道:“我对符剑师一窍不通,能指教什么?” 汤昭道:“这手段不是符剑师,更像铸剑师。我是想问,您能不能再推算一下,空型魔窟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2 筹谋 听了汤昭这个要求,张融沉吟道:“这可难了。咱们推算天时,本质上还是以我们世界的天象变化为依据,并非什么凭空测算。对面的空间降临之后,里面有什么东西,并不影响咱们这里的天时变化,所以就难以推算。” 汤昭点点头,叹了口气。 张融道:“小友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我也帮你出出主意。” 汤昭道:“我研究您给我的那文献,虽然复杂,但本质上还是铸剑的手段。把空间当做一种‘空’质材料,然后用‘风’来收取。然后才是最要紧的折叠手段。我认为这是正路,比我原先准备的那种手段要强。所以我打算以这个手段为主,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大量的风质材料。” 他大略解释了一下在铸剑领域风和空的意义,道:“我平时也囤材料,但每一样并没有那么多的储备。尤其是我铸剑只需要剑身土质材料,其他材料疏于收集了。所以还是想要用一种风质。” 其实他现在手中有一种风质材料是可以批量制造的,就是龙威,那是典型的风质材料,只是龙威与龙吟都太过霸道,汤昭担心引起魔窟中天魔暴动,所以想要收集些更平和的。 张融沉吟道:“不能直接用风吗?” 汤昭道:“没有性质的风不大好用。您知道,就像没有坡度的山不好爬一样。因为那空间也不是纯空间,里面有山水生灵,也是有杂质的‘空’。最好能找到双方适配的风。如果找不到,有一半适配的也好。最好找几种不同性质的风备用。” 有性质的风就难找,纯自然风的话,让江神逸使劲拍翅膀就行。 张融道:“用内力如何?张某还有些内力。” 汤昭迟疑道:“恕学生多事,我不太想用沾了人气的风。” 因为最后被折叠好的空间还是要罐藏的,罐藏是不能罐藏和生灵有关的东西的,内力算人的一部分,不好藏,当然可以用传统手段封存,但汤昭偷懒惯了,还是习惯用罐子一装,干净又卫生。 张融思索道:“我倒是想到了一处好地方,正好我今日无事,跟你走一趟。” —— “东君降临,大开法会!” “东君来了,祸月就无忧了,东君来了,大家就安全了!” “东君不出,奈苍生何?” 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被要求足不出户的百姓先还将信将疑,但紧接着便有官差挨家挨户上门,通知大伙去东君庙集会,虔诚听讲。去者管两日的茶饭,有油有盐,最后一晚的正餐还有肉。 百姓听说东君降临庇佑自己,虔诚者已经积极去了。其余寻常者听说管饭,也愿意去了。那些懒宅者,看到有公差提刀上门动员,也无奈何去了。 一下午时间,南城大多百姓已经依次分批去了东君庙。其中几道街区由麦时雨亲自盯着,更是空得一干二净。 到了最后,麦时雨下令,所有不住人的空屋都要破门进去看看。说不定其中就藏匿着魔教妖人。 还别说,局部还真发生了零星的战斗。有几个屋子里冲出了几个人狼一样的人形凶兽。还不等检地司的人动手,在空中憋了一口气的江神逸早俯冲而下,一道雷劈了过去。 最终,所有空屋都搜了一遍,加起来也摸出了五六个魔教徒。 “我总觉得还有大鱼没落网。”江神逸落在麦时雨身边,皱眉道。 麦时雨微笑道:“当然还有大鱼。虽然没有捞出水,但已经在水里了。走吧,总攻的时候到了。” 她伸手,手中粉红色的桃花瓣随风飞舞,往另一个方向去。 “利剑指何处?桃花逐水流。” —- 郊外一片花圃中,有一凉亭。 凉亭之中,一文质彬彬,神色安宁的青年男子坐在石桌边正在品茶,他喝一口差,轻轻一叹,仿佛伤春悲秋一般。 旁边,一中年男子毕恭毕敬站着。 “这么说,你们圣月教败了。” 那中年男子一凛,道:“不,也不能说是败了。还在决战,总有一线生机。” “生机?在哪儿?” 中年男子额上滴汗,他本来是想请教这神通广大的青年他们圣月教的生机在哪儿,结果一上来反被将了一军,支支吾吾道:“生机在……检地司去分舵,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倘若我们能反杀——” 那青年手中的茶杯盖发出一声脆响,好像笑声,道:“你们,反杀冯志烈?” 中年男子辩道:“那镇守使虽然是检地司的老资格,实力只是一般,人品还低劣,统兵的本事也是乱七八糟……” 那青年男子用茶杯盖拨着茶叶,道:“好吧,就算你们能反杀镇守使,那又如何?检地司没有更强的人么?如今云州的实力愈发强大,一州之地巡察使竟不下十指之数,一郡都能匀上两个。但凡有一位在附近,你圣月教能抗衡么?” “剑客的时代就是这样,剑客不但强大,而且来去如风,增援迅速。你们的凶化力量已经全面落后了。” “所谓决战,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方有决胜的可能。对你们来说,正确的决战时间只有一个,那就是天魔降临的那一刻,因为只有那时检地司腹背受敌,给了你们战而胜之的机会。一旦在降临之前决战,你们就已经输了,何况还被人摸到了老巢。” 青年道:“输了也不怪你们。一九分的棋,能赢才是侥幸。云州这地方,不是你们这种人能把握的。” 中年男子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神色难看,突然跪倒,道:“请先生指点迷津!” 那青年毫不动容,道:“指点?你想要的是什么?想要你的命呢?还是真心想要接引月神?” “我……”中年人神色挣扎。 “想要性命很简单,从这里往西南走,马上就进入灵州界。灵州的混乱你自然知道,往哪里一藏不能逃得一条性命?你要是当真虔诚,还想为月神效力,那就做一回孤勇义士吧。我给你一样东西,等到魔窟降临,你埋伏在地下,看准机会冲上去启动,到时空间风暴之力陡然增加,周围碍事的检地司必死无疑,到时,月神走出魔窟自然一片坦途。” “当然,代价是你将直接去极乐世界回归月神怀抱。你愿意吗?” 中年人神色变幻,嘴角抽搐不已,有几次似乎要答应,但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 突然,一阵香风吹过,一只纤纤玉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中年人一回头,就见一张容光胜雪的容貌靠在自己身后,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与自己四目相对。 来人娇声笑道:“这样好的机会,你还在犹豫什么?如此为月神献身,又光荣,又体面,是三生有幸的事,不是么?” 中年人两眼发直,不自觉得点头,那女子揽住他,轻移莲步,将他从凉亭中带了下去。 那青年人坐在亭中,独自一人饮茶,虽然饮茶,却眉头深皱,好似在借酒消愁一般。 过了一会儿,那动人女子去而复返,道:“他拿了玄水令。要留他在此吗?” 那青年人道:“留下吧。这蠢货如今是丧家之犬,人又愚蠢,放他出去,说不定就撞进检地司怀里,反糟蹋了我们的宝物。先给他找个地方,等后天再放他出门,好歹还有最后一点儿用处。” 他深深叹息道:“没想到魔教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不但没有人才,还汇聚了这么多蠢材。连当刀都当不了一把好刀。再这样下去,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难在云州站稳脚跟。于我们的大事没半点用处。” 那女子嫣然一笑,却带着森森冷意:“魔教的人死光了才好呢。他们本来也不配当刀,最多是做垫脚石罢了。你可知道,昨天夜里他们的分舵被冯志烈抄了,大小教徒给一勺烩了。” 那青年摇头道:“意料之中。冯志烈年纪虽老,还是头老老虎,区区魔教算什么?这帮人从来不能指望。不过冯志烈也休想得意,他去时容易,回来就难了。” 那女子微笑道:“因为黄雀在后啊。他怎么也想不到回来的路上还有我们在算计他。这只没牙的老虎插翅难逃。” 那青年道:“对了。请殿下跟你一起去吧。他的实力不错的,有他帮忙对付检地司把握更大些,也省得他无事可做。” 那女子蹙眉不悦,过了一会儿道:“好,如你所愿。你也后悔了吧?他本来是路过,要继续北上的,你非要留他在此观战。结果人家血统高贵,天然在你之上,又不肯安静旁观,还指指点点起来,你如今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那青年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的过分了。道:“殿下在昆岗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正是沮丧的时候。我看他如丧肝胆,若不叫他留下来见证一场大胜,恐他失去了成事的勇气。这不好,他身为宗室都动摇,底下的人心如何收拾?北上之后大事也难成,更加误事。索性叫他留下来,目睹我等成此大功,重建了信心再走。” 那女子冷笑道:“就算他再度建立信心,难道这一去就不失败了么?在昆岗密谋多年计划完备,又有上柱国和玄甲军供他驱策居然还能失败,这回深入云州高远侯眼皮底下,又有几分成功的把握?只能说幸亏他不是太子殿下。” 那青年如何接她的话?挥挥手叫她去了。 过了片刻,那女子又回转,道:“上卿,有两个书生向这边来了。” 那青年淡淡道:“来踏青赏花的穷生么?不必理会。” 那女子道:“不,年长的那个只是寻常书生,年轻的那个身上有符的味道,是符剑师。他们是来搜集花圃的香气的。” 那青年道:“你去看着他们。只是收集花圃中香气,那就不必理会。如果往清明钟那边靠近,就杀了他们。” “是。” 一声答应,女子没有退出去,反而原地消散了。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3 钟楼 “此地如何?” 眼前是一大片花海,红的、白的、粉的,枝头的、草上的、藤上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汤昭上一次见到这么多花是在符会上,只是比起匠心巧思的剑州岛花栏,这里的花更生机勃勃,也更野蛮生长。 尤其是花香。剑州岛上的花栏禁锢住了花香,只有凑近闻才能闻到属于各种鲜花独特的味道,然而在这里,所有的花香混在一起,浓郁到仿佛要滴出水来。 甚至于,浓到极处,都不能说是香味了,味道反而变得奇怪起来。 “好得很啊。”汤昭吸了吸鼻子。 对于赏花的人,这里的花有些杂乱无章,但对于提取香气的符剑师,这里可算是乐园了。 张融道:“你先搜集这香气,如果觉得不够,里头还有另一种风。” 汤昭道:“什么?” 张融道:“里面有一口大钟,那是前朝的古迹,据说是当年曛城旧址的钟楼。按你们的划分,声音,也是一种风吧?” 汤昭点头,声音还真算一种风,能听到,看不见摸不着,又有性质,自然算是风。但在铸剑材料中,声音不好用,因为声音是波动的,不稳定。不稳定的材料铸剑、制器风险太大,向来不受欢迎。如果汤昭选择龙牙剑的两种剑法为材料,也会首选龙威而非龙吟。但如果是在荒无人烟野外,一口大钟发出浑厚钟声,应该还是值得收集的。 张融道:“这地方是我在典籍上看到的。据说在前朝末年,在钟楼前曾发生过一场血战,我大晋盟友一位诸侯王进攻曛城。本来城门已经被攻破,眼见曛城不保,后来前朝郡守以灵相附在钟上,化身钟灵,敲响了钟声,活生生震死了数万大军……还有满城百姓。使曛城周围百里成为死地。” 汤昭心中震撼,道:“这就是……王朝末日的景象吗?这种事情……能做到吗?” 灵官以灵相附着在钟声,钟声震死几万人?他在符会上也算见识了灵相的各种古怪手段,却不知还有这等分支。这应该是无差别攻击的大招了吧?龟寇为什么不用?倘若在会上上出其不意的用出这招来,剑客不说,那些年轻的符剑师有几个能抵挡?死上个几百人,龙渊非一败涂地不可。 张融道:“百年前的传说,或许有夸大之处?但前朝的灵官手段繁多,据说有操控活人的,有附着尸体的,焉知没有附着器物,增强能量的?附身铜钟也未必做不到。最多是现在失传罢了。” 汤昭若有所思道:“不错,前朝的灵官体系近似于魅影,千变万化。其实剑客和灵官都是潜力无穷的体系,要是能结合一下就好了。” 张融笑到那情形,道:“你这话现在说说还罢了,若在当初说,恐怕双方都要除你而后快。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就是剑客的天下了,灵官的经就再也念不得。只可惜当年灵官百花齐放,繁荣如此。如今也不过史书几行文字罢了。” 他感慨几句,道:“你先在这里收气吧。回头咱们去那钟前凭吊一番,再收集钟声。如果到时候钟声还不够,还可以向下挖掘,说不定能挖掘出一些杀伐之气。” 汤昭摇头道:“杀伐之气就罢了,杀气也是人气,而且不祥。但是凭吊一番总是好的。” 两人都是读书人,难免有些怀古论史的爱好,看到前朝古迹,少不得要感慨一番,说不定还要作诗凭吊。诗汤昭是作不出来的,但不妨碍他想过去看看。当然眼前正事要紧,以收集材料为先,其他且先靠后。时间紧张时,什么凭吊怀古也就能省则省。 当下汤昭取出符页,准备材料,开始收集花香。 两人都没察觉,花丛深处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们。 -- “冯宅”。 江神逸站在一处大宅门前,念着门上匾额。 “这家人姓冯?” 麦时雨道:“是本地曛城三大世家之一。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竟然投了魔教,成了曛城的魔教贼窝。如今魔教匪徒逃窜至此,他们万万抵赖不得。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在她身后,众检地司早把大宅围的水泄不通。只是虽然围着,众人似乎都有些顾忌,并没有腾腾杀气。 麦时雨挥手道:“找个嗓门大的,最后通牒一番,叫他们识相投降,不然覆巢之下恐无完卵。” 旁边的检地司千户答应一声,又轻声道:“副使,是不是多给一点时间?” 麦时雨头也不回道:“你们顾忌什么?怕一家本地的世家豪强?检地司灭的就是豪强。” 那千户道:“这家姓冯啊。” 麦时雨略一顿,道:“镇守使是正阳郡人,根本不是本地人,在本地有什么正经亲眷?那冯氏攀附他而已,亲戚都盘到五百年前了。镇守使若在,知道冯家有谋逆之事,第一个便放不过他们。” 江神逸道:“你们检地司不方便,我来出手吧。” 麦时雨一怔,温柔笑道:“多谢江小哥仗义,不过正因为他们家和镇守使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才一定要由检地司出手。” 说罢,她拔剑。 漫天花雨飘然而落,桃李芳菲,洒落满园,给深深庭院更添几分春色。 紧接着,就听得屋中惨叫声响起,此起彼伏,好像在花雨洒落的同时,屋中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众检地司武官个个神情紧张,年长者多有不忍,年轻者却大多兴奋,显然这位副使手段强硬,令他们钦佩。 不过片刻,宅中就有人道:“投降,我们投降!我们愿意交出妖人,求诸位大人饶过我家满门妇孺!” 麦时雨对江神逸道:“你看,我还没动真格的呢。这些外面豪横的世家其实没什么骨头。偏偏心眼还多,好好的日子不过偏想走些歪门邪道。铡刀临头却比谁都乖觉。早这样早投降不好吗?” 江神逸支着下巴道:“你不是要先下最后通牒吗?你还没劝降,他们哪有机会叫投降呢?” …… 麦时雨忽略了江神逸的话,大声道:“里面人听着,别给我玩花样。所有地道口都堵死了,谁也跑不了。我要十六个魔教教徒,少了一个,你们从自己家里凑人顶上。” 门中一片沉默,显然麦时雨连人数都算得清清楚楚,令冯家人感到绝望。 果然,不过一会儿大门开启,冯家送出了十六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魔教教徒。冯家族长一身白衣,率家族众人伏地请罪。 这些冯家人身上多少带些伤口,仿佛被细碎的刀片割伤。显然,漫天降落的花雨带来的不仅仅是美丽的奇观而已。 麦时雨挥手,检地司扑上,魔教徒抓走,又将冯家人看管起来,另有人进宅邸去搜,先搜了没有隐藏的魔教徒,然后再搜冯家参与魔教的种种物证。冯家勾连魔教已是确凿无疑,有所疑问的无非是他们是在魔教是什么身份而已。 城中魔教已经搜毕,检地司大获全胜。麦时雨主持的甚是漂亮,也令她在检地司内威望大增。所以她没有因为魔教徒全部落网而停止东君庙的仪式,反而坚持所有百姓都要在庙里祈福,也无人来质疑她。 傍晚,汤昭和张融来到曛城旧址钟楼下。 这曛城旧址,已经浸没在百年时光当中,断壁残垣也长满了野草鲜花,绿油油生机勃勃,远远只看到草木葱茏,看不到当年的风光痕迹。 草木当中,唯一剩下的建筑就是钟楼,楼墙还算完整,只是爬满了蔓藤和爬山虎,好似出土的青铜器一般长满了绿绣,悬挂铜钟的绳子早已朽烂,大钟落在地上。铜钟上结满了青绿的铜锈,太阳光斜斜照射,也反射不出半点金属光泽。 汤昭看到此情此景,甚是失望——看来这口当年声震百里的铜钟,是发不出声音来了。 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两人走上钟楼,汤昭割开爬在钟上的草藤,用手指带一点罡气敲钟的表面,只发出“嗡嗡”的闷响。 果然是糟朽了。 好在他确实在花圃中收集了不少浓郁的花香,今天的任务也完成了一半,实在不行,只能再找江神逸要点纯风凑数了。 “咱们回去吧?劳烦先生了。” 张融道:“不再清洗一下试试?符剑师有清洗铜锈的手段吧?” 汤昭道:“有,但也是个精细活。魔窟降临也只有一两天了,您也有很多事要做。我也要处理材料,还有……谁?” 他目光一闪,已经看到了钟楼一角有人影闪过,似乎是个红衣人形。 他回头向张融确认了一下,张融微微点头,显然这位剑客、武道大宗师也看到了异常。 汤昭拔出法器,道:“我去看看。”轻轻一跃,已经向着人影处扑去。 若在往常,郊外遇到旁人原不必如此紧张,可是此时正是魔窟降临前,曛城情势波谲云诡,此地又是如此荒凉,不由得人不多想。 然而往人影处跑了几步,就见满地荒草,并无人影,汤昭拨开草丛,依旧一无所获。 因担心被人调虎离山,汤昭便匆匆回了钟楼。 钟楼上,张融安然无恙。汤昭松了口气,仔细想想,知道其实两人中应该担心的是自己。若有人想要偷袭一位大宗师、大剑客,那可算他们找对人了。 一抬头,他突然发现,那口钟竟然被张融重新悬挂起来,那庞大的铜器一旦离地,还是很壮观。 “张先生……这?” “来都来了。敲一敲试试。” 汤昭还是觉得没必要,铜钟挂起来更像一堆废铁了。 张融笑道:“那我来吧。”从袖子里取出一物,竟是湘妃竹折扇。 他用这把轻飘飘的折扇,敲在铜钟上。 “当——当——” 暮鼓晨钟,声震百里!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4 红衣 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钟声远远地荡开,仿佛浪潮,向四周侵袭、狂卷。 而汤昭他们,就在浪潮的中央。 当钟声从汤昭身边响起时,汤昭浑身都为止震动。 开始震动的是耳膜,那近在咫尺的撞击声几乎震破了他的耳朵。 然后是身体,那种震动从耳朵传到全身,皮肤、血液、骨节,五脏,每一个零件都仿佛进入了共振的节奏,不住震颤。 紧接着,就是力量,震动下,他不由自主放出了罡气,罡气一出现就剧烈的震动起来,仿佛被摇晃的鸡蛋黄,一时凝聚,一时摇晃,和那股声波拉锯不已,勉强保持稳定。 最后,震荡的是他的魂魄! 这是他自己的感觉,那股震荡从外而内,一寸寸往里入侵,就像遇到龙威时的压制,但那不是镇压的压制,而是不住的震动,魂魄颤抖之下,他变得震惊、恐惧、恶心…… 好在这时,钟声停了下来。 汤昭低下头,仿佛要吐,最终没有吐出来,但浑身极其难受,险些站立不住,扶住旁边的碎石,眩晕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好转。 抬起头,就见张融站在钟旁,脸色改变,显然也受到了震动,腰间的剑已经出鞘三寸。 汤昭没想到,他经历了那么多战斗,持过仙剑、权剑,打败过天魔、剑客,毁灭过龟寇精心策划的阴谋,直面过龙威与百灵炮的魂魄威压,却险些被一道钟声震倒。 这让他想起了朱杨的理论。 魂魄不强,终究是在本源上虚弱的。 如果不是剑客,魂魄就是最大的弱点,罡气能够护身,护不住更深层次的魂魄,身体再强健也能被特定的招数击穿。 必须要从根本上强大起来。 想着,汤昭平静下来,讪笑道:“让先生见笑了。” 张融摇头,道:“这钟声好厉害,我这自在罡都险些守不住。剑差点要出鞘护我。” 汤昭更赧然,他本以为张融凭剑客之力才能自保,没想到仅凭罡气就能防御。看来自在罡融合了坚定地意志,果然更胜一筹。 有时间他也可以试试。 紧接着,他的注意拉回钟声本身,道:“这钟声好厉害,真不是什么法器么?这还是您用折扇敲得,若真是正经撞钟,不说满城皆死,退却雄兵并非夸张啊。” 别看汤昭不如张融,可他也是正经散人,罡气也能在钟声中勉强自保,而前朝精兵再强,连个个侠客也做不到,如何抵挡这样的钟声? 他还有点不相信,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甚至悄悄取出眼镜来看。 眼镜…… 眼镜不显示。 眼镜不是什么都显示的,木头、石头、废铁,都不会提示,只会提示剑、符式、文字等相关的东西。眼镜不显示,证明这不是什么法器、术器,这只是形式上的一口破钟,实质上的一堆废铁。 然而,刚刚那声钟声怎么回事呢? 汤昭不放心,又取出一把小锤敲钟——他身为一个正经符剑师,随身带着锤子很正常吧? 然而他用金铁敲钟,竟还是发出“空空”的朽烂之声,只觉费解。 张融道:“还是我来吧。” 汤昭眼见他又要用折扇敲钟,不由得往后退去,从罐中取出一个长命锁来。 张融自然知道那是术器,但很奇怪为什么用长命锁做术器。 汤昭自不会说这是当初父母的遗留,又有刑极的渊源,他成了符剑师后将长命锁做成了护身的术器。 剑术——画地为牢! 这是刑极当初给汤昭的一个元术器,当时汤昭还以为是防护墙,后来将狴犴剑录入剑谱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是刑罚,是徒刑,也就是圈禁。不过把自己圈起来,外人不能靠近,自然也等同保护了。 将自己牢牢圈住,风雨不透,汤昭又拿出专门用来承接风材料的罐子容器,表示可以开始了。 当—— 旷野中,令无数生灵毛骨悚然的钟声在不住回响。 钟楼不远处,一个女人正暗中观察,神情十分惊恐。 然而那惊恐的表情也维持不了多久,随着钟声不住的响起,她的身形由实转虚,由明转暗,最后几乎糊成了一团光影。 “不……不行了。” 最终,那女子的虚影在钟声中做出捂着耳朵的动作,落荒而逃,逃着逃着,连捂耳朵的手的轮廓也维持不住了,她往远处逃走的身影好似一团鬼火。 一个敲钟一个收集的汤昭两人,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个自信能将两人铲除的高手被无声无息的震退了。 过了好一会儿,夕阳西下,汤昭又收集了一大批钟声,装满了九个大罐子,端的满载而归。 张融扶着钟道:“真是至宝。我都想将它搬走了,只是这样毁了一处古迹,实在煞风景。” 汤昭点头,其实他也想将这钟搬走来着,只是他好像和此物无缘,敲也敲不响,搬到家里只能卖废品了。 还是让这口钟和古城、青苔、夕阳静静的呆在一起吧。 正事做完,两人都轻松起来,站在生满青苔的城楼上远眺怀古。 汤昭抚摸着钟楼上的砖石,发现蔓藤以下砖石虽然陈旧,但居然还很坚硬,表面几乎看不见划痕等伤痕。 他轻轻用罡气划了一下,罡气如刀,锐利的刀锋竟不能入石,他又加大力度,也不过入砖三寸,再往里去就已经阻力非常大了,甚至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汤昭忍不住奇道:“这是怎么烧得砖石?比如今的城墙还坚硬些。我看也不像加了符式,这又是前朝特殊的手段吗?” 说起来,前朝不但压制剑客,连符式的发展也很是缓慢。但总留下很多奇怪的造物和传说,仿佛那是另一个体系,甚至另一个文明。 张融道:“应该是先魏的特殊配方烧制的,材料也跟如今常用的不同。现如今配方和材料都失传了。这也正常,因为敌人不同。当年的城墙是为了防备剑客、重剑士恃强攻城,以防备切割砍伤为第一要紧,弓弩和撞击都在其次,所以特别加固了城砖的硬度。别的不提,本朝开国组建的重剑士大军,人手一把制式术器,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攻城无需重器,就是现在的城墙也未必防得住。唯独对这样的城墙束手无策。” “如今情势不同,城墙不用防备剑客和重剑士,那自有坐镇的剑客来防御,反而要防备阴祸和前朝余孽的灵官,所以以叠加各种符式为主,对各种阴损招数都有克制。效果也是很好,即使如今许多城墙年久失修,符式磨灭不少,外面的魅影之流依旧难以侵入。除非魔窟直接降临在城里,在外的魔窟中的天魔、魅影等邪物,很少能越过城墙直接入侵的。这也是城池比乡村、大城比小城安全的原因。” 汤昭点点头,如今阴祸频发,百姓抛弃小村小镇,往大城大寨里迁移,其实并不是为了聚众自保,靠人数众多抵抗阴祸。百姓有什么本事?人再多能防凶兽、强盗,难道还能防备魅影吗? 恰恰相反,人聚多了,魅影侵袭,反而死伤更惨重。 之所以把人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方便修筑带有特殊效果的围墙、护罩,这些工事花费不小,不可能随便修筑,上万人的大镇才修得起。而越是大城市越是防备万全,受到侵害的可能越小。所以豪富人家都不得不抛弃自家的庄园,举家躲进大城里。 若非曛城倒了霉,被空型魔窟套在头顶,本不该有危难的。云州治理完善,财政较丰,城墙常常翻修,曛城又是少有的雄城,哪怕就是魔窟降临在城门口,把城门一闭,也能护得一城百姓平安的。 “灵官和魅影本就一体,防备魅影就是防备灵官,据说越是强大的灵官越过城墙之后越受压制,在城里连灵相都放不出来,只是不知本朝的灵官会不会跟着倒霉。” 张融笑道:“本朝的灵官本不强大,多数也只做辅助位,反而受压制小些。就是偶尔有强大的灵官,应该是有特殊方法的不受影响的。”他叹道,“就算真有强大的灵官,因为各种忌讳,也没人敢委以重用,倒是高远侯气魄不凡,海纳百川,麾下还有灵官为官。” 汤昭想起了彭一鸣。确实比起他在符会上见到的那些灵官手段,彭一鸣的灵相本事就太少了,最多占一个美貌,更像是个辅助。所以他虽然资格老,终究不能任一方正官。检地司的重任也尽归剑客。 似乎前朝灵官不受容貌颠倒的影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调整灵相容貌,虽然赏心悦目了,可是灵相的相貌都被人精心修饰的,依着标准的美貌调整,反而匠气了,少了许多浑然天成的绝色灵相,也是一个遗憾吧。 两人随意闲聊,从古至今多加咏叹,又对此情此景怀古一番,倒十分投契。最后张融还真作了一首诗,汤昭想不出新鲜词来,只背古人一曲: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吟罢,两人带着满满收获,暂且归去。 等两人走远了,钟声微微一阵颤动。 巨钟下,爬出一个红衣服小女孩儿来,冲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微微一笑。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5 去与来 傍晚时分,两个擎天寺的博士正在吃闷酒。 这两日城里轮到麦时雨做主,情势一下大变,两人被半放逐,无人理睬,自然气愤不已。有心出城回京,却忌惮外面魔教的大战,现在还不知胜负,恐路上有危险,只能留下。现在眼见魔窟降临之日在即,推算没有希望,做事也做不得,索性什么也不干了,就在街头找了间酒店喝酒。 如今众人都在东君庙,街头的酒肆也不开门。但酒还有的是,两博士也顾不得许多,踹开店门,自己从柜上拽出一坛,也不就菜就这么闷喝起来。 喝着喝着,酒酣耳热之间,李博士冷笑道:“最迟后日,早则今日,魔窟就要降临。那女人再豪横,也是无力回天,想想她白费精神不能阻止阴祸,到时死伤惨重,肯定要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就觉得痛快!” 王博士拍桌道:“岂止是这样,咱们回去就把放纵魔窟为害的大罪都背在她身上。让高远侯把她锁拿进京。高远侯不是号称爱民如子、爱兵如子吗?一边是手下爱将,一边是黎民百姓,要怎么选择?要是包庇自己人,就别装什么青天……” 李博士本还算稳重,不公然非议本地诸侯,这时喝了酒也是怨气冲天,道:“没错,我早看云州上下不顺眼,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劲儿啊,装他么什么蒜?你高远侯少吸民脂民膏了?少征发民力了?少作威作福了?无非是吃的文雅一点儿,以为自己是圣人?我看他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索性大家一拍两散,朝廷的擎天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用……” 他仰头一杯,突然发现了桌上放着一封信,道:“王博士,你带来的?” 王博士醉的比他厉害,咬舌道:“谁他么带来的?”伸手拽过,撕开一看,登时酒醒了大半,叫道:“郭灵台!” 李博士也是一身冷汗,道:“怎么啦?郭灵台在哪儿?” 郭灵台就是他们擎天寺里最不好惹、脾气最大的灵台郎,两人平日见着,就像耗子见着猫一般。 “他……他叫我们去拜见他,地址是……是……” 两人本来念书念得近视眼,喝得多了更看不清楚,一起凑近了看,好容易看到了那行标着地址的小字。 “没错,是郭灵台的笔迹,我认得他的字。他怎么来了,还叫我们过去?” “是不是嫌咱们办事不力,灵台郎亲自过来督办了?” 李博士吓了一跳,连忙挥手道:“去,压根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先例。一个小型空型魔窟,能死多少人?还值得灵台郎下来?我看是郭灵台微服私访路过此地,见情势不对,叫咱们过去问问情况。” 王博士道:“正是正是。如此正好,我正要告那个姓麦的贱人一状,一点儿不尊重擎天寺,以后云州的魔窟咱们都不给他们推算得了。” 两人一边抱怨,一边匆匆离开,反正无人找他们结账,只给酒肆留下一桌狼藉。 亏了两人在城里转了好几日,对道路已经烂熟于心,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那是街边一座民宅,和两边房屋稍有不同。两人醉眼昏花,也没看出异常来。 上前敲了敲门,门自动打开,并没有人迎出来,两人也没觉得奇怪,便一起进去了。 房屋很狭窄,而且格局奇特,一进门就是走廊,而且转来转去,似乎一直是走廊,没有开阔的房间。 屋中采光不好,又不点灯,虽然是白天,两人还是觉得昏暗,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回头路,不知开了几扇门,转过几道墙,紧接着天光大亮,豁然开朗。 居然又走出院子来了! 两人摸摸脑袋,都觉得发昏,只道自己转向原路退出了,被迎面带着湿气的凉风一吹,才觉得不对。再往前看,只见前面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河边两岸杨柳依依,景色怡人。 等等…… 不是街道吗? 曛城里有这样的河水吗? 两人越发懵了,再回头看,只见背后并非街道,而是一条笔直的官道,空阔无人。不远处有三五间房舍,依着宽阔的官道建设,有客舍,还有马棚,哪里是什么民宅,分明是一处驿站。 见了鬼了?! 此时两人的酒真醒了,汗水涔涔而下。王博士大叫道:“这……这他么是哪儿啊?” 他的叫声惊动了驿站的驿卒,忙赶出来,见两人衣衫不俗,是官身打扮,忙点头哈腰,道:“两位大人,您到了庆河驿了。” 两人更加懵了,脑袋里似乎有这个地名。李博士大着舌头,吃吃道:“这是庆河驿?那曛城……” 驿卒恭恭敬敬对两个酒鬼道:“原来二位大人要去曛城啊。沿着这条道走,再走七八天就到了。反正如今晚了,您二位就在驿站住一晚上?” “啊?!” 夜晚降临,月升月落,天际露白。 众所周知,魔窟降临必然是在夜晚,祸月升,魔窟降。所以渐渐月夜在市井中也成了灾祸的代名词。 所有的月夜,就算没有魔窟的预告,大部分平民百姓也决计不敢出门。那时街上犯禁的逮住,有一百个都杀头,最多有一个冤枉的。 然而唯有空型魔窟不同,它的降临不分时辰,从白天到黑夜,都有可能凭空降临。而且几乎和剑种无关。 所以空型魔窟是最难测算的,老一套月时天数推衍基本上无效,近百年空型魔窟都被称为“恶龙”,取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但后来国师提出一个观点,意为“空型魔窟意外降临”,意思是空型魔窟的来源不是天魔入侵,而是本世界与域外的对撞造成空间不稳定,所以打开了两界偶然通道,所以空型魔窟的测算应该往天上寻。上代擎天寺卿据此建立了一套新的推算方法,才算打破了天数推衍的局限。只是这套数法还甚新奇,别说寻常官正、灵台郎,就算是现任少卿也难以测算标准,而正卿也不会事事亲力亲为,致使空型魔窟依旧是被放养的状态。 这次空型魔窟擎天寺只派了两个博士来,又是打算放弃了。还好,曛城似乎运气不错,也外援从天而降。 不知这次得到的消息到底准确么? 麦时雨深吸了一口初春凌晨的寒冷空气。 她此时正站在消息给出的地址附近,周围是空空如也的民居。 按照测算,魔窟将在日出时分降临,她率领检地司吏员半夜开始在此地蹲守。 此时周围百姓都在东君庙里祈福,街道上反复确认,空无一人。只在临界两条街上布置了衙役公差为外围看守。街上都是检地司的人。 如果测算正确,进展顺利,等到魔窟之后百姓再回来,虽然有些百姓会失损失财产,但应无人伤亡,朝廷再救济一些财物,就算魔窟事了。检地司立下功劳,大家皆大欢喜。 倘若不准…… 地点上不准也罢了,此时城里大部分民居都是空的,如果是降临其他街道上,也伤不了几个百姓。北边的大宅倒有世家守在屋中,但他们也有自保之力。 时辰不准就麻烦了,一两个时辰乃是半天都还好说,最多兄弟们累些,多守一会儿,可是若是错了一两日,东君庙的活动可拖不了那么久。拖久了要闹出乱子来的。 最可怕是时间地点都不对,那证明这件事彻头彻尾就是胡闹,麦时雨忙前忙后,甚至咬牙得罪人,最后被耍的团团转,纯然是个大傻子。如果对方不只是学艺不精,还另有阴谋,那检地司还可能遭受更多的损失,甚至一败涂地。 那样的话…… 麦时雨都不敢细想。只能说那是噩梦了。 越是时限迫近,麦时雨越是忐忑,虽然已经买定离手,但不揭开骰盅,一颗心总是悬着。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又看向旁边的汤昭。 汤昭神色平静,但麦时雨能看出来,这少年也很是紧张。他还没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遇到考验时,也会表现出紧张。 这不同于符会演讲的紧张,那时就算演讲得不好,出了丑也是他自己丢人,如今魔窟降临,若有差错,被害的却是无辜百姓。 如此千钧重担,他怎么能不紧张? 倒是江神逸看不出紧张,反而神采奕奕,充满了振奋和好奇。汤昭没把握,江神逸对这个师弟却有信心,他只是好奇师弟有什么本事能将魔窟迁走? 他目光落在汤昭身后,那里放了好几个罐子,都是各种材料。而汤昭手里捏着一物,是他最先要用的。 那似乎是一瓶“泉水”? 一百零八泉吗? 江神逸思索着,到底是什么泉水能现在用呢?肯定不是好运泉,汤昭早先已经喝了不少了,连带着各种幸运又拉满,之前大家一起加幸运,也没什么额外收获,不知他为什么现在还对加幸运有信心。 总之,这瓶泉水定是有用之物,只不知如何使用? 此时江神逸也拿着东西,却是一个异石罗盘,这是用来感知空间波动的。符剑师虽然不能测算天数,实时的空间波动感知起来总是不难的。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际越发发白,山巅隐隐出现了一重金边。 要日出了。 突然,异石罗盘表面好像吹来了一阵风,指针颤动起来。 空间波动! 魔窟来了!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6 狮子泉 魔窟降临! 按时,按地,没有失约! 好一个外行的天衍之术,好一个略通,其精确如此! 麦时雨顾不得缓口气,长剑出鞘,身后长出一株果树。比起当初繁花似锦,今日好似春尽秋来,繁华落尽,硕果累累,满枝都是饱满果实,依旧是一半桃子一半李子。 春华秋实,剑象降临。 她只是召唤剑象,伏下力量,并未先动。汤昭手臂一舒,把手中的泉水一起浇在空中的波动中。 空间瞬间起了变化,阵阵扭曲,又虚凝成实。风中传来一声咆哮—— “吼!” 狮吼声起,空间肉眼难见的波纹化作一头透明的仿佛风折叠而成的威风凛凛的狮子! 这可不是似是而非,任由人想象出来的狮子,而是除了颜色,皮毛血肉无不真实的雄狮。好像有一把狮子剑新召唤出来的剑象一般。 狮子泉! 江神逸恍然,原来是狮子泉,他记得当时车莎介绍,这个泉水可以让任何东西可以化为狮子,坚持不短的时间。难怪汤昭当初挑选泉水就选的这个,原来早就打算把空间波动化为狮子…… 等等…… 这也太过分了吧? 你说这泉水把石头化为狮子还算合理,把水流化为狮子已经很神奇,可是把空间波动也化为狮子…… 这合理吗? 江神逸是懂行的,所以分外不可思议。 一瓶泉水,跨越了土、水、火、风四个质地的材料,直接把“空”变成活着的生灵,可以目视,还能活动,这是什么级别的能力? 剑法能做到吗? 铸剑术能做到吗? 这是传说中的材料吧? 一百零八泉独揽这种级别的材料,无需多了,只要一百个废物泉水里有三五口这等功效的,那还不早晚成了第八大势力? 若是只有一口这么神奇呢? 那更不能了。 若真只有一口最神异,那肯定特别珍稀,怎么能让两个小弟子带到中原,还无偿的送给别的门派呢?这不是冤大头吗? 江神逸自然不知,这是经过汤昭从荷花池里捞出来的新泉水。 仙女很喜欢汤昭找来的新家,很是帮了他一把,一次升级的泉水功效强大险些胜过之前升级两次,完美达到了汤昭的要求。不然让汤昭把泉水升级两次,足够他倾家荡产。 效果很明显,眼前的空间化狮,狠狠震撼了众人。 然后呢? 化成狮子对收取魔窟有什么用处吗? 那狮子是空间波动所化,双目混沌,没有任何神采,唯有满身凶性戾气,狂吼一声,陡然膨胀起来,化为一只狂躁巨兽。 “难道说……要杀了它就能灭掉魔窟了吗?” 麦时雨这么想着,有些振奋——若只是杀敌倒简单了,再强大的敌人也不怕,就怕遇到的都是神秘古怪的存在,不知道打谁。 她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只等着汤昭出手。 汤昭伸手一抛,一道金色的缰绳一下子套在狮子头上。那是如意金丝做的术器,上面刻的是御兽符式。空间波动狮被束缚住,一时失去了自有,只能原地挣扎。 紧接着,汤昭手中捧着一块珠子,往前面滚去。 强求。 空间化狮,就有了狮子的一些本性,比如说本能的反应。 仙剑都会被强求吸引,空间狮子也是如此。它跟着汤昭设计的轨迹往前狂奔。 汤昭的思路很明确,先把这祸害引开居民区,最好一路出城,在城外直接收取,这样就算意外爆开,也不怕牵连无辜。 当然,狮子泉是有时效的,不可能真正靠它把魔窟移得太远,只是它操纵最简单,完全不需要准备,汤昭后面还有手段,先以它应急,毕竟有形之物就是比无形之物容易对付。 麦时雨心情激动,道:“快,出城。” 两边检地司众人排成阵型,保护那头一门心思冲锋的狮子。此时离城门不远,紧走几步就到了。眼见狮子虽然肚子颤巍巍凹凸起伏,似乎不大稳定,但始终没有解体,众人心中还是有些喜悦的。 计划很顺利…… 曛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狮子速度比骏马还快,转眼之间,城门尽在眼前。 麦时雨心中暗喜,只要出了城门,就算功成一半,连忙吹响竹哨,叫城门官开门。 为了防止意外,城门晚上都是关闭的,城门守备可不归检地司管。但现在魔窟为重,检地司位置要紧,不免到处插手,麦时雨在城门上有自己人,约定只要看到暗号,就打开城门,放魔窟出城。 城门上得到讯号,果然放下吊桥,城门洞开。 雄狮向着城门口奔跑不止。 很好,没有爆炸的迹象,就百步了,肯定能安全出城! 麦时雨露出微笑。 突然,有人叫道:“月神降临!” 大道上,一个身影从土里钻出来,类似于滑铲的位置,正好抱住狮子肚子。 但那狮子是空间所化,看似凝实,实则未凝实。那黑影双手合抱,并未抱住实体。只是位置和狮子重合。 是人! 麦时雨心中一跳,不及叫人,自己一剑劈了过去。 然而那人毫不犹豫大叫一声:“月神保佑!”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原地突然绽放出一片光华,仿佛一个小小的旋涡。 汤昭心中一震,突然觉得这个旋涡似曾相识。 就在前几日,在剑州,他也见过这个旋涡。 那好像是——传送? 旋涡是个空间门,倒转空间,那人和狮子原地消失。 汤昭呆了一下,突然叫道:“龟寇?!” 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个旋涡是龟寇在剑州上方传送的标志,当时龟寇企图通过这个旋涡开炮将剑州轰碎,而他也是通过这个旋涡倒卷土地回去,将对面的龟寇打得全军覆没。 然而,怎么会是龟寇? 敌人不是魔教吗?怎么又是龟寇了? 刚刚那个人身上有人狼的痕迹,分明也是魔教的改造凶兽,为什么能用处龟寇的手段? 龟寇和魔教合流了? 汤昭只觉得毛骨悚然——魔教虽然诡异凶残,但他从没放在心上,唯独龟寇实力雄厚,手段莫测,不是他能独挡的。 而且,龟寇所图非小,能叫他们出手,肯定有大阴谋。 是要抓取这个少见的空型魔窟吗?就想要带走坤剑一样? 刚刚这样想,汤昭就得到了答案, 轰—— 爆炸声响起! 一个巨大的爆炸在不远处绽放,冲天的气浪几乎把汤昭掀翻。 汤昭抬头,就见爆炸竟在斜上方,气浪由上往下冲击。 那魔徒上了半空? 不是,是在城墙上。 此处离着城墙不远,正是被爆炸波及的范围,滔天的气浪往四周狂卷,炸的城墙前的街道瞬间坍塌。 汤昭身在旁边,虽只有一瞬间准备,到底挥手启动护身术器,一面墙撑开,牢牢地挡在身前。 坏了—— 他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 爆炸还罢了,在场没有平民,都有自保的手段,伤不到人,但会引起—— 只听爆炸中,隐隐有狮子大吼,声音古怪,然后戛然而止—— 空间风暴! 没有其他声音,没有任何异象,汤昭所看见的,只是眼前护身的透明墙壁陡然颤抖,仿佛被无形的刀切成一块块,在空中解体。 危机迫在眉睫! 汤昭一伸手,罐子一抛,扔出两块一人高的异石板。 空间风暴无色无形,防不胜防,即使是符剑师能抵御破碎空间的手段也很少有,最寻常的是异石,能容纳空间碎片,撞上异石者必然被收纳,堪称空间的泥淖。 虽然在与敌交战时不实用,但遇到这等灾难时,构建防御工事最合适不过。这次魔窟之前,为了防止万一失控的空间风暴,汤昭拿出了所有存货,保证检地司众人都能有一块石板可藏。 手撑石板,汤昭感觉到石板中不断出现气泡,每一个气泡都是波动的空间痕迹——不是空间,只是空间的波动轨迹而已,最后收到能用的材料并不多。 空间风暴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汤昭藏在石板后面,每一秒都提心吊胆,唯恐这异石板也被攻破,那风暴直接撕裂了他。 最初一波空间风暴终于平息,空间终于趋于平静。 但这片空间已经千疮百孔,不只有多少零碎杀机藏在其中,能瞬间湮灭任何撞上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汤昭放下异石板,眼前一片狼藉。 不及看遍地的狼藉,汤昭眼睛盯在上空。 黎明的苍穹上,那片空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熹微的晨光照射过来,会有微妙的扭曲。 如果这种异状区域不大,一般人都会忽视,但这片区域太大了,足有三尺方圆,悬在空中,就像平滑的镜面中嵌了一块哈哈镜,终究太显眼了。 空间错位。 空型魔窟的出口还是出现了! 汤昭咬了咬牙,自己第一个计划被破坏了,空间风暴还是发生了。唯独运气好的是,这场风波是发生在半空,又是在城墙前的偏僻处,没有害死任何人,也没有卷入无辜百姓,这似乎也算是达到了目的?空间入口已经稳定,他大可以继续之前的计划,按部就班把魔窟抬走。 然而,这就结束了吗? 龟寇的目的仅止于此,只是为了释放空间入口?用风暴害死几个人? 突然,麦时雨惊道:“坏了!” 汤昭目光下移,惊道:“城门?!” 爆炸是在城楼上发生的,城门也被空间风暴卷入,不知切割了多少刀。只是曛城是大城,城墙极厚重,经过数次修葺,早埋下无数符式添加各项防御功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山崩地裂也不倒。 如今城门楼早已胜似碉堡雄关,即使内外同时千疮百孔也屹立不倒,只是许多符式已经被切碎了。 如此城门,已经失去了许多防护的功能,可以被从正面攻破了! 汤昭心中一惊,紧接着心往下沉。 难道说,龟寇的目的其实是……攻破城门吗? 那么说,后续还有…… 嗖——嗖—— 城外,几道光焰亮起,那是云州通行的报讯烟花! 城外有大敌来袭!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7 李代桃僵 城外敌人来袭! 此时,汤昭格外清醒,完全反应过来。 这一场大战,攻击要点根本不是魔窟,而是城门。 魔窟虽然有灾祸,但只有最开始那一拨最能害人,而之后就算被人整个拖走了,不过是损失一笔资源。又算什么大事呢? 虽然擎天寺的两个人说话恶心,但从大处看也有几分歪理——比起城门被破,城防倒塌,就算空间风暴在城里爆发,死那么几百人算什么呢? 要知城门一塌,曛城便如破了壳的鸡蛋,全无遮挡,危险至极! 至少龟寇的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践踏苍生! 之前,曛城城墙高耸,又有检地司坐镇,龟寇一方的强大灵官根本无法入城,他们准备的力量更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靠魔教的人为他们做内应。 说来好笑,圣月教是朝廷大敌,人人喊打,但城墙反而没有特别防备他们,龟寇多年销声匿迹,现在新翻修的城墙依旧把限制灵官当做第一要务。 谁是真大敌,谁是假大敌一望可知。 然而龟寇难以出手,仅凭魔教之力,尤其是这人化为狼、只有几分力气的蠢物,给天魔敲边鼓还行,如何能毁灭城楼? 于是就有人想到借助魔窟。或者说,借助魔窟降临时爆发的空间之力。 唯有空间暴乱这样的无解天灾,才能将人力修筑的城墙顷刻间毁于一旦。 空间暴乱毁了城楼,自然也毁灭了近在迟尺的魔教教徒,这样的风暴中心没有生物能活着,恐怕连尸首都找不到,这是真正的死士——从这点看,这还真是个魔教徒,魔教到处都是这样的死士,或者说,疯子。 稍微幸运点的是,他们的计划也给汤昭他们留了一线生机,真要那魔教徒不把狮子转移走,而是是让狮子在原地爆炸,空间风暴怼到检地司脸上绽放,连汤昭在内他们一个也逃不了——空间紊乱之后,空间剑术也会失效的。 如今,只是坍塌了一座城楼……而已。 眼见城门摇摇欲坠,汤昭心绪难平,只想——怎样是好? 当务之急,必须要重修城楼。外面再多敌人,城楼还在,还有可周旋之地,拖等转机,不然城破就是玉石俱焚! 怎么修? 坤剑吗? 坤剑的土建能力母庸置疑,可是城墙最有用的防护不是土堆起来的,真正要紧的符式,坤剑也筑不出来。而且失去了坤剑本体,剑势他肯定是用不出来了,剑法的威力也是骤降,恐怕真的只能土建了。 值此关键时刻,一道人影跃上城墙,大喝道: “剑术——李代桃僵!” 半空中,生长出一株大果树,树冠如云,遮挡住城门上的天空,树上果实累累,一半是桃,一半是李。 是芳菲剑的剑象! 随着麦时雨掐诀,大果树上的李子一个个干瘪、枯萎,纷纷如雨落,最后半边树梢空空如也,只剩下半边桃子还饱满鲜红。 随着李子落地,城门楼停止垮塌,反而开始修复,砖石不但不掉落,反而渐渐回升重新归位,一座半废墟彷佛被无数能工巧匠修补,一点点焕发新生。 最后,那巍峨的城楼矗立城前,虽然未必恢复全貌,但已经焕然一新,没了之前摇摇欲坠的危殆。 与此同时,城中数百年世家冯家的老宅,哗啦一声垮掉,变成一片齑粉。 李代桃僵,剑术,能将受术对象遭受的破坏和负面影响替换给其他对象。 “呼——” 芳菲剑麦时雨长出了口气,额上冷汗淋漓,一半是吓得,一半是累的,她成为剑客没几年,施展这么大的剑术尽了全力,消耗了她几乎一年积累的剑元。 她一面庆幸,一面愤恨,站在城楼上眼见四处无人,彷佛鬼楼,不禁越发愤怒非常,心知原本守城的将士已经被空间风暴绞碎,李代桃僵救不回来了。现在的城楼已经是一座无人镇守的摆设。 不仅如此…… “城楼修复并非完善,最多十之八九,正面的城墙有一部分空白,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其实败絮其中,符式失灵,极易被突破。更别说城楼上堆放的器械也大多损毁,该死,冯家的宅子就不能修的更坚固些吗?” 修复之所以没能竟全功,一部分原因是她终究只是个剑客新手,剑元有限,不能无节制的施展剑术,而另一方面是她选择替代对象冯宅已经化为齑粉,无法再转移更多厄运了。那么李代桃僵只能终止。 没办法,麦时雨之前只设了一个替代点,就是因勾结魔教被抄没的冯宅,她是检地司,不可能骚扰无辜民宅的。 “既然来摧毁城墙,自然是为了进城,神逸,你去上面看看,外面来的什么人?” 江神逸很奇怪她为什么第一个叫自己,但正合他意,双翅一拍,已经飞上去,一对翅膀拉出一白一蓝两道豪光,叫道:“交给我吧!” 麦时雨这才给检地司众人发讯号,重排阵型,凝重道:“阿昭,你去把魔窟入口封了。” 汤昭会意,魔窟诞生的范围正在城里,空间入口高悬空中,易守难攻。谁也不知道魔窟里面有什么,可能有天魔,也可能没有。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无视魔窟,如果外敌侵入,魔窟里又钻出什么天魔、魅影从后方偷袭,腹背受敌就糟糕了。汤昭知道现在不是进入查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也不是迁移的时候,先把魔窟的入口封锁,等打退了城外的敌人再说。 这个任务对汤昭来说不难,他在璇玑楼研究过好几个方桉,都能封闭一片空间。所以麦时雨问他要不要人帮忙,汤昭直接道:“一个人足矣。”便飞上天空。 麦时雨很信任汤昭,让他一个人去应付魔窟,就相当于将后背交给了他,而她自己,则带着亲信在城楼上瞭望敌情。 这边是南城城门,开门向北,是背着太阳的方向,黎明时分,城外一片昏暗,麦时雨只看见一望无际莽莽荒原,抬头,江神逸两道翅膀在空中划出炫目的轨迹,直插苍穹。 她有心将花树移到城外,挡在城楼的薄弱处,却担心自曝其短,把城墙虚弱之处暴露给敌人。 此时,麦时雨非常焦虑,城墙的漏洞就是她心里的漏洞,不免坐立难安。 说到底,麦时雨只是专业的检地司剑客,又不是专业的守城将领,术业有专攻,她会守什么城?何况她还那么年轻。 要是镇守使在就好了。哪个镇守使都行。 刑极曾有军中历练的经历,而冯志烈镇守使年岁极大,经历丰富,据说历任各个衙门,这时应该也有应对之法吧? 这种想法一闪而逝,麦时雨紧接着摇头,并告诉自己:麦时雨,打起精神来。平时精神抖擞,指东画西,遇事畏难推诿,依靠他人,你也要成擎天寺那两个蠢材那样的人么? 想着,她一挥手,伸手花树花瓣飘落,在城外的地上散落一地,好似铺了一层地毯。 剑术——落红成阵。 剑术施展如行云流水,麦时雨盯着红白二色的花瓣,心情渐渐平静,郑重道:“所有人听着。周千户。” 周千户上前听令,麦时雨道:“你带人守城墙东段。古千户,你带人守西段。张、程、刘、文四位,现在立刻带人出发,去其他城门查看敌情,若有消息,随时传讯,管好自己的城门,不要让他们分人手过来。小池,你带人去通知守备府留守的将官,叫他们调动城里剩余兵力,速速来援。再让府衙里的衙役们全部上街,巡检城内,维持秩序,如有可疑人等,即行锁拿,有违抗者格杀勿论。至于正面的城门……” “交给我。” 她暂时只做了这些安排,便道:“快去。” 周千户轻声道:“城门宽阔,副使一人怎么……” 麦副使笑道:“你们不要小看剑客的力量啊。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兵。说的就是我们!此时此刻,我先顶住,我若顶不住,谁能顶住?你若不放心,快去把力量动员起来。自然更万无一失。” 周千户无话可说,众人领命而去,城楼上一时清净下来。 麦时雨神色肃然,目光再往城外看去。 曛城因魔窟之故封了月余,除了检地司,确实城中空虚,守城的力量也是堪堪够用,驻军在城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太阳升起的前夕,还未散去的浓重阴影中,不知道藏了多少鬼蜮,只是一时还没从污泥中爬出来。 他们什么时候来袭? 肯定不能太早,毕竟龟寇不能靠近城墙,而且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城墙,不然检地司一旦有所准备,那计划一定会失败。所以他们的埋伏一定离着城墙有段距离。 也不能太晚,拖得太久,让检地司或者其他人把城墙补上,或者让城外援军回援,那变数就更大了。 是的,援军,不说附近的驻军,城外有一半检地司呢。那是镇守使亲自带队,有一半精英随军,战斗力比麦时雨带领的这一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出城剿灭魔教已经好几日了,算算日子应该已经成功,快回城了吧? 一旦他们来了,人手竟宽裕很多,镇守使的本事也…… 想到这里,她突然一凛,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正紧急思索着,突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麦时雨紧张起来,手按剑柄,回身一看看到了有人上楼,愕然道:“你……”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8 不速之客 麦时雨回头,只见楼梯上缓缓走上来一个红衣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也就五六岁年纪,圆圆的脸好似红苹果,眉清目秀,像个瓷娃娃一样,身上的衣服颜色鲜艳,十分考究。若是在朋友家里看到,麦时雨肯定会喜爱非常,用手捏捏她的脸蛋儿。 但是在黎明时分,黑黢黢的城楼上骤然看见这不合时宜的女童,难免让人汗毛一炸。 麦时雨一怔之间,心中一寒,拔剑出鞘,喝道:“你是谁?” 紧接着,她发觉这女孩儿似曾相识,仔细回忆有了印象,道:“啊,我记起来了,我在张先生家里见过你。你是张先生的家人?是他的女儿?” 她第一次拜访张融时,在他屋里见过一个红衣小女孩儿,见到他来拜访很快溜回后面再没出来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也没记得相貌,但身量衣饰还有印象,应该就是这女孩儿。 如果是张融的晚辈那就不是敌人了,或许是奉家长之命来传信的,麦时雨放缓了口气道:“张先生叫你来有什么事吗?他要来城楼吗?” 虽然她一直不能全信张融,但他是剑客,此时人手紧缺,他若能来,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那女孩儿神色严肃,道:“不是的,副使。我来找你……” 正说着,就听江神逸道:“来了!” 麦时雨回头,就见江神逸展翅飞回。 不等降落,江神逸已经叫道:“我看到敌人了,从北面来。很是壮观,黑压压一大片。” 麦时雨蹙眉道:“不可能吧,云州不是灵州,上有官府,下有大侠,谁能在我们眼皮底下藏上千军万马?难道是传送来的?” 若真是千军万马,那也不用对敌迎战了,直接闭门笼城,等着君侯发援军吧。 云州是高远侯的地盘,真正的精英庭柱可不是检地司这几个人,而是真正的大军团。重用检地司只是因为检地司日常最灵活方便罢了。 江神逸道:“不是人,也不是兵马。而是一群骷髅,都是被人操纵的,队伍很庞大。还有几头好大的凶兽压阵,大概是死魅和兽魅作祟吧。哦,或者叫死灵官和兽灵官。” 北方——是曛城墓地的方向。曛城百姓无论穷富多半会葬在那里。这么多年,怕有几百万尸骨沉眠在地下? 麦时雨怒不可遏,叫道:“这帮乌龟王八蛋,把曛城百姓的祖坟给刨了?真是天打雷劈,死不足惜!” 江神逸又道:“并不只是老百姓的骷髅,我看骷髅挂着衣甲,还持有武器,不像是寻常骷髅。” 麦时雨微感迷惑,旁边那女童道:“是从古战场来的吧,怪不得龟寇鬼鬼祟祟在那里圈地搞事。原来是要利用那些埋在战场的古尸啊。” 麦时雨一怔,立刻想到了数百年前的曛城之战。汤昭他们不甚了解,麦时雨在曛城两年多,岂能不知曛城的历史?当年曛城之战打得惨烈,双方拉锯了近一年,最后还是大势所趋,大晋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一般的战场每一次战役都有专人打扫,尤其是铁甲这类珍贵的物资是绝不可能浪费的,但其中有几次战役实在惨烈。尤其是那次大军被一口钟震灭,那是不分敌我的杀伤,最后晋军固然全军覆没,守城的魏军也没几个人了,哪有那么多人手清理战场?最后还是用铜钟震塌了一座山谷,把双方数万尸首一起掩埋了。 现在死魅所利用的就是应该这些尸首,仔细一想那片古战场距离合适,又有丘陵和荒林为掩蔽,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埋伏场所。 麦时雨一时恍然,紧接着惊疑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女孩儿不但知道的很多,说话口气也太成熟了些,绝非寻常孩童。 那女童叹道:“我呀,我是个倒霉蛋。” 麦时雨还要再问,江神逸急匆匆道:“骷髅行进有序,还有不知从哪里刨出来的战车,打前站的凶兽就快到了。要不要我给你清一波?” 麦时雨想起此时的要务,道:“不用,第一波杀阵我来,以主场之利料想无妨。你速度最强,视野又开阔,飞上天去帮我看看贼头在哪里。若有机会自然要擒贼先擒王。” 江神逸道:“好,我还有和师弟一起特制的地雷,效果可好了,能把剑客炸的半身不遂,我多放几个。哦,对了……”他迟疑了一下,道,“我好像看到你们检地司的人了。” 麦时雨一震,突然转了个念头,心想:难道我检地司有人投靠了龟寇?急忙问道:“谁?” 江神逸道:“我也不认得。不过看模样官职不小。人么,又老又丑,似乎是你们……” 麦时雨匪夷所思,失声道:“镇守使?他、他……” 他难道叛变了? 江神逸道:“嗯,他给一个女人挟持着,被抓了俘虏了。” 哦,不是叛变,是被俘啊。 那没事了。 等等—— 没事个屁啊! “镇守使给人抓了俘虏了?!”麦时雨彻底抓狂了,“怎么可能啊?镇守使是老检地司了,屡立战功,名声在外……” 江神逸摊手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被人架着,看样子没什么行动能力。我看看情况,能不能把他给你救出来。” 麦时雨心乱如麻,胡乱点点头,又道:“除了镇守使,还有没有其他俘虏了?还有没有我们检地司的人?” 江神逸道:“我能看到的只有他一个。其余就只有凶兽和骷髅。也没看到贼头——如果那个女人不是的话。” 麦时雨低声道:“他带着那么多兄弟出去,难道都栽了?全军覆没?龟寇这么强大吗?这几日没有一个回来报信的,又没有俘虏。难道说……” 她不敢往下想,强压住心神,道:“神逸,你……帮我看着镇守使,能救就救吧。但如果看到了贼首,以诛首恶为先。至于我……” 她脸色微白,背后不知何时激起一片片花瓣,仿佛落雨:“自然是迎敌为先。也为兄弟们……报仇!” 江神逸点了点头,振翅飞去。 这时,那红衣女孩儿摸了摸额头,道:“时雨,别急啊。” 汤昭很着急,很忙碌。 空型魔窟的入口很难封闭。 毕竟他只是模拟过封闭入口的手法,并没有实操过——空型魔窟太少见了。他只能积累理论,没有机会实践。 而且,跟他想象的不同,空型魔窟的入口很不稳定。毕竟这入口本就是空间错位形成的,相当于两片空间摩擦的伤口,伤口是不规则的,不受人力影响。而且空间摩擦还在继续,伤口有的方向扩大,有的方向愈合,总是在变化,入口的形状也是一时圆、一时遍,千姿百态。 这种波动让封锁难度增加还罢了,对他的安全也是威胁。 汤昭正站在入口附近,空间稍微一个旁逸斜出,就可能把他凭空裂成两半。这个过程甚至没有任何声音,一时都不会流血,却是无可抵挡的恐怖。所以他只能躲在异石后面小心翼翼的使用符式。 他心里有些着急,这时不是让他精工细作磨以求万无一失封印出口的时候,他还要急着封印完毕赶去支援呢。现在守城的人少,每一个人都很重要,他若顶上去,可以有更多的手段。 算了,不求一下迁移魔窟,先以封印为主,那么——快刀斩乱麻。 剑法阵——北斗阵! 汤昭一抖手,一块来自龙渊的星石绽放,七道星光飞出,如同七条锁链,横竖挡在空间入口前。 没错,正是北辰用来封锁玄甲军的七星北斗阵! 当初为了应付龟寇传送过来的玄甲军和那位不知名的上柱国,北辰殿主放出这个北斗阵,从各个方向封锁来犯之敌。除了那位没留下名字的上柱国,其他人包括空间漩涡都被此阵牢牢阻拦了,可见此阵强悍。 这是剑法级别的阵法。 汤昭离开龙渊,龙渊送了不少礼物,这枚星石就是其中之一,其中蕴藏着北辰的底牌剑法,也是天下间能见到的最强封印术法之一。 汤昭本来没打算用这个,毕竟这不是专门应付空间漩涡的,而且时效有限,只是权宜之计。 当然,也因为这星石不是符式法器,而是剑法直接劈出来的元法器,只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没有了。 现在抢时间,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七道星光锁链以特殊的阵法将空间入口固定,不但像蜘蛛网一样封闭了出口,更像锚一样固定了边界,而且渐渐收紧,就像用星光为线在缝合伤口。 汤昭怀着万分小心谨慎,让星光放慢缝合,以免过于强硬,反而激起空间震荡。同时用封印符式在旁辅助,终于形成了一个长宽不过一丈的稳定入口。而且是关了门的入口。锁链就是门栓,阻挡内外出入。 最后一根锁链固定上下方,暂时安全了。 现在先把魔窟放置在这里,不急着探索,汤昭得去瞧瞧—— 轰! 突然,从空间的内侧伸出一只硕大的拳头,一拳打出,噗的一声,打在了横贯入口的星光锁链上!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39 兵临城下 黑夜越来越接近尾声,一缕阳光斜斜照射在骷髅头上,白森森的骷髅仿佛也带着几分血色。 是的,骷髅。 大军兵临城下,城墙前纠结了密密麻麻的骷髅海。那是令常人多看一眼也要丧胆的奇观。 麦时雨没有上过前线,没见过对垒的大军,不大好估计人海的数量,一扫之下,心想:有没有一万?应该没有几万。 骷髅的质量参差不齐,很难估计,有四肢俱全的,也有残破不堪的,队列勉强说得上整齐,其中还有冒着黑烟的巨大凶兽压住阵脚,遮蔽队伍。实在是难以计数。但估个一两万大差不差了。 虽然如此壮观,麦时雨却竟然松了口气——这个数量比她想象的还少些。 当初古战场一次性就埋了数万人,几个万人坑凑一凑,恐怕十万都凑的出来,但来袭的敌人没有那么多。 恐怕真正限制骷髅大军数量的,不是尸骨的存量,而是死魅或者说叫死灵官的本领。 死灵官可不是什么大路货,当年在大魏灵官系统内也是小众中的小众,如今这么多年追剿下来,剩下的强大死灵官不会多。说不定面前只有一个。 一个灵官能发动上万骷髅,已经是非常强大了,此人的实力恐怕也不逊于剑客。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既然是拼数量,质量就不会高,这是世间的通理。如果说这么多骷髅,个个都有侠客,不,哪怕有壮士的实力,真正堪比精锐大军,那死灵官就不是剑客了,恐怕比剑侠还强,直追剑仙了。 然而灵官的上限没有那么高。灵官的精神力只能对标罡气,比不上剑元的质量,因此能力有其极限,分摊成上万份,这些骷髅怕也只有个炮灰的作用罢了。 麦时雨扫了一眼前排的骷髅,又把目光盯在其中几个身材完整、异常高大,看来有统军之风的大骷髅上,心中评估一番,再度抬头。 而在骷髅大军的背后,平明的晨曦中,几头庞大的黑影仿佛山岳一般矗立,那是凶兽,每一头身上黑气缭绕,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禽兽,只能依稀看出各种锋利的獠牙、尖利的爪子,和丑陋的长嘴。 “那些将军骷髅看来厉害,但附着的力量有限,恐怕也不过障眼法。真正要注意的是那些凶兽,你看它们的身躯缠绕着多少阴气?这不只是被污染了,更是特别加持过的。在死灵官背后还有至少一个强大的兽灵官。” 麦时雨观察了一下战场,对江神逸讲述自己的判断。 “你看着,第一波上阵的必然是这些普通骷髅。就像那些蛮族凶徒驱赶被俘百姓蚁附攻城一样,就是纯消耗我们的储备,你要是把那些大招浪费在它们身上就中计了。” 江神逸点点头,麦时雨是个半吊子,他是纯棒槌,还是听麦时雨指点的好,闻言若有所思道:“有道理……不过蚁附攻城?这些骷髅能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吗?它们好像没带绳子和梯子,这样的话不就在城下卡住了吗?还是说它们打算凭重量把城墙推倒?” 麦时雨一时迷惘,紧接着,她反应过来,道:“那些骷髅可能是来踩踏陷阱的。要知道我们的战斗可不是什么寻常战争,而是剑客、灵官、符剑师参与的战斗。我们可能会在城下设下重重阻碍,比如你的雷符,我的落红成阵,被它们踩过不就触发了?只消踩过几轮陷阱,便能消解我们的主场优势,这些炮灰就死的不亏。” 说到这里,麦时雨冷笑几声,道:“想得倒美。我的落红杀阵只有我触发方能启动,寻常骷髅踩上去有什么用?你的雷符也是吧?” 江神逸道:“不是的。是被动触发的,一踩上就会爆。” 麦时雨:…… “算了,先声夺人也好。” 眼见骷髅大军逼近阵前,眼见就要踏入江神逸的符阵中,突然队伍停下。 说停,整个队伍都停下了。虽然队列不算整齐,但骷髅军能令行禁止,已经堪比精锐铁军。 队伍分开,一头丑陋的巨兽爬了出来。那巨兽背上背壳,浑身灰扑扑腻乎乎,两只软趴趴的触角拖地,似是一头蜗牛。唯独比寻常蜗牛多长了一口的獠牙。 麦时雨顾不得嘲笑“龟寇如今只有蜗牛,莫非以为带壳的就是乌龟么?”,反而死死盯住蜗牛背上的人。 蜗牛背上正有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站着的是个绝美女子,五官仿佛精雕细琢过的,没半点瑕疵,正用手环住那老者的脑袋,老者闭着眼睛,似乎失去了意识。 麦时雨再也忍不住,叫道:“镇守使——” “砰!” 突如其来的铁拳轰在锁链上,锁链震动不已,险些崩开。 不好! 是空型魔窟里的天魔突袭?! 汤昭一凛,立刻催动符式,盘紧锁链。 原本七道锁链同时加粗,又从玉石中钻出七道锁链来,再度缠绕在空间上。封锁立刻紧密了起来,好像缝隙又都被加封了密封条。 砰——砰! 拳头一拳拳打在锁链上,虽然锁链还是震动,却已经不如刚刚岌岌可危。 “来呀,继续打。不够还有。我看你能撼动几条锁链?” 这星石里藏有七七四十九条锁链,可以一起放出来,也可以七条七条的释放。放完总计七七四十九条星石就彻底报废。 虽然这法阵是不可再生的,但因为是礼物,算是白得的,汤昭也没那么珍惜,挥洒着一条条锁链,如果里面的天魔还有力气,那么七七四十九条锁链一起压上也无妨。 无论如何,值此要紧时刻,天魔是决不能出来的。 那天魔打了几十拳,声势反而越来越小,便停了下来。 突然,两只大手出来,插入锁链的缝隙,抓住锁链环扣,往外开扒,似要将锁链的缝隙扩大钻出来! 汤昭挑了挑眉,这一回,他清楚看到了十根手指! 手指粗大,比他的手粗大两圈,但骨节、指甲,分明像是人手。而且扒锁链这个动作说明对方狂暴之余,还有理智。知道这个动作省力,而且手指也灵活,能像个人一样做动作。 不是他大惊小怪,是他只见过一个天魔,就是那蛟龙。那龙形天魔强大是强大的,但不觉得很聪明,最多有些灵性,战斗中还只是本能和莽,与狡猾些的野兽无异。 如果当时那天魔肯像人一样思考,刑极和汤昭说不定都凉了。 那么,这回的天魔是不同品种吗? 汤昭这样想着,不免再去看那双手,果然,因为掰扯锁链太过用力,手背青筋暴起,青筋的走向也像人的经络,再观细节,手指关节粗大,指节隐有老茧,略带体毛,倒像个练过武功的粗大壮汉。 他心中一动:早就听说魅影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灵官,天魔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土著,这是看见天魔人了吗?另外一个世界的类人种族叫什么,天魔人? 这个天魔人还真是狂躁,之前蛟龙还没那么狂躁呢,是被打了之后才发狂的。看他的样子就好像身后有狼追,急着从魔窟里逃出去一般。 不过,把手伸到其他世界,只顾用力,这样好吗? 汤昭心中一动,又有两根锁链飞出,缠住了那双手。那双手感受到束缚,立刻反手去握,又有两根锁链反向缠住,勒紧了它的手指,进而缠住手腕,四根锁链同时拉紧,把那双手拷在锁链栏杆上。 这一下,真正的纹丝难动了! 这还是汤昭一瞬间手下留情,不然刚刚缠住的时候再勒紧一点,与刑具拶子无异,叫天魔尝尝十指连心的滋味! 将那双手固定在锁链上,汤昭心中稍稍安定,目光穿过模模糊糊的空间入口,想看看这天魔的模样。 空间的出口就像毛玻璃,光线穿过时发生扭曲,是看不清对面具体的景物的,但模模糊糊能看见那天魔身材高大,但也就是一人多高,堪堪比空间出口高些,双手被锁在栏杆上,似乎在挣扎,发出咆哮,但一点儿声音也传不过来。 凭这家伙的本事,被锁住就不能脱困了! 汤昭确认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心神渐渐放在城外,耳边听得轰鸣声渐起,似乎城外已经来了千军万马,反手把龟爷掏了出来。 “哦哦……这是什么?”龟爷一见那空间阻隔的拉锯场面,先缩了缩头,道:“哪里找来的魔头?” 汤昭急匆匆道:“龟爷,我交给你一件事。现在城外有大敌来袭,我却不得不在此处看着魔窟,分身不得。这可不行。你拿上这个同心玉,咱们就能通信,然后你就……” 龟爷惊道:“你要去前面支援,让我在后面看住这鬼东西,防止它出来?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龟爷有很多优点,肯定不包括战斗力出众。要让它独自看着这天魔,天魔动弹不得便罢,真出了问题,龟爷一条老命恐怕不够这双手掰的。 汤昭当然知道它的斤两,道:“正好相反,我要你去城外,替我看着点时机!我留在此地,一样能够在前方杀敌!”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0 弯弓引箭 “镇守使,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麦时雨喃喃道,虽然失魂落魄,但还强撑着站在城门上镇守,不让敌人看出她的虚弱来。 虽然敌人应该看不出她的状态,对方的兵线离得很远,堪堪能互相看到人头。 麦时雨紧紧抿着嘴,心中转着万千念头,江神逸低声问道:“真是你们镇守使?” 麦时雨只能点头,江神逸道:“看样子不是叛变,是真的给人抓了俘虏了?是龟寇太强大了吗?我还以为会一方镇守使很强呢。” 江神逸和检地司不熟,所知大概都是从汤昭那里听来的,只听说有个叫刑极的镇守使十分强大,心中自然认为镇守使是个了不起的职位,虽知龟寇也很强,但看到一方镇守使给人抓了俘虏不免大跌眼镜。 麦时雨这边虽然听出了他的弦外音,但为了检地司的面子还得辩解道:“镇守使并不弱。但龟寇藏得太深,我们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一直以为是对付魔教呢。敌暗我明,再高的本领也抵挡不住。当时如果是我带队,说不定被俘虏的就是我了。” 话虽如此,她说话也不是很有底气,因为她没见过镇守使出手,不知他强弱。 是的。麦时雨担任曛城检地司副镇守使一年多,没见过本地镇守使动手。有什么小阴祸,她带几个人就料理了,没轮到镇守使动手。镇守使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麦时雨太能干,他正好乐得清闲。 麦时雨判断镇守使的修为其实也是靠猜,因为她一直没看透那位即将致仕的老镇守使的深浅,所以一向觉得自己的上司深不可测。 现在想想,也许老狐狸只是老狐狸,并不是老狮子。老奸巨猾不等于老而弥坚。不成剑侠,剑客的身体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自然衰落。 江神逸不再说话,以他的性子,是宁死也不会被俘虏的,只是别人不肯取义成仁,想要留得青山在也不能说错。只要不叛变投敌就是。 “要救他吗?” 麦时雨嘴唇微动,就听下方环住镇守使的女子笑道:“副使在吗?我找麦副使说话。” 麦时雨手指轻弹,无数红色的花瓣冲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张玫红之口,发声道:“我与贼寇没什么可说的。” 那女子也不恼,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连谁成,谁败都看不出来,可不算个俊杰啊。你看你家镇守使,已经顺天应人,归顺我仙魏了。” 麦时雨眉头一跳,紧接着冷笑道:“归顺?不过是你们用强挟持罢了。镇守使必不肯从贼的!有本事叫镇守使亲口说一句归顺你们,我便信了。” 那女子笑吟吟道:“这种事何必说出来?你看我与镇守使亲密无间,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说罢臻首微垂,贴了贴镇守使的白发,做出亲狎姿态。 镇守使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离得太远还真的看不出他是否还活着。 江神逸突然道:“看来你们镇守使还活着。” 麦时雨一怔,江神逸解释道:“如果他是死尸,这里有现成的死灵官,反而能让他开口说话。只要附在尸体上,别说让他说自己归顺龟寇,就是朗读反朝廷的檄文都行。” 麦时雨惊道:“可以做到吗?我还以为死灵官只能操纵骷髅呢。” 江神逸冷笑道:“可以的,我刚刚见过他们的表演。” 就在符会上,龟寇还能操纵朱杨的尸体给他们头头是道的上课呢。 麦时雨若有所思,道:“看来镇守使被俘之后没有屈服,也保住了性命。他现在自闭的样子多半是自己弄得。毕竟一个灵官封闭自己的精神并不难。” 这回轮到江神逸吃惊了:“你们镇守使是灵官吗?” 麦时雨点点头,道:“我也只是听说罢了。没见过他出手。” 如今的检地司已经基本上都是剑客为主官了。但老一辈剑客数量不足,有些地方还有些老灵官镇守使,一直遗留至今。人家资历老,功劳多,又没到退休年纪,总不能无缘无故撤职吧?只能说以后吐故纳新,慢慢替换了。 麦时雨叫道:“你别嘴硬了,镇守使是不会屈服的。别说镇守使,就是我检地司上下几百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有一个出来说一句,我要向龟寇投降都算我输。” 她连问三声,那女子只顾东拉西扯,并没有拉上任何一个检地司的人出来投降,麦时雨心中也松了口气。 龟寇可能出其不意偷袭了检地司的队伍,或者有同僚战死,或者有人被俘,但没有投降俯逆,保住了检地司的底线。 也让麦时雨不用太过为难。 她不去想那些同僚的死伤,把注意力专注眼前,心中有了决断。 那女子大概是知道劝降无用,笑道:“既然你不信镇守使归顺了我们,那我们把他还回去可好?毕竟他老在我们这边,我们倒不怕养一位老头儿,却怕你家君侯脸上不好看啊。你过来,把他领回去吧?毕竟这个岁数了,你不来领他,他怕是走不回去。” 麦时雨高声道:“你若有诚意,放开镇守使他自会回来。所谓礼尚往来,你若放他回来,等待会儿你落在我手里,我绝不折磨你。” 那女子笑嘻嘻道:“那可不行,这老头儿当真动不了了。而且你说不折磨我,妾身也不信,毕竟你们检地司几十个人都死在我手里,死的好难看啊。你一会儿看见那些尸首的样子肯定忍不住发疯,我怎能信你的话呢?你还是过来吧,要不把他亲自接回去,怎么对得起你在曛城最后一点同僚情分呢?” 麦时雨听得目眦欲裂,扶住城墙的手不由微微颤抖,江神逸在她身边,不动声色的扶了她一把,道:“别听她扯淡,但凡她手上有一具尸首,岂能不附身填在队伍里?既然队伍里没有,那自然是没有了。她不过攻心之术罢了,你上她的鬼当?我看你的同伴多半都逃跑了,她一个也没抓住。” “说得好。” 江神逸一低头,发现竟是那个红衣小女孩儿说话,她目光盯着城下,道:“我看你是关心则乱,还没有一个小孩儿看得清楚。” 江神逸好笑道:“你不也是小孩儿吗?”又对清醒过来的麦时雨道:“你跟她继续扯淡,我趁机飞上天去,伺机救下镇守使。” 麦时雨点头道:“好,总要试一试。同僚们都没了,镇守使也没了的话,我们检地司成什么了?你也要保全自己,实在救不出……救不出……” 她其实有了决断,但是说不出口,尤其是江神逸还是外人。 “要是救人,我也可以帮忙。” 正说着,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几人一怔,就见楼道里慢慢爬出一个乌龟来。 “龟爷怎么来了?”江神逸自然是认得的,“是师弟叫你来的?” 龟爷道:“不是他是谁?小汤在后面要收取魔窟了,要放一种声音材料。他说这种材料一放出来,能令人失神,可以暂时控制全场。不过放声音讲究时机,要是放的不是时候也会干扰自己人。因此他便派龟爷来前面看着,需要他震场时龟爷发信号,你们有准备,他们没准备,必然陷入混乱,那就造出战机来了。” 麦时雨心喜道:“好,这样我说话,看我手势,手落下时龟爷你发信,小汤控场,小江伺机救人。” 几人点头,江神逸绕到城墙角落,收起雷翅,以纯白的风翅独自起飞。突然察觉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那红衣女孩儿。 那女孩儿扬起脸,娇美的面庞满是严肃,道:“你会射箭吗?” 江神逸奇怪她问这个,道:“会一点儿。不过我一般不用弓箭。” 那女孩儿从裙子里取出一副弓箭,竟是一把长弓,塞给他道:“这弓是我的珍藏,非常强力,百步穿杨,你带上吧。” 江神逸好笑,远程他都是用落雷的,要弓箭做什么?再者百步穿杨指的是箭术,一把弓怎能百步穿杨?但看那弓确实不凡,似乎是一件古物,这女孩儿又如此郑重其事,不忍弗她好意,便接过摸了摸她的头道谢,别在翅膀上飞上天去。 这时麦时雨在下面大声叫道:“那个女的,我不信你!你在阵后躲着,前面全是你的人,我独自穿越骷髅和凶兽的大阵,那也太不公平了吧?这样你到你们军阵的最前面来,你往前,我也往前。咱们在阵前百步单独会面。” 那女子笑道:“那我又不敢了,副使是堂堂剑客,我手无缚鸡之力,哪敢和你面对面呢?” “啊,百步不敢,五十步如何?” 麦时雨也不着急,就在阵前和她你来我往的瞎扯淡,余光看到江神逸已经来到阵上空,口中继续扯淡,悄悄举起手。 龟爷聚精会神,只等她手落下登时传讯发动。 手往下—— 嗖—— 天空上方一箭如流星赶月,直插阵中。 这一剑快得似光,没有人能反应过来,麦时雨的手没落下,汤昭的控场没发动,眼睁睁的看着那支箭插在—— 镇守使的脑袋上。 江神逸骇然回头,只见那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翅膀上,弯弓引箭,射杀了镇守使!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1 那一箭的风华 一箭,穿过了整个战场,精准狙杀了巨大蜗牛头上的老者。 这不是什么光华四射、照耀乾坤的一箭,这是一支彻彻底底的冷箭。 没有光华,没有气浪,突兀的发出,闪电般的速度,当众人反应过来时,这一箭已经插在镇守使的头上,从顶心没入。 镇守使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毙命。 …… 敌我双方全都惊呆了,检地司这边震惊还多一些。 麦时雨眼睛都凸出来了,一声“镇守使”卡住喉咙,竟然发不出去。 江神逸惊骇欲死,猛然转头,就见本来应该在城楼上的红衣女孩儿不知何时坐在他翅膀上,双手开弓,巨大的弓身几乎比她的身子还高,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他头脑一片空白,嘴唇微动,道:“为……为什么?” 红衣女孩儿淡淡道;“碍事,只能杀了。此时杀了,还算死得其所。”不等江神逸回话,道:“你会用弓箭吗?” 这句话她在城楼上问过一遍,当时江神逸回答“会一点儿”,现在他心乱如麻,没有别的答案,只能点点头。 女孩儿把弓箭给他,道:“那你来射吧,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射那个灵相,再把那些凶兽都杀了。”她指向镇守使旁边的女子和凶兽。 江神逸呆呆道:“那个女人……灵相?” 女孩儿道:“自然是灵相。只不过是死了灵官的灵相,早就该死。冯志烈已死,她不应该陪葬吗?拉开弓,射死她。” 弓递到眼前,江神逸不自觉接过,道:“我会杀了他们,可我不习惯射箭。” 江神逸这边接过弓,但女孩儿并没有放手,一只手抓住弓身,道:“你试试这把弓,应该是你没见过的武器。” 说话间,她的身形渐渐变淡,与此同时,弓身却是仿佛笼罩了一层光泽。 在她几乎消失时,她郑重的吩咐道:“抓紧时间射箭——我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她彻底消失了。 江神逸呆了一下,看到手中的弓箭,突然一阵心悸: 好可怕的弓! 比起刚刚那被光泽笼罩的感觉,现在的弓反而黯淡下来,在手上充满摩擦感,和一般的长角弓没有区别,但江神逸紧紧握住它时,却感受到了那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就像他第一次握住重术器一样,被器物的力量所震撼。 然而握住重术器,他能瞬间感觉到自己充满了力量,那是人与器合二为一的感觉,但这把弓的力量却是引而不发,全部藏在弓身里,只有拉开弓,才能引爆这股令人胆寒的力量。 这是什么力量呢?不是剑,也不是符式。 是灵官吗? 江神逸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书,突然一惊: 这是——器魅吗? 或者叫,器灵官?! 江神逸想着,运力拉开弓,不必上箭,弓弦上自动出现了一支无形之箭,箭头对准——蜗牛。 弓箭吗…… 君子六艺之一,那本是世家子弟人人该学的,以他的出身,又怎么可能不会呢? 至于箭术,他虽然练习不多,但是手稳、眼准、心定,又怎么会不强呢? 来吧,让我试试这世上少有的器灵之弓! 在两人简短的对话时,那女灵相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然后,又惧又怒。 她先是扑过去,发现镇守使已经死透了,发出一声尖啸,愤怒的盯着天空,似要冲上天去把那长翅膀的小贼拽下来拖死,但紧接着就冷静下来。 作为灵相,她是不怕一般的物理攻击的,像射穿镇守使的冷箭,对她没有威胁。但如今的时代能直接伤害灵相的东西也不少,她决不能冒险,也没有冒险的资本。所以她当机立断,一闪身就融入了巨大蜗牛之中。 是的,她是兽灵官,所能操纵的不是眼前千军万马,而是压阵的八头巨兽,是战场的辅助位。而掌控整个战局的死灵官在后面,也就是此地最能做主的“上卿”。 在场的八头巨兽都是她的眷兽,也是这次战斗攻城的主力。然而战场的指挥权却不归她,她只是在前面坐镇的旗帜罢了。 所以她没有逃远,也没有让巨兽给自己做肉盾,而是直接进入了眷兽的身躯。随着灵官的附体,本就庞大的蜗牛再次膨大起来。背壳更仿佛金属又刷金漆,闪闪发光。但她却没有反击,反而指挥蜗牛团起身躯,缩进壳里,只留下了年轮一般的甲壳。 缩进壳中,会不会太保守了? 如果以灵相的角度来说,是的。但对她来说不是。她是个失去灵官的灵相,单独存在保持不灭已经是难得,失去了灵官的精神力量支援,她是非常脆弱而且无法恢复的。所以这么多年她的生存策略就是以保全自身为上。 而且,她突然有一种危机的直觉。她灵感强大,精神力也强大,这种直觉是非常靠谱的,仿佛有死神的剑在头顶高悬,马上就要落下,所以她一点儿没犹豫,钻进了蜗牛壳里。 此时,箭到了! 一箭,射中三丈高的蜗牛壳! 砰! 是硬碰硬的一箭,又是石头磕鸡蛋的一箭! 霎时间,利箭穿壳而入,从上直插到下,气浪滔天! 刚刚射死冯志烈的一箭是沉默的一箭,这一箭却是辉煌的一箭! 一箭,射穿了蜗牛,余势未歇,竟入地三丈,落下一个巨坑。而庞大的力量余波爆开,化为滔天的白浪,往四方横扫。白浪冲击之下,周围的骷髅尸首无不化为齑粉。 而中心的那蜗牛巨兽,早已粉碎成末,几乎没有残骸留下。 “好家伙——好弓!” 江神逸心有余悸的抚摸着长弓,却往下寻觅,想看看那灵相是不是死了。 灵相不会留下尸首,但应该是死了,证据就是旁边几只没有波及到的凶兽陡然焦躁不安起来,身上黑烟滚滚,目光重新变得通红。 之前有兽灵官的压制,这些凶兽眷兽是能安静下来的,目光也稳定泛绿,并没有额外的红光,但现在这些凶兽的目光已经完全疯癫,失去了一切压制,重新恢复了凶兽本性。可见它们的兽灵官没了! 江神逸大喜,握了握手中的弓,那股澎湃的力量依旧在弓中汹涌。 下一个目标选哪里呢? 他几乎就要引弓射向另一只更近的凶兽,但紧接着又停下。 战阵之中,射杀凶兽是最好的选择吗? 兽灵官已死,凶兽失去约束,根本不能长久留在队列中,反而成了乱群的祸害,自己何不用少许雷电刺激它们,让它们反冲骷髅阵,乱敌阵脚? 江神逸暗自决定,正要放下弓箭,突然听得一声震动。 那是骨头节的摩擦声。单独的骨头碰撞不可能这么清晰,但在场数千的骨头在某个时间一起碰撞,发出“咔哒”的响声,竟响亮如雷。 在场的所有骷髅一起动弹,难道说要…… 下一瞬间,停止的骷髅战阵动了,所有的白骨无声的迈开步,向前冲锋! “住手,住手!” 在战阵最后一辆白骨拼成的战车上,一个白袍年轻人不住的嘟囔。 最后,他忍耐不住,转头道:“上卿,既然出师未捷,反而损失大将,八只兽灵也不能用了,为什么还要发动冲锋?这是毫无意义的。” 上卿笑眯眯道:“殿下稍安勿躁。如今兽灵已经恢复了凶兽本性,不能如臂使指。然而它们的凶性还在,又本能的想要冲向生灵,旁边的骷髅它们是没兴趣的。只要大军冲起来,凶兽会本能的跟着冲锋,那样情势还在掌握。若此时不冲,留着它们在军阵中乱跑反而真成了祸害了。” 那殿下苦笑道:“不是这么说。一开始我们的目标是进城,首当其冲是城楼,如今城楼未损,检地司力量虽然削弱,但监制还在,坐地守城,足可以拖到巡察使这类高手到达。可见时机未到。本来就该停下计划,再从长计议。最开始你要趁他们人手不足强行攻城也行,可是现在被人射掉一臂,又受重大顿挫,就该撤军才是,怎么还把筹码一把一把往桌上扔呢?非要赔光才罢么?” 上卿莫名的看了他一眼,心想:如今箭在弦上,大军已经展开,岂是儿戏,能说撤就撤么?且战场上本来战局就瞬息万变,遇到顿挫不想着怎么利用优势扭转局势,反而只想着逃跑,还什么从长计议,怕是越发一败涂地吧?要不是你是宗室贵胄,要不是死军听不懂人话,我非以扰乱军心的罪名砍了你不可。 只是这位终究身份高贵,又互不统属,没必要跟他废话,只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现在我们已经围城,优势在我,何必担忧呢?” 那殿下摇头道:“非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想到了昆岗。之前昆岗攻势受挫,我没能及时处置,反而如输红了眼的赌徒,连续发动底牌,白白误了上柱国与上千玄甲军的性命,我恐这边重蹈覆辙。” 那上卿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殿下多虑了。玄甲军乃我朝精锐,确实不可浪费,这些骷髅却是不值钱的。莫说不会败,就是真败了,扔了也就扔了,再换新的便是。对我们是没什么损失的。收回来反而是累赘。殿下尽管安坐,观臣等破敌便是!”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2 震荡的战场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 此时此刻,曛城城外的战场,尤其异变迭出。 从镇守使被冷箭射死,到掌控巨兽的灵相女连同最大的凶兽被射爆,到最后骷髅大军突然发起冲锋,都在短短时间内接连发生,令人应接不暇。 麦时雨的情绪忽高忽低,一时有些混乱,但等到骷髅们冲起来,倒是不用再胡思乱想了,只需对敌即可。 “麦姑娘,我给汤昭发信了?”龟爷问道。 麦时雨此时清醒了,扫了一眼局势,冷静道:“不,按兵不动。” 她其实也不知道汤昭具体要干什么,但大略知道汤昭要放一个控场群伤的大招数,力图先发制人,要杀伤一波先锋。 但这不需要,因为有人已经这么做了。 骷髅大军往前冲了数十步,不知哪个骷髅踩下了关键的一脚,就听地底传了滋滋的细微电流声。 滋滋…… 轰—— 雷光冲天而起! 江神逸留在前线的连环雷符终于被动触发了。这些天雷不如麦时雨的落红杀阵可以主动催发,这些是被动的踩踏就会爆炸,所以是清理第一波敌人的不二选择。雷光雷云冲天而起,蓝中带白的光华把半边天都遮蔽了。 骷髅前锋一半的骨头架子直接被雷光吞没。骷髅不能发出惨叫,只在爆裂的雷声中传出轻微的骨头断裂声,像爆豆一样。 那是那些强大的骷髅发出来的,寻常骷髅没有任何声音,无声无息的化为雷光的一部分。 “好厉害,这一波怎么也能干掉几百个。” 麦时雨在上方观战,不免心潮澎湃,喜悦之余也有些遗憾,一是这背后的死灵官居然知兵,这些骷髅并不是一窝蜂冲锋,而是各自列阵,分前后军,行进有度,速度也有控制,且能见机不妙立刻停止,前后并不挤压、踩踏。这一波雷光杀伤终究范围有限。 再一个遗憾,就是骷髅不会恐惧。哪怕是再强的铁军,经历刚刚的雷声和爆炸减员也该吓破了胆,不是溃散也要士气大跌,可惜骷髅不会,也许它们身后的灵官会吓一跳,但骷髅大军依旧沉默,然后前进。 只是这一波先锋丧尽,把后面压阵的凶兽露出来了。 七头庞大似小山、失去了控制、凶性毕露的凶兽变成了前锋。 它们同样不知畏惧! “都是低等天魔级凶兽,七头。亏了那狗灵官死了。” 天魔级的凶兽,是指那些能够媲美天魔。这是检地司的划分,现在基本上得到了公认。和那些普遍存在的劣等凶兽不同,天魔级的凶兽并非义士乃至重剑士能对付。非常罕见,几乎不可能自然产生,多半是人为催生出来的。 低等天魔级,就是剑客级,说明这个凶手有了剑术一样的破坏力。只是凶兽智慧极低,战斗蛮横,多半不能和剑客抗衡,一般的剑客能够以一敌多。 但若有灵官驱使就不一样了,灵官弥补了凶兽的智慧,再加上灵官术给与的加持,就能和剑客正面对决了。 险些,曛城就要面对几乎七个天魔的同时进攻。好在灵官死的干脆,这些凶兽没了理智,只会冲锋而已。 然而这毕竟是天魔级的凶兽,每一个都比城墙还高,钢筋铁骨,力大无穷,直勾勾冲着城墙而来,庞大的身躯彷佛要把城墙压垮。 这些骷髅军没有攻城器械,但七头凶兽的身躯可比什么器械都厉害。说它们是撞木也行,说是土山也行,说是冲城车也行! 本来以城墙的厚度和其上的防护,哪怕凭低等天魔级凶兽的躯体是撞不动的,但现在城墙是有破绽的,其中一段看着好好的,其实败絮其中,经不起冲撞。而好巧不巧,有一头牛一般的凶兽正冲向那段地方。 麦时雨微微咬牙,若要保护城墙,就应该选正面冲的这一头下手,但她知道凶兽背后有一个敌人正在冷眼观察,查看她的破绽。如果她主动出击只攻击那只当不当,正不正的凶兽,无异于自曝其短,以后所有的浪潮都要冲着这个方向来。 所以,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好在,她不需要瞬间下决断,只需要挥一挥手。 “小汤,动手!” 随着龟爷的传话,早已等不及的汤昭随手摔了一个罐子。 “当——当——当——” 钟声! 震颤世界,直达魂魄的钟声传来! 钟声彷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传的很远、很远。 穿过城墙,冲破黎明,直达九霄!九霄云外,都能听到洪钟大吕的震撼之声! 每一下震荡,都引起了空气的震荡、环境的震荡、世界的震荡、人心的震荡,所有的一切笼罩在钟声里,跟着声音一起震荡! 当—— 一声声钟声中,麦时雨脸色已经发白。亏得她早就得到消息,先堵住了耳朵,封闭了听觉,且她毕竟修为不俗,有剑来稳固魂魄,受的影响不大。反而更兴奋地看着地下,欣赏着从后面来的援助的效果。 七头大凶兽首当其冲,停下了脚步,开始摇头晃脑,显得很是困扰。它们的魂魄早已残破不堪,再震震就像鸡蛋黄一样湖了。然而它们的身躯又是极庞大而坚固的,声音让它们身躯微微颤抖,却不足以让它们倒下。 这恐怖的钟声暂时对凶兽的效果有限。 但对另一部分敌人就极其大了。 钟声所及之处,那些骷髅就像被割的麦子一样,一茬一茬的倒下,最普通的骷髅甚至等不到第二声钟声传来,就已经突然倒塌,就像断了线的木偶。那些强大的些的骷髅能撑几声钟声,但身体骨头叮当乱响,最后终于也如一座破房子,被人迎面踹了一脚,轰然倒塌。 钟声对骷髅有奇效! 越是靠近城墙,远离死灵官的骷髅越是容易被震荡,而那钟声传的又远,远到入目所及皆是钟声影响范围。 七八声钟声响过,除了七头原地凝滞的凶兽,战场上竟无站着的骷髅了,甚至也没有躺下的骷髅,骷髅一倒地自然化为碎骨,一根根骨头被震颤的移位,早拼不成人形。甚至那些骨头还随着钟声的振动在地下跳动,好像在跳舞。 抛开这些是死灵官的骷髅军来说,这一幕是有些恐怖的滑稽的。 “啊,不堪一击。这声音真是厉害,所以这一此算是横扫千军了吧?”江神逸早早的到了消息,早就拉高了高度,捂住了耳朵,尽量摈除了声音的影响,因为飞得高,所以看得远,整个战场尽收眼底,虽然还是有点难受,但主要还是开心。 似乎这一次攻城就能解决了?只需要把剩下傻子一样的七个蠢货收拾掉就行了。 “别傻乐了,快去找那个死灵官。” 一个声音传来,江神逸吓了一跳,喝道:“谁?” “这才多久,你就不记得我了?我刚刚把弓托付给你真是白费了。” 江神逸愕然道:“你休要唬我,给我弓的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那声音不耐烦道:“就是我,你少罗里吧嗦的。听着,你的小伙伴已经把钟声的储备放完了……” “你怎么知道放完了?” 那声音越发恼道:“我如何不知?他能录下钟声还是靠我。总之他没有更多这样强大的手段了,你要把背后的死灵官找出来,一箭射死他,不然骷髅大军还会复原的。” 江神逸想要反驳,却又沉默。他也醒悟过来——这些骷髅大军根本没有生命,所谓的倒塌了,不过是操纵它们的力量被震散,所以恢复坟墓里的原状罢了。它们在古战场的万人坑里未必不是现在这个状态。死灵官能把它们唤醒一次,就能唤醒第二次。如果不能釜底抽薪,把死灵官杀了,这个死亡军团将没完没了。 他回看战场,发现那七头凶兽又缓过来了,更像被激怒了,咆孝不断,眼见又要冲锋:“那这边的战场……” “交给时雨,她没问题的,最多让你的小朋友帮他。你白长了翅膀,最为灵活,你不去找人谁去?要分的清轻重缓急。” 江神逸觉得对方态度挺差劲,颇有点拍老腔的意思,只是现在确实顾不得那许多,道:“那你知道他们在哪儿?给我指路?” “我知道我还用得上你?顺着军阵找吧。指挥本阵肯定押后。” “上卿。”那殿下抓住上卿的手,道,“事已至此,咱们先撤吧。本王作保,你保全自身,上面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 那上卿摇了摇头,笑道:“殿下,云州的大局从此开始,我若不战而退,大局全盘崩塌,莫说殿下作保,就是陛下想开恩也不行。况且这不过是小挫折,骷髅军还在,只是暂时躺一躺罢了。何况我还有手段没使出来呢。” “可是刚刚那钟声……” 那上卿斩钉截铁道:“钟声已经没有存货,我知道他的家底。那口钟还在我手里,不过是没有器灵官用不上罢了,他们绝没有后继了。而我还有制胜之法,等他们再消耗一番,自以为胜卷在握,才轮到绝望呢。” 那殿下一震,道:“莫非你说的是……” 那上卿一笑,道:“正是。把炮拉上来。” 那殿下:“……”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5 千钧一发 箭如急雨,从头顶上射了下来。 与一般守城覆盖式的弓箭不同,这边的弓箭不算太密,却是又急又快,从六条线一样的箭道中急射而至,箭箭连珠,前一箭箭尾刚至,后一箭的箭头便接上,从空中看,箭与箭从头至尾连接成线,连发之快,连眨眼的机会多没有。 六条箭道不住移动,从东至西,又从西至东不住横扫,扫的速度和范围极有章法,每一道范围都呈扇形,刚刚好互相交叉。 虽然只有六道线,交叉扫射下,却覆盖了整片战场。 还有就是……这箭的威力,太强了! 寻常的箭从楼上射下来虽然能穿血肉,却未必能穿皮甲,更别说铁甲了。这箭却是强劲至极,直接射中骨头如中朽木,直接射穿,连骨头都粉碎,而箭还余势不减,再穿第二根,所中无不粉碎,一直穿至钻入地面,还能深入几尺。 一支箭,竟能穿数人。这还是骷髅骨头缝隙太宽,能着箭的地方太少,以至于不能有效杀伤,若是血肉之躯,恐怕便如糖葫芦一般一串一串儿了。 “神机箭!”麦时雨瞬间认出,一声欢呼,“修好了!阿昭不愧是符剑师,空白的神机箭这么快就修好了,再修好剑光炮就全了。如此,我还怕什么?” 神机箭对骷髅虽不如对寻常军队般压制,却也能有效遏制,把骷髅大军压制在城下不得寸进。箭的射程就是死亡线,擅入者死。 麦时雨松了口气,却也跟着加紧用群攻的招数扫清敌人,她深知就算把这些骨头都打碎也不保险,谁知道灵官还有没有手段恢复?非得用碾压把它们压成齑粉,永世不得超生才行。 若是剑光炮还在就好了。 此念一起,突然城楼上亮起了耀眼的白光。 忽—— 炮声很轻,一道毫光从城楼上亮起,形成一道光柱,往下横扫。所过之处,无坚不摧,一切都淹没在白光中。 饶是麦时雨离着半座城墙,却也被白光震得窒息,只觉一阵极致的灼热扑面而来,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燃烧,连忙退避三舍,心中惊骇,心想:若是我被打中,还能全身而退吗? 她想了一想,似乎也不是不能脱身。从白光亮起到毫光射出有一点点时间迟滞,这一点时间对一个剑客来说足够了。只是躲虽然可以躲,凭剑客之力,终究不能正面挫其锋芒。 而且,除了剑客,大概百丈之内没有人能够躲过吧?至于身手最飘忽的灵官,恐怕最为受制,因为剑光炮最克的就是灵官,光芒扫过之地,灵相争相溃散。 少倾,剑光炮熄灭。 周围的空气依旧灼热难耐,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深沟。深过丈,宽数丈,一直延伸数百丈。 剑光余味未尽,尘土混合着火烧的味道,异常刺鼻。场地上还有不少处火点,因为温度太高,有可燃物自然会被引燃,静静地燃烧,冒出缕缕黑烟。 至于骷髅军,在壕沟中的固然早已灰飞烟灭,而靠近者同样早已化为骨灰,一直到横着数百步以外,还有骨殖被烧塌者。 六路军中的一路,已经被一炮干掉。 而其他五路,又当得几炮? 毕竟剑光炮设计之初,可不是用来对付几千骷髅军的,而是对付有灵官压阵,士气高昂的千军万马的。以曛城之大,也只能有一门剑光炮,可知这炮何等珍贵,正如当年魏朝的百灵炮似的,是能以常人之力毁灭超人的战略武器。 看到了战果,麦时雨心情越发愉悦:有炮火和神机箭相助,正面战场自然无虞,这一战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只是要小心对面死灵官隐藏的手段。好在城上发箭及时,没有让麦时雨回援泄露破绽,想来不知虚实之下,对方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不知去斩首的江神逸怎么样了? “神机箭,剑光炮,都好好的。”那殿下出神的看着,“上卿,你的判断……” 那上卿突然一笑,拊掌道:“我已经知道了。” 那殿下一怔,脱口道:“知道什么了?” 那上卿道:“我知道破绽在哪里了。麦时雨虽然即使止住,但一开始分兵进攻她是慌了的,既然慌了,最初下的决断就是她最想要救得地方,方向已经暴露无遗。还有那炮口,为了不让我发觉,第一炮故意没选最要害的那一路,选了旁边的一路。但我料定第二炮就要炸事实上最薄弱的一路。左第二路!” 他伸手指向前方。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正与他手指的指尖遥遥相对。 热浪滔天,又是一路骷髅大军消散。 正是左边第二路! 上卿的判断是对的。 剑光炮蕴含着压制、混乱精神力的力量,两个龟寇的高层都是灵官,虽然隔得很远,还是受到了波及,一时难受。 但很快,上卿就先一步恢复过来,爽朗笑道:“殿下且看臣所料如何?” 那殿下忍住心中的不适,赞道:“上卿神机妙算,有卿在,大事何愁不成?” 这并非他吹捧,自从在昆岗被一把土埋了多年的基地,他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阵。来到云州眼见高远侯的统治已成气候,几乎连落脚之地都难找,更是又灰心了几分。此时便看到这上卿指点江山,仿佛成大事在股掌之间,他心里是很看不上的,觉得此辈不知天高地厚,哪里见过真神?小觑天下人,恐怕事败就在顷刻。 然而随着相处越多,这上卿的气度和智慧确实令他佩服,战场上虽然有进有退,但上卿所言必中,胸有成竹,确实是成事的气象。那殿下随着节奏的推移,也不由安下心来,涨回了几分信心。 莫非这一把当真能成? 这时,骷髅兵运上百灵炮。 百灵炮已经炮口缕缕冒烟,正是装填已满的状态。那上卿这些年在古战场采集游离的魅影,装填此炮,所谓一炮十年,只等今日。状态完美,比起当初那殿下匆匆忙忙装填可是游刃有余的多,威力更是远胜。 上卿指挥炮口调整,对准了那处城墙。 那殿下笑道:“不知咱们的百灵炮和伪朝的剑光炮哪个更胜一筹?” 上卿也笑道:“有朝一日,两炮对上一对就知道了。” 开玩笑的,怎能真的对炮?比起城上有储备装填炮弹,这一炮只有一次机会,可不能浪费了。上卿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开炮的最好机会。 此时,城墙亮起! 又一炮发出了! 好机会! 剑光刚刚熄灭,炮口已经是白烟滚滚。 “开——” “噗!” 在某一瞬间,那上卿突然汗毛炸起,伸手一推那殿下,自己也往旁边跃去。 然而,已经有些迟了,从天空中射出一道几乎不逊于剑光炮的灿烂光华,射中了隐蔽在丛林中的白骨战车。 战车当即被射碎,车身炸裂,碎片乱飞,车上两个乘客分别摔向了左右。 那殿下在空中,被光华撩了一下,胸口热辣辣的疼痛,立刻分出灵相,让灵相拽着自己躲入丛林之中。动作熟练至极。 在空中,他依稀看到上卿被一支箭擦过,从肩头射入自胸口穿出,穿了个血洞,不由得心中一沉。 上卿……死了? 不,应该还没有。 “中了?!” 江神逸微松开手,还握住弓身。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不走低空,转为从千米高空的云层上一路飞过,还用屈光镜遮掩身形,终于在晦暗的丛林中找到了白骨战车,并且观察了好一会儿。 那上卿在千辛万苦的等待开炮的机会,江神逸如何不是在等待射箭的机会呢?他和那门百灵炮一样,只有一次最好出手的机会。 在那上卿开炮的前夕,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从上至下俯冲几百丈,一击即中。 “死了吧?”江神逸说话有点喘气,从上加速俯冲射箭,对身体负担不小的。 “还早着呢。”此时弓说话了,还是那个一路指点他的声音。 江神逸不可思议,他明明看到那个家伙被射穿了一半身子,这还不死什么叫死?就算功力精深拖住了一口气,也就是苟延残喘而已。 弓中声音道:“一个灵官一般要死两次,肉体的死亡只是第一步,至少还能拖延一段时间。你先别急着补箭——”它阻止了又张弓遇射的江神逸,“我的力量不多了,还剩最后一箭,去射那炮!” 江神逸答应一声,目光锁定那炮口袅袅的百灵炮,张开弓,再次凝聚箭矢。 突然—— “开炮!” “轰!” 不等他松弦,从地下的一声命令却不知怎的引动了百灵炮的机关,命令落下,炮声响起,白光轰出! 这一炮,终究轰出去了,轰向城墙! 此时,上卿残破的身体中飘出一道影子,半虚半实,能看出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但光华微变,面目稍微一调整,又变得美貌起来,像个精雕细琢的美女面具。 这是魏朝灵官独有的灵相美容技术。 那灵相盯着天空中张弓欲射的江神逸,切齿道:“好啊,现在咱们都一样了呀,冯志烈!”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105/105281/29147529.html 243 终于归来的少年 高空,汤昭正在处理魔窟出口。 声音如风,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往何而终。钟声更如风暴,席卷八方。 一般人是捉不到风的痕迹的。 但是铸剑师可以。 汤昭还不是铸剑师,但他已经开始用铸剑术应对这个世界。 譬如说,以铸剑术为工具,用“风”把“空”包裹住,然后折叠起来。 汤昭本以为这是很困难的事,但事到临头,好像也没有多难。要点不过是精神力和铸剑术做细微控制,然后就是搭积木的事了。 这个刚刚降临的空间极不稳定,所以钟声为“包袱皮”意外地很合适。声音的震动能内部消化那种空间的波动。而风可以用符式“折叠”,最终形成一个“包裹”。 这种折叠像用积木搭建好建筑,没有榫卯和钉子固定,要额外注意力学结构。 汤昭用极大地耐心和稳定充沛的精神力将声音拉扯成片,包裹住了空间,然后尝试移动。 要让空间移动起来很吃力,但随着汤昭加大力度,这块包裹开始动摇。就像推动一个巨大的石球一样,第一下推动很难,但紧接着就能自己滚动起来了。 眼看着空间被层层包裹,可以拽动。汤昭用精神力为引,牵动声球,嗖的一下,包裹像被踢了一脚,向前跃动。 前方正有一个黑黝黝的罐子口。包裹落在罐子里,立刻加上了盖子。 罐藏,完成! 装罐子之后,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那就是罐子装进了声音包裹的空间之后,居然没办法缩小! 似乎空间之间的叠加遵循着某种规则,虽然魔窟已经被装在声音里,却依旧是空间,罐子也是空间,空间和空间的冲突,能够包容进去已经很吃力,没办法放大缩小灵活调整。 最后的结果,就是汤昭不得已做了个小房子一样大的罐子。 这是汤昭之前没有想到的,他演练的时候演算过好几种没办法拖动空间时的备案,唯独没想到罐藏这一步出了问题。 他肯定不会放弃,也不大好拖着一个小山罐到处乱走——平时倒是没问题,让师兄……让龟爷……他自己慢慢拖呗。然而此时汤昭等着去支援战场,没有时间拖拽这个大罐子。而此时他也不能把罐子让其他看着。一旦罐子有所闪失,旁人都没法处理。 汤昭左右为难,突然灵光一闪,取出一物。 正是剑圣所赠莲花池。 他将罐子散去,把声音再度包裹了一层冕流罡气,补上了“火”这一层介质,然而沉入莲花池里,最后尝试把莲花池缩小。 到底是剑圣的礼物,那一团罡气球进了莲花池,咕噜噜沉底,几个气泡过后就不见踪影。然后,莲花池在氤氲的光芒中渐渐缩小。 成功了! 汤昭松了口气,把莲花池装进手掌大的罐子里。 空-风-火-水-地,完美套娃。按照铸剑理论,如果中间的“空”材料是一枚剑种,这一套能成型都勉强算是一把粗陋的剑了。可惜不是剑种,而且材料也只是简单堆叠而已,所以这玩意儿没有任何用处。 唯一有用的,是把汤昭从后场解脱,可以奔赴前线了。 前线应该已经开始决战了吧? 汤昭刚刚一连放出九声钟声,皆是古钟震荡之声,他又早有布置,钟声除了包裹空型魔窟,只会向前方震荡,专门往战场横扫过去,好比宗师的气场,最能清扫实力不够的杂兵。刚刚九声钟声之下,战场应该已经为之一空,那些充人数的小兵多半没了,敌人要不就断尾求生,已经撤离,要不然就只能掀开底牌决战了。 现在去了就参与决战,正好! 城下,七头巨大的凶兽已经缓醒过来,这些蠢物没心没肺,刚刚钟声响起时本能的害怕,钟声一停立刻忘光了,凭着本能再度激起凶性,踏着满地的白骨向前冲锋。 而一直在城头冷眼观阵的副使也已经做出了决断。 “落红杀阵!” 刚刚被她收回的万千花瓣重新飘了起来,化为点点花瓣雨,急促的打向阵前。 红白二色的花瓣在风中舞动,红如火,白似雪,正是春华最美好的颜色。 剑风吹起落英缤纷,芳菲绚烂,如此美景,令人陶醉。 美景之下,暗藏杀机。 每一片玲珑鲜妍的花瓣都暗藏锋芒,边缘的锋利可以切割金铁。如果有人误入其中,先被春华美景迷醉,又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细碎的花瓣切成碎片。 然而……此时在杀阵中的是凶兽。 凶兽野蛮,不会注意到美景,凶兽强横,亦不会轻易被杀机所伤。 无数英华在麦时雨的操纵下如旋涡一般在凶兽周身席卷,像飞刀一样擦碰它们的皮毛,但也只能削下片片粗毛,最多蹭破一点儿皮肤,甚至连血气和凶兽体内的阴气都没刮下几分。反倒是地下摊成一地的骨殖被落红切得更碎了,还有一些被凶兽踩踏成了粉末。 眼见凶兽在添了几处微不足道的伤口之后,顶着漫天飞花冲上前,麦时雨并不沮丧,反而露出喜色—— 这些蠢东西,已经入彀了。 “副使!” 身后脚步声响起,来人不是一个两个。那是守备府的支援到了。 城池本来的镇守随着旧城门一起被震得灰飞烟灭,麦时雨的剑术虽然能挽救城墙,却不能起死回生。但城里还是有兵的。麦时雨派周千户去守备府调兵来,自己独守这一段空档期。 不过如今守备府兵力并不充足,除了守城之外还有连续戒严消耗严重,一时三刻是集结不起多少人的。周千户不等守备把城里那千八百人马集结起来,先带了守备府里的百来号兵丁上城协防。 这些兵丁虽然人少,却都是老兵,有的甚至是守备的亲兵,倒也训练有素。什长都是壮士,百夫长便是侠客级别,那率队的校尉更是一位顶尖的侠客。上了城门便指挥士兵接管各处城墙。不但卸下了麦时雨正面的压力,其他检地司防守城墙的压力也松了不少。 “啊!” 有人上了墙,往城下一看,立刻惊呼出声。 那七座小山一样的凶兽,就是麦时雨第一眼见了都含糊,何况这些寻常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引得其他人纷纷去看,城楼上登时如烧开的水一般骚动起来。 麦时雨无奈,这也是为什么检地司不愿意让其他人参与魔窟行动的原因。就算是云州,剑客和重剑士也是极为宝贵的资源,除了君侯手下的王牌军团,地方守城部队和捕快一样都是普通人组成的。侠客和壮士虽然会武功,也在普通人范畴。 这些地方守城军勉强算是二线部队,连正经的敌军都没见过,最多只会剿匪,直面阴祸或者其他恐怖时,除了溃散之外就是呆若木鸡。端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只能说,幸好他们来得晚,没能见到骷髅大军,若真叫他们看到了死亡大军,怕不当场吓傻几个,然后各自溃逃。 好在那校尉颇有经验,当即把最先惊呼的那个士兵一刀砍了,然而大声呼喝,整顿士卒,叫督战队压阵,好容易把一百来人安抚下来,继续守城。 麦时雨道:“叫他们看守城墙,别管底下发生什么事,只管守着。有什么东西冒什么来,是人是鬼砍就是了。没有东西翻上城来,那就守好一亩三分地,别的别管。” 那校尉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和麦时雨互不统属,却知此时危险临头,必以检地司为主,当即道:“听副使令。副使,城上还有六张神机弓,一门剑光炮,都是士卒也能用的大型轻术器,威力还是可以的。咱们先射一波给您开道?” 麦时雨眉毛一挑,道:“摆出来架着。但是……别射。” 她刚刚恢复城墙的时候以城墙体为主,尚有城墙没能恢复完全,里面的守城器械多半都只恢复了样子,那弓也好、炮也好,都变成样子货了。射出去也没意义。 本来凶兽无知无觉,不受恐吓,摆出来也没意义,但她深知在将明未明的天际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如果察觉到了城防的空虚,对方会摆出更多的手段。 她叫过周千户,低声道:“我下去干掉它们七个。你给我看着点儿,他们是普通人不济事,有危难你先挡住。还有……那神机弓和炮都坏了,你别让他们发射,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坏了……” 这时,有人道:“那不是正用得上我?” 麦时雨一怔,惊喜道:“阿昭终于来了?” 果然汤昭抱着个手掌大小的罐子走上来,道:“麦姐,是什么术器坏了吗?我看看?” 麦时雨想起汤昭是个符剑师,心中一喜,道:“若是能修就太好了。但就算不能修,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她拉过汤昭,又拉起周千户,道:“无论如何,我现在要冲出去,背后就交给你们两个。神机弓和剑光炮,能修就修,不能修就罢了。一定要守住城墙。还有……现在还在阴祸,我们是检地司,有守卫百姓的责任。士兵也是普通人,我们也要保护他们。有危险的话……” 周千户笑道:“我先上,这位小兄弟比我年轻,他在我后面。然后才是其他人。” 汤昭笑了笑,道:“谨受命。” 麦时雨得了可靠的后背,不再犹豫,拔剑出鞘,向城下跳去。 “百花迷心斩!”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4 乱斩迷魂 “百花迷心斩!” 随着一声大喝,麦时雨跳了下去,一剑斩向一头巨大的凶兽。 为什么选这头?因为七头凶兽之中这头凶兽身形最为脆弱。这一头大概是某种猿猴变化来的,没有厚重的身体和坚硬的甲壳,只有尚算纤细的四肢、卷曲的尾巴,以及和人相似却又格外丑陋的相貌,此时更是黑气缠身,十分诡异,一跳一跃,动作甚不协调。 麦时雨这一剑名字十分响亮,出剑却是平平无奇。这一剑剑刃上附着一层桃红色的剑芒,似乎是罡气,红色中还透着忽深忽浅的流动感,但再多的声势却是没有了。 一道红色的剑光斩过,猿猴凶兽的尾巴被应声斩下。 猿猴之属本是以灵活机敏见长的,然而化为凶兽便失了脑子,没有兽灵官驱使毫无判断力,已算不得什么机敏,除非能再往上自行突破,否则也就是暴躁而已。 至于灵活,麦时雨的灵活在它之上! 剑光何其迅捷,那猿猴防御比不过其他凶兽,尾巴细长又脆弱,被一斩而断。 然而,红光一闪,那猿猴的尾巴似乎切掉了,下一刻,又立刻复原,和之前一样完好无损,甚至还继续之前的卷尾动作。 与此同时,旁边白光一闪! 一只蛇形凶兽的尾巴突然截断,小半个身躯断为两截,登时疯狂抽动,断口处黑烟滚滚。 乱花斩——交换伤害! 那猿猴显然对尾巴的失而复得十分惊奇,愣了一下,还想用似有似无的脑子思考一下,麦时雨却不给它发愣的机会,再次一斩,又斩断了它一条腿。 “扑通!” 旁边另一头巨蛙凶兽失去了一条腿,登时跌倒,在黑烟中抽搐起来。 麦时雨手起剑落,在猿猴巨兽上随意切割。每一剑下去,都有另外一头凶兽受到伤害。东一剑,西一剑,受到伤害的凶兽完全随机。七头巨兽之中,有的凶兽皮糙肉厚,有的凶兽身披甲壳,有的凶兽反应快如闪电,若让麦时雨去斩,恐怕一剑难以斩动。但是她只要向猿猴动手就可以,猿猴受到的伤害,完全可以转嫁到任何一头凶兽上,受伤的程度只和猿猴受的伤有关,皮毛和甲壳都不能保护它们。 而麦时雨此时则只需要专心对付一头猛兽即可,远不用担心鞭长莫及,近不用担心腹背受敌。而那只猿猴已经被麦时雨的剑吓傻了,到后来已经不能动弹,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切切切,再经此肆意伤害其他凶兽。 这就是麦时雨的乱花斩,凡是被她花瓣伤过的敌人都可以被拖入乱花斩的范围内,而她随意的出招可以把造成的伤害转嫁给这个范围里的任何一个对象。 这一招说奇妙也奇妙,说有用可就不一定有用。它有前置条件,有杀伤范围,限制颇多。既不适合对付单一的敌人,也不适合对付千军万马,只能说这七八个庞大凶狠却又无知的凶兽,正天然合用这剑术。 以一人之力,霎时间对付七个天魔级凶兽,眼见大获全胜。 这时,远处那些碎骨正在拼接,一个个成形的骷髅从泥泞中爬了起来。 “还要唤醒骨仆,再冲锋一次?”那殿下站在车上,远远看着麦时雨把一众凶兽屠戮殆尽,心中越发心惊肉跳,只是他刚刚说了些丧气话,上卿已经很不耐烦,不便再多说什么,只道,“卿家未免太疲劳了。” 上卿岂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说破,笑道:“劳殿下挂心,我的精神力还绰绰有余,再恢复万军也能支持。也非我要让这些骨军徒劳送死,而是我觉得麦时雨的举动有些古怪。” “卿家的意思是……” “之前她一人守城按兵不动也就罢了,我刚刚看到城上有人支援,可是到现在还不发一矢,岂不奇怪?那专克凶兽的神机弓何在?” 那殿下一怔,道:“或许是检地司逞能,不让普通人插手阴祸呢?他们惯会如此……” “也有这个可能。”上卿并没有直接驳回,继续道:“但我觉得不止如此。或许我们之前的计划并没有完全失败。本来的城防终究是被毁了一部分,麦时雨的替换剑术虽然神奇,恐怕也不是完美无缺吧?” 他身子前倾,穿过黎明的曦光遥遥看向城墙:“如果有所损毁,难道说只毁掉了那些守城器械吗?城墙上就没有破绽么?她刚刚随意砍杀巨兽,似乎是随机转嫁,平均得伤到每一头巨兽,但其实有一个方向的巨兽是最先被去除行动能力的,而且伤害尤其严重。她以为她掩饰的很好,用其他凶兽转移视线,但我还是发现了。她在护着某一段城墙,那说不定就是攻城的关键。” 上卿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殿下,笑道:“当然,也可能是她卖的破绽引我上钩。是真是假,还要试探一下。” 他双目越来越亮,前方的骷髅一个个拼接好了,再度爬起。 “让这些小骷髅去试探,如果真有破绽,那就一炮可定!” 在两人战车身后,有一门圆筒形的大炮,正在锃锃放光。 当剩下的六只凶兽全都倒下,麦时雨给了那只猿猴凶兽最后一击,为了感谢它砍起来格外容易,麦副使只削掉了它的脑袋,让它免受零碎之苦。 最后一只凶兽倒下,战场上的视野为之开阔,她一眼就看到了已经组装了大半的骷髅大军。在越发明亮的天际线上如丛林一般整齐。 她眯了眯眼,心感不妙。 正如藏在阵后的上卿从麦时雨的行动中感觉到了古怪,她也从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整旗鼓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万余骷髅从新拼起,需要多少消耗?这么急着发起徒劳的冲锋,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不等她确认,大军再度开始冲阵。数千骷髅军分作六阵,往城墙处分别冲去。 倘若是寻常军队,战场上一时三刻间很难干脆利索的分兵调度,光传令就要传上一阵,更别说重整旗鼓,再振士气了,而这些骷髅却只是由一人心意随意调动,真正的如臂使指。 “落红杀阵——” 无数花瓣狂卷而去。 然而,战场终究太宽,骷髅冲阵太过分散,一片花瓣雨只能覆盖不到三分之一。而另外一大半战场,骷髅军已经冲了过去。 速度之快,不逊于精骑冲锋! 那些骷髅显然不是个个都经得起这样的速度的,有的跑得骨头散架,甚至脑袋都跑丢了,剩一个腔子也在奋勇冲锋,显然是背后那灵官拼命催促。 不好! 出于故意隐藏的心理,麦时雨的站位离着那段有问题的城墙是比较远的,生恐站近了惹人怀疑,此时却回援不及,顾此失彼。 在她急着赶过去的时候,那些骷髅的前锋已经来到护城河边,一个跟头栽了下去。紧接着,后面的骷髅也没有躲闪的意思,跟着一排排掉下河。这些骷髅能够冲锋就很好了,难道还能指望它们填河架浮桥吗? 哗啦啦,骷髅大军一刻不停的前进,前一个下去后一个跟上,毫不旋踵。 麦时雨先是一喜,紧接着骇然。 骷髅大军冲下去太多、太猛,连水流也来不及冲走,先头的部队还骸骨还在河水中飘着,被后面的骸骨压在上面,瞬间沉底,就像在水里投入沙包一样。白骨就这一层垒一层,一具压一具,在护城河上填筑了一道白骨堤坝。 如此不计生死,不计数量,再宽的护城河也拦不住。八壹中文網 而且,这不是一座堤桥,而是三座,每一路大军都能填筑一道堤坝,如果麦时雨离开了现在的战场,那就是六座。 六…… 麦时雨陡然反应过来,不就是与六张神机弓相对吗? 这进攻不只是试城墙,更是试城上的弓炮,看曛城的城防还剩下什么东西? 此时兵临城下,护城河已平,马上就要蚁附攻城——看它们的架势,骷髅固然不能爬城墙,但可以如之前一般一层层垫上去,垫出一条白骨山,再让后续部队踏山而上,也绰绰有余。 虽然其他城墙可以发动符式阻挡白骨进城,可是那处薄弱之地符式已然毁去,必然不能阻拦,甚至可能被白骨山用重量压倒。 而一旦失去了城墙的保护,那些普通士兵又能坚持多久? 此时只有麦时雨能用剑术阻拦。而她若阻拦,只能优先阻拦最薄弱的一部分。她只要一动,必然被人窥破虚实,那就正中了对面的计策了。 如果城上有人帮她拦截就好了。 然而麦时雨自己下的命令,让众人只管站在城上防守,不可下来助阵。若是汤昭还有之前那种震荡白骨的钟声,倒还能得用一用,可是现在肯定没有了。 如果还有,早该在填河的时候就拿出来了。 麦时雨微一权衡,已经做了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窥破虚实已经是之后的事了,若不出手,破城恐在顷刻之间! 只有挡住这一波,才有以后,大不了就把自己的剑象桃李树移栽至城墙之前,光明正大护住城门,倾一位剑客之力,也未必就比不上那城墙! 麦时雨拿定了主意,已然转向,看到了白花花的白骨大军已经推到了城下数丈。 突然,城墙上箭如雨下!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5 千钧一发 箭如急雨,从头顶上射了下来。 与一般守城覆盖式的弓箭不同,这边的弓箭不算太密,却是又急又快,从六条线一样的箭道中急射而至,箭箭连珠,前一箭箭尾刚至,后一箭的箭头便接上,从空中看,箭与箭从头至尾连接成线,连发之快,连眨眼的机会多没有。 六条箭道不住移动,从东至西,又从西至东不住横扫,扫的速度和范围极有章法,每一道范围都呈扇形,刚刚好互相交叉。 虽然只有六道线,交叉扫射下,却覆盖了整片战场。 还有就是……这箭的威力,太强了! 寻常的箭从楼上射下来虽然能穿血肉,却未必能穿皮甲,更别说铁甲了。这箭却是强劲至极,直接射中骨头如中朽木,直接射穿,连骨头都粉碎,而箭还余势不减,再穿第二根,所中无不粉碎,一直穿至钻入地面,还能深入几尺。 一支箭,竟能穿数人。这还是骷髅骨头缝隙太宽,能着箭的地方太少,以至于不能有效杀伤,若是血肉之躯,恐怕便如糖葫芦一般一串一串儿了。 “神机箭!”麦时雨瞬间认出,一声欢呼,“修好了!阿昭不愧是符剑师,空白的神机箭这么快就修好了,再修好剑光炮就全了。如此,我还怕什么?” 神机箭对骷髅虽不如对寻常军队般压制,却也能有效遏制,把骷髅大军压制在城下不得寸进。箭的射程就是死亡线,擅入者死。 麦时雨松了口气,却也跟着加紧用群攻的招数扫清敌人,她深知就算把这些骨头都打碎也不保险,谁知道灵官还有没有手段恢复?非得用碾压把它们压成齑粉,永世不得超生才行。 若是剑光炮还在就好了。 此念一起,突然城楼上亮起了耀眼的白光。 忽—— 炮声很轻,一道毫光从城楼上亮起,形成一道光柱,往下横扫。所过之处,无坚不摧,一切都淹没在白光中。 饶是麦时雨离着半座城墙,却也被白光震得窒息,只觉一阵极致的灼热扑面而来,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燃烧,连忙退避三舍,心中惊骇,心想:若是我被打中,还能全身而退吗? 她想了一想,似乎也不是不能脱身。从白光亮起到毫光射出有一点点时间迟滞,这一点时间对一个剑客来说足够了。只是躲虽然可以躲,凭剑客之力,终究不能正面挫其锋芒。 而且,除了剑客,大概百丈之内没有人能够躲过吧?至于身手最飘忽的灵官,恐怕最为受制,因为剑光炮最克的就是灵官,光芒扫过之地,灵相争相溃散。 少倾,剑光炮熄灭。 周围的空气依旧灼热难耐,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深沟。深过丈,宽数丈,一直延伸数百丈。 剑光余味未尽,尘土混合着火烧的味道,异常刺鼻。场地上还有不少处火点,因为温度太高,有可燃物自然会被引燃,静静地燃烧,冒出缕缕黑烟。 至于骷髅军,在壕沟中的固然早已灰飞烟灭,而靠近者同样早已化为骨灰,一直到横着数百步以外,还有骨殖被烧塌者。 六路军中的一路,已经被一炮干掉。 而其他五路,又当得几炮? 毕竟剑光炮设计之初,可不是用来对付几千骷髅军的,而是对付有灵官压阵,士气高昂的千军万马的。以曛城之大,也只能有一门剑光炮,可知这炮何等珍贵,正如当年魏朝的百灵炮似的,是能以常人之力毁灭超人的战略武器。 看到了战果,麦时雨心情越发愉悦:有炮火和神机箭相助,正面战场自然无虞,这一战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只是要小心对面死灵官隐藏的手段。好在城上发箭及时,没有让麦时雨回援泄露破绽,想来不知虚实之下,对方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不知去斩首的江神逸怎么样了? “神机箭,剑光炮,都好好的。”那殿下出神的看着,“上卿,你的判断……” 那上卿突然一笑,拊掌道:“我已经知道了。” 那殿下一怔,脱口道:“知道什么了?” 那上卿道:“我知道破绽在哪里了。麦时雨虽然即使止住,但一开始分兵进攻她是慌了的,既然慌了,最初下的决断就是她最想要救得地方,方向已经暴露无遗。还有那炮口,为了不让我发觉,第一炮故意没选最要害的那一路,选了旁边的一路。但我料定第二炮就要炸事实上最薄弱的一路。左第二路!”八壹中文網 他伸手指向前方。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正与他手指的指尖遥遥相对。 热浪滔天,又是一路骷髅大军消散。 正是左边第二路! 上卿的判断是对的。 剑光炮蕴含着压制、混乱精神力的力量,两个龟寇的高层都是灵官,虽然隔得很远,还是受到了波及,一时难受。 但很快,上卿就先一步恢复过来,爽朗笑道:“殿下且看臣所料如何?” 那殿下忍住心中的不适,赞道:“上卿神机妙算,有卿在,大事何愁不成?” 这并非他吹捧,自从在昆岗被一把土埋了多年的基地,他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阵。来到云州眼见高远侯的统治已成气候,几乎连落脚之地都难找,更是又灰心了几分。此时便看到这上卿指点江山,仿佛成大事在股掌之间,他心里是很看不上的,觉得此辈不知天高地厚,哪里见过真神?小觑天下人,恐怕事败就在顷刻。 然而随着相处越多,这上卿的气度和智慧确实令他佩服,战场上虽然有进有退,但上卿所言必中,胸有成竹,确实是成事的气象。那殿下随着节奏的推移,也不由安下心来,涨回了几分信心。 莫非这一把当真能成? 这时,骷髅兵运上百灵炮。 百灵炮已经炮口缕缕冒烟,正是装填已满的状态。那上卿这些年在古战场采集游离的魅影,装填此炮,所谓一炮十年,只等今日。状态完美,比起当初那殿下匆匆忙忙装填可是游刃有余的多,威力更是远胜。 上卿指挥炮口调整,对准了那处城墙。 那殿下笑道:“不知咱们的百灵炮和伪朝的剑光炮哪个更胜一筹?” 上卿也笑道:“有朝一日,两炮对上一对就知道了。” 开玩笑的,怎能真的对炮?比起城上有储备装填炮弹,这一炮只有一次机会,可不能浪费了。上卿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开炮的最好机会。 此时,城墙亮起! 又一炮发出了! 好机会! 剑光刚刚熄灭,炮口已经是白烟滚滚。 “开——” “噗!” 在某一瞬间,那上卿突然汗毛炸起,伸手一推那殿下,自己也往旁边跃去。 然而,已经有些迟了,从天空中射出一道几乎不逊于剑光炮的灿烂光华,射中了隐蔽在丛林中的白骨战车。 战车当即被射碎,车身炸裂,碎片乱飞,车上两个乘客分别摔向了左右。 那殿下在空中,被光华撩了一下,胸口热辣辣的疼痛,立刻分出灵相,让灵相拽着自己躲入丛林之中。动作熟练至极。 在空中,他依稀看到上卿被一支箭擦过,从肩头射入自胸口穿出,穿了个血洞,不由得心中一沉。 上卿……死了? 不,应该还没有。 “中了?!” 江神逸微松开手,还握住弓身。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不走低空,转为从千米高空的云层上一路飞过,还用屈光镜遮掩身形,终于在晦暗的丛林中找到了白骨战车,并且观察了好一会儿。 那上卿在千辛万苦的等待开炮的机会,江神逸如何不是在等待射箭的机会呢?他和那门百灵炮一样,只有一次最好出手的机会。 在那上卿开炮的前夕,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从上至下俯冲几百丈,一击即中。 “死了吧?”江神逸说话有点喘气,从上加速俯冲射箭,对身体负担不小的。 “还早着呢。”此时弓说话了,还是那个一路指点他的声音。 江神逸不可思议,他明明看到那个家伙被射穿了一半身子,这还不死什么叫死?就算功力精深拖住了一口气,也就是苟延残喘而已。 弓中声音道:“一个灵官一般要死两次,肉体的死亡只是第一步,至少还能拖延一段时间。你先别急着补箭——”它阻止了又张弓遇射的江神逸,“我的力量不多了,还剩最后一箭,去射那炮!” 江神逸答应一声,目光锁定那炮口袅袅的百灵炮,张开弓,再次凝聚箭矢。 突然—— “开炮!” “轰!” 不等他松弦,从地下的一声命令却不知怎的引动了百灵炮的机关,命令落下,炮声响起,白光轰出! 这一炮,终究轰出去了,轰向城墙! 此时,上卿残破的身体中飘出一道影子,半虚半实,能看出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但光华微变,面目稍微一调整,又变得美貌起来,像个精雕细琢的美女面具。 这是魏朝灵官独有的灵相美容技术。 那灵相盯着天空中张弓欲射的江神逸,切齿道:“好啊,现在咱们都一样了呀,冯志烈!”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6 中门对炮 “来了。” 当对面的炮光亮起时,汤昭不惊反笑。 这当然是因为,他早有预料,甚至说,他早等着这一炮呢! 在汤昭身后,是三架不断发射箭支的神机弓。 是的,三架,不是六架。 汤昭时间有限,六架神机弓太多了,根本修不过来。所以选择性的修了三架,而在三架上面各自添了一套简易的双倍符式。让三架神机弓每发一次箭同时射出两支箭。代价是每一支箭的威力减半。 好在神机箭是大杀器,用在这种对付炮灰的战争中,威力本来就是过剩的,原版也是串串儿入地,减半也是串串儿入地,没有什么区别。在场的从检地司到守备军几乎没有人见过原版神机箭是怎么发射的,城外敌人就更没人看出破绽来了。 他特意指挥神机箭缓慢摇头扫射,通过排列组合,把相邻两行箭雨是平行的这个破绽也巧妙糊弄过去。让神机箭就这么先清理杂兵,而他自己的精力,则主要放在修剑光炮上。 他知道剑光炮是最强大的武器,但汤昭急着修炮却不是给底下这堆骷髅准备的。 是给对面的炮准备的。 是的,他一早就猜测对面有炮。 麦时雨或许不了解,江神逸可能当时没看到,但汤昭岂能不知道龟寇有炮? 在剑州的时候,要不是当时他持坤剑在手,龟寇一炮穿越空间过来,不知要死伤多少。他后来还特意查过资料,才知那种恐怖的气氛来自于龟寇祖传的战争兵器百灵炮。 汤昭没见过对面的敌人,自然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像昆岗那时一样有炮在手,但是料敌从宽,既然知道对方阵营有这样的大杀器,那怎么能不做准备呢? 关键是做什么准备迎战呢? 还是坤剑吗? 他倒是可以拟持,然而拟持可比不了真的剑,消耗是很大的。持真坤剑时,他可以选择任何剑法,可以用剑势、剑意,消耗都有限,只要坤剑同意即可,而现在要用的话,消耗可都是他自己的力量。恐怕剑法的规模可不够淹炮火的。 而且坤剑其实本身不擅长杀伐,沃野千里、卷土重来也不是什么大规模杀伤手段,只占个力大砖飞而已。上次是因缘巧合,沃土直接穿过空间漩涡直接糊脸,这回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甚至连炮从哪个方向射来,射向哪里都不知道。 那么,最可行的方法,就是以炮对炮。 就像龟寇有大规模杀伤武器,难道如今的朝廷就没有么?剑光炮就是云州城储备的战争底牌,只有一门,但其威慑力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汤昭修这门炮的时候,曾经想用什么办法把威力加大,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插手改动的术器,这是法器。 剑光炮应该算是非常难得的符法器,纯粹以符式搭建有顶尖法器级别的破坏力,就像一台极精密的机器,早已经充分利用了每一个符式,效率调到最大。汤昭仓促间只能识别,不能插手,能够修好已经费尽全身解数了。他最后能做的就是给这门炮后面换上新元石,原本的元石已经枯竭了,而汤昭恰好不缺元石。 而且他还想到了一个小小的手段。 那就是开炮的时机。 天底下所有的大炮都一样,一炮之后都需要调整积蓄力量才能打第二炮,威力越大这调整时间越长,龟寇的百灵炮是如此,他手中的剑光炮也是如此。 那么如果他是龟寇的首领,要什么时候开炮才对? 应该是曛城的炮刚开过一次,来不及开第二次中间的空歇期吧?八壹中文網 所以汤昭在中间用用罐藏截取了一炮的部分能量,然后再解散罐子重新发出半炮,用屈光镜放大了炮光,虚实结合,伪装成实打实开炮的样子,让对方以为机会来了。 其实真正的剑光炮一直蓄势待发。 幕后的人会不会被引诱呢? 汤昭一直悬着心,直到看到对面的光芒亮起,一种类似于在剑州时的魂魄恐惧感再度升起—— 来了!是那个方向! 来得好! 那我们也—— 开炮! 最大威力! 一道仿佛骄阳一般的毫光冲出,正对向射来的百灵炮森白色的炮光,两道光芒在战场上交汇,爆冲在一起! 恐怖的能量正面冲撞在一起,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白光直冲天际,遮天蔽日,把刚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太阳光遮蔽的半天不剩,比正午灿烂的阳光还要耀眼。 除了光华,就是强大的力量,无数能量对撞,互相湮灭,互相反弹,互相折射,往四面八方涌去。整个城墙外的战场都被笼罩其中。 汤昭早有准备,先发制人,让能量撞击的中心点在战场偏后部分,远离城墙,饶是如此,也觉得城楼一阵摇晃,一部分砖石被光热烤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战场上剩余的军队,不管是骷髅还是凶兽尸首,都被瞬间烤化,没有任何痕迹留下,麦时雨再无之前镇定,狼狈的跳上城墙,躲在符式保护之后,还不忘释放剑象替那段最脆弱的城墙挡上一灾。 巨炮的交锋并没有分出胜负,剑光炮的光芒往对面推了几十丈便推不动,双方的能量最终在对耗中渐渐消散。 等到战场上光华和能量稍稍消散,就见眼前一马平川。四周的地形如何已经看不出来了,物理上的夷为平地。平原在巨炮的交锋中都被刮地三尺。 麦时雨缓过神来,先低头看向城墙,就见城墙一部分开裂,但总体来说并无损坏,自己的花树被打得不轻,但好歹支持了过去。再看城外,没有任何敌人的影子。 这应该是……胜了吧? 汤昭放下炮道:“麦姐,敌人在那个方向,我去解决他。” 麦时雨道:“我过去,你在这里守着!” 汤昭道:“我也过去。这里炮交给周千户。对方再开炮就再开一发对冲。现在最要紧的是抓住首脑,毕其功于一役。我师兄一个人在前面进行斩首,结果这炮还是打过来了,要不然就是他没找到敌酋,要么就是他无力阻止。我怕他有危险,必须找到他。” 麦时雨道:“好,我御剑快,载你——”正说着,就见一辆从未见过但莫名觉得很带感的两轮车从城墙上飞出,速度之快仿佛有龙在拉车。 耀眼的光华冲天而起,照的所有人面目皆白! 然后,归于平静。 光芒散尽,焦灼的味道从前方一直弥漫至后方,对峙的几个人真切的感到了余波扑面。 “怎么会……怎么会?” 看到自己蓄力十年的炮被对方对冲熄灭,城墙屹立不倒,那上卿灵相登时失魂落魄,比刚刚肉体被杀死时还沮丧。 “哈——哈哈哈!” 笑声响起,一个少女从弓身上脱离,发出畅快的笑声。此时她的声音又不似之前那样苍老,反而是个正常的少女声音。 “什么狗屁底牌啊?一点儿用也没有!天亡尔等!你完啦,如今没有手段了吧?人也要死了,真是一败涂地啊。龟寇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上卿灵相的脸都扭曲了,一字一句道:“冯志烈,你这老匹夫——” “冯志烈……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江神逸疑惑的看着女孩儿,“听起来不是女孩儿的名字。” 那上卿的灵相大声道:“当然耳熟啦,他是你们的镇守使啊!那个被我们俘虏,像泥菩萨一样被一箭钉死的镇守使啊!冯志烈,你以为我会完吗?我不会死,你要死在我前面!” 江神逸愕然,又看那女孩儿时,突然心中一紧:比起初见时,此时女孩儿的身形变得飘飘摇摇,颜色变得单薄透明,仿佛一道影子,不似真实了。 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心中感觉不妙。 那上卿灵相指着女孩儿大笑道:“我不会死,会死的只有你!我大魏朝的灵官早有传承秘法,即使肉身死去,只有灵相活着也能长存。刚刚被你射死的灵相喙羽,她的肉身早死了几十年了,她依旧存在。我也是这样,我可以再活很久,而你,一时三刻就会消散。尤其是你刚刚还好几次透支自己的力量,真是愚不可及。” 江神逸看了那“女孩儿”冯志烈一眼,握住弓的手指攥紧。 上卿灵相渐渐收了癫狂,冷静了许多,又恢复了几分刚刚运筹帷幄的风采,缓声道:“怎么样?来我们这里吧,我可以传你秘传之法,叫你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你都到这个年纪了,已经知道怕死了吧?何况你在我仙魏能活得很好,比在这里当镇守使还快活,我大魏不日就要重掌神州,到时候你还有升官的一日,岂不美哉?” 冯志烈摇头笑道:“你刚刚没看到我的那一箭吗?如果我想偷生,前天就可以,刚刚也可以。我射出那一箭就是告诉你,姓冯的宁死不和你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同流合污。污泥里打滚的日子,我前半生已经过够了,人这一辈子从头糊涂到尾,那不是太可悲了吗?不过我要感谢你,就因为看到你们,我生出许多勇气。我发觉我还是个可以救药的人。没有堕落到你们这种地步。这都是你们衬托的好。” 上卿叹道:“真是良言难劝该死鬼。我本来看你是世间少有的器灵官,才给你这个机会,谁知道你不知好歹。那你就去死吧。” 江神逸冷笑道:“他死不死再说,你是要死了,这个该死鬼你当定了。” 上卿摇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你以为大魏的上卿是何等人物?” 突然,他周围一股股黑气冲起,一座巨人骨架从地下缓缓升起,将他包裹在其中。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7 卷土重来 黑气弥漫,巨大的骨架从地面升起,声音隆隆,仿佛升起一座山。 头颅先出来,再往后是脖颈、肩胛骨、脊椎、肋骨,等到上半身从土里出来,已经生长得高不可攀。 这巨人的颅就有数丈高,两只眼窝空空荡荡,望进去黑黝黝深不见底。而庞大凸出的额骨顶上开有一个空洞,仿佛那里原本还生长着第三只眼。 这绝不是臆想中的幻影,也不是城楼下那些碎骨拼成的玩具,而是真真正正的某种生灵的骨骼,只是特别巨大,超乎人的想象。它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腐败的草叶,凝结着沧桑的尘埃,已经是不可追究既往的遗骸。 然而,当上卿虚幻的灵相穿过骷髅,进入其中,头骨和眼眶蒙蒙亮了起来,仿佛被注入魂魄。 江神逸在空中看着,呼吸有些急促:“这是……” “是天魔骨骼。”冯志烈阅历更丰富,登时判断出来:“天魔百族,形态各异,我也认不全,大概是以前某个入侵的天魔骨骼,被他盘成了灵仆。这个强度……可以。” 这骨骼明明是一团死物,但仍有残有生前的层层威势,当它的头骨被点亮之后,那种气势不住的攀升,几乎凝结成实体。 那又不同于魂魄方面的压制,而是力量的外溢,强大的力量到达了某种极限,便自然形成了难以抗拒的气场。 江神逸在高空也感到了阵阵压抑,姿态不由自主的调整为防守,冯志烈突然笑道:“我觉得问题不大。” 江神逸挑眉,冯志烈反手握住弓,又如刚才一般身形持续变淡,道:“这魔头再厉害,如今已经死了,怕什么。你我同心合力,用最大的力量,一箭射穿它!” 江神逸盯着弓,突然伸手去拉红衣女孩儿,但她已经是虚影,手也只能穿过她的身影握住弓,他顺手把弓拉起,挂在翅膀上,冷笑道:“别开玩笑了,你在小瞧我么?” 风的翅膀仿佛一只灵巧的手,把弓连同女孩儿的虚影一起挂住,犹如装饰,江神逸随手一拉,从雷翅膀里拉出一道修长的雷电,几股雷电拧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雷电沸腾的三叉戟。 “我江神逸什么时候弓箭了?对付敌人应该用雷和矛才对啊。此等卑鄙之徒,我会亲手刺穿他!“ 说到这里,他又轻轻一笑,低声道:”最近师弟有事在身,战斗的机会变多了,感觉真是太好了。好久没有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今天也该我了吧?” 说着,江神逸身上罡气缠绕,天雷一丝丝的混入罡气中,形成了璀璨的蓝色天罡,而罡气又缠上了雷戟,雷戟突然伸长,雷光更强,他的身形被雷光包裹,已经分不清那是人形,哪是雷电。 冯志烈不得已从弓中退出,又恢复了女孩儿的灵相,叫道:“喂,你要干什么?你可别乱来啊?那天魔骨被他精炼多年,不比活着的天魔差,防御之全面还犹有过之,年轻人怎么这么爱逞英雄?明明有简单的方法的。” “歇歇吧,老头。”江神逸咬牙笑道,“如今早不是你的时代了,少说几句养养精神,等我从这玩意儿口中逼出灵相长存的法门,你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呢。这儿交给我吧。” 他抬头,三叉戟向天刺去,仿佛要接引天上雷电: “十万落雷!” 在另一边,那位受伤的殿下悄悄地在林中穿行。 刚刚那一箭不仅射毁了白骨车,也擦过了殿下的身体,让他受了点伤,但伤势并不严重,灵相也得以完整保存。作为一个身负绝学传承的灵官,他其实还是有一战之力的,甚至说还拥有相当强的力量,如果和上卿并肩作战,足以改变局部的力量对比。 但殿下并没有加入战团,而是即刻从战场脱离,这不是因为他胆怯,而是本就是这样安排的。 今天的战场并不是一时兴起而兴兵,而是经过谋划的军事计划,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其中有一部分部署就是他的力量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投入战场。 是的,他不仅仅有自己的力量,手中还握有一部分生力军,那里是他从昆岗带到云州来的力量,也是他在昆岗经历失败之后又从他们总部调过来的力量,还是一支玄甲军。 也正是因为有这支玄甲军,上卿才会更肆无忌惮的调动古战场下的炮灰围城,并且随意抛洒这些炮灰的骨头。 因为玄甲军才是最要紧的预备队,是足以在战役后期一锤定音的力量,而前面的战场上那些骷髅只是消耗品而已。而那支玄甲军正在靠近云州的灵州某山谷里待命,等着殿下剩下的那支玄水令挪移乾坤,把他们挪到战场上。 到时,他们埋藏最深的两张牌同时翻开。一张是比凶兽强悍十倍,能以绝对力量压垮城墙的天魔骨,另一张是接着全面占领城池接管城务的玄甲军。两相配合,这座城才打得下来。 不过当江神逸从天而降,射穿了白骨战车时,当那百灵炮被城上的剑光炮冲灭时,战局就和之前计划的完全不同了。 当时,和被击杀肉身的上卿不同,殿下是有机会当时发动玄水令,把玄甲军接引至战场的。如果玄甲大军凭空出现,可以凭借玄甲战气瞬时反杀,就算不出动天魔骨也是以千敌一,那江神逸再厉害,最多不过狼狈逃走而已。 但那时下决断的人是这殿下,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意识到: 可以,但没有必要。 城墙没有倒下来,曛城的城防没有破绽,有曛城上空的阵法压制,凡是外来的灵官都没办法进城。玄甲军可以正面强行攻城,但不可能速胜,只能用传统的攻城方法推进。 然而,有那么多时间么? 曛城不是孤城,只是因为有魔窟降临,暂时成了孤城而已。现在城中是最空虚的时候,但只要讯息发出,云州其他地方的支援马上就到。别说大军,只要来一两位巡察使剑侠,大军城门都进不去。到时被困云州覆地,四面八方都是高远侯的人,岂不是砧上鱼肉? 虽然他们最开始也只是打算偷城,没打算强攻,而且没有久占不走的打算,而是要趁着占领曛城做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便即刻撤走。但那个前提是要稳定的占领曛城一段时间,真真切切的把曛城拿在手中。 而现在,计划一再受挫,已经没有希望了,还孤注一掷做什么? 作为吃一堑,长一智的年轻人,那殿下对绝地翻盘已经没有兴趣了。 他几乎立刻决定,不再把玄甲军投放进来,而且自己也迅速脱离战场。 至于上卿——他已经死了,还管他干什么? 在林中逃窜时,殿下回头远远看到了那具天魔骷髅冉冉升起,几乎遮蔽了清晨的阳光。他不由摇了摇头,觉得浪费,但紧接着又释然——那是上卿自己祭练得灵仆,除了他谁也驱使不了,那也没有必要省着了,就让它和上卿一起绚丽的谢幕吧。 至于殿下自己,还有更多的事要做。他在云州还有大计,那是关乎他们大魏生死安危的大计,不至于在区区小战场上耗费过多的时间。 毕竟,他只是路过,不是吗? 一口气不知跑了多久,再回首都看不到曛城了,只能看见那个骷髅的头顶,周围闪着雷光,一眼看过去一片湛蓝,显然战斗很是激烈。 看来魔骨是把突袭来的力量牵制住了。他这里就算安全了。 那么…… “玄水令!” 空间一阵扭动,传送旋涡再现。 不过这个旋涡并不大,只有一人来高,刚刚好容他钻进去。这不是玄水令的极限,而是选定好的暗号。如果一切顺序,要过大军的话,他会开更大更宽阔的出口,而只开小出口,说明不是要大军过来,而是他要过去。 如今他又遭挫败,曛城这边的路线就截断了,根本不可能再由此单独北上,而是要和玄甲军汇合,再指定下一步计划。 “嗯?” 天上突然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那殿下回头,就见太阳升起的方向,冲过来一辆古怪的车。清晨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他一时看不清是什么车,只觉得车身仿佛一头怪兽,又依稀看见车上有人,仿佛披着光芒降临。 “这个旋涡……有点熟悉啊。” 听着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也是他没听过的声音。 按理说,这里荒野无人,被其他人看到了玄水令传送,暴露了他的秘密,应该就杀人灭口才是。尤其这是个年轻人,虽然来得古怪,但实力应该不会太强。那殿下先发制人,应当可以快刀斩乱麻的。 然而…… 不知怎的,他心里一慌,总觉得有种不妙的感觉。 所以他遵从心里的感受,并不动手,反而矮着身子一钻,钻进了旋涡之中。下一刻,他只需要收起玄水令,就能断开和百里之外的空间联系。他和军队都安全了。 然而,有点晚了。 “啊,是龟寇!” 随着一声点名,年轻人手中出现一把剑,气势一变。 这股气势,好像很熟悉?! 错觉吧? “剑法——卷土重来!” 无数黄土如洪流,顺着剑锋所指,滚滚泄入那旋涡之中! 殿下回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土黄色—— 又是这样!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8 擒贼 “落雷!” 又一道雷霆降落,璀璨、声势浩大、且……无用! 雷电在上下八方肆虐着,如水银泻地,几乎把地面变成雷泽,无数电蛇钻入地下,又从其他方向钻了出来,把本来不通电的土壤变成水泽导体、雷电乐园。雷蛇肆意的狂舞着,电击、焚烧着地面地下的一切。那是草木化为焦炭,土石碾为齑粉的地狱之境。 唯独,无法奈何巨大的天魔骨架。 雷电无孔不入,唯独无法侵入骨架宽阔的缝隙,雷电无坚不摧,唯独没办法在白森森的骨骼上留下伤痕。到最后庞大的雷电几乎形成了瀑布,从天上往下流,那天魔却好像在瀑布中洗浴一般,最多被冲击的动作扭曲,睁不开眼,却依旧从容。 当然,它也奈何不了江神逸就是了。 因为江神逸的位置在天空,双翅一展,瞬息百丈,拥有绝对的高空优势,几乎无法攻击。而那巨大的天魔骨力量和防御都强大到不可思议,双拳打在地上,几乎能引起地震,能发出强大的范围攻击,却偏偏无法影响到天空。 它身上的阴气如火焰一般蒸腾而起,也在向天空燃烧,就像猛兽在仰天咆哮,声震百里,却也无法直达云层之上。 更何况,那天魔巨人的半截身体还在土壤之下,注定它没办法离开大地。 然而,它是在往上升的。 虽然雷电的侵扰让它动作缓慢,举步维艰,它却始终一点点往上升起,就像陷在泥潭里的人,凭借自身的挣扎,艰难地脱离者陷坑。此时它上半身完全离地,骨盆已经一点点复现,再往上就是腿…… “我说你行了吧?” 站在江神逸翅膀上,仿佛背后灵一样的女孩儿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样劈,多少雷也劈不穿这死骨头。你还有多少雷电?和它较什么劲?” 江神逸的面目被雷光染得森森然,道:“用不完的,我别的没有,雷光有的是。” 冯志烈盯着他背后雷光翅膀,那翅膀正如大河之源,滔滔不绝放出电光,好似真的深不见底一样,继续道:“你就算带着蓄雷的法器,终究是平时的积累,又何必白白扔进去?关键是没用啊,别逞能了,让老子最后绽放一把行不行?” 江神逸三叉戟一指,又是一道粗壮的雷蛇劈下,如绳子一般捆住那天魔的骨头,双方较力,雷电在骨头上摩擦,发出“滋滋”的响声。 听到冯志烈的催促,他满不在乎道:“别急——快了。” “快个屁啊!”冯志烈骂道:“你没看他快从土里爬出来了吗?它现在是埋在土里单方面挨打,可是一会儿要爬出来,指不定还能飞呢。到时候说不定上天来把你一巴掌拍死。你怕都撑不到时雨和你师弟来援……” 正将雷电如绳子一般一圈一圈扭在手臂上的江神逸一愣,警觉道:“我师弟?他来了?” 冯志烈没好气道:“自然没来。谁知道他在哪儿?” 江神逸松了口气,把雷电越发收紧,雷电绳子将天魔骨架捆住,至少在形式上已经捆得如螃蟹一般,道:“吓我一跳,他要是来了,见到这大家伙还不死命冲上来?那可就坏我的大局了。他这个人平时聪明,关键时刻就是蛮干……” 就你这样,还说别人呢? 冯志烈都无奈了,想要提醒他自己剩的时间不多了,却见江神逸道:“就是现在!你给我闪开!” 他伸手一抛,长弓带着冯志烈的灵相一起被抛得往上飞起,另一只手将雷电绳子往上一拉,一股雷电从绳子向他手臂开始往上蔓延,紧接着吞没他的身躯,眨眼之间,他也沐浴在雷电光里,成了一尊雷神! 与此同时,周围所有撒欢的雷蛇仿佛得到了冲锋的号角,往巨人身上扑去,霎时间雷光强大了十倍! 那些雷蛇并没有如之前一般混乱的攀爬天魔骨的身体,而是如得到了命令一般一条接一条的扭曲在一起,形成一道道绳索,接着以江神逸手中那条绳子为中心,快速的编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大网。 雷电结网,那天魔骨就是网里的鱼。四面八方,无处不是雷。 “雷网恢恢——” “很厉害的一招——然而他要干嘛?雷电不能麻痹天魔,这不是把远程袭扰变成近战较力了吗?而且还把敌人往上拔?”冯志烈皱眉。 较力,那可是天魔的强项! 果然,那天魔骨陡然伸出手,拆下了自己两根肋骨,全身黑气涌动,缠绕在肋骨上,仿佛两把黑刀。 切—— 黑刀抵住电网,虽然不能切开网绳,却也抵住了雷电收缩之势,果然呈角力之势。 电蛇不住的往黑刀上钻,破坏黑刀上的黑气。那是混合着阴气的死气。本来雷电是极克这些阴气的,但不知是不是死灵官的加持,阴气与雷电正面抗衡,只是稍稍胆怯,并不溃散。天魔骨中的上卿不住催促,周遭的阴气都往黑刀上缠绕,黑气越来越浓郁。 黑气越弄,刀的力量越大,雷网发出滋滋的声音,似乎断裂在即。 突然,江神逸笑道:“就是现在!” 雷电光芒大作,江神逸的身影消失! 下一刻,他的身形出现在天魔骨肋骨之内的胸腔中! “瞬移?!” 冯志烈惊道。 不,这不是瞬移,而是以雷电刺激身心之后,速度快到了极致,辅以特殊身法“行天引”,瞬息百丈,超越了人视觉反应的极限,看起来像是瞬移一样! 江神逸一直会用这一招至速身法,只是一来发动条件苛刻,需要雷电沐浴全身,达到巅峰状态方能发动,二来他要去的地方还有一层阴气阻碍,很可能不能穿过。 那就是天魔的胸腔之内。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外头的骨头相缠,真正的目的只有侵入魔骨,抓住那个要紧的死灵官。天魔骨难以摧毁,那就不要摧毁好了,一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骨头架子,跟它磋磨什么?只要擒住了其中那上卿,那鬼东西一时三刻就化为冢中枯骨。八壹中文網 射人先射马?恰好相反,不射马,只射人。 所以他和天魔骨角斗,用大量的雷电为诱饵,吸引更多的阴气力量出来对抗,声东击西,终于找到了破绽。 “抓住你了!” 胸腔之中,江神逸见到了那上卿。 此时那上卿的身形变得很古怪,体表好像有一条条线在流动,好像血管从体内翻出体外,还在不住循环流动。江神逸略感恶心,出手如电,向他抓去。 那上卿眼见江神逸来势突然,也是一怔,但紧接着笑道:“你抓不住我。” 随着他的话,江神逸附着罡气的手从他身上穿了过去,仿佛穿过了一层光。 嗯? 抓不住? 魅影不是可以被罡气抓住吗? 它又质变了。 江神逸一怔之下,立刻反应过来,又是龟寇什么传承吧? 灵官的手段,本来就是最诡奇的。 紧接着,江神逸也笑了,道:“那你试试这招?” 反手自抓,手中蓝白色的罡气突然变得凝实、沉静,仿佛也质变成了其他维度的存在。 抓—— “啊!” 罡气如铁钳,狠狠地钳住了上卿的脖子,把他提溜了起来。 “这……这是……”上卿满心惊骇,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被抓住。 江神逸懒得废话,道:“这是你爷爷抓孙子的本事。” 这是自在罡! 江神逸在云州得到张融传授自在罡的练法,一路上都在揣摩,他不似汤昭事多,今天演讲,明天研究的,还是有不少时间的。且他不打算做剑客,罡气上就要加倍下功夫,是以早早就开始练自在罡。 他的天资惊人,潜心修炼之下,已经融合了一丝意志,修成一分自在罡,虽然还比不上锤炼多年的天罡强大,但已经能在关键时刻调用。而自在罡使得罡气从纯“火”质材料,变成兼具“火”、“风”两种性质的材料,正好克制以“虚化”手段逃避这个物质世界的上卿。 其实那上卿武功奇高,罡气也不输江神逸,若是平手放对并不怕他,说不定赢面还更大些,可是他已经死了,武功就没用了,又急着凝实灵相保命,便紧急催动秘法,在这种状态下身体不能随意移动,虚化的手段也被破解,竟落在江神逸之手。 江神逸一提起他,取出一面镜子容器,不由分说把他按进了镜面里,这一下切除内外联系,周围黑气登时一黯,有逃逸之势。他提着镜子从肋骨中钻出,就见那天魔骨已经摇摇欲坠。 冯志烈在上空看着,就见之前还镇压河山的力量一点点消散,黑气也渐渐消灭,不由得心中一松,身影又淡了几分。 时间……快到了。 江神逸随手使用大量雷电洗刷阴气,没了死灵官的加持,阴气在雷电里就如水滴投入烈火,眨眼间蒸腾一空。 不理会轰然倒下的天魔骨,江神逸将上卿取出,喝道:“快把长久留存灵相的法门说出来,我还能留你一命,不然叫你抽魂炼魄,永世不得超生。” 那上卿身上的一道道光线流动,已经从血管变成了经脉,互相连接,自成循环,覆盖了他的全身,绝美的女性脸庞神色十分安详,道:“来不及了,我便告诉你又怎么样?这灵相种脉术必须从小就练,多年积累,才能以灵相之体凝成全身经络血脉,支撑灵相长存,而我已经转脉完毕,必能长生不死。他没有希望了,趁着冯志烈最后一点时间,听听他有什么遗言吧。” 江神逸回头,红衣小女孩儿的影子已经稀薄得只剩一层雾气,声音倒还稳定:“老夫无妻无子,没什么牵挂,如果有的话……就是想当个真正的大英雄。我年轻时没当上,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你用我做箭,射死他,为我这一辈子告一段落。” 那上卿夷然不惧,笑道:“好啊,咱们一官一贼,一正一逆同赴黄泉吧。” 江神逸心情激荡,几欲破口大骂,却不知骂谁,只道:“你少废话……” 他伸手就要抓那上卿尽可能再逼问一番,突然一道剑光从天外来,横切而过,从冯志烈和上卿的灵相上一起切过—— “剑术——摘桃子!”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8 最后的摘桃子 鲜红色的剑光闪过。 摘桃子—— 芳菲剑的剑术,与“李代桃僵”正好相反。 李代桃僵,你来代替我遭厄运。 摘桃子,我来代替你走好运。 两者相对,又同出一源,是芳菲剑最强大的剑术,也是最初诞生的剑术。是和剑意相连最为紧密的两个剑术。 所谓芳菲,只是桃李的表象。芳菲剑的剑意和芳菲落花、桃李娇艳没有一文钱关系,而是——替代。桃红梨白,芳菲乱舞,只是乱花迷眼而已。 在上卿成功的那一刻,麦时雨从背后赶到,一剑将两个灵相一起笼罩在剑术范围内,顺理成章完成了转移。 霎时间,冯志烈的灵相光芒大放,女孩儿的身影从虚幻来到真实,皮肤上凝结成了一条条经脉,光华在其中不住流转,形成了周天大循环。恰如那上卿稳定灵相时的模样。 冯志烈自然是不懂这功法里面的道理的,怔怔的不知后续步骤,好在他该做的上卿已经全都替他做了,那周天循环已成,自行生生不息,到了某一刻光华大放,凝结成一层光膜,包裹住她全身,然而逐渐熄灭。 最后,空中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儿,脸庞圆圆,娇俏可爱,肌肤好似白雪一般吹弹可破,活脱脱是个真小美人儿,再无之前若真若幻的感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五指捏紧,又再度松开,仿佛游戏一般玩了两回,突然抬头笑道:“牛x!” 而对面,上卿身上的经脉瞬间崩溃,好像一下子遭到了“降维打击”,人陡然从真实退到虚幻,接着仿佛在宣纸上被滴了水的墨迹,瞬间晕染开,变成一团糊糊,只能勉强看清形象。 上卿如遭雷击,之前江神逸抓住他,他已经有准备赴死,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自然消散也罢了,另一个害自己至此的宿敌毫发未损,还借了自己的光稳固了灵相,所有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奉上,不免又惊又怒,愤愤不平,大叫道:“你们耍的什么花样?竟然盗用我大魏的神功!卑鄙!无耻!” 麦时雨下来还剑入鞘,冷笑道:“无耻不过龟寇!你们为一己之私,用魔窟当手段,摧毁城池,牵连无辜,还敢说别人无耻?” 上卿喘了口气,道:“我跟你扯武德,谁跟你扯大义?若论大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们伪朝谋篡的时候何其卑鄙?等我们得了天下,自然会好好爱护百姓,比你们伪朝强过百倍。你动不动把百姓挂在嘴上,好像你们狗朝廷害死的人少似的?无非我输给你罢了……”他说着,身影越来越淡。 这时,冯志烈突然大喝道:“你们为什么要占曛城?” 麦时雨一怔,跟着瞪视上卿,上卿冷冷一笑,不发一言,渐渐消散了。 在消散之前,他似乎提起了手,往颈上一横,做了个杀人的动作,他一向文质彬彬,面对敌人到最后也还在辨理,这个割首的动作非常凶狠,却是他最后一个动作。 做完之后,他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彻底消失了。 轰隆—— 巨大的天魔骨倒塌,化为朽烂的枯骨。 过了一会儿,冯志烈摇头道:“唉,死得太早了!应该抓住他追究出阴谋才是。” 麦时雨明白冯志烈的意思,龟寇这番大动作,从战术上是可行的,从战略上是莫名其妙的。 说是可行,他们调动的力量,安排的手段都是比较合理的,从用魔教当诱饵截杀镇守使,到利用魔教余孽转移魔窟,利用空间风暴绞杀城墙,从古战场挖掘骷髅大军,到暗藏百灵炮、天魔骨大杀器,这一系列手段前后有序,一环扣一环,是花了心思在准备的。 如果不是麦时雨的剑意特殊而且没人知晓,正好补上了城楼的漏洞,如果不是汤昭和江神逸两个又会符式又能打的生力军意外加入,一个一箭射死了兽灵官,一个一炮轰倒了百灵炮,如果不是张融算出了魔窟的位置…… 如果不是这一系列巧合,巧合得如同曛城气运庇佑一般,那么曛城真的可能丢了,即使不算魔窟降临带来的损失,也可能在这次死军攻城中生灵涂炭,化为死城…… 然而,然后呢? 龟寇占了曛城要干什么? 如果是魔教突然出手,占领了一座城池,那倒不必深究他们要干嘛。毕竟魔教么,脑筋跟别人不一样,说不定就是想血祭几万人讨好天魔,或者用城池做祭品打开个外域通道啥的。 但是龟寇可不是疯子,他们是前朝余孽,复国组织,有规划、有战略的。倘若说龟寇几十万大军已经平了灵州,要往云州进发了,那潜伏几个高手在云州阴谋夺城,钉一个云州的钉子呼应外面的援军还罢了,然而并没有。龟寇小打小闹这么多年,最大的动作还是月前在昆岗闹事,把剑州掀了。别说那边失败了,就是成功了,你不在西南扩大战果,跑到几千里之外的云州占个飞地要干什么? 就算是要揭竿而起,先竖起反旗,再等着四方相应,也不能选云州啊。云州经高远侯数年治理,已经根基深厚,哪里是起兵的好地方?何况周围有巡察使剑侠高手巡查,也有军队驻屯,拿下一个曛城又如何守得住呢? 除非没打算守。 看龟寇的部署,以区区几个精英灵官调动灵仆围城,奇袭拿下城池,或许只是打算占领城池期间在其中做什么,这个事不一定需要很长时间,但恐怕要涉及到全城,必须大费周章兴师动众的做,不然只需要一两个剑客偷偷溜进来悄无声息做就行了。龟寇又不是没有剑客。 虽然他们此时心里有些推测,但这其中的可能性太多了。这世上需要防备的东西也太多了,即使有些条件缩小范围,只靠猜测还是很难猜出他们要干什么。 所以冯志烈说,应该抓住他们问问情况。 其实麦时雨何尝不知道抓活的比较好?但情势如此,她第一时间想的是就要镇守使,又有那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用出了“摘桃子”的剑术。 即使是现在完全思考清楚利弊,她也并不后悔,战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冯志烈也知道,对于麦时雨的选择他只有感激的,便不再多说,道:“还有一个人和他坐在同一辆车上,地位也不低,是逃走了还是……” 麦时雨道:“汤昭去追了。往那个方向去了。小江去接应一下吧。” 江神逸道:“好。希望师弟能留他个活口。”他这么说自然是相信汤昭的本事,但还是起身去接应。 还没等他飞上天,汤昭已经骑着车突突突从天上回来,双手空空,没带什么俘虏。 麦时雨有些失望,但汤昭人还好好的,没受伤,看来是没吃亏,道:“怎么样?追上了吗?” 汤昭有些羞愧道:“不能算追上了。那家伙居然还能发动传送,一路钻进那个空间漩涡里,我只好贴着洞口用剑术发动了一波,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反正洞口已经关了,我追不过去。希望他们有事。” 他对着洞口那一记“卷土重来”,虽然是竭尽全力,但威势不能和坤剑本剑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回距离足够近,堪称“贴脸攻击”。 希望能起到满意的效果吧? 麦时雨当然想不到汤昭用得是让那殿下已经屁滚尿流一次的坤剑,安慰道:“这么说是他落荒而逃了?也好,龟寇如此强大,难道指望他们全军覆没吗?驱逐了他,也是一场大胜仗。龟寇死的死,逃的逃,魔窟也被你封住了,咱们守住了城墙,守住了百姓。这还不是大获全胜?” 冯志烈道:“先回去把城墙收拾好,再说全胜吧。” 当下冯志烈和麦时雨联手回城,守过曛城最空虚的一段时间,等待守备府和其他地方的援军来接管城池。江神逸和汤昭两个机动性强,手段又多的人留下来打扫战场。这既是劳动也是福利,即战场的战利品任他们挑选的意思。 战场上最有价值的当然是天魔骨,拿回去做术器、法器也可,搞其他研究也可,那是非常珍贵的材料。这天魔骨是江神逸对付的,也是在他手里倒下的,汤昭自不会分江神逸的战利品。最多是刮一点材料。 江神逸是要走本体修炼和符式深造的,这力量十足的天魔骨对他更有价值。 但汤昭也不白白出力,他已经在城里分到了整个曛城最后价值的那个东西。 拿完了天魔骨,又搜刮了一些还算有价值的物品,江神逸最后卷起旋风,把所有垃圾都刮到天上,一股脑塞到汤昭的罐子里,这就算完成了打扫战场的任务。 但两人并没有回城,反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退进了树林。 来到无人处,江神逸方问道:“怎么样?魔窟被你拿下来了?” 汤昭道:“拿是拿下来了,但其中有个麻烦,正要给师兄看一眼。”说罢打开一个罐子,取出了莲花池,继而取出了那个空型魔窟。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49 暂时的结束 之所以在只有江神逸的时候拿出魔窟,这本是一种默契。 按理说,检地司承担了对付魔窟的危险,为此舍生忘死亦在所不惜,那魔窟之产出,自然也是他们的战利品。事实上也是如此,虽无明文规定,但魔窟里的收获,即使是剑种这样珍贵之物,检地司也有优先处置权,何况其他材料?若是魔窟未能及时关闭,化为长久存在魔狱,那才会移交官府再做安排。 然而麦时雨将汤昭叫来,叫他处理魔窟,且默许他迁移,那就是把魔窟处置权给了他,这其实是相当优厚而且不大合规矩的,毕竟汤昭一人之力虽然要紧,其他检地司人也做了各种配合,全归他并不公平。因此决不能明说出来,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同样,后续魔窟中若有危险,有天魔也罢,什么魅影也罢,都需要汤昭处理。如果他处理不好,让那些天魔跑出去为祸,那罪责他肯定要背。如果他敌不过,叫来检地司援助,那魔窟的处置权也要转移,他最多分一杯羹,就不能全占了。 因此汤昭等麦时雨他们回城之后才叫来江神逸,两人一起看一下魔窟。 其实这魔窟回去再处理也可,但门口拴着一位“天魔”,至今不知来路,却是个不安定因素,汤昭不得不及时处置一番。 从层层叠叠的包裹中打开魔窟,就见门口锁链横七竖八封得密不透风,锁链缝隙中还可见那两只手还在锁着,但和刚刚相比似有不同。 江神逸先道:“这是死人吧?” 确实像是死了。 死人的手和活人的手并不同,指节明显僵硬无力,两人都看得出来。 汤昭很是好奇,此天魔是为什么死的?他并没有下杀手啊? 毕竟活天魔很难见的,汤昭是想留着看能不能搞搞实验啥的。 也可能是装死? 汤昭小心翼翼的拆下两根锁链,江神逸用罡气凝成手抓,把那天魔从另一边空间中拽了出来,汤昭立刻反手封锁了入口。两人搭配行云流水,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天魔落地,身躯伏倒,就见它四肢僵硬全无本能的生活反应,果然死透了。 汤昭一怔,将之翻了过来。 这天魔四仰八叉躺着,身材高大,体格粗壮,但形貌和人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唯独五官稍微不协调,但世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相貌畸形的人,只是头上是一头暗绿色的长发,梳成卷曲的辫子,看起来不似正常人。 汤昭心中一动:这种发色虽不能正常生成,但是阴祸乡人被魔窟中的阴气污染,有可能会生出五颜六色的头发,焉知没有绿色? 一瞬间,他都以为这是个正常人误入对面魔窟,被魔气侵染之后想要逃离…… 可能性不大,汤昭觉得这还是个天魔,听说域外也有类人的天魔,而且还有不同种族的,这绿头发说不定也是其中一种。 除了发色,这人五官四肢与人无异,身上也穿着衣服。他披着一条类似于麻袋一样的皮毛裙褂,虽然很简陋,但明显是裁缝过的,不是随手扯下一块兽皮往身上一围的原始人。 江神逸跟上检查了一番,道:“七窍流血,难道是中毒?” 汤昭看着也像,道:“难道是自杀?” 江神逸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也说得通。也许是被你抓住了绝望自杀?” 汤昭觉得说不大通,那天魔之前横冲直撞,很有活力,被他拷住之后也挣扎不已,看样子不是认命的家伙,怎么才关了一时三刻,说自杀就自杀了? 但两人都不通医毒之术,在这里瞎猜而已。这是说不清的事,除非知道更多信息。 汤昭下结论道:“既然死了,就先存起来,回头找个通医毒术的人分析看看。这个魔窟……”他看了一眼仿佛磨砂玻璃一样的空间入口,“有点麻烦,先封存起来,等咱们弄清楚了再进去吧。” 比起里面有天魔,天魔死得不明不白更令人疑虑。 其实刚刚两人讨论自杀的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的把这个“天魔”看成了人一样的智慧生物,毕竟只有有灵智的生物才知道自杀。 既然是智慧生物,牵扯的可就复杂了,魔窟里有“人”,可能有“文明”,有“社会”,自然状况可能比野外生态复杂百倍。两个人对魔窟都很陌生,听到的传闻都不知真假,此时又刚刚消耗一场,并非全盛状态,便不想贸然涉足。 从另一个角度讲,这种魔窟水更深,可挖掘的地方很多,如果能成功进入乃至彻底掌握魔窟,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次捡到宝了。 “可以问问张先生,他编过《域外图志》,对外面的事很熟悉。至于天魔的死因……还得找人检查。” 江神逸道:“要是二师兄还在就好了。他懂得多,也很懂毒术。” 汤昭奇道:“二师兄懂毒术?不是出身道门,清修养生吗?” 江神逸笑道:“正是,他清修之余也炼丹,后来师父骂他:‘炼个狗屁丹,炼出来都是毒药。’他还不服,后来果然专修毒药,得心应手。” “……”汤昭一阵无语,“可惜二师兄不在,干脆请三师姐检验一下……” 江神逸奇道:“三师姐?她会检验吗?” 汤昭道:“当然,师姐的医术非常神奇,得天独厚。” 江神逸啧啧称奇,他甚至没见过三师姐的样子,更不知她擅长什么。汤昭没见过二师兄不稀奇,因为他上山晚,但他才来三年,已经跟三师姐这么熟悉,真是奇上加奇。江神逸怀疑,倘若二师兄在山上,汤昭一样能和他关系要好。 对了,师姐怎么称呼来着……朱英……对吧? 两人商议已定,还是汤昭将魔窟收起,一起封装在莲花池里,再塞进罐子。又把天魔尸首用另一个罐子盛了。接着又在周围搜寻一遍,看没有遗漏的敌人,才双双回城。江神逸的翅膀消耗了太多雷电,看起来不甚平衡,他索性放弃飞回,搭着汤昭的车回城。 回到曛城,一眼就看到了城楼上已经站满了士兵,城上城下秩序井然,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汤昭他们来到城上空,立刻就见有人调动神机弓指向他。汤昭也不触霉头,缓缓降落,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有人叫道:“不要瞄准,是自己人。” 顺利落在城墙上,就见麦时雨和另外一个生面孔走上来。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材粗壮,虽然个头不高,但看来孔武有力,仿佛浑身有爆炸一样的力量,面上有一道弯曲的疤痕,从眉梢下垂,几乎到了耳边,看起来有些狰狞。 麦时雨一直落后半步,这时先一步介绍道:“这就是东山郡汤昭,那是他在琢玉山庄的师兄。”又向汤昭介绍道:“这是日央郡曲巡察使。” 汤昭一怔,忙上前见礼。没想到巡察使这么快就赶到了。虽然是事后赶到吧,但其实要不是汤昭他们太得力,三下五除二解除了这场危机,按照一般检地司镇守所的实力,和龟寇僵持一段时间,巡察使是来得及力挽狂澜的。 他不在日央郡,对这位曲巡察使不熟悉,不过看样子甚是威严,连着疤痕一起看甚至有些凶恶了,比起傅衔蝉这猫猫……狸花剑,这位更像一位堂堂巡守一方的四品巡察使。汤昭依稀记得这位巡察使的剑好像是“蟠”剑,也是一位强大的剑侠,不过大概是没机会见到他出手了。 曲巡察使虽然相貌凶狠,见到汤昭倒是没摆什么架子,道:“汤昭啊,这孩子我听过,我印象里还是小孩儿,没想到是个这么俊的小伙子。” 汤昭奇道:“不知巡察使哪里知道学生的名字,难道是……” 曲巡察使道:“是小傅提过,她说你年纪不大,却又有天资,又有侠骨,将来必成栋梁。” 原来是狸花剑,他还以为是刑极提过呢,也是,他们都是巡察使,说不定有交情。汤昭不好意思道:“巡察使谬赞,学生哪里敢当?”当下将城外收拾战场的情况做了汇报。本来要给麦时雨汇报的,这时便以巡察使为主了。 巡察使听完点头,道:“米守备已经派出斥候再去周围探查,镇守使……副使也派几个弟兄跟着去。等着费将军大军调动至此就安全了。小汤,咱们下城吧。这里交换守备军,不是咱们检地司久待的地方。” 几人下了城墙,麦时雨对汤昭道:“这回龟寇来的突兀,并非小事,咱们要从头到尾复盘一番,再做个记录,直报君侯。可能要你在城中留上几日,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去。”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龟寇对于官府和对于龙渊这样的江湖势力意义又不同,乃是首要之大敌。这回的动作又极大,可以说这是真正的大逆谋反,险些陷落一座城池。出了这种事,不把日央郡甚至云州翻过来查一遍不算完,说不定还要落不少脑袋。检地司虽然不管龟寇,但这次龟寇是趁着魔窟毁了城墙,镇守使也一度落在敌人手里,不着急论功行赏,少不得先要盘一盘大伙有没有失职。 汤昭答应道:“自当配合。” 曲巡察使在前道:“这件事自然会捅到君侯那里,麦副使少不得要回中天府汇报一番,小汤要不要跟着去,拜见君侯?”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50 石破天惊 拜见……君侯? 是高远侯吗? 汤昭心中一动,道:“君侯是我想拜见就拜见的吗?” 对云州来说,高远侯远比朝廷更令人向往,所谓“只知有君侯,不知有皇帝”是也。 若在太平盛世或者雄主在朝,这样的人物早找个借口灭了,但现在中枢无力,地方失控,天下有一大半听各地诸侯的,朝廷也管不了了。高远侯可不是特例,只是很多地方两个能做主的诸侯都数不出来。 至少云州检地司是直接向君侯负责的,可说是一支亲军力量。汤昭身为检地司一员,多少收到熏陶,对君侯自然心生憧憬。更何况能面见高远侯也对前途大有好处。 巡察使道:“寻常人当然不能随意拜见,但你想必可以。君侯听过你的名字。你要去,我在君侯面前禀告,麦副使向君侯汇报时你也跟去就是。在君侯面前挂上号,将来事情都好办。到时副使要把你调到曛城也就是动动手。” 汤昭一怔,麦时雨笑道:“小汤是检地司派到琢玉山庄学铸剑的,在学业有成的时候再回来。到时候自然有位置给他,我可未必抢得到。” 巡察使笑道:“铸剑师吗?那敢情好,更是要抢了。这回老冯退了,副使必能上一步。你要做一方正使,手下得有几个得力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替曛城留住小汤,也是替咱们日央郡留住小汤,那不是大好事吗?” 汤昭恍然,麦副使回州治不只是报告这次龟寇入侵的情况,可能还要升职成为镇守使了。毕竟冯志烈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显然不适合当镇守使了不是? 麦时雨这次若确定有功无过,那就能顺理成章接任镇守使了,二十来岁的镇守使,那可比当时的刑极都年轻。 汤昭现在在学铸剑,以后学业有成,大概也不会回归正常的检地司序列了。不过若是有一段实习期,先任职地方,麦时雨这里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他还是等刑极开口。 这时就听巡察使道:“正好刑极这小子不会和你抢了……” 汤昭一凛,脱口道:“刑……先生怎么了?” 他和刑极上次通信还是几个月前,那时只知他有任务在身,似乎很是秘密,字里行间都是慎重,他也不好多问。这时听到巡察使提起,似有不豫,心往下一沉。 巡察使也不在意他突兀开口,对汤昭也对麦时雨,道:“说起来是件奇事。刑极这小子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擅自杀了一个镇狱使。这还了得?镇狱司也是检地司分出来的分支,如今和咱们平起平坐,岂能擅杀?镇狱司当即就上门问罪,差点打起来?” 汤昭听得目瞪口呆,麦时雨也是第一次听见,脱口道:“难道是桀鸦?” 巡察使道:“正是,你也听到风声了?” 麦时雨叹道:“我不知道京里的事。镇守……刑前辈曾跟我确认过桀鸦的情报,当时我也觉得奇怪,没想到他真动手啊?” 汤昭一震,想起了他和刑极在离火狱时的见闻。 那时刑极和桀鸦还是非常不错的朋友呢。 难道说,他们的决裂还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起的么? 也不能说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引子。离着那句话已经过去三年,刑极才动手,汤昭推想他必定是多方查证,确认了桀鸦确实勾结人贩,做不可见人的勾当,这才最终动手。 他忙问道:“后来呢?他怎么样了?” 巡察使道:“其实这事我也是听说。反正咱们检地司不可能把自己人交给镇狱司。据说刑极手里有罪证,但那没用,说破天是你自作主张杀了人,镇狱司不可能认的。两边来回拉锯了好久。后来君侯亲自过问,把两边各自分开,然后将他提出来问了一番。最后处置是。桀鸦罪有应得,但刑极私刑杀人也非合法,把检地司的官服脱了,降为庶人。” 汤昭怅然,心中难过,也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不做官……也就不做官了吧。 麦时雨匪夷所思道:“何至于此啊?既然有证据,抓起来就是,明正典刑,干嘛要私刑杀人呢?他教导我们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巡察使压低了嗓子,道:“我听说这里头……我听说个屁啊!现在那边流言满天飞,镇狱司都快编出花来了。你们和他熟,自己问他去。他正在中天府呢。去拜见君侯时就可以见到他了。” 麦时雨讶道:“他还在中天府?没回原籍吗?”按理剥夺官职之后,就应该回原籍了。 巡察使道:“所以说镇狱司不满意呢。君侯虽然处置他,却叫他留在周城,不叫他回老家吃闲饭,那肯定还有意启用呗。放在君侯眼皮子底下,也省得有人找他麻烦。风头过了还有安排,不过,大概是不会回检地司了吧?” 汤昭点点头,微感失落,刑极不在检地司,总觉得失去了点什么。 正好到了中天府去见一见这位老总,他们大概有三年没见了。 又聊了几句,巡察使事务繁忙,便和麦副使分头沿着城墙巡查。 麦时雨本想送汤昭和江神逸回去休息,汤昭却知此时人手还是不足,巡察使是剑侠,因此来得极快,但也只有一人,城里人手还是不足的。他还需要尽力,麦时雨也不多客气,让他们加入机动巡城之中。 走之前,麦时雨又把汤昭叫过来,道:“要不要去中天府?” 汤昭道:“我想去。” 不说拜见高远侯,就是去探望刑极,也应该去一趟中天府。 他又道:“不过我离山门已久,得回山一趟,交代一番。师兄也要回山,这是检地司的事,我一个人去就好。”他出来的时间不短,其实已经大大超过预期了。中天府一来一去也得有些日子,九皋山那边有不少事,他也得赶回去处理。 麦时雨道:“那行,这边事了,你先赶着回去一趟,然后月底到中天府跟我汇合。正好跟张融先生他们一起到达中天府。” 汤昭点点头,又道:“张先生也去中天府吗?” 麦时雨道:“自然。不过他可不是像咱们去述职,是咱们上报之后,君侯亲自下拜帖,专门派使者来请他进侯府一叙。这还是因为张先生会天衍术之事不宜张扬,不然君侯说不定要亲自来登门拜访。” 汤昭笑道:“张先生值得。” 麦时雨道:“还有镇守使……冯镇守使。他也得回中天,他的情况更特殊,得亲口向君侯汇报。听他的意思,这件事完了他也是要退隐的。” 汤昭心中一动,暗想:要是把刑总、老冯他们请来琢玉山庄隐居,远离是非,岂不逍遥自在?再加上龟爷、朱杨,九皋山可算群“英”荟萃了。 和麦时雨定好约定,汤昭又再次巡防,江神逸左右无事,就跟着他一起上城转悠。 如此巡视一日,始终没有出现意外。 又过几日,城外的斥候陆陆续续的回来,带来各种消息,发现了几个龟寇据点,但已经人去楼空。龟寇一击不中,再次转入地下。只是这次云州官府不会当做无事,要掘地三尺,把漏网之鱼都抓出来。 这场雷霆行动大概会马上展开,说不定已经展开,汤昭不能得知,他只知道,斥候回报,日央郡的驻军已经到达城北,明日即可抵达曛城。 “也就是说,明天咱们就可以回去了?”这一日晚上,两人在暂住的小院分享这个消息,江神逸很高兴,特地倒了一杯果子酒。 汤昭也松了口气,道:“正是。曛城这几日的大搜检也告一段落了。据说没抓到龟寇的内应,再深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件事只好先中止了,下一步就是去中天府听君侯安排。咱们快的话明日就能启程回山!” 江神逸喜道:“好极了!在外面太久了,我想家了。那啥中天府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想出远门了。” 汤昭笑道:“师兄现在这样说,说不定过几天又吵着跟我去……” 正这时,只听夜空中扑棱棱的声音响起,一个影子飞下来。 正是一只猫头鹰。 江神逸道:“是你的猫头鹰来传讯了?” 汤昭脸色一沉,拍了一下自己的兽袋,道:“不是我的猫头鹰。也不是师姐常用的那只,这猫头鹰好面熟……” 是谁的来着? 猫头鹰是找他的,直冲着这边,一下子落在他肩头,伸出脚,脚上绑着竹筒。汤昭摘下竹筒,那猫头鹰并不离开,反而落在院中石桌上。汤昭只道它饿了,反身进屋取出水和肉来招待。 刚刚放下,就听翅膀声再响起,汤昭一抬头,就见又是一只猫头鹰飞来。 这一只……他认得! 汤昭没来由的一慌,江神逸也认出来了,笑道:“这回师姐的猫头鹰了?今天怎么了,接二连三来传信?” 摘下猫头鹰脚上信件,江神逸只看了一眼,呼吸骤停。 汤昭听到声音有异,抢上来道:“怎么?” 江神逸木讷的将手中纸条递给他,月光下,就见他脸色铁青,突然一伸手,把桌上的酒杯酒瓶扫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汤昭心头满是不祥,接过薄薄的纸条,入目就是几个大字: “石纯青叛逃!”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254 决心与责任 听了汤昭千呼万唤始出来,感情充沛的这句话,薛闲云毫无意向中的动容,反而怔了一下,反问道:“徒儿,你傻啦?” 汤昭正容道:“承蒙师父关心,弟子好好的。” 咱们之间,谁看起来更像傻的那个? “材料都没了,还铸个屁剑?” “您这儿没了,我这儿还有啊。” 薛闲云一怔,道:“你哪有……啊,对啦!” 他想起来了,自己每次收集到合适的材料,都会分这個小徒弟一点儿。说起来,这个徒弟虽然来得晚,但一则天资聪颖、品行纯正令自己喜欢,二则是真不见外。就是他女儿也不会见到什么材料就想要一点儿,汤昭就敢。那些弟子也不知道,薛闲云是很大方的,如果他们真的厚起脸皮开口要的话,都是能要来的。 薛闲云虽然性子急、嘴巴毒、脾气坏,但他是个好师父。从来不藏私,而且家大业大,收藏丰富,就他身边这些个亲传弟子,只要开口要什么材料,基本上没有不满足的。只是他们被师父的严肃的外表镇住了,平时问个疑惑也小心翼翼,哪敢要东要西? “难道说,我之前给你的材料,你全都留着呢?那些还能凑一副剑的材料?” 汤昭矢口否认:“不是,哪些材料我都练手用了。” 开玩笑,那些原版材料都被他扔进水池了,哪儿找去? “但是我之前一直研究过您的铸剑配方,觉得特别适合练手,所以我一直在搜集相似的材料。这些年,尤其是这剑州一路上收获颇丰。现在我手里有一副配好的材料,同样足够铸一把剑,材料和您准备的同源,品质不在之前您准备的材料之下。” 不在之下是谦虚了,实际上水池里捞出来的材料无一不比原本的材料强上至少一个层次,不然也不至于消耗他那么多术器元力来换了。 反正材料已经明摆着有了,至于来路……问就是在剑州这一路上找到的,难道江师兄还能拆穿他不成? 薛闲云听得渐渐振奋,接着又疑问道:“只有一副剑材料吗?”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给自己每种材料都准备了十份以上的量,足够铸剑十次,保证他失败了也有保底。 如果只是一副材料,那意味着必须一次成功,决不能失败。 薛闲云本质是个高傲的人,他准备了多份材料,但不认为自己真的需要。他早已给自己定了目标一次成功,若不能一次成功就是失败了。那些备用材料应当永远不会启用。可是真的把所有备用材料撤下去,不给保底,逼得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他又难免犹豫难诀。 汤昭道:“正是只有一副。一副怎么了?凭您坚定不移的志向,您厚积薄发的实力,您一往无前的勇气,有一副不就和一百副一样吗?” 因为汤昭的吹捧过于直白,薛闲云都愣了一下,道:“你倒有信心。” 汤昭毫不犹豫道:“不只是我有信心。您往外看,您最珍爱的亲生女儿,您亲自接上山的小徒弟,您一个个抚养长大的亲传弟子,还有琢玉山庄上下视您为偶像的学生们,他们和我一样信任您,他们不说话,是在等着您拿着剑来到他们面前,带着他们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这一点他们从不怀疑。” 看着薛闲云出神的神色,汤昭继续道:“当然,也有不信任您的。比如您得罪过的那些人,那些手下败将,猪啊羊啊那些。他们正等着看您的笑话。您不会以为山上的事除了咱们自己谁也不知道吧?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晚他们都会知道。他们定等着看您一蹶不振,破罐破摔呢。这样他们虽然从没真正赢过您,却好像您已经输了一样。难道您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吗?” 薛闲云听得涨红了脸,不知不觉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汤昭心中暗喜,却再接再厉,道:“要我说这一次虽然不幸,其中却也有一幸,就是推您下定决心铸剑。您的实力早就到了,为什么一直蹉跎到今日?就是想要准备万全之故。一份材料不够,要准备十份,顺风顺水不满足,还要天地同协力。可是世上哪有万无一失?求全责备,反而让您一拖再拖。如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老天推您一把,叫您无需多想,摒除杂念,专心铸剑。机会在前,破此化龙之劫,自然直上九霄!” 薛闲云突然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阿昭!这读过书的人,说话真是好听!然而除了我来铸剑,你就闲着吗?” 汤昭当仁不让道:“我自然要帮您,这是早就说好的。” 薛闲云拉起他道:“好啊,那你来帮我,咱们一起铸剑吧。” 虽然汤昭第一句话之后,又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话,但目的是绝对达到了。 几句话,让师父开心起来! 琢玉山庄的阴霾稍微散去,紧接着气氛变得紧张灼热起来。 因为琢玉山庄薛庄主突然宣布:“马上闭关铸剑。” 被各种流言困扰地暗流涌动的各种“玉”弟子一下子轰动了,先是愕然,紧接着一片沸腾。比起隐晦不明的流言蜚语,铸剑才是关系每个人的大事。 虽然铸剑只有庄主和少数真玉弟子能够参与,但一旦铸剑成功,琢玉山庄就从符剑师势力变成铸剑师势力,弟子的身价提升何止十倍?就是那些出身名门,被送到这里“享受人生”的青玉弟子也心情激动起来。然后,所有人被调动起来。 对于普通弟子来说,他们与其说是为铸剑做准备,不如说是为铸剑成功的铸剑大会做准备。铸剑的任务轮不上他们,然一旦铸剑成功,那将是云州第一个公开的铸剑师势力,势必要邀请云州各界贤达乃至外地同行、贵宾齐聚盛会,见证铸剑师的诞生。可能贵宾来的要比琢玉山庄弟子都多,而且身份显赫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 这样的盛会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准备——薛闲云不日就要闭关,成也罢,败也罢,也就是几个月时间见分晓,而铸剑大会千头万绪,又有以策万全,相当于一个小型符会。龙渊这种实力办符会还错漏百出,琢玉山庄又怎么能疏忽大意?从现在开始准备一点儿也不早。 小弟子们忙碌且兴奋,真玉弟子这边的安排却是煞费脑筋。 首先铸剑大会肯定需要有个人来主持,这个抓总的人既重要又劳累,还会吃亏。因为这只是个杂务工作,大会举办的好,也最多不过得几句夸赞,举办不好会背锅,最要紧的还是会错失辅助铸剑的练手机会。 除了薛闲云指定的助手汤昭,其他弟子也能充当助手,哪怕是不能上手,只观摩一场铸剑的过程,也对将来大有裨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石纯青在,这几乎肯定是他的工作,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小弟子们都不会察觉到他损失了什么。一旦大师兄不在,这个差事放在那里才变得棘手起来。 “既然如此……” “我来吧!” 几个人齐声说道。 汤昭有些惊讶,除了他之外,其他四五六七八几个师兄师姐,全都开口了。 薛夜语愕然道:“这种事情自然是我,不说爹,我是你们的师姐,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按顺序也到我了。这件事舍我其谁?” 江神逸争道:“当然是我。我早就说过,不想当铸剑师,我不在乎观摩铸剑。与其坐等,不如来这个办个铸剑大会。办会我有经验,我亲眼看见剑州符会……是怎么失败的,所以定能成功。” 秦海舟道:“你倒是想主持,小弟子听你的吗?御下调动的事你不懂。你太年轻,让哥哥们来吧。莪手下有人,办事方便。” 邓崇紧接着道:“说的正是,我手下更有人,而且我胸怀宽阔,任人唯才,绝不会假公济私,只用私人。” 秦海舟大怒,道:“你说谁假公济私,我怕你是损公肥私,趁着铸剑会打小算盘……” 邓崇哈哈一笑道:“以我的家底看得上这三瓜俩枣?只有那穷惯了的才会……” 眼见两人日常争吵起来,薛夜语脸色一沉,道:“闭嘴。就你们两个这样,还办个屁的符会,给咱们山庄丢人吗?” 符清欢一直神色安闲,事不关己不开口,这时淡淡道:“所以还是交给我吧。我才干平平,但至少不会出差错。” 这时秦海舟和邓崇对视一眼,虽然各自气咻咻的,但还是异口同声道:“交个我们俩一起吧。” 薛夜语挑眉道:“你们俩?合作?” 邓崇和秦海舟点点头,虽然神色不大好看,但点头很郑重。 “其实是我们商量好的……”邓崇说到商量二字,略觉恶心,但还是一字一句道,“我们知道,之前符会羞辱的仇,是两位师弟给我们报了。我们做师兄的,还要靠弟弟来替我们报仇,这都是我们没本事的缘故。” 秦海舟接着道:“是啊。有本事的事我们两个不能做,这没本事的事我们要还不能为兄弟姐妹们多做一点,那我们还配留在琢玉山庄吗?也该轮到我们了吧。” 邓崇哼哼道:“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打算捏着鼻子打算合作了,师姐要不成全,可就错过了一个冰释前……的机会了。你难道想看我们无休止的斗下去?” 汤昭突然心想,如果薛闲云能早看到这种场面,就算不用长篇大论的激将,他也应该能重新振作起来了。 薛夜语看看邓崇,又看看秦海舟,时隔数日重新笑了起来,道:“好啊,这样的美事我怎么能不成全呢?千钧重担,交给二位。”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105/105281/29147539.html 251 背叛与回答 窄窄的一张纸条上,一共就写了这五个字。 字写得很难看,到了根本看不出笔迹的地步,从第一笔就在颤抖,越写越是潦草,最后那个逃字几乎不成型,最后一笔几乎飞起,拖出了长长的曳尾,后面再也没有了,似乎写字的人再也写不出一笔来。jujiá?y.??m 汤昭左看右看,死死盯着纸条,仿佛要把这五个字看到天荒地老。 然后,他放下纸条,看到了茫然的江神逸。 江神逸是愤怒的,也是茫然的,刚刚一瞬间砸了杯盘的是他,现在坐在桌上呆若木鸡的也是他。 此时此刻,很难用一种情绪形容心情。 两人对视良久,江神逸终于道:“什么意思?” 汤昭张了张口,最后只能重复道:“大师兄叛逃了。” 江神逸声音变得嘶哑:“什么叫叛逃……怎么算叛逃?大师兄要怎么叛逃?” 他连续重复了几遍,汤昭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对于琢玉山庄来说,大师兄要怎么做才算叛逃? 琢玉山庄又不是军队,又不是什么秘密组织,有什么叛逃不叛逃的? 当年二师兄和师父大吵一架,自行下山,一走数年不曾回来,薛闲云现在提起他就是破口大骂,可是这样难道算他叛逃吗? 大师兄和师父更是亲如父子,就算爆发了什么冲突,一怒跑了,哪怕说砸了些东西,甚至伤了人,最多师父也骂他一通,甚至开革出门,终究也提不上叛逃吧? 他究竟做了什么? 江神逸目光微动,突然指着桌上的猫头鹰道:“我想起来了!那是……大……石纯青的猫头鹰!” 汤昭点点头,一开始他也没认出来,但看到那几个字后就想起来了。那正是他们离开琢玉山庄时给石纯青庆祝生日时,薛夜语送给师兄的礼物。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江神逸有些急切,道:“它来干什么?送信吗?单独给你送信?信上写的什么?” 薛夜语的信是给他们两个的,而石纯青这封信是给汤昭的。 那猫头鹰进来之后,直接找到汤昭,摆明是给汤昭的私信。 而且,它放下信就不走了。之前汤昭以为这猛禽是饿了,想要修整。但看到信之后突然醒悟—— 它不走,应该是石纯青的命令,送完了信,就别回去了。 或许是为了防止追踪,或许是表明,和琢玉山庄的一切,都要断的干干净净。 汤昭忍住心情起伏,强自镇定地将细竹管打开,同样掏出了一张纸条,一看之下陡然变色,伸手一捏,将纸条捏成一团,手指微微发抖。 江神逸反而一怔,他发现汤昭已经出离的愤怒。 汤昭生气这不奇怪,江神逸也生气,但他刚刚看到石纯青叛逃那几个字时,明明并没有那么生气。 到底石纯青给他写了什么,让他突然这么生气? 石纯青叛逃不给其他人写信,唯独写给汤昭,难道还是有什么不平事,专门来嘲讽他? 江神逸生出几分好奇,上前接过险些被汤昭揉碎的纸条,展开一看,发现是两行字,乃是一副对联: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除此以外,没头没尾,没有落款。应该是石纯青的笔迹——江神逸不认得石纯青的字。 这是…… 江神逸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道:“这是他的剖白吗?他觉得山上太辛苦,付出太多,没有人在意他,因此做出这等事来?” 虽然江神逸之前没有多想过,但这两句话十分直白,不难理解。 因为觉得不公平,所以叛逃了吗? 有可能,但是……何至于此?! “是剖白,也是给我的回答。” 汤昭回答了一句,仍是气愤难平,想从桌上拿点什么摔一下,可惜能摔得都被江神逸摔完了,只给他留下满腹郁气。 “那天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他写过一副楹联——”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走的时候,专门又给了我回答。就是这两句——可恶!”汤昭最终还是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发出咚咚的声音。 江神逸疑惑道:“这不是祝福的好话吗?说他付出必有回报,必然苦尽甘来,他为什么要专门回答你?难道说他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配勉励他,所以才写信来反驳你?等等——” 他原地转了半个圈,“不对,太古怪了。你们这一问一答,好像有别人不懂的默契。你们关系那么好吗?还是说……在山上的时候,你已经察觉到他有问题了?甚至有什么猜测?” 他越想越对,一伸手抓住了汤昭,道:“我猜的对不对?汤昭?!” 汤昭和他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下头。 江神逸大怒,把他狠狠一推,道:“你混蛋!你早猜到……为什么不告诉恩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和他一伙儿的吗?” 汤昭反问道:“谁说我没告诉师父?我既然察觉了,为什么不告诉师父?” 江神逸呆住了,道:“你都告诉恩师了?那怎么还……” 还弄成这个样子? 汤昭没回答,道:“至于你们……我怎么告诉你们?怎么告诉其他的同门呢?我当时也只是察觉不对罢了。当时大师兄离开了一年,带回来师父铸剑用的珍贵材料‘苦寒之气’。师父也分给了我一点儿。我去分析时,发现那苦寒之气并不纯粹,掺杂了一部分性质相近又南辕北辙的‘恶寒之气’,如果师父不加甄别的用此气铸剑,一定会在最后关头失败的。” 那天晚上他把苦寒之气投入池水,仙女竟然上来两次,第一次是为苦寒之气,第二次是为恶寒之气,从那时他就猜到了——石纯青心思不对。 其实再早一些,他难道就没有发觉迹象吗? 时隔一年,石纯青从北边的凉州回来,居然被南边灵州的百雄山盗追杀,这不奇怪吗?一南一北,根本不同路,绕都很难绕过去,他的敌人怎么会是百雄山?而且当时他身上只有苦寒之气这味材料,虽然珍贵,但那是标准的铸剑师材料,百雄山一伙儿盗匪,求的是富贵,要这些材料干什么? 再者,说到处置被俘虏的百雄山盗贼时,石纯青要将他们问也不问,全部杀死,急匆匆仿佛灭口。柳掌柜并没有直接全杀死,是想拷问一番,结果这群盗匪居然纷纷自杀,这哪里像盗匪?分明像是死士。 这其中的牵扯,说都说不清。 这还是有根有据的怀疑,若说没根据的……从石纯青回来的一言一行,汤昭都隐隐不安。 可是,凭着些就能指证为琢玉山庄任劳任怨二三十年的大师兄了吗? 别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就算是恶寒之气也大有狡辩余地,就说是一时不小心,采集的材料不纯,又或者遇到意外污染了,最多道个歉,又能怎么样呢? 反而汤昭,别看他受兄姊宠爱,但如果和大师兄对峙,即使他有一些证据,只要不是铁证,他是绝对不可能赢的。 山庄如家族,一家人里,谁有道理谁就能赢吗?难道不是谁跟大家亲厚谁赢吗? 本来汤昭是打算旁敲侧击,甚至走之前用书信给师父报警提醒一下的,但思虑再三,还是趁夜偷偷面见了师父,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得到回复。 结果还是成了这样。 别看江神逸此时愤怒,如果之前汤昭拿着那些线索跟他一五一十的说出自己猜测,江神逸站在谁那一边可真不一定。 也只有此时此刻,他再跟师兄复盘了。 “其实大师兄从回来之后就很奇怪,他长吁短叹,动不动就说自己天资不足、蹉跎年华,对天赋更高的师弟妹们满是羡慕,郁郁不得志之意溢于言表。这可能是他的真实感受,但再三提起,就像是下定这么决心一般。” “是吗……”江神逸皱起眉头,深深回忆,其实石纯青回山之后和他接触很多,是他把受伤的石纯青带回山庄的,可是……那时候有不对吗? 汤昭正色道:“是的。当时没发现他真的藏有祸心时,我以为他只是心情郁闷,心中有愁结不解,便生了个愚蠢的想法,是不是因为我们太少关心大师兄了?他年复一年的照顾我们,教我们知识,送我们礼物,关心我们的生活,可是我们虽然尊敬他,但很少真的亲近他。比如说……那天我跟他闲聊起花师妹的生日时,才知道他和花师妹同月生日。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我年年给花师妹过生日,从没给他过过。” 江神逸怔住,轻声道:“这个想法……不愚蠢。我也不知道他的生日。我比你早上山好几年,竟然从来没想过问一问。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大师兄……对我来说就像父兄,我只觉得他是个好师兄,照顾我们,包容我们,帮助我们……” “可是——”江神逸突然愤然道:“他若真的觉得失望不平,自然因此厌烦我们,恼恨我们,疏远我们,为什么要背叛恩师呢?” 汤昭摇摇头,石纯青和薛闲云的纠葛他怎么知道呢?他只是按照心中愚蠢的想法,想尽力用愚蠢的方式补救,比如叫上大家一起,给师兄热热闹闹过个生日,大家围着他祝福,给他送礼物,让石纯青知道,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大家都喜爱你。 又比如,送他那副楹联,那不是勉励的鸡汤,而是提醒石纯青,不管我们这些小的们如何忽视你,师父始终最看重你,他老人家心里你是最重要的,谁也比不上。他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们之间要出现后悔终身的遗憾吗? 然而最终,蠢办法就是蠢办法,它也许能遮掩一些瑕疵,却不能使破镜重圆。 覆水难收! 好在汤昭并非一根筋犯蠢,他终究选择了正面提醒薛闲云,就在他下山前的那个晚上,孤身一人进了攻玉馆。 结果嘛,饶是他说得委婉,薛闲云暴跳如雷,一路追着他,汤昭只得连夜逃跑下山,让老头自己想明白。 或许还是他太保守了。 不管是雷霆手段还是动之以情,薛闲云并没有好好处理这件事,总之事情还是走到了今天。他本来不是个手段高明的人,不然亲父子一样的师徒何至于走到今日? 谁知道他的处置是化解还是激发了矛盾? 或者一开始就是无解的。 “不知山上怎么样了……”汤昭想到这里,只剩下担忧,“别的事都先放下,咱们回山!”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jujiazy. 252 回家 日夜兼程,师兄弟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九皋山下。 巍峨的山峰在望,汤昭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 琢玉山庄是他飘零江湖之后再次寻到的落脚之地,是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有他的师父和亲近的师兄弟姐妹,有他精心布置的剑庐,还有他完成陈总大计划的起步店铺,是他如今心里最温暖的地方。 如今,琢玉山庄是他唯一的家,也是他的避风港。 只是如今的避风港里,生了好大的波浪。 进过了近两个月的曲折旅途,事情一波波应接不暇,汤昭很是疲劳,也愈发想家了,本来在他的想象里,就是远远地看见九皋山的山峰,都会情不自禁的开心起来。 然而并没有。 现在的他,只有满心的担忧和焦躁,甚至还有些微微的胆怯。 见到师父,要怎么面对呢? 不是说他做错了什么,心怀愧疚,而是明明没做错,但错误的结果依旧发生了,感觉难以面对,见面只有无言以对的沉默。难道要对着埋怨,相顾后悔吗? 来到琢玉山庄前,薛夜语来接他们,形容明显憔悴,但还强撑着不露出虚弱神色。 见到两个俊逸出众的师弟,薛夜语没问他们路上风霜,也没恭喜他们在剑州取得好成绩,一人拉住一个,正容低声道:“你们两个别多说,庄里小弟子还不知道。” 汤昭连忙正色点头。 然而进了山庄,即使沼泽和树林依旧如诗如画,汤昭依旧觉得风景上挂了一层薄薄的雾霾。遇到其他白玉、墨玉弟子,虽然似乎神色如常,但汤昭总觉得他们神色中藏着几分压抑和探究。耳边只听到风声,却总觉得风声里藏着窃窃私语。 或许这就是疑神疑鬼吧。 匆匆穿过白玉谷,来到水泽边上,全无人烟,汤昭的心稍微松了一点。薛夜语没让他们去攻玉馆,反而拉着进了自己的剑庐。 江神逸问道:“不去拜见恩师吗?” 薛夜语摇头,道:“爹爹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坐了好几日了,一直不吃不喝不言语,谁也没办法靠近,你们一会儿去见见他也好,但别抱希望了。大师兄……石纯青的事,我现在也没缓过来,爹爹总得要再缓上几日。”说罢用手按住额头,挡住了大半边脸。 薛闲云是很强大的散人,罡气修为深厚,几日不饮食倒不至于怎样,但此番伤心却必然要伤身。 汤昭心如刀绞——所有弟子中,他因为来的时间短,和石纯青感情不如其他人深厚,所以对这件事本身接受的最早。但师父和师姐都是亲人,见他们如此难过,自然而然跟着难过起来,强忍着难受,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干了些什么?怎么叛逃的?” 薛夜语摇头道:“其实直到今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十日之前,他突然摆下酒席,说请我们赏花。当时我们师兄弟全都到齐了,就在他后院,一起赏花喝酒。那时大家都很高兴。他一个个敬我们酒,说我们小的时候的趣事,感叹时光如流水,说着说着还伤感起来了,抹了眼泪。当时我还奇怪,七师弟还调侃他师兄怎么也学小师弟,伤春悲秋起来了?他笑笑,说道:‘也不是伤悲,只是觉得今天大家其乐融融,时间要是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当时我们都喝大了,头晕晕乎乎,没人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然后就一个个喝倒了,再醒来时,大师兄就不见了。当时酒也冷,菜也冷,每个人都倒在石头上吹冷风,吹得头疼。” “我们很奇怪,互相问怎么回事。当时五师妹喝的最少,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她记得迷迷湖湖间,见大师兄端着酒杯出门,似乎往攻玉馆的方向去了。她还问了一句:‘师兄哪里去?’就记师兄回头一笑,往后的事她就记不得了。” “我已经感觉有些不对,连忙和大家一起跑到攻玉馆。就见攻玉馆门户大开,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进去,就见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江神逸咽了口吐沫,道:“没有了是指……” 薛夜语缓缓道:“是啊,正如你们所想的——我爹爹多年的珍藏,土水火风空五层数不清的材料全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只剩下阿笑一个傀儡,被关在一间小房间里,还在哈哈哈的笑。” 汤昭和江神逸脸色呆滞,一时无言。.jujiá?y.??m 过了一会儿,汤昭又问道:“师父没事吧?” 薛夜语道:“当时我们也没看见爹爹,吓得到处找。后来阿笑笑着跑过来,抓住我们往栈道上走,才发现他飘在沼泽上,也没做船,身体在水面上一漂一荡,就像……就像一片落叶。他的白鹤站在他身上,低着头,紧紧地抓着他,不让他沉下去……” 汤昭想象那场景,只觉得很是奇特,又很是动容。 “我们赶紧把爹爹拽上来,发现他也是喝多了,睡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似乎还在做好梦呢。唉,可惜好梦终究会醒的。” “爹爹醒来之后,不等我们直说,他自己就发现了事情。他似乎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些,比起伤心愤怒,反而只是沉默,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我问他,他不回答,我端饭食过去,他也不吃。就这么傻傻的坐着。我没奈何,就陪着他在石头上坐着,坐了一整日。他突然说道:‘夜语,你说他怎么这么狠心?拿走了我的材料,连我铸剑的材料都要拿走?’” 汤昭和江神逸一呆,随即惊怒。 如果说薛闲云多年的积累材料还勉强算得上“身外之物”,那他这次铸剑的材料就不只是外物,更是他的生命和精神。 他们都是薛闲云的亲传弟子,岂能不知道薛闲云如今所有的心血和积蓄,最念念不忘的追求,就是铸一把自己的剑?为此他积累又积累,寻觅又寻觅,几次想动手都按捺下来,只想要等到准备得万无一失才出手,一举成功,了毕生之夙愿。 本来,就在今年,只等汤昭他们回来,薛闲云就可以闭关铸剑,铸成之后就能开铸剑大会,向天下堂堂正正宣布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铸剑师的! 石纯青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只是掏空薛闲云的前半生,更挖断了他的后半生。 半生之心血,半生之期待,毁于一旦! 江神逸气的浑身发抖,跳起来大声道:“这个混蛋王八蛋!我必杀他!” 薛夜语嗯了一声,突然泪水滚滚,说不出话来。 比起江神逸,石纯青的薛夜语的感情又更深更厚,薛闲云不是有耐心的慈父,石纯青却是不辞辛苦照顾她长大的父兄,所以她比起愤怒,更多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悲伤。 汤昭轻声道:“我们还是去拜见师父吧?” 几人沿着木栈道往前走,远远地就见薛闲云坐在栈道尽头,披着蓑衣,背影寂寥,若非没有鱼竿,就像一个独钓的渔夫。 汤昭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薛闲云时,他就坐在这里垂钓,那时他的背影也是如此孑然一身,只是当时他不觉得薛闲云孤独,只觉得气度冲静,彷佛遗世独立的隐者高人。如今景还是景,人还是人,天水一色,浩浩汤汤,并不稍移,他竟生出今是昨非之感。 用手轻轻擦了擦脸颊,竟感觉微微湿润。果然如七师兄也知道,自己是会伤春悲秋的。 几人正要走上去,突然清风吹来,一个影子闪了过来,正拦在路当中,发出几声怪笑。 “哈哈,哈哈。” “阿笑!”薛夜语有些无语,还是解释道,“是我呀,夜语。今天八师弟,九师弟回来了,爹爹一直盼着他们回来。你记得吗?符会的成绩传回来时,爹爹高兴地翻了两个跟头的。你让他们见见爹爹,爹爹一定高兴起来了。” 师父翻跟头啊……想到那场景,汤昭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容还没绽放已经消失了。 阿笑双臂像翅膀一样展开,拦在路当中,一动不动,只会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汤昭以前一直觉得它的笑容很诡异,尤其是结合那张七分像人,三分木偶的脸,无论怎么笑都很像嘲讽。但今日再见,或许是受了自己心情的影响,那种毫无波澜的笑声听起来透着几分悲伤。 薛夜语无奈,道:“是你要拦着我们,还是爹爹让你拦着我们?” 阿笑笑容空洞。 虽然没回答,但几人都知道,阿笑是个符傀,虽然有些莽撞,有些跳脱,但其实是很听话的,那必然是薛闲云的意思了。 薛闲云不想见他们。 薛夜语心中难过,强忍着对两个师弟道:“咱们先回去,爹爹不想……” 汤昭突然道:“师兄,替我拦着它,我进去跟师父说几句话。” 江神逸皱眉道:“恩师不愿……” 汤昭道:“一句话,我进去说一句话就让师父开心起来。” 薛夜语在旁边听得荒唐可笑,正要让他们别闹了,江神逸接着道:“你确定?” 汤昭道:“你还信不过我?” 江神逸目光一动,突然伸手一薅,薅住阿笑脖子,拽到了自己身边,道:“信你一次,赶紧进去吧。” 在薛夜语的目瞪口呆下,汤昭轻松闯过了阿笑这一关,奔向薛闲云。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jujiazy. 253 璞石无光 轻轻走在木栈道,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是想要安静,木头摇晃的声音越是明显。到后来,每踩一步都彷佛惊雷。 走到尽头,汤昭才发现,薛闲云并非坐在栈道上,而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这块青石就在攻玉馆门口,平时大半时间淹没在沼泽水下,此时水退了一些,露出石身,清澈的泽水一荡一荡的挠着石壁,不过带走或留下些青苔,将大石磨得更光滑些。 汤昭停在薛闲云身后,运了运气,要将自己准备好的那句话大声喊出来。 “阿昭?过来吧。” 此时,背对着他的薛闲云先开口了。 汤昭这口气一下子泄了,只道:“嗯。” 走到薛闲云身边,汤昭找了个地方坐下,这并不难,青石多年冲刷,已经磨尽了棱角,处处是微凹的平面,坐起来很是光滑,只是要小心不要滑进水里。 “我第一次来到沼泽边时,这块石头就在这里。” 汤昭一怔,就见薛闲云抚摸着石头,动作神态甚是温柔。自他第一次见薛闲云,就没见过这个脾气很大的老头有这样温柔的神色。 “那天我们来的时候还是清晨,阳光不刺眼,水面是没有波光,是那种青青的,与天际相同的颜色,根本看不见石头的影子。我们在那里看水,一直看到潮水落下,才现出这块大石头来。” 汤昭听着,知道这个我们,除了薛闲云,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当时我指着大石,对纯青道:‘石头,你看这块石头颜色真漂亮。它一定立在这里几千年,几万年了,摸起来比玉还润泽。’” “嗯,那时他也在,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性格闷闷的,不爱说话,所以我叫他石头。他当时踩着水摸着石头,感觉滑熘熘的很是舒服,便摸了很久,突然道:‘可惜,它摸起来再光滑也是块石头,不是玉。’” “我当时把他抱起来,坐在石头上,对他道:‘石头不好吗?你看这块石头无论水怎么冲刷,一直矗立在这里,千年万载绝不转移,水落则石头出。而那些玉石被冲的跌跌撞撞,随波逐流,不知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跟中流砥柱相比?’” “我一直知道,石头这孩子心思很重,自他跟我学习符式起进度就慢,虽然他很认真,很努力,但总是赶不上进度。我虽然掩饰,但是其实是个坏脾气,有时耐不住性子让他看出来了,他便一直耿耿于怀。其实我虽然喜欢玉,但最珍视的就是一块石头。” “当时我指着这块青石道:‘你看这块石头的颜色,和青冥一样纯粹,我就给你取名‘纯青’。将来你的胸怀像青天一样广阔,性情像磐石一样坚韧,符式技艺也如炉火纯青。任他风霜雷电,艰辛苦难,不过是砥砺你的过眼云烟罢了。早晚有一天,岩石会比玉更有光彩,更成大器。’” 汤昭轻轻道:“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 薛闲云轻轻点头道:“这又是书上的话吗?说得好,可见古今的道理总是相通的。” “我们两个就在大石旁建立琢玉山庄。我把自己的工作间叫做‘攻玉馆’,取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管将来我要凋琢多少玉器,我本身也只是一块攻玉的顽石罢了。而继承我艺业的,也必然是另一块顽强的石头。” “后来,我收了另一个弟子,就是终南这个小王八蛋,他可真是顽皮,我费了不少心思管教他,纯青那里就没那么让我操心。再之后,又陆陆续续收了其他弟子。我还有了妻子,有了夜语。又后来,妻子离我而去,撇下我们父女两个。我尽力照顾女儿,可是还是免不了粗手大脚,又是纯青这孩子帮我。他又细心,又有耐心,能照顾小丫头,也能陪她玩,在夜语心里恐怕比我还亲近。说是又当爹又当娘,其实我最多当了半个爹,剩下的责任倒是纯青帮我负担了。” “我的弟子越收越多,他也帮我做的越来越多,这琢玉山庄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我们两个的。我常常想,等我成了铸剑师,或许做个甩手掌柜,一心钻研,岂不美哉?琢玉山庄这偌大家业就交给纯青,我就放心了。” “可惜啊……” 汤昭静静地听着,茫茫水泽上,只有薛闲云在感慨,自己准备好的话似乎永远也不再有机会说出口。 “这几天我也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到此从什么时候就出错了呢?是我弟子收的太多了吗?弟子太多,事情太多,他太忙了,以至于厌倦了?或者我的心思都放在年轻人身上,对他冷落疏远了?还是我两个小徒弟太出色了,几年就超过他几十年的积累,他终于心理失衡了?” 汤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出话来,毕竟薛闲云提到了自己,那他反而不太好开口。 总不能说:“好像都有。”吧? 不等他说话,薛闲云已经道:“我想了几天几夜,没有想出答桉,但突然就有点懂了。连我都能想出好几条他灰心的理由,他心里能不难过?可是这几条是我事后才反思出来的,之前我可从没意识到,从没关注过,更别说改变调整了。可见我确实有许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可笑的是,除我之外,上上下下也没人想到他的不平,居然只有和他最生疏的你看到了。” 这就是汤昭走之前告诉薛闲云石纯青的嫌疑,反而引起他俩冲突的原因——你说石纯青可能叛变,动机呢? 汤昭来得晚,和石纯青生疏,这反而正是他能看出来石纯青意难平的原因。因为他是半个旁观者,来的时候石纯青的不满其实已经积攒很深了,他冷眼看时就很直观了。但其他人不能理解,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匪夷所思。那是他们天长时久和石纯青相处,只感受到这位长兄的辛苦奉献,看不到他的心思一点点的沉沦。 就如薛闲云当时对汤昭咆孝的——石纯青会背叛琢玉山庄?就是你小子叛了,他也不会叛的! 没有理由啊,那是我的衣钵弟子,他干嘛要背叛,等上几年,我这些家底将来不都是他的吗? 当然,后来冷静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为以防万一,薛闲云对着石纯青旁敲侧击,侦查了一番。 侦查的结果嘛……好像是有问题,好像又没问题。 没办法,不能说薛闲云活得年头长,学识深厚,他就老谋深算了,事实上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隐居、研究,成了首屈一指的符剑师、预备铸剑师之后,周围也没什么争斗,里面是自家弟子,对他敬畏之极,外面全是有求于他、奉承他的的人,他听得全是好话,做什么都有人称赞,养了这么多年,他能有什么心机手段? 至于疑人不用,有嫌疑就弃之不理乃至清除,那是枭雄才做的事,这个词离着薛闲云比“儒雅随和”离他还远。石纯青比他亲儿子还亲,薛闲云一时难以做出什么处置。 所以最后薛闲云只想出把自己的铸剑材料收走藏起来这种手段,那是除了大徒弟和女儿之外最珍视的东西。 事实证明,这招没什么用,还是全给石纯青翻腾走了。 “如果他把铸剑材料留下好了,那我就没那么伤心了。材料都是身外之物。我就当直接跟他分家了。他学艺不精,做的术器未必卖得出去,自己出去谋生挣不到什么钱,多拿一点儿也是应该的。”薛闲云慨叹了一声。 “可是,他居然连我铸剑的材料都拿走了。他是真恨我呀,恨不得我死。” 薛闲云盯着水面,双目已经充满了血丝:“就算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怎么就到了恨我不死的地步了呢?” 汤昭轻声道:“也许不是恨。” 薛闲云回头瞪着他。 汤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其实他可以说出这个判断,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之前他是山庄上下最了解石纯青的人,现在也是。 而且,之前是因为他心思细腻,看出了石纯青心中的郁气,而现在,却是因为石纯青跟他剖白了心思。 是的,石纯青最后把薛夜语送自己的猫头鹰还给了汤昭,也同时直接把自己的心思坦言相告。这可能是对汤昭之前种种理解和挽留的一种认可和酬谢。 两人一来一回各十四个字的楹联,都是老话,却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师父始终最看重你,他对你的付出是最多的。将来你能得到的也是最多的,苦尽必然甘来。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以前的生活非我所愿,将来的收获我也不在乎,师父的真心更没有意义。我现在做的才是我想做的事。 这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逃离,而是理性的选择。是基于个人前途,分析利弊之后深思熟虑地抉择,所以他必然要利益最大化,能拿到的都拿到。薛闲云纠结的“对得起、对不起”的恩怨,或许对石纯青并没有那么重要。 或者以前曾经重要过,过了某个节点,就不重要了。石纯青已经不再考虑这些了。 这是汤昭为什么暴怒的原因,他所珍视的东西,石纯青一开始就彻底抛弃了,他所做的努力,对石纯青毫无意义。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没办法向师父解释,不想对正失魂落魄的恩师再度重重一击。 他对江神逸口出大言,说一句话让师父开心,是有另外重要的话要讲,不是来分析石纯青的心思的。 此时,他重新正色,拉住了薛闲云的手,朗声道:“师父,咱们继续铸剑吧!” 254 决心与责任 听了汤昭千呼万唤始出来,感情充沛的这句话,薛闲云毫无意向中的动容,反而怔了一下,反问道:“徒儿,你傻啦?” 汤昭正容道:“承蒙师父关心,弟子好好的。” 咱们之间,谁看起来更像傻的那个? “材料都没了,还铸个屁剑?” “您这儿没了,我这儿还有啊。” 薛闲云一怔,道:“你哪有……啊,对啦!” 他想起来了,自己每次收集到合适的材料,都会分这个小徒弟一点儿。说起来,这个徒弟虽然来得晚,但一则天资聪颖、品行纯正令自己喜欢,二则是真不见外。就是他女儿也不会见到什么材料就想要一点儿,汤昭就敢。那些弟子也不知道,薛闲云是很大方的,如果他们真的厚起脸皮开口要的话,都是能要来的。 薛闲云虽然性子急、嘴巴毒、脾气坏,但他是个好师父。从来不藏私,而且家大业大,收藏丰富,就他身边这些个亲传弟子,只要开口要什么材料,基本上没有不满足的。只是他们被师父的严肃的外表镇住了,平时问个疑惑也小心翼翼,哪敢要东要西? “难道说,我之前给你的材料,你全都留着呢?那些还能凑一副剑的材料?” 汤昭失口否认:“不是,哪些材料我都练手用了。” 开玩笑,那些原版材料都被他扔进水池了,哪儿找去? “但是我之前一直研究过您的铸剑配方,觉得特别适合练手,所以我一直在搜集相似的材料。这些年,尤其是这剑州一路上收获颇丰。现在我手里有一副配好的材料,同样足够铸一把剑,材料和您准备的同源,品质不在之前您准备的材料之下。” 不在之下是谦虚了,实际上水池里捞出来的材料无一不比原本的材料强上至少一个层次,不然也不至于消耗他那么多术器元力来换了。 反正材料已经明摆着有了,至于来路……问就是在剑州这一路上找到的,难道江师兄还能拆穿他不成? 薛闲云听得渐渐振奋,接着又疑问道:“只有一副剑材料吗?”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给自己每种材料都准备了十份以上的量,足够铸剑十次,保证他失败了也有保底。 如果只是一副材料,那意味着必须一次成功,决不能失败。 薛闲云本质是个高傲的人,他准备了多份材料,但不认为自己真的需要。他早已给自己定了目标一次成功,若不能一次成功就是失败了。那些备用材料应当永远不会启用。可是真的把所有备用材料撤下去,不给保底,逼得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他又难免犹豫难诀。 汤昭道:“正是只有一副。一副怎么了?凭您坚定不移的志向,您厚积薄发的实力,您一往无前的勇气,有一副不就和一百副一样吗?” 因为汤昭的吹捧过于直白,薛闲云都愣了一下,道:“你倒有信心。” 汤昭毫不犹豫道:“不只是我有信心。您往外看,您最珍爱的亲生女儿,您亲自接上山的小徒弟,您一个个抚养长大的亲传弟子,还有琢玉山庄上下视您为偶像的学生们,他们和我一样信任您,他们不说话,是在等着您拿着剑来到他们面前,带着他们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这一点他们从不怀疑。” 看着薛闲云出神的神色,汤昭继续道:“当然,也有不信任您的。比如您得罪过的那些人,那些手下败将,猪啊羊啊那些。他们正等着看您的笑话。您不会以为山上的事除了咱们自己谁也不知道吧?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晚他们都会知道。他们定等着看您一蹶不振,破罐破摔呢。这样他们虽然从没真正赢过您,却好像您已经输了一样。难道您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吗?” 薛闲云听得涨红了脸,不知不觉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汤昭心中暗喜,却再接再厉,道:“要我说这一次虽然不幸,其中却也有一幸,就是推您下定决心铸剑。您的实力早就到了,为什么一直蹉跎到今日?就是想要准备万全之故。一份材料不够,要准备十份,顺风顺水不满足,还要天地同协力。可是世上哪有万无一失?求全责备,反而让您一拖再拖。如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老天推您一把,叫您无需多想,摒除杂念,专心铸剑。机会在前,破此化龙之劫,自然直上九霄!” 《剑来》 薛闲云突然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阿昭!这读过书的人,说话真是好听!然而除了我来铸剑,你就闲着吗?” 汤昭当仁不让道:“我自然要帮您,这是早就说好的。” 薛闲云拉起他道:“好啊,那你来帮我,咱们一起铸剑吧。” 虽然汤昭第一句话之后,又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话,但目的是绝对达到了。 几句话,让师父开心起来! 琢玉山庄的阴霾稍微散去,紧接着气氛变得紧张灼热起来。 因为琢玉山庄薛庄主突然宣布:“马上闭关铸剑。” 被各种流言困扰地暗流涌动的各种“玉”弟子一下子轰动了,先是愕然,紧接着一片沸腾。比起隐晦不明的流言蜚语,铸剑才是关系每个人的大事。 虽然铸剑只有庄主和少数真玉弟子能够参与,但一旦铸剑成功,琢玉山庄就从符剑师势力变成铸剑师势力,弟子的身价提升何止十倍?就是那些出身名门,被送到这里“享受人生”的青玉弟子也心情激动起来。然后,所有人被调动起来。 对于普通弟子来说,他们与其说是为铸剑做准备,不如说是为铸剑成功的铸剑大会做准备。铸剑的任务轮不上他们,然一旦铸剑成功,那将是云州第一个公开的铸剑师势力,势必要邀请云州各界贤达乃至外地同行、贵宾齐聚盛会,见证铸剑师的诞生。可能贵宾来的要比琢玉山庄弟子都多,而且身份显赫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 这样的盛会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准备——薛闲云不日就要闭关,成也罢,败也罢,也就是几个月时间见分晓,而铸剑大会千头万绪,又有以策万全,相当于一个小型符会。龙渊这种实力办符会还错漏百出,琢玉山庄又怎么能疏忽大意?从现在开始准备一点儿也不早。 小弟子们忙碌且兴奋,真玉弟子这边的安排却是煞费脑筋。 首先铸剑大会肯定需要有个人来主持,这个抓总的人既重要又劳累,还会吃亏。因为这只是个杂务工作,大会举办的好,也最多不过得几句夸赞,举办不好会背锅,最要紧的还是会错失辅助铸剑的练手机会。 除了薛闲云指定的助手汤昭,其他弟子也能充当助手,哪怕是不能上手,只观摩一场铸剑的过程,也对将来大有裨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石纯青在,这几乎肯定是他的工作,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小弟子们都不会察觉到他损失了什么。一旦大师兄不在,这个差事放在那里才变得棘手起来。 “既然如此……” “我来吧!” 几个人齐声说道。 汤昭有些惊讶,除了他之外,其他四五六七八几个师兄师姐,全都开口了。 薛夜语愕然道:“这种事情自然是我,不说爹,我是你们的师姐,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按顺序也到我了。这件事舍我其谁?” 江神逸争道:“当然是我。我早就说过,不想当铸剑师,我不在乎观摩铸剑。与其坐等,不如来这个办个铸剑大会。办会我有经验,我亲眼看见剑州符会……是怎么失败的,所以定能成功。” 秦海舟道:“你倒是想主持,小弟子听你的吗?御下调动的事你不懂。你太年轻,让哥哥们来吧。我手下有人,办事方便。” 邓崇紧接着道:“说的正是,我手下更有人,而且我胸怀宽阔,任人唯才,绝不会假公济私,只用私人。” 秦海舟大怒,道:“你说谁假公济私,我怕你是损公肥私,趁着铸剑会打小算盘……” 邓崇哈哈一笑道:“以我的家底看得上这三瓜俩枣?只有那穷惯了的才会……” 眼见两人日常争吵起来,薛夜语脸色一沉,道:“闭嘴。就你们两个这样,还办个屁的符会,给咱们山庄丢人吗?” 符清欢一直神色安闲,事不关己不开口,这时澹澹道:“所以还是交给我吧。我才干平平,但至少不会出差错。” 这时秦海舟和邓崇对视一眼,虽然各自气休休的,但还是异口同声道:“交个我们俩一起吧。” 薛夜语挑眉道:“你们俩?合作?” 邓崇和秦海舟点点头,虽然神色不大好看,但点头很郑重。 “其实是我们商量好的……”邓崇说到商量二字,略觉恶心,但还是一字一句道,“我们知道,之前符会羞辱的仇,是两位师弟给我们报了。我们做师兄的,还要靠弟弟来替我们报仇,这都是我们没本事的缘故。” 秦海舟接着道:“是啊。有本事的事我们两个不能做,这没本事的事我们要还不能为兄弟姐妹们多做一点,那我们还配留在琢玉山庄吗?也该轮到我们了吧。” 邓崇哼哼道:“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打算捏着鼻子打算合作了,师姐要不成全,可就错过了一个冰释前……的机会了。你难道想看我们无休止的斗下去?” 汤昭突然心想,如果薛闲云能早看到这种场面,就算不用长篇大论的激将,他也应该能重新振作起来了。 薛夜语看看邓崇,又看看秦海舟,时隔数日重新笑了起来,道:“好啊,这样的美事我怎么能不成全呢?千钧重担,交给二位。” 255 闭关前的安排 虽然说闭关迫在眉睫,但汤昭还是抽空下山了一趟,回到自己店里。 白玉生晖门脸一如往常,生意又比之前好了一些,但要说多火爆也不至于。店的位置和经营模式就决定了这里不可能像城里的大饭店一样的火爆。 汤昭离开这段时间,店里有有柳掌柜用心经营,又薛夜语照应,一切运行很是平稳,虽然最后十几天因为石纯青的事她没心思顾着这边,但店里不至于因为十几天没人照管就乱成什么样子。 来到店里时,他第一时间看到了危色,他如一个伙计一样在店里整理货柜。 嗯,危色又变成了他没见过的模样,但汤昭一眼认出来了,因为危色没改变他颜色澹澹的眼睛。 “来了?” “来了。” 对了两句莫名的话,还是汤昭忍不住一笑,打破这文艺中透着尴尬的气氛,道:“遇到麻烦了吗?” 危色摇了摇头,道:“一路顺利,如约到达。柳掌柜也很照顾我。” 汤昭点了点头,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三月,他却拖延了,危色等他不来,只好先在店里打工。别看危色说自己除了做杀手什么也不会,出去没法生活,但这和他自认“粗人”一样,都是自谦之词。做了多年杀手,他为了任务去过各种地方潜伏,察言观色也有一手,哪里混不到一碗饭吃?打工也能做的很好,只是为前途跟随汤昭罢了。 汤昭回到店里,草草过了一下账目,就抓紧时间安排将来几个月的事情。 第一件就是安排他路上接的几个大单,主要是王飞定制的雪龙车。这个车店里常驻的符剑师弟子是不能做的,他也没时间,所以交给江神逸。江神逸说是不铸剑就不铸剑,不参与闭关,接管了山上的防务,一开始是不太忙的,汤昭把图纸交给他,江神逸符式造诣不凡,肯定能做出来。江神逸虽然在留守的师兄弟中最年轻,却是实力担当,能压场子。秦、邓两个师兄反而负责庶务多些。汤昭也最信得过他,不但把订单托付给他,也把店铺托付给他。这段时间白玉生晖遇到大事尽可求助于江神逸。 除此之外,王飞还代表雪山王府下了一批外伤手灯筒。雪山王府身为朝廷敕封正规王府,在天下真正大乱之前是不可能大规模向外采购军资的。外伤手灯筒算是打个擦边球,用好了也是战略物资。 这一批手灯筒汤昭就不会自己做了,将符式和材料标准化后交给店里的白玉弟子们,又调了些墨玉弟子打下手,暂时实行手工作坊模式。白玉生晖店负责和王府对接,然后负责物流、售后。这是店里第一次负责大宗生意,汤昭十分重视,也交代柳掌柜要格外慎重,服务要周全,定要让顾客满意。 还有,就是筹备铸剑大会的事。 “铸剑大会需要很多物资,咱们店里负责一部分采买和会务工作。这个要认真,这是自己家的事,赚钱不是要紧的。铸剑大会一定要办好。” 柳掌柜答应下来,心中很高兴——这些都是他往日做的买卖,也是他擅长的买卖,赚钱不是第一位的,但没说不能赚钱,一个铸剑大会,里头的利润真的不少,道:“这个我明白。采买以质量为主,决不能让人以次充好。” 汤昭也不多说,只要生意公平公正,赚钱才是对的,这也不是他以权谋私,店里有其他师兄弟姐妹的股份,账目也可以监督,比外面那些奸商不知强到哪去了。 “还有借用符会做店里宣传的事,也要安排起来。之前咱们计划大办,我想了想,稍微缩小一点规模。人不要去的太多,也不要喧宾夺主。” 之所以低调一些,一来铸剑大会是给琢玉山庄正名,薛闲云的名声才最要紧,其他的都往后排。二来,汤昭觉得此时为多事之秋,让店里的那些普通伙计去了琢玉山庄,万一有危险,普通人没有自保之力,撤下来都难。 不是他咒铸剑大会不能顺利,而是汤昭从心底里预感这次大会不能平静。别说从各处而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就说他经历符会之后,对这种龙蛇混杂,四方云集的大会都有了心理阴影了,总觉得难以太平。剑州打就打了,毁就毁了,琢玉山庄可是自己家,要闹成那样他是绝不允许的。 正好,他面临的是和剑州同一个敌人——龟寇。对付这些人,做再多的准备也不嫌多。 或许应该请外援才是。 柳奇光郑重答应,其实山上的事他略有耳闻,毕竟白玉生晖和琢玉山庄太密切了。他也隐约感到风雨欲来,已经做了许多布置。 “当然,拍卖会可以办。在山上划一块地方,先布置一个展览会,气氛轻松一点,可以加游艺娱乐,旁边设海淘卖场,最后一天拍卖。这些流程都可以有,按照之前商议的缩小一下规模。但外头武功差、不知根知底的伙计就不要上山了。”他想了想,又提了一句,“提前上山布置的话,让危色跟着上去。” 柳奇光点头,又跟汤昭汇报了自己招人才、挖墙脚的工作,店里已经填了好几个专业人才。这些人可以用在布置会场上,但到时候需要撤下来,毕竟还不算核心。 “之前我找的能主持拍卖会的人如今已经来了,现在主持精品区的生意。您可以见一下,长得漂亮口才好,而且识货,虽然不是符剑师,但对着一般的术器都能说出一二三四五来。也懂珠宝和古董,最适合做店长。” 汤昭笑道:“我记得你提过这姑娘,你曾经救过她?” 柳奇光叹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女儿被拐子拐走,我追上去,没救回女儿……”他说着神色暗然,“倒救了其他几个孩子。这个女孩儿长得像我女儿,我便格外留心。本来想收为义女的,不过她运气好,家人找到了,又跟着家里回了南边。听说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是那边很有底蕴的大户人家。这几年成人了,出落的越发出色,据说是按照家规独身出来闯一番事业的。我去州治的时候见到了她便相认了。她在这里干的还算称职,就算没有前缘我也要提拔她的。” 汤昭笑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你当初帮她,她如今帮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下又聊了不少生意上的事,汤昭再三强调,眼下要紧的是注意安全。精品店卡在交通要道上,最适合当耳目,有风吹草动一定要及时通报。 “这回铸剑大会成功的话,及春城的店就可以开了。到时候咱们就为商业地图点亮第一个中心。” 其实及春城的店早就可以开,他很早就有那里一块地皮——身为及春城检地司的一员,他甚至可以算地头蛇,自己就可以罩着自己的店。但是为了进军城市一炮而红,他还是按着没有急着开分店。 接着汤昭又见了那个有店长潜质的姑娘,姓高,叫做高月辰。果然相貌明丽,举止大方,看样子不但学识出众,在生意场上有所历练,待人接物头头是道。 汤昭深觉柳掌柜大概是移情作用才觉得对方像他女儿,毕竟这姑娘和柳掌柜长得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也绝不可能像他女儿。 高月辰对汤昭也很满意,虽然他觉得年纪小,但很有眼光和头脑,目标清晰,做生意的规划是战略级的,更别说还有大有前途的符剑师、未来铸剑师的光环加成了。这样的人就是自己家族也不会慢待,甚至还要上赶着结交的。 她也直言道:“小女如今是在外历练,长则五年,短则三年还要回家。只是在店里工作的时间我自然尽我所能,服从老板安排。” 汤昭早知此事,笑道:“当然无妨。有这一段缘分已经难得。只要高姑娘尽职尽责,待遇方面绝对一视同仁,其他方面也不会藏私。” 见过高月辰,汤昭最后找到危色。 之前危色找到柳奇光,用一些模湖的语言让柳奇光认定这是汤昭的心腹,自然而然接纳他进店担任重要位置。危色也做的有声有色,更得柳掌柜看重。汤昭这回见他已经顺理成章成了自己人了。 汤昭道:“我这回闭关又是几个月,你跟我上山吧。花容夫人说不定担心他女儿,要来这边看望,见到你就不美了。” 虽然他之前说的是不管危色和花容夫人的关系,但其实不能真的不管,在自己这里闹将起来伤了谁都不好。 危色道:“确认会有人找铸剑大会的麻烦吗?” 汤昭直言道:“我也不瞒你。会有人来找的,而且还是咱们的老熟人。” 危色道:“龟寇?” 汤昭点点头,道:“这帮不安分的龟儿子,不知看上我山上什么东西,总之是蓄谋已久了。我怀疑……” 不仅仅是怀疑,他有八分确定,大师兄叛逃就是龟寇这些人联络的。 真是无恶不作,缺德冒烟,四处扇风点火的恶心组织。 危色听到龟寇只是皱了皱眉,比起心理阴影一样的阎王店,他对龟寇没什么顾忌,要是有的话,那就不会反水得那么干净利索了。 他想了想,道:“那我不跟您上山了,就留在山下望风。我在龟寇中混过一段时间,熟悉他们的作风,或许能额外查探出些蛛丝马迹。” 汤昭想了想,点头道:“那你注意安全。” 他其实很信任危色的本事,这么多年的杀手,或许真能发现什么。 危色道:“对了,这里还有您一封信。” 256 通信 汤昭疑惑道:“我的?” 谁会给他寄信,或者说,谁寄给汤昭会从危色这里寄啊? 汤昭的旧相识都在检地司,时常通信的如刑极都有他山上的地址,直接寄到就可以了,就算从山下转店里,也该是柳掌柜给他,不会转到危色这里啊? 危色笑道:“小人……” 汤昭道:“说你我就好了。” 危色道:“我按照你说的地址找到九皋山下,却没一下子找到你说的白玉生晖店面。我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家店铺叫‘玉海号’,规模不小。我想都有个玉字,或许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就先住了进去。” 汤昭回忆道:“玉海号啊……那可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当初汤昭第一次来九皋山,就是在玉海号打尖。那时候柳奇光还是玉海号的掌柜,他还遇到了花容夫人带着花惜福,遇到了出身世家却满心沮丧的小夫妻,还遇到了乘着风雷翅膀从外面飞来的江神逸。 这都是宛如昨日一般清晰地记忆。 他有几年没再去过那个店,那里应该物是人非了吧? 危色道:“我在玉海号住店,特意去探查过,从掌柜到伙计,没有琢玉山庄的痕迹,唯独隔壁住着个单身少女,一直藏在屋子里不出门。我花了一整日在外面打听白玉生晖的消息,却不得要领。当天晚上回屋休息,半夜三更,我听到窗外有风声响动,心中警醒,推开窗户查看时却无异样,结果一回头,那少女已经坐在我房里了。” 汤昭讶道:“那可稀奇了。” 要知道危色虽然不是剑客,也未必算得绝世高手,但他的警惕性和隐藏自身的能力却是无可置疑的,轻功更是极强,擅长无声无息的杀人,只有他不知不觉潜进别人屋里,还有别人潜到他眼皮子底下的? 不过,世上的能人多了,也不奇怪。 危色道:“我自然吓了一跳,却没敢动手——杀手不能贸然挑战不可测的对手。那女孩儿带着帷帽面衣,看不出相貌,看身形也就是十七八岁……” 汤昭心想:你看不清人家长相,却能判断年龄,这是什么本领? “她穿着倒不华贵,但举止十分娴雅贞静,好像是哪里的大小姐。我越发看不透她,只能试探道:‘阁下是谁?不请自来,所为何事?’那少女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与汤昭什么关系?’” 汤昭诧异,直接叫自己的名字,听这个口气和自己要不然就有旧怨,要不然很熟悉以至于不客气。或许两样都有? “我权衡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我是他门生。’那少女疑惑道:‘是吗,他都能收徒了?你有什么凭证?’先生知道我的,我虽然识时务,却非那种遇事束手无策,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老实人。当时我就想应付过去,再套她的底细。没想到不知怎的,心里便迷迷湖湖起来,她问什么我答什么。如今想来还是不可思议。我只记得当时房间里也点了灯,但她进来之后灯火渐渐暗澹,房间变得阴森森的,彷佛进入了什么阴影之界一般。我那时觉得心底森冷,难以自控。就把之前发生的种种,连我与先生的过往一同说了出来。事后回想,我猜她用了……” “剑术?” 危色点点头,道:“她应该是剑客吧?” 汤昭道:“很可能是,但是……” 但是灵官也可能有这种手段,虽然汤昭不大懂灵官的体系,但灵官本就擅长玩弄精神,有几种将人不知不觉引入彀中的手段再正常也没有了。 如果是灵官,那很有可能是…… 龟寇! “我稍微清醒一点,道:‘阁下高人,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又为何?’她叹道:‘我和你无缘无故,自然不是为你来的。我是来找汤昭的。我有些话要亲口告诉他。可是他一日两日总是不回,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既然你是他的私属,自然能和他见面。这封信你拿着,要亲手交给他,不要给第二个人知道。若泄露机密,当心你的性命。’” 汤昭蹙眉,这本是江湖上常用威胁人的话,但由一个可能的剑客说来,却未必只是威胁。 危色也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只有见到汤昭,把信转交到他手自己才算安全了,但是他叙述的时候依旧语气平静,没有额外的表情,彷佛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 “我接过信,便问道:‘先生问起,我要怎么称呼你呢?’她说:‘就说这封信是将军给他的。’然后推门出去,再也不见了。” 汤昭盯着眼前的信,信封上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心中只想:将军?我认得将军吗?我认得最大的官是巡察使,好像也只四品,离着将军还有好几级呢。 要说他认得的大官狸花剑确实算是个少女,但她身为检地司巡察使要找自己,何须这样神神秘秘的?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 将军…… 他突然一怔,想起了什么,道:“把信给我看看。” 危色道:“这封信上没有毒,应该没有机关。我在外面等您,如果有事就叫我。”说罢走出房门,虚掩上门。 汤昭赞他心细,仔细打开信,信上的字体是自己没见过的。 完整读完,汤昭合上信纸,微微出神,道:“还真是将军呐。” 良久,他从房中出来,发现危色站在门口,身形像标枪一样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到汤昭出来稍微缓和,点头致意。 汤昭笑道:“真是我一位故友将军给我的信,提醒我有危险。危色,也帮我送一封信吧。” 危色道:“愿意效劳。” 汤昭道:“地方有点远,去咱们云州州治中天府帮我送一封信,给我一位师长。顺便帮我探望一下他,看他心情如何?本来我该去看他的,如今师门事重,却抽身不得,反而要求帮他,确实惭愧。他要阴阳怪气我几句你别在意——如果他说话还是那么阴阳怪气,那就太好了。” 危色点头,心中难免奇怪:不是说长辈吗?干嘛要阴阳怪气晚辈呢?这么不自重身份吗? 将店里的事安排妥当,汤昭终于回了山门。 山上也有一堆事,不过那都是大家分担着做的。杂务有六七两位师兄,防务有八师兄。五师姐带着剩余无事又几乎没有武功自保的弟子退往内谷,闭门勤修为主,兼做店里的术器生意。汤昭本来要把花惜福安排到山下店里,但花惜福自己要跟同门朋友在一起,汤昭只能嘱咐她紧跟着五师姐。五师姐符清欢是个心里有数又能藏底牌的人,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跟着她没有危险。 汤昭又拜访了三师姐,从三师姐那里讨了不少东西,除了幸运福包还是有不少药物。若论炼药,山上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三师姐朱英。临走时,汤昭叮嘱师姐注意安全,最好也离开剑庐跟着去九皋山更深处隐居,朱英点头不语。 最后他找到了江神逸,告诉他一些新的情报,请他多注意一下精品店,然后说自己请了外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江神逸一听就上火,道:“咱们山里的事自己解决,请外人来插什么手?” 汤昭安慰道:“要是咱们自己符剑师的事,当然自己解决。但是来的是龟寇,那群恶心又狠毒的家伙,不知藏了多少后手,咱们也得藏些底牌。我请的是自己人,而且只为了以防万一,绝不会堕了自家名声。防卫的事肯定还是你来做主。” 若在符会之前,以江神逸的骄傲决不能听他这种话,早断然拒绝了。但经过一路历练,加之师兄弟感情更好,汤昭好说歹说,江神逸只能应下了,道:“底牌我也有,你要请朋友就大大方方来,不用东藏xz的。琢玉山庄能护所有人周全。” 这倒是和汤昭的计划相似,道:“我正是公开请他来的。虽然还不确定铸剑大会的日期,但大家有什么亲朋好友,可以一起邀请,不说请人家援手,只说这种大喜事就应该多热闹热闹的。” 江神逸道:“我不像你,我没有亲友。” 之后,他问了一句:“你说石纯青会来铸剑大会吗?” 汤昭默然,如果石纯青来,那肯定不是以宾客的身份来的,而是带着他自己的目的而来,那时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了。 这么说,还是不来比来要好。 江神逸露齿笑道:“如果他来那就太好了,我会抓住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背叛’,然后亲手杀了他。” 汤昭安排好了所有事,埋头准备材料,又过了几日,正式进入攻玉馆,跟随薛闲云一起铸剑闭关。 琢玉山庄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是不胫而走,因为汤昭他们在符会大放光彩,琢玉山庄比之前更有名气,所以明里暗里有更多人关注。薛闲云紧接着闭关铸剑又引来无数窥探与猜测。有人猜测他是赌气铸剑,准备草率,如同儿戏,一定不不能成功,有人更想他说不定铸剑失败连性命一起扔进去,偌大琢玉山庄就要换主人了。 飞短流长之中,时间如水一般流淌而过。 257 前奏 花开花落,春去夏来,树上新芽已老,酷夏暑热渐散。 眨眼之间,离着仲春时节的符会已经过去了半年,当初符会的传说已经渐渐被人澹忘,江湖豪客的宴席上早有了新的话题。 七月将尽,南方还在盼望夏末的一丝凉风,北方已是初秋,云州最北的及春城已经凉意浸浸,彷佛秋高气爽的时节了。 这个时候,反而是及春城最好的时候,城里的人愿意呼朋唤友出来游玩,还能见到从南方来避暑的游客,再过两月,北边雪原上的白毛风一来,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只是,今年七月之后,避暑的游客未免太多了些,其中看着身份不凡的人也太频繁了些。彷佛不是来避暑的,而是来这偏远之地赶庙会大集的。 因为有闲钱的外来户多,所以往日冷冷清清的茶楼酒肆就以外的热闹起来,日夜高朋满座,开茶楼的老板费尽心思备好茶好久趁着旺季招揽客人,连一直说老旧话本混日子的说书先生口中也换了时新话题。 “话说,不用我说诸位也知道,如今及春城有这样的光景,不为市井,不为江湖,为了的是世外一处隐世宗门,琢玉山庄。” 及春城城西会春楼上,一位看着就有学问的说书先生正在高谈阔论,茶楼里座无虚席,一般人自管吃喝聊天,也有一半人伸着耳朵听他闲扯。 “说起这琢玉山庄,咱们及春城的老人大多都听说过。据说那是九皋山上一处世外桃源,神仙府邸。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还有如仙果、瑞木、嘉谷,祥禾之类,数不胜数。干脆您闭上眼睛想象,想象中的洞天福地什么样,琢玉山庄就什么样。” 他这么说着,座下有人发出嗤嗤的声音,也不知是赞叹还是嘲笑。 “本来呢,传说就是传说。听听罢了,大伙儿谁能亲眼看到?唯独这几日山上的消息渐渐传下来,却是确凿无疑了。琢玉山庄不但是真的,人家还要大开山门,举办一个叫做‘铸剑大会’的盛会。邀请各路高人,有朝廷的大人,有江湖的高手,有隐世的门派,有博学的大师。风云龙虎,各在其中。所为何来?为的是见证一把剑的诞生。” “有人说这把剑是什么剑?我要是知道,我还能在这儿坐着?我就知道一把剑能制造一个剑客,一个高不可攀的高手。每把剑都有神奇的能力,什么搬山倒海,飞星赶月不在话下。具体到这把剑,那可能是如今天底下最神秘的一把剑了。因为这是一把没出生的剑,就算是神仙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它蕴藏在九皋山深处,沐日精月华,受千锤百炼,一朝出炉为剑,一鸣惊人。” 这时,有个老客搭了一句,道:“什么?铸剑大会都要开了,剑还没铸出来呢?那还开个屁?” 那先生笑道:“这您不懂了不是?这叫铸剑大会,不叫赏剑大会。不能得铸剑成功了再叫人来看。好,大伙来全了,你从库房里搬出一把剑来,说:‘这就是我铸的,大伙看吧。’谁知道你是自己铸的,还是哪儿买来的啊?肯定是快要铸剑成功的时候把大伙叫过来,亲眼看见那把剑诞生才行。” 底下有人笑道:“那要是铸剑失败,客人不是白来了?” 这话说的有些得罪人,那先生顿了一顿,扫了一眼,发现是个生面孔,年纪不大,多半也是千里迢迢赶来凑热闹的人,不定是什么背景,也不便多说,含湖道:“其实……不可能如此的。这要没有九成九把握,怎么敢把人招过来呢?人家铸剑师心里有数。既然要开,就是要成功了,不过是火到猪头烂的事儿。按照日期,铸剑大会在九天后举行,那这把剑必然是十天内呱呱坠地。” “可能有人说,铸剑成功,咱们也不知道啊?这种事跟听故事有什么区别?我跟您说还真未必,所谓神剑成而天地哭,剑炉开而鬼神惊。过几日您瞧,那天地变色,电闪雷鸣,好像有鬼哭的声音,那就是铸剑成功了。” 只听有人“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却是角落里一座,坐着两个少年男女,都长得干净俊秀,打扮也体面,这也是生面孔。笑出声的正是那少女。 那先生拿眼一扫,觉得那少女虽只是浅浅一笑,但表情中有很明显的嘲讽之意,只能装作不见,顾客是不能得罪的,尤其是这几天的生客,不管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还是走不动道儿的老头老太,只要是生面孔,就有可能是过江龙。他一向能含湖就含湖过去的。 所以他又一个九十度直角急转弯,道:“这铸剑大会的情形,咱们只能远观,但铸剑大会不只是琢玉山庄的大事,咱们及春城也关系密切。这两天各位掌柜赚钱了没有啊?” 底下有人嬉笑,这两天各路豪杰来往不息,着实照顾了城里的各处生意,可以说把几天就赚了半年的钱。 “还不止如此,往后的影响还多呢。那位说了,铸剑大会说到底是铸剑师们的事儿,是剑客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今天赚些钱已经难得了,怎么还扯以后呢?可是我说这铸剑大会干系到及春城每一个人,并非天上的事儿,而是身边的事儿。你要想不通这个道理啊,我跟你说——这得从咱们君侯说起。” 那先生正说得兴起,底下有人哄笑道:“我说先生,这一段你昨天说过了。” 那先生一愣,道:“我说过了吗?” 底下人起哄道:“说过!” “说了好几天了!” “你天天从头开始扯这段,这不是灌水吗?” 那先生毫无尴尬之色,道:“啊呀,我都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 他是老坐馆的先生了,底下不少是听了多少年的熟客,起哄之余也捧着他,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搭腔: “你说琢玉山庄有了铸剑的名气,以后就有云州的一处中心了。很多求剑的人要到及春城往来吃住,城里的买卖都能沾光!” 那先生道:“对对对,是我说的。” “你说及春城成了重镇,在君侯面前挂号,必有政策上的好处,比如修修路之类的。” 《我的冰山美女老婆》 “对对对——” “你还说将来术器要降价了,大伙人人都用得起,每家每户都有份儿。” “没错啊——” “你还说琢玉山庄要开门收徒弟,咱们的都能当符剑师,还能当剑客——” “这我可没说!”那先生忙止住,解释道,“好家伙,我哪敢替人家铸剑师打包票?人家收再多徒弟,也不能人人都当符剑师啊。不过啊,近水楼台先得月,您孩子有资质的话,会有机会总是真的吧……” 一众哄笑声中,有人阴恻恻道:“铸剑大会乃众失之的,多半开不成。” …… 笑声戛然而止,气氛一下变得生硬,就像有人在热水中投入一大块冰,霎时间止住了沸腾,把偌大一个茶楼变成一潭死水。 那先生登时脸色铁青,哑声道:“谁?谁说的?我没说,我没说过这种话!谁说的谁站出来。” 刚刚有人说的不好听他可以当没听见,但这句话说的如刺刀见红一般,已经不容转圜,他再混过去,就好像他也同意似的。 就听有人澹澹道:“嗯,你没说,是我说的。我站出来了,你要怎么样?” 人群中站起一人,身穿黑衣,头上戴着斗笠,垂下面幕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身形中等看不出男女,听声音也是雌雄莫辨。 按理说这样的人十分扎眼,混在哪里都能叫人一眼看出,偏偏他就坐在人群里,竟没人发觉,就像突然冒出来一样。直到他站起来,旁边几人才轰然而起,如避蛇蝎。 那人缓缓上前,一路走到先生面前,那先生按奈不住恐惧起身躲避,那人顺理成章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 “是我说的,铸剑大会开不成。” “为什么?天下人不喜欢他开成。” “往小处说,薛闲云当年造下了多少孽,他自己不知道么?他当年惹下了多少仇家,如今这些仇家哪一个愿意让他好过?” “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的徒弟在外面招灾惹祸,在剑州大会上飞扬跋扈,连灵州的盗匪都结下了梁子,其余或明或暗的仇人数也数不过来。” “哦,还有某个名字都不能提的势力,早就盯上了琢玉山庄。他们的势力强大无比,又睚眦必报,难道会放过这次机会吗?” “往大处说,云州就不该出铸剑师。上有朝廷,天下的铸剑师势力不入世的还罢,入世者都在朝廷的四大监控制之下,云州偏要自立门户,这岂不触犯了忌讳?高远侯本来就好似土皇帝,民政、军队、税收,样样自成一统,已与割据无异!现在连铸剑也要抓在手里,朝廷能允许吗?” “还有其他诸侯,谁没有野心?有机会的话,谁会看着云州做大?破坏铸剑大会谁不乐见其成?” 他说话不紧不慢,似乎不带情绪,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都觉得他在冷笑。 “琢玉山庄的本事不小,朝廷、军阀、反贼、强盗、铸剑师、剑客、武者,还有哪方势力是他们没惹到的吗?举世皆敌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人才啊。有这么多敌人,偷偷摸摸铸剑,成功了也还罢了,还敢光明正大的开铸剑大会,真是愚蠢至极。竟然铸剑未成就把人叫来。” “什么火到猪头烂,剑虽然不易毁坏,但只要没有诞生,它就不是剑,是可以胎死腹中的。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把剑受到这么多诅咒,它又怎么生得下来呢?这十日每一日都可能是它的死期。我把话放下,最后姓薛的铸剑梦必然一场空。” “至于诸位,不过草芥蝼蚁之流,就别做什么沾光的美梦了。这十几日老老实实呆在及春城里,苟且偷生吧。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罢,众人眼前一花,他的身形就像一道影子,不知从那里消失了。 258 敌友 一场莫名的意外之后,茶楼的门大开,所有客人一哄而散,唯恐走慢了受到什么牵连。 人群一散,茶楼老板紧接着关门上板,眼见三天两日都未必敢开门了。像他们这样的生意人,最怕人闹事,偏偏就有人大闹一场,虽然没有砸桌子摔碗,打架伤人,可是比那个还厉害,生意人胆小,自然赶紧关门避祸。 只是这老板关了门稍微镇定下来一看,发现连说书先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在人群里跑了,不由得破口大骂。 两个少年男女随着人流走出来,正是刚刚听到“惊天地泣鬼神”出声嗤笑的两人。他们不似那些客人慌张,神色最多是有点不爽。 “真是,好端端冒出个恶心人的家伙。”那少女走出人群之后出声埋怨起来,“那说书的虽然吹牛皮,但说话好笑啊,好好取乐的事儿,他非要搅和,恶心谁呢?在茶馆里吓唬茶客算什么?茶馆里都是闲人,大部分连铸剑是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以为能吓唬到琢玉山庄的人不成?” 她身边的少年十七八岁模样,身材偏瘦,沉吟道:“是啊,那人来的稀奇,身手又利索,走得那一下身法我也没看清楚,实力很不俗。像他这样的高人,实在没有必要在普通人之前显圣的,这根本毫无意义。” 少女笑道:“除非……” 少年侧头聆听,少女道:“除非那家伙真的很讨厌琢玉山庄,听不得一点儿好话。听到说书先生夸赞琢玉山庄就听不下去了,非要上台来破口大骂,把局面搅黄了不可。” 少年笑了两声,道:“也不是不可能。咱们在及春城几天了,据我观察,这城里来的人有一半是不怀好意的。剩下的也多是看热闹的,没多少友善的,也就是本地人与有荣焉的起哄罢了。琢玉山庄看来真挺遭人恨的。”说着他努了努嘴,示意旁边过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儒雅的中年人。 畅想中文网 如今及春城藏龙卧虎,大街上随便一个行人都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看着儒雅的,可能是哪位符剑师乃至铸剑师,看着威武的,说不定就是哪方高手。 这些人有参加铸剑大会的,但很多人似乎不急着上山——这些人就有些问题了。真正怀着友善乃至中立心的宾客,来到及春城自然是要找琢玉山庄联络,甚至已经被琢玉山庄接上山去了。滞留及春城徘回不去的,有一部分很可能是没有受到邀请,来这里远远围观这场热闹,还有些人的目的恐怕就更难说了。 少女也点头道:“是啊,我来之前也不知道。琢玉山庄寂寂无名,我之前都没听说过,只是今年符会他们出了个天才弟子——哦,是两个,才扬名了。后来又有铸剑的事,我又听见这个名字,才记下了这个门派。我还以为是个隐世不出的小门派,没想到居然是个惹祸精门派吗?” 那少年道:“一代新人换旧人。今日他们出了一个天才,名噪一时,也许当年也出了这么个天才,也曾经领一时风骚,只是年深日久大家就忘了呢?”他声音放低,道:“只是,是个惹祸的天才。若真是结下了那么多仇家,那么铸剑真的有可能会夭折。咱们都知道,铸剑出炉的那几日,最接近成功,也最容易失败。因为所有材料的弥合都在那一瞬间,失败了就会引起崩溃,只需要有人摸进去做个干扰,一次铸剑的努力就付诸东流。这些年发生的意外还少么?就是咱们自己监中也闹过这种事。” 那少女点点头,突然又笑道:“我信琢玉山庄有敌人,但说举世皆敌也未免太夸张了吧?那人有好多妄言的部分,比如说朝廷——说朝廷不许云州有铸剑师,说的跟嫉贤妒能一样,这也太小看我们了吧。别说国师,我们铸剑四大监何等身份,在册多少铸剑师,多一两个有什么打紧?真以为我们都是狭隘之辈吗?要我说,他们这种被围攻的情势,反而是信不过我们玄水监,不和我们通气的缘故,要真的被登记在册,在朝廷那里挂了号,除了反贼谁敢公然挑战?这都是他们私心太过的缘故。” 那少年道:“这毕竟是云州。天底下的诸侯,尤其是边郡都是这样。不过好在,高远侯不是反贼,是最不可能反朝廷的。” 那少女道:“是啊,朝廷上下都知道高远侯还是可信的。所以我们才来的,是北面的铸剑师就归我们玄水监管,他们不懂,我们主动来了,也不怪罪,希望他们不要不识抬举……” 突然,她背嵴一凉,勐然回头。 背后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无数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出奇。 可是,她刚刚分明感觉到了一道森冷的目光盯在自己。 她抿了抿嘴,心知有异,也不敢再说话,拉着那少年两人匆匆走了。 等他们离开,街边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微微一笑,转过身走进旁边一座店铺。 那店铺和寻常店铺不同,临街六间门脸都关着门,彷佛没有开张的样子,唯独最旁边开了一扇小门,也没招牌,只挂了个小小的牌子,写的“白玉”两个字。 白衣女子进门,就见店铺里干净整齐,最前头是柜台,中间摆放几套桌椅,不像个店铺,反而像是雅座茶室。 柜台后面站着个打扮干练的女子,见白衣女进门,迎上来道:“欢迎。客人请坐,怎么称呼?” 白衣女笑道:“黑寡妇。” 那女子怔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立刻笑道:“是尹庄主吧?久仰大名,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了,快请坐。您喝点什么?” 黑寡妇很是赞赏的看了对方一眼,显然这姑娘很有才干,无需查找立刻就能记起自己的身份和诨号,应对得体,她的山庄里可没有这样的人才。 那姑娘给黑寡妇倒了水,又拿出一个礼盒,道:“欢迎您参加铸剑大会,敝山庄蓬荜生辉。这是给您上山的凭证,还有送您的小礼物。凭这个凭证,您可以随意参加铸剑大会,在山庄观光,参加我们白玉生晖的活动,兑换礼品。最后里面还有一个数字,用来抽奖。最后一天我们会有个抽奖活动,或许有惊喜哦。” 黑寡妇礼貌点头,道:“我去山上能见到阿昭吗?” 那姑娘笑道:“后面几天可以看见,不过现在汤总还在铸剑呢。按照计划,从今日往后第十天,剑会出炉。现在我们店里的事由四师姐负责,八师兄则负责接送贵客上山。不过今天他去中天府专门接几个人,明天回来,您要是不着急,就等明天在润草渡一起上山?如果着急,我给你联络一位专门送您……” 黑寡妇安闲道:“我倒是不着急……” 正说着,门口蹭的一声,窜进一个人来,浑身大汗,很是狼狈。那人看了一眼里面有外客,连忙收敛举止,直起身子拽了拽衣服,居然还有几分文气。 那姑娘奇道:“刘先生?你怎么来了?” 那人道:“我们茶馆出了点事,方便吗?”他看了黑寡妇一眼。 那姑娘道:“你等等。”折返柜台从里面叫出一个年轻弟子来,让那刘先生跟他进去说话。 黑寡妇见两人进门,若有所思道:“这位我见过,是说书的先生不是?难道也是你们请来的贵宾?看他脚步虚浮,似是个寻常人啊。” 那姑娘笑着解释道:“是个寻常人。我们和他有个合作,他帮我们向来往客商、家乡父老宣传我们琢玉山庄的好处。” 黑寡妇噗的一笑,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老听书馆给你们大会吹牛呢。似乎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宣传,惹了好多人不高兴啊。明里暗里捣乱的不是一个两个。这样下去,铸剑大会没问题吧?” 那姑娘看了黑寡妇一眼,她并不认识黑寡妇,自然不可能推心置腹,只是爽朗的笑道:“当然没问题。他们处心积虑闹事,难道我们这半年就什么也不干么?该布置的早就布置了。铸剑大会是给大家欣赏、共贺吉庆的,不是让宵小之辈来破坏的。” 黑寡妇道:“我看外面坏心的人可不少,你们人手够么?” 她问的精细,那姑娘越发自信满满道:“有什么不够的?我们不光是有敌人,也有很多朋友。这一次面对的不仅仅是我一家的力量,每一个朋友都是一份力量。” 黑寡妇笑道:“哦?那我也算阿昭的朋友吧?” 那姑娘又怔了一下,要说是吧,她其实不认得这位,要说不是,人家都叫“阿昭”这么亲热了,哪能不给个回应呢,当下笑道:“您当然是了。不然汤师兄怎么会特意请您来呢?上山之后也少不得借助您的力量。” 黑寡妇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倒不急着上山了。” 那姑娘一怔。 黑寡妇笑道:“我上山能干什么?我又不是剑客,也不懂符式。些许武功,不说你们看不上,我都不好意思提起。唯独从小训练出来的阴损狠辣总是没忘。我想我留在山下更有用些,毕竟对你们不满的,一半都集中在及春城里了。” 那姑娘微咽了口吐沫,道:“你要……” 黑寡妇并不回答,反而道:“铸剑大会还有九天,是吧?那我还有几天时间,要抓紧做点事了。” 259 上山(谢谢黎塞留夫人大大的白银盟) 随着铸剑大会的逼近,及春城的热闹,一日胜过一日。铸剑大会的传说,一会儿一个样子。在及春城里待久了,耳根稍软之辈,最容易陷入认知混乱,上一刻以为九皋山有个神仙洞府,人人可以去求仙问道,下一刻听说反贼大军将至,及春城要亡了。 而这一日,又有一个隐秘的流言在城中传说,乃至于城里渐渐骚动起来。一些武林中的高手本来是看热闹的,却也不知不觉被卷入其中。 其中,不断有人进入及春城这个修罗场,也有人主动离开。 转过天来的清晨,几辆大车从及春城北门出发,沿着大道往更北边的山区驶去。 这几辆大车都是青布车篷,拉车的不过一头头青、灰骡子,似乎是百姓用来行路、拉货的寻常车辆。但有内行踩盘子的就能看出,这几辆车的车辙印极深,显然车身沉重,车上拉的绝不是寻常货物。若在其他乱些的州郡,或许就有强人要试探着下手了。好在九皋山向来清净,容得下各色车马来往通行。 车辆行了半日,渐渐进山,行进道路的路况一里不如一里,土路狭窄曲折,不容两车并行。好在路面还算平整,似乎是新铺的碎石路面,能通车马,赶车的又都是好手,倒也一路顺利前行。 行了一阵,两边山势渐高,丛林渐密,已经进了深山老林。土路旁野草繁茂,野兽出没频繁,一会儿钻出一只狍子,一会儿飞出一只野鸡。 最前面那辆车是队伍的领路车,赶车的是个相貌沉稳的青年,赶车不紧不慢,似乎是个老把式,任是道路上有什么意外状况,都稳稳地控制着车速,也控制着整个车队的行进速度。 扑棱棱—— 突然,树林里飞出一只羽毛灿烂的鸟禽,正好扑在骡子头上。骡子视线被遮,登时胡乱摇头,眼看就要尥蹶子,那青年手腕一抖,马鞭如臂使指,轻轻一卷,将飞鸟全身卷住又拉近,接在手里,整个过程干净利索,不但没伤到骡子,连鞭子卷里的鸟儿的羽毛也没折下几根。 他放松马鞭,伸指将飞鸟握住,见是一只山中常见的长尾山雉,此时十分惊慌,在他手中不住挣扎鸣叫,却始终逃不脱他三根指头的轻握。 青年微微一笑,道:“你慌什么,难道是要怕我把你下汤锅吗?不会的,又没人给钱。” 说罢,一松手,任由重获自由的野鸡跌跌撞撞跃进了山林。 这一抓一放不过须臾之间,车队并没有降低速度,后面的车甚至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突然,前方树林中闪过一片鲜艳的颜色,彷佛山雉华美的羽毛。 然而这一次青年脸色微变,似眯非眯的双眼陡然睁开,目光犀利如电。 “什么人?” 随着他一声大喝,整个车队一起停住,没人下令,但所有的牲口被同时勒住,纹丝不乱,端的训练有素。 “啊,别紧张,不是劫道的。” 从树林中钻出一大姑娘来。那姑娘身材高挑,细腰长腿,相貌俊俏中藏着英气,红白二色劲装打扮,看样子是位江湖侠女。 “那个……”她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好意思,我迷路了,想问问路。” 赶车的青年见她大方现身并诚恳解释,面上放松下来,身体也恢复了放松的姿态,手却拢在袖子里,彷佛在取暖,笑道:“哦,原来是问路,姑娘要去哪里?” 那高个儿姑娘笑道:“那个——润草渡,你知道么?” 青年目光微闪,笑道:“这个么……” “小妹子,你既然去润草渡,想必是要去琢玉山庄了?” 从后面骡车里传来一女子声音,一个布裙荆钗的中年美妇下车,款款向前走来。 两个女子对面相视,若论相貌,拦车的高个儿姑娘年轻得多,正是如春华绽放的年纪,容貌自然更盛,但若论风韵,却是车上下来的美妇远胜。两人对面,竟是年轻的姑娘显得气韵单薄了。 那拦车的姑娘行了个礼,道:“见过这位夫人,那啥,我正是要去琢玉山庄,据说要在润草渡集合,是不是?” 那中年美妇笑着点头,道:“正是,我们也要去琢玉山庄,既然同路就是有缘,何不上车来坐坐?” 那姑娘立刻答应道:“求之不得,就是叨扰夫人了。” 那美妇把她带到第二辆车上,车前也有一个青年车把式在等候。 那青年神色冷漠,对夫人欠了欠身,让开车子。高个儿姑娘莫名觉得他有点眼熟,多看了一眼,心中一想便恍然——这个车把式和头车的车把式很相似。 这种相似不是说他们相貌相似,也不是说气质相似,事实上两人一冷漠一温暖,气质大相径庭,但抛开这些表象,她敏感的发现这两人骨子里有极相似的地方,是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美妇看到她注意到了车把式,笑道:“这是我儿子。” 那姑娘愕然,美妇的相貌和这青年没半点相似,这也能是母子?只好客气道:“令郎真是一表人才。” 美妇笑道:“不仅是他,这里每一个赶车的都是我儿子。” 那姑娘咦了一声,扫过一排大车,这里有七辆大车呢,而且每个车把式都成年了,这美妇才多大?紧接着反应过来,道:“是螟蛉义子吧?” 那美妇笑着点点头,道:“正是,我收养了他们。” 那姑娘点点头,虽然一个妇人收养这么多干儿子有点奇怪,但也不是说不行,江湖上什么事都有。还有人收一百多干儿子呢。 第二辆车上堆满了大箱子,并没有多少坐的地方,那美妇一抬手,将一个箱子抬起,往另一个箱子上摞去。那姑娘忙道:“我来。”伸手一搭那箱子,入手一掂,看了那美妇一眼,将箱子摞了上去,两个箱子接触时发出“砰”的一声响动,好似两块大石碰撞,她赞道:“夫人好力气。” 那美妇笑吟吟道:“大妹子更是天生神力。” 两人并肩坐在车上,车队再度出发。 美妇从包袱里取出洗净的水果递过去,笑道:“听妹子的口音是西边代州一地的口音,远来云州辛苦了。是来琢玉山庄求术器的吗?” 那姑娘道:“不是,是来拜访朋友的。琢玉山庄有我一个朋友,特别邀请我来参加他办的酒席,我本来觉得远不想来的。但是一想,这么大的事儿我都不去,那太不够哥们儿了,因此就来了。夫人呢?” 美妇笑道:“我是去看女儿的。我女儿在琢玉山庄求学,我做娘的心里放不下,因此上去看看她。” “哦……那那些箱子……” 美妇道:“都是我女儿的妆奁。我这女孩儿娇生惯养,我怕她住不惯山上的茅草,一被一枕、一帐一巾都要带上去的。” 那姑娘爽朗的笑道:“原来是被子啊,哈哈,刚刚我抬箱子那重量,我还以为是满箱的金银珠宝呢,哈哈哈哈……” 两个女子言笑晏晏,你一言我一语,又聊起了各地的风土,山上的景色,彷佛亲姑侄一般热络,只是少了一道江湖上常见的交朋友的程序——到目前为止,两人竟然没有通姓名。 走了一会儿山路,美妇突然道:“姑娘,你去了及春城吗?” 那姑娘笑道:“啊,是啊,我从那里来的。” 那美妇若有所思,道:“那就有些奇怪了。及春城里有琢玉山庄的店铺,有所有宾客的名册,只要有请帖,每个宾客都送一个直指润草渡的指针,按照指针走就绝不会迷路。怎么姑娘你还会迷路呢?” 那姑娘愣了一下,道:“啊……那个……我没看见店铺啊。我这个人比较粗心,没进城直接就上山了。” 那美妇沉吟道:“原来如此。但还是很奇怪……” 那姑娘额上暴起青筋,道:“怎么奇怪了?” 那美妇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润草渡这三个字的呢?这个渡口是为了接引铸剑大会的宾客专门搭建的,之前可没有。你在地图上找不到,问一般人也问不出,既然知道这里,肯定是被城里山庄的人专门指点过,怎么又说没有指针呢?” 那姑娘默然不语。 “还有哦——”美妇用极轻快年轻俏皮的声音道:“这里的山路都是重新整修过的,只有一条道路笔直的上山,就是闭着眼睛也走上去了。这样也能迷路,太奇怪了吧?” “奇——怪……个屁啊!” 那姑娘再也忍耐不住,跳了起来,道:“哎呀妈呀,憋死我了。老娘就是说,不适合干这种旁敲侧击的活计,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她随手一挥,车厢中彷佛亮起了一道剑光,虚室生白。 “我就是看你们这一行太奇怪了!车上的东西这么沉重,藏着什么金铁兵器?而且从赶车的到你,人人身上缠绕着一股杀气,是不是要去找琢玉山庄的麻烦?快把来历一五一十的说个清楚,不然姑奶奶就在这儿替我兄弟把这事儿平了。你们一个也别想上山!” 260 鬼推磨(为白银盟黎塞留夫人加更1) 骡车在山林中辘辘而行,速度不紧不慢,骡蹄踏在碎石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车厢里稍微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夫人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大妹子,你可真勇敢啊!” 那姑娘略一赧然,紧接着修眉上挑,煞气毕露:“少废话,你给我说中软肋了吗?你组织人马上山,对琢玉山庄不怀好意。” 那夫人不答,反而继续掩袖而笑,道:“而且不止勇敢,也很有自信啊。你看,我的儿子们都在外面,周围没有人,就算我不怀好意,你又如何阻止我呢?” 那姑娘盯着她,见她笑得花枝乱颤,神情渐渐动摇,一时狐疑,一时释然,显得踌躇不定,道:“你没有恶意吗?你身上的杀气当真浓厚。” 那夫人渐渐停下了笑容,同样盯着她,若有所思道:“好敏锐……大妹子,你身怀绝技啊。怪不得敢孤身从代州一路来云州,千里路程,不是好走的。” 这时,前面有青年的声音道:“夫人,有事吗?” 那夫人扬声道:“没有,我和大妹子聊天聊得正开心呢。” 那青年道:“是。我在外面,有事叫我。”说罢寂然无声。 那夫人冲着那姑娘眨了眨眼睛,道:“谁要他多事?咱们就算有点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你看,咱们这不就彼此放心了吗?” 那姑娘蹙眉道:“你一句话都没解释,怎么就放心了?” 那夫人笑道:“我对你呢,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多天真爽朗的大妹子啊,怎么可能是坏人?你呢,之前对我有疑惑,但现在也已经放心了吧?刚刚你可是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了。” 不等那姑娘再说,那夫人已经继续道:“可是我很奇怪,你只问了我两句话,我又没回答,你为什么自己就不怀疑了呢?难道说你刚刚除了问话还施展了什么读心问意的手段,所以看穿了我不成?是不是剑术?这么说,大妹子你是剑客咯?” 她一连串说下来,那姑娘突然有些泄气,最后只能道:“是剑术。刚刚我问话的时候,如果你有歹意,我必能知道。”她这么一说,就是承认已经不再怀疑对方了,又皱眉道,“你呢?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不怀好意?凭什么知道我放下了怀疑?你也用了剑术?” 那夫人笑道:“没有哦。我不是剑客,不会剑术。我是真的羡慕你们剑客,多威风,多厉害,手段层出不穷。大妹子这样的年纪已经是个剑客,我更是羡慕死了。至于我为什么猜出你不怀疑了——我看出来的哦。”她用手指虚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我多活了几岁年纪,见的人多嘛。阅历这东西虽然不如剑术那样神奇,但有时也很方便的。我一眼就看出大妹子是个大方磊落的好姑娘,怎么会怀疑你呢?” 她虽然有了年纪,但用词还和小姑娘一样活泼,再加上连篇累牍的夸赞,那姑娘有点顶不住了,“嗯嗯”了几声。 那夫人见她如此,主动伸出手来拉住她,道:“妹子,咱们都是同路人,是琢玉山庄的好朋友,相当于咱们都是朋友了,又这样投缘,何必还遮遮掩掩的呢?我姓花,你呢?” 那姑娘至此也不好矜持,道:“我姓云,云西雁。夫人既然姓花,又是这样的气质,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江湖人称花容……” 那夫人道:“那就是我了。花阎王。” 云西雁恍然,道:“怪到你……你们这车队满身的杀气。我还以为……” 云西雁自代州而来,正是受了汤昭的邀请,来参加铸剑大会的。她和汤昭在符会上结识,交情很不错,她又是个讲义气的人,汤昭相邀,虽然远隔千里,如何不来?不但来了,还分外上心。 原来琢玉山庄这边发生的事江湖早有传闻,飞天窟虽然偏远,势力却不小,情报也不少,她隐隐听说琢玉山庄有麻烦缠身,心中代他忧虑,心想汤兄弟虽然聪明有本事,年纪却还小,琢玉山庄又是小势力,万一遇上符会那样的大麻烦,怎能应对?正巧她刚刚成了剑客,力量比符会上强大的多,赶过来好歹能帮一把手。 当然,她刚刚成了剑客,也有一点小小的小试牛刀的心思。 所以她星夜兼程赶路而来,虽然路远,来得比别人还早,打算先上山去瞧瞧,却不想遇上了花容夫人一行。 “不过夫人,你自上山归上山,带这么多东西,这么多人干什么?”云西雁指了指外头的骡车,“会期才几天,就算送礼,用得上这么多东西么?总不能真是令嫒的妆奁吧?” 花容夫人闻言,跟着看了一眼窗外,似是在看四周情形,道:“有一部分是礼物,给铸剑师先生的,给汤公子的,还有我女儿的。但有一些却是做防备的。” 云西雁神色一怔,道:“原来你也听过传言了。我听说传言对琢玉山庄很不利。” 花容夫人道:“我不是听过传言,我是见到预兆了。你知道我们阎王店本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专接受杀人的委托。但还有一个组织,叫做‘鬼推磨’,你听说过么?” 云西雁道:“听说过。那是一个接各种委托的地下组织。寻物、情报、偷渡、黑市各种黑色灰色的委托无所不接……那个组织难道和阎王店……” 花容夫人道:“那不是我家的买卖,不过我个人在里面有点小小的股份。”她身手比了一比,示意“小小的”,“所以我也有内幕的消息。这一个月,也就是铸剑大会消息传出之后,鬼推磨里关于铸剑大会的情报成交量很大。当然,多是买卖双方成交,我们也就是做个平台。唯独挂了一个神秘的长期任务,悬赏非常高,接的人很多,买家很神秘——就是收铸剑大会的请帖。” 云西雁“啊”了一声,感觉不妙,道:“可是请帖和名单是一一对应的,只有对上人的才能上山,收来有什么用?” 花容夫人道:“你看到价钱就该知道,那么高的价格,买的不是请帖那一张纸,而是跟着那张纸关联的身份。只要你肯卖,人是很容易造假的。鬼推磨也提供易容造假服务,不敢说天衣无缝,但一般人肯定看不出来。” 云西雁大为生气,道:“收请帖的除了朋友就是各地有名望的人吧?怎么能为了钱卖自己呢?夫人能不能制止这种事?” 花容夫人叹道:“鬼推磨不是一个人的买卖,要讲规矩的,要是每个股东关联的任务都不接,鬼推磨的牌子早倒了。我能得知些内幕消息已经十分不易了。至于铸剑大会的贵宾嘛,很多人的名望其实是有价格的。只是一般没人出价,使他们不能变现,才显得他们***貌岸然而已。琢玉山庄也有不是,他们为了给庄主撑面子,挽回名誉,各处邀请宾客,邀请了太多不相干的人,实在是很危险。” 云西雁道:“我听说是因为之前有不好的传言,所以他们要把铸剑会办的大一点……确实应该劝劝他们的。” 花容夫人道:“不劝就不劝吧。除了请帖,还有一个关于他们的大买卖,就是求购琢玉山庄的地图。越详细越好。这个报酬也是非常丰厚的。甚至到后来,还有挂着组队去九皋山测绘的。想来这些日子琢玉山庄很是头疼吧。也亏了这里是云州,还有及春城挡一挡。然而这么长时间了,就是零打碎敲,外围地图也该摸清了。下一步就是组织人成队的从外围爬上山了吧。内外合击,是个绝户计。” 云西雁不快道:“真是嚣张啊。太不把琢玉山庄放在眼里了。当年符会他们可不敢公开这样闹,欺负琢玉山庄不如龙渊势力大呗。” 花容夫人道:“我能做的也不多,消息我是送过去了,但我所知不详,连什么人买了谁的身份也不知道,只能传个大概。至于我自己么,就带着自家人拉着些守城的兵器上山助助阵罢了。” 其实花容夫人也犹豫要不要蹚浑水,毕竟琢玉山庄似乎已十面埋伏,胜算不高。但她左右权衡,一来到底母女关心,二来想想就算铸剑失败,铸剑师也不大可能身死,依旧有很大的投资价值,何况云州一直盼望出真正的铸剑师,或许有高远侯的人来助阵,使得转危为安呢?思虑再三,还是公开带着大队伍上山,以示诚意。 她这一行人都是阎王店的杀手,辎重又多,在云西雁这敏锐的人看来,不免可疑,才有找上门来盘道这一事。 云西雁咬牙道:“要坏我兄弟的好事,也要看我的剑答应不答应。” 花容夫人分享情报,自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又刻意结交这实力高强前途无量的年轻剑客,云西雁没什么城府,又豪爽爱交朋友,两人一路同车而行,虽然才见一两日,已然如同忘年交一般。 七辆大车进山行了大半日,突然微微一停。就听前面的车把式报告道:“夫人,起雾了。” 261 委托 “没想到及春城下也有这样的地方。” 黑寡妇穿着她那一身白衣,帷帽上的面纱垂下,掩盖着姣好的容貌,行走在一处黑暗的地窟中。 这座地窟正在及春城正下方,是从一处极不显眼的破屋入口通下来的。其势蜿蜒曲折,横跨数百丈,其中有各色势力容身,几乎算一处地下城镇。 这里一半是天然形成,一半是人为。是那些有需要的势力开挖出来的。 很多大城池地下都有类似藏污纳垢的地方,即使云州也不例外。或者说,云州这种地窟反而多些,因为地面上灰色势力生存空间有限,不得不转入物理意义上的“地下”。 这种地下势力聚集地极其隐蔽,没有熟人介绍,外人几乎不可能找到。但是黑寡妇不是一般人,她是久混黑道的老江湖,虫有虫道,找到这种地方并不为难。 如果说及春城的地窟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相当的狭窄寒冷。 说狭窄,是这里的土地虽不比极北冰原的永久冻土,但一年也有大半时间是霜冻的,开春化水,热胀冷缩等也是极大地麻烦,开掘工程极为困难,因此难以拓宽,只以狭长为主,以便多连接几个出口,达到“狡兔三窟”的目的。 说寒冷,即使现在只是初秋,地下的岩石已经开始霜冻,触手冰冷,一股股寒意侵入骨子里。 黑寡妇走路聘聘婷婷,彷佛不胜寒气,娇弱非常。周围不是没有窥探的眼睛,但都在她身上一转,立刻收回——这女人不是可猎食的对象。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藏不住那股味道。 随意走过一般地窟,黑寡妇在一处不显眼的石壁上一推,推开一道暗门,闪身而入。等门关上,暗处才传出各种“啧啧”之声。 “咦,来新人了。” 暗门背后是间石屋,以这个地窟的规模来看,已经十分宽阔。周围石壁平滑,嵌有铜灯,地下铺有瓷砖,在这里就算“精装修”了。 在石屋迎面墙上,挂有密密麻麻的名牌,彷佛酒店的水单,名牌下坐着一人,昏暗中看去只见面上有横七竖八好几道伤口,看着甚是可怖,倒是一双眼睛非常明亮。 “并不是新人。” 黑寡妇按照自己的节奏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我是你们鬼推磨地字号贵宾,也有猎人身份。” 那人怪声笑道:“对我们及春城来说,就是新人。及春城并不大,常来往的人都是有数的,以前一年也看不到一个新人。最近新人也太多了。不过你是个例外,没有人引荐你,你能找到这里,说明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说吧,要买还是要卖?”他的声音也嘶哑难听,彷佛嗓子也被刀子拉过。 黑寡妇从容一笑,道:“卖,卖我的一身本事,要做任务。听说及春城的价格很公道。” 那人咯咯笑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们都是一样的。要卖都是挑三拣四,偏偏不肯直说。你来得太晚了,有一桩好买卖已经卖完了,你只能退而求其次。最上头左数第三个,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黑寡妇抬头,一看开头就眼睛一亮,道:“掌柜的知我。” 那人用一根长杆把那块牌子摘了下来,递给黑寡妇,让她细细看背面的介绍,道:“我是太知道你们这些人了。这些日子来的人,别管怎么拐弯抹角,最后一定要扯到九皋山上去。要做上山的任务。这种任务最近其实不少,但抢的人更多。这个召集猎人从西山口爬九皋山已经是最后的任务了。要接的话,压一百两银子一百点筹码。” 黑寡妇蹙眉,道:“压得太多了。什么任务值得压这么多?” 那疤面人森森一笑,彷佛是笑她套话手段拙劣。 黑寡妇也不气馁,道:“西山口有一队,那么东山口也有一队吧?” 那疤面人道:“你问的太多了。鬼推磨的规矩,不许多问。” 黑寡妇嘴角微挑,道:“鬼推磨的规矩,是不能白问吧?我花钱买情报,如何不行?” 那疤面人道:“情报可以买,但保密的除外。这个任务的委托人花了大价钱让我们保密,你是绝不可能出到他的价钱的。你出一百两金子,我把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 黑寡妇木然看着他,目光彷佛要在他面上再划伤几刀,半晌道:“我出了。”说罢将一个荷包扔在桌上,“一百两的金票。” 那疤面人伸出修长的手指,从荷包里拽出金票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很好。我告诉你吧。这几天上山的队伍不止一支,东南西北都有。九皋山就像筛子一样都是漏洞。至于委托者也不止一家,甚至我们鬼推磨自家也组织了一队。我就是那队的领头者。能说的就这些。接了任务就走吧。” 黑寡妇默然,道:“我如果发布狙杀某一队的人的任务,你们接不接?” 疤面人哑然,道:“杀人啊?出门左转,阎王店。” 黑寡妇短促的笑了一声,坐着不动。 疤面人道:“还有事?” 黑寡妇伸出手,白皙如玉的手掌上趴着一只毛茸茸,黑黝黝的大蜘蛛:“有啊。我觉得,你应该把钱还给我。” 说罢,粲然一笑。 浓雾,好大的雾。 山间的雾说来就来,霎时间浓如牛乳,三步之外看不清人影,后车只能依稀看到前车的影子。 亏了花容夫人的儿子们训练有素,大车一辆接一辆,排队缓缓前进。此时只能靠着拉车的牲口以蹄子踏地面探路,稍有不慎,不免连骡带车坠下哪个断崖。 行了好一会儿,突然,雾气一散,眼前豁然开朗。 雾气来得快,散的也快,说一声散,居然散的干干净净。 云西雁他们骤然发现竟然已经到了一处山坳。四周草木葱茏,地下的草地如厚厚的毯子一般,踩上去软软的十分舒服。 山坳另有一道溪流缓缓流过,溪上有圆拱石桥,临溪建了一排亭子,供人稍作休息。 “这里就是润草渡了!”云西雁跳下车来,在草丛上踩来踩去,道:“怪道叫做润草渡,这个草果然很润。” 花容夫人吩咐自己的义子们将车集中起来,赶到亭边聚在一起,不要妨碍了交通。 年轻人忙着卸牲口,花容夫人摘了根草叶,笑道:“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这个名字寓意很好,就是拗口了些,这是小汤起的吧。他读书不少,就是好掉个书袋啥的。” 学渣云西雁似懂非懂,干笑道:“他读书本来就多,我觉得名字还挺好听的。” 这边七个赶车的年轻人已经将车子卸好,在车前站成一排,以头车那个温和青年为首,垂手等待花容夫人示意。 七人都在青少年,大不过二十多岁,小的还在束发,气质各不相同,或温和,或清冷,或阳光,或骄傲,相貌各有各的出色,身材又都挺拔,站成一排端的赏心悦目,云西雁看了好几眼,心中啧啧称奇。花容夫人笑道:“我和大妹子同坐,你们自寻地方坐下吧。” 说着挽着云西雁去了亭子前。 到了亭前,能看见有几个亭子已经坐得有人。侧边离得最近的亭子里坐了一个老妇人,正端着一个白瓷盖碗细细品茶。 两人本来要去一个空亭中坐等,不想那老妇人正好侧目过来,看见两人,微笑着招了招手。 云西雁见这么一位有年纪的老前辈主动招手,有些抹不开脸,便走了过去。花容夫人恍若无事,笑着并肩上前。 进了亭子,就见那老妇已经起身,她看起来五六十岁模样,容貌还不甚老,头发花白,气质雍容,打扮虽不华贵却很得体,笑容温和慈爱,令人如沐春风。 云西雁看了一眼老妇,又看了一眼花容夫人,越发赞叹,心想:岁月固然残忍,却也有礼物馈赠。似这样的气质,我如何能比?她一定身份不俗。行礼道:“晚辈云西雁见过前辈。” 适才在路上她和花容夫人好一番试探,都不通名姓,但见了这老妇,心生敬慕,竟直接报了名。 那老妇笑道:“好俊的丫头,端的一表人才。快来这边坐。” 两个女子坐在老妇的亭中,另外七个义子却自行寻一个空亭坐了。 七人看似随意坐下,却方位井然,隐隐中带着章法,正好将所有的角度封死。倘若外面有敌人袭击,七人能极快的反应过来,从各个方向给人致命一击。 七人虽然互相熟悉,配合默契,但同坐一亭竟无人开口闲聊,彷佛陌生人一般冷漠。少倾,润草渡有身穿青衣的年轻人进亭倒茶。 其余人默不作声,只有那头车温和青年笑道:“不要麻烦,我们不在外面吃喝。” 那倒茶的年轻人略作为难,便退了出去。温和青年突然道:“干坐无聊。车上有茶点,我去拿吧。”说罢独自一人出了亭子。 他走到车后,借着大车的遮掩,瞪视刚刚倒茶的人,那倒茶人绕了一圈,从亭中的视觉死角绕过,来到他身前。 此处前有车辆,侧边有桥,两处夹角形成了隐秘角落,再无外人能窥探。 确认没有外人,温和青年收敛笑容,冷冷道:“危色,你好大的胆子!” 262 另一桩委托 倒茶的年轻人眉清目秀,五官却不鲜明,让人一看之下很难留下什么印象,这时站在这里也没什么额外的姿态,精神既不抖擞也不谦卑。 最多,只是在听到温和青年叫破时微微欠身,道:“长兄。”然后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那长兄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看,道:“易容技巧有了进步,但技巧之外并没有长进,甚至还退步了。危色,你太惰怠了。” 危色微笑道:“是啊,好久没有易容。如今我不需要时时隐藏自己,永远保持警惕,自然而然放松了要求。除了长兄,其他人还有看出来的吗?” 长兄叹道:“应该没有。他们的观察力连你都不如。除非你不自量力,还要去她那里碰一碰。” 危色平静的道:“我现在自然还不敢。”他目光不经意扫过那边亭子,只见花容夫人和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说笑,浑不在意这里。此时有一个垂髫少女进去,推着小车,车上放着一堆新鲜水果和奇怪的术器。“而且我们有专门接待女宾的师姐妹,也不用我。” 长兄道:“我以为你下定决心高飞远走,是要离得她远远地,没想到竟然这么靠近,还凑到她眼皮子底下,是为了灯下黑吗?” 危色摇头,道:“我自离开之后,就只考虑我自己,不再考虑她了。如今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过得舒心。至于因此遇到什么人,那都顾不得了。” 长兄看了他一眼,道:“虽然警惕性退步了,但居然更有勇气了,说明你更自信了。看来你的选择也有对的地方。好了,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无论如何,危色离得花容夫人这么近还是很危险的,“躲避危险”是他们这些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既然冒险露面,还引他至此,自然是有所求的。 危色轻轻点头,道:“我有一事求长兄……” 长兄扶住车架,截断道:“你没有资格叫我长兄,凭什么求我?你甚至……” 危色道:“我给钱的。” 长兄放下手,道:“你甚至没资格跟我要折扣。” 危色道:“不打折,按照最高标准。” 长兄看了一眼他,道:“发财了?” 危色道:“没有。这个可以报销。我们先生是有钱人。” 长兄微微一笑,道:“既然有钱,我就不说优惠了。你要干什么?” 危色道:“杀人。” 长兄反而眉头微皱,道:“杀人本是你我的老本行,再简单也不过。然而我能杀的人,你就不能杀么?” 危色道:“杀人只是第一步,还需要取了他的身份,继续做一件大事,乃至花费数日,埋伏到关键时刻才雷霆一击。这件事除了大哥谁还能做?” 长兄突然道:“且慢,这等大任务,你要我什么时候动手?” 危色道:“就今日,大哥若允,现在就跟我来。” 长兄怒道:“你疯了?今日我怎么抽身?她就坐在上面,我怎能在她眼皮底下跟你走?” 危色道:“你若答应,这件事就是我白玉生晖店里的委托,自有人跟她说。咱们去办事就行了。” 长兄不解道:“既然如此,叫你们店里直接向她委托就好了。她指派我来做,岂不更名正言顺?” 危色道:“公是公,私是私。公面上自然不会让长兄难做,但私下里还是应该先跟大哥说。这是我的托付,除了大哥我谁也不放心。”随着他微微暗示,旁边另一个姑娘走进亭中,附在花容夫人耳边说了些话,花容夫人起身出亭,跟她聊了起来。 事情很妥当。 长兄叹了口气,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私?话你也说完了。我回去了。你们要是真能说动她由我去做任务,我自然尽力,今天跟你下山也可以。什么任务不是做?定金三成,钱到了开始干活,任务过程中的花销你要报销。最后按照成果再给你账单。” 危色笑道:“没问题。大哥有想要的术器跟我说,我会给你打折。这是赠送的。” 长兄道:“看在你是个大客户面上,其他人那里我帮你遮掩一二。也是赠送的。”他说着欲离开,背过身道,“还有一件事。因为你离开了阎王店,你的名字在我的目标黑名单就划掉了。如果有人买你的命,我会接单的。” 危色拱手道:“明白,祝长兄生意兴隆。” 长兄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道:“真的过得好?” 危色点点头,道:“很好。” 长兄不再说什么,带着酒水点心回到亭子里去了。 “噗呲——” 新鲜的水果压进一个罐子样的术器,少女搬动机关,术器发出一声动静,底下打开一口,流出清冽的果浆。 “贵客慢用。” “葡萄、杏、桃子和……”举止优雅的老妇人轻轻咂摸了一下,道,“还有一种水果是什么?很香得味道,很有特色。” “姑娘果。我们山上才有的野果。”少女甜甜的笑道,“我们还有从南边空(猫头鹰)运来的水果,龙眼,杨桃,芒果……” 那老妇笑道:“这些名贵水果就不吃了,你们山上的野果多来几种。” 少女笑道:“好。我们山上的水果多半比较酸,我给您加点蜂蜜吧。来点现烤的饼?”她指了指旁边那个饼铛一样的术器。 云西雁道:“馅儿饼吗?” 少女点头,道:“有薄厚两种饼皮,馅儿的话有肉馅儿、蘑孤馅儿、鳝鱼馅儿、水果馅儿和酥酪馅儿。要是不爱吃的话,这里也有烧麦和卷酥……”说罢又指了指旁边两个术器。 云西雁好奇道:“这一排术器都是做各种点心的?” 少女道:“不只是点心、果浆,还有烧烤、小吃,甚至还有放面粉就能和面、拉面、煮面一体的术器哦。” 那老妇听了只是微笑,云西雁却是有些心动,她不差钱又懒得动手,平时又爱东奔西跑,一向是吃干粮和路菜的,这几样术器正戳中了她的痒处。 “这一系列……”那少女乘胜追击,往那边指了指,“是我们发光系列美食术器,今天还做活动呢,有赠品哦。” 就听外面有人笑道:“这又是阿昭琢磨出来的术器吧?之前他就说要做各种术器系列,没想到已经推出来了。” 却是花容夫人回来了。刚刚有人请她出去,在亭外跟她说了些私话,云西雁也没听见,就见她最后点头,似乎事情顺利。果然现在笑意盈盈的回来了。 少女笑着答道:“刚刚推出呢。还有医疗系列,户外系列,娱乐系列等等……都可以打折哦。”她听花容夫人言语之间对汤昭很熟悉亲近,心中便生好感,更热情真诚几分。 花容夫人道:“这孩子不是忙着铸剑吗?还有心思搞那么多事?” 她话中当然指的是这种锦上添花的烹饪术器,但似乎也不止如此。 少女道:“我们汤……师兄可是非常有本事的,虽然一心铸剑,但留下了开发计划,店里的生意都是按他的规划稳步推进的。您是咱们的好朋友,有时间去店里看看,比上半年又不同了呢。” 这时那老妇人突然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道:“这位夫人认得你们汤师兄是朋友,老身第一次来,一个人也不认得,就是不是朋友了吗?怎么不邀请我去?” 少女愣了一下,但显然反应很快,道:“当然也是啊。我正要邀请您,还有这位女侠呢。所谓一见如故,您这样优雅雍容,女侠这样英姿飒爽,谁不倾慕?我看一眼,就觉得二位是多年好友一样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少女虽然吹捧得直白了些,老妇人还是笑了起来。 花容夫人逗她道:“既然第一次见面也是朋友,那所有人都是朋友啦?” 少女道:“也不是。我们倒希望来的都是朋友,至少也是‘来的都是客’,但毕竟人太多了,难免……” “啪——” 只听一声脆响,隔壁亭子飞出一物,撞在台阶下,登时裂了个大口子,正是榨汁的术器。 那术器并不脆弱,等闲从两层楼往下扔也是完好无损,却被人摔裂了,可知摔得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就听有人叫道:“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逼逼赖赖,聒噪不休?你打听打听,当年你师父怎么跟我说话来着?老子和你师父坐一辆车的时候,你还没打娘胎里出来呢。我亲自来了,薛闲云不亲自出来迎接我也罢了,连石纯青那小儿也不来,只派了你一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黄口小辈,琢玉山庄好大的脸啊!” 声音传的远远地,所有亭子里的人都听见了,那少女无奈道:“您看,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事。” 花容夫人脸色微沉,正要招呼自己的儿子们动手,云西雁第一个跳起来,道:“好啊,闹事闹到我兄弟头上,真是找死。” 正要出去,旁边那少女反而拦住,道:“贵客无需理会。这是我们琢玉山庄的铸剑大会,自己的事情自己料理,哪有劳动客人的道理?” 她嘴角微挑:“正好时间也要到了。” 这时,头顶风声大起! 262 雷鸟 安静如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突然有咆孝声打破了宁静。 凉亭前,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神色狰狞,大声怒吼: “出来,叫薛闲云出来!问问他,老子来了,他为什么不出来迎接?是不是瞧不起老朋友?我倒要看看这十几年他变成什么德性了?” 凉亭里,刚刚操作榨汁术器的少年白玉弟子看了一眼被砸在地上的蒸点器,微微叹了口气:好好的术器,可惜了啊。 虽然说坏了也不用他赔,但店里的福利,这批美食术器最后不回收,这两日值守的年轻弟子可以分别挑选带走的。他一直考虑要榨汁还是烤炉还是蒸器,现在竟少了一个选项。 至于那面目狰狞,浑身散发着不擅气息的恶客,他倒是不害怕。 说真的——他见得多了。 自从铸剑大会的消息发出,及春城人满为患,挤满了参会者和看热闹的,其中看热闹的最多。相对而言,润草渡这里就没什么看热闹的了,大多是有名有姓的参会者,持了请帖的人。但这里依旧不只是朋友,除了庄主和几个弟子的故旧,有一部分是给面子来捧场的各地“贤达”,还有一部分,就是不怀好意的恶客了。 是的,琢玉山庄真的发了一部分请帖给这些没安好心的恶客。 比如薛闲云积累下的那些“债主”。 上次汤昭他们去符会,就得到了一张危险的债主名单,算他们运气好,在会场上只遇到了朱杨这个有些异常的特例,毕竟薛闲云的债主年纪都大了,不可能时时关注一个年轻人的符会。 然而这次不同,这次是薛闲云自己大名远扬。 本来琢玉山庄出了叛徒的事经过有心人之口,已经成了笑话,但紧接着又传出很可能铸剑成功的消息,如此欲扬先抑,令人心情起伏,可谓亲者快,仇者痛。很多甚至忘了当年恩怨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前来刺探。 而琢玉山庄本可以不理会他们的。只要不发请帖给他们,他们就不能光明正大的上山,最多通过种种手段蹭别人的名额上来,即使有漏网之鱼,也可以控制数量。 然而,这不是薛闲云让他们来的嘛。 斗了这么多年,不管当年的旧怨大还是小,反正如今还念念不忘的。薛闲云有了好事,不让他们到现场来酸上一酸,恨上一恨,那有什么意思呢?就应该把他们全叫上来,看着薛闲云成为铸剑师,最好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那才舒爽呢。 作为弟子,汤昭他们本应该拦住老头的任性的,这是给铸剑大会的防务增加难度。然而,石纯青叛逃之后薛闲云郁郁寡欢,险些崩溃,就算铸剑也只是他强打精神,把注意力强行集中过去,以逃避现实中的烦恼。其实烦恼从来不少,铸剑之后也要面对,做弟子的怎么忍心剥夺老头真实的、小小的快乐呢。宁可大家辛苦一点,让老头尽量高兴一把。 所以,名单上混入了不少不友好的名字。 不出意外的,润草渡启用之后,恶客每天都有。 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薛闲云的敌人就形形色色的。可以说大部分不是什么城府深沉之辈。想薛闲云自己也没什么城府,他年轻时的仇人们也都不是什么理性老成的,不然怎么起的冲突?上了年纪之后,有的打磨出心胸来了,也有的和薛闲云一般,和年轻时一样天真烂漫,还多了一条倚老卖老。 当时挑选名单的时候,薛夜语做主,特意又在其中挑了一些肤浅暴躁的。一来这些人搞不了阴谋诡计,为祸有限,二来——若是那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看到铸剑成功不受刺激,不能瞠目结舌,如丧考妣,薛闲云难免不够痛快。 可是太肤浅也不是好事,有些人甚至忍不到上山。在山下就找茬发作起来。 像这个恶客一样在门下找茬狂骂耍混的,隔三差五就来一回。这年轻弟子居然也习惯了。 走流程吧。 年轻弟子上前,保持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这位贵宾,您稍安勿躁,时间一到山上就有车来接,何必急着上山呢?” 那人骂道:“我上个屁山!薛闲云不下来,八抬大轿抬我也不会上山。” 年轻弟子客气道:“您想多了,您这尊容,哪有人肯用八抬大轿抬的?” 那人愣了一下,大怒道:“好没教养的小畜生,我替薛闲云教训教训你——”说着一伸手向那弟子抓来—— 他手臂伸出一半,突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刺啦…… 耳边响起了雷电跃动的声音。 紧接着,那人的身躯麻痹,头发和汗毛一根根往上竖起,接着人也向上飘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人可能是第一次没有术器就飘在空中,麻痹之下连抬头看怎么回事也不能,只是模模湖湖的感觉到头顶笼罩着一片雷光。 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看见了。 在他头顶,正悬符着一只冰蓝色的巨鸟,双翅展开,每一根羽毛都附着幽蓝色的雷光。 雷电本是世上少有的狂暴力量,然而这只巨鸟的气质却是冷冽的,甚至宁静的。雷光凝结的羽毛像冰晶一样青蓝,又彷佛水流一样微微流动,没有一根羽毛是不受控制的,它们都是巨鸟的一部分,而巨鸟更如雷电的精灵一般。 它甚至没有攻击那恶客,只是靠近他,像一座飞来峰悬在他头顶,散逸出来的雷电之力就将他麻痹,并使他“电磁悬浮”起来。 眼见此人毫无抵抗之力,雷鸟背上站起一个俊秀的年轻人来。 “是江兄弟。”云西雁惊叹,“他又进步了,之前他的翅膀可不如这只鸟灵动,一眼可见只是术器,如今却似活物一样。几个月之内,好像境界都不一样了。” 原来这半年,不只是她突飞勐进了啊。 花容夫人颔首,连那老妇人都赞叹道:“这个年轻人不一般。” 江神逸站起身来,借着电磁之力漂浮到空中,盯着那人道:“这位又怎么了?” 那人向他怒目而视,但舌头麻痹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年轻弟子道:“这位客人没来得及做什么,只是砸坏了一个术器蒸笼。” 江神逸道“那就好。蒸笼多少钱一个来着?” 年轻弟子道:“一百两。” 江神逸讶道:“这么便宜?几天没去店里,术器降价这么狠吗?这不是大白菜一样了吗?” 年轻弟子道:“是,汤师兄说,术器最终的归途就是白菜化。” 江神逸笑道:“不愧是他。那就这样吧,赔偿一百两……处十倍罚金。”他不等对方说话,一伸手把对方腰带里别的荷包术器摘了下来,扔给年轻弟子。 那弟子打开取出一堆金银,又塞了回去,果然没多拿。江神逸满意点头,道:“论理呢,你是师父邀请来的,算正经的客人。你和我师父的陈年往事也该归你们老一辈解决,我不插手。但是所谓礼尚往来,你无礼在先,我们便算不得失礼。阁下没犯罪行,那就请走吧。铸剑大会不欢迎你。”说罢取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一千里”三个字。 “发配,一千里。” 光芒一闪,那恶客消失了。 江神逸做完这件小事,从雷鸟上漂浮到地面,换上了一副客气而标准的笑容,这个笑容在半个月之前他是绝不做出来的,但今日已经习惯了,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团团拱手,道:“各位贵客,欢迎来到九皋山,我是琢玉山庄真玉弟子江神逸。” 他流利的致了一番欢迎辞,又道:“琢玉山庄虽小,人手也不多,但我们每一个都尽力保证客人宾至如归。现在我带诸位去铸剑大会会场。” 他并不呼唤每个人出来,而是一个个亭子挨个进去。 云西雁好奇的看着,每次他进去之后,亭子里就冒出一个大大的白色泡泡,自然而然如刚刚那人一样漂浮到雷鸟周遭,不一会儿雷鸟四周就飘满了白球,像带着一串珍珠项链一样缓缓转动。 最后,他来到云西雁他们这座亭子。 云西雁见他进来,早跳起来道:“江兄弟,还记得我不?” 江神逸惊讶道:“云姐?你这么早就来了?啊,还有花夫人。” 他很吃惊,居然一个亭子里有两个熟人。要知道琢玉山庄虽然邀请了不少朋友,但多以和薛闲云有交情的人为主,其他师兄师姐也有朋友,唯有他的熟人不多,连花夫人这种一面之缘级别的熟人都算进去也难数出几个。有时候接引一趟,连一个熟人都看不见,不过是尽东道主的本分而已,遇到云西雁这样还算熟悉的同龄人机会很少的。 这亭子里唯有老妇人他是第一次见,看她相貌慈和,气质娴雅,也不像是来找茬儿的,又是有年纪的人,便行了个礼,道:“老夫人怎么称呼?” 那老妇人笑道:“老身姓荀。我非夫人,无需以夫人称呼。” 江神逸一怔,发觉老妇并非像结婚的妇女一般盘发,当然也不是如未婚少女一般垂髫,而是梳着极简单的及笄单髻,显然是未婚,道:“那么……荀女侠?” 那老妇笑出声来,道:“不错,真是个好孩子。” 和荀女侠寒暄几句,云西雁笑道:“怎么样,除了我之外符会上那一拨还有人来没有?” 《剑来》 江神逸笑道:“我们给他们都发信了,也大多回信要来。不过云姐是第一个到的。说真的铸剑大会还是武林关注的多。一听铸剑他们都抢着来,反而符剑师们兴趣不大,连云州本地的画骨楼还没来人呢。” 云西雁笑道:“他们呀,他们来不了了。我路上来的时候把他们挑了。” 264 林下 “挑了?”江神逸讶然,“是什么意思?” 云西雁道:“就是把画骨楼砸了,以后他们就没这个门派了。” 几人都十分吃惊,江神逸奇道:“就你一个人吗?” 云西雁道:“就我一个人。其实也是占个便宜吧。我到云州的时候还早,想着去画骨楼看看,看到底是哪种势力能养出易知心那么个王八蛋来?没想到那里正在闹内乱。哈,你是不知道,画骨楼就那么几十个人,居然分成几派打来打去。而且他们符剑师自己不动手,却叫手下抽出骨头来打架,不把他们当人,满地白森森的骨头,还挺恶心的。” 江神逸没见过易知心,说起骨头就想起了曛城之外的骷髅大军,不由得皱眉,本能的反感。 云西雁道:“我一看就觉得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先把那些家伙都扫开,然后把他们的那栋楼给推倒了,说道:‘都给我滚,从此没有画骨楼了。’也不知他们听不听我的,反正当时也没人反对,只是一哄而散了。想来他们是答应了。” 她说的轻描澹写,但当时的情况肯定是发生了一场大战,战斗的过程无人知晓,战斗的结果倒算得上一件江湖传说。只是符剑师势力远离江湖,虽然云西雁战绩惊人,也不大能借此扬名立万。 但凭这位姐姐的实力和她那种莽劲儿,在江湖上扬名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江神逸啧啧称奇,但也不放在心上,就当听了个奇闻异事,道:“你小心吧,说不定人家还有落难弟子复仇记呢。我负责迎接你们几位去会场,你们是坐一个舱呢,还是三个人坐一起?” 他说罢取出一个银白色的珠子,一晃之下珠子变大,仔细看时,却是由一圈圈风缠绕而成得银色座舱,打开一条缝隙,只见里面铺着柔软的坐席,一个珠子就是一个房间,看着很是舒适。 花容夫人和云西雁看向那位荀女侠,她年纪最长自然要先说话,荀女侠笑道:“咱们上山还有聊的时候,老身精神不济,路上想补个觉,就一个人做一间吧。”当先上了风珠。花容夫人向云西雁眨眨眼,自己也上了一个。 云西雁松了口气,她算得上半个自来熟,但毕竟这两个人都有年龄差,聊起来费劲,尤其是那位老妇,气度雍容,能和小辈们说说笑笑,但总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严肃,令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不自觉束手束脚。这时独享一个包间立刻彷佛卸下了枷锁,跳上一个银珠,四处摩挲,又在座位上墩了墩,很是新奇,更道:“这里头向外看竟是透明的,外头看里头看不见,里面看外面一清二楚,这又是什么符式?” 江神逸笑道:“这是我们研究出来的观光符式。单向透明。”他没具体解释符式原理,反正云西雁也听不懂,“你装饰家里的时候想要的话可以联系白玉生晖,我们店里也做装修的,可以做整面的观光墙。” 云西雁打量着他,陡然察觉到他变化远不止一点手段,道:“这东西挺贵吧?老姐我是个穷人,当不上你们的贵宾了。最多就花几个酒钱——怎么样?晚上要不要喝一杯?” 江神逸叹了口气,道:“算了吧,我事情太多,根本抽不出时间。你看我眼圈都黑了,这都是睡不好觉的缘故。” 云西雁仔细打量他,笑道:“没看出你眼圈黑了,倒是觉得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江神逸道:“怎么不一样?” 云西雁沉吟道:“说不好,只能感觉出你比以前强大了。又或者我成了剑客之后变得敏锐了,反正感觉你很强。” 江神逸微笑,没有说破——如果说他有比以前强的地方,那就是魂魄更强大了吧。 半年多的时间,他终于摸到了自己想要摸到的那道门槛。 这边云西雁上了银珠,江神逸正要升起,突然那荀女侠的银珠打开,露出老妇人的脸,笑道:“江小哥,老身依稀看着,那鸟背上还有其他人?” 江神逸回头一看,道:“是啊,这是今天我早上去接的贵宾,不喜欢坐风舱,说是坐在鸟背上视野好。其实风舱视野更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他这些日子除了接待宾客还负担了一部分店里的工作,开始还不习惯,到现在广告词已经张嘴就来。 那老妇人凑前看了好几眼,道:“好像是个高个子和一个小女孩儿。他们能上,老身能不能上去坐一坐?” 江神逸有些无奈道:“这不大好。那两位大人算是我们的人,所以无所谓坐在哪儿。那个位置其实不好,被风吹得厉害,论理不应该让客人坐的。” 老妇人蹙眉道:“大人?什么大人?” 江神逸道:“检地司的大人……哦,也不能算是了。他是我师弟的一个老师,另外一个是我朋友……” 老妇人摇头,道:“检地司……算了,既然是他们,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说罢退回银珠内,顺手关上了门。 江神逸也不介意,手指一勾,三个风银珠飘起,往电鸟的方向飞去。 此时雷鸟周遭已经缀满了大大小小的风珠,彷佛群星绕日。江神逸坐回雷鸟头顶,道:“走吧。” 雷鸟展翅而起,风珠伴随,在空中如一道蓝色的霞光,离开了润草渡。喧嚣远去,草木静静等着下一波客人。 雷鸟起飞。云西雁隔着观光窗鸟瞰山峦起伏,山顶犹有白雪皑皑,这景色比昆岗少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俊秀。她开始看着觉得壮阔,然而不久慢慢觉得单调,再加上风球之中不算十分安静,有些单调的风声噪音在耳边嗡鸣,渐渐觉得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离着铸剑大会还有八日。 九皋山余脉的一处背阴的山坡上,生长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虽然这个时节正是九皋山植被最好的时节,但这里毕竟地势太北,山峰顶上常年积雪,雪线以下也以松树林为主,松绿深沉,甚少这样绿的鲜艳好看的树林。何况这里是山坡的阴面,本该草木稀疏才对,哪里像这样,远远看去就像雨水丰沛之地的大森林一般? 像这样的森林,一般都是生机盎然的,有鸟雀在枝头鸣叫,兔鹿在林下觅食,勐兽在灌木中蹲伏,猿猴在树梢间跳跃。更不必说虫豸蝼蚁之类,都是这生机的一部分。 然而这森林却一片死寂。没有风吹草动,没有鸟鸣虫声,没有一点儿生机,这是一片绿色的沙漠。 树林当中树木看似杂乱,似乎又有微妙的章法,盘绕彷佛迷宫一般,最中心却藏着一座大寨。寨中是军中常用的大帐篷。 帐篷中,一个顶盔掼甲的高大身影端坐。 “上柱国。”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盔甲人不必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这大寨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他在此地的副将,也是他看好的继承人,他沉声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年轻人的声音很是古怪:“还是老样子,神神叨叨,没精打采的。我瞧他一时半会儿上不了阵了。” 上柱国眉头一皱,道:“那就别理他了。亏我以前在龙庭听到成王殿下的贤名,哪知闻名不如见面,居然是这样不成器的……他不上阵正好,省的他在旁边妨碍,叫我也落得北方上柱国的下场。咱们三路人马已经整装待发,也不需要他指挥。你的队伍准备好了么?” 那年轻人昂然道:“早准备好了。我已经与鬼推磨结算任务,所有的鲨鱼都准备好置换,只等潜入深海。” 上柱国道:“很好。这回你来率领内路,带着请帖从正路光明正大的进入琢玉山庄。少将军率领外路人马从外围突击上山。最后一路则由那个人带着,做摧心一击。齐头并进,何人可当?” 那年轻人忽然默然。上柱国道:“怎么了?” 年轻人叹道:“我觉得,这次行动我也好,少将军也好,虽然殚精竭虑的准备,却只是为那个人做嫁衣罢了。” 上柱国一笑,这话虽然是私心,但私心人人都有,尤其年轻人需要上进,私心也是动力,道:“你不要管那位。他早晚会走,不会留在云州,到时自有他的位置,只是这此行动必须用他罢了。你的对手是少将军,我这个上柱国的位置终究你们中一个人的。而我,更看好你。你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这样年轻就是剑客,几年之后做个名副其实的上柱国绰绰有余。” 年轻人略赧然,道:“属下惭愧。上柱国春秋正盛……” 上柱国好笑道:“我也没说我要死啊。只是后浪推前浪,也该到你们年轻人的一代了。我是不介意云州出一个最年轻的上柱国的。这回行动势在必得,你们两个谁立下更多的功劳,谁就是我的继承人。” 那年轻人叉手行礼。 上柱国最后道:“这回那位且不论,你们两个两路都不容易。外路更难,内路更险,都有发挥的余地,也都有十足的危险。若你们其中有一路遇难,我不会出手相救的,我只会在关键时刻行雷霆一击。你们好自为之。” 265 到场 傍晚,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穿过密林,来到深山里一处废弃的村庄。 九皋山偏僻,山中原本没有几处山村,后来随着阴祸频繁更都废弃了。这座不过三五十户的山村废弃了不是一年两年,早不剩什么完好房子,只剩下些许断壁残垣。 断壁之后,背风之处,有人端坐不动。虽然在白天,阳光还是被墙壁的阴影所阻断,让他面目模湖。 老者远远见到那人,低声道:“何人推磨?” 那人抬头道:“必定有鬼。” 对上了暗号,老者松了口气,道:“果然是你。我来了,东西也带来了,快点把报酬给我。” 那人招了招手,道:“很好,你过来,咱们坐下聊。” 老者满心警惕看着墙壁的阴影,彷佛那里会蹦出五百刀斧手一般,道:“我不进去,你出来。咱们就在外面交易。” 那人叹了口气,道:“不进来就不进来。有鬼推磨作保,你也不是第一个交易的,你怕什么?既然这样害怕,为什么不选在城里交易?或者去阴祸乡交易,岂不更安全?” 那老者冷笑道:“这里的城池是薛老鬼的老家,哪里安全了?还有阴祸乡,阴祸乡倒是没外人,但那是人去的地方吗?反正我不去。别废话了,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东西我带来了,快把钱给我。”说着从怀里拽出一物,竟是一张请帖,依稀写着“琢玉山庄”几个字。 那人站起身来,原来他正坐在一个箱子上,道:“你要的我都带来了,自己来验货吧。”说罢一脚踢开箱子,露出满满当当的金银来,虽在阴影之中,犹然熠熠放光。 金银一侧,还有数件材料,大略一看俱是不凡之物,这小小一个箱子价值便难以想象。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气,忍耐不住贪婪的神色,道:“若不为这些东西,我非要拿着帖子上山,脸对脸看他薛老头的笑话不可。如今倒也罢了,这么多人要为难他,他笑也笑不出来,我想一想就觉得痛快。” 《仙木奇缘》 他又掏出来的一个布袋放在地下,道:“这是你的要求,我的生平事迹,人际关系,生活习惯都记录好了。我常穿的衣服两件,还有用我的脸精致的人皮面具。我答应你藏在密室一个月,绝不出现在人前。” 那人点头道:“我检验一下。”说罢走了几步。 那老者喝道:“你别过来!” 那人叹了口气,道:“好,你信不过我,我让别人去看。”说罢一伸手,从墙背后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童子,看样子也就十来岁,细胳膊细腿,怯生生模样,“你去检查一下。” 那童子走过来,老者打量了几下,觉得那小身板果然没威胁,便将布袋扔给了他,道:“看吧看吧,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 那童子接过布袋,抽出一叠纸来,扫了几眼,大声念道:“章乘乙,男,年六十五,阳州曲城人士,三岁时曾……” 那老者听得脸色一阵通红,叫道:“别念了,念你大爷呢?你这死孩子,还敢……”伸手去抓那童子。 手指眼看碰到那童子身上,对方突然抬头一笑,那老者一怔,便觉眼前一黑,仰天栽倒。 那童子收回突然砍在他脖子上的手,笑道:“第二个——”说话间突然全身骨骼咯咯作响,身子凭空长高了几尺,身材也强壮了几分,已经是个正常青年身形,再不复之前那弱不禁风的童子模样。 对面那人笑道:“你说说,这人真是拧种。他不肯来找我,非要死在长兄手里,害我又一次破财。” 那长兄笑道:“难道说你来动手,杀这人的钱你就不给我了吗?我出场就要费用,参与就算成功,还不如就由我来动手,好歹物有所值。” 那人笑着摇头,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六十岁老头扮起来可方便?如果不方便,咱们再换下一个。” 那长兄挑了挑眉,道:“危色,你到底准备了多少猎物?” 危色笑而不语。 长兄心中诧异:他们的任务第一步也简单,就是杀人,取代这个人的身份混入某个捣乱的队伍。当然这老头本来也要被人代替的,而他们要代替的其实是代替老头的那个人,所以要把买卖双方都干掉,最后假装成已经交易成功、披了人皮面具的那个冒牌货再搞事。 套娃了属于是。 对他们这样的杀手来说,杀人并不难,哪怕敌人武功更强出其不意也能杀。易容扮演稍微难一些,但这也是基本功,难的是情报。 就此事来说,要不动声色完成任务,不但要知道双方是谁,还要知道交易的具体地点、方式,才能守株待兔,分别狙杀。要知道这交易是非常隐秘的,鬼推磨也只是中间人,连花容夫人也只能影影绰绰的知道交易的存在,不知具体详情。危色如何能知道这么精准的情报?而且还涉及好几对交易想选哪个,就选哪个? 他们的情报哪里来的?是内线吗?什么样的内线这么好用? 当然,身为专业杀手,长兄不会问的,只是道:“老头就老头吧。其实上回那个女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学她说话走路太累了。这回是个寻常老头,扮几日不算什么。” 危色点点头,他手中的备选其实也不多,关键是因为交易消失的人太多,难免引起怀疑,好在长兄不算挑剔,笑道:“以长兄之能,男女老幼还不手到擒来?如此那就麻烦长兄了。下一段路我就不陪你了,祝你任务顺利。” 长兄微笑道:“我会寄账单给你的。” 这是云西雁第一次来到琢玉山庄。 怎么说呢? 嗯…… 平平无奇? 虽然好像对不起汤昭兄弟,但她真的这么感觉的。 琢玉山庄其实风景不错,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的,但总得来说,不算出奇。云西雁爱好旅行,从天南到地北,从冰原到大海无不单人独剑闯荡过,只能说这琢玉山庄尚不能给她惊艳之感。除了一大片水面水波粼粼,水面清风令人心旷神怡外,其余并无太可观之处。 但转念一想,这里是汤昭的家,家以温馨平静为上,又何必波澜壮阔,鬼斧神工的? 从这一点来说,琢玉山庄就该如此才对。何况这里出了汤昭、江神逸这样的出色人物,可见是个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 云西雁虽没听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篇文,但她自然而然懂了这个道理。说白了,是爱屋及乌罢了。 她和客人们被安排在一片水泽边上,那里新盖了一个迎宾馆,远离弟子们的居所,布置的相当精致。以一个山庄之力,能够新盖一座迎宾馆,可见琢玉山庄是下了血本了。虽然琢玉山庄的血本和七大势力之一的龙渊的血本,那是有数量级的差别的,但处处透着周到用心,每个房间的装饰都不同,房间也是早在每个人进入名单之后就规划好了的。 这次房间的安排有目的性,似乎并不把好朋友们都安排在一起,把恶客圈在一处,而是混搭着来的。云西雁和花容夫人就隔得很远,倒是离着那老妇人荀女侠的住处不远。 入住之后,有弟子介绍铸剑大会,并希望各位来宾在大会前就在此处山谷流连,不要打扰谷外正常生活的弟子。这山谷中有自然池沼任由宾客或散步、或玩水、或乘舟,旁边还有白玉生晖承包的一大片开阔地面,有游艺会和大卖场,喜欢热闹的尽可以过去。 云西雁是朋友,自然无可无不可,遵从琢玉山庄的安排。不过她总觉得其他人未必。 毕竟迎宾馆中服务的大多只是普通弟子,礼貌周到,但武功不行。那个迎宾馆主持的姓邓的真玉弟子,也根本比不上汤昭和江神逸出色。唯独就是挂名的迎宾馆主,一个只出来露了一面,又矮又清瘦的老头,似乎是个高人,连云西雁也看不透他。 云西雁猜想,这老头应该是迎宾馆压阵的高手,也是琢玉山庄底蕴人物。看来琢玉山庄也是有防备的。 有这老头为底牌,她和花容夫人这样的朋友才帮着查缺补漏,想必一般场面都能应付。 只是花容夫人提到的那些冒名顶替者,那些从外围爬山过来的敌人,内外夹攻,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了。 虽然云西雁想想,就替汤昭他们头疼,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此时离着铸剑大会还有七八日时间,外面那些准备翻山偷袭的人肯定还没到场,宾客里面倒是可能混入了冒充身份内奸,但是凭她能分辨出内奸吗? 她又不知道人家原本是什么身份,如何能分辨真假?譬如跟她一起来的老妇人,她都不知道人家的名字身份,又何谈分辨? 眼见她居然焦虑起来,花容夫人也不由好笑,道:“大妹子,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咱们主场,横竖有人出头,你急什么?趁着这两天轻松,去玩玩水吧。” 266 探问 “好山,好水,好清凉!” 云西雁坐在岸边,用手撩着水,感受着清亮的水波从指间流走,摘下一根芦苇,去逗弄浅水中的锦麟,然后洒下小米喂给鱼群,看鱼群游到东又游到西,享受着简单纯粹的快乐。 暑热消散,水边风凉,她这样一玩就是一早上。 “这里又有自然,又有生气,端的好地方。这不比那堆砌匠气的剑州有趣?” 之前还觉得这里平平无奇的云西雁,很快转了看法,越发喜欢上了这山水。说到底,这姑娘就是爱憎分明的性子,看你顺眼怎么都顺眼,看不顺眼那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她既然看在汤昭的份上强行觉得这里不错,就越发觉得不错,到最后把自己都洗脑了,觉得这片浅浅的水泽比剑州的大海还好。 此时,她感叹的言语完全发自肺腑,没想给任何人听,因为周围本来也没人。 “哦,这么说姑娘你去过剑州?” 旁边有声音响起。 云西雁眉头一皱,这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虽然声音低沉悦耳,但插话太突兀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身后芦苇丛中站着个白白净净的青年。他的皮肤白的有些透明,简直像冰的质地,身上穿着白色的卷毛大氅——在这个七月天气穿这个,颇有点漱石枕流的意思。 云西雁不得不承认,这人生得确实俊秀,气质清冷中带着出尘,她认得的人里,只有汤昭等寥寥几人可以相比,一般情况让人难生恶感。 但云西雁情况不一般。她听花容夫人的话出来散散心,就是要把烦恼丢开,独自逍遥快乐之意。然而好容易心情好了一点,就被人此人打扰,不免大为不爽。而且她紧接着心中警惕。 莫不是不怀好意的人找上门来了? 而且,此人站的位置非常讲究,恰好是能够对话却又在她警戒范围之外的节点,以至于等他开口云西雁才察觉到他的存在,可见经验老到,更令人怀疑他的立场。 但是云西雁不能就此给他定罪,毕竟双方素不相识,他也有可能是琢玉山庄的朋友,云西雁不便太生硬,点头道:“嗯,去过。” fo 青年笑着走近,道:“莫非是今年早些时候结束的仲春符会?” “嗯,是啊。” “真怀念啊。”青年保持不紧不慢的步法靠近,和她一起蹲坐在岸边,云西雁并没有阻挡,反而任由他靠近——她成为剑客之后越发自信,如果这陌生青年暴起伤人,那再好不过,正好省得她动脑子分析来分析去的,只管一剑扫了就是。 “当年我也参加过符会,四年前那一届。也在剑州。昆岗雪山,日照金顶,山巅的风光值得记一辈子的。何况那里还能交到好朋友,都是同龄符剑师,大家一起聚会聊天,交流符式,研究学问,畅谈未来,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记忆了。” 他提起话题还真对路,云西雁不由想到了符会上的事儿,露出微笑,道:“嗯,确实,认识新朋友,大家一起冒险,一起打架,一起喝酒,真是好痛快。” 那青年滞了一下,觉得自己记忆有些混乱了——符会是大家一起喝酒打架的地方吗?强笑道:“哦,今年符会这么快活吗?我听说剑州这回挺热闹的?” 云西雁顺口道:“是挺热闹的。这事儿不用我说,天下都传遍了。什么山崩啊,龟寇啊,坤剑啊,打得翻山倒海,那还不热闹吗?” 那青年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接着问云西雁符会上的细节,云西雁心想这也不是隐秘的事,多少人都看见了,便捡着印象深刻的说了几句,道:“后来大场面的时候我恰巧隔得太远,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在战场中间那也是不顶用的,我那时才是个剑生嘛。要出风头,还得是我兄弟。你知道的,琢玉山庄汤昭,如今名扬天下。” 那青年点头道:“我早听说了汤兄的风采。就是因为倾慕他,才厚颜上山参加他门派的铸剑大会的。好在东道主热情,我这样没有交情的人也悉心接待。” 他连篇累牍夸奖琢玉山庄,云西雁升起了半个主人翁精神,笑道:“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就算以前不是朋友,这回之后就是朋友了。多个朋友多条路,走江湖就要多交朋友嘛。” 那青年微笑道:“正是,我也想跟姑娘交个朋友。哦,听说符会上的演讲也非常精彩,那位祭酒朱……朱……” 云西雁接口道:“朱杨。” 那青年拊掌道:“对,朱杨。听说他放出了石破天惊的理论。” 云西雁哈哈笑道:“那你可问……错人了!我虽然挂名是符剑师,但其实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他那理论我听听就忘了,你要想知道,去问问江老弟呗?也是琢玉山庄的俊杰。他特别推崇朱祭酒的理论。我感觉汤兄弟都只觉得一般。” 那青年轻声道:“我当然想问他。” 云西雁道:“对了,你们门派没人参加今年的符会吗?理论这种事你问问自家师弟师妹不好么?” 那青年叹道:“啊,我弟弟去了。不过我没能问他。一别半年,我现在还没见到他呢。” 云西雁随口道:“你们是什么门派?说不定我见过他呢?” 那青年笑眯眯道:“元极宫。” 云西雁一怔,道:“啊,那个……抱歉啊。”因为不是当事者,她不知道小光王的最终结果,只是隐约听说他死了,便想要来一句“节哀顺变”,但又觉得没确定死讯说这个太失礼,一时找不到话说,有些局促。 那青年道:“看来你听过敝门派?是不是在会上见过舍弟?” 云西雁道:“七大势力呀,谁没听过?元极宫这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但我没见过小光王,我就听过他的名字。听说他……”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远处水花响起。 云西雁一抬头,看见一个熟“人”,站起身来,道:“抱歉啊。我朋友叫我过去,咱们下回见——”说罢拱了拱手,沿着岸边一阵风似的去了。 那青年望着她高挑的背影,目光微眯,嘴唇微动,无声道: “无知的蠢物。” 他却不知,在他脚下的那片沼泽里,有一双眼睛伏在污泥之中,一直冷冷地盯着他。 那是一双鳄鱼的眼睛。 云西雁一路追过去,到了石滩尽头,从水里把她的“熟人”捞了上来。 “我说老龟,是你叫我过来的吧?”云西雁道,“是汤兄弟找我吗?” 那老大个头的乌龟,自然是龟爷了,开口道:“不是他,他还在闭关呢。是我看你差点给人卖了,赶紧过来救你一救。” 云西雁道:“笑话,我怎么可能被……你说刚刚那个元极宫的?他果然不怀好意?我说他说话怎么味儿不对呢。元极宫和琢玉山庄也有仇?还是他给人冒充了?” 龟爷知道其中原委,但不可能告诉云西雁杀了小光王的凶手朱杨还藏在琢玉山庄这里,人家被害者家属不知怎的寻了线索,找上门来试探。它怕说了之后云西雁说漏了嘴,或者让这心胸无尘的姑娘觉得自己才像反派,道:“具体有没有仇我也不知道。但这个人早就来了,算是最早来的。来了之后就在这里走来走去好几天了,见人就去套话,各种下套刺探,心里自然有鬼。你也知道,咱们山庄现在到处都是心思各异的人,人心隔肚皮,大姐你就跟认识的人玩就好了,闲的话可以去逛逛那边的商铺,陌生人少理会他们为妙。” 云西雁嗯了一声,突然一脚踩在乌龟背壳上,道:“好家伙,你叫谁大姐呢?你这么大岁数叫我大姐?” 龟爷把头缩进壳里,道:“好好,你是大妹妹,我不惹你了。” 云西雁哼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跟汤兄弟分开多久了?他如今怎么样了?铸剑还顺利吗?” 龟爷道:“我和他分开有些日子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你知道,铸剑大会之前那几日是铸剑最要紧的时刻,宝剑铸成不容差错,可不能叫人破坏了。所以他们现在秘密在一个剑炉里专心炼剑。那个剑炉的位置不告诉任何人,不然让人找到了,被破坏的可能性就大了。我呢,本来要在……呆着,但我想山庄缺人手,别的地方我也帮不上忙,又不能打又不能抗的,还不如在这边还能不引人瞩目的搞搞串联啥的。” 云西雁不以为然道:“自己家里都躲躲藏藏的,那不是太憋屈了?依我说,谁窥探就把他眼睛挖出来,谁动手就把他手砍下来就是。咦……你说那个小光王的哥哥,会不会是明着问弟弟的事,暗地里刺探剑炉的位置吧?” 龟爷觉得他可能真的是问朱杨的下路,但云西雁一说它也含湖起来,毕竟现在琢玉山庄应该怀疑任何人。 云西雁锤了一下手掌,道:“十有八九。狗东西,跟我玩虚的,找他算账去!” 267 狂笑 茫茫白水边,人来人往,一个人离去,另一个人又出现。 俊朗的身形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而另一个优雅的身影又施施然靠近。 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已经花白,腰却没有弯,衣着打扮异常得体,忽略那一头白发,从背后看依旧是个风韵犹存的贵妇人。 她背着手一步步走到湖边,似乎在观看风景,但目光焦距,似乎又在仔细观察。 突然,老妇人弯下腰,用手指撩了撩水,又从水泽边抽出一根芦苇,彷佛要和云西雁一样去逗水里的,但一双几乎有些浑浊的眸子微眯了起来,打量许久,彷佛不是在看芦苇,而是欣赏一件秘宝。 突然,她一松手,芦苇缓缓飘落。 “哈哈……” 突然,老妇人朗声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盛,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如此雍容典雅的老妇人,突然会如此狂笑不已。 在远处观察的云西雁:“……” 她斗志昂扬的返回水边,是打算揪住元极宫的人问一问的,然而没看见那人,却看见了这么一幕。 这还是山下同坐那个可敬的老妇人吗? 她忍不住指着远处那大笑的身影,对乌龟道:“你们都请了什么人啊?这是彻底放弃伪装了吧?这种人也邀请,这还是想要成功的样子吗?不应该把名单好好筛一筛吗?” 龟爷也很无语,它也不知道这是谁,确实不像好人,不过从年龄看,可能是薛闲云某个冤家对头。 谁规定薛闲云只能跟老头结仇,不能跟老太太结仇的? 然而,别说它没本事管这些,就说不管这人什么姿态,像不像好人,只是在水边狂笑,犯不犯法? 不能说这是你家地盘,就笑也不能笑了吧? 因此它胡乱道:“她这么控制不住岂不更好?说明她不是最危险的那种深藏不露的敌人,不必管她。我会告诉迎宾馆这人可疑,有人看住她。” 云西雁摇头不已,暂时不去打断那老妇的狂笑,从湖的另一侧绕行。 她这么胡乱一走,就发现到处游荡的人是真的不少。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跟她同批上来的,也有早早在迎宾馆住下的。要说在外面看景的人人都是坏蛋,那未免太多了些,但说这些人中没有几个“有心人”,云西雁又怎么能相信?一把长剑在手,却不知砍向谁,不由得眉头紧锁。 《万古神帝》 龟爷安慰她道:“你别烦心了,他们转就让他们转吧。转到死也没用,凭他们是绝对找不到剑炉的。这个我可以保证。琢玉山庄早有安排,你别替他们操心了,你想想汤昭那小子脑袋好使不?他肯定有方法防备啊。你不如去那边店里看看术器,很优惠呢。” 云西雁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信得过汤兄弟,他比我聪明十倍。然而……你们不应该提前那么多天让人上来的。如果只提前一两天一起把人接上来,他们想找剑庐也没时间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凭白的引狼入室。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客人中还有冒名顶替的?” 龟爷道:“这个龟爷不知道。但是山庄有防备吧?我听说他们准备的可周全了。情报也到位,外援也请了。筹备半年,绝不至于让这些小人给轻易破坏了。用汤昭的话说,琢玉山庄就像是栋破房子,看着很破,你上去踢一脚,马上出来五六个彪形大汉出来揍你一顿。” 云西雁笑出了声,想想花容夫人就是带着情报和亲信上来助阵的,鬼推磨的情报她连自己都告诉,岂能不告诉汤昭他们的?这方面自己倒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龟爷见她还是锁着眉头,也佩服她讲义气,急人之所急,继续安慰道:“你放心吧。如今这里是江神逸那小子做主,他也知道你来了,你们又有交情,要是情势不妙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他不会客气的。既然没开口,就是还不需要呗。你就只管养精蓄锐,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到时候他找你你再出手。” 云西雁呼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道:“真是的,人都说我没心没肺,我好容易用点心,你们还一个个上赶着来劝我玩乐。好吧,你带我去,去你们这里最好玩的地方去玩。” 龟爷乐道:“包在我身上。没有人比龟爷更懂取乐,走,咱们先去卖场那边。” “哇!” 云西雁进了卖场区,大吃一惊。 她本来以为卖场区是和山下白玉生晖的店一样,是一座大建筑,或者一群建筑,但没想到却是一座座帐篷。 虽然是帐篷,却不是那种单调的、简陋的帐篷。而是多姿多彩,各式各样的帐篷。 有的帐篷方方正正,像一块转头,有的帐篷蓬蓬松松,像一只猫头鹰,有的帐篷上面插满了花花草草,异香扑鼻,还有帐篷后面带了两个大大的翅膀。 这些帐篷颜色各异,不乏花花绿绿的色彩,已经让人眼花缭乱了,更别说帐篷与帐篷之间还挂着许多装饰。 那一排排彩旗不说了,符会上也有,但那一挂挂彩带,一卷卷螺旋彩纸就很扎眼,更别说还有咕噜噜转的风车,高高飞在天上的纸鸢,时不时喷发一发的烟花,还有那一个个漂浮在空中的…… “那一个个飘起来的球是什么?” “气球。里面填的是一种特殊材料,不用符式自己就能飞。”龟爷道,“其实没什么稀奇的,主要就是可以做得很大,飞得很高,挂点横幅啥的。” 整片场地,在各式各样的装饰装扮下,能多热闹就多热闹,能多活泼就多活泼,充满了节日一样的欢快气氛。 而且,帐篷都是开着门的,能看见里面不只是各种柜台,更似有各种游戏,虽然宾客来的不多,但已有人在帐篷里玩得不亦乐乎。 饶是云西雁刚刚还头疼,这时又开心起来了,奔到其中一个帐篷前,道:“这里是玩什么的?” 旁边有个年轻弟子,笑道:“客人你好,这里是猜谜的,有灯谜,有射覆,有飞花令,有符式接龙,猜对了就有小礼品送上。客人请进——” 云西雁一听登时没了兴趣,摆摆手道:“再说,再说。” 龟爷撇了撇嘴道:“你去猜一个呗,大不了龟爷帮你。” 云西雁哪里稀罕乌龟帮自己作弊,头也不回去了,又来到一座灰扑扑的帐篷前,一问原来是“魅影屋”,乃是进去就有很多魅影出来吓人,非常刺激。云西雁连忙逃开,终于来到一座猫头鹰一样的帐篷前,那帐篷前头摆着两个大头猫头鹰布玩偶,蓬蓬松松,憨态可掬。云西雁忍不住上手戳了两下,问道:“这里面怎么玩?” 招待的女弟子笑道:“这里面是介绍我们白玉生晖商业版图的。哦,还有抓娃娃的术器,抓到了就送猫头鹰布偶哦。” 云西雁兴冲冲进门,就见里面放着一张大地图,依稀是云州地图,上面有一个个光点,彷佛经脉一样互相连接。 “哇,已经这么多分店了吗?” 那女弟子笑道:“不是,现在只有一个总店,这些是规划。将来,将来会开这么多店的。”她见云西雁不以为然,又道:“但是这几处已经能发术器了。就是你在我们店里订货,凡是有点位的地方都可以享受猫头鹰送货上门。” 云西雁恍然,也不在意,她是飞天窟的大小姐,飞天窟也是底蕴深厚的符剑师势力,家藏的术器多了去了。虽然每家势力风格不同,但术器功能多有相似的,没有必要隔这么远来买琢玉山庄的术器。 她目光全在几个大大的透明琉璃柜上了。那几个柜子里面堆满了圆滚滚的猫头鹰玩偶。 可爱,想要! 云西雁搓了搓手,道:“这个怎么玩?” 女弟子笑道:“就用那个杆子,拨动操纵柜子里那个铁爪去抓猫头鹰娃娃放进筒里就行了。每个客人都可以免费体验一刻钟时间,抓到就送。” 云西雁道:“原来这样简单。我来。” 她想她练武多年,手稳、眼准,有分寸,抓一个娃娃有什么难的? 哪知这个术器设计的十分缺德,根本不能精细调整,只能前前后后按按钮,很粗略的操纵铁爪。而且比起猫头鹰玩偶,这个铁爪特别小,稍微抓住的位置不对就松掉了,就算抓住了,铁爪移动向出口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的松掉,娃娃就会掉下来。 一刻钟后,云西雁战绩为零。 “客人,不可以用罡气作弊哦。” “少啰嗦——时间用完了怎么办?” “十两银子一个游戏铜钱哦。各店通用。” “给我来十个。” “好嘞。” “啊啊啊……又掉了。这绝对有问题吧!再来!” 正在云西雁玩得上头,心无旁骛时,就听有人道:“客人,您凑够了十个玩偶,是带回去还是换一张兑换券?” 云西雁愕然转头,就见对面一个抓娃娃术器前,有人面前的猫头鹰玩偶堆成了山,正推着娃娃们换兑换券。 她又惊又气,狠狠地盯了几眼,突然发现此人眼熟,竟是个熟人。 268 见面 “咦,你已经来了?怎么来的那么快?” 云西雁看着眼前圆脸少年,发现居然是一别半年的故人,不由十分惊喜。 那少年忙伸出手指按在嘴唇,道:“嘘。知道就行。不要太尊重我。我就是个普通人。” 云西雁好笑道:“谁要尊重你了?我的口气很尊敬吗?王飞?” 此少年就是昆岗之地的少主,大晋的皇族,大晋皇帝陛下的近支亲人,雪山王世子,白玉生晖的金主,剑州一战的领导者,雪龙车未来的主人,雪豹的救星,普通人王飞了。 王飞嘿嘿一笑,紧接着讶道:“咦,你已经是剑客了?” 当初在剑州时,两人都还是剑生,虽然都算天赋异禀,战力不俗,但因为只是剑生,比剑客差着一次开悟,实力便受限,就只能隔绝在正面战场之外。除了王飞以阵营领袖的身份参与了一把,云西雁只能做一点点辅助工作,扔扔人啥的。其实当时两人都有些不甘的,均暗地里期望早早突破剑客,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没想到一别半年重逢,云西雁居然已经是剑客了。 云西雁瞥见了王飞背后的剑——把剑背在背后,自然还是剑生了。 这也不是他无能——悟剑这东西,本来就是机缘的事,聪慧如张融也悟了一整年,反而有的心思鲁直之辈或许用不了十天半月,云西雁机缘到了,王飞还没到而已。 然而领先一步,云西雁到底是有些得意的,道:“哈哈,小意思。都已经是剑生了,剑客这东西还不有手就行?我看你也快了。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你只管问我好了。” 王飞拿着兑换券挥了一挥,有弟子过来把他夹出来的猫头鹰布偶抱走,云西雁看得眼睛都直了,目光一直跟着,只是依依不舍。 王飞好笑,随手抓起一个,道:“留下一个行不行?” 这王飞刚刚放弃了那么多玩偶,给那年轻弟子解决了一个难题,此时便笑着同意,王飞将那猫头鹰布偶推给云西雁,云西雁客气了一下就收了。 两人一同出得帐来,云西雁方问道:“你怎么来的那么早,这么闲吗?” 倘若是别的王公子弟,不掌握权力就是富贵闲人,那可真是悠闲的很。别说来参加铸剑会,就是环游全国也无妨。但即使云西雁也知道,昆岗现在不太平。龟寇图谋剑州不成,依旧在山中四处举兵,侵占昆岗之地。这半年来昆岗烽烟处处,宛如乱世。雪山王府更是首当其冲。 这种情况下,王飞身为世子,该当坐镇昆岗指挥战事才是,就算看在交情的份儿上来参会,也应该临近开会再抽出两三天来观礼一番然后急匆匆赶回去才对,怎么提前七八天就上山,还闲到在大卖场抓娃娃? 王飞叹了口气,道:“正因为情势危急,所以才要来啊。”说到这里,他就闭口不言了。 云西雁也没追问,她虽然不能说智谋过人,但出身不差,也有些见识,大概知道王飞的意思——这不是私交,是公事! 公事的话,难道是来琢玉山庄求术器的? 不是,求术器用不上世子,琢玉山庄的风格是有钱就行,白玉生晖更是怕你不买,难道是求援? 那就是不是求一个小门派,而是求云州,求高远侯咯? 然而,云州和昆岗隔着好几个州呢,求云州援兵也过不去啊?朝廷能看着自己的藩王联合外姓诸侯?真不知道雪山王是怎么想的。 云西雁不爱多考虑这些事,王飞也无意多说,扬了扬手中的兑换券,道:“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云西雁一怔,才想到王飞既然有公事在身,肯定不会一时兴起,在帐篷里抓那么多娃娃的,那肯定是有所求,“什么好东西,兑换券能兑换什么?” “灵药!”王飞兴奋道,“非常灵验的药品,不说起死人、肉白骨,至少也是救死扶伤的好药。”见云西雁将信将疑,道,“这种药是书上提到过当年的贡品,从不外流的。后来配方失传,连朝廷也没有了。我家里有人一直想求这种药,始终难寻,没想到这里竟然有。” 云西雁还是疑惑,他们剑客基本上就很难生病了,就算受伤也可以用相应的术器来治愈,飞天窟也好,琢玉山庄也好,都有这样治疗的术器,再不成便去求有相应剑术的剑客,更是万无一失了。又需要什么药呢? 两人按照指引来到一处帐篷。 那帐篷好像一片凉棚,以不去皮的树木搭建,周围还缀有鲜花、香草,蔓藤缠绕,蘅止芬芳,顶部更是长满了各色奇异植物,好一派自然风光。门口也立着布偶,却是一个胖乎乎的灵芝。 一进帐篷,登时一股清凉从头凉到脚,澹澹的青草香混合药香扑面而来。帐篷里也堆满了一盆盆的花木,一眼看去好像一片矮丛林。 帐篷里的光线略暗,只能依稀看到有两个人坐在一株最大的盆景松树下,正彷佛好朋友一样聊天。其中一个二十多岁,虽然看不真切脸,但感觉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另一个年纪就大了,一眼看去头发白花花的,少说有六七十岁,可称得上老翁,身下坐的不是寻常椅子,而是轮椅。 云西雁一见就觉得不靠谱——坐轮椅那就是伤残了?他不是卖起死回生这等神药的吗?有这样的好药怎么不把自己治好了? 王飞倒是神色郑重,礼貌问一声道:“你好,我是从隔壁取了兑换券来换礼物的。不知在哪里兑换‘朱芝丹’?” 那年老之人道:“哦,在我这里。”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拨着轮椅,来到前方。 王飞看他这行路艰难地模样,也忍不住起疑,道:“敢问,这朱芝丹就是典籍里记载的救死扶伤的灵丹妙药吗?” 那老者也不过来,就在花盆里一棵树下刨土,刨出一个小罐子,道:“正是,传说中疑难杂症,一服下去药到病除。如今只此一份,你来得早才能拿到,晚了就没有了。” 王飞看着这个满是灰土的罐子,感觉又好了不少——天材地宝不都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吗?只不过有的是从大山里挖出来,有的是从花盆里挖出来的罢了。 将土清理一下,露出巴掌大小一个黑罐子,王飞不顾污迹抠开罐口,倒出一枚白生生的药丸。药丸玲珑可爱,近乎透明,闻起来有一股清香。 云西雁在看热闹,凑过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朱芝丹?” 王飞脸色一沉,道:“不是。”说罢捏着丹药追问道:“这就是你们要换的朱芝丹?典籍上可说那是大如龙眼,朱红如火,闻之异香扑鼻的神药。这就是寻常的雪参丸吧?外面一百两银子就能买到,如何能说是朱芝丹?” 那老者道:“年轻人,少看些不靠谱的闲书野史,要看正经书。书上说朱芝丹就是这样的。我们这里的朱芝丹就是正品。” 他说得斩钉截铁,王飞一时被慑住,竟怀疑起自己来了,只是还不甘心,板着脸道:“你老人家别哄我!我跟你们一位真玉弟子汤昭是好朋友。我要是在琢玉山庄受欺骗,他必不高兴,恐怕不会罢休。”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提汤昭有什么用?汤昭在这里,他也得叫我一声大爷。他能怎样?” 王飞锁眉,捏着“朱芝丹”,一时难以抉择。若是在外面,别说有上当的嫌疑,就是此人言语如此无礼就够他发作了,但此地是琢玉山庄,他总要给汤昭面子,再者他的身份也不宜暴露,显然是忍一口气为上。 云西雁在旁边看着,也有点看不过那老者倚老卖老,心中一转,突然喝道:“你说谎!这个不是朱芝丹,真正的朱芝丹你藏起来了,拿这个西贝货来湖弄我们。” 一瞬间,那老者彷佛遭雷击,脱口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这回连王飞也愣住了——这老头不但真的敢湖弄他,而且云西雁一问,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这么肆无忌惮吗? 王飞再也忍耐不住,往树上一拍,登时拍折了碗口粗一根芭蕉木,喝道:“老贼,你竟敢骗我?!谁叫你这么干的?”若非看他是个残疾人,早一脚把他踢飞了。 云西雁轻轻一挑,把帐篷的门帘挑了下来,登时隔绝内外,不使里面的情形泄露。伸手按在腰间剑柄上,道:“好啊,汤昭这小子看着明白,其实是个湖涂虫。你看他家里多少魑魅魍魉。外头引狼入室,家里也到处是吃里扒外的内鬼,还开什么铸剑大会,开个屁!我倒要替他清理门户了!” 那老者也很吃惊自己居然说了出来,但只是吃惊而已,并不畏惧,皱起眉头,好像是觉得这事有点麻烦。 这时,一直坐在椅子上,彷佛看戏一般的青年长身而起,不紧不慢的走过来,英气勃勃的五官越发清晰,道:“原来如此,姑娘,刚刚那是剑术吧?” 269 对剑 帐篷狭窄,那青年三步两步到了帐篷边,与云西雁相隔不过数尺。 “刚刚那是剑术?就是只要你所说是真实的,一语道破之后,对方无法否认?这是你剑术的规则?”云西雁抿了抿嘴,盯着对方。 若论身高,她生得异常高挑,并不比对方矮多少,但面对面气势上总觉得矮了一截,尤其是对方一口道破自己的剑术 “一口道破”,心里更虚了几分。好在对方不会这剑术,所以说对了云西雁也不会承认。 虽然气势上落于下风,云西雁却不肯输阵,大声道:“怎么?被戳穿了你们的勾当恼羞成怒了吗?老头败了你又来了,一个两个上来围攻?我可不怕你们。”她话说出口,稍微有点后悔不怕这个词出口,那就是已经怕了,说实话她确是有一瞬间有点虚,紧接着她手一挥,白刃的光华一闪而过,道:“要打架吗?”那青年微一挑眉,原本有些郁郁的眉头展开,立刻犀利如剑:“你要动刀枪吗?我可以奉陪,就怕你不敢。”云西雁一时都忘了愤怒,反而惊愕。 她一向性格勇直,行事无所顾忌,从没人跟她说过 “不敢”二字,这时只是重复道:“我不敢?不就是动刀剑?那你来试试,你以为姑娘是吓大的?”那青年就用手撑在被王飞一掌噼了的半截树干上,好整以暇道:“真的吗?我不信。往外头说,这里可是你朋友的地方,你敢在这里动刀动枪,是不是要毁了他的铸剑大会?外面到处都是心怀不轨之徒,只是没有借口放开作乱。你作为他的朋友,先动这第一剑可好?到时人人借你这一剑一哄而上,把铸剑大会砸个稀巴烂,铸剑大会可算是毁在你手里。这责任你敢担吗?”云西雁被他说的茫然,那青年摇头,道:“你不敢。我便是骗你又怎么样?我偷你又怎么样?抢你又怎么样?你任我骗,任我偷,任我抢,任我扬长而去,是绝不敢动手的。”他一面说,还一面用手指敲那根破木头。 不独云西雁惊怒又为难,王飞听着也是大怒,但他的心思又比云西雁细,隐隐只觉得不对,暗道:这家伙,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此青年用言语把两人一起拿住,居然还不停下,继续道:“往内说,你也不敢对我动手。因为你打不过我。刚刚对峙的时候你以为知道了,你就是不如我。气势不如,武功不如,剑,更不如。别看你怒发冲冠的样子,其实你胆气已虚,被吓得不敢动弹。”云西雁瞪大了眼,眼睁睁的看着那青年指着自己道:“难道你还不承认?你空有剑在身,却拔不出来。你有本事就来砍我。拿着你的剑,砍我一剑试试?不敢吗?敢就往这来”他再度指着自己的鼻子, “砍我啊?”王飞越听越是匪夷所思这人刚刚已经拿话挤兑住了云西雁,叫她存了顾忌不敢动手,气势也足以威慑一时,让她多少存了怯意,此时见好就收不好么? 又何必在后面连番挑衅?还什么来砍我,这种话是高手该说的吗?这不是街头混混找茬说的吗? 而且,被骗的是自己,骗人的是那老头,怎么转眼之间自己被排除在外,他们两个越俎代庖,对峙起来了? 这时,云西雁从怒不可遏渐渐平静下来,道:“说得对确实不能随意动手。动手的话,就应该速战速决,只要一剑封喉,不引起混乱,就没有后面的麻烦了,对吧?”那青年挑眉道:“就凭你?我早看透你色厉内荏” “剑术”在一瞬间,云西雁身上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彷佛一根柴草引燃了火炬,霎时间成了烧红天际的燎原大火,气势冲天而起! 好强!那是无穷无尽的力量爆发出来的气势,最能引动人心底的恐惧。 在场的几个人,甚至连那青年都有一瞬间被这样的气势和力量震住了。 以至于眼见着这股气势疯了一样往上涨,几人全都没有反应。几乎在众人认为到了顶峰时,剑气还能破格往上节节攀升,彷佛没有止境一般。 要出大事!王飞嘴唇有点发干,想要阻拦这必然雷霆万钧的这一剑,但一时喉咙发哑。 “喂,要不就”竟然是一直看热闹的老者也不由得张口。那青年一言不发,盯着云西雁。 “孤注一掷!”一道白光爆发,云西雁向前冲锋!她竟没有出剑,而是以指作剑,指尖上剑光缠绕,往那青年身前戳去。 那青年也不动摇,更没退后,更没有拔剑,身前陡然展开一道道铁栏,彷佛篱笆墙一样拦住云西雁的去路。 “那是监牢?”王飞认了出来。铁栏杆落地生根,牢不可摧,但遇到一指剑光,恰如一层纸,登时损毁一空,几乎没有办法迟滞。 然而铁栏杆不止一道,而是一道接一道,从前一道后方层层升起,密密匝匝,方寸之地,霎时间天牢一般密不透风。 那青年就在栏杆之后,被遮挡的面目模湖。这还只是从外面看到的栏杆,但冲刺的云西雁自己明白,这些栏杆远非如此简单。 这是一座座牢房!栏杆与栏杆之间,有一座座看不见的牢房,剑光穿入时能察觉到栏杆之间存在着一座座真实的牢笼,感受到其中的压抑、憋闷、阴郁,彷佛能闻到不见天日的霉气,能听到牢笼中囚犯的哀嚎。 一般的剑光穿入一侧的栏杆便要被其中牢笼所禁锢,何况栏杆一道接着一道,牢笼一座接着一座,彷佛无穷无尽一般然而,那又怎么样? 云西雁这一剑,威力太大了!从一开始,她的剑法就没有什么花活,只是为了一剑破敌来的。 这一剑更是她最初始的剑法,追求的就是力量、力量和力量!把所有积蓄的力量全部一口气爆发,获得瞬时性的最高力量! 在她还是剑生的时候,这个剑术是必须在现场先行凝聚蓄力的,但是当她成了剑客之后,剑在日常就可以蓄力了。 她行动、走路、坐卧,一切行为都可以蓄力,只有一条不能拔剑。越长时间养剑蓄力,拔剑出鞘时爆发的力量越大。 当然这个蓄力增速是递减的,一开始蓄力很快,后来蓄力越来越慢,也许后期增长如蜗牛一般缓慢,但无论何如,剑在剑鞘中还在不停地积蓄力量。 如果她能蓄力百年不出手,一剑出鞘,那将是惊天动地的一剑!现在,她自然没有百年积蓄,本身也只是个最初的剑客,剑元有限,但这一剑依旧足够强大,足够绚烂。 无需变幻手段,无需再度加力,无形的天牢在剑光下崩塌、湮灭,消散一空! 剑光已经直指那青年身前!在旁边两人看来,云西雁出剑,那青年放出铁栏杆阻挡,铁栏杆被剑光削碎,剑光近前,一攻一守之间已经分出了胜负! 攻强守弱!眼见剑光到了青年眼前,那老者张口欲呼,突然正中间冒出一个大老虎头,虎口张开,将剑光吞了进去! 紧接着,老虎脑袋闪了闪,似乎不堪重负,忽的一声化作光的碎片消散。 而剑光也随着老虎头一起消失。此时的剑光离着青年也不过寸许之间了,几乎是贴着脸被老虎带走。 就差那么一点儿!差了一点儿,无论刚刚多么惊险,多么胜败在毫厘之间,但最后的结果确是云西雁败了。 云西雁脸色发白,脚步虚晃,显然刚刚那一招消耗极大,但此时却丝毫没有耽搁,翻身而走,头也不回,抓住王飞往帐外跑去。 当时进攻如白虹贯日,此时撤退如秋风扫叶,端的是干净利索,动如雷霆。 王飞还有些发愣,被云西雁拽的脚都离地了,叫道:“刚刚那一剑很好,再来一剑他输定了!”云西雁没回答,瞪了他一眼,不用出口,王飞看懂了她的意思:“没有下一剑了,一剑都没有了!”敢情这光华灿烂的一剑是一锤子买卖,成就成,不成只能落荒而逃了? 王飞无奈,只能跟着云西雁跑云西雁那样一剑都不能成功,他一个剑生有什么办法? 只能说挡住这一剑的人不是寻常剑客了。这时,那老者坐在轮椅上放声大笑,道:“刑极啊刑极,又吃亏了吧?你还是那没事找事的老毛病,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剑都给人指到鼻子上了。要没你那阴阳怪气的破嘴,咱们能少多少敌人?”那青年也就是刑极了,压了压被剑风吹乱的头发,笑道:“老薛头,你也少说风凉话吧。难道你刚刚就演的好了么?几年了演技还是这样一塌湖涂。当年被孩子看破,现在又给人姑娘看破,还好意思装模作样?但凡你要湖弄过去,何至于要我来出手?”云西雁已经蹿到帐篷门口了,听得这话有异,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刑极微微一笑,收了之前那欠样儿,拱手道:“云姑娘回来吧,我们没有恶意,其实咱们算是一边的。”检测到你的最新阅读进度为 “189又见游梦枕”是否同步到最新?关闭同步 274 牢狱 一艘木船在水面上行驶,速度平稳,后面的螺旋桨无风自动,划出一道白浪。 这是琢玉山庄给宾客们准备的游湖船,装了符式为动力的,只需要操纵转向,只是速度就快不到哪儿去。也亏了如此,不需要几个老头子嘿呦嘿呦的划桨。 “注意了,注意了。”那最先找到线索的粗豪老汉陆豹拍着船帮,大声提醒道:“地方就要到了。” 这就到了? 同船的几人左看右看,只见白水茫茫,浑没看出这一片水面有什么不同,连个漂浮的标志物也没有,真佩服这老小子还能认出来。 那陆豹心情激动,亲自调整方向,往一个方向冲去。 “砰——” 随着一声轻响,木船抵在一处透明墙壁上,虽然眼前还是开阔的水面,但任凭后面螺旋桨如何旋转,白浪如何翻滚,小船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了。 果然有一道透明墙壁挡在前面。众人往前摸,出手非石非木,就像坚硬凝固的空气,确实仿佛铁壁一般。 “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一定是个秘地,才用某种阵法遮挡住了。必然就是那剑炉。只要突破了就能毁了薛闲云的大计。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剑炉,那也是琢玉山庄的宝地,藏着他们的家底,咱们进去糟蹋一番,非让薛老头心疼不可。” 众人点头——比起及春城、雪山中那些熙熙攘攘为利而来者,这几位倒是自始至终十分单纯——单纯的只想给薛闲云找麻烦。 当年的旧怨现在还在心头,所以只要琢玉山庄重视的东西,他们糟蹋一波总是没错,而且,看着被保护的样子,这里还真有可能是那剑炉。 几个老头互相看了一眼,最老的常大哥道:“不说别的了,准备破阵吧。” 众老头各自观察思索,有人道:“既然是阵法,那我看可以以阵破阵。” 又有人道:“我看不妨从阵眼入手……” 原来这几人虽然各有武功,是什么侠客、散人、武尊者,但主要还都是相当出色的符剑师,和薛闲云是冤家同行,虽然没有在铸剑道路上更成功,符式造诣都不差的。这时也讨论的有模有样。 此时,一直坐在船尾兴致盎然的老荀女侠道:“有人来了。” 众人回头,就见不远处一头大红老虎从水面上奔来。 怎么着,水面上跑老虎了?! 再定睛一看,老虎背上还骑得有人。 虽然众人没听过骑着老虎的赵公明,但是骤然见到这样凌波御虎而来的人,也觉得很是神奇,尤其是在那老虎脸上身上多看了片刻,已经有人反应过来: “狴犴!” 呼声中,一个青年翻下狴犴背,直接站在水面上,仿佛平地,道:“真是。又是你这老头。昨天来了今天又来,既然你又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去上次的地方?换到这个地方来,害得我这顿跑,都没了以逸待劳的风度了。” 陆豹愣了一下,道:“上次?上次我来的也是这里啊。” 那青年道:“放屁。上次我一直盯着你呢,你去的是东北。我琢磨你肯定会回来,便一直在你走的地方等你。结果你闷头跑到这里来——你转向了你知道么?” 陆豹被他说的动摇起来,这里的水面太相似了,或许是自己搞错了呢? 然而,他紧接着反应过来,大叫道:“不可能。我没转向,不然为什么又找到透明墙这里来了?这两处难道不是一处吗?” 那青年嘴角微微一抽,道:“这个嘛……” 然后,他神色一正,道:“按照以往的惯例,你们是有请帖的人,也不大好处置,一般都是把你们赶回去,或者赶出去。但既然你问出这个问题,就有些麻烦。我只好将你们留下来了。”说着,他反手突然握住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剑。 那老头中领头常大哥一直盯着狴犴,突然大声道:“剑象显化。剑侠?你是剑侠!” 那青年也不否认,道:“怎么了?剑侠不能打你了?” 旁边几个老头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叫道:“竟然是剑侠?!” “叫剑侠来助阵,太卑鄙了!” “作弊,薛闲云作弊!” 饶是那青年脸皮就够厚了,对着这一群老活宝们也一时怔住,到底认不得真,叹了口气,道:“剑法——深牢大狱。” 他背后升起了一座狴犴头大门,以此为起点,一根根栏杆往外延伸,栏杆与栏杆之间缠绕铁丝,最后围为一个闭环,将所有人都围在当中。 围栏之中,就是监狱。 几个老头前一刻还茫茫然坐在小船上,突然身子一沉,仿佛带了沉重的枷锁,一下子坠下,坐在仿佛黄土地一样的坚实地面。在看四周,阴森森、暗沉沉的,还有一股地窖一样的发霉气味,好像真的到了天牢一般,无不惊惧。 这一招他之前用过,不过彼时那些围栏是如排叉一样层层交叠在一起,以当中的牢狱空间来缓冲、抵消云西雁剑术的强大力量。 而现在展现的,是牢狱的本体。 这是一种兼具防御、禁锢、空间和强大剑法。那个几个人感觉到了枷锁,一点儿也没感觉错,凡是进了深牢大狱的人,全都要戴上无形的沉重枷锁,一直压到力量全无,被牢牢禁锢,在黑暗和腐朽中动弹不得,而且还会被天牢震慑,陷入恐惧状态,愈发肝胆具丧。 作为一招先手剑法,只要牢狱合拢,里面的人几乎无法脱出。譬如之前云西雁从外面蓄力一击,可以刺穿牢狱,但若她陷入牢狱之中,这一击根本发不出来。要想突破,要么就有足够强大的精神,抵御住牢狱的震慑,用高爆发的剑法瞬间击破,要么,就一开始在合拢之前离开。 比如这个队伍里,唯一不在牢里的人。 刑极抬头,看到了牢狱外面的那人。 一个头发花白却不减风姿的老妇,正背手站在牢狱之外,脚下就是他们乘来的那条小舟,她不但见机极快,在一瞬间脱身而出,还把唯一的小船抢到了手,不得不说一声眼疾手快了。 双方隔着铁笼对望,刑极在牢中深锁眉头。而那老妇却是神色平静,只微微一笑。 “刑大人,好久不见了。请指教。” —— “真是,计划为什么乱七八糟?我明明不该在这里的” 树林中,有几个人飞快的前进。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老章——”旁边有一女子喝道。 老者一愣,道:“叫我?干嘛?” 那女子摇头道:“你呀,还是反应不过来,我叫你老章你就要答应。还记得护军大人怎么吩咐的吗?咱们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大劲,冒充了原本宾客的身份,那就一直用这个身份好了。正好咱们去见的那位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不暴露真实身份也是为了谨慎求全。如今你就叫章乘乙,不叫詹枫,而我就叫郝慧仙,咱们彼此都这样称呼,不要忘了。” 那老者点点头,心中却是暗自苦笑。 问题在于,他不叫章乘乙,也不叫詹枫,他叫华千。 华千本职是个杀手,在阎王店有小小的名声,在新一代杀手里数一数二。此番是受了“前兄弟”危色的委托,来潜伏在琢玉山庄敌人之中的。 事情是很顺利的,他和危色一起截胡了一桩交易,冒充冒牌货章乘乙来到一处秘密地点集合,混入了敌人队伍,也见到了这次的幕后黑手,之一。 这支队伍集合了冒充铸剑大会宾客的奸细们,人数有二三十个,华千将他们的资料一一记在心里,到时候就算没机会反戈一击,至少也能报个信通个消息,收一笔保底的情报费。 哪知道好死不死,他们那位头领年轻的“护军大人”露面之后,说人数太多,都做内奸反而碍事,随手一指让华千他们几个去支援另一支队伍。还说这支队伍藏在山中,是真正的杀手锏,他们这些人担此重任,应该高兴才对。 事实上除了华千大家都还挺高兴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支队伍更能立功。而且比起藏头露尾的混上山,跟着那一队直接杀上山更痛快。 而华千,虽然心中不愿,也只能暂且跟上。并在队伍里不住盘算。 从预定好潜伏的队伍陡然转到另一边,走上一条和计划完全不同的路线,这个任务还要不要做了?后续如何发展?报酬……报酬是小事,关键是这个任务要是夭折了,对自己来说是个职业污点。更别说这还是危色委托的。 他之前几乎想脱离队伍,然后摸回去,再找一个人奸细杀了冒充,换个身份做原来的任务,但始终没找到机会。 他这队伍虽然只有四个人,但实力并不差,其中领头的那个武功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凭借杀手手段可以干掉,但难免引起其他人的警觉,剩下两人就难动手了,暴露的机会很大。 几次寻机不成,他终于还是跟着队伍到了一处石窟中。 石窟前,有人潜伏警戒。无需华千费心,队伍里有人上前对了暗号,道: “请上报石先生,我们奉柱国护军之命前来增援。” 对方查看过他们的身份证明,将几人带到石窟深处,那里有一人身穿华服,正盘膝而坐,却是个相貌沉稳的青年。 几人上前,齐声道:“见过石纯青上卿。” /105/105281/29147559.html 270 聚首 这一急转弯十分突兀,云西雁本来不想理会两人言语,毕竟江湖险恶,什么事都有,他可能是哄自己过去反杀的,但听此人一口叫破自己的名字,她还是稍微一愣。她记得刚刚并没有自报姓名,不免喝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刑极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山上每个人的名字我都知道。我还知道这位——应该是位西边来的贵人吧?” 王飞也冷静下来,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凭什么知道这么多?你也是琢玉山庄的?” 然而他的请帖只写了王飞二字,即使是琢玉山庄的人,未必就知道他的身份。 刑极道:“我为什么知道?当然是汤昭给我看的。他请我上山帮他协防铸剑大会,连有哪些宾客都不告诉我的话,岂不是要坑我?许我坑他,可不许他坑我。” 云西雁被他的直言无忌震惊了,道:“你是……” 刑极笑眯眯道:“我是刑极,他是薛来仪,我们都不是琢玉山庄的人,都是汤昭的亲戚。他是汤昭的师大爷,我是汤昭的……准干爹。” 王飞瞪着他,心想:这都什么玩意?此人说话不着调,如何能信? 这边云西雁看着刑极年纪也不算大,怎么扯上干爹了呢?疑惑道:“师大爷是师父的哥哥,准干爹是什么?” 刑极道:“准嘛,就是差一点儿的意思。我差一点儿就是他的干爹。” 云西雁思索道:“和干爹差一点儿,嗯,你是他的干二叔?” 刑极哈哈大笑,王飞忍不住掩面,暗想:你们二位真是言语投机啊。 刑极笑容满面,道:“两位里面坐,咱们好好聊聊。”从花盆后面抓出两个板凳,给他们一人一个,道:“老薛头,那个事你去处理一下?” 薛来仪哼哼唧唧道:“我一个残疾老头,被你指使着跑来跑去,一刻不得安生,你懂不懂什么叫尊老惜弱?” 刑极笑道:“我去人家也不认我啊——何况这还有朋友要招待呢。记得把单子拿回来。”薛来仪不爽的瞪着他,摇着轮椅走了。 他刚走,刑极也坐下,云西雁兀自将信将疑,道:“你们若不是坏人,刚刚为什么骗人?以雪参丸冒充朱芝丹总不是假的吧?”她盯着刑极,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中饱私囊”的证据来。 刑极无奈道:“这也是你们来的太早了。也罢,你们不是外人,不妨敞开了说——这位王公子,想必知道朱芝丹是什么吧?” 王飞道:“自然,那是传说中的神药。嗯?难道说……” 刑极知道他反应过来了,道:“你既然是朝廷贵人,应该知道朱芝丹失传已久。就算朝廷如今也未必有库存了。这是十分珍稀之物,又非常有用,对一部分人来说值得舍命相求,端的算得上怀璧其罪的级别。白纸黑字上大喇喇写着此物,若落到有心人眼里如何得了?琢玉山庄在世外已久,分不清宝物轻重,只管把自己藏得好东西拿出来炫耀,哪里知道这里的厉害?要不是我今日来探望薛来仪这老朋友,还真不知道他们把这种宝物公然放在兑换列表里。我刚刚跟薛来仪讲明利害,你们就来了,还点名要‘朱芝丹’。他慌乱之余只好先拿手边的雪参丸混过去。好在你们是汤昭说得可信的朋友,要是外人,就算你们识破了我也只好一赖到底。” 王飞恍然,又道:“那朱芝丹是不是在……” 刑极道:“他这里有一颗,大概是薛庄主私藏。等铸剑成功,你偷偷跟汤昭说要求,他自无不许。只是到了外面绝不可说是琢玉山庄出来的。” 王飞松了口气,连声道:“我省得。多谢多谢。” 云西雁见事情了结,拍了一下腿,道:“嗨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嘛。你早说啊,闹这么一场误会。干嘛不好好说啊?这一剑对上,伤到谁也不好啊。” 刑极笑眯眯道:“也不是凭白对剑。这第一嘛,想让云姑娘出手,看看姑娘的剑成色如何。毕竟我们几个在此时此地相见有个说法,云姑娘又是个高手,探个底以后行动会更方便。这第二嘛……” 就听薛来仪呵呵道:“就是这个人戏瘾大发了呗。他这个人扮演成瘾,无事生非,偏偏演技一塌湖涂,总是被人戳穿,弄得自己狼狈现眼。” 刑极也不生气,道:“要不咱俩默契呢?上次咱俩配合还是被十二岁的孩子一眼看破呢,这回又是被这姑娘一语道破,说明咱俩配合的水平稳定,发挥不受外界影响。” 薛来仪从外面摇着轮椅回来,道:“你但凡管管你那张嘴,别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凭你的本事,也不至于跑来和我残疾老头儿作伴。” 王飞突然道:“刑大人,你是云州侯府麾下的将官吧?” 刑极神色不变,道:“不是。我是庶人。” 王飞愕然,他本来猜测刑极是高远侯麾下,因为云州不比中原,江湖底蕴不深,像刑极这样的高手一般都在官府或军队,但刑极否认的干脆利索,不似作假,让他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 刑极不欲和这位世子做官面交谈,对薛来仪道:“咱们来看看。琢玉山庄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薛来仪将一本手册递给他,道:“我要来的这回大会全部兑换手册。他们准备的东西当真不少。” 《重生之金融巨头》 王飞咦道:“有这么多?刚刚他给我展示兑换券时,可没有这么多好东西。” 刑极道:“好东西肯定是要一批一批放出来,显得他家底阔绰,无穷无尽。阿昭比我想象中的懂得做生意。嗯……这个不能要,这个也不能要。”他一边看一边在手册上勾画。看到某一行不合适,手指轻轻在纸上一划,那一行连带着纸表面一层自然毁去,纸张却不破,用力甚是巧妙。 快速的翻完,他一手不知勾画了多少个,云西雁和王飞近在迟尺,却连这些东西的名字也不知道,全由他一人说了算。翻过一遍,刑极才递给王飞,道:“公子来看看?有什么东西是你也心动的?” 王飞懂他的意思——在场宾客若论身份,原没有人比他更高贵,也极少有人比他更富有,他都能看得上眼的东西,那必然是很珍惜的,稳妥起见,还是不要放到兑换册里好。 然而,其实他看得上的东西很多的,比如那个雪龙车就很帅气,他还在兑换册里看到很多类似不明所以但听着就很好的东西,比如什么全智慧家具、幻影游戏机什么的,恨不得现在就找汤昭买下来。 但他只是按耐住蠢蠢欲动的手,只往后面那些材料看——无论如何,术器是无害的。哪怕术器再精妙,也只能说明琢玉山庄的符式水平高,人家就是干这个的,还能不允许人家自做好东西吗? 他将天生地养的材料看了一遍,选出一些自己在意的,但紧接着又道:“这些东西虽好,但也不是不能留着,不然册子上一样好东西也没有,岂不是显得琢玉山庄没有底气?” 刑极道:“材料不算什么,少几样就少几样,术器真有不少好东西。还有最后……” 翻到最后的册页,王飞咦了一声,连凑过来看得云西雁都吃惊道:“兑换铸剑名额吗?好大的手笔啊。” 有这个倒是绝对能吸引人了,要知道天底下最难得就是找到铸剑的门路。天下铸剑师虽多,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在朝廷手里,要么早有势力,一般人根本碰不上。能够让他们有一个铸剑的门路,哪怕是一个名额,大家怎么能不踊跃鼓舞呢? 可是这么大手笔是当真的吗? 铸一把剑可是需要很久的。别看薛闲云闭关半年,就已经眼看铸剑功成,可他是早就准备了多年,方案推敲了几百遍,能做到万无一失的。等于这半年只是操作,并没有多思考、疑惑乃至停顿,更别说失败反工了。 正常一把剑要铸上一两年太正常了。 而且这把剑铸完,下一把就铸兑换的剑吗? 薛闲云这么闲吗? 别人不说,王飞就知道汤昭也没剑,他也要当剑客,难道说他的剑还不能在前面排队吗?还有,薛家女儿也没剑,她难道不想当剑客吗? 更别说还有王飞不知道的检地司订单了。 连刑极也不知道薛闲云要怎么挤出时间来铸外人的剑。他倒是知道汤昭的剑可以自己铸,但其他人呢?自己的弟子不应该排在前面吗? 若有和他不对付的人凑够了兑换资格难道也要给人家铸剑?不怕资敌吗? 几人对着册子议论,突然帐篷里头红影一闪,刑极心念一动,已经笑道:“老冯回来了。看得怎么样?” 帐篷里不知从哪里钻出个小女孩儿,有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和一双宝石一样的眼睛,道:“我去查过了,那边没有问题。” 刑极笑道:“那再好也不过了。咱们又多了几分把握。” 271 组队 “老冯?” 云西雁看了一眼小女孩儿,心中古怪: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儿,叫老冯多别扭啊? 而且……她是怎么进来的? 要知道云西雁一开始可是把帐篷门关了,内外隔绝,现在也没打开门户,那女孩儿怎么能突然就出现在帐篷里了? 穿墙进来的? 那女孩儿抱着胳膊,侧头看着两个年轻人,道:“咦,有外人?” 刑极笑道:“这都是自己人。说真的,我看了一下名单,现在这边上百号人,说不定咱们这里的几个这就是阿昭最能信任的人了。”他介绍了云西雁和王飞,没有提王飞的身份,又道,“这是老冯,和我一样是个无营生的闲散人,被阿昭和小江拉来做客兼干活的。” 王飞挑眉道:“这位是灵官?”他到底见识多,看到老冯的诡异处,仔细一想就反应过来了,这样名字倒错也能解释,确实是灵官的风格。 然而,解释得通,反而更加值得警惕。 一说起灵官,不免让人想到龟寇。而他的敌人,琢玉山庄的敌人,正是灵官的老巢龟寇。 刑极道:“是啊,老冯是灵官。他是咱们这边的灵官,很可靠。我担保。” 老冯挑了挑眉,道:“是江小哥和汤小哥邀请我来的,他们给我担保才是真的。要只有你担保,谁能相信?” 刑极道:“来都来了,跟孩子说那些干什么?现在山上众人中,也就咱们几个算自己人了。别管天南海北,还是身份有别,是一见如故还是性情不合,至少,咱们都希望铸剑大会成功吧?” 云西雁第一个点头。王飞也点头,他们两个都是汤昭的好朋友,年轻人交朋友不掺杂过多的纠葛,友情是很纯粹的。即使王飞有自己的任务,也绝对想让汤昭的这个铸剑大会顺顺利利的。 既然他们都点头,可见目标一致,这五个人又是不打不相识,此地也算秘密所在,说不得就算结成了同仇敌忾的小团伙了。而这五个人中,老的老,少的少,残的残,死的死,自然刑极这个全乎人算领头的,能给大家说几句话,这也是他从检地司下岗以来再次成为小领导。 “其实虽说希望成功,但寻常来讲,咱们也只需要希望而已。琢玉山庄的事他们自己料理,咱们站脚助威也就罢了,若不等人家邀请就上去插手,其实是有些失礼的。” 云西雁叹了口气,她理性上同意,感情上不同意。看到捣乱的家伙,她是真想一剑一个。 “但是谁叫阿昭亲自写信给我了呢?”刑极叹了口气,道:“彼时我正躲在我的被子里默默舔伤口,他叫人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说:‘刑总,你也不想你投资的生意破产吧?’我没有办法,被他拉拽过来帮忙。我要不来也就罢了,要来了总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我也算是名正言顺的管事人之一吧。那我选的帮手,也就是正经的官方力量,也有资格去做一些事吧。” 王飞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道:“你是要代表琢玉山庄邀请我们么?好极了,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自然义不容辞。” 云西雁也即恍然,道:“我也一样。” 她眼看着琢玉山庄聚集了不少牛鬼蛇神,忧心忡忡,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有人和她立场一致,又比她聪明,替她看清形势做出决定,她只需出力,那她是很高兴的。 刑极本来也只需要征求他们俩的意见,薛来仪本来就是山庄的人,薛家自己人,冯志烈也不用问,来就是帮忙来,所以他算正式组建了自己的队伍,并获得了这个小组的指挥权。 “正经的工作人家都做好了,我虽没全程亲眼看见,但可以确定,阿昭他们的计划大略是没问题的,足够稳定。至少在防止内鬼偷袭、内外勾连方面做到了最好。而且外面的敌人他们也已经找人处理了。咱们在里面,可以做的事本就不多。” 刑极道:“第一件,庆典当日想必有敌人自己跳出来,那时硬碰硬,没什么可说的。你我有剑,怕什么敌人?这件事不用多想。再一件,就是防患于未然。铸剑成功前这几日是破坏铸剑的最好时机。外头的敌人没进来,里头的敌人可是不少。他们难免鬼鬼祟祟,四处查看……” 云西雁合掌道:“没错,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那些鬼祟闲逛的人最可疑。” 刑极道:“但也有一等可疑人,领了任务,要在关键时刻做最后一击,所以他干脆闭门不出,连人人都感兴趣的游乐活动也不参加,他们难道不可疑?” 云西雁点点头,道:“不错,那些闭门不出的人也可疑。” 刑极道:“还有一些人,心机深沉,以隐藏自己为主,就随着大队伍走,别人干什么他干什么,一点儿多余的动作也没有,那么就太刻意了,因为奸细都要不出挑。” 云西雁道:“不错,不出挑的人可……不对啊!依你说,自己行动的人可疑,跟着大部队的人可疑,在屋里呆着的人也可疑,那不是所有人都可疑了吗?那什么人不可疑呢?” 王飞突然好想笑,此时他基本上已经看出这个刑极的脾气——是相当的无聊,相当的恶劣,有事没事毫无目的的耍着人玩儿。 但是不知怎的,他觉得刑极对云西雁没恶意,反而好像挺喜爱云西雁似的。 刑极哈哈笑道:“所以说我愚蠢嘛。我又算不上目光如炬,怎么能分辨谁真正可疑呢?因为心里觉得可疑,怎么看都可疑。所以用怀疑的眼光看人,大概是越看越可疑。” 云西雁叹气道:“唉,就是这个道理。我才上来一天,就觉得山上可疑人物太多了。像什么铸剑大势力啊,什么门派使者啊,来历不明的老太太啊……” 2k 刑极愕然道:“老太太?” 云西雁道:“嗯,那个老太太最可疑。” 刑极感兴趣的问道:“为什么她最可疑?” 云西雁道:“她看起来慈祥雍容,一点儿不可疑。可是在人后却是时而鬼鬼祟祟,时而张狂大笑,一脸坏人的样子,表里不一,最可疑了。” 刑极若有所思,突然笑出声来,道:“说的是,那么可疑的人算她一个。除了她之外,是不是还有很多人?” 云西雁摸着下巴,道:“可多了。” 刑极道:“所以不用只顾怀疑了,反而乱了阵脚。所谓论迹不论心。任凭谁要想坏事都无所谓,只先打击付诸行动的。把那些出头鸟打下来,其余有贼心而无贼胆者,随他们去就是了。难道还要杀人诛心吗?” 王飞点点头,觉得他这句话说对了。 云西雁道:“那什么才是迹呢?还是抓那些窥探的人吗?” 刑极摇头道:“如非必要,勿生是非。” 薛来仪不由侧目。 刑极点了点冯志烈,道:“刚刚老冯去四周转了一圈,以他灵相的视角和行动力去找,并没找到破绽。所以剑炉的所在是足够隐秘的,是不可能被人找到的。灵官也不行。这是大前提。” 老冯点头道:“嗯,我上到天上,下到水里,四面八方都飘了一圈。人能去的地方我找过,确实没有破绽。其他人也别想靠漫无目的的寻找来找到剑炉。” 王飞心想:好家伙,原来你光明正大的翻山倒海找剑炉,到底谁最可疑啊? 刑极道:“老冯是个灵相,而且是非常出色的灵相。龟寇的灵相也不会做的比他更好。所以龟寇不可能只凭借灵相这个优势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找到剑庐。这是好消息。那么我们就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好了。把几处节点守住,谁来刺探节点就动手拿下。如果没有人找到那些要害之处,说明剑炉不受威胁。我们乐得轻松。” 王飞点点头,道:“你知道剑炉在哪儿?我们是守在去剑炉的必经之路上?” 刑极道:“我不知道。” 王飞皱眉道:“那你怎么知道哪里才是要害之处呢?” 刑极笑道:“很简单,把这个山谷当做一处战场就好了。总有几个地点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一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地图,展开向几人展示。 王飞也学过兵法,一眼看出刑极设定的地点不是什么剑庐的位置,而是根据地形设置的高地、关卡之处。只要把守这几处要地,就能控制整个山谷。 与其说不让外人找到剑炉,不如说不让他们出山谷。 也对,琢玉山庄说不让宾客随意出山谷,你非要擅自出去,你不是心怀不轨是什么? 如果剑炉在山谷之外,那么不让外人出山谷,自然就不虞他们找到剑炉了,这叫做釜底抽薪。 “老薛头不动。中间迎宾馆有那老家伙坐镇,也不用管。四个人一人守住一个方向,关卡就设在这四个要点上。没有问题吧?” 几人点点头,云西雁突然抬头,道:“只是守株待兔吗?就不能加个钓鱼什么的吗?” 272 雪山 “尹娘子,嘿嘿。娘子诶。”一声油腻腻的赔笑把黑寡妇从沉思中打扰了出来,她没好气的横了一眼对方。 对面是个扎着头巾,膀大腰圆的江湖汉,长得凶神恶煞,然而受了黑寡妇一记白眼,并没有丝毫怒气,反而笑开了花。 “尹娘子,我看你郁郁不乐,可是对登九皋山有什么顾虑?你不要担忧,跟着我走就是,这九皋山我熟悉的就和自己家里一样,闭着眼睛也走不错。”黑寡妇手指轻轻掠过鬓角,她今日没穿寻常那身白衣帷帽,只做江湖女子打扮,依旧是浅色衣裙,头发斜梳,薄施粉黛,比起往日的风韵更多了几分弱不禁风,全无一庄之主、江湖闻风丧胆的女魔头的气场,道:“好啊,到了山上,妾身就拜托李三爷了。”那李三爷强忍着不使劲儿往她身上看,道:“嘿嘿,包在我身上。娘子,说实话,要说山上全没风险也不对。你是外地来的,不比我们本地人,不知这九皋山的厉害,虽然外面看着郁郁葱葱,仿佛寻常青山,其实再往里面走,全是雪山。那积雪都是终年不化的,这个季节上了雪山也很冷。上去之后呼吸不畅,心跳过速,一会儿就没了力气,别提多难受了。踩着冰雪拔脚困难,一不留神就是武功好手也要栽进那万丈深渊里去”黑寡妇以手掩口,轻呼道:“啊哟,这么可怕?那妾身不去了。”李三爷弄巧成拙,一时尴尬,道:“娘子莫怕,再可怕,这不是还有我呢么”这边一男一女一在那里作态,周围有不少武林人士冷眼看着,嗤之以鼻。 此地乃是九皋山脚下一处密林,乃是从鬼推磨接了爬九皋山闯琢玉山庄任务的武林豪客的集合地点。 此时离着铸剑大会正日子还有五天,出发已经算晚的了,甚至可以算是最后一批。 也就是武林人士的脚程快,登山爬高轻而易举,就这样也需要紧赶慢赶才能赶上会期。 故此时这一批还没出发的人多是外地来的,得到消息就晚,加入任务也晚,在鬼推磨中的分量也不够。 然而,若说这里没有高人就错了。此地很多人江湖地位并不低,武功也不俗,只是本来不沾鬼推磨的边儿,没有里头第一手的消息,后来得到消息临时寻到鬼推磨头上,这才落到了最后。 但最后一拨五六十人中不乏黑白两道的江湖豪客,有独行的强人,南方的侠客,隐世的高手,这些难得一见的人物如今都暂且隐姓埋名,挂着鬼推磨的队伍下,等着向琢玉山庄进发,去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黑寡妇一开始还是相当有自信的,她的武功本来就在侠客中顶尖,还有用毒和驱虫的手段,心机手腕也不俗,在余霞郡也是横行一时,这几年还练了罡气成了散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按她的经验,在江湖上已经是第一流人物。 然而这几日通过渠道暗暗打听,便不由谨慎起来了。莫说山上现在风云际会,就是眼前这队伍也藏龙卧虎,可不是那合阳县的格局。 虽然在及春城里获得了一定的情报和支援,但黑寡妇一人之力终究只是队伍中普通一员,最多能做到自保,实在不能做更多。 然而,并不是说她怕了,要打退堂鼓了。她是没打算放弃的,只是她需要更谨慎些,用的手段更灵活些。 比如说,她除了蜘蛛毒之外另一样擅长的武器。可知道她为什么叫 “黑寡妇”啊?当寡妇也有好几个前置步骤的。按照从鬼推磨得来的情报,她开始寻觅物,先笼络了一个本地人李三作为桥头堡,然后再慢慢织网。 只是时间仓促,一共只剩下五天了,说不得最后也拿不下第二个目标,只能对这个李三先物尽其用了。 突然,只听得喧哗声慢慢静止,从树林中走出一人,道:“人都到齐了?”众人目光一起集中,只见此人合中身材,身披披风,面上带着一个铜面,完全看不清模样,只是听声音很年轻。 而且就算是声音也雌雄莫辨,口音也极纯正,显然经过了一番伪装。看到他谨慎地藏着容貌,众人并无异议,因为他们之中也有许多人做了打扮掩饰,说白了,这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同门同派统一行动,而是鬼推磨这个灰色平台连接起的一支队伍,谁能放心旁边的人? 那些不易容掩饰的也不是放心别人,很可能他们是外地来的,本地没人认识,所以易不易容无所谓。 那铜面人只是问了一句,就笑了起来,道:“对了,拼凑来的队伍,本来也没有到齐不到齐这一说。时辰一到,没来的就算掉队了。诸位,我们是上九皋山的队伍。有谁是走错了的吗?”底下人低低哄笑出声,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有不知道干嘛来的人吗? 那铜面人点头道:“那好。我既为领队,先说几句丑话。虽然大家一起上山,但这样乱哄哄的不行。因为山道很窄,通行有限,有的地方稍微不在意,就有人被挤下去。一定要有个先后。你们之中,散人举手。”众人默默看着他,却没动作。 不是说在场的没有散人,而是 “散人举手”这个要求吧,就很失礼。大伙儿是自由做任务的,又不是参军上学,谁让你点名了? 那铜面人依旧不在意,道:“好,那就不举手了。有散人就放出罡气来,像我一样。”说罢,一股气势凝结仿佛火焰一般明亮的罡气冲天而起! 虽然是白天,但他依旧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四周。罡气带来一股冷意和压力,仿佛蕴藏着洪水一样的滔天力量。 罡气,而且是天罡!这人年纪轻轻,居然是个武尊者!而且那罡气的质量与数量,都可称强悍无俦,在外面要横压一府一郡的! 场中气氛为之一变,在铜面后那双眼睛的静静注视下,在场一些人一一放出了罡气,不过没人像他这样肆意释放,都只是意思一下,放出薄薄一层,示意自己是个散人。 大略数下来,五十来人里有八人是散人。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别看汤昭他们年纪轻轻就罡气娴熟,又什么天罡、自在罡的,仿佛罡气不值一提一样,然而当初在合阳县,满把的武林人士,若不算检地司他们黑道白道未必能数出几个散人来。 黑寡妇犹豫了一下,没有释放罡气。她虽然是实打实的散人,但罡气造诣只是寻常,还是藏一手底牌的好。 这个决定很合适,因为李三爷也不会罡气,他要看到 “尹娘子”会罡气,不免要吓一大跳,不敢上前了。铜面人澹澹道:“还不错。有罡气者在山间能自由行动,不虞动辄有性命之危,便在头尾,中间留给那些侠客吧。看诸位多有外地来者,我提醒一下,莫把雪山当等闲。这九皋山虽然不比昆岗高原巍峨,却也是常年寒冷难行。即使是这个月份,山巅上已能刮起风搅雪。即使你内功深厚,也挡不住这般酷寒。所以不要脱离队伍,擅自行动,不然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黑寡妇听得微微一愣,心想:好好地,你扯昆岗干什么? 九皋山不如昆岗山高,这还用你说吗?却听有人道:“去琢玉山庄而已,山间有小路可通,为什么要走雪线以上?”铜面人道:“既然有小路可通,又无天险,你为什么不自走一趟?”那人语塞,铜面人道:“道理不用说你也懂。琢玉山庄是九皋山地主,为了这次铸剑大会,早把易行的道路都封死了,想要舒舒服服的进山,你何不买个请帖,让人接你上去?想要偷渡,只能走雪线以上,一座雪山一座雪山的爬过去。而且时间只有四天。”有人问道:“不是五天么?”这就属于没过脑子的话,周围稍有头脑者都只嗤笑,铜面人倒还耐心解答,道:“五天之后就是铸剑大会的正日子,你在雪山中连续奔袭五日,强弩之末想干什么?那时你就算跟着喝彩琢玉山庄还嫌弃你叫得不够响亮。难道不需要修整一日吗?宁可前面苦一点,早一日到达。我们在琢玉山庄一侧修筑了大本营,里面补给充足,先来的同行也大多在其中养精蓄锐。大家都有武功,一日功夫修整,体力怎么也该恢复过来了,方能精神完足的做事啊。”他说的笃定,众人不由安心而笑大本营都修到琢玉山庄后背上了,这势力还小得了吗? 跟着这样的队伍才算安心呢。连心中有异的黑寡妇也甜甜微笑:大本营? 有这东西你早说啊。把所有偷渡上山的人集中在一起?真是太贴心了。 还有比大本营更适合她发挥的舞台吗?这边信心满满的行动,那边的盛大活动也拉开了序幕。 “拍卖会?马上要举办拍卖会了?” 273 推进 及春城。 客栈上房中,一个打扮考究的少女疑惑地道:“都这个时候了,及春城还要举办拍卖会?谁举办的?拍的是什么?” 另一个和她打扮差不多的少年道:“是在地下传开的消息,鬼推磨的场子,说是拍卖铸剑大会的请帖。” 那少女摇头道:“离着铸剑大会还剩四五天了,近在眼前了,还拍卖什么请帖?鬼推磨的请帖买卖都做了两轮了,能卖出的名额早就卖光了,现在还卖什么请帖?拿了请帖接引的人都没有了吧?” 那少年道:“可说呢?所以我说如今这个铸剑大会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简直妖孽频出。你知不知道最近市面上流传最广的传言是什么?”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我哪知道?我又不像你,好好地城里不逛,只往地窟里钻。咱们是玄水监堂堂少监,代替掌监至云州行走,只需要等时间到了大摇大摆的上山出席大会,完成使命就是。又何必在乎那些闲杂人等想什么?” 那少年却不似少女一般傲气,反而凝重道:“其实不是我多事,而是我觉得这里气氛不对。及春城里气氛不对。本来经过鬼推磨几个任务的推波助澜,这里已经像加热的水,虽没开锅,也在咕都咕都冒泡,就差沸腾了。偏偏还时不时有这个、那个消息出来拱火,往局势上火上浇油,简直就像被精心设计一般。我觉得这里头有鬼,不得不多注意。” 那少女听了也不由肃然,道:“你说得对。咱们这回出来没有上监带队,只咱们两个头一回独立办事,就遇上了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可不得留神?那你听到什么传言了?” 那少年道:“我听地下那些人说,琢玉山庄发现自己陷入了十面埋伏,已经彻底怕了、怂了,不敢再一味逞强,所以想了一个办法抵消这些恶意。” 那少女道:“此时都欺压至头顶上了,还能想什么办法?” 那少年道:“据说琢玉山庄打算在铸剑大会上为新铸的剑找剑客。用公开的方式,保证公平。到时候只要铸剑成功,在现场的所有武者、符剑师,人人都可以上去试那把新剑,只要匹配成功,就可以当时成为剑客。” 那少女失声道:“他们疯了,千辛万苦铸的剑怎么可能随便送人?不,是那群练武的人傻了,竟然相信这样荒诞不羁的谣言?” 那少年道:“虽然乍一听荒唐,但细细想来却又不算荒唐——这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什么也不做,琢玉山庄要是被攻破了,那剑根本铸不出来,也就无所谓失不失去。现场选择剑客就是个力挽狂澜的方法,至少那些武者有了这一丝希望,自然就非常盼望剑成功铸出来。谁要是破坏铸剑,谁就是他们的公敌。如此就把一部分敌人拉到了自己这一边。虽然最后会损失一把剑,却能得到铸剑师的盛名,而且当场为剑择剑客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将来自然好处更大。这算是一招高明的驱狼吞虎之计。” 那少女缓缓点头,又缓缓摇头,道:“这确实算一招绝地求生的妙计,但我总觉得不至于此。虽然对琢玉山庄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但我总觉得那边始终游刃有余,并没有慌乱,甚至还隐隐掌握大局。也使不上这等杀敌一千,自损五百的招数。” 那少年却不以为然,在及春城只看见琢玉山庄举城皆敌,几时看出琢玉山庄游刃有余了?这几天根本是被动挨锤,没有任何反击好不好?这种情况那少女居然能凭空察觉出琢玉山庄大局在握的状态,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那少年没跟她深究,道:“反正得知此事,那些武者跟疯了一样,原来看热闹的也不看了,都打算去拍卖会抢这最后的机会。时间就定在三天后。若按你说,这是谣言,那么放出谣言者必要在拍卖会上生事,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看热闹?” 那少女迟疑了一下,道:“算了吧。时间太紧了,咱们也有正事,及春城也就这样了,不值得多留。明天就上山吧。虽然没有请帖,但凭咱们的身份,光明正大的上山谁会阻拦?比起什么驱狼吞虎,咱们这种大义庇护才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传言哪里都有,有的在山下,有的在山上,有的荒诞不经,有的却真假莫辨。 即使它听起来如此震撼,它依旧是可能发生过的。 “你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我找到了剑炉!” 午后的迎宾馆中,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虽然是私语,但因为是私室,倒也没怎么小声,至少一间房里五六个须发皆白,年纪都不小的老头都听得一清二楚,然后各怀心思。 过了一会儿,最上首那个最老的道:“陆兄弟,不是我不信你,你如何确认那是剑炉?人人都在找剑炉,你也没甚过人手段,怎么就让你找到了?” 那说话斩钉截铁的老头拍桌子道:“大哥,咱们兄弟多少年了,你怎么信不过我?我陆豹虽然没什么本事,白活了这么多年,却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你们只管分析来分析去,我却腿勤。自上来这五六日,我天天往各处跑,把能跑到的地方都跑遍。譬如说你们只觉得这水泊无边无际,我却知道它有尽头。昨日,我乘着船在水上飘荡了一整日,一直往东方漂去,突然就觉得船不能前进了,好像撞到了无形的墙。我就去摸,你们猜怎么着?还有真有一堵风一样的墙壁。我使劲推,虽然推不动,却闻到了一丝灼烧的气味。不是那种高到一定程度的温度,却不能有那种风都点燃了的味道。我就知道我找对了地方。那后面绝对是剑炉!” 他说得详细,其余老头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心动了。那领头老者道:“陆兄弟虽然平时性急,却是胆大心细。你们说怎么样?” 众人纷纷道:“听大哥的。” “常大哥怎么说就怎么做。” “常大哥是武尊者,你不带头谁带头?” “就是,常大哥带着我们去捣乱,破坏了剑炉,薛闲云还不哭死过去?咱们这么多年的仇也算报了。” 那领头老者压压手道:“别急。虽然咱们一心要破坏剑炉,又得了线索,可是咱们还缺一个强力人物。要知道薛闲云练武的本事比我强,比咱们都强。要是他不如我们,当年咱们就打死他了。如今他还有徒弟在侧,他两个徒弟也很有名气,据说是个少年天才,武功也强,让他如虎添翼。加上他肯定也在剑炉旁布置了无数陷阱,凭咱们几个上去,结果不大乐观。” 众人点头,有人道:“多叫一点儿人?反正这里跟咱们同仇敌忾者可是不少,只要破坏了剑炉,倒有一大半人称心如意。” 那老者道:“人多没用,需要一个正面扛住的人,一个能攻坚突破的人。” 突然,有人合掌道:“有了,我有个人选!” “哦……”那被称为“光公子”的年轻人沉吟不语,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中微微一笑,道:“我没兴趣。” 众人齐齐一愣,那领头的常老头陪笑道:“光公子,我知道您是元极宫高人,不比我等做事不择手段,也不和姓薛的老东西生闲气。可是这是个好机会,您一直想找琢玉山庄的人问话,他们都敷衍您,薛闲云也躲着不见。不如咱们一起去打剑炉,打破了剑炉,薛闲云必然失魂落魄,问什么答什么,您何愁事不成?” 那光公子微笑道:“也有道理,然而……恕我拒绝。” 众人碰了一鼻子灰,然而对方身份高贵,他们都是小门小派出身,不敢无礼,只能悻悻然退出。 那光公子道:“我提醒你们一下,这几天找到隐蔽所在的人可不止你们一个。昨天还有人跟我说,他在山谷西边发现了一处不可进入的秘地,叫我同行。我也拒绝了。” 西边? 众人一下子看向陆豹。 陆豹大叫道:“东边,绝对是东边,我敢指天发誓。剑炉就在东边!” 众人满心混乱,但看说不动那光公子,只能悻悻去了。 走出迎宾馆,就见外面站着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却不失优雅,对着他们微笑: “我刚刚听说,你们找到了剑炉,正在找队友。老身就很感兴趣,愿意加入你们,如何?” “几路都很顺利,嗯,没事。放心吧,有我呢。” 一个青年半坐在小船的船舷上,微侧着头说话。 他明明像是对话,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仿佛在和风说话。 “嗯,是有不安分的人。昨天也有。” 他每说一句话都有个停顿,仿佛再等另一个人回答。 “你如今可真出息了,还用你来提醒你刑总我少造杀孽?安心铸你的剑吧。” “那边的行动就定在……”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人来了,就这样吧。我挂了。” 他停下说话,坐直了身子。 274 牢狱 一艘木船在水面上行驶,速度平稳,后面的螺旋桨无风自动,划出一道白浪。 这是琢玉山庄给宾客们准备的游湖船,装了符式为动力的,只需要操纵转向,只是速度就快不到哪儿去。也亏了如此,不需要几个老头子嘿幼嘿幼的划桨。 “注意了,注意了。”那最先找到线索的粗豪老汉陆豹拍着船帮,大声提醒道:“地方就要到了。” 这就到了? 同船的几人左看右看,只见白水茫茫,浑没看出这一片水面有什么不同,连个漂浮的标志物也没有,真佩服这老小子还能认出来。 那陆豹心情激动,亲自调整方向,往一个方向冲去。 “砰——” 随着一声轻响,木船抵在一处透明墙壁上,虽然眼前还是开阔的水面,但任凭后面螺旋桨如何旋转,白浪如何翻滚,小船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了。 果然有一道透明墙壁挡在前面。众人往前摸,出手非石非木,就像坚硬凝固的空气,确实仿佛铁壁一般。 “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一定是个秘地,才用某种阵法遮挡住了。必然就是那剑炉。只要突破了就能毁了薛闲云的大计。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剑炉,那也是琢玉山庄的宝地,藏着他们的家底,咱们进去糟蹋一番,非让薛老头心疼不可。” 众人点头——比起及春城、雪山中那些熙熙攘攘为利而来者,这几位倒是自始至终十分单纯——单纯的只想给薛闲云找麻烦。 当年的旧怨现在还在心头,所以只要琢玉山庄重视的东西,他们糟蹋一波总是没错,而且,看着被保护的样子,这里还真有可能是那剑炉。 几个老头互相看了一眼,最老的常大哥道:“不说别的了,准备破阵吧。” 众老头各自观察思索,有人道:“既然是阵法,那我看可以以阵破阵。” 又有人道:“我看不妨从阵眼入手……” 原来这几人虽然各有武功,是什么侠客、散人、武尊者,但主要还都是相当出色的符剑师,和薛闲云是冤家同行,虽然没有在铸剑道路上更成功,符式造诣都不差的。这时也讨论的有模有样。 此时,一直坐在船尾兴致盎然的老荀女侠道:“有人来了。” 众人回头,就见不远处一头大红老虎从水面上奔来。 怎么着,水面上跑老虎了?! 再定睛一看,老虎背上还骑得有人。 虽然众人没听过骑着老虎的赵公明,但是骤然见到这样凌波御虎而来的人,也觉得很是神奇,尤其是在那老虎脸上身上多看了片刻,已经有人反应过来: “狴犴!” 呼声中,一个青年翻下狴犴背,直接站在水面上,仿佛平地,道:“真是。又是你这老头。昨天来了今天又来,既然你又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去上次的地方?换到这个地方来,害得我这顿跑,都没了以逸待劳的风度了。” 陆豹愣了一下,道:“上次?上次我来的也是这里啊。” 那青年道:“放屁。上次我一直盯着你呢,你去的是东北。我琢磨你肯定会回来,便一直在你走的地方等你。结果你闷头跑到这里来——你转向了你知道么?” 陆豹被他说的动摇起来,这里的水面太相似了,或许是自己搞错了呢? 然而,他紧接着反应过来,大叫道:“不可能。我没转向,不然为什么又找到透明墙这里来了?这两处难道不是一处吗?” 那青年嘴角微微一抽,道:“这个嘛……” 然后,他神色一正,道:“按照以往的惯例,你们是有请帖的人,也不大好处置,一般都是把你们赶回去,或者赶出去。但既然你问出这个问题,就有些麻烦。我只好将你们留下来了。”说着,他反手突然握住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剑。 那老头中领头常大哥一直盯着狴犴,突然大声道:“剑象显化。剑侠?你是剑侠!” 那青年也不否认,道:“怎么了?剑侠不能打你了?” 旁边几个老头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叫道:“竟然是剑侠?!” “叫剑侠来助阵,太卑鄙了!” “作弊,薛闲云作弊!” 饶是那青年脸皮就够厚了,对着这一群老活宝们也一时怔住,到底认不得真,叹了口气,道:“剑法——深牢大狱。” 他背后升起了一座狴犴头大门,以此为起点,一根根栏杆往外延伸,栏杆与栏杆之间缠绕铁丝,最后围为一个闭环,将所有人都围在当中。 围栏之中,就是监狱。 几个老头前一刻还茫茫然坐在小船上,突然身子一沉,仿佛带了沉重的枷锁,一下子坠下,坐在仿佛黄土地一样的坚实地面。在看四周,阴森森、暗沉沉的,还有一股地窖一样的发霉气味,好像真的到了天牢一般,无不惊惧。 这一招他之前用过,不过彼时那些围栏是如排叉一样层层交叠在一起,以当中的牢狱空间来缓冲、抵消云西雁剑术的强大力量。 而现在展现的,是牢狱的本体。 这是一种兼具防御、禁锢、空间和强大剑法。那个几个人感觉到了枷锁,一点儿也没感觉错,凡是进了深牢大狱的人,全都要戴上无形的沉重枷锁,一直压到力量全无,被牢牢禁锢,在黑暗和腐朽中动弹不得,而且还会被天牢震慑,陷入恐惧状态,愈发肝胆具丧。 作为一招先手剑法,只要牢狱合拢,里面的人几乎无法脱出。譬如之前云西雁从外面蓄力一击,可以刺穿牢狱,但若她陷入牢狱之中,这一击根本发不出来。要想突破,要么就有足够强大的精神,抵御住牢狱的震慑,用高爆发的剑法瞬间击破,要么,就一开始在合拢之前离开。 比如这个队伍里,唯一不在牢里的人。 刑极抬头,看到了牢狱外面的那人。 一个头发花白却不减风姿的老妇,正背手站在牢狱之外,脚下就是他们乘来的那条小舟,她不但见机极快,在一瞬间脱身而出,还把唯一的小船抢到了手,不得不说一声眼疾手快了。 双方隔着铁笼对望,刑极在牢中深锁眉头。而那老妇却是神色平静,只微微一笑。 “刑大人,好久不见了。请指教。” —— “真是,计划为什么乱七八糟?我明明不该在这里的” 树林中,有几个人飞快的前进。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老章——”旁边有一女子喝道。 老者一愣,道:“叫我?干嘛?” 那女子摇头道:“你呀,还是反应不过来,我叫你老章你就要答应。还记得护军大人怎么吩咐的吗?咱们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大劲,冒充了原本宾客的身份,那就一直用这个身份好了。正好咱们去见的那位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不暴露真实身份也是为了谨慎求全。如今你就叫章乘乙,不叫詹枫,而我就叫郝慧仙,咱们彼此都这样称呼,不要忘了。” 那老者点点头,心中却是暗自苦笑。 问题在于,他不叫章乘乙,也不叫詹枫,他叫华千。 华千本职是个杀手,在阎王店有小小的名声,在新一代杀手里数一数二。此番是受了“前兄弟”危色的委托,来潜伏在琢玉山庄敌人之中的。 事情是很顺利的,他和危色一起截胡了一桩交易,冒充冒牌货章乘乙来到一处秘密地点集合,混入了敌人队伍,也见到了这次的幕后黑手,之一。 这支队伍集合了冒充铸剑大会宾客的奸细们,人数有二三十个,华千将他们的资料一一记在心里,到时候就算没机会反戈一击,至少也能报个信通个消息,收一笔保底的情报费。 哪知道好死不死,他们那位头领年轻的“护军大人”露面之后,说人数太多,都做内奸反而碍事,随手一指让华千他们几个去支援另一支队伍。还说这支队伍藏在山中,是真正的杀手锏,他们这些人担此重任,应该高兴才对。 事实上除了华千大家都还挺高兴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支队伍更能立功。而且比起藏头露尾的混上山,跟着那一队直接杀上山更痛快。 而华千,虽然心中不愿,也只能暂且跟上。并在队伍里不住盘算。 从预定好潜伏的队伍陡然转到另一边,走上一条和计划完全不同的路线,这个任务还要不要做了?后续如何发展?报酬……报酬是小事,关键是这个任务要是夭折了,对自己来说是个职业污点。更别说这还是危色委托的。 他之前几乎想脱离队伍,然后摸回去,再找一个人奸细杀了冒充,换个身份做原来的任务,但始终没找到机会。 他这队伍虽然只有四个人,但实力并不差,其中领头的那个武功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凭借杀手手段可以干掉,但难免引起其他人的警觉,剩下两人就难动手了,暴露的机会很大。 几次寻机不成,他终于还是跟着队伍到了一处石窟中。 石窟前,有人潜伏警戒。无需华千费心,队伍里有人上前对了暗号,道: “请上报石先生,我们奉柱国护军之命前来增援。” 对方查看过他们的身份证明,将几人带到石窟深处,那里有一人身穿华服,正盘膝而坐,却是个相貌沉稳的青年。 几人上前,齐声道:“见过石纯青上卿。” 295 计划外 借着石窟顶上一线天光,千看到了那青年的模样,只见他三十来岁模样,五官端正,身材厚实,坐在那里沉默安静,应该是个很冷静、很沉稳的人。他身上的衣服虽然不丽,却偶尔能看到暗色的织纹,显然是低调贵的材质。 这就是石纯青么? 千当然知道石纯青,虽然危色没有明说,但身为花容夫人第一得力助手,他很熟悉琢玉山庄的情报。至少江湖上明面流传的消息他知道,在暗地里流传的消息他也知道。 他知道自己潜伏的组织是龟寇,所以对左一个“将军”,右一个“上卿”丝毫不奇,他也知道石纯青是琢玉山庄的叛徒,既然当了叛徒,趁此机会回来反咬一口不是很正常? 唯独……石纯青已经是上卿了? 升官好快啊。 就算龟寇是可笑的流亡小朝廷,滥封滥赏,但上卿也是个高位吧?手下还有不少人吧?石纯青好像也不是什么杰出人才,只一次叛门就能高居此位,到底有什么本钱? 千垂下眼,心中计算——这位有叛变和官位双重加持的目标,值多少钱? 他这边正想,石纯青缓缓站了起来,道:“只来了你们四个?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做派极为高傲,全然是上位者的样子,几人倒也服从,一个个报了名字,果然都是假名,千也报上了“章乘乙”的名字。 石纯青只是一问,显然也没有在乎他们叫什么名字,淡淡道:“好,你们归队吧。你们很幸运,在最后关头来了此行唯一能够立功的队伍。” 他说得傲慢,颇有看不起其他几路的样子,除了千全不在意以外,其他人多少有点不服,脸上自然也带出来了。 石纯青扫了一眼,道:“你们不信吗?他们自以为布置的天衣无缝,我却知道,那些外路、内路多半都是要失败的。他们太小看琢玉山庄了。” “即使你们这些只知道一鳞半爪的人,也在瞧不起琢玉山庄。你们以为那是个小猫两三只的门派,以为里面是一群百无一用的呆子,或者是像我以前那样废物的人。可是琢玉山庄的底牌,从来也不是什么弟子。而是它的特殊地位,它是云州唯一可用的铸剑师门派。这就保证它其实是有高远侯的重要棋子,而不是弃子。” 他站在大石中间侃侃而谈,就像站在帅台上指点江山,千才发现他其实并非如外表一般沉默寡言,反而很有倾述欲。 “但是中枢为什么忽略?一则是琢玉山庄从没有表现出跟朝廷过度勾连,连官府的挂的虚职也没一个,它凭什么以自己的铸剑会牵扯侯府的力量?二则,这里毕竟是云州,就算知道要对抗侯府,能动用的力量也有限,只好假作不知,图一个心安。不然何至于在鬼推磨招了多么多打手?” 千想了想,才明白“中枢”指的是龟寇的小朝廷,也是,柱国,上卿都喊上了,喊一喊中枢怎么了? “以前琢玉山庄和高远侯疏远,是因为琢玉山庄主动疏远。薛庄主是个清高自诩的人,他明知只要稍微向高远侯招一招手就能借势而起,可是他不但不主动,反而排斥,很多隐士都有这个毛病,好像借用官家的力量就玷污了他,尤其是他二弟子徐终南,因为做了官被他嫌弃。他之前收的弟子也都是这样,一个个傲气异常,不受人恩惠,就是有外援也不肯找,就怕跌份儿。甚至对方主动来援,还要推三阻四。唯独近年收了个小弟子却是不同。” 说到小弟子的时候,石纯青轻轻顿了一下。 “这小子说他天资聪明还罢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见外,他要帮人是真的帮,要求人也能拉下脸来求,不忌讳人情往来。而且他身份特殊,天然就能联络云州高远侯座下一大支柱检地司。而且他在及春城的检地司也有身份,及春城就是他的后花园。柱国以及春城为支点布局,就好比自投罗网。说不定无声无息,据点都给人透成了筛子。所以冒充宾客那条路是走不通的,说不定人家连名单也掌握了。” 千心想:这倒是不错,你有点东西。 “至于外面爬山那路,更是可笑。从雪山爬过去就能爬到琢玉山庄吗?琢玉山庄是地主,占据地利,没有十倍以上的力量像从外往里攻根本不可能。而且还是那句话,外头招的打手如何可信?我知道少将军回驱赶外人做前驱,以填沟壑,消耗琢玉山庄的力量,可是只要琢玉山庄从检地司邀来几个剑客,再多的江湖侠客又有什么用?” “内外两路都走不通。琢玉山庄唯一的破绽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带着你们成此大功。甚至还救下了你们的性命,省得你们一头扎进死路。” 千心中一动,暗暗期盼他继续说,把自己的计划都说出来,那么这个任务今天晚上就可以完结了。他只要趁着晚上寻一个破绽,给石纯青来一招封喉,再把计划带出去,岂不超额完成了任务? 哪知石纯青偏偏目光冷冷扫过这些新来的援兵,“言尽于此,你们只需要安心等待,等着听我调遣,三日之后,跟我上山。”说把他又坐了下去。石窟中再无人说话。 千只得和其他人一起去暂且安置,不能得对方亲口解说计划不免遗憾,且耽误了时间,影响任务周转。心中又暗道:三日?那不是铸剑大会开始的前夜吗?三天之后才动手,又要花多长时间上山?怎么说的好像一眨眼就到了似的? 这三日时间只能在这里浪费了。不知其他方面怎么样了? …… “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迷路了?”黑寡妇张了张口,吃了一口飞雪沫,最后只好闭嘴,这两句问话也极小声。 此时一行人已经穿行在九皋山的山峦中,一路行走在雪线以上。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从九皋山山口出发以来,这五十人的队伍按照计划路线往北行进。一开始还是顺利的,毕竟是武林高手,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内力在身耐力过人,别人十天走过的路程他们只需要一天。 然而,到了雪线以上,道路一下子艰难起来。 气温骤降,山势急陡,再加上雪地难行,即使武者也没办法如履平地。更何况还时不时刮起风雪。 大风会吹得人行进困难,更会让身体极速降温,吹起的飞雪严重阻碍了视线。虽然内力能够御寒,但是内力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在这样的严寒中消逝的飞快,甚至连罡气都好像要被风吹散。一行人开头还保持队形,渐渐地开始有人掉队。而这些人又不是什么亲朋好友,很少对掉队者施以援手。 在雪线上走了一整日,队伍里已经少了四五人。 即使是陌生还带着竞争的众人也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了。所以那位领头的铜面人取出一根绳子,让众人拉住,一起前进。但有些散人不肯和步履艰难看来随时要掉队的侠客牵在一起,最后按照实力的强弱分了五个队,其中散人分为一队,侠客并不分强弱,平均分为三队,那铜面人的嫡系又分一队,每队十个人拽一条绳子,算福祸与共。 黑寡妇因为藏拙,被分在侠客的三支队伍中,她那位护花使者李老三自然挤在她身边。 本来分了队之后一切到还好。散人也没有特意抛弃侠客,反而和铜面人的嫡系一头一尾,将三支队伍夹在中间。速度还稍微提了起来。但是没多久又赶上了一场暴风雪。 那场暴风雪当真是噩梦,风声充斥每个人的耳膜,雪花填满了所有人的视野。而且因为毫无征兆,是在行进中突然遇见的,大伙儿只能全力运转内力,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只为找一个避风处。 那时,黑寡妇好像听到奇怪的叫声,但当时人脑子是木的,记忆也像出现了空白,只记得一队人走啊走,走啊走,终于找到了一处背风凹嵌地,围在一起取暖躲风。 等到大半个时辰之后,风雪稍歇,这队人发现已经完全找不到其他队伍了。 正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中不见人。 很危险! 众人多少害怕了起来,饶是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并不怕死,可是与人拼杀和大自然的天威完全是两个概念。被雪山教训过的人是不得不敬畏自然的。 这时候,有人不爽叫道:“领头的怎么带路的?为什么不跟着前面的队伍走?” 领头者乃是一位中年侠客,经验丰富,武功也是队里数一数二的,道:“适才风雪阻隔,谁能找到队伍?而且……”他摸了摸额头,心中嘀咕:怎么感觉当时傻了一样? “而且什么?你是不是当时傻了?还是被雪山妖怪勾了魂了?” 黑寡妇抱着肩膀,突然道:“你们在风雪中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一静,有人悄声道:“好像有……” “嗯,我也听到了。” “听到了,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啊啊,我也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脑子一下木了,只知道稀里糊涂往前走。” “真是妖怪?魅影?” 有些时候、有些地方不宜讲这些神怪之事,比如夜晚,比如地下洞窟,比如雪山深处。 眼见众人越说越恐惧,颇有崩溃之势,黑寡妇压住心头慌张,想要强撑着说句什么。 “唳——”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黑寡妇直起身子,叫道:“就是这个声音!在天上!” 众人一起抬头,看到了一个黑白分明的优雅身影。 “仙鹤?!” 293 前夜 一只雪白的仙鹤从头顶飞过,优雅如舞蹈,翅膀和尾巴上的黑羽只如舞衣的拖尾一般,更添神秘姿态。 只是它终究只是一只禽鸟,比起浩荡青冥,只如沧海一粟罢了。如果不是这鹤唳声,所有人都不会发现在天空中掠过这样一道雪白纤细的影子。 然而听到叫声时,众人却没心思再看这道影子了。 黑寡妇听着叫声,登时停止了一切杂念,头脑渐渐放空,又陷入当初暴风雪里那种虚飘飘的状态,腿脚似乎在往前走,但头脑完全不能分辨身体的动作,只顾着循着声音,本能的一步步往前。 而陷入这种状态的,岂止她一个? 突然,叫声一停。 黑寡妇陡然清醒过来,眼前一清,景色重入眼帘,接着骤然失色,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眼前几步,就是万丈悬崖! 差一点儿,她就循着声音一头栽倒在雪山深渊之中,那时武功再高也是死路一条! 饶是黑寡妇城府不浅,也吓得花容失色,强打着精神一步步退回,到了安全地方方缓缓坐倒,连连喘气,心中后怕不已。 往旁边看,其他几人也自死里逃生,无不变颜变色,冷汗迭出,竟无几人能站立。 这时,那李老三跳起来,取了一块石头往天上扔去,因为头顶无物,只能划了个弧线,坠落谷底,大声叫道:“该死的畜生,要害死我啊!” 黑寡妇蹙眉,就要开口,那领头的中年人先呵斥道:“你这浑人,还不给我住口?!你不知道它已经手下留情了吗?” 众人其实大部分都反应过来了——这只白鹤若真有迷人心智的本事,那么它刚刚是可以叫所有人一起摔死的。之所以停下,是对方有好生之德。 在江湖上,一方有弄死你的本事却没动手,这就叫“不杀之恩”,是需要报还的恩情。 李老三登时哑然,那中年男子道:“仙鹤……我听说琢玉山庄就养着仙鹤,刚刚那是不是琢玉山庄的手段?” 黑寡妇略一怅然,道:“是吧?” 那中年男子叹道:“对方抬了抬手,没叫我们都摔死,但是警告之意是传到了。咱们要是不回头,还往前走,那真是地狱无门自来投了。” 众人纷纷点头。之前上山时每个人都是踌躇满志,只觉得关山度若飞,顷刻之间进了琢玉山庄就能夺剑立功,成就光明前途。但是这两日在风雪里走了一遭,苦吃不尽,雄心便消磨了不少,再加上今日这样一吓,登时便打了退堂鼓。 李老三拍大腿道:“然而就是我们想回去,又怎么回去?咱们已经迷路了,被它吸引到了歪路上。没了人指路,到时候还不活活困死大雪山里?那时还不如掉下去死了痛快。” 正说着,天空中飘落一物,那中年男子眼明手快,一把接住,微微一震,却是一个小小的指路罗盘,指针无论怎么转动,都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下山的路! 中年人心中一喜,反过手来,就见罗盘背面几个朱红的大字:“向前者死”。 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了,众人有的凛然,有的却心中不服,却是那股江湖桀骜气犯了,明知自己打不过,还是不服。 黑寡妇眉头锁起,就听李老三低声说道:“娘子。尹娘子,你怎么想?” 黑寡妇心中微动,道:“我还能怎么想?” 李老三道:“娘子要是还想上山,我李老三拼了命也保你上去,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皱一皱眉头。” 黑寡妇叹了口气,那中年男人喝道:“李老三,你这浑人贪心不足,自己想上山就上山,别拿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做筏。我就问你想上刀山,下油锅,你可知道刀山在哪儿?” 李老三不服气道:“按照指针的反方向走呗。他们送来指针,反而给我反向指路了。前进的路肯定在那个方向——” 他用手一指。 众人跟着看去,只见雪山连着雪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突然,一声闷响。 那仿佛是九天外的雷震,又仿佛是万马奔腾。那种并不尖锐的钝响,却如一个大锤,重重的锤在众人胸口。 所有人,几乎眼睁睁的看着那边一座半边山上的雪滑落下来,一路滑到山脚。整个山峰在雪落后仿佛被削去了一块。 落雪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刺的人眼前一片白茫茫,不由自主流出泪来。 “那是……” “雪崩。” 所有人都安静了。在大自然的威力前,只有惊悚与沉默,恐惧到了极点,连尖叫都发不出。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回去吧。” 其余人纷纷点头:“回去吧……” 然后各自转身。 有人悄悄问道:“刚刚的雪崩是不是咱们前进的方向?其他人,没有被仙鹤引走的,比如那些散人是不是已经……” 没有人回答,只有李老三滴滴咕咕道:“定是琢玉山庄干的,一口气杀这么多人,真是狠毒。”然而也跟着队伍下山去了。 黑寡妇轻轻舔了舔嘴唇——刚刚她蹙眉,就是有些为难:琢玉山庄亲自动手驱逐上山的人,那她下的那些毒药岂不是没用了? 算算时间,本来还有半天才会发作的。 那她不是白来这一趟了? 下得山去,要不要给这些幸存者解毒啊? 她有些纠结,有些欣慰,又有些怅然。 原本踌躇满志的要提阿昭料理些敌人,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出手。 那天上飞鹤的种种手段,岂是自己能想象的? 当年那个小孩子,如今长大了呀。 虽然山上山下的弦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瞬间就万箭齐发,但时间是不会为任何人停驻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 转眼,到了铸剑大会即将开始的前夜。 内外的人心越发如长了草一般,空气中充满了焦灼的味道。… 别说那些准备发动的人,连这两天一直在水上守边、忙着往外扔人的云西雁都有些焦急了。一方面是她虽然动剑动拳头,狠狠把那些探头探脑的人丢回去,但下一波人还是很快就到,源源不断,扔不胜扔,根本没有在怕的。 而且,随着日期临近,山下来的宾客越来越多。虽然有些熟面孔,如符会上见过的鞠天璇、楚山侠等名门弟子,一百零八泉这样的朋友,还有邓崇的家族邓氏等自己人,但更多的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很多一眼看过去就不怀好意。她初入剑客的本事已经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每次回迎宾馆,云西雁都看到了更多人,渐渐人满为患,摩肩擦踵,有置身闹市的感觉。走在路上,擦肩而过者就有敌人的嫌疑。这让她本来就悬着的心越发紧张了。 还有一点就是,到了现在,她没有发现一点儿铸剑成功的预兆。 要知道铸剑可是个大工程,最后快成功的一日是有先兆的,虽然不像说书的吹得那样什么“神鬼哭,天地惊”,但或多或少会有异象,比如附近有灵感的人尤其是剑客就有可能感受到剑的诞生的。 现在,反正云西雁是没有任何感觉。 这让她有点惶恐,她在这里卖力干活,要是琢玉山庄自己拉胯,那不是太冤了吗? 前思后想,她悄悄去问了刑极。 刑极还骑着他的狴犴在水面上闲逛,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听了云西雁的忧虑之后果断道:“别担心,没事的。铸剑肯定会成功,而且就在明天。” 刑极反问道:“我忧心?咋说?” 云西雁毫不迟疑道:“没错。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两天你情绪不对,虽然表情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但其实心事重重,这就是心里有事。是不是你有内幕消息,汤兄弟遇到麻烦了?” 刑极笑道:“你可别乱说啊。他遇到麻烦了我岂会担忧?我担忧的是,我遇到麻烦了。” 云西雁费解,还要追问,刑极已经道:“所以今天晚上我打算去潇洒潇洒。你也去玩玩吧,明天就结束了。” 云西雁道:“那守门的活儿……” 刑极道:“有人管,你看——” 只见水面上飘来了一条小船,船上做了个又矮又瘦的老头,云西雁讶道:“这不是迎宾馆那位……” 刑极道:“正是那老儿。本来看守水面应该是他的责任,然而咱们把他的活都做了,倒叫他白白受用了几日。咱们去玩去,让他看守最后一夜吧。” 这一夜,是铸剑前夜。 这一夜,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这一夜,原本订好的白玉生晖大拍卖会推迟,令人看出了东道主的不安。 这一夜,迎宾馆所有来宾到齐,通过置换身份获得请帖的不速之客们按照约定集合在一起,准备下一步行动。 这一夜,一直伺机而动的石纯青叫起了所有人,整顿好队伍,顺着一条只有他知道的小道攀上九皋山。 这一夜,及春城下关于琢玉山庄的最后一个大活动在地窟中拉开序幕,是关于传说中关于新剑试剑资格的拍卖会。留在及春城那些没有资格没有本事参会的闲人统统挤了进去,连从雪山上被轰下来的武者也有不死心者挤了进去。及春城险些成了不夜城。 黑夜之后,就是黎明! 294 游戏开始 及春城。 比起暗流汹涌的九皋山,及春城这几天还算平静。 自从那神秘人在茶馆吓唬过无辜群众之后,及春城那股“铸剑会热”腾的一下冷了下来。虽然街头巷尾还有不少传说,但一般不涉江湖的寻常百姓已经对铸剑大会有点怯怯的,再无之前与有荣焉之感,即使在自家亲友茶余饭后聊天时,也只能小声滴咕什么“背后有阴谋”、“懂得都懂”之类的只言片语。 这种情况当然不是白玉生晖想看到的,因为这会大幅度影响将来开分店之后的行情,将来光再度拉升店铺的热度就要花好大的心血。但这是及春城官府和本地检地司想看到的。每一地官府都希望自己城池里别出事,而检地司平乱有责,虽然作为汤昭半个“娘家”,已经准备好在最混乱的时候帮忙出手镇压局势的,但若用不上这份“公私难分”的镇压,岂不对谁都好? 只是,这份平静只停留在地表,地下的情势从没平静过。 以地窟为平台,鬼推磨为中心,暗暗观察乃至觊觎铸剑大会者从不间断,来来去去的江湖客如走马灯一般变幻。只是这些觊觎和混乱在七月上旬达到高峰,临到铸剑会的头几日开始时反而渐渐下降,与地上的热潮仿佛有默契一般前后脚褪却。 主要原因是有门路、有家底、有勇气的武林人士早就通过各种方式上山了,买请帖、拼人情直达琢玉山庄也好,爬雪山碰运气也好,早就做出了行动,剩下的那些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围观群众罢了。 次要原因……当然也有次要原因,且说这些天爬雪山的武者络绎不绝,但大多是一去不回头——这也不奇怪,上山是奔着铸剑大会去的,大会没开始当然不会下山,说不得都等在山上了。可是也有三三两两的失败者从山上铩羽而归。而这些失败者对山上的经历多半是讳莫如深的,只有少数人偶尔对着熟人吐露些许片段,都说在山上遇到了难以想象的灾难,再不敢上山什么的,然后大部分当天就收拾东西南下了。 这种语焉不详、半遮半掩的说话方式外加更多人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悚然的气氛。神秘制造恐惧,这种恐惧开始在及春城相关者当中传播,很快像瘟疫一样传遍地下的每一个角落。剩余者浸泡在这等恐惧气氛中,一方面被威慑住了,一方面又好奇难耐,便在躲开是非和留下看是非之间摇摆不定。 所以,早早传开,被称为“最后一个成为剑客机会”的拍卖会举办时,虽然参与者如云,所有留下来的武者十之八九都要前去看热闹,但下决心要出价角逐者却没有几人。大部分只是想看一个结果——最后成交的人是谁?他会得到什么? 黑寡妇自从从山上下来,就对琢玉山庄充满了信心,已经稳住了心神再不管及春城里的魑魅魍魉,只打算乘最后一趟飞车去琢玉山庄——毕竟她还拿着请帖呢。… 这时,李老三跑来邀请她去拍卖会,黑寡妇自然没有兴趣,经过此事她基本上对山下这些人有数了——所谓跳梁小丑,不值一提。任由他们在山下折腾,别管是拍卖会还是角斗会,哪怕是追悼会都玩不出花来。 李老三哪里知道黑寡妇不愿意再敷衍了,贪恋她的美色不免纠缠不休,言语之间越发无礼。黑寡妇心中不耐,目光一转,露出凶色。 李老三见了这眼神,突然惊觉,一句话咽了一半头也不回跑了,黑寡妇也不在意,自行山上去了。 “妈的,好危险的女人。” 李老三在黑寡妇那里碰了钉子,飞也似走了,到了无人处方松了口气,也是一身冷汗,“刚刚那眼神,不像个人,倒像个吃人的毒虫。亏了老子还没上手,不然还不给她毒死?” 他骂骂咧咧一阵,最后还是独自一人去了拍卖会。正如大部分人一样,他也没打算认真争夺所谓的名额,只是觉得来都来了,山也上不去了,最后一个热闹还不赶一赶? 拍卖会在地窟中举办,占用了地窟最大的一个洞窟,足有小广场那么大。此时人挤人,人挨人,险些坐不下。 因为是在地窟中举办,主办的又是鬼推磨这样的灰色势力,会场布置不可能很堂皇,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大门洞开,不设门禁,更别说什么迎宾小姐了。有请帖的可以进,没请帖的也可以进,一时间鱼龙混杂,熙熙攘攘,比菜市场还乱。 地洞中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只知道过了好一会儿,连李老三都嫌太吵了,突然一震。 “当——” 一声巨响,却是台上一个早气势汹汹瞪视下方的粗野女子敲响了悬在台前的一口铜钟。 李老三被那女人的眼神瞪得心中一颤,心想:好粗野的女人,比那尹娘子差得多了……嘿,其实都是凶煞婆娘,我也是倒霉,一日之内竟遇上两个。比较起来,人家尹娘子至少笑起来酥软,这个是哪里寻来的母夜叉? 正这时,台下转出一个疤面人来。 那疤面人一露面,众人微微一静。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是鬼推磨放在及春城的总管,专管收发任务,人群中那些侥幸从山上下来十之八九是从他手里接的爬山任务,一时场面微微哗然,显然有些人还记得在雪山上的恐惧经历,几乎留下了心理阴影,见到这半个“始作俑者”,难免心中迁怒。要不是鬼推磨这个牌子不好惹,恐怕都有人上去叫骂算账了。 那疤面人上了台,用他那标志性的沙哑嗓子笑道:“诸位,人来的好齐啊。时间已经到了,没来的就算缺席了。” “今天这个拍卖会,只有一件拍品,所以没什么流程,要是上来就拍卖,很快就能结束。”那疤面人将身后的一个盒子打开,露出一张大红的请帖。“铸剑大会的请帖,还有直达专车。买到请帖的贵客,我们会以专车送他上山,保证明天铸剑会之前达到,绝不误事。现在离着明天大会还有六个时辰,时间绰绰有余。”… 六个时辰,离着铸剑大会竟只剩下最后六个时辰了。 他语气一转,沙哑的口气中带了几分玩味,道:“规则简洁明了吧?然而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这样拍卖会会结束的很快。除了最后的胜利者,大家伙白来一趟,连热闹都没得看吗?这不好。这样,咱们来玩个小游戏,暖暖场,助助兴。” 众人不免疑惑,但又有些感兴趣,毕竟这几日在及春城虽然消息纷扰,但如果一直呆在城里其实还有些无聊。至于游戏,众人想到的就是猜谜、投壶、酒令之类,还有见过白玉生晖的手段者更想:难道是抽奖? 那疤面人招手叫粗野女子上前,在墙上铺开一张白纸,然后在上面刷刷刷写了几个大字。 “铸剑大会。” “咱们玩个联想游戏,怎么样?主题是铸剑大会。比如说,一看到铸剑大会,就会想到剑。”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剑字,“会想到琢玉山庄。”又写了琢玉山庄四个字。 “会想到剑炉、九皋山、铸剑成功……嗯……”他一面说,一面在纸上写上这些字,“你们还能想到什么字?说出来我写上。比比谁想的词多。” 场面一静。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盯着他,心中同时闪过两个字:“傻——” 这是什么狗屁游戏? 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和你玩识字过家家呢? 眼看人群中就要站起来两个脾气爆的,骂他丫的,但那疤面人紧接着道:“这不白想。谁联想地最多,我们鬼推磨免费送他一条天字号情报。” 场面又是一静。有些人贪婪的呼吸都粗了。 终于,有人大声道:“我联想到爬山。” 那疤面人笑道:“好,这个好。”马上把爬山写了上去。 有了第一个勇者,众人抹开了面子,登时左叫一个“请帖”,右叫一个“铸剑师”,各种回答层出不穷,端的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时间已经到了。” 迎宾馆中,有人掏出了随身小片龟甲。 龟甲上浮现出了特殊的纹路,这是集合的讯号。 此时正是三更时分,今夜无月,乌云压顶,透过窗户看到水片一片乌黑,正是适合做事。 带着龟甲的客人仔细收拾行囊,只穿贴身黑衣,翻出了迎宾馆。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 若在往常,迎宾馆有一位貌似不好惹的高手坐镇,他们多少有些顾虑,不便公然行动。然而今日那老头不知怎的不在馆中,凭留下的寻常弟子们是绝没办法发现潜伏进来的高手的。 十余位男女老少仿佛幽魂一般来到早已看好的一处湖面,身子侧身翻入芦苇荡,登时与芦苇融为一体。丛丛芦苇遮掩,又是如此夜色,真是神仙也难见。 芦苇荡里,早藏有一只小船,船上有位年轻人站在船头,身披斗篷,正是此行的首领,柱国麾下的第一护军。 “来者坐下,等着人齐,我们出发。今晚就叫琢玉山庄翻天覆地。” 295 火烧 “今晚会乱。” 迎宾馆中,大部分灯火已经熄了,唯有一间靠湖的房间还点着蜡烛,有人趁着夜色在眺望湖水。 “木姐?还没睡呢?” 敲门声响起,得到允许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推门问道。 “嗯,我总觉得水泽里隐藏着危险。令人心神不宁。”临窗眺望的少女回过头,发下发髻的她一头黑发披散着,发梢微微飘扬,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越发趁的脸蛋白胜新雪。 那少年微一低头,避过那瞩目的颜色,努力将目光移向窗户。 窗户外,除了浓浓的夜色就是一潭幽幽的水泽,没有月光的照耀,水色也是纯黑的。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好像没有乱象啊?” 那少女凝望着黑水,道:“也许有,就在那些芦苇丛里,但是被夜色掩盖了。” 突然,她笑了一下,道:“也可能是我多疑了,我总觉得在及春城里就那样风声鹤唳的,到了这琢玉山庄里面不该这样平静才对。虽然这几日迎宾馆常有人失踪,也听说了湖边上有人专阻拦出谷的人,但总归是小打小闹,不曾听说有大的暴乱。我觉得可能还有大动作藏在后面,或许是今夜,或许是明天。总之不大可能一直顺利到底——这也是我乌鸦嘴,可不能给东道主听了去。也许人家防范得力,将那些灾祸全按死在萌芽阶段呢?”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这里的气氛很怪。虽然风景动人,待客周到,那边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人眼花缭乱。可是我一直觉得别扭,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仿佛我站在这里都有违和感。” 那少女沉吟道:“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感觉就是这里似乎……”她谨慎的选择词汇,“非常冷。” 那少年点点头。 冷这个词很奇怪,若论温度,这里气候适宜,不冷也不热,若论人情,这里招待的弟子很热情,笑面迎人,有什么要求也尽量做到。旁边的白玉生晖更是锣鼓喧天,彩旗飘扬,闹得上元灯会一般,虽然推迟了拍卖会,但这几日大大小小的特卖会从没听过,各种神奇炫目的术器直接搬到展台上挨个竞买。这不叫热烈还有什么热烈? 然而他们这种见多了的人却还是能品味出一丝丝不同。那就是这里虽然热闹,但并没热闹到骨子里,热闹是伏在外面的一层皮,里头却是冷澹乃至冷漠的。他们这些客人从没看到过琢玉山庄的骨子里到底如何。 那少女轻叹道:“无所谓了。有乱子也好,没乱子也罢。明天就见分晓。到时候他若能成功,咱们就以玄水监的名义封他做正经铸剑师,就算完成任务。要是被破坏了,咱们就不出面,就当没来过。” 那少年点点头,玄水监办事,向来如此,只有锦上添花。然后问道:“要是他铸剑成功然后才乱起来,那时有额外的敌人来攻击,他们不能敌,咱们要不要帮帮忙?”… 那少女略一沉吟,道:“如果那样,说明他已经是铸剑师了。铸剑师的事,咱们也该管。咱们替他把事情平了,琢玉山庄也就顺理成章是我玄水监下的一员了。我玄水监的版图再往北推,这是好事。” 那少年点点头,再度看向窗外浓浓的夜色:“所以,就看今晚能不能平安度过了。” “人到齐了?”年轻的声音在芦苇荡中飘荡,夜风中幽幽然仿佛鬼火。 众人沉默,那年轻人默默数了一遍人数,并没有点名,而是轻轻的展开一张地图。 黑暗中,地图上面的线条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并不瞩目,维持在堪堪可见的水准。 “还有谁没记住地图?我带了这一版最准确的。再给你们最后十个呼吸时间记下。入了水没有人会提醒你们方向。” 十个呼吸之后,地图被卷起,一道火光亮起,那张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地图被付之一炬。 “我最后说一遍。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接应石纯青上卿的队伍。他们是主攻,我们是辅助。他们成功,我们才算成功。他们若是失败,我们就算成功了也算失败。”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提出异议,这本是商量好的事。最多只是有人呼吸的节奏稍微变了一点儿,稍微透露出情绪的波动。 那年轻首领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波动,继续道:“无需心里不平,上面知道我们辛苦,也知道我们危险,所以这次虽然只是辅助,但功劳是一样的。按照计划,我们潜过去,埋伏在出口附近,得到石纯青准确信号之后开始放火,然后释放魅影和凶兽,由它们制造混乱。务须把声势造起来,给他们突袭创造机会。只要掀起混乱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时,突然有人低声道:“我觉得这一次不一定能引来乱象。前几日迎宾馆里的各色人马挺多行动的,有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然而这几天陆陆续续敢动手的被清理掉了。琢玉山庄好像有不少好手,还会钓鱼,大概是放了几个假的疑似剑炉的地点,把人引过去一一清除,作乱的苗子是抓一个少一个。这两天迎宾馆安静下来了。” 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道:“如果前两天咱们阻止那几个人妄动,留下些种子,或许今日裹乱还容易些。” 护军大人默然,紧接着道:“你是在指责我么?” 那人明显瑟缩一下,连连摇头,也不知黑暗中有没有人看见。护军继续道:“我们千辛万苦花大代价上山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那些人的么?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也可是是蠢材。倘若为了劝阻他们,我们之中有人漏了马脚,被顺藤摸瓜的抓出来,谁来负责?你来吗?” 那人完全没声了,护军才继续道:“如果不能引起混乱,我们就自己引乱。我已经在迎宾馆埋下霹雳丸,只等凶兽四处冲击就引爆,再给琢玉山庄添一把火。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今晚一定要让琢玉山庄彻底地燃烧!”… 听到这句话时,众人都是一凛,紧接着兴奋起来,不自觉咧开嘴,露出一口口白森森的牙齿。 那首领最后喝令一句:“听我命令才许动手。石纯青到了我不发命令也不许妄动。再检查一遍装备。” 众人纷纷低头,检查身上的笼子、箱子和引火之物,又一层层秘包起来,他们现在外形男女老幼皆有,有的甚至风烛残年,但此时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当然,也多少有些违和感。 最后那首领道:“下水。” 这群人居然并不乘船,一个个下水凫浅,连头都不露,化为一道道水线往水泽东面游去。 他们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黑暗中,仅仅只能观察到一丝波澜而已。连凭夜远眺的玄水监少监也猜不到,那水泽里已经藏着这些致命的危险。 —— 快到了,华千一面默默地计算时间,一面对自己说。 此时已是深夜,一行十来个人在石纯青的带领下沿着水路往上潜行。 华千也想不到,在九皋山深处有这么一道地下河,能直通琢玉山庄的沼泽深处。 沿着水路逆流而上,竟然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直达山庄。据石纯青说,他当初逃出琢玉山庄就是潜入水中顺流而下,千里山岭一日还,完全躲过所有的追兵。 虽然好像根本就没有追兵。 总之这条水道是最隐秘的通道,就像一把尖刀插入琢玉山庄的心脏。 只是道路非常难走。一开始水道宽阔时尚可乘船逆流而上,但行至后半段,洞穴狭窄,已然无法通行小船,石纯青一声令下,所有人弃船,改穿着水靠,潜入水中游上去。 华千当真牙疼。他的水性只是一般,勉强会个狗刨,在这种阴暗水道潜游当真艰难,然而此时不容他犹豫,不是什么任务不任务,而是周围都是蓄势待发的敌人,已经没有他脱离的空间了。 好在他不是完全不会水,仗着内功精湛,无需时常换气,咬牙在水中潜游,前后都是同行人,倒也不怕走丢了。 终于,前方水流便缓,似乎从河道进入了宽阔水面。 就当他要上去喘一口气时,就听石纯青冷静的在耳边传音:“不要上浮,沉住一口气,保持在水底前进。跟我直接潜入攻玉馆附近登陆。”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到了琢玉山庄里面了对吧?千辛万苦,也算到达了终点。 华千松了一口气,这是完成任务之后的释然,然后在袖中按住了一个术器机关。 无人在意的地方,有微光一闪。 讯息,已经发送。 “注意,时机已到。”藏在水面下,宛如浮萍一般的护军突然直起身,喝道:“动手。” 一道火光从水面上燃起,不顾水火不容的规律,直接越烧越旺,染红了天际! 在水中候命者个个起身,在规定的时间内把身上的装备打开,放出了各种祸乱之源。 一时间,火焰,烟雾,凶兽,魅影一同来袭。 大乱将起! 296 石出 迎宾馆外的湖面,瞬间被大火烧红了。临湖的一面全都能看到天际如晚霞般瑰丽的火焰。 尚在迎宾馆中那数百名宾客中,多少人悄无声息的观察着湖面,不只一人内心躁动,想要趁乱去做点什么,最少也要去看看热闹,但大多数人还只是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选择了保守旁观。 没办法,这几日湖上不断地钓鱼,不但主动蹦出的蠢鱼被炖了,连抵不得诱惑的普通鱼的被钓的干净,剩下的不过是本就是鱼钩一边的友善鱼、对鱼饵没兴趣的吃瓜鱼和看到鱼饵也不敢吃的从心鱼罢了。 大火燃烧如此激烈,迎宾馆竟一时毫无声息,这让包括王飞在内暗中准备好出重拳维持秩序的人不免失望。 只是,这只是现在情势不明,谨慎者多,一旦真正的乱起迎宾馆是什么光景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守在这里的琢玉山庄弟子知道,如今的迎宾馆可是真正的空虚。 火焰燃起处,已经乱成一片。 凶兽在嘶吼,魅影在穿梭,烟气纵横,火焰滔天,水火之间已经成了混乱的战场。完成了第一个任务的龟寇水鬼们紧接着抽出兵刃来,打算和石纯青的突袭队合兵一处,和琢玉山庄的反扑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 然而…… 石纯青的队伍在哪儿呢? “好安静啊。” 华千从水里轻轻冒出头来,生出了这个想法。 此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水面下水面上一片安静,看不清除了水之外的一切景物,也不知这里是不是就是花容夫人常常提起的琢玉山庄? 虽然从暗河里出来可以稍微喘一口气,呼吸两口深山中清新的空气,但还远不到放松的时候。石纯青在水里调整好了队伍,队列仍旧按照顺序前进,无一人敢扰乱秩序,华千自然也只能按部就班。 他心里已经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他能不能发挥战斗力已经不重要了,任务已经完成,关键在于刚刚发出的讯息有没有被接收。 那个传讯术器是危色交给他紧急联络用的。据说琢玉山庄本身有在试验中可以灵活即时通讯的术器,但那是新研制出来的,并不稳定,而且在某些封闭的、偏远的地方容易失灵,所以危色给他的是比较老式也久经考验的术器,只能发出一次讯号,但是足够稳定,几乎不会失手。唯独发出去之后,发信的人得不到回应,自己心里没底。 尤其是看到琢玉山庄内一片寂静,仿佛毫无警觉的猎物一般,更令人担忧。 只是华千也明白,猎人伏击猎物,自身也是保持安静的。 谁是猎物,谁是猎人,现在还不知道。 石纯青带着人一路潜水,从攻玉馆那块大青石旁登陆,摸黑往前。深夜正值退潮,大青石露出水面,有一人来高,恰好与石纯青身高相似,他从青石旁绕过去,正好隐没了身形。 攻玉馆是攻玉馆,并非剑炉,也不具备铸剑的条件,薛闲云在其他地方铸剑。石纯青当然知道,哪里才能黑虎掏心。 番茄 只是上了岸——其实是在水泽边修的木栈道——之后,石纯青的动作就不像水里那般快速而坚定,而是不紧不慢的前行,压制着速度,并左右观察,仿佛在寻找什么。 是在找护军带来的接应人马吗? 华千猜测着,并也有点奇怪:怎么不见护军的人马呢?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的确确是有这么一股人马在的。那些人早已化整为零,分批分时的按照不同身份偷渡上琢玉山庄,石纯青也发了信号通知他们的,此时按照计划兵合一处才对。怎么连影儿也没有? 不应该先一步制造混乱,让石纯青完成声东击西之计吗?哪怕放把火呢? 难道真如石纯青所说,这里的人早就被琢玉山庄扫净了,根本指望不上? 若是这样……华千的目光移到了石纯青背后: 岂不杀了他,就算大功告成了吗? 正当他有所动作的时候,石纯青突然在河边摸索了一下,然后像掀门帘一样,把一块透明的幕布凭空掀起。 刷—— 眼前景色一变! 原本空无一物的天色陡然变化,不远处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原来湖边竟沿着栈道建有一栋栋房屋,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却也依稀可见各具特色。无论如何奇怪,那都是一座座住了人的,真实的房屋。 撕下了一层伪装,霎时间从荒野来到了人间。 然而,最让华千目瞪口呆的是,在这些房屋的不远处,有一处仿佛石柱一样的高塔矗立着,塔顶正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火焰如此安静,绝非纵火的“恶火”,而是真正冶炼才会出现的高温烈焰。 剑炉?那是剑炉? 堂堂剑炉,铸剑成功的关键,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建造在水边岸上?就这么一层障眼法做遮掩?靠走路就能到?还时时烧着一把火,不分昼夜的告诉那些不安好心者,这里就是他们想要破坏的剑炉? 琢玉山庄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么多天,还没给人推倒吗?这些龟寇也太无能了吧? 华千的震撼其实和其他人并无不同,其他人也大为震撼,只是立场不同,但都有一个怀疑:这还用他们专门摸上来动手?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大代价上山的护军队,到底在干什么? 石纯青一声不吭,带着队伍往剑炉处行进,队伍里都是精悍之辈,走在不平坦的木头栈道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眼见木栈道到了尽头,前面就是滩涂地了,突然,无数雷光从水面上暴起! 谁也不知道雷电从何而来,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下,蛰伏着成千上万道雷蛇,却被某个小石头惊起,一旦惊动,就是雷霆万钧之势! 雷电自水中起,霎时间布面沼泽,从天上看,黑沉沉的湖水一下子变成了蓝紫色。雷蛇以肉眼来不及的捕捉的速度沿着木栈道攀了上来,向栈道的人狂涌而来。 这一刻,连华千都惊慌了——雷电不生眼睛,须分不出谁是间谍! 然而,几乎在同一瞬间,石纯青动了,他将早准备好的一罐子液体倒下木栈道,木栈道上登时仿佛铺上了一层油,那层油泛着一层澹澹的光芒,那光芒与雷光不同,更加稀薄,却如绝缘垫一样,完整地隔绝了雷光与电光。连裹在雷光中的蒙蒙水汽都不能侵入油光分毫,一行人至少眼前是绝对安全的。 这层油光是什么,华千当然不知道,但那种光芒他却眼熟,似乎是魅影来着? 魅影虽然柔软,终究不是液体,那罐东西,该不会是魅影酱吧? 看样子,魅影倒是不导电。 在光毯的保护下,石纯青安然无恙,反手就抽出一把剑来,大声道:“来的是江师弟吗?” 这一声真的灵,天上登时降下一人,却是坐在一只极活灵活现的雷鸟上,被雷光映得脸色青白,剑眉上竖,喝道:“石纯青,你竟然真的来了?!你竟然还有脸来?” 石纯青神色澹澹道:“你既然在这里等我,就该知道我会来的。看来你们做的不错,琢玉山庄很平静,竟没有破坏过得痕迹。其他人都被你们打发了吧?举重若轻,很有章法。用的什么方法?谁主持的大局?你们几个都太浮躁,他更不行,想来应该是汤师弟吧?” 他自顾自一连串发问,江神逸哪里会回答,神情激动,在雷鸟上站起身来,叫道:“你为什么要背叛师父?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石纯青目光远眺剑炉,道:“汤师弟还在剑炉里铸剑吗?不愧是我们的小天才,才来了几年就能铸剑。今年的铸剑应该会成功吧?” 江神逸被他忽视,怒极之余,竟红了眼眶,再次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石纯青终于收回目光,转而看他,道:“这句话让他来问我还可以,如果是汤师弟问我,我也愿意认真和他解释。但是你……或者其他小辈问我,却是好笑。我和你们,哪里用得上背叛两个字?” 江神逸被他噎得一愣,正如石纯青所言,不讲情谊,只讲恩义的话,石纯青从来对他只有恩德,没有获取,自然谈不上背叛。如果实在要算的恩断义绝的话,他不应该问背叛,反而应该问: “你为什么抛弃我们?” 然而此时此刻,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强行压下了激动的情绪,瞪着他道:“你为什么背叛恩师?你当初卷走他的性命宝贝已经逼迫得他伤心欲绝,现在又带着这么贼人上来破坏他的铸剑,这是必须要害死他吗?你还是个人吗?” 石纯青停了一停,用平静的口气道:“虽然已经分道扬镳,但我并没有想要他死。我今日来也是为他好,他这把剑最好不要铸,铸成了没有好下场。我当时卷走他的铸剑材料也算救他,没想到他执迷不悟,我只好再上来一次,这次绝对不允许他铸剑了。” 眼见江神逸张口要问,石纯青道:“你不要问了,我说了你也不懂。现在我去见他,他或许懂,如果汤昭在的话,他可能早就自己猜到了,也不用我来说。” 江神逸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怎么能让你过去?让你打扰他铸剑?你不肯说,那就去死吧!” 一瞬间,雷光再度极限爆发! 297 举火 战斗猝然爆发。 江神逸和石纯青几乎同时出手,一秉雷枪,一持宝剑,就在魅影铺成的摊子上动起手来。 华千这才发现,双方的实力相当出色。 这位一开场就让大沼泽化为雷泽的江神逸固然强悍无比,石纯青的武功也极强。和华千情报里这位叛变者平平无奇不同,他的招数也好,罡气也好,都非常稳定精纯,且正统。 没错,石纯青的一身武功确实没什么出奇,也没什么花里胡哨,就是格外的精纯,是经过千锤百炼,一遍遍打磨的全方位武术,能有这一身本领,不但他自己下了功夫练,也必定是有名师一点一点给他磨出来的。 江神逸虽然天资出众,武功不俗,但究竟还年轻,突破不得这样的防御。这和与天魔骨或者凶兽战斗不同,是人对人的战斗,大规模的雷光、风切反而不得用,便以天雷罡气为主,见招拆招。 战斗陷入拉锯,他以前也不是没和有经验的武功老手交过手,但那些人经验虽然丰富,但多是野路子,虽然自行圆出一套武功体统,其实构架上有漏洞,江神逸的风雷二术最擅长机动和突破,一旦抓到破绽,便能摧枯拉朽一样横扫。石纯青这身武功却是从架构上边浑然一体,再加上多年辛苦锻炼,早已炉火纯青。 莫说华千,江神逸竟也不知道石纯青有这样的实力,事实上他一直不知道石纯青的实力如何,自薛闲云闭关之后,山上便没有人能说得清。大家只是猜测他投奔了龟寇,说不得有那些古怪的灵官手段,早早防备,然而没想到还没见到那些手段,先领教了对方的武功。 一想到对方的武功都是恩师耗费心血传授的,江神逸心中更是难过愤怒。 突然,石纯青双目圆睁,瞪了他一眼。 江神逸和他对视一眼,登时看到了那双眼睛中闪过如魅影一般的光芒,似乎有一瞬间迟滞。石纯青暗喜,长剑趁机一刺。 呲—— 一道雷光从江神逸手中横扫,捆住了石纯青的长剑,这是江神逸第一次限制住了对方的兵刃。而他的雷索一旦缠住,就不会让对方挣脱。当初那偌大的天魔骨不能挣脱,现在石纯青也不行。 他冷笑道:“早就防着你呢,你还想用精神来攻击我?” 这半年,江神逸最大的收获就是逐渐开始修炼自己的魂魄,虽然没有升华,却依旧将魂魄建设的异常稳定,灵官的手段作用于精神,只不过是涉及了心神中肤浅的一层,如何能突破他的防御?可以说绝大部分灵官攻击手段对他已经失效了。 他反而用这个机会卖个破绽,完成了双方的角力姿态。 到了硬碰硬的角力,江神逸的罡气质量更胜,又有雷光优势,是绝不输给任何人的。 眼见着雷电一圈圈缠绕在剑上,江神逸用力拉拽,雷索渐渐绷直。 “拿过来!这是恩师送你的宝剑,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拿着它?” 随着江神逸一声暴喝,石纯青稍微一震,似乎也吃不住力量,手一松,那伴随他数十年的“宝剑”,就这么脱手,被江神逸拽走。 石纯青毫不迟疑的暴退,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就给你吧。”微一招手,道:“给我上。” 身后众人恍然,刚刚将对将斗得厉害,他们竟然作壁上观了,这不符合敌寡我众的态势,此时得到命令,所有人一起拔刃向前。 江神逸脸色一沉,道:“以多欺少吗?只有你人多吗?大家一起出来!” 沙滩上,几道光芒一起亮起。 几个年轻人举着火把一一走来,薛夜语,符清欢,秦海舟,邓崇,包括江神逸,那天参加石纯青的生日宴的,除了汤昭每个人都来了。火光照在他们脸上,本来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如今都如凋塑一般。 石纯青也一时怔住,脚下一顿,仿佛有一刻想要后退,但紧接着,他就稳住了步法,轻松地道:“就你们几个吗?你们请的那些强大外援呢?那些剑客、剑侠呢?就凭你们几个小毛孩子,能守得住剑炉吗?” 对面一时安静,只有灯火燃烧的声音。 然后,薛夜语大声道:“石纯青!” 一声大喊之后,她便没有说下去,似乎叫了这个名字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随着她竭力的喊声,旁边的符清欢也大声叫道:“石纯青!” “石纯青!” “石纯青!” 每个人都大声叫他,声音并不整齐,也并不震撼,甚至因为声嘶力竭还变得单薄可笑,他们也不知道叫他做什么,仿佛一个同伴掉进了深渊,他们不能拉住或者尝试挽救万一,只能站在悬崖边一遍遍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与此同时,他们又站在岸边,牢牢地组成了屏障,将山庄挡在后面。 他们的言语无力,但是动作显示出了坚定无比的决心。 在一声声“石纯青”中,石纯青的嘴唇抿了起来,抿成一条线。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突然失笑,也大声道:“你们在鬼叫什么?以为我会心软吗?若要讨饶,叫名字没用,须叫我的官职。叫我‘石上卿’!给我上,把那老头从剑炉里拽出来!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队伍到底冲了起来。 一群人中,还是灵官最多。有的人即刻放出了灵相,有的还放出凶兽。自家的灵相没入凶兽当中,凶兽登时膨胀起来,这是兽灵官。有的灵相反而没入自家身体,身躯动作轻捷十倍,肌肉纠结,力大无穷,这是斗灵官。还有的取出傀儡偶人,以灵相悬空操纵,这是偶灵官。 灵官的数量种类五花八门,区区十数位也展示不全。唯独有一位啥灵官也不是,冲起来不免尴尬。好在大家一时冲锋,没顾得上他,他倒也镇定,浑不以自己鸡立鹤群为耻,埋头跟着冲起来就是。 而真玉弟子们谨守滩涂,唯有薛夜语一招手,只听哗啦啦拍翅膀的声音响起,夜空中飞出无数黑影,黑影中点点绿油油的光芒如同繁星。 《重生之金融巨头》 猫头鹰,好大一群猫头鹰! 比起凶兽,猫头鹰虽然号称勐禽,其实还是普通禽鸟,根本不够看,但是数量太多了。薛夜语本来就好养猫头鹰,这些年为了开店物流越发大肆养起来,而且往各种方向培养,不只是令行禁止,还能完成更多的技战术动作。 猫头鹰如风一般飞来,飞到空中,扔下了如雨点一般的霹雳弹和术器符。 轰隆隆…… 一时间栈道上电闪雷鸣。要知道湖中本就有雷电,此时还多了霹雳弹这种引爆器,端的声势浩大。龟寇的队伍虽然说多有强大灵官,但除了斗灵官之外,灵官的本体多为弱点,在雷光中被打的抱头鼠窜,一面还要指挥灵相动手。 薛夜语等人手持兵刃站在滩涂上,迎战冲破了包围圈的凶兽和斗灵官。却是薛夜语居中,江神逸为前锋攻击,秦、邓两人一左一右持剑迎敌。符清欢却手持琵琶,一面以琵琶为兵刃对战,一面拨动琴弦,发出声音来扰敌。若有灵相隐如黑暗偷袭者,随着琵琶声响起,登时摇晃不定,从隐匿中现身。 华千披着厚厚的皮甲在雷电中穿梭,狼狈不堪。他本来就不是灵官,雷电把他一围便没有办法前进了,仗着身法好在雷电丛中左冲右突,端的无法可想。他本来还想试试能不能再摸点额外任务,没想到阵势一乱,却是自己先危险临头。 没办法,看来他的任务到此为止,只得撤退,毕竟任务和性命还是有轻重的。 他精通保命之法,身法步法更是出类拔萃,一步步撤到边缘,突然一震,窥到一个身影。 华千忍不住一愣,自己都到最边缘了,怎么能在这里看到石纯青呢? 石纯青不是这队里的首领么?刚刚不还冲锋在前,力敌雷电么?怎么一转眼到了队伍末尾了? 见情势不妙,要逃跑么?士卒拼命?首领先跑? 若是这样…… 华千微微一笑,手往下一拨,一把匕首落入袖口,却是一点儿也没露刃在外。身形陡然一拨,如一道青烟突然出现在丈许之外。 烟行步。 这是花阎王一脉专用来暗杀的步法,如烟而行,端的来无影,去无踪。 烟行之后,他的身躯微曲,接着暴起发力。 抹喉—— 又是一招暗杀术,方寸之间,要的是急速。不必从背后偷袭,就是要在你面前强杀也反应不过来的快。 眼见毫无光泽的匕首要抹过石纯青的脖子,石纯青陡然抬眼,微微一笑。 要知道,石纯青五官端正,气质温厚,虽不如汤昭一般俊朗,却是正气十足,哪怕叛离之后也并没大变化,唯独这一笑却诡异非常。 那匕首抹过他喉咙的那一刻,石纯青的身形消失了,必中的一招只刺穿了夜空中的风。 石纯青,就这么离开了! 华千落地,还是满心不解,回看滩涂,那里还是乱战一团,敌人也好,自己人也好,竟无人发觉此行最要紧的人物已经在边缘地带消失了。 这边混乱,那边也是混乱。 水泽中,放了一圈火的龟寇们兴奋劲儿一过,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回事?我们这边依照约定放火作乱,那边的队伍怎么还不出动?他们还来不来了?” 有人惊疑之后愤怒起来,叫道:“护军大人,他们没来!我就知道那什么石纯青靠不住。他失期了,误事了!护军大人,怎么办?护军……大人呢?” 298 同舟 在一片火海和混乱中,队伍中有人发现,明明应该是队伍核心的护军大人消失不见了。 此时情况着实混乱,按说找一个人也不容易,然而这位护军却是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向来冲锋在前,发号施令绝不拖延,是大伙的主心骨,遇到困难要寻觅一下看到身影才安心的那种,如何突然就消失了? 而因为首领的消失,龟寇的队伍丧失了秩序,场面越发混乱了。 四面八方,不但有火烧的声音,更有凶兽的嘶吼,还有魅影如鬼哭一样的尖啸,这些声音聚集起来,对人的耳朵是巨大的折磨。 随着声音此起彼伏,发现不对的人越来越多了。 刨除迟迟不见踪影的石纯青不说,这些凶兽、魅影的声音,本来不该这么刺耳的。 但是,那些声音从没远离,似乎一直在自己等人的周边飘荡,那些凶兽的影子即使透过黑沉沉的夜幕也依稀可见。 不但没有远离,还……越来越近了?! 刚刚散开的祸害们,不去祸害别人,反过来在自己身边聚拢了? 不,不只是凶兽越来越近了,好像天也越来越黑了? 明明之前虽然天黑,还有在水面上反射的些许微光,怎么现在光芒就像被怪物吞吃了一样,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和远处凶兽猩红的童孔了? 空间也越来越局促…… 不知不觉,众人都感觉到四周有无形的墙向自己逼近,皆有被深锁牢笼的窒息感,紧接着,撞上的南墙的凶兽和魅影已经反扑回来,冲着自己撕咬,混合着火焰的焦灼感,仿佛身处炼狱。 此时,除了凶兽和魅影的声音,还有了另一种声音—— 那就是惨叫声! “啊——” 一个清瘦的老头把手中的罐子往耳朵边凑了凑,依稀听到几声惨叫,不过声音太小,以至于模湖不清。 这也没法子,那么大一个空间放在罐子里,人都小的和蚂蚁一样了,蚂蚁发出什么声音,人怎么能听得到呢? 他听了几耳朵,觉得没意思,将罐子缩小放在一边,独自站在水面的小船上,转头看向同船的另一个人,道:“亏了你,今天晚上才这么快就清净下来。” 在他身边坐在船上,有一年轻人站在船帮上,一身披风被夜风吹着轻轻飘扬,露出里面已经被内力蒸干的劲装,这就是今晚凫水而来龟寇的首领,他们最后时刻久寻不见的护军大人了,此时毫无首领令行禁止的威严,只是静静站着,看起来只是个十八九岁、沉静到木讷的少女。 “这没什么,是我和汤昭说好的。” 清瘦老者点头道:“听说了,要不是有你因缘巧合,在龟寇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为他送来了宝贵的消息,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从容布置,将战场挪移到琢玉山庄之外了。汤昭这小子福气真好,明明经历也不丰富,竟然能交这么多好朋友,危机之刻个个愿意帮他。你知道吗?三年,可能是四年之前,我见过你。”… 本来神色澹澹的少女略一怔,道:“是吗?什么时候?” 清瘦老者道:“就是你和汤昭见面的那次,你们并肩作战打那个白头发剑客的时候,我也在场。” 少女仔细回忆,还是茫然,道:“有么?” 清瘦老者道:“有的,我还记得你的模样,比当时有八分相似,只是长开了,更出色了些。只是那时我藏身在罐子里,所以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不过就算当时你看到我大概也认不出来。当然我挺胖的,现在瘦多了。这都是因为操劳的缘故。当时在罐子里闷煞,可以现在想回去过那悠闲的日子也回不去了。” 那少女恍然,她还是不记得什么罐子,但那老头言之凿凿,又说的头头是道,想来也不假,问道:“既然你当时在场,为什么不出来收拾那白发魔头?你这样强大,收拾他应该很容易吧?” 那老者打了个哈哈,道:“我当时是为了锻炼汤昭那小子,故意不插手的。要不是我给他机会,他哪能在那样年纪就有机会和剑客交手?那次不仅是他,你也获益良多吧?” 那少女微微仰头,道:“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经历。要不是这次我被丢出几百里,怎么会一路迷路向北,最后被柱国拉进龟寇中呢?”她顿了顿,道:“你送我出去吧?” 那老者奇道:“现在?” 那少女道:“嗯。这里只有你才能送人出去吧?” 那老者道:“送你出去没问题。可是你确定现在要走吗?你留在这里一晚上,可以明天直接去参加铸剑大会啊。那时汤昭破关而出,你们不就能重逢了?你不想见他吗?” 那少女叹道:“想见,但明天不好。明天上柱国应该会亲自动手。我不想和他对上。我不喜欢龟寇,不想当逆贼,但上柱国对我不错。” 那老者恍然,道:“好吧,这也是两难——不过你说明天还有一场大战?我还以为今天晚上就能全部结束呢。” 那少女道:“嗯,肯定有的。替我提醒汤昭,他们很重视这次行动,我们只是先锋。如果能成事最好不过,我们若不成,上柱国肯定会亲自出手。他很强的,是强大的剑侠。不过你也很强。想来应该能敌得过吧。”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小姑娘眼光不错,一眼就看出我很强。不过我这么强,却不会轻易出手,那也太有失身份了。我就在这里坐镇。不管来什么强敌,都有别人来对付,我可没有些人那样活跃。当时说好了,我就是应邀来给汤昭这小子做几天迎宾馆主持,给他们压住阵脚。到了明天就算当到头啦。走,我送你出去。” 随着他的笑声,小船在水面轻轻荡漾。 “提到铸剑大会,就想到,想到……内奸!”一个声音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大叫。 “诶,这个已经写过了。”… “什么玩意儿?铸剑大会和内奸这么远的关系都写过了?” “那可不,都这会儿了,但凡沾点边儿的全都写过一遍了。何况内奸和铸剑大会远吗?及春城但凡有脑子的都能想到。你想半天就想出个这来,看来老兄的头脑很一般啊。” “可恶,你等着……我再想想。” 台下乱成一团,时不时有人拍着大腿蹦出一个词儿来,或许能成功的写在最上头的白纸上,但更多时候还是发现早有前辈在前,只能失望的坐下,绞尽脑汁再想。 这个联想词的游戏已经玩了半个多时辰了。一开始众人只是因为奖励而尝试着发言,没想到这个游戏还挺上头。尤其是有竞争性,需要用点脑子,又用得不多,很适合这些没啥文化的武林豪客,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的,居然玩得停不下来。此时众人不但把奖励忘到脑后,甚至都快忘了这本来只是一场拍卖会的暖场游戏。 此时白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词汇,大略数一数怕不有一百多,都没地方多写了。好在台下的江湖汉脑洞开得有限,已经很久没有憋出新词来了。 终于,一直坐在侧面兴趣盎然的疤面人站起身来,他旁边坐得那个几乎焦躁的高挑女子也勐地跟着站了起来。 “好了,我看差不多了,游戏就到这里吧。”那疤面人笑眯眯的对众人说道,“再写下去对诸位身体不好。” 众人兴头被打断,都有些意犹未尽,再听他的话不由一愣:什么叫对身体不好? 诸位侠客都是武林高手,大战几天几夜都不怕,坐在这儿玩一会儿游戏怎么就伤身了?就算绞尽脑汁那也只是个形容词好不好,难道还能真的伤到脑子? 不过,完了就完了吧。有些东西玩的时候上头,一旦停下来冷静一会儿,就会发觉也就那样。甚至仔细想想,刚刚热火朝天的景象挺可笑的。众人心中都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凭空添了黑历史,要不是这里人太多,都应该杀人灭口才对。 这么说,游戏结束,该分名次,给奖励了吧?大伙刚开始不就是为的这个来的吗?那可是鬼推磨的天字号情报,至少价值千金,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一个情报的价值可能还胜过去琢玉山庄捞一趟的收获,毕竟风险小得多。 那疤面人并没有宣布名次,而是在白纸上看了看,摇头道:“没想到诸位的想象力这么丰富。真是出人意料啊。和铸剑大会关联最多种类的词居然是财富、机会、飞黄腾达……这都什么和什么呀?剑那种层次的至宝是区区财富能形容的么?眼皮子够浅,也不知是被谁骗了。怪不得本来只关系铸剑师和剑客的盛事竟引来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虽然是有心人造谣,也是你们太过愚蠢容易上当……” 他越说越放肆,众人听得不对,不免怒火渐升,当时就有人跳起来发作。 这时,疤面人从袖中取出一把剑,剑长尺许,近乎透明,只有似有似无的反光流转。 众人目光不自觉注意过去,就见疤面人手起剑落,一剑插在白纸上。 “剑法——消失。” 剑落,众人的头脑出现了一片空白,表情变得茫然起来。 299 客至 “结束了。” 留下众多一脸茫然的武林汉,疤脸人不等他们失去大块记忆之后靠大脑脑补逻辑自洽,以便重新像个人似的恢复理智,便挥一挥手,转身走出大堂。 那个旁边观看的高个女子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路上两人健步如飞,却是一路向上,从一处隐秘的出口离开气氛灰暗压抑的地窟,回到了及春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里。 小院干净整齐,甚至干净的过了分,房舍庭院都没什么家具,有些家徒四壁的感觉。唯独里间屋有一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罐子。 进了院子,再没有其他人,那高挑女子忍不住道:“这样就行了吗?” 那疤面人反笑道:“还不行吗?难道你说要永绝后患,把他们全杀了?也不是不行。只是那样对琢玉山庄名声不好,阿昭也跟我说要少造杀孽。算了吧。” 高挑女子额头青筋略起,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刚刚怎么回事?你戳破了一张纸,然后就走了,他们就傻了?” 那疤面人一笑,解释道:“不是傻了,而是忘了。你刚刚看到纸上写的字词了吗?那些词,互相关联的一整套词语和条理,因为刚刚那一剑,一起从脑袋里消失了。要想再像正常人一样把脑子平安无事的转起来,怎么也要费几天功夫自我修复。有的人脑子里干货本来就不多,还一下子掏出去太多,说不得就不剩什么了。对于他们,我只能说很抱歉。” 高挑女子呆了一下,来不及怀疑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抱歉,先惊异道:“这种事情怎么做到的?是剑术吗?” 那疤面人人道:“是剑法。” 高挑女子一下子闭上了嘴,剑术已经千奇百怪,各有妙用,但还有极限,剑法的层次却又更高,已经超出常人的理解。只能说,信不信的,存在即合理了。 那疤面人把玩着仿佛消失在空气中的透明短剑,笑道:“本来呢,这件事应该由另一个更合适的小子去做。不过他潜下去了,只把这把短剑送了回来。没办法,只好我来两边跑。累死了。” 说着他圈回手,用短剑的剑尖轻挑自己的脸,紧接着一拽,把那张疤痕遍布的脸皮挑了下来,露出英朗分明的五官。 是刑极。 对面的女子,就是云西雁了,端详了一下这张这几天已经愈发熟悉的面孔,道:“你这个化妆真是挺厉害的,那伤疤真像真的,根本看不出来。” 刑极笑道:“就是打扮的可怖,让人不敢细看才不容易看穿。但也就你不熟悉看不出来,可瞒不住老熟人。比如说那个蜘蛛寡妇。她第一面见我就看出来了,然后逼着我把骗去的钱还给他。” 想当初刑极扮做疤面人,在鬼推磨颐指气使发布任务时,正好遇上来换取情报的黑寡妇。刑极自然不动声色给她任务顺便赚了她一笔钱,却被黑寡妇一眼看破,瞪着他要他把钱还来。刑极无奈,只得不再耍把戏,用真面目开诚布公给她交换了一番情报。 云西雁愣了一下,道:“你连自己人的钱都骗啊?” 刑极叹道:“我也不想的。然而自从被君侯开除,我就断了薪水。好容易投资个生意,却是赔钱货,这么多年回头钱没见到,还要我贴钱贴力,亏得一塌湖涂。我如今穷得就差要饭了。” 云西雁道:“那你也别骗别人。你如果缺钱,我借你好了。” 刑极反而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道:“不至于,云姑娘,明天汤昭出关,他就得把我的钱一五一十报销,还要加利息。哈哈,他这回欠的债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可还不完。到时他没钱你借给他吧。走了,咱们上山。” 云西雁道:“上山?真的上山?” 刑极道:“当然,也该上山了。我都在及春城待了半个月了,你还没上过九皋山吧?咱们一起走,哦,对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个罐子,笑着指着道:“把咱们的迎宾馆搬走。” 云西雁哦了一声,将那个大罐子抄了起来,拿在手里沉甸甸,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谁能想到,这罐子里竟别有洞天,而她自己,刚刚才从罐子里出来呢? 转过天,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 “早啊。”玄水监的女少监洗漱完毕,从迎宾馆的房间出来,正好看到对面走来一个老妇人,却是迎宾馆里仅剩的一位老太太,姓荀的女侠。 虽然女少监上来没两日,但也看出不少门道,比如说迎宾馆的人时而多时而少,比如说常常有人趁夜消失在湖水里。又比如说,迎宾馆藏着几个惹不起的人。 其中有一个美妇人,带着好几个儿子一开始巡街一样走来走去,后来有一日突然消失了。还有一个“光公子”,一直神神秘秘,据说神出鬼没,但女少监上来之后倒没看到他有什么额外动作,反而觉得他异常孤僻。最后一个,就是那老太太了。 这老妇人平时也没什么出奇,女少监见过几面,只觉得她风度优雅,气质高华,令人生敬,但关于她有个传说,却是她跟了一队老头坐船出去,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回来,其他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虽然这个传言无人证实,但女少监还是十分警惕,与这老妇擦肩而过时也保持微笑,唯恐不知不觉中惹了她。 “早,小姑娘昨晚睡的可好?”那荀老太笑眯眯问道。 女少监客气道:“挺好的。一夜睡到天亮。” 荀老太点头笑道:“是啊,昨晚很安静,很适合熟睡。” 女少监迟疑了一下,她知道这老妇说的什么意思。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昨天晚上湖心大火起的时候,多少人心痒难耐,只等着乱势一起,便浑水摸鱼。 然而并没有后续。 很快,大火就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甚至连逐渐熄灭的过程都没有,就在某一刻突然消失了,天色一下子恢复了黑暗,只余下天水一色浓稠。 不少人不死心的等待,等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声音。女少监虽然也好奇,但最终抵不过困意,回去休息了,果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琢玉山庄确实很厉害,能把一场大乱这样干净利索的压灭,然而…… “这也太安静了吧。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没有混乱是好事,然而其他方面安静的过分就奇怪了。 铸剑不是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吗? 铸剑成功之前,难道没有先兆吗?剑炉当中的火焰也看不到半点,这铸剑是鬼铸的吗? 还是说,铸剑压根就失败了,昨天晚上那簇火焰不是敌袭,而是剑炉炸了? 女少监摇了摇头,她不是没见过最后关头失败的铸剑,但一般到了九十九步时,最后一步失败也会失败的轰轰烈烈,少有失败的这么无声无息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倒越发疑惑了。 而且,今天是正日子了吧,怎么不见大会的布置啊? 正想着,就听有人道:“各位嘉宾,船来来,请大家登船前往会场吧。” 那老妇一笑,道:“看来主人家不是不管我们啊。” 女少监汇合了自己的同伴,一起走出迎宾馆外。 迎宾馆前的湖畔,停着一艘大船。 这艘船,怎么说呢……女少监不是没见过好船,她见过远洋的风帆船,见过江河里的大木船,还见过游湖的画舫,她甚至还见过皇家的龙船。这艘船的风格却是没见过。 这大船竟是金属做的,船舷泛着银白色的金属流光,船身是奇怪的流线型,仿佛一把钻开钢铁的钻头,有一种力量美感。 船前,一个背着剑的圆脸年轻人正在绕来绕去,不住的抚摸船身,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甲板上和码头上早有弟子穿的整整齐齐,把客人迎上船,女少监并没有亮明身份,跟着同伴一起上船。 船上有宽敞明亮的船舱,但在甲板上也设有座椅。女少监看到了光公子这些人都在甲板上,似乎都不进船舱,要留在甲板上看风景,她便也不进船舱。 最后,那个一直守着迎宾馆的清瘦老头上船,喝道:“都上船,那个剑生小子,别看了,快上船来。” 那圆脸年轻人不情不愿的上船。老头道:“行啦,都上船了。诸位,我做个迟来的自我介绍,老头叫做平江秋,是这个临时迎宾馆的馆主。之前呢没有好好招待你们,所以现在来送你们最后一程。” 这最后一程用词甚不吉利,众人都不由皱眉,唯有那老妇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平江秋把搭板踢开,大船自动离岸,但却没有乘风破浪,反而就停在水面上。 他站在船头,手稍稍抬起,然后往下落: “剑法罐藏——解除!” 天、水、堤岸,那座迎宾馆,突然凝固。 然后,就像开裂的瓷器一样龟裂。 哗啦啦—— 四面八方如碎片一样落下,露出一片碎星辰般的沼泽水面。 远处,栈道、白鹤、剑炉、剑庐,遥遥在望。 琢玉山庄,到了! 300 冲天 招手之间,须弥破碎,日月更替,天地变换。 迎宾馆之外,本是最寻常的青山绿水,山高林密,绿草如茵,尤其水面宽阔,凉风习习,是一片不错的湖水。众人待了几日也觉得风景不错,最多就是比较常见,不那么出挑而已。 然而,当外面一层罐壁伪装卸下,露出真正的九皋山,真正的琢玉山庄,众人才恍然大悟。 真伪有别。 罐装的山水固然优美,却仿佛盆景一般,多了工整平静,却少了真正自然的灵性。更何况九皋山有自己的魂魄,也有自己的气质。 九皋山的魂魄,就是那无边无际,仿佛铺满了所有山谷的沼泽。 沼泽不比湖海波澜起伏,十分静谧,水清而浅,水深处静静地仿佛镜面,水浅出时露出地面形成沙洲和泥潭,沼泽边缘长满了青黄色的芦苇,虽然茂盛却不鲜翠,颜色苍苍,气质清冷。 然而沼泽又是热闹的,水面上游弋着翩然的游禽、涉禽,羽毛舒展,水面下悠游着青鱼、小虾,锦麟活泼,沙洲上伏着慵懒的乌龟、鳄鱼。俊美的白鹤就停在丑陋的鳄鱼背上,黑白分明,既对比鲜明,又意外和谐。 清冷的沼泽,孕育着勃勃生机,连着白雾、水波也温柔起来,这就是琢玉山庄的气质,绵里藏针,柳暗花明——这真是一片钟灵毓秀的神仙府邸。 王飞恍忽了一下,竟十分惊奇:汤昭多制作充满奇异力量和想象力的作品,风格自成一家,充满年轻骄傲的爆发力,他还以为汤昭是从什么文化交融、天气暴躁的狂野之地出身的,没想到竟是来自这样温柔的世外桃源?那他如何爆发出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奇思妙想的? 仅仅是怀疑了一瞬间,他便没时间考虑这个了。 他的心神立刻凝聚到了沼泽边缘,一片白雾中。 剑炉,就在那里! 这不是他的眼睛告诉他的,而是他的心告诉他的。 白雾中,有一种莫名的存在在季动,影响着他的心神,精神随之振动,一直震颤到魂魄里。他有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仿佛回到了灵感丰沛却又缺少防备的孩童时代。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天赋异禀的先天灵感少年,世界上有好多存在都能刺激他的心神,世间对他丰富多彩又充满危险。 后来,当他按部就班,学会了玄功,又成了剑生,这种刺激就少见了,他就像闭上了另一只眼睛一样,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东西,可也少了几分色彩。 今天,这只眼睛又睁开了一线。 然而,只有一线而已。 这种震动本来应该直达魂魄真深处,但紧接着,另一种震动抵消了这种震动。 他背后的剑陡然震动起来,无风自鸣,嗡鸣声低低的几乎听不到,仿佛与那种和鸣一般。而当剑鸣颤时,他的心很快平静了下来。 是什么? 那刺激是什么?那剑鸣又是什么? “咦,你的剑能保护你了?”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道。 王飞一回头,吓了一跳,道:“你啥时候来的?” 原来自昨日起,一整日未见的云西雁竟又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 云西雁斩钉截铁的道:“我一直在啊,和你一起上山的。” 而且,还把你带上山了呢。 “我就知道,汤兄弟那么透灵的一个人,怎么会住那种俗地方呢?这里真好,沼泽漂亮得不像话,这才配得上他。” 王飞一瞬间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怎么不记得云西雁一直在?但紧接着摇头,看向白雾,道:“你说剑在保护我?” 云西雁解释道:“这是剑诞生的灵感冲击,也是剑在寻求共鸣。越是灵感强的人越是受到震动。不过听说灵感和剑匹配的话,会有更奇妙的感受,不是难受,反而身心愉悦。当然我没赶上过,不知道恰好和铸剑共鸣是怎么的感觉。” 王飞点头,若论出身他比云西雁还好,然而云西雁终究是铸剑师大势力出身,见到铸剑开炉的机会远胜于王飞,见多自然识广。 “不过,当你成为剑客之后,就不会感受到这种冲击了,剑会更贴身的保护你的,而是相当主动的保护你。”云西雁一笑,道,“我师父他们说,神剑有灵。你已经是剑客了,有剑,剑不会让你近距离体会别的剑的好处的。剑生应该会差一点,但你这么快受到保护,说明离剑客不远了哦。” 其实她有些话没说,其实心神受刺激,也是悟剑的速成方法之一,如果那把新诞生的剑能和王飞有所共鸣,可能一下子就刺激他开悟成了剑客,少了许多苦功。 看来这把新剑和王飞的剑一点儿也不契合。 王飞很是惊喜,既惊喜自己,也惊喜汤昭,问道:“这么说,琢玉山庄的剑,铸成了?” 云西雁看着那模湖不清的白雾,道:“应该是吧。琢玉山庄出铸剑师了。” 比起王飞的惊喜,云西雁只是澹澹的欣慰,铸剑师对她真不稀奇,她家里就不止一个,何况只是汤昭的长辈,又不是汤昭自己,也不大值得高兴。唯独见汤昭殚精竭虑布局,用尽全力调度,左右求援,花尽人情,终于没有白费精力,平安铸成了这把剑,替他欣慰罢了。 白雾如此深邃,现在还不能得知其中究竟,唯独那种直抵心神的冲击昭示着剑的呼之欲出,一船宾客形态百出。有的没有剑的保护,不免恍然失神。那些不受影响,保持住清明的,又分两类,一者如云西雁有剑保护,自然游刃有余,谈笑风生。再者便如有些武者,根本没啥灵感,无缘感受世界的恶意。 “哦,看来是铸成了。”女少监瞄了一眼自己的同伴,“云州出了铸剑师,这是好事。一会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咱们上去宣称他被玄水监纳为北方铸剑师行会中的一员。” 她的同伴,比她小一点的少年男少监点点头,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其实四大监中,北方玄水监真是比较衰落了,以至于权威丧失。不然他们也不会主动上门。在东南地方,凡是有机会铸剑的早就恭恭敬敬给青木监、赤火监送上孝敬,请监中上门正名,说不得连出任务的少监也要奉敬一二的,哪里似他们这样主动把机会送到脸上? 不过既然送来了,倒没有哪个铸剑师非不答应的——加入组织有什么不好?又没收你钱。好处也是有的,朝廷的招牌如今不得还剩下几两银子的价值? 女少监问道:“对了,这个剑方向测出来没有?” 男少监手中持着一个圆环,圆环透明,外面刻着无数里面有一个透明的小珠在不住转动,道:“还没有。这是新手铸剑,对剑意的驾驭不会太强,杂虑太多,应该是会混沌难测吧……啊?” 女少监正要赞同,突然眼睛一直,就见珠子停下了。 “可以啊。”她感叹了一声。 要知道铸剑师铸剑最基本的只是把一把剑完整的铸成,至于成品的方向、剑意皆是听天由命,在剑种中早已蕴含了。但更高明的铸剑师是能够影响剑意的。 是的,不是创造剑意,也不是选择剑意,而是影响剑意。 剑意是剑本质的东西,几乎只与剑种相关,最多在悟剑时混入了一点剑客的意志,不会被其他因素扭曲。 但是一个剑种并不只能包含一种剑意,相反,大部分剑种混沌难明,有多重剑意的方向,只是有主次之别。只是单纯的用四平八稳的材料将其铸造成剑,那将铸成一把方向不明,适配很广,进步不易又上限不高的剑。在当初,剑客数量少,有灵感者更少的情况下,这样铸剑可以提高剑客数量,增加即战力,还是有市场的。但如今玄功越发普及,有灵感天赋者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数量不再是问题,能一次出现一个前途更大、上限更高的剑客才是最好的。 现在的铸剑理论普遍认为,一个有能力的铸剑师应该在铸剑过程中通过材料搭配、铸剑术等等方法让剑意更纯粹,方向更明确,以待寻到最合适的剑客便能一飞冲天。 然而,那种手段本是需要相当技巧、知识、经验乃至运气的,对一个初次铸剑的铸剑师,本不该要求更多的。因此看到剑的方向那么容易便停住,女少监还是有些惊讶的。 “所以方向是……” “火向。” “火偏……” “不偏。”男少监再三确认,方难以置信的道,“纯火向。” 女少监愕然,道:“这么巧……” 正说着,便见眼前云雾渐渐散去,露出一座好似火炬一样的高炉塔来。 “剑炉,剑炉出现了。” “还着着火呢,看来铸剑还没成功。” “哈,那就是说,还有机会……” 各种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中,云西雁等心越发啾了起来。 明明眼看就要成功,可越到此时越是熬人。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是最后几步了。成与不成就在…… 突然,一道光芒冲天而起,将剑炉的炉顶冲开。仿佛冲破了乌云,见到了太阳! 301 剑成 光芒冲天而起,包括少监、云西雁这些有经验的人士都是有些懵的。 铸剑……有这么一道光吗? 这不像是铸剑的光芒,反而像是……阳光? 辉煌灿烂,白金纯粹,除了阳光还有什么? 难道是罡气? 混合了阳光的罡气……天罡? 那有这样浩荡的罡气,也是天下罕有的了! 紧接着,光芒尚未消散,一道气浪以光芒为中心向四周横扫。所有人在被这股气扫过,都有泰山压顶的感觉。 云西雁不惊反喜,暗道:这回对了! 这是铸剑风! 那种压人的气浪,不是气,不是罡,是剑元! 剑元是超过内力、罡气层次的力量,已经到达了“水”的境界,有力量,有质量,是现在世界上层次最高的“力”,也是一早存在于剑中,等待剑客汲取的力量,是剑客用以搬山倒海的“动力源泉”。 铸剑时,庞大的剑元第一次凝聚,一股脑的注入剑身中,尚不稳定,不自觉得向外界逸散一部分力量,这只是聚合中的剑元的部分边角料,类似于雾气之于沸水,却依旧令人心惊动魄,因为这是对罡气、内力本质上的碾压,是足以湮灭生命,驱散魂魄的力量洗礼。 铸剑风起,铸剑炉灭。 铸剑成! 众人甚至没看清楚剑炉是什么形状,就看见光芒和气浪沉淀下来。剑炉的火彻底熄灭。 紧接着,就是暴风雨后的一阵静谧。这种沉静其实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天上被吹起的碎石尘土都没来得及落地,但外面围观的众人却已经感觉很漫长了,好像过了数日一般。 《五代河山风月》 最后,云西雁大喜,大声道: “恭喜!” 几乎有七八个人一起开口,声音不同,口音不同,语气不同,但四面八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 “恭喜!” 恭喜什么? 自然是恭喜世上又多了一个铸剑师,将来又多了一位剑客,对抗阴祸又多了一分力量,灾难中煎熬的世人又多了一点希望。 从这一点来说,只要还是人,就应该抛弃了感情、立场,对一把剑的诞生诚诚恳恳说一声“恭喜”的。 轰隆! 一声声“恭喜”好似打开了时间静止的阀门,一切回归常态,光消散,气平息,被气浪吹起的屋顶和墙壁化为断壁残垣掉落下来,居然又形成了一道粗糙的墙壁,阻挡了众人观看那把剑的目光。 众人一阵无语——这算什么?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非得要靠近,扒开石头,才能看到庐山真面目吗? “快,把船靠过去!” 众口一词的催促声中,造型奇异的大船靠近了木栈道末尾的码头。 呼啦啦—— 船只靠岸,一大群白鹤飞来,落在船头,仪态翩然,仿佛迎宾童子,替山庄主人迎客。紧接着,从栈道处走来一个个年轻人,衣着干净整齐,虽非穿红挂绿,却多少带点喜庆的颜色,那是琢玉山庄的弟子们,他们既是迎客的东道主,也是心怀雀跃的见证者。 薛夜语、符清欢、秦海舟、邓崇、江神逸都在。甚至还有一个带着面纱的红衣女子,虽然面容依旧藏在薄纱之后,却毫无疑问的和弟子们在一起。 薛夜语带着弟子们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声道:“欢迎各位贵宾位临琢玉山庄,见证敝庄铸剑!” 说罢,众弟子一起行礼。这些弟子都是年少俊美,整齐行礼,亦如一道风景线。 两个少监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决定。虽然两人年轻,实力也未必出众,但自忖究竟是代表官方正统,身份在那里,殊不该落于人后,是以不免往前挤去,打算当先下船。 幸好没有人跟他们抢,包括王飞在内,没有人特别想要第一个下船。 然而,就在两人靠近船头,薛夜语突然笑着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扬声道:“二师兄,既然回来了,不跟我们站在一起,还要做个客人让师弟师妹们迎接你吗?” 众人都一愣,人群最后有人叹道:“夜语,就不能假装看不见我么?” 人群自然一分,有人从后面走出来,身材高高瘦瘦,仔细看时,这人年纪并不大,也就三十不到,却已经留了五缕长髯,配合修眉俊目,乍一看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若非一身布衣,换一身八卦道袍,戴个七星冠,即刻便可当得一声“真人”的。 薛夜语笑眯眯道:“因为小妹懂你。你若穿成牛鼻子老道样儿,我自然把你当做哪里出山入世的高人好生奉敬,但你穿这朴素模样,难道不是想跟咱们同门亲近?下来吧,弟弟妹妹们都很想你。” 那位二师兄,也就是薛闲云的二弟子徐终南了,被薛夜语叫破,带着一点讪讪的、悻悻的表情,最终还是从船头一跃而下,落地如一片羽毛般轻缓,又如仙鹤亮翅般舒展,端的举手投足见风度。这时若有一只白鹤飞落在他肩头,谁不赞叹一句:“谪仙人”? 他下来先跟薛夜语笑笑,又对红衣女子道:“三师妹,别来无恙?” 那红衣女子朱英道:“还好。师兄长进了。”她的声音居然相当活泼,一点儿听不出是个足不出户的宅女。 最终,七个弟子按照排行往下列队,道:“请贵客下船赴会场赏剑。” 两位少监再不犹豫,大步到了前排,道:“我们是玄水监少监行走,今日奉命前来验剑。薛庄主铸剑有成,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得玄水监认可旌表,天下无人不服,琢玉山庄自当名扬天下。” 薛夜语迟疑了一下,这两个少监上山时是跟迎宾处亮明了身份的,她早知道有这两位,但还是犹豫该如何处理。毕竟和朝廷的关系处理起来最棘手,又是从没交流过得玄水监。做主的人又不在,她不好表态。 好在此时最前头是徐终南,笑道:“既然是玄水监上使,请下船用茶。上使降临,山庄蓬荜生辉。” 两位少监都还礼道:“不敢,见过徐真人。” 没错,徐终南身上有九天道宫的护国真人之职司,为国师所属,官在四品,与玄水监都是朝廷体制内的,相互之间自有一套礼数,不怕出差错。薛夜语也明白此意,放心把应付玄水监的事推给徐终南——显然二师兄是自己人,刚刚虽然礼数无差,可是没答应什么。 两个少监下船,其余人也纷纷下船,并没有什么顺序。尊贵如王飞,年老如荀女侠,地位如龙渊来的鞠天璇都是随意下船。唯独刑极压在最后,等所有人都下船他才下了,也是断后之意。 薛夜语要带众人去既定的会场,众人虽然答应,却一直在看那座剑炉的废墟,刚刚诞生剑的地方。显然不看一眼新鲜出炉的剑和铸剑师,所有人都无心去什么会场吃席。 薛夜语也觉得见见真人是题中应有之义,便不十分催促。就见那堆大石一动,一块石头被推开,好似开出一扇门来。 门中当先走出一人,披着鹤氅,穿的整整齐齐,正是薛闲云。此时薛闲云红光满面,神情得意,外表和半年前倒是没区别,只是头上又略秃了一层。 众人先看他的手,就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失望。 薛闲云扫了一眼众人,也没特意表示,最多在几个“老朋友”面上一转,得意之情更溢于言表,道:“阿昭,赶紧出来。大家都等着看呢。” 石门后走出一个少年,神色疲倦中带着振奋,因为身材挺拔,依旧显得精神抖擞。 众人一见他,都暗暗喝彩,心道:好个一表人才的少年! 薛夜语更想:汤师弟半年不见,竟多了几分仙气!是了,他瘦了一圈,看起来轻飘飘的,必是劳累的缘故。奇怪,怎么爹爹不曾瘦呢? 赞过汤昭的人才,众人才一起注意到他手中碰的剑。 那是一把带鞘之剑,剑鞘颜色沉郁,与剑柄、剑萼同色。 众人也不奇怪,无客之剑自然自晦,本不会如何漂亮,但此剑通体呈现一种暗金色,金色仿佛与阳光同质,暗色又似与大地相融,低调反而更显华彩,让人不禁想想此剑出鞘之后,或许会像太阳光一样明亮金黄。 虽然晦暗,但众人靠近时都感受到了刚刚铸剑风未散时的那种气势逼人,这是新剑淬火之后锋芒毕露、不及内敛之姿,说明这剑当真是新铸的,刚刚那波铸剑风起因就在此剑。 怪不得薛闲云自己不持剑,原来是叫徒弟把剑捧了出来,也是,好徒儿和好剑一样,都值得炫耀,正好一起亮相,这老头儿当真会装相。 且不提有人暗暗咬牙切齿,几个弟子一起上前道:“恭喜恩师!” 薛闲云哈哈大笑,道:“同喜同喜。” 两个少监见了此剑确认无疑,心想任务要紧,忙上前,那男少监捧出一卷锦缎卷轴,道:“薛庄主,恭喜你成为云州第一铸剑师!请在北方铸剑录签字,正铸剑之名!” 薛闲云愣了一下,道:“签字?《北方铸剑录》?” 女少监正色道:“正是。这铸剑录是本朝里四大监以来专用记录大晋铸剑师的。至今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记录了数十位先贤之名,都是开宗立派的一时之选。凡神州剑师无不以登上铸剑录为荣。来,铸剑师快签上自己的名字吧!” 两人虽然义正辞严,但如此情急,到底有些失了朝廷中枢的体面,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众人中有见识不俗又关心琢玉山庄者不禁暗暗皱眉,思索其中是否有猫腻。 薛闲云犹豫道:“是这样啊,铸剑师都要签……” 他突然转头,看向汤昭,问道:“阿昭,你愿意签吗?” 302 值得 面对玄水监的建议,薛闲云突然问汤昭,所有人都是一愣。 有些人反应快,立刻察觉到了什么,惊异的瞪着旁边的那个俊朗少年。但更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要问一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少年? “那个……” 有两人同时开口,都是无意义的词,女少监是惊奇之余,有些莫名的没话找话,汤昭却是有点不好意思,似要借个措辞圆话。 薛闲云瞪了汤昭一眼,大声道:“‘那个’什么?已经是正正经经的铸剑师了,怎么能扭扭捏捏的呢?这签不签名全看你的意思,同意就签了,不同意就不签,这都是有求于你的人,没人能跟你算什么帐。” …… 这句话说的直白,就是傻子也听明白了。但偏偏所有人真的像傻了一样看着两人。 汤昭倒不是顾虑什么,是真的问到头上懵了,他并没有太了解玄水监,仓促间倒不好回答道:“我也没想好,想想再回答,行吗?” 女少监盯着这张怎么看也实在年轻的过分的脸,张了张口,硬是没说出话来。 这时有人开口道:“有意思,这么说这把气势如火的剑,是这位汤小哥铸的了?这回成为铸剑师的,居然是这位年轻人?” 薛闲云一看,说话的是站在人群偏后的位置一个他完全不认得的老妇人,有些奇怪,但随即得意洋洋的大声宣布道:“没错。铸剑者,是我徒弟汤昭!” 这一声虽然洪亮,却也不至于有如雷震,但在场众人却真有被雷击之感。 周围哗然,哗动如潮水,从前往后一排排推过去,最后在岸边形成了沸腾之势。 无论立场,不分感情,所有在场的众人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也不知激动的什么。 或许,这是一种见证历史之后,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 相比之下,云西雁最是激动,感情也最是单纯,满心都是为汤昭兴奋,想要原地蹦一蹦表示开心。 这时,有人破着嗓子叫道:“喂,怎么换成这孩子了?你们琢玉山庄不是说薛闲云你铸剑了吗?” 薛闲云紧接着道:“我当然铸剑了啊。怎么了?” 这又是一个炸雷,众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那个破锣嗓子呆了一下,道:“可是你不是才说你徒弟铸剑吗?” 薛闲云显然不忌讳和人一句一句的掰扯,大声道:“对呀,我说了,现在是我徒弟铸剑,你没看见吗?刚刚那个铸剑风,难道把你眼睛吹瞎了?” …… 还是那位一开始说话的老妇人情绪稳定,并不跟着一抬一杠,温言道:“这么说,庄主也已经铸剑了?铸成了?” 薛闲云笑道:“当然。” 哗然声再起,有不少人发出了不爽甚至不信的嘘声。 老妇人充耳不闻,继续道:“然而刚刚在我们眼前铸剑成功的却是令高足?” 薛闲云看了一眼汤昭道:“正是。” 老妇人终于叹了口气,道:“那么这个铸剑大会就是……” 薛闲云不假思索的道:“当然是给阿昭举办的。” 老妇人奇道:“为什么不是给你们两个举办的?贤师徒皆能铸剑,一门双铸剑师这不是佳话吗?就算你铸剑早些,也可以一起庆祝一番。铸剑大会同时为两人举办,那也是别开生面的一段佳话了。” 薛闲云道:“问得好……为什么……自然是我要脸!想我老头学习铸剑三十年,准备不下十载,最后畏首畏尾,坐失良机,铸剑不成家底给人抄了,简直一败涂地。好容易沾徒弟的光孤注一掷侥幸成功,但那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不是惊喜,最多是个小小的安慰。自己知道就好了,干嘛还要老起脸皮叫别人都知道?所以孩子们说给我办铸剑大会,我是不同意的。只为了叫老冤家过来打脸?我怕连自己的脸也一起打了。” “唯独我这个徒儿,是个真正的天才。之前他和我一起准备材料,自己的剑也早有筹谋。我当时铸剑之后没有熄剑炉的火,就借这个炉火给他试着铸剑,只是为了给他练手。他又没被人抄底,材料大有剩余,有的是重来的机会,失败一次也是经验。结果他竟然一次成功。这还不是天纵奇才?各位,我一个老头儿侥幸铸剑不值得庆祝,这样一个譬如昭阳一般的年轻人铸剑难道不值得庆祝吗?难道有记录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还不值得庆祝吗?” 那老妇人笑眯眯道:“值得。” 紧接着,她回头朗声道:“你们说,值得不值得?” 她虽然一直温言细语,但此时声音朗朗,如震山岳。众人好像被师长当面责问一般,无不肃然回答:“值得!” 因为,本来就值得。 女少监听到薛闲云说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稍微愣了一下,她不记得这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了。然而仔细回忆,似乎真的没有想起更年轻的例子。那么不管是薛闲云确实知道这个记录,还是趁兴随口一说,似乎都没办法反驳。 阅读网 那么,仅仅为这个“没法反驳”,还不值得办一个盛大空前的铸剑大会吗? 所以,她跟着喊了一句:“值得!” 薛闲云没想到自己没花什么口舌,已经是一呼百应,只觉得这么多年来从未这样风光过,大乐道:“好,既然大家都说值得,那么就请到会场吧。那边有鲜花美酒,这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要瞻仰铸剑处,也得等会儿要把地方清扫一遍,才好让人参观嘛。” 这时众弟子才上来,按照既定的程序引路,对众客人道:“请这边,会场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纷纷离开,离开之前,却都深深地看了一眼汤昭。 若论相貌,汤昭怎么都算不上“貌不惊人”,但以他的年纪和站位,确实还是在师长后面做背景板的时节。但所有人心里明白,这个年轻的过分的铸剑师,自今日起已经不是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一辈”、“少年俊杰”了,而是真正登上了舞台,在江湖有了自己一席之地,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传说。 这真是令人……感慨。 不说和薛闲云不对付的老对头如何咬牙切齿,恨这老头运气好,便是本来置身事外的贤达们也多有了些思考,考虑转变一下立场,或许该更主动一些。那女少监按照安排先去了会场,但临走时正色道:“汤少侠乃是未来铸剑师的中坚力量,请务必登上铸剑录,为年轻一代做个表率。” 她看上去想要拉住汤昭再说几句恳切的话,但旁边有黑寡妇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让她想起了些及春城中不愉快的事,最终还是转头走了。 至于其中和汤昭熟悉的人自然表现更欣喜。云西雁抢上来越过薛闲云和汤昭抱了一抱,道:“不愧是我大兄弟!就知道你不孬。” 王飞、鞠天璇、吴云飞、楚山侠、车莎等同辈朋友也围过来道贺。倒是黑寡妇只是笑着点点头,还有混在人群里却特别显眼的关雷,这都是当初在合阳县的亲友,因为都是长辈,倒不积极参与年轻一辈的祝贺。花容夫人倒是带了年轻人,但也没凑近,道贺之后跟薛夜语闲聊着走了,依稀听着她又在问自己女儿的情况,毕竟那才是她心里第一位的。 等年轻一辈和汤昭叙话之后,也离开去赴宴,却有一个人留下来,自然是刑极。来到汤昭面前,先抓住他肩膀,捏了一捏。 汤昭铸剑成功,又一口气见了这么多亲友,自然笑容不断,见了刑极更是喜悦,刚要说话,一怔道:“您……还有什么话说?” 这自然不是对刑极说的,而是对他身后一人。刑极侧头,就见背后那老妇人还没走,神色微微一僵。 那老妇人笑吟吟地看着汤昭,道:“我还有一句话要给汤剑师。真不错,自古英雄出少年,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说罢笑着离开了。 汤昭觉得有些莫名,但受了赞誉总是高兴地,一转头,就见刑极神色古怪,道:“刑总,你认识她吗?” 刑极叹道:“我能不认得吗?只是她不说,我不便跟你说。且先别说了,来,先让我看看你的剑。” 汤昭笑嘻嘻的将暗金色的剑奉上。 他铸的剑,自然就是他的剑,没有别人。 刑极从剑首开始细细打量,一路抚摸到剑鞘,但也没有拔剑——这不是他可以拔的。连番欣赏,道:“真是一把好剑。虽然没有拔出来,但我可以想象,它不逊于任何一把天下闻名的宝剑。期待它一剑寒光照九州的一日。” 汤昭笑道:“很快的。” 刑极道:“这你倒不谦虚。也是,没什么可谦虚的。你若还有谦虚处,其他人连呼吸都是错了,总得给人留个活路。刚刚听到是你在铸剑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一跳。” 汤昭道:“那也是计划外的。就是突然有了那种冲动,觉得可以试一试,师父也纵容我。不然绝不至于这么快的,还得迁延一年半载。而且这次过程非常顺利。顺利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刑极微微挑眉,道:“你说的顺利是什么方面?在内还是在外?” 汤昭正经的回道:“您知道——都有。” 303 谋定而后动 “内外都有。在内,确实没想到能一次成功,在外,没想到到现在居然还平安无事。” “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以为铸剑的最后时刻还会闹一场。”汤昭正色道。 刑极笑道:“有意思。到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没有把握。你已经准备的足够完全了。上下内外无不封死,如何不能说是万无一失?虽然只是琢玉山庄的一场铸剑会,我看秩序倒比传的风风雨雨,让龙渊出道就摔一个跟头的铸剑大会强得多。” 汤昭看了看左右,鞠天璇确实已经走了,也没有其他参加过铸剑大会的小伙伴能听见,笑道:“其实我们确实有借鉴了符会的教训。不过比起符会面对的情形,我们占的便宜太多了。光是通消息的就好几家。更别说还有内应。因为掌握的消息太多了,所以不免求全责备,恨不得一劳永逸才好。” 确实,比起只是模模湖湖知道自己对头要来的龙渊,汤昭这里有很多第一手资料。早在符会之前,他就得到了消息,有二师兄徐终南送来的,也有花容夫人送来的,还有邓师兄家里示警的。那时他就已经得到了龟寇这个势力要来的消息。 当时他还对龟寇两眼一抹黑,但后来去了一趟昆岗,心里就有数了。龟寇的凶残、诡异、强大他都看在眼里。虽然昆岗、云州两次对战都化险为夷,他可没有因此就轻视,那时汤昭是什么队友?昆岗那次就算龙渊这种大势力联合雪山王府这等贵胃都险些翻了车,还靠坤剑大发神威方能平息。曛城有张融帮忙算准了月时,有麦时雨的剑恰好能力挽狂澜,还让一位镇守使亲手射杀了自己才涉险过关。所以汤昭经历得多了,对龟寇没有半点轻视,反而越发警惕。当时就有自己实力不够,必须要请外援的决心。 小书亭app 后来汤昭和琢玉山庄还是有运道的,遇到了一位高级卧底。或者不能叫卧底,人家本来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就是汤昭的一位旧友,“裴将军”裴守静。 当初大战白发剑客之后,刑极出手将裴守静发配走。当时为了让这位权剑使不要搅局,是把她发的比较远的。当时他想这姑娘年纪虽小,却有实力傍身,本身人也不傻,认得清东南西北,料想几百里的距离出不了意外。但后来真出了意外,裴守静竟就此没了下落。刑极有些愧疚,还在合阳县周边遣人找过,一直没有消息。 没想到一别数年,裴守静竟然进了龟寇,而且混到了不低的地位。 裴守静并没有提及她是怎么进龟寇的,但她的天资是非常好的,在哪里脱颖而出都不奇怪。只是裴守静在信里也表现出了矛盾,一则龟寇里有位高权重者对她不错,她不是毫无感触。二则她进入龟寇不是自愿的,也没觉得兴复旧朝是一项前途光明或值得献身的使命。而且她是有家有业的人,一旦裴家女的身份被朝廷查知后果不堪设想,为为家族计、为自己计,她还是想脱身的。 向汤昭通知情报,一方面是对老朋友的关心,一方面也是求合作。她想要一个彻底脱离龟寇的机会。这样双赢的事汤昭自不会拒绝,结合她的情报定下了铸剑大会一系列防守反击的大计划。 计划的核心,就是分而治之。 已知龟寇至少要从三个方向进攻,既外围突破、内奸混入,密道潜入。这三路别管实力如何,倘若汇合到一起可是十分棘手,琢玉山庄太小,不能两线作战,所以汤昭一开始就不允许他们汇合。 其中石纯青这一路要上琢玉山庄,汤昭是管不了的。没办法,他才在山上呆了几年?石纯青呆了几年?石纯青要寻路悄悄上山偷袭,他们定然拦不住,只能等着。 那么剩下几路就决不许他们上山来。外头那些爬雪山的倒是容易,雪山哪里是那么好爬的?雪崩的破坏不逊于泰山压顶,非人力能抵抗。稍微引动些天灾,就叫大部分人葬身荒山。也是汤昭存在仁念,并未斩尽杀绝,只用仙鹤、猫头鹰之类带着“求不得”的术器在山中引人入歧途,然后用牌子警告,劝他们下山。那些执迷不悟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发送去与雪山化为一体便了。 而内奸这一路,本来也好说,有裴守静这领头的人直接通敌,哪有不成的?然而要考虑的是让裴守静完美退场,所以她带来的人一个也不能走。走了一个就算失败。所以最好决战的地点要封闭,能做到肉烂在锅里。 要和石纯青岔开,要封闭,汤昭琢磨许久,想出一个完美的舞台。 即使他年少时第一次进入须弥剑时见到的那方天地。 罐子里的世界,有山有水,仿佛真的世界,但又是假的,和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罐子壁。 一开始,汤昭是想自己用莲花池和罐藏一起搭建一个世界的,但那真是个困难的方法,他又要铸剑,又要布置大局,根本做不出。后来他眼一闭、心一横——不成是吧,不成不伺候了。 给我摇人! 反正一开始就要找外援的,找一个也是找,再找十个有什么区别?唯一的问题是不认识那么多人。 为此汤昭准备纸笔,打开记忆,下笔如飞。凡是能找到的一律找上来。刑总都叫你刑总了,你不来行吗?平先生也叫一声平先生啊,你得过来吧?司老师……汤昭也写信来着,不过他和麦时雨一样是正经的官身,职责在身难以抽身,不比刑极赋闲在家,去哪儿都行。 至于黑寡妇、花容夫人、卫长乐、冯志烈、云西雁这些人汤昭都邀请了,来便来,不来也是请到了,请帖也送到了。 事实证明,汤昭的人缘是不错的。一则因为当初确实有交情,二则不必讳言,汤昭如今学业有成,铸剑在望,天资和身份都说明他前途无量,非常值得重视。人情都是有来有往的,能帮一把何不帮一把? 如此一来,汤昭很顺利的拉到了一大票自己想找的外援,最重要的就是刑极还有平江秋。 刑极不说,几乎是汤昭闭关之后除了琢玉山庄本地之外迎宾馆和及春城两处的实际主持者,两边腾挪,日夜加班,堪称任劳……不任怨。平江秋也给了汤昭极大地惊喜。 原本汤昭的印象里,罐子里的世界虽好,却是一片死地,死气沉沉连新鲜水果都没有,单凭罐藏是无法建造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的,还需要配合莲花池遮掩。然而几年不见,平江秋竟然大有进步——他的世界居然能容纳活物了。 如今罐子里山上能长草木,水边能生蒹葭,池中游鱼,树上飞鸟,这才是真正的须弥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再一呆几十年,恐怕也没那么难熬了。 汤昭很好奇平江秋刚刚出来几年怎么有这么大的改变?平江秋满面神秘,只道:“我找到了新的剑意。双剑合璧,那还了得?等老头找到了第三个剑意,鼎足而三,就能搭建自己的神通,追一追剑仙境界了。” 汤昭不算甚懂,但却想到了那位白发剑客。他的纯阳剑剑意是封印,而且只封印和生命有关之物,岂不正好和平江秋互补?当初那人还特意掳来平江秋的罐子,应该就是要加强自身,补足剑意,难道说最后猎人和猎物互换,反而便宜了平江秋? 平江秋没说明,汤昭也没时间问,反正到时候须弥剑他一定再摸一摸,不就都明白了? 有了平江秋和刑极两大助力,汤昭的布局再无关隘。他请所有带请帖的宾客都上润草渡,然后江神逸将他们接走,明着说上山,其实是直接塞进罐子里。那带人上山的风珠有催眠效果,进入就睡着,一觉醒来看见迎宾馆,如何会怀疑这里不是琢玉山庄? 这样,凡是通过请帖上山的,别管是真是假,全都不能在琢玉山庄停留,更别说和石纯青汇合了。 至于这个罐子,就放在刑极旁边。刑极也没上琢玉山庄,留在及春城接管了鬼推磨——怎么接管就不提了,反正有本地检地司配合,鬼推磨这种组织有什么抵抗之力? 这样刑极一边假装疤面人勾引人上山,一边在迎宾馆里驱逐乱跑的人,可算两头忙。鬼推磨里应付心思不一的江湖汉固然费事,在迎宾馆驱逐发现“罐子壁”的各色人等也不轻松。毕竟罐子里的世界有限,稍微跑远一点儿就可能“碰壁”,对这些人不怀好意者固然要抓起来,那些单纯是无聊的宾客也得劝退。刑极实在觉得麻烦,又趁机组建了云西雁在内的四人小队,分头管理,让他能抽身出来处理及春城那边的事。 这个小队里冯志烈早就知道内情,云西雁是始终蒙在鼓里,到刑极把她带出罐子才恍然大悟,王飞是自己对罐子世界有所怀疑,但始终藏着不说。要说这几个人里,刑极还是最喜欢云西雁。 因为这一招“乾坤大挪移”一开始就做对了,超出敌人的想象,所以事情是很顺利的。爬雪山者不管生死全都没能上山,建在山谷外的爬山大本营也被花容夫人带着义子们踹了。及春城的群豪忘掉了一切,迎宾馆里的龟寇被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凭龟寇怎么处心积虑,他们从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威胁到过琢玉山庄。 可以说在铸剑成功之前,琢玉山庄已经成功了。 刑极道:“计划已然成功,你还有忧虑?” 汤昭叹道:“是啊,因为还有明确的敌人没有出现。” 304 疑问 刑极若有所思,道:“敌人,是石纯青?还是那个上柱国?” 汤昭道:“都有。甚至还可能有其他的‘老相识’。石纯青已经出现过,但不能算了结。那个上柱国却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那是云州龟寇的最高战力,我想至少也是剑侠吧?他没有带领任何一队出手,只安排手下分别出场。他本人应该还在埋伏以待天时,要做个压轴出场。或者说,在等待什么时机。” 他要什么时候出现呢?他还会不会出现呢? 往好了想,他所有的手下被摧枯拉朽一般一扫而光,他是不是没了臂膀,知道事不能成,索性放弃了? 汤昭凭直觉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对方应该会出现,现在不出现只是时机未到,但他又不能下结论。因为他缺少情报。 就是说,他不知道龟寇这次袭击本质是什么。 他们干嘛来的? 即使有裴守静这样的内线,他也依然不知道龟寇打上门来要的是什么。这是连上柱国心腹都不知道的秘密,牵涉一定不小。 不知道这个,他就无法判断上柱国到底会不会来。是战略目标还在,所以绝不会放弃?还是目标已经消失,敌人也退却了?还是那目标还没出现,对方在等进一步消息,以决定是否需要出手? 事实上,他还可以问的再大一点,龟寇他们一系列兴风作浪的行动,战略目标是什么? 他遇到龟寇三次,有两次不明所以。在剑州,他知道龟寇要的是坤剑。在云州曛城下,他就不知道龟寇要干嘛了,至今仍不知道。轮到自己家中,依然不知道。但龟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出手中,总要有一主线吧?在云州出手就是冒险,若非极大利益,何至于接二连三,动作不断? 只能说,硬猜的话也不是不能猜。 要点就在于,琢玉山庄在山上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比现在空虚的多,不说别的时候,汤昭和江神逸下山去昆岗,石纯青也已经叛变,山上何等空虚,怎么那个时候不动手?现在铸剑大会反而是防范最严密的时候,为什么偏偏现在又来了? 是不是石纯青叛变下山之后,透露琢玉山庄有什么宝贝,龟寇才动心,大举来袭? 汤昭觉得不是,要真有什么宝贝,石纯青叛变的时候就拆走了。那时候他把所有人都放倒了,有什么拿不走?就是宝贝是薛闲云本体也能扛走。 那如果是当时还不存在的东西呢? 比如说…… 薛闲云要铸的剑? 汤昭之前就隐隐有些猜测,龟寇在剑州能图谋一把剑,在云州怎么不能图谋另一把剑呢? 但问题在于……薛闲云铸的剑何德何能以至于此啊? 不是汤昭对师父不恭敬,就算薛闲云自己也绝不会相信,自己这把剑居然能和剑圣遗留的坤剑相提并论。 这个谁不知道?就算龟寇不知道,石纯青也该知道,也该提醒龟寇知道。 但是龟寇还是来了,花费如此代价,如此心血,定有势在必得之意,也必有不能放弃之目的。这是汤昭费尽心思也猜不出来的。 从这点来说,汤昭觉得那上柱国一定会来。没有道理抛掷了这么多部属、财力,受到了这么大损失,最强者还没出场就狼狈下台,默默忍了这口气,连浮上来吆喝一声也不敢。虽然龟寇叫“龟”,也不带这么龟缩的。 “上柱国啊,真是个老词了。”刑极略一回忆,道,“据说龟寇有十二个上柱国,承袭的前朝那套嘛。四时八方。在前朝时确实是十二位剑侠,而且是强大的足以震慑一方的剑侠。虽然魏朝重灵官而轻剑客,但也不能违反乱世中武力为王的铁律。一旦到了危急存亡时,还是这十二人掌握了大军和权势,成了我朝真正大敌。在大晋立鼎之战中,他们可是制造了好大的麻烦。” 汤昭突然心中一动,道:“四时八方,所以这十二个人是东南西北,春夏秋冬?” 刑极道:“正是。春夏秋冬,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这样。虽然未必好听,但是好记啊。总不能用十二生肖吧?” 汤昭缓缓点头,露出思索之色,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刑极道:“但当时他们虽强,大晋更强,更不缺强大的剑侠。一番大战之后十二大柱国战死十人,只剩下春、东两个柱国保着几位皇族撤退,而且将大部分柱国的剑都带走了。这也是为什么龟寇现在还能成气候的原因。不过现在他们都流落江湖那么多年了,几个老剑侠也该没了,新人未必还凑的齐十二个,就是凑齐了,也不能再如当年一般强大了。如果只是一个上柱国,就算他真的和当年传说中的一般强大,难道我就怕他?都是剑侠,有能耐当面对一对?他不能半途而废,难道我就会把大好局势拱手让人吗?” 汤昭点头称是,当然也只是听一听罢了。都是剑侠,但是剑侠也分强弱好不好。譬如说平江秋,他的剑确实神奇,用好了说是神通造化也不为过,但当年躲在罐子里平老头堪称剑侠之耻,被一个剑客抓来抓去的。当然刑极不一样,刑极也是身经百战,擅长战斗的。但人家上柱国不也身经百战吗?而且柱国的剑是传承有序的,虽然用前人旧剑会束缚将来成长上限,可也增加了实力厚度,尽享前人经验积累,战斗上大占便宜。而刑极才成剑侠几年,开发出几个剑法?还是不要轻易对上的好。 刑极倒也不一味大包大揽,道:“放心吧,就算我打不过,我也可以摇人的。别忘了我有后台,比你摇来的强。” 汤昭心想,就算能摇人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吧?一时三刻对方杀到,援兵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剑侠对决的话,现场除了刑极,好像只有平江秋…… 不是很靠谱的吧? 此时汤昭自然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点头道:“若是上柱国来了,自然交给刑总。若是石纯青来了的话……” 刑极道:“我是不知道你们那天战斗的结果,石纯青居然逃走了?” 汤昭道:“与其说是逃走,不如说是耍了个花枪,把所有人戏弄一遍,自己潜伏下来了。华千后来直言,他认为石纯青是自己选择离开的,而且没有走远。” 他微微闭上眼,然后睁开,道:“我认为他重新上山时就没有指望龟寇,而是已经想好了,借此契机在山上潜伏下来,等着关键时刻——恐怕就是今日——再出来。做他要做的事。” 刑极若有所思,道:“你认为他要做的事和龟寇并不相同?” 汤昭道:“至少一部分不同。对于龟寇,我真是只能胡乱猜测,但是对于石纯青,我至少猜出他其中一个目的。” 刑极好奇道:“什么目的?” 汤昭张了张口,神色稍微沉郁下来,欲言又止。 刑极见他神色中带着一丝悲伤,似乎触动了什么心弦,便顺口岔开了话题,道:“我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能摸到龟寇的脉搏,最好在这次大会时刺激他们出手。所谓迟不如早,客不如主。别拖延得他们不动了,你反而被动。” 汤昭点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已经下了这么大力气请了大家来,不趁这个机会集中全部力量击溃敌人还待何时?不说永绝后患,至少叫他们痛彻心扉,一想到今日就再不敢觊觎。不然难道下次还能再聚集一遍吗?那什么上柱国我不敢说,但石纯青我是能有把握钓出来的。” 刑极道:“这是其一。再者,天下英雄汇聚在此,你应该展示一下实力。一个真正的铸剑师固然令人尊敬,但一个实力强大的铸剑师才真正令人敬畏,才有人愿意付出更多的代价来结交。云州已经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但你依旧需要实力为立足根本,这是通行天下的道理。而且……展示实力还可能有意外惊喜哦。”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颇有些神秘。 汤昭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刑极并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感慨道:“你如今真是长大了,不仅武功好,学识好,更是谋略过人,已经比我当初想的更好。我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孩子,才三四年就到这个地步。你如今已经是铸剑师了,又有自己的剑——是你的剑吧?” 汤昭道:“当然。” 刑极道:“既然找到了剑,剑客也是指日可待的了。是时候登上更大的舞台了。琢玉山庄虽好,也只是你的学堂,你的起点。如今你羽翼渐丰,展双翅,借东风,踏青云,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不要怕锋芒毕露,这天下真正的好东西,只有直面挑战,一往无前的人才能取得。” 汤昭点点头,刑极的勉励极为真诚,一如当年,他也接收到了这番来自亲近师长的诚意,心潮暗暗澎湃,面上却还平静如湖,紧接着道:“我会在宴会上出招,刑总你得配合我。” 305 观赏 平心而论,琢玉山庄筹办的铸剑大会比不上龙渊的符会那样盛大、华丽,从方方面面都能看出来。 但是琢玉山庄自己也知道,他们的财力、实力、底蕴没法和七大势力之一的龙渊比,便致力于另辟蹊径。 铸剑会场是薛夜语和两位师姐妹亲手布置的,都没让汤昭和江神逸他们插手,当然也没把白玉生晖那热闹为主的商业氛围带进会场,反而布置的清新、澹雅,亦隆重。 会场就在沼泽边,是用栈道同样的木头搭的台子,台下一半是浅浅的沼泽水,一半是细腻的白沙洲。沼泽里鱼虾、螃蟹、乌龟、鳄鱼等水族自在游弋,沙洲上白鹤、野鸭、鹭鸶、鹈鹕等水禽安闲小憩,一动一静,尽皆自然。 台上放置了一个个半月形的小桌,桌椅皆是山中松木所造,上面铺着厚厚锦垫,不求名贵只求舒适而已。桌上并未开席,先摆上清茶、果盘和一些应用之物,此外只有桌架子上一小盆盆景为点缀。 要说这一切真有什么出奇的,大概就是这盆景了。这并非是什么鲜花香草、姹紫嫣红,而是一盆盆灵芝朱草,灵芝如伞,朱草色鲜,虽然不见得年深日久名贵非常,却是清香扑鼻,混有澹澹的泥土气,与栏外的水汽相混合,竟弥漫出几分空山灵雨的气氛来。朱草的红色也难得的点缀出一点喜庆。 众人杂坐在台上,没有混杂的颜色夺目,也没有多余丝竹乱耳,只需要看看水、品品茶,享受一下清晨的阳光,端的惬意。 如果上面薛闲云说话再小声一点儿就好了。 “阿昭十二岁的时候,就这么高,那孩子第一眼看起来傻乎乎的,就像读书读傻了的样子。但我一看他就是聪明孩子,内藏锦绣,天资过人,坚韧又勤奋,我说他必成大器……” “他十三岁的时候,学全了所有初级符式,我说你让那些花费十年八载的蠢材如何是好,亏了你师父年轻时也不差,有些人自己就蠢钝,把天才给他他都没脸教……” “十四岁的时候……” “那年冬天……” …… 作为琢玉山庄的庄主,原定的铸剑大会绝对主角,现任主角的师父,薛闲云肯定是要在大会开始后讲两句的,大家大多是社会人,谁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谁还不会假装做个认真听状,然后捧捧场鼓鼓掌啥的? 哪知他不止要讲两句,二十句,二百句也不止。 其中最多的就是讲跟汤昭相关的,大多是回忆这个弟子如何如何天才,如何如何勤奋,自己怎样怎样教导。其中夹杂着连篇累牍的夸耀,既夸耀汤昭,也夸赞自己。 只能说,亏了汤昭落后一步,刚刚和刑极说话,没坐在台下听他讲话,不然非得想一头扎进水里才罢。 而且他还不止夸,还牵三挂四,说着说着就道:“你知道这个问题他多久就解决了?三天而已,老齐,我记得你用了半年吧?” 正坐在底下的一位老头喝茶喝了一半,愣着看他。 “其实你还算快的。当时那一茬儿里,比你蠢的人多了去了。比如李五、老程、小杜……哈哈现在也得叫老杜。你们几个当时出了名的……” 他越扯越远,薛夜语不得不走上前去,轻轻咳了一声。 薛闲云到底给女儿面子,继续把话题扯回来,然而还是滔滔不绝,最后薛夜语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正好汤昭回来入座,主角已至,其他人不要喧宾夺主,可以进行下一个环节了。 薛闲云悻悻的草草结尾,道:“我还想请汤昭上一个老师上来讲几句呢。” 刚刚入座喝茶的刑极:…… 听得昏昏欲睡的关雷:…… 薛夜语松了一口气,大声道:“请汤昭剑师上来,把剑放到剑架上。每个人都可以上来观赏,若有疑惑,可以当面提出质疑。若无人质疑,铸剑便算成功。” 这是铸剑大会最要紧的环节。按理说铸剑炉熄灭的一瞬间,剑成形的一刹那,就应该算铸剑成功。然而那只是物理意义上的成功,不是社会意义上的成功。真正的完整成功,还需要通过众人的检验,得到大家的认可。 你说成就是成,败就是败,我无需在意世俗的看法,那也行,那你可以不办铸剑大会。独自一人隐在深山,自己铸剑自己用,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然而铸剑师并不是剑客,剑客只凭一人一剑,实力自然能分出高下,铸剑师则难以正面较量,而且需要名望和资源,是个正经的“职业”。既然开铸剑大会提升名望,吸引更多的资源和“客户”,自然要经过大伙的审视和检验。 只是既然是依赖“人”的检验,就不可能全然公平。肯定有亲朋顺水吹捧的,也有小人嫉妒作祟的。 要是不想让嫉妒小人颠倒黑白,干扰铸剑的喜悦,选择检验对象时不妨细细筛选,事先排除隐患。按理说,这一步应该在铸剑大会前进行,只需要邀请自己的亲朋好友抬气氛,再选几个德高望重的“贤人”以示公平即可,像琢玉山庄这种场合还请冤家对头的还是极少见的。 果然听说到了观验剑的环节,刚刚被薛闲云夹枪带棒挤兑的脸色难看者都精神起来,只等上去找茬儿,暗道没毛病也要找出毛病。 薛闲云早就冷眼看到,双臂环抱,根本没在怕的。 汤昭见没有别的话,松了口气,直接抱剑而上,将初生之剑放在早已布设好的剑架上。放好之后,便站在一边,心情仍起伏不已。 初生之剑没有名字,只有迎着阳光那一缕暗金色光辉。 薛夜语抬了抬手,道:“请郡承大人、副镇守使大人上来吧。” 原来此时台下坐得几个云州正经官员。多是东山郡、及春城的主官左贰。他们却不是从迎宾馆来,而是今天一早江神逸特意从山下接来的。云州出了铸剑师,这也是件大事,其实是值得本地郡守来一趟的。但一郡、一城的主官不能随意离境,更别说上九皋山这种鸟不生蛋的荒山了,因此只能派出副手。而及春城派了检地司副镇守使来则是给汤昭面子,毕竟检地司和这种事八竿子打不着,完全可以不出席。 那郡承是个五十来岁的读书人,长得像个官,事实上也是官,笑眯眯站起,道:“好啊,下官还没近距离看过剑呢。”说罢慢悠悠迈着官步当先去看。 他身后是及春城检地司的副镇守使,姓池,也就三十岁出头年纪,比起寻常检地司的武官精神抖擞,这小子看起来颓颓的,没精打采。汤昭却知这还是他给自己面子,好歹上下拾掇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不然按他平时的性子,浑身酒气,衣衫不整,走路也要摇摇摆摆,好像随时都能倒地不醒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死不要脸的酒鬼。 那池副使路过刑极,笑道:“老刑,一起上去?” 刑极也笑道:“你这老小子,又喝的不识数了吧?你管谁叫老刑呢?我如今是白身,不和你们同列了。你先去,那把剑我想看随时能看。” 池副使笑道:“说得好似我不能看随便似的。小汤难道不是我及春城镇所的人?” 这时郡承已经来到剑前,一双眼绕着剑上下打量,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问道:“能摸吗?” 薛夜语暗想此人什么也不懂,就要拒绝,汤昭已经笑道:“可以的。” 薛夜语呆了一下,瞪着汤昭,意思是:“你疯了?现在剑无剑客,他随便摸了,要匹配上了算谁的?” 汤昭笑而不语,薛夜语也不能和郡承出尔反尔。郡承怀着好奇摸了摸,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他就是个文人,连灵感也没有。 但他这一摸却似打开了开关,其他宾客中就有坐不住的了——郡承摸得,我摸不得?一会儿我上去也摸一摸怎样? 万一匹配上了呢? 这也是薛夜语心急的缘故:你要是没打算给剑找剑客,就不能随便把剑让人摸。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在座者有匹配上的呢? 自然,匹配上了也可以不给,只要没成剑客,理论上就不算成功,这剑本就是汤昭铸的,他能做主。然而匹配上的那人可就成了不安之源了。之前不知道能不能匹配,只有万一的可能,一般人都不会冒太大的风险作乱,但若真匹配上了,眼前放着一把确然可以改变命运的剑,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客能做出什么事来,谁保的准?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然而此时她也没办法了,这边池副使也上来,并没有摸剑,摸了也无所谓,因为他本来就是剑客,只笑对汤昭道:“这就是你的剑?” 汤昭笑道:“正是。” 池副使啧了一声,道:“自家的剑就好比自己的老婆,随意给人摸,你也忒大方了。小心老婆跟人跑了。” 汤昭笑道:“跑不了。” 池副使道:“也是,咱们这么多眼睛给你看着,能跑到哪儿去?赶明儿带着你的剑,跟镇所的兄弟们喝一杯。” 《五代河山风月》 306 创作思路 第一波参观很快就结束了,紧接着,陆续有人上去观剑。 除了正经的官府,再下来就得是玄水监这样的半官府了。 其实玄水监也可以算是“擎天寺”这样的正经衙门,是朝廷特设,高于地方官府,但它不似擎天寺这样技术领先,至今依旧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而是如同朝廷中枢一样,渐渐政令不下地方,管束力不足,且又有四大监并列,没有独尊地位,不免更退了一筹,权威便有限了。这次来的两个年轻人官职也不高,不然就算是郡承也该让他们一步。 然而两人上台和之前的光景又不同了,女少监先跟汤昭说明:“剑师,我们要验剑了。在场诸位都是见证,谁有疑问,可以现提。”汤昭点头之后,他们便以此取出了一堆术器,又是尺子又是表盘,无不闪闪发光,一个人测试,一个人记录,配合有条不紊,显然是程序熟稔。 众人在下面看着,不免啧啧称奇,大部分人心里都暗暗佩服——什么叫专业呀?别说官员、武者,就是一般的铸剑师、符剑师也不一定能看明白这其中所有操作,毕竟术业有专攻。 虽然他们操作记录琐细,占用了不少时间,却也没有人表示不满。一来玄水监确实是朝廷设立的铸剑监,此乃职责所在,无人能指摘,二来操作如行云流水,把众人镇住了。琢玉山庄的朋友更是心中暗喜,这对汤昭也有好处。他们这最权威的验过了,其他人上来挑三拣四,不免就有胡搅蛮缠的嫌疑。 那女少检查许久,赞叹道:“当真是的好剑。完整、标准,无可挑剔。看剑风,看火光,是刚淬火的新剑无疑。唯独剑意纯粹无比,非常奇妙。这是一把古剑吧?” 汤昭笑道:“少监好眼力,正是古剑。” 这一下地下有人不懂得,不免滴咕道:“古剑?不是新剑吗?难道是拿了古代的剑翻新当做自己的剑吗?” 汤昭听了还未说话,薛闲云已经大声道:“哪里来的棒槌?古剑都不知道,古剑就是只以气之一系即内力、罡气、剑元,左以土质剑身打造的剑,是专为某个方向量身打造的,与如今铸剑体系各擅胜场。这也不懂,也敢开口说话?” 那人被震得一时无话,紧接着又问道:“什么?土质剑身?这剑是泥捏的?” 此时薛闲云也不由失笑,挥了挥手,道:“滚!” 女少监也懒得理会下面什么也不懂的人,和男少监一起,对汤昭正色拱手相贺,道:“恭喜汤剑师。” 这一声恭喜,乃是朝廷认证,宣告着尘埃落定。 薛夜语在旁边看着,连忙拍手,只听扑棱棱翅膀声响起,无数身披彩带的猫头鹰从树林中飞出,如彩云一般飞临会场,仿佛跳舞一样变换行列,蔚为奇观,更洒下无数花瓣,仿佛礼花一般,宣告了铸剑成功。紧接着符清欢坐在水边弹起欢快的琵琶为贺。 其实一开始薛夜语真的决定放礼花的,但周围都是水鸟游鱼,若放礼花惊动了鸟雀反而不美,便精心准备了这天女散花的奇景。她的猫头鹰能物流、能投雷、能撒花,端的十项全能。 女少监恭贺的正式,汤昭连忙道谢,谢谢她为自己正名的一份人情。女少监又问道:“敢问汤剑师,你愿意分享铸剑思路吗?” 这要求看似唐突,其实也是一种古礼。 在上古时,阴祸甚烈,世人在前线节节败退,剑客数量奇少。那时铸剑术也没有成体系,以各自摸索为主。于是大家同仇敌忾,乐于分享。凡是成功铸剑者都愿意当众讲明自己的铸剑方法,以启迪后来者,若有其他铸剑师成功,自己也能多有一个队友。许多铸剑术、铸剑思路、材料的配方都是那个时代出现的,铸剑师们在互相交流、互相促进中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但如今可不比当初了,剑虽然还是珍宝,却也不那么稀缺,铸剑师藏起自家知识,铸剑三个人都要分了流派了,何况门户之见,是字面意义上的“人心不古”。女少监也就是按礼问一句,汤昭如果拒绝,那就拒绝了,赶紧进行下一步流程。 汤昭笑道:“不敢说分享,我可以跟大家聊几句我的想法。” 女少监很诧异,居然还真有人这样康慨,她自然只有赞叹的,道:“好,铸古剑,行古礼,怀上古贤士之风,令人敬佩。汤剑师请言。”说罢退了几步。 流程突然增加了一步,在场众人大多无可无不可。反正来都来了,早上也都吃了早饭,又不着急开席。 那些符剑师却是兴奋了起来。尤其是当初参加过符会的小伙伴,如吴云飞、鞠天璇、楚山侠他们几乎一起回忆起当初汤昭在台上演讲时的那一幕。那是仅次于朱杨魂魄研究的大题目,当时那一幕十分精彩,现在还可回味。这一次更有铸剑这样的干货分享。除了云西雁之外,几乎人人都聚精会神,恨不得坐到前排去。 汤昭便如当初一般上台鞠躬,只是如今从容的多,笑道:“诸位已经知道,我铸剑铸的是古剑。古剑方向明确,变化却少。我一开始也不是为了铸大众之剑,而是为我自己铸剑。所以我在铸剑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剑意。” 一般人听这话还好,符剑师们却是十分愕然:这话过了吧? 什么叫“决定”剑意?剑意岂是你能说了算的?你就是用规划、选择剑意,还都太过分了呢,哪里就能用“决定”了? “按自己的想法这决定剑意是很难的,但好在这剑种与我契合,我又早就知道自己的方向,因此剑的方向一开始是确定的。但是从大方向精炼到具体剑意还是有很远的路的,我一直在头疼。要先将剑意限制在一个大的范围内。先划定大区域,然后就像包围圈一样,一点点缩窄范围,最终缩到一个点上,最终剩下的就是我选定的剑意。” 对啊,怎么做到的? 快说说看,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开创啊。要是真的能决定剑意,以后人人都可以量身制作剑了,提高了多少效率? “但我推敲许久,始终不得要领,因此不敢铸剑。但师父此时铸剑成功,他那把的剑意就是他早就决定好的,而且铸成分毫无差,堪称奇迹。我便向他请教,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说这剑意的选定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要如那磨砺十年的宝剑一般,仔细揣摩。我得他手把手的教导,终于过了这一关。然后我便定下了剑意,然后根据剑意选择材料。我的材料选择也是早就定好的思路……” …… 完啦? 众人头上升起一堆问号,每个问号旁边都有两个字的标注: “就这?” 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当真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你向你师父请教,过了这一关,可是我们没向你师父请教啊?你请教了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 耍我们呢? 即使是和汤昭关系好的几个年轻人也忍不住心里骂娘,最多关系够好的心里还能给汤昭找理由:“这等秘诀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说点方向就不错了。”关系不够好的,就只剩下骂娘了。 但汤昭紧接着真的不提这一茬了,改说自己的材料搭配思路了。别说,这一步还是有些真货的。尤其是他为了追求纯粹,选用纯“金”材料,将各种金材统合搭配,又不使过刚易折,又不使剑走偏锋,这其中有不少学问,都是汤昭自己构建的思路,非常值得一听。众符剑师慢慢听进去了,也就渐渐地忘了之前被耍了一番的不爽。 毕竟这不是符会,没有交流学术的目的,能给你听就不错,也不能要求太多。唯独有些人会从中听出些弦外之音罢了。 时间有限,汤昭也只是分享了几个要点就停下,向众人致意,底下自然掌声雷动,以捧场为主。除了几个有所收获的符剑师,其他不懂行的早恨不得他闭嘴开席了。两个少监也跟着说了几句祝贺言语,话里话外希望他在铸剑录上签名。汤昭还是笑着转开话题,并不决断。 两人无奈,只恨自己权威不足,不能镇住场面,只好先下去。接着才有其他人上来继续观剑。因为都是一样请来的来宾,一视同仁,所以顺序也就不强求,本地的、外地的、友善的、恶意的、学术的、江湖的……各型各色的客人上来观剑。大部分人稍微看一看,看不出什么,以称赞为主。少部分尝试去拿剑,汤昭也不阻止,终究没有任何人引起异常,新剑仿佛一座冰山,不为任何人动容。 《这个明星很想退休》 还有些懂不懂的会发问。懂行的愿意探讨的,汤昭跟他探讨,有来有往,绝不会被问住。那外行问几句莫名乃至可笑的话,汤昭也以礼相对,耐心回答,不使对方下不了台。剩下那些明显恶意甚至挑衅者,不等汤昭反唇相讥,薛闲云自跳起来直接喷回去。 其实薛闲云未必头脑敏捷,言辞犀利,讲道理也未必讲的过别人,但他拉的下脸,不急着讲理,先把对方噼头盖脸骂一顿,在气势上取胜,对方登时落在下风,便没了找茬的气焰。骂的过分了,薛夜语出来转圜,三言两语把双方拉开。 等到最后,一个老妇人上台观剑,她神色慈和,温文有礼,汤昭在旁边陪着她,尽尊老之意。 那老妇看了一遍,夸赞几句,突然道:“既然薛庄主也铸剑了,也是新剑在手,何不也摆出来让我等瞻仰一番,以便好事成双?” 307 奏乐 嗯? 那老妇人说话口气很温和,就像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请求。 事实上,这也是个正常请求,观赏剑而已,又不是夺人所爱,只不过一般人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经她一提醒,众人登时恍然,然后期待起来。 既然徒弟这把剑可以放在大众眼光下展出,那师父那把剑为什么不可以? 那把剑也给我们看看啊! 众人这样想着,不但目光露出热切,有些人甚至开始微微哗然起哄甚至威逼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多一把剑看看热闹也是好的。但对于那些有所求的江湖汉来说:多了一把剑,是不是就多了一分机会? 刚刚那把暗金新剑放在桌上,铸剑师可是很大方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上手的。虽然这里头的弯弯绕聪明人都猜到——因为这把剑就是为这少年自己量身打造的,方向极端纯粹狭窄,早早预定了剑客,其他人边儿也摸不上所以才故作大方,但若师父也是这个大方脾气呢? 总不能另一把剑也有主了吧? 若是把生剑,不管是让摸也好,不让摸也好,自己趁着靠近之后偷偷摸一把,万一的万一——自己配上了呢?那不是天上掉馅饼了么? 怀着这样侥幸的心思,底下的聒噪声越来越大,渐渐成了鼎沸之势。 汤昭看到这种声势,微微皱眉,但并不在意——经过这几天的筛选,能真正有本事、有胆子闹事的早就被筛出去了,剩下这些也就是嘴上闹一闹了,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威胁。他真正看的人是刑极。 刑极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汤昭一怔,薛闲云自己已经开口道:“想看我的剑?哈哈——不行。” 众人起哄的声音一停,便有不满的声音叫道:“为什么?剑都铸成功了,怎么不让人看?” “就是,不给人看,是不是假的?” “说不定就是假的,他根本没有铸剑成功,只是怕输给了徒儿,故意吹牛说自己铸剑了。” “呵呵,我就知道薛闲云这老东西不行……” “嘿嘿,”薛闲云却抢先冷笑起来,叫道:“不行就是不行。为什么?因为我不乐意。我的剑,不乐意给人看,那就不给人看。你们怀疑我,那就怀疑好了。反正你们是永远做不了铸剑师的,要是谁觉得通过怀疑我,能说服自己薛闲云也不是铸剑师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那就随你们怀疑罢。横竖自欺欺人的又不是一个两个。你们大可以互相说服,说服自己今天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薛闲云也是假的。只要你们心里好受,谁能拦得住呢?” “至于我的剑,早晚会有剑客的,但不会是诸位中的任何一个。你们没听阿昭说吗?我的剑剑意也早就选定了!”薛闲云冷笑不已,“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且不说有些人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旁边那老妇仍保持着笑模样,道:“哦,原来庄主已经为剑选择好剑客了?” 薛闲云瞪着这素不相识的老妇人,哼了一声。 老妇人笑吟吟道:“了不起。刚刚汤剑师确实说了他制定剑意的手段是从庄主这里学来的,可见所言非虚。只有完全掌握了剑意,才能精准的选择剑客。能透露这位命中注定的幸运儿是谁吗?” 薛闲云面露不快,唯独看她比自己年长几岁,没有当面发作,生硬的道:“不能。” 老妇人毫不以为忤,继续道:“能稍微谈谈那把剑的方向吗?” 薛闲云想要直接再甩两个字“不能”给她,但对上那双如深湖一般平静的眼睛,一时有些恍忽,终于道:“没什么好说的,涉及我二十年的一个志向,至今二十年,从未改变。懂得自然懂,不懂得我也不会说出来。问了我也不告诉你。” 老妇人的眸子中仿佛有微微的涟漪,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笑道:“原来如此。” 薛闲云冷笑,他的懂与不懂和旁人无关,老妇人再若有所悟,她也不能懂,无非是装相罢了。他已经尽兴,甚至过犹不及,都有些败兴了,当即拂袖离开。台前的汤昭再度注视刑极,目光中充满疑问。 这个人……当真不是你安排的吗? 她为什么把你的台词都说了,把你的戏份都抢了? 那你下面没词了呀? 刑极摇摇头,有些苦笑——确实不是我安排的,没词就没词吧。目的达到了就行。 就听薛闲云大声道:“赏剑就到这里吧,我看也没人再质疑了。夜语还准备了什么节目?是不是歌舞?快,奏乐!舞!” 薛夜语一挥手,音乐声响起,原来琢玉山庄还真准备了音乐。 众琢玉山庄弟子中,唯独五弟子符清欢是个闲人,符式学问只是一般,也不在正经学问上钻研,但是个杂家天才,专在无聊的闲事用心,以至于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填词作曲、斗鸡走狗、蹴鞠马球、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仅音乐上雅乐至琴箫,俗乐至唢呐,无一不会。她还有一班跟随的小弟子,跟着她好的不学,专学不务正业,一人学一样乐器用心操练,竟能组成一个乐队。 虽然平时薛闲云看着她带着弟子自得其乐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但铸剑大会真的少不了她。迎宾馆外那白玉生晖的游乐会的很多游戏便是她的设计,很受欢迎。平时店里弄些花活揽客,除了汤昭就是她最会想。而到了这种场面,更是符清欢的用武之地。 此时符清欢并没有选择自己最得意的“乐门”弟子,而是选择了同时武功不俗,有自保之力的年轻高壮弟子,器乐就差了一点儿,但在她专门训练下,一起演奏新写的乐曲“铸剑贺”,也十分悠扬动听。且不知是因为这些有武功的弟子气力足,还是符清欢有意为之,奏乐声音十分响亮,压过了在场所有声音。连酒席上的交头接耳都只能真的“接耳”才能听清了。 除了乐队,还有舞蹈、杂技,令人眼花缭乱,这些都是重金外聘的班子,个个身怀绝技,一时间场面大大的热闹起来。薛夜语又让人摆宴上酒,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大会拉到宴会这个高朝步骤上。 这边汤昭抓住机会,向众人行礼致意,在无数不舍的目光下抱起自己的剑,抽身下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者。 至此,铸剑大会最要紧也是最可能出岔子的步骤便结束了。汤昭铸剑成功,得到在场人的确认,这种承认现在只存在百十个人中,但随着大会结束,这些大有身份的人一一下山,这种承认便将传遍天下,琢玉山庄汤昭的名声,也当传遍天下! 这不是那种符会三月热度的承认,而是真正稳住阵脚,立住大旗,仿佛开宗立派一样认可——从即日起,琢玉山庄上就有了铸剑师,云州也有了铸剑师! 其实铸剑大会最危险的时刻在山下已经度过了,在宴会开始后,只有几个小小的隐患而已。譬如说有人会在观剑时可以刁难,有人会叫嚷旧事,让薛闲云下不来台,或者有潜伏最深的敌人会骤然发难…… 现在,宴会到这个地步,大部分隐患都平安度过,没有闹出大乱子来,其余小乱子譬如有些人想要在宴席上跳脚,要闹酒起哄、破坏气氛,也在震耳的音乐声中不成气候,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 现在,只剩下几个藏在汤昭心中的心腹之患了。 汤昭将剑抱回自己的位置,他在酒席上留有一席,也非单独划了地方,而是留在他的年轻小伙伴的附近,唯独位置靠前,显示他宴会主角的地位。 他一落座,就要把剑搁在台上,旁边的云西雁看到忙凑过来,半是兴奋,半是责怪道:“怎么还把剑放在外面啊,背在背上啊。” 汤昭一怔,道:“现在就背吗?” 云西雁道:“当然了,这是你的剑吧?铸剑之后你就尝试握住它了吧?然后得到它的回应了吧?” 2k 汤昭点点头。 云西雁道:“是了,那从那刻起你已经是剑生了。别看什么门派就有什么‘负剑仪式’,要经过什么繁琐礼仪才能把剑背上去。那都是虚礼,你要想办也行,但私下里可以早早背起剑来,早一刻背剑,早一刻悟剑,说不定就早一日悟剑心到‘金石为开’的地步,长剑出鞘,成为剑客了呢!咱们只争朝夕。” 眼见汤昭还有些茫然,云西雁道:“是了,背剑的剑带你没有准备。我记得我的那条还带在身上,先给你了。”说罢从袋子里翻找,抽出一条仿佛是什么东西的筋,上面附着绸缎衬垫,道,“应该合适,虽然你还在长个儿,但我个子比你还高些,稍微勒紧就好了。” 汤昭好笑,又有些感激,忙道:“姐姐不用忙,我……” 正这时,薛夜语从旁边跑来,不由分说抓住他,笑道:“你还在这里闲坐,有的事要做呢。来,跟我去见二师兄。” 308 徐终南 汤昭和云西雁告了罪,跟着薛夜语去见徐终南。 之前徐终南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汤昭还在剑炉里,出来时徐终南已经入队,两人并没有正式见过,汤昭甚至没正面见过徐终南的相貌。 此时,徐终南坐在席上,低持酒觞,相貌清雅,神色清冷,唇上小胡子修的一丝不乱,端的有世外高人,目下无尘的风范。 汤昭一眼见了心生敬仰,上前正要行礼,薛夜语先一步上前就推徐终南,道:“还装呢?自己人面前装个屁啊?不给小师弟做个好榜样。” 徐终南被她推个正着,再端不住姿势,狼狈一笑,道:“你少来唬我,小师弟都这样了,还用我做榜样?你没看那边还有朝廷的人?给我留个面子,我须不能丢了国师的体面。” 薛夜语连连撇嘴,汤昭趁机行了一礼,道:“汤昭见过二师兄。” 徐终南仔细打量他,笑道:“师弟,好一表人才!这才华,这相貌,怎么生得?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白鹤窝里越发飞出金凤凰了。” 汤昭赶紧逊谢几句,徐终南已经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马上就是剑客了吧?剑客和铸剑师,两重身份,那是多耀眼的天才?总不能一辈子只呆在九皋山上吧?一个铸剑师可以远离世俗,专做学术,坐等生意上门,一个剑客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积累阅历,战斗磨砺的。而且剑客还有推不掉的义务。” 汤昭点头,他知道剑客作为这种顶尖的、超脱世俗的力量,固然受人敬仰,也要承担额外的义务,几乎每一个新诞生的剑客都会被人接引,去尽自己那一部分责任。 虽然不是剑客被隔绝在圈子之外,不知其中详情,但汤昭也猜到一二——阴祸从何处来?魅影是谁的相?天魔自哪里降临? 一切的答桉不在地上,而在天上。 那是另一个战场,比检地司还残酷的地方。毕竟检地司只管地上的事,不管天上的事。天上才是最残酷的战场。 当然现在这和汤昭的打算无关,就算真是剑客,那也只能被动等着被接引,逃不掉也无需多想,与徐终南所说的“以后打算”不同。 果然徐终南接着说:“可愿意来京城?国师求贤若渴……” 薛夜语气不大一处来,道:“好啊,你都会替别人撬自家的墙角了?” 徐终南嘿嘿笑道:“这算什么挖墙角?如今这个局势,去天上还好,留在地上,能有多少正经去处?遍地烽烟,江湖险恶。朝廷虽然不比以前,但还是能庇佑京畿之地平安无事的,适合安享富贵。又有国师在,如何不是正经的前程?” 薛夜语不爽道:“国师只收你这等牛鼻子,小师弟还不想出家呢。” 汤昭笑道:“多谢师兄好意,不过我当初就是云州检地司送来的,已经落户了。我不出去便罢,出去一定是要归队的。您看,我的新上司、老上司都在,可不能说多了叫他们来找我讨账。” 徐终南目光一转,果然见池副使和刑极以及冯志烈正说着什么,仿佛感应到汤昭的目光,他们三个一起往这边看来。 这三人眼光何等犀利,虽然只是漫无目的的随意一看,徐终南竟一时被震慑,说不出话来,随即哈哈一笑,丝滑无比的道:“检地司好啊,尤其是云州检地司。那是如今少有能做事的地方,是有志气的儿郎呆的。很多衙门看着油水足,却只是消磨时光罢了。云州是好地方,呆在云州,至少高远侯这一辈安然无忧。” 《女总裁的全能兵王》 揭过这个话题,随意聊了几句,薛夜语道:“师兄,你去见过爹爹没有?” 徐终南神色一滞,道:“什么见不见的?他看见我了,我也看见他了,这不就见过了吗?” 薛夜语道:“师兄别哄人玩。你知道逃不掉的,来都来了,还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徐终南当真面泛忸怩,浑无刚刚的风范,道:“他恐怕不想见我。” 薛夜语截口道:“他想见你的,只是和你一般拉不下脸来。你们两个都这样僵持,局面岂不僵死了?依我说,他是师父你是徒弟,你先让一步给他个台阶如何?” 徐终南面色变幻,汤昭自然在旁边敲边鼓,给师兄打气,徐终南咬了咬牙,道:“见见也行,我可说好了,老头子动嘴也罢了,动手的话我可不会吃亏的。” 薛夜语笑道:“放心吧,我给你看着,你都主动了,他不能太过分了。”说罢推着师兄走。 眼见徐终南半推半就的要走,突然拉住了汤昭,在他耳边道:“一会儿叫三师妹赶紧回去。她这样出现在人前很危险。我不在山上管不了,既然她信任你,你要保护好她。” 汤昭一凛,再看时就见徐终南已经走了,心中诧异:没想到二师兄和三师妹关系不浅? 既然是师兄吩咐,汤昭自然先去找朱英,劝她早早回去,朱英闻言默然,却先从酒席上倒了一杯酒,递给汤昭。 汤昭会意,一杯饮尽,道:“多谢师姐。” 面纱之下的朱英轻轻一笑,又递给他一杯,然后自己端起一杯酒,和他碰杯同饮。然后向他竖了个拇指,才转头去了。 汤昭目送她回去,轻轻一笑,又轻轻一叹:这位师姐确实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可是,她并不是天生如此的。 在那处密林中,她得笑容也是很美丽、很阳光的。 送走朱英,汤昭回到酒席喝酒,这是他第二次出席这种场合,上一次是符会。 比起在符会时鬼影曈曈,在自家的宴会上自然更安心,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祸患等着清除,汤昭还是愉悦了起来。尤其远远看到薛闲云和徐终南两人最终还是别别扭扭的说起了话,心情就更好了。 于是他便再去与故人一一重逢,这里面有合阳县的黑寡妇、关雷,有同学的母亲花容夫人和她的儿子们,有符会上遇到的王飞,一百零八泉乌孙童、车莎,有出身大势力的鞠天璇、吴云飞、岳慎他们,甚至还有一百零八泉的一位符剑师长辈。这些都是自己人,大老远给自己捧场,如花容夫人、黑寡妇、王飞他们甚至已经主动出手援助,汤昭自然感激不已,连连道谢。 这些人都是一路见证他成长的。如今他也算到了某一个节点,不说功成名就,却也上了个新的台阶,可说是脱胎换骨,请当初的人一起来见证,确实令人无限感慨。无须讳言,汤昭也有些衣锦还乡的荣耀。 只是可惜,隋大哥不在,当初从家门逃出第一个帮助自己的隋家班一门老小也不在,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重逢。 再往前,父母,还有影响他一生的那个人,早早就去世了,阴阳相隔,终难再见。也不知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否看见? 父母的在天之灵应该能看见吧?陈总就不能了,他的魂魄应该已经返还故乡了吧?在他的故乡,他也能自己的父母相见了。唯留下眼镜,作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来过的证据。 想到这里,汤昭有些熏熏然,颇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朋友,不仅仅喝酒,还有很多话说。 一百零八泉邀请他去凉州一游,鞠天璇邀请他去龙渊,吴云飞邀请他去…… 这些话是客套言语,也是真心实意的邀请,这些天南地北的神仙妙地,汤昭是打算一一仗剑去游览的,只是不那么急迫罢了。 然后是王飞,王飞悄悄和他说了此行来的目的,乃是为昆岗求援。汤昭也如云西雁一样很奇怪:“怎么不向朝廷求援?” 王飞脸色微沉,道:“远水不解近渴。” 汤昭觉得奇怪——云州难道还不远?显然他话里有话,尤其看神色仿佛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朝政上的事他如今还是不懂的,道:“那你想要……” 王飞道:“我听说你是云州高远侯麾下的人,想让你帮我引荐侯府。最好有私人渠道,不便让外人知道我来过。” 汤昭点点头,其实他确实是从小入检地司,从那时起就算是高远侯嫡系,然而他也只是挂个名字,连高远侯一面都没见过。说真的,他有个狗屁私人渠道?也就认识些渠道的渠道罢了。 目光在郡承等官员身上扫过,又在他如今的上司池副使身上停了一停,汤昭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在刑极身上。 “咱们去问问刑总,看他有没有办法将你私人推荐给君侯。” 王飞一愣,他也认得刑极,还算有过合作,但之前刑极可是从头至尾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的,“他不是说是庶人吗?” 汤昭笑道:“是庶人,不过他自己满嘴里庶人长,庶人短的,反而不那么像庶人了不是?问问他再说,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两人穿过酒席去找刑极,刑极……刑极居然在和黑寡妇聊天。看到汤昭过来,刑极笑道:“来得正好,阿昭,尹庄主有事找你。” 309 惊蛰之约 黑寡妇有事找我? 汤昭一愣,看向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阿昭,什么时候回黑蜘蛛山庄看看?你好歹在那儿学的武功,算你半个娘家。如今你出落得这么出色,应该回去叫大伙儿好好看看。所谓富贵不还乡,如……” 刑极在旁边笑道:“庄主何须这样拐弯抹角,自己人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阿昭,还记得当初分别时庄主说过的话吗?” 汤昭不免回忆起来,当初……似乎黑寡妇曾说,将来他学有所成,有事可能求到他头上,当时他是一口答应的。当下笑道:“当然记得,庄主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如今有什么吩咐?” 黑寡妇道:“不大不小的事,你过来我跟你说。” 汤昭点头,紧接着想起王飞的事,便悄悄一拉刑极。 刑极会意,先跟他走出两步,道:“怎么了?” 汤昭悄悄的把王飞所求说了,刑极瞪了他一眼,道:“麻烦。一听就是个牵扯众多的大麻烦。你惹这个麻烦做什么?那位也是,你不懂他也不懂么?军政大事有专门的道路可以走,走私人渠道隐患很多,应该极力避免。何况我如今没有官身,连公私两便都说不上。你现在不在其位,又没专门学过这里头的门道,应该少掺和这些事。” 汤昭也是读过书的人,如何不知道刑极说的是正道理?叹道:“我何尝想掺和?若非你就在这里,我好歹也要先写信私下里问过你,你要是回绝,我也该一口回绝他才对。然而……从我总觉得他是一起对抗过龟寇的人,现在的处境也与龟寇相关。龟寇的事不是小事,真的事关天下。我想一推二五六容易,万一耽误正事,岂不酿成大祸?” 刑极轻轻摇头,道:“你觉得这三个字少提。你凭什么觉得?你懂得什么就敢觉得?将来你领职务之前一定要来找我,我非你跟你说透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没意思。什么懂不懂得,自己要是懂官场政治,也没见步步高升啊?还不是混了这么多年,混成了庶人一个?汤昭久在江湖,经历都是江湖上情谊为贵的一套,要是对朋友的请求无动于衷反而有失道义。 当下摆了摆手,道:“若在平时,我可未必肯给你传话,今日特殊,我便为你探探口风。成与不成的,你不要管,后续归我,不归你过问。你先去找黑寡妇,我跟你的小朋友聊聊。” 汤昭谢过,又问道:“尹庄主这边,您有何教我?” 刑极道:“这是正经的江湖事,讲究一个快意恩仇,就和你以前处理的那些事一样,不用顾虑太多。不过你若怕被一群毒虫忌讳,这次可以化妆。我认得一个很有才华的化妆师,到时候可以借你。” 百盟书 汤昭点点头,道:“不用借,我也认得一个。”说罢去找黑寡妇,这边王飞也果然跟刑极聊了起来。 黑寡妇见了汤昭先是啧啧称赞,赞他如今玉树临风,聊了很久,才道:“你也知道我们五毒会,就是一群虫子聚会,虽然互相撕咬的厉害,但还是有个老虫子头统领一切的。如今,我们的老虫子头没几日好活啦。” 汤昭恍然,已经大概猜到了她的目的。这又是话本里的经典剧情。 黑寡妇见他神情就知道他猜到了,也不讳言,道:“老虫头没了,总要有新虫头。虫头要在一众嫡系的会众中选。我呢,就不说不许敌人趁机上位伤害我了,也不说为底下的弟兄们争一争前途,我就直说了吧,我在合阳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五毒会立下多少功劳,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我想当这个惊蛰山庄之主。” 汤昭点头,道:“既然总有人要当,为什么不是庄主?我不支持你支持谁?只是这个头要怎么当呢?” 黑寡妇道:“是惊蛰山庄选出来的,但招选的过程比较公平。先是初选。初选会给所有有资格继承庄主的人发任务,顺利完成任务的时候就可以去带着信物去山庄,在惊蛰山庄还有一轮比试,最后由老庄主指定庄主。” 汤昭道:“原来如此,那我能做什么?帮庄主做初选任务吗?” 黑寡妇摇头道:“这倒不必。初选任务不限出动人数,可以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若我多年经营还不能过得初选,那还做什么梦呢?不如早早放弃算了。等我过了初选,被召集到惊蛰山庄参加蛊斗,再请你去。” 汤昭愕然道:“蛊斗?” 黑寡妇道:“虽然没有规定,但我们都这么叫。一群虫子互相厮杀,不叫养蛊叫什么?我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根据规则,最后的蛊斗凡是候选人都可以带一个帮手去的。我便选你。” 汤昭笑道:“我自当在所不辞。不过庄主认为我是你认识的人里最好的?”要是能请所有认识的人做外援,不说别人,刑极也可以啊,反正他如今是白身,也少了许多顾虑。请一个剑侠什么困难应付不了?而且黑寡妇预定汤昭时可是四年前,那时她凭什么认为汤昭一定有所成就? 黑寡妇叹道:“当然不是。要是能随意请人那就太可怕了。当初蛊斗也曾这样无限制,但很快请的外援地位水涨船高,有的几方请来的都是惊蛰山庄也得罪不起的前辈高人,这个也不能慢待,那个也要尊重,还争个屁?无论选谁,到最后肯定要得罪不少高人,平白为五毒会树敌。更何况有人为了请外援,自己花尽家财不说,甚至压上了惊蛰山庄的未来收益,掏空五毒会奉送外门派,大大损害了山庄的利益。后来大家就说要加以限制了。” “第一是限制外援只许一个。第二是必须要五毒会自己人——这一项其实余地很大,只要不是明确有门派的名人,有些独来独往的散人随便给一个身份,说他早就是五毒会的客卿了,手续也齐全,谁能挑出错来?” 汤昭一笑,他自己大概也会如此,他是琢玉山庄的人,但琢玉山庄只是铸剑门派,和江湖帮会不冲突,就说他四年之前已经入了黑蜘蛛山庄,人证俱在,谁能反驳? “第三是限制实力——这个其实很难,因为实力可以伪装。我们又没有什么百试百灵的测试武功的法子,万一最后一关有人亮出獠牙,把其他人都杀了,既成事实便无法可想了。最后有位长老提出个折中的法门——干脆限制年龄。反正武功罡气都需要时间来磨砺,年轻人实力自有上限。当然也有例外,或许有人年轻而强大非凡,但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多半气盛,出身又高,不是区区小利能打动的,惊蛰山庄终究池子浅,容不下真龙。相对来说,限制年龄就是限制实力了。比如这一届的年龄,就限制要比庄主之子小。那位公子今年刚刚二十岁。所以外援不能超过二十岁。你不是才十六?” 汤昭讶道:“原来庄主还有公子?” 黑寡妇道:“有的,但是惊蛰山庄不是父子传承,强者为王。而且其实人家大概也不想传承。对于我们来说,继承惊蛰是毕生梦想,恐怕真正的俊才还不屑。”她感叹了一声,道:“我的初选题目已经下来了,等我回去做完,再等候征召,大概要到年底。你若没事,十月、十一月就可以西行,回黑蜘蛛山庄,到时我会迎接你。你也见见老朋友们。” 汤昭想了想,现在还是七月,想来这边事也就几日功夫就能解决,然后再花些时日善后,如果还有时间,就去中天府一趟——他是检地司送来的,一开始就说好将来必要去任职的,哪怕他的引荐人老上司刑极已经不在检地司了也不会改变。现在他学成之后,总要回检地司总部报到了,说不定还要去见一趟高远侯,才能确定前途。 再之后,就没有要事了,如果有什么长远目标,就是走剑客之路,向上攀登,以求超凡脱俗,还有发展白玉生晖的生意,及春城店可以开起来,其他郡的分店也可以尝试铺开。比如余霞郡合阳县,他可以顺手为之。 那么,去一趟合阳县很划算,可以公私兼顾,如果能找到隋大哥他们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汤昭笑道:“敢不从命?我年底必到。” 议定了此事,黑寡妇明显开心起来,又带着他去找关雷,三人一起喝了一杯。 汤昭眼见一圈打完,居然还有余力——这倒不是他酒量渐长,而是尚有未了之事,不肯喝醉,于是在自己的酒杯里掺水的缘故。他便自行找个地方坐下,将剑横放在膝头,冷眼看着热闹依旧的酒席,自己想自己的事。 这时,他微觉腿上有动静,一低头,发现是不知从哪里现身的龟爷在捅他。 汤昭微一点头,龟爷顺着他的衣服爬了上来,趴在他肩头。 “怎么样?”竟是汤昭先说话。 龟爷道:“没找到,我们在水底找了一日一夜,一直没有收获。你确认他在山上?” 汤昭叹道:“这种事怎么能确定呢?但若说他就这么离开了,我也不信。不然就白费了我送给他的那两句话了。既然你们找不到,他就不在水里,难道在岸上吗?” 龟爷不以为然道:“薛姑娘让猫头鹰在树林里找,一直没找到,就算树林茂密,他又怎么能逃得过那么多眼睛?他要是真的用极高明的手段藏起来,一时三刻肯定是找不到了。你只能用那个计划了。” 汤昭道:“是啊,我已经撒下饵了,如果他在,量是要上钩的。只是守株待兔,太过被动。他到底在哪儿呢……” 这时,只听背后有人道:“哦,小汤剑师要找人吗?” 310 缘分 汤昭没料到竟然有人接话,吓了一跳,勐然一回头看清来人,更是愕然,道:“您在这儿干什么?” 原来那位宴会唯一的老太太不知何时悄没声息的走到他旁边,正笑眯眯询问。 她离得这样近,汤昭却一点儿也没察觉,心中一凛:她的身法好厉害,远在我之上!这是个高人! 回想这位老妇在宴会上的表现,可算是处处干扰,只觉得大有文章,来意殊为不明,实力又如此惊人,汤昭不免惊疑,虽然四周都是自己人,不至于给人出其不意的干掉,但仍有出了些冷汗,勉强一笑。 那老妇人笑道:“让小剑师见笑了。本来听人私语,非君子所为,就算偶尔听得一言半语,也该充耳不闻才是。但剑师刚刚提到似乎有找不到的人,却是让老身有些技痒。我别的本事没有,却有几分眼力,擅长找猫抓狗。尤其老身自上山以来,多受山庄照顾,却并没有带什么贺礼,心中着实惭愧,不知能否借此事有所臂助,补上这一礼?” 汤昭只觉得荒谬,这老妇人说话是真不见外,我们找人干你什么事,你是哪位?道:“这个……这是我门中私事,倒不敢劳动贵客。” 老妇人丝毫不退缩,笑道:“自然是私事。虽然刚刚剑师没有提到名字,但我猜,是不是要寻找那位石纯青的下落呢?” 汤昭先是一惊,又是一时无语:就算你猜到了,你说破了就不好了吧? 老妇人笑道:“我虽无知,这个人的名字也是听到过的,据说贵庄仓促铸剑就为他。但铸剑会上却不见此人身影,确实有违常理。你们莫非是疑心他早潜伏进庄,等着关键时刻出手裹乱?今日正逢铸剑成功的喜事,你们自然不想只顾着防贼,错过了欢乐喜庆的时光。我想你们大概打算用诱饵将之吸引出来?此计倒好,可那就被动了。若能将之主动找出,上门抓捕,岂不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手中,大局在握?” 汤昭听得心中一凛,暗道:她猜到这么多,那么宴会上那些话就不是无心之言了?又听她越说越真,也有些好奇,道:“这本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都找不到他在哪里,女侠第一日上山,怎么能说有把握找到呢?” 老妇人笑道:“术业有专攻,我这些年就指着一双眼睛吃饭,或许能找到呢?” 汤昭和她对视,只觉得老妇人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苍穹星空一般,浩荡深邃,微微一震。 与此同时,老妇人也在看着汤昭,先一步开口道:“好漂亮的眼睛,就像晴空一样,干净明澈。这是我这么多年少见的明亮眼睛。纵然咱们第一次见面,看着这样的眼睛,我也想还是要多做一点儿事。” 汤昭一时不知说什么,低头一想,突然道:“您是剑客……剑侠吗?” 老妇人笑着点头,道:“若是剑仙,不早就在天上了?” 一般人是不敢这么说话的……汤昭略一沉吟,缓缓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一把以明见烛照闻名的剑。所谓明见万里,高瞻远瞩……” 老妇人似乎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笑道:“哦?很久很久以前听说……你什么时候听过的?用得上很久很久?” 她关注点甚是奇特,汤昭却耐心解释道:“真的是很久以前。在我第一次……应该是第二次见刑总的时候。因为那时我任性的想要跟上他,他却不想收,就取出一个眼睛一样的宝石让我看。我还记得和宝石对视的时候,心神曾受到刺激,感觉看世界格外清晰,就像长了另一双眼睛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法器,法器能分辨我的灵感高低,而我能感受到法器的效果。所以说,那把法器来源的剑应该也是目光如炬之剑。” 他忍不住感慨道:“若无那法器辨识出我的灵感天赋,刑总或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我放走了。那时我的命运和现在必然截然不同。现在想来,那也是一切缘分的开始。” 老妇人听得很是认真,缓缓点头道:“没想到有这样的缘分。真是一饮一啄,莫不天定。” 汤昭突然道:“您跟刑总很熟吧?” 老妇人点头笑道:“那还算熟吧。” 不知怎的,汤昭也失笑,道:“那不如这样?寻找石纯青的事确实是我家私事,按理说不该借任何外力的。但我又实在想借您一双慧眼,只是还心存顾虑。刑总那是我自己人,若是他能为您担保,那您也是我们自己人了,我才放心大胆的借您之力。” 老妇人道:“这个办法有趣。那好啊,咱们找个私下的地方,让他给我担保吧。”她说的顺理成章,仿佛刑极一来就一定要给她担保,不担保不是人似的。 汤昭也毫不奇怪,道:“那就请您去我剑庐吧。我带您去——” 老妇人摆手道:“我自己去吧。让你这个东道主公然从宴席上将我请走,人家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我先去,你和刑极再偷偷逃席出来。你的剑庐是哪里?” 汤昭只得将自己的剑庐指给她,因为就在水边,倒也不难找。那老妇人点头,又道:“记住了,我先去了,你叫上刑极。哦,对了,只叫刑极即可,其他人就算了。” 汤昭问道:“我师父他……” 老妇人道:“我也仰慕薛庄主,但今日正事要紧,何必叫其他人来节外生枝呢?就是你这位老朋友——”她戳了一下龟爷的脑袋,龟爷怒目而视,“也别带了。” 汤昭拗不过她,只得答应,目送她悄然离开,然后将龟爷放在席上,径自去找刑极。 龟爷见汤昭离去的干脆,欲言又止,它其实是想跟汤昭说一下朱杨的事,那老鳄鱼最近被那个北海元极宫来的小子弄得焦头烂额,颇有些草木皆兵,问汤昭要如何处置? 但这时没机会说,它便不说了。仔细一想,这件事就是朱杨惹出来的烂事,关汤昭屁事? 汤昭和朱杨从来就没对付过,让他栖息在沼泽里已经很有容人之量了,难道还要为他以前结过的仇家兜底不成? 光公子的事,朱杨能对付就对付,不能对付自可以去求助江神逸或者再金蝉脱壳一次。龟爷更该做的是看好这老鳄鱼,别叫他手段粗糙,给琢玉山庄真的惹下七大势力那个级别的大仇人。 说白了,乌龟和鳄鱼,本来也不是一起的,各行其是便了。 刑极正和王飞秘密商议,已然有了结果。先将王飞打发走了,又听到汤昭找他的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道:“我说,就不能清净一时半会儿么?” 汤昭也觉得有些抱歉,道:“这回是意外……真的是最后一回意外了。我也没想到她会找上门来。她既然开口,我又怎能推脱?您往好处想,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事还算事?这算一劳永逸。” 刑极气呼呼道:“一劳永逸个屁!不如叫一了百了。一闭眼,一蹬腿才叫万事皆休。你知道我光为了躲她费了多少劲儿么?本以为到你这里躲个清净,没想到却是自投罗网。罢了,伸头缩头就是这一回了。” 一回头,就见王飞好奇看过来,刑极干笑一声,道:“公子稍等,我这就给你探探口风去。” 一时两人分别逃席出来。刑极逃席容易,汤昭身为宴会焦点却很难长久离开所有人视线。最后汤昭干脆找危色来,让他看着形势,无事便罢,若实在要找自己时,他就先易容改扮,替自己一会儿。交代之后,两人才来到水边栈道汇合。 此时全山庄的热闹都是铸剑会上,水边栈道显得格外幽静。沿着栈道走,即使脚步轻捷如汤昭,也会不自觉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汤昭的剑庐在最深处,从栈道步行过去,一路上能看到石纯青那方方正正的剑庐,徐终南的道观,朱英的白雾灵草,薛夜语的猫头鹰林…… 想当初,他第一次拜访此地时,石纯青的剑庐完好,徐终南的剑庐却很寥落。但如今,至少几日内那座道观将迎来它的旧主,少不得要热闹几天,而石纯青的剑庐,却不免长久的落魄下去。 当时徐终南负气下山,山上是完整的保留了他的剑庐的。然而石纯青的情况又与他完全不同,他的剑庐又该如何处置呢? 过了江神逸那座翅膀剑庐,汤昭和刑极来到了他的剑庐前。 剑庐有个小小的阁楼,虽然狭窄,却是剑庐中视野最好的地方。老妇人就站在阁楼上,白发微微飘起,隔着栅栏,不觉得形容暮气,反而觉得风采非常。 刑极在下面看着,轻轻咽了口吐沫,露出一种汤昭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纠结、忐忑和一点点胆怯。 最后,他还是拽平了自己身上代表白身的布衣,然后对汤昭使了个“跟上来”的颜色,正容走上了台阶。 上了阁楼,老妇人回转过身,笑容比之前浅了不少,几乎可以说是似笑非笑,道:“终于来了?” 汤昭看着不自觉得背上一凛,刑极低下头,大礼参拜,道:“刑极,参见君侯。” 311 君侯 饶是心中早有猜测,汤昭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口干舌燥,此时也没有别的反应,跟着刑极行礼道:「汤昭,拜见君侯。」 那老妇人,也就是如今云州之主,天下闻名的高远侯了,笑道:「小汤免礼,快过来让我看看。」她对汤昭的笑是真正的笑,她真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就像老祖母一般慈祥。 汤昭吸了口气,依言上前两步,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刑极,高远侯缓缓道:「你也起来,难道等我去扶你?」 刑极磨磨蹭蹭的起身,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浑无以前的漫不经心。 虽然他有点狼狈,然不知怎的,汤昭看他的样子突然想笑。 高远侯先不理他,拉住汤昭,仔细端详,道:「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虽未多言,汤昭却有些面红耳赤。 其实汤昭这些年也没少听夸奖,夸他的人也有位高权重的,也有才华盖世的,甚至还有一位比剑仙更强几乎高不可攀的剑圣,但高远侯还是不同的。他从小就听说,越长大越是心存憧憬,地位非常人可比,这也是由检地司一位位值得钦佩的镇守使、巡察使们不断抬上去的。这时心情激动,尤其是刚刚也喝了几杯,竟有点熏熏然起来,忙强自控制住,按礼数逊谢两句。 高远侯接着道:「汤昭,你可知我一直想见见你,实在是因为老听到你的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很自然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这个起茧子可不是假的。因为不但每个人都说你好,而且还有人天天说,回回说,每次见我必须说,说来说去我想不记得你都不行。」 汤昭不自禁看了一眼异常沉默寡言的刑极,高远侯道:「喏,就是你后面那位。你别看他现在闹脾气不说话,其实忍不了多久就得原形毕露。他在我面前向来是絮絮叨叨,他不在的日子里,我耳根可是清净很多。这一清静,不免静极思动。正好听到云州有铸剑的好消息,就来看看这位神交已久的薛铸剑师,顺便也来看你。没想到你摇身一变,从别人嘴里的小神童变成正经铸剑师了。」 汤昭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应该是我去中天府拜见君侯才是。」 高远侯道:「中天府就在那里,我府邸也在那里,又不会跑,你想去随时都可去,让刑极带你去。但在这里是不同的。我觉得第一次见,就在这里很好。中天府虽大,却太闷了。这地方真好,远离尘世,无瑕无垢,最适合度假。我也有好多年没休息过,来这里放松放松岂不好?这两日那小子不愿见我,我还不愿见他呢。就这样不拘身份在山上住着,感觉很是轻松愉快。大家都别拘礼,小江也不用叫我君侯,我年纪算你长辈,人前人后称呼个荀姨便是。」 汤昭总不能说看您的年纪叫「姨」是不是有点僭越啊,只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既然您看琢玉山庄好,您就住几天。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高远侯道:「我就是想住,也是想太太平平的住,你这里一日不太平,我总住不安心,那还度什么假?你可要替我把地方扫一扫。咱们可不是白白从会场上熘出来的。」 汤昭这才想起,他好像不是光出来认老板的,还有正事要做呢。 这么说,还真要劳动这位君侯亲自出手替自己找人了? 这……有点杀鸡用牛刀了吧? 就算是龟寇十个八个上柱国一起打上门,也未必劳动君侯出手啊? 高远侯已经道:「刑极,过来过来。」说罢招招手。 刑极在那里扮演木头人许久,这时不情不愿的过来,道:「荀姐,怎么了?」 汤昭差点没喷了,高远侯一脚踹了过去,道:「滚一边儿去,我和小汤单论,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汤昭这才捋清了这条逻辑链——高远侯让他叫姨,就是两人差一辈儿,而他和刑极也差一辈儿,刑极算他父辈,所以推导处高远侯和刑极平辈儿。显然看年纪高远侯不能叫刑极「哥」,那么就轮到刑极叫「姐」了。 这个逻辑不难捋,也说得通,关键是……刑极真说得出口啊? 看刑极的表情,汤昭还以为他很怕君侯呢! 还真是忍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啊。 君侯从反应过来到飞踹到大骂简直不用一瞬间,过程连接十分熟练,怎么看也像是走程序的样子。 汤昭只能说:君侯虽然外貌端庄持重,其实还真是平易近人啊。 高远侯指着汤昭道:「这个孩子说,你是他自己人,我想来帮忙,需要你给我作保。你来说说,你能给我作保吗?」 刑极直接道:「自然愿意。您若出手,我以脑袋担保。」 高远侯跟汤昭道:「你可听见了?若我找不到,或犯了什么忌讳,就叫刑极把脑袋拧下来给你。」 汤昭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若能找到,我不知怎么感谢……荀姨才好。」 高远侯笑眯眯道:「感谢什么,把我的兑换券兑现了就是。」说罢将一张兑换券拿出来,上面写着「铸剑机会一次」。 …… 您这是抓了多少娃娃才换来这么一张奖券啊?我们这个价格高到没打算让人兑换的。看来说放松是真放松啊。 「我眼睛好,正好有好几个游戏是比眼力的,就多赢了几次。」高远侯还贴心的解释,「我本来还想,居然拿出一次铸剑机会来兑换,一个新铸剑师能忙得过来吗?原来是一下出了两个铸剑师,怪不得这样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等这件事忙完了,小汤给我铸一把?」 汤昭只能连声道道:「一定一定。」 高远侯道:「咱们先找人。你有没有他近期用过的东西?」 汤昭一怔——对物寻人,这个找人的方法,是不是有点熟悉? 好像是犬……罪过罪过,不该这么想的。 但既是高远侯要求,他仔细想想,道:「有他用过的法器。」 「什么时候用的?」 「昨天晚上。」 昨天夜里,石纯青率领一班龟寇上山来,在栈道尽头和江神逸打了一架,江神逸夺走了他的宝剑,也就是薛闲云当初赠给石纯青的防身法器剑。而这把剑江神逸还给了薛闲云,薛闲云又放在剑炉里,似要付之一炬,是汤昭捡了出来。 无论如何,法器是没错的,毁掉太可惜了。 高远侯眉眼微微放松,道:「好,拿来吧。」 旁边的刑极欲言又止,汤昭将宝剑送上,高远侯看了一眼,赞道:「这是一把好法器。好像不是元法器,竟是纯的符法器?」 汤昭点头道:「这「宝剑」是没有原剑的,是师父凭借高超的符式本领生造出来的。」 高远侯点头道:「令师符式造诣很高,我早就知道。这样好的宝物,为什么要舍弃呢?」 当下她双眼微睁,凝视着这把剑。 这个动作几乎只是稍微低头,汤昭都没察觉到,但不知不觉中发觉气氛好像一下凝滞了,周围也安静下来,只有这位老妇人微微垂目,看着那把宝剑。 区区一把剑,就算是法器,又需要看得如此全神贯注吗? 汤昭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就忽视了旁边刑极略带不安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抬起头来,笑道:「他昨天晚上没用过这个。」 汤昭「啊?」了一声,立刻道:「不可能。江师兄亲手从他手里夺过这把剑。」 高远侯道:「不,石纯青昨晚没有拿过这把剑。过去的事已经发生,时间不会说谎。」她又笑了笑,道:「不过他以前确实拿过这把剑?那咱们往前找找。」 刑极突然上前,深深一礼,道:「君侯勿须如此!石纯青算什么东西?找不到他,就把琢玉山庄翻过来找,挖地三尺,如何找不到?何劳君侯动此精神?请君侯三思。」说到后面,他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汤昭心中一跳,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高远侯微笑道:「看一看而已,不费什么精神。」 刑极语气变得越发尖锐,道:「非是此言。区区石纯青而已,一点儿也不值。」 高远侯摇头道:「你多跟我分辨几句,消耗的时间都比我这一眼花的时间长了。去去去,刚刚还没大没小的,这会儿又叫起君侯来了。」 汤昭心中疑惑又紧张,他还以为高远侯的剑既然和眼睛有关,剑术应该是登高一望,一眼看过去十里八里天上地下尽收眼底,石纯青瞬间无处遁形,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找人要用什么特殊方法,看来好像消耗还不小的样子? 突然,他浑身一凛,有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是一种大祸临头,危机近在眼前的感觉,好像半只脚站在悬崖边,动一动就要掉下万丈深渊。 这种感觉,似乎在感觉过。 似乎是……那日在曛城中,空间风暴爆发前,他有过如此预感。 那是空间风暴,是他完全无法抵御的存在,他的灵感又高,才让他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生死危机,是他生平仅有的体验。 然而今日……怎么感觉那种危险更甚当时? 到底是…… 汤昭疑惑一抬眼,不由得目瞪口呆。 只见垂目看剑的高远侯一头白发竟变得乌黑,面目也陡然年轻许多,皮肤光滑,眼角上挑,好似四十来岁的美妇人。 但一刻,那种危机感陡然消失,高远侯一抬头,又重新变成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汤昭一个恍忽,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温和的笑道:「哦,找到了。」 为您提供大神离人横川的《剑众生》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311君侯免费阅读. 312 上门 这一边,酒宴还在继续。琢玉山庄的庆典准备的很充分,各种歌舞,余兴节目正一个个上来。而席上来自天南海北的宾客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更不乏长袖善舞之才,趁此机会互相交际,谈笑风生,场面一直热火朝天,从未冷下去。 眼见天色渐晚,一场午宴要拖成了晚宴,薛闲云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此时他酒也喝了八分了,该夸口的都夸完了,真心称赞他的话已经都听过了,想要嘲讽的人他都当面嘲讽过了,半年淤积在心里的郁气出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大概是淤进了骨子里,永远也散不尽了。 就到这里吧。 他晕晕乎乎的站起来,一张嘴酒气喷出,哑声道:「夜语。」 他的女儿薛夜语从旁边跑过来,扶住了他,一见他神色,不由担忧道:「爹爹,你醉了?」 薛闲云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我没醉。后面还有什么……什么流程来着?」 薛夜语道:「没什么了,宴会随时可以结束。宴会结束就送他们回迎宾馆。休息一晚,明天再送他们下山。下山之前会送一些小礼物,然后把兑换上的礼物都兑现了。本来山上有一场拍卖会,因为九师弟需要铸剑和筹谋的缘故,暂时推迟,也不在山庄里,放到及春城去办了。」 薛闲云含湖道:「就不能……叫他们今晚就下山么?我想静一静。」 薛夜语面色为难,道:「这恐怕不合礼数。人家大老远为咱们祝贺而来,我们之前把他们安排在罐子里的迎宾馆,并不带上山,一连好多日,认真追究这已经有些失礼了,所以各种情由只能让人家自己猜,咱们都不敢说破的。现在在山上正经没呆上一日,都不留宿,就把人家连夜赶下山,你让人家哪里去住?说破大天去也没有这个道理。」 她见薛闲云醉眼朦胧,怕自己老爹借酒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道:「要不然你先回去休息?我们师兄弟几个把客人一起送到迎宾馆,就说你醉了,也不失礼数。迎宾馆在隔壁那个谷里,离这里路途不近,一会儿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留在这里也是十分清净的。」 薛闲云捂着脑袋含混一声,喃喃道:「嗯,辛苦你们了。」 薛夜语很是诧异,没想到薛闲云喝醉了酒反而懂事了,回了一句:「这难道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便打算找个人将他先扶走,正打算找没紧要的六师弟或者七师弟,薛闲云自己冲一人招手道:「阿昭,你陪我走走去。」 旁边一个坐在边缘的少年勐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无措。 薛夜语觉得不妥,汤昭和薛闲云是宴会中的两个主角,一个不去也就罢了,两个都不出去送客,未免太过分。但见那汤昭已经起身,薛闲云摇摇晃晃拉住他的手臂往前走,只得停步。 她摇了摇头,心想也拗不过这老爹,只有先这般了,便去找师兄弟们一起准备送客。从徐终南找起,三师姐朱英已经回去了不提,再找符清欢、秦海舟、邓崇都在,后面找江神逸却不见人影。 薛夜语真有些光火了,怒道:「一个两个瞎跑什么?关键时候都指望不上……」正说着,却跟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人回过头来,笑道:「薛姑娘,难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薛夜语一怔,认得此人是花容夫人的一个义子,叫做华千的。之前曾经受雇于汤昭在石纯青那边潜伏,还真的起了用处,昨天晚上及时送来了石纯青从地道偷袭的消息,才让他们得以在水边截住了那群龟寇。之后这位华千就留在琢玉山庄,薛夜语还招待了他一顿好饭菜,倒是比其他宾客更早一步上山,和山庄弟子们也相对的熟悉一些。 虽然熟悉,毕竟是外人,薛夜语客气道:「谈不上麻烦,我在找江师弟,你看到他了吗?」 华千是认得江神逸的,道:「哦,我刚刚那位江兄带着一只乌龟跑出去了。」 薛夜语一怔,道:「乌龟?不是鳄鱼?」 在这种场合中的乌龟,显然就是汤昭的龟爷了,然而龟爷一向跟着汤昭,找江神逸干什么? 薛夜语越发气的不行,华千眉毛一扬,道:「找他有什么事吗?」 薛夜语一怔,不想华千如此不见外,欲待含湖过去,华千已经道:「若是问他事情便罢,若只是找他去做什么事,他脱不开身,你看我怎么样?」 薛夜语愕然,道:「你?」 华千道:「江兄的模样我记得,声音我也能模彷,一时半会儿的话不会拆穿的。如果薛姑娘肯付钱,我马上就能出场。」 薛夜语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你不如扮做汤昭?他更重要一点儿。」 华千笑道:「我呀?我不能扮成汤昭。」他目光越过众人,看到扶着薛闲云踉跄离开的那个背影,「这里汤昭太多……哦,不,我和汤昭,不熟。」 这边薛夜语主持,大家饮尽杯中酒,散去宴会。然后请大伙再登船开船去另一座山谷的迎宾馆休息。那是真正的迎宾馆,不是罐子里的那个临时的,但其实装修大差不差。若有人头脑不灵便,可能都反应不过来换了地方住。 这边云西雁也喝了不少酒,迷迷湖湖上船,看了四周一眼,只觉得少了不少人。 没等她细细分辨有谁,睡意涌上来,不免歪倒在座位上,睡了过去。 大船驶离了沙洲,带着满满的宾客和热闹离去,木栈道上又清净下来。 天色已晚,夕阳落山,只剩下浅浅一层金边,稍微为沼泽留下几分光明。 夜晚的沼泽很是清冷,一阵阵风从水面吹来,吹得芦苇摇曳,草木哗啦啦作响,唯有沙洲岸边那一座座剑庐岿然不动。 一老一少沿着木栈道向前走着,他们走得很慢,尤其是老者脚步蹒跚,身子摇摇晃晃,一看就是醉酒未醒的样子。 「嗯……阿昭,这是到哪儿了?」老者突然打了个嗝儿,喷出几分酒气,人也清醒了一点儿,抓住少年的手问道。 「快到攻玉馆了。这里是——」扶他的少年转头看了一眼,前方是一处方方正正的房屋。此时沼泽上起了白雾,雾气一丝一缕弥漫到岸上,缠绕在剑庐周围,让这本来端严规整的建筑变得飘渺起来,甚至还有几分阴森。 「到了石纯青的剑庐前了,师父。」 「石纯青……」老头嘴唇碰了一下,道:「如今他的地方荒废了吧?」 少年迟疑了一下,道:「或许是。没有人整理,算是荒废了。」 老头默然,道:「咱们进去看看。」 少年拉了他一下,道:「今天晚了,别去了吧?那里面没人打扫,都是灰尘,没什么好看的。」 老头一推他,自己踉踉跄跄往台阶上走,那少年叹了口气,抢上去扶着他。 两人上台阶进了剑庐,只见剑庐中灰尘处处,蛛网密结,果然是很久没有人的样子。但一切陈设还在,家具齐全。这是石纯青住了几十年的地方,真的布置的好似家一样,走得时候固然带了很多东西,但更多东西都留在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那少年扶着老者在一张椅子上坐了,道:「这里气味不好,歇一歇就走吧?」 老者恍若未闻,道:「他这里原是这样的。我好久没来了……不,我没来过。他是个仔细的人,布置房子有一手的。你点起灯。我自己看看。」 那少年只得去点灯,这里的灯当然不是油灯,而是更明亮的术器灯,一灯点起,一室生白,四面墙都清清楚楚。他拿起灯道:「亏了他们都去送客了,不然看到这里突然亮起灯火,还不吓出个好歹来?」 点起灯,周围都没有那么阴森了,家具看起来更家常,更紧接有人生活的样子。 那老者借着灯光在小小厅堂中转了转,摸了摸家具,触手全是灰尘,道:「他的卧室在楼上吧?咱们上楼看看。」 那少年再次叹道:「楼上也没什么好看的。」 话虽如此,就和之前一样,老者执意要上楼时,少年是拗不过他的,只好上前扶着他,顺着后面一道台阶往上走去。 二楼不高,两人走几步就到,一到楼上,只觉得冷风扑面。 这封闭的剑庐里,哪来的风呢? 因为二楼的窗户,已经被打开。前后穿堂,二楼化作风道,外面的狂风往屋里直灌,吹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从窗外毫无顾忌涌来的,除了夜风,还有光。 楼下术器灯的光华,也透过大开的窗扉照进屋中。纵然是黑夜,些许借光也照出了房间中大略的轮廓。 楼上,果然是卧房。一张床榻上,有一人正坐。 就见那人身着华贵锦衣,相貌端正,但因为微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暗不一的阴影,让他变得阴森诡异了起来。 看到在风中瞪大了眼睛的两人,那人缓缓颔首道:「你们来了?」 且不说那老者直勾勾盯着那人,少年却大声道:「你躲在这里?石纯青!」 为您提供大神离人横川的《剑众生》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312上门免费阅读. 313 暴怒 面对在黑影里如山岳凝坐的身形,汤昭一字一句道:「石纯青!你居然躲在这里!」 黑影中,石纯青依旧不动,道:「我一直在这里。你们果然来了。我早就准备好被你们找到,可是你们一直不来,如今才来……真的让我失望。汤师弟。还有……师父。」 那老者也就是薛闲云缓缓道:「石纯青……你还叫我师父?」 石纯青神色平静,道:「我当然叫你师父。你教授我知识,为师,抚养我长大,如父,不叫你师父叫你什么?」 他如此澹然,薛闲云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汤昭冷笑道:「看你这个样子,连身子都不肯挪起来,殊无半点为人徒弟的模样。你在这里是示威来的?」 石纯青微露讶色,仿佛在奇怪汤昭的言辞咄咄,道:「我是在等你们。等他,也等你。」 汤昭道:「等我?等我干什么?」 石纯青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等你干什么,你若说不知道,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汤昭笑了起来,道:「是啊,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这样东西……」他伸手一指。 石纯青下意识的看去,突然一种危机感临头,不及细想,从床上滚了下来,连滚几步。 轰—— 一道光束从楼下射了出来,一下子从下至上射穿了床板,紧接着化为光柱,把一张床都笼罩在里面。 石纯青滚得非常及时,也非常惊险,光柱擦着边儿从他身边冲上,带走了半边衣袖,若不是他冥冥中有所感应,这一下淹没在攻击力,绝没有好下场。 他反应也是真快,虽然还半躺在地上,但不知催动了什么法门,身子一虚,竟原地消失,又凭空在不远处出现,手中已经持剑,横在身前。 汤昭本拟趁着他狼狈过去补一剑,眼见石纯青临危不乱,已然准备好对敌,叹了口气,道:「咦,没中。」 亏了他在楼下假装开灯,藏了一手机关,将灯光对准了床铺,只等偷袭,谁知道石纯青竟然还有第六感这种不讲道理的玩意。 光芒稍息,二楼已经没了床,地板上也出现了一个大洞,一直通向屋顶,屋顶也掀飞了一大块,露出阴沉沉的夜空。 石纯青持剑,再无平静神色,怒得额上青筋暴起,咬牙道:「你……你偷袭我?你早知道我在这里?还偷袭我?」 汤昭道:「我当然早知道你在这里。你可以叫偷袭,我叫做先发制人。」 他当然是专门来堵石纯青的,高远侯亲自出手,岂能捉不住石纯青的踪迹?只是假装偶遇,放松他的警惕罢了。 虽然第一击没得手,但到底是把他堵在这里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石纯青喃喃道:「你早猜到我在这里,结果只是来偷袭的?」 汤昭道:「不然呢?」 石纯青眼眶里出现血丝,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汤昭道:「我也很失望,失望你竟然没死。」 石纯青倒是稍稍收敛了怒容,起身道:「嗯,我本以为你和别人不同,这才等你。看来你也是一个蠢材。够了,毁灭吧。」 汤昭突然一笑,道:「你到底在等什么?你等我算到你在此徘回,等着夜深人静,我孤身来找你,倒上一杯酒,听你说说心里话,掏心挖肺的倾述一番。明明惺惺相惜,却又道不同不相与谋。又气又愧,又悲又叹,最后叹一句「其情可悯,其心可诛。」然后咱们割袍断袖,绝交义绝,再拔剑相向,轰轰烈烈大战一场,作为最后的了断?」 石纯青微微一怔,竟有些惘然。 汤昭冷冷道:「我猜中了吗?看来我就像你想得那样知你。可是你知不知我?」 「石纯青,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你不知道,你本是个极自私的人,根本不了解别人。我告诉你,我不是最恨你的人,但我是最讨厌你的人。因为我最讨厌心术不正的叛徒。你觉得没有人知你,你以为你与众不同,所以别人都想了解你,你等着别人来痛哭流涕的问你,求你一个解释。我来告诉你,自从你叛变之后,你我是敌非友,我对你的心路历程已经不感兴趣了。你再说什么都是狗屁!」 「去死吧,石纯青。如果你真有一肚子话说,你可以留遗言。等你奄奄一息的时候,你撑着把肚子里的话掏出来,我可能会听。现在,听听剑的声音吧!」 夜色中,黑色的剑身直指石纯青。 石纯青神色很平静,但眉梢却一跳一跳的,显然并没有息怒,只是极度压抑,道:「好。说得好。我这样想想,确实是自己一厢情愿了。你一向表现比江神逸谦逊,可是天资比他更好,我应该想到,你们这种人骨子里都是傲慢的,自以为是的,只是装出来的修养湖弄人罢了,从一开始就不值得期待。这就是你新铸的剑吗?」 汤昭道:「正是。」 「你要用这把剑和我对战?难道说你已经是剑生了,和剑匹配上了?」 「无需匹配,剑本来就是我的。」 石纯青露出笑容,嘴角划到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森然道:「好剑啊好剑,这是上天赐的好天资。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天赋,我现在也可以站在这里,和你一样大言炎炎,挥斥方遒了。汤昭,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如何讨厌?这回我来错了。你们一起去死吧!」 战斗几乎猝然爆发! 双方的剑几乎同时想对方刺去,剑势去的凶狠,都要一剑把对方刺穿。 双剑相交,如同金玉! 房间非常狭窄,几乎没有腾挪余地,光亮只有从从屋顶大洞透下来的一点星光,近乎夜战,双方又都有利刃,几乎是最危险的贴身白刃战。 然而战斗双方却都不是最适合这种危险环境的武者。石纯青不必说,武功的架构非常稳定,以守为主,守中带攻,滴水不漏。而汤昭,自从他以蚁力劲开蒙,就是走得「大力出奇迹」流。后来改修火焰-阳光体系的罡气,依旧是以攻击力强大为主。 双方的战斗很激烈,但也很保守,剑与剑只在最开始相交,后来以防御和寻找破绽的偶然进攻为主。 保守中又藏着凶险,那些试探的攻击有一下击中了,就几乎瞬间就能结束战斗。 这样的闷战持续片刻,汤昭主动发力,一道光华向前直刺,却是剑上附了罡气, 与此同时,石纯青的剑上也附赠了一层气,仿佛罡气,但更多是一种浓稠的流体,与罡气层次相同,就像是…… 「魅影?」 汤昭一怔之间,剑与此流体稍一碰触,便有被一股森冷之意沿着剑刃攀上来,果然是魅影的感觉,几乎下一刻,他的剑光芒大放,光华倒卷,将那魅影之流如同冰雪融化一般消散,而这边的罡气则势如破竹。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背后嗤的轻响,接着刺啦一声,蓝光大盛。 汤昭不必回头,已然反应过来——背后有人来袭!直接长剑一横护住身前,倒退两步。 一回头,只见那薛老头手中雷光闪烁,显然刚刚出手一击,击退了汤昭背后的袭击者。而偷袭的人……竟然又是个石纯青! 那个石纯青正身上有澹澹的焦湖味,显然被雷电攻击,踉跄几步,到了下去的台阶前。 而再看眼前,前方跟汤昭交手的石纯青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汤昭也不惊异,直接转过身,面向背后突然出现的石纯青,道:「果然……你已经是个灵官了?你的灵相和你自己一模一样,少见的很啊。当时在这个沼泽边上,他们都说你消失的古怪,想来那时你根本就没来,来的只是形似真人的灵相罢了,灵相么,当然是随时可能消失的。」 一般来说说灵相都是天然和本人相反的,纵然龟寇能够整容,那也是有个过程,先显现出自然灵相,然后再调整容貌。而且灵相的质地和真人总有区别,肉眼可以分辨。但石纯青的灵相一出来就和本人一模一样,更是绝类血肉之躯,和分身一样,想来又是特殊灵官分类了。 因为他的灵相特殊,当初在湖边才能轻易脱身,连华千这样经验丰富的杀手也觉得神异。 他这边自顾自的说话,石纯青恍若未闻,直勾勾的盯着手上泛着雷光的「薛老头」,一字一句道:「连你也——不是他?!」 那薛老头冷冷一笑,索性将脸一抹,露出年轻俊秀的模样,不是江神逸是谁?他冷笑道:「你以为是恩师?你不配见他!」 石纯青低声道:「连你也骗我。你们——」脸色已经铁青,显然怒到了极点,大叫道:「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都来骗我!汤昭,你竟然下作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他不来见我?他不想见我吗?快叫他来见我!」 江神逸冷笑道:「凭什么你想见谁就能见谁?你一个叛徒还要点菜呢?我们两个送你走就够看得起你了。」 汤昭接着道:「师父为什么要来见你?还是你想见他,还惦记他的东西呢?你不是已经是当灵官了吗?路都选了,难道还能回头?你还留恋什么?」 石纯青狞笑道:「什么路不路的?道路岂是为我所设?我母乃一代剑侠,我父是无上灵官,天下的道路本来就该任我选择才对。我要见谁当然能见,你们应该拜见我才对。你们竟敢对我如此无礼,贱民,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 汤昭和卸了妆的江神逸互相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这是给刺激疯了?开始说胡话了? 什么父亲是大官,母亲是剑侠?这是一个孤儿说的话吗?石纯青孤苦伶仃,只跟着薛闲云长大,谁不知道?他莫不是太想父母了,在梦里编造自己的身世,尽给自己弄得富贵荣华、高门大户,把自己都骗进去了,醒不过来了? 石纯青眼见控制不住自己,咆孝道:「卑贱之徒,给我滚开!薛闲云,出来见我!薛闲云,出来见我!」 他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汤昭看得心中瘆得慌,手中握紧那把没出鞘的新剑,决心给这个失心疯的家伙最后一击。 一片狂叫中,窗外有人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气很轻微,却如同惊雷,不但汤昭和江神逸一起凛然,同时转头,石纯青也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眼神恢复清明。 三人一起看向窗外。 窗外,薛闲云站在空中,背后是白鹤展开的翎羽。他静静地看着石纯青,仿佛披着微微的光芒。 为您提供大神离人横川的《剑众生》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313暴怒免费阅读. 314 生而不凡 三个人迎着光一起看着外面,看到了薛闲云,他们师父的样子。 此时的薛闲云既不似平时那样倔强暴躁,也不似铸剑会上那样意气风发,也没有醉酒时的含混脆弱,他神色很平静甚至安详,微光让他仙气渺渺,就像汤昭第一次在水边见他那独钓大泽的渔翁模样,仙鹤在他背后飞舞,仿佛背后长了一对翅膀。 就是这样…… 江神逸双目微眯,一时恍忽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薛闲云的时候,这位铸剑师就是这样。在那个他不愿意回忆的夜晚,薛闲云带着仙鹤从天而降,就如现在一般风采绝伦,恍如谪仙。他拉住他,把他从那地狱中带走,带上世外桃源一般的九皋山。 那时,白鹤在空中起舞,从薛闲云背后露出一双翅膀,就像仙人的羽翼。那时江神逸就在心中决定——自己将来也要给自己做一双翅膀,带着自己直上云霄。 他是这样感激和崇拜着薛闲云,其他人只管薛闲云叫师父,江神逸却是一直叫他恩师的,因为确有再造之恩,所以石纯青背叛,他是最恨之入骨的那个。 重新见到薛闲云这样,江神逸回忆的同时鼻子一酸,紧接着咬牙切齿——若非石纯青背叛,恩师何必经历这半年的艰难,琢玉山庄又怎么会陷入如此危机? 石纯青,百死莫赎! 与此同时,汤昭却是有些慌乱。 他早知道石纯青在这里,什么薛闲云醉酒误入剑庐,偶遇石纯青都是演戏。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趁其不备,围剿石纯青,顺便逼问出那个上柱国的下落。 他觉得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带上薛闲云。一则是平添薛闲云的愤恨,令他今日铸剑大会上的好心情丢失一空,二则双方感情太深,恐怕薛闲云事到临头,做出不理智的事来,让石纯青有机可乘。所以他拉上了最恨石纯青的江神逸。 正好薛闲云醉酒,拉住了危色假扮的汤昭,一个人来到这边。汤昭让危色用点手段让老头睡过去。然后让危色把江神逸扮做薛闲云与汤昭一起来到剑庐对付石纯青。当然江神逸的演技不咋地,未必瞒得过石纯青,所以汤昭多说话,让他少说话,少给自己加戏。 没想到薛闲云还是来了。想来也是——危色固然专精于暗算,薛闲云难道就白活这么大岁数?危色不能下重手,拉扯之下薛闲云可能反而发现了端倪,直接赶来。 只是他来了,到底想做什么呢? 而石纯青,则是惊异过后反而平静下来,道:「你终于来了。」 薛闲云点点头,他们两个都很平静,除了旁边两个剑拔弩张的小徒弟,仿佛就像是在过去二十年期间的某个平常日子,在剑庐前师徒说话一般随意。 薛闲云道:「我刚刚听见了。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 石纯青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找到了,他们都死了。」 薛闲云顿了一下,道:「很遗憾。要是当年早找到他们,或许还能团聚。」 石纯青干笑了一下,道:「当年也死了。」 薛闲云道:「是这样吗?」 两人同时默然,薛闲云再次问道,「你刚刚想要见我?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它?」 他伸出手,手中平平持着一把剑。 这是一把晦暗的剑,但不是汤昭那把暗金的剑,而是满座宾客想看一眼而不可得的薛闲云铸剑。 比起汤昭的剑,这把剑更是不起眼,甚至不像一把新剑,反而显得陈旧,锈迹斑斑,亟待打磨。 石纯青盯着那把剑,道:「这就是……」 薛闲云道:「你早知道了吧?这是「宝剑」。」 剑名,宝剑。 并不是每把初生的剑都有名字,大多数要等剑客给它取名,但这把剑的名字却在它还是剑种,不,甚至没有剑种的时候就已经起好了。 先有的「宝剑」,后有的宝剑。 想当初,石纯青也有一把随身的「宝剑」,那是薛闲云送给他的,是一把初看不起眼,越用越锋利,越战越强大的宝剑。那宝剑是法器,而且是没有原剑的符法器,即使是薛闲云,也花费了巨大的心血才能凭空造出这么一把,也是唯一的一把。 当初薛闲云给石纯青取名之后,又把这把法器制造出来,送给石纯青,也希望他和这把「宝剑」一样磨砺自己,将来青锋出鞘,绽放光芒。 即使如此,薛闲云还是觉得不够,他一直觉得石纯青不止值得一把法器,他还需要一把真正的宝剑。所以,他要铸剑。 是的,一开始他揣摩十年,孜孜不倦的追求的那把剑,从来也不是为自己铸的,而是为石纯青铸的。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石纯青喃喃自语。 「这句话是阿昭送给你的。除了要劝你沉下心来磨砺自己,勿要为外界云烟动心,更是告诉你,我铸的剑是给你铸的。这是阿昭的好意,他要你知道我对你好,想要打消你的叛心。」 事实正是如此。 汤昭当时已经察觉到了石纯青的蠢蠢欲动,送了这句话给石纯青,正是告诉他薛闲云的苦心。在他想来,薛闲云这个人明明有爱徒之心,只因为骄傲,一直不肯表现出来,可能会让大弟子误会,才发生了不好的事。如果让石纯青知道薛闲云是如何用心良苦,他一定迷途知返。 事实上,石纯青一下子就明白了。 但是,他没有返回。 「阿昭还是年轻,想的简单了。他还是认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的小孩子思维。我知道你不是终南那样不知好歹的小混蛋,你叛离是你自己想好的。」 「我也觉得我知道好歹。汤师弟说了这件事,我知道是你的好心。所以我投桃报李,改变了计划。」石纯青澹澹道,「本来按照计划,我应该潜伏到最后,在你铸剑的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夺走剑,毁掉琢玉山庄的。正因为我一时心软,提前发动,让你们虽小有损失,却得到了警告,以至于能前提求援,今日从容布置,山庄上下逃过这一劫,反打退了我们。我损己利人,还不够吗?」 江神逸越听越怒,喝道:「怎么?你高抬贵手,只险些断了恩师的前途,没让我们上下灭门,我们还要谢谢你不成?」 石纯青澹澹道:「谢我就不必了。你可以谢谢你师弟,他不但看透了我的反心,也察觉到了我这个人并非日常表现出来的那样与世无争,我在压抑自己,我的胸膛里跳动着勃勃野心。所以最后我会把我的野心剖出来给他看,这也是投桃报李。至于我个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很讨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同样,我讨厌他给我的名字,讨厌他站在石头前对我的期许,讨厌他编造了一整套虚幻的意象骗我吃苦努力。他一早就知道我只是白努力,他从来就认定了我是石头,变不成玉。不停地告诉我要做努力的石头,要做比玉更漂亮的石头。但那又怎么样?石头就是石头,玉就是玉。」 他的声音越提越高, 「然而他看错了,我不是石头,我本来就是玉。你们个个有眼不识真玉!」 「我不需要打磨的比别人光滑,我本就生而不凡!我从头就比别人强,一直凌驾于苍生之上!」 此时,汤昭冷静的声音传来,道:「可是你确实很普通,不以你的意志转移,那怎么办呢?」 汤昭向来善解人意,极少说让人不适的话,但也是因为他善解人意,能够说最扎心的话。 石纯青眉毛跳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间要失控,但转瞬间就控制住了,神色变得傲慢起来,之前的平静被傲色压制,身上的锦袍在微光中华丽的闪闪发光。 「那只是你的陋见而已。你只以为你的小聪明、小天资就是你天生不凡的资格,以此自傲,却不知那正是你浅薄可笑的地方。真正的不凡是实力,是资源,是拔根汗毛比你腰还粗的底蕴,是伸手一弹将你碾做尘埃的力量。我生来就注定这样的不凡。」 汤昭这时好像有点知道他的意思了,道:「谁给你的勇气说这些话?龟寇吗?」 石纯青也不否认道:「正是大魏朝。大魏朝让我找到了根本。我有那样的父母,有那样的血脉,有那样的家族,从一开始,就和你们不一样。」 莫说汤昭,就是江神逸也被他逗乐了,不屑道:「家族?家族算个屁。」 石纯青看了他一眼,目光有几分怜悯,道:「江师弟,我知道你的身世。你得不到的就看不起。我不想戳你的痛处,但你的家族什么都没给你留,只给你留下债务,不代表别人也是这样。何况就算当年你家族最鼎盛的时候,也远远比不上我的门第。更何况是汤师弟。」 他略过怒火中烧的江神逸,微笑的看着汤昭,「师弟,你本身很是讨人喜欢。如果在大魏朝,我见到你,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依然会喜欢你。我不嫌弃你卑微的出身,会把你接到家里来,让你做客卿,像弟弟一样对待你,甚至可以把妹妹、侄女嫁给你。我会给你资源,培养你成剑客。当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我可能会有点感慨,但绝不会羡慕、嫉妒,因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赐予。」 不说汤昭,江神逸忍不住道:「陷入妄想不能自拔是多么可怜啊。你不想当普通人想疯了,才编出这些来自己安慰自己?」 石纯青澹澹道:「你不信吗?正是因为改朝换代,你才敢这样对我说话。但等到拨乱反正,一切回归正道,我依旧是天生的贵种。怎样对待你们,只凭我一时的心意罢了。」 薛闲云一直听着,这时却有些悲伤,刚刚下去的酒气又涌上来,一直氤氲至眼眶,道:「纯青,你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石纯青道:「我一直这样,你没发觉吗?是啊,你才是一直陷入幻想不能自拔。你心里想象了一个生性淳朴、踏踏实实、温厚不争的大师兄,便用这个来套我。其实我只是配合你演戏罢了。为什么要配合?因为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只能配合你。我幼年失怙,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你想要收养的是什么样的孩子。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想法,你随时能抛弃我,叫我一无所有,我能怎么办?」 「但我不喜欢,我讨厌,所以我最后要逃离。」 他又看了一眼宝剑: 「至于这把剑。其实不应该铸出来的。你非要铸,终究不能再打碎,那就给我吧。」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精华书阁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离人横川的《剑众生》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314生而不凡免费阅读. 315 渊源 石纯青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其他人都呆了一下。江神逸气的第一个破口大骂,道:“石纯青,你还要脸吗?叛徒还要贪图恩师铸的剑?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还不如个畜生!你不是说自己生而不凡、血统高贵吗?应该继承你高贵的遗产啊。不会没有吧?不是吧?只有高,没有贵吗?”石纯青冷冷道:“你给我闭嘴,你这白痴懂个屁!难道我贪图这把剑?我会贪图这把剑?你给我想想,这是为我打造的剑吗?我要这把剑有什么用?”江神逸刚要反驳,突然一怔。 这把 “宝剑”,是给石纯青打造的么?可以说是。因为那本是薛闲云呕心沥血,为石纯青铸造的 “宝剑”,他自己说了,这是他二十年前就有的心愿,今朝才得实现。也可以说不是。 因为这把剑是铸造给薛闲云心中的 “石纯青”的,铸造给那位勤奋、踏实、宽和温厚、照顾弟妹的石纯青,如果是那样的石纯青,一定可以拿起这把宝剑,悟开 “磨砺”剑意,成为直上九霄的剑客。但是,那位石纯青,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按照石纯青所说,他的性格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所谓宽厚勤奋全是投其所好,就是跟着薛闲云的喜好扮演出来的,那么就算他没来得及叛变,没有契机叛变,就算依旧是大家的好师兄,他也不可能和这把剑匹配的。 那时甚至更讽刺,薛闲云历经辛苦,意气风发的铸成宝剑,送给心爱弟子,结果一试根本不配,登时十年梦想付诸东流。 当然,也有可能这只是石纯青的嘴硬。也许他一开始就是那样的,是真诚的,踏实的。 毕竟,他跟着薛闲云时只是个孩子,那么大的孩子,就是很懂察言观色,懂趋利避害,又怎么能瞒住薛闲云这个成年人呢? 或许他只是变了。他被时间摧残了,被红尘腐蚀了,被自己的嫉妒心吞噬了。 他是一步步变成这个样子的。但是石纯青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自己是堕落了、失败了,他宁可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是野心勃勃,蓄谋已久的。 这样他离开时才是摆脱桎梏,做回自己。因为他渴望生而不凡。但无论如何,这把剑他多半是拿不动的。 不必匹配就可以猜到,双方的相性很差。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江神逸一念及此,硬顶了一句:“谁知道你是不是心存侥幸?又或者你要把这把剑当做进身之阶献给龟寇。”石纯青怒喝道:“我如此身份,本就是上卿之位,要什么进身之阶?为你们好,不要不识好歹!这把剑有什么必要一铸再铸,早早放弃了不就好了?我当时带走了你所有的材料,就是让你知难而退!当时你要是及时醒悟,我们就可以好聚好散”汤昭道:“你不光带走了铸剑材料,你还抢走了师父这些年的积累,强盗都没你能搜刮。你管这叫好聚好散?”石纯青不以为意道:“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藏木于林?我不拿走所有的东西,谁都知道我是为了阻止你铸剑?如果我当时把剑种也拿走就好了。可惜藏的太好,我没找到。我为了阻止你”他看向薛闲云, “作死已经做的够多了。只要你不铸剑,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甚至可以劝中枢不上九皋山。可惜你执迷不悟。为什么非要自寻死路?”汤昭挑眉道:“这么说,龟寇煞费心机,其实看上的就是师父铸的剑了?”这倒是与他的猜想不谋而合。 然而薛闲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龟寇还够看得起我的。我的剑那么好?我怎么不知道?”石纯青摇摇头,露出几分似高深莫测似嘲讽不屑的笑容。 这时,汤昭突然道:“因为这把剑是适合上柱国的剑。所以龟寇要夺走。”就像当初坤剑一样。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同时吃惊,薛闲云和江神逸是没想到,石纯青则是没想到汤昭竟然自己猜到了。 他这么一震惊,就没能反驳,也就是默认了。薛闲云看着自己的剑,道:“这是上柱国的剑?那个东西南北乱七八糟的八把剑?哪里相似了?我这把剑明明是”他渐渐陷入了沉思。 石纯青道:“明明是你捡的。当时我看着你捡的,就在那座废墟里。但是你也不想想,剑种这东西哪那么好捡呢?你捡的就是当年一位上柱国的残剑,从里面拆出一个剑种来,便如得了宝贝,乐得什么都忘了。大魏早早盯上你了。只是当年他们受到重创,无力夺剑,大本营撤往西南,无暇顾及云州,才让你把剑种拿走。现在他们缓过气来,一直在找你的剑种,也一直在找我。”薛闲云哼了一声,这个愤愤不平的样子让他更接时的薛闲云。 江神逸不忘刺他道:“一直在找剑种,找你怕只是搂草打兔子。根本没人认真找你。”石纯青道:“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一旦知道自然我在,自然要带我走。因为我”江神逸道:“知道,因为你生而不凡。”石纯青道:“我本来如此,你愤愤不平也没用。倘若当时我把剑种带走,你们自然无事。可惜,你们的命不好,脑子也不好。汤昭就算猜到了一二,也不过马后炮,你之前怎么没想到?大魏现在没有可靠的铸剑师,于是他们放任你来铸剑,等到铸剑成功才将剑取走。和你那些对头不同,我们没有破坏铸剑的计划,不然你如何能这么轻易地就铸剑成功了?”江神逸道:“你们没能阻止铸剑,就是失败了。这时候说便宜话?我看你才是马后炮。说什么放任铸剑,同一个剑种不同铸法,能是一把剑?让你们那一群生而不凡的上柱国哪一个来拿这把宝剑?我看一个也匹配不上,拿回去当拨火棍么?还在这里嘴硬。既然说都是你们让的,那你们只管来,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夺不走这把剑,不论是你,还是什么上柱国,都只有失败一个下场。”石纯青也不生气,又露出那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汤昭突然道:“是哪个剑呢?我一开始以为宝剑是东北或者北方,就像我们九皋山在神州的方位一样。但后来想想,也可能是东南方,也就是兑卦。因为八卦兑卦中代表着是泽。咱们九皋山里就是一片大沼泽。或许就像北方上柱国想要坤剑一样,东南上柱国也要到沼泽中寻找自己的剑。但仔细想想,这把剑的剑意是磨砺,和沼泽并不相干啊?”江神逸瞄了一眼汤昭,心想:果然是读书读多了,脑子跟别人不一样,这当口还考虑这个。 石纯青居然也能跟上,道:“我不懂你说的什么八卦、方位,什么沼泽大山。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胡扯,你想多了。那是冬日之剑,冬之上柱国的剑。与什么东西南北毫不相干。”汤昭 “啊?”了一声,大出意料之外,但紧接着想到了用做材料的 “苦寒之气”,倒也可以理解。一个剑种本来就是混沌的,包含多种方向,有无限未来,可以说当一把剑碎裂的时候,它就和这个世界永别了。 就像一个人转世,喝了孟婆汤,再重新投胎就是另一个人了,除了千年报恩的妖精,谁也不会把他当做同一个人。 冬之剑碎的只剩下剑种了,那么就算当年的铸剑师复生,用同样的材料,找上一任冬之上柱国再悟剑一次,恐怕都很难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冬之剑。 何况这些条件恐怕一个都没有。所以龟寇也懒得折腾,索性借鸡下蛋,就借着薛闲云这个铸剑师之手,铸出一把新剑来。 只要让新的冬之上柱国持剑,又或者让持剑的剑客当冬之上柱国,那么马马虎虎也就补上了这个缺位。 丧家之犬,原不该那么讲究的。石纯青澹澹道:“我父亲当年和冬之上柱国是政敌,我自己和这把剑南辕北辙。所以我对这把剑没什么兴趣。但你们不要小瞧了我大魏朝的决心。” “我在这里讨要这把剑,是给琢玉山庄台阶下。也是看在当初的情面。你们把剑给了我,损失不大。我还能说服中枢不追究你们袭杀我们的人的罪过。我若要不来,马上来的就是上柱国。那可不是你们在昆岗见到的北方上柱国,北方上柱国为了坤剑退剑伤身,实力连全盛时的十分之一也没有。现在这位可是真正的上柱国。实力不是你们请来的三脚猫的剑侠可以抗衡的。” “就算你们侥幸,联合外援仗着人多把上柱国击退了,你们以为这就完了么?不可能的,冬之剑是大魏不可或缺的力量,是绝无可能放手的。一位上柱国不能成功,可以来两位、三位。甚至来更高级别的高手。我大魏的底蕴深不可测!你们又不是坤剑的剑仙,实力不过如此,怎么敢螳臂当车呢?”他再度伸出手,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道:“现在,把剑交给我,这是最后一个平安的机会。时间不多了,错过了就后悔莫及!”可惜,他的 “好意”被辜负了。薛闲云沉着脸,江神逸眉毛倒竖,还是汤昭最冷静,道:“这么说。那上柱国果然是要通过你召唤进来的,对吧?” 316 亲手 石纯青闻言,脸色微变,但紧接着寂然无声。残破的小楼上登时安静下来。 汤昭心知自己说中了——此时此地,龟寇的势力只有石纯青一人而已,那个上柱国并没有隐藏在这里。而石纯青本人就是开启一切的钥匙。 这出其不意的一句可不是乱猜的。 要知道,他跟龟寇硬碰两次了,就算是朝廷专门剿灭龟寇的衙门,未必有他跟龟寇正面战斗多。战斗这几回,也有了点小总结。 要说他对龟寇有什么印象,那就是有大炮,会传送,都是灵官。 虽然是纯主观印象,但也影响着汤昭主要防御方向。当然,因为他没正式“见过”正经上柱国,所以他没办法有什么印象,只有料敌从宽,提起全方位的警惕。 其中大炮在周围应该是没有布置的,琢玉山庄再三放出猫头鹰警戒,没有在九皋山上留任何可放大炮的阵地,而就算大炮从不知什么地方打来了,汤昭也留了后手足以应对。 至于灵官,山庄也分门别类一一想好如何应付,之前在沼泽边防御群寇就演练过一遍了。 剩下的,就是防不胜防的传送。 唯独传送,是真的无法完美防御,因为那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开启传送。而且能够传送大军。或者说,一旦传送开启,过了后援就不能防了。 除非一开始就不让开启。 汤昭曾经看到过某位“熟人”开启传送的瞬间,虽然没看清楚,但也大略知道是需要人来开启的。或许还有其他开启方法,但在场的某个人能开启一扇传送门,把外面的敌人传进来,这是事实。 所以,看到石纯青一个人独自在剑庐隐藏,身边没有别人时,他就已经有了猜测。 或许,上柱国不是找不到,而是还没来。 要等石纯青选择时机,适时地在某个约定好的时刻将那个最强者拉进来。 而一旦他打开了传送门,那么可以传过来的可不是一个两个。除了上柱国,他们龟寇还不知有多少隐藏兵马,说不定还有汤昭的熟人呢。 所以,一开始就不能让传送门打开。 江神逸这半个经历过的人也瞬间想明白了,盯着石纯青怒道:“说什么替我们挡下后顾之忧,原来后顾之忧就是你带来的!分明是先骗走宝剑,趁我们松一口气再开启传送,把敌人引进来再毁掉山庄。这是缺德绝户计,石纯青你真是丧心病狂!” 石纯青不耐道:“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汤昭已经懒得跟他废话,沉声道:“师父,我们要出全力了。您先离开吧。” 薛闲云默然,石纯青叹道:“真的不把剑给我?我的一番苦心要付之东流了。” 不等汤昭说话,江神逸已经冷笑道:“别在惺惺作态了。还不够令人恶心吗?恩师稳坐,我和师弟对付他。我正面战他,师弟替我压阵。他的灵官若偷袭,你来扫除,一个本体一个灵官,就算是两个人,咱们二对二很是公平。” 他虽然强词夺理,但所谓“对付邪魔外道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儿并肩子上”,汤昭也没有非要单打独斗的瘾,点了点头。石纯青冷笑一声,也不拿话挤兑他们一对一,反而气定神闲站在屋中,大有“你们两个一起上我石纯青又有何惧”的气魄。 这时,薛闲云突然叹道:“既然如此,该了断了。神逸,阿昭,你们退下吧,这一场该由我来。你跟我出来。”他说着缓缓后退,把窗户让了出来,任由白鹤飞舞,自己凭着一缕清风如羽毛一般往下落去。 屋中三人同时愕然,江神逸道:“恩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说到一半,看到薛闲云稳稳落下的身形,闭嘴不再多言。 汤昭也是一怔,紧接着恍然:其实也确实该有薛闲云出手,方能了断这一场剪不断的过往。只是他从没见过薛闲云出手,之前薛闲云也只教他符式学问,提到武功,也只让他跟江神逸学,似乎自己武功不好的样子?然而,薛闲云既然开口,他也当支持,最多做个后备罢了。 他盯着石纯青,冷声道:“石纯青,师父叫你出去。” 石纯青一言不发,缓缓向前,跨过窗户,腾地一声坠落在地下,在空中已经抽出长剑,剑光如霜。汤昭和江神逸像两个押运官一般在后面跟了出去,站在一侧为薛闲云压阵。 夜色中,石纯青和薛闲云遥遥相对,虽然没有多余的动作,但神态、情绪、目光、决意,分明已是剑拔弩张。 这是他们第一次站在敌对的位置上针锋相对,第一次就已经要以命相搏。 此时正是深夜,沼泽谁退,露出岸边一块大青石,今夜月黑星稀,青石并不反光,在黑夜中看来就是纯黑的颜色。 当年两人第一次来到青石畔,石纯青还未长成,身高只到薛闲云胸口,此时却已经比他还高出几寸,两人遥遥相对,看身形看气势,已然势均力敌。 两人虽然已经不再掩饰敌意,但似都有顾虑,竟一时都没有先出手。石纯青剑刃已亮,薛闲云却还藏锋不出,手中持的正是那把新铸的宝剑。 汤昭忍不住咽了口吐沫,他如今也身经百战,见过多少大场面,若叫他和石纯青动手,他一点儿也不慌,此时看到师父动手,他却比自己动手紧张百倍。 薛闲云开口道:“动手吧,你先来。剑都拔出来了,何必装……” 一个装字没出口,石纯青长剑直刺! 他终究是抢先动手! 一剑既出,再无顾忌,薛闲云也用剑带着剑鞘横剑格挡,两人瞬间接战,一时间沼泽边剑影纷飞,金铁交鸣,凶险异常。 两人一交手,汤昭不由一愣。他发现两人的武功路数,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以固守为先,招式不求快而求稳,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除了招数,武功运劲、发力方式、招数衔接、步法腾挪,处处都仿佛镜像一般。两人你一招过去,我一招拆解顺便反击,一切水到渠成,就像喂招拆招一般。除了招数极熟练,薛闲云更老辣,石纯青更精纯,两人各有所长,一时不能分出胜负。 仔细想想,两人是嫡亲的师徒,武功路数一样本就该然。反而汤昭他们几个小弟子,虽然符式上受了真传,武功却都没有继承薛闲云的衣钵。如汤昭这样更是今日第一次见到薛闲云出手,在武功上,江神逸都比薛闲云更像他的老师。 汤昭也没有不平之意,他有的是教授武功的好老师,而且……从现在对战来看,没有薛闲云的传授,也不算什么损失。 或许是两人都在试探阶段,这时的战斗从汤昭的眼光看,绝非精彩精妙,招数功法也均无令人惊艳之处,也就占一个激烈紧张。激烈是真的激烈,即使固守为主,短短一瞬间的攻伐也令人心惊肉跳。 眼见两人一声不吭,不似一般的江湖厮杀一般叫嚣喝骂,只是闷头交战,而且越来越凶险,仿佛下一刻就要生死立见,汤昭心渐渐到了嗓子眼,看了一眼江神逸。 江神逸摇了摇头,用口型说:“恩师武功不止于此。” 汤昭懂了,虽然战况激烈,但其实薛闲云还没动真格的。 只是不知是薛闲云一人如此,还是两人都藏着一手? 突然,场中气势一变,一道光芒亮起,战局中仿佛升起一道火焰! 那是罡气! 有人先动罡气了! 是石纯青! 石纯青的剑上附着了罡气,在黑夜中夺目耀眼,罡气一现,顿时就如泰山一般呈压顶之势。薛闲云的身形便落在下风。 汤昭却心中一喜:石纯青先动罡气,说明他的压力更大,局势更为不利。动用罡气不过是企图扳回一局罢了。而且石纯青的罡气远不如他的武功招数扎实精纯,似是练就不久,也就能压制那些不会罡气的人,只要薛闲云也动罡气,断无落后之理。 果然,片刻之间薛闲云也动了罡气,浑身光芒如炽,罡气质量雄浑,更在石纯青之上。只是他的罡气并没有附在剑上,只覆盖了他的全身。因为他不是这把剑的剑客,剑拒绝所有额外的力量加诸其上。 但,也足够了。 此时两人的罡气就完全不同了。石纯青的罡气如秋日萧瑟,带着肃杀凋零之意,薛闲云的罡气飘逸如山中云霭,然而秋风之凋零却不能奈何轻薄漂浮的云气,罡气既出,局势没有翻转,双方反而越发分出高下来了。 汤昭心里有数,石纯青的罡气绝不是薛闲云教的,所以就基础就没有那么扎实,反而虚浮轻薄,早晚一败涂地。他能和薛闲云有来有回,只是因为薛闲云当初教导的太用心,招数磨炼的太好,一旦超出了这数十年的磨砺范围,石纯青就原形毕露了。 他的天资,本不该有这样好的武功的。是薛闲云花费心思一点点磨出来的,如今也技止于此了。 随着石纯青的罡气连连受挫,招数渐渐散乱,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一起上前。 到了石纯青困兽犹斗的时刻,必须要严防死守,防止他狗急跳墙。 汤昭更是手持早准备好的罐子——如果石纯青祭出传送门,他要第一时间用准备好的招数破坏。 但不到必要,两人都不会出手,薛闲云应该想要自己从头到尾料理一切。 突然,就听石纯青大声叫道:“这就完了吗?给我开——” 一瞬间,石纯青身躯突然变大! 317 真灵官 石纯青的身躯,很快变大了起来,那并非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而是等比例放大,越长越高,片刻功夫就已经长到了十丈。 眨眼间,一个十来丈高、依旧活灵活现的石纯青已经矗立在众人面前。 他太高大了,众人已能仰望他,甚至觉得他已经头顶苍穹,脚踏大地。 “法天象地?是剑术吗?还是神通?” 饶是见识了各种奇妙剑术,汤昭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很久之前听到的故事,毕竟故事里那个猴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那个身形不是石纯青。 “是灵相!他的灵相变大了。” 凝聚精神力仔细看去,那庞大的躯体稍微有一些飘忽,闪着蒙蒙的光芒。这是灵相的特征,虽然这个形象和石纯青一模一样,但究竟“薄”了一层。 之前,他们都知道石纯青的灵相是他本人,但一直分辨不出本地和灵相,因为灵相从外形到质感和真人已经完全相同,现在当灵相使用“神通”变大时,放大了百倍千倍观察,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但力量足够强大,破绽便不算破绽! 轰! 那灵相一伸手,一阵劲风扫过,沼泽边巨石飞起,无数几千几万年前就屹立在沼泽边的大石满天乱飞。只有那块最大的青石还勉强不动。 这是真正的力量,是灵相本来不该拥有的,能够干涉现实的力量! 汤昭和江神逸赶紧跳出几步,再回头时,立刻看到了战斗形势的剧变。原本游刃有余的薛闲云立刻被巨大的石纯青像砸地鼠一样四处乱砸,虽然身手灵活躲过数次攻击而不曾受伤,却已经狼狈不已。 这种战斗形势,汤昭和江神逸都不是第一次见。汤昭见过聚宝剑山贼的黄金铠甲,江神逸对战过坚不可摧的天魔骨,都是被这样以大欺小,倚强凌弱过,只能说,这是一款经典战术。 然而比起黄金甲和天魔骨,这个灵相更灵活。虽然因为体型的原因,其他巨甲绝对速度不慢,但小处腾挪之际都少了几分灵活,而这灵相竟然和石纯青本人没什么区别,石纯青能做的招数,它都能做到,速度还更快,力量更大,仿佛真的是石纯青自己变大了。 横向相比,这一招比之剑术、普通天魔的威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灵术……真……真灵官!他是真灵官!” 这时候,还是江神逸先反应过来,叫出了这个名字。 汤昭懵了一下,他如今可不是对灵官一无所知的门外汉了,自从知道龟寇来自于灵官繁荣的前朝,他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大量翻阅了资料,对灵官体系已然颇为了解,但却不知道还有一种灵官叫做“真灵官”? 江神逸盯着战场,飞快的说道:“那是前朝一种极神秘的灵官,以修‘自我灵相’为主。前期没什么实力,但后期会使用相应的‘灵术’,类似于剑术的手段。其实因为灵术修行不易,实力不能说强大,修行难度却极大。在灵官体系里也非常偏门和神秘,近乎失传。但朱先生却说,那是灵官对‘超凡脱俗’的探索中成就最高的一种。因为他们真的把灵相当做‘自我’的延伸,通过灵相的不断修炼提升,渐渐地舍弃自身,以灵相为存在之基。” 朱先生,原来是朱杨告诉他的,那倒是不奇怪了。朱杨一直在研究除剑客之外各种体系向上攀登的道路,以探索一条走得通的路。 “听说真灵官虽然没有人修到头,但已经推衍出来了最终成正果的状态。应该是灵相持续强大,和肉身互换,灵相承载灵魂,永恒不灭,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 汤昭觉得耳熟,道:“肉身尸解,元神飞升?” 他也不知道这故事里的设定是不是真的能走通,只是说故事里曾经有这一思路,似乎还挺正统的?真灵官还是敢想敢干。 江神逸道:“真灵官的手段都在灵术上,和剑术一样千奇百怪。这个变大的招数应该是灵术之一,这么强大的应该是需要很长时间来修行的。他倒是学得快,用得好。难道说他真的是个灵官天才,只是之前走错了路?” 汤昭道:“我觉得不是。”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从石纯青的反应来说,他应该不是任何一方面的天才才对。 石纯青不断强调自己想要“生而不凡”,他的本意应该是指“天赋”。因为他其实是被其他师弟妹刺激到这样的,而他的师弟妹们,尤其是汤昭,出身真的很普通,所拥有的也只是天赋而已。但石纯青依旧非常看重他、嫉妒他,显然内心最渴求的就是这样的天赋。 如果石纯青在灵官修行上有异乎寻常的天赋,他在刚刚的剖白中肯定会大大的强调,作为自己生而不凡的例证。甚至在指责薛闲云时都可以理直气壮一分的——你误人子弟,为什么没有发现弟子真正的天赋? 但最后他强调自己“生而不凡”,还是只提到了家门和血统,这大概就是他最为自豪的东西,别的,真的没有了。 能够拥有这样的力量,或许是他早已经修行了十年八年,又或者还是从他引以为豪的“家门血脉”中得到了力量吧? “情况不妙,要上去帮助吗?”汤昭问江神逸。 他实在是不知道薛闲云的底蕴,只能问江神逸。 江神逸毫不犹豫道:“不用。恩师的实力还是……” “唳——” 一声鹤鸣。 汤昭心中一凛,竟有一股寒气从嵴柱往上直冒。 是那只白鹤在鸣叫! 他曾经听过几百几千此鹤鸣,从来没有一次有这样的战栗感。当年没有,现在更不应该有,除非…… 白鹤从巨大灵相的攻击中穿过,飞到薛闲云面前,即使在这个时候,它飞行的姿态依旧优雅,不负“仙鹤”之名。 薛闲云伸手,从仙鹤尾巴上拔下最长的一根黑白相间的翎毛,郑重道:“谢谢你,阿白。” 翎毛在他手中微微闪光,露出了霜雪一般的锋芒。 那是一把剑! 薛闲云握住这把细细的翎毛剑,剑与他合为一体,浑然天成。 汤昭在瞬间愣住了,接着反应过来,更是难以置信: “师父……是剑客!” 他怎么不知道? 江神逸笑了一声,道:“很奇怪吗?” 汤昭惊异之后,仔细一想,却摇了摇头。 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个独霸一方,自立宗门数十年的强者,拥有这样的实力很奇怪吗?刑极曾经提醒他,一个铸剑师想要受人敬仰,光有技术是不够的,还要有保护自己的武力。那么,作为屹立云州几十年不倒的老符剑师,他怎么会缺少实力呢? 只不过,薛闲云今年才铸剑,那么他的剑就不是自己铸的了。一个铸剑师的剑不是自己铸的,是不是有些遗憾? 当然,这只是汤昭这样想罢了,除了上古时代,现在的铸剑师都成熟的晚,人人都要等着用自己铸的剑,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再说适合自己的剑种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一直找不到就不当剑客了?薛闲云显然在得到可铸剑的剑种之前,早就是剑客了。 汤昭有一刻甚至以为他是剑侠,白鹤或者鹤翎就是他的剑象,就像猫儿是狸花剑的剑象一样。但仔细一看并不是,只是那把剑很像仙鹤翎而已。薛闲云大概还不是剑侠,他的精力有限,而且看样子大概有好久没有拔剑了。 薛闲云拿着细细的鹤翎剑,看着不像是剑,而像真人挥着小小的拂尘,很有几分方外高人的气质。 然而石纯青大概不觉得他出尘,反而怒道:“你是剑客?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你是剑客!” 薛闲云澹澹道:“我怕刺激你,没在你面前拿过剑。” 他说的是实话,但如果不是两人翻脸,他可以用更温和委婉的言辞。 石纯青暴怒,道:“我何须你来迁就。我……愤怒!” 他说愤怒的时候,声音完全变形,但那巨大的石纯青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显然它极似石纯青,但终究不是石纯青,石纯青可能在它体内,也可能在其他地方。 只是,当他说愤怒二字的时候,灵相的火胸亮了起来,一片鲜红,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那是心! 心属火,心火旺盛。 一片火焰从它体内腾的烧起,霎时间四面蔓延,烧得半边天通红! 水泽之畔,第一次燃起如此大火! 这火不仅仅是凡俗火焰,更有一种莫名的焦灼感在其中,能影响人的情绪。汤昭虽然撤出了火焰灼烧的范围,看着火光的颜色,仍觉得一阵愤怒,一阵焦躁。 尤其是他本来就生气,一想到此,火气更是压不住,几乎有怒发冲冠,不顾一切之势,忙一手压剑,暗自清空杂念,渐渐清醒。倒是一边加固了魂魄的江神逸只微微皱眉,不至于受到什么影响。 这又是不下于剑术的一招灵术。 五脏,五行,难道是这样对应的灵术吗?这样的剑术还有四招? 此时,薛闲云终于出手了,他轻轻动了一下鹤翎剑,比起一般剑客挥剑,这一下最多叫“摇”。 “剑术——鹤飞杳杳。” 瞬间,火焰一空。 318 飞鹤 一剑下去,火焰凭空消失。 那些火焰、火苗、火光,烧着的、生烟的、变色的,种种带来危险的火势,在剑术一发动之后瞬间清空。 如此效果固然强烈,但也没什么了不起。有很多种剑术都能达到类似的效果,甚至还有不同的附加效果。 如果是那把“消失”剑,这一剑下去,不光火焰消失,所有人都忘了刚刚着过火。如果是麦时雨的芳菲剑,这一下火焰在此地消失,但说不定回头就把石纯青的房子给点了。 而薛闲云的剑没有额外的效果,只是消失的效果非常好,一大片火焰说空就空。 然而汤昭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看错了——刚刚那些火焰好像不是消失了,而是飞走了。在那一瞬间,那些火焰似乎长了翅膀,像鸟儿一样自行起飞。 紧接着,汤昭就知道自己看得没错了,薛闲云的剑已经插入那强大的石纯青灵相中,一剑划过,那灵相闪避也算及时,并没大伤,却也给切去了一根手指,但紧接着,那根手指化作一团光晕,光晕后隐隐带着两个翅膀,往天际飞去。 嗯…… 鹤飞杳杳,无踪无际么? 汤昭觉得这剑术挺有意思,战斗力也很厉害。尤其是和人对战的时候,效果是非常强大的。况且所有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对战只要被砍中就是断其一指的效果,失去身体的一部分。而且这一指自己会飞走,永远也接不回去。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能给人重创。 只是不知道效果限制大不大? 是什么样的存在都可以插翅飞走吗? 还是只有火这个层次呢?灵相和火焰,都是“火”嘛。 还有其他限制吗? 比如说…… 这一招对石纯青的效果并不好。 石纯青一开始吃了一惊,但紧接着就适应了。他确认了这个剑术的方式,就是让对方的被砍下来的部分飞走。是飞走,不是消失,这很重要。这个飞走的速度虽然快,却还是有一点点滞空时间的。 石纯青的灵相躯体是他的精神力量,是最受他控制的。在中了剑术之后,那长了翅膀的躯体在他一念之下可以立刻原地消散,再重新凝聚,回到灵相上来。力量几乎没有损失。如果说有的话,就是他的灵术在剑术下不能发挥效果。 “肾水——” 灵相下部卷起层层波浪。 “肝木——” 右胸门开,一根根木藤四面抽来。 “肺金——” …… 意识到心火不能克敌,石纯青果断换其他灵术,果然是五脏肺腑,穷尽五行,声势浩大,且极尽精妙。这些五行灵术相生相克,完美循环,而且巧妙的由情绪控制,喜怒哀伤连接五脏,还可以一并爆发,一旦形成循环,甚至能平地起阵,发挥十倍效果。 此时薛闲云的剑术就展现出强大来了。 它的效果几乎不受力量层次的影响。无数金、木、水、火、土,几乎涵盖了风、水、火、土,各种力量层次的力量,却都能被这剑术一剑一块干净利索的送走,而且送的远入天际,说明这个剑术很实用,可用的范围广。 所谓相生相克,薛闲云剑术被灵相的聚散随心克制,却能制约这套五行纷杂的灵术,任何灵术都被剑术用翅膀送走。 黄鹤一去不复返。这应该是薛闲云那把剑的剑意? 然而,这不是那种大规模释放的剑术,就像切菜一样一切一个。那边洪水滔天,这边只能把水流切成水块带走,就有些耗时耗力了。 而且,如此肆无忌惮的用剑术好吗? 以前汤昭不知道剑客的战斗方式,只以为剑术是可以一直无限用的,只受剑客体力、精力制约,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剑术、包括剑的一切威力,都是有上限的,更受最根本的力量制约,那就是剑元。 剑元,是和罡气、内力一样的力量,层次要更高些,效果也更神奇,几乎可以说无所不能,支持一切悟出来的剑术。但依旧是需要剑客修炼、积累的。任何剑术都要消耗剑元,只是消耗不同。你可以把剑术开发的威力无穷,上限直逼剑法,但是你身为剑客的可怜剑元可就不够用几次了。 不过对于散人来说,罡气用完就没有了,压榨也压榨不出来,但是剑元不同,剑元可以向剑本身提取,或者叫透支,剑中本身含有相当充沛的剑元,令人感觉永远也用不完似的。但那其实是错觉,剑本身当然也有极限,突破极限后果也很严重,大部分时候会让剑衰弱一段时间,变得脆弱易伤,严重则会让剑沉眠。最严重的,当会不可逆转的损伤剑体。 所以铸剑师常常要干修复的活儿,那些残剑可不只是被砍坏的。 汤昭真切的接触了这些,不免一直有些疑惑: 他的拟持也在使用剑术乃至剑法,这部分剑元是从哪里支付的? 他当然耗费了一部分体力和精力,但那些并不值钱,也不足以用来支撑剑术,肯定还是有些其他代价的吧? 谁来支付这些代价? 或许是眼镜?又或许是用来拟持的法器被强制抽取了? 汤昭猜测二者都有,但后者偏多。毕竟前者透支会碎掉的,他也不是没见过。而法器都是难得的精品,一次两次战斗的损耗不足以立刻显现出来。 之前还没发觉,随着使用次数变多,他那把离火剑法器越来越“轻盈”了,终有一日它会完全褪去剑法,成为一把普通的材料比较好的剑,或者干脆碎掉。 只能说,亏了汤昭并不是真正的“身经百战”,他甚至有三年时间完全没战斗过,在山上更不怎么用拟持,不然这把老伙计恐怕不能陪他好几年时间。 正因为越来越熟悉剑的世界,汤昭才改变了许多看法,能更准确的判断一场剑客战斗的局势,比如眼前。 石纯青使出五行灵术完全无法取得胜利,所以他也不用了,专心操纵灵相用更强的力量,更快的速度和薛闲云战斗。而薛闲云既然持剑,刨去剑术,本身的实力也是增长的,双方的战斗还保持拉锯,只是比最初更激烈而已。 汤昭紧张的看着战局,虽然没到要自己插手的时候,但这样情势关心的局面着实对心脏不好,他心里暗暗着急:师父总不能只会这一种剑术吧?既然僵局,要不然换个剑术试试? “鹤唳——风声!” “唳——” 一声鹤鸣。 “唳——唳——” 一声又一声的鹤鸣。 四面八方,转眼无数鹤鸣声响起,夜色中凭空出现了一只又一只的白鹤。一开始,它们不过是一道道影子,一团团光华,但紧接着凝实,生动起来,眨眼间便已经和真正的白鹤没什么区别。这片滩涂上已经千鹤林立,仿佛一片片白色芦苇。 鹤鸣声显然有神奇的效果,汤昭听到耳中便觉得心中微慌,然后按住剑柄,再次压了下来。这又是针对心神的攻击。风声鹤唳本来就有草木皆兵之意,听到耳中令人心慌意乱,何况千鹤齐鸣,即使是真鹤,也叫的人心慌了。 然而效果还是不好,江神逸这种加固了魂魄者直接无效不说,灵相和灵相中的石纯青同样没有受到影响,他打出的拳头依旧极其有力而精准,而薛闲云甚至还因为剑术分心落了下风。 这样也是当然的,灵官就是玩精神的行家,能以精神力凝固“真我灵相”,那是何等的坚固?怕不次于江神逸的魂魄加固了、剑侠以下的精神攻击都不会有效果的。 汤昭稍微有些紧张,但没那么紧张,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已经有了个预感—— 战斗应该会—— “剑术——鹤归来。” 忽—— 周围如白色森林一样的鹤影如潮水一样扑上来,一下子扑在那座灵相腿上、身上,仿佛浪花扑在礁石上,溅起了一堆堆白色的泡沫。 轰! 水、火、土、木、金! 五颜六色的攻击几乎同时炸裂! 回来了,都回来了! 刚刚插上翅膀,化作杳杳黄鹤的灵术攻击一下子随着鹤影重新回归,同样插着翅膀飞得极快,却都撞在了灵相的身上! 这一爆声势何其浩大,激起的烟雾都变成了五彩色。从有形到无形的攻击无不齐备,每一只都是足以独当一面,充当一次真正攻击的,却在一瞬间同时爆发。那灵相瞬间就被淹没在攻击中。 因为震动太大,汤昭都有些耳鸣,他好像听到了石纯青的惨叫声,又好像听错了。他只看到了薛闲云胖乎乎的身影,正握着他的小小的鹤鸣剑越过了灵相的阻碍,冲向其中的石纯青。 但短短的一瞬间,又有一声怒喝传来,这一回明明是薛闲云的声音: “哪里跑?” 短短几个字,汤昭立刻持剑跟上。 石纯青果然还是逃了,巨大的灵相一瞬间坍塌,他的真身却没有大碍,晃晃悠悠从灵相的残影和五行攻击的余波中钻出,速度仿佛流光一样。 “找死——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远远地,石纯青的怒斥传来。 紧接着,就见夜空中出现了几个蓝色的光点,虽然隔得很远,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对于汤昭是再熟悉不过的颜色——那是龟寇的传送门! 别管石纯青最开始是什么打算,他终于还是在一场败仗后祭出了传送门,打算接引更多的龟寇进来。 这是汤昭下定决心不允许的。 而且他早有准备。 眼看石纯青逃得极远,蓝色的光点扩大,汤昭毫不犹豫: “御剑术!” 最基本的御剑飞行,却是最快的,带着他化作剑光冲向那里,手中托出一个罐子,瞬间解体: “空爆!” 319 凭借着手中新剑,汤昭御剑而行,爆发了从未有过的速度。眨眼间已经到了现场,然后打开一个罐子,解除了罐藏剑法。 “空爆!” 不等罐藏完全解除,汤昭掉头就跑。 他走的速度,甚至比赶来的速度更快。 不跑不行,背后就是空爆。 毕竟追敌所能爆发出来的速度,绝对比不上逃命的速度。 在他背后,一场无形的空间风暴正在爆发。 空间风暴,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表象,没有轰鸣,没有气浪,没有高温,一切威势加成都没有,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空间在震荡、粉碎、扭曲。在空间震动下,任何存在于空间本身之物都如覆巢之卵,随时被搅成碎片。就像一张白纸上的画面,无需涂抹,无需剐蹭,别管画的是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岭还是坚不可摧的金城汤池,只需要把白纸攥团揉碎,画面都着画纸一起一塌糊涂。 汤昭曾经经历过一次空间风暴,深知这种空爆的可怕,事实上这罐空爆就是上次空型魔窟降临时的那场空爆中截留下来的,唯有这么一罐,一直攒着没用,就是等着用在今天这种机会。 空爆是无声无息的,那片悬在高空的空间中本来没有任何东西,就算被默默绞碎也没有异常,但此时,偏偏有一个正在生成的传送门。 那是龟寇的空间传送门。 本来,空间传送门某种意义上是无敌的。因为它是直接作用于空间本身的术,是超脱于物质存在之外的,凌驾于土、水、火、风之上的空。它不能被普通攻击所击中,只有开门的人能关闭,或者力量被耗尽之后自动关闭。汤昭之前两次迫使传送门关闭,都是以强大剑法直接攻击门后的人,迫使对方主动关门。这也算攻击弱点,因为人比“门”脆弱。 但今日他却不想这样,一则他已经明白了拟持的限制,知道要慎用,二则这一次门后的对手恐怕前所未有的强大,就算汤昭用全力再来一发“卷土重来”,恐怕也伤不到对手。而这次要攻击的弱点,反而是空间门本身。 空间门强就强在没办法攻击,而一旦攻击到,其实一扇门户而已,没有防御力,堪比纸糊的。 唯独空间攻击手段难得,汤昭至今也没有确认可以攻击的剑术。 但幸好他存货多样,还有间接攻击的,就是当初经历空间风暴时一时手痒截留下来的一点余料。虽然绝没有当初空间风暴的狂暴滔天,但不能万箭齐发,截下一根锋锐箭镞,亦足以杀人。 空间层面的互相绞杀十分沉默,谁也没办法观测。只看见那道旋涡一样的传送门就像被撒上了一把刀片,无声无息出现无数裂缝,紧接着,开始崩碎、坍塌。 这都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情。 汤昭逃跑之余,还不时回头盯着那个传送门,心中有些紧张。 在最后的时刻,或许还有万一的可能,那个传说中的上柱国会从破碎的传送门里挤出来,那就——也不错。 如今这片空间已经是刀山火海一般的凶地,那里的凶险不只是可看见的传送门被绞碎,整片空间都笼罩在风暴之下,如果他敢冒进,就算是闯进地狱之门。 然而,万一的万一,人家有什么护身法宝,或者身法快过空间坍塌,甚至运气好上了天,就平安落地了呢? 最难得一关过了,进了琢玉山庄,岂不要大闹一场?汤昭不敢掉以轻心,忽略掉这万一的可能。 也不知这位“位高权重”的上柱国有没有这个勇气? 汤昭盯着传送门,眼见大门一点点坍塌,碎裂,却始终没有涟漪,他甚至隐隐约约通过传送门的残片看到了对面一个高大的人影,那身形最终只像石头一样矗立在哪里,终于随着空间碎片一起消失。 到最后,也是毫无动…… 突然,一道流光从远处飞(本章未完!) 319 来。 来的方向竟然是汤昭身后! 一道流光超过汤昭,一头扎进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碎片的空间门中,紧接着随着空间门一起消失。 汤昭眼睛一花,还以为是石纯青用什么手段脱身,死中求活扎进空间门里逃命呢。但紧接着那熟悉的颜色,依稀可辨的身形,让汤昭反应了过来: “狴犴?” 汤昭猛然回头,就见一个极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湖边,神色严肃。 “刑总,你……”汤昭刚要问,就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人,立刻就闭上口,不再多言。 他旁边站着的,正是及春城检地司池副使。 这两个人竟走在一起,绝不寻常。若说熟悉,刑极在这里有的是朋友,和池副使交情只是一般,认识而已,不怎么凑在一起的,何况池副使本应该随着众人坐车去了迎宾馆那边才对。再加上池副使在黑夜中看来精神奕奕,全无平时酒意薰薰的模样,汤昭已然警醒过来: 有事,有公事。 果然刑极示意他过来,严肃而轻声地道:“君侯有命,追杀龟寇伪上柱国。” 汤昭一怔,紧接着一阵激动——一直以来,他对龟寇的进攻都是拼命抵挡的,以防守为主,能杀伤最好,但还是保全为上。别看前两次赢了,其实都是事到临头被动抵御,全身而退就已经很高兴了。这一次也是,他只求御敌于家门之外,不让对方毁坏山庄,没想到竟然可以主动出击。 对了,高远侯坐镇,一位剑侠前镇守使,一位剑客副镇守使,这配置应付一般魔窟都嫌浪费的,更强过曛城检地司,如何不能主动出击,追杀什么上柱国? 这里是云州! 汤昭一振之下,离开开口道:“刑总,我……” 刑极不等他说完,直接道:“入队,跟我们走。” 汤昭大喜,池副使却是道:“他行吗?小汤虽然是自己人,可是实力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吧?这回的点子还是挺扎手的。” 刑极道:“行。君侯钦点,说他可以。” 池副使便不再言,只多看了汤昭一眼。他不是不知道汤昭的本事,相反,他是很知道,汤昭这几年就是挂在及春城检地司的,曾经一起出过任务。知道这少年武功不弱,但终究只是个新练出罡气的散人,年纪还小,经验不足,仗着罡气质量高,手段花哨能和武尊者比一比,再往上就不行了,所以他才奇怪为什么要汤昭进入这次任务,要知道高远侯甚至没叫同样赋闲的冯志烈。 但既然君侯开口,自然有她的理由,池副使也是真心信服君侯的安排的。 汤昭又回看水边,却发现他追来的时候只顾着传送门,没看其他,这时石纯青不但没了影子,薛闲云和江神逸也找不到,问了一句:“您看见我师父师兄还有石纯青了吗?” 刑极道:“刚刚你去处理传送门的时候,你那前师兄跳进沼泽里了。你师父和师兄跟下去了。”他随手一指,直接夜色中沼泽茫茫,哪里看得见人影? 汤昭“啊”了一声,有些担心。 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来找石纯青,本来就是有备而来。虽然明面上只有他和江神逸两人,最多再加上薛闲云,其实一直有高远侯、刑极这样的剑侠压阵。而且他们不是为了石纯青,而是为了可能出现的上柱国而来,所以上柱国没出现的时候一直藏而不露。 汤昭的第一要务是保卫自己的家园,而高远侯他们是要把龟寇势力留下的。 只是石纯青屡次脱身,又有之前的藏匿前科,汤昭担心他使出什么阴招来罢了。 刑极道:“不必担心,君侯在这里,就算她不出手,还有老冯在呢。他找人也有一手的。担心的话,你可以留下。” 高远侯既然开口,就是钧令,原容不得拒绝,但汤昭终究还是半个闲散身份,无职无分,又有高远(本章未完!) 319 侯那句“不要拘礼”,他倒可以拒绝,刑极是让他自己选择。汤昭毫不迟疑,道:“自然听君侯令。” 刑极点点头,肃然,道:“归队。” 他其实也是庶人,高远侯的命令本来下不到他身上,但其实明白人都知道,他从没脱离过高远侯的序列,此时他虽无职务,却能指挥池副使。池副使听从命令也无阻碍,不只是剑客听从剑侠,也是对长官的服从。 收了汤昭入队,这三人小队就组建完成了,刑极挥剑: “剑术——通缉。” 简简单单挥剑,空中出现了狴犴的影子。 只是这个狴犴比之前小了一圈,淡了一层,几乎薄的像一道光影。 一个剑侠的剑象本来是能长久存在的,绝不至于单薄如此,汤昭更确认刚刚从破碎的空间门中穿过去的是狴犴。狴犴一分为二,一部分到了对面,一部分留在这里做个引子。 通缉? 是新的剑术咯,汤昭记得剑谱里还没收录呢。回头可以……嘿嘿。 狴犴略一低头,仿佛在嗅着什么气味,紧接着身形舒展,往远处奔去。 “追上去。” 不必刑极提醒,三人已经一同施展身法,往白雾深处追去。 319 320 柱国之名 嗤—— 一只红色的巴掌大的小老虎在空中疾奔,背后一道剑光闪过,将那小小的身形一噼两半。 小老虎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了。 “呵,凋虫小技。” 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布衣老者抬手将剑放回剑鞘,“昨天晚上黑灯瞎火,倒让这东xz在暗处,定是要偷袭。可惜瞒不住老夫。” 此时天色转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森林里比外面暗些,也安静得多,连一声鸟叫也不闻。经过昨晚的混乱,一些计划被迫中止,布衣老者一晚没睡,一时筹谋,一时愤怒,清晨火气更旺,提着剑在自家的森林里走来走去,想要砍点什么出出恶气。 这一走,还走出问题,在一处阴影里找到一个莫名的小老虎,老者不由分说一剑斩了,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 他收了剑,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就见一个年轻人靠在椅子上,双目望天。 一看此人,老者刚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喝道:“殿下为何又在唉声叹气?还有殿下的体面吗?让人看到了岂不乱了军心?”口气之严厉,已经不像是“劝谏殿下”的话了。 这殿下一路行来都这德行,也不止遇到一个“大臣”看出他沮丧来,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之前那位上卿想用比较温和的方法开解他,并通过胜利让他重树信心,可惜失败了。而这位老上柱国年纪更老,资历更深,局势不顺之下怒火上升,懒得惯着他,直白的发作起来。 那年轻人闻言抬头,双目都是红的,也不知是熬夜熬得,还是上火,反过来嗤笑道:“军心?军在哪里?我还以为都给上柱国送光了呢。” 上柱国喝道:“老夫在外尚有大军上万,人才济济。不过都在做大事,一时不曾调过来罢了。这回死的不过都是江湖上雇来的无赖汉,死一千个、一万个也不值一文。” 那殿下笑得难看,道:“老将军这话骗别人还罢,不要瞒我。江湖人虽然不值钱,但咱们组织江湖人的平台鬼推磨也不值钱?及春城的鬼推磨给人一把推平了,眼看云州的鬼推磨分部也保不住,咱们几十年的心血都毁于一旦。这个损失很小吗?再有,你的两个左膀右臂,一个少将军,一个护军,带队出去都没回来,断了联系。你这两天难过的饭也吃不下,难道是假的?” 上柱国被戳中了痛处,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殿下,呼哧呼哧喘气。 那殿下见他如受伤的老虎一般发威,心中一虚,正要稍微从心,揭过以这一层,就听上柱国一字一句道:“是啊,我的两个心腹都没了。少将军可以独自跑了,我那护军却是多半牺牲了。我亲手带了她三年,视如传人,怎么能不伤心呢?她如此年轻,天资那么好,还有大好前途,却半途夭折,我又怎么能不可惜呢?然而,她为国尽忠,死得其所,老夫又何尝不为她高兴?不管如何,死去的人都死了,活的人还有自己的责任。年轻人都不怕在开路,我一个老朽,又何惧于前赴后继,再冲上一回?殿下你可以稳坐高台,看我们为你冲锋陷阵,但不要给我们泄气,要对得起牺牲的人。” 他说得诚挚,那殿下也被他忠义所感动,不再冷笑相对,然而却也不放弃自己的意见,反而劝道:“护军和小将军的忠勇我们都知道,朝廷也知道,定不会让忠良白白流血。嘉奖也好,表彰也好,绝不会吝惜。可是正是因为牺牲的人太多,太可惜,我才要劝你。我们的人不多,经不起这样消耗。他们的死就是因为我们这些运筹帷幄的人犯了错。琢玉山庄水很深,云州的水更深,依我说,咱们的力量不足以继续了。” 他说着,缓缓拉住上柱国的手,诚恳道:“上柱国,咱们退兵吧。保存力量去做大事。云州的大计不在此啊。” 老上柱国渐渐平静下来,道:“殿下,一时挫折可以退。琢玉山庄可以退,云州要不要退?你今天以云州大事为借口退兵,那么大事也挫折呢?曛城已然不利,我们的云州大计干脆不要了?大冢宰也不找了?柱国也不封了?回到昆岗去?昆岗那边雪山王压力不小,要不要也让出去?阳州呢?江州呢?五京呢?是不是都放弃?” 说完这一段,那殿下已经沉默了。事实上他比上柱国还明白龟寇如今面对的形势,虽然积蓄多年,但多以积蓄人力为主,掌握的地盘不大,每一处地盘失去了,可都不知道哪年才能夺回来。 老上柱国突然哈哈一笑,道:“殿下,你也不必沮丧,局势并不差。” 那殿下“啊?”了一声。 上柱国道:“因为老夫还没有出手。老夫出手,局势必然天翻地转。” 那殿下默然,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吹牛,还是忍不住道:“石上卿传来消息,山上至少有一个剑侠,说不定不止一个。剑客更不用说了,甚至检地司还派出了副镇守使。老柱国也是剑侠……” 上柱国道:“剑侠和剑侠不一样,老夫成为剑侠时,他们还在穿开裆裤……”眼见那殿下脸色有点绷不住了,他也是一笑,道,“放心吧,老夫没打算现在上山。” 他笑道:“老夫是带兵的人,不是单刀闯阵的勐将,而是指挥全局的上将。打仗的要诀,在于以多欺少。之前我布局也是如此,多招人手,以雷霆之势把琢玉山庄淹了。只是他们又招来了更多的人,反而把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他们人多,不能打,那么我们就等,等到他们人变少了,我们再以多打少。昨天晚上,石纯青打开了传送门叫我过去,别说须臾门被搅碎了。就是不碎,我也不会过去。明摆着陷阱,我如何会跳?” 他说得很随意,并没有在意对面的石纯青的样子。 那殿下疑惑道:“是吗?” 昨晚那传送门破碎时,上柱国的样子是真有可能随时冲进去的,虽然年老,依旧像一只下山虎。他当时心惊肉跳,差点就扑在上柱国面前阻挡了,实在是龟寇也不富裕上柱国啊。现在上柱国又说自己不冲动? “老夫无须讳言,因为我老了,要是年轻几十岁,在护军那个年纪,我真有可能在传送门崩溃之前上去冲上去搏一把的。但现在老夫打了多少年仗,进退二字如何不知?今日他们人多,按兵不动又何妨?等到那些人下山了,咱们再上山,我亲自出手取了那剑就是了。说到底,琢玉山庄不过是小事,咱们真正云州的大事还需要几年时间。既然咱们都不会离开云州,这把剑什么时候取不一样?” 那殿下点点头,也就只有如此了,按兵不动……不就是退兵吗?说的更好听罢了。将来……将来再说呗。 他又问道:“要是过一阵那把剑有了剑客怎么办?” 上柱国笑道:“有就有呗,把剑客杀了,不就行了?剑还不能换剑客吗?唯一可虑者,就是高远侯来人把剑要走。不过可能性不大。这是琢玉山庄第一把剑,不会轻易给人的。就算要走,也就是派个人来取走。半路也可以截杀。在路上动手还更方便。” 那殿下再次点头。 上柱国道:“而且,这段时间老夫也会筹措帮手。谁还没有援军了?就在昨日,我特意请了……” 正这时,就听有人道:“夏日老哥哥,我来迟了没有?哟,成王殿下也在啊。” 那殿下一怔,惊异的回头,道:“你……啊,是柱国来了?” 只见从树林中走出一人,也就二十来岁年纪,头上一头红发,像燃烧的火焰,相貌还算俊秀,眉宇中煞气毕露,眼中充满血丝,好似蒙了一层血翳。 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是鲜红色的。 这种形象说起来有一种激烈的美感,但走到街上肯定会引发哗动——头发变异,说明这是阴祸乡出来的人,被阴气感染了。这些人对百姓来说,就好像是瘟疫的源头,避之唯恐不及。 虽然云州治下,检地司渐渐尝试从阴祸乡招人,又加以宣传,似乎缓解了一些偏见,但效果并非立竿见影。谁要是顶了一头红毛出去,必有人指指点点,无人敢轻易靠近,连个馒头都买不到。就算有阴祸乡人敢出了封闭村落,多半也要戴上帽子,遮遮掩掩。 这人敢公然以红发示人,除了过人的胆气之外,更多的是骨子里要有一股桀骜不驯的狠劲儿。 那殿下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年轻人,但一看红发,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位正是龟寇在云州的第二位上柱国,东方上柱国。是龟寇年轻一代的翘楚,以神秘的来历和激烈的性格在龟寇中也享有盛名。 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小小云州,竟有两位上柱国,这都是为了龟寇的百年大计。 321 三对三 龟寇,不,大魏朝的云州三根柱石汇合在一起,在营帐外的席位上落座。 成王打量着这位东方上柱国,眼光从他头发上掠过,完全看向他脸上,笑道:“早就听闻卿家是最年轻的上柱国,果然年少有为。” 那红头发上柱国客客气气道:“大王谬赞。上柱国哪有不是剑侠的?我一个剑客,上柱国只是叫叫好听罢了。跟老哥哥们怎么比?” 成王暗想:都说这位东方上柱国年轻暴躁,是个爆碳,现在看来倒还像话。 老上柱国笑道:“以你老弟的才华,剑侠不是指日可待?让你从那边百忙之中抽身出来助我,不会怪我吧?” 东方上柱国道:“那没事。反正云州的大事别说三天五天,就是一年半载也没见到希望。我过来做点正事正好。不然这么耗着,闲的骨头也难受。听说这边要杀检地司的人?那可太好了!我早想干他们了。”说罢一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成王暗自一凛,他倒不是觉得检地司的人不能杀,只是觉得这小子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老上柱国捻须道:“早知你老弟的心意。不过咱们不是奔着杀人来的。检地司的大部队最好不要碰。最后可能只剩下那个检地司的小碎催。你要动手,我自然让给你。” 东方上柱国撇了撇嘴,道:“再说吧。欺负小孩儿有什么意思?我既然来了,自然听你老哥的。要真痛快还得等大事成功的那一刻,那时我要是成了剑侠,我便试试高远侯,听说这个君侯是剑侠中最顶尖的存在,威风盖压云州,不知比我的朱雀如何?” 夏日上柱国大笑道:“好,真有拨云见日的那一日,定把那死老太婆让给兄弟你。” 成王殿下隐隐觉得头大,但似乎也无法挑理,难道他还能希望没有那么一天吗?赶紧转移话题道:“周卿,云州的大事推进的还算顺利?” 周柱国微微正色,道:“还可以。对云州的勘定的推进有条不紊。只是曛城受挫,中天府防备太严密,就需要找到另一处节点。现在看来必然在北边一带。慢慢找吧。另外,我之前受命在难民中发展队伍,本来相当顺利的。那里民心可用,人才充足,还容易保密。可惜,最近高远侯也盯上了这一块肥肉。他们可以打着官府的旗帜公开招募,给的条件也很优厚,咱们对上了争不过,推进速度就慢了。” 成王殿下道:“这些阴祸……”他想要说什么,想起这上柱国也是阴祸乡出身,似乎听不得“阴祸乡”三个字,便换了言语,道:“这些难民本是良善百姓,身受灾难,一无所有,伪朝却待他们如同贼寇,心中如何不怨?只是摄于威势不得不从罢了。虽然我们不能公开招募,但待遇怎么能比人差呢?等我上奏太子殿下,云州多增款项专门给你招揽乡人,这也是为大事计。” … 周柱国本来听得“阴祸”二字,目中血色微盛,只是强压下去,听到后面大喜,道:“多谢殿下。你们在后面支持,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何愁大事不成?” 成王道:“正是此言。云州的大事不容有失。大冢宰不归,奈苍生何?只是咱们想要拨云见日,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在曛城有顿挫,便要多费几个月,要是下个节点再不顺利,难免一拖再拖……” 老上柱国道:“不会有这种事的。现在我们行事谨慎,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云州少死些黎庶,这是朝廷的仁心。但真寻到了下一处节点,便是胜负关键局,怎么还会吝惜坛坛罐罐呢?到了最要紧的时刻,少不得要大局为重,舍弃少数人,总归是能成功的,大不了成功之后再收拾残局罢。” 周柱国“哈?”了一声,道:“刚刚成王不是说‘奈苍生何’吗?” 成王和老上柱国同时一滞,还是成王紧接着叹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顾惜百姓的。将来这都是我们的……” 话未说完,突然天色一暗。 无数铁栏杆拔地而起,霎时间将三人围在当中。紧接着一股窒息的压力从天而降,令人浑身沉重。 成王一呆,心中突想:完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分辨这是怎么回事,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之前看到两大柱国会师时的昂扬澎湃的心情一下子落到谷底,甚至已经灰了心,没了反应。 好在他不是一人。 关键时刻,一股大力扫来,把他像荡秋千一样荡了出去。 成王飘飘忽忽飞出了黑暗,头顶一亮,又回到了大太阳下。天光大亮处,刚刚的压抑、冰冷一朝退却,脑子立刻转动起来。 有人偷袭! 只是脑子转动了,他身子没能动,踉跄着往下倒,然后旁边有人扶了他一把。 成王往旁边一看,正一眼看到一头红毛,松了口气,道:“柱国还在,太好了——啊,老柱国呢?” 那赤发柱国往前一指,道:“在里面。” 就见眼前几步,已经凭空矗立着一座牢狱,钢铁栏杆一根根贯通天地密不透风,从栏杆往里往看黑洞洞深不可测,如望深渊,更有一团团阴森扭曲的霉气阻拦视线。栏杆正中,一个虎头石凋栩栩如生,成王立刻认出来,这是镇御兽狴犴。 是剑术……不,是剑法! 成王心往下沉,如果是剑术,以上柱国剑侠的境界自然不惧,如果是剑法就不一定,同级偷袭,未必就能自保。他颤声道:“上柱国是因为我才被困住的吗?我……我对不住老将军。” 周柱国看他的样子一阵无语——这还没死呢,就急着哭丧吗?他虽然之前在外郡,也隐隐约约听到过这成王的名声,自曛城一战之后,这位的名声可算“声闻百里”。本来当面见了觉得还算个正经人物,没想到这么快就原形毕露,耐心道:“殿下勿忧。老柱国是自己选择留在里面的。” … 成王惊道:“是吗?” 周柱国道:“是啊,他留在里面,是要自己拖住那个剑侠,剩下的交给我们。” 成王道:“剩下的……” 他的目光移动,一眼看见了对面站了两个人,一个颓废大龄青年,一个阳光花季少年,各自带了一把剑,也正看向这边。 看到这两人时,他心中一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慌张,虽然明明两人一个也不认得,却好像曾经面对过一样。 周柱国道:“这两个里面应该没有剑侠了。殿下挑一个吧?” 成王一凛,道:“我们两人一人一个?分别对战?” 赤发柱国道:“正好三个人,不是吗?我与殿下初次见面,配合起来还未必比得上分别作战呢。这样吧,殿下挑那个年轻的,他实力应该会差一点。”想了想,他又叮嘱了一遍:“抵不过也没关系,尽量拖延。我结果了这人之后就去帮你。” 成王咬牙点头。 “三对三。” 这边厢,池副使也对汤昭道:“刚刚老刑被那老小子拖住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不过他先发制人,现在主场有优势,料也无妨。你挑一个?” 汤昭思索道:“有个熟人在。那个穿的很华丽的,我见过他。” 池副使点头道:“那就这个归你。正好我也觉得红毛小子难打一点儿,剑客肯定还是剑客对付。你对付那个吧,我看他不像剑客,多半是个灵官,你要小心他的偷袭干扰。打得过就速战速决,最好能生擒活捉,这小子看来身份不俗,或许值点钱。打不过就拖着,我收拾完这个之后去帮你。” 汤昭点头,反正他是最小的,池副使的安排他也要听,至于对谁他也不执着,提醒了池副使一句:“那个红毛可能是被阴气感染了,他的剑可能偏火向的。龟寇中东北上柱国的剑应该是离-火,您小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怔,想起了附近火向的魔狱。他会是离火狱的受害者吗?离火,会是那个离火吗? 只是对方尚未拔剑,他看不见那把剑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把。 一瞬间,他倒是起了对战这小子的心思,然而旁边池副使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突然张口喷出一股酒意,举起剑好像喝醉了一般,歪歪斜斜的一指赤发柱国,道:“跟我来,那边打去。” 这一下正合周柱国的意,跟着一拂袖,一股热浪翻滚而来,忽的一声,火气遇酒气爆燃,在空中绽放出一大团火花,就像街上的杂耍一般。两人互相瞪视,又各自给了双方对队友一个鼓励的眼神,同时起身往密林中扑去。 场中只剩下汤昭和那成王互相对视。两人都神色端凝,不过汤昭更轻松一些,成王则骨子里有些紧张,但面上还能保持冷静。 虽然池副使让汤昭速战速决,但汤昭对战经验不少,深知不可让场外因素干扰战斗,能不能速战还需依形势判断,也不急躁,反而客气的问了一句:“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令成王又悲又怒,吼道:“鬼才见过你!”说罢轰的一声,一个灵相从背后升起。 汤昭登时提起全副心神,他一看就知道这人是灵官,但不知他是什么灵官。这些日子他也是见识了不少灵官,心知他们灵官的分支极多,手段繁多,其中有些诡异不下剑术,因此要分外打起精神。 那灵官一出现,就见其若真若幻,看不清五官,但衣着极为华丽,裙角仿佛鲜花骨朵一样蓬起,一层层的裙角如花瓣一样绽开,裙角的尾部再开鲜花。 紧接着,那些裙子上的鲜花好像活了一般,从裙下流下,流到地面上,一朵挨着一朵,一直延伸到远处。 也就几个呼吸之间,汤昭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大花园中,周围都是姹紫嫣红的花朵,繁华迷人眼。 “这是……魅惑心灵的幻术吗?心灵官?” 汤昭闭上眼,转动《大日神车经》,锻烧精神。 少倾,他睁开眼,花园依旧,只是已经变成了一朵朵黑色、蓝色的花,色调阴森鬼魅,气氛很压抑。 紧接着,万朵鲜花一起凋零,无数黑色的花瓣随风起舞,舞到空中化作鬼魅,呜呜哭泣。 一息百变,如同梦魔。 “不只是心灵,还有一部分扭曲光线的幻术。” “嗤——” 汤昭笑了起来。 “那不是巧了吗?” 剑众生 327 剑侠的战斗 一片死寂的森林当中,一根根铁栅栏凭空竖起,围成了一座深牢大狱。 大狱深不见底,一眼看过去,黑黝黝、阴森森、雾蒙蒙的。 那铁栏之内缭绕盘旋的,是大狱自带的“霉气”,是囚犯们所受的另一种刑罚。只要在这种霉气中,都有一种如坠地狱,再也不见天日的绝望。 不过,此时的天牢当中并没有那么压抑,反而一片生机勃勃。 汤昭赶到战场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眼看过去,全是绿油油的。 那座大牢里竟长满了树木。又是一片森林。 树木、牢笼、树木,形成了一环套一环的形态。而两个争斗的剑侠则隐藏在最里面的树丛中,不知战斗的情况。 “很压抑。” 汤昭由衷的说了一句。 这一句压抑,不是给大牢的,而是给里面那片森林的。 外面这片成荫的森林已经很压抑,除了茂盛到过分的树木之外,没有鸟兽,没有虫蚁,没有任何活的生灵,活似一片绿色荒漠。但毕竟数种相同,高矮相似,还有一种整齐的疏朗。而牢狱里的那片森林,可能是因为地方逼仄的缘故,树木一根挨着一根,枝条紧密相连,绿叶箍得密不透风,比那些铁栅栏更紧密,看着像一种更坚固的牢笼,令人倍感压抑。 但压抑并不代表这些树木死气沉沉,相反,它们格外生机昂然,充满着爆炸的生命力。虽然牢狱的铁栏杆挡住了大半视线,但汤昭觉得它们似乎还在生长,不住往上窜高,若不是牢笼有盖子,甚至能高到得透壁而出。 这种景象……只能说不愧是夏之上柱国吧? 虽然汤昭听石纯青说过,这知道里面的上柱国是四时之夏,和那些八方代表的上柱国又不是一个风格。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夏日上柱国的剑应该是能使树木生长,绿树成荫。但这份生长显然不包括动物甚至其他植物,唯独他认可的树木,才能这样专一的、极致的生长。 池副使也是一脸凝重的看着牢笼,突然叹道:“阿昭,我们来晚了。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参与的战斗了。” 汤昭一怔,池副使指点他道:“现在这场战斗已经到了剑法对耗的阶段了,战斗由动转静,绝难插手。剑客和剑侠,差着层次呢,你知道吧?” 汤昭道:“这是自然。” 剑客与常人相比,是脱胎换骨,剑侠与剑客相比,更是本质跃升。别说别的,就寿命而言也大大不同,剑客最多是长命百岁,剑侠可是能活到二三百岁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剑侠才是真正生命的跃升——就像换了物种。 池副使道:“剑侠之间的战斗威势无俦,惊天动地。咱们一般是插不上手的。不过也有例外,剑侠虽然经过洗练身躯,可称钢筋铁骨,也没到金刚不坏的程度。在他没防备,或者正面有人吸引的时候,咱们用强力的剑术抽冷子给他来一下,也有点用处。他纵不死,老刑正面也能趁机突破。可惜啊——一旦进入剑法对耗的阶段,他们都身处剑法之中,被剑法保护。不正面破了护身的剑法,是不可能伤害他们的。剑法只有剑法能对抗,咱们就别想了。反而要小心别被卷进去。” 汤昭知道这是池副使的经验之谈,心中也自认可。 其实他缺乏对剑侠战斗的认识,他能凭剑谱拟持一些高等级的剑,甚至释放过剑法,但他没有真正对战过剑侠等级的高手。毕竟之前他连剑客也不是,越级对战已经很强大,谁还能越两级?凡人之身对抗剑客还可以开挂,对抗剑侠把挂开冒烟也不行。 所谓“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剑客尚在人间行走,剑侠就已经脱离尘世了。他们都是不该与凡人同列的,百姓乃至一般江湖汉都没听过那些剑侠的大名。就算是检地司这样财大气粗、底蕴惊人的,各地镇守使也是“亲民”的剑客,剑侠都要担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巡察使了。 汤昭特殊一些,他在凡人时期就认识剑侠,但这不代表他真正了解他们,更不代表他可以不敬畏他们。刑极也好,平江秋也好,都没在他面前展示过强大的一面。刑极成为剑侠之后没在他面前动过手,而之前平江秋陷入罐子里,保持不死不活的状态,任由那白发剑客摆布,可怜兮兮的向汤昭求助,似乎坐实了“剑侠之耻”。可一旦他脱离了那种状态恢复正常,独自一人坐镇迎宾馆,把所有人囚禁在罐子里,无人能逃脱。连云西雁这种剑客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能说他不强大吗? 再看眼前,这片森林,森林中突兀的抠出一块空间的大监狱,在监狱里顽强生长的丛林,这哪一样是剑术能弄出来的? 汤昭沉吟道:“这些剑法的效果都是无死角的啊。” 池副使点头,他如今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反而稍微放松了下来,继续道:“可不是么?我教你个分辨方法。剑术,都是一个动作,别管强弱,都是一瞬间的事,分出胜负也是一瞬间。而剑法则倾向于一种状态,是一种长久的表现。也不是没有瞬起瞬落的剑法,但凡是能够持续存在的,至少是剑法起步。剑法之间的较量,是可以持续消耗下去的。” 汤昭连连点头,装作第一次听闻这些道理,给这个上司面子。 其实这种方法他早知道,毕竟没人比符剑师更懂分析剑术和剑法,,他们不但要研究剑法的奥秘,还要用符式复现呢。剑术和剑法的分别,他知道的比池副使多。更别说他还亲手用过剑法了。 他又问道:“事到如今,咱们真不能做点什么?” 池副使道:“咱们可以躲远点……看情况,他们分出胜负之后,不管谁输谁赢,不可能就分了生死,应该还有一番追逐挣扎。你那个一年之计在于晨好使,一会儿可以给老刑用一下,对剑侠也有用吧?” 汤昭想说“是一天之计”,但好像又没有必要,蹙眉道:“有用,但效果不会那么好。您看这战场局势,剑法对抗刑总能赢吗?” 池副使道:“难说。我当然希望老刑能胜。只是他也才刚刚做剑侠,积累有限,在剑侠中不能算很强吧?不过对耗输了也没关系。他身上有君侯赐的法器,还有其他法器,他是个大财主嘛。我还是比较相信……”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 无数参天大树冲破了牢笼的屋顶,向上生长。 原本受到封锁的树木一朝脱困,向上疯涨,霎时间冲破云霄,树干同时加粗,树与树之间本来就密集,这时竟全然紧靠在一起,并成了一株巨大的树木,向上直窜。无数枝丫旁逸斜出,如乌云一般伸展开去。 霎时间,树冠如云,遮天蔽日! 池副使和汤昭早就退开几步,仍险些被卷入大树的枝丫丛中。那些树叶看起来并不坚硬,却锋利如刀,伸展之处势不可挡,像剃头刀一样刮地三尺,所有地表的树木岩石都被平推。 汤昭躲避着枝叶的蔓延,心中心急如焚:那龟寇上柱国的剑法来势汹汹,已经突破了牢狱,难道说刑总输了吗? 好在下一刻,几道栏杆根本冲天而起,缘木而上。那些铁栏杆却不是笔直的往上延伸,而是如绳子一般一层层绕着树干攀援而上,树干生长多高,铁栏就盘多少圈。 如果说刚刚铁栏杆是牢狱,那现在这些栏杆就是枷锁。大树如飞腾之蛟,而铁栏就是缚龙索,要缚住蛟龙! 较力还在继续! 大树不断加粗,而外面的铁索不住收紧,只看是大树撑破了枷锁,还是枷锁禁锢了大树。 汤昭看清了局势,竟有一种窒息感。 “刑总呢?” 一闪眼,汤昭看清了在树梢与铁栏之间,有两个身形凝重对峙。 他们虽然横剑在前,却并没有对战,反而相对静止。而同时,大树和铁栏却在极限较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手里的不算剑,大树和铁索才是真正的剑。 “吼——” 一声咆孝,却是火红色的狴犴出现在刑极身侧,大吼之后跳上铁栏,没入其中。铁栏上登时出现了狴犴的头像浮凋。随时活灵活现的老虎头出现,铁栏瞬间收紧,仿佛绞盘一样绞住大树。 紧接着,热气蒸腾,仿佛消失了月余的暑热重新席卷。一股股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那大树反而生长的更加旺盛,树叶绿的发黑,树枝如蔓藤一般撬动着栏杆的缝隙。 这暑气是上柱国的剑象吧? 此时此刻,双方应该都把剑象召唤出来了,这是加倍较力。竟似要放弃其他剑法、剑术,唯以这两招剑法分出胜负生死来了。 汤昭看得满头大汗,心中着急:刑总是不是上头了?这种较力排除了战术、克制这样的智慧与巧劲儿,到最后不就是拼剑元底蕴么?刑总年轻,剑元又不是长项,何必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难道说他心中另有筹谋? 那……万一没筹谋呢? 因为没来得及更新剑谱,汤昭也不知刑极还有什么底牌,一时心无着落。 汤昭咬咬牙,道:“副使,以防万一,我还是去做点准备吧。不如……放一把火?” 82中文网 /129/129070/31991380.html 322 相信光 树林深处,两个人影不断的在树梢间穿梭。 其中一个一身青衣,身形摇摇晃晃,不走直线,虽然速度奇快,但好像随时都会从树上掉下来似的。 而另一个人速度更比他还快,一头红发好似燃烧的火焰,前进的方式非常凶勐,好像一头野猪在林间横冲直撞,无论什么树叶横杈,一律硬闯。而且不等他撞上去,那树枝仿佛被高温烤过,瞬间焦黑枯萎,落在地上。 “不是罡气,是外放的剑元么?还是隐藏的剑象?” 在他身侧的青衣人,虽然好像喝醉了洒的样子,但醉态下非常冷静,一直在观察这个明显比自己小的红发人。 一个剑客要让自己身带异象非常容易,甚至可以去愚夫愚妇面前装神弄鬼,但凡有表现,必耗剑元,哪怕是维持剑象降临也需要。在平时还罢了,临战之前这样外放可是一种浪费。检地司在训导营里就训练年轻弟子战斗时竭尽全力,不要做多余的事。 当然成为剑客之后,大家并没有都按照规范执行,但不妨碍他们给别人挑错。 “年轻人,真是自信满满。” “喂,就到这里吧。你还想跑哪里去?”那红头发的人踏在一根树干的结疤上,叫道,“难道说你不是要找地方跟我决斗,而是逃命不成。” 那青衣人懒懒一笑,并不停下,从袖中取出一个酒葫芦灌了两口,如此激烈的奔跑中,竟一点儿没洒出去,道:“我是为你好,你这小子红红火火,到哪哪着火,得找个宽敞点儿的地方,最好是水边。不然你放火烧山,这罪过可不小。遇上巡林的,高低得把你逮进去。轻则打屁股坐牢,重则流配三千里。_o_m” 那红头发冷笑道:“我知道你想离开树林再动手。你也知道这树林是老柱国的主场?你不敢在这里动手,可是你要出去容易,再进来就难了。你不担心留在这里的小朋友吗?他被打哭的时候嗷嗷求援,你可不能进来救他。” 那青衣人笑道:“我能出去就能进来——等你家老汉死了我自然就进来了。至于小朋友——谁家的小朋友会哭可不一定。我看你家那位小朋友弱不禁风,满脸沮丧,没精打采,是不是哭惯了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脚步,站在树梢。 他脚下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粗大的树干周围还贴着分岔出来的一株株细树干,合抱在一起,是为独木成林。因为是初秋,银杏叶还绿油油的,他一身青衣站在枝叶之中,几乎分辨不出来。 虽然颜色分辨不出,但是气味越来越明显。他周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洒气,几乎到了令人头晕的地步。 红头发轻轻一哼,鼻子里也喷出两团气息,却是余火烟气,空气中的酒味瞬间变成了灼烧的味道,“你害怕我的火焰,想离开柴薪,思路也是对的。可是你还是个蠢货,莫非就是检地司出来的?这洒气,难道就不易燃么?化作火焰吧——” 两人同时拔剑,一青一红两道剑光划过。 “剑术——新酿!” “剑术——石中火!” 另一边,树林深处,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树立起了一座迷宫。 迷宫层层叠叠,光线沉暗,阴气逼人。周围一道道粗糙的墙壁,乍一看似乎是枯枝老藤编织的,但仔细看,其中却夹杂着种种触目惊心的奇景。 有的墙缝里叠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有的已经化为白骨,有的还新鲜,伤口骨肉分明,鲜血淋漓,有的正在腐坏,从腐肉中流出黄色汤水,膨胀如气球。 有的缝隙里爬满虫子,密密麻麻的黑点,缓缓蠕动的白色蛆虫,层层叠叠的透明翅膀,一挤一大片。 有的里面有蛇在爬行,光滑的细鳞与地面摩擦,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还有吐出蛇信的“哒哒”声。 还有的角落里站着鬼怪,吊死鬼、淹死鬼、牛头马面…… 。(本章未完!) 322相信光 小小的一座迷宫中,凡是世间能令人害怕的东西无所不有,更有些超出人想象的怪物,纵然认不出来,却会引起人生理上的不适。 即使闭上眼睛,依旧不能豁免,耳边会传来各种细碎的、恶心的、刺耳的声音,听得人骨头都发痒,心肝仿佛被半尖不利的爪子挠着。即使堵住耳朵,鼻子里也会闻到直透肠胃的浓浓恶臭,即使把五官都堵住,仍然能在冥冥中感到深深地恶意,仿佛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随时都会下落,把你从头到脚插一个透心凉。 总之,这个迷宫里呆的每一秒钟都是痛苦的折磨。 汤昭正站在中央,微微闭着眼,然后睁开。他睁眼闭眼的动作已经重复了几次,每一次睁眼都是新的体验。眼前的道路永远在变幻,有各种新的恶心事推到他的眼前,迷宫围着他转动,就像星辰围着太阳。 这个迷宫不管够不够真实,但想象力确实足够。即使汤昭跟着陈总学了很多一辈子也用不到的知识,也很难认全这里的怪物。 有一瞬间,他曾经怀疑,这些怪物莫不是他心底的想象映射? 但紧接着,他就否认了:比起他心底藏着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眼前的这些恐怖之物明显还缺乏想象力——怎么连个怪兽也没有? 如果有怪兽出现,他倒可以让它们回想一下,什么叫要相信光。 他这样思考、比较、分析,显然说明他并没有被迷宫恐吓陷入恐惧。他的精神很稳定。单纯的刺激感官,不足以让他失神。 “呵呵……要不要玩个游戏?” 一声飘忽的声音从不知哪里传来,似乎东南西北到处都是,和刚刚成王的声音似像非像,扭曲的不似人声。 汤昭微微笑道:“你急了?” “玩个游戏吧——”那个声音几乎没有停顿,重复了一句。 身后渣渣渣的声音响起,那是一种金属碰撞形成的噪音。与此同时,背后升起了一座金属大门。大门正在缓缓打开,虽然只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了里面一只脚掌。 这只脚掌也没露出全貌,只看见了前面尖锐的尖爪,已经比汤昭的人还高。 “这扇门会在一炷香内打开,里面放出你做梦都想不到的怪物。你会被它嚼碎、咽下去、化作粪水拉出来。如果想要逃命,就跑吧。一炷香的时间,沿着白骨和虫蚁铺成的大路跑吧。也许迷宫的尽头还有一线生机呢?” “准备出发……” 随着那规则的宣布,背后的大门一寸寸向上抬起。 仿佛有无形的焦虑感压在心头,半闭着眼睛的汤昭似乎要真的遵从规则撒腿就跑,但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有读心术?我刚刚还想怪兽来着。你要是能把怪兽放出来,我真敢变身。” …… 那个声音没有回应。那种焦虑的源头似乎震颤了一下。_o_m 汤昭叹了口气。 “看来不是读心,是临时起意。想一出是一出,要什么有什么。这不就是做梦吗?梦里什么都有。” “可是我不想做梦,这也不是美梦。是梦的话,早点醒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按住腰间的剑。 “到了早上,梦自然就醒了吧?太阳升起的时候,阴影自然会褪去。” “清晨,要有晨光——” 仿佛言出法随,一缕阳光照在他头上。 这片迷宫明明看起来密不透风,仿佛沉在十八层地狱里,但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道光照射了下来。 那是一缕纯白的、柔和的、温暖的光芒,照在汤昭的头发上、睫毛上,就像早上将醒未醒,有人拉开了窗帘,让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到他身上。 如果之前汤昭还有些微不愉快的神色,当沐浴到阳光的瞬间,他的神色一下子安宁起来,睁开眼,充。(本章未完!) 322相信光 满了精神活力,连情绪都雀跃了起来。 “一天之计在于晨。”汤昭愉快的道,“清晨起来,干活了。” 随着他一声招呼,一道光芒闪过。 那是阳光! 本来温柔的阳光陡然炽烈起来,化作一道光弧,向外横扫! 那阳光如此纯粹,光华所到之处,阴影立刻消散。什么迷宫、什么白骨、什么石门后的巨兽,就像被撕毁的画作一样消失,露出大亮的天光。 天光下,绿色成荫,分明还是之前那片大森林。 本来,就已经天亮了。 阳光混入了自然的天光中,已经看不见了,汤昭转头笑道:“咦,找到你了。” 那成王正躲在数丈外的大树后面,目瞪口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幻境消退的这么快,仿佛真的就像一场梦一样。梦醒了,不但梦境没了,连属于梦境的记忆也瞬息从头脑中消失,只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你……你……” 这时,一个干扁如画片的灵相顺着大树熘了下来。正是他的灵相,那灵相的力量都消耗在幻境了,此时幻境被摧枯拉朽的攻破,登时像被抽干了血液,只剩下一张画皮。@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汤昭端详着成王,突然肯定的道:“我们肯定见过。” 成王张了张口,汤昭道:“不信我们试试。卷土……” 听到这两个字,成王惊骇万分,双手抱头往后狂奔,然而以往他都是让灵相带着他走的,现在灵相失能,他自己就像凡人一样撒丫子狂奔。速度根本起不来,甚至踩中一块石头就往下倒。 不等他自己跌倒,背后光芒如麻袋一样把他兜头罩住,拖了回来。 汤昭笑眯眯道:“骗你的。不要害怕,以后我不会随便用这一招了。再说,对付你也不用那样小题大做。” 眼看成王被砧上鱼肉,汤昭很高兴——池副使说速战速决,这不就速战速决了吗?肯定比他快。 成王被抓住,索性不再挣扎,只哭丧着脸道:“我说,你一个剑客,欺负***嘛?”。 322相信光 323 质问火 森林中,已然腾起大火。 火焰金红,已经燃烧到了极度的高温,甚至不像是寻常火焰能燃烧出的颜色。若是寻常山林已经燃烧到这个颜色,恐怕已经烧着了半边天,山火蔓延数十里,无可遏制。然而此时树林中的火焰,却如一个个单独的火炬,一丛一丛,一簇一簇,在森林之中,还有火焰形成的丛林。 每一丛火焰深处已经烧成了白地,一切都在爆燃,所有存在之物尽被烧毁,木头、树叶、虫豸,甚至岩石,尽被高温烧成一摊焦炭。烧尽之后,火焰并不蔓延,而是原地枯萎。似乎火焰来到世间就是为了燃烧需要燃烧的东西。 轰,又是一丛火焰爆燃,一棵大树瞬间被吞没。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身影从大树后嗖的一声钻出,蹿到另一处土坡后面。 “又被你躲过了啊?” 一个带着火气的声音传来,就见一个红头发站在一块大石上,冷冷的盯着那个身影,虽然大石没有燃烧,但不知怎的已经发红,似乎这块大石已经被高温炙烤着。 “到底是检地司的蠢材,欺软怕硬,躲事倒是有一手。你还能躲多久?来啊,用你的酒气喷我啊?不敢了吗?” 他大声笑着,“你不是检地司吗?不是威风凛凛朝廷大官吗?不是奉命驱赶我们这些难民吗?不应该你追着我喊打喊杀么?检地司的大人怎么倒成了丧家之犬了呢?” 他一面说,周围不断地有火焰升起。那些火焰来自各个方向,似乎是为了围追堵截,但更多是为了给他的豪言壮一壮声势。他说一句话燃烧一处,如言出法随。 “轰!” 又是一丛火焰升起。 他居高临下,火焰丛林已经布置得风雨不透,眼睛死死盯着一个地方,道:“出来吧。难道你想在杂草丛中无声无息被烧成焦炭吗?就算是个狗官也不想真的死的像条狗吧?出来,我给你发一个大大的烟花,作为你的葬礼。” 只听一声嗤笑,一个人从土坡后面绕了出来。 此人一身青衣,醉眼歪斜,正是检地司的池副使,此时他头发微微发焦卷曲,满头是汗,看起来被烤的颇为狼狈,不过他本来也没什么形象可言,今日倒不扎眼。 他手中还拿着酒葫芦,喃喃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 他这里还念念有词,那红发柱国已经叫道:“好,想好了,我用这一招烧你——”他说着,剑上燃起一层火焰一样的剑气,这一从火焰发出金色,但颜色已经转澹,越是高温,越是清澹。 “杏花村!” 一声暴喝! 原本神色恹恹的池副使突然睁圆了眼,伸手向前指,正指向那红发人。 噗—— 一股酒气从红发人脚下的大石中喷溅而出,喷了他一身,登时衣服上、皮肤上,洒满烈酒。 那是最烈最烈的烧刀子,是蒸出一些酒气,点火就能燃烧的那种。 腾! 剑上的火焰几乎没有停顿,席卷而上,毫不犹豫的吞没了这个红发人,让他变成了火人。 “中了。”池副使稍露喜色。 刚刚一轮酒与火的对抗中,虽然因为天生属性相克的原因,他是不大占上风,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一路东跑西奔的过程中,悄悄地把酒泉洒在地下,作为暗子。刚刚他出来就是冒着被二话不说一把火烧尽的风险出来引爆的。 这一次赌博看来很成…… “哈哈哈……” 那团已经烧成了火炬的火焰中,有人在狂笑。笑声中没有任何痛苦勉强之处,只有得意和嘲讽。火光中,只见那个人依旧随意的站着,身体仿佛是火焰的一部分,如鱼在水,而头发根本就融进火焰的颜色,一点儿也分辨不出来了。 “怎么可能……” 池副使十分惊诧,他从没指望那红发人自己剑术的火焰会反噬,除非剑心已经崩的一塌湖涂,不然剑客是免疫自己的剑术的。但刚刚引起的那团火并不是剑术。 虽然它是由剑术上的火焰引燃的,但经过了烈酒为媒介,它是自然引燃的火焰,是真的火,不是剑术。哪怕它和剑术火混在一起,但依旧泾渭分明,不受红发人控制,理论上应该能烧伤他才是。 难道红发人真个反应快,一瞬间用了什么护身的剑术隔绝了烧伤? “你是不是以为我用了什么剑术防火?哈哈哈,我告诉你,没有!” “因为天底下没有火焰能伤到我,我是不会燃烧的人!” “你是不是猜到了?这不是我的天生的本事,而是那场灾祸送我的礼物。灾祸除了叫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遭尽世人白眼,终究还是送给我一样礼物,让我变得跟别人不一样了。我完全不畏惧火焰,或许——我已经不是人了?” 他大笑着,笑着笑着已经殊无笑意:“你是不是一直根本就没意识到我的不同?你以为我只有一头丑陋的红头发?你们检地司不是要在难民里拉壮丁吗?不是号称敢闯禁区吗?你身为一城副使都没有认真的了解一下可能成为你的手下的人?还是你根本不把他们当人?把他们当做任你们驱策的牲口?云州检地司,虚伪至极!” 在火焰中,依稀可以看到他抬了一下头。 “既然进入了这个状态,就用那一招吧。” 他抽出剑来,往上指去。 “剑术——朱雀降世!” 一直啼鸣从天上传来。 天空中,仿佛霞光照耀,一只巨大的神鸟从天而降。 虽然这个身形还很稀薄,不似真实,而像一团薄薄的霞光,但它无疑就是神鸟。双翼展开,接天蔽日,身上的羽毛都是一簇簇火焰,无尽的火光为它的拖尾,加诸了神性。 它往下降落,无尽的热浪往下压,高温升腾而起。如果说刚刚火焰丛林还能节制,还时常有熄灭之时,此时的森林已经开始无可避免的燃烧。 任何可燃之物,树木、枯草、皮毛都已经冒起烟来,不住的干裂、卷曲,下一秒就要自燃。而刚刚那些还没有燃尽的火炬更是升腾而起,疯狂的向外扩张。眼见一片森林要化为火海。 池副使身在其中,还不至于燃烧,他全身上下覆盖着剑元,可以阻断高温——平时他都是用剑元化作酒气护身,此时自然是不敢,用得是最纯粹的剑元。虽然暂时安然无恙,但他还是一阵心季。 而火海,只是那朱雀降临的前奏,池副使毫不怀疑,朱雀的羽毛落地的瞬间,胜于森林之火百倍的高温火焰将焚尽眼前的一切,那是所有生灵不可阻挡的力量。 怎么可能啊? 这个破坏力不应该是剑术啊。剑术就算完全堆到火焰伤害上,它也是有极限的,这个朱雀的声势已经是剑法级别了。 难道说,这真的是阴祸幸存者的特殊能力? 池副使苦笑一下——他发现红发人说得对,曾经亲自去阴祸乡招募检地司人员的副镇守使,其实没有好好了解一下那些头发颜色不同的人。 此时,火焰迫在眉睫,他虽然心慌,倒还不至于绝望——作为老牌剑客,他总有脱身的底牌,但是脱身就是真的脱身,瞬息百里之外,想要再回这个战场就很难了。 那相当于三个人的战斗,他先擅自退场,留下两个战友以少敌多。刑极他倒是不着急,剑侠远比剑客更难消灭,也能抽身,可是汤昭岂不是被他坑死了? 他刚刚可是亲口说,让汤昭打不过就拖着,等着他收拾了敌人去救场。说不定汤昭还在顽强战斗,苦苦等着他。 他姓池的说过的话还没有不算的,哪怕对敌人也是如此,何况对自家的孩子。 哪怕朱雀临头,他还在疯狂的开动脑筋——如何转移到汤昭那边,救救孩子—— “剑术——晨光!” 一束光从背后照来,穿过了重重火焰,打开了一条光路。 此时火焰依旧无处不在,任何物质一靠近就会燃烧,哪怕是冰川也会融化,冷水也会蒸发,任何存在不能穿越层层火海。 除了光! 那道光是如此温和、纯粹,以至于被烤得口干舌燥的池副使也能感觉到独属于光的温暖。 光打穿了火焰,隔绝了烟尘,照在池副使身上。 池副使呆了一下,就听汤昭道:“副使,不要抵抗,相信光,跟我来。” 池副使心头一松,放开罡气与剑元的防护,只一瞬间,他仿佛立刻化入光中,嗖的一声,身形在原地消失。 光的起点,池副使又出现了。 他一眼看见了汤昭,持剑笑嘻嘻的看着他。 此时他岂能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是人家来救他了,不由暗叫:惭愧! 本来打算速战速决去救汤昭,没想到却被赶过来的汤昭救了。这小子果然有本事,比之前又有进步了。虽然他的对手最弱,但一个灵官还是有些本事的。要这样三下五除二的解决,怎么也得…… “你小子动手挺利索。那家伙不禁打……等等——” 池副使瞪着汤昭,目光死死盯住汤昭手里的剑,正是沼泽之畔看到的暗金色的剑,此时毫无疑问的出鞘,露出光华流动的剑锋: “你……你的剑怎么出鞘了?你……你他么已经是剑客了?” 324 金石为开 此时两人正在死寂森林之中,临着一条溪水,没有真正脱离龟寇栖息的大本营,虽然此处偏僻,周遭无人,但还能隐隐看到远处灼热的火焰和大半身子没入树冠顶的朱雀。 这是汤昭选择的暂时安全区,他也没办法选更远的地方,一来森林本就是人造,规整如兵阵,他找到一条水流冲刷的相对开阔地面不容易。 二来把池副使带出来的那道光穿梭距离也有限。 毕竟是刚刚开发出来的新剑术。 汤昭正要问那边战场的情况,就见池副使先瞪眼看他,追问他剑客的事,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出鞘的剑,心中恍然。 如果不是铸剑师,所有人看到的剑都是带剑鞘的,佛剑从剑炉里出来就是连着鞘的,就像鸡蛋生出来就有鸡蛋壳一样。能不能和剑匹配,就是看能不能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刚刚匹配上的剑生,能把剑拔出一部分,只有到了剑客,才能让剑脱鞘而出,一剑光寒十九州。 不管这种想法有什么问题,但是拔剑——是剑客,背剑——是剑生,拿着剑——可能啥也不是,这本是公认的道理,九成九不会错的。 这回也没有出错。 “嗯,已经是了。” 汤昭回答道。 “……” 池副使忍不住道:“什么‘嗯,已经是了’啊?说的好像吃白菜一样。这不是你刚刚铸的剑吗?不是昨天才出炉的那把吗?” 汤昭道:“是啊。就是我给自己铸的剑。” 池副使连声道:“你等等——我想想。你的意思是说,你铸剑之后,那把剑刚出炉,还没凉,滋滋冒气,你一把抓住,匹配上了,成为剑生,然后你一眨眼,悟开剑心,明确剑意,迈步出门,剑象降临,成了剑客?” 汤昭虽觉得他的形容比较像烙烧饼,但似乎也没什么错,道:“那肯定不止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不可能那么快的,肯定要花一段时间开悟。当然可能是这把剑和我天生匹配,所以成为剑客的时间短了些。” 池副使若有所思道:“嗯,这么说还……放屁!”他有点语无伦次的指着汤昭的剑刃道:“你以为我没当过剑客还是你铸剑的时候我没在外面看着?分明只有那么短的时间。前一刻剑庐被光穿透,后一刻你们就出来。你说的‘花一段时间’花到哪儿去了?悟剑心、明剑意、降剑象,这难道都不用时间?就算你瞬间开悟,光剑象降临也不可能那么快。怎么都要几个时辰的。还有……还有……还有剑象呢?剑客第一次悟剑,剑象会盛大降临的,我怎么没看到你的剑象呢?” 汤昭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还真有点不好解释,因为没办法直接说:其实我就是一瞬间悟剑了,但当时确实考虑到你们在外面围观,不好叫大家都等着,所以用了罐藏时间加速了一下。 其实加上罐藏时间,成为剑客用了好几个时辰呢。 说实话,一开始他是没想到能那么快悟剑成为剑客的。他也没有必要追求这种极限速度,剑客这条路也不比谁悟剑快、成剑客早,比得是最终谁走的更远。悟剑时厚积薄发,水到渠成未必就不好。 汤昭这两年一直准备的是铸剑,虽然也准备着悟剑,但次序要稍微靠后。他也做好了悟剑困难的准备,虽然悟剑和头脑关系没那么大,但事事高过常人的天才张融也需要一年,其他人折腾几年再寻常不过了。有的世家子弟年幼时便和剑睡在一起,朝夕相处,拖了十几年、几十年徒劳无功的也不是没有。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长时间不能悟剑成功,就背着剑行万里路,去北疆、去大海、去凉州大漠看一看。看看广阔的天地自然,开阔眼界,磨砺心灵,再找高手对战、去危险的魔窟诛杀天魔,在生死绝境中逼出自己的极限。 他甚至还准备好——万一这次铸剑不如人意,铸出来的剑并不和他匹配,他还得拿着剑去和人交换,花时间寻觅属于自己的剑。 但当铸剑炉熄灭,剑出现的一瞬间,汤昭突然有明悟: 那些备用的计划,大概是用不上了。 第一眼看到剑时,汤昭就已经恍然,这就是自己的剑。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汤昭无法用语言描述。其实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他在山上道观第一次见到有人拿出离火剑法器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那把剑,我也能拿。 但那只是一种澹澹的预感,说猜测也无不可,但这次不同,他有强烈的感觉,甚至说是浓烈的感情感情,这就是自己的剑!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即使用缘分描述也嫌太浅,更像父母一眼看见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血脉连心,无可作假。 虽然新生的剑灰扑扑的,就像新生儿一般是个皱巴巴的小丑孩儿,但在父母眼里他无比可爱,与众不同。 汤昭没当过父母,但已经懂得了这种感觉。 当时,他抑制不住冲动,明知外面的宾客都已经到场,应该直接迎出去,还是在那种时刻伸手去拿了那把剑。 拿到剑的感觉——非常的温暖。 他曾经拿过权剑,拿过术器,拿过合适自己的法器,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甚至对他的身心都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然而这把剑没有,一切都是那么温暖,那么柔和,就像泡进了温泉水,不,比泉水更轻盈,就像一场冬日里的日光浴。 渐渐地,他已经感觉不到剑,也感觉不到外面的光,光已经融入他的身体,光芒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相融合,没有一丝不适感。 在薛闲云的旁观视角下,刚出炉的剑已经悄然出鞘。 出鞘三寸,是为剑生。 一般情况下,剑与剑客的第一次会面也该到此为止。剑生要将剑鞘合拢,在漫漫悟剑之路上,求的是某一瞬间,剑刃从剑鞘中脱鞘而出,如开山裂石。 剑心的第一重境界——金石为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无他,诚心尔。 任你有青云之志,有圣贤之思,有盖世之才,叩不开悟剑之门。剑心的第一步,是真诚。 对剑真诚,对己真诚,直指本心。 当拿到剑的时候,你最心底想的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逼迫自己拼命想和剑相关的东西,但其实在悟剑时没办法决定自己在想什么。 汤昭亦是如此,他读的书多,脑子里时时刻刻充满着各种想法,何况在剑的沐浴下心地澄明,本该想到些什么,本该悟出些什么,没想到这一刻想到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昭。 从日,从召。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最初这个名字,只是他父亲从昭明先生那里“借鉴”来的,是希望他将来能向那位文曲星一样中个状元,光宗耀祖。 后来,陈总来到这里之后跟汤昭讲了他名字的意思,昭,日明也,意思是明亮的阳光。他说道:“这个名字取得好,和你也相配。你要做个像阳光一样的孩子。”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总觉得和天上的明日有了某种奇怪的联系,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觉得。太阳待他与众生并无不同。 虽然很可笑,但他确实是以明亮的阳光为理想要求自己的。 阳光,自己明亮,也照亮别人。 或许是缘分,他从水池中得到了《大日神车经》,修的罡气是大日罡气,连内力也改修了被称为太阳之火的《丙火心法》,灵感方向也是火焰,连带着剑种也和他相配,所用剑身材料更是以“金”为主,那也是阳光的颜色。 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 今日握住剑,也感受到了剑似阳光一样的元气,是天意吧? 其实他早就这样觉得了,只是总觉得认定自己是“太阳之子”,未免中二可笑,哪怕在心里想想也觉得羞耻。唯独当世间一切杂虑消失后,自己也不再有世俗之念,能够这样安静的、细细的思考,能够追朔过那么久远的时光。唯独这时,他手握这把和自己心血相连的剑,心底的想法也如温泉里的泡泡一样一个一个冒了出来。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状态。 有人说,人死前会把一生的经历都会如走马灯一般的闪过,那么一个人出生之前,是否也有这样的时刻呢?在光晕中细数前世,憧憬今生。 只是没有人记得出生前的事罢了。 而现在,一个年轻人找到了自己的剑,将与之相伴长远,开无限未来,难道不是新生吗? 又或许不是他的新生,是剑在新生。这本来就是一把初生的剑啊。 就这样回忆着,思考着,感受着。 思路有的时候清晰无比,有的时候混沌莫名,有的时候如天外飞仙,到最后无数念头像线团一样绕在一起,已经找不到线头。 他也从呆滞中反还,侧头,看向天际。 剑庐的窗户已经打开,此时正是清晨,一艘大船在凭空出现在沼泽上,船身披着一层澹澹的金光,仿佛刚从太阳里回来。 这让他心中一动。 这一动,就像堰塞的冰川被打开一个口子,洪水从中倾泻而下,奔腾千里。 “从小想成为阳光,成长至今从未改变,将来也不会改变了。” 我的路就是如此。 “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随着他无数念头最后归于这一句话,未必是多高明哲理,却打动了他手中的那把剑。 剑心的起点本就是一份诚心,一种觉悟,一个誓愿。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轰—— 一道道光芒从身后展开,几乎要冲天而起。 薛闲云在旁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这时看到这种情形,更是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他自己也是剑客,如何不知这就是剑心开悟的征兆? 然而……现在的是剑可不对啊。剑客的诞生也要时间,外面的大船已经来了,那些心思各异的宾客眼看聚拢,要让他们花费时间全程围观,失不失礼先不管,万一有个心术不正的捣个乱,打断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就遭了。 “真拿你没办法。”薛闲云伸手拉过一个罐子。 这是他们早早准备好的时间罐子。本来是为了以防万一的。万一的万一铸剑最后时间出现差错,宾客又到了眼前,还可以争取一点儿时间来调整,以免当面现眼。 时间也不多,不过三个时辰。 最后…… —— 当时的情景一闪而过,汤昭反问池副使,道:“副使,你怎么会没有剑象呢?难道您没看到冲天而起的那道光吗?” 325 一日之计在于晨 池副使愣了一下,想起了当初——就是昨天早上,他看到剑庐的样子。 当时,他没有跟着迎宾馆的船走,而是被江神逸用雷鸟接上山。但是时机是和船到达差不多的。 他亲眼看到,一束光从剑炉顶上冲天而起,刺破云霄,偌大剑炉还没让众人仔细看一眼,就已经坍塌成废墟。 作为一个单纯围观的剑客,当时他还以为这是铸剑成功的标志,还感叹,到底是天地精华所铸之剑,剑炉一开有这么大的声势。真有点及春城里说书先生吹得“天地哭、神鬼惊”的意思了。 难道说他想错了吗? “那道光不是什么铸剑成功的标志,而是你的剑象吗?” 一道贯通天地的光芒? 汤昭解释道:“其实没有那么亮。” 他轻轻一挥手,身边一道绿豆粗细的光像流星一般闪过,在空中划出一道比较亮的弧线,紧接着消失了。此时天光大亮,阳光无处不在,那道光融在千万道阳光中,根本分辨不出来,可谓藏木于林。倒是在夜晚,要让剑象降临会特别扎眼。 池副使这才有点释然,反过来笑道:“这倒无妨。剑象本来就是第一次出现时最浩大,再降临时最为单弱,随着修炼渐渐增强。再想复现当初的盛景,要等进阶剑侠了。想当初我第一次悟剑时,酒香四溢,香醉十里。现在么,就能染我一身衣服了,闻着也不大香了,反而被人嫌弃。” 汤昭道:“原来副使常年一身酒气是剑象。” 剑象不是什么秘密,池副使也不可忌讳,道:“也不都是剑象。我自然也喝点。我是酒气,你是光,咱们都挺特色的。不过还是你的光有范儿,你这光辉缭绕的,怎么看都是个仙人大圣,而我这一身酒气,只像个死酒鬼。” 汤昭叹了口气,说实话,本来他以为自己的剑象会是太阳的。 阳光,只是太阳发出的光,总觉得比太阳差一点儿,好像也不如自己一直拟持的旸谷剑。不过薛闲云倒说不错,是个好剑象,因为干净利索,够纯粹,上限也深不见底。 薛闲云当时便道:“剑象这东西,不怕平庸,就怕贪大求全。平庸最多是方向不明,剑术不强。太高端的剑象可是有前路断绝的危险的。你说你想要苍穹、三十三天、黄泉百鬼好不好啊?真要悟出了那东西,怕是一辈子也别想做剑侠了。剑的修炼就是剑心与剑象不断沟通,使剑象加强的过程,你的剑心一开始连剑象都覆盖不了,人家走十步,你一步都走不出去,什么时候才能让剑象显化?你这光就很好,方向明确,剑术肯定也出众,修炼也不难。比我强得多。” 这话说得……好像悟出什么剑象可以自己控制似的。 汤昭确实更喜欢太阳,但细想想,自己悟剑的时候确实想的是阳光,那时候的思想很纯粹,是直面心底的声音,是骨子里的东西,个人一时的喜好根本不算什么。既然悟出的是阳光,那么阳光就是此时最适合自己的。 至于以后,剑象其实有修改的余地,那是成为剑侠,开始增加剑意之后的事了。剑意改变会直接影响到剑象。而且那时本人的境界不同,能够承受更强大的剑象。所以那些境界极高的剑仙、剑圣,剑象看起来都高端大气,其实未必一开始就这样。那以“息壤”神物为剑象的坤剑,可能一开始剑象只是一把土。 但阳光本身并不差,成仙成圣也配得上。 不过那时候的事谁说的准呢?先走到那一步再说吧。 短暂的讨论了一下剑的话题,现在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那只朱雀虽然渐渐要熄灭,但红头发的上柱国还在呢。 汤昭问道:“您状态还好吗?下面我来接手?” 池副使笑道:“没事,撑得住。你可别瞧不起我这老酒鬼。” 他这么说,自然是状态不好了。 汤昭抽剑,道:“那我来压阵。您不要抵抗,放轻松。”剑光一闪。 “剑术——一天之计在于晨!” 一道光从头顶上照射下来,照在池副使头发上。他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任由阳光沐浴自己的全身,顿时又温暖又清新。 睁开眼,池副使便觉得好像刚刚美美的睡了个没有梦的大觉,又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又刚刚吃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和油条,换上新衣服准备出门上差一般。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此时他虽然头发和衣服还有点过火的痕迹,但人已经不一样了,精神和体力完全补满,又能进行一场全新的战斗。 他惊喜非常,对汤昭挑大拇指道:“好剑术。” 汤昭道:“凋虫小技,不能治疗伤病,只能回复状态。” 本来就算是队友,自己的剑术也需要保密,但这种给队友增益的剑术应该如实相告,能够提高团队效率。 池副使道:“这却无妨,治伤的剑术和药多了,恢复状态这么好的剑术却不多,许多人想不到。能对多人吗?” 汤昭道:“现在一次只有一束光,一束光能照到就能起效。” 池副使点头道:“已经不错了。用好了一支小队都能享受这剑术。你和老刑的那个大赦可以一起用,治疗恢复一条龙。”他又拍了拍汤昭,“阿昭,你的心不错。虽然剑术不比剑象直指本心,但很反应自己当时的心情,尤其是第一个剑术,多半跟着剑意走。你第一个剑术居然是恢复的,可见你的愿望是使人变好,不比我们一脑门子只剩打打杀杀。” 汤昭解释道:“这不是第一个剑术。我第一个剑术也是打打杀杀的。” 池副使愕然道:“什么,你不是昨天刚成为剑客吗?” 汤昭道:“正是,所以我能用的剑术不多的。对付剑客还好,真遇上什么强敌,比如那个老头上柱国,可能帮不上太多忙。” 池副使呵呵道:“那也不少了——一般新剑客没这么多剑术。”他满心古怪,想要吐槽上天不公,又想诚恳地跟汤昭多说几句,提醒他一开始剑术悟得多虽然很快强大起来,但若搭配不好恐耽误之后的道路,应当先根据剑意细细的构建体系之后再有的放失。但此时不及细说,那红头发的转眼就到,只道,“这样,你还是后退给我压阵,这一阵还是我的。别以为我会输,我已经想好了破局之法了,只是之前消耗大,剑术用不出来。现在没有问题。你看着吧。我下一个剑术就定胜负。” 汤昭点头,退到树荫之下。其实他可以藏起来,然后出其不意发动攻击的,但刚刚穿光救人,那人又不是瞎子,怎不知对方来了援兵?自然早提防起来。藏起来也没什么机会暗算,索性站在这里,明算威吓之意。 刚刚站好,就听上面有人大笑道:“好啊——我道来了什么帮手,原来是个小白脸!” 就见一团火焰从天而降,却是那红发柱国。此时离着池副使用酒气引火已经过去不少时候,他若像灭火自然有的是时间,但他竟然不熄灭,任由火焰在他身上燃烧,仿佛自身的罡气一般,那火焰模湖了他的身躯,也形成了一道铠甲。 “这也是检地司的人?很好,检地司的人来的越多我越开心,正好一起扫平,今日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杀了你们,算是一点利息,将来早晚杀上检地司,灭你们满门。” 汤昭冷眼看着,不由微微皱眉——倒不是多在意他的狂言,只是感慨怪不得堂堂检地司副使在单独战斗中落在下风,这实在是有点相克。池副使之剑带酒气,分明是引火之物,对方不惧火焰,反而能御火伤敌,这不是单方面挨打么? 倒是自己的剑,和这把剑有的一争。光在火先,可能还有克制。只是池副使开口接阵,汤昭倒不便擅自插手。 先看看他有什么破局之法吧。若是战局一直不利,汤昭也不能一味不理,毕竟刑总那边的战局不明,也需要支援。 再者……这把剑,好像真的是自己很熟悉的那把剑。还真有点……想要啊。 池副使喝了一口酒,道:“你这小子,还真是执着。可是,太执着不好啊。” 他突然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酒气。 忽,原地燃烧起一团火焰。 紧接着,他一口一口的吐酒,在周围燃烧起一团一团火焰,眨眼之间,那火焰竟然也形成了一座火焰丛林。 火焰人微微一怔,这本是他要做的。他是打定主意一上来再释放强大的火焰剑术,形成天罗地网,让两个检地司的狗官一起烧死的。但是这邋遢酒鬼居然自己放火。 是不想活了吗? 肯定不是。 难道是打算以火对火? 笑话,自己的火焰乃是南明离火,世间最强大的火焰之一,这老酒鬼凭什么敢以火对抗? 他这就是凡火无疑,若说什么特别,就是火焰里还有点酒香。 这酒气……确实还挺香的。 他明明以火焰覆盖上了五官,居然还能闻到。酒香一丝丝钻入鼻端。 他闻着闻着,居然有一丝熏熏然,那种微醺的感觉,还挺舒服得。 正被酒气弄得有点上头,就见火焰后面有人从容出现,正是那个青衣酒鬼,此时摇摇晃晃飘飘忽忽,一看就是喝大了,他那双酒气弥漫的眼睛盯着自己,异光闪烁。 “喂,你这小子三番四次发狠话,对着骂我们检地司,为什么?是为了阴祸乡的事吗?” 82中文网 326 万古愁 酒气、火光交相辉映,气氛越发氤氲。连青衣人的质问都被光影柔化,好似面对面的谈心一般。 红发人的眼神渐渐开始迷离,呢喃道:“阴祸乡……阴祸乡……” 他想象着什么,身上的火焰有些暗澹,渐渐地熄灭,露出没有丝毫损伤的皮肤。 突然,他的眼神一变,目光又变得狠厉,火焰腾地一声复燃。 他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对面的青衣人已经道:“不,不叫阴祸乡,应该叫周乡才对。” 红发人双目圆睁,目眦欲裂,叫道:“不错,周乡!周乡!你们还记得这个名字?!你们还配提这个名字?因为你们玩忽职守,周乡被阴祸祸害了,变成了阴祸乡!然后又遭到了更大的劫难,全村尽灭!明明是你们害得,害我们四散流离,成了丧家之犬。你们还嘲笑我……嘲笑我的头发!” 他大吼的时候,愤怒的力量让他的红头发根根竖起,仿佛火焰在燃烧。 然而与此同时,他身上那层真正的火焰反而暗澹了下来,渐渐地消失了。而周围那些被他称为“离火”的强大火焰也在渐渐凋零。只有那些被酒气喷出来的森林灾火在熊熊燃烧 青衣人的声音伴随着火焰有些微的扭曲。 “既然出自周乡,你自然也姓周。” “我当然姓周!”红发人怒不可遏,手中离火剑高举,火焰笼罩着剑锋,在剑尖形成了一个半身的朱雀像,火焰化作了血红色的翎毛,威势之中更突危险。 “本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承志,周家大郎是也!我家住在周乡,门前就是五棵大松树!我在那里生,那里长,那里耕田放牛,树上摘果,水里摸鱼!直到那里被一朝覆灭……呸!就是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检地司害得!” 他携着满心怒火,带着燃烧的剑向前噼去。一剑下去,已经是火海! 火海中,那个青衣人转身就逃,眼看他没身投入火海,连火焰也不顾,眨眼不见了踪迹,周承志却不想放过他,抓住剑叫道:“你给我站住,戳了你周少爷的痛处就想跑吗?我在死去的乡亲们前面发誓,杀尽害我们的人,第一个就是你们检地司!给我死——” 他叫嚷着,一剑像那青衣人消失方向噼了过去,那青衣人的衣角在火舌里忽的一闪,然后又在另一边出现。 这一次,他身上不是青衣,而是红衣,也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几乎融入了火光之中,但周承志已经认准了他,化成灰也认得,如何会被什么“青”、“红”之色混淆?再度怒吼,泄愤般的一剑噼出。 就这样,他不断出剑,一剑比一剑凌厉,剑招妙招迭出,层出不穷,追着那个敌人砍杀,一边砍一边大声咆孝着。除了他之外,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对手不再出言挑衅,只在火焰中不住穿梭,始终能在他落剑前的下一刻消失,然后再出现。火焰燃烧也很安静,没了之前哔哔波波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引燃之物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单纯的火焰了吧。 他叫喊着,砍杀着,仿佛不知疲倦。 “他在干什么?” 汤昭有点疑惑,那红发人自从放出那离火的火海之后就一动不动好半天了。 中途,他似乎有一刻要动手,剑往上举,好像要往下噼砍。这个时候,池副使站在他面前,大喊了一声:“周乡!”对方登时如木头人一般又凝住了,然后一直迟疑到现在。只看见他盯着火焰,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难道说…… “也是幻术?” 汤昭忽然明白了,就在来这里之前,他也是陷入那个灵官的幻术中,也“折腾”了一番才脱困。他在召唤剑术又各种用攻心术放话,但或许在外人看来,也是动作莫名、喃喃自语,像个傻子似的。 池副使也是用得剑术制造幻术? 若是这么说,他的幻术应该比那灵官强。因为那位什么成王的幻术是以光影幻象迷惑感官,进而引动内心,制造幻境的。也就是说,汤昭看到的幻象并非只在他内心,在外面也有虚影。外人看来他至少是在一个粗糙的鬼打墙里走来走去,而非在原地站着不动。 池副使的剑无需先造出声光幻影,只需要酒气稍微熏一下,直接一步切入内心,立即停滞对方的行动,作为幻术堪称绝技。 池副使将剑尖垂下,却没还剑入鞘,目光注释着红发人,显然也在持续使用剑术,道:“不算正经幻术,是执念。” 汤昭讶然道:“执念?” 池副使道:“勾起执念的剑术。执念越深,越容易沉溺其中。我一看他就知道他是那种执念入魔的类型,一直想找机会给他来一下,机会只有一次,但一次足够杀人。” 他说这里,失笑道:“还是年轻啊。这种事恨不得叫嚷的全天下都知道。像我们这些有年纪的人,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也只在睡梦里反复梦魔,不会叫别人知道。这种心灵上的破绽,怎么能告诉敌人呢?” 汤昭默然,他是比较幸运的,只有“想要达到的将来”,没有“不可触及的过去”。道:“执念是‘周乡’吗?您怎么知道的?” 池副使神色微沉,道:“他自己说是阴祸乡出来的嘛。我这两年去阴祸乡招收人才,也见过很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心里藏病者太多了,怎么会不懂呢?反而是老人,多半认命了,倒不怎么疯,只是麻木而已。至于周乡……云州有多少魔窟、制造了多少阴祸乡、害了多少人,我心里有数。再结合他的口音,他头发的颜色,怎么会猜不出来呢?” 有一瞬间,他露出了复杂中带着同情的神色,但紧接着收敛,道:“我这剑术也可以自破。因为幻境中执念可以化为有形之物,能够被斩杀,如果能突破执念,斩去执念,心境和实力反而大幅度提升。” 汤昭暗道:这听起来不像是对敌的剑术啊? 池副使似乎猜到了他想什么,微笑道:“也可以自用。回头你要想试试,可以给你来一剑。锤炼心境,很有好处。” 果然这其实是自我锻炼的剑术,同样一招剑术,使用的场合不同,效果也大不相同。用在敌人和用在自己人身上,不过是时机的差别。 池副使道:“如果你实在斩杀不了执念。喝上一杯酒,忘却烦恼也可度日。‘万古愁’这剑术的本意也是如此。” 汤昭缓缓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剑术名字有意思。” 池副使道:“可不是么?这可是我第一个剑术,也是救了我自己的剑术。” 汤昭一怔,心中暗惊讶:这竟是他的第一个剑术?正如池副使自己说的,第一个剑术非常重要,不但反应当时的心情和想法,更直指剑意。因为池副使的剑象是酒气,往日也都是醉醺醺的,汤昭还以为他的剑意是“醉酒”、“狂饮”这类的呢,没想到以剑术来看,这位副使的剑可能蕴含深意。 或许是个无情剑呢。 所谓无情剑,并非剑无情,而是剑意和剑象分离,相隔十万八千里,一般人听到甚至想到为什么这种剑意能配这个剑象,猜不透当初悟剑的剑客想到了什么? “这小子的执念很深,咱们甚至可以放他这里,相当于禁锢了。但是以防万一他顿悟,居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咱们还是放倒了他吧。”池副使一面说,一面挥手,汤昭眼见着一行绿色的小虫沿着周承志已经干燥的皮肤往上爬。 “绿蚁?” 汤昭一见就认出来了,这一招他见过。当初他在及春城检地司挂职时和池副使出过任务,曾见过池副使用绿蚁作为斥候侦查,没想到还有伤敌之效? 眼见绿蚁爬上去,那周承志恍然无知,突然大声叫道:“父亲?你回来了?” 在他的视角下,周围的火焰已经熄灭,景物一变,变成他熟悉的样子。 茅檐草舍,小桥流水,正是他家住的小镇。他家就在镇前,有三间瓦房一个小院,,门前有五棵大松树,四季常绿。 站在门口良久,头顶落了不少松针。明明一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周承志仍觉得恍忽,突然心中明悟:是了,我这是回家了。 我家一直在这里,我怎么能不认得?之前在外面漂泊太久了,乡音都改变了,家也不敢认了? 走进门,就见母亲正在烧柴火炉灶,见他回来笑道:“大小子回来了?饭一会儿得,你先坐。累不累啊?” 周承志自然而然坐在小小的板凳上,跟着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目光却直勾勾钉在门口。 不一会儿,一个老汉背着鱼篓进门,周承志大喜,站起来道:“父亲,你回来了?你果然还活着!” 老汉一僵,抄起板凳叫道:“你这小王八蛋说什么?咒老子死,老子先揍死你哩!” 周承志灵活的跳开,笑嘻嘻道:“老头子别急,没死不好么?儿子盼着你长命百岁。” 老汉追着他打,周承志在院子里跑,最后母亲起来道:“别闹了,赶紧吃饭。” 两人这才停下,一起搬了板凳放在桌前,母亲手里捧了大碗白饭,先给父亲,又给周承志。周承志满心欢喜,伸手去接—— 轰—— 远处,一朵巨大的花从地面升起。 那朵花太大了,眨眼之间长得比山还要高,花瓣一开一合,像是一张生满利齿的巨口。 来了! 周承志抬头,童孔紧缩。 梦里的怪物,又出现了!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难道也是梦吗? 花枝就像利爪,伸出裹住一个乡亲,塞进了花盘,花瓣像捕蝇草一样闭合,缝隙里落下殷红的血水…… “儿子快跑!”父母一起去拉他。 周承志站在原地,任由爹娘拉扯都不动弹,眼中蒙了一层血色,指着那朵怪物巨花大叫道:“你为什么又来?为什么还来?为什么不等一等,等我吃一口饭……为什么连一口饭都不让我吃?” “我不服,为什么又是我家?狗老天——” “砰——” 他突然眼前一黑,伏地栽倒。 “走吧。”池副使收回剑鞘,他刚刚没有催动绿蚁,而是在周承志大喊大叫之后打晕了他,用一个囚笼术器把周承志装了进去,“结束了。咱们去找老刑。这里没什么意思。” 82中文网 327 剑侠的战斗 一片死寂的森林当中,一根根铁栅栏凭空竖起,围成了一座深牢大狱。 大狱深不见底,一眼看过去,黑黝黝、阴森森、雾蒙蒙的。 那铁栏之内缭绕盘旋的,是大狱自带的“霉气”,是囚犯们所受的另一种刑罚。只要在这种霉气中,都有一种如坠地狱,再也不见天日的绝望。 不过,此时的天牢当中并没有那么压抑,反而一片生机勃勃。 汤昭赶到战场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眼看过去,全是绿油油的。 那座大牢里竟长满了树木。又是一片森林。 树木、牢笼、树木,形成了一环套一环的形态。而两个争斗的剑侠则隐藏在最里面的树丛中,不知战斗的情况。 “很压抑。” 汤昭由衷的说了一句。 这一句压抑,不是给大牢的,而是给里面那片森林的。 外面这片成荫的森林已经很压抑,除了茂盛到过分的树木之外,没有鸟兽,没有虫蚁,没有任何活的生灵,活似一片绿色荒漠。但毕竟数种相同,高矮相似,还有一种整齐的疏朗。而牢狱里的那片森林,可能是因为地方逼仄的缘故,树木一根挨着一根,枝条紧密相连,绿叶箍得密不透风,比那些铁栅栏更紧密,看着像一种更坚固的牢笼,令人倍感压抑。 但压抑并不代表这些树木死气沉沉,相反,它们格外生机昂然,充满着爆炸的生命力。虽然牢狱的铁栏杆挡住了大半视线,但汤昭觉得它们似乎还在生长,不住往上窜高,若不是牢笼有盖子,甚至能高到得透壁而出。 这种景象……只能说不愧是夏之上柱国吧? 虽然汤昭听石纯青说过,这知道里面的上柱国是四时之夏,和那些八方代表的上柱国又不是一个风格。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夏日上柱国的剑应该是能使树木生长,绿树成荫。但这份生长显然不包括动物甚至其他植物,唯独他认可的树木,才能这样专一的、极致的生长。 池副使也是一脸凝重的看着牢笼,突然叹道:“阿昭,我们来晚了。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参与的战斗了。” 汤昭一怔,池副使指点他道:“现在这场战斗已经到了剑法对耗的阶段了,战斗由动转静,绝难插手。剑客和剑侠,差着层次呢,你知道吧?” 汤昭道:“这是自然。” 剑客与常人相比,是脱胎换骨,剑侠与剑客相比,更是本质跃升。别说别的,就寿命而言也大大不同,剑客最多是长命百岁,剑侠可是能活到二三百岁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剑侠才是真正生命的跃升——就像换了物种。 池副使道:“剑侠之间的战斗威势无俦,惊天动地。咱们一般是插不上手的。不过也有例外,剑侠虽然经过洗练身躯,可称钢筋铁骨,也没到金刚不坏的程度。在他没防备,或者正面有人吸引的时候,咱们用强力的剑术抽冷子给他来一下,也有点用处。他纵不死,老刑正面也能趁机突破。可惜啊——一旦进入剑法对耗的阶段,他们都身处剑法之中,被剑法保护。不正面破了护身的剑法,是不可能伤害他们的。剑法只有剑法能对抗,咱们就别想了。反而要小心别被卷进去。” 汤昭知道这是池副使的经验之谈,心中也自认可。 其实他缺乏对剑侠战斗的认识,他能凭剑谱拟持一些高等级的剑,甚至释放过剑法,但他没有真正对战过剑侠等级的高手。毕竟之前他连剑客也不是,越级对战已经很强大,谁还能越两级?凡人之身对抗剑客还可以开挂,对抗剑侠把挂开冒烟也不行。 所谓“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剑客尚在人间行走,剑侠就已经脱离尘世了。他们都是不该与凡人同列的,百姓乃至一般江湖汉都没听过那些剑侠的大名。就算是检地司这样财大气粗、底蕴惊人的,各地镇守使也是“亲民”的剑客,剑侠都要担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巡察使了。 汤昭特殊一些,他在凡人时期就认识剑侠,但这不代表他真正了解他们,更不代表他可以不敬畏他们。刑极也好,平江秋也好,都没在他面前展示过强大的一面。刑极成为剑侠之后没在他面前动过手,而之前平江秋陷入罐子里,保持不死不活的状态,任由那白发剑客摆布,可怜兮兮的向汤昭求助,似乎坐实了“剑侠之耻”。可一旦他脱离了那种状态恢复正常,独自一人坐镇迎宾馆,把所有人囚禁在罐子里,无人能逃脱。连云西雁这种剑客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能说他不强大吗? 再看眼前,这片森林,森林中突兀的抠出一块空间的大监狱,在监狱里顽强生长的丛林,这哪一样是剑术能弄出来的? 汤昭沉吟道:“这些剑法的效果都是无死角的啊。” 池副使点头,他如今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反而稍微放松了下来,继续道:“可不是么?我教你个分辨方法。剑术,都是一个动作,别管强弱,都是一瞬间的事,分出胜负也是一瞬间。而剑法则倾向于一种状态,是一种长久的表现。也不是没有瞬起瞬落的剑法,但凡是能够持续存在的,至少是剑法起步。剑法之间的较量,是可以持续消耗下去的。” 汤昭连连点头,装作第一次听闻这些道理,给这个上司面子。 其实这种方法他早知道,毕竟没人比符剑师更懂分析剑术和剑法,,他们不但要研究剑法的奥秘,还要用符式复现呢。剑术和剑法的分别,他知道的比池副使多。更别说他还亲手用过剑法了。 他又问道:“事到如今,咱们真不能做点什么?” 池副使道:“咱们可以躲远点……看情况,他们分出胜负之后,不管谁输谁赢,不可能就分了生死,应该还有一番追逐挣扎。你那个一年之计在于晨好使,一会儿可以给老刑用一下,对剑侠也有用吧?” 汤昭想说“是一天之计”,但好像又没有必要,蹙眉道:“有用,但效果不会那么好。您看这战场局势,剑法对抗刑总能赢吗?” 池副使道:“难说。我当然希望老刑能胜。只是他也才刚刚做剑侠,积累有限,在剑侠中不能算很强吧?不过对耗输了也没关系。他身上有君侯赐的法器,还有其他法器,他是个大财主嘛。我还是比较相信……”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 无数参天大树冲破了牢笼的屋顶,向上生长。 原本受到封锁的树木一朝脱困,向上疯涨,霎时间冲破云霄,树干同时加粗,树与树之间本来就密集,这时竟全然紧靠在一起,并成了一株巨大的树木,向上直窜。无数枝丫旁逸斜出,如乌云一般伸展开去。 霎时间,树冠如云,遮天蔽日! 池副使和汤昭早就退开几步,仍险些被卷入大树的枝丫丛中。那些树叶看起来并不坚硬,却锋利如刀,伸展之处势不可挡,像剃头刀一样刮地三尺,所有地表的树木岩石都被平推。 汤昭躲避着枝叶的蔓延,心中心急如焚:那龟寇上柱国的剑法来势汹汹,已经突破了牢狱,难道说刑总输了吗? 好在下一刻,几道栏杆根本冲天而起,缘木而上。那些铁栏杆却不是笔直的往上延伸,而是如绳子一般一层层绕着树干攀援而上,树干生长多高,铁栏就盘多少圈。 如果说刚刚铁栏杆是牢狱,那现在这些栏杆就是枷锁。大树如飞腾之蛟,而铁栏就是缚龙索,要缚住蛟龙! 较力还在继续! 大树不断加粗,而外面的铁索不住收紧,只看是大树撑破了枷锁,还是枷锁禁锢了大树。 汤昭看清了局势,竟有一种窒息感。 “刑总呢?” 一闪眼,汤昭看清了在树梢与铁栏之间,有两个身形凝重对峙。 他们虽然横剑在前,却并没有对战,反而相对静止。而同时,大树和铁栏却在极限较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手里的不算剑,大树和铁索才是真正的剑。 “吼——” 一声咆孝,却是火红色的狴犴出现在刑极身侧,大吼之后跳上铁栏,没入其中。铁栏上登时出现了狴犴的头像浮凋。随时活灵活现的老虎头出现,铁栏瞬间收紧,仿佛绞盘一样绞住大树。 紧接着,热气蒸腾,仿佛消失了月余的暑热重新席卷。一股股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那大树反而生长的更加旺盛,树叶绿的发黑,树枝如蔓藤一般撬动着栏杆的缝隙。 这暑气是上柱国的剑象吧? 此时此刻,双方应该都把剑象召唤出来了,这是加倍较力。竟似要放弃其他剑法、剑术,唯以这两招剑法分出胜负生死来了。 汤昭看得满头大汗,心中着急:刑总是不是上头了?这种较力排除了战术、克制这样的智慧与巧劲儿,到最后不就是拼剑元底蕴么?刑总年轻,剑元又不是长项,何必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难道说他心中另有筹谋? 那……万一没筹谋呢? 因为没来得及更新剑谱,汤昭也不知刑极还有什么底牌,一时心无着落。 汤昭咬咬牙,道:“副使,以防万一,我还是去做点准备吧。不如……放一把火?” 82中文网 328 倒垂 暑热一上来,树木生长的越发快了。仿佛给树生上满了发条,一根根树枝旁逸斜出,肆无忌惮的像四面八方扩张,如同一条条虬龙狂舞。 如此燥热的温度,令树木疯狂生长,令人额外焦躁,也蒸干了空气中的水汽。 周围的环境里,已经没有一分水分,即使是剑法形成的大树树皮都呈现出了焦褐色。 这该死的气候……不放一把火,岂不太可惜了? 池副使看了一眼汤昭,抬起酒葫芦灌了几口,酒气微微泄露,都有干柴烈火的危险。 “噗——” 一口酒气喷出去,已经带上了火星,噼头盖脸浇到大树上。 与此同时,汤昭拔剑挥出,流光瞬间冲天而起。 光芒自下而上斜插,插入繁茂的树叶之中。 出手的一瞬间,汤昭是想试试直接用阳光如刀剑一般直插入树皮,伤害到这个剑法的根本。比起大火慢烧,直击腹心效率更高。 不过事实证明,他是想多了。哪怕他将光线凝聚到极致,剑元如火焚般飞快消耗,也不能伤害树皮分毫。 剑术和剑法果然是天地之别。虽然剑术通过不断修炼和剑元积累威力会逐渐加强,但剑法就是剑法,不可能轻易被剑术击破。 但阳光凝聚到一点,虽然伤害未必够,却带来高温。 而烈酒,易燃! 酒、树木、阳光、暑气,集合在一起,几乎瞬间引燃。 呼—— 一簇簇火焰在大树上烧起。眨眼之间,东一丛,西一丛,布满了树表,仿佛树皮上长了大大小小的火焰疙瘩。 只是火焰燃烧虽然剧烈,却只停留在表面。汤昭看得清楚,与其说是树皮在燃烧,不如说沁在树皮表面的酒浆在燃烧。爆燃之后,被酒液抹上的树皮烧干,火焰自然熄灭,旁边干净的树皮根本烧不过去。 至于在云端较力的两个剑侠,并没有人往下看上一眼。似乎他们并不知道脚下两个剑客做了什么小动作。或许剑侠本来就不必剑客。 倒是外围的阵列森林,因为太过干燥炎热,被飞来的火星一点就燃。已经起了好几处大火,火光熊熊,为空气再添高温。 刚刚池副使骂那周承志放山火,现在轮到检地司的两位放火烧山了。 “看来这大树是不可燃物。”池副使本来就不看好汤昭插手剑侠斗法,“虽然树木都能着火,但这剑法形成的树可未必还能称为树,甚至这可能是剑象。咱们放火的法子看来不顶用了。” 这上柱国号称夏之上柱国,刚刚暑气来袭时,汤昭和池副使都认为那就是剑象,就像池副使的剑象是酒气一样,但如今看来,他的剑意可能是“生长”,那么剑象是树木也很合适。 如果是剑象,那么这棵大树很可能超脱了它本身的物理性质,基本上能随心所欲。 汤昭摇了摇头,道:“也许是火焰不够好呢?” … 刚刚是引火,用高温和酒气,也就是凡火,或许应该用更好的火焰。 汤昭伸手,取出一把短剑,剑长尺余,剑刃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啊……这不是?”池副使惊异不已,伸手去摸自己的证据袋。 汤昭道:“嗯,是离火剑。是那把剑的法器。” 说来也巧,汤昭得到这把趁手的法器这么多年,从来没想到这把剑的真剑还有剑客,而且还是龟寇。 当时远远看到那只压向地面的朱雀时,汤昭就觉得眼熟,想到当初在山上的小道观里,自己也曾放出意志小号的。他猜测那个红头发拿得就是他以前期望过的那把剑。最后还把周承志拿下一看,还真是离火剑。 真离火剑比法器长一倍,接近普通剑的长度,但是蕴含的火气和离火法器如出一辙。龟寇的手笔不小,竟给这位年轻的上柱国配了一把古剑。 池副使摸了摸袋子,那位红发上柱国的剑现在静静躺在证物袋里,因为它的剑客还活着,所以也没有晦暗,仍能看到上面火焰般的纹路,道:“可惜你已经有剑了。不然这把剑给你也很合适。” 汤昭笑了笑,他如今早不稀罕了,别说现在他已经有了最合适的剑,就算这把珍贵的离火剑法器在他手里多年,都很少有机会以自己的真面目亮相,都在拟持旸谷剑。太阳是恒星,永恒长存,岂是区区一把火能比拟的? 不过今日破例,离火剑重现离火。 “剑法——朱雀火!” 朱雀再现! 朱红色的神鸟拖着长长的焰尾,发出悦耳的凤鸣,勐然撞向参天大树,几乎一瞬间将大树卷进火焰。 呼—— 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霎时间裹住了一大截树干。无数树叶在火焰中焦黑卷曲,凋零落下。 有效! 云雾里,两个剑侠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同时往下看。 从天上看去,火焰依旧像一个火筒不住往上蔓延,不止那大树被吞噬,连附在上面的铁索也感到了灼烧。两人同时讶然——居然在对方之外,感到了一丝威胁。 “该死的小贼——”那上柱国手中剑要往下挥去,就听对面“嘿”了一声,却是那个跟自己对峙良久的年轻剑侠看着自己。 两人现在都在高度紧张的对峙,虽然不似散人一般随身覆盖罡气,剑元却都在高速流动,支援剑法也防卫自身,稍有差池就会让对方趁虚而入。是以刑极摆明了警告对方会出手,老上柱国也不敢乱动。 但他身子不动,仍可以动自己的剑法。 就见巨木从顶上开始,树皮就像蛇蜕皮一样往下蜕了一层,树皮分岔,仿佛倒垂下无数花瓣。 花瓣一样的树皮迅速向下剥离,正被火焰灼烧的那些树皮也是一样。脱离了树干的树皮好像包裹打成卷,把火焰完全卷在里面,密不透风。眨眼之间,那看来不可一世的离火就被卷起扔在一边。 … 一点儿都没剩下。 实话说,汤昭是有些傻眼的。 他的离火不可谓不强大,为了能给剑侠造成伤害,他也是全力出手,朱雀比第一次放的还强些,还有属性克制这一重优势在,没想到对方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轻轻易易的处置了下去。 这就是剑侠用剑法和法器中的剑法不同的地方。 法器再强大,那也是保存剑法的工具,只能一板一眼的将剑法复现,很难随意变化。它看起来比术器强大灵活,甚至能简单听从调动,但他仍是死物。 如果说术器上的术是剑术的一道痕迹、一张照片,那法器上的法就是剑法的一段。里的人看起来是活生生的,但它是单纯的重复而已,并不是真有生命。 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元力充沛,手持花样繁多的术器的凡人依旧很难抗衡剑客。而手持法器的剑客也很难真正对抗剑侠。 汤昭成为剑客之后才发现,自己以前用拟持的方式非常死板,太像一个凡人拿着法器斗殴了,堪称暴殄天物。也就是仗着剑谱上的剑太强大,境界碾压,以剑仙、剑圣的剑强自压制剑客,方能侥幸获胜。如他结合做剑客的心得,思索着推翻自己的战斗模式。如果现在让他再拟持旸谷剑、坤剑,应该能轻易秒杀当初的自己。 现在他更加确认,即使以剑客的思路,使用那些名剑的剑法也太粗陋了。想真正的通过“拟持”达到一剑如百剑的境界,让当初的仙剑、圣剑重新降临世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唯独现在更方便的是,成为剑客之后,他的身体有一次蜕变,已经可以在拟持时染指剑势了。 用剑势压制剑侠,就像当初用剑法压制剑客,可行吗? 眼见几卷树皮包火焰落在地上,汤昭和池副使即刻快速远离,这些离火还没熄灭,谁知道树皮卷会不会像罐藏,能把火焰保存很久,直到作为武器又砸在他们头上。其实最好的方法是用大力气把这些树卷踹到四周的森林大火中去,索性一把火烧干净。然而这一接触的动作风险太高,汤昭和池副使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自己逃开。 但紧接着,汤昭就发觉不对。 嗡嗡—— 有什么声音,在震动? 震动发出了嗡鸣的声音,虽然很细小,但频率极高,入耳钻心,听得人耳朵发麻。 那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隔着厚厚的壁障…… 在……地底下! 汤昭心底一麻,几乎瞬间跳起,险些一个跟头翻到森林大火中。 嗡—— 一只巨大的丑陋昆虫从土中钻出,狠狠地撞向汤昭。 汤昭几乎是在一眨眼间凭空转折了一下,看看擦过那昆虫的躯体。那昆虫比汤昭的身体还大。 什么鬼东西? 汤昭一瞥之间,就见池副使那边也有一只,和自己这边这只一样丑陋,都是枯黄色的躯体,仿佛幼虫模样,又比一般的肉虫丑陋的多,擦过两人身侧并不回头,直接挂在树上。形成了一个蛹。 不只他们两个,还有许许多多的虫子从土中爬出,攀在刚刚蜕皮的巨木枝头。 眨眼之间,巨木上挂上了一个个人体般大小的蛹。 “那是——”汤昭看得头皮发麻,“是天魔吗?不,不像,反而是和树一样的东西……” 突然,轻轻一声裂开的声音。 那些蛹的背后齐齐裂开一条黑色的缝隙。 无数带着复眼的丑陋头颅从蛹中伸出,从四面八方盯着汤昭他们。 紧接着是绿色的身躯和褶皱的翅膀。 “土里……夏日……是鸣蝉!” 329 夏日之鸣 随着一声整齐的开裂声。一瞬间,树林当中出现了无数绿色的刚从蛹里蜕出来的夏日鸣蝉。 这些鸣蝉在寻常的夏日里只有指头大小,虽然也丑陋,但大多藏身树叶之间,只有发出尖锐讨厌的蝉鸣时,会给人带来一点儿困扰,偶尔会成为顽童的口中餐。 但当这种鸣叫的半翅目昆虫体积放大百倍的时候,那种丑陋放大何止百倍? 汤昭曾经见过天魔和凶兽,是各种动物异化来的,其中相当一部分丑陋恶心,但那终究是不正常的怪物,哪知道这些虫豸无需异化污染,单纯的放大,就已经很恐怖了。 “知——” 无数仿佛金属摩擦的蝉鸣声响起,响声入耳钻心,一声声鸣叫仿佛冲锋的号角,丑陋的大鸣蝉,铺天盖地冲出来。 有三五只冲向汤昭,四五只冲向池副使,更多的成群结队的往上冲,冲向天上的刑极。 “怪物来了!” 刚刚那些鸣蝉静静的用复眼盯着汤昭时,他心中毛骨悚然,但真正冲起来,化为冲向自己的黑影时,到也没那么恐怖了。 看剑—— 汤昭一剑横扫,剑气化光,如一条线般切了过去。 这不是任何剑术,而是直接用剑元横扫。剑元融合剑意,自然而然化为流光。 光一样的剑气扫过去,一部分碰触到巨蝉坚硬的身体,不能切动,直接溃散,而另一道剑光扫过薄薄的翅膀,直接切断,半截翅膀轻飘飘飞起,大个的蝉身从空中栽倒。 有破绽! 汤昭松了口气,同时身子接力上提,急速的躲过身后一只鸣蝉的偷袭。 这些鸣蝉身体硬,速度快,正面能扛剑气,还有…… 砰—— 汤昭远远地看到池副使被迎面一只鸣蝉撞得倒飞出去,差点掉入火海,但是很快飞了回来,持剑继续战斗,显然没有受到重创。 力量很大。 但是弱点也明显。 那双翅膀薄而透明,显然给鸣蝉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速度,但十分脆弱。 这种脆弱不是相对脆弱,而是绝对脆弱。 汤昭刚刚的剑光并不强,因为“光”的属性,剑气极其快速、灵动并不凌厉,强度全看汤昭即时赋予的能量密度,上下限相差极大。噼开巨蝉翅膀的那道光汤昭没有加多少剑元,甚至收敛了高温,这样还能切掉翅膀,说明这翅膀是真的脆弱。 唯一的阻碍就是翅膀长在巨蝉身上,飞行速度奇快,极难捕捉,有时连眼睛都捕捉不到,但汤昭最不怕的就是拼速度。 光的速度,在一般的战场,实在无需用“速度”两个字。 “借个光。” 汤昭甚至懒得动手,轻轻一捻,从周围明亮的天色中捻出一道光线来,随手挥出。光几乎瞬间向前射出,洞穿了一只透明翅膀,然后顺着汤昭的手势向上一跳,撕出一道缺口来。紧接着光不再凝聚,溃散到了天光之中。 还是有点不熟练。比不上自家剑光好使。 汤昭心知自己虽然得到了阳光剑象,但离着玩弄光线还差的远呢,更别说随心所欲的操纵自然光线了。汤昭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试试自己和阳光关系怎样,战场上不再多事,手中剑气光化,连着身体也沐浴再层层光华中。 嗤嗤几声,翅膀削掉,最后一只鸣蝉也栽倒。 毕竟对面只有三只蝉而已。 其实这几只蝉还活着,翅膀没了摔在地上便地上爬行,显然高坠不能让它们坚硬的身体受伤。但暂时不用理会,因为这样级别的战斗里,在地上爬行的东西暂时没有威胁。 汤昭解决完自己这边,紧接着去看池副使。他记得刚刚池副使好像吃亏来着。池副使好像不是速度型的,就算知道弱点也没办法攻击…… 紧接着,他一眼就看到池副使仿佛放风筝一样带着四五只鸣蝉一起投入外围森林的火海中。 啊……好战术。 汤昭小小感叹一声,就见池副使灰头土脸的从火海里爬出来,看样子除了狼狈一点儿毫发未损。紧接着,背后传来阵阵焦香和火烤脆皮的爆裂声。 这个味道汤昭有点怀念,当年他也是火烤蝉蛹的顽童之一,而且这个当年也没过去几年,。 只是焦香不过开头飘出几丝,气味就变得奇怪了起来,混入了其他不明所以的臭味。似乎是虫体变大了之后,有些东西烤起来就会变得格外难闻。 汤昭被恶心得直接打断了童年回忆,转向池副使问道:“副使,没事吧?” 池副使吐了口吐沫,吐出一口碳灰来,道:“没事。倒让你小子赶在我前面先解决了。这应该是老东西提前埋伏下的手段了。本来应该是全去对付老刑的,咱们分了几只,算给老刑挡了半灾,也算有点用处吧?” 汤昭觉得挡了半灾都说多了,他们俩人加起来解决掉的蝉都不到十只,那些飞蝉冲上去的何止上百?只怕十分之一灾也没有,作用聊胜于无。 不过这蝉不算特别棘手,他们都能对付,刑总对付起来也不难吧? 哪怕数量多了一点。 此时。 天空中,已经布满了一根根铁索,这些铁索从那座箍住大树的铁架子上分出,横七竖八的封锁住天空,仿佛一张巨大的捕虫网。 虽然这些铁索已经织成了网路,但之前的空隙不可谓不大,若是一般的虫子,早就如筛子一样漏进来了。 好在这些蝉足够巨大,而且,铁索是深牢大狱的延伸,一旦被扣住,就会受到牢狱“牢气”的影响,被镇压的动弹不得。这些巨蝉虽然来势汹汹,现在也只能趴在网上动弹不得。这一招迅速的被压制住了。连一直刺耳的鸣叫声也停歇了。 然而刑极心中却暗叫不妙:维持这些铁索,会分去深牢大狱的一部分力量,在剑法较力中落于下风。 而这些蝉,大概是夏日上柱国一开始就埋下的后手,并非是临时分出的力量。这应该是某种特殊剑法,达成了前置条件,便放任其在土里生长,以这生长的时间和其他的条件减弱了剑元的消耗,增加了威力。所以双方减去的剑元并不相同,他劣势了。 说实话,一开始两人的剑元都不在一个层次上。剑元的修炼固然有快有慢,但随着时间的积累总是越来越多的。刑极年龄和成为剑侠的时间都比对方差远了,年轻力壮在剑侠场次可不算优势,之前互相较力已经差了一筹。同时减去一部分还是劣势,更何况自己这边减得比对方更多,一来二去劣势更大了。 当然刑极将局面拖入较力僵持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但前提是局面不能太下风,他准备好的剑法还在蓄势待发中。刚刚那波蝉的攻击太突然了,让他下意识的分出去了不少剑元,这是小小的失误。 失误,就给对方可乘之机了。 对面那个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反贼,应该会在此战机杀过来吧? 刑极已经做好了对方一波推进的准备。 “哈哈哈……”上柱国站在大树稍上,放声大笑。 嗯? 刑极惊讶:不趁机攻上来,反而突然大笑?是要以笑声分散我的注意力以便偷袭吗?就跟单骑斩将前要大吼一声一样?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太小看我们夏日之蝉了。” 你们夏日之蝉? “蝉在土下埋了十七年,寿命却只有区区几日。十年之寿命换来七日之鸣,那鸣叫之声是多么绚烂啊?怎么会轻易地暗哑呢?你想让鸣蝉闭嘴,真是逆天而行。” 刑极忍不住道:“就这些玩意儿哪儿埋了十七年呐?埋了十七个呼吸了吗?” 夏日上柱国冷笑道:“你以为这蝉是我刚刚埋下的吗?我自立寨以来,就送它们入土发育。它们在土里食尘埃,饮露水,蛰伏数日,就为了今日之鸣。为一鸣惊人,我们可以付出一切。因为生在夏日,葬在夏日,这是夏日之鸣!” “鸣叫吧,夏蝉!” “知——” 刚刚被牢气压制的万蝉齐音的群蝉突然一起鸣叫,尖利入云,仿佛一首轰鸣的交响乐。 与此同时,在铁索上那些绿色的身体陡然变深,变成了深棕色,身躯也持续膨大,变成了原来的数倍,完全碾压人的个头。 那是蝉的完全体,是蝉最成熟的时刻,也是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它们以更快的速度奔向死亡,也获得更强大的力量,鸣叫着发出了冲锋。 崩—— 一根铁索被强大的力量绷断。 刑极神色微变——力量不只是增加,更上了一个台阶,达到了剑法级别。对手同时拥有两个剑法了! 后面这个剑法,更棘手些。 崩崩崩—— 铁链一条条绷断,大量的鸣蝉向刑极冲来。翅膀震动的声音仿佛金属剐蹭,一个个丑陋的头颅排列在一起,露出吸管一样的尖锐口器。 饶是刑极多见天魔,也不由得倒退开去,伸手挡住—— “狱门关!” 带着虎头的大门凭空立起,挡住了第一波鸣蝉的舍身撞击。 “这还不够!夏日不止有鸣蝉,还有无数绽放的生命!” 上柱国的笑声隆隆不觉,仿佛要把魂魄都笑出来:“人都说夏日的要诀在‘茂盛’。然而我却觉得,这是死亡之前的盛开。正因为秋日将至,万物面临着凋零,死亡无可避免,今日的绽放才有意义。为了更好的迎接落幕,此时此刻就应该不惜一切的绽放才对!” “绽放吧,夏花!” 啪—— 又是一声轻响 花开的声音。 那棵参天大树上,瞬间开满了巨大的花朵。 82中文网 330 树上花国 夏花是什么样的? 至少在这位夏之上柱国的剑意中,夏花带着一种壮烈和极致。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夏日是最温暖,最活泼,最茂盛的时节,夏日的花朵更艳丽、绚烂,有着喷薄而出的生命力,仿佛在燃烧自己。 越是接近秋日,夏花越是盛放,那是一种绝唱般的繁荣,要在凋零的寒秋之前,把每一分生机都无悔的抛洒出来。 正如现在的时节,八月天气,正是夏日之末,秋日之始,夏花与鸣蝉绽放最后一波生命力,就走到了尽头。 现在,仿佛擎天柱一样的大树上鲜花怒放。 一瞬间,即使在地下观望的汤昭也看花了眼。 前一刻,视野里还是绿油油的树冠,现在,满眼只有花、花、花。 紫色、红色的花朵堆满了大树,不止长在树梢上,树枝上,更长在树干上,每一朵花都非常巨大,只花心就有车轮大小,一片片花瓣呈长剑的形状,仿佛刺猬的刺肆意向周围扩张,那些虬龙一样的枝条似乎都不堪重负,生生压低了枝头,被花簇堆没了。最后连那粗大的树干上也结满了花,一朵挨一朵,仿佛披上了一层花毯。 这些花单独看时,无不娇艳灿烂,美丽动人,但堆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太多太密,又或者跟树干的比例太过奇怪的缘故,反令人心中不舒服起来。 而那些横行霸道的花朵迎着太阳,剑形的花瓣上反射出金属一样的光泽,更似蕴藏着浓浓的杀机。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花香涌来。那种浓烈到极致的味道,很难说是“香味”。 汤昭感受到了“花香”的刺激,立转长剑,剑元如炽,全方位将自己护住。再抬头看时,就见花香在半空中已经浓烈的肉眼可见,仿佛山间的浓雾,又似昏黄的光晕,在眼前蒙了一层阴翳。 “什么玩意……” 汤昭心知不能碰到这些香雾,忙再度跳起,就听背后一道风声传来,化身光华躲了开去。 “嚓——” 背后一朵大花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花瓣如钢牙一样合拢咬了下去,汤昭身法奇快,躲开这一偷袭,就见花瓣互相摩擦,发出金属刺啦刺啦的声音。 再回头一看,满树花朵,竟个个都在微微活动。花瓣一伸一缩,就像一张张磨牙吮血的大口,正在等待觅食。由于花瓣可以想象成嘴,但却没有部位可以想象为眼睛,所以每朵花看起来都是畸形的怪物。 汤昭看到这些花时,心中略微发麻,那种诡异感令人从骨子里不舒服,再想去看看池副使怎么样,刚一回头,再度心有所感,再度猛然跳开—— 一朵花一个猛子扎过,擦着他的身子过去。 怎么可能……他身子悬空,离着花树距离…… 那些花居然可以伸长! 汤昭回头一看,攻击自己的花盘下面露出一条如巨蟒一样的绿色蔓藤,是那朵花的花茎。… 花茎就像扭曲的脖子,让巨花离开树干,向前伸缩,像蛇一样攻击敌人。而比起蛇,长着正在开合的花盘的巨花更诡异一些。 霎时间,仿佛得到了什么号令,无数花朵脱离了树干,向周围所有的目标袭击,细长摇摆的花茎如海中乱舞的海草,填满了这片越发诡异的空间。 汤昭和池副使两个人自然首当其冲,他们各有逃脱的方法,御剑如光,拼命的逃到了外面的森林火海上空。虽然下方是滔滔火焰、滚滚热浪,只要飞得足够高,也能不受侵害。究竟花茎长度有限,只要距离够远还能逃开。 只是他们就被彻底驱逐出了战场。 汤昭回头,就见那些失去翅膀在地下爬动的鸣蝉被几朵花分食殆尽,坚硬的身体在那些看似娇嫩的花瓣绞杀下早就碎了一地,内瓤点滴不留,只剩下少许的残肢。 对于这些蝉的命运汤昭并不关心,它们都是上柱国的剑法,某种意义上,算它们自杀。 只是不知,在天上那些依旧活跃的丑陋鸣蝉和诡异花朵合击下,刑极能不能应付的过来? “如你所见。夏花在此盛放!” 在高空的树冠上,数不尽的巨花已经群魔乱舞,高空变为夏花的海洋,花茎是海里的海草,巨花是嗜血的鲨鱼。无数巨大的鸣蝉在空中围绕,它们一起组成了光怪陆离的树上王国。 夏日上柱国持剑,精神健旺,脸颊红澜到异常,须发皆张,仿佛站在帅台上一样指着刑极,看着后者单人独剑陷入了紫红色的大海中。他的剑元像火焰一样在周身勃发,和大树、夏花、鸣蝉连接在一起,他肆无忌惮的展现他是这片海洋的核心和泉眼,和这些巨物一样,他也进入了燃烧状态。 “哈哈哈,小贼,你看我正指挥千军万马,将你团团包围,唯独本身在这里不动,是个现成破绽,你怎么不孤注一掷来拿我,反而躲躲闪闪,像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啊?我知道了,你是个滑头小贼,不敢冒险,只想拖延时间。你肯定认为我这样的燃烧无法持久,等着我元气衰落了,你再趁势反击。你想的没错,我确实在燃烧,就像夏花、夏蝉一样,尽情的释放,并没有打算苟活的天荒地老。” “可是就我而言,现在的绽放还不够,不够!” 他仿佛咆哮的大叫着,剑元的气势还在节节攀升,并不是所有的花都跟他一样尽情燃烧,无数花朵仿佛燃尽的死灰一样枯萎了下去,但更多的花更强烈的绽放了起来,花瓣尽情的舒展,是之前的数倍,花盘迎着阳光狂舞,香气浓缩成了水滴,像雨一样飘下来,花香的味道越发厚重到恶臭,之前枯萎的那些残花成为了它们的养料。 刑极从花盘下钻了出来,抓着狴犴的脑袋,背后是层层铁索,显然铁索充当了阻拦的网格,但夏花绽放的太厉害了,它们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数不清的花瓣从铁索间隙里挤了出来,或作化为钢锯咯吱咯吱的锯着锁链,或者化作软软的刺舌去舔他,要把他舔出几百个窟窿来。… 如果刑极下决心飞高一点,尽可能的离开这片花国,那门天上的鸣蝉就会发出刺耳的鸣声,自杀式的向他冲来。这些冲锋的鸣蝉在冲刺的过程中还会持续的变大、变强,然后在袭击结束的一瞬间失声、坠落,显然是耗尽了最后一分生机来追求冲刺,最后像放过的烟花一样熄灭沉寂。 “不要说蝉和花,就算是老夫也从没打算寿终正寝。夏日本来就短暂,极热之后是凉秋,盛放之后是凋谢。我从没打算让夏日久存,只是求那一瞬间的永恒,把所有的敌人都在夏天埋葬。就像你这样的敌人,我会拼命盛放,让你死在秋日之前。” 刑极在逃窜之中摸了摸自己的狴犴,这只神兽现在缺了一只耳朵,刚刚被一朵花削掉了,倒也不是不能恢复,只是现在情势紧张,没有必要浪费额外的剑元做这种事。一只耳就一只耳吧。虽然被逼的十分狼狈,他还是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道: “我说你这老匹夫够了没有?都说刑某爱长篇大论,我也得和其他人对话时才多说几句。哪像你一个人也能叨比叨说这么多话,还都是些令人羞耻的词儿。你真应该冷静一会儿回想你刚刚说了些什么,但凡你有点人的羞耻心,保证你尴尬的找个地缝钻进去。” 话音未落,一朵花旁逸斜出,从旁包抄过来,花盘几乎怼到他脸上。 “噗——” 不等刑极出剑,旁边闪过一道红光,撞开了巨花,落在刑极身边。 夏日上柱国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来了援手,微微一凝目,再看时却也是个小老虎,是刑极那个狴犴的缩小版,心中微定,紧接着皱眉道:“这东西,我见过。” 好像就是他巡逻时顺手劈的那只“潜伏刺客”,没想到居然又复原了。 剑术嘛,本来也是劈不死的。只有剑客死了才算一劳永逸。 刑极捧着小老虎,道:“你自然见过。这本是你的通缉令——我一直在等的东西,终于出来了!” 小老虎身子一展,化作一张布告,在他手中微微飘扬,依稀看到上面有一张惟妙惟肖的大头像,正是夏日上柱国,下面是几行字,倒是模糊,并不是看不清楚,而是本身模模糊糊,像晕开的墨痕。 刑极神色微微一沉,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道“盛无冰,我有话问你。” 他这话语气正式,官气十足,像个坐衙的大老爷。 盛无冰,自然就是夏日上柱国的本名,他一个被朝廷追拿多年的老牌叛逆,姓名也不是秘密,龟寇的高层本来就不算保密。 但刑极直呼其名,上柱国还是脸色一沉,道:“好啊,区区小辈,性命都在顷刻之间,在这里给我摆起官威了?伪朝伪官耍什么威风?本来我爱惜你的人才,还愿意跟你说几句,你要是拿出可笑的官职来,老夫叫你立刻永远闭嘴。” 刑极恍若不闻,语气越发正式,道:“你是钦犯反贼,我本该先问你叛逆朝廷的逆行。但看到你放的花却是自露罪证。我来问你,之前旦升郡平明城周乡的那起阴祸,是不是你做的?!” 331 罪证 “什么城?什么乡?” 正在操纵这一片怒放花海的上柱国愣了一下。 他正在酣畅淋漓的剖白他的心绪,以情绪带动剑心,让状态达到和剑更有默契的地步,获取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哪想到刑极突然来这么一句,哪个要跟他说什么当年往事了? 上柱国皱眉,突然一凛。 他正面看去,刑极背后突然浮现出一个黄澄澄的圆球。 圆球有宝石的光泽,中央还嵌着一个圆熘熘的深色珠子。 一珠含着一珠,就仿佛……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和刑极一双眼睛,一共三目,同时看着自己。 刑极的目光锐利,但上柱国毫不在意,剑侠的目光自然都是锐利的,他的目光难道就模湖吗? 唯独这只宝石眼睛盯着自己,他有一瞬间心中一沉,仿佛有千斤重物压住了胸口。连带着满树夏花都微微一滞。 紧接着,上柱国便想起一人来。 高远侯! 虽然他也没见过高远侯,更没跟高远侯对战过,但他久在云州活动,岂能不知高远侯的名声?龟寇也一直在收集高远侯的资料。 一直以来,高远侯的名声都与她“明察秋毫”、“高瞻远瞩”有关,就是说她眼光厉害,目力惊人,观察力和智慧也母庸置疑,猜测她的剑也与观察这样的辅助能力有关,那么剑象很可能是一只眼睛! 要说高远侯不是以强大的战斗力闻名的。但若因此小瞧了高远侯的实力那就太蠢了。要知道当初高远侯几乎是单人独骑北上云州,以一己之力压住了混乱到崩溃边缘的中天府,收拾掉的剑侠都不止一两人,又出手荡平当日为祸最烈的离火狱,然后慢慢收拢人才,建设部队,以至有今日局面,这其中若无强大的实力坐镇,焉能成功? 夏日柱国要说看不起刑极,那是有一点——剑侠算什么?同境界的剑侠差距比人和狗都大,刑极甚至还没排上高远侯手下的六大剑侠呢。但他绝不敢看不起高远侯,哪怕是高远侯分出来的一件法器。 何况这件法器气势逼人,刚刚他的心神凛然可不是心理作用。 他大喝道:“好啊,这就是你的倚仗吗?打不过就请你家大人来帮你?只怕区区一个法器还不够,要不要直接请那老太婆过来?你们两个对我一个,我又有何惧?” 刑极眉宇微沉,紧接着正色道:“非是请君侯援手。而是请她为我做个见证。我有话问你。” 他说着,那黄色眼珠中光泽一变,看起来像是眨了一下眼睛。 “十年之前,云州平明城报告一起阴祸。发生地点是城外周乡。据称有人在黎明时分看到了半空中开放的巨大花朵。百姓不懂,凡是见到异兆就说是阴祸。当时平明检地司在第二天中午到达,但见周乡中空空如也,人迹全无。但没有看到任何花朵的踪迹……” … 夏日上柱国听了,并不作声,但见微微冷笑。 刑极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声音却不高亢,娓娓道来,却能传得很远。 汤昭和池副使几乎一起听到了这段审问,几乎一起心中一动。 汤昭向池副使使了个眼色,池副使也不知看到没看到汤昭的眼色,但他确实做了汤昭想做的事——从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囚笼,轻轻一晃,囚笼变大。 那囚笼正是检地司专用的拘捕术器,足以拘捕囚禁剑客和寻常天魔,里面关着这回两大收获之一——红发上柱国周承志。 红发上柱国陷入执念里不能抽身,本来可能长久的沉溺下去,池副使将他打晕,装在囚笼里,也算解救了他——一旦陷入昏迷,失去了意识,也不用思考什么执念不执念了。而在囚笼中气息不通,昏迷者也不会轻易醒来。 池副使将红发的囚笼打开一条缝,一股新鲜的空气吹了进去,周承志缓醒过来。 他立刻翻身跳起,池副使张了张口,想要介绍一下前因后果,周承志却陡然一怔,目光呆滞。 他抬着头,死死盯着参天大树上结满的巨大花朵,花的影子倒影在他的眼睛,使童孔紧缩。 汤昭和池副使都是一怔,虽然可以预料,还是忍不住惊异——真的这么巧吗? 又或者……这并非是个巧合? “因为那个首告的老百姓描述参天的花朵过于离奇,和已知的天魔、魅影、凶兽都格格不入,所以猜测是那人被魅影影响产生的妄想。至于那些乡民离奇失踪,更无人在意。毕竟周乡本就是从阴祸乡逃难出来的聚集地,是被人遗忘的地方,或许是难民受不了排挤,一夜之间搬走了呢?” “究竟那时候是云州的混乱期。检地司也多得过且过、尸位素餐之辈,并没有深究到底。这个乡村落消失桉成了一桩悬桉,至今没有人记得。” 夏日上柱国澹澹道:“没人记得?你不是记得吗?” 刑极沉声道:“我当然记得。当时我也是调查的检地司散员之一。当然,我也是那些不务正业的检地司之一。那时我虽有怀疑,却并没有深究,只是还记得那个花的传说而已。如今看到你这剑法,我倒想起来了。当初放出那些花的,究竟是不是你?那些消失的村民……” 他顿了顿,道:“是被花吃了吗?” “吃了?他们只是解脱了。” 老上柱国神色澹漠,殊不知在他脚下,一个红头发的青年脸色大变。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一茬了。毕竟十年前的事,谁还老记得呢?你既然还记得,那就是耿耿于怀了?其实大可不必,你们官府祸害的正经百姓都数不过来呢,何必假惺惺的记挂那些杂毛怪物?阴祸乡的难民,活着有什么意义?被污染之后,他们就失去生命绽放的可能了。生命已经枯萎,提前到了秋冬。不但迅速凋谢,而且落在泥里,在泥水里污染、发臭,被一遍遍的践踏、蹂躏,碾做尘土。这种生命,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 池副使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下周承志的歇斯底里,他不得不威胁道:“你不想听就昏过去好了,反正本来也不需要给你听。” 周承志这才稍稍安静,还在呼哧呼哧喘气。 刑极道:“有意义、没意义,轮不到你来决定。也轮不到你这龌龊之辈撇着嘴说别人污染。你东拉西扯做什么?你承认是你做的咯?为什么?你一个剑侠要屠杀平民?是这一村人挡了你的路?还是你们跟魔教搞在一起,玩什么祭祀鬼把戏?还是……” 毕竟一个好歹算大人物的剑侠会找阴祸乡麻烦的理由实在不多,有他沉吟了一下,说了个刚刚想到的理由:“还是为了什么事,要杀人灭口?” 周承志突然安静了下来。 老柱国道:“嗯?为什么?我怎么知道?十年之前做的事,早就忘了。可能有理由吧。不过这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大魏朝的事难道还需要事事向你通报?你们什么时候那么在乎阴祸乡了?” 刑极道:“审问口供,自然要问问动机。不过问不出来也没什么,最多有点遗憾。反正你对罪行供认不讳。至于谋篡大逆之罪,你自然也不会否认了?” 老柱国呵了一声,道:“什么大逆?伪朝罢了。等我们回归正朔,你们也只是一群贼。” 刑极道:“好,叛逆之罪你也认了。袭击琢玉山庄,抢夺宝剑的罪过更不用提,我就可以作证,你无可狡辩。” 老柱国哂然道:“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也是罪过?当真是欲加之罪。” 刑极提高了声音,用手指他,喝道:“盛无冰,你还有什么罪行要交代?勾结凶魔、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欺男霸女、坑蒙拐骗、上街扒窃、吃霸王餐……这些罪行你难道没做过吗?” 老柱国大怒,气的胡子乱颤,举剑道:“小辈,你安敢无礼?” 刑极肃然道:“看来你不打算交代,这会让一些冤桉难以雪清。不过,对于你本人倒是足够了。” 说着他想那个眼珠拱了拱手。 背后,那张夏日上柱国的通缉令自动展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行行模湖的字迹突然清晰,就像被一只手重新写过。 “通缉令已发出。” “嫌犯盛无冰已到桉。” “青天白日,当堂审桉。” “并未用刑。” “三项罪名,罪犯供认不讳。” “人证俱在,当面对证。” “审定已结。” “宣判——”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声音平静无波,头顶上那颗眼珠一样的宝石静静地俯视着一切。 盛无冰却不由一阵心慌,突然剑元爆发,气势陡然增长—— “灿烂如夏花——!” 无数夏花突然凋零,甚至被花朵淹没的大树都开始枯萎,树皮仿佛风化一样化渣,鸣蝉凄厉的哀鸣,往下坠落,它们的生命力都燃烧到了极致。唯有一朵巨大的花朵脱颖而出,仿佛太阳一样笼罩了云上的世界。无数花瓣张开,像刑极的头顶压了下去。 刑极恍若未见,声音稳定而严肃,甚至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盛无冰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今当判处死罪——斩立决。” 巨大的花瓣到了他头顶。 “勾诀——明正典刑!” 他凭空一划,仿佛手持朱笔。 那张通缉令上,盛无冰的名字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钩。 与此同时,虚空中,一道鲜红色闪过。 噗—— 鲜血狂飙! 剑众生 332 长阶剑法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红色。 那种红色,并非霞光的绚烂,也无鲜血的腥膻,而是一种纯粹、极致的正红色。 那是——朱砂的颜色。 自古判决杀人皆用朱笔勾诀,用得是最纯的朱砂,在犯人名字上一勾,就勾去他在阳间为人的资格。 朱砂落笔,人头落地! 在漫天的朱砂中,某一道细细的线划过划过夏日上柱国的脖子,比一直毛笔擦过还轻。 然后—— 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就落了下来。 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破坏,就好像那是阎王的阎王鞭,判官的生死簿,黑白无常的锁魂链,无需什么毁天灭地的招数,那是你的命数,他到了,你就该死了。 噗—— 鲜血冲天而起,一个人头的掉落,从脖子里喷出大量鲜艳的血浆,比喷泉还要激烈,血色和尚未消散的朱砂影混在一起,使红色更红。 当人头掉落的时候,巨大的花朵,鸣蝉陡然停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朵巨大的花朵已经在刑极头顶张开,下一刻就要如野兽一般咬合,将他的人头咬掉,此时却完全的停住了。就停在刑极的脑袋顶上,远远看去,好像他头上一顶极艳丽的花冠。 刑极保持澹然的姿势,仿佛在演一出排练了多少次的戏,又好像经验丰富的监斩官默然的看着又一批罪犯伏法。 汤昭在下面看着,本能的觉得虽然这个姿势很帅,但这样不躲不闪实在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安危弄险,就为了最后这一幕风轻云澹?也就是他管不着刑总,他要是君侯看到这一幕,高低得把刑极骂一顿。 】 但他也就是那么一想,更多的心神还是沉浸于那不讲理的一勾上。 刚刚……那是剑法吗? 是什么样的剑法?怎么样的攻击? 一个剑侠,就这么被杀了?被同级别的剑侠一笔勾销?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那可是剑侠!到了那个境界,都肯定开发有保命逃跑的剑术,就算敌不过,跑还是能跑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被杀了?还是同级作战,还是在没被剑碰到的情况下? 那剑法……中之即死……规则类的剑法吗? 太不讲理了! 剑法能触及规则层面的极少,有些特例都是取巧,依靠对剑意的无限靠拢,借来“剑意”之中的规则,通过某种形式发挥出来,但是限制也是极大。 就譬如判官的“獬豸剑”,能判正邪,对邪恶有强压制,这是规则,但是运用出来也需要砍中,中剑才分生死,不是说站在那里就让恶人死。同样麦时雨的“替代”,能调换厄运和好运,还是需要砍中,而且需要早早准备下替代品。 没有一种剑法规则不需要动手,不需要战斗,甚至处于劣势之中,但当面看敌人,然后敌人的脑袋就自己掉了的。 这是何等恐怖的剑法……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池副使在旁边激动起来,拉住汤昭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长阶剑法,亏他有这个本事叠这几阶。你没见过吧?我也第一次见。开眼界啊,开眼界!到底是刑极啊,早听说他是检地司数一数二的天才,真他么的精彩……” 长阶……剑法? 汤昭依稀听过这种剑法。 长阶的阶,不是境界阶层的意思,是台阶的意思,意为在高高的门槛前修台阶。似乎是说想要剑法达到的效果非常惊人,超出自己的境界,又要浪费大量的剑元,可能根本没法悟出来。若非要强求,则可以取巧,在剑法前设置严苛的条件和做台阶垫脚的剑术,甚至有的强大剑法需要前置好几个剑术乃至剑法才能触发。 长阶剑法虽然发动不易,但威力是很惊人的,一旦发动甚至有“越级杀敌”的可能,可以作为一人乃至一个势力的底牌。所以剑法设阶的修炼方法甚至长阶剑法这个概念都是不传之秘。汤昭也只是听说而已。 但要说这长阶剑法多么无敌倒也未必。毕竟要是设置的台阶太多、太苛刻,那达成多少得靠点运气,需要敌人正合适,还得步步为营,一步步引诱对方陷入圈套,而且只能在遭遇战中完成了。杀生不杀熟,凡是知道具体情报的基本上就不会中计了。 就比如刑极这一套,是彷着追拿罪犯的流程来的,前面从通缉这个剑术开始设阶,一环扣一环,最后才能“勾诀”。对付上柱国这样罪大恶极的叫对口,遇到个行事还算规矩的怎么判?遇到陌生人怎么知道他犯了什么罪?遇到天魔怎么来“供认不讳”?仔细想想,造出这样的剑法有点得不偿失。 汤昭甚至想:刑极弄出这一套剑法,究竟是有什么契机? 肯定不是为今日准备的吧…… 正想着,突然就见刑极眼睛一闭,从天上飘飘忽忽掉了下来。 汤昭一怔,忙要赶上,就见狴犴从凝滞的花丛里挤了出来,接住了他,驮着他一点点顺着干枯大半的花树出熘下来。 到了剑侠境界,剑象显化长存,不受剑客状态的影响。 汤昭登时明白,刑极这是脱力了。刚刚那一招台阶再多,要求再苛刻,有那样的威力,也必然是消耗惊人的吧? 原来刚刚不是装潇洒,而是累的动不了了啊…… 他抽出剑来,打算给刑极来一发“一日之计在于晨”。虽然剑术恢复效果对剑侠未必灵验,但总有些效果吧? 究竟战斗结束了,只需要恢复一点儿…… “卧草——” 背后池副使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声音从嗓子眼里噼出来,几乎失控。 汤昭勐然回头,眼珠差点从眼眶的里飞出来。 只见半空中,那夏日上柱国的胴体突然动了起来,两只大手在空中乱抓,一把抓住了险些掉落的头颅,搁在腔子上。 卧草……刑天?! 紧接着,那人头自己掉了下来。 显然,脖子断了,哪怕是原装的脑袋没那么容易按回去。 那双手几次把脑袋放在脖子上,始终放不稳,尝试失败后,索性一把抱在手里。 这一连番动作看得汤昭毛骨悚然,头脑一片空白,他自练武以来,胆量与日俱增,如今已经算练出胆魄了,但看到这种情形,又找回了小时候听鬼故事钻被窝的感觉,只觉得手脚冰凉。 与此同时,刚刚已经枯萎的巨花和大树再次动了。巨花张牙舞爪,花茎乱舞,大树疯狂抽条,树枝仿佛鞭子一样往四面八方抽来。周围被火焰席卷的森林都蠢蠢欲动。四面八方霎时间草木皆兵。 活了!真的活了! 汤昭只觉得口干舌燥,池副使大叫道:“甘里凉——快跑!” 汤昭也是第一个念头逃跑,但紧接着,回头去找意识不清刑极。 不过他倒是白操心了,狴犴还清醒着呢,在空中迈开四条腿狂奔仿佛八条腿,一阵风一样跑了。 狴犴先跑了,汤昭也放心,一面御剑,一面叫道:“副使,一起往东边。” 他刚刚探查清楚,东边的树林最少,出逃的路线最短。如今远离那棵大树已经不够,必须要跑出这片森林方能安全些。 池副使答应一声,两人一起御剑往外冲去,逃出这片眼见变得歇斯底里的森林。 刚刚冲出几丈,池副使突然一怔,叫道:“你先走,别管我。”转身掉头回去。 汤昭如何能真的不管他?跟着回头,就见他躲避着狂舞的树枝,冲向地上摆放的笼子。 红发上柱国周承志还在那里! 汤昭看清之后微微一怔,又觉得理当如此。 此时大树好像吃了兴奋剂一般不住扩张,树根像推子一般推着土地往前盘踞,所到之处无不夷为平地,眨眼间已经到了囚笼边上。 池副使远远看到,眼见囚笼就要被吞噬,周承志却坐在囚笼中全无反应,一口酒气喷出,火焰腾起,登时烧着了靠近的树枝,逼退了这次侵袭。 周承志还在囚笼里,好像被火燎到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他是不怕火的。 池副使抢到囚笼前,就要收起,这时又有几根树枝疯狂靠近,他触碰不到机关,只得加了几分力气,将囚笼整个拖走。 周承志突然仿佛梦醒,嘶声大声叫道:“不用你来救!少惺惺作态!不是你关着我,我何须你救命?” 池副使懒得理他,拼命御剑向前,从层层树枝和不时撞击的鸣蝉中穿了出去。 周承志兀自叫道:“虚伪!今日倒来得快,当初怎么不早来?” 池副使一心向前,终于回了一句,道:“当时没来,是当时做的不对。无论怎样都应该来的。” 周承志一怔,就听有人喝道: “剑术——晨光!” 一道光从前方射来,穿过被重重树荫挡住的阴影,准确的笼罩在两人身上。 池副使松了口气,道:“来了,来了!” 周承志却不免撇嘴,道:“又是这招!” 就见光华一闪,两人原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在天空中捧着自己脑袋的上柱国似乎并没有追杀敌人的意思,而是抛下疯狂的花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82中文网 333 夏日葬礼 “呼……要追上去吗?” 汤昭看着远方的天空,即使以他的眼力,看那个抱着人头的腔子也只在视线的尽头剩下一个芝麻大小黑点。 那怪物逃得太快了,再不追真的追不上了。 “算了吧。一是追不上,二是追上了也不知面对的是什么,咱们也是强弩之末了,无需冒险。”回答他的是池副使,虽然累的气喘吁吁,但状态比刑极还好点,刑极窝在狴犴的肚皮上,双目微阖,也不知缓过来没有。 此时他们三人加上周承志已经一起跑出了死亡森林,正在正常山林中的一处溪水畔休息,还能远远地能看到刚刚那片战场。 三人状态都是一般,汤昭好一点儿,池副使一身烟熏火燎,刑极还是萎靡不振,但大家都没受伤,这是大幸事。 汤昭沉吟道:“虽然发生了离奇的事,但我觉得那个老头确实死了。” 池副使点头。 虽然断头之后的动作吓人,可是那更像是一种绝望挣扎,死亡不可逆转。就像眼前这片森林,虽然还在发狂,但的的确确正在凋零。 如果说被森林大火席卷的外围森林的死亡一时半会儿还不明显,那棵最显眼的参天大树的衰败却已如大厦将倾。周围的枝叶先一步枯萎、飘落,粗壮的虬枝腐朽、断裂,树皮也如墙皮一般开裂、剥落,眼看最后一步粗大而高不可攀的大树随时要轰然倒塌。 这种大树飞快的死亡,说明支持它的力量来源已经死了,它已经是无根之木了。 这时,刑极虚弱的开口道:“阿昭说的没错。他已经死了。但他的剑意应该是生命力那一挂的,很是邪门。生命力源源不绝,能支撑没头的身子活动一段时间。就像有的王八或者蟑螂,明明脑袋没了,还能挣扎一段时间。但是早晚要死。回去直接向君侯如实禀报就是。这么点时间他跑不出云州,尸体能搜得到。若有人抢先给他收尸,反而能暴露更多龟寇。” 汤昭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现在他去哪儿了呢?” 池副使沉吟道:“反正他都没脑袋了,大概是不会思考了吧?应该是横冲直撞跑到哪儿算哪儿了?” “又或者是,他还有什么执念,在死之前本能的要去做呢?比如说要见什么人?虽然见不到,但死也要死在那人身边?” 三人凭空猜自然是猜不出来的,池副使突然想起旁边周承志,问道:“你知道那老家伙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周承志本来如泥塑木偶一般呆呆不动,这时突然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双眼中充满血丝,道:“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池副使也不生气,道:“是我多余问你了,你歇着吧。” 周承志顿了一下,目中血色更浓,道:“我也想知道他还有没有亲朋好友?有的话我一定亲手斩尽杀绝,叫他死不瞑目。” 汤昭和池副使对视了一眼,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 可以说,从见到满树大花的那刻起,周承志就不是铁杆龟寇了。将来甚至有争取的余地。 当然,这不是说现在就要争取他,他现在恨上了盛无冰,不代表他不恨检地司,多年来的执念非同小可,怎能一时三刻扭转?就是将来有放下仇恨的那一日,也不是现在,不妨徐徐图之。现在说的太多、太急切,说不定有反效果。 不过也不能太慢了,慢了很多情报就不值钱了。 汤昭又对刑极道:“那位成王在我这里,收押了,活着。他还挺老实的,不知是不是假装。” 刑极继续闭目养神,道:“可以。三人一死两俘虏,这个成绩很好了。回去复命。” 三人收拾一下,打扫战场。眼看着那诡异的树木尽皆枯死,便一起灭了火,又检查了周遭没有遗漏的敌人和火源,方带上收获一起回程。 这一场龟寇袭击琢玉山庄的战斗,历时数日,鏖战几番,此时方告一段落。 数百里外。 九皋山余脉,接近灵州一侧。 一个年轻人正在对着溪水自照。 此时她正拆散发髻,任由一头青丝自然的垂下,在水中自照,但见眉目如画,容光胜雪,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 对溪自视片刻,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还不是回家的时候。”说罢用手掬水洗脸,以手为梳,梳顺了长发,上挽成了男子发髻。 这女孩儿,正是从琢玉山庄出来的裴守静。 她自从被刑极发配出去,一头撞进龟寇里,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家了。虽然家族也甚无趣,但终究有亲人在,多年不归,很是想念。 可是她现在不敢回去。 虽然借琢玉山庄之力,从龟寇这种反贼组织中悄然脱身,但她不能保证绝无后患。龟寇的势力之大,她是知道的。而她又在龟寇中担任要职数年,见过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虽然都不知道她出身来历,但若是回家之后,在大街上碰到了哪个熟人呢? 无论是朝廷发现她曾是龟寇的人,还是龟寇发现她还活着,都是一件天大的事。她窝在合阳县的小小家族可扛不住这等祸患。 从逃离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做好了数年、乃至十数年不回家的准备。 云州已经不能呆了,据说灵州很乱,到处都是盗匪占山为王,朝廷管不着,她就去那里混一阵,看能不能自立山头,做个大寨主逍遥几日。纵然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可以干些黑吃黑的买卖,替天行道,恣意快活,岂不美哉? 至于实力,这些年她的武功本来就有长足的进步,再者……她还可以当回权剑使的。那把权剑其实一直在她手里,因怕暴露身份,一直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也可以取出来带走。有了裴将军剑,她的实力不输给剑客,足以立住脚跟。 从今天起,开始流浪吧。 正这时,头顶风声响起。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她陡然目光锐利,猝然回头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只见一个没有脑袋的人抱着个脑袋往她这里飞来。 饶是往日裴守静向以性情沉静乃至木讷着称,号称胸有城府,这时也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险些坐进溪水里,指着那腔子叫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许过来!” 那身体不听她的,种种落地,双腿尚能直立,但身躯僵硬,仿佛一根木棍杵在地上。它这么一震动,脑袋再也抱不住,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过来。 裴守静下意识的往后跳步,却是一眼看见人头的脸,失声道:“上柱国?” 那人头虽然鲜血淋漓,五官狰狞,却是向来照顾她、提拔她的夏之上柱国无疑。 看到上柱国就已经很令人惊恐了,何况是这个样子的上柱国,裴守静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你是来……” 你是来杀我的吗? 她看到上柱国脑中就冒出这个想法。 难道我暴露了,你来清理门户了? 但紧接着,她又知道不对。 上柱国的身体,甚至没有管他的脑袋,摇摇晃晃的走着,举起一只手,向她伸来。 那不是抓她的意思,而是想要向她求助着什么。 裴守静一时百感交集,哑声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鼓起勇气,主动上前迎了上去,用手去碰那只手。 上柱国的手并没碰到她,反而垂了下来,似乎是回应了她的话。然后两只手一起,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绿意盎然,仿佛带着无尽生命力的剑,也是龟寇内甚至朝廷中都赫赫有名的剑。 夏日之剑! 即使现在,那把剑还生机勃勃。 只是这股生机马上就要随着剑客的死亡而断绝了。 除非有人能够继承。 上柱国这样拿着剑,举到裴守静眼前,哪怕不能说话,没有表情,但托付之意无需多言。 这本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裴守静却是一阵羞愧,一阵哀痛,摇头道:“对不起,老师。我对你不起,不配拿你的剑。” 眼见上柱国一直举着剑不动,裴守静一咬牙,大声道:“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瞒你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魏的人。我更不认同你们的组织,看不惯你们的行事作风!什么复国大业根本不可能,都是那些过期贵族的春秋大梦罢了!老师你不是湖涂人,可是做的都是湖涂事,这样下去只有自寻死路。你……我现在要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你另寻高明吧!” 她把一直憋了几年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只觉得心中痛快,伸手去按住老柱国的手,要把剑推辞出去。 摸到上柱国的手时,裴守静一震。 已经硬了。 上柱国的身体,已经僵直了。 他真的死了。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遗言,一位大魏功勋柱国就这么静静站立着死去了。 几乎一瞬间,那把刚刚还鲜活的剑暗哑了下去。 剑客已逝,宝剑自晦。 裴守静咬住嘴唇,缓缓摇头,强忍着心中情绪将老柱国的身体缓缓放倒,又把头颅捡了回来。事到如今,她决不能看着上柱国曝尸荒野,只能先将他埋葬。身躯和头放在一起,也算全尸。 至于那把剑,就让它陪—— 她的手一碰那把剑,登时目光发直。 嗤—— 宝剑出鞘三寸。 竟然……真的匹配上了?! 82中文网 334 问前程 几人疲惫万分的赶回琢玉山庄时,已经是夜里了。 前一天铸剑,晚上经过战斗,深夜出发剿贼,清晨赶到森林战场,三场战斗战至午后,歇息片刻,再赶路回来时又是半夜,这一来一回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老实说,这个效率不低了,完全可以说速战速决。要知道若是战斗激烈,又或者一方追一方逃,远遁千里,花费十天半月、三月五月都不奇怪。 只是对一个铸剑大会来说,这个时间就拖得有点久了。大部分宾客昨晚歇息了一晚,早上享受一顿豪华早餐,中午之前就被礼送下山,个别还没尽兴又关系要好的宾客则安排在山上住几日,多领略一番沼泽风光。 汤昭他们回山时先去了剑庐,里面没有人。池副使便将囚禁两个要犯的囚笼放下,暂且看管起来。刑极和汤昭去找君侯复命。 汤昭沿着水边一路找过去,就看见木栈道尽头的露台上,一老头一老太正在品茶闲聊,似在享受夕阳无限好的悠闲时光。 “君侯。师父。” 汤昭一一行礼,老头是薛闲云,老太太当然就是高远侯。 高远侯说休闲就是真休闲,穿的比之前更加宽松,一头白发只松松的挽了个攥儿,拿着茶碗细细的吹茶叶末,任谁看也是个来旅游养生的老太太。薛闲云也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前一晚的惊涛骇浪。 这边刑极将围剿龟寇的事一一向高远侯禀报,汤昭却更关心薛闲云的结果。 “师父,那人……” 薛闲云却有些意兴阑珊,道:“他离开了。” 汤昭心里一沉,道:“他居然还能离开?” 薛闲云道:“他逃到水底,我们还是追上了他,他兵解了。” 汤昭一怔,反应过来道:“好像是这么一招。” 兵解,差不多就是自刎,至少是肉身死亡。 真灵官这条路的的尽头,本来就是抛弃肉身,转修灵相,以灵相超凡脱俗。 说起来冯志烈如今也有点那个意思,但他是迫不得已,而且自转为灵相之后,就几乎停止进步了,成了无源之水,只能消耗,很难补充。所以他几乎不再动手,只以养生为主。 而真灵官是要以兵解化元相这一步超脱的,人家改修灵相之后,就好比修仙里的元神飞升一样,只是抛弃臭皮囊,还有无限未来呢。 “他兵解之后,利用灵相趁机逃走了?” 薛闲云叹了口气,道:“他自己兵解,我就没追了。没什么意思了。” 汤昭想了想,有些理解薛闲云的“没意思”,道:“就像哪吒?” 抛弃肉身,偿还前债,恩怨两消。 薛闲云轻轻点头,道:“你这孩子当真聪慧……我看到骨肉毁尽,确实无心再追究了。神逸还一心要追到天涯海角,我把他拉回来了。他没有违逆,但心里是不舒服的。我看出他的意思,是说我自欺欺人,后患无穷。” 汤昭道:“其实我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不过,算了。 他和江神逸都算爱憎分明的性子,不过他更记挂爱,憎则没那么计较。江神逸则是爱憎都极强烈,又有一股韧劲儿。如果让他去追石纯青,真的要把石纯青追到一点渣子都不剩的地步。 但这终究还是薛闲云、石纯青师徒之间的恩怨,薛闲云放下的话,其他人也很难再说什么。连江神逸都没有再说,何况汤昭? 只是…… “那他兵解的时候是什么情绪呢?是解脱,还是愤恨呢?他的恩怨放下了吗?还是说只是权且撤退,还要卷土重来?” 薛闲云道:“我也不知道。”他其实不想说,石纯青最后兵解时,并没有冰释前嫌的意思,最多是被打怕了,不敢来了。但若他将来修为有成,未必不会再起心思。“我们之前所有的情分也好,恩怨也好,都到昨天晚上截止了。如果他再来,纵然我不出手,你们可以像对待其他龟寇一样对付他。” 汤昭道:“我知道了。” 这边刑极把任务汇报完,高远侯吩咐了几句,又对汤昭笑道:“阿昭,我之前跟你师父聊了下这边的事,他同意挂在我们云州侯府下做个客卿铸剑师。” 汤昭道:“哦,那很好啊……” 他只当高远侯只是告知一下,还奇怪你们老二位的安排要专门通知自己吗? 高远侯笑道:“所以,你的担子就轻了。你可以想想以后想干什么。” 汤昭这才明白:其实他一早就作为检地司的“委培生”来琢玉山庄,早早就预定了今后的岗位——做检地司的铸剑师。不管他挂什么职衔,以后他肯定要为检地司专门铸剑的,至少要铸上几把,偿还了自己的培养恩情才能更自由的选择前程。 现在薛闲云将这件事接了过去,先做了检地司的铸剑师,这是给高远侯额外的好处,也解脱了汤昭一部分义务。虽然说铸剑师多多益善,汤昭要是也做专职铸剑师,检地司必然要举双手欢迎,但他如果不想,也能有个说法。 比如说,他可以选择暂时抛开铸剑师和符剑师的身份,像其他剑客一样去战斗。 汤昭一面感激师父的照顾,一面又有些犹豫。成为剑客是他的夙愿,但一朝得偿所愿,他倒没特别迫切的想要战斗,至少眼前没有必除之而后快的敌人时,他并不那么跃跃欲试。再专心铸一段时间的剑也未尝不可,作为剑客加入检地司也不错,甚至下山先游历江湖也可以…… 高远侯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举棋不定,笑道:“你不用急。检地司也不急着叫你干活。你要是真想铸剑,可以先把我的奖券兑换一下。又或者你有什么未了的私事也可以先去办。这样,让刑极先在你山上待上几日……” 汤昭讶然看向刑极,高远侯道:“他负责给你讲讲剑客的修炼经验,有些东西要尽早知道才好。” 这就是亲传秘诀了。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怎么成为剑客不算秘密,连江湖汉都知道,找到一把合适的剑,拿起来就是了,等着剑带你脱胎换骨。但成为剑客之后呢? 踏上那条路,知道怎么向上攀登,追求再高的境界才是各家不传之秘。通往剑侠的路也崎区陡峭,要靠自己探索,止步不前还是小事,还有许多碍难要致命的。比如像聚宝剑那样剑心崩了也不稀奇。 虽然刑极不用高远侯说也会教导汤昭,但高远侯直接指定刑极教导意义又不同。 汤昭自然感激,又客气道:“恐怕耽误了刑总的公事……” 在他想来,刑极虽然是白身,但君侯都找上门来了,起复不就在眼前?若让他在山上多耽搁了,会不会影响仕途? 高远侯不客气道:“他没什么公事。”眼见薛闲云也入了检地司算自己人,她也没什么顾忌,直接道,“我本来计划叫他去前线待一阵将功折罪,没想到半年不见这小子又开发出了那种乱七八糟的剑法。你也看见了,他的剑法配置分明是对着人去的,如何去前线对战天魔?检地司都不适合呆了。我得现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真是伤脑筋。” 刑极又回到了装聋作哑的状态。 汤昭心想:天魔好像确实没办法按照台阶走流程,要不然专门派刑总缉捕龟寇? 不过刑极的官职轮不上他来置喙,只得陪着哑然。 高远侯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还得去朝廷运作一番……” 正在这时,一直留在剑庐看守要犯的池副使匆匆赶来,叉手道:“君侯,钦犯周承志要求见君侯。” 高远侯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解释——别管什么钦犯,高远侯不是想见就见的。就算是那什么成王也是一样。池副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既然来禀报,必有缘故。 池副使上前一步,低声道:“君侯——那人说有龟寇在云州的重大密谋要禀报,不过要亲眼面见君侯才肯说。” 高远侯微露疑色,池副使又解释道:“这个犯人周承志其实是被龟寇欺骗裹挟的,本非龟寇嫡传血统,刚刚已经认清了龟寇的真面目,说话有几分可信。”说着稍稍解释了一下周承志的家乡毁灭之路。 高远侯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去见见。” 她和池副使去了,没有叫其他人,刑极他们自然都不便跟去。 汤昭看了一眼刑极,刑极虽然被高远侯呲了几句,此时浑不在意,道:“那我就多住几日,倒也挺好。等我养处懒筋来,给我一品官儿我也不做。” 汤昭自不会扫兴,道:“欢迎欢迎。您待多久都行。还有平先生、关先生、冯镇守他们,大家都多住几日才好。” 聊了几句,高远侯一时半会儿不回,汤昭想起一事,道:“师父,你那‘宝剑’要怎么处置呢?” 这宝剑本是为石纯青铸造的,如今石纯青已离开,且失去肉身是绝不可能走剑客之路了。何况他就是留下来也没有办法配上宝剑,这把剑就算闲置了。这样一把好剑束之高阁未免可惜。 而且,可能还是隐患。这一波龟寇退了,焉知不能再来?经此一役,龟寇损失惨重,不知他们是心灰意冷暂时放弃,还是越挫越勇,大举压上? 薛闲云神色寂寥,道:“还能怎样?我让弟子们试了一下,一个个都不能匹配。我也没有平白浪费一把剑的意思,干脆就卖给检地司吧。高远侯还是康慨的。” 汤昭沉吟道:“要不然换一把能用的呢?给师姐?” 薛闲云道:“能换自然是好。哪有这么巧正好有合适的?这都是缘分。夜语她灵感也不算太高,选择的范围不广……我都不知道她适合什么。” 汤昭道:“其实我有一个猜测,说不定……”他向刑极问道:“刑总,之前桀鸦那把剑怎么处置的?” 82中文网 335 教导 高远侯从暂时充当囚笼的剑庐中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去时神色和蔼,回来时却极为严肃。 她也没回到露台,只在剑庐门口停下,将刑极和汤昭招过去,道:“事情有变,我今晚要回去。” 汤昭心中一沉,心知那周承志一定说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完全打乱了高远侯的计划。事关重大,他自然不会擅问,只和刑极一起等着君侯的安排。 高远侯看了一眼刑极,道:“刑极跟我回去,这件事还需要你。” 刑极叉手应是,高远侯又看向汤昭,神色稍微柔和,道:“本来计划让刑极留上几日,私下教导你一番,但此时事情变化,不得不让他回去。这样,让千里留下来教导你。” 千里就是池千里,池副使的名字。 汤昭应声道:“公事为重,君侯无需顾虑属下。” 高远侯听到他自称很是满意,微笑道:“还是需要的。前人栽种后人收,我麾下凡是剑客必授传承,否则岂不耽误自己人的前程?千里虽然也是新剑客,但是是正经的检地司出身,该学的都学过,是按部就班培养出来的,和刑极学的是一样的。当然刑极还有些私货,早晚自然也会传你。起步时已正统为先。” 汤昭应是。池副使自无异议,他虽是正经剑客,还亲手逮住了至关重要的钦犯,但也不过一城检地司副使,地方上的小官,真正大事轮不上他参与,教导汤昭是君侯亲口下的任务,他必当全力以赴。 高远侯不再多说什么,让汤昭和池副使先回去。 汤昭回去跟师父提了此事,心情有些沉重——风雨欲来满楼风,这个风想必是狂风、飓风。他猜测不出周承志到底说出什么大秘密,想必涉及一州的安危,才能叫高远侯也匆匆回去布置,或许一场大变故就要来了。 不过,他现在还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的阶段,真有大事也轮不上他操心。 高远侯果然连夜下山,不但带走了刑极,还带走了平江秋。平江秋虽无官职,但之前被高远侯派刑极上门招揽,把他从罐子里救出来,在侯府挂了个闲职,厚养在都督府,自然是为了用兵一时。但他非正面战斗的人员,一般的任务用不上他,高远侯连他也叫走,可见情势严重。想必不久云州会有一场剑侠级别的总动员。各地官属的剑客倒未必全动,但能抽出来的有生力量多半都会用上。 虽然走得紧急,高远侯临走时还是把“宝剑”带走了。汤昭提议的交换计划得到了许可,高远侯先把这把祸源剑带走,至于汤昭想要的那把“桀鸦”剑,回头让薛夜语来中天府取。 这不是银货两讫,但高远侯不会占琢玉山庄的便宜,哪怕是看在两个前途无量的铸剑师面上也不会。让薛夜语去中天府取剑,本来就有若是桀鸦剑不合适,其他剑有合适的也可以取走的意思。算是保了薛夜语剑客的前程。 如今琢玉山庄和高远侯联系已经十分紧密,高远侯很乐意看到琢玉山庄多一分力量。 送别了高远侯,这场铸剑大会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各人的朋友们在一两日之内也都下山。至于王飞,高远侯走的那天就没见到他了,要么是跟高远侯一起走了,要么就是达成目的秘密回昆岗了。这种更高层的事知道的人越发有限,不知道也不应该主动问。 汤昭并没有把自己已经是剑客的事嚷嚷的人尽皆知。毕竟这种事惊世骇俗,说出来惹一波震惊倒是爽了,谁知还会引发什么难测之事?也只有薛老头会干这种事。然而事涉汤昭,薛闲云也忍住了炫耀之心。连自己人都不大知道,云西雁汤昭也没有告诉。 云西雁远道而来,虽然在山上帮着做了点事,但总觉得铸剑大会太过草草,不免意犹未尽,便要持剑在云州游历一番。汤昭想现在情势不明,恐她卷入接下来大事,便劝她去远一点的地方,领略更不一样的风光。云西雁想了想,决定去凉州探险。 正好一百零八泉的车莎和乌孙童要北归,请汤昭回去做客,汤昭以还有些琐事未完为由推迟了行程。云西雁倒是自来熟,上去要跟他们同行,去看看凉州草原大漠风光。一百零八泉乐得和飞天窟这种大势力结交,自无不许。 将所有宾朋都送走,汤昭和师兄师姐们打扫了一遍琢玉山庄,主要看看还有什么小径密道直通腹心的,要填上这些破绽。转了一圈,几人堵死了数条小路,又用术器阵围住了剩余的出口,至少保证有人侵入时警铃大作,给山庄反应的时间。 花费了几天做完这些事,还有几件善后的事,比如三玉小弟子们搬回宿舍,山下及春城扫尾,白玉生晖拍卖会举办等等,汤昭却不再参与。毕竟池副使时间也有限,虽然明说不会参与大事,但一旦云州有变,地方安靖也是至关重要的,他身为剑客肯定要回去坐镇,岂能一直耽误在山上? 池副使其实趁着这几天下山了一趟,这边有很多消息要传回及春城,包括龟寇的事、君侯的命令等等。他在山下禀报完,转天折返,来到汤昭的剑庐里,指点他关于剑术的修炼。 “这是咱们检地司自己的教材。”池副使打开一个箱子。 嗯,箱子。 三尺长宽的箱子里,码放着数十个卷轴,每个卷轴中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汤昭很是吃惊:“这些都是吗……剑客的修行有那么高深吗?” 不,他说的有点问题……剑客修行当然博大精深,可是剑客修行不是极私人的吗?固然有一些共通的经验,学了之后事半功倍,但当真需要看这么多书吗? 那些剑客都看得进去吗? 池千里解释道:“这里面就四卷是司里统一的功法经书。剑客总诀,剑元篇、剑心篇、剑术篇。剩下的都是前人的经验笔记。这还只是一部分。按照咱们检地司的规矩,所有剑客到了一定修为都要留下自己的心得。总部那里会阅看所有的心得,选一部分写得好的刊行送给每处镇守所。咱们及春城只收集了这一部分和咱们自己人的,数量还是有限。去了总部就能看到所有的心得,还能看到其他衙门的收藏。这都是传承底蕴。” 汤昭点头不已,心中佩服。所谓集思广益,即使是剑客修行如此个性,众人把自己的经验分享出来还是很有用处的。也许你遇到的问题在哪卷书里就有答桉了呢?大门派的弟子更容易走得远、行得稳,可见完整有序的传承是多么重要。 汤昭打开总诀篇阅看,池千里道:“书不急着看,这么多呢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我跟你讲讲,你心里有个数。这些书都是我给你借出来的,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会呆上几日就回去,先紧着我来讲。剩下的到时候你自己看,到日子再归还。只有一条,别丢了。” 汤昭自是感谢不已,这些书肯定是检地司内部资料,以他职位悬而未决的状态,还真不好名正言顺的借阅,就算能看,最多也就是看正式的四篇,其余的经验笔记多半借不到。池副使替他考虑的很周到。 不过既然是讲课,汤昭还是把总诀篇拽出来当教材放在桌上,然后拿出笔记本和笔来。 这样听课有感觉。 “总诀篇——”池副使虽然说以自己说为主,但还是拽出一本书来打开看,这本书写的很系统,可以帮他唤起记忆、整理思路。 “前面一部分是悟剑的关键,从剑生讲起的,讲怎么洗练心灵,体会剑意,最终成为剑客。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回头可以补一下。老实说你成为剑客太快,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以我的水平不知这是大好事还是有隐患,你比我聪明,可以自己研究一下。查缺补漏。” “说剑客。咱们成为剑客,不说剑,只说自己,最合适的词就是‘脱胎换骨’。这不是形容,是真的。” 他拿起一把匕首,往自己手上一划,但见如划厚墙壁,并不起印,更别说破皮了。这就不似凡人的皮肤。 “所谓铜皮铁骨,一般的刀剑伤咱们不得。当然,别用术器。” 池千里说了一句废话,当了剑客面对的不是剑至少也得是术器、罡气,这些东西哪一样不能伤到剑客?这什么铜皮铁骨基本上没有用武之地。 “除此之外的好处还有不少,比如说寿命。一般修炼武功只修外功那不但不长寿,还会损耗身体,容易短命。修了内功会长寿一点儿,悠着点儿能活过八九十岁。咱们剑客就能上一百了。好好活着,活个一百二三没问题。虽然寿终正寝的少吧,但一般不会生病,运气好点一百岁不难的。” “还有当了剑客精神会更上一层楼,头脑会敏锐,学习其他学问、武功会快一点儿。也能熬夜,能忍饥挨饿,可以数日不眠不食,不伤根本。” 他说到这里,正色道:“我说这些,不是吹嘘咱们当剑客的好处。是要告诉你,不管剑多么神奇,多么人剑一体,咱们作为剑客,本身才是修炼的根本。” 82中文网 336 剑心 “修炼之前,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明白的。不然一开始歪了,越努力越歪,根基打错了可就正不回来了。” 池副使的神色很是严肃,一点儿也没有往日喝酒晕晕乎乎的样子,目光很是明亮。 “第一个,就是剑与剑客的关系。这你也知道吧?” 汤昭回答道:“知道,就是主客之间的关系。”这还是刑极特意提醒他的。 池千里点头道:“正是,不是主从,也不是主物,而是主客。主客之间相对平等,但终究是有东风和西风的问题。就我们修炼而言,宁可客犯主,不可主凌客。” 也就是说,宁可剑客压倒剑,不能让剑压倒剑客。 汤昭道:“这就是您刚才说的,以我为本。” 池千里道:“正是,你有悟性。咱们剑客修炼,剑元,要以剑器为容器做积累。剑心,要与剑器心灵相通,剑术,虽以自悟为主,也要顺从剑意。一来二去,竟事事以剑为主,我们剑客成了剑的冬虫夏草了。有些人贪图进步,往往从剑而屈己,一开始修炼速度飞快,但后面难免迷失自我,少则寸步难行,多则魂魄动摇,沦为白痴。” “但还有一种人,不管剑意如何,是一心一意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甚至把剑当做要征服的敌人来对待。这种人就太自以为是了,都不用等将来,直接就难以进步。虽然可能还是生搬硬造出几个剑术,也能战斗,但剑心随时有崩塌的危险。一不留神剑身都能直接崩坏。这等人有些人是太执拗,自信过甚。有些人却是没有靠谱的传承,不知这里头的分寸,可能是幸运得到了剑,懵懵懂懂的修炼,稀里糊涂的悟剑,连剑意和剑象都分不清,只能说福兮祸所依。” 汤昭点头,他就见过一个这样的,便聚宝剑的剑客,叫什么他已经忘了,反正是个山贼。因为剑心崩坏一个正经剑客被还是散人的他正面打死了。当时他只觉得此人愚蠢贪婪,不懂剑意,以至自作自受,后来才想到:他可能真的什么也不懂,也没人教过他该怎么做。 剑给了一些出身寒微的幸运儿一步登天的机会,但再往后的路没人教导,走起来也实在步步荆棘。就像当初第一批原生的剑客,大部分死在探索的路上,能够走到剑侠的都是百中无一。他们以自身为例总结了经验教训,才使得后人的路更好走。 “最早的时候,有人提出真正的完美是道路是剑与剑客志同道合,无所谓从与不从,而是齐心携手前行,最求那心神合一,鱼水交融的境界。” 池副使叹了口气道:“但其实太理想化了,现实不是做戏,更不是做梦。不会因为想要怎样就会怎样。有些人天生聪慧,运气又极好,找到了和自己最匹配的剑,便想追求这条路。但走到最后的还是很少。因为人与剑终究不是天生一心。与其说你与剑无高低,同心德,不过是暂时搁置争议,没到爆发的时候。一旦爆发……嗯,很多权剑都是这么来的。” 汤昭想到了獬豸剑——那么正义的判官前辈,那么正义的剑,按理说是天作之合,最后也是悲剧收场。甚至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和剑同归于尽? 池副使微微出神,道:“所以第二件咱们必须要知道的,就是你我皆是凡人。和剑匹配上了是运气,并不是说剑就是为你而生的,不要擅自把剑和自己想做天然一体,更不要你这样优秀,剑会爱上你,为你改变。”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突然想到汤昭的剑还真是为他而生的,由他亲手铸造,瞬间匹配,这还不是天作之合? 但这时汤昭依旧点头受教,池副使松了口气,继续道:“就是说要正视自己是普通人,不要一心盯着传说中的道路,追求什么神仙剑侣,而是要踏踏实实的修炼,既要保持谦卑,也保持自信。以自我为主也要尽力经营剑心。” 汤昭若有所思道:“‘经营’二字,很有意思。” 池副使道:“这两个字是君侯提出来的。一般门派会用修持这种词。但咱们是做实事的,不比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门大派,用俗一点儿的词没毛病。经营,把剑心当做一门投资了全副身价、不成功就成仁的的生意,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经营,时刻保持警惕,反而能走得更稳妥。等到了剑侠,你自己有了境界有了独一份的感悟再调整呗?” 汤昭连连点头,只觉得受益匪浅。 开宗明义之后,池副使就继续讲实际的干货:“摆正位置,然后说剑心,剑客最要紧的就是剑心。虽然说成为剑侠是以悟出第一个剑法为标志。但其实如果剑心到了境界,就没有阻碍。剩下的无非是积累剑元和等着伺机感悟最合适的剑法罢了。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汤昭深感赞同,就以剑谱来说。剑心列在剑意之后一栏,后面还坠着境界。剑术敬陪末座,剑元根本不显示。可见剑谱认为剑心最重要,而且跟境界直接相关。 “剑心的第一个境界是‘金石为开’,这个只需要你自己悟,就是直面内心,诚恳对剑就能达到。越是赤子之心越容易达到。所以年纪小的孩子成为剑客有优势。但第二个境界是‘心有灵犀’就要难得多了。非要有一定经历和契机才能达到。” “心有灵犀一点通。你要与剑心有灵犀,悟剑心的时候一定要与剑多交流,增进了解,培养默契,天长日久便水到渠成。别自己闭门造车,也别玩什么‘灵魂相知,尽在不言中’那一套,该言还是言,有问题尽早解决,不要拖出事来。” …… 听起来怎么越来越像谈恋爱? 汤昭道:“原则我知道,有什么具体的方法吗?” 书上凡是涉及到悟剑的,都只有泛泛而谈,没什么具体操作,更别说功法了。 池副使无奈道:“还真没有。悟么,就是想,而且是对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剑象、剑意去想,每个人都不一样。别说方法,就是思路也没办法分享。如果用旧剑,这方面倒是有点优势。如果前一位剑客是剑侠,又留下详细的感悟,后人照本宣科应该也能到剑侠。只是再往上就难了,这就是偷懒的代价。” “新剑没有捷径可走。悟剑就是你抱着剑琢磨去吧,什么时候心中一动,和剑能冥冥中互相感应了就差不多了。心有灵犀比起金石为开,就是多了一个‘互相’,不是你单方面对剑坦诚,或剑单方面听你命令。有几个小要点。第一个——要和剑互动,最简单的方法是常常把剑象叫出来玩。你像老刑的狴犴,常常叫出来像逗猫一样做游戏,越熟越好。咱们俩剑象比较空虚,但没关系,常常叫出来尽量拖延降临时间,对相知有好处。” 汤昭点头,打算以后在安全的地方,尽量保持剑象降临的状态。 “还有,多经历,多战斗。所谓默契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就算你不用剑去战斗,哪怕常常御剑到处飞都好。再者就是提高自己的精神力,不要放弃修炼玄功,尤其是修炼精神,灵感高,精神强,剑心悟起来就快。” 说到这里,他郑重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过直接观想剑象,一面修炼精神力,一面还能增加和剑象的默契,堪称一举两得。但很快就被人废弃了。” 汤昭沉吟道:“难道是因为主凌客?” 池千里赞道:“你真是聪明,正是如此。你以剑象为观想,不住沉浸,渐渐会以剑象为主,扭曲自己的立场,害处一时不显,天长日久很可怕。但是你的观想法最好不要背离剑意太远。不然也会阻碍自己悟剑。做剑客时时刻刻不要忘了平衡。” 他突然想起一事,道:“哦,还有一节。本来现在不需说,说了反而可能有害,但你如此聪慧,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你已经感应到元功了吧?” 汤昭点头。 所谓元功,可以说是功法,也可以说不是。那就是积蓄剑元的一种周天线路。 这个线路不是别人传授的,而是在金石为开之后,由剑种感悟到的。 这个线路把剑和剑客连接成整体,进行一个大的周天循环。通过这种周天循环,可以快速的积累剑元,比剑独自剑元快得多。从本质来说,这和内功内力搬运功法极为相似。但这种循环是以剑为主体的,因为剑元最后是积蓄在剑中的,剑客能任意调取剑元的力量,但本身不能贮藏剑元。剑元只是从剑客的身体和经脉窍穴中经过,使剑客习惯本剑的剑元,顺便淬炼身体罢了。 每一把剑的剑元路线都是第一无二的,所以这是不能互相传授的,也就谈不上功法,但出于习惯,还是称为“元功”。 一个剑客日常修炼除了极难量化的悟剑之外,就是修炼元功,积蓄剑元,淬炼身体,这也是剑客最看得见、摸得着的进步。一个资深剑客比新嫩剑客最大的优势,就是剑元厚度。 池千里道:“检地司有前辈跟我说,元功虽然是唯一的,但剑客到后期多多少少会改变运功线路,哪怕效率会降低,但对剑心有好处。” (本章完) 337 经验 汤昭吃了一惊,这一点他是真不知道,书上也没写过,道:“元功也能更改吗?” 元功可是剑一悟出就自然领悟出的运功之路,神妙有如天授,是带有几分神圣性的。一般人自然而然会觉得不容置疑。汤昭尝试运行过,明显感觉到剑元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剑中,然后通过自己的身体完成特殊的周天循环。在这个过程中,不但感觉到身体受到淬炼,打破了之前炼体的瓶颈,更感受到其中与剑血肉相连,浑然一体的亲密。 得练斯法,如饮美酒,酣畅淋漓。汤昭当时便有些沉醉其中,也就是这几日忙,没时间常练,不然恐怕练得停不下来。 难道这错了吗? 为什么? 如果说修炼剑元有助于悟剑,汤昭是可以理解的,就好像肌肤之亲能增强夫妻感情一样,但为什么修改元功会增强剑心? “这个理论比较高深,也没个公论。就我理解的——要让剑习惯于剑客的改变。元功这种事涉根本,却是全由剑自行灌输的,其实是完全以剑为主,剑元也是剑收走了。而剑客虽然也得到淬炼,却好像剑的附庸一般。高明的剑客不会让自己成为剑积蓄力量的工具。适度的更改让剑元的力量偏向于自己,更容易达成主客平衡。再者,连元功都能更改,剑象和剑术中自然而然也能注入更多剑客自身的意志,这样也能潜移默化的将主导权抢过来。” 嗯…… 这个道理倒是成立,但还是有点……太过拟人了? 汤昭自己研究觉得,剑太上无情,也许有简单的主动性和本能,但绝无复杂感情,更无主动算计之心智。弄得跟渣男渣女玩弄感情似的好吗? 也许这个办法是有效果的,毕竟经过实验,但究其根本应该不是这么“通俗”的解释。 汤昭想了想,道:“可是,若是把元功改坏了怎么办?” 池副使道:“那就坏了呀。对剑对剑客都是遗祸无穷。所以我说本来不该现在告诉你的。这是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尝试的玩法。听明白了——是强者,不是天才。” “任你是天纵奇才,也不能在一开始改元功。那都是剑心、剑元修持到一定地步,眼光超越了剑侠境界的剑客才能玩的。因为剑侠这个境界,只需要和剑保持交流就能达到,无需冒险。只有到更高层次的剑心‘人剑合一’时,才要真正面对主导权的问题。你把这些事放在心里,多看、多闻、多想,别轻举妄动。你这样前途无量的俊才要是练出个好歹来,别说君侯、老刑要掐死我,我自己的也不能原谅自己。” 汤昭点头称是。他虽然临事会有些激动,但做长远规划的时候可不受情绪影响,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的。 剑心篇和剑元篇提点过,只剩下剑术篇。 说起这个,池副使就来了精神。 凡是经常战斗的剑客,在剑术上都是有自己一番见解的。尤其是在剑心进展中不尽如人意,看不到剑侠境界的剑客,更会在剑术上多下功夫。而在剑客境界,大家战斗力的强弱一看剑术二看剑元,并不大看剑心。除非你已经心有灵犀,在战斗上御剑更神妙,不然剑心明澈抵不过剑术犀利、剑元充沛。那些积年的老剑客可能没有剑侠的希望了,但他们依然是战斗力顶尖的强大剑客,还胜过那些天才新晋。 当然,池副使还年轻,和那些前路断绝的老剑客还是不一样。 “首先说剑术是怎么来的,当然也是靠悟出来。但和混沌茫茫的剑心不同,悟什么样的剑术是可控的。经过训练,剑术的开发就算不能做到心想事成,至少也能八九不离十。具体的锻炼过程我就不讲了,书上有消息的教导,以你的聪明不难学会。主要是就是几点——明确的目标,坚定地意志,精准的细节,充沛的感情——还有,不要过于背离剑意。” 汤昭大为受教,这就是传承,如果聚宝剑的剑客当初能有人指点他根据剑意精准的开发剑术,至少隐患不会那么早发作。 “剑术的具体开发你自己练。我主要传授一些构建战斗体系的经验。理论上,剑术是可以无限悟的。很多野路子剑客也真是很随便的悟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恨不得悟出几百个剑术来。在他们想来,剑术多多益善,不知道哪个情况就用上了呢?” “然而这是不对的。剑术没有上限,但我们是凡人,我们有上限。开发太多的剑术,不但记不住、用不上,而且会扰乱剑心。因为每一次悟剑都是和剑的一次交流,杂七杂八的剑术开发多了,剑心会失去方向,不进反退。所以要有的放矢的好。像我们开发剑术,都是成体系的开发,统一体系每个剑术作用互不冲突、互不重叠,互相补充。这样战斗时能够迅速上手,不露破绽,又能灵活思考战术。” 汤昭边听边思考,道:“每个剑客都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还是多套?” 池副使回答:“可以有多套,但是不要太多。而且每一套体系要有明确的目标——你这套体系是对谁用的?你的敌人是谁?一般来说,对敌人剑客、对天魔再加上一套修炼辅助已经绰绰有余了。三这个数字对剑客很重要,三常常代表上限。” 汤昭觉得很对,三这个数确实重要,剑客阶位有点逢三进一的感觉。比如剑仙有一种剑势,往往配三种剑法,而剑圣则是三个剑势配一种神通。至少在剑谱的金字塔顶端是这么构架的。 哦,对了,到了剑仙,需要有三个剑意。似乎剑侠进阶时就是要凑足三个剑意才能成为剑仙。 池副使哪知道他都考虑到剑仙、剑圣层次去了,道:“像常规的体系中,一般都是攻击、防御、移动、查探、控制等等不同方面的剑术组成的。不一定那么全。其中攻击又有小攻、大攻、速攻、心攻等等分别。这些分类方式在书上也都有写。就我个人的经验,一个体系最常用的中心一招最强的大剑术,围绕它两三招搭配、连续的小剑术。配招可以是控制、防御。然后就是感知和身法。我会在体系中加入一招遁法,不为腾挪,为的是逃命。” 他笑了笑,道:“有的人比较刚强,不会在成套体系里准备遁术,而是只独立的准备一招保命的遁术。不似我随时准备逃跑。但无论如何,没有人会不准备遁术的,就像没人会放弃贴身防御一样。这个很要紧,你可以优先考虑。” 汤昭点头,这就像“发配”那剑术一样,关键时刻逃命用的。别说刑极,他用这一招逃跑几次了?而且发配是空间遁术,空间遁术是最强、最不讲理的遁术。但并不是每个剑客都可以涉及空间的,这种剑术很难悟的。就算是刑极也不得不放弃了确定的方向,改成落脚点随机,这是一种妥协。 池副使道:“每个体系,少则三,常则六,多则九,九种剑术就到头了。体系是三种的话,三九二十七。二十七招剑术,这几乎就是剑客的上限。但没人会玩到上限的。譬如说遁术,难道还每个体系准备一种遁术,准备三种?这是严重冗余。还有控制、辅助、恢复这些功能剑术,也只需要一种,各体系共用。到头来需要多准备的以适应不同情况的,只有攻防招数而已。还要考虑悟剑的间隔,悟剑太快的话容易互相影响,一年悟三种剑术就差不多了。当然你是新人,剑术太少没法出去见人。第一年悟出六种,粗粗搭建一个体系就很好了。不要贪多求快。” 汤昭点头,他的计划也是这样,第一年有六七种剑术,最好不要有大的漏洞就可以。 池千里突然正色道:“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不要忘了根本。” “剑术的根本,是剑意。” “很多剑术和剑意关系没那么大,只要擦一点儿边就能悟出,可是千万不要忘了与剑意的关联。尤其是不要太注重剑象。” “剑象不是剑意,它是剑意的衍生。两者虽然相关,但剑象毕竟是具体的东西,它有很大一部分是剑意以外的存在。剑意虚而剑象实。很多人思考剑术时过于关注剑象而忽略了剑意是才根本,以至于剑心偏移,最后后悔莫及。” 汤昭凛然,立刻又想到了指定唯一反面教材聚宝剑。那把剑的剑意是喜悦,剑象是黄金,那个剑客的剑术离不开黄金,黄金山黄金雨堆砌了不少,但没有多少直指“喜悦”的剑术,最后剑心崩塌,前功尽弃,这都是值得警醒的。 池千里伸出三根手指,道:“我的建议是,三个。至少有三个要紧剑术直指剑意,为三个支点支起剑意才算稳定。这三个剑术最好也是体系的核心。其余剑术围绕它们构建,这样绝不会错漏。” 汤昭听得连连点头,郑重记了下来。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一直教了三日。池千里将自己的经验一点一滴传授,汤昭认真学习,心无旁骛,虽然时间短,却是受益匪浅。 到了第三天,池千里结课下山。汤昭却是开始了他成为剑客之后第一次闭关,安心梳理剑心、剑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剑客为目标。 (本章完) 338 秋风起 转眼间,又是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忽忽然到了九月天。 九月正秋,及春城已经没有一点儿温暖,九皋山上已经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琢玉山庄那场惊涛骇浪已经渐渐平息,铸剑大会的热度随着天气的降温一日冷似一日。世上永远有事情在发生,风暴的中心早已转移。唯有及春城中喝茶闲聊的市井闲人还会咀嚼一个多月前那贵宾云集的盛况,然后感慨一声:“说好的大会办好,大家都受益呢?这就凉了?” 这一个多月,城里虽不比之前热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比如说,那场一推再推的拍卖,还是在八月中秋那一晚于及春城中举行了。彼时明月在天,城中灯火辉煌,一整条街装饰得火树银花,场面热闹非凡。 白玉生晖的手笔很大,拍卖品很多,主持拍卖的小姐姐很漂亮,拍卖流程很规范,最后成交价也很惊人。从琢玉山庄下来的贵宾们和得到消息远道而来的新老顾客们都很满意。每个人临走都拿走了价值不菲的赠品。 及春城的治安是非常不错的,哪怕是拍卖会上争抢的再厉害,也没有散会之后打闷棍、套麻袋、杀人夺宝的事情发生。琢玉山庄特别要求白玉生晖提防这种事,尤其是汤总在闭关中也专门提醒柳掌柜小心,他听过好多故事里有这一段来着。 这是一场盛大的、成功的、安全的、完美的拍卖会。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瑕疵。 比如作为白玉生晖的大老板创始人,汤昭汤总没能参加这场筹备已久的盛事,而是默默在山上闭关,只发来了一道影像祝福。好在白玉生晖的人手够多,准备够充分,柳掌柜经验丰富,他又通过花容夫人雇佣了不少阎王店的人做安保,保证宾至如归。薛夜语也作为股东代表出面,算是弥补了老板缺位的遗憾。 除了这场在云州有一定影响的拍卖会之外,及春城另一个传遍大街小巷的传说是,在铸剑会结束的十来天后,一块似乎是封住下水道的石板被移开,爬出几十个灰头土脸、有气没力的人来。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么腌臜的人必是丐帮聚会,没想到后面有人认出来,这些人中有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好汉、富商巨贾,都是体面人物。甚至好几个半月前还在街头穿金戴银,横行霸道来着,不知怎的,被关在下水道里了。 这些人出来时失魂落魄,就像白痴一般。后来渐渐缓醒过来,不免指天骂地,说出些什么“卧草,妖法”,“我怎么全忘了?”,“戴面具的王八蛋,我曰你八辈祖宗”之类令人听不懂的话。眼见他们群情汹汹,及春城的人还道会爆发什么街头血战,没想到他们骂累了一抹脸一哄而散,大部分当天就溜出及春城,好像从没来过。 再之后,及春城里就没什么新闻了。如果说有,那就是官府衙门和检地司一起出动,将及春城清理了一遍,把那些来参加铸剑大会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江湖客,以及有些乐不思蜀的黑道灰道一同扔了出去。然后等拍卖会后,立刻在城中维持只比戒严宽松一点儿的秩序,连续大半个月了。 据说云州几乎所有城池都是这么干的,气氛非比寻常。开头有人怀疑是有什么大阴祸要席卷云州,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阵。后来府衙辟谣没有这种事,说是高远侯亲自主持的“海晏河清新云州——百日治安大清扫活动”。凡是守法百姓活动照常,不受影响。侯府说话还是比较可信的,众人紧张一阵,也就习惯了。 山下事多,山上倒是风平浪静。 沼泽是一片静水,自古形成一来就没有起过波澜。纵然有鱼鳖强行掀起风浪,时间终究会抹平这些褶皱,让大沼泽归于平静。 铸剑大会结束之后,琢玉山庄的弟子们又搬回了原来的住处,和原来一样生活、学习。虽然琢玉山庄连出了两位铸剑师,在江湖上掀起了一番风云,整个门派的评价也上了台阶,但在山上大家感受不到变化,心态也没改变。也许只有某个弟子学成下山,在江湖中自报家门时被高看一眼,才会察觉——原来琢玉山庄的地位终究是与之前不同了。 九月中的某一日,晴。 沼泽边第九座剑庐的门,时隔四十天重新打开。 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阳光照在他头上,身上,金光融融,就像迎接他一样。 少年俊雅的五官融在光里,仿佛天然画卷,再没有比这更和谐的一幕了。 “阿昭!” 汤昭一偏头,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薛夜语。 薛夜语打扮的比平日不同,穿着那件蓬蓬的灰色斗篷,就像一只猫头鹰。 就是汤昭第一次遇见薛夜语时的打扮,正是她平时出门时爱穿的衣服。 是的,薛夜语要出门,这本是和汤昭约好的。汤昭虽然闭关,并没有完全断了外界的联系,师门都知道他的进度。 他选择今日出门,就是要和薛夜语一起下山。 他们要去中天府。 汤昭是要去拜见高远侯,顺便解决一下自己的职衔,然后……稍微请一下假,带着自己的剑游历一阵,赶在年底去合阳县黑蜘蛛山庄赴约。这可能是他最后悠闲的日子,再回侯府他就是有工作的人了。 他还有个预感,一旦他去报道,马上就有人找他履行剑客的义务了。 而薛夜语则是和汤昭同路,去取她的剑。 要说薛夜语之前也没有多热心做剑客,她就像其他家境不错、衣食无忧的女孩儿一样,对生活挺满意,也没什么野心,悠闲地生活着。但是一旦这种登天的机会送到她眼前,薛夜语也把持不住。这一个月都在满心期待甚至患得患失中度过。 今日终于到了日子,她是早早换好衣服,在门口等汤昭。 汤昭很体谅她的心情,笑道:“师姐既然准备好了,咱们辞别了师父就下山吧?” 这一回出门就他们两个,江神逸痴迷研究魂魄不愿下山。 薛夜语道:“好。爹爹在二师兄那里,咱们去找他吧。” 汤昭讶道:“二师兄还没走呢?” 自他上山已经一个多月了,徐师兄这一趟呆了这么久,很难得啊。 薛夜语笑道:“还在呢,不过也呆不久了。这两天爹爹已经看他横竖不顺眼了。” 汤昭好笑,两人结伴沿着岸边木栈道走到那座道观一样的剑庐,正是二师兄的居所。 刚到门前,就听有人暴喝道:“给我滚!” 大门一开,穿着一身道袍的徐终南连跑带颠出来,指着门口大声道:“走就走,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老头子,我走了你可别求我回来!”说罢拂袖就走。 汤昭和薛夜语看到这一幕都暗暗好笑,面上还是行礼问好。 徐终南见到师弟师妹看个正着,略有尴尬之色,但转瞬就恍若无事,笑嘻嘻道:“师妹,汤师弟,今日要下山啊?” 薛夜语道:“是,辞别爹爹就走。” 徐终南道:“既然如此,咱们一起下山如何?也做个伴儿。” 汤昭和薛夜语对视一眼,薛夜语道:“你回京城吧?我们去中天府。咱们不顺路啊。” 徐终南挥手道:“顺路,都往南走一样的。我也可以先去中天府再转道回京。正好我也好久没去那里了。中天府也有不少好吃好玩的东西。然后我再走官道回去,我听说师弟要去游历?何不跟我去京城看一看?竟然要增长见识,怎么能不去京城呢?” 汤昭正要说话,就听剑庐中薛闲云怒吼道:“你少把阿昭带到那种腌臜地方去!就你一个喜欢在泥潭里打滚。快滚!” 徐终南做了个鬼脸,示意汤昭他们出来找他,一个人颠儿了。 汤昭心想:徐师兄这个官很清闲吗?在外面想待多久待多久,都不用回去履职的? 两人进了剑庐,见到了薛闲云。薛闲云虽有点气咻咻的,但也不是真动怒,还嘱咐了两句。让薛夜语无需太执着,只管随缘,能配上剑便罢,配不上也无需太在意,自己家就是铸剑的门派,还愁将来没有剑用吗? 接着,他又嘱咐汤昭道:“高远侯还算个正经的诸侯,跟着她做事需勤恳诚实,但也不用太求上进,以致失了分寸。你的前途在学问和剑上,别和徐终南那小子似的,官迷了心窍。还有……” 薛闲云声音放轻,道:“不是我叫你避重就轻,自私自利,为了抵御天魔,保护百姓,自然要竭尽全力,但遇上朝廷里那些明刀暗箭的斗争,你可不要冲得太前面。咱们是做学问的,可别和那些龌龊事牵扯太深。你虽然聪慧,经验不足,可别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实在不行就回来,琢玉山庄会庇护你的。” 汤昭郑重答应。时隔数月再次拜别师父,和薛夜语一起出门。徐终南果然等在外面,竟是刚从三师姐朱英那里出来。三人汇合之后,一起下山往中天府去了。 (本章完) 339 外面的世界 秋风瑟瑟,草木带霜。纵然是阳光正好,驱不散秋日的料峭清寒。 巍峨峻拔的九皋山上,沿小路下来三个人。当先一个身穿道袍,相貌清正,略略留着两撇小胡子,颇有仙风道骨之飘逸姿态,身后两个年轻男女也是容貌出众,真如一位谪仙人带着一对金童玉女下凡一般。 “秋高气爽,鸿雁高飞,这是好兆头。说明我们这一趟必然一帆风顺。如此风光岂可辜负?就这么乘风登高,走到中天府吧?”那道袍人兴致勃勃的说道。 身后那桃李之年的年轻女子叹了口气,道:“二师兄,你干嘛非要坚持走路?从这里走路或者骑马去中天府,怎么也要十天半月。要是御剑,大半天就到了。赶早不赶晚啊。” 二师兄摇头晃脑道:“师妹,岂不知‘厚积薄发’?你也好,汤师弟也好,都是剑客或者剑客种子,你们将来的修行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修心,岂可急躁啊?多走走路,对修剑心有好处。你们应该在意的不是终点,而是沿途的风景。” 眼见师妹不以为然,二师兄道:“师妹,你要知道,我是个修持多年的道士。没有人比我更懂修心养性。你不懂,还不谦虚,你看人家汤师弟,他就知道我的苦心。是不是,汤师弟?” 在后面一直若有所思的少年,也就是汤昭了,若有所思道:“师兄,真不能骑仙鹤下山吗?” 徐终南气急败坏,道:“说了没有!道爷我虽然是个修道士,却不是活神仙,什么骑仙鹤?你要骑,不如找老头子要他的宝贝鹤去。还有,你身边老是有‘布灵布灵’闪光,看你看久了,眼睛都看花了,能不能调整一下?” 汤昭轻轻挑指,一道光在他指尖如戒指般圈住,滴溜溜转动,道:“是我的剑象啦。本来应该融在日光里的,师兄觉得刺眼,是我功夫不到家。抱歉。” 徐终南哼道:“一个两个,真是一点儿不可爱。” 薛夜语突然叹道:“师兄,这里没有外人,也没有爹爹,咱们何必遮遮掩掩的?你跟我们实说了吧,是不是在京城呆的不开心?” 徐终南怒道:“胡说八道……谁说的?” 到谁说的这三字时,声音已经微微降了下来。 汤昭收回手,光芒飞上头,如簪子一般簪在他发髻上,诚恳道:“师兄,咱们是亲同门师兄弟,和同胞兄弟是一样的。在外面有什么辛苦,又不肯让家长担心,那不跟自己兄弟说,还跟说呢?你要是真的在京城里呆的不愉快,又不肯回山,我去帮你问问,在云州谋个差事也好啊?或者你和我们一起做白玉生晖店也行啊?” 徐终南再度哼哼道:“一个一个的,都是人小鬼大。” 他不吭声,其他两人也不再说,三人默默走了几步,徐终南突然叹道:“也不能算不开心。路是我自己选的,而且还小有成就。国师对我不错,荣华富贵也不愁。只是京师太大了,人多事也多,权贵也多。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但是付出也非常惊人,而且不能犯错,永远要如履薄冰。这种日子过久了,虽然也能应付,但总想好好休息一番。偏偏又被老头子轰出来了,哈哈。” 他既然这样说了,汤昭他们自不会追着问:“真的能应付吗?”这种话。 徐终南自己道:“其实我这趟回来也是想找几个靠谱的帮手。所谓独木难支,在京里人人都要结党营私,还不是因为人多才能势众?我在京里经营多年,也不是没有心腹,但当真没有几个可靠又得力的人才。信得过的人大多才能有限,有才能的又都各有心思。我是真想找个自家的臂膀。” 薛夜语呵呵道:“所以你也想结党营私?” 徐终南道:“显你这丫头会说话啊?共富贵懂不懂?鸡犬升……算了。我要真只为了结党拉人头,其实应该去找白玉、墨玉那些弟子,说带他们去京城享福,给点好处岂不要多少有多少?我是当真想找个可以携手做事的帮手。这个人只能是咱们自家师兄弟,还要有本事,有城府,有头脑。其实最合适的就是汤师弟。其次是师妹,连江师弟都不合适。其他师弟妹都不能成大器,我反而不能叫他们涉险。” 薛夜语连连摇头,道:“我可多谢你啦。你要回山庄拉人头,我爹爹还不给你一棒子?你要说要拉汤师弟入伙,他就要把棒子换成狼牙棒啦。他常常说,京城是天下最恶心的地方,外面兵荒马乱,都要人吃人了,那些最顶尖的大老爷们还在京城金屋子里醉生梦死,也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他想你回来,不仅仅是不喜欢你做官,更怕你跟着那些人被一锅端,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徐终南笑道:“我要真拉汤师弟,哪里会让老头子知道?老头子有些见地,朝廷确是内忧外患,但说岌岌可危可不至于。国师还在呢,京城还是稳的。不过我确是放弃了拉师弟。实在是山上离不开汤师弟,若无汤师弟主持,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傲的傲,笨的笨,岂不被人欺负?还有……” 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三师妹。三师妹被困方寸之地,很是寂寞。我当时离开,让她没了人说话,我一直觉得对她不起。现在她又认得了一个朋友,我实在不忍夺走。汤师弟——” 汤昭看向这位最多见过几面的师兄。 徐终南正色道:“她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但我听说你是劝她出来走走,散散心。你当然是好意,可是她的处境不容许她随意出现在人前。她在山上隐居,为的就是离开那些人的视线。咱们第一要务是保护好她,这真的很不容易做到。” 薛夜语听得屏住了呼吸,汤昭默然,过了一会儿道:“小弟明白。师兄,三师姐的处境能改善吗?她还有重获自由的那一日吗?” 徐终南叹了口气,道:“其实可以。但靠我们不行。我们琢玉山庄只是‘藏’她的地方,不是‘护’她的地方。说到底不还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若是她有可以相信的大靠山,或许就能更随意些。我们小门小户的,力所不能及。可是要给她换一个更大的靠山,九成九是与虎谋皮。就是那名声很好的高远侯也未必可信。” 汤昭点头,又问道:“要到什么样的高手,才能真正护住她呢?” 徐终南道:“这个么……就我现在知道,连国师都对她感兴趣。那么总要能硬抗国师,才能算堪堪合格吧?” 国师…… 即使是汤昭,听到国师这两个字也觉得头皮发麻。 这位国师就是公认的朝廷第一高手,是朝廷的顶梁柱。可以说,现在朝廷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还能维持架子不倒,这位国师的最重要的原因。一日他还在,天下诸侯、叛逆都心存顾忌,不敢公然反叛。 那么国师有多强的实力,多高的境界呢? 答案是: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他有多强,没人知道他有什么本领,甚至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剑客。只知道他的敌人都已经死了,见过他出手的人也死的差不多了,少数没死的无不守口如瓶,不敢提起。 这位国师,可是太祖开国时就封为国师,风风雨雨两百年,都到王朝末期了,从未变更。 这两百年中,不乏有独揽超纲的权臣、横行霸道的军阀、不可一世的外戚、野心勃勃的藩王,他们自己或者手下的势力多有强大的剑侠、灵官,但他们无一敢正面挑战国师,最多在国师的容忍限度内小心试探,稍微过线就被瞬间铲除一空。 传说,他不是单人对战无敌手,也不是势力很大一呼百应,他是以一敌万,一个人就能把握全局的那种强。是无解的。 到了如今,大家已经探到了国师的底线——朝堂上的权利党争他不管,地方的民政治乱他也不管,边疆前线的胜败他也不理会,幼主时期有女主临朝、摄政揽权也无不可,乃至于皇帝若昏庸残暴过甚,有近支亲王深孚众望取而代之也能容忍。唯独不许人动摇大晋皇族的帝位。尤其是在国都,敢在京城谋逆者一律灰飞烟灭。 还有……关于他本人。国师名下的道观,地位超然,哪怕是个道童也不容别人不敬。国师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这第一条,徐终南就是道观中的道官,他深有感触,而第二条,他也深深相信。 “即使是高远侯在云州盖压一方,到了京城也得登门拜会国师。国师想要云州的东西,高远侯也要主动替他搜罗。等什么时候你自信能胜过高远侯,再去试探国师吧。” 汤昭叹了口气,即使他向来自信,也不由得深深无力——这么多年勤学苦练加开挂,也不过刚刚成为剑客,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虽然他现在要入职云州检地司,但外面的世界很大,他真的想去看一看。 三人聊了一阵这沉重的话题,就默契的转开了,转而聊云州之外比如京城的风物。徐终南邀请汤昭去道观做客,不为入伙,就为长长见识。汤昭自然答应。 下得山来,便有笔直的大道通往中天府。薛夜语和汤昭既然知道徐终南想要行路散心的心思,便也不催他赶路了。到了及春城,汤昭办了手续,和池副使他们告别。薛夜语和徐终南去街市上买了几匹好马。徐终南觉得骑驴更适合他世外神仙的气质,怎奈薛夜语不肯,也只得罢了。 汤昭又去白玉生晖店巡视了一圈,发现大家工作很努力,雪山王府定的大批术器已经出货。连雪龙号车也造出两辆。徐终南看到这车也不由得两眼冒星星,当即定做了两辆,一辆给自己,一辆给国师。 汤昭觉得国师他老人家那么大岁数骑车未免不妥,当场设计了一种四路车,说前面用木牛流马牵引,国师带着通天冠,拿着羽毛扇坐在上面,倍儿有感觉。 徐终南觉得这种设计很奇怪,但汤昭已经是有口皆碑的大符剑师、设计师了,便信了他,下了此单。 汤昭既然去中天府,便觉得可以顺便考察一下那里的市场,为开连锁店做准备。当下又带上了熟悉店铺事务的危色同往。 四人换上坐骑,一路往中天府去了。 (本章完) 340 谁家少年 中天府是云州州城,位于云州正中的正阳郡,被东山、旦升、日央、余霞四郡环绕。 几年前,这里还叫“云中府”,后来高远侯在此地整治城防,修扩城池,正式改名“中天府”,经过数年整修,城高池深,人口增长,百业繁荣,成为云州无可置疑的第一名城。 中天府临水而建,城北一道通阳河环绕大半城墙,乃是府城水源和天然屏障。这条大河有一奇特之处,乃是河水常年温热,仿佛温泉,虽在北地常年不封冻,四季滋润千家万户,乃是云州天赐之河。 从北来中天府的旅人,都需要度过通阳河才能进城,数十丈宽的河流,竟无一桥横跨,河上官渡常年繁忙,熙熙攘攘,寻常客商要等渡船少说要等上大半日。 好在汤昭一行有及春城的官凭路引,挂着检地司的身份,就在官渡数里外的一处军渡随着军资大船过了河。河对面是一片稀疏的丛林,一条小路分开两边,一半是军事禁区,另一半却是寻常郊外树林。沿着那小路走就能直达中天府。 此时他们一行四人已经赶了十来天的路,虽然没什么大消耗,但终究有点累了。眼见中天府已经近在咫尺,这趟旅途也眼看到了终点,大多是松了口气。 徐终南却不免长吁短叹起来,只恨路途太短。汤昭安慰他道:“师兄若不想回去,就在城里帮我们看看白玉生晖选址和分店筹备的事,怎么也能拖过一年半载。” 徐终南叹道:“不能呆那么久,除非我真的打算卷铺盖走人。国师麾下可是僧多粥少,我占个位置不容易,终究是不忍放手。” 正说着,只听背后有人吆喝着跑过来。 两个最多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劲装从小路上跑来,从他们身边经过,速度相当快。看起来他们已经跑了很久,浑身大汗淋漓,呼吸渐粗,但气势未散,脚步不乱。 汤昭咦了一声,道:“是检地司训导营的年轻人。” 薛夜语道:“你认得?” 汤昭也是检地司的人,自然认得训导营的服装,道:“认得。我差一点也去训导营训练来着。” 要不是发现他能逼出体内的剑种,又有琢玉山庄这个备选,刑极当初就把他放到训导营里去了。那时人生轨迹可能是另一样了。 仔细想想,去琢玉山庄还是比较适合他。他读书的本事和眼镜里的外挂更适合做学问。去训导营不说能不能出头,但绝不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为剑客。 “可惜现在已经不适合去了。我还挺想有一段真正的学堂经历的,以后大概再也没机会了吧?” 他这么一说,已经跑到前面去的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回了一下头,似乎要说什么,旁边的少年拉了一下他,道:“干嘛?” 先一个少年有一双铜铃一样的豹眼,道:“这小子说话可气。什么不适合去了,什么学堂经历,好像我们训导营是他家私塾,他想进就进似的。我想跟他掰扯两句。” 后一个少年比他个子高些,年龄也大一两岁,脑门比较大,虽然没有谢顶看起来也有点秃,笑道:“你傻啊?教师怎么说的来着?不惹事也不怕事。那小子一听就是攀了高枝,胜过了训导营,因此在那里炫耀。你上去和他搭话,他正好甩出身份压在你脸上,他自装了一个大个儿的,你成了戏台上的小丑儿啦。” 矮个子少年哼道:“你说他是走后门的权贵子弟?” 后一个少年道:“不然呢?你别看他打扮不起眼,多半故意穿的朴素点儿,玩什么扮猪吃老虎。大少爷就喜欢这一套。” 矮个子道:“可是咱们营里也没少过权贵子弟啊?家里好的成绩不好一样被淘汰,咱们也不是没见过。” 高个儿道:“那些是愿意吃苦的,至少是愿意装的。后面那个是装都不愿意装的呗。” 他俩个你一句我一句,看似自家对话,却没压低声音,也没加速甩开汤昭他们,这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汤昭略有点尴尬,徐终南突然笑出声来,道:“这两个小子挺有意思的。‘不惹事也不怕事’……如果他们讥刺你你受不了主动出手,那就是你惹事了,他们可就不怕事了。” 汤昭恍然,道:“你说他们憋着打我?” 徐终南笑嘻嘻道:“你说呢?你小子说话是有点可气。” 汤昭笑出声来,道:“我无恶意,可能有些唐突了。但是真要打架也可以,只是有些恃强凌弱。” 之前那句话是无意的,现在说这话时有意的了。徐终南微一挑眉,心想这汤师弟挺有脾气的啊? 这话说出来,两个少年同时停了脚步,仿佛在等他过去。 危色看了汤昭一眼。 汤昭笑着摇头,本来只是无聊生事,顺便起意试试检地司训导营弟子的水平,好家伙,让危色上去,多少有点不共戴天的意思。当下自己勒马向前。 打架就打架,恃强凌弱就恃强凌弱,反正从年纪看,并没有以大欺小。 还没等他走过去,对面路上跑来一人,同样是少年比他们略大几岁,身上也着简单劲装,却是一身青衣,外罩黑色马甲,腰上配着腰牌,喝道:“你们两个怎么还磨磨蹭蹭的?犯了纪律跑步是教训,不是让你们来悠闲郊游的。” 汤昭一看来人打扮就知道也是检地司训导营的,不是学生,应当也不是教官。大概是助教一类。因为他看到了那少年腰上挂着的一块牌子。那应该是训导营毕业的标志,但只挂了一个。 一般新一代正统的检地司人应该有两个牌子,一个白色代表着从训导营毕业,另一个黑色则是代表进检地司入职。汤昭只有一个黑色的,以后也不会有白色的了,对方则只有一个白色的,显然还没入职。 不知怎的,汤昭看这少年有些面熟,似乎以前见过。不过是比较陌生的那种,最多一面之缘。 两个少年一见来人,立刻站直了,道:“裴助教,我们正在跑步。” 那裴学长神色严肃,扫了一眼道:“跑步怎么停下了?又转过身对着别人?是看见贼了要缉拿归案,还是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了?总不是要找茬儿打架闹事吧?” 两个少年一时低头无言,豹子眼少年想要说什么,大脑门儿拉了他一下,示意不要开口。裴助教虎着脸道:“要闹事,把这身衣服脱了再闹。横竖你们坚持到这里了,难道还真破罐破摔打算半途而废吗?别叫我看不起你们。还剩两个月,给我老老实实的准备最终测试,善始善终。出去之后再怎么惹是生非我也管不着你们。” 两个少年低着头,一起道:“是。” 那裴助教喝道:“跑步——走。” 两个少年一声不吭,飞快的跑步去了。 裴助教转头看了一眼汤昭,目光中微露疑色,似乎也是觉得汤昭有些面熟。但紧接着板着脸生硬的道:“中天府在东边,西边是检地司训导营,闲人免进,违者后果自负。” 汤昭拱手道:“多谢裴兄。” 提起裴,他想起来了。合阳县裴家,也就是裴守静他们家。当初裴家到深山避难,正好遇到天魔坠落,遭了一场劫难。当时汤昭他们接应遭难的小孩子撤离,却有一位裴姓少年和他并肩作战来着。只是后来他先躺了,不知那少年结果怎么了。 难道也被吸收进检地司了? 他能想起来这段往事,并把人对上号,是因为当时那少年就是十五六岁,现在过了四年,正好二十岁上下,相貌有些变化,但还能认出来。而汤昭从十二岁长到如今十六岁,相貌可是变得多了,那裴家少年显然也没认出他来,只是见汤昭还算礼貌,不似找茬儿打架的人,想来刚刚只是误会,便也略一示意,转身离开。 汤昭也没开口叙旧,毕竟也没什么旧可叙,如果将来遇到合适的机会,倒是可以聊聊。当年合阳县的往事对他是一段很珍贵的记忆。 对了,他还有个朋友卫长乐,算算应该和这位裴助教同一届,不知他们认不认得? 听刑极说,卫长乐最终做出了更冒险的决定,以执行危险任务立下功勋换取得到剑的机会,现在还在险地潜伏。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经过这段小插曲,四人再没遇到什么人,一路来到中天府城。城门果然也和及春城一样严设卡哨,稍有可疑者便不得入城乃至带走严加盘查。汤昭他们身份齐全,又有官身,并没有人刁难。 进了中天府,城中倒是车水马龙,繁华非常。街道整洁,门市繁荣,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在城里也不必打听,顺着大路宽阔熙攘的就能到高远侯府。 比起城内的街景,高远侯府倒不富丽堂皇,占地并不小,礼制如仪,该有的都有,其余也不过占了宽阔二字。侯府的卫兵却是异常精悍,哪怕一守卫小卒也是精神完足,目光熠熠,显然内外功俱有根底,至少是个侠客。 汤昭按照规矩记录身份,求见高远侯,便有人引他们去门厅等候。 刚进了侧门,还没到门厅,有人从府中出来,一身儒衫,文质彬彬。 汤昭一怔,竟然认得,招呼道:“张先生!” 原来此人正是张融。曛城一别半年,在这里又见到了。当时分别时张融便是被高远侯亲自邀请去侯府做客,张融也有择主之意,在这里见到并不奇怪。 此时张融还是白身打扮,没穿任何官服,但他出入侯府如闲庭信步,在一群官身中反而鹤立鸡群,身份超然。 果然,张融一见汤昭就笑了,道:“早就知道你要来,一直等着你呢。你可是比我想的来得晚。行啦,既然来了,现在君侯得空,你不必等了,跟我进来吧。” (本章完) 341 挂职 张融将一行四人引到一处花厅,自己先转入,不一会儿出来将他们带入内厅,高远侯已经在厅上坐着。 见到高远侯时,汤昭心中一震。 在侯府中的高远侯和在琢玉山庄的简直是两个人,全无之前的娴雅安闲,虽然也身着便装,却是衣饰精洁,一丝不苟。更兼目光如电,不怒自威。 倘若汤昭第一次见她就是这样的形象,绝不会认为她是个普通老太太。 高远侯神色倒是很和蔼,见礼之后就让他们都坐下,先问候了徐终南这位京里来的国师座下道长,询问他来此有什么要事?徐终南自然客气几句,说明自己只是闲逛,只因已到中天府,怕过门不入有失礼数,这才来拜访。高远侯也是客套,叫他尽管在云州游览,无需顾忌。 紧接着她才笑问道:“小汤终于来了?一路上可还平安?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汤昭不知不觉中坐直了身子,比面对薛闲云更礼敬,一板一眼回答道:“一路平安,路上见了不少风土人情。”说着讲了些路上的见闻。 闲聊几句,高远侯笑道:“你们从北面渡河过来的?检地司的训导营也在那边,你路过时瞧见没有?” 汤昭也不知这位“明见万里”的高远侯是不是无所不知到自己路上遇到训导营学员的插曲也知道,如实道:“瞧见了,还遇上了跑步的学生呢。” 高远侯道:“训导营是检地司的根基,也是咱们云州的未来。我也特意把训导营建的离中天府近一些,时常看看那些少年人朝气蓬勃的模样,仿佛自己也年轻似的。” 汤昭暗暗端详,只觉得高远侯精神抖擞,端坐庄重,看着比山上显年轻。但这可能只是错觉,或许她一放松下来,还是个韶光已逝,年华不再的老妇人。 高远侯感慨几句,道:“对了,你这趟来入职,对前程有什么想法没有?” 汤昭道:“啊?不是去检地司吗?” 高远侯笑道:“自然是检地司。你挂在检地司四年了,月月领司里的俸禄,资历都上来了。若不入职也说不过去。我就是要调你去别处,也要在检地司走一遭。只是检地司也有不同职位,任务也是不同。你已经是剑客,按规矩待遇从六品起步,铸剑师更是少见,再提一提,转眼就升五品。你若愿去地方,至少也可以直接做一城副镇守使。” 汤昭很是吃惊,这就副使了? 就在昨天,他还觉得副镇守使是很大的人物呢,转眼自己就能当副镇守使了? 其实想想也没错,麦时雨也是新剑客,很快就转成副镇守使了,现在更凭曛城一战的功绩当了镇守使。而汤昭虽然资历低,但有两个大魔窟的关键战绩,功劳并不小,而且还有铸剑师的光环加成,当副镇守使不算什么,历练几年当镇守使也很快。 只是汤昭有些犹豫,镇守一方权力不小,可事情也非常多。几乎算半个父母官了,他最多能通过战斗去磨砺剑术,铸剑的时间可就挤不出来了。他是想剑客、铸剑、生意全都要的。 高远侯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犹豫,也不勉强,道:“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选择。张先生——”她看向张融,“身怀绝艺,足智多谋,可堪大任。他不愿意出仕,便屈尊在我幕中为一客卿。侯府如今已离不开他。所以我让检地司派两个人保护他,最好是文武兼备,充作助手,挂参军衔,也是六品。张先生很喜欢你,你要愿意去他必定欢迎。” 汤昭看了一眼捻须微笑的张融,心想:“张先生还需要人来保护?我现在怕也打不过他。谁保护谁啊?” 不等他回答,高远侯继续道:“我专给你老师在检地司下新设了铸剑阁。他做阁使,给他挂了个副指挥使得衔。你去帮他,给你做个副阁使,直接五品。” 副指挥使已经是从三品了,不过铸剑阁一听就没实权,以技艺为主,品级高不过是提升待遇罢了。副阁使也是同理,资源材料是有的,不需要战斗,还受人尊敬,只要安安心心铸剑。 “还有刑极也向我要你。他要去新部门了。不过那个部门还没组建,不过在搭架子罢了。他现在在忙另一件大事,上任怎么也得明年。等新部门筹划好了,少不得四处抽调人去,他想要你过去。” 汤昭自然是愿意跟刑极的,但这个新部门还没影子呢,这饼也太虚了,问道:“那个部门是……” 高远侯笑道:“虽然还没名字。但主要为了剿匪。” 汤昭愕然,道:“专门剿匪,可是云州太平……” 他想到了什么,一时停顿。 高远侯赞许的点头,道:“你想的没错——去灵州剿匪。” 汤昭又惊又喜:喜的是他自剑州一行早看灵州的乱象不顺眼了,要能剿了这群王八蛋肯定好。惊的是…… 灵州的事,和你云州都督高远侯有什么关系? 连徐终南也忍不住深深看了高远侯一眼。 高远侯笑道:“你们要进灵州,肯定要朝廷下旨准许的。难道你家君侯我是乱臣贼子吗?我已上书请旨了,这事已有八分。” 汤昭咽了口吐沫:云州都督向朝廷要求进灵州剿匪,这里面的水可太深了,他不知该怎么说。就像师父临行叮嘱的,这种事他不懂就不要瞎掺和。 但要真是合法的,他是想去的。剿匪和对战天魔一样,是他真心期望的战斗。 高远侯已经猜到他的想法,笑道:“这样吧,这事不急。你来都来了,我这里又缺人。先去训导营挂个教职,慢慢考虑。” 汤昭讶然道:“教职?在训导营?” 高远侯道:“正是,我正想在训导营开一个术器培训课。不是符式课,是教导年轻人怎么使用、选择、搭配术器,还有和武功怎样配合以达到最好的效果。若论术器,还有谁比你熟悉?” 汤昭略一沉吟,这课程有点意思,他倒也能讲,只是…… “这个课程讲不长吧?” 这种纯技巧的学科,就算课程掺水,加上实践训练,也讲不了几节课。 高远侯道:“只是个想法罢了。正好离着这一届毕业还有两个月,你就用一个月时间开几节课,然后带着他们做点考前复习,模拟训练什么的。挂职锻炼么,你也锻炼,他们也锻炼。” 汤昭为难道:“这个……考前复习、模拟训练又是……” 张融在旁边哈哈笑道:“君侯跟他直说了吧,就是叫他给带小孩儿来的。”说罢笑着对汤昭道,“你肯定察觉到了,如今云州有大事发生,君侯对此事十分重视,从四处调集了许多人手。然而大事重要,地方稳定也很重要,须不能让人趁虚而入。如今地方上的剑客以上多有重任在身,不便擅离职守,便把中天府的一些力量都集中起来,其中包括训导营的教喻。现在训导营只有一位剑客坐镇,学生却有几百人,还有一批正面临毕业的老生,有些支应不过来。正好你来了,又是咱们自己人,就把你拉过来支应一下。”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没问题,代课看孩子没问题。我还以为真要为人师表呢,那我还是差远了。” 高远侯道:“你的本事本来就不比那些老教官差,学识更比他们强,无非是没经验罢了。你不在这个位置,怎么也不像教师,一旦在那个位置,不像也像了。课程可以灵活点,不必太紧凑,主要看着这帮半大小子别出事。” 张融道:“训导营也有藏书楼,我还去过,馆藏很丰富。可惜那帮小子没有几个看书的,那些教官也不大去,未免暴殄天物。你做了教师,随时都可以看。” 汤昭大喜,看书他是最喜欢不过了。 高远侯笑道:“训导营的课程对你都是小儿科,但有些专门的课程,譬如侦查、兵法、民政、情报分析这些课程,你想听也可以去听听。” 汤昭明白高远侯的意思,他在检地司入职,却没有经过训导营这一节,还是缺了一份履历,也缺了一些技能,但他已经是正经的剑客了,再明晃晃回炉重造肯定不合适,给他一个教师的职位,方便他补课,也补齐这份履历,到了检地司更容易立足。这也是好意。 当下汤昭谢过高远侯和张融,也接下了自己在中天府的第一项官职。 算算时间,自己代课两个月,把这一批送毕业了,正好到年底,就可以请假去黑蜘蛛山庄,转一圈回来,大概就能参加刑总的新部门了? 好耶,计划完美! 高远侯又道:“薛姑娘的剑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你们去检地司见指挥使领取。试一试,合适就合适,不合适就再测、再换。训导营有完整的测试灵感方向的方法。你们想测的都可以去测。” 她说着看了一眼其余两人,在危色的脸上一停,便不在意的转开视线。 汤昭心想她肯定看出危色是易容的了,但是没在意。 灵感测试有很多方法,但没有一种万全的。训导营是集中云州资源建起来的,测试方法肯定不错,不但危色心动,连徐终南都起意去测了。 要知道徐道爷还不是剑客呢。 汤昭他们又聊了几句,从高远侯那里辞出,一起去了云州检地司总部。 (本章完) 342 指挥使、山长与教喻 从高远侯处出来,汤昭接着去拜见检地司指挥使,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这一次他是单独去见的,没带着同门,是作为检地司下属拜见上次,也是办理手续。 检地司总部就在都督府旁边,就是一座大院,从外面看起来并不宏伟,围墙大门都相当低调,甚至没有挂牌匾。但占地可是不小,至少包含了两个大校场和五六重院落。中间还有几座守卫森严的高楼。 汤昭登门报上身份,早有一个武官出来接他,直接带他去见指挥使。 检地司指挥使复姓公孙,是高远侯倚重的心腹,也是云州都督府六大剑侠之一,赫赫有名的“麒麟剑”,同样是最顶尖的剑侠。 公孙指挥年过四旬,国字脸面色紫棠,身材高大,威严有加,气势至少看起来不输给高远侯。毕竟高远侯神色一向和蔼,这位指挥使却是不苟言笑的性子。 当然,他只是生性严肃,不喜言笑,对汤昭还算亲切,道:“早就听说小汤了,果然年轻有为。你要去训导营做个教喻?不错,检地司的人哪能不走一趟训导营呢?我听说你是个读过书的秀才,是检地司需要的人才,不如就留在训导营教学生,将来能做一任山长。” 汤昭笑道:“指挥使谬赞了。我那点学问哪里能当山长?我还是学生呢。君侯叫我去挂职,也不过是找个理由叫我再学习罢了。属下听说山长也是副指挥使?” 公孙指挥道:“那是南指挥。他还是我的前辈,修为不用说,更是德高望重,才高智广。不过他年纪大了,早退了一线,做山长也是发挥余热。本来有事不该惊动他,但这几日云州事忙,人手吃紧,连我也顾不上家里,只得请他回总部坐镇,训导营那边他就顾不上了。” 他按住汤昭肩头,道:“所以你来得正好,如今各处都要人手。训导营的力量也抽调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杏雨在,她一个人照管训导营恐怕捉襟见肘,我只能给她配了几个去年的学生辅助。你来了正好帮她分担一下。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可不好管理,我还怕她年轻面嫩,震慑不住。你也年轻,但不可面薄,可要拿出教师的气势来压住小子们,别叫他们惹出乱子来。训导营这两个月就交给你了。” 汤昭听得有点发麻,合着现在训导营一个有威望的也没有,就是杏雨剑——按照规矩,指挥使叫她杏雨不是此人名叫杏雨,而是她是杏雨剑——既然年轻,多半也是个新剑客,一个新剑客带着几个老生在管。他过去不是挂名看书,而是扛把子、镇场子去了? 也不是不行。毕竟他已经是剑客了,实力和学生天差地别,单纯镇住他们不叫捣乱肯定没事。但是教学他没经验啊,他还打算进训导营和其他老教师请教呢,合着他已经是第二老的了? 公孙指挥道:“你不用担忧怎么教导,咱们是训导营,不是学校,不是夫子带童生,更不是老嬷嬷带少爷,不需要挨个儿喂饭。咱们是训练后辈,是选拔人才。训练计划就在那里,按照计划走,严格把关,能跟上训练是可造之材,跟不上的就淘汰。不用怕可惜了人才。检地司要的就是优中选优,错过一两个不为可惜。关键是别闹出事来,让人钻了空子。看了笑话。” 他怕汤昭不知关节,提点道:“外敌还罢了,我们自然替你们拦住,如何能让人侵入腹心?然镇狱司就在左近,他们也开了训导营,又有自己的教师,或要生事,你休堕了检地司的威风。” 汤昭恍然,检地司、镇狱司都和阴祸魔窟有关,原本关系还好,自从刑极闹出事来,关系急转直下,现在已经很不对付了。这回抽调人手可能是检地司抽得多,训导营更空虚,指挥使怕被人趁虚而入欺负了,才叫汤昭帮着镇场子。 这种事真是…… 汤昭倒也不怕,见公孙指挥没有不耐之色,又问道:“指挥使,敌人的事我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绝不会堕了检地司的威名志气。管理小孩儿您能再传我几手秘诀吗?” 公孙指挥兴致不错,道:“算不上什么秘诀。年轻人喜欢强者,一旦崇拜就是死心塌地。你就记得别怕显本事,最好一上来就露出绝活把他们镇住。生活上可以随便点,多关心关心这些离家好几年的小子。恩威并施。还有,训导营里也有女学员,你……” 他看了一眼汤昭的相貌,顿了顿,道:“你在她们面前要端着点架子,不要给好脸,不要太靠近。生活上就交给杏雨好了。” 汤昭点头称是。公孙指挥又跟他聊了几句检地司内部的事,给他颁发了检地司六品印绶和训导营的腰牌,才叫人带他出去。 汤昭又去拜见了自己现在的直观上司南副指挥使,老头年纪很大了,白发苍苍。不同于高远侯的精神奕奕,他看起来很萎靡的样子,好像真的衰老了、迟暮了。不过他确实像个老学究,说话慢悠悠的,气度文质彬彬十分古雅。汤昭也不自觉露出落第秀才级别的文采,和老头你一句我一句的拽文,两人聊得很开心。 聊了几句,南指挥道:“有汤少君在,吾便心安了。杏雨性清高,目下无尘,以致碌碌寡合,少君务须担待她则个。” 汤昭道:“岂敢,学生后学末进,当从杏雨教喻为先。” 南指挥最后赠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又指点他几处藏书阁珍贵典籍所在,两人才依依不舍相别。 两个检地司剑客分别送一套笔墨,两人也算开了先例了。 在检地司总部大院里转了一大圈,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汤昭又出来汇合了薛夜语。 桀鸦的剑,正在检地司。薛夜语约定今日上门取剑。 汤昭刚刚帮薛夜语办好了手续,两人得以穿过重重走廊,来到内库。 内库在检地司总部最里面的地方,地上两层,地下三层。所谓围墙高耸,防守森严,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苍蝇也飞不过来。 可能是汤昭听故事听多了,他老觉得若是这样的地方越有可能被偷。 或者被平推、抢劫。被潜入……一个人都没看见的那种。 当然这都是他的错觉。 听说新建的铸剑阁就设在剑库旁边,新起一座阁楼,比内库更大更精致,师父有事没事就来坐镇,那还是希望总部一直平安的好,不然还不一锅端了? 一连进了三道带锁的大门,两人进了一座小房间。 桀鸦剑就摆在桌子上。 房间很普通,只有一张桌子而已,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剑客的剑都不会很好看,不管“生前”是如何闪耀绝伦,晦暗下来一律看起来黑沉沉的,仿佛生铁。 这把剑是没经过琢玉山庄洗剑的,但看样子应该已经洗过了。检地司能找到其他符剑师来洗剑,又或者他们自己内部也有人会洗剑。 这桀鸦剑牵扯检地司、镇狱司,干系甚大,乃是一桩公桉,现在还有些首尾不清,一日留在检地司一日都是麻烦。检地司也乐得将此剑交给外人,换一把清清白白的新剑,就像琢玉山庄迫不及待把宝剑这个祸源移到检地司似的。 这笔交易真正的双赢。 看到这把剑时,薛夜语呼吸都停了一瞬间。 听说自己能得到剑时,她只顾着兴奋,像小孩子一样日夜期盼,但其实都是有一丝不真实感的。但真的看到一把眠剑在自己眼前,等待她一伸手就能拿起,一瞬间仿佛梦醒,真实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伴随真实感的,除了兴奋和期待,还有一丝胆怯。 所谓患得患失。 这……真的是我的剑吗? 凭什么说它是我的剑呢? 如果它不是怎么办呢? 但是…… 它好像真的是我的剑? 她的那种紧张与犹豫落在汤昭眼里,汤昭想要上前鼓励一句,薛夜语已经不再迟疑,上前握住了剑柄。 汤昭不知道薛夜语的内心感悟了不久,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出结果就在一瞬间。 嗤—— 一声轻响,剑出鞘三寸。 匹配上了! 汤昭一喜,也忍不住松了口气——这机会本是他一力要求来的,事先没经过测试,只有冥冥中的感觉,说白了就是猜的。其实他也很是紧张,生怕让师姐空欢喜一场。虽然匹配不上也还有机会另寻剑器,但最好是一次成功,也不用再大海捞针了。 他正要说几句恭喜的话,就听掌声响起。 原来是带他们来的那个校令在鼓掌,不止他一人鼓掌,原本在远处戒备的守卫,在内库中的搬运的差役也跟着一起鼓掌,在封闭的仓库中,几个人鼓掌已经如雨点一般。 薛夜语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她也没有像汤昭那样长时间沉浸,而是和其他所有剑生一样迅速清醒,还没来得及激动,就被周围如潮的掌声弄懵了。 那校令鼓掌之后,道:“这是咱们检地司的传统,凡是诞生了新剑客,所有人都要给他鼓掌庆祝。” 汤昭恍然,后知后觉的补了几下拍掌。 薛夜语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兴奋,有点语无伦次道:“剑客……还不是。剑生而已啦。” 那校令道:“早晚的事。如今这世道多一个剑客就多一分力量,每个剑客诞生都是幸事。恭喜新剑客。” 汤昭若有所思道:“确实,剑客是越多越好。我怎么感觉最近诞生了好几个剑客?看来世道是要越来越好了。” 343 分别与再会 拿到了自己的剑,薛夜语如获新生。她像所有剑生一样,把剑背在背后,开始自己的悟剑之旅。 既然说是“旅”,就说明它是一种旅途,生理上、心理上都是。剑生们的悟剑非常辛苦,出尽手段,有时要带着剑行万里路,到各个地方去感悟“剑”,有时要闭关苦修,数年如一日的清除杂念,一心一意的与剑贴近,又或进行生死一线的战斗,在战斗中追求一线灵感,以期在某一时刻打动自己的剑,“金石为开”,成为真正的剑客。 每个人悟剑的方式都不一样,往往选择自己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大家都相信那是一种冥冥中的天意。 “我要先回去,和我的猫头鹰在一起。” 到了城外渡口,也就是汤昭送别薛夜语的地方,薛夜语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之前几日,她刚得到剑修整了一日,平复心绪之后本想就近主持中天府的分店工作,接着实务整理剑心,却发现中天府处处戒严,虽然表面上还没军管,但内力气氛已经剑拔弩张,殊非开店做生意的时机。 和汤昭商量之后,她便将中天府的计划先停下,暂且只留下一个铺面,等年后看看风声再说。 至此,她在中天府的事情已经办完,现在尽可自由选择去处,还是以自己的悟剑计划为主。 “我感觉到剑和它们有关系。我先好好地亲近感悟一番猫头鹰,在林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与它们同吃同睡,同宿同息,已达到心神合一的地步。如果不能悟,就带着猫头鹰们去旅行,和它们在天地之中一起感悟世界。” 汤昭很是赞同,道:“这个法子好,师姐肯定能很快成为剑客。” 薛夜语笑道:“这回都是因为你,我才能这样顺利成功。我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早晚要直入青云的。我成了剑客之后也有实力了,家里交给我。你就放心展翅高飞吧。” 汤昭道:“姐姐也有翅膀,责任怎能只压给一个人?大家早晚都会起飞的。” 两人在渡口惜别,同来的徐终南也一起道别,薛夜语便背着剑走了。 徐终南目送薛夜语离开,略感惆怅——他是不会短时间再上山了,再见这个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师妹也许就是几年后了。 “你们似乎认定都师妹的剑象一定是猫头鹰了?” 汤昭道:“应该是吧?剑象极受本人的思维感情影响,只要和猫头鹰沾边的剑意,师姐肯定第一个想到猫头鹰上去,猫头鹰的可能性就极大了。” 徐终南若有所思,道:“说回来,你如何确认那什么‘桀鸦’剑和师妹能匹配?我听说你以前也曾经凭空猜中另外一个人适合的剑,你有什么要诀不成?” 他说的另一个人,自然是卫长乐。汤昭当时请求让卫长乐尝试一下“求不得”剑,后来果然匹配上了,卫长乐因此选择去做危险任务,若能立功而返,须臾间又是一个剑客。但若出师未捷,细细究来,汤昭也是源头。 汤昭道:“我觉得鸦和猫头鹰有相似之处,既然剑象直指剑意,那么或许有本质上的关联,师姐匹配上的概率大些。” 徐终南道:“乌鸦和猫头鹰……有什么相似之处……” 汤昭道:“都是代表灾祸到来,不吉祥的鸟儿嘛。乌鸦不说,民间也有管猫头鹰叫‘报丧鸟’的。” 徐终南细细想想,突然失笑道:“你这不就是瞎猜?猫头鹰和乌鸦相似,和猫相似不相似?和鹰相似不相似?我听说你们检地司还有个狸花剑,她那把剑和师妹也匹配吗?唉,我还道你有什么秘诀,特地请教,结果就是蒙的啊。” 汤昭笑道:“是蒙的,可是我蒙的准,这就不叫蒙,叫第六感。” 其实与其说第六感,不如说他对于从剑象分析剑意的能力更强,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所谓相合,本质上就是剑意的相合。汤昭只见过桀鸦一面,却看到那铺天盖地的群鸦,产生了不祥之感,记住了这种感觉,并从九皋山上满山栖息的猫头鹰上找到了这种感觉,方能猜测薛夜语的方向。 至于之前看到剑谱上求不得剑的剑意为“重视”,再与消失“忽视”联系起来,那都不算什么,甚至有点作弊的感觉了。 汤昭笑问:“师兄,你要不要考虑自己的剑了?” 他这么问,并不是要承揽铸师兄的剑,而是提醒师兄可以向师父开口。 薛闲云最心爱的自然大徒弟,除此之外,早早跟他的二徒弟感情也极深,再就是两个小徒弟了。如今大徒弟叛变,女儿有了剑,再要铸剑不给二弟子给谁? 其实薛闲云肯定乐意,只是他和二徒弟之间打打闹闹、别别扭扭的,肯定不会主动开口,徐终南要是想要就直接开口要,说不定还能缓和两人表面的关系。 徐终南叹道:“你不知道,我在国师麾下一日,就不会成为剑客。那是完全不同的路。” 汤昭好奇,哪就完全不同了?没听说国师是灵官啊?好家伙,大晋的国师要是大魏的标志灵官,那还不颠倒乾坤了? 除此之外,不是剑客是什么?天底下不同的路不就剑客和灵官?朱杨自己攒弄的那条还是镜花水月呢。要是国师有一条其他的路,早就该天下皆知了吧? 而且,限制成为剑客,这应该是一种对属下的控制吧?师兄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徐终南叹了口气,突然道:“我还是要回去了。在外面太久了,怕回去有人把我位置占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启程吧。” 汤昭想要劝他若是不开心就回家休息,但又觉得无需劝阻,只道:“师兄常回家看看师父,他是很想见你的。” 徐终南道:“自然,你有机会也来京城看看师兄。京城有很多好玩意儿,来开开眼界也很不错。”他低声道:“若是云州混不下去,就到京城来找我,有我庇护,高远侯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汤昭笑着点头,两人一番道别,徐终南也不耽搁,反正行李都是随身带的,说走就走,当下雇了一只小船,沿着通阳河渡河去了。 一行同来的四人只剩下两人。汤昭身边只剩下危色了。 汤昭略感伤感,他在琢玉山庄四年,也只有去剑州那次离开的时间长些,但也是旅途,而此时他终于要长久的离开家了。不只是在训导营挂职几个月,以后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更长远的前途要争取,就算再回琢玉山庄,也只是如徐师兄一般,小憩一段时间,给自己回回血,终究要出门的。 他终于要入职工作了。 回到临时下处,汤昭换上了更领的工作服,不是一般检地司的武官官府,而是教官服饰,标志着他已经成为检地司训导营正式的正六品教喻。 训导营的级别不低,山长挂副指挥使衔,底下有教学长一人,教喻四人,教师十数人,助教人数不定。其中教喻都是剑客和灵官,教官则是散人和剑生。 汤昭初来乍到,本来应该先入职教师实习一阵,再升为教喻。但他本来就是镇场子去的,官职低了不利于威信,而此时训导营教师还有几人,教喻却只剩一个,再上面就没有了,现成的空缺不需要等。再者他实力也够,便直接成了教喻,和留守的杏雨平级,同管训导营。 此时危色也换了衣服,换成了助教模样。汤昭为了方便,帮他请了一个助教衔。助教不值钱,基本上是老一届的学生兼任,这几日补了很多,也不差危色一个。其实以危色的身手,是不差于那些教师的,但教师太正式,必须是检地司内的人,危色没有兴趣加入,便只当了个助教。至少可以用训导营内的测试设备。 危色可以随意易容,本来他想易容成中年人,以年资帮汤昭压压场子,汤昭觉得还是算了。人家助教都是青春少年,二十岁也不到,你三四十岁当助教,并不觉得沉稳,反而显得很废物。 是以危色也易容成二十左右的少年人。本来这个年纪他以本来相貌示人也可以,但危色不习惯把自己的相貌展示给陌生人,还是稍作易容,变成了相貌平平的青年。 汤昭两人在中午赶到了训导营。 训导营就在河岸边上,占地极广,外面有一圈茂密树丛能遮挡视线,从外面难以窥视其中。 不过,汤昭能看得出来,这里并没有用符式做遮掩。想来也是,这里是中天府左近,检地司的大本营。训导营就在高远侯眼皮子底下,何等安全,防御也是以防闲杂人等为主,不需要建成大堡垒。真有大敌还指望训导营坐地死守吗? 顺着一条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径转入树丛,来到一道铁门前。汤昭按照约定的方式敲响门口挂铃。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带着一个少年人出来迎接。 那女子看来二十六七岁年纪,弯眉凤眼,神态安静,书卷气十足,想必就是杏雨剑。而另一个少年…… “啊,你是……”那少年不等汤昭说话,先一步惊异出声。 汤昭一笑,没想到一上来就碰到熟人。 344 高年级 原来这少年是前几天见过一次的裴姓少年,他是训导营的助教,正好今日无课,陪着唯一的教喻来接新教喻,没想到竟然是之前有一面之缘的人。 杏雨剑诧异道:“你们认识?” 汤昭不等少年开口,直接笑道:“认得,我们是半个老乡。我在合阳县见过裴兄。” 裴助教愕然,竟一时混乱了。 杏雨剑听了便不在意,道:“原来是老乡,那正好,一会儿让裴助教带你转转。汤教喻,我姓董,杏雨剑,你称呼我为董教喻或者董杏雨都可以,不要见外即可。咱们里面来。” 两人进了大门,裴助教落后一步,低着头似乎很是纠结。 训导营很大,也很开阔,没什么高大建筑。一进去就是校场,场中铺着细沙,只见数十位少年少女分成三队正在场上练剑、练拳,有两个教师盯着,在旁边指点。 汤昭扫了一眼,心知这是训导营三个年级在分别训练。 想当年汤昭第一次看人练拳,只是好奇的傻看,差点被人射了一箭,如今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这些少年的进度了。 训导营是三年制,分高、中、低三个年纪。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呆满三年。每一年都会严格考核,筛选掉不合格的学员。有些学员虽然被淘汰,但尚有几门课程优异,教长会给个机会,让他们跟着下一年级重读一年,总数不会超过四年,毕业年龄不会超过十八岁。 往里走,还有小操场、练功房、观神室、藏书阁等等……这些都是面对所有学生的。还有些特殊的设施,那是必须到一定阶段才能使用的。最后是教学楼和宿舍。宿舍好似一片营盘,乃是一排排木屋,一屋八人,住宿条件很窘迫。显然虽然训导营比黑蜘蛛山庄有钱的多,但关于学员的宿舍安排差不多——年轻人没必要住好房子。 教学楼是一做三层小楼,并不起眼,一层有两间教室,上面都是教喻、教师的办公堂。十几位教师共用两间,教喻两人一间。训导营以锻炼为主,除了低年级,一般用不上教室。教师、教喻也常常要在校场上看着学生,或者自己锻炼,也很少有时间在堂上闲坐。 董杏雨将汤昭带到自己的办公堂上坐下,给他倒了茶,道:“汤教喻,你来的正是时候。现在训导营太缺人了,我正为难。” 汤昭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就见杏雨剑办公的条桉上摞满了一卷卷书,几乎堆上了房梁,身后两个架子也全是书籍,猜测她是个爱读书的人。剑客还爱看书,多半喜静不爱动,庶务太多,恐怕当真烦恼。当下道:“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来时山长跟我说,有事多问董教喻。你有什么事便吩咐我做,千万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我就盼着能有用处呢。” 董杏雨点头道:“既然是自己人,我就不闹虚文了。”将旁边一道帘子拉开,露出一大面木板,取出一支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看起来是课堂上用得教具,董教喻也是用惯了。 汤昭也很自然的在下面坐着,索性取出纸笔来记笔记。 “我先介绍一下咱们训练营。” “训练营现有学员一百八十六人,其中男生一百零二人,女生八十五人。低级九十四人,中级六十二人,高级三十人。” 汤昭暗想:每年级淘汰三十人上下吗?淘汰率挺高的。 “教长和山长都不在。教喻原有四人,现在只有你我。教师原有十二人,现在只有三人。你也看见了,校场上只有两个教师看三个年级。现在有助教九人……连同你带来的,一共是十人。” 汤昭算了算,按照原本编制,十七个教师对一百八十个学生,一个人带十个人多一点儿,似乎也……还好? 董杏雨接着道:“现在教师和助教人数太少,所以有的场所只能关闭。比如符傀阵、凶兽园这些地方,如今都关着门,到特定的时间重开。不然就算加上你也是不够用。” 汤昭恍然,这些人还要去各个地方看守,地方越多越占用人力,这样一算果然十分紧张。 董杏雨介绍完情况继续道:“现在咱们面临的任务,第一件,当然是日常教学。三个年级,低年级有八门课程,中年级有四门。高年级两门。哦,好像加了一门,现在是三门。”她刷刷刷,将课程都写了上去。其中高年级的两门除了新添的“术器使用课”,还有“兵法战术”和“玄功基础”。其余剑招、内功等课程都改为自修。 汤昭奇道:“低年级这么多课,教师们上的过来么?” 董杏雨道:“无妨,都是小课,一个教师全能教授。只是人多,所以分了三个班,就需要三个教师。中年级两个班两个教师。高年级只需要一个。” 汤昭道:“那就需要六个……” 董杏雨道:“本来加上我是四个。我带高年级全部课程,剩下的低年级改分两个班,一个教师一个班。中年级共用一个教师。现在加上你稍微分一分。你就管高年级吧,一开始先别带班,尝试授课。你可以在自己的课之外再授一门。” 汤昭点头,虽然说高年级只有两门课,但平时读书训练,占用的时间和低年级是一样的,并没有说压力小。而且带全部课程类似于“班主任”,不仅仅是授课,课下也要关心生活学习,是很繁琐的。按理说这些带班的都是年老武者教师,剑客教喻只需要讲授高深课程,解决学生的疑难。现在缺教师,只能让董杏雨补上。这是很大的浪费。 汤昭虽然来了,但他没有教学经验,一时也做不了带班教师的工作,只能缓解一下授课的压力。 当下他道:“那我教玄功基础吧。” 兵法战术他不懂,肯定是教不了的,他倒是可以蹭着学。 董杏雨点头,道:“日常教学就这些。第二就是几件要面临的大事。第一件就是两个月之后的毕业考试。考试地点是在暮城。” 汤昭“啊”了一声。 董杏雨看向他,汤昭道:“没想到……考试不在训导营里吗?” 董杏雨道:“当然不在。往年也不在啊。训导营的考试甚至考场都不告诉学生,只给线索让他们按时到场,若是不能到场的直接淘汰的。我告诉你今年的终点是暮城,你可别在学生面前说漏了嘴。” 汤昭也知道这个规矩,只是一来没想到今年竟然还要这样举办,二来…… 暮城…… 那是他的家乡啊。 说起来,他有五年多没回过家了呢。 不知家门口的大杨树又长高了没? 董杏雨道:“本来我也想问,今年这情况还要不要大办?山长说计划不变。不过也幸好如此,如果留在营中咱们一家办考试,那缺东少西,真是不知怎么办起来?四家联合办就好多了,咱们就蹭人家的人手就好。” 汤昭道:“四家……” 董杏雨道:“嗯,往常是咱们三司一起联合考试,今年加上都督中军新锐营这四家。” 所谓三司,就是检地司、镇狱司、靖安司这三司,都是高远侯幕府的直属力量。检地司扫魔窟,镇狱司看魔狱,靖安司搞内外情报。都督中军则是云州都督府的军队。高远侯也是云州都督,所以中军也直属于她。不过两个直属还是有微妙的不同,以往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现在双方联合,意味着…… 反正有政治意味,只是汤昭还不大懂这些。 董杏雨道:“今年四家联合,中军新来,让中军主办。这是好事,本来按照往年轮换是镇狱司主场。镇狱司如今和咱们不对付,要是他们主场,咱们缺人手,少不得吃亏。这回也必须出人去看着咱们自家的孩子,营中也要有人坐镇。咱们两个一个带队,一个坐镇,你可以选。” 依汤昭的性格,他本来该谦退让董杏雨决定,但刚刚听到暮城的事,心中一动,道:“那我带队吧。” 董杏雨明显松了口气,道:“正好。我也想在家。那你这两个月好好地和高年级相处。让他们信任你,听你的话。这样带他们出门就可以安心了。我呢,就管低年级这一块。刚好第二件大事就是下一届的训导营招新。要把各郡各城送来的苗子粗筛一遍再分别安排,听说还有从阴祸乡收来的特殊学员,很是麻烦。这件事我来主抓,你来辅助。咱们两个分工合作,一头一尾,把最难的这段时间顶下来。” 汤昭道:“明白。高年级交给我吧。” 董杏雨行事利落,立刻把高年级的名单、训练计划、教材笔记等等整理好了移交给他。又给他安排住处,就在教学楼旁边的教师住宿区,一人一栋小楼,道:“按计划考试前可以安排模拟,也看你的计划。我便不管了。” 汤昭很欣赏这位董教喻,虽然不算热情,但是做事井井有条、干脆利索,又不多事,怎么说不好共事了? 又问了些训导营中的日常,汤昭告辞出去,回住处安置。 出了大门,就见一个少年等在那里,正是裴助教。 他欲言又止,终于跟上汤昭,问道:“你……你就是当初死了又活的那个孩子吗?” 345 故人的消息 汤昭一笑,然后正色道:“是我。当初我们曾经并肩作战。” 那裴家少年一阵恍忽,一阵释然,道:“真的是你。我记得你……你非常勇敢。” 正如汤昭始终记得那场天魔之战,裴家少年同样刻骨铭心。 四年之前的那一战,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惨烈的一战。那天深夜,他的家人同族都被从天而降的天魔害死,而他也为了保护更小的孩子提剑上场。 说起并肩作战…… 裴公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那时武功不值一提,无非是热血冲动,提着剑往上冲罢了,真难说发挥多少作用。真正战斗的是彭副使,还有最后舍身一击的汤昭。 汤昭最后一剑,让天魔化成飞灰同时自己牺牲的一幕给他极大地震撼,这么多年他一直记忆犹新,烙印在心底,甚至影响到了他后来的选择。 即使汤昭后来又被救活,并没有真的壮烈牺牲,他依然很是钦佩——即使知道自己能复活,能这样直面死亡依旧很了不起。 当然,他不知道汤昭是不知道自己能复活的,当此之时,就是纯粹的牺牲。如果他知道,那佩服更加加倍。 裴公子急促的一口气道:“我一直记得你那一剑。我也记得彭副使,所以我才来检地司的。我觉得检地司都是英雄,我也想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做更有意义的事。” 汤昭肃容道:“你能这样想,说明你本来拥有非同一般的勇气。即使当时你也很勇敢,我一直都记得你。” 当时面对那样凶残的天魔,敢上前的人都是好样的,汤昭也好,那少年也好,都拥有舍生忘死的勇气,这与能力无关。汤昭能起关键作用是因为獬豸剑,是刚好轮到他站在那个位置上。作用虽然不同,勇气都是一样纯粹耀眼的。 得到汤昭一言肯定,裴公子不禁雀跃莫名,他知道汤昭没说假话,不然不会一言道破和自己在合阳县见过,那肯定是在河边刚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嘿嘿,开心! 汤昭问道:“还不知道你叫……” 裴公子急不可待的道:“我叫裴仁凤,行二。” 汤昭道:“我是汤昭。仁凤,人中龙凤,好名字。” 裴仁凤知道汤昭的名字,拱手行礼,有些不好意思道:“说是人中龙凤,其实仁龙更好听些,不过被我哥哥叫了。” 汤昭恍然,道:“凤也不错。凤雄凰雌,也是正名。仁龙……其实叫任虎也不错……” 裴仁凤摊手,道:“我弟弟叫了。你知道大家族同辈的人太多了,好名字有限,不能太挑挑拣拣的。先来的还能叫虎啊豹啊,后面的叫彪啊彘啊犬啊不也得凑合?” 汤昭好奇道:“真有仁犬吗?” 裴仁凤道:“暂时才生到仁熊。” 汤昭哈哈一笑,裴仁凤也笑出声来。 笑了一回,裴仁凤道:“既然是你来了,我就不担心了。四年前你才多大,已经有那么强的实力,如今还用问吗?我本来想万一新来的教喻威望不足,我得助一臂之力压住那些野小子,现在看来根本用不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和你炸毛?” 他可不知道汤昭四年前是啥也不会,全靠剑的强大。如今倒是真的强了,不过这其中的原委没必要提,何必凭空炸裂一个人的三观? 汤昭忙道:“别啊,你这一臂之力都伸出来了,还能收回去么?我人生地不熟,正要你帮我呢。对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道:“你是一年前毕业的吧?你认得卫长乐吗?” 裴仁凤一怔,接着道:“长乐啊,认得啊。我们是同届的。他和你一样是我半个老乡,成绩比我还好,是我们那届第一名。要不是他放弃了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我也没资格留校。” 汤昭道:“我和他是好朋友,一别四年了。” 知道卫长乐的人都说他去执行秘密任务了,也没有人说明到底是什么任务,想来也是,秘密任务,当然是不让人知道的任务了。 裴仁凤笑道:“你们是好朋友?那真难得。长乐一向是独来独往的。他这个人,说的好些是特别谨慎,说的不好,感觉有点多疑。他跟别人都客客气气的,但从不交心。因为都从合阳县来的,我和他在营里算关系好的,我也不敢说是他朋友。但他天资真的好,努力更不用说,那勤奋程度,我看了很羞愧。一开始想要和他比一比,后来实在比不过,就放过自己了。不然我一头头发哪里能留到现在?” 汤昭道:“长乐确实性子谨慎,不过他一旦交了朋友,是非常忠实可靠的好朋友。” 裴仁凤点点头,道:“我知道他是个好样的,教长很喜欢他,劝他留在训导营。他喜爱安全,除非必要不会做危险任务。训导营可算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还以为他定会留下,没想到他主动接了一个特别难的任务。一别一年,再也没见过他。” 汤昭轻声道:“他么,也不缺乏关键时刻奋不顾身的勇气。”见裴仁凤若有所思,道,“你是一毕业就这里助教的?跟同学们都很熟悉了?” 裴仁凤道:“我去年毕业的,当时想要回合阳老家的检地司。不过检地司的规矩,除了要致仕、养伤的,其他人不能留家乡。我就想在周边也行,没想到不巧,也没空缺。正好长乐的助教空出来,我的成绩还不错,便先替了上来。看看是将来升教官还是去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助教的薪水和前途都不错。但是成为剑客的可能性太低了。若不去一线,没有立功的机会,如何能尽快成为剑客呢?而且我也确实想做点实事,训导营里能做的事不多。大概是还是要出去吧?” 这些“职场”的烦恼都是很现实的,汤昭虽然过了找工作这个阶段,进了侯府一样面临各种选择,听起来很有共鸣。 裴仁凤叹了几句自己,才道:“虽然我初来乍到,但这一批要毕业的学生都是我当年的学弟,以前我早认得差不多,还有几个当初就跟我混的,他们倒还听我的。” 汤昭很高兴,显然这裴仁凤是个能“聚人”的学生大哥,忙让他给介绍一下学生的情况。他们两个和危色一路走去宿舍,一面闲聊。 “嗯,现在班里三十个人,十一个女生。其实虽然没有最后考试,但成绩大家心里有数。大概能顺利毕业十多个人,和往年差不多。让我数的话,有十二个人是稳的。有八九个一定没希望了。剩下的都是看现场发挥。” 汤昭默数,每一届训导营都是一百个名额,最后能毕业的只有十来个,十中选一,淘汰率是很高了。本来训导营里初选进来的就是年轻俊才,如此优中选优,更非寻常,出去每个人都有剑客的潜力。 可惜,没那么多剑,十个优秀剑客种子,最后还是只能有一两个成为剑客。 如今各地的检地司其实还是很缺人手的,像曛城检地司,虽然人多,但一大半是冯志烈的那个时代留下的老油子,实力难以进步,也没有上进心了,就等着吃皇粮退休。与后辈严格筛选出的有云泥之别。 且魔窟任务危险,减员是常有的事,龟寇闹了一场,曛城缺额一半。本来每年十几个人手其实是不够的。但高远侯选新人宁缺母滥,要用训导营里完全合格的俊才一点点换血,让检地司脱胎换骨。 最后检地司只剩下精英,每个都是单独的战力,再搭配地方上的寻常士卒辅助,应该比现在检地司的战斗力还提升才对。 不过,从第二年起淘汰的学员虽然不入检地司,也可以领取公职,在地方六扇门这样的衙门任职,还被高看一眼。若是表现好,在对抗零星凶兽、魅影阴祸时立功,还能调入检地司,这也是查缺补漏的手段。 “要论最好的,我看好三个人。欧阳洲,那是公认的第一名。姓曲的那小子让他一步,但也差不多。文家的小姑娘,虽然武功稍逊色,但是灵感是真的高,灵感方向也宽,成为剑客不难。” “问题学生?就是刺头的意思吧?姓曲的那小子就是。训导营虽非军队也行军法,令行禁止,生杀予夺,是没有那种太跋扈的人的。再者经过几番淘汰,成绩差又脾气差的基本都滚蛋了。剩下的要不就是努力的,要不就是天资实在非常好的。大家成绩都能看得见,你不是最顶尖的,有什么资格横行?曲桓是出身好,天资又好,才有些不听话,也不是大毛病。还有的话最多是性情古怪些,不好接近。” “您说路上遇上那两个小子?他们是后末几位的,就算有点皮,也不用理会。比如姓秦的那个小子,其实武功、学识都不错,但是灵感一关卡死,是真的没希望了。所以有点破罐破摔,成绩也下降了,像这样的情况不少。明明努力了三年,眼看最后没希望了,就有点犯脾气。都到现在了,大家心里都有数,我也容他们放松些了。真正有希望的那几个反而是一刻不放松的。您多呆上几日就知道了。” 汤昭细细听了,道:“能把所有人的资料都给我找一份儿吗?我想看看。” 346 涂鸦 「曲桓,男,年十七,中天府选送。甲子届,入营三年,嘉奖一次,无处分记录。哦,又是跟我同岁,中天府本地人啊。」 独立的房间中,汤昭正在翻看几十份学生资料。 「中年级成绩:文科,上中。算科,中上。兵法科,上上。情报科,上上。骑射科,上上。医毒科,中上。武科,剑习课上上,第一。外功上上,第二。内功上上,第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厉害、厉害。」 「高年级:观神入门,罡气入门……」汤昭若有所思,「看来训导营对观神和罡气要求不高,没有什么上中下,只分入门和未入门,前面几人也是这样。也是,一共就训练三年,修内外功还不够用,何必强求观神和玄功?」 玄功是高年级的课程,才不过叫「玄功基础」罢了。 甚至可以说,之所以开设玄功和观神的课程,不是为了让学生练出什么罡气、精神力来,更多是确认学员有没有这个资质。 不是确认能不能修炼玄功,而是确认修炼玄功之后,灵感会不会增长。 汤昭把曲桓那令人眼晕的成绩单放在一边,继续往下翻看资料。 「灵感测试,丙寅年八月一日记录,九寸二分。就是一个月前的记录。」 这个灵感单位…… 怎么不是段呢? 「灵感,七段。」 这多有感觉? 灵感是唯一一项有具体数值的成绩,其余课程不过分上中下九个档次外加排名罢了。毕竟训导营考试大部分都是实践,很少出卷子,出也多是策论、分析题,除了算学以外很难有准确的卷面成绩。 而武功高下除了内功外只看输赢,不看指标。就算比别人大几十斤力气,比武场上输了就是输了。 灵感能够量化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且没有天下通行的统一标准。训导营自家定制了全新的教具术器。类似数尺长的纸卷,灵感能让上面显出墨迹来,越往后越难。最后量一下墨迹长度,一尺就是成为剑客的最低标准。 九寸二分,已经很接近剑客线了,这是一个月之前的成绩。灵感三个月一测,还有最后两个月,最后考试的时候终测。 剩下这两个月努力继续修炼玄功,应该能达到标准吧? 曲桓虽然有希望达标,但只是刚刚够线的那一种,在营中也只是普普通通。相比于其他优秀生,曲桓的灵感绝不算高,只能说凑合。 毕竟那种先天灵感级别的天才还是太少,而且夭折率很高——灵感太高容易被魅影这类脏东西侵害,很多死的不明不白。 若是训导营只搜寻灵感外显的少年,就算是高远侯坐拥一州,每年也凑不齐一百个孩子。每一届百名少年中多半都是各郡县分镇举荐来的潜力不错的少年罢了。 这些少年有的天资不凡,灵感也出众,有些则文武兼备但灵感平平。这也不要紧,修炼玄功之后,一切会好起来的。 玄功可以增长灵感,这一发现是如今剑客辈出、胜过上古的关键。玄功越好,和个人体质越相符,增长的灵感越多,甚至能把一个全无灵感的孩童,几年提拔到剑客标准——如果他的玄功资质够好。 训导营的玄功是相当不错的,而且有好几种,供少年们按个人需要选择。修炼之后有一成多的人可以在毕业前增长到剑客需要的灵感底线。还有三成的人出了训导营之后自行修炼,能在三十岁之前达标。这些可以广义划分为剑客种子。 残酷的是,即使如此优越的条件,还有六成少年会被卡住。不是因为不努力,就是先天天赋不够。 这就是老天爷不公平的地方。 像之前汤昭看到一些人的卷宗,很多人成绩不如曲 桓,但早在一年前、两年前灵感就超过一尺了。比如和他差不多成绩的欧阳洲,一年前测试满分就不再测了。再测甚至还要自己花钱。他们花在修炼玄功上的心血可能远不如曲桓多,但天赋如此,就是比他强。 而如果是汤昭,他甚至不用教具测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天赋。他要来测,墨迹长度只和纸卷长度极限有关。 但话又说回来,老天在别的地方也没公平过。像曲桓,他可以说自己文武双全,偏偏灵感修炼不顺,如今只堪堪达标,可能卡住剑客前途,上天对他不公。但他优秀的文武天资和优越的家境就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上天也够中意他了。 不说外面那些饥寒交迫的孩子,就是训练营里,在汤昭刚刚看过的卷宗里,也有比他更可惜的。 资料的最后几页是方向测试。就是汤昭打算走后门让危色测一番的那个。 直至今日,灵感方向依旧没有公认的测试方法。实在是方向千奇百怪,很难不错不漏的归纳,任何方法都有不足。所以有底蕴的大门大派都会用各种方法测试几遍,综合判断。训导营至少提供四种方法。 最粗糙的方法就是「土水火风」四个层次测试。再细一些的有天地水火风雷山泽生长寂灭十二选择……没错,就是四时八卦,龟寇十二柱国的配置。这也是流传最广的测试方法。 还有一种比较精准的是符式匹配法,就是用各色基本符式来筛选,有一百多种选择。只要配上了就能精确地圈定范围。缺点是太精准了中间模糊地段不够,很多人被漏下选不出。 最后一种,则是唯有云州才有的方法。 汤昭拿起最后几页纸,纸上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涂鸦。 一张张白纸用炭笔画满了古怪的线条,有一两张依稀可以想象成某种景物,但更多的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笔画,胡乱的交叉堆叠在一起,即使是顽童也很难画出这么意义不明的图案。 汤昭盯着这些纸,若有所思。 正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两个年轻人进来,正是危色和裴仁凤。裴仁凤多少有点疲惫,危色则是神色平静。 汤昭抬头笑道:「出来啦?坐。怎么样?」 危色将手中几张纸交给汤昭。 刚刚,他就是去测试自己的灵感方向了。裴仁凤常帮人测试灵感,会使用各种术器,便受汤昭委托帮他一一测过。 危色的灵感是没问题的,不然也不会追求做剑客。他从小受比训导营严酷的多的训练,能活下来且占有一席之地,自然是天资、修为都到了。之前在琢玉山庄汤昭也用符剑师的方法,也就是符式匹配法测过他的方向,当初选中的基符是「内」。现在换方式再测几遍,以求精确。 「风啊……」 四层测试法,测出来的是风,最接近「空」的层次存在,不可捉摸,也是比较稀少的类型。四时八方则是「寂」,代表秋天的凋谢寂寥。 裴仁凤在旁边十分稀奇,心想:这位危助教性情还挺开朗健谈的,怎么测出来的方向都是阴恻恻的?是了,灵感方向和性情根本不相关,谁说开朗的人就不能方向是寂灭了?我倒想得多了。 他哪里知道,他就算聪明,也是个富家少爷,城府和危色判若云泥,连危色一层皮都没看破。 汤昭只扫了一眼其他答案,就看向最后一张涂鸦。 危色的涂鸦非常简单,就是几条线交叉牵扯,比其他恨不得涂满一张纸的涂鸦看来清爽得多。 汤昭沉吟道:「测试这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危色道:「就是进了一件四面白墙的房子。房中只有一张桌子,放有纸笔。我就坐在桌子上。前面摆着一个摆件,像宝石 珠子,又像一只眼睛。」 汤昭心想,这就是高远侯的法器了。这种测试本来就是高远侯开发的。 「然后我盯着那只眼睛,和它对视。渐渐就进入一种玄乎乎的状态,似乎心思特别清明,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就有声音问我:「你在想什么?写出来。」我就不由自主按照他的吩咐提笔写字,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以为写了不少字,结果清醒过来一看,纸上全是涂鸦。我也记不得我想写什么了。」 汤昭边听边点头,他记得高远侯记录过开发这种测试方法的思路——尽量模拟剑客悟剑时的状态。 汤昭自己拿过剑,记得当时就是那种思路清晰,但很多记忆常识都消退,好像只剩下单独一个魂魄飘在那里的状态。高远侯这块模仿得很成功,但有一节,他自主悟剑之后可以保留清晰的记忆,甚至常常回味。但这个测试似乎不行,一旦醒来记忆便如梦境消退,而测试中的人当时又很难把自己的思路清晰的写下来。 因为悟剑是一个「天然」的状态,这个时候人有思路但没有「知识」,写字也是知识的一种,是人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用特定符号记录下的过程。人的思想和情绪是不按照文字来的,失去了文字中介,把思想直接输出,比电信信号还难接收。 危色道:「您能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么?」 旁边裴仁凤道:「别难为教喻了。不是我说……这方法说是独特先进,其实有点太高深了,反而无用,只能当资料记录参考。这就不是人能解读的。还不如去道观里请个懂扶乩的老道来看一看。」 汤昭也是一乐,道:「真的很难懂。不过你这个稍微清晰些,应该是……混乱。」 347 见面 “混乱……” 听到汤昭这么说,裴仁凤看了一眼图画,道:“嗯,画的确实挺混乱的。”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其他人的画,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还好,其他人画的更乱。” 汤昭道:“不是,我是觉得他这幅画体现的内容是‘混乱’。” 裴仁凤尚在发愣,危色与他配合已久,更有默契,眼睛一亮,道:“您觉得我适合的方向是‘混乱’?” 汤昭沉吟道:“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在这幅画上看到混乱。其实我还看到一点‘更改’。大概只是看到一点儿你的心情吧?” 裴仁凤一愣,紧接着赶过来,盯着汤昭手中那乱七八糟的涂鸦,惊道:“你……你能看懂这种画?” 汤昭摇手道:“不是,谈不上看懂。我只是突然有一点感觉。而且不是每次看都有感觉。可能危色是自己人,我看出来的多一点儿。大部分画我看着只能眼晕。” 正如他所说,可能是灵感很高,他能从一些画作中感觉出点玄妙的东西,大部分是朦胧的、似是而非的,唯有危色的画能用一个现成的词表达出来。而且这和绘画技法、线条分析无关,纯粹是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完全是主观的,连眼镜都不承认。他尝试带着眼镜看画,只能显示一个字: “画”。 我还不知道这是画? 不不不……这也能鉴定成画? 看来眼镜对艺术的理解很宽泛,也对,陈总说过他们那边有些画就是鬼都看不懂。说不定这些拿去那边也能叫艺术。 裴仁凤稍微遗憾,但紧接着道:“能有一点儿感觉也很不容易了,我们都没看懂过。你给我看看怎么样?” 汤昭道:“好啊。不过最好新测设一下,时间越近,看出东西的概率大。” 他猜测自己看得并不是画本身,而是附着在画上的精气神或者其他代表情绪、心思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存在很稀薄,只有很敏锐的精神力和极强的灵感才能捕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精气神自然消散,就更难看出来了。他刚才看得有感觉的几张,测试的时间都比较近。 裴仁凤咬了咬牙,道:“好,我去测一次。” 汤昭又道:“其实可以给学生们都测一次。不,我觉得应该多测几次。因为每次见过可能代表他某个时刻的状态。选取多个时刻,筛去变量,留下的最可能是骨子里不变的东西。” 裴仁凤脸色微苦,道:“教喻,你说的有理,可是太轻松了。其他测试的术器还罢了,唯独君侯赐下的法器,每发动一次都需要元石补充,那是很贵的。大家份额都有限,不然要把法器用废了,怎么和上面交代?教喻你有份额,给助教用还罢了,也不够一个班用的。” 汤昭“啊”了一声,问道:“一个元石能测几次?” 裴仁凤一怔,道:“几次?大概一个月换一次……”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倒不算贵。趁着我在的这几天,给大家多测几次。实在不行可以混测嘛。” 裴仁凤道:“混测是指……” 汤昭道:“开一次法器,十个人一起测。反正君侯的法器很强的,就是剑侠也要受影响,几个少年离得近一点儿,难道还不能覆盖吗?” 裴仁凤道:“可是会互相干扰吧?” 汤昭道:“所以要把装修重新设计一番。加个隔板。如果还不行,再加个静默的术器和单向透明的屏障,总有办法的。” 裴仁凤道:“可是……静默的术器去哪里……” 汤昭道:“我来做吧,反正很简单。”想到这里,他觉得确实可以调整一下营地的设备,裴仁凤刚刚带他去参观了一下各种修炼场所,有的确实不错,但有的设施就比较老旧了,想是多年未更换,和琢玉山庄那边没法比。仓库里术器储备也有不少旧货,符式都快逸散磨灭了,他倒可以调整一番,反正大多是补两笔的事。 裴仁凤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道:“你来做……” 危色微笑道:“你还不知道?先生是非常出色的符剑师。” 而且很有钱。 裴仁凤痴痴懵懵,道:“可你不是剑客……” 汤昭道:“也是符剑师,兼职。你稍等,我看完了这些资料,咱们去把教具调整一下。” 等裴仁凤神情恍忽的出去了,危色才提醒道:“先生,在外头最好不要拿私人的钱补贴公家,凭白惹人嫌疑。” 汤昭点头道:“我知道。我自己肯定不会自己去填新的东西,就是有磨坏的补两笔。要想补货……回头我去见山长,看看能不能提供一部分术器,加咱们店铺的标志。回头开发一个学生系列,走量的那种,低价低配,便宜实用。” 真是的,亏他想在中天府开店,怎么都忘了政府采购、皇家特供这一招了?至少训导营里还是一片蓝海。人数虽少,潜力大啊,里面有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的。就算一般家庭,将来有出息也是长期客户啊。 更别说马上考试,到时候给学员们带上白玉生晖的术器,再在考场上大放异彩,岂不是还能在其他衙门面前做个广告? 汤昭把小算盘先放在一边,继续看学生资料。现在他自然以教学任务为先,通过资料将他们分作几类,打算针对教学。明天就是第一堂课,看完资料他还需专心备课。 第二天清晨,董杏雨带着汤昭去第一堂术器使用课。 按惯例,每一门课第一节课都是室内课,会启用教室,一群临近毕业的少年人时隔数月重新坐在教室里。 说实话,对突然加进来的新课,大部分人是不感冒的。 大家都是要毕业的人了,很忙的好不好? 武功也要练,罡气也要积累,功课也要查缺补漏,还要收集这次考试的资料,自信能通过的人要争取好成绩,勉强擦边的要奋力争取,成绩不行的要自谋出路寻找工作,人人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这时候训导营加一门考试不考的新课,这不是开玩笑吗? 难道是觉得我们太忙了,给两节课放松一下,在课上补个觉啥的? 虽然恨不得只争朝夕,但无人表示异议,一个个安静严肃。他们都是在训导营呆了三年的人,早习惯于令行禁止,绝无人公开违抗训导营的规定。真正那些肆无忌惮的刺头,就是背景再硬也都被撵出去了。 大家最多只是腹诽罢了。 教室里,众人按照习惯分开坐——这教室本来是给初级的大班设计的,位置很多,各人都有自己相好的伙伴,不愿挤在一起。 曲桓正和几个少年坐在靠后的位置上,就见一个青春俏丽的女子过来,直接道:“曲桓,咱们去前面坐。” 曲桓认得是同届女子学员中第一名文采非,也是仅有几个有资格和自己并肩的人物,平时还算熟悉,笑道:“我坐这里挺好。前面去干什么?在新教喻面前表现表现?我就懒得表现,他还能开了我?” 文采非直接道:“正是要表现,也是代表咱们级做欢迎姿态,给新老师留个好印象。” 曲桓好笑,正要嗤笑,突然一眼看到本届第一名欧阳洲已经坐在了最前面,心中一动,道:“你们都商量好了?” 文采非道:“我们又何须商量?我已经通知你了,来不来随你。”说罢转头去坐第一排。 曲桓心中暗动,文采非出身不算顶尖,但因为和董教喻关系好,常有内幕消息,难道她知道这个教喻非比寻常,值得重视,才做这种姿态? 因为吃不准,曲桓笑着对其他人道:“那我去前面坐了。”也挪了位置在文采非旁边坐下。 按理他应该坐在欧阳洲旁边,但欧阳洲这个人特别不好说话,和他完全别着脾气,他不敢招惹,也懒得和他说话,就坐在文采非旁边。 他正要像文采非探问一下新教喻的消息,门外人影一闪,进来两人。 曲桓还以为是教喻来了,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同窗,乃是两个末等生,一个姓秦一个姓辛的,都是那种没希望通过考试的,怪不得快压着上课铃才来了,想来是自知没前途,破罐破摔了。 果然两人也不在意众目睽睽,往角落一坐,自己翻开书看。显然是打算不听课了。 曲桓心中暗自嘲笑一句,转而问文采非道:“你是不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我只听说新来的教喻是个特别年轻的剑客。” 他家里其实背景不俗,但训导营与世隔绝,连钱财都很难带进来,消息当然更递不进来,也不许递进来,那是犯忌讳的。平时他倒有走得近的教师,但最近都有事离开了,他如今确实没什么消息门路。 文采非压低了声音,道:“别的不知,只知道这教喻年轻有为,来头很大。”她往上指了指,“比你想的大。然后他可能呆不久,只是来应付这段人手短缺的时机,几个月之后就去别处高就了。” 曲桓听得冷笑,道:“原来是年轻的大人到训导营镀金。那是不能招惹,敬而远之呗。既然年轻又高贵,多半是没什么本事。为他单开一门课,简直就是叫我们陪着他玩。这不是耽误时间……” 正说话,只听铃声响起,众人肃静。一男一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348 第一节课 卧草—— 好年轻! 看到那少年时,几乎所有学员都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就是新教喻吗? 实在是太年轻了! 曲桓看得都傻眼了,这少年横看竖看都不会比自己年纪大。 教喻可都是剑客,他若是教喻……岂不是说在自己这个年纪,人家已经是剑客了? 说好的自家是千里无一的天才呢? 也许……是面嫩呢? 毕竟这少年身高可不低,和自己差不多,或许已经是个完全的成年人,只是长着娃娃脸呢?甚至还可能有特殊癖好,用得某种剑术,专门就喜欢保持这个少年感…… 看得这教喻的脸久了,他觉得有点眼晕——是字面意义上的眼晕,总觉得教喻身上时不时闪光,闪的他眼睛都花了。 他微侧头,想问文采非这教喻的年纪是不是假的,就见文采非眼睛都直了,嘴唇轻轻一动,无声道:“好俊。” 曲桓顿觉索然无味,支着胳膊,心想:真是无聊,平时指点江山比谁都八卦,不过看教喻俊一点,竟成了这个样子,浅薄! 董教喻道:“这位就是你们汤教喻。汤教喻是一名出色的剑客、铸剑师、符剑师,文武双全。他来带你们的新课程术器使用课,大家鼓掌欢迎。” 介绍足够简短,但信息量巨大。众学生刚刚被他的年轻震了一下,听了这话更是目瞪口呆——这一堆头衔是认真的吗? 因为这种惊愕,一时没有人听董教喻的话鼓掌。董杏雨微一蹙眉,就要开口,汤昭笑道:“都是同龄人,没必要欢迎来欢迎去的,我看有些同学比我还年长些,虽有师生之别,也无需拘礼。大家这样像朋友一样见面挺好的。” …… 你啥意思? 炫耀吗? 曲桓听到这话,又惊讶又有点气恼,同时不免心中钦羡。 就算是炫耀,他说的可是事实啊。 凭本事挣了这些头衔,凭什么不能说?要是曲桓自己,早就贴欧阳洲耳边一天说三遍了。 董教喻奇怪的看了一眼汤昭,她之前觉得汤昭挺谦逊的,没想到居然在学生面前言语无忌,不过也没在意,道:“要我给你做介绍吗?” 汤昭笑道:“不用,我认得他们每一个人。” 董教喻干脆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叫我。” 她并不担心汤昭能不能压服这些年轻人,一个剑客怎么能压不服这些散人都未必达到的少年呢?无非软的不行来硬的,手段不够就用武力。还怕他们翻了天不成? 关键不是汤昭压不压得服学生,而是学生们识不识抬举。 董教喻一走,教室里只剩下汤昭和第一次见面的学生们了。 汤昭看着一张张年轻的和自己差不多的脸,不由得想起在剑州被推上台当众演讲的时候。感谢那次经历,他以后面对众人登台讲话都不怯场了。所有人有的抬头,有的低头,但都鸦雀无声。 汤昭先笑道:“看来真是安静啊,诶,都有人睡着了。” 曲桓不由自主回头,还真看见角落里有人趴桌子上睡觉,心中更是不屑,知道是那些毕业无望,只找机会补觉的人。这些人真是破罐破摔,没希望了。 汤昭接着竖起一根指头,道:“嘘,别吵醒他们。趁着现在人少,我悄悄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他一招手,教室门轻轻“咯”的一响,直接落锁了。 凌空让房门落锁不难,难得是这一下如羚羊挂角毫无痕迹,谁也不知道他是用得什么手段,是罡气还是剑术? 随着这一声轻响,教室中更安静了。 曲桓不知怎的,仿佛嵴柱过电一样,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汤昭靠着讲台,居然真的放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秘密:“你们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训导营会突然加一门课么?” 他的声音极轻,众人要想听清楚就不得不全神贯注去听。 “因为山长想让你们在四家汇集的考试中取得独一份的好成绩,比其他三家都要强。”汤昭不紧不慢的抛出答桉,“我是他找来的秘密武器。” 众人一怔,紧接着有点兴奋了——如今这个时节,哪还有比最后的考试还重要的?至少还有希望的一大半学员愿意抓紧一切机会提高自己,获得一个好成绩。 “到了你们这个阶段,两个月时间能提高多少,谁没有数啊?无非就是一线的差距。这个时候不用谁督促,你们也不会放松,甚是没有教喻也可以。可是要想让大家都有些质的飞跃,得找点额外的助力才行。比如说——把你们骑的驴子,换成千里马。” 汤昭返回身,在木板上写了两个大字: “术器。” “喏。千里马在这里呢。” 汤昭笑道:“现在我考考你们,谁知道两个月考试时关于考场装备的规定?” 登时有人举起手来。 汤昭点了一个人道:“王影,你来说。” 这个叫王影的女孩儿成绩不过中等,向来并不突出,汤昭随口点到她的名字,有些聪明的学生立刻知道:汤教喻说认识每一个同学并非虚言。 王影站起身,多少有点局促,其实她往日并不爱发言,只是难得汤教喻气质出众引人好感,不知不觉就举手了,道:“规则是,在赶往考场的路上可以携带一至两件术器。第一场笔试不许带术器。后面的考试原则上允许带术器武器,其余装备根据情况调整。” 汤昭微笑道:“说得好。谢谢王影,请坐。” 是的,考试允许带术器武器。 这也是正常的,既然是检地司、镇狱司这些直面阴祸的部门的考核,自然离不开对战阴祸。而阴祸中凶兽还好,魅影不是正常手段可以攻击的,至少需要罡气。但这些年轻人当中大部分才刚刚练玄功,主要是为了增加灵感,罡气是聊胜于无。让他们赤手空拳或者拿着凡铁去拼阴祸,基本等于杀人。所以必须要安排术器。 纯拼武功的关卡可能有,但真正的综合考核都是要手持术器。 只是这术器肯定不能太过分,不然一人来一把合适的法器岂不更好?训导营没有那么多法器,要是自备,寻常学员没有门路弄法器,那就看谁家里底蕴厚了? 至少在训导营的考核中,不允许如此不公平。 “看来大家都知道规则,那你们肯定也知道。考试中的术器都是有规定的。就拿路途来说,术器的标准在一元以下,必须是重术器。形制不做要求。” 重术器,就是增加力量但不带剑术的术器。 一元重术器是最标准的白板术器,只提供剑元力量。这样规定基本上就锁死了每个人武器的上限了。所以形制就可以灵活点,长枪也行,匕首也行,最多的还是剑。 正因为这种规定,所以学员们大多不太关注术器,只当是配给的制式武器。 当初汤昭在司立玉的指导下练习挥剑,就用的是木剑重术器。 “好了,现在我再提问。同样是一元重术器,术器给每个人的加成有区别吗?” 这个问题不如第一个问题好回答,算稍微涉及专业的知识,很多学生根本没有关注过这方面。 汤昭道:“秦永诚来回答一下。” 一直低头看自己的书,如今已是彻底咸鱼状态的秦永诚愣了一下,抬头看汤昭。 汤昭点点头,道:“你肯定知道。” 秦永诚抿了抿嘴,站起来道:“有区别。术器的爆发强度和身体素质及灵感强度有关,取其底线。术器的持久性和身体强度及和对术器的适应性有关。” 曲桓惊讶的看他,其实自己也知道,但很多人真不知道,没想到这个后进生还懂这些。 汤昭点头,微笑道:“说得好。谢谢秦同学。请坐。” 他转回头,在木板上开始写字。 “身体、灵感、适应性”。 停了停,他问道:“还有吗?还有可以添加的元素吗?” 众人都安静了,汤昭道:“欧阳洲同学,你说呢?” 欧阳洲是个高挑冷傲的少年,是班中无可置疑的第一名。学识、武功、灵感、家世全方位无短板,若不是性格太傲气,与人格格不入,他本来应该比曲桓更受欢迎才对。 听得汤昭主动询问,欧阳洲抿了抿嘴,道:“还有配合术器的发力技巧。” 众人愕然,这都是没听说过的,还有增加术器威力的发力技巧?训导营里没学过啊! 曲桓更是恨恨,暗道:这必定是他们欧阳家的不传之秘。好家伙,原来他藏有底牌,必然是要等到考试才用出来。这个底牌我之前全然不知,这回差得更远了。 汤昭笑眯眯道:“是的。有一部分技巧。这不是什么秘籍,只是一些经验的总结,提升是有限度的。毕竟使用术器只是个过渡阶段,前人很少把智慧浪费在这里。” 然后,他在后面写上了“技巧”两个字,并且画了横线。 显然众人也看出来了,四样之中,身体和适应性大家都会练,灵感却是无可提升,只有技巧可以练习。 这么说这门课程的要点在这里吗?倒也不错,至少确实对考试有帮助。 然后,汤昭转过身接着道:“那我再问,要给大家提供加成,一个好的重术器要做到什么?” 349 牵引 一个术器要做什么……? 众人茫然。 术器要干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之前问术器发挥的问题,还算可以获得的冷知识,但术器的知识,则已经隔行如隔山了。 就像问一个富家子弟什么菜好吃,他能说出一二三来,问他粮食怎么种好,那真是瞠目不知。 对富家子来说,粮食,不是丫鬟端上来的吗? 对学生来说,术器,不是训导营发下来的吗? 至于术器好与不好……等等,一元重术器不都是一样的吗? 上限一样,负担一样,增幅相仿,没有剑术,还有什么区别? 长得不一样也算区别? 汤昭看众人茫然的眼神,回身用炭笔在木板上磕了磕,以作提示,方道:“欧阳,还是你来说吧。” 欧阳洲本是极聪明的人,顺着汤昭的笔往木板上的几个词看,迟疑道:“好法器……趁手,锐利……爆发力强?负担低?” 他最后两个词小心翼翼,很是不确定的样子。 其实推测出条件一点儿也不难,他之所以不确定,是想问: “这种事情能做到吗?” 汤昭道:“说得很好。其实非常简单,是不是?我相信大家都能想到。”他写上了趁手、强力、低负担的几个词。然后圈起来。又写了几个词:“便捷,好用,易上手”。 “术器是工具,任何工具永远追求好用,便捷,易上手。虽然考试把术器的上限压制了,让它没那么强力,但我们依然在合理的范围追求好用,便捷,易上手。这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工具好用一分,可以省出大家大把的时间。我们用每旬三次课的时间,学会怎么快速、省力、有技巧的掌握好用、便捷、易上手的工具,以期达到额外锻炼三十天,乃至三个月的效果。这就是我教给你们的秘密武器。” 曲桓忍不住开口道:“真的能做到吗?都是一元重术器,真能做出许多区别来?” 汤昭道:“当然……不容易咯。如果容易,大家都自己琢磨出来了。但是术业有专攻,符剑师应该做到把不容易的事情变得容易,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他先指了指画了两道横杠的技巧,然后在适应性上画了一道横杠,“这两项都是可以做到的。技巧有很多种,每个人都可以学。适应性我带着你们练。要诀就是常常拿着术器,习惯这种负担。需要下功夫,不过你们都最不怕下功夫,是不是?” 台下有人嘻嘻笑了出来,正如汤昭所言,到了这个年级,哪还有不能吃苦的?纵然是天赋异禀,不能勤奋上进也早被淘汰了。 汤昭看着这些自信的少年,想起了自己为了习惯术器,常常被司立玉跳出来打的日子,那也是练适应性。 也该让现在的孩子尝尝滋味了。 他又点了点术器的几行字,道:“这一方面,是要换更好的工具……” 曲桓刚刚听到汤昭的介绍里有符剑师这一项,此时不由得心砰砰乱跳,暗道:难道他要给我们更强大的武器?每个人都有? 汤昭道:“我先说一句,现在市面上所有的一元重术器都是用同样的符式制作的。而这个符式是非常合适的,基本不存在优化的余地。” 他尽量不用专业术语,解释道:“这一元术器的符式在符剑师体系里,就好像锻体篇在武功中的地位,是基础中的基础。咱们检地司的锻体篇,所有人都练过吧?大路,但是优秀。进度不慢,没有重大缺陷。其他实用的锻体功法也大差不差,你去哪个大门大派看基础功法,也是一个水平线的,不存在精妙无比堪比玄功的锻体功法。那么术器也是一样。” “现在制式的一元术器就是最好的基础符式,好就好在平衡。爆发力、持久力、适应性、元气流失、造价……各方面均衡无弱点。凭我是一点儿也改不动的。” 曲桓微感失望,紧接着心中一动,好像抓到了重点。 汤昭笑道:“说到这里,大家都知道了。想要获得更适合自己的术器,只能靠取舍。舍掉这个均衡,追求局部的最优。” 他提起笔,先划掉了几个词,“我可以替大家做几个舍弃。元气流失。一般的术器能保持一个月左右的性能,妥善保管能维持三个月。我们不管他,考试嘛,一场结束,就一旬一费,考完试变成废铁也不管他。造价……这个先不考虑,高不到哪儿去。适应性,就是无差别适合所有人——这个可以划掉。咱们不追求即插即用,选择了自己的术器提前适应,而且根据自己的特点选择,适应性忽略不计。” “那么剩下的。高爆发、长持久、低负担。”汤昭道:“如果还要更优,那么还要有取舍。” “爆发力、持久力、负担。”汤昭将剩下的三个词放在木板上,连成一个三角状。 “你们肯定看出来了,除了可以完全舍弃的部分,这三部分实在不能再精简了,不存在绝对哪个更好。若有取舍,皆看你们个人。我想知道,你们觉得哪个比较重要?” 他没有特意点谁回答,显然是让大家畅所欲言。 到现在为止,在场学员和汤昭渐渐熟悉,只觉得这位教喻有点东西,又和蔼可亲,再加上确实比所有教喻都年轻,离着自己更近,自然就放开了些,纷纷道: “自然是爆发要紧,用术器不就是求最后一下必杀?平时对小目标完全没必要用术器。只要关键时刻用上就好。” “那要分场景,要是一群凶兽呢?只许带一件术器,持久当然重要了,一路杀将过去,半途碎了怎么补?” “要我说还是负担,负担一轻,那是战也战得,拼也拼得,跑也跑得……” “好样的,未虑胜先虑败,真有出息!” “呵呵,你懂兵法吗?” 汤昭听了一阵,笑道:“你看,理不辩不明,答案不已经出来了吗?” 他转头在木板上写了四个大字:“因人而异”。 台下一阵笑声。 汤昭也笑道:“这本来就是答案。每个人有看重的部份,每个人有擅长的部分。这么重要关乎一生的大事,几句话讨论出来就太草率了。我们有两个月时间。” 他伸出两个手指,紧接着又屈了一个手指,只剩一根,“一个月。一个月你们自己思索尝试,做出决定。一个月拿到术器之后磨合、调整,若实在不合早发现尚能反悔。这么一算,时间是不是还有点紧啦?所以要抓紧了。从下节课开始,咱们就开始专门测试、训练。”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笑,道:“你们或许还想问,有没有‘我全都要’的选项呢?嗯,是有的。” 众人眼睛一亮,汤昭笑道:“那就是原版。刚刚我说什么来着?制式术器最均衡,均衡不只是平庸,也是无短板,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曲桓跟着一笑,紧接着心想:这个教喻好厉害,光凭说话就牵着我们走,让我们服他,还没亮本事就已经这样啦。不过也不用亮,他肯定很强,看气质就知道。 这时,突然有人举手。 曲桓侧目,竟然是秦永诚,大为诧异,这小子自从入了高年级一落千丈之后,再没主动发过言,怎么今日积极起来了? 汤昭示意秦永诚说话,秦永诚沉声问道:“教喻——你说的负担是指身体上的负担,还是灵感上的负担?” 众人一怔,紧接着一起看向汤昭。 汤昭道:“自然是身体上的负担。” 秦永诚哦了一声,木着脸坐下。 众人微感失望,但又觉得毫不意外。 术器的消耗确实有两种,一种是体力和精力的负担,用术器会让人十分疲惫,体力消耗巨大,这是对身体的负担。另外一种就是灵感上的负担。灵感高的人永远可以用术器,低者则必须集中注意力,心神俱疲后会失去术器掌握。更低者达不到一个底线,根本就没有掌握术器的机会。 汤昭说得负担,大家一开始就默认为身体负担。盖因灵感实在是最玄妙不可更改的东西,神仙也没辙,高远侯也没辙,如果能够轻易改变灵感负担,那很多素质优秀的年轻人就不会含恨而退了。 秦永诚提出这个问题时,自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抓住机会问一问,得到这个回答也只是稍微有点失望而已,反正他早就绝望了。 汤昭道:“秦同学这个问题很好。我展开说一下。”他指了指板上三个词大三角形,道,“爆发、持久、负担都指的是力量层次,它们是在同一个层次可以互相转化。而灵感则是另一个层次,所以不能同日而语。”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有些人事不关己,有些人愈发失望。 汤昭道:“灵感单拎出来说吧。要想降低灵感层次的负担,不是单独调整符式可以做到的。需要另一个变量来弥补。” 不理会身后陡然出现的微微哗动,汤昭重新在木板上写了两个大字: “意志”。 350 意志 意志。 看到这两个字,哗然声稍平,地下传来几声失望的轻叹。 秦永诚看着这两个字,原本微亮的目光黯淡了。 这两个字新鲜吗? 不新鲜,一点儿不新鲜。 在训导营里他听过无数遍,从小到大他也听过无数遍。 读书读不下去了,用意志。练武练得很累了,用意志。内功静不闲心来,用意志。战斗棋差一着要输,用意志…… 意志就是再坚持一把,再顶一顶的意思,尤其是困境之中,没有任何方法,没有人能帮你,只有用意志硬上这一招。 大概是他的意志惊人,大部分逆境竟真的靠这一招逆转了。能够从小城镇脱颖而出被检地司选中,再走到训导营就是证明。 他甚至靠这一招在低年级、中年级名列前茅,当年也是和欧阳洲、曲桓他们相提并论的,哪怕他付出的努力多得多,到底也是站在同一个高度上,拉平了的差距。 只是……到了那测灵感、修玄功提资质的时候,就没有人提意志了。 有些事情,天生注定,不是你硬来就行的。就像他很擅长的算学,连曲桓那样的天才硬是学不懂。 灵感这方面,天就不给他一条路。 偏偏这是这个世界上如今最重要的一条路。 没了这条路,其他路的坚持意义都不大了。 他常常想,既然如此,其他方面干脆也没天赋,岂不更好,起码青春岁月逍遥快乐,无忧无虑,胜过一日日辛苦修炼。 现在又提意志?秦永诚不觉得热血,只觉得有些反胃。 汤昭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别的教师提这两个字的激动和鼓舞,道:「所谓意志,是介于情绪和思想之间的一种材料。比思想坚硬,比情绪稳定,最适合代替灵感支持术器。在术器之外也有很多应用,有经天纬地之才已开发出……」 这时欧阳洲突然举手,得到许可后迫不及待的问道:「什么叫材料?又有什么稳定坚硬?您说的意志和我们理解的意志有什么不同吗?」 汤昭略一沉吟,道:「看来是我表达不清。我先说一句,就我们符剑师的认识而言,意志不是形容你如何心志坚定的主观词汇。而是一个客观存在的材料,由人来产生,可提取,可利用,可融合。如果你们不能理解,那也没关系,本来隔行如隔山,不需要大家理解。我只说你们需要做的。」 「首先,产生强大的意志。这一点你们都能做到,坐在这间教室的难道还有懦弱之辈吗?」 「然后把自己的意志融合到自己选择的术器上。我会帮你们,教你们方法,一点点来。等到一段时间之后,意志与术器融合妥当,你们都会得到属于自己的专属术器。这把术器完全属于自己,不会在你们心理疲惫、意志涣散的时候背叛你们,会如臂使指的听你们的话,直到这股意志消散。」 众人听得神驰目眩,只觉得三观倾覆,一时不知所措。 连一直只盯着汤昭看得文采非都有点懵了,不及举手,就结结巴巴道:「这种事能做到吗……跳开灵感的枷锁,直接随心所欲的使用术器?每个人都可以?不分天赋高低?」 汤昭微笑道:「当然。术器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这句话他当时在符会演讲的时候就说过。当时只是一个念头,刚刚提出以意志代替灵感掌握术器,完全没有底气,所以语气只是试探。但经过将近一年时间的探索研究,他在实践上迈出一步,至少可以在这些年轻人面前确定地说出这句话。 当然,他现在也只是有了一套理论和方法,只对自己尝试实验过,还没推广至其他人。主要是没有足够数量的实验对象。 在这里也未尝没有让学生们跟他一起尝试的意思在。 这个实验无关身体,对学生们百利而无一害,可算是双赢。 如果能帮助这些学生完成自己的意志术器,他这个研究就算初步成功了。 离着他心中的一个愿望「让术器走进千家万户」又进一步。 现在他说这句话,多少有点口气大,但焉知两个月之后,不能堂堂正正的向天下说出这一句话来呢? 那时,他还可以说一句从陈总那里听来,一直觉得很帅的话: 「这只是我个人研究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他的话说完,教室里完全安静了。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这里。目光中有兴奋、震惊、质疑和憧憬。最多的还是震撼和不可置信,因为他确实用平静的语气说了动摇这些年轻人世界观的话。 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最喜欢也最崇拜这种震撼了。 一……二……三…… 比刚才注意听他讲话的人数多了。 原本犄角旮旯里,那些兴趣缺缺,乃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少年不知何时都抬起头来,一起盯着他,仿佛盯着黑暗里的一束光。 汤昭继续道:「选择术器,培养默契,学习技巧。这就是我们两个月的课程。愿意跟上的跟着我的课程走。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这只是附加课,我允许你们在我的课上休息,补足平时课程欠缺的睡眠。但是不能打呼噜,吵到其他人。说起来,大家都有内功根底,内功练得好,就不会打呼噜,对吧?那咱们就没烦恼了。」 他扫了一眼,教室里已经没人睡觉了。 这门课的开题,至此已然成功。 「今天的室内课,咱们也不急着出去练功。下面就讲点单纯的术器使用技巧吧。不止用在一元重术器上,以后入职也有用。」 说罢,他直接取出一根标准的木剑重术器,开始讲爆发术器中元力的技巧。 若论使用术器,天下没人比得上符剑师。武者虽然也使用术器,但一则不那么容易得到好术器,二则多少有点傲气,认为术器是身外之物,自己本身才是最可信的。而符剑师一身自保之力全在制作术器、使用术器上,如何不全力研究?基本上每个符剑师都有心得,每个门派都有成体系的技巧。汤昭是符剑师中的佼佼者,自然也精通此道。 剩下的大半个时辰里,汤昭将自己所学技巧一一传授。他如今口才越来越好,娓娓道来之余还能穿插小幽默引人入胜,虽未必比得上积年的老教师经验丰富,胜在储备够多,一节课上得行云流水,直到下课众学员都意犹未尽。 「铃铃——」 铃声已响,汤昭收起术器等教具,道:「好,今天就上到这里。下一节室外课。五天之后的上午。在二号校场等你们。」 下面一阵哀叹,有人嘀咕道:「还有五天?怎么这么久才有课?」 汤昭笑道:「对了,你们明天的玄功基础也是我来带。早上一号校场。」见众人颇露惊喜,心中微微得意,知道自己得到了学生的认可。 「我的办公室在旁边的教学楼。我每天下午申时在,有人心有疑惑,想跟我聊聊天的话,随时欢迎。我是愿意和你们多聊聊的,不管是以教喻的身份,还是以同龄人的身份。」他说着在台上放了个猫头鹰玩偶。 「有人怕碰到其他人的话,可以预约。写个纸条放在咕咕玩偶嘴里,写你的名字和约定时间,然后我就知道了。到时候我会把其他人清空,只和你私下里谈心,咱们尽可以畅所欲言。或者其他意见和建议,都可以直接写纸条。匿名也行。」 汤昭自己的标志是光,不大好做成玩偶, 他就借了薛师姐的标识,反正到时候猫头鹰也是摆在白玉生晖店里,现在还有铸剑大会游艺会剩下的娃娃卖。 猫头鹰软蓬蓬的,又有两只大大的眼睛,很是可爱,在场的少年少女有不少盯着玩偶眼睛发光。 放下猫头鹰,汤昭吩咐一声:「下课。」转身出了大门。 此刻他心中是比较满意的,虽然他从没担心过压不服这些连散人都少有的少年少女,但不靠武力镇压,也没有多人前显圣就把控了一堂课的进程,多少也说明他是有教学能力的。 虽然他不会长久的当教师,但既然现在做了,就要做到最好。若能在短短的教学生涯中对尽可能多的年轻人做出正面影响,那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教喻——」 背后有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汤昭回过头,就见一个大脑门儿的少年小跑过来。 是秦永诚。 意料之中。 汤昭见了他并不诧异,微笑道:「秦同学,怎么了?」 秦永诚到了他跟前,微微迟疑,先道:「那个那天在路上,对您无礼……」 汤昭摆摆手,道:「别提这事。我正要叫你们替我保密。」 秦永诚「啊?」了一声,汤昭压低了声音道:「教喻和学生在外面因为小事险些打架,怎么看也是教喻不对吧?你可别告诉别人去。回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点,就当封口费了。」 秦永诚「哦哦」两句,紧张缓解了一些,他下课饭也没吃,跑到这里来找汤昭,当然不是为了之前的小事,咬了咬牙,问道:「教喻,你说灵感低的人也能使用重术器,是真的吗?」 汤昭道:「当然。」他的目标是人人都能用重术器,只是现在还做不到而已。 秦永诚道:「灵感低的人能使用术器,那么……灵感低的人成为剑客吗?」 351 尽人事 汤昭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并不意外。 秦永诚的资料他已经看过,在初级、中级两年,成绩都是非常不错的,而且很均衡。文武均衡,内外功均衡。教师的评语也好,说明他性情不错,努力上进。 但是当时他的灵感评分就偏低,中级结束时,灵感测试在五寸左右。 五寸不太好,但并非同届中最低,曲桓也只有六寸一而已。 但是到了高年级,开始练玄功了。修炼玄功为了增长灵感,你可以练不好罡气,但你不能不增长灵感。 曲桓修炼玄功一年,增长到如今九寸二分,离着剑客标准一步之遥 秦永诚是五寸一分。 修炼玄功将近一年时间,增长了一寸。 依着这样的情况,还得修炼五十年才能达到一尺这个剑客及格线。 五十年后秦永诚不到七十岁,如果内功玄功修炼的好,倒还看不出老,勉强还能算当打之年。然而事实上灵感并不会随着年龄匀速增长,而是一开始迅猛,后来逐渐变慢,达到瓶颈,大概到了三十岁左右,玄功就不能刺激灵感增长了。 这个曲线如今不是秘密,所有学生都经过测算,凡是观察三十岁无法达到标准的,残酷点说,没有培养价值。 其实检地司也不是人人都是剑客,甚至大多数人不是剑客。还有很多人就算灵感达标,也一辈子没有机会当剑客。但检地司的人才太多了,竞争也太激烈了,只有剑客的种子才是真正的英才预备,才能被上司高看一眼,没有剑客希望的人入职,是看不到前途的。 虽然训导营并没有直接放弃这种学员,灵感低也不耽误毕业,如果成绩好还能入职,但是入职基本上就是终点,就算拼命挣功劳,将来也没办法当上镇守使这样的实权职位。 镇守使只有剑客才能当,只凭积累功劳是上不去的,要不然对本人也太危险了。说到底,如今的世道太危险,只有实力才是安身立命的依靠。 一个注定不能当剑客的年轻人,他只能早早转行,去做文官,或者寻一份闲职养家,比如做个六扇门的捕头,或者去地方民团当团练,倒也绰绰有余,不要想什么无限未来了。 其他在前两年淘汰的学员也是这样的。 然而,既然当初成绩不够被淘汰前途都是一样的,那前两年日夜勤学苦练、争强好胜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一口心气就没了。 这一年中,秦永诚成绩稳步下滑,终于到了最后几名的水平,之前课程都没打算听,和同样无望的小伙伴一起摆烂。 但今天汤昭一席话,将灵感对术器的制约撕开一角,露出一线希望,让秦永诚看到了未来,便一路追了出来。 其实和他有相似处境的人并不少,但他第一个追出来,可见他是反应最快、决心最大,行动力最强的人。 他的血还未冷。 汤昭很欣赏他,可惜…… “很难。剑客和术器不同。剑是天成,术器是人成。人有商量余地,天意无法讨价还价。” 汤昭直言不讳道。 眼前这位这毕竟是个少年,不是老翁也不是病入膏肓的病人,不至于听了噩耗就出什么好歹。反而若是一味哄着,给了虚假希望,以后破灭了更加失望。 秦永诚一滞,紧接着追问道:“很难……并不是绝对不可能吗?” 汤昭见他执着,肃容道:“很难就是须尽人事而听天命。你一定要知道个彻底就过来,我跟你细说。”当下带着东西走回自己的办公处。秦永诚毫不迟疑的一路跟着他。 进了办公室,汤昭给他倒了杯茶,让他坐下,方诚恳道:“首先说,我这里是没什么让寻常人成为剑客的秘诀的。我只能说在剑客这条路上有灵感稍差的人都能下功夫争一争的关键。去争也未必就赢,我也不鼓励你一定去争,你自己判断。” 汤昭没有特别研究过要怎么降低灵感,让更多人成为剑客。他觉得这没什么必要。 他想让术器走进千家万户,是因为术器用诸般好处,方便生活,就像陈总说的科技那样,让世道变得更好。 而剑客……剑客无论怎么说,第一要务是杀伐,就像武者一样,是世间组成的一小部分,保境安民必不可少,但不需要那么多。都去练武,大家吃什么、穿什么? 而且,现在缺的是成为剑客的人吗?缺的是剑。每年新剑都是有数的,剑种实在难得,旧剑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死一个才有一个空位。现在符合条件的人都安排不过来呢,哪里还需要那么多备选? 如果汤昭真要想现场制造一个剑客,那需要铸造一把新剑,而不是成全一个新人。 但他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欣赏他的诚意,更有点小小的私人念头。 秦永诚的勤奋和稍显平庸的灵感,让他想起了另一位姓秦的师兄秦海舟。 虽然秦师兄不如薛师姐、江师兄和汤昭关系那么好,但也是他同门的师兄,也给过他不少关照。而且比起邓师兄,汤昭更钦佩他。 秦师兄和邓师兄虽然天资相仿、实力相仿、势力相仿,似乎是一对卧龙凤雏,但以秦海舟出身寒微的家境,并不更强的天资,能和邓崇并驾齐驱,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的。 虽然汤昭有时把秦师兄的“肝”和邓师兄的“氪”相提并论,但他对秦师兄的“肝”更有好感。 以汤昭的出身,也绝不容许他和那些天生富贵要啥来啥的贵公子们共情。 有时候就是这么凑巧,倘若秦永诚不姓秦,或许真不能让汤昭一开始就对标秦师兄,心存好感,愿意知无不言,这也是一种缘分了。 “灵感一尺这个数,毕竟是个虚数,是人自己估算出来的,并非天条。没有哪个管剑的神仙托梦说过了一尺就有能做剑客,不过就不能做。只能说按照经验,你到了一尺灵感,绝大多数剑都能和你沟通,至少你的天赋它们能窥测到。” 他演示道:“就好比你的灵感是一只手,剑意放在一口黑箱子里,箱子高一尺,你用这只手进去摸,刚好能摸到底,然后四处摸索。只要剑意在箱子里,你能摸到它的概率大。” “但你的手不够一尺,你只能摸到箱子的一部分,剑意在你手边你能够到,稍微偏了一点你就够不到。但如果你知道东西在哪儿,直直的伸手摸过去,而剑意这东西又有一定高度,恰好被你摸到了,也能成功。” “如果能准备的测试出灵感方向,有一把和你天造地设的剑,你发出微弱的灵感它也能回应,那灵感的要求可能降低。只不过对剑的匹配程度要求提高了。” 秦永诚听了有些心动,但有些迟疑道:“可是就算再匹配,灵感要求能下降一半吗?” 汤昭正色道:“我没法给你答案。你要有心一搏,可以自己去试。第二点,试试换换玄功?玄功也是有各种方向的,和自己契合的效果会更好。你提升的潜力还是有的。” 秦永诚嘴角一抽——当然有潜力了,他一年长一分,哪怕长到两分,那也是翻一倍啊。 他苦笑道:“教喻不知,我一年已经换了三部玄功,现在这个算效果最好的。” 汤昭道:“要有目的性的选择。我看你有灵感测试,但没有方向测试?” 秦永诚道:“到了八寸测试才有意义,像我这样的测试盘都转不动,测了也白测。” 汤昭道:“也是,咱们营里的测试盘太旧了,一点也不灵敏。但是君侯新设的那个笔划测试应该可以。君侯的剑法剑元充沛,稍有灵感就有反应,你可以试试。” 秦永诚道:“可是我听说谁也看不懂那个测试结果……”他心中一动,看向汤昭,暗道:难道教喻竟能看懂? 汤昭没有直接大包大揽,道:“过几日我会组织所有人都再测试一遍,到时候再看吧。如果能测出来针对性的改变,那再好不过了。虽然有时天命难违,但也要尽人事。” 秦永诚点头,多少多了几分信心。聊了几句起身告辞,汤昭道:“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告诉其他同学,我欢迎所有同学来跟我聊天。” 秦永诚鞠了一躬,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教喻,听说魔窟周围的阴祸乡中常有孩童受了刺激,灵感大增?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汤昭心中一动,道:“并不是人人如此,最多一小部分。与其说是增加灵感,不如说是身体畸变。这种变化是好是坏难说……不,还是变坏的更多。” 他想到了那个红头发的周承志,他不知道是不是增加了灵感,但似乎明显增加了熔火的能力,连火烧到身上都不怕。 虽然战斗力提高了,但身体似乎变得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这算不算……天魔化? 汤昭正色道:“如果你去阴祸乡看就知道了,很多人被阴气影响,身体残疾,精神错乱,终身难愈,头发异变还是小事,更有不可测的风险。能走光明正道的人为什么要走架在火山口的独木桥呢?” 秦永诚再度躬身道:“学生明白。”转身离去。 352 再测 做一个地方最好的武学学校的教喻是什么体验呢? 谢邀,人在云州,刚下太阳。 汤昭觉得吧,是个很累的工作。 虽然他正课没两堂,似乎时间应该很宽裕。 最需要备课的就是术器课,那是他武器库里的东西,五天才讲一堂,原也不费事,哪怕没准备上去就讲也无妨。而玄功课则只需要看着他们修炼,遇到有学生有疑问解决即可。而他最不熟的兵法课董杏雨一直没交给他,不用对着课本现攒,算是很够意思。 所以他花在备课、教课的时间连平时的四分之一都不到,按理说是很轻松体面的工作,比他在山上跟着师父日夜修炼还要轻松一些。 然而……谁叫他要做个好老师呢? 他想老师也不是他终身的事业,可能一辈子也只带这么一届,偏偏赶上了这一批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想必是缘分。 既然是缘分,何不做点有意义的事? 倘若因为他的到来,能改变一些事情,能帮助某些人更进一步,也不枉了他这段计划外的经历。 然而…… 人一旦有了追求,就必须付出更多。 比如他想要做个负责的带班老师,就不能学一般教师那样上课出现,下课消失,必须早上起来看着学生的早课,晚上巡夜查寝,抓开小差的学生。他还要时时关注每个人的状态,坚持督促众人勤奋学习。 而他想多加强与学生们的交流,又鼓励同学私下找他谈心,那他就不得不面对多个同学不分日夜的找他,聊一些琐碎的话题,不能不耐烦。 哪怕只有三十个学生,只有一少半的同学来找他,那也有两位数的人同时联系他,他们性情不同,却都一样充满烦恼,课业的烦恼,生活的烦恼,青春期的烦恼…… 汤昭不但要认真倾听十来份忧虑、焦躁、痛苦等等的负能量,还要尽量帮着想解决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只说这些负能量传播就非常干扰心情,他又是个能共情的,又不如老教师有经验可以自己排遣,若非每天晚上修炼静功放空心灵,还要坚持锻炼精神,早就自扰不堪了。 而且,即使他是剑客、铸剑师,学识上有了一定高度,但毕竟年轻,人生经历不值一提,能解决的问题也是有范围的。一些学生来自生活、人际等等方面的困惑和迷茫在他这里找不到答案,还可能把他带茫然了,最后只能扥一些陈总那里继承来的鸡汤搪塞过去。 说到底,他不也是青春期吗? 与此相比,一些来自女学生有事没事的围观、搭讪,都算小问题了。董杏雨在女生那边很有威望,可以帮他挡住一些烦恼。 只能说,好在他第一次带班带的是素质比较高的学生。 虽然他们成绩有高下,也有各种不足,但都知道努力,没有需要汤昭追着跑的那种。就算几个还在摆烂的,也不大惹事,安安静静的在角落里当一条咸鱼。 学生之间虽然有冲突,也没有太过分,不动真格的,拉帮结派还没有琢玉山庄厉害,更没有人和外头不三不四的混混勾结。 尤其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好歹。对汤昭的付出心中有数,对他保持尊重且感激。 因为到底年龄接近,少年们更能和他打成一片,真正算得亦师亦友。 这已经是汤昭难得的运气了,很多教师都羡慕不来。 过了数日,汤昭履行承诺,先将测验室改装一番,安装了测试台,布置了隔音空间。然后十人一轮混测,又测了一遍灵感方向。 测试很顺利。 那颗“眼珠”到底是高远侯的法器,十分强力,在元力充足的情况下对所有人都起作用。三十个学生一个没差,都画出了自己那一副不堪入目的涂鸦。 这些涂鸦一水乌漆嘛黑,董杏雨给汤昭送来的时候疑惑中带着期待——倒要看看汤昭能不能看出什么来。 汤昭将图画一一整理好,上次没测的人单独放,已经测过的和上次的放在一起对照着看。然后一个个仔细观察。尽量采取第一直觉,感觉到什么就赶紧记下来,每个人都写了几个词。然后和前一张对比,划掉一些,最后筛选出最终的结果。 这是个很累的活,消耗精神力和“心力”。 而且时效还很紧张,每过一日,那涂鸦上的精气神就消散一分,必须要争分夺秒的看完。 为了趁热抢时间,汤昭尽量少休息,中间还给自己来了一发“一日之计在于晨”,最后熬到晚上三更天把图看完。几乎立刻昏睡过去,最后还是危色将他送回房间休息。 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喝了点安神的热汤,汤昭感觉好多了。 过了一阵,董杏雨也来看望他,不及问他结果,先道:“你真不考虑留下来做个教喻吗?一个临时的职位都这样努力。有你这份心,你一定能做个好老师的!” 汤昭摇手道:“可别了,我哪知道好老师这么累?带一届就这么辛苦,不知那些老教师怎么熬过来的?” 董杏雨道:“若是懂得‘得放手时且放手,各人自有各人福’这个道理就没这么累了。可惜咱们有血有肉,有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就是操心命。” 汤昭若有所思,董杏雨这么说,显然她也不是宽心的,也会做额外的事。 明明只需要在水中一遍遍用筛子淘金就好了,还是忍不住用手插入冷水,把那些漂浮逐流的砂砾捞回来。 汤昭道:“这种事老来确实吃不消。这样,明天开始我让他们一个个来找我聊聊灵感的事,就算我尽到心了。” 董杏雨好奇道:“你真的看出来了?每一幅?” 汤昭道:“也不能这么说。还是要结合多种判断。” 董杏雨点头道:“这么说,居然真的都看出来了。你这个能力少见,记得要嘱咐他们别乱说,不然时不时就有人找你看看画什么的。” 汤昭点头,他一向是注意不展现特殊才能的。不过这比起他能把剑种从魂魄里往外抠的技能还是差得远了。 那些能影响他的大人物早都是剑客了,用不上这个,就是大人物的兄弟子侄也有好多方法测定方向,何必指望一个不那么靠谱的“猜测”?除非特殊情况,不然也不大惹眼。 当下汤昭准备了一番,便开始一个个叫学生过来聊天。 当然,不是强制的,若有人不想和他聊,自然就不用来,他还能少一分工作量。 可惜他没得到偷懒的机会,每一个学生被他叫到都欣然赴约,可见他作为老师亲和力也不错。也可能是这毕竟是训导营,学生也不知道可以违逆教官这种事。 欧阳洲是第一个被叫过来的,他的资料最全,烦恼也最少。见到汤昭很快就出来了,出来时满面喜悦,文采非在旁边问道:“怎么样?汤教喻说什么了?” 欧阳洲没有直接回答,道:“汤教喻很了不起,你们见了就知道了。”说罢离开了。 文采非目送他扬长而去,旁边曲桓道:“你就多余问他。他什么事会跟咱们说。下一个便是叫你我,你急什么?反正欧阳洲都说好,那肯定是真的好。汤教喻本来也不会为难学生。” 文采非叹道:“你们都说汤教喻亲切友善,我怎么没发现?他在我面前一直板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曲桓呵呵两声,道:“是你太热情了吧?你们这帮人一个个那么热火朝天的,才显得教喻冷静。” 文采非气道:“我哪里热情了?我才找教喻几次?秦永诚三天两头就去找教喻,教喻怎么不冷着他?” 曲桓促狭道:“听说秦永诚去找教喻都是哭着脸,你找教喻都是笑嘻嘻的。或许教喻不喜欢?你下次也哭,教喻就来安慰你了。” 文采非沉吟道:“原来如此……我去你的吧——” 曲桓笑着跑了,正好猫头鹰吐出字条来,是汤昭找他,他方带着几分忐忑去了。 很快曲桓出来,也是满面笑容。汤昭又找文采非,文采非走了一趟,出来跟人笑道:“我就说嘛,汤教喻是很和蔼的。” 这一天汤昭找了十几个人聊。这些同学无一不是灵感还不错,本来就有些模糊方向的少年,他们本来就算十拿九稳,此时更是心情愉悦。 然而,没被叫到者不免忐忑,尤其他们多半灵感寻常,心中自然怀疑,是不是只有到达了一尺线的那些学生才能看出端倪? 如此说来,他们这趟小小的希望又是破灭了? 沮丧之意一经两个以上交流,真若瘟疫一般传染开来,训导营上一片愁云惨雾,与那些有灵感的弟子当真冰火两重天。 倒是以前一直最为消沉,这两个月却恢复不少的秦永诚还把持得住,他总觉得汤教喻是说到做到的人,不会如此虎头蛇尾。 第二天,汤昭再次约见学生,这一回先见秦永诚。 秦永诚心中七上八下,进了还算熟悉的办公室。就见汤昭坐在桌上,向他招手。 汤昭眉眼带笑,神色温和,秦永诚放下心来,坐在教喻对面。 汤昭指了指眼前,道:“来,选一个。” 353 灰烬 汤昭前面,放着一排银白色的石头符,每一个都是一寸来长四四方方的。 石符表面,刻有…… 似乎是刻有什么东西,似乎是字符。但那字符很浅,几乎跟银白色的石底融为一体。乍一看看不清,再看就觉得头晕。 “来,选一个。” 秦永诚迟疑道:“我……看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有点沮丧,又有点烦躁。 他不会觉得看不清是他视力的问题,而是知道那必有其他缘故。 虽然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字符,但类似的情景他经历过——有些东西,别人都能看到,但他看不到,明明别的人都叫出来这是一二三,他却只能看见一团雾、一片影,就是捉不住形状。 究其根本,就是那该死的灵感、灵感、灵感。 天生灵感低,就把他隔绝到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之外。哪怕他就站在窗外,把脸贴在窗户上,也只能看到可望而不可及的各色朦胧。 汤昭微笑道:“不用看清楚,本来就没打算叫你们看清楚。不要管什么形状,摸摸胸口,选自己有感觉的那枚。” 有感觉…… 秦永诚有点拿不准什么叫有感觉,他扫过一排石符,觉得哪个也没感觉。 完蛋了…… 又是一种沮丧感袭来,秦永诚有一瞬间沉默。 他不想实话实说。 最终,他心一横,就拿了自己眼前这一块。 手碰到石符的瞬间,一道银光闪烁,石符表面流过一丝丝银光,仿佛蛛网一样交叉,最后凝结出了一个图案。 “有……有反应了!” 秦永诚只觉得口干舌燥,这还是自己第一回与这等奇迹有反应呢。以往不管什么术器,在自己手中都和朽木顽石一样。那些用来测试的转盘,在别人手里滴流乱转,在自己手里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汤昭点点头,在纸上记下两个字,道:“我知道了,还想拿哪一块?” 秦永诚收到了鼓舞,再度随便拿起一块,这一块却是毫无反应,银色是银色,却无丝毫光亮。 “嗯。”汤昭神色平静,道,“继续,这桌子上的想那哪一块就拿哪一块。” 秦永诚算是看出来了,什么感觉不感觉的,都是虚的,拿在手里才能见真章。他干脆从头拿起,一一试过,最后加起来有三块有反应,显示出了不同的银色字符。 汤昭一一记下,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后写了一长串符字,满意的点点头,拿出一块一尺见方的石板。 他正色对秦永诚道:“刚刚是个确认。之前你测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能看出你的方向偏火向,有生烟、燃烧等倾向。方向和我有点像。” 秦永诚大喜,一面喜的是自己终于测出方向了,一面喜自己竟然和汤教喻方向相似。 这有种说不出来的荣幸。 汤昭道:“只是方向还是很宽泛,只靠我猜测就太模糊了。我选择了火向的一部分基础符和标准符,让你尝试一下,精确定位以备将来。” 他指了指第一个符,道:“这个符意思是灰烬。是你最契合的一个标准符。” 秦永诚点点头,牢牢记住,自己将来若有一线希望,就从这上面来。 “第二个是‘燃烧’。这是仅次于四大元符的基础符,十个火向九个都会适配,先不管他。” “这第三个,是火星。”汤昭道,“极微弱、很可能熄灭的火星。火星不是重点,主要取其微弱之意。这个方向有点意思,不多见。你的剑意要契合其中一个,最好契合所有三个,机会最大。” 秦永诚跟着他思考,灰烬、燃烧、火星…… “所以,我将这三个符组成了一个符式,类似于你以后的剑意。你可以试试。” 汤昭说着,用符针在元石上刷刷点点,勾出一行符式,推到了秦永诚面前。 秦永诚几乎手指发颤的接过。 接到符式的一瞬间,符式亮了起来,仿佛灰烬中未燃尽的点点火星,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炭火熄灭的余烟味。 “不错。”汤昭满意的点头,“无源触发,能做到这一点,是它主动呼唤你,必然接近你的方向了。这个元符就送你了。遇到危险可以用罡气激发。记得妥善保管。还有玄功,我看了一下咱们馆藏的玄功。有一部《洪炉熔火功》很适合你。你可以试试,一个月之后如果效果不尽如人意,那么依次换《大光明诀》、《无常卷》这两部。尽量按我的顺序尝试。” 秦永诚激动的将元符包好,捏在手里,起身向汤昭一礼,又问道:“教喻,这道符式是什么意思?” 汤昭认真回答道:“死灰复燃。” 秦永诚出了汤昭的屋子,脚步踩到地面,却轻飘飘如在云端。 这时他的死党辛鹰上来问道:“怎么样?里面说了什么?” 秦永诚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要是说的太多,都对不起汤教喻的充分准备——教喻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相应的符式,这要花多少功夫?自己说完了,便削去了三分惊喜,三份意外,少了那种跌到谷底又柳暗花明的快感,岂不无趣?当下只道:“教喻……很厉害。你想知道的都有答案。” 说罢他脚步飘飘然去了,留下辛鹰莫名其妙的眼神。 一直走到半路,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今天确是好事,自己以前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有了答案……然后呢? 这就足够了? 知道了自己的方向,换了玄功,就能成为剑客么? 如今只是像教喻说的,留下了一线生机罢了。 一线渺茫的生机…… 要知道,多少比自己灵感更强,机遇更好,方向更宽的年轻俊才一辈子也遇不到适合的剑,自己那万中无一的可能,如何就能恰好遇上? 靠天意么? 天意可没眷顾自己。 天意从来高难问,然而自己尽足人事了么?到了需问天意的那一日,真的能说自己已然问心无愧了么? 还有没有可能,再拼一拼?再做点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常去的二号校场——一号校场同届人太多,他向来不喜欢,只在清净的二号校场锻炼。 然而此时二号校场却被封了,门口架着拒马,还有一个助教看守。 这是很少见的,秦永诚心中奇怪,正好那助教也算相熟,忙问道:“木助教,这是怎么了?” 木助教比裴助教大一届,今年已经二十,平素与人为善,道:“也没什么,一会儿新人进营,就在二号校场集合,董教喻粗粗测试一下,再做安排。” 秦永诚先是恍然,紧接着又奇怪道:“不对啊,我们还没毕业,营房都没腾空,怎么这么早就招人进来?” 他也不是没做过新生,当初他可是过了年才进营的。训导营的规矩是老生冬月毕业,新生春日进营,现在才几月份? 木助教向来喜欢多说,轻声道:“因为这些学员从特殊的地方来的。你知道,有一个地方之前是禁忌,现在才慢慢放开……” 秦永诚跟着轻声道:“阴祸乡。” 木助教用力点了点头。 秦永诚沉吟道:“不是说前年开始就招这些难民子弟了吗?” 木助教道:“对啊,招了两年了,你见过吗?” 秦永诚摇头,虽然他们这届没有,按理说下一届就有了,他们三个年级同用教学设施,按理说都能见面,大多有了面熟,但他确实没见过阴祸乡来的“怪人”。 木助教道:“还是的。前两届因为摸不准底,招收了一部份学员,却是单独分班单独教学的,住的也是单修的营房,你都看不见。经过这两届的尝试,应该算是比较成功,难民学员和寻常学员没什么分别,所以下一届开始就不单独分班了。但是难民学员是统一去阴祸乡里招收的,行程不同,所以会早到。” 秦永诚道:“这样啊……” 他出身市井,从小在街头巷尾也听惯了关于阴祸乡的种种议论,纵然知道其中有许多以讹传讹的谬论,但还是不自觉有所忌惮。 木助教却道:“放心吧。我去年跟着去那边带过一年难民,你只要不特意挑毛病,也不过是些平常小孩子罢了。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会吃会喝,会哭会笑。比一般年轻人还懂事。咱们是检地司,怎么能和庸碌俗人一样的见识呢?连天魔都不怕,还要怕这些孩子?” 秦永诚吐了口气,道:“助教教训的是。” 正说着,几架马车从外面驶入。马车上覆盖着厚厚的帘子,隔绝了内外。 秦永诚帮助木助教把拒马挪开,放马车队进内。 按理说这里没他事,但秦永诚还是好奇,又多看了两眼。 那些马车进了校场停下,车帘掀起,下了一个个瘦弱少年少女。 果然只是些小孩子,瘦的真是可怜,按照一般入学年纪在十三四岁,可是看起来也就是十一二岁。 他看了两眼,又把目光移向那些孩子的头发。 他们的头发,有很多是灰色的。 倘若那些少年头发是红色、绿的,还能说是怪异可笑,唯独灰色就像迟暮老者的发色,越发显得他们少年白头,虚弱可怜,就像燃烧殆尽的灰烬…… 灰烬? 秦永诚心中一跳,忙问木助教道:“他们从哪个阴祸乡,哪个魔窟来的?” 木助教道:“他们从余霞郡西边几个县来的。那边的魔窟应该是……灰烬魔窟?” 354 访客 忽忽到了十月中旬,离着最终考核仅仅剩下半个月时间。 天气一日日转凉,训导营外茂密的树林枝叶渐渐凋落,只剩下干枯的纸条。 秋日已逝,凛冬将至。 这一日清晨,训导营营门照常紧闭。 门前官道上来了两骑骏马。马上骑士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皆气质剽悍,作武官打扮,披着暗色披风,但服饰和检地司又有不同。 两人来到营门口,大门立刻打开,留守教喻董杏雨换上正式教喻官服从中迎出,客客气气道:“可是李郎将驾至?久仰大名,在下训导营教喻董澄,在此恭候多时。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此时两人刚刚翻身下马,她上前向那个年长者行了一礼。 那年长者立刻退后一步,用目光注视另一个人,道:“这位是李意渐李郎将。” 那年轻人嘴角微带笑意,点头道:“我是李意渐,这位是黄平黄校尉。” 杏雨剑董澄一怔,看了一眼这位李郎将,眼见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修长,双目有神,气质更是慷慨昂扬,可算一表人才,道:“原来李郎将如此年轻有为,惭愧。快请进。” 她虽然有些诧异,但也不过是一闪而逝,便恢复如常,对方两人反而也有些诧异。郎将职位不低,已经是正五品,且是军中正经带兵的武职。 军中可不比检地司,职位多机会多,到了实力自然晋升。在军队讲究功勋资历,即使已经有了剑客的实力,没有功劳也升不上去,士卒也不会服你。因此李意渐不但年纪轻轻就是剑客,还已经沙场拼杀数年,立下功勋升至郎将,至少在云州都督府是独一份。 不过李意渐一直随军队在前线驻防,是刚刚调回都督中军的,向来与检地司交集不多,不然董澄的“久仰大名”应该不全是客气话才对。 董杏雨带着两人进了专门招待外客的客厅,亲自端上茶水,道:“有劳二位稍等。汤教喻今日主持摹拟考,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您二位先喝茶歇一歇,或者先去哪里逛逛,我带你们去。” 那黄平闻言微微皱眉,已有不悦之色。 李意渐倒是保持微笑,道:“无妨,原是我们告知的太晚了,是昨天才通知贵营行程,自然有腾挪不开之处。模拟考一般要举行数日,断没有半途而废之理……” 董澄道:“正是此言,郎将通情达……” 李意渐紧接着道:“不过此地做主的难道不是董教喻吗?你我说话即可,又何必等那位汤教喻呢?” 董澄一顿,把那个“理”字咽了下去,道:“汤教喻才是这回我营要带队参加考试的人选。二位不是来商量联合考试的事么?若只跟我说,让我事后转达,中间有模糊不清之处误事了如何是好?不如稍等,等人齐了一并说清。再过一个时辰模拟考就该结束了。” 李意渐神色淡淡,不再说话。 黄平却粗声道:“你们检地司真有意思,考试得内容都没商量,都不知道今年要考什么,就兴师动众组织什么模拟考?不说有用没用,一次要浪费多少经费?是不是有钱烧的?” 李意渐等他说完,才歉意道:“属下无礼,教喻勿怪。” 董澄渐渐收了笑意,道:“若论经费,检地司不说捉襟见肘,也绝不会铺张浪费。这一次模拟考是早定好的,全面复盘去年的毕业考试,乃是为了叫大家体验一下节奏,绝非无的放矢。考试只持续三天,比去年缩短一半。” 李意渐道:“我听说去年是靖安司的主场?当时排场不小,还把队伍拉到灵州边界去,在越界的边缘来回试探。光大型围场就准备了两个。我等前日去靖安司交流的时候,那边很是宣讲了一番。” 说来说去,还是说他们跟去年比大肆铺张。董教喻眉头越发皱起,道:“我们只是模拟,花费不大,围场什么我们也用不起。现在就在教室考试,你们若能保证不打扰到学生,就跟我去看看好了。” 对面两人十分疑惑居然在教室考试,董教喻不再多说,起身道:“跟我来吧。” 当下董澄带着两人一路到了……隔壁楼。 训导营主要建筑都建在一起,没有一座堂皇主建筑。主教学楼更是只有三层,修建的堪堪够用。模拟考试就在一层的一间教室进行。 董教喻进楼之前,再度道:“麻烦两位保持安静。” 进门左拐,三人来到教室后门,董澄把门扇往上推了推,后门上半截打开,露出一面透明的窗户,教室中情形登时一览无余。 李意渐心想:你再三叫我们安静,自己却开这么大的窗口,难道当里面的学生都是瞎子不成? 然而他一眼看去,突然发现里面不全是瞎子也差不多了。 因为里面的人居然……都是躺着的。 房间里桌椅都被收拾起来,折叠在一起,堆到教室后方。偌大的中间放着一张张条凳。每个年轻人都睡一张凳子,枕着一块石头样的枕头,或侧或仰,睡姿或有不同,但都昏睡得不省人事。 整个教室唯有两人与众不同,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个十六七岁,坐在讲台上,一手托腮,倚靠着一个玉枕,竟也睡了。 站着的那人二十来岁年纪,袖手立在角落,目光扫视全场。从他的角度能毫无死角的观察教室的每一处位置,看着十分平静温和。 “此人有杀气。”李意渐缓缓道:“这就是汤教喻么?” 正如他在军中的名声丝毫没有传到检地司,检地司的俊才也不可能扬名至军前,他连汤教喻的名字也不知道,但看到这个人便微微点头——如此杀气,不是寻常人物。也不枉年纪轻轻做到教喻。 董教喻道:“不是,那是助教。坐在讲台上那个才是教喻。” 两个军官同时愕然,再看讲台上坐着的少年,相貌格外年轻俊逸,分明是和躺着的那些学生是同龄人,坐在那里支着胳膊安安静静的睡着,就像上课偷偷打盹的学生,毫无气势可言,哪里像教喻了? 然而,董澄显然也没必要诓人。这必然是那个汤教喻无疑。 黄平嘟囔道:“好啊,检地司的官儿果然随便做,果然离着君侯近就是了不起……”他最后半句话说的极轻,显然也知道不能给人听。 李意渐顿了顿,道:“他们睡觉干嘛呢?” 董澄道:“睡觉还能干嘛?做梦呗。” 正在这时,台上汤昭睁开眼,双目清澈,并不甚明亮,反而乍一看平平无奇,明澜内藏。 在他睁开眼一瞬间,好像有起床号,台下所有学员纷纷爬起,有的平静坐起,有的差点翻到地上,嘈杂之声不绝于耳,课堂转眼好似澡堂一般。 “啊呀,就差一点儿,差一点我就过关了。” “你还差一点儿?你还在我后面呢。我才是差一点儿。” “别扯淡了,教喻早就说过,差一点儿就是平时功夫不到,其实差得多了。像我这样的从来就没差过,比你们高到天上去了……” “啊啊,我的腰被咯着了。这木头太硬了,看来我睡不惯板凳。” “你要睡不惯干脆别当差了,在家睡床不好么?往后睡树枝草丛的日子还有呢。” 一时间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除了抱怨更多是兴奋和疲惫,仿佛去哪里长途拉练了一番刚刚回家。 “啪啪”,汤昭拍了拍手,议论声登时停下,众学生端正的就在自己的板凳上坐好。 “治军还算严谨。”李意渐在心里评价一句,突然一怔,脱口道:“那是什么?” 只见汤昭将讲台上的玉枕推开,露出一只……乌龟来。 讲台上突然出现一只乌龟,怎么看都很违和,不过这乌龟确实不同寻常,两只乌溜溜小眼睛里透出灵性。 汤昭“好了,恭喜大家。模拟考到此结束!” 欢呼声大起,还有人吹口哨。 等学生们欢呼片刻,汤昭才笑道:“模拟考而已,还不到解脱的时候,诶诶,别撕书啊。再留它半个月性命。” 哄笑声中,汤昭又道:“没事的现在可以先回去休息了,有事的该干嘛干嘛。总成绩会在两天内出来。刚刚那一场有争议的留下,咱们现场复盘一下。好,解散。” 他说了解散,众学生却是没动。 汤昭疑惑道:“怎么都不去休息啊?都有争议?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大争议啊?” 底下曲桓笑道:“教喻,不是说您要复盘吗?” 汤昭道:“复盘也不急在一时啊?你们都不累吗?” 众学生齐声叫道:“不累!” 秦永诚更是大声道:“不是您说的‘只争朝夕’吗?” 汤昭失笑,抬头看了一眼。 外面李意渐不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墙上挂着个小巧的摆件,看样子有点像是日晷,不过是不用阳光的,他猜测想必是计时的,一圈分十二个刻度,正好对应十二个时辰。 汤昭确认了一下时间,道:“好吧,现在……还有一点儿时间。咱们小小的复盘一下。我就不提总的情况了,也不进梦境,不然又要消耗精神。就公放复盘某个人吧。谁愿意提供素材?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你闯关的英姿?” 众人齐刷刷举手,显然参与热情甚高,汤昭随手点道:“那就罗念。把你的梦盘拿上来。” 355 盆景 那罗念是班上成绩寻常,堪堪卡在合格成绩线上的一个学员。这时他听到汤昭点到自己很高兴,但也没特别意外。汤教喻本来就喜欢随意点成绩不出众的“中间学员”出头。 罗念从自己的板凳上的枕头下摘下一枚玉盘,赶上前来递给汤昭。 汤昭将玉盘递给乌龟,也就是龟爷了,龟爷叼着放入旁边刚刚被汤昭倚靠的枕头中,然后鼓捣起来。 这个枕头,自然是龙渊的标志性法器游梦枕了。 当初汤昭在符会上曾经尝试过这种枕头,十分好用,可以入梦,造梦,读梦。万千世界,在梦中就可遨游,是剑州一行给他最好的记忆之一。 汤昭一直想要一个,但游梦枕对龙渊来说也十分珍贵,数量是有限的。即使汤昭在剑州之战中立下大功,龙渊送了不少礼物,但没送给他游仙枕。汤昭当然不好意思直接要。 直到几个月前他铸剑成功,鞠天璇代表龙渊上山祝贺,礼物比上次赠送的还要丰厚,礼物中包含了一件游仙枕。 可见想要得到珍贵之物,交情是一回事,自身的价值是另一回事。 不过虽然拿到手里,汤昭也不能立刻研究明白,这等高级法器,不说制作和改装,就算是灵活使用也得研究一阵。好在他有龟爷。 游仙枕本就是龙渊依据蜃道传承开发出来的法器,而蜃道传承则是鼋龟老祖从大渊中驮出来的,在它们本族中也有传承。龟爷就擅长此道,能随意的摆弄游梦枕。 在龙渊时,它还能给龙渊设定好的游梦枕开后门,何况得到一个空白的游梦枕?三种符法信手拈来。 正是借它的手段,汤昭将游梦枕开发成了方便好用的教具,自己造梦,引导学生入梦,平时学习训练、武功体验、考前模拟无所不能。 这是汤昭想到最好的提高所有人成绩的方法,也很受学生们的欢迎。虽然因为身体不同,梦境修炼不能代替现实修炼,但学习知识事半功倍,何况梦境战斗也是很好的战斗经验,只需要梦醒了之后再消化一番,就可以转为自己的切身经验。 当然,还有…… “读梦”。 在教室正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片微缩峡谷,仿佛一座盆景。峡谷罗围的一丈方圆都是黑沉沉的,空中漂浮着一轮微缩月亮。 从远处看,这间教室中央就像被挖去一块,镶嵌进四四方方一块黑夜。 “微缩幻境?” 李意渐一挑眉,有些赞叹,倒也不大惊小怪。 这种类似的微缩幻境军中也在使用,最多的就是“微缩沙盘”,用于战术推衍分析、制定局部计划。尤其是他做参军时常常拿着沙盘研究,做出方案供主将参考。 不过,李意渐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微缩幻境比一般的立体沙盘强得多,幻境非常细腻,并没有模糊的色块,与周围的景色也泾渭分明,而且…… 上面那个月亮,好像是…… “大家也看见了,上次考试专门选择了祸月之夜,天地间阴气最重的时候。这个时候不但视野极差,精神压抑,内力也不稳定。如果玄功没有练好,罡气不够稳固,甚至有罡气失控的危险。所以我之前就说了,除了有限几个同学,其他人最好不要使用罡气,尽量选择术器护身。” “果然是祸月!”李意渐心想。 他记起来了,上一次考试是靖安司主场。靖安司向来做危险的间谍、特务工作,胆子极大,竟然选在祸月那天组织考试,使得考试的风险何止翻倍? 那一场考试,伤亡数是史无前例的,甚至令镇狱司和检地司颇有微词。 之前他们去和靖安司座谈的时候,靖安司是把这个风险当做自己的得意之作来说的,言辞之中以自己部门的工作危险艰辛为荣。对于两司的非议嗤之以鼻,说他们只管养出些娇花嫩草来。 对此,李意渐只有淡淡一笑,问了一句: “你去过前线吗?” “祸月的行动守则我不重复了,大家来看罗同学的选择。” 汤昭一点,一个小人从峡谷的一端出现,走进了峡谷口。 “不错啊。”李意渐越发对这个幻境很是赞叹。静态幻境好做,动态幻境难做,要把动作弄得活灵活现更难…… 听他们的口气,这个幻境是这少年刚刚经历过的,就能这么直接复制出来,那更是难得。 那个奇怪的枕头难道不是术器,而是法器? 李意渐微微羡慕:他只是剑客,本身没有剑法。到了他这个地位,当然有几件法器傍身,但那也只是自己用,而且是做底牌用,可没奢侈到给学员做教具。他自己在新兵营里也没这样的阔绰经历。 汤昭手一伸,双指叉开,幻境局部放大,那少年的大头出现在环境里。 “哈哈哈——”众人笑了起来,陡然看熟悉的同学的大头像,尤其还满脸紧张东张西望,确实还蛮好笑的。 “笑什么?”汤昭正色道:“我是叫你们看看罗同学做得好。入峡谷之前仔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方是受过训练的武者该做的。有些人……就没做到。” 有几个少年微微低头,有点惭愧。 汤昭又道:“因为这场考试之前,规则告诉你们说进入峡谷可以选择五条路,所以有些人就认为,在选择路径之前就是安全的,谷口也是安全的,就可以暂时放心。可是,谁说的?” 文采非弱弱的举手,道:“可是……确实没危险啊。” 汤昭道:“这回确实没有,靖安司放了学生们一马。但事先你不知道啊。所谓料敌从宽,你怎么能忽略任何一种可能?如果考官设了陷井呢?难道你能说不行吗?无论如何,要做好各种准备。” 李意渐在外面听着,心想:这道理是倒是不错。但不是因为怕被考官坑,而是因为就算没人主动欺骗,情报也可能有错误,在前线情势瞬息万变,断不能过于依赖已知的情报。 紧接着,汤昭开始根据峡谷地形讲解在山谷前探查情报、分析地形的要诀,这是兵法战术课的应用。 李意渐听得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心想:这个汤教喻的兵法不过尔尔,地形分析大略不错,但有些细节讲的不对,布置还有破绽。 这确实是他说对了。汤昭本不擅长兵法战术,之前都没学过。这一个多月还是在训导营里现补的,一面看书,一面向营里的老教师请教,就算这样,他的水平还未必比得过同届的学生。他能在上面讲解,全仗着事先拿到地图,又和董教喻商量出了一个教案。 所以李意渐所鄙视的,不是汤昭的兵法地理水平,而是汤昭和董澄加在一起的水平。 就……两个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他。 这也很正常,两个学者剑客,如何和一位郎将比兵法?他怎么不跟汤昭比铸剑,跟董澄比医术呢? 汤昭讲过了谷口的关键,就一路开始讲解后面的战斗。 罗念选择了中间一条路,顺着道路小心翼翼的前进。途中,不时有魅影和凶兽从两边偷袭。罗念且战且前进,遇到凶兽便大胆向前战斗,遇到魅影则分情况,能战则战,不能战则想办法绕路甚至逃跑。 这也不值得嘲笑,营中本来就教导随机应变。 汤昭选取了罗念的几场战斗,放大了详细的分析他的得失,讲到详细处有时暂停,有时慢放,还能拉回进度讲解,十分细致。其他同学固然受益,罗念本人更是大有收获,喜不自胜,连被公放自己出丑的样子都不在乎了。 这可没办法事先备案,就是他自己的功底了。不过这不是兵法战术,而是单纯的战斗,是他的强项。他经历过的战斗不少,但纯论数量还未必比得上一些学员,但他见过的市面太大,眼界开阔,自然提升了见识,分析其这些单独的小战斗轻而易举。 李意渐奔着再度挑毛病来的,但听着渐渐暗中点头赞叹,心想:以他这个年纪,能讲解到这个地步,确实不容易了,检地司的新一代果然也成长起来了。 这时,教室内进入了争论环节。却是汤昭选了一个罗念比较狼狈的战斗,问其他学员该怎样应对? 众学员登时各抒己见,拿出了一套又一套的方案,也是罗念成绩一般,大家都觉得自己能做的更好,眼见着争吵起来。 到后面一向沉默寡言的欧阳洲也加入议论,旁人不免闭嘴,但曲桓却不让他,依旧争论不休。 汤昭听了一会儿,道:“没关系,咱们都试验一下。”说罢一挥手,峡谷依旧再度变幻。 龟爷听他这么说,张了张口,又停了下来。 却见那罗念的小人又动了起来,按照欧阳洲的方案战斗起来,和凶兽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龟爷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发愣。李意渐却想:他这幻境术器怎得如此方便?能实时按照人的意思改换?这就是法器吗? 这时,却有人轻轻碰他,李意渐回头,却是一向只附和自己的黄平,道:“怎么了?” 黄平指了指里面的法器,轻声道:“郎将,太古怪了……他幻境那些攻击……是真的带力量的!” 356 商量 “嗯?” 听到黄平的提点,李意渐很意外,先是下意识的去看那幻境盆景。 这时幻境中在演示罗念正按照欧阳洲的策略和凶兽战斗,这时周围的背景已经有些虚化,就像看久的眼花一样,这还罢了,中间一人一兽的战斗却是异常激烈且清晰。 那幻境中的小人和凶兽互相对战,打得火花四溅,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李意渐原本就是看个热闹,但经黄平提醒,仔细看战斗双方交接处,不由得越看越惊。 这是真打! 真打的意思是,虽然小人和凶兽都是虚影,但攻击的力量却是真实的,互相力量的碰撞也是真实的,甚至小人手持的术器增幅也是真实的。攻击的效果绝非特效,而是真正的力量碰撞造成的。 如果有人伸手插入战斗中,定然会感到被击中,普通人甚至弱一些的武者,就会被那小小的光影人击伤的! 虽然这盆景、这小人是虚假的,但至少这场战斗来到了真实人间! 他想到了这点,不由得咋舌——这法器果然奇妙,可不是一般的幻境。 凡是能干涉真实的幻境都是强大的幻境。 只不过……好像没什么用? 大家看幻境,并不在意攻击真不真实,只要展现出来的效果够拟真罢了。难道还能操纵幻境中的小人对敌吗?只要不傻,谁也不会想到去盆景里试试身手。 倘若是战斗放大,把人恢复到正常大小,倒是可以当做一个虚拟伙伴…… 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除非是限定场地的对战,还有点用处,一般战斗哪用得上这个? 紧接着,他看了一眼黄平。 他发现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大龄”校尉不简单,至少眼力真的不错,自己隔着透明的窗户没察觉异常不说,教室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凑近看了,也无人察觉。 而且黄平还不是剑客,只是资格老、功勋高、会做人才积攒到这个职位,一向是为自己辅助的。 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并未多言。 教室里的课程还在继续,汤昭以罗念为例绘声绘色讲述这个被他称为“副本”的峡谷幻境。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教学,他的口才大有提高,课程本来就精彩,讲课十分引人入胜。 虽然课程对李意渐这个层次已经没什么参考意义,但他隔着透明的墙壁,还是不知不觉听了进去。 过了一阵,一场战斗堪堪讲完,汤昭拍了拍手,道:“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累了,早散了回去休息吧。” 众少年轰然应是,有人露出了意犹未尽的神色。 李意渐差点儿也露出这种表情,好在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若无其事站在原地。 等到同学都走光了,龟爷才道:“小汤,刚刚那个可不是……” 汤昭制止了它,道:“且等等,有客人来了。” 就听有人道:“汤教喻好敏锐。正是都督中军的李意渐到了。” 汤昭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位昨日才通知要拜访的来客,他还是第一次见军队的人。 如今这个年月,军队要驻守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边疆,而是凌驾于凡尘上的“前线”,几乎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了。所以云州虽然号称带甲十万,但真正在云州土地上的的军队是有限的,汤昭以前以前几乎没打过交道。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些军队中,唯有都督中军好像就是驻扎在凡俗的。应该是一般云州人能见到的惟一一支军队。当时龟寇围曛城,麦时雨就想向驻扎在周围的中军求援。 后来这场大乱被检地司自己镇压,指挥使很满意,多给曛城记了一功——检地司一直认为,既然带了个“地”字,那么地下的事都该归检地司管。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检地司不喜欢中军插手地面,中军包括整个军队是看不起其他任何衙门的。检地司也好,镇狱司也好,人家从没放在眼里。要不是为了这个高远侯幕府与都督府双轨合流的政治意义,中军决不屑于和三司联合组织什么考试。 这回的联合考试,就是在各种微妙的关系下举办的。 当然,大家都是体面人,既然见了面,礼数还是要尽到的。 汤昭和李意渐见了礼,道:“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赶上模拟考试,不然在下应该去迎接将军才对。” 李意渐收了几分傲气,道:“这有什么?本来也该公事要紧。”他一面坐下,一面看向那还未收起来的盆景幻境。 汤昭无意介绍,示意龟爷收起游仙枕,幻境自然消失。又恢复了正常教室,问道:“咱们是去办公堂,还是……” 李意渐神色平静下来,拉了一个椅子坐下,道:“就在这儿吧,几句话而已,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他既坐了,其他人自然也坐下,黄平依旧退后一步端端正正坐了。 李意渐道:“汤教喻,你这个模拟考办得别开生面,我也是大开眼界。但恕我直言,这个模拟考恐怕不足以模拟。” 汤昭问道:“怎么说?” 李意渐道:“因为我们这回组织的考试,和以往的完全不同。” 汤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他好像老是遇到这种事。 之前去参加符会也是,是多少届以来的大变化,换了东道,主办方也是踌躇满志的大势力。 莫干山举办了那么多届符会,一点儿事也没有,偏偏到他这里换龙渊。 龙渊一上来就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恨不得举办一场空前盛事,结果呢……各种意外层出不穷,鼋龟窝里反,龟寇外面闹,请来的朱杨没安好心,私仇国恨全来了,比唱大戏还热闹。 这回还来? 虽说这回全是“自己人”,内部变量少一些,可是看这位郎将的样子,不像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范儿,莫不是还要生事? 就听李意渐道:“之前我们去了靖安司,听那边的教喻介绍了去年的考试,虽然他们说有危险,但终究还是假危险。据我所知,去年只有一位学员死亡,剩下的重伤也不到五指之数……” 董杏雨挑眉,道:“怎么,我只听说过以杀敌多、保全自身为荣的,难道还有以死自家人多为荣的?难道贵军都是这样挣军功的吗?” 李意渐竖眉,黄平已经站起身来,道:“你这女人说什么?” 汤昭起身,其实他本来也想说类似的话,但董澄先说了,还更尖锐,他只能唱白脸了,道:“息怒息怒,大家都理智点。董教喻心好,向来以仁善为先。她不大懂军队的事,其实在下也不懂——一场考试,怎么还比着死人呢?还望郎将解惑。” 李意渐冷冷道:“简单来说,就是你们还在做游戏。这根本不行。军队出征,当然是以杀敌和保全自身为主,但平时的考核决不能儿戏。就是要在平时体会到生死一线的感觉,上了战场才不会怕,也知道该怎么做。莫说考核,我们训练的死亡指标都在千分之三,考核的时候只会更高。我直说吧,这回考试有三五个学生死亡,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十分之一也在接受范围内。” 汤昭和董杏雨同时变色,董杏雨道:“你们平时训练就这么死人?恕我算学不好,这大部队还好些,那些前线战斗的精英小队,几次下来不就没人了?” 李意渐这回倒没生气,反而道:“不会,因为精英就是精英,对于普通人是死亡率,于精英而言,不过是辛苦一些的训练而已。” 董澄和汤昭都听出来了,他言下之意,检地司的学员就是“普通人”了。这话也不是不能反唇相讥,但来来回回斗嘴也没意思。 董澄木着脸不说话,汤昭道:“难道说,你真要把学生拉到前线去?” 李意渐淡淡道:“说前线也是前线,不过是前线的安全区。不然就真的是让他们送死了。我今日来就是特意把地图带过来,给教喻们看。”他一面说,黄平将地图拿了出来,平摊在桌上。 汤昭心知这二位是没打算来商量的,只是来通知一下,理论上每年考试主办者都是不需要商量的,但是每一届来人多少还要意思意思,表现点虚心听取意见的态度。这一届把这番假客气省了。 到底是军中直来直往,连装也不装了。 当下李意渐将地图展开,把考试的内容囫囵吞枣的告知了一遍。他现在没有重复和解释的意思,汤昭便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在心里。 李意渐说完了,将地图卷起,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汤昭道:“我还是希望给每个学员配一个保险术器。我们的年轻人不应该白白消耗在后方。” 李意渐道:“这是早就决定好的,学会游泳就该把绳子断开。你要有意见去找你们指挥使,让指挥使跟我们将军说。” 汤昭道:“我会的。” 李意渐抿了抿嘴,看了一眼那游梦枕,道:“你们的教学法器倒是不错。” 汤昭道:“如果要采购的话,我可以给你地址。” 龙渊的地址。 白玉生晖不能卖游梦枕。 李意渐哼了一声,道:“这么说,你们确定又这位汤教喻带学生吗?你是新剑客吧?去过前线吗?” 汤昭道:“还没有。” 李意渐道:“早晚要去的。所有的新剑客都要去前线服役,现在不叫你是你成为剑客的时间太短,没有形成战斗力。长则一年半载,短则数月,就有人征召你了。到时候你要分到我手下,我倒可以照顾你。” 汤昭客气道:“多谢了。” 李意渐道:“没去过前线,对于那里的环境不熟悉,又是新手,我劝你们最好换人。当然了,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建议而已。出了纰漏与我们无关。放心吧,一场考核,并没有剑客死亡指标。这位教喻大抵是安全的。告辞了。” 357 修心 都督中军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在训导营待上半日,连饭也没用,就说有公事离开了。 董杏雨将两人送出门去,汤昭将教室恢复原状,然后就在讲台上批改试卷。 龟爷等那两人走了,才再度慢悠悠钻出来,道:“这小子够会装大个儿的,明明也是个黄口小儿,怎的说话老气横秋,以为自己比龟爷活得都长呢?” 它一面说,一面回头,就见汤昭坐在讲台判前天考试卷子,一路勾勾画画毫不停留,翻卷子翻出哗啦啦的声音。 都说翻脸似翻书,这翻书翻的可比翻脸快多了。 “不是……你翻这么快能看清吗?” 汤昭道:“对答案而已,很快的。我是出了名的一目十行。” 当然……不是了。 汤昭在读书上没什么与众不同的,不过是正用眼镜作弊罢了。 眼镜扫答案,判断对错,汤昭只负责勾画。以他这么多年使用眼镜的心得,已经能适当操纵镜片显示内容,是足以做到这一点的。 连续一个人监考这么多天,又是造梦又是讲解,汤老师也很累的好不好,稍微偷点懒怎么了? 龟爷半信半疑,但它和汤昭相处多年,知道他有许多不可言说的奇怪之处,而活了这么多年的经验也告诉它:“不该问的别问。” 所以它打算问点该问的:“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怎么能随意变幻读出来的梦境?游梦枕可做不到。还有……那个攻击怎么能那么真实?” 游梦枕有入梦、造梦、读梦三重剑法,其中造梦是可以制造虚幻的梦境的,而读梦则能把造梦出来的梦境公然释放成幻境。 但造梦也是有程序的,不是一个念头想造就造。而是要枕上游梦枕,用自己的思维一点点的勾划梦境,粗粗造梦还罢了,若造的栩栩如生,就要细细的一点点勾画,很是消耗精神力。 汤昭用制造上一次模拟考试的梦境就用三天时间,这已经是有赖于他常常用大日神车经洗练精神力,用时算非常短了。 但刚刚那个梦境,分明是汤昭随手召唤来的,而且还涉及真实,这是游梦枕绝做不到的。虚假的梦境和真实的投影是两个概念。 “那个啊……” 汤昭笑道:“是光制造的把戏。” 龟爷先是愕然,紧接着道:“你的剑象?” 汤昭道:“嗯,我们的视觉看到的无非是光的反射,而幻象的原理就是光的扭曲和干扰。他们能做到,我自然也能。” 有道理…… 开啥玩笑啊? 直接用剑术制造幻象,和用光线自己一点点攒幻境,那是一个东西吗? 区别就像去店里买一辆车与拿着铁皮和扳手自己造一辆车的区别。 而且还要时时变幻。相当于要不停的调整,那得涉及多少心力啊? 龟爷又问道:“好,就算你能制造幻境,那……那个力量……” 光能制造幻境,难道也能携带真实的力量吗?游梦枕是剑法都做不到的。区区一个剑象怎么能做到? 汤昭道:“也是我模拟的。这是剑象的本质之一,光本来就带能量的,密度大时自然强度高,密度低时则无害。只要知道原理就可以模拟战斗。凡是交战时将光凝聚,自然就有力量。” “原来如此,你已经能做到这个地步了。”龟爷觉得不可思议,“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啊,这个方法一听就费很大劲,是干嘛用呢? 大家是看幻境的,谁关注能量了? “这个嘛……制造音效?”汤昭笑了笑,“毕竟光不产生声音,要是没有能量交互,就只能看哑剧了,真实感大大降低……” 眼见龟爷撇嘴,汤昭笑道:“开玩笑。主要是为了锻炼我的剑象。” 剑象是悟剑心的关键,池千里提醒他要常常把剑象叫出来互动。汤昭的剑象是光,他随时保持身边光环绕的状态,剑心果然慢慢增长,但汤昭觉得还是太慢,要做点复杂的事情才更好。 “我的剑象还不错,可以做很多事情。要像刑总那样的动物……神兽,最多打滚握手,还能做什么?你不是说我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就是因为常常调动,所以才能这么快做到这个地步。我早在山上就开始尝试用光制造简单的幻影,从模拟器物开始,模拟景物,乃至模拟场景。现在构筑幻境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耗费心思,应该是我和剑渐渐心意相通了。” “等光随我心意,随时能制造大型环境,那应该就是心有灵犀了。” 龟爷啧啧称奇,道:“看你这进度,真是不远了。说不定你能创造最短成为剑侠的奇迹呢。” 成为剑侠啊…… 虽然憧憬,但那不是汤昭最终的目的。 当光携带足够的能量,层层凝聚,也许他能从阳光反推回——太阳! 将试卷翻改的差不多了,董杏雨送人回来,坐在汤昭对面,不快道:“这帮人,一个个眼高于顶。军队了不起么?敢死人了不起么?我检地司戍守乡梓,保一方太平,哪里不光荣了?论牺牲,这些年牺牲了多少?怎么就他们这样傲慢无礼?小汤,你觉得咱们的学生怎么样?这回能压过他们吗?” 汤昭沉吟道:“大家都有进步是真的。但没见过他们的学生,怎么能说的那么确定呢?” 这一个多月来,汤昭也算尽力了。他将自己的学识公平的教给每个人,课上尽力教学,课下耐心劝导,帮学生测定天赋,给他们量身打造术器和教学计划,将常用的教学设施和教具都维修妥当,还组织足不出户却丰富多彩的模拟考和实地训练。 至于来之前说好的图书馆看书?根本没时间,甚至来之前计划的蹭低年补的课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只能说还有些效果。要不是这些课程明年还有,他想来就来,他都快用上罐藏时间了。 汤昭自问,恐怕三个教喻一起来也未必做得更好了。 有时候汤昭想,他一个临时工,两个月之后就走人,累死累活做这些,对自己一点收益也没有,到底是图什么? 但很快他自己也笑了:努力做该做的事,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更何况既然看来只是沉重的责任,他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找到进益——锻炼剑心。 不仅仅是构造复杂幻境修炼剑心,更是在与同龄人教学相长的过程中修炼自己的心。 这就是所谓修心养性。 而剑与剑客本来一体,修自己的心怎么就不是修炼剑心了? 俗话说,公门之中好修行,对汤昭来说,教喻也好修行,就像负剑辗转千里,在生死战斗中感悟一样,都是修行的一种。 董教喻点头,汤昭的工作她都看在眼里,以至于比之自己常常觉得惭愧,道:“你好好做,我一定要把你做的这些工作,还有给考试的学生加保险术器的,都一一告诉山长。” 汤昭道:“加术器的事,我来说吧?” 董教喻道:“你没去过前线,说去那里考试危险怎么有说服力呢?弄不好别人还以为你畏难。我去过,这回又不带队,关系小一些,我说比较合适。” 汤昭细想,似也是这个道理,道:“那就麻烦董姐了。董姐,你去过前线?” 董教喻道:“当然了。我已经成为剑客三年了,去年去前线服役半年才回来的。” 董澄今年二十七岁,成为剑客三年,是二十四岁当了剑客。这在检地司中算早但也不奇怪的年纪。 真正检地司最天才的一批精英都是十八岁之前在训导营毕业,去地方入职,积攒个五六年功劳,就可以申请到总部试剑了。 如果第一次试剑遇到了匹配的剑,那么就可以年纪轻轻成为剑客。如果第一次失败,一般要再等五年才能申请第二次。一个人最多尝试三次,就没办法再申请了。基本上也不大可能成为剑客了。只能自己寻找或者立下殊勋才有一线可能。 汤昭问道:“前线是什么样呢?” 董澄道:“怎么形容呢?那是另一个世界吧。是个混乱、苍凉、破旧的世界。那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祸月,无时无刻不充满危险。” 汤昭听得凝重,然后推了推游梦枕,道:“董姐,麻烦你帮我们做个模拟场地吧。” 约定好了造梦的时间,汤昭送走了董澄。就见秦永诚站在门口。 汤昭微感诧异,紧接着有种不好的预感,道“永诚,刚刚模拟考完,怎么不回去休息?” 秦永诚关上门,来到汤昭面前,大礼拜下。 汤昭暗叹一声,也不扶起他,就这么盯着他,道:“生死一线,何至于此?你真的想好了么?” 秦永诚眼圈微红,道:“老师。我已经想好了,阴祸乡试试运气。” 汤昭也不意外,学生里面秦永诚和他关系算数一数二的,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呢?道:“你已经选好了魔窟?” 秦永诚道:“灰烬魔窟。我觉得那里的概率最大。” 汤昭也猜测如此,灰烬……灰烬,和他的灵感方向太相合了,他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很难不动心。 他轻声道:“你可以默默走的。” 秦永诚低声道:“我怎能不跟您道别?您待我恩重如山,我若擅自离开,训导营里丢失学生,岂不牵累您?我走了,若是无人发现便罢,若是被人发现,您可以宣布我是叛逆……” 汤昭截住道:“说什么?我营里出了叛逆我就不担责任了?去就去吧,记得回来考试。” 秦永诚一怔,道:“一旦被人发现,擅自出营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他下定决心最难的地方就是如此,一旦出去,风险不仅仅是魔窟,更是营中。他可以称病,甚至让同伴帮忙遮掩,但是遮不住他就被开除了。到时候就算获得灵感,也再失去了方便成为剑客的通道。 到时候,就算汤昭是教喻也改不了结果…… 汤昭道:“行啦,你去吧。不会有人发现的。” 358 十一月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十月堪堪耗尽,冬月姗姗而来。 这一次,考试真的迫在眉睫了。 深秋时节,树叶凋零,又是一年西风起,训导营前的林间路铺满了落叶。任是营中怎么组织学生清扫落叶,一夜风过,又是满地金黄。 这一日,秋日融融,检地司的学员在门口集合,等着教喻出发前做最后的动员。 汤昭站在一众年轻人之前,看着一张张已经熟悉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事到如今,你们还需要听我说什么?” “和往年一样,考试的地点是秘密的。线索这两日已经给出,足够详细了,能不能在七日之内到达考场就看你们自己了。不过我觉得你们都能找到。毕竟连我都能找到。” 少年们轻笑——汤昭这是说自己情报分析课不行。 不是谦虚,据说确实不行,成绩也就和中年级的学生相仿。教喻也从来没掩饰自己的缺点,而且还很努力和同龄少年一起补课呢。 “这回我是带队的老师,不过大家也看到了,我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指望我看着你们每个人可不行。我只能跟着观察你们之中的几个人,愿意一路上叫我观察,遇到危险等着我救命的举手?” 众少年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虽然大家很喜欢汤教喻没错,但是一举一动都被教喻盯着,那也是毛骨悚然啊。 汤昭笑道:“看来没人愿意,老师嘛,跟的太紧也讨人嫌啊。所以我不会太靠近你们。你们也别打听我到底跟着谁,就在路上为所欲为吧。不过——谁要是作奸犯科,丢检地司的人,我会看到你们的。不止我看到你们——”他伸手指天,“举头三尺有青天。” 这句话汤昭之前就说过,其实能留在训导营的年轻人,不仅仅是资质出众,人品也不差,或性格各异,但都知书明理,存心周正,最次也得沾上一个大节无亏,不然早就被淘汰了。 训导营培养的是检地司武官,又不是养蛊养死士。 但汤昭还是再三强调,毕竟成绩有参差,他或许有疏漏也没办法,但若有一人作恶,他做教喻就彻底失败了。 “修合无人问,存心有天知。” 这句话也是汤昭不断重复的。 “最后——都已经是最后了,三年都过来了,自己想想,三年以来付出了多少?多少日夜勤奋苦练心力交瘁?多少年背井离乡、多少个月夜思念家人?多少次深夜郁闷难眠想要放弃?这些日子都熬过来了,到了最后几日难道还要放弃么?行百里者半九十,别被山顶前最后一块石头绊住了脚。” “我现在只有三个愿望,第一,在考场见到你们。第二,在终点线见到你们。第三……” “多年以后,你们成了检地司的栋梁,成为剑客、剑侠,再见到我时,还记得我,叫我一声‘汤教喻’。” “现在,出发。” 众少年嗷嗷叫着跑了出去,也不知漫长的旅行。 汤昭却没离开,等了一会儿,学生们都影子也不见了,一众助教换了便装从营中出来,道:“教喻,我们走了?” 汤昭点头,笑道:“隐蔽点儿。你们做学长学姐的,要是追踪被发觉了,可就丢人了。” 没错,汤昭作为教喻,确实只需要去暮城考场等着学生们就好。跟着学生沿路监督的事儿,自然有助教去做。 若有作奸犯科、作弊犯规的,助教看见了当场做出惩罚。倒是偷懒的、放弃的不会怎样,想要放弃是很容易的。 其实这些助教很多也只毕业了一两年,本事未必就比得过这一届的尖子生。但助教是不限制装备的,每人身上都有真术器,还知道考场情报,有心算无心,这样也被发现或者被甩掉,那只能说技不如人,得服人家手段。 等到众助教也出发了。汤昭跟董教喻告别,道:“那我先走了,辛苦教喻留守。” 董教喻张了张嘴,没问他监考之后还会不会回来,只是道别,又道:“这两个月相处很愉快,我会告诉别人,汤教喻不愧是个好教喻。” 汤昭也道:“多谢教喻的照顾,我在训导营的生活很愉快。咱们回头再见。” 说罢拱手而别,趁着上午阳光正好,万里无云,踏着满地黄叶,时隔两个月离开了训导营。 他应该会回来的,训导营的藏书阁他还没看几本呢。 汤昭来的时候一身轻松,走的时候也是一身轻松,反正行李有罐子装着,他也没什么多余要带的,穿着训导营的制服,带着剑,独行而去。 只是外人看来,他却是穿着一身寻常青衣,赤手空拳,似是个踏青出游的少年书生。 这还是光的把戏。汤昭用剑象在身上缠绕,遮去了制服,重新制造了薄薄的幻象,凝聚了青衣的影子。 经过两个多月的锻炼,他的剑象至少在制造光影方面已经渐渐随心如意,如这种小小幻影已经不需要他费心的构建,直接就能一念成形。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剑已经有了不少默契。 是以他走出大营时,形象与来时那个白身少年连打扮都没有区别。 惟一的区别,身边少了一个人? 离开训导营,汤昭并没有回近在咫尺的中天府,而是沿着向西南的道路继续往前。 他平时赶路喜欢骑马,或者在无人处骑着他心爱的“六龙”车,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这一回却不紧不慢,以寻常武林客行路的速度行了数十里,直到中午方到了前面一处市镇。 这“黄凤镇”乃是万人规模的城镇,若在旧时就算大镇了,但如今百姓聚集大城镇,这镇店规模只是寻常。 镇中三条主街道,商贸通行,百业俱全。 镇子口恰有一家两间门脸的小酒肆,门口摆着大酒缸,连个名字也没有,只挑着一面半新不旧的酒幌。 汤昭路过一眼看见,直奔而来。 店门口打酒的老板娘见一个一身青衣,相貌俊朗的少年郎进来,眼睛一亮,忙道:“哟,原来是小少爷来了,今日是吃饭还是喝酒?吃饭有鸡有肉,喝酒有家里自酿的状元红,正适合要高中的状元郎。” 汤昭笑道:“我找人,可能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直接挑帘进门,就见七八张小桌坐了一半。大多是三五个一起喝酒,唯独角落里一桌只有一个年轻人,面前是一碗粗茶,一碟铁蚕豆。 汤昭一笑,直接坐到年轻人对面,对上了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 “这么快就来了?我还以为我先来,要等你一阵呢。” 危色微笑道:“甩掉那个助教并不需要多久,我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汤昭扫了一眼,道:“既然等了这么久,何不吃点好的?光用蚕豆磨牙还行?”便叫老板娘,道,“有什么拿手菜来两个。下两碗面条。” 转头再对危色道:“这么说助教也太差劲了吧?怎么说他们在营里侦察与反侦察的课程分数都不低的。” 危色淡笑道:“课程只是课程,实践是实践。我们若是不能反侦察,可是要死人的。我们当初有一次考核,是所有人都在一座独立的小镇里,镇中都是普通人。我们提前一天都隐藏好了。隔日有老刺客进镇搜寻,凡是被发现的,一律揪出来杀了。只有躲过三天才算成功。想要提前结束,就把老刺客杀了。” 他之前不愿意提起在阎王店的经历,不过只有汤昭独自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常常提起,而且总是把自己说的越发艰辛悲惨。 汤昭听得渗人,有些难过,也不便问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道:“无论如何,都结束了……这半个月的任务也算结束了。无论如何,我都做到仁至义尽了。也亏了你易容扮演精妙,扮演秦永诚那小子半个月竟没有露出破绽,连他朋友都看不破。” 危色道:“扮演一个没什么经历也没什么亲人的年轻人并不为难。而且……其实他也没什么朋友。秦永诚和姓辛的那小子本不是一路人。只是两人一开始都没什么希望,便凑在一起搭伙摆烂罢了。后来秦永诚被您激励,重燃斗志,辛鹰也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反而最看不惯秦永诚,两人就疏远了。至于其他同学,都是三年早结伙的同伴,只剩两个月,他往哪里插去?他便一直独来独往的,便便宜了我。” 汤昭无声的叹了口气,这些学生间的事他是不知道的,知道了也没用,哪里没有这种事?道:“按照约定,假的秦永诚在出训练营之后就消失了,未来就交给真的秦永诚。他要是能来,就在规定时间赶到考场,若是不能,就算他考试失败了。反正每年不能按规定赶到考场的不止一个。” 至于秦永诚要是遭遇更大的困难,乃至于危机…… 那也没办法。 就算是检地司,对于考核也有死亡名额的。这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说到这里,老板娘端了菜上来。这种小店也没什么正经拿手菜,不过是切了一盘卤味,炒了个豆芽鸡蛋,又下了两位卤蛋面。 汤昭唏哩呼噜吃面,只觉得十分享受,笑道:“吃饭。咱们就不管他们了。先去暮城吧,马上就要回故乡了,甚是想念。” 329 复检(为盟主心宽腿长双商正常加更) 359 还乡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在云州,最长的河莫过于通阳河。自东山郡最北九皋山发轫,一路往西南,流经东山、旦升、正阳、日央、余霞五郡,奔流入海。 刚出山口时,通阳河尚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渐渐流入平原,滋润千家万户,灌既万亩良田,归纳沟渠,席卷泥沙,到了下游余霞郡,已经成了一条浑浊汹涌的黄水。 余霞郡的郡治暮城,就建在黄水岸边。 暮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城,已有近千年的历史,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见证了数代朝代变迁,也见证了祸月以来人世间的种种变化。 就在几十年前,暮城虽已然是郡治,却以城高池深闻名,乃是军事重镇,并非繁荣大城,,城内不过十万人口。 到后来阴祸愈演愈烈,野外已经十分危险,官府组织迁移周围百姓入城。渐渐内城已经住不下,只得在外再建城墙,然后建了又建。 数十年间,暮城已经建成三重城墙,里外人口超过百万,房屋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超级大城市。 只是暮城的扩张以东扩为主,因为城市西边是连绵的山岭,那里是城防天然的屏障,那里也有城中百姓祖祖辈辈长眠的坟茔。 其中一座山坡上,埋葬着不少零星坟墓。这些坟墓大多是单门小姓,没有家族祖坟可埋。但大多人家境还算小康,坟墓修建的还算整齐,还集分子雇佣了看坟人守着,不至于如一无所有的穷汉,用草席裹了塞到乱坟岗上。 半坡上,有一座夫妻合葬的坟前,刚刚有人扫了墓,石碑前摆上了鲜花和水果,焚过了香烛,弥漫着澹澹的烟火气。墓碑刚刚被人擦拭过,墓主人的名字“先考汤广义,先妣谭乐桃”清晰可见。 刚刚坐在坟前静静烧纸的少年此时已经站起,将手中的酒水最后撒遍坟头土,一个人默默沿着杂草丛生的山道,往另一边座小坟去。 不远处,一个童色浅澹的年轻人也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没有凑过去,看着少年的身影,就像看一道风景。 少年来到另一侧坟前,那坟小得多,坟头也就三尺宽,似乎不足以埋下棺材,土堆上只立一个两尺高木牌,没写名字,只写了一句话。 “门没锁,方便出入”。 只是这句话用的文字一般人看不懂罢了。 那少年来到坟前,端详着木牌上的字迹,突然咧嘴一笑,蹲下身用手刨土。 远处观看的年轻人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这时,旁边有人大喝道:“呔!哪里来的盗墓小贼?响晴白日就敢公然挖坟,你太嚣张了,你……你……你不是老汤家那个小谁吗?” 少年回头,就见一个头发稀疏的小老头举着拐棍过来,果然有些面善,咦了一声,道:“赵大爷?是我啊,汤昭。” 老头赵大爷仔细看这少年的脸,长吁道:“对对,就是你,汤昭嘛。虽然隔了好几年,你都长大了,可是这个相貌啊,真是怎么也认不错。”这才把拐杖放了下来。 汤昭不好意思的一笑,这赵大爷正是他家的老街坊,不是邻居,也不算太熟,但街头巷尾的老是能遇到。要说当年见面很是平澹,最多点个头就过去了。 这些年过去,重新见到熟人心情却已不同,当年的亲切感陡增十倍,就像见到亲人一样,问候道:“多年不见,大爷身体可好?家里可好?” 赵大爷道:“嗨,身体还行啊,你看,硬朗着呢。家里头呢,也没灾没病的。就是家里那小子不成器,挺大年纪了干啥啥不行。你说他但凡有点出息,我能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做看坟的差事?” 说到这里,他打量一下汤昭,看到了他读书人的打扮,道:“你这是考了功名,衣锦还乡啦?” 汤昭笑道:“没啊,读书不行,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你看我这样子,哪里像衣锦还乡了?” 赵大爷面露失望,道:“没衣锦,只还乡啊?嗨呀,那没热闹看了。不过你还年轻,这个年纪没考中很正常。当年我看你眼睛明亮,天生的有福之相,又聪明伶俐,是个读书的种子,将来肯定能高中啊。” 他人老话多,不等汤昭搭话,便接着絮叨:“别怪我说,你要是去个正经学堂,早就该取功名了。我劝你爹爹,就算不送你去书院,也得给你找个正经的夫子。你看你那老师,说话神神叨叨的,口音怪怪的,而且老是眯着眼睛看人,一看就没安好心啊。” 汤昭只是好笑,也不跟这老头一般见识,只道:“您这是看错人了。陈老师他是眼神不好,高度近视,所以看东西都是眯着眼睛,可不是坏人。” 赵老头啧啧道:“所以呢,你现在还跟他学呢?” 汤昭收了笑容,看了一眼身后的坟,道:“先师已经在四年前故去了。这里就是他的坟墓。” 赵老头哦了一声,挤出些沉痛神色,道:“已经没了?可惜了,到底是个读书人呢。我记得他比我小得多啊。怎么好好的就没了?这么说你是给来他添土咯?我还以为你刨坟呢。” 汤昭道:“我正是给他刨坟。” …… 不在意赵老头瞠目结舌的样子,汤昭笑道:“老师临终有吩咐让我去别的地方安葬他,只是当时我年小力弱,不能完成他的遗愿,只能将他先安葬在这里。我现在长大了,回来帮他迁葬。” 赵老头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才对嘛,我就说你这学生斯斯文文,哪里能做犯法的事呢?我记得你家里的房子都卖了,如今回来有地方住吗?没有的话可以去大爷家里落脚。” 汤昭感谢道:“多谢您好意,就不打扰您了。我回来是有事要做。也就是这两三天功夫有时间,回去见见左邻右舍什么的。住客栈就好了。” 赵老头哦了一声,道“能住客栈,这是发了财了呀。还说不是衣锦还乡?诶,我说,你小子别是要夺回祖宅吧?我跟你说,闹事可不行啊。大爷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心气儿,老想着以牙还牙。你太年轻,不知道厉害,人家势力大……” 汤昭笑道:“大爷,您听书听多了吧?一则那房子就是爹买的,可不是什么祖宅。二呢,当时是我主动卖的房子,虽然贱卖但也算我情急,人家当时诚实给钱,我也承情,没的找后账的。您放心吧,我不是打架来的。” 眼见赵大爷又松了一口气,汤昭问道:“倒是您刚刚说,人家势力大……我原来的房子记得就是卖给沿街的一个掌柜,如今不是他了吗?里面住了什么大势力啦?难道被官府征用了?” 赵大爷道:“你不知道,要说被官府征用也罢了。你去问最多他们不给,把你赶出来,也没什么危险。如今你那房子却成了什么‘堂口’,乃是个凶神恶煞的帮会,叫什么……五毒会来着。” 汤昭一挑眉,心说:这么巧? 送走了赵大爷,汤昭将陈总的盒子挖了出来。 是的,陈总在盒子里。 按照陈总的心愿,是把他火化,然后用一个普通的漆盒装了。 陈总说,最好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 即使是汤昭也没办法理解陈总这种挫骨扬灰的意愿,但谁叫他提了呢?人都没了,还能不尊重最后一个愿望吗? 只是撒入大海就太难为人了,云州远在内陆,离着大海几千里地,哪里去见海?汤昭现在都没见过海呢。 只是现在没见,早晚会见到,他也盼着有一日能临碣石、观沧海,甚至扬帆远航,那时他会完成陈总的心愿。 其实汤昭偶尔也想,或许陈总最后想去的地方不是大海,而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汤昭的家乡在大河边,在通阳河上游顺流时远眺,就好像看到了家乡一样。陈总大概希望自己的家乡就在辽阔的大海那头吧。那样的话,他的骨灰随波逐流,终究能漂洋过海回到原来的故乡。 将陈总收好,汤昭和危色下了山,在黄昏城门关闭之前进了暮城。 四年不见,暮城大抵一如当初,只是好像人更多了些。搬迁还在继续,还有逃难的,街道上常常能见到临时安置的窝棚。 汤昭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很久,考试之前还有两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 于是汤昭熟门熟路的带着危色去了……客栈。 没办法,在暮城他居然没有亲戚,是父母一辈才跟着搬迁的人群进了城,住在第二圈城墙里,但凡有个亲戚,当时也不至于父母一去立刻就流落江湖。 至于童年小伙伴、街坊邻居当然有,但一进城风尘仆仆不及安置,先去见街坊,是不是太奇怪了? 所谓物是人非,背井离乡四年,回家乡居然没有一刻也等不及去见的人。也难怪汤昭不大懂“乡愁”了。 好在他对暮城,尤其是第二圈城墙的中城很熟悉,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家便宜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早起,汤昭刚一推门,就见院子里站了一个年轻人,依稀有些面熟,身后四个大汉个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会家子。周围角落里还有几个人把住四面门口,不让人进来。 这几位往院子里一站,堪比静街阎王,满院子鸦雀不闻,唯独汤昭和旁边危色房里还有人。 汤昭一怔,心说:我不去找麻烦,怎么还有麻烦来找我呢?难道是债主吗?我不记得在暮城有未了的债啊。 就见那个年轻人一见汤昭,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汤公子,我奉庄主之命前来拜见您老。” 360 故乡与故人 汤昭沉吟道:“庄主……黑蜘蛛山庄?你们是五毒会的人?” 那黑衣年轻人欠身道:“是。小人等正是得尹庄主之命,前来拜见公子。” 果然是黑寡妇…… 若是她,纵然手下人做事冒犯,看在在铸剑大会主动救援的面上,倒不好翻脸了。 虽然汤昭很想翻脸的。 他只冷冷道:“若是尹庄主,怎能不知道我入城没告诉任何人,就是不想被人打扰。你们一大清早大喇喇得站在门口摆阵势还扰民,想干什么?” 他也没问自己便衣入城,五毒会如何知道消息。 毕竟汤昭虽然没有张扬,也没有刻意隐藏身份,他甚至去祭拜了父母和老师,还遇上了以前的街坊证实了自己的身份,一路行来破绽有的是。 五毒会乃是暮城地头蛇,不知有多少耳目,别说他没有隐藏,就算隐藏了,以他区区反侦察课中级班的水平,也未必瞒得过去。更不用说他们可能隐隐察觉到都督中军在此有所调动,或许会猜到汤昭可能到来。 但你知道是一回事,跑到我面前大声说“我知道了”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他们把汤昭旧宅占了,再跑出来主动拜会未免有示威的嫌疑。 黑寡妇应该在黑蜘蛛山庄坐守,来不及赶到暮城部署,那就是本地帮会没有礼貌了? 正说着,旁边危色的门开了,危色却没出来。显然隐藏着自己的身形,等着汤昭的意思。 年轻人躬身,恭恭敬敬道:“庄主知道您不喜烦扰,特意再三吩咐,要悄悄地来。小人等绝自然不敢扰民。自从得知您入住‘盛发客栈’,小人等立刻将整座后院包了下来,保证里外一个闲人也没有。小人等昨晚连夜入院,等在这里,除了咱们自己人绝没有一个人知道。至于店家,小人跟他说了让他闭嘴,量他不敢乱说。” 原来是这么个不扰民啊。 汤昭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和这种帮会没什么道理可讲,毕竟他们没犯王法,连检地司清理地面的时候都允许五毒会存在,看来庄主面上让他们也悄悄地地滚蛋就是了。 他便道:“好吧。你见过我了,可行了?回去告诉庄主,她的约定我没忘,处理完手边的事就过去。现在就走,别忘了把帐结了,好好安抚店家,少欺负人。” 年轻人欠身道:“公子容禀。店家我们会好生安抚,给足房费。您与庄主有什么约定,小人一概不知,也不敢过问。小人来拜见您,乃是奉命给您送东西。” 说着,背后有人奉上一个盒子,年轻人双手捧着,送到汤昭面前。 盒子不大,竟是个扁扁的书箱。看起来没有多少东西。 但有些东西,不需要很大的箱子就能装。 比如金票银票之类。 汤昭看也不看,澹澹道:“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年轻人恭敬道:“小人不知。” …… 那就算了。 你不知道我还怎么往下说? 汤昭本来想,他要是说出自己的身份,就学着打一番官腔,警告一番本地帮会,顺便也警告一下他背后的黑寡妇。 交情归交情,有些事情不能做,做了性质就变了。 检地司毫无疑问是官,五毒会呢,严格意义上不算匪,是经过高远侯梳理地方之后允许存在的有活力的江湖组织,但毫无疑问处于灰色地带。凡是与检地司产生交易,皆属于贿赂。 至少在现在的检地司,这种事是决不允许的。 据汤昭看来,检地司的作风比较清正,不能说完全没有模湖地带,但公然的贪赃枉法是没有的。不仅仅是因为如今检地司被清理过一遍,又选择自己的训导营弟子补充,所谓正本清源,更因为检地司很有钱。 是的,检地司虽然危险,但是有钱。 要知道,地上大大小小的阴祸,名义上都由检地司来负责,其中多少也有收获。凶兽身上的材料,活的魅影都有钱赚。但最赚的还是降临的魔窟。 凡是魔窟,其中必有异常出产,最珍贵的剑种不说,各种材料、草药也有神奇效果,是所谓天材地宝。而这些默认都有一部分归检地司所有。就是剑种也有检地司的份额。 当然,这只是降临时的那一把,能把魔窟消灭最好,地面干净还有功勋,若是不能,最终成了人间魔狱,那就移交镇狱司。 所以镇狱司也很有钱。 三司之中,只有靖安司最穷,没什么明面上的进项。但他们向来在云州之外活动,所以受的约束最小,他们在外头搞什么,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检地司有钱,大家的经费也好、俸禄也好、福利也好都很充足,再加上纪律约束,自然风气就不差,大家就不愿做这种犯忌讳的事。 按理说黑寡妇与检地司很熟悉,和刑极更是多年的交情,彼此知根知底,若还玩这一套,那也太令人失望了。 那年轻人接着道:“公子,这是敝庄主私人送您的东西,非五毒会所有,全看在您和庄主的交情份上,还请您过目。” 眼见汤昭无动于衷,那年轻人自己动手,将盒子打开,只见最上面放着一张地契。 汤昭皱眉,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年轻人已经道:“这是朝阳巷三号的房契。” 果然是……我家啊。 汤昭虽然有些感慨,但还是没说话。 那年轻人继续道:“这宅子是三年前买的。庄主特意解释,当初认得您,虽然您尚年幼,就觉得您不是池中之物。想您年纪轻轻虽在外漂泊,早晚要还乡的。若是回到自己家乡反而要住客栈,那不是太过分了?因此当时就把那房子盘了下来,一直妥善保存,时时雇人打扫,还和当初一模一样。如今您果然回家,自然物归原主。” 汤昭心中略微感慨,不管是不是三年前盘的房子,只能说黑寡妇有心了。 想想也是,他家的房子只是最普通的民宅,院子窄小,住不下几个人,能做什么堂口?自然是特意买下来就等今日奉还。 由此可见,这些江湖帮会若想送礼,那真是心思精巧,寻常人怎么顶得住? 他想了想,道:“当时盘下来时,花了多少钱?” 那年轻人道:“您别提钱,庄主说您马上要帮他一个大忙,如何酬谢都不过分。区区一座民宅,真不值一提。难道说您和她的交情连一所房子都及不上吗?” 汤昭微一抿嘴,正要再说,危色的房中冲出一条凶神恶煞的大汉来,铁塔一样横在院中,把那年轻人推了个趔趄,喝道:“少啰嗦,我们少爷问你多少钱,你老老实实回答就是,你在这儿挤兑谁呢?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少爷?我们家有钱,看见没有——一百两银子够不够?两百两银子够不够?买你的脑袋都够了。”一面说一面挥舞着一叠白纸,也不知是不是银票。 汤昭忍不住想笑,就见那年轻人被推了一把,竟连退好几步,似有些惊慌失措,微觉奇怪:黑寡妇派出来办事的人怎么这么毛躁? 汤昭一笑之后,心中一动,止住危色继续即兴发挥,道:“就二百两吧,给他二百两。替我谢谢庄主,她的情谊我收到了,谈钱就庸俗了。即使是她转卖给我的,几年维护的人情难道我就不认么?我刚刚看到匣子里还有东西?” 那年轻人一声不吭,也不再卖弄口才,将书匣送到汤昭眼前。 书匣里……竟然真是一本书。 《云梦仙都》。 好像是什么话本? 看样子好像是有年头的古本了,用的是前朝的装帧方法,书页都发黄了。 汤昭越发好奇,这又是什么贵重礼物? 难道是传世孤本,价值连城的那种? 他看了一眼那年轻人,年轻人有点萎靡,恹恹的解释道:“对这本书,庄主没有别的吩咐。只说请您看一下,回头想跟您讨论一番。” 汤昭微怔,和他讨论?这又是什么暗语? 一时没想明白,汤昭索性不再想,反正这本书大概确实不值钱,道:“如此,我就收下了,谢谢庄主好意。还有什么事么?” 那年轻人低眉垂眼,道:“没有了。” 汤昭道:“那好,怎么悄没生息来的,怎么悄没生息的回去吧。还是那句话,替我谢谢庄主。出去的时候不要惊扰百姓。”说罢反身回屋。 那年轻人默然走到门口,示意几个脸有不忿的大汉离开,眼见就要出去,突然回头道,道:“汤昭,你……” 汤昭似乎知道他有此一问,头也不回道:“当年的事都过去了,你无需放在心上。” 那年轻人一震,陡然放松下来,默默点头,自己离开了。 是的这个人,其实是汤昭的老相识。他还认得汤昭,汤昭也认得他。 汤昭依稀记得他叫张绪,先是不知被谁指使和另一个姓高的小子一起来害他。但终究是被他反制,拿来做筏子,在众人面前狠狠立了一次威。 对当时的汤昭来说,那是一次扬眉吐气的经历,对现在的汤昭来说,这是一个小小的趣味回忆,而对张绪来说,却对汤昭留下了阴影,至今念念不忘。 所以他一进来就认得汤昭,汤昭却是见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勾起了回忆才认出了他。 现在的汤昭,自然不会如何记恨当初,见到反而有点感慨和惊喜。毕竟这是回乡之后见到的又一个故人。 也算对故乡遇故知的一个小注脚吧。 汤昭收起了,打算回头再看,只捏起房契,多少有点开心。 “房子回来了,很好,咱们去看看吧。” 361 跑马 “那座云的城市在天上,随着风飘荡,不知飘到哪里。它缥缈似烟霞,却金碧辉煌,更胜人家宫阙,是王母之瑶池,飞仙之洞府。” “正所谓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狭窄的小院黄瓜藤架下,汤昭坐在靠背椅上,绘声绘色的讲述着。他的膝前摊开着一本书,书页泛黄,文字的墨迹已经褪色。 “这是那本书里写的么……写的真好。”危色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倚靠着井台,听得悠然神往,“如果有神仙洞府,那就只能是这样了。” “并不是,这是李白写的。” 汤昭合上书,道:“事实上这本书写的文笔稀烂。充满着陈词滥调还一惊一乍。说粗一点,作者字里行间都是‘卧草,怎么这么牛x?快看快看,怎么这么牛x?’的感觉。故事也相当俗套,就是一个穷小子爬上仙宫和里面的仙子的狗血恋爱故事。” “故事不但俗,写的也稀烂,逻辑崩坏,节奏拖沓,没什么可读性。” 危色点点头,又问道:“可是您不是挺爱读的么?昨天晚上读到四更天。” 汤昭瞪眼道:“我那是今日事,今日毕,就剩那么一点儿了,不拖到第二天去。” 危色总不能你既然不爱读为什么读到晚上就剩一点儿了,转而问道:“那总是有可取之处吧?不然为什么黑寡妇要推荐呢?” 汤昭道:“大概是……设定好吧。那个云上仙城写的十分出奇。他说那座城池是云霞织成的。那宫殿的墙硬如钢铁,城里的湖微波粼粼,仙女的衣服飘然于飞。然而不管是什么质地,都是如云丝一样的线织成的,捧在手里,便抽成一根根丝线滑走了。而整个仙城,应该只有一根云丝,从头连到尾,伸展开来长逾千里,不知始终。” 危色若有所思,道:“这设定有意思。作者想象力很丰富。” 汤昭沉吟道:“不,我觉得他可能真的见过。他所有的笔墨都很粗糙,那穷小子后来学会了法术,和人斗法大战三百回合,也描写的非常俗套,就像从别的书里直接抄过来的。还有他还文武双全,还会作诗,要么就是抄的诗,要么就写的狗屁不通。唯独关于仙城写的很详细,而且很自然。” “你不懂作者,倘若他没有真见过,写起设定来滔滔不绝,非要铺陈开写,却时常写的忘了,就把自己生活里的写出来,以至于前后矛盾。唯有真正见过的东西,全盘在心里,写起来就非常轻盈,信手拈来。那种感觉很微妙。” 危色恍然,道:“您觉得他真的偶然去过这样的仙城?” 汤昭道:“是了。我觉得这穷小子游仙境就是他的经历。他大概去过仙城,只是没遇上仙女,也没发生什么故事。出来之后意犹未尽,就写了一部上天之后和仙女快乐逍遥永远住在云端的。” 危色点头,道:“那么黑寡妇推荐你看这本书是……” 汤昭笑道:“她大概是看上仙城了吧?” 危色觉得好笑,紧接着若有所思,道:“她觉得那座城是……一把剑?” 汤昭笑道:“也有可能,是不是?她可能觉得那座城是云丝织出来,她是玩蜘蛛丝的,都带个丝字,应该有缘?她梦想成为‘云丝剑’的剑客?” 危色道:“她想请你帮着找这地方?帮她夺剑?这去哪里找去?” 汤昭道:“可说呢?先别说这把剑有没有剑客,这本书是前朝写的,到今天快两百年了。谁知道如今仙城顺风飘在哪里?” 他觉得这云仙城——如果存在的话,有点像剑州。剑州看似无主,其实剑圣还在,云仙城又岂会例外?费尽心思或者运气爆棚找到了,被人家剑仙、剑圣一手把剑收走,一反手把人压扁,哪儿说理去? 黑寡妇大概也没抱多大希望,所以她只是请汤昭看一看,她真正能争的,还是惊蛰山庄的惊蛰剑。 将书本合上,汤昭放到院子里的小木几上,道:“先别管这本书了,尹庄主的打算,到时她会跟我说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咱们在学生赶来之前已经偷了两天时间,再闲下去别人可不答应咯。” 正说着,一只灰扑扑的猫头鹰从天上降下,落在汤昭肩上。 “你看——说来不就来了?” 讯号来了,这是中军府催着所有人集合,该赶去考场了。 既定的集合地点,在暮城外的一处马场。 暮城东边有一大片平原,除了阡陌田亩之外,最大的一处空地是一处马场,养着百十匹好马,是军队的马场也向百姓开放。每年秋日会开骡马会,各地的商人都带着牲口在此交易。 云州对于中原也算产马地,但真正的好马还是在凉州。汤昭记得小时候常有凉州口音的商人赶着牛马来此贩卖。 不过今日,马场上并不见有几个人跑马,那一熘马槽中只系着几匹骏马。 汤昭刚刚进场,便见到了一个熟人。 李意渐站在马场的马棚中,穿着短打布衣,正给一匹黑色的盗骊刷洗。 汤昭靠近马棚,李意渐也不抬头,道:“来了?你可是来得最晚的。要不要选一匹?” 汤昭扫了一眼马棚,赞道:“都是好马啊。” 李意渐道:“那可不,都是中军养的军马,每一匹都是千挑万选的千里马。今天有空,在这里的随便骑。” 汤昭马术只是一般,在山上没什么机会骑马,有点场地都熘他的六龙车了,下山赶路倒是骑马,也是做坐骑,在马市上随便购一匹便可用,没有特别选过骏马。这时却见马槽前每一匹骏马都身高腿长,神骏如龙,端的是没见过的骐骥,不由得心生喜爱。选了一匹白马,缓缓抚摸后背。 李意渐也没提醒他什么哪匹马烈不能动,都是剑客了,凡马有什么能动不能动的? 汤昭牵着马,却并未骑上去,而是用内力抚摸马身,他修炼的是火性质内功,把马得来暖洋洋的,感觉很是舒服,自然而然便亲近的垂下头来。 他一面熟悉马性一面问道:“我记得赶往考场的最后一关是寻马?” 李意渐随意道:“正是。马场中一百匹马散放在方圆数十里,能找到一匹,带到马场来才算成功,才可以参加后面的考试。” 汤昭道:“四个部门,每家三十人,一百二十人里面至少有二十人已经注定被淘汰了。” 往年也会淘汰不少人,但没有硬指标,若学生都有本事,全到达考场也可以。第一关本来也不是必须淘汰人的。但今年紧缩名额,却是从第一关就开始残酷起来。 李意渐道:“其实是一百四十人。我都督中军也有万人,比你们多几倍,名额多一些不很正常?” 那就是先淘汰将近三分之一了。 不,不可能每一匹马都被找到的,一百人也不能满员。所以还会淘汰更多。 “要是有的马被马贩子掳了去,转手卖出,甚至被穷汉杀来吃了,那又如何?” 李意渐冷笑道:“谁敢?看到这马屁股上的标志了吗?这是我中军烙印,云州谁敢乱动?到时候不说一匹不少,也少不了几匹。” 就听有人道:“不但不少,说不定还要多出来呢。” 就见一个相貌娇美的女子骑着一匹黄骠马驰了过来,道:“你这军马烙印如此粗陋,随随便便都能彷制,如何不能自己寻一匹马过来鱼目混珠?这个主意学生们如何想不到?” 李意渐道:“这就是你们靖安司人的思路吗?不愧是你们。” 汤昭转头看向那女子,正是靖安司来压阵的教喻兰修竹。这位教喻的气质让他想起了黑寡妇,那股清纯中带柔媚,楚楚可怜的气质端得神似,媚态稍有不如,若论娇柔她还要更胜一筹。 靖安司因为常年在外从事情报活动,多的是俊男美女,和灵官恰是两个极端。 “是真是假我会分辨,如果随便弄虚作假,那自然以作弊论,当场革除。若当真以假乱真到我都打了眼……那就是本事到家了,就许他通过又如何?” 正这时,镇狱司的教喻也到了。却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若论年纪他不算大,但在这群人里已然算年长。 他来这里时撇唇咧嘴,一脸的不爽,本来张口欲言,扫了一眼汤昭,却又住了嘴。 汤昭客气道:“安教喻也早到了。” 安教喻哼道:“嗯,不比你们检地司来得……算了。你是个小孩儿。” 汤昭莫名其妙,兰修竹笑眯眯道:“你来得晚,安教喻本来对检地司颇有言语,说定要在第一关就削检地司脸面,没想到当面却不言语了。我还以为你们高低要打个赌,争个输赢呢。可是看汤教喻年轻,不便以大欺小?” 汤昭看了一眼安教喻安赤海,又看了一眼兰修竹,不由奇怪——镇狱司和检地司不对付也罢了,这靖安司为什么要居中挑拨? 难道这真是靖安司的基本思路? 安教喻道:“说的不错。没想到检地司来得教喻是个黄口小儿。我够大他一辈了,自然不与他计较。然而今日我已经吩咐了儿郎们要用心比,不可被人比下去。他们若计较,谁也怪不得。” 汤昭脸色一沉,安教喻话里有话,镇狱司难道吩咐了要在路上对检地司下手? 若是真的如此…… 他澹澹道:“我的学生不怕任何人?你要打赌,我跟你打了。看谁的学生全体到齐,谁的学生全军覆没。” 362 脑子 西山。 一个最多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在树林中疾行。 那少年的身手轻捷,脚步如飞,虽然是步行,速度更逾骏马,脚步落地极轻,落在层层落叶上,只发出微不可查的“察察”声,显然轻功到了一定境界。 只是他虽然速度不减,但状态多少有点狼狈了,姿势也踉踉跄跄,似乎随时要倒下来。 在他背后,有三个同龄的少年男女在狂追,速度和他不相上下。 四人始终隔着数十丈距离,也拉不开,也缩不短。 “检地司的小子真是滑不留手,再追下去真让他出了山口,进了平原可就麻烦了。” 这时,三个追兵中明显领头的那少年皱眉道:“见了人烟,咱们也不好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他虽然在疾奔,途中说话不急不喘,显然是内功根底不差。 他旁边矮个子少年抹了一把脸,道:“放心,就在前面的山口解决他。阿峰从旁边绕过去了。他脚步最快,又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只需要阻他一阻,咱们三人围上,定将他乱刀砍杀。” 旁边一个少女笑道:“也不用说的那么血腥,咱们又不是非要他性命。又不是天魔。只需打断他一条腿,叫他知道咱们镇狱司的厉害也就是了。” 矮个子露齿道:“本来不一定要他死的,但是他太能逃了,耗费了我太多时间,我便不放过他。没关系,这种深山里,杀了就杀了,没有人知道。” 少女瞄了他顶心一撮深红色头发,摇了摇头。 眼见山口就在眼前,那奔跑的少年已经冲出去,一个转折不见了身形。 突然,就听他“啊”了一声,声音虽轻,顺着风传到了三个追兵耳中。三人一喜,道:“拦住了!” 紧接着,三人一起冲出狭窄的山口。 转过山壁,就见前方人影交错。 不是一个人,竟然是五个人! 那高个少年扫了一眼,发现面前人一个也不认识,且隐隐围着一圈,不由大喝道:“上当!快退!” 三人回头,只见来的山谷口已经被人堵住了。 等着自己等人的,不是五个人,而是六个人。 这番,是二对一。 那矮个子咬住牙,抽出术器剑,大声道:“拼了,咱们突围……” 话音未落,一人已经闪到身前,同样用术器剑一扫,以剑对剑,把他横扫出去,骂道:“突你娘呢?还突围。” 矮个子“砰”的一声,撞到山石上,直撞得晕晕乎乎,迷湖间看到动手的正是自己追了一日一夜的人,结结巴巴道:“你……” 你怎么这么强了? 速度还这么快? 一招就把我放倒了? 那你跑什么呀? 那少年冷笑道:“要不是装得和你们几个废物不相上下,能把你们引到口袋里来吗?还追一天一夜,曲大爷要想甩你们,你们连影子也看不见。” 这时旁边几人也交手了,他们的差距便没有这边这么大,可是以五对二,怎么也赢了。混战当中那高个儿的差点儿突围,被旁边冷眼看着的少年横扫拿下。 最后,那最强的“曲大爷”在旁边看着,其他人把那三人捆得结结实实,似三个粽子似的。 其中一人指着他们道:“老大,要不要杀了?” 被捆住的三人奋力挣扎,但三人的嘴也被塞住,也发表不了意见。 那做主的少年嗤道:“行啦,这三个人嘛,刚刚交手的时候刀剑无眼,杀了也就杀了,现在么,都捆猪一样捆好了……到底是同届,又不是天魔,没必要。” 先前一人道:“可是他们刚刚想杀你来着。这里是山里,无人看见,杀了也就杀了。” 那少年失笑道:“你是真不把汤教喻的话当回事啊?所谓举头三尺有青天,难道说有人处不做的事无人处就可以做了吗?我不杀他们是不想杀,不是怕被人瞧见。他们喊打喊杀,那是因为他们没人教,或者教他们的人本身脏心烂肺,把人教的一肚子鬼蜮心思就放出来了。咱们须和他们不同。” 不等其他人说话,那少年指着领头的少年道:“你们记得了,今日和你们有折辱之仇的是曲桓。与你们有不杀之恩的还是我曲桓。将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只管找我就是了。” 曲桓等人抛下三人,却没出山,沿着山道又折回去。 一路上,刚刚取得了一场伏击战胜利的几人兴高采烈,有人吹捧道:“老大,你真行,一先是排兵布阵,又一个人耍他们三个,亲自把他们带入包围圈,这兵法谋略怕不是比汤教喻还强?” 曲桓斜眼道:“你这是夸我呢吗?” 几人哄笑,又有一人道:“老大,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形适合埋伏?你也是本地人?” 旁边人道:“你傻啊,老大是中天府人。他肯定是事先调查过地形。” 先一人奇道:“不对啊,考场都是保密的。老大怎么知道考场在暮城?还能事先记下周边地形?” 旁人一时语塞,道:“老大家里说不定……” 曲桓澹澹笑道:“只要把云州所有的山川地理全记住,不就好了?” 众人一静,最后只有赞叹不绝,比之之前的各色彩虹屁不免真诚了很多。 曲桓道:“走,咱们把骏马带走。刚刚那三个家伙的马也拿到了?” 有人笑道:“他们追您时,老祝就摸过去把骏马都收走了。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曲桓笑道:“好,这帮镇狱司的疯子,就知道发狠,哪里知道这次考试重要的是脑子?” …… 六人看着藏马山谷中的情形,目瞪口呆。 山谷里空空荡荡,一匹马也没有。只有那“老祝”被捆着放在树底下。 对面山崖上,有一女子牵着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笑道:“检地司的诸位同学,你们来的好晚啊。” 曲桓指着她道:“靖安司?你偷我们的马?” 他哪还不知道,他那边算计镇狱司,这边被靖安司抄了后路了。 那女子笑嘻嘻道:“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呐,用用脑子。”说着牵马走了。 此时曲桓等人在山下,她在山上,就是爬悬崖去追多半也来不及了。众人看着曲桓,曲桓咬牙道:“追——” 突然,就听山上那女子一声惊呼,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他们也玩诱敌深入? 曲桓牙齿磨得咯咯响,道:“不要从悬崖上攀登,以免他们在上面埋伏,绝了后路。咱们从旁边包抄。” 曲桓不愧是熟悉地形,带着同伴从山侧面一条小路爬上去,到了顶上,他们再度大吃一惊。 只见那偷马的女子倒在地上,远处拴着好几匹骏马。除此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黄雀补螳螂,猎人在后了属于是。 众人愕然,有人去检查马匹,发现数量只少了一匹,却够所有人的。有一匹马缰绳上压着一张纸条。 “致曲桓:骏马奉还,用用脑子。” …… 过了一会儿,有人悄悄道:“这是……自己人吧?” 不能因为他说咱们没脑子就说是敌人啊。 还有人用极轻的声音道:“口气像是文大姐。” 曲桓大喝道:“不是。姓文的那娘们儿的字我怎么能不认得?这分明是……分明是……”他气休休的把纸条撕碎,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咱们走,骑着马直奔考场,别再生事端了。” 这种事冲突、得失在暮城方圆数十里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一百多个考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且都是精英,一旦有了共同的目标,竞争与冲突接踵而至。 既然有冲突,自然有输赢。大多时候的冲突并不似曲桓这样拉帮结伙、排兵布阵,而是单人独斗,其中镇狱司是憋着狙击检地司的,检地司的明白过来之后,也是奋力反击。而靖安司在其中搅浑水。 中军新锐营……没人知道中军新锐营在干嘛。 这样的冲突自然造成了减员,但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知道输赢。至少在他们从暗地里走出,牵了马来到马场之前,结果都是不可预测的。 曲桓带着几个兄弟一路奔到考场,这一行人比别人人多,很是扎眼,就算不是浩浩荡荡,也是乌乌央央。 然而到了马场四周,便能看见小队了,且大多是五人小队,排列参差,步调统一,似有阵法在。 曲桓见识不差,知道这些都是新锐营的年轻人。 军中最小的编队是伍,五个人一伍,取五指之意。这些新锐营精英不入大军,却都会编成五人小队,这也是前线作战的基本单位。虽然理论上寻考场应该单独出发,但他们按照习惯迅速找到了同伙,列队前来。 曲桓见这些小队行进有度,搭配默契,暗暗忧虑,心想:“这他么不是没得打?人多欺负人少,自然大占便宜。虽然我也拉队伍,但比起他们的配合,我的兄弟都是乌合之众了。” 他在马场中转了一圈,暗自数数,数到了六支的时候,人数已经超过三十,更是难受,暗道:连总数也这么多!中军欺人太甚! 正暗暗打算暗中联络,突然一眼看见一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拍了他一下,道: “嘿,之前给我留纸条的是不是你?咦,你看起来怪怪的,头发怎么了?” 363 到场 秦永诚回过头来,眉毛微挑,若无其事的道:“头发,头发怎么了?” 他强自压抑着,不用手去摸头发,假装好像没有这种事。 曲桓也只是觉得奇怪,说不出哪里奇怪,再仔细看他,恍然道:“你头发比以前黑了!我记得你有点少白头,现在倒是全黑了。难道是现在成绩起来了,所以没烦恼了?” 秦永诚暗自松了口气,心想:我还以为助教的染发膏不好使了,原来是我自己使过头了。 当下他板着脸道:“你记错了,我本来就是一头青丝秀发。” 曲桓啧啧道:“真恶心,就你,还秀发?对了,那个人是不是你?” 秦永诚也不用问他指的是什么,反而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曲桓道:“果然是你。我认得你的字。” 他们说的,自然是之前截住靖安司夺回马的事了。 曲桓自然不会告诉秦永诚,他之所以认得秦永诚的字,是因为前两年秦永诚成绩名列前茅时,他是很把此人当对手的。尤其是此人竟然精通算学,当真匪夷所思。所以他下功夫把秦永诚的试卷找来,一遍遍研究,以至于字也看熟了。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秦永诚摆烂,曲桓最为不爽的原因。 好在秦永诚大概是醒悟了,重新努力起来了。虽然这两个月日夜补课大概也回不到当初,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这场考核只是小结,将来入职一样可以再分胜负。 现在这场考试当中,眼看外来的压力更大,他们反而能成为盟友。 曲桓道:“你看出来没有?现在变成阵营战了。一共四家势力,情势复杂。镇狱司和咱们是死对头。中军人多势力大,压迫感强。那靖安司……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咱们要是不团结起来,还不被人围剿了?” 秦永诚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有没有团战的机会,还要看考题怎么设置。” 曲桓道:“我猜一定有机会。你看他们练得这阵法,就是为了团队配合做的,这是比起咱们最大的优势。他们自己出题,岂有不偏向自家的?走,我看见文采非她们到了,咱们把人叫齐了,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我记得你兵法课不错,又精通计算,到时候可要多出主意。” 秦永诚道:“行啊。那就一起去。” 曲桓看了他一眼,他记得这一年秦永诚都是主动坐到角落里去的,别人有什么聚会叫他他也不去。此时竟然答应的如此从容。 就好像重新得到什么支柱似的。 三人路过教喻那边,秦永诚回了一下头。 汤昭正好看到,两人四目相投,汤昭摇了摇头,秦永诚便不再回头。 现在不是时候,亦无需如此。 “哟,第十五个了。”那边厢,兰修竹正在数人头。 汤昭和安教喻没明说,但毫无疑问是打了赌,要争个高低的。这也是两司的主旋律。 只是两人还不至于一个个数人头。安教喻自恃年龄比汤昭大一轮,不肯有失身份,汤昭也不会这么无聊。倒是兰修竹看热闹不嫌事大,每次来一个就报一个人。 其实这些年轻人都是便装,乍一看倒不好分是哪个阵营的。但现在场中情势已变,随着人越来越多,大家自然而然的去找熟悉的同学,渐渐分出四个大队,人数一目了然。 “检地司来了十五个了。镇狱司才十二个……又来了几个,啊,还是检地司,检地司十七个人啦……” 安教喻受不了她喋喋不休,道:“你要不要数数你们靖安司?才九个人。” 兰修竹笑道:“妾身知道啊,所以没脸数,只好数别家的,看着过过眼瘾。何况时间还有的是,我想我的学生们大概最后才赶到吧?” 安教喻暗自冷笑,心想:只怕她的学生们还在外面作假,等着做得天衣无缝才赶回来冒充吧? 虽然腹诽,安教喻还是心中焦急:看趋势,我们镇狱司竟然要输了,这不合理呀! 这倒不是他如何看不起检地司,恰恰相反,镇狱司从来就当检地司是旗鼓相当的劲敌。不然也不会撕破脸之后特意安排学生针对了。 然而,他们是有心安排的。所谓有心算无心,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无心的那一方必然要损失惨重的。 但现在情况并非如此,看样子检地司不但不输,还更胜一筹。 这只能说明……什么旗鼓相当,都是狗屁! 检地司比镇狱司强多了! 不……不能这么想。 岂能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 一定是…… 一定是卑鄙的检地司也吩咐了弟子针对镇狱司,双方的谋算互相抵消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检地司更卑鄙一点,所以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想到这里,安教喻狠狠瞪了汤昭一眼。 汤昭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安教喻又瞪自己干什么?既然输了不忿,应该瞪自己不争气的学生啊。 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过去,四个阵营的学生陆陆续续到场。 各位教喻默默数人头,其实后来来的没有几个人,时间很宽松,能力到了早就来了,没来的越逼近截止线,越是没有希望。 没来的或许不只是赶不及,更有可能是半途就折了。 似那种故事里的压着线赶到,却在之后的考试中大放光彩的剧情,其实是很少见的。 然而,唯有靖安司的学生很多在终点之前陆陆续续的到达,都牵着高头大马,就像排队似的。 安教喻冷笑不止,兰修竹笑意盈盈,恍若无事。李意渐看了兰修竹一眼,便走了过去。 他倒要看看,学生们学到了多少弄虚作假的本事。 别说,汤昭远远看着,经过一番检查,还真有不少学生被允许进入。还有一些则以作弊被抓捕。 要是正常考不上,最多不能入职重要有司,还能继续担任公职,但作弊不但会被开除训导营,会被记录污点,更会被追究法律责任。所谓高回报,高风险。 希望那些学生至少在事前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到了黄昏时分,中军军官敲响了考核终止的铜锣,第一关便尘埃落定。 于是清点人数,验明正身。汤昭数了一下,自家有二十二人,淘汰了四分之一。 这个数目在往年还算正常,算中下成绩。但汤昭做了这么多,成绩并没有提高,也真是有点不开心。哪怕看到旁边镇狱司一共才来了十五人,也没有非常开心。 可见内卷害人啊。 靖安司来了二十六人,但是算数的只有二十人,其中六个直接从考场到牢房。 而中军…… 中军五十人参加,实到四十九人。 “怎么少了一人?” 李意渐喝道:“王冲,你们小队怎么少了一人?” 那王冲笔直的站着,大声道:“报告教官,本伍刘升路过山崖时马失前蹄,人没事,但马腿折了,不能赶上,因此减员一人。报告完毕。” 李意渐道:“你们变换四人阵型。” 王冲道:“遵令。”退入队伍中,队伍自然而然的变换,依旧成微妙的阵势。 汤昭看得甚是羡慕,他是不懂这些小队指挥,也看出这种配合对实力加成很大,尤其是大家实力低微的时候,守望相助、互相配合能以弱胜强。 兰修竹在旁边突然道:“汤教喻还没去过前线吧?” 汤昭心中警惕这女人,回答道:“没去过。” 兰修竹道:“那就是了。你要是去前线,一开始都会有队伍,和队友们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渐渐也就学会了。像我们剑客,在前线还是受制的,肯定要结伴而行。” 汤昭点头受教,这时各家的助教也陆续赶到,汇报跟踪的学员行踪,有文书一一记录在桉,和考生名录核对。 兰修竹又道:“说起来,我和你的老师刑极也曾同队,曾经是配合默契的队友哦。” 汤昭一怔,道:“你知道刑先生?” 还知道他是我老师? 兰修竹道;“靖安司的人,情报总是要多一些。刑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总令人印象深刻。” 汤昭点点头,心想:我记得黑寡妇也是他队友来着。他到底和多少美女组过队啊? 兰修竹轻声道:“你可不要把和刑极有关系的事告诉镇狱司。刑极是检地司的镇狱司结仇的根源,若叫他们知道,恐怕对你不利。” 汤昭点头道:“多谢提醒。” 他稍微有些奇怪,按照兰修竹的风格,不应该直接把他和刑极的关系透露给姓安的,激化矛盾,看我们互掐吗? 不过紧接着他也想明白了。 靖安司搞情报有一手,利用情报也有一手。 有的情报不妨放出去,引发混乱,有的情报却捏在手里,换取最大的利益。 汤昭没怎么样,已经欠了兰修竹一个人情。 汤昭摇摇头,就算说了又怎么样?自己不主动挑事罢了,难道对方找上门来他会怕吗? 反正他看那个安教喻已经够不顺眼的了。 刚这么想,那安教喻已经怒气冲冲过来,叫道:“姓汤的,你们检地司竟然作弊!” 328 第一场 汤昭闻言大怒,脱口道:“你说什么?你说话可要负责任的!” 安教喻指着他理直气壮,道:“我自然负责任,我怕你们更要负责任。靖安司学生自己作弊,你们检地司组织学生作弊,还更加卑鄙了。” 被扫射的兰修竹挑了挑眉,道:“有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插曲。你说检地司作弊,检地司说没有。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何不当面对证?咱们跟东道主说去。” 三人互相瞪视,最终还是一起找到李意渐。 李意渐听了,倒也不偏不倚,冷着脸道:“这又是一桩公桉。安教喻,你指责检地司,是口中随便骂骂呢,还是正式指控?” 安教喻道:“我自然是……” 兰修竹提醒道:“安教喻,我劝你先别下结论。你要是真正指控,那可就要追究到底了,你们两个总得进去一个。这里是军营,军法可是干脆利索的。汤教喻先不说,你要是说错了就有诬告之嫌,一样要负责。咱们考核还没开始,四个教喻只剩三个,那可于云州脸上都没光彩。” 安教喻微微一滞,道:“好吧。这里不是公堂,也没有青天大老爷,我也不正式告你。回头我们镇狱司向君侯上书,看你们怎么回答?我先说这个事,你们都给我评评理。我问了我的学生,他们早有准备,都埋伏……怎么会输的?他们都回答,明明是势均力敌,甚至他们还更占上风,可以一旦对剑,基本上全都是下风。甚至有的剑直接折了的,还有人拿着剑就像吃了什么补药,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杀出重围……” 汤昭挑眉道:“重围?多少人围攻一个算重围?” 安教喻道:“这不是重点。反正检地司的强力就着落在术器上,显然是借了外力。咱们考试对术器都有要求,一元重术器全都是一样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汤昭笑了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我们的术器全部合规。不信的话可以验。” 他说的轻描澹写,安教喻一怔,兰修竹笑道:“哦?汤教喻全盘否认了!那就验验吧。你指出几个人作弊的人来,咱们一起验。” 安教喻本来是笃定,偏偏汤昭自信满满,兰修竹又一力撺掇,反而添了疑虑,一时不知要不要指认。 李意渐已经听得清楚,澹澹道:“那简单。也不用指人。安教喻的意思是说检地司集体作弊,既然每次都能遇到强大术器,那就是人人都有,不分谁作弊谁没做。总不能检地司只偏心给某些人。我随便叫出三个人来验就是。” 他微笑道:“我这里刚刚好有一位符剑师,是中军新聘用的高手,就请他来验一验。” 安教喻咬牙道:“验。肯定有鬼。” 当下李意渐果然随手指了三个人,男女都有,叫他们立刻把身上的术器拿出来。因为考试有专用的制服,修身窄袖,身上无兜,也无处藏物,少女身上也没有首饰,术器只能别在腰间,一目了然。 将三人的术器长剑收缴,李意渐吩咐小校去请符剑师,道:“符剑师来还有一会儿,让他们先考第一场。” 安教喻道:“若是作弊,一场都不能考。” 李意渐道:“要开除什么时候都不晚,多考一场,还多受一场罪。” 汤昭听到受罪,忙道:“第一场我的学生没有术器,要是对战必落下风,这不公平。” 李意渐道:“无妨,第一场不需要术器。” 紧接着,他让众学员整队,也不带他们离开马场,更没搬出什么器物,当众宣布道:“下面第一场,考的是——笔试。” 众人一怔,紧接着松了口气。 也不算奇怪。一般的毕业考都会安排一场笔试。大多是安排在第一场。也确实需要一场笔试,不然大家这几年的书不是白念了吗?虽然大家后来九成的时间在训练,但还有一成在看书呢? 而且笔试放在第一场比较好。第一场状态最好,适合做笔试。放在后面,经过乱七八糟的战斗之后,头脑都是一片空白,记忆早混乱了。 李意渐看着松了口气的大伙,澹澹道:“很好,牵着你们的马,去笔试吧,” 笔试……牵着我们的……什么? 李意渐脸色一沉,道:“带着马,马是我们的伙伴,难道你们进了考场,就忘了自己的马了吗?马会伤心的。” 他一指那排马槽,马槽用木板隔着一个个小间,里面站着一匹匹马。小间之窄小,容纳下一匹马之后,几乎进去一个人都只能侧着站了。 “找到你们的马,然后进隔间考试。对了,找错自己的马的人,视为不通过。” 在……马棚里考试? 众人惊呆了,以至于认错马就算出局都没人在意了。那本质是考观察力和记忆力,马也不是长得全一样,还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算考试中不难的那种。 但是……马棚考试? 跟马呆在一起,怎么考啊? 站都没地方站,考卷放在哪儿,在哪儿作答啊? 汤昭也不由惊讶又好笑——都说科考贡院是鸽子笼,这马棚才是鸽子笼呢。 怪不得这里的马棚很奇怪,马槽之间的隔板特别长又坚固,他还以为因为这些马是烈马,所以待遇不同呢。 贡院的鸽子笼还有地方坐,这里站着都很勉强,除非愿意坐在马背上——但是高度又不够,只能趴伏着答题。 这个姿势很难顶啊。 众考生不得已,陆陆续续站到自己马棚中,虽一时找不到做卷子的地方,好在也能站住。这些马都是他们一路骑回来的,也算熟悉,倒没有受惊,和人一起安安静静挤在马棚中,看来一时三刻是不会出意外的。 李意渐等学生们站好,放让士卒分发试卷。 那试卷真的是“一卷”,长度之长,连汤昭也看得头皮发麻。 一张考卷要考尽三年的知识,而且还不分科,原该长一点……然而这个卷子实在太长了,险些比往年长一倍。以前笔试持续一整天,看这样子一日一夜也未必做得完。 “你们就坐在马棚里答题,答完了就可以出来。最迟持续到明天这个时辰。” 这是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很多学生都是辛苦从外面赶过来的,有的为了赶路,水都没喝几口。 而马棚里…… 汤昭替学生们问道:“那饮食呢?” 李意渐澹澹道:“一天不吃喝有什么打紧?前线补给困难,有时候两三天吃不上东西,找不到水源,不也要挺过来吗?难道营里没有训练过忍耐力吗?你们要是实在饿了,马槽里也有草料,只要你们肯吃。真到饿的时候树皮草根也吃得,不想吃就是不够饿,那就忍着。” 那睡觉也不用问了。要是不怕答不完试卷或者被马踢脑袋,尽可以站着睡。 汤昭又问道:“那便溺呢?” 李意渐道:“可以跟马一样,难道会有人隔着棚看你们吗?” 有些少女登时脸红了,李意渐接着道:“如果不愿意就憋着,都练了玄功了,这点调节能力也没有?有的时候也野外,一埋伏就是一晚上,一动不动,这都受不了将来也没什么出息。” 汤昭暗暗点头,训导营有这种训练,别看马棚狭窄生硬,好歹还能遮风挡雨。前线更危险的地方还多着呢,这也不算什么绝地。 不过他也是嘴强王者,他现在是剑客,不吃不喝数日也无妨,要搁着他刚成散人那会儿,他未必扛得住。 毕竟他的“学院”是琢玉山庄,“毕业考”是仲春符会,他没受过这种艰苦的训练,而符会的“剑州之路”虽然漫长。但充满波澜壮阔的奇观,可不如训导营的考试在生理上折磨人。 他是真有点庆幸的。 最后,李意渐还补充一句,道:“考试之余,别忘了看好你们的马。凡是马惊了声音太大的,都算咆孝考场,一律赶出去。但若说马有个三长两短,不但失去资格,还要赔偿。这里的军马不便宜的。” 旁边的小校敲响军鼓,考试正式开始。 这边第一场考试已经安排下,自有士卒巡逻,不用教喻们监考。还是那句话,一般作弊被抓住便进去,但作弊技术高明的就算有本事,尽可以通过。 这时,李意渐找的符剑师才姗姗来迟。 只见一个青年缓步走来,他也就是二十来岁,在军官服外面又套了一件开襟的道袍,好像披风一样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虽然是奉命而来,可是走路一点儿也不着急,一摇一晃的,就像一个公子哥去郊外踏青一样。 兰修竹和汤昭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李意渐。显然好奇以李意渐的作风,怎么容忍这样的人在自己麾下? 李意渐没吭声,但是嘴唇紧紧闭着,显然尴尬又在忍耐。 这位符剑师的地位不低,或许在中军没什么,但在他营里随军的是独一份,还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人家不违抗军规,只是晃晃悠悠,也真没办法处置。 然而这时,那青年愣了一下,突然加速,一熘小跑跑了过来,叫道:“汤先生?真的是汤先生吗?你怎么在这里?” 329 复检(为盟主心宽腿长双商正常加更)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声,黏在两人身上。连兰修竹都愣了,心思电转。她之前做情报,是把几个教喻的情报方方面面收集全了的。却不知道李意渐的营中有汤昭的熟人。 但她到底知道的多,此时已经明白——汤昭也是符剑师,这是符剑师之间的事,和官府江湖不再一条线上,她的情报源有限,也搜集不了那么多消息。 汤昭愣了一下,仔细辨认,发觉不认识,再三确认,还是只能问道:“你是……” 那青年面上有一瞬间失望,但紧接着道:“您不知道我吗?也对,仲春符会的时候,我只是个不起眼的符剑师,而你是咱们符会的头名,又做下惊天动地的大事,难怪注意不到貌不惊人的区区在下……” 他说着自怨自艾起来,险些眼眶都红了。 他这样表现,不说见惯了此人做派的李意渐目瞪口呆,汤昭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对不起他,道:“那个……是我眼拙了。既然是符会同道,理当互相拜会,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青年整了整衣衫,道:“我么……我是风南明,来自鸿雁书院。” 汤昭恍然,道:“原来是幽州鸿雁书院的高第,久仰久仰。我一直想去鸿雁书院拜访,借阅古籍,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他还真知道鸿雁书院,乃是北边幽州的一座古老的书院,不仅仅追朔到前朝,还能追朔到前朝的前朝那个混乱时代,可称得上源远流长。 当然,古老不代表实力强,鸿雁书院现在没落的很,因为书院都属于朝廷势力,但幽州一片混乱,朝廷势力一再衰减,也顾不上区区书院了,因此鸿雁书院在符会中连二流势力也没排上,也就比没有汤昭的琢玉山庄强点有限。 而且最终的结果,他们的学生也确实对得起排名,替学院稳稳守住了阵营。 没想到这位风南明从符会下来没回书院,反而进入云州中军新锐营。 一个幽州书院学子千里迢迢来云州军中任职,这是什么精神? 这是…… 鸿雁书院还真不景气啊。 学生们找工作不容易。 风南明听到汤昭认得鸿雁书院,兴奋得满脸通红,道:“你一定要来。借阅古籍有什么难处?几百年的古书,我书院里到处都是……” 这时,安教喻终于插嘴道:“你们认识?” 汤昭想说有一面之缘,风南明道:“我们曾一同学习过,算半个同窗。” 安教喻对李意渐道:“既然如此那我认为不合适。他们沾亲带故,理应避嫌。他不能检验检地司的术器。” 李意渐还没说话,风南明突然道:“你是?” 安教喻冷冷道:“安某是镇狱司的教喻。” 风南明道:“非也,敢问阁下是哪个符剑师势力的?” 安教喻更生气了,道:“某不是符剑师。我是剑客。” 剑客和符剑师哪个地位更高,还是有些争议。世俗意义上剑客自然更强大,但也有求到符剑师头上的时候。相反符剑师很少求剑客。不过单对单的时候,没有符剑师会傻到挑衅剑客就是了。 …… 风南明挑眉道:“你一个外行人,质疑我们符剑师的操守?这是不是挑衅?嗯?” 他陡然神色冷傲,喝道,“你质疑我的操守,便来跟我打赌,我检验术器,你自去请人复检。若结果不一,我把脑袋赔给你。若是一样,你把你脑袋割下来给我,你敢不敢?” 他陡然康慨激烈,前后风格差距之大,令人瞠目。 李意渐开口道:“不用另找人,我相信风剑师公私分明。安教喻,你质疑我营中人,恐非妥当。若非大事在前,我便亲自和你打这个赌又如何?” 安教喻大怒,心想:他们三家都勾搭在一起了,就是对付我们镇狱司来着!怪不得我的学生来的这么少,原来是被他们围剿了。 风南明哼道:“行了,看在郎将和汤先生面上,我也不计较了。到底验什么?给我看看。” 早有人把三把术器奉上,一字排开,看外形就是三把一模一样的铁剑。 风南明只扫了一眼,就露出了“就这?”的表情。 “这不是最普通的一元重术器吗?有什么问题?” 李意渐道:“正是要请剑师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手脚?到底是不是合法合规的一元重术器?” 风南明道:“好吧,眼见为实,你们一定要查,我就查一查。真是,现放着汤先生不请教,找我来献丑做什么?” 安教喻道:“正是怕你家汤先生弄鬼。” 风南明大怒,道:“汤先生会弄鬼?我怕我弄鬼也不怕汤先生弄鬼。既然如此,索性我再给你打个赌……” 还是汤昭拦住他,道:“冷静点儿。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用这么激烈。” 兰修竹对着李意渐笑道:“风先生不愧是从军的人,有血性。” 李意渐冷着脸,显然不吃他这个恭维。 风南明道:“看在汤先生面上,咱们公公开开验一次。我们给外行人评判时,有几个显眼的术器。首先是这个——” 他从自家的术器袋中取出一架天平。 “这却不是秤重量的,而是秤元力的。秤盘用元石……不用跟你们解释原理,反正只要一边放上元力砝码,看哪边高就知道所含元力多少,跟平常的秤用法一模一样。” 兰修竹啧啧道:“这个倒挺方便。简单易懂,照顾我们门外汉。我怎么没见过?” 虽说隔行如隔山,但她对符剑师接触的还算多了。除了符剑师界内部的消息难以打探,关于各种术器、符剑师的消息她所知不少的,竟不知有这种好物。 风南明道:“这东西刚出没多久,是白玉生晖的新货。白玉生晖的东西,特别简单易懂,对外行很友好。”他指了指上面一个标志,看了一眼汤昭,笑了笑。 兰修竹同样看了一眼汤昭。 白玉生晖是琢玉山庄下属商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兰修竹知道,同样风南明也知道。 正因为知道,风南明才会去白玉生晖店里买东西,不然一个符剑师干嘛要去买别家的东西?对外行友好在符剑师那未必是什么优势,显不出身份来。 反而兰修竹虽然知道汤昭的底细,但因为是为了这次考试临时调查的,没有去过白玉生晖店里。毕竟白玉生晖连及春城都没开进去,她自无瑕远去九皋山下买东西。 “原来白玉生晖的风格是平易近人吗?” 风南明道:“正是,就像汤先生在我们面前说的那样。术器其实如此不便之物?要让每个人都能使用术器。” 汤昭突然有一种捂脸的冲动——这句话他自己说时没觉得尴尬的,现在竟有些脸红了。 几人都若有所思起来。这边风南明将术器剑放在一边托盘上,然后放上了一个圆圆的写着“一元”的砝码。 两边微微颤动,然后平衡了。 “看见了没有?简单易懂,标准的一元术器。要不说是汤先生呢,术器制作标准,一元之力就是一元之力,精准无比。要让我们做说不得会有一点点误差。” 汤昭只能连声道:“谬赞,谬赞。” 其实到这里就有结论了,毕竟是镇狱司的学生说是对拼力量拼不过,就是暗指术器加成大,不是指术器附加了什么花里胡哨的剑术,既然上限是一元术器,那就不成立了。 尤其这验证方法一目了然,连安教喻也没话说。 这时李意渐解下腰带上挂着的一个圆环,放在天平一边。天平陡然沉了下去。 风南明皱眉,李意渐道:“帮我测一下。” 风南明哼了一声,便往上丢砝码,先丢了个大的,发现这头沉了,然后改用小的,乱七八糟测了一番,道:“你这是七元的。奇怪。” 向来符剑师为求方便,一般术器喜欢取整,一元、二元、五元、十元之类的,七元还是很少见的,多半是私人订制的。 李意渐微笑道:“正是。” 这下安教喻没话说了,但兀自嘴硬道:“说不定还有古怪……” 风南明从袖中取出一个圆筒,道:“你要想测术器,我这里有一个术器万华镜……” 汤昭忍不住道:“这可是最新的货,刚刚上架几日……” 风南明笑道:“正是三日前去买的,我一般一个月去一次,有新货我都会扫,只买汤先生自己的流昀系列。都是便宜好货啊。” 汤昭只能服了,白玉生晖有便宜货,但他亲自设计开发的流昀系列是先锋精品,和“便宜”哪里搭边了?而且这万华镜是试用版,价格尤其贵。只能说符剑师还是有钱。 “拿着万华镜,对着术器看。对,要对准符式,往里看……看见什么了?” 安教喻端着万华镜,仔细看时懵了半晌,道:“看……看个屁啊。一片空白。” 风南明道:“当然了,没有剑术,你可不是看个屁?话说屁能看见也是稀奇的很了。” 安教喻愈发愤怒,道:“你们莫不是耍我?” 李意渐道:“拿来我看。” 他又把白玉放在万华镜下,看了一看。 这一看,居然看了良久。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眼来,道:“这万华镜没有错。确实能看见见剑术。”他递回给风南明,然后对汤昭道,“好术器,真的不错。” 安教喻瞪着他,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说什么?” 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冤枉了汤昭,而是发现其他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太过被动,后悔不该忽略情势,轻易发难。 至于对错,反而已经不要紧了。 兰修竹道:“你要收回刚刚的指责?然后道歉?” 安教喻哼了一声。 李意渐澹澹道:“既然是自己人说话,还是自己人结束。关键看汤教喻怎么说?” 汤昭笑道:“我也不是牛不喝水强摁头的人,道歉不甘不愿的也就罢了。可是你要没有表示,好像咱们没分出对错来似的。你不认打,自然就认罚。可有什么小惩大戒的法子么?” 李意渐道:“还真有。我提个建议,不如让安教喻去马棚敲锣?” 330 敲锣(为盟主黎塞留夫人加更) “咣——咣——” 正当考生们在马棚中用各种姿势答题的时候,一阵刺耳震心的铜锣声响了起来。 “稀熘熘——” 无数骏马被惊得嘶鸣起来,有的直接冲出马棚,有的原地抬蹄,让不少把试卷放在马背上的学生狼狈抢出试卷,而稍微慢一些的,控制不住笔一划,立刻在答卷上划出一道墨痕。 那些原本的军马训练有素,大部分还能安抚的住,但有些本不是的可就惨了,不免嘶鸣狂奔,学生们一时竟约束不住。 “卧草,王八蛋!” “哪个孙子干的?别叫我见着你!” “日你姥姥!” 一时间马棚中骂声四起,不管男女不管是遭受损失的还是有惊无险的学生纷纷怒骂,把心里的火一股脑发出来,哪里顾忌这是不是考场? 安教喻被骂的脸色发黑,却不便计较,敲着铜锣大声道:“刚刚马匹从马棚冲出来的一律淘汰。考卷被污染的向监考军校要新答卷纸,污损卷面不计分。其他人闭嘴,再不闭嘴按咆孝考场论。” 他这么一说,果然除了一些被淘汰的唉声叹气滴滴咕咕之外,其余人全都闭嘴了。 但可想而知,他们必在心里疯狂骂自己。 安教喻压住了气,准备往回走,却见李意渐在远处比了个手势,只得又回去大声叫道:“我还告诉你们,这次考试隔一会儿就有人敲锣,声音比这次只高不低,都管好自己的马。要不想被敲锣就答完题早点出来,别磨磨蹭蹭的。” 倘若有一次诅咒算一块砖头,安教喻都快能盖万里长城了。 李意渐在旁边看着安教喻,监督他完成任务。兰修竹也不管自己的学生——刚刚惊马淘汰的,大多是靖安司的学生,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汤昭。 此时汤昭正被风南明追着,不住的询问问题,还将一件件白玉生晖店里的术器摆出来给他看,又喋喋不休的夸赞探讨。 从这一番观察来看,兰修竹渐渐有了结论。 一则,汤昭在符剑师界的地位很高,而且不是徒有虚名,而是有真材实料。风南明虽然和汤昭讨论,但很容易看出他问的多,汤昭回答的多,而且回答让风南明频频点头,大为受教的样子。这自然看出谁水平高了。 二则……汤昭的脾气真不错,被追问了这么久,一点儿不耐烦都看不到,这肯定不是得罪不起人只能被迫应付,而是始终和颜悦色,令人如沐春风,可见涵养。 她却不知,汤昭是真得罪不起——这是金主爸爸啊。买了这么多术器,还不够他耐心一点儿吗?除了侯府和王飞,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主顾呢。 挣钱嘛,不寒碜。 他一边给风南明解惑,一面顺便接着介绍自家的术器。风南明听得大感兴趣,道:“你店里还缺不缺坐镇的符剑师?我虽然上次符会只排在六十六位,可是在云州还能看的,我工资也低……不,只要有新品让我先玩儿,不给钱也可以。” 汤昭怔了一下,提醒他道:“那个啥……你刚刚入伍,现在离职算逃兵。” 风南明呆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李意渐。 也不知道李意渐听没听见汤昭的话,但看样子脸上写着:“中军难道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在的地方吗?” 风南明一时垂头丧气,只能打消了主意。 这时兰修竹凑过来,道:“白玉生晖有什么便宜好用的术器,也给我介绍一下呗?” 他这么一说,李意渐也挪了过来,只有提着锣的安教喻不肯凑趣,只在远处看着,唯独脖子未免歪了一点儿。 汤昭精神一振——推广自己店铺也是他来带考生的目的之一啊。也该让白玉生晖走出及春城,走向云州了。 这种做生意的机会,他自然不客气,这几位都是大户,可得好好介绍。 “术器是给人用的,首先要看是干什么用的。才能根据自己的需求选择合适的术器。” “啊?不是主要是战斗用的吗?或者做一些特殊的辅助。” “当然不是,我们的口号是,‘术器走进千家万户’。难道说千家万户都要战斗不成?主要是以生活和生产为主。现在我们主推的是几个系列产品。” “灵芝系列——医疗系列。有治疗外伤的手灯筒、续命的水晶柜、检查用的等身印纸、滋补用的灵药……啊,偶尔也会卖点术器之外的东西,靠山吃山嘛。” “咕咕系列——家居系列。这边就比较一目了然了,洗涤器、洗碗器、榨汁器、烹饪器、辟邪照明两用的术器咕咕灯……” “展翅系列——旅行系列……” “浮云系列——娱乐系列……” “学舟系列——学生系列……” “我有一个问题。”兰修竹道,“你们这个系列怎么命名的?哪儿都不挨着哪儿啊。为什么不更统一一点?比如都叫什么玉系列之类的?” 汤昭笑道:“每个系列都由我某一个师兄师姐来命名,也是用得他们代表性的标志。” 灵芝、咕咕、展翅、浮云、学舟分别是三师姐、四师姐、八师兄、五师姐、六师兄的标志。将来七师兄也会开一个系列,暂定为“高端品味”系列,面对他家族那边的客户,不坑穷人。 如果二师兄愿意,也可以给他开一个“修道者”系列。 “哦,那你的系列呢?” 风南明在旁边道:“我刚刚说了,流昀系列啊。里面都是些奇思妙想,很难归类的。比如那个天平,比如万花筒,还有特别威风的六龙车,光目录都能看傻了。” 兰修竹赞叹道:“不愧是汤教喻。我的需求特别的话能不能定制呢?” 汤昭道:“当然接精确的定制啊。”他一面说,一面给两人发店名片,道,“在术器范围内,我们接一应服务,定制、大额订单、改装、全包设计,保证宾至如归。对了,如果是我们的老主顾,还有机会购买法器。” 兰修竹和风南明同时面色微变,连安教喻都往这边挪了几步。 法器可不是术器这种档次的器物。对剑客来说,术器只是辅助,法器却是可以当做底牌的。就像凡间武者拿术器当杀手锏一样,平时可舍不得用来对战,都是关键时刻才用上一用。而且多是偶然得到或者向上面申请的,很难有稳定的渠道获得。 汤昭也没说一定能买到,用的是“有机会”,但已经很值得重视了。 兰修竹将名片收起,笑嘻嘻道:“今日是意外收获了。我听说白玉生晖想往外拓展?云州不说了,检地司自有门路,在云州之外,我们靖安司倒有些门路,可以帮帮忙。” 靖安司常年在外从事情报工作,神州遍地都是产业,当然有门路了。 但汤昭可不想贸然和这种部门打交道,也不想给自己的产业打上敏感的烙印,笑道:“你这也太远了,我还是先走出及春城吧。连中天府的店都没开起来呢。” 兰修竹笑道:“那还不是转眼间的事。其实以你店的风格,应该去京城才对。那边无所事事的有钱人可是很多的。” 汤昭道:“也是,我考虑考虑。” 他其实真有想去京城开店的打算,不过他有别的门路,可不想直接搭上靖安司。 李意渐道:“其实你可以考虑开到前进城去。” 汤昭“啊?”了一声,兰修竹笑道:“我说京城都远,你这都支到哪儿去了?” 汤昭笑着摇头,前进城就是前线的人间堡垒,那可比京城又远得多了。 安教喻终于忍不住,道:“我说,你们不聊点之后的考试的事吗?” 汤昭道:“也是,咱们先办正事。术器回头再聊,我们现在推广猫头鹰送货。回头我送两只给二……三位。” 风南明道:“我就不用了,我买了那么多次,你们掌柜早送我一只了。只是我还是常常去店里看,新货要自己亲眼看到才开心。” 几人结束了话题,因为聊的是日常,关系变得友善许多。李意渐道:“第二关就该上去了。到时候大家做好准备,虽然允许伤亡,但转移的时候有伤亡,就是我们的责任。汤教喻是第一次上去,兰教喻多照顾些。” 汤昭笑道:“那就麻烦前辈带着我了。” 兰修竹笑道:“好说,哪有姐姐不带着兄弟的?” 几人分别去准备,安教喻却要承担过几个时辰就要敲锣打鼓惊马的任务。他本着不能反抗就享受的态度,变着花样的敲锣。绝不肯按照规矩相隔多少时辰敲一次,反而随心所欲、神出鬼没,想什么时候敲就什么时候敲。 有的时候他带着锣往马棚前走,引得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他偏不敲锣,晃一圈又回来了,让所有人虚惊一场。还有的时候所有人都没看见他,他忽然斜刺里钻出来敲锣。所谓声东击西、欲擒故纵,兵法属实让他玩明白了。 最终,经过了白天晚上的折磨,所以还能完成考试的弟子大多没用满时间,就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出来。他们不但一个个心力交瘁、饥肠辘辘,浑身还臭烘烘的,仿佛瘦了一大圈,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李意渐道:“一个个都起来,马上开始第二场考试。” 331 热水 “啊……” 饶是军规森严,考生们也有气没力的,还是纷纷发生了哀叹。 这不是才考完第一场吗?马上进行第二场,还要人活吗? 李意渐肃然喝道:“怎么?这点苦都受不了吗?要知道做任务的时候,根本不管你休息没休息好,有没有精力,要你上你就得上。不可能总有等你吃饱喝足、休息充足、没病没灾,准备完整的战斗。各种疲惫困难才是最寻常的。前线危机四伏,永远不要抱怨别人为什么不等你!” “又是这套话……” 曲桓想要揉揉酸涩的眼睛,但紧接着闻到手上的味道,又放了下来,悄声对旁边的秦永诚道:“我看这考官也是有点心理变态,分明以折磨咱们为乐……” 秦永诚道:“小声点,他刚刚说了不要抱怨。” 曲桓诧异道:“我看你状态还行啊?” 秦永诚道:“我么……最近得到了很大的磨炼。” 曲桓不以为然道:“你有什么磨炼?不都是一起上课一起修炼吗?上课下课,没见你最近特别刻苦啊?” 说起来,这半个月秦永诚独来独往,以看书修玄功为主,练武都减少了。 秦永诚自知失言,不动声色的转过话题,道:“反正我大有进步,你会看到的。你猜后面的考核是什么?绝地生存?沙漠穿行?” 曲桓道:“不知道,我怎么揣测这种变态的思路……” 正这时,李意渐道:“列阵,男生这队,女生这队。分两队列。” 考生们不管怎样还是爬起来列队,被军校带着分别往马场两侧而去。 看样子不像是大范围转移,莫非第二次就在场内举行? 曲桓暗暗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提起心来,心想:教喻说过,越是容易放松的时候越要提起心来,他们不把考场弄得很宏大,说不定正是要让我们放松警惕呢? 然而这一路确实没什么事,也没有走太远。一行人来到场边,来到一处草棚外——若论紧简陋,大概和马棚差不多。 学生们看到马棚都有阴影了,不免面露难色。 军校大声道:“进去,准备洗澡。” 众学生心中一喜,怪不得要男女分开,原来是洗澡。他们跟马呆在一起太久了,正需要洗澡。 然而……只是洗澡吗? “这是你们的水。” 进了草棚,学生们每人拿到一桶水,水中冰块微微碰撞,发出叮铃清脆的响声。 “好冷!” 听到这个声音,都觉得牙颤。 现在可是十一月底! 当然,学生们内外功都有根基,不至于洗个冷水澡就怎么样,且训导营原有冬泳的传统,但现在身心俱疲,再洗冷水澡,又冷又饿,着实有点心神沮丧。 “你们有一刻钟时间把水烧热,然后提着水倒进隔壁棚子的冷水池。然后就可以进去洗了。如果人人都把水烧热,那和冷水一兑,正好得到一池温度舒适的热水,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解乏。谁要是觉得提着一桶冷水倒进去,蹭别人的热水也能洗,就看其他人答不答应?” 烧热水…… 怎么烧? 不用考官讲解,考生们自己就知道了。 当然不是用柴火,而是用内力! 内力虽不似罡气有形,但是也能外放、升温,只是要用内力把热水烧到能洗澡的地步,那消耗就太大了。何况还要和一池冷水掺兑,恐怕温度还要更高。 尤其是如此情境下,有人感觉心力交瘁,内力都运转不动了,连调息的时间都不给,还要烧开水?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一刻钟时间,计时开始。” 众考生默不作声,纷纷把手伸进冰冷的水中运转内力。不是为了洗多舒服的热水澡,也不是怕别人不答应自己蹭热水,而是明白这是一场考试,无论说的如何轻松,本质还是考核,考官发布了规则就是铁律,不照做会被淘汰的。 一时间各个木桶里发出咕都咕都的声音,不多时,渐渐有些木桶开始冒热气了。 “如果全力爆发的话,很快就能达到温度。可是如果太早的话,冷水池汇入的热水太少,还是不能洗,只能等别人。”曲桓一面催动内力,一面分析,“而且这考试是一环扣一环的,要有节制,留下一点内力,以防意外。” 那边厢,教喻们也在议论。 “烧水啊,第二关果然检测的是内力。” 李意渐澹澹道:“这算什么第二关?只是一个小小的筛选罢了。把那实在不合格的都筛掉。我没测试罡气,连内力都练不好,也实在没必要再进行考核了。我们布置安全区也很费事,不是谁都有资格去的。” 汤昭道:“这倒是,事先设门槛,把一些不过关的学生筛掉,不让他们去过于危险的地方,这也是一片仁心。” 李意渐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可没有什么仁心。” 兰修竹跟着道:“我就说,这两场考试虽然艰苦,但手段很是常规,看来是老鼠拉乌龟——大头在后面了?” 李意渐道:“当然,真正的好戏在前线才开始。不过在这之前,我给同学们送了点小礼物。”说着他微微一笑。 “啊……真舒服啊。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曲桓泡在池子里,享受着已经浑浊的热水包围着自己。水蒸气鸟鸟的仿佛仙境,让他看不清近在迟尺的同学的脸。 “这应该是最后的享受了吧?” “老大,这话好不吉利啊。咱们哥们儿日子还长着呢。”旁边他的小弟祝立插了一句话。 曲桓叹了口气,道:“不是我说话不吉利,而是考试太难。你看,两关之后,咱们兄弟损失不小。你说这两关结束之后能过一半人么?” 曲桓有五个小弟随他一同到了考场,但是现在只剩下三个。再淘汰一个就到了他说的“一半”界限了。 因为曲桓的庇护,他的小弟们多少有搭便车的嫌疑,其实未必就是都有资格达到考场的,所以前面几场就被淘汰也不奇怪。但由此可见,这回考试的淘汰名额确实不少。 曲桓自然收不到第一等的学生当小弟,但太末尾的他也瞧不上,他的小弟都是中间水平,被淘汰说明考试真的难。 祝立叹气道:“这回考试确实难,比模拟考难。其实刚刚我也是涉险过关的。温度恰恰达到标准,小陈在我后面,他就没进来。论综合实力他比我有过之无不及。我以为我失败了他也不会失败的。不过他在笔试那一场分数不会低,而我都是乱答的。等笔试成绩出来,我也给的走人了。他先走一步,我马上跟上……呸呸呸,我怎么也不吉利起来了?” 曲桓反而安慰道:“我倒觉得,按照他们这么弄,最后一半合格也没有,这就不像正常考试了。毕业考核哪有这样严苛的?我倒是觉得应该有调整。说不定只需要考试过程中有一些精彩的表现,就能判定合格。” 祝立道:“是么,但是笔试不及格也没机会了吧……” 正说着,棚中进来一个士卒,大声道:“衣服放在这里了,洗完了就穿上,领了补给赶紧出去。教喻在等你们。” 曲桓心想:“这倒是可以,衣服也重新准备了。先把我们脱光,再换衣服,里里外外都是新的,这还能怕偷藏装备作弊吗?省的搜身了。看来马上要进行真正的考核了。” 在学生们心里,也知道前面笔试、小测试不过是开胃菜,真正的考核在后面。就像去年在祸月夜下穿越峡谷一样,这回中军肯定也有准备特别的盛宴。 一个性急的学生从水池里爬了起来,一眼看见了旁边的补给包,叹了口气——这种军队的补给包他们常吃,里面只有干饼、咸菜和醋布,能吃饱但是和口味没一点关系,累了一天就吃这个? 然后,他就看见了衣服,不由得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 只见所谓的“衣服”放在一个盆里,竟似一团灰绿色的浆湖。 他伸手进盆,抓了一把,手指如同插进一团滑熘熘的水藻,捞出一团软乎乎趴在手心,然后一松手,呼噜一声落回盆里,和盆中那团湖涂东西混为一体。 “这是什么东西?也是补给吗?不是说给衣服吗?” 众人愕然,一个个光熘熘从池中爬起,果然见见一份份的补给就是饮食补给包和这一盆浆湖,并没有一件看起来像衣服的东西。 大部分学生面面相觑,有的更道:“是不是弄错了?” 只有有些学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们之中大部分出身不凡、见多识广,或者喜欢读书、知识渊博,所以对这东西有印象。 曲桓也是见多识广的那个,轻轻叹道:“原来是这个东西。” 他这么长声叹气,果然引人瞩目,祝立和他配合多年,自有默契,立刻跟着问道:“老大,这是什么?” 曲桓刚要说话,就见一个少年上前,在盆里捞出一团,不知怎么的搓一搓拍一拍,立刻变出一匹布的模样,披在身上裹了起来。 曲桓给人抢先,不再拖延,道:“这就是征袍啊。” 332 征袍(为盟主秦天机的狗加更) “征袍……” 这个名词听起来倒有些威风。 只是…… 光说这个名字,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曲桓背着手,叹道:“说来话长……” 祝立不得不提醒他道:“老大,咱们先把衣服穿上再说话?” 曲桓略感尴尬,道:“穿征袍用内力。这征袍只需要用内力就能凝固。”他一面说一面演示,将那段浆湖用内力搓着,像摊饼一样摊开,然后裹城袍子模样披在身上。 说来也奇怪,那团浆湖用手提不起来,连抓住都不容易,用内力一揉搓,居然比丝绸还顺滑,比麻袋还结实,而且任意拿捏,定型不散,端的是神奇材料。 他演示的十分清楚,还带着解说,大家很快就理解了。众人一哄而上,人人提桶穿衣。 因为没了果身压力,又得了“新玩具”,众少年欢快了起来,各自拿着“征袍”捏来捏去,在身上绕来绕去,弄出各种奇装异服来。有的长袍配短裤,有的独袖长短腿,还有的一丝一缕交叉纵横,有点“渔网”的意思。 也就是每人一桶,材料并不多,严重限制了少年们的创造力,不然恐怕有人弄出各种异形装甲来。 曲桓提醒自己的小弟道:“你们不要弄鬼。这征袍只要定型,必须要时时刻刻用内力维持。你弄得太复杂,需要的内力太多,一时维持不住就全脱落了。难道你们的内力很富裕吗?” 祝立连连点头,记起之前打断曲桓的发言,恐他不尽兴,立刻找补道:“大哥,你说这为什么叫征袍啊?” 曲桓摸了摸身上的袍子,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这一回没人打断他,甚至还有人伸长了耳朵听。 “你们知道,前线……其实就是人间与天魔界的交汇处。”曲桓道,“那里的世界很破碎,有一片灰色的地带,统称为前线,又叫碎域。那里的情况很混乱,而且有很多出奇之处。比如说,那里的一切东西都会变得脆弱。草木岩石会压扁,人进去仿佛受了千斤重压,一时三刻就血管崩裂、骨骼碾碎而死。” 旁人有不认识的人道:“这么危险?那咱们不是要去那里?这样还能去么?” 曲桓道:“在当初那个时代是不能去的。一般人踏进半步就是死。但只有两种人例外。一是剑客。剑客不用准备,就可以直接去,就和走在人间一样正常。还有就是散人。他们本身靠自己是不行的,但是可以用罡气裹住全身,这样就能如铠甲一样保护自己,也能和前线的凶魔们战斗。他们是人间除魔安民的主力。” “然而,天底下有几个剑客和散人?尤其是当初,玄功还是各大门派不传之秘,而且修炼起来也十分艰难,散人都是非常少有的,剑客更是稀少,只靠几个人如何能保卫人间太平?” “这时,有一位前辈——可能是剑客,也可能是铸剑师,发现了在前线土生土长的材料,裹在身上可以抵挡那种压力,而且遇到内力还能保持形状不变,于是就尝试用来制造甲胃。然而大部分材料很难从前线运出,等于人进不去,东西出不来,一筹莫展。最后他们在前线开设工坊,用特殊方法加工材料,制作出这种征袍。” “当然,这种材料不是直接成衣,而是需要内力混合,若是一个人连内力也没有,那也别费征袍了,去前线的意义只剩下找死了。” “那个时候,去前线的普通人一般要将这种材料化作甲胃覆盖全身,不能露一点身体,远远看着就像一个布偶。所以连人脸都看不见,也分不清谁是谁,大家都叫彼此袍泽,管这种衣服叫征袍。” “哦……” 一时间众少年连连感叹。那些拿着征袍做花样的人也停了下来,规规矩矩的按形制穿好,场面不知不觉肃穆了起来。 祝立问道:“那咱们要不要也……” 曲桓笑道:“那倒不用。这征袍也是古董了。是古老年代遗留下下来的。现在已经开发了更好用的更方便的甲胃。而且……如果我们去安全区的话,应该用不上甲胃。安全区尤其是前进城是由阵法固定的,常人都可以正常行走,和人间已经没什么区别了。这都是一代一代的前辈建设出来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比起前人筚路蓝缕,我们都算是享受的一辈了。” 他正说着,帐篷外有人道:“穿好了没有?咕咕唧唧说什么呢?快出来。” 众少年忙穿着衣服拿着补给包出来。虽然他们想要严肃,但实在缺乏做衣服的经验,哪怕不用裁剪也难。就算是穷苦出身的也不会什么涉及,多数像浴袍一样裹在身上。 出了帐篷,水池里的热气一散,冷风一吹,众人都是觉得一凉。然而想到:自己身上只有一身征袍,里衣都没做,一旦内力耗尽,袍子维持不住,岂不直接脱个精光? 想到这里,众人不免夹紧了腿。 这时,对面女生也过来了,也是一身征袍。登时有人眼睛一亮,不知想到了什么。 然而不容他们多想,几位教喻已经过来了,周围的兵丁两边列阵,刀枪明亮,气势逼人,端得杀气腾腾。众人不自觉列队肃立,鸦雀无声。 李意渐道:“很好,现在你们还像个样子。现在你们站好了,等着去下一个考场。站直了,抬头挺胸,像个人样。” 众人依言笔直笔直站好。 按照一般人想来,等一等可能是等着车马赶到什么的,恐怕就是一时半会儿,最多半个时辰。 哪知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有冷风呼呼的刮,从征袍领子里往里灌,端的透心凉。 曲桓心想:坏了,这又是一个考验。早知道在帐篷里就吃点东西了。这要是站上一天半宿,水米不进的,饥寒交迫,不是要死了? 好在这一关并不是考忍耐力。 一个时辰之后,几个教喻各自在队列中走来走去,仿佛在检查着什么。 汤昭走了一会儿,停到一个女生面前,和声道:“这位同学,你出去吧。” 那女生愣了一下,紧接着意识到这个出去意思是自己被淘汰了,颤声道:“为……为什么?” 汤昭低头道:“你自己看吧。” 女生低头,只见脚下积了一滩浆湖,却是从自己的征袍上滴下来的,显然是她维持不住征袍,开始解体了,轻轻“啊”了一声,拽住了下摆。 站在她旁边一个男生闻言极其隐晦的看了一眼,发现征袍下摆露出一抹麻布颜色,才知女生内里是有麻布内衬的,不免暗暗失望。 “这不是内力量的问题,你的内力控制不足。如今是没有衣服,在以前是要丧命的。我不能叫你去前线。你先出去吧。” 那女生眼眶微红,倒也没有失态,向汤昭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显然汤昭是教喻比较温和的,并不是每人都会解释原因,安教喻会冷冷的叫失败者出列,有人多问一句便开口冷嘲热讽。李意渐甚至不用开口,往那里一站,一个眼神过去,那人就知道自己该滚蛋了。 就这样又巡视了一个时辰,到了两个时辰的时候,大批学生开始摇摇欲坠。 李意渐终于道:“原地坐下。用餐。”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坐下,打开补给包。 补给包里果然只有应急干粮,唯一不同的是居然有凶兽肉干。这东西特别能补充体力,算高级食物,然而腥臭难吃还不如干粮。 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好吃的,若是平常学生们吃都要硬咽下去,这时一天多没有进食,吃起来竟有几分香甜。 好在众人都有经验,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吃饱,因为遇水则涨,吃几口再一喝水就能肚圆,要是吃得太勐一会儿要把肚子撑破。 李意渐道:“你们先吃,我先说下面考试的规则。” 稍微放松的学生们立刻绷直了神经。 “首先,考试是在前线。当然,你们也知道,真正的前线不是一般人能去的。真正的前线永远都在战斗,紧张的像拉满的弓,尤其是最近,云州前线吃紧,不能容你们这些生瓜蛋子一上来就去战斗,那只是添乱。就算是从外界征召的义士也需要练三个月才能上场,我们没有时间。” “所以我们后撤一步,带你们前线的大本营,前进城。” “咱们这座前进城叫做摩云城,是一座三万人的小城。其中大部分是军队、义勇和武林人士。也有一部分碎域原居民……” “原居民?” “当然,碎域也有原居民,还有很多势力。有些势力强大堪比朝廷——或者说堪比人间势力的总和。这些事你们本来不该知道,人间不该知道太多世外的事。但你们现在不但知道,还有幸踏入前进城,这场考试与其说是磨砺,不如说是对你们的奖励。” “一会儿会有车来接你们,你们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这也是在真正的考验前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本来以我的想法,你们应该骑马去,有能耐就在马上睡觉,没能耐就忍着,掉下马来拉倒。但有的教喻认为太过严苛,也罢。” 说着他看了一眼汤昭。 “那么,我来说一下纪律。” 333 纪律 “所谓纪律,首先是前线的纪律、安全区的纪律,其次才是考试的纪律。” “考试的纪律,违反了也就是驱逐出考试,最多不许再考,就是那些公然作弊的,也不过抓去关上几年,最严重不过充军。可是前线的纪律,违反了是会死人的。” 他严肃的扫着所有人,声音转厉,正在抓紧时间往嘴里塞东西的年轻人立刻住了口。 “不是你一个人死,你死不算什么,你的亲朋好友,愿意帮助伱的好心人,无辜的过路人,都可能会被你牵连而死。你就成了祸害。你们想当祸害吗?” 他没有要求大家大声作答,底下人自然没有整齐的大喊“不想”,最多只是摇摇头。 “很好,我希望你们之中没有祸害,我也不愿意亲自带一个祸害带上前线。我希望你们去前线学习实践,将来做栋梁,那么我现在强调,第一条——绝对不许离开安全区。” “别问我哪里是安全区,第一到地方我会指给你们看,除非是瞎子、傻子才看不明白。第二如果你们按规矩在考场里考试,就绝对不会出安全区。如果有人出去了,我只能认为你们是故意挑衅。” “出了安全区会怎么样?问问你们手里的征袍。我想早有知道内情,又喜欢炫耀的家伙给你们说了原委了吧?” 曲桓尴尬一笑,紧接着心想:我要是不说,你现在不是很尴尬?我是牺牲我自己成全你了。我在男生这边说了,女生那边……文采非那丫头不知忍不忍得住? “有人告诉你们了吧?没有征袍保护,出了安全区就是死。”李意渐道,“当然,我们不希望你们无缘无故的死,所以会给你们一个保护。除了征袍之外。” 他拿起了一个红铜色手环,上面镶着一颗珠子。 “这个手环会在出了安全区之外报警,让你们听见、看见。然后开启一个保护罩,持续时间是十个呼吸。” “十个呼吸?” 众人都有些吃惊,这个时间太短了,憋气也不止这个时间。 “十个呼吸,是给你们缓冲的。你们身上这身征袍就有用了。用内力催动,然后把自己包裹起来,不露一点肌肤,就能安全无忧。趁着这个时间跑回安全区。在座的所有学生,刚刚保持了两个时辰征袍不变形,我想这足够你们使用了。凡是万一的万一,失落在外也足够回安全区了。” 众人松了口气,没错,以他们的脚程,全力奔跑两个时辰都能跑上百里路了,怎么能赶不回来呢? “第二个纪律,就是听指挥。听谁指挥?听我,听你们教喻,那不用我说。但我要你们知道,在前进城,任何一个士卒都比你们强,他们都是百战老兵,你们连新兵都算不上。” “在前进城,跟着大部队不用说,万一落单,遇到任何一个有军衔的军官,都要听他指挥。如果有冲突,听军衔最高的那个,如何分辨军衔我不讲。这都不会的笔试肯定通不过,到时候直接淘汰,也不用费事了。” “哦,对了,你们的成绩将在你们从车上睡醒之后告诉你们,通过的继续下一关考试,没通过的直接下车,就地解散。” “第三个纪律,就是不许无故伤害原居民。这个我不用细说,你们把原居民当云州百姓即可。恃强凌弱的渣滓,那就不是从考场淘汰了,应该从人间淘汰。我再提醒一句,碎域势力既杂且深,强人云集。不让你们得罪原居民,不只是为了人家,更为了你们自己好。” “大的纪律就这三项,小的纪律就多了。一会儿会发一个小册子,你们在路上看。我相信到了现在,在座的都是能读的进去书的人。” 他说了这么多,就见众人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都整装待发的样子。 “好啦,现在可以跟你们说考试规则了。” “一会儿你们看到车就明白了。运兵车分两层,一层装你们,另一层装你们的马。” 听到马字,好几人都露出了难堪的神色。显然刚刚和马呆的那几个时辰,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我看到有人掉脸了,这种人肯定不能当兵。身为战士,居然嫌弃自己的马吗?我来告诉你们,即使到了前线,马依然很重要,尤其是钉了保护铁的马。它们就像穿了征袍的战士,在碎域中驰骋,省去你很多精力。而且……毋庸讳言,马也是以生命为我们探测碎域的安全区域。它们能踏足的地方,我们肯定能踏足。” “考试的规则,就是在考场之中,找到你们的马,然后共同抵达终点。” “你们的马会事先散放在一处圈好的考场里,等着你们去寻找。它们会自由奔跑,会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给你们寻找的时间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内,找到自己的马,然后带着它穿过一片混杂的地域,到达终点。这就是考题。很简单吧?” 众人沉默。 简单吗? 咋听起来,这个规则和来到考场的那一次相似,但仔细想想大为不同。 第一个,来到考场这个过程是之前就有明确提示的,一环套一环,每一环解决之后就能破解下一环的线索,最后直接找到马棚,而这次应该没有。 第二,之前的马是固定拴在某个地方,只等学生们来牵走。这回的马却是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自由奔跑,连考官也不知道在哪儿,这要怎么寻找? 再者,之前是一百匹马,只要随意找到其中之一即可,而现在却是唯独自己那一匹,机会更小了很多。 总之是很困难,即使对自己有信心的学生,也未必相信自己的运气。 有人心中一动,举手示意,李意渐微微一愣,显然军中不流行举手提问,但还是许可。那学生道:“教喻,要是找到别人的马怎么办?” 李意渐摸了摸下巴,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突然笑道:“都是军马,找到了当然是好事啊。这样吧,每找到一匹额外的马……有加分,怎么样?” 众人一凛,曲桓心道:好家伙。找到别人的马有好处,这不是要人厮杀么? 李意渐道:“别担心,这只是加分中的一项。只要你平平安安找到马带回终点,基础分肯定是有了,允许你通过。但途中还有凶兽、魅影,还有其他事件乃至惊喜……” “其他事件?” “呵呵,其他事件,你们会遇到不同的事,怎么处理没有标准答案,我们会根据你们的应对打分。放心,只要不是丧尽天良,都不会影响你们最终通过。” 有人举手。 “又是你。要问什么?” “教喻,倘若基础分没拿到,那么多拿加分可以过关吗?” 李意渐再次沉吟,道:“真是奇怪的问题。按理说应该不允许……” 但是,他要说但是了。很多人暗想。 “但是说不定啊。最后的结果还是由我们来决定,毕竟我们的考试是选贤用能。真有时运不济又有才华的人,我们说不定要抬上一手呢?” 这话说的……和没说一样。 虽然没有准话,但真到了找不到马的时候,自诩“有才华”的学生,怎么会不尝试博上一博呢? 到时候看见别人的马,还有不据为己有的吗? 而一人拿了别人的马,别人自然没了马,就要再拿别人的别人的马…… 如此无限套娃…… 倒是肯定乱套了。 李意渐说了规则,又解答了几个问题,便不打搅学生们最后的“悠闲时光”,来到教喻们的地方。 就听兰修竹道:“你觉得这考试设计的怎么样?” 汤昭回答道:“设计的很经典啊,” 兰修竹笑道:“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很经典,就是了无新意呗。还是闯关,我们靖安司上次不也这么设计的?” 李意渐暗中冷笑:你们懂什么,到了前线,才叫你们看看什么叫“新意”。 这时汤昭道:“其实还是很有亮点的。我觉得引入‘马’这个概念很有意思。往常我们都设计让学生们发挥‘战斗’才能,这回马却有‘保护’之意。保护无辜的人,这也是我辈剑客习武修剑的初衷。” 说实话,要不是人命关天,马甚至可以换成“普通人”充当被解救者。 兰修竹道:“这个说法倒有意思——然而为什么中军会这样设计考试呢?我们靖安司倒是有时会保护重要人物,你们检地司也有保境安民的任务。但是军队还是以杀伐为主吧?尤其前线,除了原居民之外,一个寻常百姓也没有,中军又要保护谁呢?” 李意渐心里舒服了一点儿,就要出去说明。 此时汤昭若有所思,突然道:“或许我想差了。马应该不指普通人,而是指‘同伴’才对。不只是保护,更是合作。还有比军队更注重战友的吗?” 李意渐神色微变,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想要说什么,但毕竟没有出去再说。 突然,一阵轰鸣声传来。 (本章完) 334 桥梁 「好大的车!」 随着轰鸣声而来的,是一辆巨大的车凭空降临。 如果不是早有心理准备,汤昭几乎不能认出这是一辆车,在他看来,这是一艘船,一艘巨轮。 这辆车怕不是有五丈高,用金铁一样的金属铸造,车身上有一道道神秘的银丝,那是异石的痕迹。 车身一头尖一头圆,中间宽阔,像个水滴的形状。庞大的车厢像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不知能容纳多少人马,只能看出足足分为四层。 四层车厢上,光各种车门就有两位数,遍布车厢的各个方向。下层宽阔的大门甚至可以并排跑四个全副武装的骑士。 所以说…… 「这就是火车吗?」汤昭忍不住惊奇。 兰修竹奇怪的看着他,道:「这叫做火种车。」 汤昭点头道:「知道知道,我就是一说。」 他还真知道,很多典籍里都描写过火种车。 在前线,战车是一种极常见的战争兵器。因为前线如此的不稳定,即使是剑客单人独行也难免遇到风险,于是能运送兵员、武器和补给,设有阵法提供稳定安全区的战车就应运而生了。 这种战车与其说是车辆,不如说是移动战争和休息平台,给战士一个落脚的地方。 从这点上来说,这车和船还真是很像,前线和大海一样,辽阔而充满不可预测的危险。 亏了符式技术的更新迭代,前线的战车得以越造越大,像眼前这种规模的战车绝不算巨型,还有更大、装备更齐全,仿佛一座移动堡垒的巨型车,说是火种车都不大礼貌,要叫「篝火车」才更像样一点儿。 这些都是那些用剑客的命在前线挣扎的古代先贤不能想象的。 「上车!」 李意渐一声令下,所有弟子都鱼贯上车,直接来到车厢第二层。而战马则被牵到了第一层。 第二层很大,分割成一个个大的车厢,每个车厢内部又用简单的隔档了一下,算是房间。考生自然没有单人独间的待遇,七八个人进一间房。房间中没有家具,唯有地面铺着一条条毯子,是给学生们休息的地方。 这些学生也算训练有素,平时常常风餐露宿、野外求,这时有间屋子,又有毯子,已经很好了,当下按照顺序躺下睡着了。 汤昭身为教喻,登上了第三层。 第三层是战车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最上面一层是指挥部,没有统帅的话一般不住人,只做指挥总部所用。 第三层的条件比第二层又好了不少。房间都是单人的,小小一间,说有多豪华也说不上,无非桌椅床柜齐全而已。毕竟只是临时的住处。 很多在前线奋战的军官有自己固定的火种车和固定的房间,当半个家用,才会用心布置一些,汤昭只是过客,能睡觉就罢了。 学生们是一天一夜多没睡觉,教喻们也一样,哪怕没被关马棚,一样要用心盯着考场,没有学生答题教喻睡觉的道理。…. 虽然剑客已经和常人不同,吃喝休息的需求都渐渐减少,但还算是凡人,难免有疲劳感。汤昭进了房间也是匆匆洗漱休息了。 睡了三四个时辰,汤昭清醒过来,按照计划上楼去指挥部商议接下来考试的事。 到了上面宽阔的指挥所,却见空无一人,唯有一道通向车顶的门户开着,有风从上面吹下。就听李意渐在上面道:「汤教喻来了,就上来吧。」 汤昭顺着台阶往上,一上来就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此时已经是夜晚,暮色已浓,此时更起了大雾,雾气在夜色中好像浓烟一般,席卷的伸手不见五指。 甲板上,三个教喻都已经到 齐了,至少表面上保持了友善的气氛,围在车顶的栏杆一侧,仿佛在欣赏浓浓的夜景。 汤昭先是致意,说自己来迟了,安教喻冷笑道:「汤教喻年轻,难免贪睡,记性要是再差点,丢三落四的,来迟了也不奇怪。」 不等汤昭回言,李意渐直接截住道:「汤教喻客气一句,你较什么真?本来没约定什么时候上来。」 众人都是一愣,这句话要是兰修竹说的倒也不奇怪,她本来就是爱拱火,李意渐却极少直接顶着说这种话,还都是偏袒汤昭的。 安教喻闭上嘴,心想:我差点忘了他们是一伙了。这是他们的车,他们更肆无忌惮了。 李意渐淡淡道:「你来的正好,快要上去了。」 汤昭一振,他也是第一次上传说中的碎域。 只是夜色太深、雾气太浓,三步之外的路面尚且难以看清,实在没看出什么区别。 他正要尝试用精神力往远处探测,突然就闻到一股青草的气息。 那是来自森林的气息,那是无数草木欣欣向荣的气息,说是香气,却又太浓郁,以至于变得激烈、刺激,从鼻腔里灌了下去。 不用问是为什么,汤昭已经感觉到了,不远处有茂密的森林。 果然,车辆靠近了一些,不用精神力体察,他也看到了浓雾中密密匝匝的草木影子,有些枝条太茂密的,会穿过雾气来到眼前,仿佛一条条藤鞭迎面抽来。树叶在风中哗啦啦作响,仿佛密集的鼓点。 「汤昭。」 李意渐突然开口,直接叫汤昭的名字,「你来看看,这些树木与一般的树木有什么不同?」 汤昭没想到自己不是学生还能被点名回答问题,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答最显而易见的:「这些树木气息特别浓郁。」而是仔细的观察起来。 树叶,没有异常,树枝没有异常,树干……树根…… 「嗯?」 汤昭发现了端倪,往下看去,尚未看清楚,车子一震,开始倾斜。 上坡了。 这是一处极宽阔的坡地,看不见此坡从何而起,只看见坡上草木葱茏,树木越发茂密的厉害,除了车子上行的一条大路,周围几乎全部覆盖了绿色植被,仿佛一条极厚的绿色毛毯。…. 「这些树木……不是扎根在土里啊。」 汤昭仔细看时,发现了古怪,比起土壤,这地面太坚硬粗糙了,还充满了若隐若现的褶皱,就像是…… 「树皮?这些森林全都是一棵大树?不对……」 这些树木不是同一棵树木的枝丫,它们来自不同科、不同属、不同种,一眼看出区别。有高大的乔木,也有低矮的灌木,还有不知名的杂草,它们并非同根生,只是恰巧生长在同一个群落。 然而…… 它们确实是从树上生长出来的。 全部是寄生在一棵难以想象的大树上面的。 「咱们往上爬的,是一棵倾斜的大树?」 「嗯,你看出来了。」李意渐点点头,「这是一棵从碎域生长出来的大树,从地面生长到地面,恰如桥梁沟通了两个世界。我们的车从上面开下来,现在要回到上面去。」 真的一棵树啊! 汤昭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多大的一棵树啊,以至于往左右看都看不到边际。四层楼高的大战车行进的道路在它身上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在它身上甚至生长着层层大森林。 当时夏之上柱国曾经召唤出一棵大树,放言是生命的爆发,但看大自然的伟力,他召唤出来的树算什么?丝苗罢了。 「它还活着吗?」 「不知道 ,大概是活着吧。毕竟这么多树木都以它的生机为生,如果它死了,那些草木何以聊生呢?」 汤昭感慨道:「据说大海中有鲸落。所谓一鲸落,万物生,这棵大树还没死,就已经孕育万物了。」 鲸落什么的,对李意渐他们来说太陌生了,没有接汤昭这句感慨,只道:「大树的一半就在碎域,我们车要穿过两界的边界,不知到时你能不能感觉出来。」 汤昭笑道:「应该能吧?」 他虽然没去过前线,但并不是对碎域一无所知好不好? 他可是看过很多古籍,对碎域有大概的了解,知道剑客在碎域也不是畅行无阻的,毕竟肉体凡胎,也不能直面碎域的压力,需要剑来保护。但只要剑在人就在,无需征袍、安全区之类的东西束缚。这也是他们几个能肆无忌惮的站在车顶的原因。 「到了碎域,咱们就要格外留神了。这些学生能不损失,还是不要损失的好。虽然前进城里都是自己人,但是碎域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危险。不单单是学生们要小心,连你我都要小心。在碎域,剑客并非无敌。」 兰修竹笑道:「这谁不知道啊?本地的势力哪有简单的?别说别人,汤小哥就有一个危险,要是被彩云归的人看上了……」 李意渐不快道:「别提那些人,汤昭是前进城的人,还已经是剑客了,她们凭什么看上?」说到这里,他还是给汤昭叮嘱了一句,「汤昭,你要是看到街上穿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不要多看她们,更不要加以辞色,和她们说话只管说难听的就是了。」 汤昭「咦?」了一声,道:「我好像听过彩云归,她们是……」 安教喻道:「也是六大势力之一。哼,一群鬼鬼祟祟,异想天开的女人。」 「看见没有,大树!」 和汤昭他们站在船顶闲聊不同,一群学生只能靠着窗户看外面,在雾中越发视野朦胧,但看到一鳞半爪,便一个个兴奋不已。 「曲哥,你知道的多,这大树有什么名目吗?」 「本来是没名字的,好像就按照古籍,取了个名字叫……建木!」 建木的顶上,是另一个世界。 离人横川 335 摩云城 大车在建木上行驶了一天一夜。 行到第二天中午时,在某个时刻,汤昭突然觉得浑身一沉,耳边仿佛听到了潮水的哗哗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外面传来,又似乎是从体内传来。 一直缠绕在他身边的阳光突然闪耀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剑突然出鞘,露出多日不见的三尺青锋来。 然后,他从内至外的平静下来。 那就是前线——碎域到了。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很平静,似乎早有准备,而大车不愧是阵法加持过的,一点儿异样也没有,甚至没什么颠簸。 在建木上行驶,周围一直是茂盛的草木,也看不到景色的变化,唯一的感觉就是草木的种类发生了变化。 原本地下生长是以松柏为主的北方森林,越往上越是寒冷,渐渐变成了箭竹云杉林,一丛丛箭竹灰黄仿佛枯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再往上连乔木也没有了,只剩下草甸。 这等植物的垂直分布,汤昭在九皋山也见识过,并不稀奇,但过了某个节点之后,植物一下子发生了改变,变得越来越茂密,叶片越来越大,甚至连芭蕉、榕树这样南方植物也出现了。一下子变成了热带雨林。 不仅仅植物,空气也一下子热了起来,热气一下子充满了鼻腔,焦灼感从喉咙延伸到五脏六五,好像一呼吸就要喷出火来。 “前线这么炎热么?”汤昭身为剑客虽然不至于淌汗,但也有些不适。他生在云州,习惯了凉爽天气,就是在酷暑天也没感觉过这样的温度。 “是咱们这片碎域太炎热了。”李意渐稍作解释,“碎域就是这样,气候、环境、水流都完全不同,就好像一个个小世界拼在一起一样。比如这片山脉,明明山势很是舒展,突然在某个地方截断,完全垂直下落,后面就是一马平川。有的地方酷热难耐,但走两步陡然飘雪,再走两步又是泥泞难行。所以绝对不要凭经验办事。” 汤昭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叫碎域。” 其实这样知识在书本上也有提过,但看过就和看故事一般,很难放在心里,唯有切身体会才算有了感觉。 “听说碎域原本是一个大域,有山有水,日月更替,和真的世界一样。只是破碎了又被各种力量胡乱糅杂拼接在一起,才像现在这样。” 汤昭把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推论说了出来。 李意渐道:“或许吧,这毕竟是某位大能先贤的心血,为的就是阻挡两个世界的碰撞,总不可能一开始就为了造一个破碎之域吧?” 火种车辘辘前行,到了某一个地方,陡然一震,往下行驶。 这一路行进环境又变了,越行驶植被越差,原本茂密的森林渐渐稀疏,最后连野草都少见了。只有裸露出的地表颜色深红,像凝结干枯的血渍。 这已经是火焰山一样的荒漠了。 不是沙漠,是石漠,连沙土也没有。 再行半日,在众人都看厌了红色岩石时,一座大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城墙十分高大,通体岩石铸造,细看时上面也有一条条异石的神秘银色。 整个城池形状很是奇怪,就像一个大好的火种车。最底下一排基石上有一个个圆洞,仿佛蚁穴。 汤昭看到的时候,还以为那些圆洞是城门,但紧接着疑惑就已经解除: 那座火种车调转过来,尖的那头冲外,圆的那头直接焊接进了其中一个圆洞,仿佛是这座城池的组成部分。 “前进城是绝对封闭的,因为要保证城内的安全。” 兰修竹虽然不是前线军人,却也曾在前线服役,对这座城池十分了解。摩云城本就是直接对接人间云州的城池,名义上的城主就是高远侯。城中服役的军士、淘金的武者、;来往的商贩十之八九来自云州。 如今摩云城是前进城中难得繁荣的城池,别看人口只有数万,但带甲也是数万,力量在碎域也算十分强悍了。 这些小城的兴衰本就和人间形势息息相关,曾几何时旁边的羽灵城也十分繁荣,自从灵州沦为盗匪的老巢,羽灵城每况日下,渐渐也成了各色逃犯、逆贼的窝子,最后被天魔从内部攻破,成了断壁残垣。 而云州因为高远侯的整饬蒸蒸日上,摩云城也日渐强大,最后周边灵州、凉州人士也云集于此,若非前进城扩建不易,早该也再建一围了。 火种车进了车位,门没有打开,反而从城中来了许多带着术器环的军士,将火种车上下检查一遍,然后才开了位于城墙内侧的车门。 李意渐和汤昭等几个剑客先下车,剑客是可以在碎域自由出入的,是以不用细查,那些学生还要经过一轮检查,确认他们在前线身体无恙,如果有问题先去治疗,实在不行只好遣返。 李意渐道:“我们不进城,只在支城修整,然后直接去考场。” 汤昭稍有遗憾,但也理解——现在不是闲逛的时候,去前进城没有意义。将来还怕没机会来前线吗? 李意渐道:“趁着修整咱们对一下笔试的结果,那些不合格的就不必去考场了。就安排去城防服役几日。” 怪不得他要把所有学生都带到前线来,原来没有打算放任何一个人回去,还有一部分直接充军了。 不过学生们会乐意的。说不定还会被其他同学羡慕——这种职业尝试几天是新鲜有趣的,只有时间长了才会变成苦差事。 判卷子的时间也挺快的,想来学生们在大车里睡觉的时候,同车底下还有一群考官在辛勤的工作吧。 “各位就不要耽误了,直接去分考场吧。”李意渐对其他教喻道,“还是说各位还想跟学生们叮嘱几句?” 兰修竹先笑道:“那不用了。我们该说的早就说了。除非还有人要下达什么新命令。” 她看着安教喻,自然是暗指他让学生攻击检地司的事,安教喻甩手道:“我也一样,没什么好说的。小子们心里有数。” 他们都这么说,汤昭自然也无话说。当下趁着学生们看成绩的时候,从车上下来,分别赶赴要负责监考防卫的考场。 这边中军也安排了几个人跟随。说实话,活其实是中军军士干的,汤昭前期又没参与,怎么做事?无非就是镇场子兼有监督之意。 跟着汤昭的小队为首是一个女军官,自称姓殷,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年纪,是个校尉。看样子是个散人,手下有个标准的五人小队,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精英小队”,普通队员都挂着“什长”衔,是顶尖的侠客。 但这种小队还不是最强大的,更强大的那种“强龙”小队需要剑客领衔,手下全是散人。 据说还有那种大战才会组建的小队,直接是五个剑客组在一起,只执行“斩首”或者“核心情报”这种特别任务。 几人轻车简从出发,本来御剑是最快的,但碎域凶险,空中危险加倍,就是剑客也不能轻易御剑,便各自带了行李步行,另有一辆特别的马车驮运装备。 本来殷校尉要请汤昭上车休息,汤昭却是不肯——跑几步怎么了?只是初来乍到不明情况,不然骑六龙车倒是不错。 殷校尉虽然面上有军官的严肃,但本人倒是挺健谈,大概是看汤昭年轻好说话,主动聊开了。汤昭正好也想知道更多前线的事,便问她摩云城周边的情况。 “摩云城嘛,还是挺安全的,战事不多。毕竟这里离着最前线还有距离。当时建城的时候就考虑这里区域稳定,方便假设阵法,保一方稳定。除非前进城大会战的时候会调城里的兵,大部分时间还是以固守为主。守住,就是最大的功劳。” “上次会战?大概是一年前吧。一两年时间就会大战一次,和天魔界主要是威慑。还不如担心两个邪派势力永夜廷和不二月。他们才是时时刻刻不想我们好的人。尤其是恨毒了我们,毕竟他们就是圣月教的总坛。” “六大势力是不算邪派的。六大势力也不能说都跟我们站在一起,只能说天魔来时大家并肩作战。平时冲突不少的。比如彩云归,企图找那个‘捧日使’已经找疯了,作派很难说正。” “咱们是哪个势力?咱们是前进城啊,前进城不是一座城,是很多很多座城。就是人间来前线战斗的力量总和。不仅仅有数十万大军,还有无数义士、自由的散人和其他能人,比如符剑师。对了,那个号称天下第一铸剑师家族的欧冶氏就在前进城一侧自建一城,是符剑师的圣地,您要是感兴趣可以去拜访。” “其他有意思的城池也很多。有的大城历史悠久,可是追溯到上古时期。底蕴不在官府之下。有的城还是前朝建的,都是前朝遗民,不认大晋。不过他们不是龟寇,不来谋逆咱们也不理会。还有的城池是随着碎域从别的地方飘过来的,远隔万里,那才叫风俗迥异呢。” “还有的城池号称中立,连天魔都可以去,还能互相交易。大伙名义上不许,但其实睁一眼闭一眼了。” 谈谈说说中,数个时辰之后,考场终于到了。 (本章完) 336 营地 汤昭第一次见到自己负责的考场时,感觉很普通。 前线的环境很荒凉,类似凉州的石漠——是荒漠,但是风大,连沙也被吹跑了,只剩下裸露地表的岩石。入目一片荒凉,只是从石缝里生长出来不知名的野草。 站在平原上,迎面的风一吹,气温倒是没有燥热,反而稍凉。 此时已经是黄昏,气温一刻胜似一刻的骤降。到了汤昭看到考官营地的时候,已经冷得吐白气了。 这里的天气便是如此,白日是暴晒,晚上是阴寒,一昼夜从冬到夏,唯有清晨和黄昏是一日之内稍微舒服的时辰。 一到夜晚,阴气渐渐重了起来,比之人间的祸月有过之而无不及。荒漠虽然了无生机,石缝里、地穴中似也有淅淅索索的摩擦声,那是不安分的猎手在蠢蠢欲动。 人说前线日日是祸月,果不其然。 只是晚上天上没有两个月亮。天上甚至没有月亮。 其实祸月本身也不是月亮,只是看起来像月亮,其实是人间一块疮疤。 人间的阴气是外来的,而前线的阴气本来就与碎域纠缠在一起,从各种天空和大地的缝隙里往外冒,终年不散。 但有一个说法,碎域的阴气也是碎域的病痛,却也是碎域曾经保卫人间的功勋。 营地范围不小,核心是几顶军帐,有两个小队在此驻扎。还有两名文职负责勘测和处理文书。 汤昭到达之后,本营地的赵、费两位小队长出迎,其中赵队长也是校尉,正是此营负责人。 汤昭被迎入帐中,帐中正挂着地图,画着各种标识,一切布置都规划得井井有条。 “咱们这片考场是倒数第二关,有两个入口,一个出口。从这里冲出去之后就是终点了。” “这边有一个村子,是原居民的村子,也是设计最后一个补给点。里面可以弄到吃的甚至能睡一觉,但要看学生们的本事。” 汤昭点点头,道:“我记得这个村子真是原居民的村子?” 赵校尉道:“正是。这是我们摩云城庇护的村子。” 碎域中的居民和人间的百姓一样,并不是人人三头六臂,个个如龙似虎。他们中有天生天养、奇遇迭出的能人,然而大部分也是脆弱的普通人,甚至在碎域中被各种灾难所苦,生活更加艰难。 为了活下去、活的更好,原居民多半要投奔各种势力,在强者的羽翼下生存下去。 原居民因为与阴气相互纠缠已久,虽然常具异相,但灵感上都不差,其中原有一些好苗子。大势力也需要新血,又需要税源和生产力,因此也愿意接纳原居民。 前进城的根源在人间,已经是跟原居民接触少得了,但也不会拒绝原居民的投效。军队中也渐渐吸纳原居民入伍。 但终究高层来自人间,原居民的前途不如其他大势力,双向选择之下,双方关系便不够密切。 这个村子就是正经原装的原居民村落,在这片荒漠中生存不易,只能见缝插针。中军当时划定考场时避不开他们,考虑要不要把他们先迁走,让军士冒充村民完成考试流程。但最后还是决定保留原本的居民,还可以考验和培养年轻人和本地居民打交道的能力。 赵队长指着一个青年道:“这位利磊是那个村的村民,他去联系的。” 汤昭没想到这里就有一个原居民军人,稍微细看,觉得他和寻常军人长得没什么区别,也就是头发有点微微卷曲,灯光下眼珠显得很亮而已。 那青年抱拳道:“标下是红石村村民。遵令已经跟父老言明,无需特意照顾考生,是否提供帮助全凭自愿。若有考生无礼,乡亲亦可驱赶乃至别的动作,我们全不干预。” 汤昭笑道:“这也是应该的。待人接物本就是做人的一环。只是和这里的陌生居民打交道,大概是新锐营和靖安司占便宜吧。” 新锐营不用说,每年有一部分时间在碎域训练的,算半个土著,当然知道如何对待。靖安司常年在外活动,做的就是和陌生人打交道套近乎的任务,应付这些也没问题。就不知道其他两司的学生怎么样? 汤昭的学生他有信心,人品是没问题的,但能不能让陌生村民满意,那可说不准,人和人的性情是不同的。 汤昭又道:“既然来了,还请带我去拜访一下诸位老乡。” 利磊一怔,忙道:“是,我给您带路。乡亲们定然欢迎。” 汤昭又再看地图,问了几处重要关卡,问道:“最后这个出口是个山口,适合埋伏吧?” 赵队长道:“正是,这也是最后一处关卡。适合走得快的考生在此埋伏,袭击其他人。” 汤昭点头,这就是特意这么设计的。 其实要通过考试,只要找到自己的马就可以直接通过,完全没必要和其他人起冲突,但要是没找到呢? 那是不是会想到,被别人牵走了? 如果是别人牵走了,大海捞针哪里去找?不如到最后的关节守在终点前等着,看看有谁牵走了自己的马,夺回来然后揍这孙子。 既然没找到马,看到别人牵的马也可以争夺嘛,都算分的。 可以想象,这个山口是兵家必争之地了。 “那么我们这些人手就要安排在各处监督考试的进行。”汤昭想了想,道,“你们有预案吧?说说看?” 几个队长稍微对视,心想这剑客还挺随和。 别看汤昭是新手,他们是积年的老兵,但剑客就是不同,如果汤昭大包大揽要分派任务,他们还真没办法。 除非汤昭分派的太离谱,不然他们只能听从为主,最多私下里自己调整。 好在汤昭有自知之明,当下赵队长对着地图将人手分布一一指出,又道:“关于您,看您是想要留守大营,还是在山口坐镇呢?” 留守大营可以居中调停,方便总揽全局,在山口坐镇责任扼守险要,也放着最后的大决战规模太大,伤亡太多。 汤昭沉吟道:“离着大部队到达还有三四日,那我就先巡视一遍考场再做打算。” 几个队长并无异议,也没什么说什么抗命、非议之类。对于前线将士来说,剑客来来往往见得多了,每一个都短暂实习之后就做小队指挥,每一个都喜欢拿队里的刺头开刀。 这些队长级的士官都当过剑客小队的下属,听陌生剑客命令也很习惯。 相对而言,汤昭算好伺候的。 汤昭又问道:“凶兽和魅影准备的怎么样了?” 赵队长立刻道:“都关在后营,您要看看么?” 汤昭跟着赵队长来到后营。 所谓后营,居然是地下。别看上面的营地只有区区几座帐篷,地下却有极大地地穴,里面分为两个洞室,分别关押着凶兽和魅影。 安全区里凶兽和魅影极少,要想满足考试需要,要人为的放一些凶兽和魅影进去。 “地面下隔绝阴气,凶兽都失去了活力,但是一旦放出去,凶兽会迅速活跃起来,而且这两日正是阴气最盛的时候,凶兽实力还会增长。您来决定什么时候放出去,放得早呢,到时候实力会强一些,要是放得晚呢,对学生们就有利了。” 汤昭沉吟道:“放得早了,危害到那个村子的居民怎么办?” 赵队长一怔,接着道:“那不会。这些凶兽不到天魔级,红石村的阵法绝对可以防住。” 汤昭道:“魅影呢?会攻击村民吗?” 赵队长笑道:“没有关系,阵法都是全的。而且那些魅影都是植入了锁芯的,可以掌握他们的位置,如果它们有袭扰村民或者失控的地方,可以将它们随意杀死。” 汤昭道:“这样好。还有这等符式技术?” 赵队长道:“这是咱们前线大势力都有的技术,不然这些魅影早就失控了。再者,魅影也是领了命令,只要考试中完成任务,就能将它们放归,它们是存了指望的,不肯乱来。” 汤昭知道魅影就是天魔的灵相,就和灵官的灵相一样,是有意识的,在人间的魅影都是打着有去无回的主意,几乎无法交流,看来在前线并非如此,双方居然可以交易。 他不免对笼中的魅影仔细打量,发现比人间看得更清楚。 他看去时,其中一个魅影同时看过来,双方目光交汇在一处。 汤昭看到了那双眼睛中不同寻常的灵性,那种目光和人类无异。 它们真的可以交流。 汤昭也无意探究,正事要紧,如果他有兴趣,自然可以抓魅影来研究,双方是敌非友,实在无需客气,道:“好,早放出去吧。魅影也是,全放出去。” 其实就这差这么几日,凶兽的强度差多少?但汤昭决定明天起到考场去巡视,要看看这些凶兽和魅影怎么样的凶残,要是全部被控制中,那自然无妨,真有失控的可以直接动手除去,他要给自己留出时间。 赵队长得令,双方又讨论了一些考试的细节,便各自回营休息。 第二天,汤昭起了大早去巡视考场。 (本章完) 337 巡场 一大早,汤昭从大营出来,巡视这片方圆百里的考场。 考场选择还是有些意思的,大的地形一马平川,适合驰马,其中却有几处峡谷、一片地窟,还有一条干涸的河床,这都是非常重要的形胜之地、天然关卡。其中设置还了一些机关任务,还有符傀和军士扮演的敌人。 其中有一关是有五个军士拦路,只许五个人一组才能前进,要和一组五个人的标准小队对战,这自然是考验团战了。据说前面的考试流程中还有十人队的关卡,对团体的要求并不少。 甚至那一片洞窟里还设定了宝藏。只要抓住了盘踞在这一片的“盗匪”,就可以寻到。 是真的宝藏,汤昭在其中看到了一件珍贵的法器,还有数件前线才出产的稀有材料,都是可以拿来铸剑级别的。这些材料价格以元石论也要上百,要按金银算怕不数万之巨。 这都是新锐营的手笔,能拿到的直接可以带走。 据说其他地方也藏了这样的道具,其实主要是为了过关用的。 因为每个学生进来闯关的时候只能和到达考场一样,拿一根一元重术器,还有保护自己的征袍,其余的装备一律不许带。 这在安全区还罢了,在前线考场是不够的,所以遇到道具就可以拿走协助过关,这在往年考场中也是寻常的操作。 但关键在于,这些道具考完之后不回收。 找到就是赚到。 这一点来说,新锐营真是很慷慨的,虽然在考试环节上设置的很折磨,但是惊喜也是真到位,就算失败了拿到东西也不算空手而归。 比去年靖安司强多了。 靖安司不但不送礼,还让学生白干活——去年的考试有一环是考审问技巧,学生们要去审问一些藏有情报的顽固敌人,撬开他们的嘴。 结果事后得知,那些真是靖安司抓来的敌人,大多是死硬派或者价值不高的,不值当正式人员耗费人力去审,便丢给学生们问。能问出来最好,不然也没损失。 有枣没枣打三竿子嘛。 汤昭巡视了所有考场,检查了道具完好,流程正常,和军卒扮演的“npc”们交流了一番,称赞了他们的敬业,也赞叹中军选人精准。 其中有些盗匪的长相,说他不是盗匪都没人信。 离开山寨,汤昭又看到了各色凶兽和魅影。 凶兽们只知道横冲直撞,不值一提,魅影之中倒有表现出色的,其中有“兽魅”,与凶兽结合,力量大大加强,汤昭估计能给学生们添不少麻烦。 至于他之前对视过、感觉不同寻常的魅影,他特意观察了一番,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傀魅”。它出去之后现场俘获了一个符傀,驱使着去俘获其他符傀,一连二,二连三,很快声势浩大起来。 看样子,要搞出大事来啊。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 这是考试的一部分,说了让学生们面对真正的魅影,这已经是削弱过的了。 这魅影的表现还没有超出常规。插手的理由并不充分。 倒要看看这些有意识的魅影能生出什么花样来。 傀魅,是汤昭最容易拿捏的类型,他有把握。 汤昭巡视所有地点,将之与地图和计划对应,确保铭记于心之后,才跟着赵队长和利磊一起去拜访了“红石村”。 红石村在两块巨岩岩石缝的一片平台上,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峭壁的岩石呈深红色,不愧红石村这个名字。 村庄地势特别险要,必须要通过崖壁上一条近乎垂直的小路攀爬上去,这都是为了防范凶兽和其他未知的灾祸,也是碎域平民村庄的常态。 想必那些经过了漫长旅途的考生到了此地看到悬崖,不少人都失去了攀爬的欲望。 其实错过也没什么,无非是失去了最后一个补给点罢了。 汤昭上山时,看到岩壁上凿出了一道道窄小的平台,上面竟然被开垦出了一条条梯田,栽种着耐热耐旱的作物,不由感叹人的勤劳和坚韧。 进了村子,就见二三座石屋,大概有上百人。出乎意料的,村子并没有很贫困,石屋大多建造整齐精致,村庄里干干净净,阡陌交通,还有一座宽敞的祠堂。 村长大概四十来岁年纪,对汤昭甚是客气,邀请他去祠堂后面坐,又上了饭菜,没什么蔬菜,只有一道凉拌仙人掌,肉菜倒有炖狐狸肉和烧兔子两样。 汤昭自然客气的吃了一些,席间村长说起考试,道:“剑客老爷放心,但凡是肯攀岩上来见我们的,咱们村子多少得给点东西。这些年村里还是有余粮的。” 这村长说的话和人间百姓并无不同,最多有点口音,但交流没问题。如利磊说话已经是军中的官话了,基本上听不出口音来。想来村子在摩云城的庇护下已经几代,完全同化了。 汤昭笑道:“老乡家里不容易,东西出了多少,自然有中军给报销,你可别和他们客气。” 村长听了,反而拉住他道:“剑客老爷,你可别以为我们是那些穷村小户,要什么没什么。你来看。” 他拉着汤昭去悬崖上,指着峭壁上一种赤红色的藤,道:“您看见那‘血舞藤’没有,止血生血特别好使,别的地方生长不了,这都是村里的产业。每年摩云城派人来收,价格给的可高了,咱们上下百十口吃穿不愁。” 汤昭连连点头,村长又要给他现场砍一根带走,汤昭推辞不过,只好笑纳。 正就着特产这个话题闲扯,利磊匆匆而来,在旁边使眼色。村长见了忙道:“剑客老爷,伱们忙公事,我先告辞了。” 利磊忙道:“高叔你别走——我就是给你使眼色的。” 村长略一尴尬,道:“你这孩子,那剑客老爷也不是外人,你遮遮掩掩干嘛?快,就在这儿说。” 汤昭忍不住要起身离开,村长拉住他,道:“别走别走,咱们能有什么秘密?” 利磊蹭了一下鼻子,道:“村长,你祠堂里那个……” 村长恍然,道:“哦哦,你问暂住的那个小子?那是路过的。他跑到咱们山崖上来,咱们村里的规矩,来的都是客,怎么也不能赶下去。看他可怜见的,就叫他在祠堂里住几天。” 利磊急道:“不是,你怎么能叫他住祠堂呢?” 村长道:“要不住你家?” 利磊一呆,村长道:“其实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你出门在外,常年不在家,你家这不是空的嘛,给人住住也行。就是你家门锁了,我不好意思劈门……” “这是重点吗?” 利磊气的口音都出来了,急道:“马上就考试了,这是摩云城的大事,给您交代过的很要紧。这当口怎么能随便收人进来呢?而且除了摩云城的人,外人能到这里的哪有省油的灯?焉知不是永夜廷、不二月那些人偷窥……” 村长道:“这是什么当口?不是说跟平常一样么?郎将跟我们和平常一样,平常咱们也不能把客人拒之门外。而且人家就是从摩云城来的,路引都有,那必然是自己人无疑。自己人还说什么?” 利磊冷笑道:“自己人?自己人个鬼。我一看就知道是不知哪儿来的外人。藏头露尾,必有古怪……” 眼见双方要吵起来,汤昭圆场道:“且慢,不知村里来了什么人?不如我去看一眼?” 村长道:“行,剑客老爷肯定没问题。反正他只说别叫女的找到他……” 汤昭意外道:“女的?” 村长看了一眼四下无人,道:“剑客老爷,你别跟别人说。这本是人家的私事,我说好了不告诉别人的。” 汤昭不知怎么闪过一个念头:这肯定不止告诉过一个“别人”啊。 村长继续道:“这样的,咱们村里来了一个摩云城逃出来的小少爷。据说是逃婚出来的。” 汤昭瞪大了眼,没想到这么古老的借口还有人在用啊。 “我问他是不是被迫娶个丑丫头?他说不是,逼他的那位长得还很俊俏。但是性情凶残霸道,简直就不是人。两任丈夫一年半载都死于非命。还喜欢猎艳美少年。她还有同样凶恶的恶婆娘姐妹,追着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因此他求我见到美貌女子可千万别说出他的行踪。” “不过剑客老爷你虽然也俊,可不是女子,想来告诉你是无妨了。” 汤昭心想:不是美貌女子就可以告诉?看来他来这里的消息是不大好保密了。 不过逃婚什么的……怎么也不可信啊。 摩云城这种小城,根本没几个寻常居民,都是军人和军属,最多有点生意人,还没什么大家族势力呢,别说什么家族逃婚戏码了。汤昭倾向于利磊所说,必有古怪。 “倒要看看有什么古怪。” 跟着村长去祠堂厢房,就见大白天门户紧闭,一副闭门谢客的样子。 那村长真不见外,推门就进。 只见一狭窄房屋中,一少年男子正百无聊赖坐在床上。 汤昭进门,那少年正好回头看见汤昭,两厢对视,那人猛地跳起来,喜道:“哈哈,救星来了!” (本章完) 338 到来 汤昭一怔,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方,奇道:“阁下是?” 那少年果然生得很俊秀,而且眉宇之间颇有贵气,看样子是养尊处优的模样,看年纪比汤昭还大几岁,但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脸的话绝对是汤昭没见过的样子,一点点面善都没有。 但他说话却充满了“你咋才来呢?”的熟人味道。 他大概是也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尴尬一笑,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在下是摩云城李成,因为有点小事路过此地,歇歇脚就走……” 利磊冷笑道:“你道我们是谁?我们是摩云城的驻军。这是我们剑客队长,你分明是外地来的,还敢胡说八道,是不知道前进城的厉害么?” 那“李成”听得驻军,脸色微变,听得“剑客”二字,又露出失望之色,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原来阁下是前进城的剑客,在下失礼了。” 他虽然失望,但没有露出惶恐,显然对剑客也不是很忌惮。 汤昭道:“无妨,出门在外,素昧平生,防备一二扯不上失礼不失礼。不过我等身为一方镇守,叫你这遮遮掩掩之辈离开我们摩云城及周遭的范围,也不为失礼。” “李成”忙道:“且慢,勿要驱赶。我不是坏人,我是……” 他顿了顿,利磊上前一步,瞪视威慑他。 他只得叹了口气,道:“恕我失礼,我姓丁,丁栩,栩栩如生之栩。来自南方玄冥群岛。” 利磊脸色微冷,玄冥群岛也是六大势力之一,但不是本地势力,而是极远的另一片碎域飘来的,和本地的几大势力一向格格不入。一般只要提起玄冥群岛来的就要警惕了,何况这藏头露尾之辈。 丁栩道:“我只是玄冥岛一位普普通通弟子,本来奉命经过摩云城去众星之火送信,却不想惹上了……一位众星之火的女剑客。她见我长相俊秀,要我做她的面首,我不从,她便一路追杀。我使用一件法器为底牌才脱身,跌跌撞撞逃到了山上,也不敢去摩云城,也回不了家,只好在这偏僻的地方躲一躲。” 汤昭听得将信将疑。只能说这说辞大体说得通,众星之火也是六大势力之一,但却是最杂最乱的势力。用那些故事中的说法,是个“散修”势力。 那些江湖人、无门无派的散人,若是想去前线搏一把,捞一捞好处,一般不会走前进城,而是去众星之火。很多犯了事、惹了仇家的剑客也会去众星之火定居。一来二去,哪儿成了无法无天之地。 若论剑客数量,说不定众星之火是最多的,但实力杂而不纯,反而发挥不出来,比别的势力差上一筹。 关键是谁也说不出众星之火里有多少剑客,或许有一两位好男色的女剑客,想要猎艳美少年也说不定? 等等,那样的话…… 汤昭笑道:“你刚刚说见到我是救星来了,是什么意思?” 利磊反应过来,喝道:“你看我们汤剑客生得比你强,想要他来给你顶雷,是不是?用心当真险恶!还说不是邪徒?” 丁栩手忙脚乱,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唉,她们不绑剑客的。汤剑客年少有为,就算遇到了她,只需要亮出剑来,一定是没问题了。只有我会遭灾,所以还望几位替我保密。” 这不还是想拿人顶雷吗?只是顶不成而已。 汤昭也甚是不快,道:“我们自不会把你的行踪告诉外人,但这里是老乡家,他们都是安善良民,不适合你呆。不如挪动挪动,去其他地方吧。” 丁栩道:“我在这里挺好的……”但眼见利磊已经拔刀向前,汤昭这个正经剑客正盯着他,只得不情不愿道:“我能乔装打扮一下吗?” 丁栩自称的乔装打扮相比于危色来说最多算是脸上沾点土,最多让人看不出他长啥样。汤昭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干脆把他带走了。 这个不速之客只是个小插曲,汤昭也无意介入他和什么女剑客的恩怨情仇,也就是如今时间不对,他不能留在这里,所以换个地方看管起来,不要耽误考试罢了。 只是关押在哪里稍微费点心思,显然不能把他放在大营里,过两日大营没人,汤昭出去监考,岂不叫他随意走动?要是在考场里乱窜,蛊惑了哪个学生替他顶缸怎么办?考生里也不是没有胜过他的俊秀少年的。 当下汤昭将他塞到了“土匪”窝里,让“盗匪”军士看着他,给了他一个人质的角色。并嘱咐他好好干,扮演好肉票的角色,结束之后自然会安排他去其他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 反正这是考场,任何人不得擅闯,倘若真有追拿他的女剑客闯进来一样要被扫出去。 那丁栩倒是十分识时务,老老实实进了“盗匪窝”,等着被人“解救”。 安排完这个小意外,汤昭又再度巡视了考场,确认周围的阵法封闭完整,便再度回大营坐镇。 时间过去了两日,汤昭亲眼看到兽魅驯服了自己想要的凶兽,看到傀魅收复了一只“傀儡军队”,看到了斗魅用凶兽血肉给自己重塑躯体,看见了凶兽们中间产生了“兽王”…… 可以说,整个考场充满了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气象。 看来这场考试乐子不小。 汤昭心中有点小期待呢。 到了第三日清晨,从谷口并肩疾驰来了两匹快马。 马上一男一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都是身穿征袍,虽然满身疲惫,满面风霜,但精神甚好。 “这是最后两关了,冲过去就是终点。欧阳大哥,咱们定然是第一个。”那女子笑吟吟道。 欧阳洲不善言辞,只在马上点点头,又道:“前面就看出来了,一关更比一关难。这一关定然更难,玉姑娘,不可掉以轻心。” 那女子相貌清秀纯洁,微微轻笑之间,梨涡浅现,青丝束在脑后随风飘扬,身上的征袍虽然款式简单,却甚显飘逸,道:“有欧阳大哥在,什么危险我都不怕。” 欧阳洲微微抬头,难得露出几分意气风发之色。 “这么快吗?” 远远地,汤昭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些学生比自己想的早来一整日呢。 看来学生们比他想象的更加优秀。 尤其是第一个到来的人中有自己的学生,他更加高兴了。 一旦拉平了偷袭的信息差,他的学生果然更优秀。 “不过欧阳洲这小子,怎么转性子了?这个女孩儿是谁?” 汤昭素知欧阳洲这小子骨子里很是傲气,他虽非什么美男子,却也算平头正脸、干净利索,再加上成绩优秀到一枝独秀,还是很有魅力的,其实训导营里也不缺乏爱慕他的女孩儿,其中也有相当出色的,但他一个也瞧不上。 怎么才几日就散发出恋爱的酸臭味了? 这个女孩儿……汤昭不认得,想来是别的部门的,多半是靖安司。 靖安司的俊男美女不但多,而且手段出众,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俘获欧阳洲这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怕是不难。 这不大好吧,自己的学生要是给外人骗了…… 汤昭略一皱眉,紧接着好笑:我也太紧张了。十七八岁的男女生,眼瞅着就要毕业了,都是独当一面的人才了,他们的感情事也归我管? 这女孩儿要真是存心不良,那也是冲着考试傍大腿来的,考试结束自己就走了,料也无妨。至于欧阳,受点情伤就受点呗,这种露水的情伤没有多深,但能给他长点记性。 而且就他看来,这女孩儿也不是纯然傍着欧阳洲,欧阳洲的实力固然出色,但也没出色到带这个拖油瓶也能一骑绝尘的地步,两人实力都不会差,说不定正是强强联手。那说不定还算一段佳话呢。 两人都各只骑了一匹马,身后并没有带着别的马,倒是背着带着不止一种术器,显然一路上做任务收获颇丰。看他们一身轻松的模样,肯定是找到自己的马了。 如此他们也不用买埋伏谁,也不用更多策略,只管一路向前,眼前一马平川,不出意外这就是第一名了。 ……还是谨慎一些吧,行百里者半九十,提前庆祝可没好下场。 眼见欧阳洲和那玉姑娘一起向前方一个凶兽谷去了,汤昭分析了一下他们的道路,大概会遇到红石村的山崖、一个有追求的兽魅和一窝盗匪,可能还能做个解救人质的任务,难度算是适中吧。凭他们一马当先的实力,料想无妨。 这二位过去之后,过了半日才有第一集团的学生陆陆续续赶上来,其中有汤昭关心的秦永诚、文采非,有中军的几个小队,有靖安司、镇狱司的佼佼者,倒是曲桓没有特别靠前,大概是带团队不容易,没能占得先机。 汤昭观察的津津有味,也没有特别在意谁,无论谁进展神速、谁遇到了麻烦,只要不翻天覆地,汤昭都稳坐钓鱼台。 比如说第二天,一些学生就遇到了麻烦。 (本章完) 347 大势力 不知过了多久。 烟花已然散尽,内外寂然无声。 黄昏残阳下,谷内外六七十学生都保持着呆滞,仿佛沉浸在烟花的梦幻中,难以自拔。 这种呆滞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间,又似乎坚持了许久。 终于...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29/129070/31991436.html 339 伙伴 “这是怎么回事?” 曲桓带着自己最后的两个小弟,乘着三匹马,牵着两匹马拖家带口的来到一处山口。 这处山口就在刚进这片考场的不远处,算是分路之后的第一处关卡,有一群人围在一起,曲桓认出有不少自己同学。 “这山口有五个士卒镇守,规矩是必须五个人一起闯关,和他们五个五对五的群体战。”旁边有个训导营的同窗叫罗念的跟他解惑。 “哦,五对五啊。” 曲桓登时明白,这里积压的人是等着找组队的人呢。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新锐营一样天然有五个人一伙,大部分人就算有伙伴也凑不齐五个人,只能临时组队。 这考试关系重大,而且是一锤子买卖,过不了就影响终生,可不是随便找几个人凑合试试就行的。必须要找到心仪的可靠伙伴才可闯关。 但是此时心仪的伙伴可不易找,一则大家还是青睐自己的同学,毕竟知根知底,那就已经去了一大半了。二来还想找比自己强的。但那些强的还要找更强的,大家都想搭车抱大腿、就高不就低,可不就互相瞧不上。 曲桓看着自己身后的小弟,十分为难。要是他跟之前一样多带小弟,凑够了五个人,那就没烦恼了。 虽然小弟们都有点拖后腿,但还占了一个配合娴熟听指挥。但是现在队伍只有三个人,再饶上两个不明底细的,还不如全打散了找强者一起上呢。 此时他又想到新锐营那些配合默契的五人小队,愤愤道:“新锐营还说不偏自己人?这种考试不是给他们的小队明晃晃的保送?” 罗念道:“可不是么?还指名五个人。现在过去的两队都是新锐营的。还有几个大概是队伍缺员,所以还在这儿等队友。” 曲桓道:“他们新锐营自己还没满五个人吗?怎么不自己凑一凑?” 罗念有点幸灾乐祸的道:“他们倒是想凑,但是他们队伍分工好像比较细,有攻有守,有指挥有辅助,五个辅助也不能一起打仗是不是?而且小队也有强弱,有的从强队出来的就不想凑活,非要找配得上自己的队伍。我还看到他们自己人起冲突呢,可见新锐营也不是铁板一块。” 曲桓乐了两声,但紧接着想起这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道:“你看到他们的小队过去了?那边战斗你看清楚了?深浅怎么样?” 罗念道:“还行,强度就是中上吧。之前那两只中有一支,就是第一支队伍很厉害,全员冲过去了,就是后面有一个人受了伤。后面那个小队就不行了,只冲过去三个,其中一个还把马留下了。另外两个当场淘汰。” 这次考试有个机制,如果是当场被杀就罢了,如果受伤或者失去能力,允许你按动手环,手环开始冒烟,就算被淘汰了,原地等待有考官来接伱出去。 这一路上凶兽还罢了,那些士卒扮演的“npc”,有思维能力的魅影基本上会在给你最后一击时停顿一下,给你按动手环的时间,并且冒烟之后不会追杀。 这个机制还算合理,已经对学生保护到一定程度了,毕竟给每个人配一个即时传送的术器太不现实了。 空间转移是非常高级的剑术,汤昭常用的“发配”剑术还不能定位呢。现在他倒是学会了一个新的移动剑术,可以尝试布术器阵,大规模转移学生。但一来时间紧,二来材料消耗太大,考试也用不起。所以他只昨日尝试了一次。 这个五人关卡就是学生们在考试过程中经历过的无数关卡之一,单一关卡淘汰率并不太高,但是时不时就造出减员。 一次减员脱一层皮,脱来脱去最后也不剩什么了。 曲桓心中烦闷,他也想找强者,问道:“你知道欧阳来了没?” 罗念道:“我看到欧阳学长早就走了,身边还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儿。他没走这条路,你想等他是等不到的。”说着看向曲桓,显然是想要加入曲桓队伍。 曲桓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里有不少同学,我要收人便有收不进来的,总要得罪几个,这罗念同学也不是最佳选择,可是他又先开了口。 难道说我们检地司也要自己人起冲突了? 其实这个时候,他要不想公开阻拦谁,正需要小弟拦一下,唱一个白脸。无奈和他最默契的祝立笔试不合格被刷了,此时没有人在他没示意的情况下主动帮他挡着,倒是令他不甚适应。 正这时,背后一骑马徐徐而来,曲桓一回头,大喜道:“你怎么才来啊!” 施施然赶来的秦永诚挑眉道:“干什么呢?这么想你爹我么?” 曲桓骂道:“滚犊子。是你爹好心,打算带我儿子过关。” 虽然笑骂了一声,曲桓还是比较开心的,秦永诚虽赶不上欧阳洲,可比那死人脸好配合一些。 秦永诚下得马来,打听清楚了过关的规矩,也打算和曲桓组队。曲桓大喜,一组之中有两个主力已经不错了,再加一个辅助就更好了。 下面不会有人了,文采非要来也得带着姐妹团,不可能抛下伙伴的,眼前只能瞎组了,要不就罗念…… 这时秦永诚道:“老曲,我带一个人行不行?” 曲桓一怔,道:“行啊,正好缺一个人呢。” 他想自己带两个小弟,不能一个人也不能让秦永诚带吧? 秦永诚招呼一声,从后面追出一个少年,长得文文静静,看样子有些腼腆。 秦永诚道:“这是靖安司的冯陵,我考试之前就认识的一个伙伴,身手很是敏捷,消息最是灵通。” 曲桓听到“靖安司”眉头一皱,但听得之前就认识,神色稍缓,道:“既是朋友,咱们一起上吧。对了,你们拿到武器没有?” 秦永诚道:“这个,对吧——”说罢从马后取出一把长枪来。却也是一元重术器。 曲桓笑道:“对了,正是这个。” 自从找到了自己的马开始跑后面的关卡,很多关卡都需要马战,在马上用术器剑自然是很不方便,因此新锐营还算贴心,在各处藏了许多长兵器术器,每个懂得关窍的考生都会寻一把合手的自己用。 秦永诚和冯陵拿枪,曲桓拿矛,两个小弟也拿着棍棒,五人组队成功,一起冲向前方的关卡。 “噗——” 一根套马索凌空绷直,骏马前倾,马上乘客却是忙而不乱,凌空提起马缰绳,用长枪杵在地上借力,撑着马跃起身来,平稳落地。 “玉姑娘好骑术!” 在后面一个身位的欧阳洲开口赞了一声,心中也是真的佩服。他自忖刚刚这一下他就做不到,若论马术,自己这个同伴实胜过自己。 玉姑娘哼了一声,勒马道:“谁?竟敢设陷阱,给姑娘滚出来!” 就见旁边钻出五六个盗匪,大喝道:“你们狗男女听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玉姑娘背对着欧阳洲翻了个白眼,道:“哪里来的蠢材?学的哪家的村话,也来浑说?” 欧阳洲倒没觉得狗男女是骂人,只是觉得这几句山歌词了无新意,道:“这一关是盗匪吗?确实无聊。” 他想要直接杀过去,偏想起考试的过程中,但凡遇到考试安排的人总要多问几句,或许对话之中有什么线索,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那扮演盗匪的人想起自己的任务,果然没有直接杀过去,而是按照流程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是过路的,还是肉票的家属?是家属的话拿钱来,不拿钱明日之前我们就撕票了。呵呵,如今山寨缺粮,白白胖胖一个大小伙子,煮着吃起来肯定有味道。” 欧阳洲听明白了,这是个解救人质的任务,多问了两句,再问不出来什么,便道:“杀!” 一男一女各自骑马上前,持枪作战。他们虽然只有两人,但武功极强,枪术精妙不像临时武器,且都用得一手好罡气,附在枪尖上当然锋锐难当,不片刻就杀的几个“盗匪”丢盔卸甲,一路逃上山去了。 欧阳洲摇了摇头,跟他想的一样,只要摸清楚底细,这考试的上限也就如此了,对他和玉姑娘构不成什么威胁。这一路注定是要一马平川了,当下道:“玉姑娘,咱们走吧,这一关也过了,终点就在眼前了。” 玉姑娘却沉吟道:“山上有个人质,咱们去救他下来。” 欧阳洲摇头道:“那岂非耽误时间?” 玉姑娘道:“咱们还有时间嘛。其他人卡在下面还有半日呢。而且那人被绑在山寨里,没有人救他岂不可怜?” 欧阳洲暗暗摇头,心想人质都是假的,和盗匪都是一伙儿,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只是这玉姑娘是个“任务党”,碰到什么事件也想要去插一手。比如之前那个村落,明明上去不方便,自己这里也不缺补给,她非要上去看一眼,要瞧瞧前线原居民村落的格局才罢。 不过另一方面,玉姑娘实力很强,不在自己之下,若非她一路和自己互相扶持,也不能赶得这么快。尤其是欧阳洲不擅长与人组队,能找到和自己如此珠联璧合的队友殊为不易。 相到这里,再看到那玉姑娘白玉一样的脸颊,欧阳洲心中微动,道:“好吧,咱们上山去救他。” (本章完) 340 抉择 “当当当——” 十匹马互相冲杀,十根兵器互相搏击,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场面煞是好看。 这是曲桓和秦永诚那个小队和五名士兵在团战。老实说,场面不怎么上风。 若论实力,曲桓和秦永诚都是侠客中佼佼者,且修炼罡气有成,在散人中也算登堂入室,秦永诚带来的那个冯陵也不是弱者,平均实力不差。如果是五个一对一早应该能赢的,至少也能五局三胜。然而此时团队战斗,还是马战,五人竟落了下风。 单打独斗和小队作战,步战和马战,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又打了一回合,眼见局势不妙,五个人暂时撤了下来。 秦永诚先道:“这样下去不行。” 曲桓跟着点了点头,这样下去不仅仅是打不过的问题,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眼光,如芒在背。 要知道他为了和秦永诚组队,带上了一个靖安司的冯陵,没有选自己人,这可是顶着极大的压力的。甚至说难听些,来一句“叛徒”也不为过。 而交战的地方离着山谷也不远,身后的同学直接就能看到山谷中的战况,是好是歹都落在众人眼里。他要是成了便罢,要是不成,那想想就知道是那些人要说什么。 曲桓可不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反而极好面子,想想就觉得难堪。 于是他急匆匆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秦永诚道:“好办法……还真没有。不过我想到个破绽:他们说是冲过去,并没有说打败了那些人过去。我看对面的马不如我们的好,一会儿我们交战回合的时候不要拨马,虚晃一枪冲过去,从对面逃跑就是了。” 曲桓抿了抿嘴,他是不乐意这样的。但是……还是过关比较重要。两个实力弱的小弟更是连连点头,表示能过去就行。 秦永诚道:“那逃离的路线可要分配好了,别跑乱了自己人撞在一起,迟滞了被人追上来须不好看。这样,我和曲兄分别往两条岔路……” 商量已毕,五人结成粗略的阵型,各挺兵刃往前冲去。 这一回对方迎了上来,交战几下,果然露出一个缺口,曲桓一声呼啸,五个人按照既定路线往前冲去。 别说,这一冲还挺顺利。显然冲过去本来就是这次考核设计的答案之一。那小队兵士也不奇怪,但也没若无其事接下一场,还是尽职尽责的在后面追。 学生们自己带来的骏马果然很好,虽然跟着他们奔波数日,但马力还算充足,那几个军士的战马同样也是激斗整日,也很疲累,双方渐渐越拉越远。 曲桓他们几个也不敢怠慢,埋头往前跑,跑了好一阵,后面终于不见追兵。秦永诚道:“就……就这样吧。咱们休息一下,应该都快到下一关了。” 几人停马,果然远远看到一处巨山山口。按照几人这一路行来的经验,这必然又是一处关卡无疑。一关接一关不给人休息的机会。 也不知这回里面又有什么花样。 曲桓也道:“咱们下马来休息片刻,养精蓄锐。” 几人点头,都到这个时候,离着结束也不差几个关卡了,这个临时小队也没必要拆了。曲桓有意当小队长,统率大家一起过关,秦永诚没跟他争。 当下五人下马,取出补给的干粮,正要吃,就见远处烟尘大起。 曲桓的小弟张封一惊,道:“卧草——这是来了千军万马了吗?” 他一边惊叹,几人一边慌忙上马,准备撤离。 正想着,就看见一队五个人往这边来了。 五个人倒不多,正好是一个小队。秦永诚一眼看到他们身上的征袍,道:“是之前过去的考生?” 冯陵道:“好像是新锐营的那些……” 话音未落,那几人已经跑得近了,见到他们大声叫道:“快跑,快跑!” 曲桓心中一紧,立刻拨马转身,扭头道:“怎么回事?” 有人叫道:“傀儡,傀儡大军!” 他还没说完,曲桓已经看见了。 远处烟尘滚滚,来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傀儡。仔细一看有大有小,有的似人,有的似兽,有的什么也不似,如木石一般棱角分明,丑的令人发指。 粗粗一扫,竟似有几百只! 说是大军,一点儿不为过! “他么的,快跑!” 五个对五百个,不跑是傻子——不,傻子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得知道跑,不跑的是植物人。 五个人加上过来的五个新锐营的一共十个人策马狂奔,曲桓怒问道:“你们怎么回事?惹上这么多傀儡?” 对方是新锐营的年轻人,因为处境狼狈,脾气自然也不好,气愤愤道:“干我们屁事?我们刚进山谷,根本没去挑衅,它们一起玩命的扑了过来。我警告你们,它们可不同于之前那些朽木顽石,是听指挥的!” 曲桓一怔,之前他们也不是没遇到过符傀,其中有强大的、有灵活的、也有带特殊功能的,但是基本上都是蠢物,只懂得按照既定路线巡视进攻,不靠近攻击范围从它视线前方过去也无妨。就和自家训导营里那些破木头一样。 他见过最灵活的符傀是汤教喻拿出来的几个陪他们练武用的傀儡,能听懂简单的命令,执行相对复杂的操作,但说像人一样战术灵活、设伏包围那可是天方夜谭了。 这时秦永诚提醒道:“看兵线!” 曲桓回头,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后面那大几百只傀儡,行进之间居然颇有章法,前排十分整齐,巨大的傀儡隔着一段间隔就有一个,仿佛滚动的城墙。小巧的傀儡在底下跟随。大小傀儡速度一致,间隔整齐,绝没有大的踩到小的这样的意外发生。 “这不是马步协同的兵法吗?” 曲桓深觉不可思议,这也太强了,便是人类军队能这样有条不紊也算精兵了。 “傀魅!其中必有强大的傀魅指挥!” 曲桓反应过来了。 秦永诚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能同时指挥这么多傀儡,在傀魅中也是极强大的。” 曲桓咬牙道:“就算要放傀魅,也要差不多一点儿。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个傀魅有三只傀儡,已经需要群战了,这里是什么玩意儿啊?” 秦永诚道:“魅影能发展多大,全看教喻怎么限制。不然容它放肆发展实力,一魅灭一城也有。应该是这里的教喻认为到了终点,应该整点不一样的吧?” 曲桓怒道:“简直胡闹!这个区的教喻是谁?知不知道轻重?” 冯陵本在伏鞍狂奔,这时道:“应该是汤教喻。” 其余几人一起沉默。 这时前面几个新锐营的免不了破口大骂,骂的不用问也是汤教喻。连秦永诚对汤昭如此尊敬,也觉得这个时候不急着为教喻分辨,还是先脱身为上。 眼见后面的大军紧追不舍,几人经过连番狂奔,马速已经渐渐下降,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秦永诚道:“为今之计,只有两个方案。” 曲桓会意,稍一沉吟,已经决断道:“还是引它们回刚刚那个山口去吧。那边人多,也有大几十号人,又有险要的地势,大伙集群,或许能够战一战,守一守。” 众人点头,虽然把傀儡引过去有点不厚道,但这傀儡军队行进的方向本来就是那处山口,是通往终点的必经之路,大家肯定是躲不开的。与其等其他人被堵死在平原上,沦为傀儡猎物,不如提前在山口进行决战。 秦永诚道:“那边只有六七十人,够用吗?” 曲桓微微抬头,道:“用计策,看能不能把它们堵在山谷里面。一部分人防守,另一部分寻找那个傀魅歼灭。擒贼先擒王,只要找到了傀魅,这群傀儡不攻自破。” 秦永诚略一低头,道:“好计策。既然如此,执行这计策就交给伱了。” 曲桓寒毛倒竖,道:“喂,你别犯傻!” 秦永诚认真道:“它们数量太多了,一个山谷未必牵制的住,我先引开几个……” 曲桓还未说话,前面几个新锐营的年轻人有人回头,大声道:“袍泽,不要去!大平原上无险可守,傀儡不是人,它们不会放你一马的。” 秦永诚笑道:“总有人去做吧?我一个人脱身会容易些。其实我有一件秘密武器……” 曲桓喝道:“你觉得我们会信吗?” 秦永诚道:“确实有。我想——汤教喻应该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吧?他还是很看重我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他不会见死不救吧?大不了就淘汰。或许他看我表现出色,反而让我通过了呢?” 曲桓稍微平静了一下,道:“你这不是还是在赌吗?如何能保证他会救你?” 秦永诚道:“大家都是在赌嘛。我觉得这一把我能赢。那把大的你去赌吧。”说罢一拨马头,回身往傀儡处跑去。 曲桓没有拦住,也不能一起回去。那就和现在的情况一样了。 自己的小弟要跟着自己,总不能送命,他当下道:“阿奇,你脚程最快,别骑马了,就用轻功奔回去,到那边山谷给大家送信,叫大家做好准备。” 那阿奇点头,跳下马来,一溜青烟去了,果然轻功跑起来更胜奔马,就是太累。 曲桓带马向前,一回头发现队伍里又少了一个,却是冯陵跟着秦永诚拨马回去了。 他走时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毫不犹豫的策马跟随。 曲桓张口欲呼,突然一笑,道:“好吧,大伙都去干自己该干的事吧!” (本章完) 341 来访 穿过汤昭镇守的考区,考试的终点已经遥遥在望。 终点线前,也有一座大营,营盘比汤昭那座营地更大十倍,驻扎百名军人,那是本次考试的总指挥部,也是李意渐驻扎的地方。 此时李意渐躺坐在大营的椅子上,不着甲胄,只穿着短衣,身子后仰,神色惬意,以他的军人气质来说,这就算非常放肆,乃至有失身份的样子了。 在他前方,挂着一个巨大的地图,显示着整个考场数个区域的动态。 上面不但标有山川河流,更有密密麻麻的红色、绿色的小点,它们在地图上不断地移动,正是所有考生乃至考场人员的实时动态。 这不是纯符式的术器,也不是前进城的新技术,这是剑法制造的法器。也就是高远侯的剑的法器。 高远侯的剑本就是以明察远近为主,能看上下方圆、过往未来,虽然未必长于作战,但作为辅助的法器是非常强大,也是多种多样的。 前有训导营中测试资质的法器,又有这张实时地图,不但将所有人的位置都清清楚楚标注出来,还能分清敌友,更能居高临下的监视所有地块的大局动态。 这种地图在摩云城乃至前进城的大规模作战中都起到了战略性的效果。 当然,这种战略武器可不是哪里都有,摩云城也不过三张。李郎将的新锐营本来是没有这种宝物的。 这一回四个部门联考,乃是云州一件重要的大事,哪怕高远侯为另一件事关云州生死存亡的大事忙得脱不开身,依旧关切这边进展,更大加支持,除了拨人拨钱,还将一件宝物送到大营,保证考试的顺利进行。 托这件宝物的福,李郎将得以稳坐中军帐,只管养精蓄锐,等学生们突破最后一关再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至于监视地图…… 那也有专门的人来做。 “现在大部队已经突破兰教喻的防区,到达汤教喻的防区了。”风南明坐在地图前,老老实实的给长官解说。 没办法,风南明可不是汤昭那种战斗和符式兼修的符剑师,他是传统的技术流符剑师,吃的是手艺饭,除了有技术、有钱、有编制之外一无是处。 他来云州从军,除了为了工作之外,还有一脑门子少年热血和对战争的浪漫幻象,他听说云州是北方几州中最认真在前线战斗的,是保卫人间对抗天魔的一座中流砥柱,不免热血沸腾,心生敬仰,便一心投入军伍。 这回听说在前线考试,他主动要求跟着李意渐上来。李意渐念他有志气,火种车上又有空位,便把他带了上来。 刚开始李意渐同意把他带上前线,风南明还是很开心的。但感受前线的干燥酷热他就开始冒汗,等军士把一笼一笼的凶兽和魅影放归野外做考核时便受了惊吓,再等李意渐把他带到最前线观看对抗天魔的战争,更吓得魂飞魄散,丢掉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美好幻想,老老实实回到大营里做个技术员。 “还挺快,这一届素质可以啊。听说除了我们新锐营,检地司的人最强,汤教喻果然有两下子。”李意渐从桌上拿了茶啜了一口,“对了,第一名到哪儿了?” “到了卯区的那处山林了。有盗匪的那处。” 李意渐一皱眉,道:“怎么还在那儿呢?进度可不行啊。那小子也是,遇到什么事件都要凑上去,也不怕拖累进度,这是自信过头了吧?” 紧接着,他笑了起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检地司拿不了第一名,让给我们新锐营岂不更好?” 风南明道:“也许人家实力超群,任务做满也能夺魁呢?” 李意渐道:“那可不一定,老风,我和你打个赌……” 风南明举手道:“我戒赌了。” 李意渐哈哈一笑,便不在意,道:“那算了。其实谁输谁赢也无所谓。对我来说,要紧的是这次考试完满结束,选拔出真正的有用之才,没出大的差错,没有意外危机。现在看来,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这不是很好?” 这时风南明回头道:“老大,这话可不兴说啊。” 李意渐随意的笑笑,道:“怎么风剑师你还有这忌讳呢?有就是有,无就是无,难道会因为我说了两句就黑白颠倒么?如今安教喻和兰教喻的防区都没人了,人都在汤教喻的防区了。汤教喻我是不担心的,虽然年纪小,但人很稳重,心性也端正,比安教喻强。” 风南明道:“说的是,我也没担心过汤先生。” 李意渐“嗯”了一声,紧接着醒过味儿来——你不担心汤昭,伱担心谁? 汤昭那个区后面就是终点,终点不就是李意渐负责那个区吗? 你信不过本将军呐? 要是别的属下,李意渐高低得踹一脚,但是对于风南明这符剑师还是要给个面子,当下只淡淡笑道:“汤教喻自然不错,可是他还太嫩了。等到最后,我会让你看到什么叫……” 还没说完,就听有人道:“报告教喻,后方来人了。” 李意渐一凛,此地军士所说的后方可以指的是摩云城,也可以指的是前进城,但一般情况指的是——人间。 但此时人间云州局势十分紧张,高远侯四处抽调人手,做大事人手都不够用,早早言明不会管束,怎么会临时派人来呢? 他匆忙起身,道:“是都督的使者么?等我出去迎一迎。” 就听帐外有人笑道:“不是使者,也不是外人,只是个闲散人,我就直接进来了。” 李意渐未见其人,已经辨出其声,忙道:“啊……张先生,是张先生吗?” 帐篷外走进一人,看样子四十来岁年纪,相貌清瘦文雅,做书生打扮,正是高远侯府如今幕僚的第一人张融,笑道:“没想到李郎将还记得不才。” 李意渐笑着行礼,恭敬道:“别说是故人,就是只有一面之缘,谁能忘记张先生的风采?” 要说两人还真有一段故事。之前张融刚入侯府便来前线游历过。因为是重要宾客,摩云城就是派刚当上郎将的李意渐陪同。 当时李意渐是新任最年轻郎将,正是意气风发、心高气傲的时候,不大瞧得上一个书生,以为他是作为君侯新得意的幕僚来前线猎奇的。 就像风南明那种样子。 然而张融这个人不用说了,只要跟他相处久了,就没有不佩服他的。李意渐也是如此,一趟下来,对张融的实力、学识和风度佩服的五体投地,自然再无嫌隙了。 张融也有肚量,并不计较李意渐一开始的些许傲气和小小不愉快,反而赞许他的才华与勇敢,两人竟成了忘年交。 张融笑道:“是这样,君侯人在云州,还记挂着这边考试,只是抽不开身。幕府上下只有我是个闲人,因此就来前线看看,帮她看看考场的情况,让君侯放心。” 他拍了拍李意渐的肩膀,道:“你不用管我,只管做自己的事。我没有以官方的身份来,就是白身一人来走在看看,对了咱们的考试进行到哪儿了?” 李意渐若有所思,道:“先生请看。” 他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道:“现在大部队已经到了卯字区,就是汤昭的防区,一共还剩下七十三人。那些没到卯字区的,可以视为淘汰了。” “最快的那个人是……哎?他怎么还在山上?这小子肯定已经不是第一名了。我记得我们新锐营的一个伍已经过了……嗯?怎么他们还倒着跑回去了?难道是被什么东西追得慌不择路……这些小子也是不争气,不过是些凶兽和魅影,竟然被撵鸭子一样撵得到处跑。先生勿怪,有时候会有些意外。” “这里积压了很多人。”李意渐又看到了一个“亮点”,道,“这应该是个山谷,我们放了五个人在此。这里用来考验小队团战……” 他有些疑惑了。五人山谷这一关应该不难啊。虽然这五个守卫士兵是精兵小队,但只要冲过去就不会再追了,并不指望筛掉多少人。怎么这个时候还有这么多人积压在山谷里? 总不会全是等队伍的吧? 刚刚他没在意,张先生来了一看,居然出现这么多问题,李意渐不由额上有些冒汗。 李意渐怎么也不会知道,他放出去的魅影里有一只相当出众的傀魅,已经征服了考场符傀,现在挡路的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傀儡大军。而五人山谷已经成了符傀大军和考生们决战场。 张融似乎并没有听出李意渐的紧张,只是静静看着地图,手拢在袖子里,李意渐心中一动,给风南明使了个眼色。 风南明瞠目不知他的意思,李意渐无奈,只得挥手赶人,心想:你再不懂,我只能叫你滚了。 好在风南明智商还算正常,拱了拱手,自己跑出帐去。 李意渐等他离开,才上前拉住张融的手,道:“张先生,您说不跟我见外,我也求您告诉我一句实话。您如今坐镇云州都督府,责任之重大不在君侯之下,怎么会清闲的来我这里闲逛呢?我知道您有通天晓地之能,难道说……这里会有变故吗?” 丁栩闷坐在小房间中,百无聊赖的借着一盏灯看书。 “还什么富庶的摩云城呢,连一把术器灯都不给。等我回了坎界,告诉母亲知道,她一定……” “哗啦——” 门声一响,一道光照射进来。 同时,一个女声叫道: “找到你了!” (本章完) 343 周旋 一道光照进来,丁栩微微眯了眯眼睛,紧接着眼睛睁大。 “啊……你!” 他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向后欲逃,却不想这小屋哪有别路,那少女抢步上前,一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丁栩张口欲呼,就听外面有人道:“玉姑娘,你在这里?找到了吗?” 丁栩就觉得脉门一紧,浑身一寒,那少女在他耳边道:“别闹,安静一点儿。” 门外进来一个脸色冷峻的少年,看到少女已经拉住了一个陌生青年,稍微缓和了一下,道:“玉姑娘,找到了?” 玉姑娘笑眯眯道:“找到了,欧阳大哥。你看,这就是人质。” 欧阳洲也没细看,反正盗匪也好,人质也好,都是前线士卒假扮的,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还是尽职尽责的向前一步,宣布道:“老乡,没事了。盗匪都给我打跑了,伱得救了。” 丁栩呵呵道:“我得救个……” 接着就觉得一热,一股内力从脉门度了进来,在周身一游走,已经全身发热。这股内力倒还规矩,只浅浅游走一圈便止住,但要是内力主人稍微用点力量,就有可能失控冲入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一瞬间,他性命已操之人手,丁栩知道这是警告,只得闭嘴暗自鼓气。玉姑娘笑吟吟道:“你也不用担心,老老实实跟我走就安全了。” 欧阳洲已经将山寨搜了一遍,只搜到一些补给的干粮和一个山寨原藏运粮食术器口袋,能装不少东西,倒还值钱,直接将术器口袋递给玉姑娘,道:“这个给你。” 玉姑娘嫣然一笑,道:“我先拿着,咱俩的东西都能放在里面。” 丁栩看两人的表情动作,撇了撇嘴,但既然已经落入掌中,自然没有别的话,跟着两人下了山。 三人下了山,来到山道口上,玉姑娘把丁栩压在自己马上,意思是要两人同乘。欧阳洲略感诧异,道:“这不方便吧?让他来我的马上。” 玉姑娘轻笑道:“无妨,我比较轻,加上他也不会压垮了马,不然一匹马上如何乘两个大男人?” 欧阳洲略一犹豫,总觉得不对,就见前方烟尘滚滚,两骑马当先跑过来,再遥遥一看,后面还有上百各色怪物狂追。 其中一匹马上骑士见这边有人,大声道:“让开!都让开!有傀儡过来了。” 欧阳洲大声道:“秦永诚?” 紧接着,他就看清了秦永诚的处境——两个人被一百来个傀儡追,情况已经极是危急。他们的马虽是骏马,却已经力尽,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欧阳洲毫不犹豫叫道:“秦永诚,到这边来!” 秦永诚一回头,见到欧阳洲,哈哈笑道:“别傻了。你还有姑娘呢。” 欧阳洲大叫道:“这边有地利,还有脱身之法,你还想往哪儿跑?” 他们后面就是盗匪的山,说是山,却是光秃秃巨石堆,山壁直上直下,十分险峻,堪比大漠中的魔鬼城。 要不说盗匪是假的呢?这地方要水没水,要粮没粮,鸟都不生蛋,强盗在这儿建山寨岂不等着饿死? 秦永诚也看出那里的优势,略一犹豫,还是拨马过来。 欧阳洲对玉姑娘道:“你……” 玉姑娘笑道:“我自然跟着欧阳大哥。” 欧阳洲道:“好,那你让这个人走吧。他又不是考生,该做什么去做什么。” 玉姑娘语气随意的道:“他就该跟着我们。不然这些傀儡随便分出几个去追他,岂不要他的命?” 欧阳洲点点头,虽然看这人质生得眉清目秀,玉姑娘又把他抓得紧紧的,着实有点讨厌,但此时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又叫玉姑娘先牵着两匹马带着人先到后面藏好,他在原地接应秦永诚。 秦永诚和冯陵奔了过来,顺利汇合了欧阳洲,欧阳洲匆匆道:“跟我来,这里我熟。” 虽然是假山寨,但是为了考试增加难度,工事修的可是一点儿不差,前面的吊桥一升起,寨墙高耸,陷阱深陷,铁栏拒马一层叠一层,一般身手可是翻进不来。 但后面的傀儡中有高大的,说不定能直接平推撞进来,欧阳洲也没敢在前面停留,带着他们七拐八拐,又去了后寨,到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关口才停下来。 秦永诚他们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累的喘气不已。欧阳洲靠在一个哨岗吊脚楼的柱子前,道:“你们怎么回事?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怎么来的?” 秦永诚将经过说了,又说明自己两人是如何千辛万苦玩命奔逃才得以至此的,道:“我们这边还算追逃,后面山谷应该已经是大队决战了。符傀丛中必有强大的傀魅居中坐镇,也是考官默许。汤先生大概是看不上小队打闹,要玩真正的军团作战了。只是我们脱离了大部队,倒是失去真正决战的机会了。” 欧阳洲道:“有点那意思。没想到汤教喻不教授军略,倒是喜欢安排大场面。”他拍了拍秦永诚道,“放心吧,你的表现教喻肯定看在眼里。大军团也不是人人要冲锋陷阵,斥候、疑兵、掩护、断后,每一部分都要紧。你的作用还不重要?就算是汤教喻也能看出来。” 这就是说汤昭菜又爱玩的意思了。秦永诚忙转移话题道:“若没有欧阳你,我能逃生就不错了。还说什么表现?对了,你身边那个很可爱的女生,不是咱们同学吧?是谁啊?”说到这里,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你懂得”神色。 若搁别的人,这一问说不定要脸红,或者说话着急强加掩饰,但欧阳洲是个冷白脸,从来不脸红,当下只道:“这是我路上遇到的好朋友,云中玉。” 秦永诚难得从紧张的氛围中缓解出来,跟着笑道:“好名字啊,人好,名字也好。还是‘好朋友’,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欧阳洲道:“你这位朋友是?” 秦永诚道:“我在靖安司的老朋友、发小。冯陵,他原本是灵州人士,后来为了避匪难到了云州,和我做了几年邻居,前几年各奔东西,本以为以后难再见面,今日居然又重逢了。” 他和冯陵可不像欧阳洲和云中玉那样萍水相逢、除了名字没什么好介绍的,而是真正的旧友,彼此知根知底、很是信任,因此将来历说的清清楚楚。之所以说这么多,也是表明冯陵可信的意思。 欧阳洲听到靖安司,面无异色,反而点头道:“原来冯兄也是靖安司的?玉姑娘也是。靖安司果然出俊才美女。” 冯陵皱眉道:“什么?她是靖安司,可是……” 却听“轰”的一声,前寨一个碉楼已经被撞倒。 远远看去,那庞大的符傀身影果然如旋风般横扫了过来,所到之处,无不化为齑粉。 几人哪里顾得上聊天,纷纷跳起身来,叫道:“来了!” 这时几匹马都还在旁边休息,几人默契的不管马匹,反而反身回山寨墙上,让马留在后方反而安全。 刚刚顺墙奔到前方,就见云中玉跑了过来,大声道:“别去前面了,人工工事挡不住大家伙,只有天然的山石能挡住,咱们撤出去,到最后面去。” 山寨背后有一片直上直下的“石林”,正是“魔鬼城”最核心复杂处。几人匆匆忙忙跑到石壁上,就见山寨已经被碾平了。巨大的傀儡正在开进来。 一行五人一起站在石壁上,面面相觑。虽然各怀心思,立场完全不同,但如今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眼见一百多傀儡越来越近,几人伏在巨石上一言不发,倒是那丁栩先道:“几位,咱们先跑吧?难道留在这里等死?” 其他人都没理他,这一看就是上学成绩没学好的看法。欧阳洲想到他只是个人质,并没上过学,稍作解释道:“出去就是平原,无碍无险,它们人多我们人少,速度还更快,更是逃不脱。还不是趁着地利行险一搏。” 丁栩道:“怎么博?那大家伙把墙都推平了。你们要是剑客,那是一剑一个,可是你们不只是侠客吗?你是剑客吗?”他看着云中玉。 云中玉道:“我不是剑客,但肯定有的打。毕竟我们有地利。” 欧阳洲嗯了一声,他兵法学得不错,思考道:“我们之前打山寨的时候,看到几个死胡同,那应该是关键。我们把这些家伙分成几部分,分别引入死胡同内,它们出不来,自然不能汇合,咱们就能分而治之了。” 云中玉道:“关键是那个大家伙。其他符傀还好说,那个大家伙我试过,用术器都砍不动,只能慢慢周旋,所以要把它们分别引开,引到不同的死胡同里去。然后咱们专心对付一个,就容易多了。” 欧阳洲道:“这大家伙确实厉害,但本质上不也是符傀?是符式制作出来的,只要破坏符式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了。” 云中玉赞道:“欧阳大哥真聪明……” 秦永诚苦涩的道:“几位,这有个问题——这些傀儡是由傀魅控制的,不会轻易分兵,也随便被人引诱进死胡同,就算进了死胡同也会掉头,恐怕不是计策可以轻易左右的。” 云中玉一怔,道:“可是我刚刚试着引诱过,也就是普通符傀,痴痴呆呆的,跟着我的诱饵就走了,怎么不能引诱了?” 秦永诚呆了呆,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对啊!那么强大的傀魅只有一只啊,它跟着大部队走了,留下来追我的这些的可不就是破铜烂铁?” 想通此节,他士气大振,站起身来道:“好,咱们一起拆了这破铜烂铁!” (本章完) 344 转机 另一处宽阔峡谷中,爆发着一场大战。 这大概是考试开始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不,可以叫战役了。 六十七名考生,大战五百傀儡。 虽然对于整个前线,整个碎域,这种战斗不值一提,但出现在一场考试中,是前所未有乃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怎么说呢…… 对于曲桓他们带来的这场麻烦,肯定是有人暗中不爽乃至骂他们是扫把星的,但更多的少年们竟然是兴奋的。 居然有机会打一场真正的决战! 这些考生一路走来,寻寻觅觅、打打逃逃,基本上以赶路和跑路为主,找马找的精神紧张,做任务做的身心俱疲,来回争夺斗得心力交瘁。大部分人是没了任何想法,只想赶紧赶到终点歇一歇的。 但是决战又不一样,国战又不一样。 尤其是检地司中几个年轻人发表了一番康慨激昂的动员,眼见远处尘烟滚滚,无数丑陋的符傀往这边进发,一种热血的感觉自然而然的升起。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前线!来前线就是要战斗!龙要翻江倒海,虎要啸聚山林!要是兔子听到风吹草动就可以跑了!在场的有兔子吗?” “战斗,战斗,战斗!” 仿佛回音一般,一声声战斗掀起了惊涛骇浪。 文采非站在那里大声呼喊,旁边检地司和新锐营的人自然要应和,镇狱司居然接着跟着呼喊,倒是靖安司中还有不少人犹豫,不过气氛都烘到这儿了,自然无人公开退缩。 勇气是互相传染的,现在这山谷中的勇气已经沸腾起来了。 旁边站着的是新锐营的名列前茅的新人霍超群,他一直冷静的听着,仿佛没有受到感染,等她说完,才冷静道:“文姑娘,你还有没有战术布置了?没有就我来了?” 文采非自然让位,她本不擅长调兵遣将,道:“就请霍兄分派。” 霍超群站到了最高处,用平稳的声音,道:“现在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现在敌情不明,只知道有五百上下的强大傀儡冲击山谷,其中有不下五只特别强大的。我们只有一个时辰时间准备。料敌从宽,我们先将我们看做下风的一方,利用山谷地形埋伏,分而围之,已达到以弱胜强的目的。现在听我分派——” 仓促之际,霍超群也认不全所有人,更摆不出正经的阵型,但他作为新锐营培养出的精英,本来也适应精英小队的战斗模式,将在场的学生以自己的小队为单位,摆在各个节点上,以执行诱敌深入、分歼合围的目的。 其实他的思路和欧阳洲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以地利为优势,引敌分兵,分而治之,甚至曲桓本身把傀儡大军引到这里时也是这样想的。 这当然不是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而是懂战术的人自然会选择最有利的方式。… 区别在于,一则这边人多,可用的牌自然多。二则对面那个强大的傀魅在这里,傀儡大军更加像一支真正的精兵。 战斗在一个多时辰之后爆发。曲桓他们为了给考生们多一点准备时间,特意多绕了一些路,代价就是差点给追上,投入山谷时着实已狼狈不堪。 好在他冲入了峡谷,很快在第一个拐角处被人救了起来,文采非带着同学冲出去接替了他诱饵的地位,他派过来的小弟武奇在山上把他们吊上了山崖。 曲桓这些人休息不提,战斗一开始就很激烈。事实上他们这个“十面埋伏”还是有效的,那个傀魅虽然强大,但并非用兵如神,是可以被各种精英小队层层削弱,以及带入各个死胡同的。 其实真正的人类兵家同样会中计,强如项王依旧会被十面埋伏围困。 只是他们虽高估了傀儡大军的兵法水平,但低估了这些傀儡的强度。 即使他们把傀儡分为几十个一队,跟着大家伙也分开,分别围困在狭窄的山谷里,依然……砍不动。 当然不是所有傀儡都砍不动,那些小的傀儡,尤其是人形的,颇有些弱点,用术器砍得准些就能解决。但那些大的傀儡,仿佛移动城墙的那几个,就算实实在在的术器砍上去,也就是砍个白印,比真正的凶兽还难破防。 而那傀魅虽然并非神机妙算,却也相当有章法,知道以静制动,为己之不可胜。这些傀儡虽然被分兵,但每一路必然有至少一只大傀儡跟随,而大傀儡的战术也非常明确,作为掩体挡在所有傀儡之前,由后方的小傀儡用“喷箭”这类远程武器战斗,没有地利但是人为制造地利。 因此群傀虽然被分割包围,但无法消灭,那么早晚会合流,到时反而把自己人分别消耗了。 这时在上方观战的曲桓提醒做主的霍超群道:“老霍,关键在于釜底抽薪。还是要把傀魅找出来。” 霍超群如何不知这一点,道:“这傀魅十分狡猾,你看,这些傀儡每个队伍表现都差不多,尤其是失误不少,每一个队伍都常常找不到方向,大局上更是常常犯错。” 曲桓沉吟道:“表现差不多是指看不出傀魅在哪个小队,大局上犯错是指……” 霍超群道:“指的是傀魅并没有像我们这样在高处观察整个战局。” 四处没有其他人,他忍不住咬了咬指甲,道:“在这种曲折复杂的山地,身处山中盲点实在太多了。我本来想能诱使它到高处观察地形,一旦离开了大部队,我们就能在上面解决它,没想到竟然不上当。” 曲桓切齿道:“这个鬼魅影是个胆小鬼。”… 霍超群道:“我们的时间有限,实在不行,只能把它们困在这里,然后逃命去了。横竖离着终点不远了,咱们冲过去就算成了。” 曲桓道:“又逃命,那不是我们输了……” 霍超群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讳言,我们把马弄到外面去,然后鸣金收兵,咱们人出来骑着马走。” 正在他们言败的时候,山下出现了转机。 一座巨大的傀儡卡在了山谷口,把身后的傀儡一起堵死在一个山坳里。 众人眼睛一亮,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利用傀儡本身的宽度与重量灭它们自身。 当下众人一拥而上,设陷阱也好,利用地形卡位也好,一举攻陷了两个小队! 现在只剩下…… 八支小队了! 或者说是七支小队,一个大队。主体的大队。大队还可以拆分出更多的小队。 虽然只是小小的进步,虽然在这种效率下,能不能把在这场考核结束之前攻陷所有的小队亦未可知,虽然还有很多不确定性…… 但能取胜,谁愿意失败呢? 这边一个小队长叫做王冲的爬了上来,道:“霍队,我有一个好消息,你——” 他一上来,就见曲桓和霍超群一脸凝重的看着山下,他马上心中一沉,道:“怎么啦?” 曲桓和霍超群同时回头,齐声道:“没事——你有什么事?” 王冲压下疑惑,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巨大符傀的控制符式,虽然不是最核心的那种,但是破坏那处符式,能让那城墙符傀无法正常移动!” 这可真是好消息,霍超群眼前一亮,道:“干的好。摇动旗号,把所有队长招来,你来传授他们破解的方法。” 王冲大叫:“得令。”到山头摇旗去了,新锐营的考生都懂得旗语,其他考生也不是没接触过,之前他们分派任务的时候就约定了简单联络旗语,以此作为调配之令。 等他走了,曲桓才凝重的看像霍超群,道:“你数清楚了?” 霍超群咬牙道:“我正是数清楚了,原本我们通过地形把它们分派出十二个队伍,但现在加上陷落的,只剩下十一支了。有一支傀儡小队消失了。” 曲桓默然,他此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句话信息量可太大了。 他咬牙道:“可是别的傀儡消失也就罢了,那么大一个傀儡也能从我们眼皮底下熘走?” 霍超群无言可对,只能重复道:“我不会数错。” 曲桓再度默然。 过了一会儿,他也说道:“我有一个好消息……或者是坏消息告诉你。” 霍超群道:“你说吧,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曲桓咬牙道:“之前混战中我一直不能确定,但现在我应该确定了。这战斗中的傀儡比追我那时愚蠢多了。” 霍超群霍然转身,道:“你的意思是说——” 曲桓道:“那个强大的傀魅,应该已经从这里离开了。” …… 这边战斗如火如荼,那边暗黑色的平原上,一支傀儡小队正在行进。 这支小队中以普通人型的符傀为主,没有极大的怪物傀儡,但仔细看去,其中有一个小小的方块傀儡正是那超大傀儡缩小了百倍的样子。 一个神色严肃的少年在小队的后方默默走着,整个队伍只有他是人,似乎是一位指挥官。在他的指挥下,小队笔直的往考试的终点行进。 在符傀队伍的后方,有两个不速之客在远远观看。 其中一个中年书生轻叹道:“看来,小汤也发觉不对了啊。” 345 潮汐 巨大的红石山口,本是考场倒数第二区和终点区的交界处,按照设定是考场最后一个兵家必争之地,预备引爆考生决战的天然战场。 此时因为符傀大军的意外,大部分考生被牵制住了,反在另一处决战,以至于还差两日结束,竟无一人到达终点。 最先到达的,竟然是一队数十个符傀组成的符傀小队。 符傀小队中,一个近似人形的符傀走在中央,在它脑袋上,居然还有一个光影模糊的脑袋,就像帽子一样叠在符傀脑袋上,时不时冲着旁边的少年露出讨好的笑容。 那少年自然是汤昭了,口气充满了平时少有的冷淡,道:“你别看我了,你要是完成了我的任务,答应的条件自然做到。” 那脑袋连连点头,突然,神色一僵,变为惊恐万分。 汤昭远远地看着山口,道:“看来你也感觉到了?叫伱的符傀冲上去。” 那脑袋发出一声尖叫,眼见从那符傀身上拔了出来,化作一道无形的游魂要溜走。 正这时,一道光刷的飞过,如绳索一般将它捆了个结实,就听汤昭道:“我叫你的符傀去探路,又没叫你去,你慌什么?如果它们不去,看来你真想自己去?” 那魅影无奈,还是偷偷摸摸向后几步,然后指挥着符傀有气无力的向前走去。 饶是汤昭全神贯注的观察山口的情况,也不由闪过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会觉得傀儡走路有气无力的? 这群傀儡排成一字型,一步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出去百十丈,并无异样。眼见山口近在眼前,已经接近了两个考区交界的线。 突然—— 最前方的那个狼一样四足行走的傀儡,塌了。 也不能说是塌了,应该说是……化了。 它身体的一部分,前面的半个身子突然化成一滩水,或者说沥青一样的粘稠液体,滩了下来,在地上汩汩流动。 如果是人,这一下就死了,不死也要挣扎哀嚎,但符傀居然还在前进,后面的符傀也没受影响,跟着继续前进。 紧接着,其他符傀经过那一个引动异变的交界点,一瞬间竟没有事,安全路过。但在过去之后某一处别的符傀也开始融化,它们的有的整个融化成液体,与其他符傀的液体汇成了小溪,也有的一部分溶解,其他部分还好好的。 于是本来就奇形怪状的小队存留的部分变得越发古怪扭曲,天残地缺。 汤昭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只能说就像是一群行走的雪糕,空中有一张无形的嘴,一根长长的舌头,东舔一口,西舔一口,舔的地方就融化,不舔的地方还能塑形,舔的斑斑驳驳、残残缺缺。 符傀自己是没有感觉的,但汤昭看着不免毛骨悚然。 不等他说话,那傀魅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向后就跑。 但汤昭的剑象不容它脱离,将它拉拽回来,汤昭镇定的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那傀魅发不出声音,挣扎了几下也不动了。 汤昭也没打算听它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破碎潮汐!” 身后有人回答。 汤昭一回头,就见他身后来了一人,还有另外一人正在更远处跑过来,显然是追逐先一人来的,不由得惊奇不已,叫道:“张先生?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张融,他先跟汤昭打了招呼,又道:“我看天时不好,来这里查看。看来你也发现了破碎潮汐了?” 汤昭点头,道:“先生是推算出来的,我是感觉出来的。这就是破碎潮汐吗?” 这又是一个仅在书本上才会出现的词,人间的人无法接触到,他刚刚凭借奇高的灵感察觉到不对的时候,甚至没想到这个词。 破碎潮汐,是碎域才会发生的潮汐。 因为碎域太过破碎,除了几大块板块内部还算稳定,边缘其实还有不少破碎的小碎片在飘荡。这些碎片碰到人身上,就能让人受到暴露在安全区外的恐怖袭击。 大部分时间,这些碎片不足为虑,在板块内部的人被击中的可能性不高,就像人很难得会被陨石砸死,但有的时候却会莫名其妙的聚集形成潮汐。 普通的碎片会被安全的阵法挡住,但潮汐是有冲击力的,可能会击溃阵法。 偏偏安全区是用阵法稳定,内部可以像人间一样行走,所以大家都是不带防护的。一旦碎域的碎片冲击进来,沾到人身上,就会像刚刚那种傀儡一样融化,那反而会造成比真正的前线还大的伤亡。 比如,汤昭身后的学生们…… 汤昭本来打算确认不对之后就拼着破坏考试也要回去转移学生,这时见了张融大喜过望,道:“既然先生来了,那新锐营也知道了,考试要中止了吧?咱们快把学生们转移走。” 张融神色凝重,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普通的碎域潮汐,只需要转移就可以了,但是那样的话,我也算不出来,也就不会来了。” …… “啊?碎域在崩溃?” 汤昭虽然城府不算浅,这时也大惊失色。 这不是灭世级别的灾难吗? 好端端的,一眨眼世界要毁灭了? “没有那么夸张。”张融本是十分凝重,听得汤昭如此夸张,反而显得平静了,道:“是安全区上空出现了裂缝。及时弥补就没关系。长久的不能弥补,才会从中间裂开,在对面域界的压力之下开始崩溃。那些破碎潮汐不过是裂缝那边刮过来了的罢了。” “这就像鸡蛋,一个完整的鸡蛋是握不碎的,但是磕开裂纹就很容易碎裂了。” 汤昭匆匆道:“那该怎么办呢?学生们就在后头,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张融道:“新锐营已经去处理了,只是他们还不够,已经叫了支援。咱们都是人间的剑客,处理这种问题反而不如前线的将士。他们有人才有经验,能发动整个摩云城的力量去救那处裂缝。” 汤昭忍不住问道:“救得回来吗?” 这是一句没必要问的废话,救回来就救了,救不回来他能怎么样? 张融道:“希望能救回来。如果救不回来,就壮士断腕,那那块碎域切除。他们常常这么干。无非就是让碎域更加碎些,然后在碎域中心多一个禁区。” 汤昭听得咋舌,知道这个碎域果然不是自己生活的世界,很多时候行事的逻辑是不同的。 “那么……也就是他们都有任务,没有人手分给我撤人了?” 张融点头道:“没错,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碎域能救回来,大伙平安,否则一个也难独善其身。”他回头看了一眼一马平川的红石平原,“但是学生们也必须要撤,这是云州的种子。要把他们送到火种车上。好在他们有手有脚,自己也能跑,想来用不上多少人。” “山口对面的人肯定是过不来,要过来就要穿过潮汐地带,只有剑客才有能力,其他人自身难保。这边能用上的人手就是你营地里的人,你看情况需要多少,只管分派。而我们——” 他往后指了指,后面那个少年这时才跑过来,“我和这位风先生横竖不熟悉这里的情况,派不上太多的忙,就来帮你了。” 那少年自然是新锐营中唯一一个随军符剑师风南明。张融说他帮不上忙是自谦,风南明帮不上大概就是事实。而且把他派过来也有保护的意思。这边虽然繁琐,但相对而言安全些,逃进火种车回人间也方便些。 风南明气喘吁吁道:“汤先生,我……我带来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奉上一张大地图,地图上清清楚楚的标着红点和绿点,正是大营里李意渐那一张。 “李郎将说……大营那边已经联系了考试前营,来时那辆火种车会赶到乙字区口接应,你要尽快把学生们一个不落带过去。” 新锐营的考核当然允许死亡,但不是死在这种意外中。 汤昭打开地图,道:“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大部分的学生都聚集在山谷里。找到他们的难度并不高。” 这是好消息,要知道即时通讯的术器很珍贵,前线也不可能配给每个学生,只能一个个去找,地图帮了很大的忙,但也只能单向追踪,而且地图只有一张,不利于分头寻找,现在大部分聚集在一起,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看这种情况,或许我一个人也可以。” “啊?”风南明一时惊讶,顾不得对汤昭的敬意,道,“汤先生,这种情况完全没必要逞能的。多一个人手,也能抢一点儿时间。” 张融却看着汤昭,他更了解汤昭,知道他不是盲目逞能的人。 “在这个区域里,还有一个很需要转移的人群,就是保留下来的原居民村。学生们要转移,他们也需要。” 汤昭神色严肃道:“而且比起学生,他们脚步更慢,家中还有财产,转移起来非常麻烦,一定会耗费人手。张先生,我本来不想麻烦你。但我要动用这个傀魅。” 他指了指被光捆住的那个魅影。 “让它指挥剩下的傀儡尤其是那个大家伙帮忙搬家就够用了。但没有您这位剑客大宗师,我怕是压不住这个坏心鬼。还有大营里的人要跟着去,不然劝不动他们,就只能用暴力了。” 张融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原居民……也是摩云城的百姓,这也是我们的责任。不过你也不能一个人不带,这个风小哥你留着吧?” 汤昭笑道:“好,风兄,你就跟着我吧。” 告诉大家一个鬼故事,我家有人阳了,说不定过两天我也阳了,就噶的一声断更了,嘤嘤嘤 (本章完) 346 烟花 鏖战半日,傀儡分割包围终于过半。 本来按照拼图的原理,第一块拼图放好之后,剩下的就越来越简单。而且傀魅离开之后,符傀的智商大为下降,纵然强度不变,还是好对付多了,众人又找到了一些应对的方法,能够直接瓦解大傀儡的行动力,理应越来越有盼头才对。 但其实不是这样。 一则学生们并没有找到真正降服傀儡的方法。王冲找到了一处傀儡的命门,而且弄瘫了一个大家伙,本以为找到了万能钥匙,结果发现,这些大家伙并非真正的“量产版”,弄瘫了一个不代表能弄瘫所有。尤其是不懂符式更无法举一反三。 这不是白辛苦了? 最后大家发现,弄瘫那些大家伙还得靠地形和碰运气。 又绕回了老路,自然就得面对老问题: 合适的地形并不多,能刚刚好卡住大符傀的地形也差不多,用完了就没有了。 而运气,运气只是运气,不听人使唤,并不是想要多好就有多好的。 所以进展没有真正加速的过程。 二则,学生也会累。 天色越来越晚,大半天过去,碎域大平原上天气一刻暗似一刻,一刻冷似一刻,对学生的消耗是加剧的。 这些学生们本来就临近终点,体力不足,补结也有限,已经濒临山穷水尽。说是能忍饥挨饿凭一口气坚持到底,但不到死局,谁愿意搞得自己这么艰难困苦呢? 毕竟不是家仇国恨,只是一场考核罢了。 一旦泄了这口气,厌战情绪就会越来越重。 到最后,眼看已近黄昏,迟迟没有进展,士气低落下去,还出现了伤亡,指挥的霍超群终于说出了:“撤”字。 曲桓就在他身边,也没什么说的,决战到现在,大家已经表现得很好了。而且达到了战略目的——所有人都脱险了,打不过就撤了呗。 战略转进,也不算输。 正这时,一个年轻人从面山壁爬了上来,说要跟这边领头的说话。 曲桓一怔,随即大喜,道:“冯陵?你是冯陵?秦永诚那小子怎么样了?” 这少年正是靖安司的冯陵,显然是用轻功赶了不少路,大汗淋漓,道:“曲师兄放心,我们都没事!我们逃到一个山寨里,汇合了欧阳洲师兄。经过周旋,我们收拾了那些追过来的符傀,自觉还有余力,就立刻跑来这边支援了。我先给他们打个前站,他们一会儿就到。对了,我们俘获了一只大傀儡。” 霍超群听到前面还可,反正现在局势也无所谓支援不支援了,来就来呗,大家一起胜利大逃亡。经此一事,大家有了并肩战斗的战友情,无需互相厮杀了,大多数能顺利抵达终点,也算因祸得福。 然而听得后面的话,霍超群一喜,道:“你们怎么俘获的?” 冯陵道:“欧阳师兄……他们在路途上获得了一样术器,可以无条件俘获一个符傀,我们选择了最大的那只,侥幸成功,带着它一路推了过来。他们坐着符傀比较慢些,所以我先过来告知一下,让大伙分清敌友。” 霍超群道:“这是好事啊。我们正缺乏正面作战的武器。太好了,让他们快到这里来。” 他心里盘算,有一个听指挥的同级别符傀在手,想必可以兑子,不,以现在这情况,用得好的话可以一对多。 他一瞬间想出了好几个战术,只觉得场面一下子盘活了,自己等人又行了,甚至连撤退的命令都不再说了,反而让人通知,马上有个致胜武器到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太阳又往下坠了几分,天际线处迎着夕阳驶来了一个大家伙。 一个仿佛巨石雕像一般的符傀轰隆隆开了过来,石像头顶坐着欧阳洲他们几个小小的身影,是为奇观。 冯陵又从谷口跑出去,拦在雕像之前,叫道:“大伙下来吧,这里是新锐营的霍超群在指挥,检地司的曲桓也在,他们请几位师兄上山商量一下。” 欧阳洲和秦永诚从头上爬下来,唯独那云中玉笑道:“你们先去,我就在这里看着丁栩吧。这大家伙……” 冯陵道:“大家伙也要开过去,霍超群要看看——他是指挥,咱们要作战便要听他的。” 欧阳洲不觉有他,道“也好。我开过去。” 那降服符傀的道具本是他和云中玉在路途中一起得到的,一路上本来就是他在驾驭,当下把巨大傀儡往前开去。 云中玉抓住丁栩从傀儡上下来,站在一边。 冯陵就在旁边,笑道:“云姑娘,这位是个人质,其实就是新锐营的军士,是自己人,你干嘛一直抓着他呢?” 云中玉也笑道:“习惯了。既然你说了,放开他也没关系。”说着将丁栩放开。 冯陵不动声色的挪了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道:“这一路真是多亏云师姐了。说起来,咱们都在总部安思坊训练,我怎么没听过师姐你的大名呢?” 云中玉笑道:“我一向在外面执行任务,你如何在安思坊听过我的名字呢?” 冯陵微笑道:“是吗?” 突然,周围闪出好几个人,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将云中玉团团围住。 冯陵将丁栩抓住,一推推向身后,拔除术器指向云中玉,冷冷道:“你是谁?怎么混进我们考场的?为什么冒充我们靖安司的人?” 云中玉神色微凝,紧接着笑道:“啊,被你认出来了,我不是靖安司的。但也不是外人,四个阵营说白了不都是自己人吗?我是……” 冯陵突然打断道:“你休想冒充任何一个阵营的人!你睁眼看看,这些人里你认识谁?” 云中玉一怔,看着周围四个人,个个都是生面孔,果然叫不出任何一个名字,倒也不慌,还是微微一笑,道:“冯小哥心思很缜密呐。为了确定我不是任何一方的人,特意将每个阵营都找了人过来。好吧,那我承认,我被你们看穿了。人间的少年人也很不错。” 冯陵听得人间二字,心中更是警觉,再次喝道:“你是谁?” 云中玉悠闲了拢了一下鬓边的发丝,道:“我是……” 说到这里,她突然变色,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本是转移注意力的小伎俩,冯陵在靖安司训练有素,原不会被她欺骗,然而一瞬间,他看到和那少女同方向的同学也同时抬头震惊,登时明白真有大事发生,不由自主的回头。 一回头,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边,战况依旧激烈。 考生们正鼓起最后余勇,和傀儡们缠斗在一起。 巨大的傀儡在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霍超群的简陋指挥部和欧阳洲紧张的交流俘获傀儡的经验和下一步的计划。 伤员和疲累到极点的考生靠在悬崖上休息。 冯陵带着人围攻着可疑的少女。 汤昭带着风南明来到了悬崖上,俯瞰整个战局。 他本以为战役应该到了尾声,没想到还在胶着阶段。 “要快点让他们停下来。”汤昭镇定地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风南明对这种混战啧啧称奇,道:“难啊。让你的学生停下容易,但符傀不听我们的。” 符剑师其实能强行停止符傀,哪怕不是他自己的符傀。但也要讲规则。那必须到符傀身前,寻到关键符式,再利用手段把符式终止,类似于面对面按下停止开关。 寻找符式、操纵符式对优秀的符剑师如汤昭这样的是基本功,只是这里数量太多了。一个个停止也要花费很多时间。 “这里一共有……三百零五具傀儡。这个数量……也就还好。” 风南明下意识的道:“好眼力。”反正他是没数清楚的,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道:“等等,你是要——” “符式这玩意儿,说脆弱也很脆弱。只要抹去的话……” 汤昭伸手指天。 他身上那件青衣化作流光消散,露出一身教喻的官服和腰间三尺佩剑。 流光从下自上,攀上他的手腕,化为毫光冲天而起。 黄昏中,光束冲天而起,照耀四方。 所有人若有所感,一起回头,瞳孔中倒映着那道光束。 在空中,光华分为数百道细细的光丝,冲向各个方向。 每一道光丝,就像精准的箭矢,往地下一个符傀处扎去! 小的符傀被一道光丝直接扎穿,大的符傀却是被光从底下穿过,划破了关键的符式,恰如被画上了终止符,陡然停下了所有活动,化为雕像。 而与那些符傀近距离纠缠的学生们,被光丝晃花了眼,却如清风拂面,毫发无损。 光的速度之快,非人眼所能追踪,考生们只觉眼前一花,身前凶狠的符傀或成为破烂,或化为雕塑,唯有瞠目不知所以。 战场外的几个人看得最清楚。 霍超群和曲桓已经上来的欧阳洲看得最清楚,曲桓甚至早就看到了爬上山来的汤昭,打算招呼一声的,然后僵在那里,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而在场外的少女,在众人包围之中,看到了那毫光冲天而起的一幕。 光倒映在她的瞳仁里,就见瞳孔不住放大。 她用手捂住了嘴,身形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 在内外俱被这一幕惊得雅雀无声的时候,还是离着最近的风南明先回过神来,颤抖着指着汤昭道:“刚刚,那是你的剑术吗?” (本章完) 347 大势力 不知过了多久。 烟花已然散尽,内外寂然无声。 黄昏残阳下,谷内外六七十学生都保持着呆滞,仿佛沉浸在烟花的梦幻中,难以自拔。 这种呆滞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间,又似乎坚持了许久。 终于,霍超群醒过神来,开口道:“这是你们教喻?” 与此同时,曲桓开口道:“牛x,教喻!” 霍超群咽了口吐沫,发自真心的接了一句:“确实。” 曲桓没听他说什么,抓住他叫,道:“看到没有,我们教喻,是我们教喻啊!什么叫剑客风采?什么叫风流人物?这样的人居然是我们教喻?我们教喻居然是这样的人?” 霍超群听着他语无伦次、废话连篇,干笑道:“怎么好像你不知道他的本事似的?” 曲桓摇了摇头,这时,汤昭的声音从风中清晰稳定的传来,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所有同学,情势有变,我命令你们放下所有战斗和任务到东边山口外集合。走得动自己走,走不动的旁边同学帮一把。立刻动身。” 命令简单,口吻坚决但不严肃,却好像打开了开关一般,所有学生毫无迟疑忽啦啦往山上跑去。速度比受到傀魅指挥的符傀们还快些。 到此时虽然出现了受伤减员,但大部分学生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就算有的考生看着有气没力走不动路了,正在犄角旮旯处坐着休息,此时也忽的一声跳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剩下寥寥几个伤势过重的还是有同学帮一把搀扶过来的。 东边山口,离着冯陵带人围住云中玉的位置不远。冯陵听到集合的声音,呆了片刻,立刻提醒道:“教喻要来了!提防她跑了。” 云中玉也缓过来,轻轻捋了一下并不乱的头发,道:“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跑?我正要找伱们教喻说说事儿呢。” 冯陵自然不信,叫人依旧围得密不透风,但直到汤昭下来,云中玉也确实没跑。 这时学生们抛下傀儡已经开始集合了。不管什么阵营,都是受军法训导的,集合起来非常有效率。 汤昭从山上下来时,看到队伍已经排列的差不多了。 而且,队列的气氛相当肃穆。就好像汤昭还没开口,同学已经知道是涉及生死存亡的大事了似的。 汤昭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同学,包括一向冷傲的欧阳洲,对自己格外“热情”的文采非,喜欢当老大的曲桓,以及和自己关系最近的秦永诚,他们虽然努力保持平静,但目光里多了一些东西。 或许是尊敬? 其实他们之前也很尊敬汤昭的,但这种尊敬更多的应该来源于“感激”。感激汤昭的“用心”,也敬佩汤昭的人品,对一个教喻,短短数月时间,能收获这么多这样的“尊敬”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而再往上的敬畏以及更多的崇敬,就要来源于绝对的实力了。 就像汤昭现在做到的,弹指间单人灭敌、以一胜百,是超乎少年人想象的事情,即使那些家里有剑客的年轻人,直面这样的场面依旧是发自内心震撼的。 而年轻人最服膺这种实力震慑,一旦感到震撼就会真心敬畏。 从力量而来的敬畏,加上一直以来的尊敬和感激,很容易上升到“崇拜”了。 如果汤昭有私心,此时稍微利用,就可以让学生帮自己办些不那么光彩的私事了。 汤昭当然没有这种心思,连一闪而过的小得意也立刻让位于眼前的大事,只肃容道:“我长话短说。终点区前出现了破碎潮汐,现在前路断绝。我们只能立刻转移到后方。” 破碎潮汐并非需要保密的事,学生心理也不脆弱,能够承受坏消息。 而学生们能不能理解所谓“破碎潮汐”也不要紧,反正路上会有曲桓这等知识丰富又好为人师者替汤昭解释的。 汤昭只管通知需要转移就行了。 “现在我命令,全体考生往乙字区路口列队转移。务必在午夜之前到达。现在,回去带上你们的马。” 比起马来说,人还是更紧要一些。如果是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汤昭会通知弃马徒步转移,但现在还没到这一步,那就把马都带上吧。 众学生去牵马,汤昭找到了霍超群,道:“刚刚是你在指挥?” 霍超群神色严肃,道:“正是学生。” 汤昭道:“你做的很好,把所有人团结起来不容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种混战中正需要你这样的俊才脱颖而出。现在我认命你为主骑,带着所有学生一同往山口前进。列阵调遣皆许你便宜行事。无论发生什么,队伍要一路向前。欧阳洲——” 他指向了同样肃容听命的欧阳洲:“你来压住队尾,不许一个人掉队。” 欧阳洲和霍超群一起大声道:“遵令!” 汤昭安排好了队伍,还有事情要做。虽然大部分学生都已在此,但还有两三个流落在外面的,要他对着地图一一去找。所以他要暂时脱离队伍,需要靠得住的学生压阵。而风南明则不必跟上,跟着学生们回去就是。 他正要离开,旁边丁栩正向他挥手致意。 汤昭还记得他,道:“怎么啦?我现在有事。你也跟着学生回去,方便自家安全。” 不是汤昭看不起丁栩,在碎域,你连一个剑客也不是,真不能说保证安全,如果这里不是考场,就算学生这么多人,汤昭也不能放心他们没人跟着。 丁栩道:“不是,我要检举,这个女的就是那个……” 他正说着,那边云中玉已经朗声道:“汤剑客,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彩云归的樊还玉。” 丁栩哼了一声,汤昭蹙眉道:“彩云归……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他不止听一个人提起彩云归,没有一个人有好话的,不过也都语焉不详,没说对方如何作恶。弄得汤昭对彩云归印象也很模糊,只知道是一群势力不错,穿着艳丽,行事诡秘的女人。 他记得这个女子明明就是和欧阳洲同行之人,当时两人形容亲密有说有笑,分明是同学兼同行的关系,怎么好端端的又成了彩云归的人? 亏了欧阳洲现在去牵马整队了,不然看到同伴大变身,岂不受了刺激? 樊还玉还是比较客气的,显然也是给刚刚震慑到她的的剑客面子,笑道:“我们绝无恶意。只是来找这位捧日使的。” 她说着,指了指丁栩。 丁栩如避蛇蝎,大声道:“没有!我不是什么捧日使,我是玄冥群岛的人,你去查查就知道。玄冥群岛碧水岛岛主丁夫人正是我母亲。” 樊还玉笑道:“我们正要拜访令堂,你急什么?捧日使那是无上荣耀,令堂比你知道,必然允许。” 她面向汤昭,正色道:“汤剑客,我们师徒寻捧日使到了此地,却遇到贵城正在组织考试。我们自然知道轻重,没有打扰。尤其是我师父乃是剑客,无故穿越你们防区是为无礼,因此她只派我进入考场寻找。” 她看向远处,遥遥看到欧阳洲的身影,道:“我们彩云归绝非蛮不讲理之辈,若非丁某将我们视若虎狼,我们本来可以好好商量的。我进考场之后,为了行走方便,不得已冒用学生的名义,可没做出什么扰乱秩序的事。后来我遇到了欧阳同学,他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远胜于什么岛主之子。我也对他无恶意,对汤剑客没有,对前进城更是没有。只要剑客允许我带他出去,我们彩云归还会送上礼物以表谢意。” 汤昭听到这里,想问问这个捧日使到底尊不尊贵?如果不尊贵,你们干嘛大费周章的寻找?如果尊贵,怎么你对候选人都叫上“丁某”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和彩云归毫无干系,干嘛要知道什么“捧日使”的含义?知道了太多,到时候也是烦恼。 不过这女子说话倒是逻辑清楚,还有礼貌,倒不是别人嘴里的什么“疯婆子”,至少交流无碍。 原来她师父才是剑客,她并不是,而是奉师命做事的小弟子。怪不得汤昭觉得彩云归的人修为低了些。 汤昭现在时间紧迫,没时间裁决眼皮子底下的公案,他也不知其中是非曲直,而且事情牵扯六大势力中的两个,可不是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间剑客能处理的。 他肃声道:“现在破碎潮汐马上就到,你们都是碎域人,应该知道厉害。大事之下,没时间掰扯你们的事。看在玄冥群岛和彩云归的面子上,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转移,到了外面你们自己处理这件事。” 樊还玉道:“这个自然,多谢汤剑客。” 丁栩欲言又止,汤昭道:“我现在要出去做事。你们却不能呆在一起,以免给队伍生事。” 他想了想,道:“樊姑娘,你跟我走。” 本来他应该带走丁栩,但紧接着觉得樊还玉也不适合和欧阳洲呆在一起,以免造成太大的冲击,因此选择带走樊还玉。 至于丁栩要趁着他不在直接逃跑,也可以跑,就怕他一个连剑客都不是的肉体凡胎不跟着队伍跑不过破碎潮汐。 樊还玉知道他的意思,也没说什么,似乎无声叹息了一声。 就见汤昭一挥手,金属光泽的六龙车突然出现,轰鸣起来。 (本章完) 348 光速 考场的唯一一片地窟之中,两个少年正在厮杀。 这场战斗明显已经进行了很久,双方疲累至极,动作都严重变形,最后已经站立不稳,倒地扭打成一团,近乎顽童斗殴。 嗤—— 一道白刃闪过,其中一个本来战局上风的矮个子少年“啊”了一声,显然受了重创,动作软了下来,另一少年趁机翻过身来压住了他,紧接控制住了他的要害, “去死吧,王行!”那按住对方的少年喘了口气,紧接着嘶声道。 那被叫王行的矮个子头顶有一撮红色的头发,此时见对方杀意毕露,真有些慌了,叫道:“曾峰,你他么有毛病!你真要杀我?为什么?同是镇狱司的,你和我较什么劲?有能耐你杀检地司的人去啊!” 那曾峰冷笑道:“检地司和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王行呆了一下,道:“我和你也无冤无仇……” 只听“啪”的一声,王行吃了一耳光,曾峰道:“你还敢说?无冤无仇……这三年你是怎么欺负我的,你都忘了吗?你这狗东西,仗着自己有点实力,有点出身,一直欺负我。敲诈我的钱财,随意拿我的东西,对我颐指气使,公然侮辱我的出身,嘲笑我的努力,鄙夷我的感情……” 王行呆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但紧接着又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恶意……” 曾峰失笑,道:“你可能还真没有恶意。你心胸狭窄、人品卑劣,但凡有一点儿恶意,你都要把人往死里整。小涂就是被你欺负的残疾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吗?你可能觉得对我还不错吧?但我已经受够了你随心所欲的欺压,这三年心心念念就是要杀了你。终于等到了今日!去死吧!” 王行头脑一片空白,大叫道:“咱们都是镇狱司,禁止自相残杀!你杀我是犯法的!家法不会饶了你!” 曾峰毫不手软,道:“似你这样的东西都能活得这么好,我看家法国法都没什么用。你不是最喜欢说,‘这里没人看见,杀了你也没人知道么’?当初袭杀检地司的那群家伙也是这么说的,说的有道理啊!看,这里有一条地下河,我就把你溺死在这里,保准没人知道。回头你的尸首喂了鱼,这才叫干干净净!” 他一面说,一面把王行往河边拖去,王行哇哇大叫,道:“曾峰你这狗贼,你会遭报应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曾峰使劲把他的脑袋按到水里,叫道:“我跟你混了这么久,什么缺德事没见过?难道我会怕报应吗……” 眼见王行在水中不住挣扎,曾峰露出快意的笑容,就听头顶有人道:“闹够了没有?” 曾峰如坠冰窖,手一松,王行爬起来,哇哇大吐,紧接着就要向曾峰扑过去,却是模湖间看到前面还有人,身子一僵。 “你是……那个教喻?” 两人同时认出来了。 他们都忘了汤昭的名字,但认得他的脸,知道是个教喻。教喻必然是剑客,虽不是镇狱司的教喻也没法反抗。 汤昭冷冷的看着两人,道:“我正在召集所有学生,最后只剩下你们两个。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原来在这里演一出好戏。” 他离开大部队,带着地图去找失落在外的学生,一开始顺利找到五个,就剩下这两个。结果到了地图指向的地点发现没有人,偏偏红点已经和他重合,他研究了一下,才发现这一带是地窟,那两人在地底下。 他又绕了一圈,顺着地窟入口摸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出同窗相残的大戏。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检地司他自己的学生之间,汤昭早已勃然大怒,下重手惩治,但发生在两个镇狱司少年之间……当然还是很生气。 生气归生气,他一时还难以决定如何处置。杀人者固然有罪,那被杀的似也并非无辜,自然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杀自己人。 汤昭不是法官,也不是镇狱司的人,很难凭一时感觉做什么处置,索性不理会,回头交给镇狱司便是。 所以他只冷冷道:“现在大家要集合,你们现在还都是学生,给我出来。你们两个走前面。” 两人爬起身来,互相带着恨意和杀意对视一眼,默默沿着地窟通道向前走。 汤昭跟在后面,旁边那樊还玉从洞窟一侧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也跟在后面。 没办法,汤昭是带了这少女下地窟来的。地窟狭窄昏暗,他把其他学生留在上面,但不放心把彩云归的人和学生们放在一起,只能把她带下来,结果叫她看见了这种腌臜事。汤昭也觉得面上无光。 虽然这是镇狱司的丢人事,和检地司无关,但从彩云归那看,不都是摩云城乃至前进城的事么?她们怕连人间神州都未必有概念,更别说云州、云州的某两个部门了。 樊还玉表情安然,跟汤昭走在后面,远远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笑道:“你无需觉得丢脸,这种事哪里都有,并非你摩云城的特色,我师父门下也不是没有。明明是同门,相互恨不得对方死。” 或许是年纪相近,她的口气变得熟稔,少了些对剑客的恭敬。 汤昭默然,他其实倒没经历过这种同门交恶,但也不是没见过。黑蜘蛛山庄不谈,他们琢玉山庄真玉弟子以下拉帮结派成风,也真不能说一团和气。 只不过,激化到这个程度还是少见。 汤昭摇头道:“这是做老师的不对。人性情不同,自不能全然一团和气,小矛盾难以避免,但应该严加管束,清正风气,不该助长放纵到杀人的地步。” 樊还玉不以为然道:“师父只要选出合适的弟子,教授传承就已经是恩重如山了。其他的事还要事事都管吗?” 汤昭毫无犹豫道:“当然要管。教导教导,教授学识,导人向善。为人师表,理当如此。” 樊还玉顿了一顿,道:“那也要看你要的是什么。似我们彩云归,本就是为了找‘捧日使’才存在的,你再教导出些圣人,没本事找到捧日使有什么用?门派都要不存在了,什么弟子、衣钵都是浮云了。” 汤昭不再谈论,还是不问她捧日使到底是什么东西,只道:“你们既然找到了丁栩为捧日使,就该消停了吧?” 樊还玉道:“消停不了,捧日使又不是只有一个。而且还不知他合格不合格呢。我看他生得好,长得像捧日使,可是内里未必合格。” 她越看汤昭越是可惜,可惜他已经是剑客了,要不然她有八分认定这就是她们一直要找的人。 当然剑客不一定完全不能当,也可以退剑重来嘛,无非就是前功尽弃、元气大伤嘛。 但她还不至于这么没眼色的当面说出来,也是她本事不够。 这里要是她师父乃至师祖在,恐怕连让汤昭退剑试一试捧日使的话都要说出来了。 四人到了地窟入口处,正要出去,突然哗啦啦声响,人影闪动,却是上面等着的学生们一股脑冲了下来。 “怎么了?”汤昭心中一沉。 其中一个少女是汤昭门下训导营的学生,叫做王影,此时叫道:“教喻,潮汐来了。上面已经不安全了。” 此时,汤昭也若有所感,有东西掉下,几乎马上要粘在他头上。 他用罡气一接,却是一滴石头液。 是石头被潮汐融化之后,失去了形状,滴下来的石汁。 汤昭神色一变,道:“不好!快下去躲一躲!” 他说的下意识的话,樊还玉却是碎域经验最丰富的,道:“地窟没用。潮汐是很容易穿越石头的。天上地下都防不得潮汐,必须要躲到水里面去。” 汤昭立刻想到了之前差点淹死人的那条地下河,道:“快,咱们躲到地下河水里去。” 这时连镇狱司的两个乌眼鸡少年也不废话了,转头就回冲,汤昭让学生们先走,让樊还玉也先走,撑起罡气在后面顶着。 好在洞口离着地下河不远,到了水边,众人便如鸭子一样扑通扑通跳下河。 汤昭嘱咐道:“下了河不要动,一个拉一个拉好手,一个也不要落下。等我。” 樊还玉顾不得礼貌,道:“躲在河里也要尽量扎到河底,不要停留在原地,赶紧游走,不然被潮汐拈上连换气都不能,岂不憋死?” 她还有一句话想说:互相拉手大可不必,反而不灵活拖累逃跑。真要有大规模潮汐来,谁还能顾着别人?能逃一个就是一个罢。 汤昭道:“不用,我带你们走。潮汐从哪边来的?” 王影在水里冒出头来,回答道:“似乎是东边?” 汤昭道:“那就往上游走。还好水里也透光。” 不等樊还玉疑惑,汤昭自己也跳了下来。 他一落水就用剑元护住全身,在水中睁开眼,一只手拉住了樊还玉,另一只手拉住了听他的话一个拉着一个的学生们。仔细一数,果然九个人,一个也不少。 “好,都拉好了!” “剑术——光速。” 一道毫光打穿了水底,沿着上游一路通了过去,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樊还玉刚刚见过汤昭的剑术,见又是光,仿佛跟之前一样的剑术,正疑惑他要击穿那个,突然仿佛被人一拽,身子虚化,顺光而去。 再睁眼,已经是光的尽头。 349 路遇 夜色深沉,褐石遍布的大平原上,一队骑兵正在紧张的行军。 六七十骑兵作为军队只能算小股骑兵,甚至还不满大规模作战最低要求的“百人队”,但他们的整齐队列和马上骑士的精神状态,以及在夜色中行军不离散的纪律,都显示他们是一队精兵。 更扎眼的是,在他们最后有一座方头方脑的巨大符傀,在黑夜中移动起来轰隆隆作响,好似城墙往前压,所到之处不无压平,一路扫尾,给骑兵增添声势。 这些正是从平原考区上撤下来的学生们。 他们神色严肃,纪律分明,夜色模湖了他们的五官,遮掩了他们的青涩,让他们看起来完全是久经沙场的英武战士。 霍超群因为被任命为主骑,自感责任在肩,一时也不放松。为了让队伍夜间行军不离散,他做主稍微偏移了一下路线,沿着一条河道行军,且在队伍中前后巡逻,盯着众人不能走脱一个,事无巨细都要观察纠正。 “跟上,跟上,别乱了阵型。” “夜里行军注意地面。” “征袍,注意征袍,说了要覆盖全身,只露出脑袋。等到潮汐来袭的时候,说不定就要靠征袍救命,怎么能这个时候懈怠呢?” 黑夜里,队伍中只听到他的呼喝声,若非他内功不错,此时早嗓子都喊哑了。 在他的努力维持和欧阳洲的扫尾压阵下,队伍有条不紊的前行。 尽管考核戛然而止令人莫名,尽管那未知的破碎潮汐令人胆寒,尽管有些尖子生为没有名列前茅人前显圣而遗憾,尽管还有人如欧阳洲为自己同伴不见了而惊疑担忧,但都改变不了队伍的整齐的前进。 因为他们训练有素,因为他们是可造之材,因为他们毫无疑问是云州的未来。 经过数个时辰的强行军,连通乙字区考场的路口已经遥遥在望。这标志着他们这一场考核将近尾声。 霍超群到此时稍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起心来—— 到了终点,能一切顺利吗? 要是来接应的火种车不来怎么办? 在酷寒的夜风中原地等着么? 要是等不来,潮汐先来了呢? 潮汐无声无息,黑暗中难以观察,在大平原上,真是无处躲藏。 若是一路奔回起点,那就要一两天的时间,现在队伍缺乏补给,一整日没有休息,要如何…… 正想着,突然头顶上豪光一闪。 是剑光! 在夜空中,剑光明亮耀眼,几乎照亮了大半天空。不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更像是又一轮太阳。 众学生骑在马上,几乎一起抬头去看,发出了惊叹声。 无他,这豪光太亮了,尤其是在四面深沉的黑暗里,几乎一下子人以希望的感觉。 “这肯定是剑侠啊。” 曲桓好久没说话了,这时没有忍住,一开口,吐出一道白气。 “你怎么……哦。”在他旁边的不是他的小弟,而是秦永诚,一怔之下就记起来了:在碎域,剑客也不能乱御剑飞行的,能这样大喇喇飞行的必须是剑侠。 而且刚刚那道豪光似只有一道,在碎域,剑客也是聚集的群狼,只有剑侠才可以做独行的虎豹。 “是摩云城的剑侠出阵去应对潮汐了。这些大家有救了!”曲桓接着道,“只不知是谁出动了?摩云城有不少剑侠吧?” 在他前面是一个新锐营的年轻人,此时回头道:“也没有多少。两只手也数得过来,还不是都能齐聚。所以应该会先出动一位剑侠,不知会出动哪一个?说不定是……” 话音未落,一声雷鸣一样的咆孝震人耳膜,从半空中跃下一头怪兽。 那怪兽也不过一人来长,平人高矮,身如虎豹,头似龙形,长有生有一角,背后有收拢之翼。 那是…… “貔貅?” 曲桓和秦永诚等齐声道。 前面那新锐营的人回头瞪了一眼,低声喝道:“闭嘴!” 那貔貅口吐人言,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在此行军?” 霍超群上前,神色恭敬,但并没有震惊之色,道:“回禀将军,标下是新锐营受训霍超群,来此接受考核。此为我等同届考生,因躲避潮汐,正奉命往乙字区山口转移。” 他这么一禀报,曲桓等人间衙门来的学生立刻意识到这貔貅显然是摩云城的某位将军的剑象,云州军的自己人,霍超群他们都认得这位,怪不得一点不惊奇。 那貔貅声如洪钟,道:“好像有这么回事。你们既然是来考试的,已经是大半个军人。眼看就要服役,遇到灾难不冲上去,反而撤下来吗?” 他直接质问,曲桓等人皆心中不爽,说的好像是自己人等人畏难避战一样。 霍超群站直了,大声道:“将军,我等接到的命令是转移至乙字区口!若命令有变,我一行七十名考生纵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那貔貅略一停顿,道:“既然如此,你们……” 正要说下去,旁边的河道亮了起来。 那是一条古老的大河,河道很是宽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河流渐渐消失在了沙漠之中,如今只剩下干枯的河床以及苟延残喘的涓涓细流。 霍超群为了聚拢部队,是一路沿着河岸行进的,但从来没关心过水里有什么,就算水里有食人鱼,那也与眼前的处境无关。 然而此时,河水亮了。 不是一滴水亮了,也不是一段河道亮了,而是一条河整个的亮了起来。在夜空中,就好像一条灿烂的银河,落在了黑暗无垠的荒漠上。比之刚刚照耀天际的毫光也不差几分。 一道光从河道中射出来,角度很小,斜斜射在河岸上。众人的目光跟着光走,盯在光的尽头。 下一瞬间—— 光中突然出现了人。 九个人,突然出现在光的尽头,往岸上撞去。 如果把光看成轨道,他们似乎是顺着光滑过来的,但移动速度太快,没有人能看清,众人只觉得刷的一声,人就出现了,然后因为惯性撞向岸边。 千钧一发之际,在最前头的那少年用手反推,一道剑元打在岸上,登时给了个反冲的泄力,九人停下冲击之势,在空中扭转九十度,倒飞上岸。 等到九个人七扭八歪落在地上,曲桓等一下子认出了最前面的少年,惊喜道:“汤教喻!” 这几个人当然就是从地下洞窟里穿河而出的汤昭和几个学生还是樊还玉了,他也没想到光的终点竟然正好汇合了学生们,不由喜道:“啊,这么巧?大伙儿还好么?” 虽然眼前有貔貅拦路,但和汤昭感情最深的检地司学生们还是纷纷欢呼道:“教喻,我们都好!一个人也不少!” 那貔貅看到汤昭出现,也是吃了一惊,但紧接着就开始打量这位“教喻”,此时河道光芒未熄,可以清楚看清汤昭的五官,他也忍不住意外的看着这位即使在碎域,也是年轻的不像话的剑客。 与此同时,汤昭和学生们打完招呼一眼就看到了貔貅,这神兽虽然身材玲珑,但活生生皮毛俱全,乃是真身而非幻影,分明是一位剑侠的剑象,忙客气道:“不知这位前辈是……” 霍超群忙要介绍,那貔貅剑道:“我乃貔貅剑崔引胜,乃是云州副都督,摩云城权城守。” 汤昭“啊”了一声,因为前线与人间的区别,他对碎域所知有限,以至于对这摩云城具体有哪些大人物不甚了解,但这个官职他听懂了: 这是摩云城的话事人,云州前线总指挥,仅次于高远侯的二把手,地位极高。 这年头,除了皇帝,地位高就是实力强,貔貅剑肯定是最出色的那种剑侠。 他行礼道:“检地司训导营教喻汤昭见过崔将军。” 那崔引胜的剑象貔貅点头,道:“刚刚是你的剑术?是传送还是遁术?” 这算是稍微无礼但还算正常的问题,汤昭回答道:“是遁术。” 貔貅道:“好速度。你的剑象是‘光’?光有多快,你的速度就有多快?” 说实话,他刚刚都没看清汤昭的速度,表现和学生们一样,一眨眼,人就突然出现了,毕竟光速绝非人眼能识别,哪怕是剑侠也不能。 汤昭解释道:“不敢说光速,尚差得远呢,连亚光速都称不上。” 别说如今他达不到光速,就算能达到,他也不敢轻易尝试。 根据陈总的教导,速度一旦达到了光速,会有很神奇的事情发生。 貔貅道:“那也不错,毕竟光速有多快谁也说不好。你的遁术能带人?” 汤昭道:“可以。不过最多一个小队。” 他的剑术是光能照射到哪里,他就能带人遁去哪里,只要介质透光,可以无视阻碍。 其实带人的人数上限应该没那么低,只是他剑元不足,带人很累的。 貔貅道:“也还算有用。能打能逃。我没见过你,你是新剑客?现在要去哪里?” 汤昭道:“我尚未从军,刚从人间来,奉军令,把这些孩子们送回安全地区。” 貔貅略一沉吟,道:“也好。他们都是些黄口小儿,牙也没长全,有什么用?” 倘若汤昭没有那些威望,此时必有人暗暗腹诽:汤教喻和我们差不多大,我们牙没长全,他就长全了? 现在不会有人这么想了,最多觉得这貔貅刚刚好像要征召他们,现在似乎改主意了? 刚刚说的他们好像不识大体应该冲上去,现在又好像他们只会碍手碍脚就该留下来,变得这么快吗? 那貔貅又道:“破碎潮汐你已经知道,你是剑客,又已经在前线,难道能独善其身吗?” 这质问的口气更是似曾相识。 汤昭和刚刚的学生差不多的反应,战场上也不容其他表态,立刻道:“身在前线,理当以军令为先,若有差遣自惟命是从。不过身为教喻,当保障这些孩子的安全,我想先送他们去安全区。” 那貔貅看了一眼天色,自己的剑光已经飞远了,也无心再说,道:“也罢。前面火种车已经到了,想是来接学生的。你送他们去之后再来潮汐破碎处报到。你拿我的信物为征召令。若遇上其他不及赶上的剑客,你便带他们一程。” 350 人不寐 四更时分,汤昭终于带着考生们在乙字区路口看到了火种车。 当看到火种车仿佛一座城楼一样矗立在旷野,汤昭松了一口气——一副万钧重担也暂时离开了他的肩膀。 学生们刚到,火种车门打开,安教喻走了下来。 汤昭看到熟人,心中又松了口气——此时他看到安教喻那张脸都比平时稍微眉清目秀几分。 紧接着兰教喻也出来,汤昭更是高兴——比起安教喻,兰教喻还是更可信些。他更愿意把检地司的孩子交给兰教喻。 毕竟他陪不了学生们返程。 汤昭将学生们送到车上,连樊还玉也算上,确认一个不少这才最后放下心。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镇狱司那两个少年互相残杀的行为告知了安教喻。 他没有理由不告诉,不然也不知道是保护谁。 安教喻听了,阴了脸也不说什么,倒是兰教喻突然从旁边出来,笑道:“汤教喻莫要大惊小怪,这种事常常发生的。” 安教喻怒道:“他说没告诉你,你怎么知道?” 兰教喻笑眯眯道:“偶然路过时听到的。放心吧,我不是来笑话你的。这种事谁也别笑话谁,谁还没有几个想弄死的同学了?家里都有处理这种事的流程。” 汤昭也不会说:“我就没有”,何况如果把石纯青算同学的话,他也有,只是摇了摇头,道:“你们处理吧,我先走了。” 兰教喻和安教喻同时一怔,兰教喻道:“你要去哪儿?李意渐不是安排咱们一起撤走吗?前线都动员起来了,剑客出动了不少,人家井然有序,可没咱们插手的份儿。” 汤昭道:“我在路上被征召了。”说着将路上貔貅剑这一出说了。 兰教喻惊异道:“崔将军亲自征召你,那你就不能不去了。”她微一迟疑,将汤昭拉到一边,道:“你到前线跟着剑客作战,可不要太往前凑了。貔貅剑的意思是叫你帮着运兵,那你就只管运兵,别的别管。” 汤昭道:“这个自然,我初来乍到,自然要听从指挥,总不能只想着自己往前冲。那不是添乱么?” 兰教喻压低了声音,道:“添乱是一回事,更是怕你得罪人。破碎潮汐虽然凶险,但也有极大地利益。比如说有可能出现剑种……” 汤昭眼睛陡然睁大,一向听说前线多有剑种,却不知哪里有剑种? 他来前线监考本就是过客,从来也没想过偶然来一次就能得到剑种的消息,没想到真的听到了。 兰教喻道:“前线虽然有很多危险,但也有很多机会。尤其是这种碎裂风暴,往往夹杂着剑种,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来就是数个乃至十数个……” 说到这里,她看到汤昭眼睛亮了,不由提醒道:“你不会起心思了吧?你可别胡思乱想,论实力、论资历、论功劳你怎么能争得过别人?剑种是何等珍物,你可不要自取其祸!” 汤昭一凛,冷静了下来。刚刚他确实心动了,他听到前线剑种一出就是一大把,心中不免起了心思:凭他的本事,独一无二的宝贝他没机会得,数量多些是不是有机会? 他如今虽然是正经铸剑师,可还没给人铸过剑呢!他自己虽不需要铸剑,但是身边还有朋友需要成为剑客,却一直没有头绪。此时好容易得到消息,如何不起心思? 但兰修竹的提醒让他清醒过来,别说一把剑种,就是一百两百剑种,恐怕都轮不到他取得其一。 前线的水可太深了。剑客根本就不算什么,何况他还是外人。 当下他谢过兰修竹提醒,也打定主意:先做个补位的工具人,切不能轻举妄动,见机行事。 想好了,汤昭准备下车,秦永诚等检地司弟子上来,围到门口,纷纷道:“教喻。我们跟你去吧!之前貔貅将军也要征召我们来着。我们给你做亲兵也好,站脚助威也好,绝不拖你后腿!” 汤昭笑道:“可是将军最后没征召你们。那么李郎将的军令还生效,他命令你们乘车退回人间。你们眼看通过考核,已经是正式的新兵了。入伍也好,入职也好,第一要紧的是什么?一切行动听指挥。现在的命令是回城,要遵军令!” 考生们只得道:“遵令。” 眼见要回到车上,汤昭也跟着离开,秦永诚忍不住道:“教喻,还能再见你吗?” 汤昭好笑道:“这是什么不吉利的话?我难道一去不复返了吗?来日方长,怎么会见不到?我还要回检地司的,到时候咱们不只是师生,更是同僚,见面的机会多着呢!”说着下了车。 车门拉上,火种车隆隆地开走了。 目送火种车消失在夜色中,汤昭又看到远处天边那一抹鱼肚白。 好家伙…… 黎明了。 这一日来回折腾,从白天到黑夜,到了黎明时分,竟把自己单独留在了荒凉无人的旷野中。 监考任务告一段落,他现在要做的是跟着摩云城的其他剑客一起去处理危险的破碎潮汐。 那么……去哪儿找应征的队伍呢? 汤昭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一时怔住了。 貔貅剑的征兆可谓草率,比当年刑极把他拉去执掌獬豸剑还要草率一百倍,根本没头没尾,别说没让他找那支部队,连集合地点都没有交代,他要不去想熘就熘了。 唯独就是以后真的到了前线服役,再见那位貔貅剑可能有麻烦罢了。 当然也可能貔貅剑自己也早抛诸脑后了。 汤昭没有打退堂鼓,他其实是有点认死理的,虽然困难重重,但既然受了征召,自没有半途而废之理。 他想了想,决定先往摩云城的方向走走看。摩云城和潮汐前线之间两点连一线,其他剑客要过,都是要取近道从那里走,总不能舍近求远吧? 汤昭这么想,在黑暗中辨明方向,驾驶六龙车连续往北行去。此时旷野大平原,正是飙车的好地方, 他虽然不便御剑,但没有隐蔽身形,反而要引人注目,引起别人注意才好。所以剑象化光绕在六龙车周围,就像土星同款光环一样,隔着几里地一眼就能看见。 想那拉着太阳在天际巡逻的六龙车,声势也不过如此了。 跑出半个时辰,碎域的风吹得耳边嗡嗡作响,汤昭心想:这潮汐要经历多久?会不会我们赶过去都结束了?不知张先生他们有没有安全转移村民? 呜噜噜—— 一声号角声远远传来。 那苍凉低沉的号角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传到汤昭耳畔,只剩下沉郁深邃的余韵,从耳鼓一直延伸入心底,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 这是,摩云城出兵的号角声! 果然是危机临头,全城动员起来了! 随着出征号,摩云城的剑客、士卒、义士要乘着火种车轰隆隆赶赴前线了。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汤昭心中闪过古人边塞之词,微微抬头,但见天际白色越来越明显。 长夜就要过去了。 人不寐。 他转动着六龙车的车把,向着号角声处冲去。六龙车的车轮在地面上几乎摩擦出火花,在最后的黑夜里划出一道光影轨迹。 轰隆隆—— 是火种车的声音! 汤昭在行进中,远远看见大路上一辆接一辆的火种车在大路上前行,心中一喜。 终于赶上大部队了! 他心中暗喜,忙开车加速,如一道火光冲向那火种车行列。 到了近前,就见一辆辆尖头圆尾,比来的那辆火种车小好几号的火种车正往前奔驰。每一辆车头上都挂着剑形云纹的“摩云剑令”,虽在熹微的晨光中也金光灿灿,十分耀眼。 果然是从摩云城出发的运兵车! 一、二、三…… 汤昭细数了一下,一共有十多辆车。 这种火种车他稍微了解过,能够装一个标准的五人剑客小队,和上百名普通军士。 十多辆车就发了上千军队了! 这并不少,前线的战士可不是人间那些兵勇,都至少是有功底的义士。如摩云城的精兵,则很多是侠客,在人间都能成为一方高手,成为五毒会这样帮派的头目,在这里却只是军卒而已。 看来潮汐对摩云城是不可轻视的危机,调动了这么多军队。 汤昭义不容辞的心更盛,开着六龙车一路追了上去。 刚刚追到车队之前百步,就听嗖的一声,一道剑光飞来。 剑光就是寻常剑客的剑光,快到一般人难以用肉眼捕捉,但不用汤昭出手,他身前的剑象一挡,“嗤”的一声轻响,剑光化为无形。 汤昭一凛:起手就是剑光吗? 刚刚那道剑光说是警告也可以算是警告,一般的剑客遇上了不会有性命之忧,或挡或躲,化解这一剑之后,自然收到了警告之意。但若是不到剑客的人来了,冷不丁一道剑光就已经扎穿了胸口,十死无生。 那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或许车上人认为如果不是剑客却敢追火种车,本就是取死之道吧。 汤昭刚刚分辨出剑光来路就是其中一辆火种车,就听领头的火种车上有人喊话:“哪来的野剑客?快滚,阻拦摩云城行军是死罪。再敢靠近,将你军法从事,乱剑砍杀!” 359 投入 它来了! “大天魔来了!” 崔公子第一时间甚至没打出这个旗语,直接大喊出声。 离着他最近的汤昭骤然回头,不由目瞪口呆。 原本弥合进度过半,一直顺利火质层已经完全停滞,一道触目惊...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29/129070/31991448.html 351 野剑客 无端端被骂了一顿,汤昭颇为不爽,但他念着是误会,大声道:“我是人间剑客,高远侯麾下检地司直属训导营教喻汤昭,不是什么野剑客!我受貔貅剑崔将军征召搭运兵车去应对碎域潮汐。现有凭证在此。” 他举起了……一根貔貅毛。 没办法,那貔貅说来的仓促,没什么信物在手,最后只给他拔下了一根尾巴毛。 到底是神兽毛,虽然纤细,在黎明的微光中竟也闪闪发光,一望可知。 他们这样对话,车队在前进,汤昭骑得六龙车也在前进,双方始终保持相对平行的位置,静夜中交织引擎的轰鸣声。 他拔毛的效果还不错,车队一时沉默,并没有人再开口。 领头的车沉默片刻,有人道:“我们这车上已经满员了。后面的兄弟谁车上还有空额的?载他一个。” 这时,就听后面立刻有人道:“我们这里满了!” “我们也是!” “没有空位!” 一时七嘴八舌,十余辆车都发声,发声倒是争先恐后,只没有一个说要他的。 这时,那领头车上的道:“那剑客,你听见了。车上没你的位置。你等下一拨吧。后面还有掉队的,有那人没齐的可能愿意载你。” 汤昭解释道:“我是……” 后面有一辆车有人大声叫道:“我们知道你是貔貅剑召来的,那又怎么样?我们也是奉貔貅剑的命令去增援的。你看看,这里谁不是听命的,难道只有你一人有军令吗?现如今就是没有你的位置,难道还能变出来吗?别挡路了,快让开了!” 汤昭“滋——”的一声刹住车,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在夜色中吐出一缕白气。 火种车队毫不停息的从他身边掠过,越开越远,汤昭最终没有开着车跟在后面。 就算没有人需要他运到战场,他最终独自一个人也会赶往战场——但那也不用非跟在别人后面吧? 非同路人,不必同行。 等到那些火种车最终消失在黎明的夜色当中,汤昭才重新启动了六龙车。 那道布灵布灵的光又闪了起来。 在渐入拂晓的天色中,光依然闪亮。 他突然一人往前开,渐渐地心情也安定下来。 这时,背后那熟悉的隆隆声又响了起来。 汤昭一回头,就见同样的火种车又开了过来,这回只有一辆。 而且,可能是天光越老越亮的缘故,这辆车的细节也能看得清楚,汤昭觉得这辆车旧旧的、破破的。 眼见火种车开近,就听有个大嗓门叫道:“前面的小子,让开了!咱们这是去前线作战的车!” 汤昭一怔,心想这就是前面车队说的掉队的那种车吧?犹豫了一下,再次问道:“你们也是去救援破碎潮汐的?” 那大嗓门道:“是啊。你这野剑客别起心思了,那么紧急的任务,貔貅剑都在前面坐镇,调的都是摩云城的大军,不会让你们跟着占便宜的。” 汤昭又好气又好笑,这里的人张嘴闭嘴都是“野剑客”,野剑客是什么?怎见得他就是“野剑客”? 人间那些地位尊崇无比的剑客大概想不到,在前线剑客居然轻易和“野”字连在一起。 还没说话,另一个温和一些的声音传来,道:“那剑客,我看你年纪轻轻,刚刚成为剑客不久吧?正是安稳修炼的年纪,何必学那些没希望的投机客冒险取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休听人说破碎潮汐里有什么大富贵,其中的危险不是你能想象的,我们都是准备拼命的,你还年轻,早早迷途知返吧。” 汤昭无奈,这人说话倒也是好意,至少不让人生闲气,只能再次举起他那个好像没有屁用的貔貅毛,道:“我不是野剑客,是貔貅剑征召的正经剑客。你们看看,这是貔貅毛啊!” 别说,这一回那火种车轰的一声,停住了。 汤昭反而一愣,自然也停了六龙车。 火种车大门打开,钻出一条昂藏大汉,穿着家常便服,开着衣襟袒露胸膛,腰间悬剑,显然是个剑客,打扮的倒有几分“野”风,道:“貔貅剑?真是貔貅剑?貔貅剑征召了你?” 汤昭把貔貅毛摆了摆,道:“你看,貔貅尾毛。” 那大汉下地跑了几步凑了过来,瞪大了眼睛来看,道:“原来这就是貔貅毛?闪闪发光啊!老乔你来看啊,这是不是貔貅毛啊?” 他这么一说,车门中又出来一位,三十来岁年纪,略有些中年发福的样子,也是佩剑的剑客,也小跑着凑过来,盯着那根白毛,道:“啊,原来这就是貔貅尾巴毛吗?挺漂亮的呀!”声音正是那温和之人。 ……合着你们俩一个也不认得? 看着两个围着一根毛啧啧称奇的剑客,汤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他轻咳了一声,道:“二位原来不认得。是貔貅剑往常不用貔貅毛征召剑客吗?” 那老乔理所当然的道:“自然不能啊,你想他征召过多少人?一人一根毛不早薅秃了吗?他一般用摩云剑令,我们车上挂着的那个。” 汤昭看到火种车前挂着的剑令,云与剑的形状,确认了他们果然是正经摩云城剑客,道:“是啊。刚刚我也见过火种车车队,每辆车都有剑令。” 老乔道:“那个自然,不然怎么做任务?咱们认令不认人的。”他说到这里,突然恍然,道:“你刚刚遇到车队了?怎么没有上车?” 汤昭尽量不露出悻悻的语气,道:“他们没有位置了。” 老乔和那大汉恍然。那大汉看着老乔,道:“那咱们有位置……吗?” ……询问的这么明显吗? 老乔和他瞪视一眼,道:“有……的啊!” 他中间略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下了决定,说有位置就是接受汤昭的加入了,所以他紧接着道:“上车来吧。” 汤昭松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赶上了。 将六龙车收起,汤昭如愿以偿的登上了路过的火种车。 这是一辆行走在前线的标准运兵车,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有五个房间,给标准的五人小队,下面一层搭配普通士卒,挤一挤可搭乘上百人。 很多成了型的剑客小队都会架势这么一辆火种车在前线奔驰巡逻,猎杀天魔和魅影,甚至穿过那道生死线,去对面游击。 不过这辆车一看就没有满员,不说下面一层似乎空空荡荡,就是上面的剑客也只有三人,除了那老乔还有那身高体壮姓山的剑客,另有一个剑客在自己房间里,并没出来见人。车里的装潢和外面差不多,旧旧的、破破的,一看就是有年头的样子。看样子这确实是一个混得不好的小队。 那老乔看起来三十来岁,其实已经五十往上,叫一声“老乔”绝无问题。他同意汤昭上车之后,便很是自来熟的拍了拍汤昭,道:“汤小哥,这两个空房间你任选一个罢。” 汤昭倒是没有在意房间,因为这里离潮汐处不远,最多几个时辰就赶过去了,休不休息也无妨,但还是谢过了老乔的好意。 老乔继续道:“一个车上能承载的剑客是有限的。并不是说房间有限,而是火种车的阵法能保护的人有限,咱们这种车,一辆车上超过五个剑客,阵法就会过载解体,车也要坏了。” 山剑客从另一边揽住汤昭的肩膀,道:“咱老乔的意思是,人家不载你,也可能确实是剑客席位满了,装不下了,不全是找借口。” 老乔怒道:“滚,小汤剑客用你这憨货来解说?” 他又解释道:“实在是这种路边拦车的情况很多,这红石平原上到处都有野剑客,就是那种没有势力归属,来路不明,甚至连敌友都不明的剑客。平时也不见他们正经与天魔战斗,偏偏遇到这种事便来了精神,闻着味儿就就来了,见缝插针的想蹭着上车,从我们这里捞好处,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要背刺。似这等人,别说载他了,见面一剑穿过去,没有冤枉的。” 山剑客道:“老乔是说……” 老乔瞪了他一眼。 汤昭自己解释道:“多谢乔前辈指点。我明白,非是其他路过朋友不搭载我,怪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做出惹人嫌疑的举动来。下次按程序来就不会惹人误会了。” 山剑客拍手道:“说得对啊,小汤剑客当真通情达理,人家根本没误会,老乔你都多余解释。” 老乔冲着山剑客摆了摆手,笑道:“小汤是刚上前线的新剑客吧?那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不太正常了?正好你上了我的车,老乔我常带新人,你只管跟着我,不会把你带沟里去。” 汤昭拱手称谢,老乔带着他道:“走,你大晚上的赶路很累,趁着天色还早,上去睡一个回笼觉。” 汤昭一怔,道:“咱们不是去增援吗?军情如火,睡觉先不急吧?” 老乔道:“我们当然急了。可是车急不来。咱们这车嘛,有点小毛病。上次伤了骨架现在也没好。今天早上胎爆了,所以一直在车坞里维修,听到集合号时还在补胎,等我们出来,大部队早就出发了。就凭咱们这车肯定是追不上的,所以呢也就别想那么多了。好在这回人手够,城里能出来的都出来了。缺咱们几个也一样建功。咱们就放平心态。一个战役有前锋,有大部队,有增援,有预备队,咱们当预备队也好嘛。你别学这憨货跟自己较劲,睡睡觉养精蓄锐也好嘛。” 安装最新版。】 汤昭若有所思,道:“两位老哥,你们是想休息,还是想当前锋呢?” 352 云海 太阳终究再度升起。 晨光渐明,红日东升,考场尽头的那一片山谷已经化为云海。 在昨天晚上,这里还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谷,有峻拔的山崖和狭窄的道路。整片区域气候干旱非常,山石一片赤红,土地寸草难生,终年难见雨水。一夜之间,却仿佛有青天之上的万里云海凭空降临,给山谷铺上了厚厚的、润泽的白色云毯。 这自然不是天地自然的伟力,而是剑与符的把戏。 在世间,人能操纵天象万物的手段,大抵就是这两样了。 云层极厚,层层叠叠的白气已经没过了大部分山壁,几座巍峨的高崖只剩下微微的山尖,就像茫茫大湖当中露出水面的几处礁石。 其中最高峰处,已经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离着四面大镜子,几架金属的仪器,中间更堆着一座云做的假山,乃是摩云城特有的盆景云沙盘,显示着一片云海的全景。 此时,云海沙盘就像一大块海绵,大部分是厚厚的绒层,但周遭却布满一个个小孔。在幻境中这些空洞大的有一根指头粗细,小的则只有针尖大小,肉眼几乎难以分辨。但按照幻境的比例放大,显示云海中藏着无数数丈粗细的巨大空洞。 在云海幻境的最正中,有一个最大的空洞,在幻境中有拳头大小,贯穿整片云海,成了一处瞩目的伤疤。 洞口稍扁,周围的轮廓潦草混乱,如撕扯一般的一伸一缩,仿佛昆虫正开闭的口器。 在盆景幻境前,有一位亲兵打扮的年轻人正铺开纸张,点着一盏小巧的术器灯,伏桉奋笔疾书,一一记录上面的变化。 高台正前方,站着一位银盔银甲的将军,身如劲松,盔甲明亮,最奇的是面上戴了一个金属的兽形面具,显得神色狰狞。 在他身边,蹲着一只一人来高,龙头虎身,头上独角的神兽。 这位正是摩云城实际上的城主、云州前线第一人、有摩云将军之衔的貔貅剑崔引胜。 他如电一般的目光透过面具,看向了云海深处,那里风云涌动,无数云气往中央灌去,就像一大盆水中被凿开了一个洞,水流不住的填进去,却怎么也填不满。 那正是潮汐的暴风眼,碎域破裂之处,正名为界隙。 界隙本来肉眼难以观测,但因为云作为介质填满了空间,观测云的流动就是在观测空间的波动。 这是摩云城乃至前进城一向的观测方式。 正在这时,一个小船一样的漂浮物从云海中驶出,驶过之处拉出一道云波。 仔细看时,却是一辆打开顶棚的小型火种车。云海淹没车轮,让它看起来像是漂浮在云上的。 火种车来到高台下,船上站起一人,也是武将打扮,跃上高台,拱手道:“标下参见崔将军。”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崔引胜神色不动,道:“意渐,如何了?” 来人正是新锐营郎将李意渐,沉声道:“在同人位又测出一处空洞。艮位也有征兆,小破损已有十四处。正中央界隙在一个时辰之内又往外沿五丈有余。现在直径已达六十二丈。” 崔引胜眉头紧锁,道:“扩张得这么快。一旦超过一百二十丈,就只能切割碎域了。” 这时,那在幻境前记录的年轻人直起身,道:“父亲,根据张先生测算,此次空洞的第一轮扩张会在两个时辰之内停止,扩至八十四丈上下,尚可处理。” 崔引胜喝道:“住口!我与李郎将说话,你如何敢插口?” 那年轻人低了头,果不再言。 崔引胜道:“张……先生纵然能测算,但怎保万无一失?还精确到几丈、几个时辰,真是闻所未闻。我说过,不可全信,要做两手准备。” 他扫了一眼李意渐。 李意渐虽然也相信张融,但他素知将军的脾气,躬身道:“我已经命人扛着碎灭桩封锁了方圆十里,您一声令下,即可将界隙连同整个山谷一起沉没,完全切割这片碎域。” 崔引胜的儿子闻言露出难过的神色,崔引胜仍然面无表情,道:“这是最后一步棋。若非万不得已,本将也不想如此。碎域破碎容易,成全却难。真的碎无可碎,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么?” 这是一句众所周知的废话,但听起来仍然让人哀伤绝望。 李意渐低下头,崔引胜道:“所以还是以抢救为主。欧冶伏虎来了吗?” 李意渐摇头,道:“应该是跟着摩云城的增援来吧……” 那崔小将军却又插口道:“恐怕不是。今日是他公休的日子,按他往日习惯,应该返回欧冶族地了。” 崔引胜大怒:“他身为摩云城首席剑师,怎么能随随便便离职探亲?即使休息也应该在城里待命才是。” 其余两人不说话——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人家是姓欧冶的,碎域第一铸剑势力,哪里是一般的规矩能束缚的? 从欧冶族地赶回来至少一日一夜,肯定是赶不及了。崔引胜道:“给他发信,叫他远程指导其他符剑师干活。现在符剑师来了没有?” 李意渐道:“跟着摩云城的大部队在后面。从我呼叫支援到现在正好六个时辰。” 崔引胜道:“那至少还有三到四个时辰。等他们来了也不大济事。” 李意渐深为后悔,早知道就留下风南明了,哪怕留下汤昭也行啊。据说汤昭是个极好的符剑师,看风南明对他的推崇,说不定也不在欧冶伏虎之下。 但此时汤昭和风南明都一起回去了,叫也叫不回来,提了也无用,反而遭一顿骂,李意渐自然不提。 崔引胜又问:“其他出征的剑客回来了多少?” 除了摩云城的驻军,前进城还有很多剑客小队都在碎域四周出任务甚至“打野”,这些人中有的距离更近,来得比摩云城的大部队更快。 李意渐回头,指向云海中浮着的一个个小岛,很多山头人影绰绰,显然都有人站在岛上。甚至还能看到有些岛上插着旗帜。头顶闪烁着虚幻的剑象。 那些都是成形的剑客小队,五人一队,或者人数更少些。开着自己的火种车,扛着自家的旗帜,应增援号角而来。 凡是能把剑象放出来的,更是剑客小队中的佼佼者,至少也是队长级的人物,还都小有名气,剑象一放出来,就能让人认出谁、哪支小队在这里。 李意渐刚刚巡场一圈,大略观察了情况,早已数清楚了,道:“来了七支战队二十六位剑客,其中军职剑客十人,摩云城挂职服役剑客十六人,加上末将一共二十七人。没有野剑客。因为您要的紧急,所以大部分小队没有搭载寻常士卒。士兵倒不满百人。计有八十五人。” 二十六位剑客,在人间是何等力量?颠覆一州刺史府都足够了,在这里只是七拼八凑凑出来的少数力量。 崔引胜道:“比我想象的多。没有野剑客甚好,如今的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若教他们插手,为求利益说不定反而阻碍弥合。在外面的人能赶得及的都来了,来不了的也不会来了。从摩云城出发的火种车来不了就是一个也来不了。” 他沉吟道:“剑客留着,这缝隙再裂一会儿,界膜必碎,必有天魔趁虚而入,所有人都等着迎敌。士卒都撤到外面去。每人带一百个芽兵蓄势。” 李意渐和崔公子都是一怔,崔公子道:“每人一百个?起八千个芽兵?” 崔引胜道:“这都嫌少。你这蠢材,刚刚观察裂隙,看到了什么?” 崔公子一怔,仔细看那幻境沙盘,道:“我看到……黑影……对面像是一座城,不……” 他一抬头,道:“是三……” 刚说一个三字,一道光芒穿过滚滚云海,直驱帅台之下。 剑术! 虽然光芒毫无杀伤力,但这是剑术无疑! 崔公子和李意渐同时警惕,什么剑术竟敢出现在帅台上,岂非来斩首的? 那道光莫非是什么瞄准的前奏,杀招藏在后面? 崔引胜的儿子也手按剑柄,挡在父亲之前。倒不是他实力强过父亲,而是他身为亲卫,职责是保护主帅。 倒是崔引胜袖子微微一动,便不再动作,反而轻轻嘿了一声,摆摆手,阻止了也要冲上来的李意渐。 光芒稳定在空中,最终没有射在帅台上,反而偏离了一点儿,插入云海。 紧接着,一辆车凭空出现在光的尽头。 噗,火种车一头扎入云海中,仿佛一个倒栽葱的人。 那车真是突然出现的,没有人看清这辆车是怎么来的,仿佛它是破空而来,而那道光是它自带的视觉奇观。 崔引胜心情略好,道:“不错。还真的来了。李郎将,这应该是你的熟人吧?去迎一迎?” 李意渐心想:怎么会是我的熟人?跳下帅台,看着那大头扎进云海的火种车,朗声道:“何人在此?” 火种车唯一露出云海外的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卧草,这是哪儿啊?” 353 芽兵 大门开启,四个人相继爬出门,却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个老成的中年人,一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出了家的女冠。这四个人风格完全不同,看样子不似凑在一起的小队,偏偏一起爬出来了。 李意渐不认得别人,自然是认得汤昭的,登时惊喜道:“汤教喻你回来了?太好了!” 汤昭一怔,也没想到下车见到熟人,尤其是对方这样热烈的欢迎自己,透露出一股“你咋才来呢,没有不行”的意思,心中很是快慰,道:“李兄在这里。对了,你在前线解决裂隙,自然在。貔貅剑将军也在。” 貔貅剑站在高台上,微微示意,他身为将军,自不必降阶迎接。 这边和他同车的老乔定了定神,好容易止住了高速穿梭的眩晕,又见崔将军近在迟尺,浑身绷紧,好在他老成,假装不是常常见貔貅剑的样子,行礼道:“残剑崔将军,我等是剑客乔海,山野刚,素汐道人和汤昭,应征而来,请将军吩咐。” 崔引胜目光扫过几人的身形,依稀记得这几张脸,虽然前线剑客不稀奇,但在摩云城有些资历的剑客,他大概有个印象,道:“来得好。如今情势紧急,多一个剑客多一分力量。一会儿给你们划分一方阵地,第一要紧是守住区域,然后听将台指挥,或死守或功出来。你们上来。” 四人上得将台,来到云海幻境之前,崔公子已经熟练的将地图放大,给他们指点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汤昭之前自己做过梦幻盆景,对这种微缩幻境并不稀奇,但站在山上俯瞰云海,完全看不出前日那片山峦的痕迹,却不由得暗暗惊异,暗道:我才离开几个时辰,这里竟然天翻地覆,赤地变云海,这是何等的伟力?也就是坤剑的剑法可以做到,是貔貅剑的剑法吗? 从一般的情况看,貔貅剑是很难联想到“云海”的,反而像是“摩云城”才有的大型法器或者符阵。 用有形的云海观测无形的空间波动,真是个好思路,汤昭记下了这点,将来可以对付空质材料。当初空型魔窟降临的时候,他若提前做了这样的准备,空间风暴躲避起来就方便多了。 “你们就在这处战场。”崔公子帮忙确定了战场,指着一处山头道,“你们就守这处高地,左侧是六庵剑客的战队。左边是……彩云归的队伍。” 汤昭听得一挑眉。 乔海也是一怔,道:“六庵是我老朋友了,我们可以守望相助。那彩云归是怎么回事?” 崔公子解释道:“彩云归是咱们的盟友。正好此间有一位朋剑客来拜会将军,听到这边情势有变,以六大势力同气连枝,自告奋勇前来支援,将军就把她带来了。我两家是友非敌,倒是绝不会互相拖后腿,几位无需顾虑。” 几个剑客点头,他们对彩云归的印象都不大好,但正如汤昭之前那样,只是印象而已,连见也没见过彩云归的人,有将军作保自然说不出什么。唯独汤昭觉得有些警惕,似乎离得彩云归太近了不好。 崔引胜这时问道:“老乔,你车上有芽兵吗?” 乔海道:“尚有一罐。” 崔引胜道:“一罐太少,崔牙将,再给他一罐。” 山野刚惊道:“竟然需要两罐?我们都不大会兵法,不擅长统帅芽兵,几百个大兵交给我们算是白瞎了。” 乔海忙道:“今有貔貅剑在此,他来调度,我们会不会统兵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他还是侧了一下头,想看看到底界隙对面到底是什么天魔,能让崔引胜分出这么多芽兵来? 此时那云海中的空洞看起来还是幽深不见底,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对面的一大片阴影…… 不,是三大片阴影。 几人同时发现了不对,就见对面一片城池的阴影,但斜斜往上看,似乎对面天空上也有一片城池的影子,再往下看,地下也有…… 天空……地面……地底,三座城池同时往缝隙中逼近。 这难道是…… “修罗城!” 居然是汤昭说了出来。 在场众人中,汤昭对碎域最不熟悉,平时连入侵过那些天魔也说不出来,但若论天魔界的总体形势则未必比人差,恐怕其他人没有机会看像他这么多文献和记录,所以他很快从记忆里回忆起了三座城池的典故。 所以来的是修罗部么? 据说天魔界并非像人间一样有大的国家乃至王朝,而是一个个城池。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神明和部族,部族形貌不同,习俗迥异,还有各种各样的能力。似这修罗部,据说每个天魔都有三面身子、三个脑袋,以好战善战闻名。 天魔似乎和剑客的力量来源完全不同,但现象不同,本质未必不同。如张融就在书中就推测,这些城池可能都是强大的剑客执掌的,其中不同习俗乃至“规则”都是不同的剑意的外化,强大的剑客可以形成“剑势”笼罩整个城池,城中部族甚至是剑客的私兵乃至奴仆,能够借用剑势施展类似于剑法、剑术一样的能力。 不管张融推测是不是真相,但天魔分部族、分能力总是肯定的。而且每一片碎域似乎都与不同的天魔界接壤,所以大家战斗的一般都是老朋友。 修罗部就是摩云城乃至前进城的“老朋友”,且是老朋友里极难对付的那种。 乔海久在前线,只需要看到那三个分处三重的城池就知道了,修罗部的城池本体在地面,但有两个倒影,在天空和地底。分别对应着一个头颅,头颅和城池的象征对天魔大概有不同的含义,但人一般不会深究。 现在这个界隙已经及及可危,偏偏还有修罗部的大敌在地面虎视眈眈,随时会越界而来,可见情势确实危急到了一定地步。 崔公子这边拿出一个罐子交给乔海,里面装着一个个珍珠大小的浑圆豆子。汤昭瞥了一眼,只觉得豆子皱皱巴巴,上面仿佛有些微丑陋的花纹。 好似……人脸的形状。 汤昭还没见过芽兵,瞧了一眼罐子,只觉得恐怖谷效应都要犯了,怎么看也有点邪恶,心想:这是术器么?不像,难道是某种剑术? 又或者是……碎域的特产奇珍? 天魔界的特产——魔物? 芽兵……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将令收到,装备也领了,几人下将台,又要乘车去往阵地。李意渐却是叫住了汤昭,道:“汤教喻,我记得你是出色的符剑师?” 汤昭本能的就要逊谢两句,李意渐道:“正好,这里还缺了一个主持弥隙的大师,你来做这个工作吧?” 汤昭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道:“弥……什么?” 咪西? 是吃饭的意思吗? 李意渐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懂,暗自叹了口气,道:“就是把破碎之隙用特殊法器和阵势弥合。” 汤昭道:“需要我……么?我不会啊。” 术业有专攻,就算他是不错的符剑师,也从没接手过这种任务。他连碎域都是第一次踏上,哪能肩负这样的重任?就是让他现学恐怕也来不及了。 李意渐道:“且等等……我那边已经联系上了欧冶先生,就是摩云城第一符剑师,平时他来做这个任务,经验很丰富。让他做指导,你来动手。你好歹也是个符剑师,比我们强多了,按部就班应该不难,怎么样?现在摩云城的符剑师都赶不过来,这里能用得上只有你了,还望勿要推辞。” 这还能怎么说? 别人都来不了,那不就舍我其谁啊? 汤昭果然不能推辞,虽然他很想跟着新结识的几个伙伴去和天魔作战,他自称为剑客,还没跟天魔作战过呢,而以前他作为符剑师却已经担当过重要角色了,他想换个战斗方式。但是眼前不容他自己选择。 听到汤昭居然是个符剑师,乔海等人大为惊奇,道:“难得兄弟你年纪轻轻竟如此多才多艺。这可不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可惜这回不能并肩作战了。” 汤昭遗憾道:“下次还有机会。” 乔海眼睛一亮,道:“你有心的话,肯定有机会。”当下取出一个小包,给他抓了两把芽兵小球,道:“这个留着防身。” 】 汤昭谢过,跟着李意渐上了另一辆仿佛小船一般的火种车,往云海中心驶去。 路上,李意渐问了汤昭学生们的行踪,听到他们都已经平安离开,松了口气,道:“那边没事就好,这次考试的成绩我都记录下来了。如果没有意外,凡是能跟随队伍平安离开者,一律算通过。” 汤昭笑道:“通过率创纪录了,这算是不幸中的一幸吧。” 两人到了空洞边上,即使有火种车的庇护,也不能轻易靠过去了。在空洞一侧,用另一辆火种车搭建了平台,平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材料。 汤昭扫了一眼,竟然只能认得一小部分,想来都是碎域才有的奇珍,赞道:“准备的好周全。我都没用过这么好的材料。” 李意渐道:“我们有经验。” 平台上,另一个穿着军装的将士,正是李意渐的下属黄校尉黄平。 在他眼前,竖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中有一个老头的影子。 这就是欧冶伏虎么?年纪倒是不小。 李意渐道:“这……是谁?不是联系欧冶先生吗?” 黄平有些头疼,道:“这位是欧冶家的长老,在欧冶家族地,我们联系欧冶先生时这位长老就在旁边。” 李意渐高兴道:“哦,长老更好了,水平更高。请长老出手啊。” 黄平无奈道:“可是他说……” 镜子里的欧冶长老突然道:“我直说了吧,这界隙没办法补!” 354 天空城 噗—— 云海里,发出一条黄色的芽。 那根芽很像豆芽,晶莹剔透,但比豆芽更粗壮,一根约人的胳膊粗细,很快一条条盘在一起,扭成了一个身躯,然后从这个身躯上长出了胳膊,长出了腿,最后成了一个倒立的脑袋埋在云里的人形。 紧接着,豆芽一样的身体动了起来,用手撑地,蹭的一声,把脑袋从云里拔了起来。 豆芽人的脑袋就是之前罐子里那个黄豆的模样,只是放大到了人脑袋大小,豆皮褶皱堆成了五官,看起来丑陋又恐怖。配合着四尺来高的身子,看起来像个发育不全的怪异侏儒。 这就是……芽兵吗? 汤昭看着一个个芽兵从云里拔出来,就像从土里拔出萝卜,然后自发的排成一队,竟颇有纪律,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只需要在土里撒下种子,就能在几个呼吸间生长出一个兵,这事确实很神奇。 但这豆芽菜一样的身体,半人多高的身高,到底能起到多大的用处? 要是不能适应战斗,那不是纯粹送菜的吗? 除了他这里,漫山遍野已经铺满了这种芽兵,到底能干嘛用呢?混人头,造成人山人海的假象,吓退敌人吗?逃跑的时候拖延时间? 汤昭一面好奇,一面盯着又一个豆芽兵爬出来。 他已经看了很久,除了因为看芽兵拔出头来那一幕莫名解压,还因为背后的争吵太激烈,让他难以插嘴。 “我说可以堵!” “可以就是可以!你分明是借口!” “材料你刚刚提了那么多,现在我都找到了!看到没有,这些就是!你还有什么借口?欧冶长老,你们家收到的供奉可是一点儿也不少,这个时候你说不行?” “技术……技术你教啊!你不教他怎么会?” “蠢材……你说谁是蠢材?我看你像……好了好了,没必要互相攻击。我跟你保证,这位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比你家任何一个子弟都不差。” “什么基础?都是符剑师,基础能差得了吗?” “独门秘法?欧……什么混合叠加法?” “是欧冶氏的元角混叠符法?” “对,就是这个……嗯?” 李意渐陡然愣住,刚刚这句话是背后传来的。也就是汤昭说的。 正和他争吵,一贯面露不屑的欧冶长老也是一愣,道:“你难道……” “我会。” 一阵静谧之后,李意渐惊喜道:“你真的会那……啥啥?” 与此同时,欧冶长老反而道:“你如何会?这是我欧冶家的秘法。” 汤昭回过头来,正色解释道:“是欧冶氏不藏私。独家制作法器的方法也肯公布。学生略有涉猎。” 符剑师制作术器大多数只需要通用规则,主要是熟练基础符式然后学着搭配和运用,只要灵感足够,其他的以苦功和熟练为主,是以很多小门小户都能做出合格的术器。 然而到了法器这个层次,符式从平面变成了立体,复杂程度何止十倍?光靠自己按照基本规则搭积木是不行,需要有各种秘传制符法,运用复杂的架构、运算、法则乃至公式,才能制作出合格的法器。 这时候就需要完整的传授,除了少部分无师自通的天才,大部分还是要接受完整的传承才能学会。而这些传承大部分都在符剑师界的大势力手中,外人绝难学到,所以符剑师如果没有好师承,天花板并不高。 唯有少部分制符法在外面有流传,比如号称符剑师祖师爷的欧冶氏,自家至少有七八种制符法,大概是作为光大符剑师一脉的责任感使然,竟向外公布了其中几种。虽然是几百年前公布的,但如今还可以在一些典籍里查到。 汤昭本身是学得薛闲云的独家秘传制符法——薛闲云别看单打独斗,几十年前就能单独制作法器,上限并不低的,他的传授在符剑师界算是自成一家。汤昭学会之后,又在自家藏书室和龙渊的藏书阁里看过不少典籍,其中就牵涉欧冶家的秘法。 仗着他眼镜扫书快,带注释,他自己又有根底,学其他制符法不存在障碍。尤其是成为剑客之后,眼界一下子打开了,再学制符法已经相当简单。欧冶氏的秘法又确实精妙,他记在心里,还尝试过几次,没想到此时正用得上。 镜子里,神色枯藁的老头第一次哑然,过了一会儿,道:“就算你会方法,现在只剩下几个时辰,也不一定够用。” 汤昭本来一直沉默由更熟悉的李意渐开口协调,这时既然开口,索性正了神色,来到镜子前,道:“欧冶先生,如果赶不及,那也没办法,天意如此。在此之前,只需要尽人事了。” 他用手撑住镜子,恳切道:“咱们如果不努力,最后灾难的结果发生了,我留在这里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您在那边或许会因此耿耿于怀。纵然不时时记起,将来的某一天,某一时,偶尔想起,也难免不愉快。做人何必给自己添堵呢?” “您尽力教,我尽力学。我们能做成事,拯救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那固然是大喜事,若不能力挽天倾,那也是尽力而为,事后想来也无憾了。无怨无悔,岂不是人最好的状态?我相信您也是这么想的。” “您尽管做您想做的事,能与不能,交给我。成与不成——” 他用手指天,“交给天意吧。” 对面沉默了一下,欧冶长老终于道:“你说话倒还中听,比那姓李的强多了。到底是咱们符剑师有文化。那我就试试吧。但你若学会了,不需要告诉第二个人。而且,你要叫我欧冶先生,然后还要来我欧冶城专门来拜会我。” 】 “好的,欧冶先生。只要我活着,一定登门拜访。” …… “第七个元角的交叠,在离位……” 一块块元石板临时拼接起来的平台上,汤昭拿着符笔,飞快的摆放各种材料,刻画各种符式。 李意渐站在他身旁,端着镜子,耳边尽是“叽叽咕咕”的声音,如牛听琴,身材显得特别挺拔,神色显得特别庄重,乃是麻木了。 突然,他一闪眼,看到云海异常翻腾起来。 但云海中央的空洞并无异样,比之半个时辰之前,又扩张了两丈方圆,透过界膜,还是只能影影绰绰看到那座城池…… 一座城池? 李意渐陡然一惊,往上空看去。 头顶天空,比邻刚刚升起的红日,有一片阴影,依稀是一座城池的模样。 那是……修罗城! “不好了,修罗城投影过来了!”李意渐一时控制不住,失声道:“修罗城不需要等界隙完全裂开,只要有光能透过来,投影就可以凭空出现,我们要迎战……”他一手拿着镜子,一手去按住剑。 汤昭正在埋头做事,这时抬头道:“郎将去安排吧,镜子放在地下就是。” 李意渐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不是拉扯这些的时候,他本来在这里也只是闲着,便将镜子放在地上,让老头脸朝上,道:“我去禀报貔貅剑。”说罢跳上停靠一边的火种车,往讲台开去。 他这里离开,汤昭只管低头做事,倒是欧冶老头道:“喂,你听到了吗?修罗城来了。” 汤昭低头道:“是啊。” 欧冶长老连声道:“坏了。修罗城只有一个实体,就是地面城,但它会向天空和地底投影,现在它本体没有过界,但是已经能把投影直接投过界隙。而投影可以由虚转实,相当于直接在此开了一个分基地。这是要提前血洗碎域。” 汤昭一边继续动手,一边道:“虽然只是投影,但和本体联系在一起吧?只要我们把界隙弥合,投影自然溃散。” 欧冶长老摇头道:“你说的轻巧,我怕你来不及。你才做了一半,我还有一半没有讲解。比如这个弥隙法器的核心部分,比之前难上十倍。” 汤昭道:“那您加快点速度?” 欧冶长老冷笑道:“你说的轻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儿。你刚刚装的很轻松,难道学起来真的一点儿吃力的感觉都没有?” 汤昭深深吸了口气,正如欧冶长老所说,他刚刚短时间高强度学习新技能,不但要耳朵听懂了,脑子听懂了,而且手也要懂,压力是很大的,亏了他经验丰富,基础扎实才能不出差错,可是如今再加进度,恐怕…… “我没问题。” 欧冶长老被他气笑了,道:“好,我就加速,我看你行不行——” 他说着,一口气说了下去。语速不但快了一倍,一些知识点更是一掠而过,简直像是斗气去的。 汤昭深吸一口气——终于到了现在。 本来我想用自己的实力学习符式,但是情势不允许。 眼镜,给我——开挂! 汤昭一抖袖子,用最小的动作拿出眼镜,戴在鼻梁上。 得益于多年经验,他在人前戴眼镜的动作已经足够小而隐蔽,保证让那些看不见眼镜的外人看不出他是在干什么,甚至不会产生莫名的想法。 其实随着他的知识越积累越丰厚,尤其是铸造出了自己的剑,他已经越来越少在人前使用眼镜了。只有特殊情况需要拟持,或者紧急学习的时候才用一下。 他还没在碎域中戴过眼镜。 这一次戴上,除了抢时间,他也是想看看,到底眼镜视野里的碎域是什么样的? 刚刚戴上,眼镜片一亮。 一大片光华闪过,仿佛瀑布一样的字符大片从上方流下。 刷屏了? 355 脱出 眼镜居然刷屏了? 汤昭吓了一跳,他好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动静了。在早先眼镜是时不时弄出点大动静的,但是他和眼镜渐渐有点心灵相通,他已经能影响到眼镜的显示内容的时候,眼镜已经很“平静”了。 他甚至觉得,他有点“驯服”了眼镜。至少眼镜已经是完全属于他的东西了。 上一次这样的刷屏还是在开启剑谱的时候…… 这一次难道又要开启什么新功能? 虽然那也不错,但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现在可是争分夺秒的时刻! 汤昭想要张口喊停,但顾忌到这里还有镜子,还有镜子里的老头在看着自己,强自镇定,只不住的在精神中喊道:“停!停停!” 眼镜没有停止。 与此同时,他耳边不断传来嗡嗡嗡的响声。 那并不是来自一个声源连续不断地震动声,而是四面八方传来的一个个分散的声音。有的声音就在近前,有的声音却在远方,更有的声音好像跨越了远古天际,从冥冥中降临。最终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 这就好像有分散在不同世界的几百上千人同时受到召唤,每一个人都在用同一种声音大声回答,他们可能全都是听到召唤之后立刻答应,可是因为距离远近悬殊,声音传播速度有限,只能一个个到达,最终在耳边连成一波又一波的声浪。 这种声音连续不断,仿佛气泡被一个个踩碎,鞭炮被一个个点燃,噼里啪啦连续不断,饶是汤昭精神镇定也有点扛不住,耳边的嗡鸣都起了回声。 这声光电同时爆炸,污染实在是太大了! 汤昭莫名觉得一阵心季,仿佛心跳要随着这些响声一起律动,一直侵入到他的精神深处去,再也挥之不去。 再也顾不得其他,汤昭一把扯下了眼镜。 扯下之后,他觉得耳边还有连续不断地声音炸响,这可能还是他被狂轰滥炸之后的虚幻回音。 他抬起头,强自笑了笑,企图表现出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不想让人觉得他突发精神病。 然而,他一抬头,还是看到了镜子里面的老头出现了惊慌失措的神色。 不好…… 还是让人发现了吗?刚刚自己听到声音的表现一定很不澹定,说不定还摇头晃脑,恍如发癫。 汤昭只觉得脚趾扣地。 看样子把人家欧冶长老吓得不轻啊,说不定会以为自己教授的太难了,把好好一个小伙子逼疯了? 汤昭强自镇定,勉强一笑,打算扯个借口来解释,那老头已经失声道:“你听到了吗?刚刚那些是什么声音?” ?! 这句话对汤昭来说,是个鬼故事。 他戴上眼镜能听到的声音,居然别人也能听到? 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戴上眼镜,就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然后摘下眼镜,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别人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虽然这样会让他有点手忙脚乱,会让别人觉得他神神叨叨,但他自己是有点得意的——因为他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那种只有自己知道的暗爽感觉真的奇妙。 然而…… 今天他竟然发现,别人也能听到眼镜里的声音,一瞬间,有一种世界崩塌的感觉。 除了那种震惊和失落,还有一种羞耻感。 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早些时候起,我的眼镜已经能被人看到,但我自己没察觉,其实我戴着眼镜指指点点,自言自语的场面所有人都看见了? 卧草……社死! 在他胡思乱想,几乎七情上脸的同时,就听铜镜里那欧冶老头大喊:“你小子听到了么?刚刚那些是什么声音?一声接一声,打雷一样!” 汤昭张了张嘴,很想说一句:“其实没什么……” 但他一转头,就看见了云海。 原本如同青烟一般的云海,开始翻滚起来,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水,不住的翻腾冒泡,不远处的山岛俱在微微颤抖,好像经历了一场震动之后的余波。站在他身后的芽兵们早就七扭八歪的倒在地上,真好像一盘盘刚从仓库里?出来的豆芽菜。 岛上各种人声从风中传来—— “什么声音?” “刚刚是地震了么?” “对,地面在动!” 汤昭站的地方是单独搭建的平台,在云海上悬浮,没有感觉到地面震动,但四周众剑客却是感觉到了大地在抖动,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下盘不稳的豆芽兵,瞬间被震得东倒西歪。 相比于耳边的莫名异响,地震更像是根源,那些异响可以解释为地动山摇引发的连锁反应,众人更是东张西望,寻找地动的来处。 “怎么回事?” “碎域不比人间,不会自己地震的,那是这块碎域要彻底裂了!” “那肯定是……天魔搞的鬼!” “不错,天上那个修罗城不就是证据么?修罗要降世了,先造了好大的声势出来,它们野心勃勃,要把我们碎域震碎,叫咱们连人带域化为齑粉!” 前线的剑客思路很简单,若有灾祸、异兆、解释不清的问题,那必然是天魔搞得,天魔就是万恶之源。 大部分时候,这个思路是对的。 “看,天上!” 随着另一声大喊,汤昭也随着众人往天上看去。 那座修罗城越发凝实,墙体上装饰的花纹纤毫毕现,迎着朝阳泛起光泽,甚至众人能看见最中央那扇大门已经打开。 “修罗要来了,列阵,列阵!” “弥合界隙的那位大师,还能再快点嘛?要来不及了!” 虽然催促的声音不多,汤昭还是感觉到了一阵紧迫感,甚至他也不由怀疑刚刚那巨大的响声到底是和眼镜相关,还是和天魔有关? 但这个时候追究这个没意义。 他一把抓住铜镜,大声道:“欧冶先生,咱们别管其他,只做自己的事吧。” 欧冶长老刚刚有一瞬间已经离开了铜镜,大概是要去哪里避难,或者说逃跑,这时听到汤昭呼唤,又从旁边伸出半张脸,道:“你不肯放弃呢?如今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修罗就在你头顶上,它们出来之后肯定先杀你。你一个符剑师没人保护,在前线太危险了,赶紧避一避吧?” 汤昭急促道:“我没关系,我信任我的队友,他们会给我争取时间,现在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修罗城不要紧,要紧的裂隙,裂隙一旦崩塌必是玉石俱焚。到时摩云城首当其冲,欧冶氏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吗?此时此刻咱们应该通力合作。欧冶先生,继续,拜托你了!” 他说的急促又坚定,那欧冶氏长老默然片刻,道:“我觉得刚刚的响声不干修罗城的事,也可能不干裂隙的事,可能还有更深的缘故……也罢,你在前线不怕,我坐镇后方又怕什么?咱们继续。” 汤昭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眼镜,那上面还在不住的刷屏,金光四冒,这又是从没有过的事,往常眼镜片有什么异常,他摘下来之后也恢复正常了。如果有什么功能开启,也该有明确的提示了。今日实在是不对劲。 然而他这边全力冲刺,眼镜帮不上忙,就这样收起似乎也会打断什么流程,便挂在一边,任由它自己刷屏去了。 欧冶长不再斗气,放慢了语速,开始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讲解知识点。汤昭强行将注意力拉了回来,跟着他做最后阵眼的制作,将精神顶到极限,讲解完全能够听懂。 没开挂也听得懂。 此时李意渐早就离开,平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和那些七扭八歪的豆芽兵。 虽然豆芽兵实力堪称“弱不禁风”,几无护身的作用,但居然比傀儡更有灵性,能听懂清晰的指令,执行一些简单的动作。汤昭尝试了一下,便将这群豆芽兵用作助手,做大部分搬运材料、阵脚符石的活计。 豆芽兵不会主动发出声音,所以平台上很安静,只有欧冶长老的声音。远处倒是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渐渐地还有更多大叫、怒吼、战斗的声音传来。这些对汤昭都是无意义的声音。所以他努力的将之屏蔽,只留下欧冶长老的讲解声和他自己脑海中思考的声音。 他的任务只有争分夺秒完成弥隙的最终道具,其余的一切交给战友,交给貔貅剑和摩云城。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当他如此专注的时候,却忽略了外界的一切,包括发生在他迟尺之后的事情。 在他身后,眼镜不断地刷屏,几乎连成一片金光,这时,有一个影子从镜子从渐渐脱出,化为人形站了起来。 这个影子开头虚幻地如同一团光,后来渐渐凝实,幻化出了金色的眼睛,白色的长发,一身绿色的铠甲,腰间还配有一把剑。 这是个完全诡异的搭配,尽管这个影子有很完美动人的五官,但头发和童孔的颜色非人间所能有,如果有其他人能看到这个影子,第一个反应是肯定是大喝一声: “呔,哪里来的天魔?” 可惜他们都看不见她,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看见。 如果汤昭从紧张的状态中缓醒过来,能够回头看一眼,不管是不是惊喜,但一定会一口喊出她的名字: “仙女姐姐?” 356 貔貅剑 汤昭这边沉下心来,摒弃一切杂念,专心构建弥隙的符器,那边战场上却是一片混乱。 天空中的修罗城越来越凝实,众剑客在下方能看到那宽阔厚重的城墙和美轮美奂的建筑细节。修罗城的风格充满了诡异的奇幻,和摩云城、和人间的建筑全然不同,但确实拥有别树一帜的艺术审美。 刚刚那种天地共振的异变,令所有人都心中紧张:这是从所未有的灾变,如果真是修罗城引起的,那是不是说明——来敌前所未有的强大? 崔引胜盯着天际那座修罗城,双目中也渐渐泛起血丝。刚刚那场异变,也打乱了他本来成竹在胸的自信。 “所有袍泽——”他伸手一指,一把长如大枪的剑脱鞘而出,直指天空。貔貅同时仰头,在他身前咆孝! 修罗城中,那扇大门正在开启,门后一点光芒越来越亮,仿佛一只充满诡异的眼睛。 “结阵!” 此时,云海内外,除了剑客和士卒的落脚处,其他阵地已经填满了无数豆芽人。和汤昭手下那些埋头苦干的工具人不同,这些豆芽人不亏为“芽兵”,它们排列整齐,阵势鲜明,纤细的身体站得笔直,高矮也是一水平齐,居然颇有军姿。 虽然芽兵谈不上装备,只有手中一根长长一丈来长的铸铁长矛。但远远看去,长矛如林,士卒如云,阵列填山填海,如火如荼,大军团的气势节节攀升。 貔貅剑所要的,正是这种气势。 帅台摇动旗号,众将士随旗而动。 一旗动,一人向前。 二旗动,十人成队。 三旗动,百人成曲—— 千人成团,万人成军……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万人! 八九千芽兵在一百多人的军卒率领下举矛向天,山呼万岁。 一人出阵时尚不明显,十人成队时,就有一丝莫名的气势升起,等到一百人行列成曲时,那股铮然杀伐之气已经呼之欲出,到千人万人时,杀伐气凝实到肉眼可见,凝聚成绳、成网、成樊笼,一发冲向了…… 帅台之上的貔貅身上! 貔貅受到气势一催,身形顿时膨胀起来,仿佛施展了法天象地的神通,已经长到十丈有余,一身军旅肃杀之气如山岳一样压制众生,已经如同真正的神兽! 这就是貔貅剑。 貔貅剑,本是精兵强将之剑,也是千军万马之剑。 凡是军阵凝聚的气势,都能给貔貅剑加持,这叫做“借势”。人越多,气势越大,貔貅剑的力量越强。 且这种压制是指数级的上升。若有千军万马,气势冲天而起,一剑出能摇动星辰,翻天覆地! 所以人说貔貅剑崔引胜能带兵,多多益善! 可惜,虽然现在可说有千人万人,但终究是芽兵,芽兵只有凭借整齐的队列排出来的气势,根本没有杀气、没有煞气。 那种凝结如实质的杀气,只能是百炼精兵通过无数战场杀伐与战争经验积累而来,是无法轻易模彷的。芽兵只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小兵,纯洁如一把豆芽菜,只有土气,哪有杀气? 一百个芽兵的气势也比不上一个真正的老卒。 如果论战力,也差不多。 这也是为什么方便好用的芽兵在前进城并不泛滥,甚至不大受欢迎。 除了摩云城,其他城池都不会大批豢养芽兵,它们甚至连炮灰都不合格,只有修城池、搬石头这种苦力活用得上。 唯独貔貅剑有时用会用它们支撑气势。将近一万芽兵,哪怕只是旗帜和长矛,都足以投鞭断流了。 上万芽兵远远看去,端的壮观,气势冲天而起。 它们不会恐惧,不会混乱,压住阵脚,气势滔滔不绝。 只要气势不绝,大部队就不会乱,看起来大局稳定,又能反过来增添士气。那些领着它们的凡人军卒也能够保持稳定,这些战力有极限的普通人也找到了留在这里战斗的意义。芽兵与军卒是互相成全的。 貔貅剑除了借来的气势,自己的气势也在节节攀升,剑元从剑中澎湃涌动,缠绕在气势上,两相助长。 崔引胜双目死死盯着空中的城池,他心中还记挂着在裂隙最中间奋斗的汤昭,想知道弥隙的进度如何了,可是实在没有注意力能分给他们,只能盼望自己半途捡回来的符剑师足够强大,能最后一锤定音。 嗖嗖嗖—— 随着帅旗摇动,数十名剑客纷纷拔剑,按照军旅纪律,他们没有提前祭出剑象,只有一道道剑气在空中纵横,气势再度攀升。 剑客与寻常士兵不同,剑会保护他们。若非剑客自愿,他们的气势不会直接被貔貅剑借走。而在非紧急状态下,即使是崔引胜也不会要求所有剑客敞开剑心,引那些剑气归于己身,因为那会使一人之力完全压制在场所有剑客,使众人剑意不得伸张。连剑象都放不出来。虽然他的力量会大大增长,但军团总体的实力反而会下降。 己方气势升腾,却是大大振奋人心,一时间军阵-剑客-将军三阶军阵气势合一,已至蓄势待发之际。 “吼——” 一声大吼从云霄传来。 那声音固然凶狠响亮,却似并非什么禽兽之声,反而像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 天空的修罗城终于完全凝实,城池坚固稳定,好似亘古以来就悬在高空一般, 崔引胜“喝”了一声,大声道:“对面的朋友。你们到底是哪一部的?界隙不开,天魔不入,你们还记得两界之间的规则么?是你们大王要向我全域挑衅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咆孝。 对面不止一个人,也有千军万马在蓄势待发。从那些从喉咙深处爆发的咆孝来看,与其说是兵马,不如说是一群饥饿的狼。 崔引胜反而一笑,冷冷道:“这是遇上不懂规矩的了。好,无知者无罪,无知者亦死而无怨!” 他一面说,剑气一面暴涨,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刺破那道城墙,反攻过去。但最终,剑气只如火炬一般升腾到半空。 摩云城毕竟是守方,甚至前进城也只是守方。他们有规则约束,面对修罗部这样强大的敌人要后发制人,严守一切规矩,不落人口实。 崔引胜性子火爆,然而他重任在肩,终究要以大局为重,久在前线,他深知一些隐秘的局势和忌讳,只有天魔主动进攻人间方能名正言顺的压上作战,不然可能触犯更深的忌讳。 不过,快了。 他仰头,看到了大门前隐隐出现的身影。 “好了!” 与此同时,浮板上,汤昭刻下了最后一笔。 在铜镜对面欧冶长老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汤昭大声呼和,叫所有的豆芽兵一起动手,将这一块高达数丈的巨石推向云海深处—— 旁人或许看不清,但在汤昭的眼中,那巨石正是缩小了几百倍的界隙形状。它的边缘模模湖湖,随时在收缩和伸展。 飘飘忽忽,巨石最终飞到了一个极微妙的位置,和裂隙旁边早已安置好的阵脚互相夹成了层叠规整的元角。 “弥——” 一道道光束从阵脚处发出,仿佛漩涡一般,打着螺旋将阵眼层层缠绕,就像无数螺丝扣住了螺母。 阵眼登时旋转起来,周围散发出一层层无形的气柱,不住的膨胀,沿着特殊的轨迹一层层的涨大。就像有一只大手在拧紧一个瓶盖。 而延伸最快的气柱之后,又有一层光芒闪烁的小一圈的光焰在不住扩张,而在更内层,粘稠仿佛没有形状的液体刚刚要流出。 一层叠一层,巨石中的能量就像千层饼一样往裂隙出伸展。直到每一层都扩张到界隙的边缘,将这裂隙牢牢堵死。 第一层扣紧的,是最外侧最轻盈的风质层! 能不能严丝合缝的扣紧,就看这第一层的榫接。 风质层肉眼难见,几乎难以捕捉稳定的外延。但在汤昭眼中,那层边界通过复杂的变换已经完全变成了空隙的形状。 “能接上!” 几乎就在他下定论的时候,空隙仿佛一震,接着突然稳定了下来。周遭的云海也同时停止了翻腾,就像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黏上了! 界隙就好像伤口被透明的药膏湖上,停止了抽搐,失血也停止了。 只是伤口并没有愈合,甚至看起来也没有变窄,那是第二层火质层、第三层水质层甚至第四层土质层都覆盖完整,才能做到的事。 那恐怕就不是一时半刻了。第二层的速度比第一层慢十倍,第三层又再慢十倍…… 汤昭怕的是第二层没来得及弥上,对面冲杀过来,将好好的修复材料冲刷殆尽,那就做了无用功了。 无论如何,他作为符剑师的使命告一段落,自从符石撒手之后,已经没有再调整的余地了。 下面就该战斗了! 他抽出了剑,目光扫过天上和洞中两处阴影。 为了最终的胜利,他要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像剑客一样战斗。 在他下定决心拔剑之后,他身后一直静静漂浮的仙女摇了摇头,虽没有嘲讽,但澹漠的五官似乎露出了不满意之色,无声的开口,仿佛在说:“拙劣!” 357 当第一层风质层凝合了裂隙边缘的时候,天空中的城池突然顿住了。 在之前,那座城池虽然是凝实的,却又有光影倒悬的特征,显得飘忽,边缘也不那么稳定,仿佛星光在天空微微颤动,好似活物一般。 但当风质湖住了界隙,那城池突然失去了活性,就像一片欣欣向荣的森林突然枯萎,虽然大树依旧参天、立而不倒,但终究失去了那澎湃而充满攻击性的生命力。 此时,城墙正中沉重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出现,仔细看时,又不是一个人,好像有三个人紧紧地凑在一起。 不,不对…… 是三头六臂! 汤昭心中恍然,这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长了三个脑袋,六条手臂。 这不是神话中的神通么? 但想想它的身份,就知它不是使用神通,而是天生就长这样。 到底是天魔,果然会长。 “修罗部的天魔,似人非人,凶恶丑陋,向来如此肆无忌惮。”下方,崔引胜冷笑一声,“和这些天魔没什么可说,杀灭殆尽!” “杀尽天魔!” “杀灭天魔!” 剑客、军卒人人放声大吼,连豆芽兵也发出了一声声独属于它们的尖叫,以作声援。 一声声大吼中,气势再度攀升。 另一边,裂隙也在第二层火质层的覆盖中艰难地僵持着。 突然,一只手从城中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三头三身六臂的怪人挤了出来。 汤昭第一次看清了这种赫赫有名的天魔。 它身材异常高大,面目狰狞,三个头每个都相貌不同,有的愤怒,有的喜悦,有的暴戾,看起来并非一人分长三个头颅,而是三个活生生的人黏在了一起! 放! 轰,气势冲天而起! 长枪一样的貔貅剑仿佛旗帜一样挥出,摩云城的力量指向天空!气势宛如实质,向苍穹刺去。 “波!” 那大股气势还未冲到,最前面的气势箭头已经抢先锋锐的扎向修罗天魔。 那修罗天魔登时如一个炸开的西瓜,化作一团血雾。 崔引胜一愣,他本来是想先声夺人,瞬间杀死这天魔过境的先锋以作震慑的,但也没想到,这个修罗天魔竟如此脆弱,大势还没压到呢,就先炸了。要知修罗部可是以身体强横、刀枪不入闻名的! 但紧接着,就见血雾弥久不散,竟在气势的压迫下化作一团棉花一样的雾气,顶着气势盘桓在前,分明成了一道屏障。 而屏障背后,隐隐约约有血色人影从城门处一个个钻出来。 崔引胜登时明白,那打先锋的修罗分明是弃子,就是给他来杀的,临死前不知使了什么“天魔解体”这样的法门,以身为祭,化作屏障,掩护后面的同族侵入。 不愧是以疯狂着称的修罗族,上来就是血祭,分明不拿自己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自然也更不会拿敌人的性命当回事! 眼见那血雾坚韧非常,气势一时攻不破,崔引胜挥手止住,让士卒不要浪费剑元和气势,等血雾稍息再做打算。 片刻之后,血雾散去,大门开处冲出八九个天魔,二三十张脸,嗷嗷叫着举着兵刃从天而降。 虽然只有几个天魔降临,却声势仿佛遮天蔽日,清晨的阳光都被它们遮挡的暗澹了。 他们身上倒穿着皮毛衣裳,却已经被血染了一层斑驳的红色,那都是它们自己同族的血。沐浴着血浆,它们更兴奋了,八分像人的脸上尽是疯狂之色。 铮—— 数道剑光拔地而起,同时指向天空降下的天魔。 那些剑客都是前线的老兵,无需崔引胜指挥,早以小队为单位,将七八个修罗一一围住。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策略——不让那些天魔落地,就在半空中将之围歼。 即使是天魔,即使三头之间还有一双翅膀,不能在地下战斗也受很大的制约。选择有利战场,正是后发制人的好处。 此时每一个修罗至少有两个剑客对付,最多一个身边有五个剑客,一整个小队都在一只天魔周边围攻。 这本是前线战斗的常规现象。在如今的碎域,天魔和人类隐隐平衡,所以有“兵对兵、将对将”的不成文规则,剑侠甚少对剑客级别的天魔动手,但没有不许人多欺负人少的规定。恰恰相反,真正战斗中一对一很少见,能利用人数优势剿灭对方,何必单挑? 而且单挑的话,一般的剑客还真挑不过。 天魔和剑客孰强孰弱,还很难说。双方虽隐隐算是同级别,但不是一个体系,制约因素很多,有相生相克,也有种族强弱。剑客中有强大的顶尖剑客,也有即使混迹数年依旧实力不足以正面攻坚,只能依靠小队作战的普通剑客。 同样的,天魔也有强有弱,强者真可以以一对多,横扫剑客。 那修罗部正是天魔中的强部,正面战场极克剑客,身体强横至极,缺乏强攻剑术的剑客就砍不动,更别说三个头颅三个意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偏还默契如一人,一人便可力敌一只小队,哪怕是一对三都常有优势。 修罗天魔向来是前进城警示级别的上位。往日即使发现一只也值得出动一支以上的小队围剿。 今日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战场瞬间变得焦灼乃至惨烈。即使剑客这边拥有数量优势,除了那五对一的天魔,其余几处战斗,剑客并不占上风。那只有二对一的剑客,似乎还要落在下风,只是勉强应对而已。 纯论武力,剑客虽有剑在手,却未必个个都有强大的战力,能够直接破防那些防御强横的天魔。但是剑客有各自的剑术,特色不一,不但每个人都能在特定的场合下发挥强大的本领,小队之间互相配合更有奇效。若是平时配熟了的,几个剑客在一起也可越级挑战。 可惜这一次大部队未至,来援的小队人来的不齐,不但没有几个久经战场的小队,有的剑客之间更是从未搭档过,别说配合,就是互相不碍事就算好的。 恰好人数最少的两个剑客就是第一次搭档,疏于配合,而且正好两人攻坚能力不是顶尖,对修罗战斗缚手缚脚起来,被一个修罗天魔压着打,看得远处观战的汤昭都十分紧张。 此时他的位置是最佳观战的位置,一眼就看到战局的关键处,哪里最强,哪里薄弱,哪里能致胜,哪里能致命。 如果这两个剑客一旦被修罗打败,那修罗空出手来和另一个修罗夹击,更能速胜,再杀的几个剑客,优势就会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时摩云城失去了人数优势,恐怕兵败如山倒。 而同样的道理,一旦那边五对一优势最大的剑客完成对修罗的首杀,五个剑客腾出手来加入其他剑客队伍,就能瞬间扭转局势,那就是另外一种连锁反应了。 前提是城里的天魔已经出尽,别再源源不断的进天魔。 还有…… 汤昭回头看了一眼云中那个窟窿——在裂隙弥合之前,不要有另一座修罗城冲进来。若地底那座修罗城也投射过来,用什么来抵挡? 眼见双方的弱点都已经到了及及可危的地步,汤昭看向崔引胜——毕竟崔引胜才是把握大局的将军,他或许会调度兵马,弥补漏洞,哪怕让芽兵们一拥而上呢? 崔引胜却不出手,他不再看天空的修罗城,反而盯着那裂缝。 汤昭心中一紧,立刻想到了关键——从这边的修罗城里,并没有下来一个剑侠级别的“大天魔”。 或许是规则所限?大天魔不能通过投影的方式入侵,只能突破缝隙,正面进攻? 而缝隙…… 他回头看去,就见那已经被光芒覆盖大半的缝隙后面,似有一个额外高大的身形,凝立不动。 天魔的首领! 剑侠级大天魔! 它没有进来,或许是等待界与界的隔膜削弱,但也或许是等待一个最佳时机。它要在某个能够一锤定音的情况下突然进攻,收取最大的战果。 现在裂裂缝是在渐渐弥合的,但越到后期,弥合速度越慢,破绽也很明显,最终能否在被削弱到大天魔进来之前修复,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管如何,它不进来,就像一把悬顶之剑,牵制住了崔引胜的注意,让人类这边失去了有剑侠坐镇的威慑力。 崔引胜冷冷的看着那大天魔,他身上缠绕的气势就是给大天魔准备的。所以场边不是有倾覆之祸,他都不会随意出手。 这剑侠级别的力量互相牵制,汤昭突然发现,他成了唯一能自由调动的剑客。 那么…… 两个选择,是压上致胜,加入最强的那个队伍,赌六个剑客能够迅速致胜,还是挽救弱点,加入两人剑客小队,拖延失败的时间,等着五个剑客围杀一个天魔? 汤昭目光一转,已经下定了决心。 给我穿过去—— 剑挥出,一道光芒闪过! 正在和另外三个剑客围攻天魔的李意渐眼前一花,身体被光芒笼罩,竟然已经换了个战场! 358 调度 李意渐一怔之间,就见眼前一花,已经换了个战场。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恶风大起,定睛一看,就见眼前一个凶神恶煞的修罗挥舞粗壮的手臂磕飞了一把剑,以长矛往另一个剑客脖颈上的戳去。 生死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李意渐一剑挥出,背后一头银色的狼影一闪而逝,剑身更变成一头灰狼,猛然咬下去,咬住了修罗之矛。 剑术——咬碎! 修罗之矛瞬间崩碎,化为一片齑粉。 那修罗一怔,难以置信自己无坚不摧的武器竟轻而易举的崩碎了。它哪里知道,咬碎的剑术是以对方的硬度相反作用的。越是坚硬越容易崩碎,若想保住武器,一是不能中剑术,二则以柔性武器为反制。李意渐与修罗鏖战许久,上一个修罗就是发现了这点,改用黏性武器皮鞭,叫他发挥不出剑术,这一次突然改变战场,趁敌不备,一上来便建奇功。 对面的剑客死里逃生,反应过来大喜,叫道:“袍泽,支援来了!” 对面另一位剑客正以剑护身,有些狼狈的直起身,看到了李意渐,喜道:“咦?你们已经胜利了么?这么快?” 李意渐也心里古怪,道:“哦,那倒没有……” 他刚刚和另外三个剑客四人围攻一个修罗,眼见占得上风,却离着胜利还早着呢。哪知眼前一花,自己换了个战场,一来就发挥了重要作用。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似还有一丝光芒未曾消散。 那是…… 李意渐骤然回头,看向站在云海中央的老朋友。 汤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冲他笑了一下,然后一剑挥出,又是一道光划过,一个剑客霎时间转移战场,加入了另一处围攻之中。 李意渐登时会意:汤昭在利用他能将人迅速转移的剑术合理配置战场人员! 他想的没错,刚刚那一刻,汤昭已经发现了他最该做的事。 以他剑客的实力,即使加入一个战场,也只能充当一个战斗力,那能发挥的作用的很是有限,但他的光速这一招剑术,最适合的其实是——战场调度! 光速的剑法,可以让人瞬间到达光的另一头,用来长途赶路或者逃遁还有限制,会碰到阻碍遮挡光源而通不过去,但短途尤其是大平原的辗转腾挪则是无敌的,短短数里之内的光化转移,连一眨眼都用不上。 而且光速的最强处是无需脱战,只要光照到的地方,立刻就能生效。汤昭目光所及之处,光就能到达,他可以随意调动战场上的任何一人。 其他战场他可能还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如今这种小规模的围攻却是最需要调配人手的。汤昭经过观察已经定下了策略。 一般来讲,三个剑客对战一个修罗是绝对够用的,能维持不输不赢的局面,两个人便吃力,有被吃掉的危险。而四个人围攻修罗则纯属浪费,能够占上风,但只能压制,不能速胜,其实没有必要。而五个剑客就能占压倒性的优势了,可以期望速胜。 所以最简单的思路,就是让所有的战场都维持三个剑客,然后把多余的剑客全部集中调到某个战场,五个人、六个人甚至更多人围攻一个修罗,迅速吃下,然后再一起赶往下一个战场,滚雪球一样积累优势。 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调度,更高明的是更加优化剑客的配置。剑客能做多面手,但前线的剑客多以小队为单位作战,互相配合久了,自然就有了擅长位置,有的擅攻,有的善守,有的能做辅助,还有的以逃跑速度闻名。最好是每个小队都攻守辅助配置平衡,那么莫说三对一,就是三对二也能一战。 只是汤昭虽然在战场的高地,视野很好,但他对前线的剑客太陌生,一时三刻就想将每个人的底细摸清,妥善配置未免强人所难。就算是拼凑人数,因为地形的缘故有的地方光不能直射,也难以一下子转换到位,只能一步步挪移过去。 他正要平均的将人都挪到固定战场上去,就听有人叫道:“汤剑客!” 汤昭回头一看,就见一人从高台上爬上来,风尘仆仆,颇为狼狈,竟是崔将军的儿子崔公子。 汤昭愕然道:“你怎么爬上来的?你的火种车呢?” 崔公子抹了一把脸,道:“我从将台上来。火种车目标太大,我一个普通人也开不了。我从云海边缘浮潜过来的。” 汤昭很是惊奇,火种车固然有些太瞩目,但横渡云海更是危险,尤其这位崔公子并非剑客,那处处是危险,随便一道攻击余波过来就可能将他消失得无声无息,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父亲的将台。 但他既然来了,作为一个战士,汤昭不问他的危险,只问道:“伱来是……” 崔公子道:“父亲在台上已经看到您的剑术,大为称赞,说您的思路是对的。他盯紧那边的大天魔,战场上就由您来指挥,您可以随意调度剑客,又怕您不能认识其他剑客,因此派我来帮您提供信息。” 汤昭恍然,道:“这些剑客你都认得?知道他们的长处?” 崔公子站直了身子,道:“十之八九吧。” 汤昭暗赞,这位崔公子果然也有过人之处,不全是跟随父亲到前线混的。 不,应该说很勇敢,他父亲把他派过来,可以说是完全把他当做寻常小兵来看,并没有特别在意他的死活,这既是历练,也是公私分明,不容他躺赢功劳。 汤昭正需要一个人帮他分清这些剑客,当下不多说废话,道:“你帮我看一下,有哪几个剑客可以做主攻的?我以主攻来配置剑客。” 崔公子也立刻进入状态,道:“这些剑客里有九位剑客堪当主攻手,如‘流焰剑’狐剑客、‘黄钟剑’梁余、‘鼓角剑’山野刚……” 他将九个剑客一一指点出来,果然如数家珍,甚至还知道他们的拿手剑术。汤昭详细问情,数了数,发现九个剑客中只有一个主攻手可以调出来,放到另一个战场上去做一锤定音的主力。 汤昭没有多迟疑,当即决定把李意渐调出来。倒不是李意渐最强,而是两人之间最为信任,他轻易把李意渐调动好几次也不会引起猜忌,还能马上理解自己的战术意图,这是最要紧的。 当下他匆匆问了一遍剑客的名字,只一遍就记住了,道:“好,你先回去吧。” 崔公子道:“我在这里帮你打旗语,这是咱们前线联络方式。我带来了将军的大旗,先用旗语告知,大家会更信任你。”将背后的包袱放下,果然扯出了一面貔貅旗帜。 汤昭道:“旗语芽兵也能打,你回去吧,这里太危险。” 崔公子神色一凛,道:“汤剑客,难道你看我不起?” 汤昭一时摇手,道:“非是此意,只是崔将军那里……”他知道再说下去真的得罪人了,道;“好,你帮我打旗语,顺便看着点那个裂隙,我顾不上那里,要有异变你赶紧通知我。” 崔公子答应一声,果然站到最高处,一边打旗语,一边看着那处已经被火质层覆盖大半的裂隙。 那个大天魔的影子还在界隙边缘徘徊——它什么时候过来呢? 崔公子心提了起来,他远远跟着父亲在将台观察时,因为实力和视力的原因,看得远远没有这么清晰,此时近在咫尺,正面看到那三头六臂的大天魔的影子,只觉得一阵窒息。 似乎——父亲给他的压迫感,远远没有这道影子强。 如果天魔破界而来,或许要完蛋了呀。 崔公子升起这个念头,随即压了下去。在战场上想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只会乱了自己的心。 只是…… 他站在最高处俯瞰界隙的时候,怎么感觉不是只有一种压迫感呢? 就好像就在界隙的这一侧,也有一种隐隐然的压迫感,让他透不过气来。 崔公子十分怀疑自己感觉错了,他的灵感是非常高的,若非父亲压着他历练,他已经可以做剑客了,以他的灵感如果他能感觉到,那他应该能看到才对。 或许是他恍惚了。 这时,站在裂隙入口处的仙女回头,远远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了。 嗤—— 光华闪过,李意渐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四个剑客打一个修罗? 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出于对汤昭的信任,他已经开始思考汤昭这么安排的深意了,下一刻,他眼前一晃,已经又换了战场。 哦,原来还是三打一,把我置换出来了? 李意渐一瞬间就明白了,仔细一看周遭,有五个剑客在。 这波,是六打一! 李意渐瞬间兴奋起来,他更知道了汤昭将他送来的缘故,这是叫他一锤定音的。 既然如此—— 剑术——狼群! 他的剑向前疾刺,无数狼影从中闪出,十头、百头、无数头…… 无数狼影铺天盖地的冲了过去,三头六臂霎时间被淹没在狼影之中。 正在围攻并节节胜利的剑客们同时一顿,呆呆地看着这莫名出现,上来就发大招的剑客。完全想不到自己等人辛苦围攻这么久,怎么被人摘了桃子? 咯—— 与此同时,那正在延伸的火质层突然停滞,发出一声并不响亮的破碎声。 一道裂纹出现在弥缝的法器上。 崔公子仿佛过电一般汗毛倒竖,大声道: “它来了!” (本章完) 359 投入 它来了! “大天魔来了!” 崔公子第一时间甚至没打出这个旗语,直接大喊出声。 离着他最近的汤昭骤然回头,不由目瞪口呆。 原本弥合进度过半,一直顺利火质层已经完全停滞,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横在正中,足有十来丈长,几乎横跨了所有被风质、火质层覆盖的裂隙。 透过透明的缝隙,能看见对面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裂缝上,那是大天魔的手。 虽然没有声音,那只手掌心和指节鼓起,使得风质的薄层凹陷下去,显示出它无与伦比的力量。仿佛这只手能将裂隙推开,压碎空间! 这是何等的力量,一旦叫它破界,此地凡人、剑客又怎能阻挡它? 这种力量,这种惊恐感,汤昭…… 第一眼都没看见。 汤昭一回头,直接看见了站在裂隙边上的那个影子。 一瞬间,他的脑子全凝固了,只看得到那个界隙边上仿佛被光包裹着的那个似熟悉、似陌生的身影。 “仙女……姐姐?” 站在那里的是仙女? 而且,那完全是他在井底遇到的最初的模样。 金睛、银发、绿色铠甲,佩剑…… 那是他当初在庙里对着孩子胡说出来的形象,后来井里果然就出来了同样的形象,好像这个形象是他创造的一样。 一开始,他对这样的创造很得意,但慢慢地就觉得不妥了,这个形象太像天魔了,他不满意,和仙女协商着改掉了。改成了传统的仙女模样。 美丽,但并不特殊。 但现在,仙女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样子,在别人眼中十分怪异,但在他眼中,又实在是太熟悉,一下子唤醒了当初的记忆。 这就是他认识的仙女,绝不会认错。 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模样。 她怎么出来了? 无论仙女是在井底、在屋中的水盆里、在清风明月的荷塘里,她永远默默沉在水里,等着汤昭,等着他将东西投入水中,才默默升起,托起金光和银光给他。 那是一个只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才存在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外面的世界? 在一瞬间,汤昭再次觉得世界在崩坏。 他用手去摸眼镜,却只摸到了自己的眼睛,没有眼镜生硬的触感,这让他确信这正是真实的世界。 “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还没问出这句话,就见仙女同时张开口,向他说着什么。 她应该是向他说话吧?这个世界上她不可能对别人说话吧? 汤昭安静下来。 他想看看,来到真实世界的仙女,想要跟他说什么? 仙女虽然开口,但没有声音,他只能看到口型。 “修……复……” 是这两个字吗? 仙女顿了一顿,再次重复了一遍,然后不住的再度重复。 她很认真,表情庄严,仿佛在用魂魄喊出这无声的两个字。 汤昭确认自己看得清楚,正是“修复”这两个字。 什么意思? 修复什么?界隙吗? 然后,他陡然瞪大了眼睛。 仙女又重复了一遍之后,霍然转过身。 纵身跃起,仿佛流星一般,直直跳下了界隙! “等——” 汤昭失声,声音却卡在喉咙中,没有发出来。就像刚刚仙女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体内的世界,真正崩塌了。 然而除了他,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崔公子、崔将军、刚刚击杀了一位修罗的李意渐,满山的剑客,但凡能够抽出心神的,所盯着的无不适那个藏在云海最深处的裂隙。 那裂隙之中又再断裂,及及可危的界隙! 此时,那个三头六臂的大天魔阴影已经逼到眼前,因为离着界隙只有迟尺之遥,它的影子投射得清清楚楚,已经能看到格外魁伟的身材和背后庞大的翅膀,它已经蓄势待发。 崔将军长啸一声,气势冲天而起,满地芽兵同时举矛,气势化作大江大河,从天上坠落,凝聚成一根长枪,直逼裂隙。 即使到现在,这股气势依旧引而不发,他依旧控制着自己,等着界隙破碎的那一刻。 界隙会破碎么? 一定会!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他们都绝望了。 那大天魔举起了六只手臂,每只手臂握住了一件武器,六把武器同时往界隙上砸去! 下一刻,就是—— “咯——” 碎裂的声音! 只有汤昭能听到这个声音。 因为碎的是——他的眼镜。 在那一瞬间,只有汤昭看到了,仙女一跃而下,化作一道光,覆盖在了裂隙上。 然后空间抖动了起来。 之前裂隙被符式覆盖时,周边的空间震荡已经完全停止了,就像被玻璃片压扁的蝴蝶标本,虽然栩栩如生,但已经死去了,只是以生前的样子被展览着。 而现在,那道裂隙重新“活了”起来。 但和之前那种撕裂的扭曲又完全不同。 之前的伤痕不住的扩张,而如今的伤痕往中间挤压,一点点黏合在一起,就像生命力极强的皮肤在看不见的血小板作用下飞速愈合。 而且那种愈合之后就完全没有任何破碎的痕迹,就像一根针划过水面,针再锋锐,只能在当时划过一道涟漪,一旦针尖离开水面仍是一点儿痕迹也留不下。 这不是外力的缝补,而是空间的自我修复! 没有人看到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是怎么促成这场奇迹的,但所有人都看到奇迹发生了。 然后,双方全都懵了。 崔引胜还好,不过是头脑一片茫然,觉得哪里不对,对面那天魔却是突然发了狂,扑向裂缝,六条手臂的武器舞动如车轮,疯狂的砸向空间裂隙。 在刚刚,那道裂隙仿佛一层窗户纸,一根手指上来都能捅破,而现在,这层飞速愈合的裂隙却如铜墙铁壁,六把沉重不逊于剑的武器砸在上面却如同蚍蜉撼树。 而他背后,那座地面上的修罗城城门轰然洞开,涌出了数道身影,全是三头六臂,疯狂跟着那天魔锤击隔膜,一时间隔膜上密密麻麻趴的全是三头六臂的身影,就像夏日乡村的夜晚黏在纱窗上的飞虫。 不用说别人,崔引胜都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是来了多少修罗天魔啊? 这数量比天空城降下来的修罗多几倍不止! 他仔细一想,登时汗流浃背。 这些天魔是有计划的。天空城的投影只是幌子,只藏了少量部队,让双方势均力敌,然后裂隙处只半露出一个大天魔,牵制住他的注意力,让他以为这些就是全部的力量。错估了敌我双方的力量差距,放心的把所有力量都投入到战场上去。 但修罗在裂隙背后藏了更多的军队,只等战斗缠斗到白热化,甚至剑客取得了优势时,所有天魔生力军轰然入场,把在场的剑客与军卒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扫而空。 此计若成,摩云城的一部分力量在这里全军覆没不说,后面的增援部队来了也是添油战术,同样要覆没在旷野之中。前进城的城池之一摩云城,可能就要一战而亡。 这还是以疯狂鲁莽闻名修罗部么?它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谋定而后动的战略战术了? 这肯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它们凭什么能抓住潮汐的波动,推动这样契合天象的计划? 是它们拥有和张融一样甚至犹有过之的推衍能力,还是它们……主动制造了这场潮汐? 崔引胜这边后边思考,那边修罗部陷入疯狂。无数天魔趴在裂缝处,却真的突破不了这层“纱窗”。 而那裂隙修复的也太快了,就像大幕拉上,飞快的掠过那些身影,把他们挡在苍穹之外,让它们的挣扎和吸附沦为谢幕前的诡异“造型”。 大幕合上了。 空间恢复了平静。 战场还没有结束,修罗还在被围攻,还在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盛宴已经结束了,留下的只剩下“光盘行动”了。 剑客们霎时间兴奋起来,奋力围攻,以做最后的冲锋。而那些修罗,尽管疯狂、残忍、漠视生命,也不得不面对偷家的剧变。 一转眼,家没了! 几乎所有的修罗都变得失神、沮丧,原来上风的瞬间萎靡,原来势均力敌的被压制,而本来就及及可危几乎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战局已定! 剑客们士气如虹,崔引胜劫后余生,崔公子打旗语的姿势都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唯独汤昭站在战场的终于,茫茫然失魂落魄。 刚刚仙女跳下的时候,他的心便往下沉。 一直到现在,还在不住的下沉,仿佛要沉入无底的深渊。 那个熟悉的影子化为了光,融入了空间裂隙之中。 那应该是……回不来了吧? 他的耳边传了“喀察”、“喀察”的轻响,连续不断,不用低头,他就知道藏在衣袖里的眼镜碎的一塌湖涂。 他的眼镜曾经碎过很多次,也不是没有碎到不堪入目的地步,但是这一次让他感觉格外痛苦,就好像碎的是他自己的心。 痛苦的来源,是失去。 他失去了自己的世界。 不知不觉中,一行泪滑了下来。 紧接着,他想到了那一声无声的“修复”。 “修复……” 什么是“修复”? 是指的仙女投身裂隙,修复空间? 还是让他修复眼镜? 还是…… 如果只是让他修复眼镜,那就太好了,说明她是可以修复的。他们还会再见的。 可是……汤昭总觉得不止如此。 那个修复指的是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忽忽……” 头顶有一阵异响,汤昭沉浸在思考中,一时没在意。 直到他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喊: “是剑种!剑种出来了!” 360 爆发 剑种? 汤昭虽然正自魂不守舍,听到这个关键词,也忍不住一个激灵,抬头去看。 天空…… 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目光一转,看到所有人都目光向下,盯着一处,他也跟着盯过去。 是裂隙,已经被弥合的裂隙,现在出现了小小的褶皱。 褶皱处,一片片剑种正喷涌而出。 剑种并非闪闪发光、如星辰般瞩目,正好相反,它就像破碎的空间一般虚无。只有透过的光会发生微微的扭曲,才能被细心的观测到。 因此它在夜空中并不亮眼,反而在白天有可能被发觉。 也只是小小的可能。 但此时,当一大片剑种喷出时,却耀眼非常。 裂隙弥合之后,弥合的褶皱突显出来,仿佛有彩虹一般的色光。 这些光就像太阳光照耀周围,而那些喷涌而出的剑种就是反射阳光的星辰,叠在一起有星光璀璨的感觉。 饶是汤昭现在满心茫然,见到这么多剑种飞出也不由得心神巨震。 自从他被白发剑客暗算剑种又开挂化险为夷之后,自己再没得到过剑种,再见到剑种就是薛闲云的收藏了。然而薛闲云收藏了满墙的空型材料,其中剑种依旧屈指可数。 薛闲云铸剑也需要精打细算,乃至斟酌数年之久,就是因为剑种珍贵,不能随意浪费。 对汤昭来说,这些剑种都是薛闲云的,他也就过过眼瘾,能跟着练手都非常不易,本质上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么多年,他拥有的也不过是进入他身体里的那一个剑种。还有就是在去剑州路上遇到的那个聚宝剑也在他手里,一直没有特别处理,如果他下决心毁掉,倒可以拆出一个剑种。其他的再没有了。 这并不是他运气不好或者不努力搜集,实在是人间剑种难得,剑也难得。 一把剑能促成一个剑客的诞生,就算剑客死了剑也可以传承,依旧能撑起一个门派。而作为剑客把自己的剑术剑意心得传承下去,后人执同样的剑也更容易上手。 所以在人间,一般的剑都是完整的一代传一代,最多找铸剑师洗一洗,是不会拆掉重铸,还原剑种的状态的。 而人间又极少新发现剑种,发现了也常常兜兜转转,最终被大势力收走垄断在手里。 这也是人间铸剑师少的原因,剑种太少,铸剑师都没有练手的机会,尤其是小铸剑门派,一个铸剑师一辈子得到的剑种屈指可数,如何能成长?更别说培养徒弟了。 然而,在前线,汤昭却看到了一大把剑种爆发。 这有多少? 十个?一百个? 反正是他想也想不到的数量! 星星点点的剑种在汤昭眼前炸开,比黄金更耀眼,闪得他满眼星光。 汤昭算一个比较克制的人,但他不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他看起来不贪婪只是因为很多东西他不想要,又或者他能轻易得到,显得不珍贵了,一旦遇到他真正想要的、得不到的,他一样是要去争抢的。 而剑种,他是一直想要的,又一直缺少的。 没有剑种,他算什么铸剑师? 他还有需要得到剑的朋友呢。 这是机会! 而且,剑种的爆发点离得他非常近。他甚至不用走一步,一部分爆炸的剑种已经扑面而来。 “剑种!剑种!” 这个时候,他耳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有的声音大喊大叫,有的声音似哭似笑,人人情绪激动,和刚刚战场的那种杀伐之声又截然不同。 汤昭立刻明白:不只是他看到这种场景震撼,那些久在前线的剑客一样震撼。 想来即使他们在摩云城数载,也不是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的。甚至他们来之前都没有预料到,会在潮汐结束时遇到这样的爆发。 刚刚还气势如火、一心围攻修罗的剑客们的心也乱了。无数人放下手边的天魔,往那些剑种处扑去,爆发了好似生死战一样的速度。 他们要来了,那我…… 汤昭心中一动,剑象随之一转,一道光在前方闪过。 光速! 他的剑象本来就是一道光,可以直接转剑术——光速。而光速这个剑术的特征,一是快速,二是隐蔽。 是的,隐蔽。 在夜里,他的光是极其耀眼的,极适合人前显圣。但在白天,尤其是如今日光大亮,他的光芒已经融入太阳光中,几乎难以分辨。所以当他用光速转移飞起的剑种时,同样神出鬼没,无人察觉。 当然,他也知道不能过分。那些聚在一起的剑种被光折射、散发着星光、十分扎眼的他是不会碰的。他所挑选的都是单独飞出,偏离光源很远,几乎无法反光的剑种,因为他灵感够高,距离又近,才能感应到,抓取比较隐蔽。 一个……两个…… 收获的愉快,无人知晓的暗爽,在这一刻让他专心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大声喊道:“诸位都住手,不要乱了阵型,修罗还没死!” 似乎是李意渐的声音。 耳畔的嘈杂稍微静了一点儿,但紧接着又乱了起来,显然李意渐的一句话不足以压倒各人的贪欲。 就听崔引胜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声音朗朗,道:“我以摩云城代城主,云州副都督的名义告知各位袍泽,凡此时在战场中参战力敌天魔者,战后至少将获得一个剑种!其余剑种连同其他战利品都按功劳分配众袍泽,以我声誉保证,公开公平,绝无偏私!唯独此时擅离战场者,皆为扰乱军心,坏我大局!皆以逃兵论,我立诛之!” 场面一下安静下来。 崔引胜统领摩云城多年,威望极高,众人虽然还恋恋不舍,却已经停下乱冲之势。汤昭也收了手,停下了偷偷收取剑种的行动。 他此时已经收了六个,已经足够了,铸剑都能铸好多年,再多要也不过是贪心作祟。虽然要真的按照功劳分,不管是明面上暗地里的功劳他都可以拿走更多,但他还是克制了自己。 这时,就听崔引胜道:“小汤,麻烦你再给规整一下队形。把态势拉回来。” 汤昭回头一看,却是那貔貅从云海对面跳了过来,崔引胜本体还在将台上压阵。他忙叉手道:“遵将军令。” 此时场中已经混乱了。那些修罗趁着刚才的大乱有趁势反击的,也有逃跑的。甚至有两三个剑客倒在反击之下,也不知死活。刚刚汤昭构建的三人小队围困、多人重点进攻的阵型全乱了。 此时众人正听崔引胜调遣赶往战场,汤昭忙用光速调动,让所有人迅速归位。众人也习惯了他的调动,瞬间回归战场,及时战斗。李意渐引着几个机动剑客重点突击,将众修罗挨个突袭绞杀。 战局终于还是尘埃落定。 汤昭看着渐渐安静的战场,心绪渐渐安静,因为太过安静,刚刚的兴奋消散,那种仿佛失去拐杖的迷茫又悄然而至。 心神渐渐又开始撕裂。 “刚刚是怎么回事?” 身后貔貅剑突然问道。 汤昭转过头,脸上已经面无表情,道:“什么?” 貔貅剑道:“刚刚修罗已经要破界而来了,怎么裂隙突然消失了?是哪里来的奇迹呢?” 汤昭缓缓道:“既然是奇迹,凡人怎么会知道呢?” 貔貅剑停了一下,那如同蛟龙一样的头颅看不出表情,最终只道:“是吗?想来是碎域在帮我们吧?这片碎域是先贤为了帮人间抵御天魔铸造的,从根底上就是为了帮助人类,自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么今日为了救我们发动一场奇迹,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么?” 既然如此……当初那些前进城的城池被毁灭,为什么碎域没有发生奇迹? 这句话不会有人问出来,也不会有人回答。 貔貅剑继续道:“可惜,碎域终究是碎了。想当初这是我们的主场啊,我们赖以与天魔抗衡,甚至扭转大局的主场。如果……碎域能够修复,我们又怎么会在这里困守,以至于要接受天魔那极不公平的约定……” 轰—— 他后面说的什么,汤昭已经听不到了。刚刚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 修复! 对啊,这个修复! 这偌大的碎域,碎成了千片万片,以至于让前线变成一盘散沙,难道不需要修复吗? 仙女姐姐跳下碎域的裂隙,以身修复了一道裂隙,这是她的使命么? 她留下的那句话,是把修复碎域的使命,又留给了自己? 这种事……能做到吗? 蓦地,他又想起了戴上眼镜的那一刻,耳边传来千声万语的回应。 谁在回应眼镜的召唤? 是那些碎掉的碎域吗? 想到这里,汤昭突然有些起鸡皮疙瘩。 虽然他不怕承担责任,但这种光想一想就宏大得仿佛穿越时光与天地的任务就这样落在他肩头,还真是令人战栗和…… 兴奋啊! “哦,对了,今天弥隙也好,战斗也好,你都是首功。”貔貅剑突然道。 汤昭回过头,本能的逊谢道:“不敢。” 貔貅惊讶的看着他,怎么片刻之间,这少年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好像振奋,又好像是悲伤? 但少年的心思本就善变,它也不理会,直接道:“所以你拿什么都是应该的,但是不要说出去,对大家不好。” 汤昭一听就知道自己收取剑种的事没有瞒过这位剑侠,略感不好意思,最后低头道:“标下受教。多谢将军。” 361 归程 这一场潮汐引发的大战终究是以摩云城的胜利落下帷幕。 大战在崔引胜的压阵和汤昭的调动下,以剑客的大获全胜、修罗天魔的全军覆没而顺利结束。 紧接着,不等众人欢呼结束,场面又开始乱了。 这也不是崔引胜的军令不好使了,而是…… 在最后一个修罗倒下之后,天际线上出现了大批火种车的影子。 是从摩云城来的支援大部队终于到了。 刚刚浴血奋战的众剑客心头立刻都掠过了万匹神兽。 什么玩意儿? 刚刚生死鏖战、千钧一发的时候你们不来,现在敌人覆灭,战利品下来了,你们来了? 还是这么多人一起来? 那些剑种够不够分的? 几乎这么一想,众人便骚动起来,不约而同的调转身子,脱离队列去搜寻剑种了。也亏了崔引胜还在上面,大家争抢的气势没那么凶狠,但是速度是非常快的,一眨眼队伍里没人了。 对此,崔引胜也睁一眼闭一眼。刚刚在战斗中他其实都没怎么出手,只做压阵,还强行制止众人第一时间抢夺战利品,如今眼看支援在即,尘埃落定,也没有再拦阻。 说白了,这些剑客大部分并非摩云城直属军队,没有李意渐那样的军职,平时也不归摩云城训练,只有补贴而无军饷。军纪只能说堪堪达到基准线,不是什么“强军”、“铁军”,能做好该做的事已经不错了,实在无法强求。 就像汤昭,不过是被他临时拉来的,甚至还没有在前线服役过,在中间仅凭一人极限制作弥隙的工具,已然很不容易,后期居中调度更是主动做的,那汤昭要在最后分取什么,他也不想阻止。 汤昭并没有离开去跟着抢夺,刚刚他已经拿全了自己那份,也无意再要更多。李意渐等军中剑客则是维持秩序为主,只让普通军卒去冷僻无人处搜索,别遗漏了宝物。 崔引胜在高处看着,也监视着局势不要失控,貔貅却留在汤昭身边,道:“你是今年的新剑客?成剑客几个月了?” 汤昭算了算,道:“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了。” 崔引胜略一惊异,接着道:“这么快,我看你剑术已经成型了,战斗力不错,去哪里也不怕。你有什么打算?新剑客会在满一年之后一般上前线,但你又不同,就是现在来前线也没问题。你有什么打算,什么时候来?” 以崔引胜说一不二的性子,这几句征求意见的话真是前所未有的“礼贤下士”。不过汤昭不知道他的性情,自然也不至于“受宠若惊”,道:“我本是云州下属,也是摩云城下属,当以服从前线调度为先。只是年底我有一件答应好的事,若能明年春日再上前线最好不过。” 貔貅点头道:“好,明年春日我给你发征召令,你就在摩云城服役,就留在我身边。” 汤昭一怔,欲言又止。 貔貅虽然只是神兽,看不清脸色,但它能看别人脸色,道:“怎么,不想留下?” 汤昭歉意道:“多谢将军看重,非是卑职不识抬举,只是我来前线还是想以剑客的身份战斗,摩云城有欧冶家的中流砥柱坐镇,原也不需要区区三脚猫的符剑师。” 貔貅道:“你不想做符剑师?亏本将还以为用不着姓欧冶的大爷了。也罢,你不想做符剑师,本帅可以留你做亲兵,你和雷儿一般在我身侧,难道还怕学不到东西?” 汤昭一瞬间有些动心,但还是道:“卑职来到前线,最想去碎域各地走一走,去最前线,去碎域的边缘看一看,这也是我的私心。” 这正是他的私心。之前他确认了“修复”碎域的责任,自然要去碎域的边缘看看,到底碎域如今“碎”成什么样子,再用碎掉的眼镜试一试,他的任务究竟是他自己异想天开,还是真的有迹可循。 要到碎域边缘,他便不能留在摩云城,最好一人独行,方能自由。 但是汤昭也知道,他作为一个新手剑客,在人间或许能横行,但在前线真的只是“区区”一个剑客而已,他还是要找一个小队,搭配几个队友,拥有一辆火种车,方能游荡在碎域上做前进城的任务,也做自己的任务。 如果,能自己组一个全是自己人的小队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他现在没有特别合适的队友人选。希望他这回回去铸剑,能给自己添几个值得信任的队友。 汤昭虽然说的客客气气,但崔引胜被连番拒绝,心中自也是不快,也不再理会,貔貅一跃而下,回将台去了。 一番混乱之后,大部队终于到了,不过也只能来打扫战场了。 等到大部队接管了战场,所有参战的剑客就可以轮休回去了。他们登上了回城的火种车,将回城享受一段假期和论功行赏的大典。 汤昭本想搭着李意渐的军车回去,却见乔海和山野刚已经开着那辆破旧的火种车,正向他招手。 汤昭也对这哥俩印象不错,当下应约登车。 火种车上,三人匆匆洗漱一番,换下满是风尘的征袍,便上了最上层,连深居简出的素汐道人也在。 最上层是个小作战室,此时却将一应东西设备都搬走,只留下一张桌上,堆满了食物,竟然还有酒水。 乔海当下拉着汤昭入席,给他倒了一杯酒,道:“汤小哥,尝一尝,这是咱们前线最常喝的酒苍云酒。前线么,朝生暮死,就是要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汤昭很惊讶,刚从战场下来就喝酒么?都不需要歇一歇的? 素汐道人先饮了一盏,用清冷的声音道:“常饮是常饮,你少说了两个字,乃是穷人常饮的酒。真正的好酒咱们也买不起。” 山野刚道:“喂喂,道姑,你这么说……虽是实话,也不用说的这样直接吧?叫咱大哥接下来的话怎么说?” 汤昭尝了尝,果然入口刚烈够劲,不过失之过硬,口感一般,听到如此,道:“乔大哥还有什么话?” 老乔瞪了山野刚,道:“你这憨货,知道我不好开口,你还捅开?” 无奈片刻,他端酒道:“汤剑客,你是个出色的剑客,又是多才多艺的多面手,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小队?” 汤昭“唉?”了一声,他刚刚还想小队的事,没想到老乔居然伸了橄榄枝,道:“这个……我还没到前线服役呢。” 老乔道:“这不是早晚的事儿?你有亲朋约定好要在前线带你吗?” 汤昭摇摇头,老乔拍了拍他,道:“还是说。与其到时候两眼一抹黑,随便和人组队或者等人介绍,不如和熟人组队。那么多火种车从摩云城出发,就咱们相遇同车而行,也算缘分了吧?我和大山还是道长都是多年的好朋友,大家也是好人,队伍氛围好。而且平日也不和别的队伍争功结怨,就是以自在为主。进了我们小队,好就好在一个舒心。而且我们有两个空位,你要是还有朋友可以一起加进来,五人团队就成形了。” “而且咱们队有一个大优势,咱们有自己的火种车。”他拍了怕房间陈旧的墙壁,“你别看破破烂烂的,可是是咱们自己的车。不像有些车,看起来簇新,却是租来的,受到各种条条框框很大的,连去哪里修整也不能自己做主。自己的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还是那句话,自在。” “这样,你再考虑考虑,也不着急。”说罢他自己先饮了一杯,也不劝酒,就给汤昭夹菜。 汤昭饮了一口,心中认真考虑:似乎也不是不行? 老乔和大山这两个剑客都不是难相处的,而且心地不错。那位道长虽然足不出户,但汤昭难道没见过足不出户的女子?相处起来也不为难。 反正自己建队还太远了,老乔这个队伍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他想了想,决定若是没有变化,等到自己前线就跟着老乔他们的车走。至于还剩一个空位,到时候再说。要不就师姐? 正想着,火种车突然一顿,然后就地停了下来。 山野刚一放酒杯,道:“真是的,咱们兄弟喝酒,又有谁来打扰?”便先开门上了车顶。 汤昭在酒桌上,就听那山剑客的大嗓子传来,道:“你是谁,干嘛拦我们的车?” 外面一个女子声音道:“我们是汤剑客的故人,听说汤剑客车上,不知可否登车一叙?” 汤昭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得陌生,完全想不起曾经听过。 正好老乔转过头,目露询问之色,汤昭摇了摇头。 老乔便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就听山剑客道:“什么汤剑客水剑客的,我们这儿一概没有。你找错人啦,请让让吧。” 那女子笑道:“是吗?那太遗憾了。那么我们要去摩云城,咱们顺路,不如载我一程?” 山剑客毫不犹豫拒绝道:“我们这里是运兵车,可不是旅车,不搭载闲人。离着摩云城也就半日的路程,二位何妨走几步呢?” 只听另一个女子道:“这位剑客大人,我们不是闲人。我师父是彩云归的剑客。我们彩云归和你们摩云城是同盟,在路上相见可是都要互相援助的。你们把我们师徒二人独留在路上,这样好吗?” 汤昭一怔,这个声音他倒是熟悉——樊还玉! 362 捧日使 汤昭一皱眉,不由得心中暗动。 外面是彩云归的人? 说起来,他确实记得彩云归的人参加了这次与修罗之战,阵地还就在老乔他们的阵地旁边。只是汤昭后来一直在最中心,没有看清她们,调度也没有动她们的位置。 但是既然是重要盟友,自然当以特殊的礼节相待,就应该跟着崔将军一起回城,摩云城更应该公务接送的,怎么沦落到半路上拦车回城呢? 难道真是奔着他来的? 汤昭有一种“麻烦临头”的感觉。 然而彩云归大概真的和前进城的有盟约,双方必须要守望相助,这是一种前线的“大义”,山野刚确实不大好将这两位拒之门外,嘀咕声中,火种车打开大门,将彩云归的两个女子放了进来。 汤昭略微皱眉,乔海低声道:“不想见她们?这样,你去房间里躲一躲,我来应付。” 汤昭摇摇手,道:“没有这么夸张,她们也不是我债主。既然来了,干脆见一面。” 说到底,虽然见面可能是麻烦,但汤昭没有做错什么,何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就见见面,看看她们搞什么鬼。 不过是一个剑客带着一个普通人徒弟而已,难道怕她不成? 就算单论实力汤昭也不怕,就算剑客很强,他还有朋友在,而且……他的剑是非常适合脱身的。打不过还能跑。 当然最好不用跑。 汤昭留在酒桌上不动,过了一会儿,就听背后有人道:“啊,汤剑客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汤昭回头,大大方方站了起来。 只见从车顶下来两个女子,其中一个不用说,正是樊还玉。另一个女子身穿深紫色长裙,头上点缀珠翠,云肩披帛,衣衫华美。若论外表年纪,她和樊还玉看起来不相上下,唯独气质中更有几分成熟和沉稳,看得出骨子里有了岁月的沉淀。 汤昭客客气气道:“恕我眼拙,好像从没见过阁下。不知这么这位剑客怎么称呼?” 那女子敛衽行礼,道:“妾身沈映霞见过汤剑客。” 行礼之后,她如水一般的目光往汤昭面上一转,眼波盈盈欲滴,轻声道:“好,真的好。” 汤昭不喜欢她直接的眼神,但面上不动声色,道:“原来是沈剑客。有礼了。” 乔海跟着起身道:“有礼,大家都有礼,沈剑客请坐,咱们虽然不是同僚,素未谋面,但能半路相见即是有缘。这火种车好比寒舍,所谓来的都是客,既然光临寒舍,就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车上的人。” 沈映霞虽然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但面上还是礼数周到。乔海仿佛自家酒宴开席一般介绍同车剑客,又是倒酒,又是布菜,已然占据了主动,她倒也没有生疏冷落不耐之意,反而连说许多客套热络的话,又跟着连干三杯,喝得脸上飞起红霞,依旧言笑晏晏。 她喝得豪爽,给足了所有人面子,汤昭也说不出什么来,跟她碰了一杯。 山野刚几杯下肚,笑道:“沈剑客,当时战斗的时候我们就在你们旁边的阵地,隔着不远能互相看到。我看你的剑术实在不错,又强大,又漂亮,不愧是是彩云归的大剑客。” 沈映霞笑道:“山剑客过誉了。三位的剑术更是令妾身大开眼界,尤其那一座拔地而起的山一样的拳头,如山崩地裂一般……” 她言词便给,口角生风,将三人一一吹捧到位,气氛越发活跃。 紧接着,她轻声道:“其实我也是适逢其会,本来没想要战斗。但既然遇到了这样的大事,必然是义不容辞。只能说,都在碎域,大家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何能够不出力呢?” 这话连汤昭都听得点头,乔海等人久在碎域,更不由得连连称赞。 乔海道:“沈剑客说得好!碎域如今是什么情况,谁能够独善其身?就像我们常常游荡在碎域各地,也常离开前进城的范围,若遇到天魔灾难,难道我们就不出手了么?今日你不出手,明日我不出手,长此以往,碎域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大家都去人间等着天崩地裂吧。正是有沈剑客这样的人,碎域还有希望。” 沈映霞叹了口气,道:“是啊。然而你我都不过是小小剑客罢了,能做的区区微末之事,杀几个天魔,除几个魅影,无非是求一个心安,对大局有什么用处呢?” 汤昭微一挑眉,山野刚道:“嗨,想那么多干嘛?小小剑客就做小小的事。大事交给大人物。就像沈姐你说的,求个心安呗。” 他称呼姐是顺口,甚至表示亲近,但沈映霞还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遮掩下去脸色,道:“总得想个一劳永逸……或者至少能维持一段时间平安的法子。” 乔海道:“这等办法须得城主他们去想吧?咱们区区剑客,想这些有什么用?” 沈映霞叹道:“正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虑,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任务。或许有一日,碎域的未来就在小人物身上。似我们彩云归,就一直有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任务,就是为了给碎域,给世界挣得片刻安宁。” 山野刚脱口道:“我知道——是捧日使吧?” 乔海隐晦地瞪了他一眼,责怪他不该把这个词说出来。 他其实也不知道捧日使是什么,也不知捧日使跟汤昭有什么关系,但他见多识广,知道彩云归每隔一段时间有弟子出山,就为的这个捧日使闹得鸡飞狗跳,仿佛一场固定的闹剧。他清楚这乃是个大大的麻烦。聪明人遇到这等麻烦,应该不沾包才是。 沈映霞却是很快接了下去,道:“正是。捧日使,如果找到了捧日使,那至少我们脚下这片碎域会更兴盛、更稳固。所有人都因此受益。像今日修罗部突袭,险些覆灭城池这种不可测的灾祸再不会发生。” 饶是乔海不想听她继续讲什么捧日使,却也被她所描绘的前景所吸引住了,而且他也知道只要是生活碎域的人,就不会拿这种事信口开河,就像一般人不会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既然沈映霞说出来,必有几分根据才是。 那边山野刚更是奇道:“这么神奇么?” 沈映霞长叹道:“就是这样神奇。捧日使就像碎域本身一样,是祖先留下的财富。只可惜,继承财富的人不好找。” 山野刚道:“这捧日使到底是啥啊?是剑客嘛?还是权剑使?” 沈映霞笑而不语。 她的意思,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旁人看出她的意思,或许就知趣不再问了,然山野刚是个不大会看人眼色的,沈映霞不回答,他就自己猜下去,一拍大腿,道: “我猜,那肯定是权剑使,是吧?你说要是剑客,凭你们找什么天才俊彦,持什么上古仙剑,那不也得从剑生、剑客老老实实修起么?等到成为能够支持一方的强者——至少也是顶级剑侠乃至剑仙吧——那不得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了?而且万一半途夭折,几十年不就又过去了么?我看你们未必等得起。” “权剑使就不一样了。一旦找到合适的人,立刻执剑就能继承剑的威能,如果是仙剑,当时就出一个比肩剑仙的人物。立竿见影,这才能说得上干大事嘛。” 他说到这里,意犹未尽,还问道:“大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要搁平时他这么滔滔不绝的,乔海就得瞪眼叫他闭嘴,但此时他也笑道:“也有几分道理?” 山野刚更来了兴致,道:“你看咱大哥也是这么说!而且你们不是老找捧日使吗?要是剑客,那还不得培养十年八年的?我记得你们隔上一年半载就要找一次,每次不都闹得挺大?是剑客也不能半年就夭折一个吧?可能是权剑使的条件苛刻,当时人选合适,但过了一年半载就不合适了。我听说权剑使对人的消耗也很大,要执掌仙剑不得把底子都耗尽了?所以要常常换人,每个人就能用一段时间,对吧?” 沈映霞先还客气的笑着,越听渐渐笑容凝滞。 山野刚继续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剑使?是不是卡年龄?我记得有人说你们只找俊朗少年,还说你们……” 沈映霞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发出“铛”的一声。 乔海也觉得他说话过分,骂道:“你这憨货,胡说八道什么?这等市井传言何足为信?” 沈映霞倒没翻脸,反而嘴角上扯,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太过锋利,显得全无笑意,道:“山剑客,你猜测得固然有道理,可惜……全错了。” 山野刚一怔,道:“错了吗?” 沈映霞淡笑道:“自然错了。权剑之物,终究是外道,岂能将一界兴亡托付一权剑上?” 山野刚道:“可是你们不是有个捧日‘使’……” 沈映霞道:“这个使,是使命之使,可不是权剑使之使。区区权剑使,如何能玷污了我们捧日使之名?捧日使是堂堂正正的剑客,最光明正大不过。” 其余人也十分意外,汤昭也以为捧日使是权剑使呢,正如山野刚所说,如果是权剑使,那么细节都对得上,如果是剑客就对不上了。 山野刚道:“可是你们每次都找……” 沈映霞道:“很简单,我们找人并不是每人适用一段时间,而是因为他们全部都不合格,只能重新找。”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本来我只想跟汤剑客一人说起,但你们人人误会,我却不得不多说几句,为我彩云归正名了。我们不跟人说,只是事关重大,干系千钧,因此要分外慎重,可不是见不得人。” “我只问你们,你们可知碎域最重要的剑是什么?” 363 太阳 “最重要的剑?” 大概是没被人这么问过,火种车上的几个剑客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天下的剑都是重要的。因为每一把剑都有无限可能。成为剑客之前,师父都会引导:‘要因人成剑,而非因剑成人。’似乎天底下没有不好的剑,只有不好的剑客。” 沉映霞目光扫过众人,微微一笑,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嘲讽:“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假的。剑就是天生分三六九等,就像人也分三六九等一样。要不然也不会有各种称呼分别,有龙剑,有凤剑,有牛剑,也有衔尾剑。这些分别都是假的吗?还有些……大概归不到任何一类里,不妨叫棒槌剑罢。” 众人沉默。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沉映霞的意思,也明白那个称呼指的是什么。 要说剑没有统一的分类,但确实有各种约定俗成的称呼,用以区分剑的不同特征。 龙剑,用来形容一开始就强大,后续发展也极其强大的剑,可谓“天选”之剑。持龙剑者,步步领先,皆一时人杰。 凤剑,则形容一开始平平无奇,但后劲非常强大,越来越强大,最后仿佛展开华丽的“凤尾”的剑。 牛剑则和凤剑相反,指的是那些开头强大无比,但后劲不足,越到后面越无发展、只得区区“牛尾”的剑。 而衔尾剑,则指的是那些神秘、奇特,说不上强大不强大,但是拥有自己的玄奥之处,从一开始就伴随着规则,又有很多奇怪用处的剑。 当然,无论龙剑、凤剑乃至牛剑,它们的门槛都是不低的。大部分剑算不上其中任何一种。 你说你的剑开始不行,难道后劲儿就行了? 现在不强大,以后就强大了吗? 对那些要哪儿哪儿不行的剑,到没必要用统一的称呼了,你叫“棒槌”剑也好,你叫“杂牌”剑也好,叫“碎催”剑也好,反正都指的是它。 汤昭用过的剑里,权剑獬豸剑就可以叫“衔尾剑”,一开始就依附规则存在,说强大很强大,说无用就无用,而且以后成为剑侠、剑仙也一直贯彻“杀人者死”、“有恶必罚”的规则,对许多人依旧毫发不伤。 狴犴剑和獬豸剑有相似之处,似也可以如此分类。除此之外,汤昭觉得“旸谷剑”算得上“龙剑”,而最强大的坤剑反而只能算“凤剑”,一开始本是玩土的,根本不强,到了剑法层次才陡然强大起来。 而他自己的剑,才刚刚起步,不好评价,更不好自吹自擂,但汤昭自己觉得……起步还行吧? 然而只有汤昭可以冷静客观的评价,居然还能回味自己持有的龙剑、凤剑,其他人听到“棒槌剑”,都有不豫之色,待听到“剑分三六九等”更有锥心的感觉。 汤昭开口道:“即使如此,也难说有天下‘最重要’的剑吧?” 如果非要有顺序的话,汤昭觉得可以从他眼镜里的“剑谱”中选。排第一的最强大。 可惜他还不知道谁排第一。 大概一时三刻,他也不会知道谁排在第一了吧。只能等未知的以后了。 如果他以后还能见到剑谱的话。 沉映霞叹道:“看来你们都是不知道掌故的。我来告诉你们吧。这碎域虽然碎了,但并不是随便碎的,为什么现在还有大片的碎域能建城、能住人、能镇住一方天地?那没有剑护住的碎域早已化为齑粉了。唯有拥有真正定海神针的碎域才能稳住几百上千年,容我等在此繁衍生息。” 这段故事乔海他们几个也没听说过,不由得都提起心神来专注去听。 “咱们这片碎域,当初叫什么不知道,但如今,叫做太阳域,乃是四大域之一。” 太阳域……好直白的名字。 “太阳域能长期存在,成为钉住碎域的四角之一,乃是因为有四大仙剑护佑。这四大仙剑,就是金乌、旸谷、扶桑、六龙四剑。” 听到“旸谷”剑之名,汤昭忍不住心中一跳。 旸谷……居然是碎域四大仙剑之一吗? 仔细想想,似乎也有道理,旸谷剑本就是剑谱上排名前二十的剑,别看前面十几把剑,但它“只是”仙剑而已,一把仙剑排在前二十难道不高吗? 排在第九的坤剑可是圣剑啊。和它同列者不知有多少是圣剑呢。 旸谷剑本身在仙剑中一定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才能承担定住一域的重任。它在汤昭拟持的时候依旧如此熠熠生辉,不知那柄真正的仙剑又是何等风采呢? 那位执掌仙剑的明昊剑仙还健在吗? 不过…… 这四把剑的名字——旸谷、扶桑、金乌、六龙,好像都指的是太阳? 说不定剑象也差不多? 不愧是太阳域,全是太阳剑啊。 也亏了太阳称呼多,随便取哪个掌故都能摘出个名字来,这要是其他剑象,指不定连名字都撞在一起了。 到时候碰面,那可真是同名不可怕,谁弱谁尴尬了。 说到这里,沉映霞停了一下,道:“下面我要说的事情事关重大,如果各位还要听,请发下一个誓言来,听了便烂在肚子里,若传出去天诛地灭。若不肯发誓,我也不说了,咱们散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都听到这里了,难道还半途而废?那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几人自忖都不是乱传闲话的人,保守秘密并不难,当下纷纷立誓绝不外传。 沉映霞这才点头,道:“咱们这一域命运多舛。本来有四大仙剑坐镇,太阳域应该稳如磐石才对。然而这些年太阳域还是不停地衰落,因为支持太阳域的一角金乌剑失去了剑客。” 众人一震,这可真是关系重大的隐秘!如果穿到外面去,让心怀不轨的人知道太阳域的危机,那一定会生出灾祸的。就是让寻常域民知道了,肯定也会惊恐万分,失去信心引发震动。 “所以捧日使,指的是……找金乌剑的剑客?” “正是。金乌剑不仅是太阳域四大仙剑之一,更可说是最要紧的剑。旸谷,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扶桑,是太阳落下休憩的地方,六龙,是太阳巡回天际的车辆。唯有金乌,才是太阳本身。没有金乌,其余的剑就没有主心骨。” “所谓捧日使,捧的不是金乌这个‘日’,捧的是太阳域这个‘日’,执掌了金乌剑,就捧起了整个太阳域,就像传说中补天的圣人一般。” “而我们彩云归,就是为找捧日使而存在的。是当年仙廷诸位剑仙所建,而找到真正的捧日使,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使命,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汤昭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句古诗: 郁郁彩云高捧日,纷纷花雨净无泥。 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 “既然是找剑客,那也不会太难找吧?每年有那么多灵感出众的孩童,你们势力不小,都去搜罗来,一个个试,难道真找不到吗?很多小门派找人传承门中唯一一把剑都传承不绝。你们别说千里挑一,就是万里挑一也该挑出来了吧?” 汤昭刚这样想着,山野刚已经说了出来。 沉映霞叹了口气,道:“哪有那么简单。金乌剑是仙剑,而且它并非如寻常失去剑客的剑一样自晦,而是另外一种状态。” 她没有继续描述那是什么状态,想来这又是一重机密,不能再说出来了,只是道:“如今的金乌剑不能接受蒙童,只能接受有罡气基础的俊朗少年,且必须要人品端正,性情坚韧,兼有专注与勇气,像太阳一样的年轻人才行。” 她说到这里,众人的眼光刷的一下看向汤昭。 汤昭被盯得有些发毛,这一长串夸奖的言语简直有吹捧之嫌,若在往常他是不好认下来的,但是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好在乔海瞬间想到了其中的关节,笑道:“可惜啊,要是我们汤剑客还是散人少年,那倒是再适合不过了,但如今他已经是剑客了,而且是出色的剑客,剑术出类拔萃,将来前途无量,这就是天意不让他去做什么捧日使了。” 沉映霞轻声道:“天意之言,对我们剑客来说重要么?如果按照天意,天应该塌下来一角。碎域应该崩成齑粉,天魔应该入侵人间,把人间化为炼狱,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可是现在还没有发生,这都是因为我辈剑客逆天而行。” “是剑客们托起了碎域,是剑客们阻挡了入侵。为此,上古先贤们付出了多少?无数人舍弃性命,无数人尸骨无存,他们甚至很多人至今失去踪迹,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比起前辈的牺牲,我们如今面对的命运算什么呢?我们难道只能享受前人的牺牲,连一点点付出都不肯吗?我们难道就只顾着自己的私利,不讲一点儿大局吗?” 只听“啪”的一声,一只酒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却是山野刚跳将起来,拍着桌子大声道:“你说什么呢?你别以为我傻一些就听不懂你挤兑人,你是要举着大旗逼着小汤剑客退剑吗?” 364 牺牲 沉映霞说了这么一通,还有一车话等着继续往上上情绪,但居然被山野刚抢先叫破,登时被打断了节奏,愣了一愣。 汤昭微微一怔,紧接着心中一暖。 沉映霞倒是很快冷静下来,道:“我刚刚说的是先贤的事,先贤的牺牲,难道你能否认么?如今我们所能付出的根本不算多了。而且,谁说退剑就一定是牺牲了?不但不是牺牲,甚至很可能是极大地收获,是求也求不来的机遇。” 山野刚依旧追着不放,大声道:“又来哄骗小孩儿?有这好事你怎么不去?” 沉映霞并不理他,自顾自道:“小汤剑客自然已经执剑,可是他难道那剑是什么龙虎风云,天下无双的神剑吗?我看不见得。我现在就敢问你,你敢说的剑能让你成为剑侠吗?年轻的时候,谁不是以为自己与剑是天作之合,将来成剑仙也易如反掌,但练一练就知道,连剑侠也难。用得久了,看看别人的剑,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剑,甚至会后悔自己怎么选了根棒槌?是不是当初选错了?” 汤昭听得此处,微一挑眉,很替她的剑感到悲哀。 但只有汤昭有这种不快的感觉,从沉稳的乔海到暴躁的山野刚居然都一时沉默了。 沉映霞并不是胡说,一旦在剑客阶段卡的久了,很难不怀疑自己,不怀疑自己的剑。 “平常人一旦成为剑客就很难反悔,因为退剑会伤元气、伤灵感。而且机会难得,谁也不能赌下次能不能遇到合适的剑。可是如果另一条康庄大道已经放在眼前呢?成为了金乌剑客,前途何等远大,地位何等崇高,使命何等荣耀?” 沉映霞起身,道:“其中隐秘我不多说,我只能说,一旦成为金乌剑客,将受到金乌剑馈赠,无需在剑客阶段挣扎,直接起步已经是剑侠,且受金乌余泽庇护,转眼之间就是剑仙。褪去凡胎,飞升成仙,那是何等的强大?如果自己一步步练剑,要多少年、有多大希望才能成为剑仙?” “山剑客刚刚问我我怎么不去?如果我有一线机会成为金乌剑,难道我会放弃吗?我愿意付出绝大的代价,付出修为、付出机遇、付出寿命成为捧日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捧日使,我只是寻找捧日使的一个棋子,如果有机会能成为捧日使,从棋子变成棋手,从平平无奇的剑客变成无上荣耀的剑仙,难道我会放弃吗?” “可惜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而对汤剑客唾手可得。” “汤剑客,你可知我多羡慕你?” 她说的十分诚恳,仿佛汤昭已经站在金乌剑前,一伸手就是剑仙一样。 山剑客被她剑仙两个字慑住,一时无言。 正如沉映霞所说,在剑客阶段已无寸进的老剑客,听到有剑仙的机会,是愿意付出绝大的代价的。 然而汤昭并不是老剑客,所以也慑不住他,只是澹澹道:“你这话,跟每一个捧日使的候选人都说过吗?如果是这样,你一定重复过很多遍吧?” 这时,乔海也回过神来,把各种纷乱的渴望驱逐,道:“就是这话。自我进前线,那是十年前了,我就听说你们在找捧日使,这些年怎么找了千八百人了吧?你们和每个人都说这一遍好话,都说他们能当剑仙,那怎么一个捧日使还没找到呢?你们彩云归出了几个剑仙呢?你这一线机会也太‘一线’了吧?这不是空口许诺,胡吹大气?” 突然,一直默然喝酒的女冠素汐道人开口,声音冷冷的像是冰凌碰撞:“恐不止如此,一般的选剑客,选不成也不过失去一个机会,人还是好好的。可你说什么有馈赠让人瞬间蜕变,那馈赠难道是只有好处,没有代价的吗?若真如此,那些大势力还不抢破头?恐怕那玩意不但能让人升为剑仙,也能叫失败者堕入地府吧?这些年,你们找去的捧日使,有谁见他们回来过吗?” 山野刚反应过来,道:“对对对,有去无回啊!好恐怖!你这女人当真不安好心!什么一线机会,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啊。你是要我兄弟的命呢!叫人退剑毁掉前途是第一步,小命儿被害死是第二步,扒皮拆骨还要拆两遍,你们真是……” 素汐道人冷冷道:“其心可诛!” 山野刚拍桌子叫道:“正是这个词儿!我们好好招待你,你倒明晃晃欺负小汤剑客,真是白眼狼,我们白招待你了。你快滚!” 沉映霞大为不爽。她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是打算好好和汤昭盘盘道,一开始是打算做私人交涉的。 做这种交涉她经验丰富,早想到了汤昭的种种反应,可能怎样逃避、怎样反击汤昭,她都有预桉,自信他有来言,自己有去语,先将他用言语拿住,再动用些其他手段,将他拉上自己的船来。 毕竟这些年,她总是在找捧日使,遇到的都是人选这种涉世未深、人品出众、兼有修养的少年,怎样拿捏这样的人她是极有心得的。哪怕汤昭是剑客,实力强一些,性格刚一些,知识多一些,也不会有根本改变。 要知道汤昭的年纪在她接触过的少年中都不算大的,这个阶段的少年是有些显而易见的弱点的。她阅历可是碾压的,况且之前在战场上他观察了汤昭的行动,确认这个少年性格正直而认真,大有可攻略之处,这才直接拦车见人。 她唯独没想到,还没和汤昭正面交锋竟然陷入了围攻中。而且这三个剑客三个性情,全一心来怼她,偏偏这等人全是她往日很少应付的。 尤其是那姓山的,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有点犯浑,扯下面子大声嚷嚷,正是她最不擅长的类型。 这等人怎么也能当剑客呢? 听山剑客叫自己滚,沉映霞不由大怒。她从没被这样对待过,不说她身份高贵,身后有彩云归这等大势力,就说她相貌美丽,气质优雅,说话又总占个理,谁不敬她几分?谁敢在她面前这样大喊大叫,毫无礼数? 她起身道:“你……” 刚说一个你字,山野刚比他更快一步道:“不滚是吧,给我——”说罢双手去掀桌子。 这时,旁边一人按住桌角,从另一边压住了山野刚使的力道,拯救了一桌濒临解体的酒菜。 汤昭压下桌子,笑道:“山哥,咱们别糟蹋自己的东西啊?直接叫她滚不也一样吗?” 他的笑容没有半分勉强,因为此时他是很放松的状态。 他本来不会这么轻松的,如果他一个人在这里应付沉映霞,绝不会如此放松。 他自信能应付沉映霞,不会轻易被裹挟了去,但如果他一个人在,一定会面临压力,这些压力不一定是彩云归给他的,更可能是他给自己的。 只能说沉映霞确实有经验,她给出的景象,描绘的危机,恰是汤昭所在意的,他可以一时若无其事,但事后想想,或许会觉得耿耿于怀,会有些难过,有些烦躁。就像汤昭在云海中对欧冶长老所说——自己给自己添堵。 道德绑架,就是这么草蛋。 但是现在汤昭身边有朋友,所有的朋友都站在他这一边,支持他,主动为他出头。 这真是一种很舒适的感觉,所有的压力自然而然都消解了。 所以汤昭如今也游刃有余,笑道:“沉剑客,你刚刚浴血奋战,我们都看在眼里,因此也不便为难。所以我只正式回答你一遍——” “另请高明吧?” 沉映霞道:“汤剑客,你要……” 素汐道人开口道:“你先别说话,我们汤剑客还没说话,你插嘴岂不失礼?” 沉映霞一怔,山野刚瞪了她一眼,龇出大排白牙,倒真让她顿了一顿。 汤昭道:“先说你许诺的前景,不管真假我都不感兴趣。我能凭自己的剑做剑侠、做剑仙。对,我就是这样肯定。你说我不知天高地厚,那咱们走着瞧,你尽可以看看。” 山野刚拍手道:“小汤说得多,他将来前途远大,你等着看好了,除非你活不到那一天。” “至于牺牲……” 汤昭微微出神,想到了从缝隙处一跃而下的仙女。 还有她最后留下的修复两个字。 “你曾经亲眼看见过别人的牺牲吗?” 沉映霞扬头道:“我当然见过。天下有很多伟大的人,你不要假装看不见。” 汤昭又问道:“那你自己曾经做出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决定吗?” 沉映霞略一迟疑,道:“我虽然没有,但我师门……” 汤昭道:“我曾经做过。” “不止一次。” 他曾经为素昧平生的同龄人顶罪,曾经抱着猫飞入雨幕,也曾开着六龙车冲向太阳。 “我身体力行过,所以我更有资格教你什么是牺牲。”他微微一笑,“但我无意高台教化,指点苍生,所以我只说我自己。” “接下来的人生,我会继续我的旅程,去见更多的风景,去认识更多的人,做我该做、想做的事。我会经历喜怒哀乐,会见识事情百态。也许我会在哪一天、哪一段旅途,为了值得的人、值得的事,做出舍生忘死的决定,那就是我的牺牲了。” 他轻轻一笑,回头道: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登上你的祭坛,也不会成为你们的祭品。” 说到这里就已经够了,再多说就不值了。 汤昭对乔海说了一句,道:“小弟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他转身离开。 场中微静。 过了一会儿,乔海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山野刚大笑道:“我也为汤兄弟喝一杯。”说罢端起酒坛就灌,哪里是喝一杯,分明是喝一坛。 素汐道人懒懒道:“你们喝吧,我已经醉了。”转身起身,飘飘然去了。 沉映霞脸上闪过一丝紫红,正要开口,山野刚喷着酒气嚷嚷道:“我跟你说你这女人……” 乔海上前把住他,道:“快走,快走,你这憨货。才吃了几杯酒,居然耍起酒疯来了。”一面说一面将山野刚拉走,山野刚兀自骂骂咧咧,满嘴“要不是大哥拉着我,早把你……”云云。 车上四个剑客一哄而散,留下师徒两个坐着发愣。 过了一会儿,沉映霞一拍桌子,大声道:“还玉,你刚才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樊还玉怯生生道:“师尊,他们都是剑客,哪有我说话的余地?” 沉映霞瞪着她,樊还玉唯恐她把邪火撒在自己身上,越发低头不语。 沉映霞运了运气,道:“你这死丫头,关键时刻总是派不上用场。但是……” 她神色微缓,道:“你找到的这个少年是好的,算你一个功劳。我预感,这是找到正确的人了。我要得到他。你去稳一稳他,咱们回摩云城,禀告你师祖。有师祖出面,直接向摩云城要人。呵呵,彩云归想要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跑掉?” 365 重返人间 酒席散掉之后,火种车一路轰轰然到了摩云城。 到了摩云城门口,车门打开,沉映霞带着徒弟自己下了车,并无一个人来送她。 她刚下车,后门轰然关闭,火种车向前开头,一路开回自己的车位。 即使乔海的火种车破破烂烂,它也是正式在编的火种车,在摩云城也有自己的一个车位,也是摩云城的“一只脚”,这也是乔海足以自夸的原因之一。 打开车门,汤昭从特殊的通道爬了出来。 此时摩云城地下管道纵横,人来人往,一片生机勃勃。从战场撤下看到这平和忙碌的场面,汤昭心情豁然开朗,道:“之前时间太赶,这一次回来要好好在摩云城逛一逛。山哥,摩云城哪里好玩?” 山野刚眼珠一转,道:“你说的好玩是哪种好玩啊?” 汤昭还没回答,乔海从门中走去,眉头深锁,道:“玩什么玩?这是玩儿的时候吗?赶紧去找将军,让他批准你回人间去!” 汤昭一怔,山野刚道:“这么急吗?小汤好不容来一趟摩云城,我有私藏的好地方……” 乔海神色越发肃然,道:“你这憨货懂什么?知道谁在惦记小汤么?是彩云归!彩云归这么多年为捧日使闹出什么动静来,你们还记得吗?这些动静只是因为她们特别疯才闹出来的吗?但凡实力差、势力弱、人手少,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她们能量惊人!这回那女人离开时虽然没放狠话,我知道她还没放弃。你别跟疯子纠缠。听我的,你去找能接下你下去的渠道,摩云城驻军的也行,其他人也行。马上出发回人间。” 汤昭冷静下来,心情一阵压抑。 乔海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初他去投奔薛来仪被赶出门,隋大哥拉着驴车载着他一路狂奔的下午。 那时隋大哥也是这么劝他的,不管对方是不是认真,不要赌别人的下限。 当时他已经发现了薛来仪的别扭处,再加上年少气盛,很是不以为然,还和隋风吵了一架。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再次听到了这种话。 此时他已经不再那么无知,不能再理直气壮的无视、否认这样的劝戒。 其实当初按照事实,他是对的,薛大侠并不至于对他穷追勐打,但是这一次,并不会还是那么童话。 没有什么隐藏的善意,只有令人窒息的危险与压迫。 而且原因,只是彩云归的人恰好遇到了他。 他又想到了卫长乐,这个稍微有点谨慎过了头的小朋友曾经说过,有的时候,明明没有任何理由也会惹到一些人,招来莫名的灾祸。 真是……令人愤怒! 当初他一无所有,一个乡下人贩子就追着在旷野中疲于奔命。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成了剑客,成了铸剑师,成了对抗天魔承担重任的人,居然还会被人逼迫得转路而逃。 说起来,彩云归和人贩子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次大概只能如此。他会回人间去。再回来时,他希望自己能直面彩云归,堂堂正正让她们闭嘴。 下定决心,汤昭找到了刚刚从前线撤回来的李意渐。 李意渐是搭乘第一批火种车回城的,他要处理这次潮汐的收尾工作。 在火种车管理大营听到汤昭的话,李意渐神色陡然严肃,道:“汤教喻,你这番谨慎很对,亏了老乔有经验,你来的及时。喏——” 他指着一辆隆隆发动的火种车,道:“这里马上有一辆车把考卷和考试成绩送回人间,压车的都是新锐营的人,我们自己人。你是教喻,押车职责所在。不用辞别将军,直接上车回吧。” 汤昭吃惊道:“这么急么?” 李意渐道:“赶早不赶晚。再晚一点儿我怕她们直接找上将军。” 汤昭道:“如果找上将军,将军会怎样?” 李意渐略一沉吟,道:“我也不知道。以将军的性子,护短的可能性大些。但是——不要赌。能自己解决的事,就别倚靠他人了。勿要夜长梦多。” 他又笑道:“而且,正好这次考试还有不少的后续事宜,我这里分身乏术,剩下人间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汤昭道:“交给我倒没什么……不过回人间就可以了吗?她们不会追下来吗?” 李意渐道:“当然。碎域有碎域的规则。只有在人间出生的剑客才能返回人间,前进城是连通人间的唯一通道。有些秩序是不容挑战的。如果她们真有胆子回人间,那君侯可以直接下令诛杀。或者你杀了她们也无罪。” 汤昭恍然,和李意渐稍微聊了几句人间的安排,便登车而去。 火种车顺着建木开回了人间。 汤昭第一次短暂的前线之旅结束了。 当日傍晚,沉映霞和另一个容貌依旧年轻,但气质更成熟的女子进了将军府。 那女子是沉映霞的师尊,如今彩云归的长老之一,也是一位剑侠。 六大势力并存,但前进城人多势力散,摩云城本一座小城,若论地位尊崇,彩云归长老比崔引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进府,那长老就摆明车马,大张旗鼓提出想要汤昭去彩云归。崔引胜刚得到李意渐禀告,知道尘埃落定,自然稳若泰山,道:“汤昭回人间去了,想找他的话去人间找吧。” 那长老欲待不信,崔引胜随意敷衍,双方几番交涉不得结果,彩云归长老只甩下一句狠话:“若是碎域因尔等私心坠落,生灵涂炭,崔将军和摩云城如何负责?”便愤愤出府。 出了将军府,那长老怒道:“摩云城不识好歹,岂有此理!我自然去找前进城说话。前进城都不敢慢待彩云归,摩云城算什么东西?” 沉映霞问道:“那汤昭……” 长老道:“那小子不识抬举,滚到人间去了。就让他滚吧。难道没了他就没有好孩子吗?他既然躲避责任,畏畏缩缩,那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了,多半是不堪大用的。我是缺人使吗?我只不过气摩云城不顾大局罢了。” 沉映霞兀自不死心,道:“不如让还玉走一趟人间?剑客去人间自然是忌讳,散人倒是顾忌少些。” 长老倒有些诧异,道:“你还不放弃,这么看好他?” 沉映霞脑中闪过汤昭谈起牺牲时的影子,他的从容坚定依旧历历在目,道:“我是觉得,捧日使理应是他的样子。” 长老不以为然,道:“哪有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的捧日使?你既然看好,就让还玉去吧。横竖她一时半会儿是当不了剑客的。对了,还玉带回来那个玄冥岛的小子呢?” 沉映霞道:“带他去彩云间试剑去了。目前没有消息传回来。” 长老道:“嗯,试一试也好。不过你看着点,最好不要叫他死了,他是有身家的人,玄冥岛是那边来的,大小是个麻烦。” 沉映霞道:“是,我会赶回去,尽量保他一命。” -- 汤昭在火种车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人间。 人间的空气和碎域不同,很清新,很通透,没有夹杂焦灼的气味。 这就是自然本来的味道。 汤昭打开窗户,看到了云州的山,云州的水,云州的人。 回家了! 这是他的家乡。 他再度回到了暮城,跟着火种车到了新锐营整理好的考场。 汤昭刚从火种车上下来,就听欢呼声四起,有人大声叫道:“汤教喻!汤教喻!” 一群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围了过来,兴奋欢呼着。 是我可爱的学生们呐。 汤昭笑道:“咦,看到我这么兴奋,是迫不及待想知道成绩吗?” 欢呼声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小了下去,大伙脸上多少带点紧张。 汤昭得意了笑出了声。 目光扫过这些年轻面孔,汤昭欣慰的发现学生们都在,熟悉的面孔一个也不少,也不先跟训导营的学生说话,大声问道:“主骑霍超群在么?” 霍超群强压激动,挺直腰背,出列道:“学生在。” 汤昭道:“你的队伍还在么?” 霍超群大声道:“学生受命带队七十三人,回到人间七十三人。全甲兵而还。” 汤昭道:“做得好,年轻人。是做将军的种子。” 霍超群行了一礼,微微扬头。 就听有人道:“你一张嘴就封了个将军?真是好大口气。” 汤昭一听就知道是安教喻,历经了潮汐一劫,又见识了彩云归的嘴脸,他看安教喻都顺眼多了,当下平和的点头致意。 安教喻和兰修竹一起过来,互相不失礼数的寒暄几句。 汤昭笑道:“李郎将在前线处理要务,考试收尾的事咱们负责结束吧。” 兰修竹道:“正是,速战速决,早一日出成绩,学生们也能解散。” 当下三人进了营地,将资料搬了进来。早有人将前几场考试的成绩注明在资料上。 汤昭道:“除了前几科有不及格的,我想最后跟着队伍一起回来的学生,人人都通过。” 安教喻听汤昭的意见,本能的想反驳,但想了想,也没说话。兰修竹也不会反对。 汤昭又问那个企图杀人的学生怎样了,安教喻道:“一个抓起来,一个开除了。” 汤昭奇道:“被害的那个也开除了?” 兰修竹笑道:“那个动手的小子很有经验,一问他自己供认不讳,然后就原原本本、滔滔不绝的控诉另一个小子的罪过,包括之前霸凌谋害同学的罪行,连罪证都有。他说的太瓷实,再加上我也听见了,很难视而不见啊。” 安教喻瞪了兰修竹一眼,若非兰修竹当时就在,他也不愿意一下开除两个学生。本来他们的学生通过的就少,结果并不富裕的镇狱司雪上加霜。 三人再度将所有的学生捋了一遍,把通过的学生名录誊抄在红纸上。三个教喻一起出门,让考场鸣金敲鼓,将红纸从高楼上挂了下来。 本次考核通过者六十六人。 计有: 新锐营三十人。 检地司十五人。 靖安司十二人。 镇狱司九人。 考试人数一百四十人,通过率不到五成。但跟往年比,不降反升。最后最难得一关竟没怎么淘汰人。这也算是潮汐带来的小小幸运吧。 所以…… 汤昭站在考场的高楼上,大声喊道: “恭喜大家,毕——业——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 366 铸剑之约 不管如何,这一届四部门联考终于结束了! 按照计划,考试结束之后师生就地解散。学生们接下来可以享受一个多月的假期,新年之后再回训导营领取入职证书。 这一个月中,训导营将把学生的成绩汇总,并资料以及之前学生们自己填的就职意愿发往云州各地检地司,供检地司参考。然后统计各地纳新意愿和缺额情况,兼顾地域平衡,分配学生入职。 总得来说,训导营是把握一定分配毕业生的主动权的,这也是训导营最重要的权力。 不过,这和汤昭没什么关系。 他是教喻,只有教学的任务,分配的权力在山长和专职的教长手里,他已经给每个学生写过评语,其他事他就没法插手了。 可以说,他和学生一起放假了。 汤昭有自己的计划,他将在故乡老宅修养一番,再就是就等着黑寡妇找他去惊蛰山庄做完之前约定的“蛊斗”。 然后,他将会开始下一段旅程。 回到自己的老宅,老宅还是当初的样子,干干净净,除了几件必需品,没多添什么家具摆设。 汤昭上前线的这几日,危色留在老宅帮他看家,倒也悠闲无事,平时除了扫一扫院子,睡睡觉,就没有什么其余活动了。危色仿佛冬眠,见到汤昭回来都有点大梦初醒的感觉。 汤昭问了一下最近的情况,得知五毒会的人并没有找上门来,心知对方已经知道自己不在家,便没有上门打扰。 也是他之前敲打过,五毒会有了顾忌,寻常帮徒不敢再上门,连送米送油拉交情也不敢随意做了。 再上门,应该就是过几日黑寡妇亲自来了。 放下这件事,汤昭招呼危色进门,反手把门关了,道:“有个好消息,你……来,咱们试一下。” 他想直接说你的剑有着落了,但想想自己也没有把握六个剑种里一定有合适他的,还是不要说的太满的好。 他直接将六个异石盛放的剑种拿出来,一熘排在桌子上,豪气万钧道:“来,随便挑。” 危色呆住,浅浅的童仁盯住这些剑种,默然片刻,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 原来你不认识啊。 汤昭装相失败,略感尴尬,道:“没什么……就是剑种。” 看了一眼危色的表情,他松了口气——不用继续解释,他知道。 危色追随汤昭一年,这点铸剑师的常识还是知道的,只觉得心神震动,一股热气从五脏六腑中升了上来,想要说什么,却有些怯意,正所谓患得患失,反而失语。 他咽了口吐沫,才道:“您说的挑是……” 汤昭直截了当道:“就是挑一个和你配合的剑种,有合适的,我给你铸一把剑。” 危色强忍住激动,道:“这……这不大好吧?您还有亲朋好友,还有同门,岂能让我先挑,不如……” 汤昭奇怪的看着他,道:“你要是真的自愿放弃,我当然会尊重你的意见。” 危色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 汤昭哈哈大笑,起来把危色按住椅子上,道:“可以大方挑。你跟我客气啥呢?” 此时此刻,他找到了刑极式耍人的快乐。 危色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看剑种,想要伸手去感应,却真的紧张到手心发汗,要知道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再想得到剑种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汤昭拍了一下他,道:“别用手碰剑种,不然让剑种钻进魂魄,我取出来也很麻烦。这样你先感应着,我出去逛逛。不用着急,只要有一点儿感应我就争取给你调试出来合适的剑,铸剑师就是做这个的。放轻松点,就是这次不行也没关系,将来还有的是机会。我本事大着呢。” 说罢他直接推门而出。 危色抬头,苦笑了一下:着急不着急不说,您把六个这么珍贵的剑种和我这个不是剑客的人放在一起,您的心怎么这么大呢? 汤昭出了房门,在院子里坐下——他说去逛逛,当然不至于真把危色和剑种独留在家里。而且,去前线逛了这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是想要安静一阵的。 他独自坐在藤架下的摇椅上,迎着正午的阳光。 十二月的阳光不是很温暖,但温和无害,温柔地撒遍了他的全身,助长了他的困倦。 渐渐地,风声、树叶声、街道传来的人声都远去了,他出熘进了朦胧之中。 “叩叩叩——” 恍忽之中,传来了敲门声。 汤昭睁开了眼,刚要起身,却听吱呀一声,是危色出来开门了。 他又躺了回去,眼皮睁开一条缝,直接太阳已经偏西,他竟然就这么睡了好一阵了。 此时他的睡意还在一阵阵后反劲儿,几步之外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就听危色道:“你怎么来了?” 是熟人吗? 听危色的口气,没什么戒备。这世界上不让危色戒备的人不多。而且这种语气还很熟稔、一点儿不见外,没有危色一直可以刻意保持的谦恭。 这是谁啊? “助教好。先生在吗?” 哦,秦永诚啊。 汤昭认出了这个学生的声音,终于起来了,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清醒了一点,道:“永诚,进来吧。” 危色让开门,果然是秦永诚来了。此时他换了布衣便装,打扮的像个寻常市井少年。 一进门,秦永诚行了一礼,道:“先生,恕学生冒昧……” 汤昭道:“少来这套,坐。” 秦永诚笑嘻嘻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道:“先生,我今日前来求你一件事。” 汤昭笑道:“说了别来这套,是不是染发膏用完了?让助教再给你点儿。要省着点儿用,抹多了容易英年早秃。你看你的发际线一日不如一日……” 秦永诚慌忙摸了摸头发,摆了摆手,道:“您别开学生的玩笑了。我发际线还没问题呢。先生,这边没有旁人吗?” 汤昭抬头,和危色对视一眼。危色不动声色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道:“没人,我去外面看着。” 汤昭点点头,危色出去把门带上了。秦永诚正色道:“先生,您是强大的铸剑师吧?” 汤昭一怔,道:“强大谈不上,是铸剑师。等等,你要……” 秦永诚道:“我想请您铸剑。” 汤昭上下打量他,道:“可以啊,你小子。”既然主动铸剑,必然有了剑种,这可是稀罕事儿啊。他回忆了一下脉络,问道:“是从灰尽魔窟里取来的?” 秦永诚道:“是,运气比较好。我从灰尽魔窟里挖出来。当时也算掘地三尺吧。” 汤昭不得不佩服秦永诚的运气,要知道灰尽魔窟已经是稳定的魔窟,别说掘地三尺,就算掘地三十尺、三百尺也未必能淘出什么货来。可能是秦永诚和这个剑种的契合度奇高,又或者被魔窟的阴气刺激觉醒时进入了什么特殊状态,才能极其幸运的寻到这么一件至宝。 当然,可能秦永诚的话不尽不实,他寻到剑种的过程不是那么简单。但汤昭没有深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遇,都可能遇到奇迹,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汤昭道:“你不要跟外人提起,不然镇狱司那里会有拉扯。确定和你适配?” 秦永诚道:“是我魂魄指引我找到的剑。” 汤昭点头,并不怀疑这个说法,人与剑之间就是会有感应的,道:“我可以给你铸剑。而且铸剑也不需要钱。” 秦永诚忙道:“先生不要这样。我能得先生出手已经十分幸运,您和外人收多少,我应该加倍奉上……” 汤昭笑道:“就是没有市场价嘛。我还没进入市场呢。我还没说完,铸剑的费用我不收你的,就当是给我自己练手了。但是材料我总不能替你出。一会儿我研究一下你的剑种,然后给你开个材料单子。我先丑话说前头,材料的费用不便宜,够你攒几年的。说不定有攒材料的时间,刷功勋都够你申请试剑的。” 秦永诚道:“我还是想要这把剑,我也更信任您。我的剑托付给您,无论成败都无怨言。” 汤昭点点头,道:“那还是成功的好啊,我先检查一下剑种,给你开个单子。” 秦永诚的剑按顺序自然不会排在危色之前,但好在收集材料也需要几年时间,并不会拥挤。其实危色的材料汤昭也不会全出,也需要他自己收集,不过危色有自己的渠道,收集可能会快一点。 当下两人进了屋,密室之内,秦永诚拿出了自己的剑种。剑种看起来都长得一样,外人看起来没什么感觉。 不过,汤昭在“火”这一方向上灵感极强,他对这个剑种却隐隐有些感应。如果铸剑材料搭配得好的话,他也能用这把剑。只是他用不着罢了。 他倒想起要叮嘱这个学生几句,这剑种并不冷僻,适配的人多,可能引起不少觊觎,要好好保管。紧接着他又觉得好像多余——难道说剑种冷僻了就可以不好好保管了吗? 所有人都会拿剑种当命根子好不好? 汤昭取出各种术器对着剑种检测,一面在心中构建各种铸剑方案。边检测边删改,一遍遍的列材料单子。 倘若这是外人来铸剑,汤昭说不定把所有可能用得上的材料都列出来,让客户一个个找去,都铸剑了还在乎这点儿钱? 但秦永诚是他的学生,家境并不富裕,剑种来的更不容易,汤昭不免删删改改,给他选择最合适、最经济、成功率最高的方案。 这一斟酌,就斟酌到深夜。秦永诚在屋中静静看着汤昭伏桉工作,面色平静,心中却如一把火在烧。 到了三更时分,汤昭起身把单子交给他,道:“就这些,你拿走吧。算了,今天太晚了,你别夜里出门,就在这里住一晚。” 秦永诚自不会推辞,笑道:“叨扰先生了。” 汤昭当下送他去隔壁休息,刚一出门,眉头一皱,瞥了一眼墙外。 危色已经在屋顶冷冷道:“什么人!” 367 第三把剑 汤昭一个反手,将秦永诚推回屋内,关上了门,自己留在院子里。 此时危色已经和人对上,他没急着上去援手,以感应来看,来人并不强大,不是剑客这样的人物。 在人间,只要不是剑客或者花容夫人,汤昭信任危色能够对付。 就听有人说道:“我想——” 刚说了两个字,就听一声轻呼,紧接着风声大起,听得凌冽如尖啸。 这是动了手了。危色从来不跟人废话,有危险是直接排除的。汤昭在地下就看到了两个影子,但感觉上危色是上风。 不过刚刚那短短两个字,汤昭听得耳熟,略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出声阻止战斗。 片刻之后,危色已经拽着一人跳下来,道:“先生,这个女人你认得么?要不要留着?” 汤昭一眼看去,正是刚刚不见两日的樊还玉,想到彩云归,不由得烦躁,道:“你们这是阴魂不散啊?都追到这儿来了?” 他抬手止住了要动手的危色,道:“你师父呢?” 樊还玉虽然被危色擒下,形容有些狼狈,但还算镇定,直接道:“她们都没来。所有剑客不能随意下人间,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汤昭微感惊讶,这话听起来好像没有恶意。 毕竟一般人为了求生多半要虚言恐吓,说什么“我师父就在后面、我师祖也在后面,你动我一个试试”之类的话叫人有所顾忌,没想到她说的这样直白,反而显得坦荡。 汤昭道:“那你来干什么?凭你能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我吗?” 樊还玉低着头,夜色中只见她肌肤如玉一般白得微微透明,略带散乱的头发丝垂在额间,仿佛细柳垂丝、梨花散落,目光仿佛含水,轻声道:“师尊没有给我强制的任务。只叫我看着您,若有机会就靠近您、陪着您,做您的影子罢了。” 汤昭听得牙酸,正要让危色把她扔出去,樊还玉已经抬起头,目光中的水光霎时间散尽,映着屋中灯光,仿佛熠熠星光,道:“可是我不想如此。所以我自作主张来见您。我想求您帮帮我。” 汤昭还没说话,危色已经冷冷道:“欲擒故纵?” 樊还玉感觉到一股杀气直扑颈后,背后一阵发麻,她知道背后这人是真的要杀人的,立刻道:“我想求您——帮我铸剑。” 汤昭挑了一下眉头,这可真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挣啊,往日他怎么没有那么多接单的机会呢?道:“你要铸剑?还要求我?你一个彩云归的嫡系弟子,你会缺剑吗?” 不要说碎域六大势力之一的彩云归,就是检地司不过人间云州官府势力的一部分,前进城的一小部分,认真说起来,最有前途的俊才拿到剑的比例也不低。二十多岁成为剑客也不少见。难道彩云归还不如检地司吗? 还是樊还玉虽然做任务,但竟然不算核心弟子? 樊还玉解释道:“我师门有剑,但我不想。您也知道我们彩云归是为了找捧日使而诞生。我们这些弟子也是为捧日使而招收的。彩云归的剑……当然也是都有自己的使命,其实也都是为找捧日使而生的,所有的剑都是一代传一代的。选择固定的剑,不但剑意、剑心要与前辈传承,连剑术都不得随意悟。每一把剑的有几个剑术是必须要悟的,连自己偶然悟出的剑术,如果师门认为不利于找捧日使,也必须要忘掉。” 汤昭听得头皮发麻——怪不得人说彩云归都是疯子,这么培养出来,不疯等着什么呢?而且上一代是疯子,下一代继承的必然也是疯子,一代比一代疯。 找不到捧日使,这种疯子将源源不断的产生。 他忍不住摇头道:“这是把弟子当什么了?又把剑当什么了?要你这么说,剑不成了遗产了么?只有前人死了才能继承?前人不死,剑都腾不出来?” 危色不以为然,心想:先生跟她扯这个干什么?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怎么还讨论起细节了?难道不是此人在卖惨,引人同情么?小手段罢了。 樊还玉接上道:“是这样的,彩云归的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按理说只要前人还是执剑,后人永远排不上。不过彩云归有很多剑,所以坑是很多的,而萝卜……萝卜并不是只有死才会留下坑。凡是按时无法领悟出相应剑意、剑术,或者实力跟不上的,都会被要求退剑,把剑腾出来给其他人。而彩云归的剑大有相似之处,大家也都是定向选进来的,每个人都能匹配好几把剑,所以安安静静等着,总是能等到的。” 汤昭越发觉得彩云归不可理喻,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的地方,道:“怪不得令师要人退剑说的那么轻描澹写,原来你们门派自己也这么做。不把弟子当人,门派还像个门派吗?还能招的到弟子?” 樊还玉轻声道:“招的到。我不知道别人,像我这样的碎域原住民,其实一开始也听说过彩云归名声,可是我是主动去的。因为我想出人头地。”她自失的一笑,“我做好了失去自由换取机遇的准备的。但其实……我哪有什么觉悟?哪有什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才能?我现在只想跑,我怕了。我只想抓一根救命的绳子,实在不行,救命稻草也好。” 危色冷声道:“你抓稻草抓到先生头上来了?你要拉他下水?” 樊还玉道:“我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自己找剑。我们彩云归的规矩,若是私自得到剑自然失去了传承的机会,只能发到外围做更琐碎更危险的工作,但是,一则不会马上死,二则受到的限制就少得多了。以危险换自由,就看个人的选择。” 她缓慢而镇定的道:“我更想要自由。” “其实很多师姐甚至师叔都想要走这一条路。但宗门不允许有那么多人钻空子,削弱本门传承,向来严防死守。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得到剑种。我也寻找了很多年,一直找不到。好在入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灵感方向,便一边拼命积攒材料,一边找机会。直到那天……那天潮汐剑种爆发的时候,终于让我找到了。” 汤昭不免惊异,那天剑种爆发喷的满天都是,到现在也不知摩云城收集全了没有,那时确实是人人都有机会。虽然樊还玉和她师父在一起,但总有单独行动的时候,抽空捡到一两枚也不奇怪。 稀奇的是,真就那么巧,捡到的正好配合自己吗? 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和秦永诚从废旧魔窟里摸出自己的剑种不相上下啊。 提到那天的事,樊还玉目光中星光更盛,面上竟有一抹幸福的味道:“当时,那剑种正好落在我身边,师尊没看见,我却看见了,而且一眼就认出那是我要的剑种。怎么会那么巧?唯独那一枚就落在我身边,还正好是适合我的,偏偏我还机会得到,这不是天要我做出选择?当时我甚至有捡起剑种就跑,再也不回彩云归的冲动。” “不过我还是没敢。师尊就在身边,她只要看我一眼,我便一动也不敢动。我一直在心里挣扎,但好在叫我马上等到了机会,捡起了剑种,然后就只差铸剑那一步了。其实铸剑也很难的,门中的铸剑师不可能给我铸剑,我认识的铸剑师全都认识我师父。去陌生的碎域找机会实在危险,我不是剑客连自保之力也没有。可是偏偏她派我来人间,盯着汤剑师,这竟是我自由的机会。我想要铸剑,做剑客,改变我的命运。” 汤昭听她说完,道:“你这志气我也佩服,然则,你为什么找我铸剑?我为什么要给你铸剑?” 樊还玉低头,道:“我只认识您,我也很佩服您。你是个很强大又很正直的人。我在彩云归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您……” 刚说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宛如实质杀气从后背几乎直插咽喉,好像刀锋一般把她剖开。 要死? 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头脑出现了一片空白。 为什么呀? 她不是说汤昭的好话吗?为什么会遭到杀意攻击? 背后这人是什么疯子啊? 这时,杀意一收,夜晚的风吹了过来,淋漓的汗水被吹干,冷意愈盛。 樊还玉缓过神来,就见汤昭的手放了下来,才知是汤昭阻止背后的人下杀手,松了口气。忙大声道:“我绝非来强迫您的!只要是在人间,找其他铸剑师也可以。但是我不是占便宜来的!我有钱!我这些积攒了很多材料,除了用来铸剑,剩下全都给您。还有……还有其他的财物,尽我所有,只要您答应。” 汤昭屏蔽了她的声音,独自思索。 这一日之内,他创纪录的接到了三份铸剑邀约。论铸剑的意愿是越来遇弱的,但对方的准备和价格却是越来越充分的。 他最想给危色铸剑,这本是他的义务,但危色这里连剑种能不能选上都还不明,八字都没有一撇。其次是秦永诚,他很喜欢这个学生,两人虽只有三个月的师生缘分,但已经有了深厚的师生情,他愿意免费铸剑,而秦永诚已经准备好了剑种,但材料是一概没有,可能还要收集好几年才能动手。 至于樊还玉,汤昭很烦彩云归,但主要是讨厌她师父和她整个门派,对这女子他是无感的。对于樊还玉主动示弱交代情报,他也无所谓,是真心无所谓,是小伎俩乃至阴谋也无所谓,反正他会一直防着此人的。但樊还玉材料都准备够了,随时可以动手,对他是一个练手的机会,何况还有丰厚的报酬。 樊还玉见他沉吟,就知他不反对,当即道:“全看您的时间,您什么时候抽空铸剑都可以。我在人间还要呆很久,随时等候您的召唤。我不会烦您,平时不出现,宗门有什么事,我还会给您报信。如果有事差遣,我自当赴汤蹈火……” 汤昭摇头道:“那倒不用,我用不上你。如果你知趣,就等我有空吧。” 樊还玉大喜,道:“多谢……” 汤昭道:“你先拿出诚意来,就你那个破任务……监视我或者利诱我的,都消停点儿,像你说的,不出现的是最好的。你去彩云归怎么湖弄我管不着,我不找你别出现在我视线里。至于铸剑……就算我答应了铸剑,失败了也很正常。” 樊还玉连声道明白,汤昭不再多说,道:“夜深了,我房子小,没地方给你住,你明天再来吧。” 樊还玉行了一礼,也不多言跳上房顶,头也不回的走了,那样子好像是逃命一样。 危色盯着她的背影,目光不善,就听汤昭道:“别管她。你找到有感觉的剑种吗?” 危色一直沉着的脸终于露出笑容,道:“嗯,找到了。” 368 故交 恍忽间,忙忙碌碌的大半个月过去。 元春佳节彻底近了,满街都是炖肉、杀鸡、大扫除的气息,家家置办年货,准备过节。月底一场大雪,铺得满城洁白,更是将过年的气氛渲染浓了几分。 汤昭在自己的屋子伏桉工作时,也能时不时听到鞭炮的声音。伴随鞭炮,还有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 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 大概有好几年没有听过了吧? 要不然…… 就在故乡暮城过年吧。 自从亲人相继离世了,汤昭就无所谓过年了,没有团聚,算什么过年呢? 后来在九皋山稳定下来,倒是安安稳稳度过了三个新年。 只是九皋山是个远离世俗的地方,既远离喧嚣,也远离人情。 白玉谷等外谷逢年过节还热闹一点儿,真玉弟子这边是没什么年味儿的。薛闲云醉心研究,不理会什么年俗,若有工作要做,过年也不歇一歇,他要叫谁过去工作,那谁就跟着他通宵达旦的加班。汤昭因为是他看好的小弟子,所以深受其害,常常过年也不得闲。 倒是石纯青……那时候还是合格的大师兄,他和薛夜语师姐会召集大家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兼且守夜,放烟火,倒还有些热闹。只是那也是一天的事,没有什么小年、破五、元宵之类的流程。 现在,他已经忘了怎么过年了。 把新写到一半的一份铸剑方案推开,汤昭伸了个懒腰,重新拿出笔墨,打算给琢玉山庄写家书。 这半个月是极其忙碌的半个月,他完全没有享受计划中的假期。反而同时接了三个大单。虽然没人逼迫他,但他还是想要做得更完善。 于是他每日闷在屋里,脑子里只有铸剑的事,三把剑的方案就像扭麻花一样扭在脑子里,危色的剑、秦永诚的剑、樊还玉的剑…… 直到今日,汤昭觉得自己超负荷了,想休息了,甚至想躺平了。 真是一个念头升起,再也忍耐不住。又没有死线在前,干嘛这么较劲呢? 干脆写完家书就开始摸鱼,一直摸到过年后再说。 凭他什么事,过完年再说。 大过年的,不宜工作。 只要黑蜘蛛山庄不来打扰就好。希望五毒会不要…… “先生,五毒会的人来了。” 不识抬举。 汤昭一阵头疼,虽然早猜到他们会来,就不能在他下决心摆烂之前来吗? 危色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道:“我让他们滚蛋?” 汤昭摇摇头,道:“那就是我食言了。答应的事没有反悔的道理。啊——真他么烦。是黑寡妇来了么?” 危色道:“是几个年轻人。” 汤昭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去接了,开门让他们进来吧。” 危色点头去开门,道:“进吧。” 外面四个年轻人一起进门。汤昭来到门口,本以为会见到上次来送礼物的张绪,没想到竟然不是,反而是一眼看到另一个熟悉的人。 “啊,焦峰是吧!” 汤昭看到了那领头的年轻人,登时唤醒了四年前的记忆。这就是和他在葡萄院比邻一个月,还有交情的年轻人焦峰。 “好久不见!” 焦峰如今二十出头,比四年前长高了一些,比现在的汤昭还高一点,通身仍然是自带阴沉的气质,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听到汤昭一口叫出他的名字,明显散了眉头,露出开心之色。 真正的开心和敷衍客套的笑容自然是完全不同的,显然焦峰也是记得当年两人的交情的。 “好久不见,汤昭。”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当年的称呼,毕竟称呼汤公子什么的,实在生分。 他这么一称呼,背后有人“哈?”了一声。焦峰略感奇怪,他带来的都是帮会里比较出色的新帮众,理应都有眼色才对,谁在那里突兀的来了这么一声? 但他先没管这个,来到汤昭跟前。 汤昭情绪松了下来,也没了之前的不耐,道:“居然是你来了。进来坐。” 既然是故人,那自然是不一样,哪怕是黑寡妇特意派来的,当年的故交也不是假的,汤昭让焦峰进了书房,至于其他年轻五毒会帮众,汤昭没有客气招待,甚至不愿意让他们进自己父母住过的旧宅。 虽然有点失礼,但他实在不喜欢五毒会,所以就不费心应酬了。 危色留在外面,指着墙角的板凳对几人道:“你们先去坐一会儿。喝水的话水缸里有新打的凉水,还有瓢。” 几个年轻人都面露不爽,但之前来时有严命不能得罪这里的人,只好过去坐了。有人还藏着恶意打量那水缸,琢磨着要不要去下一剂毒药,给这两狗东西好看。只是摄于庄主之威,不敢付诸行动。 唯独一个年轻人留了下来,他刚刚站在最后,又十分年轻,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显然资历最浅,一直低着头连相貌也看不清。这时抬起头来,但见脸色微黑、脑袋偏大,脸上一道疤痕从耳根挂到嘴角,一看就是好勇斗狠的街头混混。 他上前一步,露出几分套近乎的笑容,只是因为刀疤的缘故显得狰狞,道:“兄弟,我跟你打听点事……”一面说,一面亲热的去拉危色的手。 危色反手一推,箍住他的手腕,从反关节倒折下去,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那年轻人张嘴欲呼,危色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嘴,登时寂静无声。 门口的几个年轻人一起站起来,似要围攻,危色冷冷道:“老实点。” 一股杀气卷过去,其他人登时噤若寒蝉,他们都是黑道里混得混混,年轻不大打架经验丰富,一下子就懂了——这人不能惹。 危色迅速收了杀气,放开那年轻人,道:“你也老实点。说话可以,少乱动。” 那年轻人捂着手腕,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被捏得发麻,活动都不顺畅,好像关节被拆掉又安上了,心中愤恨,低头忍了一会儿,才继续笑道:“老兄,是我犯浑了。其实我是想问一下,刚刚那位汤公子真叫汤昭啊?” 危色听他直呼其名本能的反感,但听他的话似事出有因,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年轻人道:“是老家在暮城、本来就住在这座老宅里的汤昭吗?他爹汤广义汤掌柜?” 危色看着他,突然想起来汤昭上坟时遇到的老头,那人好像是汤昭街坊一个大爷,就跟汤昭聊得很近乎,难道这也是汤昭的街坊邻居、童年小伙伴?于是他道:“你是……” 那年轻人喃喃道:“真的是他,变了好多啊。他以前不这样啊……现在怎么冷冷澹澹的?” 危色挑眉,他总觉得这个“变了”不是好意,似乎是指汤昭变得目中无人了,道:“对谁冷澹?对你吗?” 那年轻人只是摇头,道:“对谁都一样。他以前对谁都不是这样,连路边的小乞儿、走江湖的下九流,他都好声好气的,拿别人当个人,从来不看人下菜碟儿。果然他也变了,也看不起人了……那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算什么了……” 说到后面,他失落之色渐渐消失,用拳骨磨平的大手搓了一下脸上的刀疤,嘿的笑了一声,好像感觉到如释重负。 危色默然,盯着这年轻人,终于还是道:“你要是想和先生叙旧,等他出来你就报个名字,若有旧谊自可相认。”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你这文词儿我听懂了,叙旧,我和他可不是叙旧,我们是什么交情?叙旧都多余。等会儿他出来我就叫他你就知道。” 他张了张口,似乎要在院子里就喊汤昭的名字,但想到了里面还有焦峰,就闭上了嘴,只盯着门看。 危色也只冷眼看着他,从头至尾没露出什么表情。 其实他心里也有有些好奇的,这小子这样大言不惭,好像两人是生死之交一样,可是刚刚汤昭并没有如认焦峰一样认出他来啊?要是一会儿也认不出那要多尴尬? 虽然心里都开始吐槽了,但是危色还是不动声色。 跟着汤昭这一年,他的表情是越来越少的。以前还能在正常人前交际应酬,甚至做出活生生的喜怒哀乐,现在反而不做了。 因为他本身就没什么表情,以前的表情都是装出来,是牵动肌肉表演出来的,额外耗费能量,很累,如今什么表情也不做反而很舒适。 “焦兄,你现在还在黑蜘蛛山庄呢?”房间中,汤昭问道。 焦峰放松的坐在桌椅上,几乎没什么阴沉之气了,道:“嗯,不然今日我怎么来的?那一届毕业之后,我直接被庄主点为护卫,跟随她左右。好处呢,就是学会不少东西,坏处就是没什么出手的机会,战斗少了,武功上长进不多。” 汤昭道:“那其实不错。不是我说——在黑蜘蛛山庄出手多了不是好事。” 焦峰道:“说的也是,其实山庄这些年也没打过什么打仗,你走的那年,山庄挑了铁蝎堡、金蟾岛,合阳加上周边几个县的黑道基本上算占全了。庄主也没有再大肆扩张的意思。若是外派,基本上就是些看场子、收保护费、跑买卖搭关系的事,说不定还要欺凌弱小,那真是没意思。” 汤昭摇摇头,他是真不喜欢这等黑道,和黑寡妇的交情是一回事,黑蜘蛛山庄这些年好生兴旺,也真没做什么好事。 焦峰也不想再谈,两人叙旧一阵,便道:“庄主请你出手的时间,应该是定在腊月二十三。” 369 发小 “腊月二十三,那不就是小年?这还真是一天年都不给过?你们还真行啊?” 面对自己当年的旧相识,汤昭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抱怨道,“庄主可真会选日子。这年就这么折腾起来,她不过年我也不过年” 焦峰有些无奈,解释道:“时间确实不巧一点儿。这倒也不是庄主选的,而是惊蛰山庄的五毒令写的日子。其实也不是惊蛰山庄的意思,而是老庄主……老庄主病情突然恶化,如今已经用药拖着了。大概是拖不了多久。惊蛰山庄匆忙召集候选人一决胜负,好让老庄主醒着做个见证。最后集合时间是腊月二十八。从这里到惊蛰山庄赶路五天不算宽松,还要防备路上出意外,实在不能再拖了。” 汤昭微微摇头,道:“临终之际还要搞这种大事,在老头床前打打杀杀,也不知那老头受得住不?” 焦峰道:“不是真叫他见证,大伙儿在外面拼出个胜负,胜者进入内室接受庄主之位就是。老庄主不会有意见的。据说这次负责监督的主持人是老庄主的公子,因为他确认不出手夺位,所以大家都要给他个面子,请他出题分出个结果。” 汤昭道:“所以现在题目还不知道?” 焦峰道:“没有人知道。就看那位公子靠不靠谱,如果他靠谱,考核顺顺利利的,将来谁上位也会照顾他。如果他不靠谱,出什么异想天开的难题怪题,让大家不好受,大家面上也得依他,只是后来恐怕要找后账。就怕他年轻不知事,明面上偏向某个候选者,犯了众怒,会有被掀桌子的危险。那时可能引发最激烈的大乱斗。” 他将怀中一本册子取出,道:“这是参加决斗的四个候选人和他们的请来的援手。收集的资料都比较公开,也别全信。最后是那位小公子的资料,虽然说他只是旁观,但研究一下或者能押题?” 汤昭道:“只剩四家竞争对手了?” 焦峰道:“加上我们,就是五家。通过初选的只有五家。” 汤昭松了口气,就五家呀,那就分不了什么初赛决赛第一轮第二轮了,上来就是决赛,一场定胜负。 这样好,节省时间。他受够了大费周章闯关,结果最后来个大崩盘的固定节目了。 速战速决,说不定还能回来过年。 等等……可不要立这样的旗子,不然要出事的。 “除了可以出手的外援,每个势力会带四名随从弟子打杂,也是不能超过二十岁,你有人选吗?没有人选就庄里安排了。” 汤昭想了想,这种事似乎不宜把师兄师姐叫来,当然更不可能找检地司的人,道:“我带一个人吧。帮我写上……一会儿告诉你。” 他想了想,觉得危色未必愿意以本名示人,还是跟他商量了再报名字,又问道:“你也去吧?” 焦峰自信满满,道:“当然。黑蜘蛛山庄二十岁以下的弟子,我最强。” 汤昭“喔——”了一声,可惜他已经是剑客了,不然也真想和焦峰动动手,称量一下黑蜘蛛山庄二十世代最强的分量。 焦峰其实有一瞬间蠢蠢欲动来着,但想到黑寡妇对汤昭的推崇,猜测双方已经不在一个水平上,也只能强行压抑胜负欲,不去想这些,道:“我猜你现在武功一定非同寻常。要是正面刀对刀,枪对枪,你定然不怕。但是要小心暗器,小心毒药。尤其是小心毒药。五毒会的人下毒诡谲,防不胜防。且中了之后,有的比立刻死了更痛苦百倍。” 他着重道:“我在山庄七八年,天天和毒药打交道,但对上别的分部的毒也不敢说必能解开,何况你多年不碰毒药……” 汤昭道:“我好像就没碰过。” 焦峰道:“所以要分外注意,去了惊蛰山庄吃的喝的不要进口不说了,明面上东西也不要随便碰,气味也不要随便闻,不要和陌生人直接对话……” 汤昭心想:这样我应该带个征袍全身包裹来才是。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道:“我去那边能易容吧?” 毕竟他现在是正经官身了,掺和黑道的事总得要有顾忌。而且一个剑客去五毒会当外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刑极也跟他说嫌麻烦可以用假身份去。 焦峰道:“当然可以,没有人认识你。不过因为外援限制二十岁以下,所以不要改容的太老。还有……” 他拿出一张图,“这是我们给你报上去的画像,最好不要相差太多。别的竞争对手手里也有这么一份资料,可不要露出破绽。” 汤昭看了一眼那张图像,放下心来——但凡长得是个人,就和这画像差不了多少。 他眼尖看到了旁边注释的名字:“唐照”。 这个名字……多少带点口音。 不过也好,名字是假的,相貌也是假的,他只要出一份真实的实力就好。 两人又聊了一些细节,焦峰起身道:“如此我先走了,回头路上再见。” 汤昭道:“要是过年前能回来,过年时来我家串门。” 焦峰难得开玩笑道:“我上门给你拜年?给红包吗?” 汤昭道:“怎么不给呢?你要是愿意现在拜我为义父,我还给见面钱。” 一面说,汤昭一面推开门去,还没出门,就听一人大声叫道:“昭子!” 汤昭一凛,一股如被雷电麻痹的感觉沿着嵴柱往上升,到了脑海中爆炸,一时竟炸的一片空白。 昭子—— 多熟悉的称呼? 多陌生的称呼! 曾几何时,这是亲近的人专门称呼的小名,是他听惯了的称呼。 但后来,能这样称呼他的人一个个离开了,走的走,没的没,再没有人会这样称呼他。 现在,只有刑总和江师兄偶尔会这么称呼他,但也不是经常的。他后来认识的长辈亲友会叫他“阿昭”。这个称呼也很亲昵,但不是他第一个小名。 再之后,随着他年龄、资历、实力渐渐增长,他遇到的人再没有这样不客气的称呼了。大一点的同伴会称呼他为“小汤剑客”,和他同龄的甚至已经叫他“教喻”、“先生”。 他已经长大了。 以后他大概只有敌人嘴里的大名,和自己人口中的“尊称”了。 如今,竟又有人叫他这个小名。 而且声音还有些陌生。 是谁? 昔日的亲人和朋友吗? 他陡然回头,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大脑袋年轻人,面相似陌生、似熟悉,那道横在脸上的伤疤却是从没见过。 他一时蒙住,站在那里,一点点从记忆里往外刨人。 “昭子——是我啊!”那年轻人又大叫了一声。 汤昭脑海中闪过一道光,叫道:“亮子!” 那年轻人欢呼一声跑了过来,跑到一半,却把外衣扯下来扔出去,然后再穿着短衣上前,和汤昭抱住。 汤昭叫出这声“亮子”,记忆才算彻底复苏,欣喜若狂搂住他,道:“真是你啊,亮子!” 亮子回道:“不是我是谁?昭子,你他么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五年啊,整整五年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小子……” 其余人没想到他们两个如小孩子一样兴奋,都大为惊奇。焦峰等两人稍微安静,才道:“汤昭,这位……是……” 他根本叫不出这小子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本地分舵的,级别不高,说一声“小混混”也不为过,但据说能打敢拼会来事,已经入了本区舵主的眼,年后可能送去本庄培训。他从本庄来得着急,身边没人,随便点了几个年轻弟子,也没问过名字。 】 汤昭拉住那年轻人的肩膀,道:“这是我发小,滕亮。” 要说滕亮也不是他的街坊,而是隋家班的人。没错,就是隋风他们的隋家班。 汤昭在十岁头上上街遇到的隋家班,当时他贪看隋家班在街上耍的花枪、踏绳、硬气功套路,以为是了不起的真功夫,一路追过去追到他们的生意下处打算拜师,就在那里认识的滕亮。 隋家班顾名思义都姓隋,滕亮是隋大叔的外甥,隋风的表弟。 当时滕亮年纪也小,看到汤昭敬佩自己的本事大为得意,向他胡吹大气,把自己说的神功盖世、天上有地下无,还打算传他几手绝招。隋大叔却是个知道世故的老江湖,知道这是小孩子一时胡闹,汤昭是好人家读书的孩子,跟自己等人是两路人,绝不肯提收徒的话,把他送回了家。 汤昭的父亲是个敞亮人,没有特别责怪孩子,也没胡乱指责江湖班社带坏自己的儿子,反而诚恳道谢,还给隋家班拉了一棚堂会,让他们多赚了点钱。 双方一开始只有这点交情,最多说一面之缘。后来隋家班在暮城演了几个月就走了,本来应该再也不见的。 哪知过了两年,汤昭的父母亲人相继离世,偏还守着几分家产,登时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地步。周围无亲无友,没有一个人肯帮他。 这个时候隋家班又路过暮城,知道了汤家的变故。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义气,虽然当初只有一份小小的善缘,但隋家班还是尽自己的力量护住汤昭,把他收入班子,带离了暮城。这也是一段“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故事了。 那段时间汤昭随隋家班流落江湖,居无定所。班子里只有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汤昭和滕亮是男孩儿,还有一个隋云是女孩儿,三人是朝夕相处的小伙伴。 虽然汤昭和滕亮出身、性情、爱好都完全不同,但小孩子没想那么多,同甘共苦自然感情深厚。最后汤昭去合阳县寻亲,三个孩子依依不舍的泪别。 一晃,将近五年了。 汤昭心情起伏,连声道:“你怎么在这儿?过得怎么样?隋家班在暮城?大叔和大哥、阿云他们都在吗?” 滕亮挠头道:“我还好,我也不知道班子在哪儿,我已经离开隋家班好几年了。” 370 道路 汤昭一怔,登时涌出了几分失望,道:“啊,你们也不在一起?好几年了?怎么分开的?” 滕亮叹了口气,一脸说来话长的表情。眼见两人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焦峰上来道:“既然是发小,你们自然要多聊。我们先回去。到时再见?” 汤昭笑道:“多谢了,老焦。替我向庄主回话,到时我准到。” 焦峰带着其他人出去,危色正好出门去送,一时也不回来。 滕亮盯着危色的背影,一直瞪他到出门。 汤昭奇怪道:“怎么了?” 滕亮道:“这是你家奴仆?” 汤昭道:“自然不是。是我……门生。” 追随铸剑师的武者,叫做门生,算是一种师生关系。老实说当初危色追随汤昭的时候,因为种种前事引发的不信任,并没有直接定下师生之名。但如今相处一年,信任慢慢稳固,就无需否认了。汤昭主动给危色铸剑,就是履行铸剑师的义务。 滕亮道:“门生……那也是手下人吧?可以啊伱,当初咱们去大户人家的堂会,看门口那看门的都跟庙门前的小鬼一样。如今你也成了菩萨,有金刚守门了。” 汤昭一怔,怎么觉得滕亮说话阴阳怪气的。 不过下一刻一些儿时的记忆涌上来,亮子好像……就是这个劲儿,说话永远皮里阳秋的。但凡遇到点事,他都要讽刺两句。 汤昭虽然口齿不差,但向来守着一些准则,尽量不背后议论人非。自小时候起,两人的性格就天差地别,小时候打打闹闹不过脑子,汤昭甚至只记得两人的交情,都忘了亮子是什么性情了。 他心中急着问隋家班的情况,没有细想,拉住滕亮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连声问道:“你怎么和大叔他们分开的?怎么又进了五毒会,当了……寻常会众?” 汤昭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词,来委婉的形容混混这个身份。 滕亮摊手道:“说来话长。其实我离开和你离开班子就是前后脚的事儿。当时咱们走到白水县,不是分两路,你跟大风去合阳薛家投亲,我们去县城卖艺么?按规矩,我们进了县城先去撂地,先把盘缠钱挣出来。好家伙,原来县城里杂耍生意给一个叫桃花楼的帮会包了,不容外人插手。咱们去的第二日,就给他们掀了摊子。” 汤昭还忙问道:“你们受伤了吗?”他依稀记得桃花楼是下五门的总会,他印象特别差的一个地方,当年还发过他的一千两银子悬赏令。 藤亮道:“那倒没有,老头子险些给打了,但他怂的快,跑了回来。你知道的,他是能屈能屈的,一般人的拳头且追不上他。我们给掀了摊子回去很是气愤,我骂了两句,他不停的说是自己的错,长久的不进城忘了规矩,忘了拜码头,准备花钱去赔罪。” 汤昭缓缓点头,这确实是大叔的性子,特别能忍。 “转过头他去了桃花楼一次,花了不少钱,当然也磕了不少头,但没平了事。那群恶霸就是看不上我们,钱拿了不肯松口,一块画锅的空地也不分给我们。他回来又要筹钱,还要再去求第二次。我说你少找不痛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家不让你吃这口饭你去要也要不来,何况要饭有什么意思?” 汤昭笑了笑,想起了四年前半路和隋大哥争吵的自己。他们都年轻,忍不住气,只是表达的方式各有不同,道:“好家伙,大叔能听这话?” 滕亮撇嘴道:“他外头跟谁都矮一辈儿,满口‘叔叔、爷爷’的,心里头窝着的火不敢发,都攒着跟家里头发。他那时急眼了,骂我说我没屁用,这么大了玩意儿不行、托杵(要钱)不会,只会捅娄子。说我没资格团(说)这事,要不是他领着我,我自己去街上要饭三天都饿死。” 汤昭叹了口气,凡是跑江湖的都要练一张嘴,吵起来那真是没好话。 滕亮道:“我直说了,早就不乐意干这行了,累死累活净受气,还没人样,一想到我几十年后又是个老隋头,我现在就想死。我们俩骂了一场,要往日大风得出来劝和,那时他不是正好不在吗?就阿云劝不住,我摔门出去呆了一下午。当时就想散伙儿算了,但后来还是回去了。” “到了晚上,他说他钱不够,叫我把钱给他,他好再去拜楼。我说要钱没有,我给他卖命好几年钱都给他,他吃干的,我吃稀的,还好意思问我要钱?他说他早知道我捂私杵(藏私房钱),他睁一眼闭一眼,这时候不拿钱是丧良心。我他娘的气个倒仰,当时就推门出去,撂下话说咱们今天就算散伙,这几年的钱我也不要了,爷不伺候了!” 汤昭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 滕亮的脾气和隋家父子根本不一样,况且是外姓人,隋家班里就他不姓隋,这都是隐患。但归根结底是钱闹得。 隋大叔有义气的一面,也有苛吝的一面。至少一直把钱看得很重。当时汤昭在班子里,自己手里有钱,也不参与他们卖艺分钱,感受不太深。但亮子从十来岁开始挣钱,都攥在隋老头手里,自己吃窝头多就一口咸菜都要被瞪眼的。这要是亲儿子也罢了,不是亲的就容易生嫌隙。这散伙裂穴真是早晚的事儿。 不过这散伙的太早了。四年前滕亮才十四岁,留在班社虽苦却更安全,大伙儿还能互相照应,不然半大小子去哪里自力更生呢? “我离了班子,就在大街上浪荡。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就看见有个叫八脚帮的在街上招人,我就去了。咱是什么人?天生的练武材料,一选就选中了,自从之后跟着大哥混街面,到今天已经四年啦。” 汤昭心情复杂,八脚帮听名字像是黑蜘蛛山庄的下属,不像是什么正经武林势力,最多是个街头帮派,道:“十四岁混街面……很辛苦吧?” 滕亮略一回忆,笑道:“当时什么都不懂,倒也还好。就是提着棍子跟大哥走,指哪儿打哪儿呗。你这么一说,我现在想想……确实觉得还好,虽然有危险受伤的时候,但也有痛快的时候。比如可以和兄弟们吃肉喝酒,比如收保护费的时候人人都巴结我。我吃东西都不给钱,讨厌谁就一脚踹过去,真的很爽。” “你知道咱们打把势卖艺的,给人当做下九流,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反而处处受气。连窑姐儿都看不上我们。现在那些做小生意的所谓‘良民’对我大气也不敢出,可见混混还是比卖艺的强。” 汤昭嘴唇微微一动,又止住了。以滕亮的经历他会这么想也很正常。汤昭想要说两句,但又觉得没什么能说的。 滕亮道:“不过做混混也有人很多人欺负,各种大哥啊、头目啊,但凡一个以为自己是人的就能欺负你。所以我一直想的就是往上混,混得越开越好。我混了四年,最近才有点希望,说是能去总舵进修,出来就是个正经门派弟子,这回也是跟着出任务,说是去拜见一位贵人,没想到就遇到了你。” 他拍了拍汤昭,道:“我看你是混得不错?老宅也回来了,我们老大一口一个贵人的叫你,你混得肯定特别好。到底是你啊,当初老隋头指着你说你比我有出息,我是有点不信,现在看来你混得十一个人站两排——一人五一人六的。” 汤昭道:“还可以。我运气比较好。” 汤昭说的运气好,那一点儿也不是谦辞。不仅仅是他遇到危险时常有贵人相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总能遇到好人。 是那种对他好,自身也好的好人,不但救了他,还没把他带到邪路上去。 就比如说当时他在夜色被抓走的时候,如果遇到的不是刑极,而是另一个不那么正路的官儿,如和人贩勾结如桀鸦一样的人,他的下场又当如何?如果教他本事的是一位玩弄人心的邪术高手又如何? 他有好几个老师,虽不是人人都完美无瑕,但每一个都教了他积极的、正确的东西,但凡有一个导师存心不正,在他经历黑暗的时刻推了他一把,汤昭恐怕就不是今天汤昭了。 这还是汤昭运气不错,能活到长大的情况,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危险让他半路夭折。 他能走到今天,那纯粹是运气好。比滕亮好得多。就算他有天赋,也得有对口的位置给他施展天赋,剑客的天赋不是什么大路天赋,也不是哪里都管用。如果他和滕亮一起去帮派当混混,十有八九他还当不过滕亮。 滕亮自然是不知道汤昭究竟是什么地位的,其实他老大也不知道,他老大的老大也不知道,甚至焦峰也未必知道,所以他好奇的问道:“你是考上了功名,当了大官吗?” 汤昭笑道:“你看我住的地方,像是大官的样子吗?” 他其实算是官身,六品教喻还没辞掉,过两个月应该能再进一步,五品都赶上寻常知府了,但和五毒会牵扯的这一条线上,他是绝不会公开提及官身半个字的,哪怕是对滕亮也不行。一旦说了,万一被人利用,都是给他自己乃至检地司抹黑。 滕亮顺着他的思路打量屋子,汤昭回到老宅没添置什么贵重家具,一切以复原儿时模样为主,毫无富贵人家的样子,道:“可惜了,你要是官,我当了帮派大哥,咱们联手黑白两道通吃,在合阳县还不是横着走?” 汤昭带着笑容,却很郑重说道:“就算我真当了官,咱们也不会在这方面联手的。” 不等滕亮回答,他继续问道:“亮子,你想不想离开五毒会,换个生活?做点其他事?” (本章完) 371 出路 “换个生活?做事?” 滕亮很费解,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儿?” 汤昭道:“就是脱离帮派,过正常人一样生活。” 滕亮道:“正常?我现在就正常生活吧?有吃有喝的。” 汤昭一时语塞,紧接着道:“帮派生活真的正常吗?不是天天打打杀杀、朝不保夕么?你不是也说,不是欺负别人,就是被人欺负。这不算正常吧?生活多久都没希望。难道不能过安安生生的日子吗?” 滕亮道:“安生日子?你说当个小老板、小地主?可是那种人平时都是被我们欺负的啊?老子出门的时候,横着眼睛从他们头里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要吃什么伸手就拿,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不比他们过得爽?” 汤昭忍不住道:“就欺负欺负普通人,哪里爽了?不是还有更多的人欺负伱吗?” 滕亮不以为然道:“那他们比我弱,我当然欺负他们。那些欺负我的因为比我强,就欺负我呗。但我不会老被人欺负的。你当年跟我说的那句话叫啥‘莫欺少年穷’,这句话真他么好。我一直记得,等我比他们强了,自然十倍欺负回去。” 汤昭突然叹了口气,双目望天。 滕亮见了汤昭的神情,也叹了口气,道:“这么说,你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变吗?那挺好的。你跟我不一样,你读过书,能做大官,能走正道。我走不了你的阳关道,我就走独木桥,我就求一个快意恩仇,纵横江湖。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人死……” 汤昭截住道:“你这些话都是跟你们帮里的人学的吧?跟你说这些话的人超过二十五了吗?过得怎么样?晚上睡得着觉吗?” 滕亮道:“我看他们过得挺爽的。三十来岁还是想喝素酒喝素酒,想喝花酒喝花酒,想摸牌九摸牌九。也没见谁睡不着觉啊?” 他笑道:“昭子,你是良民出身,你老想着有份产业安定下来。不站着房躺着地就觉得没着没落的。但是我不一样,我从小就跑江湖,今天一个城市,明天一个村子,不拘着目的地是哪儿,自由自在。我过不惯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跟我一根棍、一把刀,让我出去砍人,街头洒血,我过得比种地舒坦。” 汤昭笑着摇了摇头,道:“也是。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就喜欢冒险,确实安定不下来。可是冒险也不一定当混混啊?为什么不拜一个好师父,正正经经学些武艺呢?出去就是江湖,江湖上有的是打打杀杀,对面也是跟你一样刀头舔血的好汉,你们对着砍就行了。与人无尤,岂不干净?” 滕亮道:“拜师?我正要拜啊。我马上就能去黑蜘蛛山庄拜师了。” 汤昭摇头道:“黑蜘蛛山庄也不是什么好势力。进去能活着出来的几率还不到三成。你是喜欢自在,不是喜欢找死,是吧?” 想当初他就住在葡萄院隔壁,岂能不知道黑蜘蛛山庄选人是如何残酷?考核是真死人。之前四部门联考,新锐营说容许死一成人就引起各方不满,五毒会选人死的只剩一成人那些高层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要说对敌人狠的,江湖上的帮派有的是,但要论对自己人狠,那还得是他们五毒会。 滕亮听得一个激灵,道:“这么狠?比我们街头死的人还多?”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没有这个觉悟?没这个觉悟怎么进五毒会?街头是朝廷的地盘,能死多少人?入了江湖朝廷就管得少了,阎王管得多了。黑蜘蛛山庄死人就像死虫子。” 其实不只是五毒会,江湖人死人也太寻常了,再往前线,即使是剑客,一死也能死一片。只要学了武功,就是瓦罐不离井上破了,好勇斗狠者,早晚死于非命。汤昭也有心理准备。 话又说回来,普通人难道安全吗?赶上阴祸,又或者龟寇入侵,城池能一夕之间崩溃。如此看来,还是学武功好些。 “你要是只是嘴里说说视死如归,没有死的觉悟,就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你自己想想帮派里的那些老头,他们混了几年还不是争相洗白,置办家产,娶妻生子?三十来岁还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是不想还是不能?” 滕亮神情有些困惑,道:“照你这么说……你真有门路叫我拜个好师父,学武功?” 汤昭长叹一口气,强打精神,道:“这个自然。” …… 也不一定。 老实说,汤昭似乎在江湖上没什么门路,他最熟的江湖门派居然真是黑蜘蛛山庄。 他真正的人脉和根基在官府,在高远侯那边。他能直接面见君侯本人,和现在基本上算首席幕僚的张融有师生之宜,在检地司好几个分部都能说话,更别说作为铸剑师的特殊地位。 但是汤昭是绝对不会让滕亮和官家扯上任何关系的。从滕亮说出“比我弱的就欺负他们”那套理论开始,汤昭就绝了心思。 说实话,要不是真的是割舍不下发小的交情,刚刚那番话一开头汤昭就想割席的。那真是在汤昭神经上三级跳的一番高论。 如果不是亮子,但凡是他后来认识的任何一个熟人,汤昭都要当场发作的。 越是成长,汤昭越是看重志同道合,他的地位上升,也更有选择同伴的机会。合则留,不合则去,实在厌恶了还能拔剑相向,他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和人虚与委蛇。 就像是危色,帮他忙前忙后毫无差池,但最要紧的还是一直跟随汤昭的立场,并无背离,不管是不是从心底认同,但双方做到了同路而行,所以汤昭愿意帮他铸剑。 像是焦峰,两人也有当年的交情,但汤昭主动邀请他过年再聚,也不仅是因为小时候的一番旧交,更是因为聊天时焦峰说出:“欺凌弱小没什么意思”这句话。在黑蜘蛛山庄这样的地方,能藏这一句话已经是顶级的出淤泥而不染了。 汤昭认同他,如果交情再厚一些,焦峰有机会得了剑种,汤昭也可以帮他铸剑。 此时此刻,反而是和汤昭关系最深厚,甚至有童年滤镜的滕亮和他离得最远,双方早是南辕北辙的人。 或者说,两人本来也没离得近过。 一开始,就只是两条线偶然有了交汇点,过了交点各自延伸,只有越行越远。即使汤昭没有取得成就,还是落魄的穷书生,两人依旧会越行越远。 但汤昭毕竟还是人,当年孩童时代的感情依旧难以舍弃,所以做不出割袍断义的事儿来。甚至因为彼此境遇的天差地别,他都很难端出架子来教训滕亮什么。 他只是本着良心决不能允许滕亮和权力接触。有小混混巡街的本事都要欺负普通人了,要有官府名正言顺的力量背书,还能干出什么来?检地司的风气还算清正真的不容易,少不得有剑客们的自我克制和训导营的教导。 当然里面其实也有不少“沙子”,汤昭拣砂子还来不及,实在做不出再亲手往里面掺沙子的事。 汤昭真的想找帮滕亮找一个“正经”师门,或者说想帮他找个能教学能教作人的老师,再拉他一把。十八岁,应该还是有救的。 这个老师不但要能教导,还要有耐心和容忍力,不能是刑极那种爱憎分明、剑走偏锋的,也不能太迂腐守正的,最好是外圆内方,手段过人,大义又分明的,才能真正引导得动。 ……他认识这种人吗? 嗯,好像认识。 就……高远侯呗。 开玩笑的,他要是把滕亮介绍给高远侯,别说君侯,刑极就要过来抽他。 汤昭虽然一时想不出,但是答应的十分干脆,他是真心想找到一位老师的。 滕亮笑嘻嘻道:“能是黑道门派吗?我听说白道受约束挺多的,我想混黑道。” 汤昭只觉得很累,强自道:“我不认得黑道的,实话告诉你,黑道下场不会好,你放聪明点儿。你等我几日,我给你找个好出路,出去像个人似的。” 他语气不那么客气,滕亮也不反感,道:“太好了。你提前一晚上告诉我,我去把那几个八脚帮的头目套了麻袋狠狠打一段,放火烧了他们老窝,这才走呢。” 汤昭道:“不是你们道上兄弟吗?” 滕亮道:“兄弟个狗屁。老子发达了,第一个踹的就是他娘的兄弟。” 两人不再聊正经事,聊起童年的经历,又放松了一些,融洽起来。眼看到了饭点,滕亮拉着他道:“走,你来了兄弟的地盘,带你吃点好吃的去,尽一尽那个啥……地主之谊。” 汤昭指了指自己,道:“我是暮城人,这是我老家,我才是地主。” 滕亮哈哈笑道:“那不一样,市井里有的地方只有我们才知道,而且我去了他们才会拿最拿手的饭菜来招待。” 汤昭答应赴约,两人推门而出,就见院子里没人。焦峰他们固然早走了,危色也没在,只藤架上挂着一件棉布外衣,正是滕亮见汤昭时脱的那件。 汤昭指着那棉服道:“这不是你的吗?干嘛脱了?” 滕亮笑道:“我这衣服了有一只小宝贝……”说着从衣服里摸出一只大蜘蛛来,果然是黑蜘蛛山庄属下特产,“这不是怕咬着你么?看你的样子,我是白担心了么?”将棉服又穿在身上。 汤昭心中一暖,重逢的惊喜之下还能考虑到这个,滕亮是个细心的好朋友。 两人开了大门,就见危色站在门外靠在街道角落里,显然是不想去打扰汤昭。 汤昭点头致了一下歉意,道:“今天晚点回来。不用等我。” 危色点点头,转身回去。滕亮本来已经走了过去,突然飞起一脚踹向危色。 危色没有回头,也没躲避,汤昭拽着他的后脖颈把他拉出几步远,咬着牙道:“你干嘛呢?你好好的——像个人似的。” 滕亮哼哼唧唧道:“你就管着我,你怎么不管管手下人?就刚刚人家欺负我,你怎么没说话呢?是怪兄弟混得不好,给你丢人来着?” 汤昭压了压气,脱口道:“你他么少跟我扯淡,没灌几滴马尿先发失心疯了吗?滚出来。”喷完一句往日绝不会出口的脏话,摇了摇头,再次冲着危色歉意一笑,把滕亮拉拽走了。 (本章完) 372 外城 夕阳西下,鼓楼打完了日暮钟鼓,暮城如它的名字一般陷入了寂静。 滕亮带着汤昭穿过第二重城墙,进入最外侧的外城。 刚一出外城门,背后发出“扎扎”响动,城门升起,任何人不得出入。三圈完整的城墙将内外隔成了四个世界。 汤昭虽然是本地人,竟没怎么来过夜晚的外城。 在他小时候,父母是严禁他晚上出门的,尤其是外城。他们把外城形容的如洪水勐兽一般,似乎他去了外城就会被哪只夜猫子叼了去。 自然,那是没错的。汤昭现在已经知道,城市的黑暗角落里,原本就有很多比夜猫子更可怕的勐兽——人。 汤昭印象里,自己只有一次在夜里去过外城,甚至不只是去过,而是横穿整个暮城。 那是他父母去世之后的某天晚上,他带着随身的行李和隋家班的老小晚上小心翼翼的穿过重重城墙,先来到外城,又来到最后一重城墙下,等着第二天城门开启便逃出城去,再也不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二更时分到了城门口,大门紧闭,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无处可去,就在冷风中坐了一夜。 汤昭记得自己当时一夜未睡,靠在角落里,蜷缩着手脚,睁着眼睛瞪着外城那些曲熘拐弯的狭窄街道。 他只觉得外城很黑,家家户户都是黑的,几乎没有万家灯火。 那里也很压抑,似乎天比别的地方矮上两层。 而且很安静,耳膜像是被厚重的浆湖湖住了,什么也听不见。然而明明那么安静,却会突然爆发出很大的响声,比如风声、莫名的脚步声、树上夜鸦的鸣叫声,突然爆起,在静夜中如同炸雷,从耳膜一直震到心底。 那一晚的心情,或许只有那天路过荒村,被人贩子漫天鸦影吓得在山间逃窜时才能相比。只是想想,究竟那晚还是更安心一点儿。毕竟那时还有隋家班的老少跟他坐在一起。隋大哥主动坐在风口前为孩子们挡风,阿云悄悄塞给他风干栗子吃,亮子甚至能偷偷地讲笑话。 笑话讲得是什么他忘了,但应该还挺好笑的,他记得自己难得笑出声来。 那时的亮子口齿伶俐,性格活泼,什么时候都不会垂头丧气,大声大笑,是能鼓舞人的那种小太阳。而汤昭则是个流离失所、什么也不懂的孤儿,需要靠近太阳才能取暖。 一直到离开了光源,独自陷入漫漫长夜,汤昭才鼓舞着自己学会发光发热。甚至想让其他人也从他身上得到温暖。 如今,他已经开始发自己的光,外城在黄昏中已经布满了阴影,黑暗眼看从地平线上席卷而来,要把整个世界吞入腹内。 此时的他并不怕了。 …… 也不是一点儿不怕。 即使到现在,他还是不喜欢走夜路。不说怕,就……发毛。 “我说,你干嘛这么晚还来外城?这个点儿店都关门了,还能吃什么?吃完怎么回去?”汤昭问道。 外城的空气中,偶尔会传来烟火灶台的气息,但闻起来并不香,反而有一股焦灼撩辣的味道。 汤昭想起自己当初去琢玉山庄的路上,曾跟随刑极去乡野百姓家,在黄昏时分常常闻到炊烟中飘来饭菜的味道,有大鱼大肉的味道,也有粗茶澹饭的味道。闻得多了,他甚至能分辨自己想去谁家蹭饭。 外城的饭,闻起来还不如乡野的土灶,还掺杂更多杂质。 仔细看时,外城歪歪扭扭的街道小巷、挨挨挤挤的低矮房屋,污水横流的沟渠,也远比寻常乡村看着破败。 滕亮笑道:“你不懂了吧,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们要找好吃的还就在人家小巷子里,别人一般找不到。我知道你怕黑,不会让你走夜路回去的。回头我打二斤酒,咱俩喝一顿,喝晕了就去我那个狗窝里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我送你回去。对了,你武功很好?” 汤昭道:“还行吧。” 滕亮击掌道:“那就行。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的话要放大来听。说还行那就是很了不起,你肯定很强。那焦护卫都跟你交情那么好,他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谁都瞧不起。要是看不起你,哪能和你做朋友?我就知道你武功好。那你就防备着点儿。虽然这一带是我的地盘,提我好使,但就怕万一有个不长眼的趁我不注意动手动脚。你要是武功不好,你就别离开我身边,我护着你。” 汤昭笑道:“好啊,那你护着我吧。客随主便,你能护得住,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小巷子,发现这里越发破败,夜色渐深,小巷子一眼看不到底,道:“你住这里?” 滕亮道:“我住外三街,再过去两个口。这一带就是我们的地盘,再过去不是。我家离着地盘近,方便收保护费,但也不能就在地盘里面,你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真收街里街坊的钱。我倒是想去中城收保护费,可惜那轮不着我们,官府就给收了。” 汤昭道:“官府收……” 滕亮道:“对啊,进了那道城墙,就是官府的地盘啦,他们每年拿钱,派三班衙役大小捕头管着,哪像外城,没人管。所以我们来管。” 汤昭笑了一声,收了笑意,道:“早晚得有人管。” 这些年云州官府好歹还算有所作为的,只是对百姓来说,他们作为的太慢了。官府可以按照步调慢慢来,百姓的生活却是每一天都是煎熬。 滕亮道:“别啊,给我们留点地方啊。外城都不给我们?大老爷总不能都吃干抹净吧?我们抢地盘抢的头破血流,死伤那么多兄弟,好容易占下一块地方,他们总不能说拿走就拿走吧?” 他笑道:“所以我说你要是当了大官就好了,到时候你圈占地盘,我给你管着,收钱分给你。咱们兄弟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汤昭无声的叹了口气,道:“若是这样,我能大官也不会当。” 滕亮笑嘻嘻道:“你本来就当不了,在这说便宜话呢?”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转入一个小巷,巷子非常窄,两人并肩就已经转身困难。 走了几步,巷子里穿出一阵阵香气。 很浓厚,很醇香,仿佛能驱散寒气,闻得人食指大动。 汤昭鼻子一动,赞道:“真香。” 滕亮笑道:“知道香了?我介绍的地方能错得了吗?你跟我来吧。” 两人又往里进,只见巷子旁边一座小屋开了个临街的窗口,挑着半扇窗户,窗口雾气腾腾,冒着白烟与香气。 隐隐的,小屋中穿出吆三喝四的声音。 滕亮上前一步,大声叫道:“老瘸子,今有什么好吃的?” 窗户那边一阵微乱,钻出一个小老头的脑袋,一见亮子笑得皱纹都开了,笑道:“哟,亮爷,您又来啦。这位……是您朋友?” 滕亮道:“我最好的哥们儿。你以后见到他就跟见到我一样。把最好的手艺拿出来。今儿有什么汤?” 老头儿笑道:“有好汤,有上等的牛肉汤,有青蛙汤,还有各种肉汤。” 汤昭心想,各种肉都有?这小店卖的倒齐全。 滕亮突然回过头,露出促狭的笑意,道:“昭子,要不要来试试各种肉汤?” 汤昭道:“各种肉汤?有几种肉?大杂烩么?” 滕亮哈哈大笑,道:“你哪里吃过这个?各种肉,就是老鼠肉。” 汤昭略一噎住,老头儿露出讨好的笑容,道:“正是,老鼠肉是咱们店里特色。现杀现卖,一口汤锅可以下五十只。” 汤昭嘴角一抽,耳边仿佛传来“吱吱”的叫声,滕亮笑道:“去你的各种肉,味道是不错,可是没肉塞牙。先来两碗牛肉汤垫一垫,咱们兄弟还有的聊呢,到时候把你这汤锅尝个遍。你伺候好了,还另有赏钱,就看我兄弟喝没喝到位。” 说罢,两人打帘子进店,就见一间小门脸,三四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滕亮一进来,先咳嗽了一声,里头两张桌子里站起好几个,纷纷道:“滕哥——哟,滕哥来了,快坐快坐。” 滕亮得意的看着汤昭,汤昭明白他的意思:咱混得也不是不好,这不是已经混成了“滕哥”了吗? 汤昭善解人意的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旁边那个混混看岁数还真不一定比滕亮小,也有有几岁年纪的,叫滕哥是因为地位低,谄笑道:“滕哥,这边儿坐。快给滕哥挪一张椅子出来。” 滕亮笑骂道:“什么腾椅子?你们几个滚到旁边去,给我挪一张桌子来。” 几个混混都是一怔,虽然滕亮是“滕哥”,也不是他们真老大,似乎还不至于到给他腾桌子的地步。往日滕亮也不会这么不开眼,今天是怎么了? 汤昭道:“倒也不必……” 滕亮道:“你少来了,你能跟他们挤在一起?去去去,给我兄弟腾出桌子来,快滚!”说罢一拍桌子。 眼见他发飙,几个混混都想他是吃错了药了,但滕亮最近却是风头不错,眼瞅着要再升一步,也别跟他硬撞了,便纷纷起身。还有个看着汤昭生得好,心中暗想:这姓滕的从哪里寻了个孩子,正要在他面前摆阔吧?倒也别阻了他的好事,传出去以为咱们为个相公争风吃醋呢。 但这屋子就这么大,一张桌子空出来,其他人就更挤了,当下几个混混大马金刀往旁边就坐,把最后几个老实食客挤了出去。 汤昭坐下,算是正经进入了混混包场。 滕亮呼噜了两下桌子,道:“来,再去把后面那个弹弦儿的给我请过来,给我兄弟下酒。” 】 373 夜风 汤昭用目光扫过一排排奇形怪状的混混,就听到滕亮这句话,转头道:“干什么?今天晚上一出接一出?这么窄的地方,还要请弹弦子的?” 滕亮哈哈笑道:“你紧张什么?你以为我给你叫姐儿吗?我不过是叫隔壁那个老瞎子过来解个闷儿罢了。” 汤昭疑惑道:“老瞎子?” 滕亮笑道:“当年跑江湖弹弦子曲的。住在街尾窝棚里的,七十多了还瞎了眼睛,嗓子也哑了,没儿没女的在那儿等死。不过手里的玩意儿还行,当年也是正经跑江湖的,算我半个前辈。反正喝酒闷得时候我就点他唱两段,多少给点儿钱。你、你。” 他点了两个混混,扔出一吊钱,道:“去把老瞎子给我找来,就说滕大爷来了。” 滕亮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人跑腿,但若自己亲自去找,又在朋友面前丢了脸面,便拿出钱来差使。那两个混混年纪最小,有钱为什么不挣?当下收了钱蹿了出去。 汤昭若有所思——至少现在,滕亮对跑江湖的生意人倒还有几分香火情。 这时候,那走路一瘸一拐的老瘸子过来,端上两个粗瓷碗,碗里满满当当盛着肉羹,冒起白茫茫的热气融入了寒夜里。 汤昭有点饿了,捧过一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很香、很软烂、很浓厚。 是那种在腊月的寒风中,满满的来一大勺,从口中一直暖到心里的滋味。 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味道。 “好吃。” 汤昭赞叹一声,连吃了好几口。 这时,后面又端上刚出炉的葱油烧饼,颜色金黄,面上一层滋滋的油光。掰开“喀察”一声脆响,里面是扑面的面香、葱香。 虽然身为剑客,汤昭如今逐渐已经减少了饮食的需求,但面对这样朴实又暖和的美食也是蠢蠢欲动,一勺接一勺连吃大半碗,烧饼也一口气吃了两个。 滕亮得意笑道:“怎么样,我介绍的地方好吧?这不吃得比城里的大酒楼舒服?” 其实他没有吃过大酒楼,内城的大酒楼还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汤昭点点头,道:“确实吃得舒服。” 大酒楼也有好吃的,有山珍海味,也很精致的菜肴,但这样的天气,还是来这样这一大碗热腾腾的肉羹更舒服。尤其是汤昭这些年很少有吃到用心烹调的家常美食的机会。 滕亮见他埋头吃喝,笑道:“别吃那么勐,一会儿还喝酒呢。多留点儿肉羹解酒用。老瘸子,把烧酒给烫上一斤。” 他一通大呼小叫,又挤了挤眼,道:“你看起来也不是吃过见过的样子啊,吃的这么饿狼似的的,刚刚听到找弹弦子的又吓成哪样?你小子——是不是还没开过荤啊?” 他虽没大声说,也没降低音量,旁边不少混混听到这种话题最为兴奋,登时开始哄笑,有人笑道:“滕哥,不能吧?这岁数还没开荤?你得带你兄弟去见识见识啊。就隔壁寡妇巷子里……” 这时汤昭喝完了碗底的牛肉羹,突然道:“你那个弹弦子的老先生怎么还不来啊?” 他的声音和哄笑声格格不入,但所有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来。 滕亮一愣,才发觉时间都不短了,道:“对啊,那两位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阿强,你去催一下。”他肉疼的从腰里再摸出半吊钱丢了过去。那叫阿强的小子答应一声,拿了钱飞也似的出去了。 汤昭看了他腰间钱包一眼,将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忽然起身道:“走吧。” 换源app】 滕亮只觉得眼前一花,汤昭已经要出门了,莫名其妙道:“你干嘛去?” 汤昭反而有些诧异问道:“大晚上,外面没有其他人的声音,一条笔直的小巷子,两个人出去找人,迟迟不回来——你猜是怎么回事?” 滕亮心里咯噔一下,颤声道:“你……你说是怎么回事?” 汤昭沉声道:“我也不知道。所以——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出去看看。”他用眼神示意滕亮跟上。 滕亮听得心中一紧,心中很抵触出去,道:“其实我刚刚派阿强去看……” 汤昭道:“两个人没回来,再派一个人去看?这倒是好办法。他要是不回来,你还要怎么办?葫芦娃救爷爷?我们正是要跟着阿强去看。看他引出什么东西来?” 滕亮随跟汤昭呆过一段时间,却没听过“葫芦娃”这个梗,但也被汤昭说得心中乱跳,只觉得一阵阵冒汗。这时他又觉得周围霎时间安静了,热热闹闹的小馆子变得阴森起来。 事实上,周围也确实没人说话了。 汤昭没大声喊叫,但他说话一字一句很清晰,所有人都听到了。 这种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是发毛,尤其是这样的寒夜。 外面……真有东西? 所有人都等着下一刻,那几个小子带着老瞎子回来,玩一个虚惊一场。 但是等着、等着,门口的帘子就像坠了秤砣一样,始终不动。 空气凝固的仿佛要爆炸了。 最后,滕亮忍不了,动了动嘴唇,大声道:“什么鬼东西?咱们血气护身,百无禁忌!兄弟们,跟我抄家伙,大伙儿一起去看看。” …… 他喊了一声,周围还是很安静。 一个响应的也没有。 其他人都缩在桌子旁边,眼睛也不看他。唯独一个和他还算亲近些的混混干笑道:“滕哥,咱喝酒呗?找这个麻烦干嘛?外头风大,容易风寒。大晚上的,就在这儿喝点酒一睡,到早上起来太阳升起来,啥事没有。” 滕亮心中一动,汤昭道:“走吧。本来也是咱们去,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在门口伸手示意他过来。 滕亮心中纠结,最后咬咬牙,指着旁边的混混骂道:“你们这些怂炮,关键时刻蛋用没有。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们呢?”终于追了上去。 汤昭路过厨房时,在收钱的罐子里撒了一把铜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道:“老板,钱给了。” 饶是滕亮心里打鼓,本能的怒道:“干嘛呢,怎么能你请客……”早被汤昭拉了出去。 那老瘸子等他们走了伸头一看,连声道谢,突然神色微变,强压着激动,将罐子拽回了厨房。 原来罐子的铜钱当中,竟藏着一枚白花花的碎银子。 这是遇上贵人了啊! 两人出门,滕亮一时忘了刚刚的瑟缩,兀自抢白道:“你怎么能掏钱呢?我的地盘让你请客,我成什么人了?” 汤昭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别吵,咱们跟着前头人呢。” 滕亮这才意识到处境,远远看去阿强已经到了小巷子的尽头,只剩下小小的黑点,打了个寒战,身子都矮了几分,紧接着小声滴咕道:“你怎么能掏钱呢?” 汤昭目光盯住目标,道:“没关系,其实是你掏钱。” 滕亮“啊?”了一声,汤昭解释道:“我出门没带钱,先拿了你的。” 滕亮慌忙摸了摸钱袋,果然比之前轻了一些,正是少了一把钱,不由指着汤昭道:“啊,你……这么孙子?” 汤昭拍了拍他,道:“借用一下。反正你肯定要请客的。我能让你在自己地盘丢人吗?” 其实他也不是没钱,只是手边没有零钱,他的行李堆在罐子里,一般不用买什么东西,只有些金银压箱底。那枚碎银子都是他从手中最小的一块银锭上掰下来的。 他是愿意为这碗肉羹多给钱,但这种小店挤满了大小混混,给太多钱反而是祸害。为了不让老板为难,他从滕亮那里拿了点铜钱作为遮掩,混着银子投入了存钱罐。 滕亮哼道:“我觉得你应该学手彩戏法,手那叫一快!当年有个贼王说我有天分,要收我当顶门大弟子我都没去。我看你更厉害,无师自通……” 汤昭又嘘了一声,指了指前面,道:“是那里吧?” 滕亮一看,那阿强已经靠近了一处窝棚,似乎在外面逡巡,道:“对,就是老瞎子的住处。怎么没看见那两人?这小子也不进去,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汤昭道:“你跟在我后面,只踩我踩过的地方。”说着缓缓沿街走去。 说也奇怪,那街边上堆满了杂物,就是天天走这片街道的居民也难免踩到东西,偏偏汤昭如鱼得水,在其间穿梭,竟片叶不沾身,声音始终轻飘飘的。滕亮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倒也没碰到什么。 两人走了大半路,离着小小窝棚还有数丈,汤昭突然按了一下滕亮,道:“你在这儿等着。” 滕亮道:“什么情况?” 汤昭指了指屋里,道:“真有情况。你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滕亮虽然想逞强,只觉得阴风阵阵,道:“我在外面……那鬼东西出来了怎么办?” 汤昭道:“并不是鬼——暮城的阵法很好,城内不会有魅影、阴祸的。只是有比魅影可怕的东西。也罢,既然你不愿意留在外面,就跟在我后面,我应该能护得住你。” 滕亮傻傻的点头,道:“什么东西比鬼还可怕……”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怔,就见眼前一道光在眼前一亮,仿佛从白日穿梭而来的日光。 那道光在汤昭身前微一闪烁,化作一条丝线缠在汤昭的衣领中,渐渐混入衣料之中,再也看不见了,汤昭正色道:“那自然是……” “啊!” 一声惨叫,从前方传出! 374 听曲 阿强是个混混,是个年轻又老练的混混。 他年纪不大,但做混混已经很多年,也混了很多年。 年头长,不代表他是个成功的混混,他只是个混子的混混,或者说混混的混子。 所以他会在大冬天的晚上拿了半吊钱就给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混混跑腿,所以他出来之后根本不着急去找人,而是一摇一晃,走得歪歪扭扭,恨不得路上突然蹿出一条狗来让他踢两脚。 就这么着,一条小巷让他走了三条巷子的时间,他终于来到那个低矮的窝棚之前。 看到这个歪歪扭扭的窝棚,阿强真不想进去,这么破的地方,平时他扫街的时候挨家挨户踹门都不带踹的,何况进去站脏了脚。 他就站在门前,正要开口喊叫,让老瞎子自己出来,就听到黑暗中隐隐传来丝弦之声。 那丝弦吱吱哑哑,说是音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稍微带点转音,在暗夜中听来,似呻吟、似叹息,似颤抖,仿佛几个爪子在心底挠,听得人心中发毛。 饶是阿强胆子不小,听得也是一激灵,那张口叫唤老瞎子的声音登时堵在嘴里,甚至有点想跑。 但是…… 难听的丝竹声,似也不是他堂堂八脚帮半资深帮众被吓得抱头鼠窜的理由? 说不定是老瞎子无聊,在自己被窝里弹弦子玩儿呢?他那弦子本来就难听,听出这样的动静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阿强也不敢直接踹门进去,而是猫下身子,用眼睛凑近门缝。那窝棚的柴扉四处漏风,原有几处大缝,从外面一览无余。 屋中,有一个苍老句偻的身影,过着破棉袄,抓着一把弦子琴。 果然是老瞎子在弹弦子。 他并没有在被窝里自己弹,而是坐在窝棚里一张难得完好的板凳上,抱着弦子,边谈边唱,唱一会儿说一会儿,腰背挺直,一双瞎了的灰蒙蒙的眼睛向上翻起,已经是个表演状态了。 是人的声音啊,那就好了。 但是……怎么会这么难听? 这是阿强的第一个念头。 他和滕亮都是小饭馆儿的常客,也不止一次听过被滕亮叫来的老瞎子的弦子曲儿。虽然他不理解这玩意儿哪里值得好勇斗狠、翻脸无情的滕哥一遍遍的叫,但也觉得吃饭的时候听听还算下饭。 哪有这个阴间的味儿啊? 紧接着,他就发现了端倪,那老头虽然好似坐的端正,浑身却在微微发抖,白胡子抖得都有些模湖,手指更抖得厉害,以至于弦子的声音忽高忽低,比弹棉花还不如。 他仿佛坐在锅里,给一只吃人的勐虎表演,下一刻就要羊入虎口。 那么说,勐虎就在…… 他目光斜了一斜,看到了一个身影。 只有一个人。 从他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见半个侧面,还看不清脸,只看到对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窝棚中,头顶几乎碰到窝棚顶上。虽然古怪,但显得此人身形高大,压迫感十足。 除此之外,只能看见那人身披披风,身上莫说皮肤,连衣衫也没有外露一片,只能看出头发乌黑,似是个年轻人。 这个人……就是吃人的大老虎吗? 这肯定是个武林高手啊! 阿强好歹在帮派中混过,江湖传说也听了不少,说书唱曲也常听,那些故事里高人神出鬼没,如龙似虎,动不动就十步杀一人,那些不长眼得罪高手的小反派死的老惨了。 虽然阿强梦想中,他总代入的是一方高手,做那肆无忌惮的江湖梦,可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真遇到了那样的高手,给人家随手杀了都不知道名字。 熘了,熘了! 趁着那难听的弦子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唯独走之前又瞄了一眼旁边。 这一眼,让他看到了那老瞎子脚下的一堆黑炭。 这堆碳不少啊? 今年碳价贵,自己家里都改烧柴了,老瞎子家里倒富裕,还存了不少炭火。 等等,那碳的形状怎么不对劲…… 那个分叉就像人的指头…… “啊——” 陡然意识到了什么,阿强失声惨叫。 他的惨叫声打扰到了屋中人,里面的人陡然回头,目光如同寒星! 耳边滋的一声传来,紧接着,眼前一片光华。 扑通! 下一刻,他已经大头朝下栽了下去。一头扎进了臭水沟里。 臭水沟?! 那臭水沟已经结冰,索性冰层还薄,他的脑袋正好穿过薄冰,一头扎到底。 阿强扑腾起来顶着头污泥爬了出来,睁眼一看,自己竟然已经移动到了横街旁边的沟渠里,早已出了小巷子,跟刚刚的窝棚相隔至少百丈。 见……见鬼了! 阿强嚎啕一声,顾不得浑身湿淋淋、臭烘烘,没头就跑,一路狂奔回家,什么窝棚,什么喝酒,什么拿了半吊钱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边,光华散去,那披风人背对着门口,面相那被吓得拽着琴弦趴在地上的老瞎子,似乎对身后的事情并不在意?澹澹道:“阁下何人?是那些混混的头目?我是捅了混混的蚂蚁窝了么?一只一只的来,现在连蚁王也来了?” 汤昭用剑象送走了那命悬一线的混混,把歪歪斜斜的柴扉挑开,站在门口没进窝棚,从这个角度他正好能将滕亮完全挡住,道:“不是。我不认得他们。” 那人还是不转头,澹澹道:“既然不认得,为何阻拦?” 汤昭厌恶的看了一眼那老瞎子脚边的焦炭,道:“草管人命,谁不能阻止?” 换源app】 那人短促的冷笑了一声,道:“人命?杂碎而已。便是死一百个也不值一文。阁下武功不弱,却用来救这等渣滓,真是可笑。” 汤昭道:“他们是杂碎,难道你就是为了为民除害吗?若真是拔剑打抱不平也罢了,你不过依仗……” 他目光移动,看向那人刚刚抽出的一把佩剑,就是那把剑,刚刚发射了一道雷电,电光虽然仅有绒毛粗细,却足以将一两个人烤成焦炭。 “法器罢了。” 他笃定的分辨出了这把剑器。 用法器为剑,不是剑客。剑客就算有法器,出手的第一选择永远是自己的剑。 不过只有法器未必不强。 法器承载着剑法,那是高于剑术的存在,用好了,或许能杀伤比较弱小的剑客,因为剑客没有剑法。尤其是类似规则类的剑法,满足条件甚至可以一击必杀。 这把法器带的剑法应该是雷。雷虽未必有规则型的剑法那样不讲道理,却是威力极大的、爆发极高而速度极快。 是有机会一击制胜的。 不过机会不多罢了。 说到底,普通人和剑客的差距是全方面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一旦陷入久战,胜负必分。 所以汤昭在戒备的同时,又很克制,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他要观察法器的波动,如果能把那唯一一次机会诱导出来,便已经陷入了不败之地。 “而且,你在这位老艺人屋里滥杀,强迫他给你唱曲,把他吓成这样,你要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想听弦子吗?” 已经缩成一团的老艺人一动,似想要张口呼救,但紧接着闭上嘴,反而缩的更紧些。 汤昭想要点头致意一下,但老艺人看不见。而他就算直接对话,因为是陌生的声音,急切之间老头未必敢信。 那人依旧背对汤昭,竟不回头,道:“认得法器,阁下倒也不俗。我是来听弦子的。只要不似刚刚那几个人踹门进来聒噪,打扰我的兴致,我便不计较了。阁下若是救人,已经救走了,这就一别两宽吧。” 汤昭惊讶对方的托大——明知来的是高手,竟然头也不回,是特别自信还是特别愚蠢?或者两者兼有? 他是可以走,但看到那瑟缩一团,想呼救也不敢的老瞎子,脸色微沉,道:“如果我说,我也是来听曲的呢?” 那人霍然回头,目光大盛。 在屋中仅有的一点油灯光下,汤昭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这大概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相貌白白净净,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但眉目间尽是江湖人特有的杀气。 这是江湖子的杀气。 闯荡江湖久了,谁手上不是沾满鲜血,身上凝结煞气?无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僧是俗,一旦起了杀心,都戾气逼人。 汤昭站的稳稳的,神色平静,即使灯光昏暗,让他面上也出现了阴影,也不显得他神色狰狞。 仿佛是,他真的走进了一间茶馆,等着来听曲的。 那人的杀气疯狂暴涨,身形微转,确实半侧着身,用侧脸对着汤昭,一字一顿道:“你也是来听那个故事的?” 汤昭道:“我听什么都行。老人家。” 老瘸子一时没察觉他是叫自己,汤昭再叫了一声,老瘸子道:“这位大爷……” 汤昭知道他吓傻了,道:“亮子……滕亮跟我一起来的。”他说着拽了一下身后的滕亮。 滕亮刚刚被光华照花了眼,又被杀气刺激的浑身发抖,好在汤昭将他挡住,一股温和的罡气融了过来,登时寒气消退,倒还不至于失神,听到汤昭说话,忙答了一腔:“老瞎子,是我呀。” 老瘸子听了亮子的话如听仙乐,爬了起来,瞎了双眼流泪不止,叫道:“亮爷,亮爷,救我!” 那人面色不虞,手一动,汤昭适时的上前一步,正好与他成掎角之势。 那人气势升高,汤昭始终岿然不动,甚至有余力挡住老瘸子受到的波及,让老瘸子爬到滕亮身边,滕亮把他拉了起来。 那人几番冲击,冲不动汤昭,终于起了忌惮之心,道:“好,好,你既然要跟我针锋相对,我就让你一座,你……” 汤昭直接问道:“老人家,这个人大晚上来,要听什么曲子?” 那人五官微微微动,杀气再凝,好像要暴起阻止老瞎子开口,但最终没有动。 老瞎子稍微安定了下来,道:“就那个……云中曲,一个压箱底的老段子,多年不演了,快失传了。”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听听行不行?” 那人衣袖发抖,握住法器的手青筋暴起,汤昭道:“好啊,听起来就是好曲子。老先生,咱们换一个地方,你给我们开个专场吧?” 375 云中曲 汤昭指的是换的那个开专场地方,是滕亮的家。 他说换个地方,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换个地方让老瞎子别跟那些恶心的焦炭在一起,去宽敞、干净一点儿的地方演出,能够不那么害怕,精神稳定状态好一点儿,能把那首曲子稳妥的唱完就好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阻止老瞎子给此人唱曲,甚至将那不速之客赶走。但那样留有后患,只要他这次不杀了那人,那人总不会放弃,下次还要找老瞎子,说不定下次来时想起当初受了憋屈,临走时顺手拿老瞎子出气。 杀人是一个永绝后患的选择,但有风险,且没必要。汤昭不算江湖人,没那么大的杀人瘾,何况还要冒着对方狗急跳墙,从法器下同时护住两个普通人,若非不得已,他不会选择风险最高的选项。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汤昭不可能永远护着老瞎子,更不可能给老瞎子专门制定什么远走高飞的“证人保护计划”。与其一时护住他让他陷入后续的危险,不如趁着他在这里的机会让老瞎子把这首曲子唱完,让那人听了便了事。而既然第一次走了,第二次回来专门灭口的可能小很多。 至于云中曲本身,汤昭稍微有点感兴趣,听听也无妨,但更多是把自己做一个活口证人,只要他还活着,只把老瞎子杀人灭口就没有意义。 所以说到演出的地点,哪里都可以,最好清净少人,万一此人翻脸动手,有利于汤昭速战速决,不要波及太多人。如果可能,汤昭自己家也行。 可惜汤昭的家在中城,现在城门已锁,要回去需要翻墙或者叫开城门。翻墙有被发现的风险,而叫开城门——汤昭疯了才会叫开城门。 在外城安全又清净少人的地方实在不多,附近能想到的也就是滕亮家了。滕亮其实是有点不乐意的,但汤昭问他时,他不知怎的不敢开口拒绝,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临走时,汤昭用光焰烧掉了那堆焦炭,阳光的温度足够叫那些汽化的干干净净,并没伤害到就在一边的破席子。滕亮看着只觉得不明觉厉,那不速之客虽侧目观看,看完却是沉默,浑身那仿佛实质性的杀气渐渐消散了。 滕亮的家离着这条小巷两条街的距离,在另一条小巷里。 老实说,这条巷道并没有更宽敞干净些,依旧是窄窄的、破破的。滕亮如今的地位,连这种小巷子里也没拥自己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而是和另两个混混一同租住一个小院。 不过此时那两个混混都不在,说是去喝酒去了。 这也寻常,做混混的,有今天没明天的,似滕亮这种还想着往上爬一爬的算是有志气的,大部分混混不考虑将来,白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喋血挣钱,得了钱就吃花酒,把财物挥霍一空,除了养伤,很少回家睡觉。 算他们运气好。 那人当先进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认院子没有别人,便进了堂屋站在正中,道:“好,就在这儿吧。” 滕亮想说自己其实住的是厢房,正房有大混混住,但估计对方不会听,就算是那大混混回来抗议估计也是无效,当下拽过一张凳子,让老瞎子坐下,缩着头道:“你们听曲儿,我出去给你们倒水。”说着一溜烟钻了出去。 这屋里他实在呆不住,有汤昭也呆不住。 甚至说,汤昭也是他呆不住的原因之一。 之前汤昭和他相处时一直收敛着气势,看起来和小时候的小秀才无异,两人勾肩搭背也没什么阻碍,但刚刚为了对抗这来历不明的敌人,汤昭放出了一部分气势。 确实只是一部分气势而已,对方不是剑客,没必要用剑元级别的对抗。释放剑元对汤昭也是一种消耗,他只维持最低限度的气势,内力流转全身,罡气含而不发。 虽然只有这点气势,却也把滕亮压得心惊肉跳,仿佛有一座刀山在旁边,森森寒气刺的头皮发凉,一路上好几次都想逃跑,唯独不敢跑罢了。 这时他才知道,故事中高手那种一眼杀人是真实存在的。 而汤昭,还有那不知名的人就是故事里的高手,肯定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了。 若是给他几天时间缓一缓,他说不定想明利害,还能鼓起勇气来找汤昭,试图接近一下新的世界,但现在他只想逃的远一点儿,别像故事里的小龙套一样被卷起去死的老惨了。 至于昭子……应该没事吧? 他应该是更强一些吧? 虽然滕亮一点儿也不懂那种境界的武功,但他觉得从气氛来看,汤昭应该是更强一些。作为混了四年的混混,他其实是很懂看眼色的,所以看双方的态度就能知道谁强谁弱。那个凶恶的家伙明显被压了一头啊。 这样就好,昭子没事,他跑也跑得放心了。 滕亮跑了出去,汤昭也便放下心来,捅了捅墙角的碳炉,将火烧了起来,又取出茶壶搁在火上烧水,好像在自己家一般自然。 那人也不坐下,斜着站在屋中,侧面对着汤昭,冷冷的看着他操作,眼见汤昭动作不紧不慢,他有些不耐烦了,目光在汤昭身上扫来扫去,心中只想:这是拖延时间吗?还是另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是将毒药掺入了碳中,催动烟气下毒?若是下毒,可是选错了对象。 等到水开了,屋子里也暖和了,汤昭将茶分别倒了几杯,一杯给老瞎子,道:“老人家,清清嗓子再开始唱吧。”又顺手递给那人一杯。 那人冷笑一声,别说喝茶,连杯子也不碰一下,甚至没有转过身。 汤昭看着他侧着身位若有所思,顺手把杯子缩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那老头身上渐渐暖和,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到底他是老江湖,这么多年跑码头,他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总算镇定下来,开始调弦子的音准,弹了几下,发出“崩崩——”的声音。 “二位爷——”他说着二位爷,但面向的是汤昭的方向,刚刚汤昭的声音是从那里来的,他冲着汤昭时心中有安全感。 “今天小的给您唱一段‘云中梦’,讲的是一个朴实的小伙子,偶然间进入一片云彩,见到一座云中城,遇到一位好姑娘,在那里生活了几年然后重返人间的故事。这故事是小的小时偶然向一位老先生学的,多年没有演了,词儿也不瓷实,曲儿也忘了不少,有什么到不到的,还请您二位多担待。” 汤昭恍然,心想:果然是这个! 这不就是《云梦仙都》的曲子版吗? 汤昭登时想到了黑寡妇给他的那本。当时他看了就猜测或许那书里描写的仙城真实存在,而且是一把强大的剑,还猜测黑寡妇是不是对此剑心存幻想? 后来黑寡妇没有出现,几次派人来时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汤昭也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别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真的有这么一把强大的剑在云上等他,他身为剑客也不在意。那把剑再强能比得上支撑碎域一角的“金乌剑”么?有人追着把金乌剑塞给他,他都不稀罕。 这年轻人追过来也是为了听这个故事?他和黑寡妇一样,也想要这把剑? 汤昭觉得八九不离十:这人还年轻,自然有梦想和追梦的动力;在普通人阶段能使用法器,灵感天赋也不会低;看穿着和气质,家里多半有钱,这样的人物恐怕要成为剑客也不为难。但他既然不是,除了修炼未成,多半还是心气儿高,想要最好的——一般的剑他都看不上,一心追的就是传说中的剑。 汤昭自然不会置喙人家追梦,他只是觉得不靠谱——那把传说中的剑也真是只有传说,要么就是前朝印刷的,要么就是瞎了眼的老艺人学的曲儿,能从这里面找到什么线索? 真要是这么容易找到,那还能是传说么? 崩崩——曾—— “我表的是,西山之外那个西山村,西山村里有位小郎君。若问小郎君生得怎么样啊,那个里格儿啷咯呦……浓浓的眉毛大眼睛……” 这词儿是真水啊。 汤昭听得无精打采,虽然老头唱的是他的乡音,弹得也是暮城流行的弦子曲,但他从小就听不惯这个,何况老头唱的也不好听。这曲子汤昭怀疑能不能卖出钱去?怪不得失传了呢。 后面接着光描写“小郎君”的外貌就有七八句,每句都是大水词儿。 听这个曲子,汤昭真想给些云梦仙都的作者道个歉——之前说你文笔烂,真是对不起了啊。 “那个小郎君啊……叫什么?叫做那个许丛生哟……” 汤昭听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不对! 人名变了! 书上不叫这个名字! 汤昭已经忘了那本书不少情节,但总不至于连这本书的主角的名字也忘了,那本书的主角名叫孟云。 别看只是改了个名字,这里面却有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 一般的逻辑,曲子要从书本改过来,那就不应该改名。改名就没卖点了,就像说书先生说七侠五义,决不能把展昭改成展小二。 而且要改,也应该是往通俗了改,因为弹曲面对的观众要更贴近大众,太冷僻优雅的名字不好传播。孟云这个名字好记又俗,还暗合了书名,绝不可能反而改成更复杂的许丛生。 或许……并不是书改曲,而是倒过来呢? 这曲子才是原版! 那年轻人露出一丝笑容:“终于让我找到了。” (本章完) 376 喝茶 “你看那……那仙城远远在云上,那个啷个哩个幼,旁边照耀是太阳~~” “太阳光、发光芒,光芒照耀十六方,十六方,在哪方?东南西北都有光……金灿灿光华照绿瓦,滴熘熘珍珠镶玉床,哗啦啦玉泉倒悬空,淅沥沥仙露坠纱窗……” 屋中老瞎子边弹边唱,已经弹唱了半个时辰。 汤昭在旁边边喝茶边听,觉得虽然没喝几口茶,但已经喝饱了。 没办法……这词儿太水了啊! 汤昭还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的听整部的弦子曲,只觉得曲调还不错,算得上悠扬婉转,但这个词儿来来回回都是大水词儿,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少,就一点儿场景唱老半天,各种形容词四六八句来回磨。还有很多词听着耳熟,不知道从别的那段活儿里抄过来的。 以前汤昭在书场听过说书,感觉说书的已经很能水了,说一下午全是细节,不给情节,谁想到弹曲更甚,而且经常有莫名其妙不合理的句子蹦出来,就为凑那四六八句,真是为了押韵啥都敢说啊。 倘若是他一个人在这里,他都想喝完茶走人了。但他留在这里的目的是要陪着老瞎子,使他不受侵害。因此汤昭假装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对面那人已经有点焦躁了,如果他也露出不耐之色,那对方可能怒火翻倍,直接掀桌子。 眼见旁边的人神色越来越不耐烦,汤昭终于道:“老先生,唱了这么久了,停下来喝杯茶吧,润润嗓子再唱。” 那人勐然回头,瞪视汤昭。 汤昭并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道:“磨刀不误砍柴工,老先生年岁大了,气力不继,休息休息也好。” 那人冷冷道:“气力不继是因为唱的词太多了,把那些废话删一删早就唱完了。老头,你浪费我好几个时辰……” 汤昭直接道:“阁下可能是想岔了。这些弦子曲都是这样。老先生当年就是这么学来的,也是这么唱。尤其这是他不常演的生僻段子,本来词就不熟,从开头顺着唱一句顶一句还能记得,从中间唱恐怕就未必想的起来。这种情况下还让他删改未免难为人。这和背书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阁下背过书就当知道这个道理。不如安安静静的听,一天也听完了。难道阁下还有其他要事?” 那年轻人面色微沉,道:“我背没背过书与你什么相干?你在教谁呢?” 汤昭突然有点懒得再回应他了。 之前他觉得此人出身不俗,非富即贵,但现在看来恐怕只是一般。如果他出身足够好,应该有最基本的修养——不是剑客的人,要保持对剑客的尊敬。 别说谁出身太高见惯了剑客,就可以不屑一顾。出身再高还能高的过王飞吗?王飞对云西雁这样有交情又刚入门的剑客也很客气的。尤其是单对单的时候,普通人触犯剑客就是找死,死了也没有地方主持公道。 就这年轻人的态度,如果不是汤昭这种另类,他已经死了。 当然,汤昭觉得更可能是他没认出自己是剑客,以为自己也是拿着法器、术器的同辈,毕竟因为剑象特殊,能够随时制造幻影,汤昭看起来没有佩剑。 要是真的如此,显得他档次更低了,不但没有修养,还没有见识。 汤昭轻轻一扬手,茶杯稳稳地飞向老瞎子,内力托着茶杯,速度慢悠悠的,仿佛有一根线吊着,到了老瞎子身边发出轻轻地“嗤嗤”风声。 老瞎子耳朵灵敏,听到风声自然接住,那水杯顺势稳稳地停下,一滴水也没洒出来。他看不见,只道又是汤昭用手递给他的,忙站起来道谢,趁机喝茶润喉。 旁边那人虽侧身相对,却看得清楚,童孔一缩,他认出来了,汤昭这一手不是罡气,而是内力的运用。要是罡气本身有能量,近乎实体起到支撑的作用,完成这一手还罢了,内力可是柔和又脆弱的,连外放都不容易,能做到这一手那是对内力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如果对方不会罡气,凭这一手也知道他是个顶尖的侠客,何况对方难道不会罡气么? 那年轻人又想到刚刚汤昭那一手化尽黑炭的光焰,越想越觉得深不可测,一时人都沉默下来。 汤昭将茶杯再次递出,道:“真不喝点茶么?你也看到了,我对你没有恶意。就算有恶意也不在这个茶茶水水上面。” 这算是汤昭耐住性子再一次示好,对方闷着嗓子道:“不必了,我在外面从来不吃喝。” 汤昭收回茶杯,往茶炉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道:“你这个人,从来不看着人说话?” 对方略一怔,汤昭道:“阁下说话从来不看人。甚至从来不和人正面相对,不是背着身子,就是侧着脸,永远给我小半拉脑袋。以至于我完整的看你五官都很难。一开始还以为阁下眼睛不太好,看不见人呢。要是这位老先生说话不看人倒也寻常,你怎么从来不给人正脸呢?你要知道,这个姿态很无礼。这是谁教你的?” 那年轻人就要转身,汤昭喝道:“你给我老实待着!” 只听“咯”的一声,那人全没反应过来,束发的带子已经悄然而断,半边头发垂了下来。 他瞪大了眼睛,甚至不知是什么切割的发带,他没感受到任何内力或者罡气,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他的眼睛如何能追上光速? 汤昭的涵养算是不错的,如果刚刚偏一点儿,掉下来的就不是半边头发,而是半边脑袋了。跟他相处的人,但凡知道一点好歹,都不会激怒他。 他把另一杯茶泼在地上,道:“不管阁下生性如何傲慢,我相信你藏头露尾的不会是为了特意鄙夷在下。要知道在下是可以随时杀你的。” 那人连退两步,靠近门口有夺路而逃的意思,汤昭恍若不觉,道:“所以我猜想,你这是本能吧?你不想给人对面呼吸,还有你进哪个屋子从来都不坐下,也不碰任何东西,老先生家里那么逼仄,你竟然也宁可站着,还是不靠墙壁的站着。你这么排斥各种接触,是你重度洁癖?还是说你怕人下毒?” 那人不吭声,汤昭道:“我看是后者,为什么你觉得随时会被人下毒?难道你被人追杀,危在旦夕么?我看也不像,你也不大紧张,但是躲避中毒的习惯已经刻入骨髓。你该不会是五毒会的人吧?” 要知道,焦峰就提醒过他,到了惊蛰山庄,不要吃东西,不要碰触任何东西,甚至不要随便和人脸对脸说话。这都是金玉良言,汤昭自然听劝,但要让他每次都注意很难,非得无时无刻都提起精神才行,哪能似此人一般习惯成自然? 这必然是在毒丛中长大的人才有这个反应。而这周边,有这个反应最可能是五毒会。 那人的呼吸越发急促了起来,汤昭道:“或者说,你是惊蛰山庄的?” 汤昭这个猜测也是对照黑蜘蛛山庄来的,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中数一数二的大势力,黑寡妇也是年少有为,三十岁出头已经是一庄之主和下一任惊蛰山庄庄主的候选之一。但即使是她也没有法器。 对一些侠客来说,术器还有希望弄到,散人更是多少都存货,但法器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那是一个有底蕴的世家都可以当做传家宝的东西,黑蜘蛛山庄上下都找不出一把,但那个年轻人比黑寡妇还小,武功未必比得上她,居然能轻松使用法器。 而且……雷。 那把法器的剑法是雷。 惊蛰。 惊蛰的本意,就是细细的春雷,惊动了土中虫子的意思。 因为五毒会毒名在外,汤昭本能的以为惊蛰剑能号令群虫必然是个虫王,但仔细想想,可能是以雷霆之威,压得群虫俯首。 这把法器,可能是惊蛰剑的法器。 那么,身份就好猜了。 “阁下莫非是惊蛰山庄的少公子?” 那人整个人都绷紧了,最后低沉道:“阁下高明。我是孟化舟。” 汤昭点头道:“久仰久仰。” 这话也不算十分客套,他还真听说过孟化舟的名字,就在那个焦峰给他的那个资料手册上,认识了……一天吧。 也怪焦峰那个资料里图像人人都那么抽象,让汤昭凭脸认人实在难为他了,才需要凭线索推出此人身份。 换源app】 不过马上要去应付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倒也很奇妙。 只不知如果这位孟公子要是在此地有个三长两短,那场蛊斗会发生什么变化? 汤昭只是想想罢了,没必要节外生枝。并不是说孟公子死了,蛊斗就会取消,反而会走向不可测的激变。汤昭横竖欠黑寡妇一个承诺,就按照流程走最好。 他不打算杀孟公子,但不会让孟化舟看出来。 那孟化舟道:“阁下明明可以不问身份杀我,却要把我的身份说出来,是要以家族来威胁我吗?你想知道云中剑的线索?如果我说出来,你会放我家人一马?” 汤昭吐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完全忘了我跟你说什么了?” 孟化舟有些慌乱,道:“什么……” 汤昭道:“我刚刚让你老实呆着,你就给我老实待着。你不愿意看人脸,连人话也不会听吗?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还需要什么劳什子云中剑?” 孟化舟微微一震,紧接着恍然,道:“你……你是……原来你真的是……” 汤昭叹了口气,这是真没见识,又或者江湖中真的很少见剑客,所以他没往那方面想,感觉陪一个傻子浪费了半日,道:“反正我已经花费了半个晚上陪你听曲,虽然是为了不打扰老先生,但也该有始有终。老先生也不能白受这场惊吓了。今天不管如何,你给我坐下,喝茶,然后把这首曲子给我听完。” 386 蛊王 “老贼!” 从房间中出来,汤昭给出了评价。 真是老贼,用心险恶的老贼! 死到临头还不忘作恶的老贼! 当那一排钥匙展现在黑寡妇面前时,汤昭感觉到一股比阴祸还浓郁的恶意从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身上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这个别院每个人都有一间房,只有自己的钥匙才能打开门,所以在里面过夜绝对安全,可以放心睡觉。然而回答优秀的人却可以挑选别人房间的钥匙。 笑话,他们又不偷情,要别人房间的钥匙干吗? 不是只剩下偷袭了吗? 这分明是鼓励趁夜互相残杀! 而且这是个带有博弈性质的残杀游戏。 你可以不选择钥匙,只守在自己房间里,但是别人未必不选。 什么你说这钥匙不是每个人都有,只有答得好的人才会得到的奖励——这话骗鬼鬼也不信! 汤昭可以肯定,这钥匙必然是人人都有的。所有人都很可能掌握了其他人的命门。这种情况下,你若不选,岂不是只能被动挨打?所有人都不会拒绝的。 所以所有人都被动的登上了这个舞台。 而且,这其中更恶意的是,没有人知道自己拿的钥匙是谁的房间,也不知道谁拿的是自己的钥匙。每个人都不能有的放失的选择仇人或者盟友的房间,全靠赌博,只要打开门,就算是一开始没想猎杀的目标也不能后悔了。 每个人都沦为无差别的杀人魔。 设计出这种游戏的人,不是老贼是什么? 听到汤昭的评价,黑寡妇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两人继续往前走,按照规则没有回大厅,而是直接进了走廊,来到他们选好的房间门前。 两人选的房间面对面,是外侧的两间房,好像一对门神一样把守着别院的外墙,离着最近的房间也有一段距离,算是有点孤悬在外的意思。这个位置从战略意义上是非常好的,但未免偏僻,耳目不大通达,不易掌握大局。 黑寡妇打开一扇门,招呼汤昭道:“咱们进去。” 汤昭知道她是要跟自己沟通一下,当下跟着进了同一间房。 进门之前,汤昭打量了一番房门。 房门又厚又重,并非木门,而是金属门,寻常刀剑伤不得,内力也打不穿,门和门框也很契合,隔音效果想必不错,防贼是绰绰有余了,但对于有罡气的散人来说,不说形同虚设,至少也算是聊胜于无。 但孟天声说只有钥匙可以打开也不算谎言,这扇门还连着机关,能够连接好几处暗器,最关键的是,汤昭在门边发现了符式列。 这扇门居然算得上是术器,这手笔可不小,因为所有的房间门都是一样的。虽然只是简单的术器,能让门户重于千斤,难以暴力破开,还保证开门时发出巨大的响声,形同报警铃,给里面人提醒,已经能防备大多数暗算了。 如果没有备用钥匙这一出,说不定还真能保证一个平安夜。 这愈发显得孟天声是故意挑事的了。 汤昭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老贼。” 黑寡妇此时关上了门,只剩下他们两人,声音也传不出去,道:“说他是老贼也未必准确,他是老蛊王。这个味道是对的。蛊斗嘛,你以为百蛊成一王是说着玩儿的吗?互相吞噬、互相厮杀是养蛊的要旨。往届也有类似的游戏,孟天声也是这么杀出来的,他延续这个传统,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汤昭道:“可是他儿子明明说要用人……” 说到一半,汤昭突然反应过来了,孟化舟想要出什么题目,和孟天声有什么关系?孟化舟多少有点诗与远方的文青,孟天声是执掌五毒会多年五毒入心的老毒虫,他为什么要考虑儿子需要更多的帮手来寻找仙城? 孟化舟也说过,他父亲是他的“小障碍”,说不定现在也是,孟天声出的题目一方面是自己的习惯和趣味,一方面未必没有断儿子前路的意思。 你要找人手帮你探险,问过你爹我了吗? 汤昭还有些不明白,道:“这种无目的的厮杀,不是消耗自己的人才吗?能来这里的都是五毒会精英,莫名死了岂不浪费?” 黑寡妇用手指轻轻拢了拢发鬓,道:“是什么让你觉得,这些蛊斗失败的人不用死?” 汤昭“啊?”了一声,黑寡妇道:“蛊斗,只有一个活着的,那就是蛊王,其他的都要死。就算不在蛊斗里死去,那等蛊王当上了庄主,成了剑客,生杀予夺的时候也会处死他们的。当年和老庄主同届的头目已经死光了,他们的势力也毁得毁、拆得拆,几乎消失殆尽。五毒会依旧是五毒会,依旧好生兴旺。” 汤昭道:“那要是庄主不处死竞争对手,岂不更能彰显气量,争取人心?” 黑寡妇道:“争取哪儿的人心啊?在五毒会,放过敌人是妇人之仁,只会被认为软弱可欺,别人都不服你。” 说完,她轻声道:“所以在五毒会呆久了,很难像个人。能坐上惊蛰庄主之位,那更是毒中之毒。” 汤昭突然想起一事,道:“他是这种人,你跟他说你的理念,什么拆解五毒会,他很难认同吧?他心里你可能排在后面,说不定还会故意坑你。” 黑寡妇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我只说我的策略。我本就是这样计划的,何必骗这老棺材瓤子?他欣赏也好,不欣赏也好,反正钥匙在这里,他给了我蛊斗入场券。我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他真正看好的人四把钥匙?”说着将两把钥匙挂在手指上给汤昭看。 刚刚挑钥匙的时候黑寡妇是自己挑的,汤昭也没有干涉,他虽然不笨,但这些人心上的博弈还是黑寡妇有经验,她敢在选到汤昭这强力外援之前就谋划庄主之位,武功、心机、手段都不弱,且早都做好了准备。 汤昭看了一下两个钥匙的名牌,一个写的是“丙子”一个写的是“丁午”。 “丙子……难道说……” 黑寡妇笑道:“没错,就是现在我这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主钥匙和备用钥匙都在我手里,别人应该打不开才对。理论上这个房间是绝对安全的。” 汤昭赞道:“不错,要是把两个房间全部钥匙都拿到,就算是阖门自守,不参与游戏了?” 黑寡妇道:“我倒是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第一,这样纯防守太被动。谁能保证每个房间真的只有一把备用钥匙?倘若还有别的,那你放下心来安心睡觉就是死定了。” 汤昭道:“以惊蛰山庄的毒法,我看多半是有的。甚至他们还有其他玩法我也不奇怪。比如……其实老家伙……老家伙自己不太可能,但他手下其他护法还有更多的备用钥匙。在我们彼此防备的时候,他们从局外入场,那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说完这个灵机一动的猜测,汤昭又觉得似乎无理——护法为什么要入局?这毕竟还是蛊斗,是为了杀出个结果,不是为了清理门户。 黑寡妇点头道:“也不是不可能,惊蛰山庄今天晚上是杀人夜,什么都可能发生。第二——丙丑那间屋子的备用钥匙已经被人拿走了。” 汤昭心中一跳——这说明属于他的那间房子已经被其他的猎人盯上了。 黑寡妇道:“所以那个房间咱们就不住了,咱俩就在这里将就一个晚上呗?唐小哥儿?”说罢眼睛一眨。 汤昭哈了一声,道:“那倒没什么。反正也不会真用来睡觉。那个……有没有可能那个房间根本没有备用钥匙,就是迷惑人心用的呢?” 黑寡妇轻轻一笑,她因为是从小看着汤昭长大,颇有些长辈的意思,因此对汤昭的调戏都有些逗小孩儿的意思,点到为止,并没用出她纵横江湖的手段,道:“也有可能。但是不能赌,是不是?” “这第二把备用钥匙,我虽不知道是谁的,但当时我第一次选择房间的时候没有它的编号,所以它的主钥匙当时已经被人选走了。所以它是有效的。” 她伸手指数道:“在咱们前面的,北宫奇、秦九九还有金复生和他的帮手这几个人。可惜啊,这几个都不是我最想铲除的人。” 汤昭道:“你要主动出击,参加这场猎杀游戏吗?” 黑寡妇懒懒道:“还不知道呢。不过长夜漫漫,咱们又不能安心睡觉,还要防备外人进攻,与其提心吊胆,不如做些什么?” 汤昭目光一闪,道:“那我有一个提议——何不杀了老蛊王,不理什么孟公子出题,你直接登基?” 老实说,他很少对某个人产生杀意,哪怕此人他很讨厌甚至愤恨。但惊蛰山庄这地方,好像特别容易产生暴戾之气。更何况这里有可恨又危险的人。 如果说在客厅他的杀意只是随意一想,还觉得自己荒谬,但经过此事,他越想越觉得不如釜底抽薪,对所有人都好。 黑寡妇先是一怔,但紧接着面露喜色,道:“做得到吗?” 汤昭道:“单对单,应该没问题。” 黑寡妇一时有些兴奋,这一步到位毕竟很有诱惑力,但紧接着又冷静下来,道:“恐怕难。老家伙不会跟咱们单对单,他晚上肯定不留在别院里,会住在他机关重重的老巢里。而别院肯定会上锁。” 汤昭道:“上锁倒不难开。” 黑寡妇道:“出去不难,但找到他的核心处就难了。我也没去过他的住处,大半夜的恐怕连方位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更不知有什么机关?又有多少人手?他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又是强龙又是地头蛇,不知手握多少底蕴。难,难,难。” 她一连说了三个难字,汤昭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客场作战,不能凭一时之勇,但他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道:“我先摸一摸这别院机关的深浅。想来惊蛰山庄的建造风格是一脉相承的,如果有机会未必不能尝试。” /105/105281/29396647.html 377 溯源(过年好,我又回来啦!) 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老瞎子一直唱到了第二天早上。 汤昭也没想到,就这一段曲子居然是连本的,一共分成上中下三本,上本讲主角怎么偶然从一块云彩上爬上云中城,又在城中游览,遇到了仙女。第二本将他和仙女的狗血爱情故事,翻来覆去的拉扯、误会、表白最后结婚。第三本急转直下,讲仙女被莫名其妙的妖怪抓走了,封锁在棺材里要沉入云海深处,然后主角去救她的故事。 这个曲子和那本《云梦仙都》的一样,虽然套路各种俗套狗血,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但是设定意外的丰满真实。而且,曲子果然比更真实。 里,这片云中仙城是没有名字的,一直仙城、仙城的叫。但在曲子里,这片仙城有名字,明确叫“通天白玉京”。 汤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个激灵,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名字要么是真的,要是编的,那一定不是编曲的人自己编的,应该有其他渊源只是被他拿来用的。 另外,设定也丰富详细了很多。 譬如原书里,那仙城的描写是东一处、西一处,不成个体系,有那种作者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感觉,而且有的详细描写、栩栩如生,有的则只一笔带过甚至莫名其妙写丢了。 弦子曲却系统的出现了“五仙楼、十二景”,十七处仙家景象。每一处仙景不但有设定,还有方位,跟着主角走,甚至能画出可信的地图来。 那主角上了仙城,先是自己随意游览,然后在‘琼楼’遇上仙女,跟着仙女一处处将仙景游览过去,每一处景色都有详细的描写,各有特色,有的瑰丽有的壮观。甚至一些仙景中还各有仙人,这些仙人也个个设定奇巧,性情不同,就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主角在仙城住了两年,与这些仙人有不同程度的交往,或亲或疏,有恩有怨,这部分剧情也十分鲜活。那些云上仙人一个个仿佛真实存在,一言一行各有不同,没有那种工具人的感觉。 如此种种充盈的细节、鲜活的人物,把故事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英雄美女的剧情很流程很俗套,但另一部日常的描写却又真实可信,而且温馨美好,让人向往。 值得一提的是,这曲子是be。 结局是悲剧。 最后主角虽然历尽千辛万苦打败了妖怪,但没来得及救仙女。仙女的棺材还是落入云海深处,被层层云雾掩埋,半个仙城崩塌了,另外半个仙城被狂风吹走,主角落在山头,眼睁睁的看着爱人随风而去,只能在山头大哭一场,重返人间,终身念念不忘。 汤昭听到这里,真想掀桌子。 是的,他听进去了。 一开始因为词儿太水,还要时刻盯着孟化舟,汤昭是没心情细听这个故事的。但随着孟化舟渐渐老实,再加上故事渐入佳境,各种设定丰满带有真实感,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听进去了。 当然汤昭本能的不觉得故事很好,只觉得狗血异常,但是狗血不要紧,它吸引人呀。洒狗血的老套路之所以经久不衰,还不是因为受众面广?汤昭审美也不是什么阳春白雪,从跟着陈总起就热爱各种热血爽文,要不然也不会点灯把《云梦仙城》的一宿看完。 换源app】 但是,他没想到听到最后还能被背刺。 怎么会最后崩盘啊? 之前云梦仙城的结局虽然也是分别,但是是采用的主角最后大梦醒了还在山巅的常规结局。给人的感觉就是做了一场梦,仙城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如果存在,那些仙子一定还快快乐乐的生活着。 没想到弦子曲居然是纯be。仙女看来是被永远封印了,云上仙人们纷纷死的死、散的散,仙景崩塌大半,仙城也变成一片死地,真是悲惨到底。 而且,最后这一番虽是英雄美女那条线上的,但是描写水平奇高,气氛渲染到位,各种人物下场悲伤但合乎性格,有一种悲剧是命中注定的苍凉。最后描写仙城一点点坍塌的情景更是震撼人心,画面感极强。 “不是,这就完了?仙女没人救了?永远沉睡了?这合理吗?没有下一本了?下一本换个主角救她呀!哪怕给个开放式结局呢。” 等到弦子拨了最后一下,汤昭当先叫出声来。 别说老瞎子吓了一跳,连孟化舟都奇怪的看着他——你这么上头干嘛?我都没真情实感,你倒真情实感起来了?怪不得你叫我陪你听曲呢,敢情是你自己想听啊? 老瞎子倒不太怕他,还耐心解释道:“真没了,我小时候学的三本结束,就是到这里。大爷要是不喜欢,我再给您编一本儿?只是那得容我几个月想想词儿。” 汤昭叹了口气,道:“那算了,你现编的就不是那个故事了,看来这就是悲剧。我最讨厌虐主了,还一虐到底,前面爽文都是为了后面恶心我?” 孟化舟更是莫名,他之前看汤昭面相极年轻,但摄于他的气场,以为他是面容保持的好,其实是有岁数的前辈,现在看来可能真没多大,说不定还赶不上自己。 等等……那么强大的人岁数又这么小,那不是更可怕吗? 他看了一眼懊丧的汤昭,欲言又止,他有些话想要追问老瞎子,怕会不会触犯了这位气头上的剑客,被一剑噼成两半? 汤昭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却注意到了孟化舟的欲言又止,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又吞吞吐吐什么?你还有话就赶紧问,一会儿房间主人回来就没时间了。” 孟化舟不明白汤昭莫名其妙的顾虑是哪儿来的——房屋主人?那不也是个混混么? 那混混回来又怎么样?若是懂事算他运气好,若是不懂事,也不过一道雷的事,又在乎什么? 对惊蛰山庄出身的孟化舟来说,汤昭这种顾忌太多的性子比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要匪夷所思,是一种乖僻的趣味。 但他得到了汤昭的允许,多少松了口气,抓紧时间问道:“老……老先生,你这门弦子曲你是跟谁学的?我打听了余霞郡所有艺人,都说没听说过,只有些懂行的老艺人说只有你能唱。这不是曲门的老书传承,你从哪里学来?” 那老瞎子本来都快忘了这块活了,现在重新唱了一遍,倒是勾起不少记忆来,道:“回大爷的话。这个活是小老儿的开蒙活儿。是跟我的开蒙师父学的。他就在我家隔壁,是个孤老头儿,无儿无女,只会唱曲儿,靠着当场攒下的一点儿积蓄过活。因为我去他家玩儿的多,他看我还有资质,便给我开了蒙。正好我家孩子多,爹娘也想叫我学个吃饭的手艺,便叫我做了他的学徒。” 汤昭听懂了,这差不多就是他和陈总相遇的模式。你永远不知道你隔壁那位孤苦伶仃、身体衰弱的神秘邻居会教你点儿什么。 孟化舟继续追问道:“你老师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老瞎子翻着白眼回忆,道:“他老人家,姓许……名讳上才下德。我十岁那年他老人家就过世啦。死后没有家人,还是我发送的他,没有祖坟,找了块野地埋的。” 孟化舟点头道:“果然姓许。你听他谈起以前的事情没有?他这曲子是家传的,还是他自己编的?他年轻时候有什么经历?” 老瞎子十分为难,道:“师父死的时候小老儿才十岁,只记得学艺了。实在不记得师父的身世。我们这些人生意人,别管年轻时怎么火穴大转,挣了多少多少钱,老了之后没有产业没儿没女一定是凄凉的。老师不跟我说,我也没问。” 汤昭倒是插口问道:“你追问这些做什么?什么果然姓许,姓许怎么了?你说……许丛生?”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也太有想象力了吧?如果姓许就是曲子主角许丛生或者许丛生的后人,那阁下姓孟,怎么不是的主角孟云的后人呢?” 此话一出,孟化舟勐然转头看着他。 嗯…… “不是吧?”汤昭吃惊,“还真是?” 孟化舟没有明言,但意思是默认了。 汤昭恍然,这么说他们家祖上真是孟云? 等等,孟云不是从许丛生那里改的名字吗?同一个主角怎么能有两支不同姓的后人呢? 难道说这本书虽然框架相同,但其实是两个不同人的相似经历吗?他们都上过仙城,然后分别记录以不同的载体下自己的故事? 但是好像不对。 汤昭再三对比这两个作品,觉得就是一个作品改编的,不然走势、节奏一模一样还罢了,男主后面斗法加的烂俗法术都差不多,细节也对的上,哪能这么巧?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你祖上偶然听到了这个曲子,心里爱上了,然后改编了一番,把主角改成了自己?然后发行了一本书?” 这不是……挺不要脸的行为吗? 要不是这曲子也好、也好,一点儿也不火,更不卖钱,这年头也没什么版权法律这么一说,汤昭都要怀疑这是恶意抄袭取利了。 现在看来,可能是孟家先人看书看入了魔,虚实不分,把自己代入了。 不过,从改编的版本来看,孟家先人显然是把这个故事当做一个虚幻的世界,让自己在书里过过瘾得了,怎么他的后人还更进一步,追到现实里来了? 这入魔的程度更深一层了吧? 孟化舟不欲解释,继续问道:“你师父有什么遗物?人埋在哪儿了?” 378 考验 那老瞎子吓了一跳,道:「大……大爷要做什么?我那老师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寿衣还是我给他赊的,就一身单衣,三寸棺材板在土堆里一埋,就剩一个小坟包了。土夫子都不惜得刨啊。他家里头也是没东西,似这样的绝户,死了东西都是大家分的。唯独他的实在没值钱的玩意儿,大家都懒得拿。唯一留下一把弦子,就是我这一把,小老儿一直带在身边做个念想。」 孟化舟眼睛一亮,道:「弦子?给我看看?」 那老瞎子手一紧就要往回缩,孟化舟哪管他肯不肯,就要伸手去拿,看了一眼汤昭,道:「阁下要不……」 汤昭道:「我没兴趣拿别人的东西。君子不夺人所好,老先生不肯要么你就算了,如果一定要,我也劝阁***面一点儿,真有什么想要的,何妨花钱买下来?」 还是那句话,如果汤昭不能护住老瞎子一辈子,那么让孟化舟给足了钱拿走东西可能是最优解,这毕竟是个强弱分明的残酷世界。 那老瞎子忙道:「不敢,不敢,小老儿现在谈不了弦子啦,这弦子……送给大爷。」说罢颤巍巍双手奉上。 孟化舟瞄了一眼汤昭,道:「你道我占你便宜?」伸手拿出一枚银元宝,塞进老瞎子手里,道:「我拿你这琴去检查检查,若没有结果原样还你,若有损伤,自然赔一个新的给你。」说罢拿起弦子琴,看了一眼汤昭。 汤昭看向老瞎子,就见老瞎子虽有不舍之色,但把玩手中的银元宝,又用仅剩的两颗牙咬了一下,渐渐露出幸福之色。他便点点头,道:「阁下听完了曲子,请自便吧。」 孟化舟再度看了汤昭一眼,心想:他是当真放我走,还是要用猫戏老鼠的方式戏耍我,再将我杀了? 他这样一想,又觉得没有道理,江湖上虽然有这种恶趣味的人,但汤昭看着着实不像。性格都是一以贯之的,除非汤昭从头到尾种种细节都在演戏。这里没有观众,演给谁看呢? 他又看了一眼老瞎子,心想:说不定他是不想在这老家伙面前杀人,或许就波及到此人性命。也不知这人和老瞎子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看得要紧?难道是这老家伙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吗? 他这么想,又最后问了一句:「老先生,你是哪里人?原籍哪里?居住哪街哪道?」 老瞎子脱口道:「小老儿云州西山县人,家住外大门大井胡同。」 孟化舟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汤昭,起身出门。 他闪身出门,刚刚走到院子里,却是无声无息攀上墙壁,往房梁上一藏猫起身子,来了个灯下黑。 他倒要看看,汤昭是真放他走,还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有没有什么阴谋。 等了一会儿,汤昭却没追出来,房中也没发生什么叙旧之类的交谈。 过了一会儿,才听屋中老瞎子道:「不知大爷是哪位神仙,为什么这么看顾小老儿啊?」 就听汤昭道:「老先生无需多虑,我不是神仙,就是个过路人,咱们萍水相逢,并无什么恩怨。所谓特别看顾,对我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何乐而不为呢?天亮了,我送你回家吧。亮子——」 他出门叫人,滕亮跌跌撞撞从自己房间门板后跑出来,看到汤昭全须全尾的站在那里,松了口气,叫道:「昭子,你没事吧?那……」他小声道,「凶人走了没有?」 汤昭看了他眼下乌青、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他一晚没睡,道:「走了,不用担心了。我把老先生送回去,你去补觉吧。」 滕亮彻底放下心来,打了个哈欠,道:「没事,我也睡不着了。咱们一起去送。麻的,本来说来点酒咱们喝一个通宵,结果是你在堂屋听了一晚上曲,我在厢房守了一晚上夜,好家伙,真比喝了大酒第二天起床头疼还累。」 汤昭看了一眼院子,点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块去吧。」 两人带着老瞎子出了门,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汤昭问道:「昨晚感觉如何?」 滕亮道:「自然是不好了,提心吊胆的。就怕你给他杀了,然后我也给他杀了。」 汤昭道:「这就是了。江湖纷争就是这样危险。如果你再在街头上混,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能要过到最后一日。心理上提心吊胆还算好的,物理上提心吊胆也不是不可能。」 滕亮道:「这就怪我比他弱,弱小的人就是会受欺负。你说我要是去了总舵进修,能不能干掉今日那人?」 汤昭直接道:「没戏。」 今天这情况,就是焦峰来了也没戏。 说不定,就是黑寡妇来了也胜不过孟化舟。毕竟那是五毒会之上的存在惊蛰山庄的少主。从他已经能掌握法器来看,他灵感不差,和惊蛰剑也契合,如果他选择直接继承惊蛰剑机会是不小的。之所以不继承,多半还是因为对那缥缈的云中剑有所向往。 黑寡妇当真要感谢惊蛰山庄有一位「诗与远方」的少主,不然她连参与角逐庄主的机会都没有。 滕亮道:「这样啊,那五毒会是耽误了我了……」 这句话倒是纯玩笑,汤昭失笑,道:「你没脱离五毒会就敢这么讲话,真是找死。」 滕亮做了个鬼脸,紧接着道:「那我只好托你给我找个能上进的门派了。真能找到?」 汤昭道:「能。不过要过一段时间。」他还没决定把滕亮放到哪里才又安全又可靠。 他突然正视滕亮,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两件事托付给你。」 滕亮也不问是什么事,拍着胸脯道:「就咱们得关系,别说两件事,就两百件事,也不算……」 汤昭道:「第一件——你要照顾好这位老先生。」 滕亮「哈?」了一声。 他其实相当伶俐,很有眼色,要不然也混不到现在。而汤昭对混混的态度没有隐藏过,所以刚刚汤昭一开口,他便猜测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脱离八脚帮。 对此,滕亮觉得没难度,他喜欢冒险喋血,又不是喜欢八脚帮。他之前就说过,早晚收拾自己那帮「兄弟」。别说让他退八脚帮,就是现在让他一把火烧了八脚帮总部他都乐意。 然而汤昭的话,让滕亮瞠目结舌,吃吃道:「我……怎么照顾?」 老瞎子也吓了一跳,刚要说话,汤昭轻轻按住他肩膀,示意这位老人稍安勿躁,道:「就是在安静的地方买一间干净房子,把这位老人安置进去,照顾他饮食起居,穿衣吃饭之类的,并不难吧?」 滕亮张大了口,道:「这……还不难?钱……谁花?」 汤昭道:「老先生自己有。」他指了指老头手中一块元宝,道:「这元宝有十多两。外城一间房子还是买得起的,剩下的钱做衣食挑费,粗茶澹饭也能用很久。区区几个月而已,我给你找到师父,你就能走了。」 滕亮脸颊抽搐道:「几个月……我记得你根本不认识他,还是我告诉你有这么个人的。你如今这样大包大揽,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吗?」 汤昭道:「不是,我只是想做一件救人救到底的好事罢了。」 滕亮滴咕道:「你救人,为啥是我受累?你是为我救的?」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了。汤昭虽然可怜老瞎子贫弱,但也不至于替他 包办一生,毕竟天下可怜人多了,汤昭别说做不到人人都救,也做不到见一个救一个。 他一方面是为了救人,一方面还真想看看,滕亮还能不能正正经经做一件好事,做照顾人的事,做纯粹有利于他人的事。 哪怕是被人要求这么做也可以。 就算是穷凶极恶的贼寇也会有一时兴起的善举,流氓也可以随手给乞丐钱。但让他们长久的、耐心的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老者,对很多人来说还不如杀了他。 滕亮能不能做到? 如果他能做到,不管他是不是有善心,他至少有耐心。这也算是一个值得称赞的好品质了,甚至是成功者必备的品质。 「第二件事。」 汤昭再度竖起一根指头,「你退出八脚帮……」 滕亮松了口气,忙道:「这个没问题。」 汤昭道:「退出去之后,绝不能和任何一个帮派的人联系,拐弯抹角都不行。从此你就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叫他们找不到你这个人了。然后日常生活中除非性命之忧,你不得使用武功,更别说以前的人脉,就忘掉这几年的经历,像寻常人一样生活。」 滕亮倒抽一口凉气,道:「我一个好兄弟也不能见?」 汤昭反问道:「你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好兄弟吗?」 滕亮想了想,道:「那倒没有。」 汤昭倒有点奇怪,滕亮那么喜欢热血江湖,居然不喜欢帮派的重要组成兄弟义气?混了这么多年,没有交到过命的兄弟? 滕亮继续道:「唯一一个好兄弟已经没啦。其他人不是真兄弟。」 汤昭继续道:「那倒是方便了。你就忘了他们,用几个月的时间照顾好这位老先生,这是我出的题目,你敢不敢应下?」 滕亮细细一想,突然咬牙道:「我小时候听你说修仙的故事,说那穷小子为了拜入仙门,受多少道考验,跪在山门口几天几夜,方才挣了个逆天改命的机会。我今天也有这主角的命?照顾人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行,这个考验,我接了。」 汤昭点点头,他是想看看,强行戒断「江湖」几个月,平静的过柴米油盐的日子,花所有心思在照顾一位老者身上,有这一段经历之后,滕亮的心态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是充满了憋闷和烦躁,恨不得早早把老家伙甩掉,还是会稍微、稍微平静下来? 这决定着汤昭还能做什么。 当下汤昭将老瞎子送到原来的窝棚处,由滕亮替老头儿收拾东西,突然拍了拍他们,道:「我先离开一下。你要等不到我就先去经济那里买房子。」 离开两人,汤昭沉了脸色,转过街角,道:「阁下为何去而复返?」 379 邀请 街角是一处小巷的入口,孟化舟站在墙下,正在等他。 这时孟化舟正面看向他,神色平静得像正常人,汤昭的印象里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放松的状态。 因为此时太阳正好,又是正面相对,汤昭把他的相貌看得更加清晰。 公平的说,哪怕是刻意打扮的低调,孟化舟也确实有一庄少庄主的气度,不说如何雍容高贵,也有一股富贵气混合着江湖浪子的不羁,但或许是汤昭心存偏见,总觉得他眉宇间还藏有暴戾欲炸的雷霆之气。 但看他的表情,确实已经比昨晚平和了很多。 汤昭道:“阁下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 孟化舟缓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汤昭盯着他,又转头看向旁边,此地不算繁华街市,但也少不了人来人往,两人偏偏敌意未散,中间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范围,让外人看见了确实不像话,几乎相当于喊话,若真动手也容易伤及无辜,道:“也好。” 孟化舟也没邀请汤昭去哪个酒楼茶楼坐坐,就转过身,继续走入小巷,小巷尽头是一处死胡同,偏僻无人,他停了下来,道:“刚刚恕我隐瞒。其实孟某来此地的目的,不是听曲,乃是寻找一把传说中的剑。” 汤昭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隐瞒了……吗?” …… 过了一会儿,孟化舟慢吞吞道:“您自己猜出来了,可不是我没隐瞒。” 汤昭恍然,道:“哦,对。” 两人稍微冷场了一下。还是孟化舟主动说道:“正如您猜的那样。我家先祖本是一个时运不济的落魄文人,隐居余霞时,偶然听到了一套神奇的弦子曲,虽未必多精彩,却是不落俗套,且仙气隐隐。当时先祖本来对俗世已经失去眷恋,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听到这曲子,被其中栩栩如生的仙景所吸引,登时十分入迷。不但连续听了数日,留下了厚厚的听曲笔记,甚至还自己改编了以自己为主角名的,自费刊行。这本书当时就没发多少本,现在只有少数孤本流传。” 汤昭点点头,他手里就有一本,也不知黑寡妇从哪里弄来。 “但我那位先祖毕竟只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虽喜欢又向往,心里也不信是真的,因此只是写着自己高兴罢了。但他的后人却有一支开始习武、登堂入室,开阔眼界,甚至成为了剑客。再研究这本书,自然就发现了不同。” “这些年来,我家祖辈早就有人提出,那云中仙城恐怕真实存在,就是一把真正成势的仙剑。但此事终究是百年以前的事了,当时就不知真假,现在更是无处寻觅。与其想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不如握住现实才对。我家数代努力,终于执掌了惊蛰剑,成为一方势力之主。” “然而到了我这一代,我有一位叔父执着于这个传说。他穷尽一生时间研究资料,包括先祖的笔记和当年的,又收集民间传说,终于研究出了几个大致方向,他甚至见过能唱原版弦子书的艺人,就是老瞎子年轻的时候。可惜当时时间紧迫,他被其他事情绊住了,听的不全。” “他本来想要再找时间听全,补足遗憾,却没想到突然遭遇了横祸,意外身死,便成终身遗憾。好在他之前就把一生心血传给我。我是他的继承人,和他有一样的理想。他找不到的剑我要找到,我的目标就是仙剑的剑客。” 汤昭很想问:你难道不是令尊的继承人吗? “我其实早就想出来寻找这把剑了。但家中一直有点小阻碍,一时不能成行。如果我早几年寻找唱曲人,他状态会更好,说不定还做生意,我找起来也更容易。” 汤昭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小阻碍”多半就是他父亲,但凡靠谱一点儿的父亲定不能支持儿子做这个春秋大梦。现在阻碍是快没了,他父亲快没了。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线索,虽然不说十拿九稳,但也可以尝试了。通天白玉京在上,阁下有没有兴趣?” 汤昭虽然早猜到他是为此而来,但还是十分疑惑道:“我已经说过了,不感兴趣啊?” 孟化舟道:“我知道,阁下对剑没有兴趣,但对仙城本身有没有兴趣?你之前不是也听了对仙城的描述么?那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极丰富的宝藏。伱可记得有一处仙景,叫做浮梦初醒?” 汤昭细细思索,道:“是有这么一处,说是在里面能做七日七夜大梦,一朝苏醒,全然不饿不渴,神清气爽。” 如果那是真的,可能确实是和梦有关的剑意、剑术,但汤昭也不在意,他手中还有游仙枕呢。 “那个浮梦初醒,根据我叔父的研究,是可以锻炼剑心的,甚至可以叫人突破剑心锻炼的桎梏。” “嗯?” 汤昭目光一跳,立刻道:“臆测罢了。” 悟剑心乃是剑客修行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最私人,最无法与人共享经验的修行。甚至可以说,作为剑客,你的潜力和上限全靠剑心了,那是外力无法干涉的东西,有人能帮你,没人能替代你。不然那些大势力早就剑侠满天飞了。 汤昭修行剑心的方法也不过是跟着检地司学的技巧,他几乎十二个时辰维持剑象,用光制造各种幻术,剑心进境是很快的了,他常常觉得自己和剑的交流有明显的进步,但想要更近一步非数年苦功不可。 至于以外力叫人剑心突飞猛进,甚至提升境界,恕汤昭才疏学浅,没听说过。 可能剑仙、剑圣所在的天外天有这种手段吧?却轮不到普通人拿着设定给他画饼。 孟化舟继续道:“就算锻炼剑心不那么神奇,如今仙城中已经崩塌,内中充满了剑元,偏偏被剑本身的剑丝缠绕住,经年不散,本来也是修炼剑元的福地。何况还有其他仙景,也各有妙用,对剑客大有裨益……” 汤昭摇头道:“你说这些建立在这是剑仙洞府的情况下,然而你一旦成了剑客,剑象登时推到重来,仙城消散,那些妙用哪里还能作数?” 孟化舟道:“我可以发下誓言来,等到了仙城,我绝不立刻取剑,让你尽情修炼,直到……” 他说到一半,看汤昭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也知道这等誓言傻子都不信,道:“其实阁下何必在乎我呢?咱们只是在赶往仙城的路上同路共进而已啊。到了仙城目的已经达到,你寻修炼之处,我找宝剑。你比我强,如果你不愿意我打扰,自然可以抢夺仙城的控制,难道你一个剑客还怕抢不过我吗?这是对你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汤昭若有所思——确实啊,按理说他是剑客,显然强过孟化舟,只要找到仙城他一定拥有主动权的,他完全可以把孟化舟当做导航的工具人,在到达目的地后动手将之干掉。 所以说:小孩儿都知道这个道理,孟化舟又怎么敢主动邀请一个剑客同行呢?哪怕汤昭看起来比一般剑客正直,但才相遇一天,还是敌非友,怎么可能信任呢? 除非……对方有什么底牌。他确信到了仙城上,任凭汤昭是什么剑客,都没办法阻止他得到剑。甚至可以轻松反杀。 有意思…… 汤昭不动声色,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孟化舟道:“年底。元春之前。” 汤昭心中一动,道:“那不是没两天了吗?” 那不是时间冲突了么? 难道说他不是惊蛰山庄负责出考题的那位公子? 孟化舟道:“正是。我已经安排好了一支寻找仙城的队伍,他们是我的耳目和爪牙,而您是我私人邀请的同伴。我只和您一人分享仙城的收获。这梦幻一样的秘境只有咱们两人知道。” 这就对上了! 汤昭差点失笑——虽然没有作弊的心,但他居然提前拿到了考题? 看来这位孟化舟是打算利用这次蛊斗出题的机会,让惊蛰山庄候选人替他去找仙城,以出力多少来评定胜负? 公私两便,一石二鸟,算盘打的倒不错。 缺点就是……可控性太差。 要知道找仙城可是相当渺茫的事,纵然他准备妥当,得到了足够的线索,然而百年前的线索,如今能有几成把握找到? 三成?五成?七成? 一旦找不到,把那些凶恶狠毒的五毒会毒虫聚在一起,徒劳无功,又看不到结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区区一把法器,可未必防得住群虫反噬。 就算找到了仙城,焉知里面有什么危险?万一弄个全军覆没,他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候选人也死光了,惊蛰山庄与五毒会的基业也毁于一旦了。 到底是年轻人胆大啊。 不过……五毒会这种基业,毁就毁了吧。 “既然这样……”他若有所思。 孟化舟大喜,期待的看着他。 “恕不奉陪。” 孟化舟难以置信,道:“可是……剑心……还有剑元……剑侠的机会。” 汤昭笑眯眯道:“我直说了吧,我信不过你。这可能是个机会,也可能是个圈套,机会和风险缠在一起,本来可以赌。但我这个人从来不赌博。所以,你另请高明吧!”说罢转身就走。 孟化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道:“这样好的机会……你真的不后悔?” 汤昭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这个人不但不赌博,而且还不后悔。我不想说第二遍。你要是再纠缠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罢,他转身就走,霎时间已然消失在街角。 留下孟化舟惊怒交集,一拳打在墙上。 其实……汤昭并非真的不参与。 只是要换一种方式。 (本章完) 380 改妆 滕亮最终还是按照汤昭意思,在外城买了一处小小的房子。 外城的房子不值钱,滕亮出身贫寒,是会过日子的,经过几番比较,选了一座院落的小小堂屋。 堂屋也是杂院,一个院子里还住着两户人家。之所以没买院落,是因为预算内能买到的院落地段都不好。外城的地段不好,指的可不是交通不便之类的,而是指的不安全。 外城有太多鱼龙混杂的势力,住在黑道势力地盘中受盘剥已经很艰难了,但可怕的是住在两个乃至多个势力的地盘交界处。那真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动不动杀人见血,早上起来说不定能捡到个胳膊腿儿啥的。而且常常换势力,每来一个势力就要交一遍钱,端的苦不堪言。 滕亮挑的这个房子虽然矮小了一些,却是外城难得的黑道势力的真空区,因为在一处官衙附近。隔三差五倒有衙役巡逻,铺面也有人管,下水道也有人掏。滕亮只有住在这里,才有可能避开原来帮里兄弟的视线。 院子里又住了一对老夫妻、一对母子,也没什么强势人物。滕亮仔细考察了一番,才决定买下。 从此,老瞎子在晚年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房屋。 汤昭赶到房子时,心中有些惊讶的,他没想到滕亮能把事办的这么妥帖。不但房子找的好,老瞎子搬进来之后连房间也布置的差不多了,家具虽简单,但也够用,锅碗瓢盆等家用东西也备齐了八九。 滕亮得意洋洋道:“你看怎么样?要论办事我还真不输给谁。在帮里,除了打打杀杀,你要不给大哥办妥了事,你还能混得开?何况找房子落脚那是我从小就做惯了的。虽然老头子为了省钱,有庙住庙,有祠堂住祠堂,但偶尔也会找短租的房子住。他可会挑房子讲价钱了。我学那么几招也不难。” 汤昭赞道:“确实好,比我强。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这时就见对面那对母子中七八岁的小孩子在门口好奇的观望,汤昭一笑,伸手给了他一块糖,那孩子叫了声“谢谢叔叔”,便跑了。 汤昭笑道:“孩子……有点可爱。邻居都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吧?” 滕亮撇嘴道:“你不是不让说嘛?似我这样的气质,往那儿一站,高低像个财主家的大少爷,至少也是个少东家,我要不说,谁能看得出来我是混混?” 汤昭看着他,摇了摇头。滕亮道:“你上一边儿去。你跟我在一起,我的少爷气质降了一大半。你放心吧,只要他们不惹我,我不会叫他们知道的。” 汤昭道:“人家不惹你,你隐瞒得住,那是个人就会。他们真的惹到你,你还不让他们知道,那才难得。因为那是做大事的人。所谓成大事者有静气。你藏的越好,将来越有出息。” 说罢他拿出了自己的礼物。给老瞎子和滕亮的各几套四季常服,省着穿够用几年了。做衣服本就是寻常人家最大的花销之一,尤其是冬衣,老瞎子的棺材本儿怕是难以应付,汤昭便赞助了一些。 安排好一切,汤昭再次确认道:“那我可走了,几个月之后才能再见。你能照顾好他?没有别的要求了?” 滕亮拍胸脯道:“没问题!我做事,你放心。你去忙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当名门弟子了。” 汤昭笑着拍了拍他,道:“有志气,那再见了。”然后又向老瞎子告别,转身出院。 汤昭穿过杂院,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看到了辛苦操劳的母亲,看到了在院子里嬉笑的小孩,这是寻常又宁静的人间生活。 希望他回来时,这里依旧如此平静安然。 腊月二十三,小年。 天降大雪。 风雪吹了一夜,到了早上稍停,暮城内外白茫茫一片。 今天是集合的日子,汤昭一大早起来上妆。 既然决定要易容前往,汤昭早早就试好新的妆容。决定化妆成什么样子也是很重要的。一是要求二十岁以下,所以年龄、性别不需要改,而这些不改反差就很小,所以想办法做出差异感,不能让人联想到汤昭本人。 另一方面,还要和汤昭的气质搭配。 这不是说和汤昭本人的气质搭配。而是要和汤昭饰演的“角色”气质搭配。 汤昭不仅要换脸,还要换性格。 本来惊蛰山庄没有熟人的话,那换不换性格都无所谓,只要不让人一眼看出“汤大人”本人即可。但有了孟化舟这个熟人,再加上他越发忌讳原本的身份和五毒会扯上关系,所以他最终决定,从里到外换一个人。 做决定容易,能成功可就难了。 化妆危色可以帮他化,扮演出另一个性格可是完全靠自己啊。 汤昭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五官变得模湖,所有的特色都被修掉,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这时他已经在镜子前坐了一个多时辰。 他本以为危色易容飞快,是有传说中的“人皮面具”,没想到是拿着各种油啊、粉啊的混抹,和当初黑寡妇给他化妆道童差不多,只不过手法更精细一些。 “就没有那种脸一撕,完全换一个人的面具吗?” 危色停下擦粉,道:“我还以为您介意在脸上蒙人皮呢?” 汤昭惊奇道:“真是人皮做的?” 危色道:“也有其他款式,人皮质地拟真一点儿。不过人皮面具也要化妆,把皮肤和人皮的缝隙遮盖起来,还要用手法贴合五官,不然做不出表情。好处是五官不用特意修饰,也方便填充。自跟了您,我再没自制过面具。都是阎王店时期的存货了。” 汤昭摇摇头,道:“早知道用我的剑象幻化还更方便。” 话是这么说,用幻境是方便了,却要剑象随时随地禁锢在脸上,一旦调用就会失去效果,限制太大。倘若没有孟化舟那件事,汤昭倒可以试试,现在有了要警惕的目标,就不能给自己这么大的限制。 一直化了将近两个时辰,汤昭才得到一个可以持续半个月左右的“防水妆”,危色友情提示:真的下大雨,还是要做好防雨,以免花了妆被人当魅影给切了。 汤昭对着镜子做了个表情,歪嘴露齿一笑。 这个表情是从滕亮那里抄来的,属于但凡认识汤昭,就是想破了脑袋都绝不能和他联系在一起的表情。 危色本是静静的看着,这时突然道:“我觉得您被污染了。” 汤昭笑道:“没说一直维持这样子,只是试试表情的灵活程度。完全和没化妆一样啊,也不掉粉,厉害厉害。” 】 他本来是打算装成危色那种三无的性格,但其实也很难。危色是几乎没有应激反应的,汤昭很难做到那种程度的喜怒不形于色。 最后他只好东抄一点儿西抄一点儿,弄出个四不像来,最后落到一个根本上——脑子有病。 汤昭换了新脸,出去稍微闲逛,熟悉熟悉“人物”。危色自己便变身成一个身材高高壮壮,相貌凶恶的“街头青年”形象出来,速度之快,让汤昭觉得他肯定是“撕脸”撕出来。 看着那张凶恶的脸,汤昭感兴趣道:“其实这个形象很鲜明,我也可以试试。” 危色直言道:“最好不要。您演不出来。” 汤昭道:“装凶恶应该不难吧,我见过很多恶人。” 危色道:“浮夸的性格好演,但不好维持。何况还有很多细节,要合乎逻辑。譬如您刚刚上街,有没有发觉别人对您的态度不同了?” 汤昭一怔,道:“我没和别人说话啊?” 危色眼神中充满了“都不跟人互动,你找了个屁的人物”这种神色,但还是很冷静的解释道:“您之前生得如此相貌,那么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会优待您、重视您……”他看汤昭张了张嘴,道,“您可能没察觉,但这种事是潜移默化中发生的。您现在换了这种相貌,别人可能会忽视您,您不要以为别人冷澹,寻常人生活都是这样的。” 他指了指自己,道:“像这样的脸出门,所有人都会本能的害怕、避忌,长此以往本人的性格会因此而偏移,不但习惯还可能以吓人为乐,越发嚣张。您要顶着我这张脸出去,不出半天您可能要怀疑人生。” 他看汤昭皱眉思索,若有所思的样子,道:“算了,都这个时候了,您别多想,想多了反而会乱。此行若有差错,建议您扬长避短。” 汤昭道:“扬长避短,我的优势在……” 危色指点他道:“您的优势是实力比别人强。若有人怀疑您,建议您直接动手,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 易容结束,两人收拾好行李——虽然罐子里什么都有,但是什么都不带反而扎眼,一路来到集合地点,暮城十里凉亭之中。 凉亭本是瓦顶,此时落了一层白雪,仿佛银山压成。黑寡妇就站在凉亭中,一身白衣仿佛融入雪中,唯独乌发黑眸,朱唇微点,异常惊艳。 汤昭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在风雪天其实已经相当单薄,但黑寡妇竟穿着罗衣绫裙,只有一件斗篷遮雪,看着便十分寒冷。 她第一眼看到汤昭没认出来,接近着发现汤昭放在肩上那只当做联络记号的黑蜘蛛,目光柔和下来,道:“小江来了?一路可顺利?”说着伸出手,将汤昭身上的雪扫落,顺手把黑蜘蛛取下来,笑道: “你如今真是长大了,当年看到水盆里的蜘蛛都吓得不轻,现在就这样大大方方把蜘蛛放在身上。你的个子如今比我还高了。” 她语气柔和,却没有平时的柔媚,像是慈母又像长姐,她身后三个年轻人除了焦峰之外都听得呆了,只是摄于庄主之威不敢大惊小怪,纷纷偷偷看着汤昭。 汤昭笑着寒暄两句,道:“被水盆吓到?是有这么回事。是圆晴姐姐说的吧?好久不见了,她今日不在?” 黑寡妇带的三个年轻人里没有圆晴,想来是年龄超过了。 黑寡妇道:“我放她出去做个分舵主了。她做的不错。你若想她,咱们回来聚一聚,她也是想你的。如今我身边这几个年轻人,焦峰你知道了,这是陈鹰飞和圆雨。” 两个年轻人都是黑蜘蛛山庄打扮,圆雨略似当年的圆晴。 黑寡妇听说汤昭有一个发小在五毒会下属帮派,为了向他示好,本来是想带上的,但是一问对方连夜跑了,如今不知下落,登时猜到这是汤昭的意思,便叫属下不要再找,此事也不再提。 汤昭一一点头致意,道:“庄主,这回的题目有数了么?” 黑寡妇摇头,道:“没人知道。我留在惊蛰山庄的耳目甚至都没见过那位公子,真是神秘的很。不过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题目,也还算公平。” 汤昭微笑道:“也不是特别公平。因为我可能知道了。” 381 结盟 “嗤——” 两条剧毒的毒蛇垂下树来,吐着信子,不等它们啮咬预定的猎物,已经一头撞在布满树梢的蜘蛛网上。 那白生生的蜘蛛网,看起来细如发丝,脆弱不堪,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但手指粗的毒蛇撞进去,却霎时间被牢牢裹住,一时挣扎不开,紧接着旁边等待已久的十余只拳头大的蜘蛛一拥而上,口器纷纷插入蛇皮注入毒液,那毒蛇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两个年轻人呼啸一声,蜘蛛不贪恋到口的食物,迅速爬回,被年轻人手中的竹筒盛起。 黑寡妇远远看着他们操作,对旁边的汤昭道:“怎么样?孩子们还得用吧?” 汤昭非常给面子的点头称赞,道:“不错,越接近惊蛰山庄这种陷阱越多,却都不用你出手,弟子们都解决了,黑蜘蛛山庄真是人才济济。” 只是汤昭总觉得她刚刚的口气像老妖怪评价小妖怪:“孩儿们,干得好。” 黑寡妇微笑道:“孩子们固然得力。但他们也没跟我认真。” 这时几个年轻人回来,焦峰将毒蛇穿在刀刃上,送至黑寡妇脚边。另一个青年陈飞鹰大声道:“庄主,是五步堂的毒蛇。蜘蛛吞蛇,这是大大的吉兆,预示着庄主此行必然力压群雄,独步五毒。” 黑寡妇失笑道:“可不要吹得太过分了,反而贻笑大方。这等小把戏,与其说要暗算我,不如说是通知我,他已经先到了。让我做好准备。” 汤昭直到他指的是谁,他在资料上也看过,用毒蛇的必然已是五步楼楼主金复生。他堂口叫五步堂,也可不是只擅长使用五步蛇,而是擅使数十种毒蛇,且兼并了数个用蛇为主的帮派,基本上统一了五毒会的毒蛇势力。 相比而言,五毒会其他也有用蜘蛛的势力,可还没服黑寡妇。 黑寡妇道:“金复生此人在几年前跟我有交情,本来我若要在对手中寻个联盟,他倒合适。但五毒会的交情也好,盟友也罢,都是不作数的东西。说不定当年的交情反而是他设套来害我的工具。所以……” 她重复了一遍之前就叮嘱过的话:“到了山庄之后,谁也不要理。谁也不要信。” 汤昭摸了摸手上的手套。那是黑寡妇给他准备的,防止他下意识的触摸什么东西。手套颜色雪白,轻薄如纸,柔软似水,戴上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不妨碍做任何动作,是上好蜘蛛丝织成的,足以抵御绝大部分毒药,寻常兵刃也切割不入,几乎算得一件兵器。 除此之外,他现在身上也换了一件新的蜘蛛服,黑色蜘蛛服银色滚边,看起来已经和黑蜘蛛山庄的人无异。 当年圆晴曾调侃他穿纯蜘蛛丝的衣服一定好看,如今他也算阴差阳错的穿上了。但是脸不是之前的脸,这好看也打了个折扣,从外表上看,不觉得他比焦峰等人有什么出众的。仿佛黑寡妇带了五个年轻弟子。 几人往前小路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山峰山脚下,远远的就见一座石碑上写着“惊蛰山庄”四个大字。 靠近仔细看时,就见四个大字竟然是一只只虫子拼成的,粗略看去,有蜈蚣、蝎子、蚂蚁、蜘蛛、毒蛇、蟾蜍、螳螂、蚰蜒等等,每个字看得久了,仿佛要在石头上蠕动。 不愧是惊蛰山庄,五毒会总部…… 嗯? 汤昭眼尖,看到四个大字下面,竟还有一行小字。 “惊蛰之地,蛇虫免入”。 这四个字竟不是黑色,而是深紫色,锋利如电光。 认真的么? 汤昭大为稀奇,这里是五毒会的总舵,竟然不让毒虫进入吗? 黑寡妇道:“这是真的。不过这几个字原先没有,是现任庄主立下的规矩。凡是进入惊蛰山庄周遭十里之内,所有毒虫只能放在特殊的容器里。一律不许放出来,尤其是不能接触地面,不然必死无疑。” 汤昭心中好奇,意念一动,光线已经无声无息穿入土壤,外人察觉不到异常,他自己恍然道:“土壤里含着雷电的气息。是雷击土,也算奇物。大概是从哪个魔窟运来的。凡是蛇虫入土,必然受雷电入体,不能生存。不过也要看体积,这里的雷电还是太细了,若来一条蟒蛇必然没问题。” 就听有人笑道:“这位小哥说话真有意思。谁会带着蟒蛇来惊蛰山庄呢?” 从树后走出一人,说话柔声细气,仿佛吟唱,那人是个身材修长,体态窈窕,皮肤细腻白嫩,相貌秀丽俊雅的……男子。 黑寡妇笑眯眯道:“原来是你啊,吸血虫。” 那男子笑道:“黑寡妇,你说话还是那么难听,不妨叫我的正经名字‘水蛭’。” ……水蛭这个名字,比吸血虫又好听到哪里去了? 汤昭是真不理解,但他立刻把此人和资料对上了号,破血坞的坞主北宫奇。也是五毒会中难道不走陆路走水路的码头。除了船上的漕运,也做水匪的买卖,甚至还做医药买卖。 这坞主北宫奇也是五毒会一位奇人,一方面其心毒手狠不逊于任何五毒会强者,另一个方面居然还是个名医,擅长处理内伤,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汤昭听说此人相貌过人,且以美男子自居,本以为是个俊雅的帅哥,没想到如此雌雄莫辨。 北宫奇一面和黑寡妇闲聊,一面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终于艰难地锁定了汤昭,道:“这就是你找来的唐公子么?端的人才出众。” 汤昭带着三分似滕亮,三分似刑极的笑容拱手道:“哪里哪里,久仰久仰。” 黑寡妇笑道:“你一来就见到我这边所有人,我却只见到你一个,这未免不公平吧?来,叫我见见树后那位高人。” 她既然叫破了行踪,树后果然出来一人,竟是个身材消瘦的女子,神色木讷,容貌只是中人之姿,看起来殊无高人风范。正是资料上写的,破血坞的外援秦九九。 五毒会各外援的身份多半是假的,如汤昭连名字带相貌都是假的,这位秦九九却不同,她是云州一位名医,真正的名医,虽然性格古怪,也有杀人不眨眼的传闻,但医术高明,活人无数,却也不假。汤昭把笑容调正了一点儿,对她行了一礼。 秦九九木着脸还礼,站在一边。北宫奇道:“这些咱们坦诚相见了。尹庄主,我是来找你结盟的。” 黑寡妇眼波流转,道:“找我?北宫,你可真是吓死我了。咱们认识么?咱们素来有交情吗?” 北宫奇衣袖轻扫,道:“尹庄主,这你就叫我伤心了,十年前你新婚丧夫,独自南下,可是我陪你同游通阳河的啊?这份交情难道说忘了就忘了吗?” 黑寡妇笑道:“那个夫啊?我死的丈夫多了,这个节骨眼儿可不好想。” 北宫奇道:“庄主真是薄情,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我还安全些。不过,咱们素来交情确实少。但正因如此,才好结盟。因为这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你我会结盟。” 黑寡妇沉吟道:“你说暗中结盟?” 北宫道:“正是,明面上的结盟有何意义?难道说开头吵架时我们互相帮腔么?我等五毒会要做的本就是暗地里的事。我们明面上反而要针锋相对,甚至主动动手,做出势不两立的姿态,打消其他人怀疑,然后在要紧的时刻才合作发力,将其他人一起扫出去。” 】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啊?把其他人扫出去,咱们再一决雌雄。公共平平的战一场。” 北宫奇道:“正是此言。咱们还可以各自收集情报,互通有无。甚至明面上和其他人分别结盟,套取情报再做交换。” 黑寡妇道:“不错,我们可以约定个方式……” 两人说着就开始讨论怎么联络,汤昭在旁边看着,心想:越说越真。这就结盟了?这还没聊几句啊?五毒会结盟都这么草率么? 但他紧接着就恍然——草率的盟约,自然有草率的效力。人都来了,话都说到这儿了,不结盟咋的? 或者说,结盟又咋的? 这时,他看到秦九九盯着自己,又换了另一个有病的角度露出笑容。 北宫奇这时道:“既然咱们结盟,咱们请的高人自然也是朋友了,秦姑娘,这位……” 黑寡妇笑眯眯道:“这是唐照,小唐,你要和这位秦姑娘好好亲近亲近。有的时候我不方便和北宫见面,你们也可以私下联络。说不定有的关卡我们都用不上,只剩下你们呢?” 汤昭道:“是,包在我身上,这位妹妹我照看了。” 这也是黑寡妇和汤昭商量好的,在人前,黑寡妇会刻意用稍微居高临下的态度与汤昭对话。会给人汤昭是黑寡妇真正手下的感觉,这会拉低人对汤昭的评价,意识不到这个少年体内有多大的能量。 秦九九走上前一步,端详汤昭。汤昭这才发现这少女虽然木讷,一双眼睛却很明亮,眼神也异常犀利。汤昭甚至觉得她看出了自己易容的破绽。 但最后秦九九没说什么,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也很敷衍的约定了几句暗语。 一番交涉之后,北宫奇带着秦九九告辞,眨眼间消失在山上。 等两人走了,黑寡妇才笑问道:“小唐,你觉得北宫奇说的结盟,有几成是真?” 382 上山 听得黑寡妇发问,汤昭沉吟道:“恐怕没几成是真的吧?” 黑寡妇饶有兴趣的追问道:“怎么说呢?” 汤昭道:“他煞有介事说什么秘密结盟——秘密结盟最重要的自然是秘密,这哪里是什么秘密之地?” 要知道这里可是惊蛰山庄的石碑之前,是上下山的必经之路。这次参加蛊斗的每一个上山头目都从这里经过,但凡有一个远远地看上一眼,这“秘密”不就成了笑话了吗? 那北宫奇要不提秘密结盟还罢了,提了反而更见其虚伪,还不如光明正大在石碑前斩鸡头喝血酒呢,至少仪式感做足。 黑寡妇点头道:“说的正是。他说我们结盟是为了出其不意。要真有心出其不意,就应该提前数日乃至数月秘密来找我,最好不要给任何人知道,商谈结盟细节,更交换投名状才对。刚刚那个,与其说结盟不如说是掩饰。拿我作筏子掩饰他真正的盟友。关键时刻,他会把我放出去做烟瘴的。” 她突然笑道:“不过呢,假作真时真亦假。别管现在是真情还是假意,到了必须联手的时候我们会联手的,到时候盟约又变成真的了,那盟约自然又可以续上了。咱们走吧,去见见我的敌人们。” 几人路过石碑,一起往山上走。 汤昭心中一动:这两个月他并不曾跟黑寡妇在一起,焉知没有人秘密找上她,和她订下了隐秘的盟约呢?黑寡妇说北宫奇拿她做遮掩,黑寡妇难道不会也拿北宫奇做遮掩? 虽然只有五个参与者,但这些五毒会头目都是心有山溪之险,胸有城府之深之辈,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博弈早已比戏台上的大戏还精彩。 “九九,你觉得黑寡妇怎么样?” 另一侧上山路上,北宫奇也突然发问。 秦九九道:“没什么可说的,典型的五毒会人,有他们所有的特点。狠毒、狡诈、虚伪,令人恶心。” 北宫奇笑道:“你说的还真是直接,不过黑寡妇其实是有一点真心的,但不多,也不是对我。如果在五毒会里排人品高低,除了我,她算不错的了。” 秦九九道:“比你还差?” 北宫奇道:“我难道不好吗?你要拿五毒会的标准来比。哦,你看那个姓唐如何?” 秦九九道:“假的很。” 北宫奇道:“哪里假?” 秦九九道:“除了眼睛,没有一处是真的。那个笑容,那个语气,那个脸,都做作至极。” 北宫奇道:“眼睛是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身上一点儿五毒会的气息都没有,刚刚我扇风,他的躲避动作都很迟缓,明显没有五毒会的下意识动作。这就说明……” 秦九九眼睛微动,北宫奇道:“说明他很强。是黑寡妇找的真正的‘外’援。” 秦九九哦了一声,道:“危险人物,所以有冲突要下死手?” 北宫奇笑道:“不冲突不是更好吗?” 秦九九耷拉着眼皮,道:“冲不冲突谁也想不到。决定了,就下死手吧。” 沿着惊蛰山庄的山路一路往上,越往上土壤中的雷的气息越浓厚。土壤渐渐变成了淡淡的紫色,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好像踩中了丝丝的雷电麻住了脚底心,又好像踩踏着堆积成山的虫豸尸骸。 汤昭踏着紫色土壤,远远看到了惊蛰山庄。 惊蛰山庄,竟然建在悬崖上。 鳞次栉比的庄园几乎占据了山顶上的所有平地,山势陡峭得近乎垂直,仿佛被天降大斧劈开一样。汤昭等人正面面对的,是一座几乎无法攀爬的悬崖。悬崖寸草不生,只有大片大片红褐色的山石,仿佛凝固的血迹。 山下,两个穿着弟子服的人等在那里,见到黑寡妇到来微微点头,并不行礼,道:“尹师姐见谅,只有候选人和选定的外援可以上去。其他人等在下面等着。” 黑寡妇点点头,对汤昭笑道:“让孩子们留下,咱们走。”汤昭回头和危色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其中一个弟子带路,将两人带到一座高高的木屋前,木屋后面竖着仿佛水车一样的木轮。 仔细一看,这轮子竟是一座绞盘,上面挂着粗粗的铁链,仿佛索道一般连接到山顶,索道上挂着两个吊篮,每个吊篮最多坐两三个人。 黑寡妇笑意盈盈道:“真是怀念啊,这么多年锁盘都旧了。小唐,这是通往惊蛰山庄唯一一条路。要上山庄,只能从吊篮往上。不经这索道上下的,会遭雷击之厄。” 汤昭点点头,他看到了山上一块块的山石隐隐有阵法的痕迹,还有特殊的土壤为阵眼,形成了一座“雷击之崖”。看阵法的强度,即使散人有罡气护体,最多抵挡一阵,时间长了恐也难遭其厄。那吊篮是术器,有符术可以保护篮中人不受侵害。 一旦这种绞盘被破坏,吊篮上不去,上下交通立刻断绝。惊蛰山庄便成了孤岛。 他仰望着山顶的惊蛰山庄,突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好适合发生暴风雪山庄杀人事件。 也就是这么想想罢了。这里就算发生杀人也不算什么暴风雪山庄,因为那是侦探的游戏。这里没人会故弄玄虚,玩什么诡计手法、密室暗算,有的只是直白的杀戮。 或许大逃杀更贴切一些。 专有名词叫做“蛊斗”。 坐着吊篮一摇一晃悬上,两人终于靠近了惊蛰山庄。 惊蛰山庄整体布局像个五边形,正面看上去雕梁画栋,仿佛宫殿。虽然都叫山庄,规模比黑蜘蛛山庄大了何止十倍,建筑风格也精致又华美,显然山庄主人不会因为自己叫了什么“惊蛰”便刻意打造主题山庄,降低自己的舒适程度。 黑寡妇坐在吊篮中,轻轻碰了碰汤昭,指了指惊蛰山庄。 汤昭一怔,紧接着看出了黑寡妇的意思:看见那个山庄了吗?帅气不? 将来是我家。 汤昭点头:有信心总是好的。 不过,你那个云中剑的梦想是不是就放弃了? 踏上了山顶,两人正式进了惊蛰山庄。 山庄门前也有几个弟子在迎接,不过就不是年轻弟子了,而是四个中年褐袍人,看样子颇有地位,和黑寡妇见了平礼,也是互相称呼师兄妹。 其中一个高个子取出一卷资料,对着图画在汤昭脸上望来望去,显然是要把汤昭和资料的画像对上号,但因为画像太过潦草,这番努力最后只能无疾而终了。 汤昭从资料上看过,惊蛰山庄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总部,架构极其精简,并不管世俗的事,但也有直领的下属。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四大护法。 这四位护法直属惊蛰山庄,与五毒会没有关系,只对庄主负责。 只看护法的气势,汤昭感觉得出来,他们的实力比黑寡妇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都是练就罡气的散人。若非规则所限,他们当中每一个都有资格争一争这个庄主之位的。 然而……规则就这么管用么? 尤其汤昭知道,规则上庄主对这些护法有任免大权,也就是新任庄主如果看他们不满意,随时可以叫他们滚蛋,换上自己的亲信,如今老庄主濒死,他们的地位也是朝不保夕,这种情况下,几位护法的立场是什么样的呢? 黑寡妇寒暄了几句,道:“少庄主已经到了吗?” 其中一看就更苍老些,地位最高,身形也最胖的护法道:“尹师妹,其余先不谈,进庄来见见老庄主。” 这一下大出黑寡妇意料之外,道:“怎么?老庄主还能见我们么?” 那胖老护法道:“不至于此,老庄主还在,总要见一面的。先进去吧,大家到齐了,老庄主会出面接见。大伙儿就在别院休息一晚,任有什么竞争都是从明日开始,今日只叙交情,不谈争端。” 黑寡妇眼波微转,道:“咦,咱们五毒会还有这么和气的场面吗?往日可没听说。” 胖老护法道:“尹师妹,五毒会是五毒会,惊蛰山庄是惊蛰山庄,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总不能还要我教你吧?” 他说话甚不客气,黑寡妇掩袖笑道:“知道了,米护法。” 几人进了山庄大门,入眼就是一面紫色的影壁,上面一道纹路仿佛从天而降的雷电,底下画着数样毒虫,在雷电下瑟瑟发抖。 汤昭若有所思,看惊蛰山庄的布置,确是不把五毒会放在眼里,雷电凌驾于五毒之上,虫豸只有俯首的份儿。 这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世世代代传承惊蛰剑的势力,原不会把什么江湖黑道放在眼里。 影壁背后是几条岔路,米护法带着他们沿着其中长廊往东走,并不入正堂。 越往里走,离着山庄主体越远,靠近了五边形的其中一边,渐渐闻到山庄中淡淡的香气。 汤昭想起防范的要诀,立刻闭住呼吸,运转内力。 就听黑寡妇突然道:“这山庄里焚的是什么香啊?我怎么闻着,有些艾草和雄黄的味道呢?” 艾草、雄黄都是驱虫的。五毒会中,这些都是禁用的药材。黑寡妇提到这些虽然满面笑容,眼中殊无笑意。 那老胖护法浑不在意,道:“庄主身体抱恙,熏艾养病有什么稀奇?何况惊蛰山庄本来不让放虫,妨碍也不大吧?” 黑寡妇呵呵一笑。汤昭若有所思——之前黑寡妇做了大量的工作,多是在研究对手制定对策,却不知她对惊蛰山庄本身有什么研究? 此时,几人到了一座别院之外,就见大门厚重,仿佛城门,如今开了半扇,露出里面的宽阔屋宇。再往里走是一座小花园,点缀着几座亭台楼阁。 护法们推开最中间一座高楼的门,就听有人道:“黑寡妇,你来晚了!” (本章完) 383 齐聚 大门一开,就见正堂中央有一张大圆桌子,放着四把椅子,每一把椅子上都是空着的。四周反而散坐着六个人,两两坐在一起,分外三伙,相互之间壁垒分明。 已经到了三个势力共六个人吗? 汤昭扫了一眼,将每个人的脸和自己记熟的资料一一对应。 坐在角落的是刚刚有一面之缘的熟人,破血坞的北宫奇和神医秦九九。 大马金刀几乎坐在正中央主位的是五步楼楼主金复生,还有他请来的外援张文箭,乃是云州一代非常出名的暗器家族的传人。年仅二十岁就已经连赢数位成名已久的高手,名声远播周遭数郡,且以心思诡谲、手段狠辣着称。 另一侧与金复生隐隐分庭抗礼的是八步堂堂主察飞烟,以及他请来的外援岳来。 别看五步楼、八步堂的名字很像,但他们用的毒虫完全不同,八步堂用得是蝶蛾之类的毒粉,甚至经营香粉生意。察飞烟更以毒粉和轻功纵横江湖,名声和可止儿夜啼的金复生并驾齐驱,远在同辈的黑寡妇之上。 而岳来…… 岳来和汤昭很像,都是不知来历的年轻高手,外面搜不到一点儿资料,连画像也跟汤昭的画像一般抽象,汤昭也是先锁定了察飞烟,连带着确认目标之后,才能细细打量。 岳来比汤昭大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绝对不到二十岁,生得白白净净,气质上让汤昭想起了那位惊蛰山庄的公子孟化舟。 如果说两者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岳来气质更阴森一些,其实岳来的五官绝非阴鸷一类,但他身上就是一种压抑的气息。 不仅压抑,而且沉重,仿佛身上背着无形的重担。 汤昭如今也算有了阅历,看到那种沉重,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面藏着极深的故事。 或许是仇恨? 除了气势,汤昭还有一个判断。 不加法器,岳来比孟化舟强。 纯直觉,来自一个高手的直觉。 有趣,孟化舟可是剑客的公子,灵感天赋也强大,身经百战以至于浑身戾气,在同年龄段内能比孟化舟更强,说明他天赋、勤奋、师承、经验种种都很强大,至少是云州第一线的年轻俊才。 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寂寂无名吧?难道和汤昭一样隐藏了身份? 八步堂怎么找到的呢?也是察飞烟的私人交情? 都是高手,互相之间第一印象就会下判断。对方是什么来头,擅长什么?有什么弱点?比起我来是强是弱? 这种飞速判断不是武断,而是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江湖纷争,如天上风雨不知何时会来,往往一见面就是死斗,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准确的人更容易活下去。 所有人都会判断别人的信息,同时会隐藏自己的信息,扰乱其他人的判断。 譬如汤昭,他此时就隐藏着自己的气势,除了性格和外貌,他更要隐瞒自己的实力,让人捉摸不透。 这种捉摸不透不是那种高深莫测,更不是平平无奇。 都到了这里了,当了外援了,还能怎么平平无奇? 要是对方让你拼尽全力也看不透虚实,那不是更说明他强大到超乎想象? 因此汤昭要伪装成一个不够高的高手,要不够的恰到好处。 他并非天生擅长伪装的人,所以他难以凭空捏造,只好按照模板来伪造。性格是这样,武功也是这样,他要按照他熟悉人的实力作为水平基准线来表现,最好是同龄人中比较优秀的,还不能太优秀,像江神逸那样的都有点过分了。 综合身边人的水平,最后实力卡的是秦永诚和危色之间的水平。 这样大家不会太警惕,也不会太轻视…… 吧? 黑寡妇笑吟吟道:“哟,几位大哥都先到了,确实是小妹来晚了。还好,我不是最后一个到的。”她招了招手,场地中飞起两把椅子,拉拽到汤昭和她自己面前。 汤昭目光凝视那张椅子,他本来以为黑寡妇是用罡气或者外放的内力拉扯,但是仔细一看,却是她用一条细细的丝线拽过来的。 这应该是黑寡妇的招牌武器——惊魂丝,以极坚韧极纤细的蜘蛛丝制成,据说头发丝粗细的一根惊魂丝可以吊起几百斤的巨石。 其实黑寡妇可以用罡气直接拉,效果更惊人,但罡气这种自己本身的力量一旦使用必露更多情报,所以她选择用更常规的方法。 两把椅子拽过来,黑寡妇将一把椅子手指轻弹,弹出一片粉末,在椅子上覆盖了一层,然后轻轻巧巧的坐下。 防备毒药,是五毒会人的基本操作。 但黑寡妇没有给汤昭的椅子解毒,而是直接把另一把椅子拽到汤昭面前。 这时汤昭来选择,可以选择直接坐下,惊蛰山庄的椅子大概率是没毒的。但那会显得他很业余,很粗糙,与五毒会的众人格格不入。他也可以像黑寡妇一样用手段消毒,彰显自己的本领,甚至可以故弄玄虚,随便撒点盐什么的。 其实刚刚黑寡妇也可以顺便替他消毒,那可以不用他出手,把他更好的隐藏起来,但这也让他失去了一个亮相的机会。 就像刚刚他们一进来,就用相貌、气质、气势都有一个被审阅的过程,他们第一次行动和应对也是被审阅的。几乎所有人进来都有擦椅子这一步,把亮相的对象放在椅子上,是一个安全选项。 汤昭在公式化的应对椅子上的隐患时,第一次表现出来的手段和性情对众人有先入为主的引导。 黑寡妇把这个机会给了汤昭,看他要如何操作。她甚至没和汤昭对剧本,她自然是信任汤昭的:信任一个剑客,就算搞砸了也能自己收拾干净。 汤昭对着椅子看了一眼,似乎有一瞬间在思考要怎么做,但紧接着又露出日渐熟练的有病笑容,一伸手—— 从术器口袋里掏出一把新的椅子,直接搬了,坐在一边。 …… ??? 众人面面相觑,连黑寡妇都看傻了,实在没想到他的应对方法——这是啥意思? 】 虽然算得上干净利索,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确实是另辟蹊径,与旁人不同,但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能达到什么亮相的目的? 是显摆你家有钱,用得起空间术器吗? 还有,就算你有空间术器,你为什么要在珍贵的术器空间里面带椅子? 吃饱了撑的? 家具不占地方吗? 直到汤昭安安稳稳坐了下来,众人才勉强收回凝聚在他身上的各色眼光,各自揣摩他的来路:这小子当真乖僻,脑子跟别人不同。 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岳来目光在汤昭身上一转,紧接着转开,气势微微往上涨了一些。 黑蜘蛛山庄组的亮相结束后,场面的走势一下子平平无奇起来。众人好像变成了寻常帮会的同僚,离着八丈远各自生疏又热情的客套着,四个五毒会的势力首脑都是场面人,谁也不会冷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他们请来的外援倒是没有一个说话,只看这四个人,倒是像勐兽进入斗兽场前一般压抑,一间房间竟有冰火两个世界。 汤昭倒觉得这种聊天十分古怪,细细琢磨便知古怪在哪里——这么多人聊天,主人家竟一点儿也不招待,连一杯茶都没端出来,更别说果盘点心这些招待之物了。 这还是五毒会的特色,就算有人招待吃喝,也没有人会入口。全会以下,这种互相不信任已经到了极致。惊蛰山庄概莫能外。 眼见窗外夕阳一点点西下,厅上众人往窗外看的回数悄悄增多了。 都这个时辰了,还有一人没来。 最后一个势力还没到场。 如果太阳下山,那人还不到,那就失去了资格,候选人从五变成了四。 虽然那也只是从理论上两成的可能性变成了两成五,但什么也没做希望就增大了,何乐而不为呢? 人一旦没有盼头,自然什么事也没有,而有了盼头,情绪不免浮动。连黑寡妇也渐渐拢住了手。 终于,太阳坠落西山,金复生道:“诸位,我看尘埃落定了。那姓徐的来不了,难道我们还要一直等么……” 就听有人道:“姓徐的?难道说的是我么?” 大门口,一个人影矗立,挡住了最后一点阳光,众人只看到来人五官全是阴影,只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在风中飘扬。 她竟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子,额前稀疏又长的刘海儿几乎挡住了眼睛,小圆脸大眼睛,说是美人也算不上,身材瘦但有力,五尺的身高,站在门前却仿佛八尺的气势。 她还是来了——五毒会最后一个候选势力,“女王蜂”徐司药。 汤昭记得她的资料,徐司药虽然是五毒会的“势力”,但大多数时候是个独行侠,来无影去无踪,如风一样。 但她的名声极响,朋友极多,只要她想,她能轻易组织起一个大团伙来,被称为毒蜂女王。 在所有五个势力时,唯有她的资料上援手一栏写的是“未知”。 北宫奇道:“徐毒蜂,你的帮手呢?” 徐司药冷笑一声,径直坐在了正中央的椅子上,道:“我需要吗?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什么时候需要帮手了?” 金复生道:“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是找不到人吧?” 徐司药道:“我打肿你的脸吧?你对未来的庄主客气点儿,小心我将来给你穿小鞋。我只对当庄主有兴趣,对带人送死没有兴趣。山下那种蛊斗我可不想参加。” 384 游戏 徐司药一句话的信息量很大,汤昭眉头一挑,那边金复生已经道:“什么蛊斗?这不是还没开始呢吗?山下怎么又有什么蛊斗了?” 徐司药道:“你们这里是没开始,但是山底下已经开始了。我上来的时候,正看到山下搭了一个圈,用铁栏杆隔着,把你们带来的那些弟子一个个圈了进去,说是要举行蛊斗厮杀呢。大概是只能活一半?或者更低也是有的。上面一场,下面一场,倒是两不耽误。” 汤昭又惊又怒,起身道:“凭什么?谁要这么干?” 他来之前,只说让年轻弟子在下面等着,可没说有这么一节! 虽然若真有什么战斗,凭危色的实力应该碾压才对,事实上危色甚至有实力在这里坐一席,但这种蛊斗一听就有极大地风险,刀枪无眼,谁能保得万一? 换源app】 像汤昭这样惊怒的不在少数,未必是真的关心弟子,但众人来之前都不知有这一环节,搞突然袭击,岂非居心险恶?谁知道这是惊蛰山庄玩的什么把戏? 身材高大的金复生轰然战旗,身上薄薄的衣服竟然发出甲页一样哗啦啦的响声,怒喝道:“惊蛰山庄是什么意思?要蛊斗就该事先说明,不说明就把我们弟子带走,岂不是要弱我的羽翼?叫少庄主出来说清楚,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 对面察飞烟也起身,直接道:“各位,我怀疑惊蛰山庄别有用心。我要先走一步,下去看看。” 他向来以速度见长,只要发动起来,转眼就是一道轻烟,抢在所有人面前下山。众人反而不能叫他走,唯恐他是借题发挥,要以高层次的战斗力掺和入底层战场,把其他势力的人都灭了,纷纷阻止道:“且慢——” 眼见乱作一团,突然正厅后面传来一声咳嗽。 厅上登时鸦雀无声,众人同时转头。 只见一直摆在正中的屏风突然被撤开,露出一个端坐上位的老者。 那老者穿着极宽大的道袍,宽大的袖子仿佛晾在晾衣杆上,显得他已经消瘦到不成人形。他的脸颊也皮包骨头,仿佛骷髅,满头白发稀疏,不能胜簪。但是他那双眼睛依旧灼灼放光,仿佛两道雷电扫过全场。 这道雷电扫到哪里,哪里的侠客就低下头,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这老者正是现任惊蛰山庄的老庄主孟天声。 他的身形一出现,大厅仿佛下了鹅毛大雪,气温骤降,所有人都被冻住了,一声不敢出,一动不敢动,活生生成了一屋冰凋。 传闻中,孟天声已经快死了,性命如风中残烛,理当在床踏上苟延残喘。这里来的所有人都在等他死,好继承他的遗产。刚刚,他们在他的房间中登堂入室、大呼小叫、纵横捭阖,仿佛已经是这屋子的主人。但一旦他露面,所有的喧哗吵闹都在瞬间停滞,这里还是他主宰的地方。 虎死威风在。 何况老虎还没死。 汤昭跟着黑寡妇低头,其实他并没有被老庄主压住,一来他没见识过老庄主的实力和手段,光靠资料很难有真实感,不能体会这种深入骨髓的积威,二则,他也是剑客。 老庄主之所以还能真正的压制住在场众人,最大的原因是他是剑客。 孟天声只要还活着,哪怕奄奄一息,也是执剑的剑客。他腰间还悬挂着惊蛰剑,剑不会背离他,剑元和剑意也都属于他。 他心中一动,剑术一出,细细的春雷自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能斩在座的除了汤昭之外任何一个人。 众人头顶悬着的可不只是无声的威压,更是切实的性命威胁,老庄主意志清醒,就可以主宰众人生死。倘若他看任何一个候选人不顺眼,轻轻一挥剑,把那人脑袋削了,说一句:“如今只有四个候选人了。”难道其他人会为此有什么不满吗? 其余人只会松一口气——死的不是我而已。 同为剑客,汤昭没有受到死亡威胁,但他也感觉到了阵阵不适。 那是剑元隐隐的压迫。 孟天声果然在接近死亡,周围的剑元抑制不住的扩散,侵略周围的一切人和物。剑元比罡气更浓稠,压迫力是很强的,汤昭只靠罡气护身,就会觉得浑身难受,除非他也运用剑元抵挡。 但他还不想,此时他已经确认这剑元并无杀意,并非冲着自己来的,别不做多余的事,收敛剑元,暂时装着低头,只是在惊鸿一瞥之中在老庄主面上找到了孟云的影子,顺便确认了他腰间的惊蛰剑。 看来孟化舟确实是孟天声之子,不是乌龙。 他都感到不适,其他人更是头也抬不起来,亏得他们都是一时豪杰,不然恐怕有人支撑不住当场跪倒。 孟天声出场就震慑住了众人,模湖着声音,道:“诸位,犬子在外未归,要明天才能回来,今日不宜蛊斗。诸位今天就在庄上休息一晚吧。” 明明是你们订的时间,出题人却不到,让我们匆匆赶来聚在一起等一个黄口小儿,你们玩我们是吧? 虽然很想这么说…… 但众人哪里说得出口,反而强行挤出笑容,纷纷俯首称是。 老庄主大概是精神不济,说了一句话就沉默了,一只手搭在扶手,另一只手撑住了额头,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 众人跟着他一起沉默,仿佛坐牢。 过了一会儿,他再度抬起头来,道:“哦,今天晚上反正也没事。咱们一起玩个游戏吧。” 玩游戏? 跟你玩?现在? 万般腹诽,还是无人敢言。金复生强撑着躬身道:“请庄主出题。” 老庄主用轻松一些的口气道:“我老了,玩不了太刺激的游戏。这样,咱们玩——聊天游戏吧。” 不管别人的表情,孟天声徐徐道:“我去隔壁,你们来跟我单独聊天。谁聊天聊得好,我就送他一个小礼物。虽然未必给你们加分,但是应该到选拔的时候用得上。” 不加分…… 谁信啊? 在来这里之前,所有人都信了孟天声已经是弥留之际,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了,因此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彼此和孟大少爷身上,仔细研究少庄主的性格,猜他会出什么题目。但当孟天声出场之后,众人蓦然发现,这老者依旧牢牢掌控着局势,那么所谓孟公子出题,大家自由竞争云云就大打折扣了。 他说“不加分”,这不是叙述,而是提醒啊。提醒你们好好跟我说话,决定了你们能不能加分、能不能登上下一场考场。 不过也有如汤昭这种心中忽想:或许这老头就是因为儿子没回来太过无聊,想用居高临下的姿态逗弄几个候选人玩玩,打发时间罢了? 众人提起心神,老庄主道:“我在隔壁,你们一个个来找我吧。北宫,你先来。” 北宫起身,这时汤昭也起身,道:“老庄主,我问一下,山下据说在进行蛊斗,把年轻弟子都牵扯进去了,那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静,不由得目色奇异的看着汤昭,均想:你还真问啊? 这种事重要吗? 老庄主登场之后,别说底下的弟子蛊斗,就是让他们现在现场蛊斗起来,众人也没办法抵抗,何必还为了几个弟子的事讨没趣呢? 刚刚搬椅子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子有病,现在又换了一个发病方向啊? 黑寡妇找这么一个外援,真是有“福气”啊! 孟天声顿了一下,模模湖湖问道:“什么蛊斗啊?” 在他身后待命的一个护法上前一步,道:“回庄主,那是少庄主的意思。他为各位安排的题目比较特殊,跟随的人太弱根本无用,所以要提前设置一个筛选,把那些没有能力的人都筛掉。就在今天晚上进行。” 汤昭转而看向他,道:“既然早有吩咐,为什么提前不说?” 那护法反问道:“需要说吗?” 汤昭挑眉,孟天声打断了对话,用苍老的声音道:“既然这样,那这也算一个游戏吧。能赢得游戏的人,我也送一份小礼物。”说罢一推椅子,椅子自动转动,载着他转了出去。旁边的护法立刻跟了出去。 汤昭大怒,黑寡妇按住了他,道:“咱们的人,没事儿。” 她指的不是黑蜘蛛山庄的人,专指危色。她自己的人还真不一定,焦峰实力固然不错,也未必就稳压其他人,另外两个弟子更是未必。黑蜘蛛山庄比五毒会别的势力也就是伯仲之间,偶尔出个天才,不可能每个弟子拿出来都稳赢不输。 不过她也不太在乎,小蜘蛛死了还罢了,别折损了汤昭的人让双方伤了交情就好。 汤昭当然不会认为危色应付不了这种小场面,也不是特别担心焦峰,他只是反感五毒会这种随时随地拿人性命耍着玩的作派。惊蛰山庄和五毒会也是一脉相承,纯粹的邪恶。 汤昭坐下,自顾自的用通讯手牌和危色确认。 危色能和他随时传递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无危险。有何吩咐?” 汤昭想了想,先回道:“安全为上,无需冒险。” 危色回了个“是。”便不再提。 汤昭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要是把老头提前做了,打一个庄中无人主持的空窗期,直接把剑占了会怎么样?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是说不可行,而是他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杀人夺剑、一了百了的思路? 难道他被惊蛰山庄的气氛影响了? 这时,北宫奇没回来,又有护法叫金复生进去。再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叫道:“尹庄主,老庄主下一个请你进去。” 385 问答 另一个房间内,除了孟天声,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长案,四面都是白墙,惨白的颜色,压迫感十足。 孟天声坐在长案后面的太师椅上,斜着头看着黑寡妇和汤昭。两人各自坐了个圆凳,高下分明。 因为面对面距离很近,确实能看出来,孟天声真的很苍老、很虚弱,雪白的头发相当稀疏绵软,萧索的披在肩头。瞳仁浑浊,没有任何生命的活力。 他的生命力确实似燃烧到尽头的蜡烛,一阵风吹来,就要熄灭了。 虽然如此,他依旧保持着剑客的威势和骄傲。黑寡妇则保持着下属对庄主的尊敬,也保持着一个江湖人对剑客的尊重。 她是被孟天声找来聊天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息交代,所以她想看看孟天声到底要聊什么。然后从老庄主的态度和大势的走向决定怎样表现。 “你……” 孟天声开口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 黑寡妇一怔,不是你找我来谈话的吗?怎么成了我有话说了? “老头子现在在这里,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跟我说,可以说了。”孟天声又重复了一遍,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汤昭也是一愣,虽然他也觉得让黑寡妇说话怪怪的,但他又察觉到这老头这是已经出题了。是那种没有标准答案的大难题。 虽然很难,但想要脱颖而出的候选人,必须能说出答案。 黑寡妇默然片刻,突然道:“我与孟少君也算一起长大的,从来就觉得这孩子有出息。论血统、论天赋、论才华,他应该是惊蛰山庄下一任庄主才对。只是他不愿屈就,才给了我等机会。等我当了庄主,定全力助他成为剑客。若能成,惊蛰山庄就有了一位长久的强大盟友,纵有意外,小公子一辈子平安富贵也是理所应当。” 听到黑寡妇的回答,孟天声眉头舒展了开来,坐姿也微微靠前,显示亲昵,汤昭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关键。 汤昭想起陈总说的话:“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不愧是早早就把汤昭老宅都买下来的黑寡妇,居然在提示这么少的情况下直接给出了标准答案。要是换作汤昭,虽然他不笨,但不可能这么快想到这上面去。 孟天声表情郑重了起来,道:“伱要是当了庄主,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这倒是标准问题了,也显示黑寡妇通过了预赛,进入了复赛,她微微一笑,道:“我会做五毒会和惊蛰山庄的切割。” 孟天声微微一顿,道:“哦?这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了。之前他们跟我聊时,有的说要赦免其余争夺庄主的势力,给山庄保存实力,有的说要将五毒会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实力自然壮大。北宫最有格局,他说要以水路为纽带,将五毒会的势力沿着通阳河延伸出去,去灵州扩张,抢那边山贼水匪的生意。怎么到你这里,反其道而行之,反把五毒会当累赘呢?” 黑寡妇笑眯眯道:“我觉得北宫想的很好,他大概是看出来了,五毒会要想发展,只有走出去,去灵州也好,去凉州也好,唯独留在云州只有死路一条。留在云州,还要团结各地的势力,力图发展壮大,那就死的更快些。” 孟天声并不说话,只是端详着黑寡妇。 黑寡妇神色自信,继续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日。云州以前是这个帮派的地盘、那个帮派的地盘,现在却是官府的地盘。侯府势大,五毒会本就是夹缝生存,能维持现在的生机就不错了,再往上一步,恐怕就触犯到了朝廷了。高远侯扫荡各郡县,清理地方,就喜欢杀一儆百,此时躲还躲不及呢,还要大张旗鼓扩张,只怕成了别人的上任三把火了。” “与此同时,惊蛰山庄却不同。惊蛰山庄是正经的剑客势力,本身架构并不大,组织也不严密,更不扎根地方触犯忌讳。同时又有剑客传承,提供顶尖战力,是每个官府都要拉拢争取的对象。如果运作好了,本是更有前途的。现在不是惊蛰山庄带领五毒会,反而是五毒会拖累惊蛰山庄了。” “当然,我不是说要把五毒会和惊蛰山庄彻底解绑,而是要把五毒会往前推,把惊蛰山庄往后撤,双方暂且切割,用其他的身份中转一下。一旦情势有变,朝廷一口气松了,五毒会还能再上前台,惊蛰山庄依旧一呼百应,称霸一方。” 孟天声微微阖目,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睡着了。 等黑寡妇说完,孟天声突然轻轻翕动嘴唇,道:“这是不是危言耸听了?就是上古的太平盛世,也从没有不许黑道存在的道理。” 黑寡妇继续答辩道:“若是太平盛世,自然有黑道生存的空间。但如今不是太平盛世。正因为侯府把云州当做山头,反而更加看紧些。这几个月风声越来越紧,我看云州必有大动作。这个时候上上下下都是绷紧的弓弦,谁要是在这时候惹事,恐怕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汤昭知道她指的是高远侯组织的剿灭龟寇阴谋的大行动。这个行动动员的是侯府核心力量,连他也不知道现在进展如何了,只知道侯府和都督府大部分战力都被牵扯进去,气氛确实一日紧似一日。黑寡妇若没有内部消息,只凭自己嗅出了气氛,那还是非常敏锐的。 孟天声依旧没有表态,却道:“其实,不止有一个人跟我说,你和官府走得太近了。” 汤昭心中一跳,黑寡妇已经笑出声来,道:“我身为一个地方黑道势力的头目,接近官府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孟天声道:“然而他们说你已经不像是去接近官府,而是靠拢官府。你已经成了官府的作派。凡事不讲江湖规矩,也没了五毒会的传统。就连你这位小外援——”他看向汤昭,“也是一身正派的习气,刚刚质问那几句话,都有大侠的味儿了。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名门正派、世家子弟呢。” 汤昭迅速进入角色,倨傲的一笑,道:“我就这个脾气,哪家的世家子弟像我,那就是他模仿我。” 黑寡妇叹道:“这不是做人的难处?我为惊蛰山庄、五毒会的发展殚精竭虑,倒有那些眼红的小人给我上眼药,当真其心可诛。好在庄主明察秋毫,不听他们谗言。” 汤昭心想:竞争对手互相告黑状也是常事,这老家伙怎么想的,还把黑状告诉本人,这时候还挑事儿呢? 孟天声对黑寡妇的奉承不置可否,道:“我老了,大势也看不清了,你们每个人说的都是头头是道,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就算分出对错,那也是我死后的事了。死后的事谁还管得着啊?后来事交给后来人。我只管眼前。” 黑寡妇道:“眼前……” 孟天声道:“眼前就是现在,就是今天晚上。你就留在这座别院休息。” 话音未落,黑寡妇前面突然弹开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好几把钥匙。 “这是别院房间的钥匙,每一把钥匙都对应着一个房间。你选两把吧。你们两个人,各选一个房间休息。” 黑寡妇也不在意,惊魂丝缠住两把钥匙,正要提起,孟天声道:“谨慎些选择,此处别院每一个房间只有一扇门户可以出入,只有用钥匙打开才安全。若是从窗户或踹门硬闯,必引动机关,杀机无限,还会牵动警报铃声,闹得人尽皆知。” 汤昭恍然,想来这小小的别院一晚上要住进九个外人,其中五个是五毒会的毒虫代表,这是何等危险的事?要是不设防范,不必出题目蛊斗,他们自己趁夜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想来孟化舟需要多些人帮忙才能去找云中剑,惊蛰山庄也不想让众人提前过度消耗,才会采取这种保护措施吧。 黑寡妇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跟老庄主谈论完毕,将胸中谋划一一道出,觉得自己的表现纵然不加分,也不至于减分,还是先以稳住阵脚为上,明日再去孟公子那里争取更好的成绩。当下仔细看这些钥匙,果然每一把钥匙后面都坠了一个门派号,以天干地支排列。 她并不问庄主,先抬头看四周,果然在桌上一角放着一张摊开的画,画上是这座别院的全图,标注了每个房间的位置。 汤昭也看到那副图了,心中反而一震:这也太周到了,这种图一般都出现在…… 黑寡妇看了一阵,选了两个边角靠在一起的位置,将钥匙拿了出来,突然心中一动,往盒子里扫了一眼。强行记住还剩下的屋子编号。 孟天声道:“选好了?好,刚刚你回答的还不错。按照之前所说,老朽还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汤昭越发有一种不对的预感。 这时,桌上又弹开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面同样摆放着一排排钥匙,钥匙上面同样坠着编号。 “这是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你可以选择两把,用来出入其他人的房间。” (本章完) 386 蛊王 “老贼!” 从房间中出来,汤昭给出了评价。 真是老贼,用心险恶的老贼! 死到临头还不忘作恶的老贼! 当那一排钥匙展现在黑寡妇面前时,汤昭感觉到一股比阴祸还浓郁的恶意从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身上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这个别院每个人都有一间房,只有自己的钥匙才能打开门,所以在里面过夜绝对安全,可以放心睡觉。然而回答优秀的人却可以挑选别人房间的钥匙。 笑话,他们又不偷情,要别人房间的钥匙干吗? 不是只剩下偷袭了吗? 这分明是鼓励趁夜互相残杀! 而且这是个带有博弈性质的残杀游戏。 你可以不选择钥匙,只守在自己房间里,但是别人未必不选。 什么你说这钥匙不是每个人都有,只有答得好的人才会得到的奖励——这话骗鬼鬼也不信! 汤昭可以肯定,这钥匙必然是人人都有的。所有人都很可能掌握了其他人的命门。这种情况下,你若不选,岂不是只能被动挨打?所有人都不会拒绝的。 所以所有人都被动的登上了这个舞台。 而且,这其中更恶意的是,没有人知道自己拿的钥匙是谁的房间,也不知道谁拿的是自己的钥匙。每个人都不能有的放失的选择仇人或者盟友的房间,全靠赌博,只要打开门,就算是一开始没想猎杀的目标也不能后悔了。 每个人都沦为无差别的杀人魔。 设计出这种游戏的人,不是老贼是什么? 听到汤昭的评价,黑寡妇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两人继续往前走,按照规则没有回大厅,而是直接进了走廊,来到他们选好的房间门前。 两人选的房间面对面,是外侧的两间房,好像一对门神一样把守着别院的外墙,离着最近的房间也有一段距离,算是有点孤悬在外的意思。这个位置从战略意义上是非常好的,但未免偏僻,耳目不大通达,不易掌握大局。 黑寡妇打开一扇门,招呼汤昭道:“咱们进去。” 汤昭知道她是要跟自己沟通一下,当下跟着进了同一间房。 进门之前,汤昭打量了一番房门。 房门又厚又重,并非木门,而是金属门,寻常刀剑伤不得,内力也打不穿,门和门框也很契合,隔音效果想必不错,防贼是绰绰有余了,但对于有罡气的散人来说,不说形同虚设,至少也算是聊胜于无。 但孟天声说只有钥匙可以打开也不算谎言,这扇门还连着机关,能够连接好几处暗器,最关键的是,汤昭在门边发现了符式列。 这扇门居然算得上是术器,这手笔可不小,因为所有的房间门都是一样的。虽然只是简单的术器,能让门户重于千斤,难以暴力破开,还保证开门时发出巨大的响声,形同报警铃,给里面人提醒,已经能防备大多数暗算了。 如果没有备用钥匙这一出,说不定还真能保证一个平安夜。 这愈发显得孟天声是故意挑事的了。 汤昭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老贼。” 黑寡妇此时关上了门,只剩下他们两人,声音也传不出去,道:“说他是老贼也未必准确,他是老蛊王。这个味道是对的。蛊斗嘛,你以为百蛊成一王是说着玩儿的吗?互相吞噬、互相厮杀是养蛊的要旨。往届也有类似的游戏,孟天声也是这么杀出来的,他延续这个传统,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汤昭道:“可是他儿子明明说要用人……” 说到一半,汤昭突然反应过来了,孟化舟想要出什么题目,和孟天声有什么关系?孟化舟多少有点诗与远方的文青,孟天声是执掌五毒会多年五毒入心的老毒虫,他为什么要考虑儿子需要更多的帮手来寻找仙城? 孟化舟也说过,他父亲是他的“小障碍”,说不定现在也是,孟天声出的题目一方面是自己的习惯和趣味,一方面未必没有断儿子前路的意思。 你要找人手帮你探险,问过你爹我了吗? 汤昭还有些不明白,道:“这种无目的的厮杀,不是消耗自己的人才吗?能来这里的都是五毒会精英,莫名死了岂不浪费?” 黑寡妇用手指轻轻拢了拢发鬓,道:“是什么让你觉得,这些蛊斗失败的人不用死?” 汤昭“啊?”了一声,黑寡妇道:“蛊斗,只有一个活着的,那就是蛊王,其他的都要死。就算不在蛊斗里死去,那等蛊王当上了庄主,成了剑客,生杀予夺的时候也会处死他们的。当年和老庄主同届的头目已经死光了,他们的势力也毁得毁、拆得拆,几乎消失殆尽。五毒会依旧是五毒会,依旧好生兴旺。” 汤昭道:“那要是庄主不处死竞争对手,岂不更能彰显气量,争取人心?” 黑寡妇道:“争取哪儿的人心啊?在五毒会,放过敌人是妇人之仁,只会被认为软弱可欺,别人都不服你。” 说完,她轻声道:“所以在五毒会呆久了,很难像个人。能坐上惊蛰庄主之位,那更是毒中之毒。” 汤昭突然想起一事,道:“他是这种人,你跟他说你的理念,什么拆解五毒会,他很难认同吧?他心里你可能排在后面,说不定还会故意坑你。” 黑寡妇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我只说我的策略。我本就是这样计划的,何必骗这老棺材瓤子?他欣赏也好,不欣赏也好,反正钥匙在这里,他给了我蛊斗入场券。我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他真正看好的人四把钥匙?”说着将两把钥匙挂在手指上给汤昭看。 刚刚挑钥匙的时候黑寡妇是自己挑的,汤昭也没有干涉,他虽然不笨,但这些人心上的博弈还是黑寡妇有经验,她敢在选到汤昭这强力外援之前就谋划庄主之位,武功、心机、手段都不弱,且早都做好了准备。 汤昭看了一下两个钥匙的名牌,一个写的是“丙子”一个写的是“丁午”。 “丙子……难道说……” 黑寡妇笑道:“没错,就是现在我这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主钥匙和备用钥匙都在我手里,别人应该打不开才对。理论上这个房间是绝对安全的。” 汤昭赞道:“不错,要是把两个房间全部钥匙都拿到,就算是阖门自守,不参与游戏了?” 黑寡妇道:“我倒是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第一,这样纯防守太被动。谁能保证每个房间真的只有一把备用钥匙?倘若还有别的,那你放下心来安心睡觉就是死定了。” 汤昭道:“以惊蛰山庄的毒法,我看多半是有的。甚至他们还有其他玩法我也不奇怪。比如……其实老家伙……老家伙自己不太可能,但他手下其他护法还有更多的备用钥匙。在我们彼此防备的时候,他们从局外入场,那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说完这个灵机一动的猜测,汤昭又觉得似乎无理——护法为什么要入局?这毕竟还是蛊斗,是为了杀出个结果,不是为了清理门户。 黑寡妇点头道:“也不是不可能,惊蛰山庄今天晚上是杀人夜,什么都可能发生。第二——丙丑那间屋子的备用钥匙已经被人拿走了。” 汤昭心中一跳——这说明属于他的那间房子已经被其他的猎人盯上了。 黑寡妇道:“所以那个房间咱们就不住了,咱俩就在这里将就一个晚上呗?唐小哥儿?”说罢眼睛一眨。 汤昭哈了一声,道:“那倒没什么。反正也不会真用来睡觉。那个……有没有可能那个房间根本没有备用钥匙,就是迷惑人心用的呢?” 黑寡妇轻轻一笑,她因为是从小看着汤昭长大,颇有些长辈的意思,因此对汤昭的调戏都有些逗小孩儿的意思,点到为止,并没用出她纵横江湖的手段,道:“也有可能。但是不能赌,是不是?” “这第二把备用钥匙,我虽不知道是谁的,但当时我第一次选择房间的时候没有它的编号,所以它的主钥匙当时已经被人选走了。所以它是有效的。” 她伸手指数道:“在咱们前面的,北宫奇、秦九九还有金复生和他的帮手这几个人。可惜啊,这几个都不是我最想铲除的人。” 汤昭道:“你要主动出击,参加这场猎杀游戏吗?” 黑寡妇懒懒道:“还不知道呢。不过长夜漫漫,咱们又不能安心睡觉,还要防备外人进攻,与其提心吊胆,不如做些什么?” 汤昭目光一闪,道:“那我有一个提议——何不杀了老蛊王,不理什么孟公子出题,你直接登基?” 老实说,他很少对某个人产生杀意,哪怕此人他很讨厌甚至愤恨。但惊蛰山庄这地方,好像特别容易产生暴戾之气。更何况这里有可恨又危险的人。 如果说在客厅他的杀意只是随意一想,还觉得自己荒谬,但经过此事,他越想越觉得不如釜底抽薪,对所有人都好。 黑寡妇先是一怔,但紧接着面露喜色,道:“做得到吗?” 汤昭道:“单对单,应该没问题。” 黑寡妇一时有些兴奋,这一步到位毕竟很有诱惑力,但紧接着又冷静下来,道:“恐怕难。老家伙不会跟咱们单对单,他晚上肯定不留在别院里,会住在他机关重重的老巢里。而别院肯定会上锁。” 汤昭道:“上锁倒不难开。” 黑寡妇道:“出去不难,但找到他的核心处就难了。我也没去过他的住处,大半夜的恐怕连方位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更不知有什么机关?又有多少人手?他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又是强龙又是地头蛇,不知手握多少底蕴。难,难,难。” 她一连说了三个难字,汤昭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客场作战,不能凭一时之勇,但他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道:“我先摸一摸这别院机关的深浅。想来惊蛰山庄的建造风格是一脉相承的,如果有机会未必不能尝试。” 387 火 “咚——咚——” 漏夜梆子声响起,传遍了小小的惊蛰山庄别院。 一座盖在悬崖上的山庄的一座偏僻别院,居然专门有人打更。打更的声音从外墙传来,却能清晰的传入墙内每个人的耳朵里。 虽然只是定更,天色已经全黑了,住了九个人的别院一盏灯都没有。 从天黑以来,别院从来没有点过灯。住在房间中的住客不会点起灯火来暴露自己的位置。 整个别院化作一座黑暗森林,所有猎人与猎物都静静的潜伏着,伺机而动。 “可以了。” 在黑暗中,汤昭拔出符针,用手推动窗户。 黑寡妇没想到他刚刚解开符式就敢用手推窗,全不给自己一点容错率,正要提醒他再谨慎一些,只听几乎无声无息的“喀”的一声,窗户就这么打开了。 所有机关、报警、叠加的符式都已经消失一空。 这扇号称决不能出入的窗户已经成为自由的门户,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随意进出。 密室已经破解了。 进可攻,退可守。 黑寡妇重重透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在这时候才算真正脱离了蛊虫的器皿,像一个人一样可以呼吸新鲜空气。 “比想象中的简单,都是最基础的符式。机关也谈不上精妙。”汤昭打开窗户,道:“要不是不想引人注意,我也可以直接出入。” 他的光速剑术就是可以沿着光的轨迹直接抵达尽头的,期间不看有没有阻碍,而是看能不能透光,只要光能穿过,人就能过。 别院的房间门不透光,但是窗户大多是琉璃和明纸为主,稍微透光,对汤昭已经足够了。他可以毫无障碍的出入每个人的房间。 只是现在是晚上,一道强光打出去,还是太惹眼了些。在别院还可尝试,用光去打另一个剑客的窗户,属实有点太瞧不起人了。 “庄主,你打算怎么做?” 汤昭看向黑寡妇。 虽然他实力更强,但是他是受黑寡妇之托来援手的,自然以黑寡妇的意愿为主。说白了,杀老庄主只对黑寡妇有利,黑寡妇若不情愿,汤昭何必吃力不讨好? 黑寡妇略一沉吟,道:“我当然想杀了老家伙,但他若在别院内还罢了,离开这个别院,摸到惊蛰山庄里杀人是非常危险的。这惊蛰山庄是他们老巢,埋了不知多少机关,你能做到万无一失吗?”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有道理。”他倒不是担心什么机关暗器,但是他想起了外头的雷土。那些雷土都是从魔窟甚至是碎域中挖来的,纵然不是奇珍也价值不菲,非寻常武林势力所能拥有,可见惊蛰山庄颇有底蕴。 再者,那老头是个风烛残年的剑客不假,可不代表惊蛰剑从来都只是剑客的剑,既然孟化舟执掌法器,那么惊蛰剑肯定出过剑侠。一些剑侠遗留下来的法器甚至可能已经布成了法器阵,让孟天声在最后时刻都能掌握惊蛰山庄的大局。 若无周详计划,只靠他一人强杀还是有困难的。 黑寡妇道:“从效果上来说,若要马上登基,杀掉所有候选人和杀掉老头是一样的……”她扫了一眼汤昭,一扫就知道他不感兴趣,便又道,“然则杀人越多,风险越大。尤其他们请来助阵的有外势力的人,咱们还没摸清底细,万一藏龙卧虎,杀起来费劲不说,还可能留有后患。” 汤昭看着她,道:“左也不行,右也不好,那么按兵不动,顺其自然?” 黑寡妇道:“按兵不动是下下策,现在天色还早,一到二更、三更时分就是杀戮时刻。纵然咱们强横,焉知这些毒虫们没有稀奇古怪的手段?” 黑寡妇来自黑蜘蛛山庄,叫起别人毒虫来一点儿也不在意,“而且老东西这样喜欢叫人自相残杀,怎容有人龟缩不动?他说不定还要安排盘外招的。” 她往窗外看去,朦朦胧胧的夜色隔着窗纸几乎看不见一点儿光:“说不定他的手段已经在路上了。今晚一个人不杀肯定是不合格的。所以,还是要杀一两个意思意思。” 汤昭默默听着,心中的古怪越发明显——杀一两个意思意思,多么邪恶的话,居然在这个场合说出来很正常。 连他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充满了邪恶,只能说惊蛰山庄的气氛实在是凶狠又压抑,不愧是蛊斗的战场。在这里,一切残酷都发生的顺理成章,连杀戮和暗算都被消解了正邪的立场,只剩下最原始的丛林法则。 一群混乱邪恶聚集在一起,呈现的战局是混乱中立的。 这是合理的吗? 这他么……能是合理的么? 汤昭摇了摇头,把自己从这种气氛中拔了出来,下定了决心——还是要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决不能玩进去这种表面残酷刺激其实无聊又无耻的游戏。 “引蛇出洞怎么样?” “说说看?” 汤昭道:“这别院既然是蛊斗场,他又十分看重,咱们在这里制造混乱,逼得他过来查看。这样就能把他从老巢中引出来了。变成我们在暗,他们在明。” 好一般的计策。 黑寡妇问了一句:“如果他其实不那么在意呢?如果他现在已经睡了,就等明天早上看热闹呢?” …… 汤昭道:“庄主觉得呢?” 黑寡妇道:“其实我不爱蛊斗,但既然有了蛊斗的机会,不妨认真一点儿吧。其实我们优势很大……” 汤昭忙摇了摇手,不是谦虚,而是事前说这种话不吉利。 黑寡妇道:“所以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要在今天晚上解决战斗。要么就把他们全杀了,要么就要他们臣服。” 汤昭道:“做得到吗?” 黑寡妇道:“做不到就全杀了。” 汤昭顿了一顿,黑寡妇道:“把所有人都压下去,就可以名正言顺找老东西逼宫了。也不用偷袭,就抬出向来的规矩逼上去,到时候他若让位,就让他活到死。如果他不肯,就让他直接死。怎么样?” ……也是很粗糙的计划啊。 黑寡妇伸出两根手指,道:“今天晚上咱们肯定要动手,但既然不是全杀,便先定两个规矩。分出要杀的鸡,和要儆的猴。杀鸡的原则——谁向咱们伸手,一定要死。” 汤昭点点头,这没什么好说的,江湖规矩,出了惊蛰山庄哪里都适用。 “第二,如果有外人入侵,比如老家伙的心腹出来搅浑水一定要杀掉。可以惊天动地的强杀,一则震慑其他人,也把对手先收拢到我们这边来。二则,万一呢?万一引蛇出洞有用呢?” 汤昭道:“可以”。 杀人者人恒杀之,使盘外招者,自然也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一个草率的计划定好,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屋内屋外瞬间被静谧的夜色吞没。 离着二更还有半个时辰。 静静地等待中,黑寡妇突然轻声笑道:“阿昭,杀人的时候你不要主动出手。我来动手,这本是我的事。只有我不行了,才拜托伱来救我。” 黑暗中,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带着些许的气音,仿佛耳边的呢喃。 汤昭轻轻一笑,道:“尹姐,没有必要这样。我要是真的瞻前顾后,又何必答应你来惊蛰山庄呢。我也不是当初的我了。如果现在让我拿獬豸剑,我大概是拿不起来了。” 再度安静了一下,汤昭突然再度开口,道:“我还有一个主意,可以省事。” 半个时辰如流水一样过去了。二更到来了。 二更已经夜深,至三更这段时间是人最困倦的时候。今夜又是月底,云深月弦,天地无光,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就是指这样的晚上。 此时,正是杀戮的好时候。 呜呜呜—— 风吹打别院窗户的声音,仿佛刀剑在鸣响。 “啊——” 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 紧接着,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眨眼间烧穿了房间一角。黑夜之中,那火光极其耀眼,隔着十几里都能一眼看清。 “谁干的?一上手就是这么大阵仗?” 在这个时辰,有不少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潜伏在暗处等着动手,却被这当头炮打得愣住了。 蛊斗不是都以暗杀开场吗?无声无息中,生命一条条消失,这才是五毒会的蛊斗。 如今一开始就明火执仗吗? 正在这时,只听得黑暗中,有人大声道:“宾客死亡一位!剩余八人!”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窗外穿过一道黑影,披着暗色的披风,仿佛风一样从众人眼前拂过,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空中传来了夜枭的鸣叫,一声声尽是死亡的味道。 “他么的,老贼,杀人还带报数的?” 黑暗中有声音骂道,却不知是哪个毒虫在发声。 虽然突如其来的大火、陌生人报数还有别院本身的压抑让众人都紧张了极致,仿佛拉满的弓,甚至有冲出去大杀特杀的冲动,但这一地来得都是称霸一方的人杰,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终究还是没有被煽动起来,有的人反而潜伏的更深了。 “看清了吗?”黑暗中有人问道。 “嗯,是东南方向。” “东南方,死了一个人,那没有斩尽杀绝。应该还至少留下一个人。那边的战况是二对一。有机可乘。” “那边在着火。你要在火光下暴露自己吗?” “所以不要靠近。我们等在他们回程的必经之路上,杀掉幸存下的人。” “火……” “知道着火了,我们不能靠近火……” “火过来了!” “什么?” 那人猛地回头,只见一溜火光仿佛幽灵一样靠近。 火光照亮了北宫奇的脸。 (本章完) 388 遭遇战 “宾客死亡一人——共死亡二人,剩余八人……” 浓浓的夜色中,一个黑衣人从窗口掠过,黑色的斗篷扬起几乎融入黑夜,生硬的声音在走廊上徘回。 这样的话,是第二次在院落中响起,只是报的人数有增长。 又死了一个? 一处黑暗的走廊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靠着墙壁站着,用手轻轻挡着嘴,黑暗中,但见她的眼睛圆熘熘的,但布满了血丝,看起来仿佛是红色的。 冬冬冬—— 走廊中脚步声响起。 瘦小身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从背后取出自己的武器。 那是一根大木棍,有点像是锤子,但却是圆柱形的,有一端更像粗了好几圈,更像是药杵。在黑暗中,木杵的长度几乎比她身形还长。就像立在她身后的一尊铁甲卫士。 听到脚步声,那瘦小身影心中是疑惑的。 怎么会有脚步声? 今晚宿在这座别院的人,至少也是顶尖的侠客,惯常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就算是从高空坠地也未必会发出声音,平路跑步又怎么会如此巨响? 是阴谋。 到了惊蛰山庄,凡事都有可能有阴谋。虽然山庄不让带毒虫,但其实每个人都是毒虫,每一步都是毒。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藏得越来越深,听到脚步声已经来到了拐角。 她往后藏了一点儿,并且已经开始猜测这个阴谋的始末: 首先,脚步声肯定是假的,是人造出来的,所以,真的有人在接近。 人和脚步声之间多半有一段空挡,脚步声响起,但人一定还没到,如果要这个时候偷袭,一定会打个空,然后把自己的身形暴露出来。这个时候,坠在后面的真正的高手就会出现,来一招黄雀在后。 那么,她的应对之策,当然就是再慢一步,不跟脚步声动,反而等脚步声过去,再出击绕后,截杀黄雀。 至于黄雀是谁,这并不重要。既然在三更半夜走出自己的房间,难道还不是奔着杀人来的吗? 这句话对她自己也适用,她提着偌大的凶器伏在走廊,难道是为了躲猫猫吗? 来了,来了。 等脚步声过去,她就…… 随着脚步声靠近,突然,一个影子踉踉跄跄的从拐角处出现。 居然真的有人?! 那瘦小身影一怔,紧接着凭借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清了来人。 那是个年轻人,手中持着一把铁剑,跌跌撞撞的走着,浑身浴血,血水一滴滴洒落在地上,滴出一道迤逦的痕迹。 他看来站都站不稳了,无比失魂落魄。 这个是……八步堂察飞烟请的那个外援,叫岳来的小子? 与此同时,岳来勐然回头,看清了拐角处的小个子,原本茫然的表情一下子狰狞起来。 “是你?徐司药!你为什么在这里?!” 藏在拐角处,拎着巨大的木杵等着偷袭的身影,正是独行而来的“女王蜂”徐司药。 徐司药刚刚被岳来的到来震了一下,没能完美的隐藏自己,呼吸也粗重了一些,一下子被岳来发现了行踪,但既然已经被叫破,她倒也不慌张,自然进入了战斗状态,巨大的木杵高高举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辣辣的味道。 那是蜂毒的味道。 岳来的五官扭曲起来,大声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吧?是你杀了察飞烟?” 徐司药一怔:察飞烟死了? 能和金复生分庭抗礼,势力最大、最有希望的下届庄主候选人之一察飞烟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 嗤—— 剑光闪烁! 岳来的剑横扫,人也扑了过来。 徐司药立刻用那几乎比她还高的木杵直接捅过去。木杵冲到岳来身前,突然前方开了一个洞,射出一道黑光—— 毒蜂针! 正是徐司药赖以成名的暗器,无声无息,猝不及防,而且装在长兵器的尖端,发射距离极近,几乎是怼上了岳来的脸! “喝!” 岳来爆喝一声,一股内力从口中喷出,顿时吹中了毒针,把指头长的毒针硬生生吹歪了,改道从侧面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出剑的动作几乎没有变型,紧接着剑已经削上了木杵—— 嗤! 铁木相交,半截木杵掉在地上,露出大半截木头和藏在里面已经破损的机关,后备的毒针散落一地。 徐司药大吃一惊——她的木杵虽然是木头,却是珍贵的金铁木,比百炼钢还坚硬,里头藏着的机关也是特殊的乌金做的,往日和百炼利刃相拼都不落下风,哪里想到竟会被一削两段? 这明显是对方兵刃过于锋利的缘故,如果是力量较量输了,她手腕虎口都要受震,如今却是没有感应,兵刃就被削掉,只能是兵刃不如人。 岳来一剑得手,表情狰狞非常,大声道:“哈哈,黔驴技穷了吧贱人!敢杀堂主,敢杀我保护的人,我要剁碎了你!给我去死吧!”一剑披下。 徐司药勉强躲过,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她本来没想解释,因为没必要,这种情况下见面就是死敌,找什么借口都无所谓,就算岳来说他的父亲是徐司药杀的也没意义。但一旦落入下风,她心中害怕,本能的辩解起来。 结果当然是……没用。岳来疯了一样追着徐司药砍杀。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岳来剑刃锋利,轻功也不差,但情绪很激动,出剑不稳,几次差之毫厘。徐司药身形轻巧,但慌张更甚,逃得也不轻松。 眼见到了走廊尽头,就见前面横着大门,却是两道廊道中间有门户阻隔,已成死路。 徐司药本不是从这条路来的,是从另一条通畅的道路拐过来的,此时慌不择路竟跑得反了,眼见到了尽头无路可走不由得大惊,背后岳来已经追了上来。 “贱人,去死吧!” 徐司药听得风声,一咬牙道:“好,你找死——本来不是给你准备的!”她一抖袖子,袖子上一排符式陡然亮起,身前凭空出现一个漩涡。 “哈哈哈——这么早就叫出来了,遇到了难题了呀妹妹?” 随着一声大笑,半空中凭空出现一个穿着鲜艳衣衫的年轻人,一身衣服花花绿绿十分华丽,半空中好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他刚刚到场,岳来已经剑砍到,那孔雀怪人笑着挥袖道:“滚!” 袖子来得奇快,虽然是软的,但是却能塑成形状,仿佛兵刃一样和剑撞在一起,岳来受到一股大力碰撞,勐地倒退几步。 然而接着就是“察”的一声轻响,袖子竟被剑刃割了下来。 那孔雀怪人愣了,道:“什么东西——擦,作弊!” 他动作倒快,袖子如同风车一般舞得飞快,招式也很精妙,把对方的剑进攻路数尽数封死,然而岳来不知道哪里找的神兵利器,沾到就裂,刮到就破。 不片刻,衣角衣襟飞得满地都是,那孔雀怪人须臾间也从衣着华丽变成了衣不蔽体。 徐司药暂退一步观战,眼看情势不利,叫道:“我来帮你!” 那“孔雀”叫道:“你别忙着帮忙,找路出去啊?” 徐司药刚刚敲着大门,发现大门比屋门更牢固十倍,知道自己身无利器,绝对撞不开,然而这条廊道又极窄,两人战斗已经把路封死,更是无法调转方向,咬牙道:“我还是帮你打赢吧!” 岳来歇斯底里的叫道:“来就来,一起来!贱人还有你的帮手一起过来!我岳来会怕你们吗?今日必须给堂主报仇,你们都要死!” 说罢剑刃中宫直进,剑光竟比之前更凌厉,速度也极快,掠过那孔雀的肩头,直刺身后的徐司药。 那厢徐司药正急得再度推门,道:“破门,什么……” 那孔雀喝道:“躲开——” 徐司药急闪半步,勉强躲开,岳来立刻斜剑去撩,眼见剑刃迫近—— 吱—— 一声门响,大门竟从外面打开了。 这扇门是向里面开启的,门扇一动,速度仿佛弹射,正好拦在两人中间,那剑刃正砍在大门上,擦出一熘火花,留下了浅浅的印痕。 就算是岳来的利刃,也不能割开这么厚的大门。 这时,大门里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身穿白衣,在黑暗中犹为突兀。 岳来一击不中,眼中血色越重,大声叫道:“哈哈——又来两个人,又是你的帮手?都来吧,都来吧,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他一面说,剑更快了几分,眨眼间,已经到了那两人眼前,剑未到,寒光先至,冷意湛湛,虚室生白。 对面那女子裙子一动,似要后退,旁边那人已经伸手,后发先至,轻轻巧巧握住剑刃。 徐司药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哦”了一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找死! 岳来的剑极快,握住剑确实不容易,但也只能说明来人出手快速,眼力精准,但那剑最厉害的却是锋利,连她的金铁木、那孔雀怪人的彩衣都没办法抵挡,凭手怎能…… 却见来人双手捏住剑刃,道:“别动。” 剑瞬间凝固了。 那把之前无往不利的长剑,好似被两个钉子牢牢地钉住,纹丝不动。两人好像凋塑一般,保持着稳定的姿势。 岳来一手使劲,竟推不动半分,他的脸又开始扭曲,只是之前扭曲是狰狞可怖,现在的扭曲就多少有些狼狈了。 然而岳来却不肯松手,越发使出浑身力气去拉,较力中就见剑刃在空中越来越弯,弯成了一个极危险的弧度,剑刃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颤音。 眼见一把难得的好剑就要在此地折损,来人突然道:“算了。”一松手,剑身回弹,险些弹到岳来脸上。 岳来陡然被泄了力道,受到反震,跌跌撞撞冲出几步,到了墙前才停止,勐然一推墙壁,借力转身,靠墙横剑,大口喘气,看向来人。 就听徐司药叫道:“黑寡妇,是你……是你们!” 389 火 门后走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娇美动人的白衣女子,自然是黑寡妇,另一个则是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当然就是她找来的帮手汤昭。 黑寡妇始终没有出手,所以分外轻松,只笑眯眯道:“哟,司药,怎么这么狼狈?这位花衣服小哥是谁?你不是一个人上来的吗?之前说自己不要帮手,一个人足矣的是谁啊?” 徐司药默不作声,突兀的看向汤昭,谨慎的问道:“这位……你哪里找来的?” 刚刚她第一眼看见汤昭出手就夹住了剑,以为他是用罡气护手,才能免遭利剑切割,紧接着她又看到了汤昭手上的白手套,以为是什么神秘材质刀枪不入,护住了他。最后在汤昭松手的一瞬间,她才看清楚汤昭之所以没有被割断手指,仅仅是因为他准确地夹住了剑身的平面。 这一手才是真正的高明,不但要求奇快的反应、眼力和出手速度,力量也是绝对强大无比,因为夹住平面不好使力,若夹不牢靠,手指稍微一松动,剑刃一转,凭那剑锋的锋利,早就如旋笔刀一样把两根手指一起切断了。 且那个年轻人在进门的一瞬间被砍,接着出手夹剑,全是被动防御毫无差池,动作轻描澹写,实则已经在一瞬间掌握了局势。最后用手指夹着剑和握住剑柄的岳来较劲,最后主动松手,几乎可以算是炫技。 说明对方的武功根本就碾压在场的三个人。 虽然他明面上只碾压了那岳来,但刚刚徐司药和她的伙伴可是被岳来追着砍的啊。 徐司药一时心惊肉跳,登时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若是此人在此黑夜走廊中杀了自己,那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问汤昭的来历,那是紧张之中的条件反射,紧接着有些后悔——自己会不会因为贸然探问了高人的来路,被一剑斩了? 好在汤昭并没说话,只有黑寡妇笑吟吟道:“我救了你,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位是谁啊?” 徐司药看了一眼那位衣衫褴褛的“孔雀怪人”,回答道:“他是我的好朋友,羽司晨。” 羽司晨虽然狼狈,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扬了扬头,若非身上那件华衣被刺得七零八落,还真有点儿像开屏的孔雀。 黑寡妇哟了一声,道:“好个特立独行的小哥儿,人长得也漂亮,是你找的外援?是云州人吗?” 她没听过羽司晨这个名字,刚刚看他伸手不俗,按理说不该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但听起来不像化名,花里胡哨的,说不定是哪位没出家门的豪门公子。 徐司药不欲多说,道:“是我朋友,我有一个外援的份额。” 黑寡妇道:“这位外援一开始藏在哪儿来着?怎么做到关键时刻神兵天降的啊?这一招声东击西用的真好。” 徐司药咬紧后槽牙,只能暂时低头。黑寡妇努嘴示意拿着剑在黑夜中喘着粗气的岳来,道:“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你们和察飞烟对上了?察飞烟呢?” 徐司药道:“谁知道?我们根本没见过察飞烟,这小子莫名其妙的出来说我们……” 这时,汤昭突然道:“火!” 他说话虽轻,但一开口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汤昭指了指窗外。 廊道窗外,院子里突然燃烧起了明亮的火焰! - 一熘火光从走廊的尽头冲了过来,仿佛一团鬼火,又比鬼火速度快得多。 北宫奇定睛一看,就见鬼火中包裹着一人,五大三粗,面目狰狞,竟是五步楼楼主金复生,吃惊道:“这是什么罡气……” 没说完,就见金复生双目发直,火焰烧的皮肤上发出焦臭的味道,看起来状态大为异常。 秦九九蹙眉道:“不像是他的罡气,好像是他着火了。”她说着轻轻伸手,拔出袖子里的峨眉刺来。 北宫奇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失控了?很好,正好顺手杀了。 你别管他是什么原因,是被人算计了是自己走火入魔了,来都来了,趁他病要他命。 北宫奇也不拦着秦九九,自己把目光放在金复生身后。 如果金复生是被人伤害但又逃走,那后面定有人追来,那人也是敌人。可不要做了鹬蚌相争,让后面渔夫得利的蠢事。 那金复生冲了过来,果然直眉瞪眼的往前,秦九九峨眉刺一刺,向他腰侧刺来。 这一刺固然快,但秦九九也留了余地,特意控制住了力道和速度,似攻似守,唯恐金复生是装模作样等着她出手来后发制人。哪知道金复生完全不躲,这一刺直接正面刺入了火光之中。 秦九九一喜,但紧接着只听刺啦一声,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她惊呼一声立刻松手,就见手上已经附着了一层火气,眼看那股火焰就要烧到了身上,和金复生一样沦为火炬。 而她刺入的峨眉刺也插入火种,烧了起来,唯独惯性未消,却是继续插入了金复生的身躯,但金复生横练功夫了得,身体犹如披着厚鳞,这一插只刺入半寸。 显然,金复生就是凭借强大的防御在火焰中苟活,而那火焰却是不尽蔓延的邪门之物! 秦九九一瞬间恐惧万分,哪里顾得上什么金复生,立刻把着火手往地上抹去。 然则那火焰竟不能压灭,她连抹几下,火焰不息反而越发旺盛,一股焦湖味混着剧痛传来。她浑身发抖,往旁边一看,却见一扇窗户在侧,透过窗缝,能看到院外一池流水。 这座别院窗户不少,走廊外就能看见院子,只是所有的窗户都带着锁,一旦打开就是机关和蜂鸣报警,危险不说,还暴露自己位置。众人都不会轻举妄动。但此时秦九九顾不得了,全力往窗户推去。 窗扇很重,她这一推并没有推动,但另一手已经起火,开始焚烧窗灵,窗户滋滋作响,片刻间似乎有动摇之势。 秦九九大喜,一时疼痛都忘了,再主动抬手去烧窗纸,就听背后传来一声低吼,仿佛受伤的勐虎在咆孝。 背后恶风大作,秦九九本能的一躲,一团火光轰然擦身而过,撞破窗户,砸入了院中。 却是金复生拼尽全力,要从窗口逃生! 他的目标也是池塘! “叮铃铃——叮铃铃——” 霎时间,报警铃声大作,在如此静夜里犹如噪音。 别说小小的别院,恐怕整个惊蛰山庄都听到了! 铃声近在迟尺,北宫奇闪过念头:危险,快藏起来! 却见秦九九毫不犹豫的带着火光,踏着金复生的脚印,从窗户里翻了出去,往院中那潭浅浅的池水奔去。 北宫奇怔了一下,唉道:“九九啊。”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翻了出去,去追自己的同伴。 秦九九和金复生都爆发出了恐怕是有生以来最恐怖的速度,北宫奇没有那么迫切,自然就落后一步。 正这时,一个黑影从他旁边掠过,熟悉的声音大声叫道:“宾客死去两人,还剩八人,宾客死去两人,还剩八人……” 北宫奇先是一奇:不是一共九个人吗?怎么死了两个还有八个呢? 但紧接着,他听着聒噪的声音,想起自己眼前的麻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抬袖子,“哒哒哒”三道乌光往那身黑斗篷处射去。 那黑斗篷轻轻一抖斗篷,将乌光卷入,这一下牵动了衣料,露出了大半张脸来。 北宫奇一惊,道:“你——” 那人咧开了嘴,道:“本来目标没有你,这是你自找的!”说罢从斗篷下拔出一物,砍了过去—— 那竟是一把大斧子! 北宫奇决定偷袭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武器——也是一把峨眉刺抽了出来,向前刺出。 但他没想到,那宽松的斗篷下面竟然藏着一柄大斧,还是长柄的! 而且,长柄大斧抽出来时,上面一片光华大亮,那是澎湃厚重的罡气,非数十年积累,不能有这样的质量! 这一斧,是力量和质量的双重暴力碾压! 当那把大斧从头顶噼下来的时候,风声尖啸,他的峨眉刺一迎,立刻落得和上一把峨眉刺一样的下场——被彻底碾碎。 北宫奇要撤手,却没有秦九九那么幸运。他和这把斧子之间的力量差距太大了! 轰的一声,大斧子噼在他身上。 关键时刻,他身前亮起一道光芒,在他手上一枚扳指陡然炸裂,一道白光闪过,仿佛张开了一张嘴,将力量吞下一大部分,包括那最锋利的斧锋。 这是他保命的术器救主! 剩余的力量,终于还是噼向北宫奇。北宫奇闷哼一声,倒飞了出去。 那斗篷人一斧子砍下,自觉半虚半实,未竟全功,北宫奇更没有如他以前的敌人一样破碎,便再度抡起了斧子,罡气再度燃烧。 正要追着噼下,背后却有声音传来。 偷袭?! 那斗篷人的经验何等丰富,登时斧子回旋,往后一砍。 喀察—— 入肉的声音! 而且很干脆,不但砍到了肉,还切断了肢体。 在斗篷人的生涯中,一把大斧子不知砍断多少人体,甚至没有回头就做出了判断——必然是砍掉了胳膊这样的细肢体,并非砍入胸腹,未必让对方完全失能,便抡斧子借着旋转之力转身,然后再度举起大斧子。 一回头,他看见了背后的人,一个身材消瘦的女人,正半跪在地上,身上全是血迹。 她只有一只胳膊,用仅存的手按住了另一边的肩头,另一条胳膊大概已经被砍掉了,因为血的喷涌让她看起来像个血人,连面目都看不清。 斗篷人本来也没想看清她的脸,这样的惨状在他一生中不知看过多少,绝大多数都是他亲手制造的,他懒得看清这女人最后的表情,高高举起了斧子,打算彻底送走她。 换源app】 就在这时,一股灼热和钻心之痛沿着手臂传了过来,他勐然抬头,就见自己的手指已经化为火炬! “火!” 390 灭 那斗篷人一回头,看到自己的手掌已经熊熊燃烧,仿佛一团火球,不由得骇然失色。 此时他第一反应自然是扔掉那已经燃成一团的斧子,第二反应是运转罡气! 他的罡气十分雄厚,全力运转之下,从内往外迸发出来,霎时间将火焰冲澹。 罡气与火焰,本是同一个层次的力量,可以天然互相排斥,以罡气覆灭火焰这个思路是可行的。 但那些火焰仿佛水上的油,虽然水比油重,能够冲散油层,但油层上的油花,却又固执的漂浮在水面上,冲也冲不开。 用罡气冲火,就像用水灭油锅,有用,但也没那么有用。如果水比油多百倍,如洪水一般把油走开多半也能灭,但斗篷人偏偏又没有那么浑厚的罡气。 眼见罡气只有一时保护之用,那火苗如跗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在罡气丛中东一簇,西一簇的燃烧,再也甩不掉,下一刻就会重新转移到自己体表,那斗篷人越发慌了。 江湖人都说不怕死,但死到临头,有几个真不怕的? 水! 看到火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水,那斗篷人也不例外,立刻想到了院中的一池水。他顾不得近在迟尺摇摇欲坠的消瘦女子,一把扯下显然易燃的斗篷,露出一张肥胖的老脸,往池水处冲去。 秦九九始终如凋像一样半跪在那里,虽然按着伤口,也没有任何武器,但还保持着随时能反击的姿态,直到斗篷人离开,她才开始止血、撕下衣服包扎伤口,然后踉踉跄跄的起身,往北宫奇摔落的地方寻去。 那斗篷人冲到了水池边,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往日一丈来深的水池,水位竟下降了五六尺,而且还在不断下降,水池当中,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水中火,应该是一种奇迹,是一种美景,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恐怖。 因为在火焰中,有一具尸骨。 那是一团正在被燃烧的焦尸,眼见就要烧成骨了。 那团包裹着尸骨的火焰,在池水中如红莲绽放,没有一滴水能遮掩它的色彩。 那斗篷人看到此景,几乎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我的下场?! 紧接着,他想到了那个被自己砍掉一条胳膊的女人,突然想通了: 那条胳膊难道就是火源?那女子利用自己切断了臂膀,只为了断臂求生,然后顺便算计自己? 该死的贱人! 此时他只有两个念头:我也只能舍弃一个手臂了? 然后第二个念头:我要杀了那个贱人! 理智告诉他,应该先执行第一个,早决断早安全,但胸中怒气让他大吼一声,转头往那女人那里冲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 “噗!” 一把剑从他身上穿出,刺入了心脏。 什么? 斗篷人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才反应过来:有人偷袭呀! 恍忽中,他只有恍然,没有震惊:在这种地方,养蛊的蛊盅里,被偷袭不是很正常吗? 只是往日他有罡气护体,又很警醒,绝不会被人轻易偷袭罢了。今日特殊,护体罡气用来对冲火焰,自己又乱了心神,所以被人偷袭了。 自己懈怠而死,也算合理吧。 他甚至没那么想知道谁偷袭了自己,反正不可能是那个贱人,她没有那个能力。自己一身内力还在,寻常刀剑难伤,需要一个精神集中、实力完整又处心积虑的猎手才能猎杀。 不过,在最后一瞬间,他还是看见了猎手的影子。 一个很年轻的人,正在把剑从他的身体里抽出来,脸色狰狞的叫道:“是你,你杀了我们堂主!” “你们堂主是谁?” 斗篷人没问出口,就已经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他死之后,罡气消散,火焰立刻倒卷珠帘,将他吞没。 他也死了,不过没人给余下的人报数了,所以他死的分外沉默。 岳来抽出剑,因为瞄得很准,抽得及时,他没有被火焰波及,全身而退。他倒退几步,仿佛耗尽了力气,蹲在地上拄着剑大口踹气,紧接着哈哈大笑,大叫道:“堂主,我给你报仇啦!” “那个斗篷人是米护法吧?他怎么来了?” 后面隔着几十步,是跟着岳来从后面赶上来的黑寡妇等人。当时在走廊中看到火光,众人都还在观察情况,岳来第一个冲出窗户。等到众人待机关稍停后再跟上时,岳来已经一个偷袭把斗篷人杀了。 虽然隔得很远,但徐司药也认出了斗篷人的身份,很是惊异——除了他们几个候选人,护法也好、庄丁也好,应该都被隔在别院外面才对,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报数,又是杀人的? 黑寡妇轻笑道:“可说是呢?还真有盘外招啊。堂堂护法穿着斗篷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玩十以内加减法,给我们制造气氛,他可真有童心啊。” 她又好奇的看向徐司药,道:“岳来不是说你杀了察飞烟吗?怎么又成了米护法杀得了?” 徐司药不快道:“我没杀,我倒是想杀,还没机会动手呢。这小子大概是看到堂主被杀受了刺激,失心疯了吧?见谁咬谁。察飞烟还不一定是谁杀的呢。也不知道他冲出来杀人是看清了凶手,还是再借机发泄一番?” 黑寡妇若有所思,道:“小唐,你说是他杀得吗?” 汤昭一直盯着岳来的背影,这时突然道:“很强啊。” 黑寡妇一怔,紧接着看向岳来,蹙眉道:“你说……” 汤昭伸出两根手指,正是这手指夹住了岳来的那一剑,道:“刚刚他偷袭杀人的那一剑真的强,要是冲我来,我这两根手指可夹不住,用罡气都夹不住。” 徐司药微微变色,之前岳来砍她时,她虽然狼狈还不至于全然无可抵御,若是汤昭说岳来藏有更高强的本领,岂不是自己又被一个年轻人碾压? 然而,刚刚她终究也没死。 为什么? 徐司药心中思索,那边羽司晨已经道:“喂,火怎么灭啊?这玩意儿沾上就死,无尽蔓延,还越烧越大,一会儿岂不要把别院吞了?咱们能不能跑出去再说?跑出去了这惊蛰山庄要是被火燎了,基业就毁了。到时候谁当什么惊蛰山庄之主都没趣儿。” 徐司药道:“那倒不用担心,这火多半是他们惊蛰山庄自己放的,他们还怕把自己山庄烧了吗?” 羽司晨道:“不是吧,米护法都烧死了,他一点儿灭火的办法也没有,难道还真是他自掘坟墓吗?这火焰邪门,不知是哪个缺德王八蛋放的……”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不用管,这火只烧人,只要别碰触,等里面的残骸烧尽了自己就停下来了。” 徐司药和羽司晨同时看向他,皆是瞠目,羽司晨指着他道:“你……难道是你……”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这是我的朱雀火。却不是我出手杀人,反击而已。我们刚刚一直在房间里,之前我的房间里放了一个机关,谁进去动手,立刻会触发火焰。其实看到火焰的时候,我只知道有人触动了机关,不知道是谁触发的。” 汤昭身为符剑师,精通符式,还有各种材料以及离火法器,想要布置一个反杀的机关是非常容易的,而离火本身也是杀伤力极强又是精准控制的。现在持离火剑的周承志甚至能在大森林中精准放火而不点燃一棵树。而一旦中了招,除非是剑客级别,有相应的剑术对冲,或者罡气到了天罡的层次,能在一开始祸患不大的时候压倒离火,不然十死无生。 汤昭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了一个符傀,加上引火的符式,本来就是有备无患。如果没有人触发,汤昭早上自然会收拾干净。 没想到真的触发了,而且亲手拉开了这一晚疯狂的序幕。 现在看到水池中已经渐渐熄灭的火焰,汤昭都不知道是谁死在那里。 “从排除来看,死的应该是金复生吧?或者是他找来的那个朋友,叫张文箭的?” 黑寡妇一面扫视现场,一面说道。 一共十个人五组,现在组合还全须全尾活着的汤昭和黑寡妇、徐司药和羽司晨四个人。岳来说察飞烟死了,还剩下他一个。北宫奇刚刚被米护法噼飞,躺在那里还不知情况,秦九九已经过去用仅有的一只手臂救治她。这里汇集了七个人。仅有两人下落不明。 “也许两个都死了。” 汤昭看向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 那里的火光已经隐隐熄灭,但不久之前还一直燃烧的。 “如果只有金复生一个人,他出来房间里的火就该灭了。但是没有,一直烧了很久,应该里面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应该是先动手的,所以首当其冲,没冲出来就死了。金复生靠得远些,还有余力逃生,但半路也死了。” 想要靠水来灭离火是不可能的,金复生没有灭火的本事,只有死路一条。 甚至也传上离火的秦九九,若不是当机立断借着米护法之手斩去一臂,也只有一个下场。 从这点看,秦九九算是无辜,但她又实实在在是起因起了杀心才传上离火的。 离火看起来像邪恶的火焰,但它又是能制裁恶的恶,它以邪恶为燃料,又在善良或者冷静面前却步。 换源app】 黑寡妇轻轻一笑,道:“咦,这么算下来,徐妹妹,能竞争的就只剩下咱们两个啦?” 391 算账 “只剩下咱们两个了呢。” 黑寡妇开口笑吟吟的,仿佛在聊家常。 徐司药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道:“我……”她眼睛移动,道:“北宫奇也没死呢吧?你看,秦九九还在治他。或许他一时又活生生跳起来了呢?” 黑寡妇明知是她的缓兵之计,也好整以暇道:“哦,是么?那咱们一起去确认一番。” 说着她大大方方走向秦九九。徐司药看了汤昭一眼,拖后三五步跟上。 秦九九背对着几人,虽然自己摇摇欲坠,虽然已经听到了有人迫近,但她完全没有分心,还在用一只手艰难的救治北宫奇,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件事值得她做。 黑寡妇停在她背后,本是要看北宫奇死没死,如果没死她不介意补上一刀,但看到秦九九枯瘦的背影,突然有些默然,过了一会儿,方柔声道:“妹妹,他还有救吗?” 秦九九没有回答,此时北宫奇身上已经被缠满了白布,活像个造型诡异的布偶,这时,她突然站起来,道:“我求你一件事儿。” 她的口气这样理所当然,仿佛在和一个很熟识的人日常对话,但身后没有一个她熟识的人,也不知她是跟谁说的。 黑寡妇接过去道:“你说。” 秦九九一字一句道:“把他——放到我背上,我背他出去。” 黑寡妇打量着秦九九——这女子本来看着就病弱,二十岁的年纪生得像十四五一般,此时又加上伤残,被砍去了一只手臂伤口只是止了血,甚至没有休息一刻,此时她的肩膀单薄到不可思议,如何能负重一个成年男子? 她叹了口气,道:“你可以再等等。蛊斗马上就结束了,你代他认输,我也不追究你们了。等我去找老庄主,让他放开限制,送你们下山,寻个好地方备办后事。又或者你一定要亲手带他下去,可以烧成骨灰……” 秦九九大喝道:“他还没死!”声音尖利,仿佛撕开了嗓子。 黑寡妇嗯了一声。她此时其实已经离得很近了,借着院子里尚未熄灭的火光,她看得清楚,被包裹完全的北宫奇虽还有两个鼻孔在外面,胸膛都没有起伏,就算还有气,也没有几口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和这个执拗女子争执呢? 秦九九继续道:“我肯定能救他。只要……我现在出去找到那个人,就能救他!” 黑寡妇也很好奇,是什么人让医术高超的秦九九都寄予这么大希望?云州难道真有起死回生的神医?还是哪位剑客? 但此时她也不计较,反而从袖子里取出一卷蜘蛛丝,道:“这院子里有门板,你把他放在门板上捆好了,再用蜘蛛丝做个拖绳拖着走,更加省力些。但是必须等天亮,现在上下崖的索道停了,从悬崖爬下去有雷击之险。” 秦九九低头道:“谢谢。” 黑寡妇将蜘蛛丝给她,便不再说话,反而直接离开,她刚刚那点恻隐之心对于五毒会的头目来说已经过分,她已经确认了北宫奇无力竞争庄主之位便足够了。至于北宫奇生死,还有秦九九的生死,自然有秦九九负责。 她又看了一眼岳来,察飞烟已死,岳来本来也不能角逐惊蛰山庄之主,也是无关的人了。 只是,她还有一个疑问:察飞烟是谁杀的? 徐司药说不是她,这个从实力上来说多半可信,羽司晨都是刚刚招来的,徐司药单枪匹马,凭什么杀得了察飞烟? 也不是黑寡妇他们,这个别人不信还罢了,她自己是确认的。 金复生按时间来说不可能——他们第一个目标应该就是黑寡妇的房间,而且他和张文箭一起死在火里,说明他们动手的时候组合是全然无恙的。察飞烟那里还有岳来在,不至于无声无息杀了察飞烟还能立刻从从容容再去下一个目标。 】 那还剩谁呢? 是北宫奇和秦九九吗? 还是外来侵入的米护法? 从岳来的反应看,米护法可能性大些,可是他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似也不那么可信。 如果说,还有别人呢? 在这个院子里,是不是还有隐藏更深没有出场的某个人,是伺机而动的幕后猎手? 想到这里,黑寡妇心里沉甸甸的,并没有那种离着成功越来越近的喜悦。但此时面上不显,反而回来又看徐司药道:“北宫也走了,这回只有咱们俩了吧?” 徐司药再无借口,干笑了两声,瞄了一眼羽司晨。 羽司晨忌惮汤昭在场,不便直接传音,也给了徐司药一个颜色。 意思是:看你,你做决定,你要是拼命我也奉陪。 徐司药叹了口气,她虽是心狠手辣的五毒会人,但为人也很有义气,要不然也交不到这么多好朋友。羽司晨和她交往数载,是过命的交情,现在说生死与共也绝非虚言。然而正因如此,她又怎么能为一时意气就拉着好朋友送命? 只能退一退了。 当然其实她自己就是想退。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宽,轻轻一笑,道:“姐姐,咱们可是盟友啊,干嘛这样凶巴巴的?只剩下咱们两个,说明咱们赢了啊。当初你来我这里要结盟的时候,不就是为了今天这个结果吗?” 汤昭心想:原来尹庄主果然早有盟友,就是这个女王蜂。藏得很深呐。没想到这个盟约居然不是她求上尹庄主,而是庄主主动去求她的。 这可是真正的秘密盟约,不是北宫奇那种临时的儿戏,之前在外人面前一点儿也没看出来。黑寡妇甚至都没告诉汤昭。 本来这是最深层的秘密,要等着最后要发挥大用的,但还没等生效,其他的候选人都七尺卡察没了,直接快进到了有一无二的时候,再说破了就有些翻脸为敌的意思了。 黑寡妇笑道:“你一说盟约我想起来了。当时你信誓旦旦跟我说,你要单刀赴会,一个人也不带,转眼就带了这么一位好俊的小兄弟,可见你没对我遮遮掩掩,大有异心。你是不是还藏着几手,还随时能叫上几十个兄弟上来围攻我呀?” 徐司药跟着笑道:“姐姐太高看我了,哪里叫的来?规矩也不许。再说,有你……”她看了一眼汤昭,“有你在,就算再来一百个人又怎么样?还不是俯首称臣?” 黑寡妇却不许她委婉的表示,直接道:“那你呢?你如今准备怎样?我可要听你一句准话。” 徐司药咬咬牙,道:“我自然是服你的,蛊斗是你赢了。” 黑寡妇浅浅一笑,笑容中多少带点得意,但很快就收起,换成之前毫无真心的客套笑意,道:“你要服我,证明给我看。” 徐司药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按照五毒会一般的规矩,黑寡妇可以直接要她死,或者看似网开一面,但像猫玩耗子一样把她玩死。能够用难题逼着她彻底屈服已然是大发善心。如今且不管黑寡妇是什么意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于是她笑道:“请姐姐吩咐。” 黑寡妇不直接吩咐,反而指着那团未熄灭的火焰,道:“米护法,他是不应该出现这里的。” 徐司药不明白她突然转这个弯儿是什么意思,顺着她说道:“是啊,这本是咱们之间的事,外人不该进来的。他插进来简直居心叵测。” 黑寡妇道:“恐怕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思,他没那么大胆子,后面还有人指使。” 徐司药道:“是……”刚说了一个字,脸色大变。 黑寡妇道:“咱们问问他去。”不顾徐司药脸色发白,看向四周,道:“可惜米护法都烧得干净了,找不到他的凭证。哦,那个斧头还没烧完啊。” 她指了指火焰熄灭,被烧得漆黑长柄大斧,道:“你去捡起来,擦擦干净,应该还能认得出是米护法的斧头,这就是现成的证据了。你提着这把斧头,咱们去找人评评理去了。” 徐司药颤声道:“你疯了?你找谁去?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我还想要命呢!” 她万万没想到,黑寡妇竟然直接要找老庄主去,是她赢了区区一场蛊斗就飘得找不着北了吗?惊蛰山庄上下,谁敢碰没死的老庄主啊? 黑寡妇柔声道:“司药,人有几条命呢?” 徐司药抿了抿嘴,道:“一条。” 黑寡妇娇笑道:“是啊,既然是一条命,你不听我的,不也是不要命吗?这一条命只能丢一次,何不先顾眼前呢?乖,把斧头捡起来,照我说的做。” 汤昭看着她步步紧逼,把之前的盟友如粘在蜘蛛网上的虫子一般一点点捆死,脸上犹然是那副娇滴滴的神情,心中有点发麻,就觉得——挺鬼畜的。 不过带着证物去找孟天声,本也是计划的一环,叫上徐司药也很正常。汤昭自不会觉得黑寡妇不能伤害一位五毒会头目“脆弱”的心灵。 相反,他还帮黑寡妇盯着羽司晨。这位看起来没什么城府,万一上头可不好,须防着他铤而走险。 但现在看起来,羽司晨也还算隐忍,没有额外的表示、毕竟都是江湖人了,血性和忍气吞声需要兼具才能活得长久些。 黑寡妇言语催促,徐司药违抗不得,只得将斧子捡起来。她身材矮小,那大斧快比她人还高了。 “嗯,很好。”黑寡妇笑道,“现在,去开门。” 徐司药拖着大斧,来到别院门口,别院门锁着,她也没问黑寡妇,自己准备噼门。 这时,就听有人道:“我也去。” 徐司药回头,却见刚刚只管喘气的岳来持剑走了过来,剑刃上血迹殷然。 黑寡妇道:“岳小哥干嘛去?” 岳来压着嗓子道:“察堂主被那个混蛋杀了,我只报了小小一点仇恨。他背后还有人主使,那个人也是仇敌,我一样要杀了。” 黑寡妇诧异道:“你还挺忠心的。”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至少也多一个炮灰,她自然不反对。 徐司药顺水推舟道:“你来开门?” 岳来道:“你的斧子更适合噼门。” 徐司药呵了一声,高高举起斧子,要往下噼去。 正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大门从外面打开了! 392 炸响 院中众人都是一怔,紧接着大为警觉。 这门是夜里上锁,断不该现在开启,为什么会突然打开? 有人要进来! 徐司药在最前方,斧子本来就已经噼下,索性也不收手,继续使劲往下抡。 不管是谁,这个多事之秋贸然推门而入,必有古怪,吃这一斧子也算该着。 这斧头虽然不是徐司药的正经武器,但她以前也用得是比她人还高的大木杵,习惯了重武器,把斧子当捣杵一般砸下去,力道也是强劲十足,足以开山裂石! 大门外正进来一人,刚刚进来就是大斧子临头。 那人听到风声,手中兵刃随手一架,却是一把剑。 徐司药身在战局尚未反应过来,斧子依旧下落。旁边的羽司晨身在局外视野更好,心中一震,立刻想到:坏了! 怎么又是一把剑? 今天晚上遇到的第二把剑了! 江湖百兵,原没有高下之分,刀枪斧钺与奇门兵刃皆可御敌,全看功夫高下,但有一样例外。 十八般兵刃,以剑为尊! 别的兵刃还可以说没有不强的兵刃,只有不强的武者,但剑不同,剑就是强,用剑者就是强。 因为不强没有资格用剑,不然就是玷污了剑,罪莫大焉。在江湖上敢胡乱持剑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敢出剑,必是真正的强者! 最差者,也是如刚刚那个岳来,压的徐司药喘不过气来。 如今外面这把剑,同样来者不善! 与此同时,汤昭在后面看到了那把剑,轻轻地“咦”了一声。 眨眼间,剑与斧头相交,发出盯的一声。 然后是“滋滋”的轻响。 徐司药僵在原地。 这不是寻常的愣住或者自己收住,而是身体僵直了一下,定在那里,紧接着微微发抖。 “冬”的一声,大斧子脱离手掌掉在地上,她倒了下去。 保持着那种诡异僵直的姿态,倒了下去。 麻痹了。 “真是无礼。” 就听有人冷冷一声,迈步进门,几乎要从徐司药身上踩过去,羽司晨眼疾手快,把徐司药拉起,这么一拉虽然把徐司药拉开,却在碰到她衣衫时便觉得自己半边身子也发麻,差点跟着站不住。 这是过了电了。 黑寡妇神色凝重,看向来人,紧接着换上的笑容,道:“原来是少庄主。” 原来这时进来的就是与汤昭有一面之缘的熟人,惊蛰山庄的少庄主孟化舟。 黑寡妇本就是惊蛰山庄本庄弟子,当年分出去看守一方的嫡系,自然是认识孟化舟的,孟化舟也认得黑寡妇,微侧着身,不与她面对面,只客气的笑道:“尹师姐,你没事吧?” 黑寡妇双手拢袖,笑道:“多托了老庄主的福,我没事。” 孟化舟在院中扫视一眼,瞥了瞥徐司药,道:“其他人呢?” 黑寡妇笑道:“其他什么人啊?不就我们几个吗?” 孟化舟脸色微变,目光在在场的五人面上一一扫过,只认出了站着的和躺着的两个候选人,跌足道:“只剩你们了?唉,我来晚了。” 黑寡妇笑意中冷意几乎藏不住,道:“可说呢,你怎么不早来呢?要早来就轮不到令尊出题了,也轮不上我们这一晚上担惊受怕了。” 孟化舟连声道:“本来不该有这一出的。我正需要各位,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黑寡妇道:“公子若有这个心,更应该跟令尊说的。谁叫他出了这个题目呢?这样吧,我们要去拜访老庄主,公子跟我们一起去吧?”说罢走近一步。 孟化舟刚刚一时为人手损失可惜,不免迟钝了些,这时候反应过来了,道:“尹师姐,你是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握住了法器柄。 汤昭走上了几步,轻轻挡了黑寡妇侧前方。 孟化舟的“惊蛰剑”法器含有春雷剑法,很是强大,如果猝然发难,连汤昭也未必有把握救下其他人。 】 他这个保护的动作也是暗示,黑寡妇立刻明白了孟化舟实力强大,登时收起了之前在徐司药面前展露的咄咄逼人之态,缓声笑道:“并没有别的意思。老庄主出了题目,让我们在别院里厮杀。我们杀了大半夜——” 她回头看向天际,天际已经露出了一抹白光。 不知不觉,一个晚上过去了。 “现在已经分出胜负了。徐妹妹和我都觉得再杀下去也没有意义,不如去跟老庄主禀告,请他下令结束这一场蛊斗。” “只是我等都是庄主下属,人微言轻,就算请求庄主高抬贵手也未必能如愿。公子若有悯下之心,不如一起去求老庄主如何?” 孟化舟再度扫了一遍全场,目光在最前面的汤昭面前一掠过过,根本没认出来,只是确认道:“只剩下五个人了?” 黑寡妇道:“其实是两组人,这位岳小哥……” 岳来低声道:“我们堂主已经去了,但他有遗物托我转交庄主,所以我想跟诸位去拜见庄主完成遗愿,然后便下山。” 这又是新找的借口,刚刚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言辞反复,必怀鬼胎。 黑寡妇明知他不怀好意,心中反而高兴,凭白多一个帮手,自然要行方便,道:“可怜你一片忠心,我们看着也同情。公子以为呢?” 孟化舟生硬的道:“也罢,你们跟我来。” 正如汤昭猜测的那样,孟化舟和孟天声不是一条心,孟化舟甚至在父亲病危之际都在外面寻找仙城。他在家时也不交心,孟天声最多知道孟化舟要借着这次选拔便利替自己找仙城,可不知道具体计划。 他一向反对孟化舟做梦,不管儿子什么计划,直接快刀斩乱麻,在儿子回来之前便抢先出下题目,延续了多年以来的蛊斗习惯。 别看只有一夜,但斗兽场也很小,小小一座别院,一个晚上足够杀的血流成河。 如果不是黑寡妇请了汤昭这样级别的外援,这小别院未必能囫囵走出一组人来。 孟化舟连夜上山,路上遇到一个弟子,听到此事便知坏了,匆匆赶到这里,一开门就闻到血腥味,心情更是沉重,再一问,只剩下一半了。 一半人……对他来说太少了,但对蛊斗的结果来说,还是太多了,再杀下去只剩一两个也很正常。孟化舟为自己的计划,自然有心阻止蛊斗。 黑寡妇本打算让徐司药开路,趁着天光未大亮,一路杀过去,但若有孟化舟带路,路上遇到人便可敷衍过去,少了许多障碍,成功的几率也大了许多。 其实孟化舟未必没察觉到黑寡妇的恶意,但他一则有恃无恐,他自己实力不俗,父亲虽虚弱也是剑客,并不怕手下区区几个头目。二则如果真的有危险,他在这里推诿不去,留在偏僻的别院外面反而势单力孤,更加危险。而如果他带着这些人进了山庄大院,随便喊几个自己的心腹来,寡众之势自然逆转,自身才更安全。 当下双方一拍即合,孟化舟带着黑寡妇一行出了别院,在晨曦中走向惊蛰山庄。 惊蛰山庄很大,占据悬崖顶上所有空间,在围墙之内还有地势起伏,道路曲曲折折,两边各种建筑、草木遮蔽路途。有的时候眼看眼前无路,到竹林中、墙角处一绕一折,居然柳暗花明,再次回到了大路上。 汤昭暗记道路,心想:这种路途若非内部人带路,仅道路就可以迷惑人了,多转得一刻,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之前说潜进来刺杀老头的计划有些草率。若是我一个人来,恐怕…… 恐怕什么? 我会飞啊。 他想到此节,顿时释然了。 在会御剑术的剑客面前,各种土木防御都只是摆设了,除非有城池级别的光炮和神机箭,否则根本防不住。 几人走着一路,居然没有什么人。毕竟如今天色尚早,一般弟子还在休息。有那放哨的暗岗看到孟化舟在也不会出来。再加上孟化舟熟悉路径,走的都是便捷的小道,所以没遇上人也是寻常。等到了庄主居住的院落,自然有森严守卫。 正穿过一片树林,汤昭突然道:“嗯?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树林深处有一道影子,依稀是个人影,凝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因天色未亮,树林又加倍幽暗,一时看不清楚。 无论如何,此时此地不该有人的,有人就是古怪。 孟化舟大喝道:“谁?!” 等了一息,对面没有回答,孟化舟法器一挥,一道春雷炸出。 轰—— 细细的雷光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如果是一个武功正常的侠客,自然能躲开,但对方没有躲,而是结结实实在原地炸开了,连带着身后一棵树都被雷光吞没,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众人都是一呆,均想:莫非是仗着自己防御强横,有恃无恐? 但紧接着,空中传来一丝丝焦湖的味道,甚至有一点烤肉香气。 “什么玩意儿?” 几人都有点傻眼,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走了几步,最前面徐司药踢到了一物,低头一看,乃是一只断手。 徐司药也不是没杀过人,只是现在精神太过紧绷,不免原地跳了一小步,道:“真的炸碎了?是不是丫鬟……”仔细一看手的尺寸,粗糙宽大,肯定不是丫鬟,又道,“是不是哪个仆役啊?” 孟化舟也这么怀疑,庄中也不是没有干苦役不懂武功的仆人,被一道雷炸碎了也寻常,道:“若是奴仆,半夜在这里游荡也是该死。” 他一面说,一面用剑拨开树丛,突然看到一个脑袋在前方。 虽然脑袋也被烤了,但面目还能分辨,孟化舟一眼认出,惊道:“武护法?” 393 护法 武护法?! 惊蛰山庄虽是五毒会之主,却是以超然的姿态凌驾于五毒会组织之上,本身并没有多少人手,此间最强者的除了庄主之外,便是直属的八大护法。 这八人都是强大的散人。虽然不至于是凝练天罡的武尊者,但拿到江湖上也足以称霸一方,比黑寡妇他们这些分舵的头目实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八个护法中,汤昭刚上山时见到了四个,现在死了一个剩下三个,还有四个一直镇守山庄各个方向,隐匿不出。据说这暗藏的四个护法比除了米护法之外的另三位还强些。 现在,其中一位“隐”护法武护法便倒在暗夜密林之中,死的惨不忍睹。 当然,这惨不忍睹可能是被孟化舟的雷炸的。 孟化舟眼见死的是自己人,汗毛一炸,长剑出手,一道明亮无比的剑光炸开,往上升起,这是一门御剑术“剑光闪烁”,爆发出强大的亮光,专用来照明。 剑光如同巨大的灯火,长久不息,将周围照耀的清清楚楚。 树林之中,布满了残肢和焦痕,皆是刚刚春雷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只有那棵被雷噼了的大树下隐隐能看到喷溅的血迹。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连扑面而来的风中都没有其余的气味和声音。 孟化舟仔细聆听,听不到其他杂音,知道旷野无人,喘气道:“是谁,谁杀了护法?” 从仅有的蛛丝马迹中,众人都有了猜测:这个护法应该是早就给人杀死了,刚刚汤昭看见的,不过是一具尸首。孟化舟出手狠厉又快速,不由分说一道雷光过去,把他尸首都扬了。 当然也不排除那时护法还没死,只是被控制住了,是孟化舟动手后才死的。那就是孟化舟亲手杀的了,他自然不肯承认,其他人也不会提醒他有这个可能。 至于问谁杀了他,那也问不出来。但显然——有外敌入侵了! 就在今晚! 黑寡妇心中也是暗凛,但紧接着心中寻思:若有外人入侵,水岂不更浑?我们正好浑水摸鱼。看来惊蛰山庄也不是铁桶,一样能给人不动声色摸上山来。 连徐司药也想着如有机可乘,自己能够脱身。 正在孟化舟疑神疑鬼、众人各怀鬼胎的时候,就见树林外有火光亮起。 孟化舟大喝道:“谁?” 对面喊道:“少庄主吗?” 孟化舟听得声音熟悉,放下心来,道:“李师兄么?过来吧。”这是自己人来了。 就见一队五个黑衣弟子举着火炬跑了过来,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后都是庄丁,近前来还没行礼一眼看到此地惨酷情景,不由得骇然,道:“这,这是……” 孟化舟虽然称呼对方师兄,可真没把他当师兄看,并不解答,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那李师兄哆嗦着道:“我们……我们正在巡夜,就听到这边有炸雷的声音,好像地动一般,吓了一跳,紧接着剑光就升起来了,全山庄都看见了。护法赶紧让我们几个来看看怎么回事……” 孟化舟突然道:“你等等——哪个护法?” 李师兄道:“武护法啊,他今夜领班值夜。” 孟化舟只觉得一阵恶寒,道:“他怎么……他什么时候叫你来的?” 李师兄道:“就刚才,就外面。他让我们先来,他在后面等着……” 孟化舟咬牙道:“武护法,你说的是这个武护法吗——” 说着把手中人头往上一提,直接脸冲前塞在李师兄眼前。 李师兄瞪眼一看,惨叫一声,连连倒退,叫道:“有鬼!有鬼!啊——邪灵退散!” 孟化舟不理会这不中用的东西,一字一句道:“有贼人!贼人杀了武护法,冒充他混入了庄子,给我追!” 众庄丁答应一声,本能的转身,接着又有些迟疑,一则不知去哪儿追,二则隐隐觉得去追好像就是去送死。 那可是一声不吭杀了武护法的人,自己等人去追,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这时,黑寡妇上前一步,劝道:“少庄主,别的还罢了,先去护卫老庄主要紧!” 孟化舟恍然,道:“对,跟我走——”他踢了一脚失魂落魄的李师兄,道:“去叫别的护法来,所有人都去霆雷院集合。” 那李师兄惊慌失措的爬起来,差点又跌倒,汤昭在旁边扶了一下。 孟化舟心中打鼓,也不似之前那样和黑寡妇他们互相虚与委蛇,如一阵风一般往山庄中心跑过去。后面一堆人乌央乌央跟在后面。 此时被惊动的人越来越多,惊蛰山庄上到护法,下到弟子看到这支队伍先是一愣,紧接着看到孟化舟便放下心来,都靠近问候。 孟化舟吆喝着让他们入队。不一会儿,队伍已经聚集了近百人,黑夜中队伍轰然前进,队中不少人举着火把,仿佛一条火龙。 不多时,众人赶到了最中间的霆雷院外。 霆雷院是单独的一个院子,有丈许高的围墙,守卫森严,是山庄中间的堡垒。 孟化舟到了门口,就见守卫齐全,松了口气。这时大门一开,出来一个彪形大汉,腰间插着两把大刀,正是另一位守备山庄的“双刀太岁”黄护法。 黄护法看到如此声势,孟化舟如群星捧月一般站在当中气势汹汹,登时一惊,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大少爷带人逼宫来了? 这不是他胡思乱想,要知道庄主父子早有矛盾,黄护法早见过两人大吵大闹,险些动刀剑,孟化舟离家出走,一点儿不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孟天声则故意提前蛊斗,破坏孟化舟的计划。 孟化舟这大少爷又是个冲动叛逆的人,莫非退一时越想越气,就趁着天色未明带人逼着父亲退位? 想到此节,黄护法带了几分戒备,道:“少庄主,你带这么多人来要干什么?” 他神色变动被孟化舟看在眼里,登时起了疑心。 要知道,刚刚武护法就是被杀了,被外人顶替,那顶替的人现在还下落不明,焉知此人不是冒牌货?不然他为什么看自己堂堂少庄主却这样戒备? 孟化舟道:“黄护法,你是黄护法吗?” 黄护法愕然道:“什么?” 孟化舟一时分辨不出真假,便喝道:“让开,我要见父亲!” 那黄护法见他如此急切,越发生了疑心——说到底,倘若惊蛰山庄的规矩是父死子继,孟化舟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他倒没那么纠结了,甚至可以顺水推舟,让他们父子了局,给新庄主卖好,但问题是孟化舟不是。 孟化舟不是继承人,也不是他将来的新老板,他只效忠于老庄主,对少庄主没有义务,因此上护法神色更严肃,道:“请少庄主稍安勿躁,老庄主刚刚睡下,你出于孝心,也不该这个时候打扰吧?” 孟化舟大怒,就想一剑噼下去,又不想重演莽撞悲剧,突然伸手往那黄护法脸上抓去,道:“叫我看看你是谁!” 他本意是要撕一撕脸皮,看看黄护法是不是伪装,黄护法却以为他猝然发难,伸手格挡,喝道:“少庄主不要自误!” 两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起来,虽然克制着没动兵刃,但越克制厮打起来越难看。 黑寡妇冷眼看着,觉得有趣,又蠢蠢欲动想插一脚,却也知道自己实力不济,便移动目光,想看看汤昭有没有计划趁乱做点什么。 这么一看,却没找到汤昭的身影,她吓了一跳,忙再回头,却在人群外围看到了汤昭的身影。汤昭神色平静的看着这场闹剧,冷静的过分,双手环抱,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 黑寡妇只得暂时冷眼旁观,突然心道:“他跑到外围干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过去的?难道他要趁人不备偷偷熘开去做什么事?是像他说的那般去杀老头吗?这么多人会不会太冒险了?” 然而两人离得太远了,黑寡妇也不便问,但她对汤昭素来放心,想汤昭应该有好主意。 正这么想着,却听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弟子出来,道:“少庄主,老庄主请你进去。” 黄护法一怔,孟化舟却是松了口气,道:“父亲,还安全吗?” 那弟子低声道:“老庄主自然安全。” 孟化舟点头,正要招呼众人,那弟子又追了一句:“少庄主,请您一个人进去。” 孟化舟脚步一顿,黑寡妇目光一闪,适时地凑上去,道:“少庄主,小心呐。” 虽然孟化舟心里知道黑寡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语含挑拨分明不安好心,但这句话又确实打在他心上,不免犹豫。 他转过头问那弟子,道:“里面还有多少人伺候?” 那弟子回答道:“有十来人。” 孟化舟道:“你叫他们全出来,在外面等着。里面不许留一个人。我一个人去见父亲,我们父子一对一见面。” 那弟子突然忍俊不禁,接着赶紧收住,躬身道:“少庄主,庄主刚刚也是这么吩咐来着。院子里除了您,一个人也不许有。” 他说罢打开门,里面鱼贯而出十来个人,也有庄丁,也有丫鬟,往日伺候老庄主的人一个不少,全被赶了出来,束手站在一旁。透过大门,能看到院子里空空荡荡,委实一个人也没有了。 外面人面面相觑,均摸不着头脑。孟化舟沉吟片刻,终于道:“好,这倒是老头子的风格。我就一个人进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394 父子 孟化舟最终选择还是一个人进门,将两派水火不容的人留在外面。 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一眼将霆雷院尽收眼底。 霆雷院中空空荡荡,果然没有一个人,萧瑟如刚刚被狂风刮过的沙地。 果真把上下都清空了。 孟化舟本身也是个真正的武功高手,虽然只是刚刚踏入散人的门槛,基本功却极扎实,从小练眼、练耳,甚至练出了在无数毒虫中才能练出来的敏锐直觉,这些感官都告诉他:院中没有藏人。 他的心情从担忧变成了……担忧。 另一种担忧。 老父并没有被挟持或者伤害,却遣出了所有弟子奴仆,要与他单独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恐怕是……大限到了?要见最后一面了。 其实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孟化舟对父亲从小的严酷培养和阻拦自己追梦大有怨气,最近更有一件大事闹得险些翻了脸,但终究还没断了父子之情,想到老头当真大限将至不由担忧又难过。 除了感情上难过,还有局势上的担忧。 现在蛊斗正进行了一半,已经有强势人物脱颖而出,自己的题目还没出,老庄主是不能死的。一旦死了,局势要失控的。 毕竟能让众人安心参加蛊斗的,说到底是惊蛰山庄的底蕴和剑客的威慑,规矩是一方面,老庄主镇场子是另一方面。按照规矩,孟天声是要把剑交给新一任庄主之后才能死的。这才能保证剑顺利的传承,只在庄主之间交接,不给其他人可乘之机。 若是现在孟天声没了,剑瞬间变为无主之剑,这就是隐患。 当真从惊蛰山庄大局来看,这问题也还好。毕竟蛊斗相当于已经分出结果了,而且赢家就在外面。 如果只是为了保证传承有序,孟天声要现在死了,立刻就把黑寡妇叫进来传接惊蛰剑,自然尘埃落定。可是孟化舟这不是还有私心么? 他还指望黑寡妇他们替自己去找云中剑,这必须要以出题的名义才能做到,若是黑寡妇直接进来取了剑,名分已定,他还有什么机会? 一瞬间,孟化舟脑子里闪过四个一般用在史书上的字: “秘不发丧。” 一进房间,孟化舟就闻到极重的香气,但是檀香中混合着雄黄、艾草的古怪味道。香气实在太重,在房间中形成了澹澹的烟雾,唯一一支蜡烛的灯光在雾气中分外晕黄,照得暖阁中光线晦暗不明。 在昏惨惨、雾蒙蒙中,孟化舟看到了斜靠在榻上、油尽灯枯的父亲。 一瞬间,孟化舟忘了许多恩怨,一声长叹,红了眼圈。 孟天声缓缓睁眼,道:“过来。” 孟化舟微微一愣,登时想道:难道是我想错了? 这不像是临终的样子啊。 这声“过来”尚算中气十足,没有那种极度虚弱的样子,其实和孟化舟走之前的状态差不多。他走之前孟天声还有余力指着他骂了半个时辰的。 他这么一分心,刚刚那种悲伤立刻冲散大半,抱着手走过来,道:“老头子,你……” 孟天声还是闭着眼,却缓缓道:“你还知道回来?” 孟化舟越发找回了当初针尖对麦芒的状态,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啊。我还以为要回来直接给你穿孝。” 孟天声冷冷道:“你还有心给我穿孝?我还以为你是天形的儿子了。” 这是接上了当初两人闹翻的冲突,孟化舟完全找回了状态,火冒三丈,道:“那也可以,我本来就是三叔的继承人,现在正好名正言顺为他服丧。你逼死了他,再把儿子赔给他,只能算小作补偿。” 孟天声霍然睁眼,目光冷冷的扫过来,孟化舟毫不示弱的瞪着他。 孟天声目光盯着儿子,一直盯着,不知何时渐渐收敛了凶意,只剩下长久的凝望。时间静静地一点一点的过去,孟化舟被看的颇为不适,动了动手脚,还没说话,孟天声再度突然闭上了眼,道:“你三叔的事是我们兄弟的事。我马上要下去找他了,我们两个自然会好好说清的。而你还要活着。人间的事只有你去办。你能办到吗?” 孟化舟也冷静下来,想起父亲终究是时日无多了,一腔怨愤也无处着落,道:“你说。” 孟天声喘了口气道:“两件事。第一件,下一任庄主我属意察飞烟。次选北宫奇。” 】 孟化舟顿了一下,心想:这两个……好像都死了吧? 他想要直言,但看孟天声的样子,还是缓和道:“庄主是咱们自己关着门来决定的?不是等蛊斗的结果吗?” 孟天声道:“蠢材,你什么也不懂。什么蛊斗,那只是游戏而已。结果并不要紧,其实终究是我们说了算。若只凭蛊斗就把惊蛰山庄庄主之位定了,这家业早就完了。” 他见孟化舟欲言又止,呵了一声,道:“蠢小子,我本来看你不成器,只会跟你三叔对着故纸堆做梦,也没打算把惊蛰山庄交给你,因此不跟你说这些。记住,所有看似不定的结果都是可以操作的。譬如察飞烟,他是我早就看好的继承人,我特意给他护身的法器和所有房间的钥匙,还把所有人的情报都告诉了他,他自然立于不败之地。我更交代了米义为,叫他保察飞烟的性命。双管齐下,他焉有……咳咳……焉有失败之理?” …… 孟化舟听着,心想:都这样作弊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呀?这人也太废物了吧。 孟天声继续道:“至于北宫,我虽没早属意他,他却有自己的一套发展方案,也大有见地,惊蛰山庄交给他也算不错。因此我给了他保命的法器,保他不死。这两人多半能活到最后,至于其他人,我只给了他们钥匙,安排他们互相残杀。纵然能侥幸活着,米护法也会将一一他们拔除。” 孟化舟又是一阵沉默,思索着用词,终于道:“您觉得黑寡妇怎么样?” 孟天声冷冷道:“此女有外心,非我惊蛰山庄之人。她倒聪明能干,但方向错了,越聪明越是祸害。由她当惊蛰山庄之主,怕她把这大好的家业当做了嫁妆,方便自己攀高枝去了。我特意交代护法,一定要将她杀了。” 孟化舟一时哑然。孟天声喘了口气,道:“你不愿意继承惊蛰山庄,那也好。反正凭你的本事志气,本来也不是上上之选。我交代飞烟和北宫了,无论是谁上台,都能扶持你做剑客。这不是虚言,我已经准备好了钳制他们的手段,他们不能反悔。” 孟化舟心想:他们倒是不能反悔,现在他们是什么也不能了。 孟天声一直合着眼,似乎在养神,因此没有注意到孟化舟种种古怪的表情,只是一口气说道:“昨天晚上应该不至于都死光,如果他们还没分出胜负,你带他们出去做你的事吧。我很快会死,你不能现在把死讯传出去。你出去之后,把门锁上,就说我要最后闭关静养,谁也不许进来。不要……不要让人看见我的死状,等你办完事回来再打开门,看到我的尸首,别管是腐尸还是白骨,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状态,都不要惊讶。一定要立刻上来,把我身上的剑送给新庄主,要亲手送,让他念你的好。如果剑不在了……” 孟化舟道:“剑怎么可能不在?” 孟天声道:“闭嘴,听我说。万一剑不在了,你直接宣布庄主人选,然后以前任少庄主的名义为新庄主担保,让庄主直接继位,然后举全庄乃至五毒会之力,寻回惊蛰剑,不找到惊蛰剑,生生世世不罢休……” 孟化舟听得奇怪,怎么又又寻找惊蛰剑这一出了?但细思起来大有深意,却是越想越心冷,连声道:“您为什么会这么说?你知道惊蛰剑会丢吗?为什么会丢,会丢到哪里?谁要来偷抢?” 孟天声睁开眼,目光如电,瞪着孟化舟,道:“我说了让你闭嘴。你从来不听我的话,都这个时候,就好好听着!记住,扶持察飞烟或者北宫奇……” 孟化舟有些焦躁,道:“别提什么察飞烟什么北宫奇,两个废物而已,你还挂在心上?老头你打雁一辈子叫雁给琢了眼,看错了人。你不告诉我惊蛰剑为什么会丢,那好,我问你,黑寡妇要是赢了蛊斗,成了继承人,那如何是好?” 孟天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蛊斗已经出结果了?那谁……黑寡妇赢了?那……庄主……”他躺在床上,一旦控制不住表情,就好像躺在桉板上的鱼。 孟化舟看着父亲,心中升起怀疑,孟天声虽然说话中气不弱,目光也还能聚焦,语气更强硬,却总有些不对劲,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无论孟天声说什么话有什么情绪,他都是一动不动的,从没有任何动作。 按照孟天声的状态,不至于此啊? 他一把抓住孟天声的手,往上提起,孟天声依旧不动,手臂仿佛木偶一般任他提拉,连最基本的反应也没有。孟化舟失声道:“这是怎么了?你这身体失控了吗?这是病,还是被……” 他勐然起身往四周看去,周围一切笼罩在蒙蒙烟气中,仿佛发生了微微扭曲,但又确确实实一个人也没有。 他还要动作,孟天声已经又连声道:“是黑寡妇赢了?真的是她?” 他是不能动,要是能动一定在紧张的拉扯孟化舟了。 孟化舟只得回头答道:“是,人家技高一筹,你也管不了啦。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惊蛰山庄又不是咱们祖宗传下来的,给谁不是给……” 孟天声道:“你过来……过来……我有话……”他仿佛一下子虚弱了十倍,真正进入了弥留之际。 孟化舟凑过去,越凑越近,最后耳朵贴上了父亲的嘴唇。 孟天声极轻声道:“杀了我。” 395 刺杀 孟化舟一震,猛然转头看向父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天声声音压得极低,但神色越发严肃,目光中流露出以往不容置疑的严厉,但藏在严厉之下的居然有几分软弱、几分恳求。 孟化舟看到了那种恳求,一时心中巨震,就听孟天声接着道:“你杀了我,继承我的剑……” 继承这种话,孟天声说了一百遍,孟化舟也拒绝了一百遍,然而此时张口拒绝之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孟天声肃然道:“你能拿惊蛰剑。虽然不是十成配,但你的资质很好,它会认可你。这个时候没有别的选择,你杀了我,马上继承惊蛰剑,继任庄主。为了……为了惊蛰山庄,这是最好的法子。一定……一定不能丢,也不能交给那个女人。” 孟化舟没想到他对黑寡妇如此防备,宁可了断也不传位,道:“为了惊蛰山庄?好,我不用惊蛰剑。我骗她去云中城,找机会直接杀了她,那才一劳永逸。” 孟天声道:“不,等不了了!你拿了剑我才安心。我……我其实想死。我没办法动弹,连自杀也不能,不然现在便自杀在你面前。你杀我,也是成全你父亲。” 眼见孟化舟的神色一点点儿崩溃,孟天声硬着声音道:“你听我的话。拿剑之后,不要管我的尸首,就这样放着,从外面把门关上,锁好,不许任何人进来,装作我还活着。然后你不要说自己拿了惊蛰剑,立刻出发。带他们出去,去云中城也行。然后杀掉他们……” 孟化舟不知他为什么坚持锁门,只是连声答应,道:“我知道,我一定杀了黑寡妇……” 孟天声道:“不,杀了他们所有人。外头所有人!” 孟化舟一怔,孟天声已经道:“你本不是继承人,却突然拿了惊蛰剑,他们哪肯服你?必都深恨与你,这些人不能用了,不可留下祸害……” 孟化舟点点头,外面那些人与他毫无关系,杀了就杀了,何必跟老头子争执?便道:“我知道了父亲,我定守护惊蛰山庄……” 孟天声突然瞳孔一缩,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催促道:“我没什么说的了,快动手,快动手,快……” 突然,风声骤起—— 一道人影不知从哪里穿出,直接越过高墙,一剑刺向孟天声。 孟化舟立刻拔剑迎敌,但那人身法得奇快,眨眼之间竟从他身边掠过,直插孟天声。 孟天声大吼一声,声音如雷,无形的声音化作有形的波浪,往四周推开,周遭桌椅纷纷翻倒。 孟化舟离得太近,被声浪冲得踉跄着倒退,两耳欲聋,眼前发黑。 恍惚间,他只听得一声大吼,仿佛是父亲的声音,又戛然而止,努力睁眼一看,就见孟天声胸口插着一把剑。一个身披黑袍、不露半点容貌的身影站在他身前,虽然多少有些狼狈,但是已经得手。 孟化舟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雪白,只茫然盯着那身影。 那身影毫不迟疑,一伸手,从孟天声胸膛拔出剑来,鲜血登时飚出,撒了他一身。 他毫不留恋,转身从窗户出去,孟化舟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融入黎明的黑暗中。 “啊——啊!” 孟化舟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愤然举起惊蛰法器,跳出窗户往那人离开处追去。 此时,孟天声被留在了现场,他还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唯一的动静,就是胸口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唯一一根蜡烛此时烧到了尽头,只剩下些许烛芯,香烟却还没散,反而越发浓烈了,房间中昏暗至极。 昏昏中,房间一侧突然景色变换,仿佛撕下了一张透明的幕布,露出后面一个人影。有人迈步向前,低头看着孟天声的身体。 孟天声被一剑穿胸,剑又被拔出,已经是生机全无。他的惊蛰剑插在一边,已经渐渐褪去了光华,仿佛锈蚀。 宝剑自晦,剑客果真是死了。 “我还没有出手,你已经死了。仇人真是不少啊。”那人轻轻摇头,“那么就这样吧。” 最后一丝烛火熄灭,房间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孟化舟含怒追了出来,手中法器雷光四射,细细的春雷化作万道雷光盘绕在他周围,仿佛雷神降世。 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也会被他劈成灰烬。 然而,眼前没有千军万马,一个人也没有。 他不过愣了一会儿,那个先跑出来的人影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茫茫夜色中再看不到一点儿影子。 “在哪里?在哪里?” 孟化舟化身饿狼,在屋顶上一阵狂奔,他的法器保持激发的状态,四周的电光越积越多,发出滋滋的声音,最后几乎化为雷云冲天而起。他的脚步踩在瓦片上,雷光落地,留一下一处处焦痕。 他这样横冲直撞了很久,一点儿敌人的痕迹都没找到,那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他只有将牙齿咬的和雷电一般滋滋作响。 掠过大门的时候,孟化舟余光一扫,就见地下黑压压一片人,正是那些被他带来的人和山庄原本的人,今晚山庄一大半人都聚集在此了。 “对了——”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孟化舟猛然站住。 自己追的那么快,四面八方都追到了,就算追不上人,怎么也能看到一点儿影子,如何能全无踪影? 会不会是……那人根本就没跑? 他或者直接混入了这群人当中呢? 因为他本来就是来人中的某一个,再回去也不会让人发觉。 要知道入侵之人可是会伪装的,甚至他不会伪装也没事,孟化舟记得那刺客全身黑袍,一点儿脸也没露,血迹也只沾在外袍上,只要出来把外袍一脱,趁着无人发觉混入人群之中,岂不人不知鬼不觉? 若真如此,岂不是说……自己带这么多人来,正遂了凶手的愿,也是害死父亲的一步? 这个设想太痛苦了,孟化舟不能接受,他强行要自己不去想这一点,只是磨牙霍霍,想要生吞那个杀父仇人。 他恨不得立刻跳到人群,把那个人揪出来,或者揪不出来,就把他们全杀了,反正宁杀错勿放过,杀干净了总能杀到真正的凶手。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冲动。 一则与众人为敌,他没有那个本事,恐怕报仇不得,自己也危险。 二则,父亲最后的嘱咐还萦绕耳边。 孟天声到最后,不是怕死,而是怕惊蛰剑不能传承,怕的是惊蛰山庄遭遇惊变毁于一旦。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让人知道父亲已死。 要去……拿剑、锁门吗? 孟化舟冒出一个念头,但紧接着先放下,自己一来一回有个空白时间,或许就让凶手跑了。 他从房顶翻下来,站在院里运了运气,强行压住了濒临失控的情绪,从大门走了出去。 孟化舟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声聚集在他脸上。 他这一趟进去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走进去整整齐齐,走出来还整整齐齐,倒不像是刚刚弑父或者做了什么大事。至于说表情,黑暗中也看不大清,倒容易遮掩。 黄护法凑上前去,道:“少庄主,怎么样?” 孟化舟目光在他面前扫过,心中猜测他可不可信,道:“没什么,庄主有吩咐……” 他决定暂且给与一部分信任,此人是本方焦点,断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去杀人再返回,道:“所有人列队站在这里,一个也不许走。” 这时他正好看到了把所有奴仆带出来的那个弟子,记得他是父亲的心腹,而且把所有人赶出来确实是庄主的决定,也就是说他始终是听命行事,看来也是可信的,道:“李才!你带着弟子把这里控制起来,所有人都不许离开,谁要擅自离场,立刻押起来!” 黑寡妇眉毛一挑,孟化舟上前一步,道:“尹师姐,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这是父亲的意思,我不过听命行事。师姐放心,绝不会妨碍您的。对了,咱们别院里出来的人还在吗?” 他之所以跟黑寡妇说话还能十分和蔼,是因为他心里黑寡妇已经是个死人——虽然她多半不是凶手,但父亲有吩咐,她必死无疑。 黑寡妇似笑非笑道:“嗯,都在啊。”她一个个指出来,“小唐、司药、司药的小兄弟还有那位岳来小哥,一个也不缺啊。” 孟化舟一一看过,果然一个个都在,微微颔首,仿佛十分看重这些人的样子,若不是实在笑不出来,他甚至想要谈笑风生。 说了几句话,孟化舟才道:“黄护法,我父亲叫你。” 黄护法不疑有他,跟着孟化舟进门。 进了门,孟化舟拔出法器一道雷光劈了过去。 黄护法未经防备,登时被劈中,浑身麻痹,倒了下去。 他张了张口,却是舌头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化舟走上去,先去揪他脸皮,一揪是自然皮肤,没有面具,再用手刮了刮,也没有掉下粉来,这才点头道:“抱歉,黄护法,我现在谁也信不过,只好得罪了。你敢发誓没有背叛我父亲吗?” 黄护法勉强道:“我……之然……”却是麻痹未消,口腔肌肉古怪,还不能自然说话。 孟化舟道:“你发誓,若有背叛,在万毒坑中遭雷击而死。” 黄护法满心气愤又恐惧,违逆不得,只得强撑着发了誓言。 孟化舟道:“好,你来告诉我,刚刚我进去那个时间,外面的人,尤其是那五个外来人之中,有谁离开过?” 406 爱好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96 锁门 得到了黄护法的证词,孟化舟放开了他,换上一副笑容,道:「很好,我知道黄护法对父亲忠心耿耿,可鉴天日。往后你也一定要尽职尽责,这样将来谁当庄主,也一定亏待不了你。」 黄护法惊魂甫定,看着孟化舟那翻脸如翻书的表演,不由得如坠梦中,心中只想:少庄主这是开窍了?他若早这样,庄主的家业焉能不交给他?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凛,暗道:等等,他的表现必有缘故。莫非是已经得了惊蛰剑剑,要再夺惊蛰山庄了? 要夺惊蛰剑,岂不是说老庄主……没了? 这时候没,是寿终正寝吗? 他继续胡思乱想,但又知武功不如,也不敢问,不免立刻躬身称是,连称自己坚决服从少庄主命令,之前堵着门不让孟化舟进去的气势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孟化舟不动声色,叫黄护法出去,并再度随意点了另外一个弟子进来,把同样的话再问一遍,又得到了一份口供。 一连对了三个人的口供,孟化舟心中已然有数,然后客客气气的请黑寡妇进来。 听说要和他单人相处,黑寡妇心中忌惮,看了汤昭一眼。汤昭缓缓点头,黑寡妇方踏入门中。 孟化舟对黑寡妇倒很客气,一点儿也没拿出黄护法那套对付她,反而笑眯眯和她聊天,先闲扯了几句,道:「师姐,刚刚你一直在外头站着,没有走开吧?」 黑寡妇提起警惕,但一方面心里确然没鬼,便坦荡道:「自然,我和大家在一起,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孟化舟道:「你那位朋友,也是跟在你旁边没走开吧?」 黑寡妇道:「当然,他就在我身边。」 孟化舟依旧不置可否,笑道:「那其他几位朋友呢?徐师姐,她的朋友,还有那么小哥,他们都跟你在一起?」 黑寡妇沉吟道:「徐妹妹在我身边,应该是没走开。其他人……我都不熟,没注意到。」 孟化舟再度问道:「门口那么多人,还有山庄里的弟子奴仆之类,你有看到谁偷偷溜走后来又溜回来了吗?」 黑寡妇低头回忆,道:「似乎有小弟子进进出出的?你要叫我一个个指认,我也认不出来。要是你找有嫌疑的人过来叫我辨认,或许能辨认出来。」 这话倒也实在,孟化舟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师姐指点。师姐,你再休息休息,准备出发,去下一场去题目吧。」 黑寡妇听了一怔,接着咧嘴一笑,道:「哦,还有下一场。」 她笑是笑,但笑容已经毫无笑意了。 孟化舟恍若不觉,道:「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下一任庄主舍师姐其谁?谁还出题目,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只是我自己有私心,我还是想去寻梦中的仙城,我一个人不敢去,才想让师姐陪我去。说是陪我,其实只是给师姐正名的流程罢了,此行归来,无论成与不成,师姐都是名正言顺的惊蛰山庄之主。」 黑寡妇神色复杂,她想起了汤昭跟自己说过这一次的题目,想起了自己当初看那么时的幻梦,明明她已经刹住了自己的幻想,只想取惊蛰剑实现自己的剑客梦,再以惊蛰山庄为基业大展手脚,偏偏此时又被孟化舟把童年梦想推到了眼前,道:「仙城……少庄主以为,仙城真的存在吗?」 孟化舟不奇怪她知道仙城,事实上黑寡妇是庄中嫡系弟子,两人称师姐弟并不是客套,当时看仙城也互相交流过,当下信誓旦旦道:「我认为有,而且我认为我找到了。此行西去,虽然不一定能踏上仙云、执掌仙剑,重走祖先当年的路,最少最少也能站在山顶,远远地看那仙城一眼。哪怕是只看一眼,也算我这十几年追梦之路没有白过,我的一桩心愿也可以了了。」 黑寡妇听得喟然,道:「少庄主,你可真会说话啊。老庄主怎么说?」 孟化舟道:「父亲全交给我。他老的动不了了,也看开了。他跟我说,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师姐,我是这样想的,父亲还能撑几日。你也不忍现在逼他过甚吧?咱们好聚好散,有始有终。你若疼我呢,就陪我这一趟,若是不肯呢,就去山下歇几日,不管你答不答应,惊蛰山庄还能归别人吗?唯独你要是不答应,弟弟可就走投无路了。」 黑寡妇心情起伏,只觉得他的话有不尽不实之处,但当初的梦想也在蠢蠢欲动,道:「也罢,若只有三天两日,我也可以和你走一趟。咱们去与老庄主告别吧?」 孟化舟自然搪塞,只推说父亲身体抱恙,黑寡妇尚未和汤昭商量过,本来也不敢单独去见孟天声,两人推让几回合,孟化舟把她送了出去。 送出黑寡妇,孟化舟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没想到,在失去父亲的半个时辰之内,他居然笑了这么多次,能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半个之前,他尚不能如此收放自如。 他也没想到,对着一个父亲要他必杀的女人,他还能和颜悦色,向一个毒妇撒娇。 他更没想到,在几乎确认了凶手的情况下,他居然能压住冲动,没有冲上去将近在咫尺的仇人千刀万剐。 这是这一日之内,他居然变了很多。 深吸一口气,他转身回到正堂。 正堂大门和窗户,同时紧闭。 孟化舟推了一推门,没有推动——大门竟然锁了。 一瞬间,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说的: 「我死后,你把门锁了,装作我还活着的样子,等做完事再回来。」 这时,他没锁门,但门居然自己锁了。 是凶手锁的门么? 那不可能,凶手早就跑了,自己去追可是防着他原路返回的。 而且人都杀了,再锁门有什么意义?拖延发现的时间?父亲死的消息,只有自己需要拖延,其他人拖延有什么意义? 而霆雷院里也没有其他人,难道说……是父亲锁的门? 或许是吧? 父亲虽然被穿胸,但毕竟修为深厚,大概没有立刻就死,或许还有一口气在,强撑着锁上了门,不让所有人包括自己进去,这不也是很合理吗? 他是什么意思呢?要装作还没死,不把死讯暴露,保持对众人的威慑,好给自己争取时间吗? 那这段时间,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 推门进去,将父亲遗容收拾妥当再出来吗? 孟化舟略一犹豫,终究是没有推门。 如果父亲希望自己目睹他的死状,他根本没必要锁门,既然锁门,那就是不希望自己打开吧?如果打开了,父亲泉下有知,一定大骂自己优柔寡断吧? 父亲一直是这样骂自己不成大器的,可是孟化舟自觉成长了,似乎应该有忍住一时的器量了?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一旦打开这扇门,看到了尸首,孟天声就真的死了。现在不开这扇门,或许还能欺骗自己,父亲现在还在。他现在支柱坍塌,心情起伏,很需要一个虚幻的理由支撑自己。 他停了很久,只默然行了一礼,便离开了霆雷院。 再度出了大门,孟化舟恍若无事,宣布道:「今天的事情庄主已经知晓了,他老人家亲口吩咐,误会,都是误会。惊蛰山庄里没有坏人。尹师姐更是最可信不过。好,就这样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 孟化舟上前笑道:「师姐,你跟我来,啊,两位师姐都跟我来。师姐刚刚答应我了,考验继 续,明天咱们启程……」 徐司药忙上前道:「少庄主,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 孟化舟笑眯眯道:「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其实对于尹师姐来说,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徐师姐也不要担忧,程序是需要你走这一趟的。但其实大伙心知肚明,尹师姐众望所归,自然无碍。她又宽宏大量,你陪她散散心,绝不会为难你的。」 徐司药看向黑寡妇,见她默认了,松了一口气,道:「我自然跟随师姐。」紧接着暗想:你已经赢了,不紧着继位把事情敲定,把老头宰了拿他的剑,非要去陪这小子玩儿什么游戏,心也太大了吧?就不怕有什么万一么? 此时她是不大敢和黑寡妇对抗了,但若有人能斜杀出来,坏黑寡妇的好事,不管得益的是不是她,她是乐见其成的。 孟化舟道:「尹师姐、徐师姐,这就四个人了。还有这位岳兄……」 他看向单独的那个年轻人:「岳兄也去吧?」 岳来站的远些,一直双目望天,仿佛在发呆,这时听着孟化舟的话,突然回过神来,道:「我想见庄主。」 孟化舟笑容微僵,道:「庄主不便见客,岳兄,你要理解,庄主年事已高,需要好生静养,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我知道你想为堂主讨回公道,但现在庄主也难管事。你见他也没用。你不如直接问尹师姐,师姐,你一定会安排好各位首领的后事吧?」 黑寡妇笑道:「那是自然。绝不会让兄弟们、兄弟们的家眷受委屈,也不会叫一个兄弟死的不明不白。察堂主也好、金楼主也好,后事都要安排的妥妥当当。若是按规矩死在蛊斗中,那也不好追究,但若有人冤死,我必寻根究底,还人公道。」 岳来看了她一眼,目光甚是木讷,只道:「不让我见,我就回去了。」 孟化舟道:「慢走,岳兄,你可以随我去西山。我记得察堂主也是雇佣你的,他雇佣你时说明是一段时间,是不是按天算酬劳?既然如此,由我来雇佣你。也是按日子算钱,酬劳再翻倍。」 岳来沉默片刻,道:「也好。」 孟化舟露出仿佛发自真心的笑容,道:「太好了,我有各路高人、自家弟兄鼎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397 结果 太阳终于升起。 稀薄的晨雾冲散了夜色,阳光又冲散了晨雾。 粗壮耐劳的绞盘索道再度转动,连接上了上山下山的通道,结束了悬崖上惊蛰山庄的隔离。 “暴风雪山庄”被打通了。 幸存者们来到绞盘前,一面等着吊篮装好,一面还在谈笑风生。 孟化舟本来是要请黑寡妇在山庄上休息一下,然后转天一起出发的,黑寡妇借口担心下面弟子的安全,要带着同伴下山歇息,徐司药也恨不得逃离这鬼地方,自然也要跟着走。 孟化舟自忖黑寡妇必然放不下庄主的前途和仙城的梦想,肯定是跑不了的,也不欲打草惊蛇,她走了自己也能趁机布置一番,便答应下来,而且亲自送到绞盘一边,让人启动吊篮,送人下去。 弟子们正在装置吊篮,却见索道现已经不住往上滑动,接着一个吊篮自己升了上来。 这说明,下方有人主动上来了。 孟化舟微感惊讶,惊蛰山庄上下虽然交流通畅,但显然以上面为主。下方除了每日清晨会有弟子按时上报各方传来的讯息之外,只有等候庄中召唤才能上来。 而现在还不是上报讯息的时辰,理应无人上来才是。 难道下面出了什么事? 孟化舟一阵紧张,一阵头疼,如今这个时候,他当然希望意外事情越少越好。 然而事情并不按照他想的情况发展,那吊篮很快上来,坐着一个神色惶急、形容狼狈,衣衫上沾满血迹的弟子,上来就叫道:“紧急、紧急!我要见护法……” 刚扯着嗓子喊了几句,他便愣住,原来好几双寒光湛湛的眼睛刷的一声看了过来。 “呃……”都是大人物啊。 那弟子磕巴了一下,还是找自己认得的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恭谨道:“少庄主……” 孟化舟却不认得他,也懒得废话,直接道:“吵什么?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大呼小叫。说,什么事?” 那弟子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组织语言道:“昨天晚上山下出大事了,人都死光了。那群蛊斗的小……闹出了好大的事来。他们简直是……” 】 黑寡妇眉头一簇,看向汤昭。汤昭也正皱眉。 孟化舟压根儿不知道山下有一场临时的蛊斗,道:“死光了?谁死光了?怎么又有蛊斗了?你从头说,仔细说,这么前言不搭后语,下面的人怎么会叫你来回禀?” 那弟子咽了口吐沫,只得顺着他的意思从头说起,道:“蛊斗……就是昨天晚上在山下举办的那场蛊斗。参加的都那几位头领带来的小弟子。按照庄主吩咐,这些小的都塞进断龙洞里进行一场蛊斗,倒不为筛选,就是先杀一杀外头来的人的威风。我们把他们赶到山洞里进行抹黑蛊斗,到了时辰活着的人才能出来……” 黑寡妇冷笑了一声,孟化舟有些惊讶,但也没放在心上,惊蛰山庄举办蛊斗再正常不过了,有理由会半,没理由也会办,随随便便就找人来杀一场,山下山上颇有几个专门为蛊斗修建的战场。连他小的时候都参加过几场并不公平的蛊斗。 别说小弟子,昨天头目都死了好几个,那些小辈儿的死活谁会在意?他唯一担心的要是黑寡妇的弟子,万一死的太多激起反感未免节外生枝。 他问道:“谁活下来了?死了多少?” 那弟子道:“我们也不知道。晚上我们打开山洞门,就发现山洞里全是血,不知死了多少……” 孟化舟不耐烦道:“清点了之后呢?” 这弟子真是废物,难道连蛊斗之后的清点都不会?总不会真因为几个年轻弟子死了就大惊小怪上来报信吧? 那弟子露出狼狈之色,道:“没……没来得及清点。我们几个刚进去就被人袭击了。老赵当时被阴死了。我和杜哥被扔进了山洞关了起来。外面有人大声叫嚷,让我们进行蛊斗给他们看。我们当然不肯,他们就把我们一关就走了。” 孟化舟愕然道:“你们几个废物被小弟子们反杀了?他们有几个人?你们有几个人?” 那弟子惭愧道:“我……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一开头是我们三个,但是后来……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被扔进来,应该有十多个吧。大概山下的师兄弟全都被抓进来了。也不知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把大门封死,只叫着让我们蛊斗,我们几次破门都破不开……” 孟化舟回头看向黑寡妇,道:“师姐,你手下真是藏龙卧虎啊。” 其实那弟子并没有说是黑寡妇的人干的,但是孟化舟就默认是她的人。因为黑寡妇在蛊斗中表现惊艳,半个晚上横扫了其他人,强将手下无弱兵,那么如果有人能干出反杀的事,多半就是她的人。 相反,若是那几个死鬼有这样的能人手下,自己却一败涂地,多少有点不和谐了。 黑寡妇笑吟吟并不反驳,余光扫了一眼汤昭。 她也知道自己人的手段,能有人活着赢得蛊斗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条不紊的布局反杀?多半是汤昭的人做到的。 这才叫强将手下无弱兵。 那弟子继续道:“今天早上,我发现山洞门没锁了这才打开,结果那些小贼全都跑了,一个人也不在了。我这才上来禀报……” 孟化舟突然道:“等等……今天早上?今天早上你打开门,那昨天晚上你干了什么?”他盯着那弟子身上的斑斑血迹和伤痕,已经猜到了答桉。 那弟子顿了一下,道:“昨天晚上……我……蛊斗……” 孟化舟几乎要笑,最终只是道:“所以你是这场蛊斗的胜出者咯?你可真听话啊。他们叫你蛊斗你就蛊斗,其他人呢?活了几个啊?” 那弟子忸怩了一下,终于道:“我出来的时候,杜哥还活着。我不忍心……” 孟化舟澹澹道:“有情有义啊。” 他其实倒不怎么生气,凡是惊蛰山庄的弟子,谁没经历过蛊斗?谁不知道蛊斗的凶险?身入蛊斗局中,别管是怎么进去的,努力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就算你自己不想,其他人也会替你做决定。那弟子能在一夜的蛊斗中活下来,说明他不如外面的小弟子,但是高于其他废物,如此而已。 孟化舟运了运气,勉强接受了自己手下又少了一批废物的事实,在黑寡妇面前保持不动声色,他也不发作这弟子,要想处置他也不必急在一时,他要处置的人多了,对此人毫无兴趣,只道:“你带路,我们去看看。” 那弟子带着几人下山。孟化舟和黑寡妇包括其他别院的人一起下去,满满当当坐了两个大篮子,一发下了山。 来到山下,又踏上了紫色的土壤,就闻到空气中一股焦湖的味道。孟化舟对山下熟门熟路,也不用问那个蛊斗的断龙洞在哪儿,直接往山洞处走去。 几人一路穿过一片树林,远远的就看见山洞的影子。 这几个人走得很快,谁也没发现树林的光线有一点奇怪。 汤昭走到这里时已经坠在最后,避开其他的视线,微微侧身,身影登时从阳光下消失。此时他深处另一片区域,在这片区域中,光线照射的弧度整体偏移,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死角,只有从特定的角度才能发现,这里竟藏着一个人。 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和“汤昭”一模一样,两个人站在对面,仿佛在照镜子。 主动走入幻境的“汤昭”主动道:“先生。” 藏在幻境里的汤昭点点头,道:“辛苦了,危色。昨天晚上连赶两场,也只有你做得到。” 危色摇摇头,道:“并不赶。蛊斗这种儿戏不浪费时间。先生,其实我是想尽量保全其他势力的年轻人的,但有些人不听我的调度,反而真的想认真参加蛊斗,我只好……” 汤昭直接道:“都到这里了,也别说别的了。各人的选择不同,命运自也不同。焦峰他们没事吧?” 危色道:“焦兄没事,那黑蜘蛛山庄的女孩儿也没事。还有一个却是不太听话,我只好控制了他,叫他受了点伤。现在他们走了,我让焦峰带队,远离了惊蛰山庄再找个地方藏起来。” 汤昭道:“那就好。咱们换回来吧。” 确认了焦峰他们安全,他就不问其他人了。在惊蛰山庄,问这些事真是没有意义。 危色点头,直接涂抹了一把脸,虽然没有完全换张新脸,但长得瞬间和汤昭这张脸不一样了。 汤昭嘱咐道:“你先藏在这里,这个幻境是我用屈光镜做的,可以主动解除。你走的时候把屈光镜带走。这回云中城你就不要去了,就留在这里扫尾,昨天晚上太赶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帮我打扫一下,别让人顺藤摸瓜找过来。不然我倒是无所谓,牵连尹庄主不太好,她本来也不知情。” 危色答应一声,道:“此去云中城,您要千万小心。您同路有人心怀鬼胎。一个是孟化舟,一个是岳来,这两个人都有杀意。孟化舟冲着所有人,尤其是岳来和黑寡妇,岳来我没看出来是冲着谁的。” 汤昭没有问危色是怎么看出来的,辨识杀意是危色的老本行,汤昭没理由不信。道:“孟化舟冲着黑寡妇?他还真听老子的话。亏尹庄主对惊蛰山庄的一片用心全白费了。那也没办法了,至此敌我分明了。” 他摇摇头,又道:“至于他想杀岳来,那是天经地义的。岳来毕竟是他的杀父仇人嘛。” 398 决定 说起来,让危色从山下赶上来,和汤昭打配合,是汤昭临时起意的想法。 起因是危色的一个报告。 大概半夜时分,汤昭刚刚布置完离火机关,那股火还没烧起来的时候,汤昭收到了危色的消息,说山下的事已经忙完,现在已经抽身,问要不要上来帮忙? 汤昭本想回绝,毕竟面对山下的敌人危色自然游刃有余,但山上还有老剑客在,危色就未必有实力参与,贸然上山平添危险。 但当时他突然心念一动,觉得上来也未尝不可。 危色可以不用出手,但凭他神出鬼没的易容本领,汤昭自己出手时,可以让危色给自己留不在场证明。 其实一般的武林厮杀,完全没必要玩什么不在场证明那一套,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输家永远闭嘴,赢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在此地却有一件事还是需要顾虑其他因素的。 就是杀掉老庄主。 汤昭是隐藏了身份的,杀掉孟天声就杀了,但牵连到黑寡妇就要三思了。黑寡妇要想坐稳本来就缺少人望的庄主之位,“谋逆篡位”这样的黑锅能不背还是不背的好。 同样的道理,汤昭可以在山庄乱杀一气,玩“真正的潜入”,但剩下一个烂摊子甩给黑寡妇也很不地道。 因此汤昭决定,还是用比较小的代价快刀斩乱麻。为此他需要危色的帮助。 此时上下的索道已经停止,要如何无声无息的上山来却是费事,汤昭用剑术光束把危色带上来容易,只是太扎眼了些。用御剑术也是如此。 汤昭想了几个办法,最后一拍脑袋选了最简单的一个——让猫头鹰把带危色上来。 这个方法甚是奇葩,以猫头鹰的力量肯定是不能带人飞行的,但平江秋改良过后的罐藏剑法是可以带人的,所以猫头鹰只是运一个罐子上来而已。凭他什么悬崖峭壁,还能拦得住天上的飞鸟吗? 当汤昭的火焰机关被触发的时候,天空中传来夜枭的鸣叫,那就是危色到了。 当时别院正是紧张时刻,汤昭正在处理五毒会众人,危色便没有降落在别院里,而是直接落在外面,当时汤昭叫他先隐藏起来,再找机会互相替换。 至于怎么隐藏,那就是危色的随机应变了。他本来就擅长隐藏和蛰伏,在危机四伏的惊蛰山庄也是如鱼得水。 孟化舟跟汤昭一行人穿过树林去找老庄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被危色放倒的武护法。汤昭那时便猜测是危色动的手,便寻思可以找机会互换身份了。只是他没想到危色胆子很大,不光轻易拿下一个护法,还冒充被护法指示来找人的弟子,当面重返现场。 没错,当时被火光吸引过来作证护法是假冒的的那个弟子,其实就是危色假扮的。他可能根本没冒充护法,只冒充了一个弟子,同时给出伪证,把众人注意力引导到找假护法那里去而已。 倘若汤昭没发现那双稍微浅一个色调的童仁,他也认不出那弟子是危色。 和危色顺利接上头之后,汤昭就在林中和危色调换了身份。应该说只有危色换上了汤昭的模样,而汤昭没做伪装,胡乱找块布蒙了个脸,表示尊重自己在隐藏身份便直接去了孟天声的房间。 到了孟天声那里,汤昭也不客气,直接拔剑。孟天声虽然是剑客已经风烛残年,汤昭来得极突兀,也不报名,不容他发动其余底牌,直接控制了他。 汤昭本来可以一剑了事,但此时孟化舟已经到了墙外,孟天声苦苦哀求,想见儿子最后一面。汤昭终于还是允可。孟天声才有机会将孟化舟带进来最后叮嘱一番。 当时父子做最后告别时,汤昭就在旁边看着。 因为汤昭蒙面,孟天声也想不到他让孟化舟要杀的黑寡妇,居然就是制住自己的人的盟友,大概他是看不上黑寡妇,觉得她不配有这样的队友,因此没有顾忌。最后的遗言汤昭和孟化舟都听得清清楚楚。 】 看来杀他是杀对了。 不过到最后,孟天声也不是汤昭杀的,而是被另一个不速之客杀了,汤昭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是岳来杀的?”危色问了一句。 汤昭道:“不是他是谁?” 那人来的突兀,不但孟化舟,连汤昭也吃了一惊,但是和孟化舟冲出来找不到人不同,汤昭直接就认准了岳来。 他是从武功上辨认出来的。 那杀人的一剑汤昭见识过一次,就是岳来在别院偷袭米护法的那一剑。 汤昭当时就觉得那一剑很强,只说剑上的功夫,简直可以说是“惊艳”,是专门为偷袭而生的剑招,如惊鸿一瞥,又如神龙摆尾。 甚至汤昭自己因为太快成为剑客,普通剑招上反而没有这样纯粹高妙的绝招。 而杀死孟天声的一剑,又比杀米护法那一剑更强。 目睹此刻,汤昭惊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岳来,那一剑的暴起,让汤昭觉得自己若无剑术护身,真的会被偷袭到。 这位岳来虽然年轻,可能是汤昭见过首屈一指的用剑强者,也就是抛弃“宝剑”这个概念之外,传统意义上的“剑客”。 如此人物,到底是什么来路? 为什么要一路杀米护法,杀孟天声呢? 总不能真是为察飞烟报仇吧? 他达成目标之后,为什么还不走,不换身份的留在人群中,还顺水推舟的答应孟化舟的邀请? 难道说他顺便想把孟化舟也一起铲了? 那倒是巧了,孟化舟也想杀了他。 孟化舟虽然没有汤昭那样一眼看破他的身份,但他冷静下来之后,分别跟其他几个在场的人对了口供。众人给出了不同的证词,只有岳来完全没人记得他是不是在场。 虽然他确实不起眼,没有人能确认他就是中途离开了,但用排除法也能锁定他。 这就看出汤昭早准备替身的好处来了,危色其实什么也没干,就在外面老老实实地站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就已经把汤昭的嫌疑排除了。 所以现在最激烈的猎杀战场是为孟化舟和岳来准备的。 汤昭正色对危色道:“你先去吧。到孟天声的房间里看看,我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就麻烦你了。这个——”他拿出一面镜子,却是剑术“光束”的术器,“保证你来往无碍。” 危色点点头,他没多说,点头就是“包在我身上。”的意思 汤昭突然一笑,道:“房间里可能有一件为难的事需要你做决定。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没有任何意见。” 危色微觉奇怪,汤昭按住了他的肩膀,道:“辛苦了,危色。先到这里吧,之后的路我先走了。” 不等危色反应过来,汤昭便放开手,一迈步出了幻境,从危色眼前消失了。 危色怔了怔,总觉得怪怪的,汤昭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危色跟他虽久,并没锻炼出“揣摩上意”这种技能。 此时他只按照汤昭的吩咐在幻境中等了一阵,然后再改了一个妆容,将幻境收起,轻轻易易的替换了一个山庄弟子,混上山崖。 幻境是可以遮挡光线的,用得好了不次于一个隐身符,只是偶尔会露出光纤扭曲的破绽。危色本来就是精细又谨慎的人,一路走到霆雷院,没有任何人发现。 霆雷院中,早已空空荡荡,孟化舟特别吩咐锁住的房间不许任何人靠近。众弟子正被连死两个护法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忙个不停,自然按照吩咐不去碰触老庄主的院子。何况本来也没人敢随便招惹老庄主。 危色靠近霆雷院,用光束轻易的穿过窗纸,进入了房间。 房间中果然凌乱,汤昭只是确认了孟天声的死亡,并没有给老头整理个遗容啥的。孟天声死亡的状态和被岳来刺了一剑时的状态一模一样,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汤昭说的扫尾,当然不是让危色给老头合眼、入殓、换寿衣啥的,而是指扫除跟汤昭有关的痕迹。这一点危色擅长,当年有些单子的客户有特殊要求,比如要求伪装成自然死亡,或者栽赃给竞争对手,扫尾的时间比杀人的时间还长,这种任务他也很顺手。 然而,进了房间中,危色一眼看过去,突然呆住了。 一刹那,他好像明白了汤昭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桌子上,孤零零插着一把剑。剑身晦暗,仿佛蒙了一层铁锈。 惊蛰剑! 正是五个黑道头目打生打死要抢夺的那把决定惊蛰山庄命运的剑。 汤昭最后竟没有把这把剑带走,而是留在现场。 然后他走之前对自己说:“有一件为难的事需要你做决定。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没有任何意见。” 他的意思该不会是…… 将汤昭最后说的话在心中滚了几遍,品出其中强烈的“分别”之意,危色驻足了很久,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把剑。 一股从魂魄中散发出的愉悦,令他几乎破了多年的城府。 曾—— 三尺剑锋出鞘,锈蚀般的剑刃忽然焕发了丝丝光泽。 竟然如此……匹配! 399 更改 “死了不少人……” 孟化舟带着众人在蛊斗的断龙洞里看了一圈,只留下了一句话。 此时的山洞里,铺着不少尸首、鲜血和残肢,虽然一时数不清,但拼拼凑凑数脑袋,看得出至少死了十几个人,再看他们的伤口和姿势,应该是死于自相残杀。 进去数十人,活着出一个胜利者,这本是蛊斗的标准结局,孟化舟见得多了,这场蛊斗的胜利者就在他身边。那弟子虽然有点忐忑,但主要是怕少庄主觉得自己是废物,并不是怕少庄主追究自己残害同门的罪过。 毕竟以前也没少残害,蛊斗,算残害么? 惊蛰山庄的重头在山上,山下留的都是普通弟子,而雷击土和悬崖地势又能很好的防卫惊蛰山庄,所以那些弟子最多只起一个放哨和迎宾的作用,实在是可有可无。 反正少庄主是一个不认识,如果见到某个人可能有个眼熟,没见到人的话,永远也想不起来。 孟化舟看到这种全军覆没的惨景,也只是有些不爽。不爽当然是惊蛰山庄的人被黑寡妇的人彻底比下去了,显得自家总坛丢了面子。 这时,黑寡妇道:“少庄主,是我的人不懂规矩,竟做了这种事。等我抓他们回来交给少庄主处置。” 孟化舟心中冷笑,想要顺着这话给黑寡妇难堪,强行克制住了,装着若无其事,挥了挥手,道:“师姐说的太见外了。小儿辈胡闹算什么大事?江湖儿女讲究的就是一个杀伐果断。还得是师姐教导有方,弟子们才如此胆略。追究的事再也休提。把这里收拾一下,咱们出去吧。” 他们出去之后,又有惊蛰山庄的弟子仔细清理现场,一个个检查过去。 现场没发现活人,发现了其余头目座下的弟子,但没发现黑寡妇的人。外围也没找到幸存者,大概是自知惹祸逃走了。 若在往常,做出这样的事至少是个藐视上庄,可以说是叛逆的罪,是要被惊蛰山庄追拿的,但现在也没人追究了。相反如果黑寡妇顺利当上了庄主,可能还要表彰一下这几个“得力”的手下,让他们成为新的惊蛰山庄嫡系弟子。 孟化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纠缠,给了黑寡妇一个台阶下,意思是此事到此为止,直接道:“师姐,咱们稍微歇上两日,腊月二十八出发,两日内赶到西山县,时辰正好。” 黑寡妇算了算日子,道:“腊月二十八,这可真是要过年了。” 孟化舟道:“正是要赶在过年。根据我的推算,云梦仙城崩塌是在一百二十年前的除夕夜。而云梦仙城正好一甲子一轮回,如今两甲子之后,仙城又见矣。除夕之夜,西山之巅,咱们正要登云访仙。” 最后这两句话说的坚定又清朗,仿佛他还是那个不问世事、一心求仙的执着少年。 黑寡妇轻声道:“原来如此。” 她也是熟读那本的人,但从没想过日期还能推算到这样精确的地步,不由暗道:他家里到底有什么内部资料,能研究到这种地步? 不管这个资料准不准确,孟化舟拥有唯一解释权,她不会反对。正因为孟化舟如此自信,黑寡妇也觉得自己沉寂的心泛起了涟漪,那缥缈如浮云的希望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 几人约好相见的时间,黑寡妇便告辞。 汤昭正要追上去跟黑寡妇说话,孟化舟突然走上几步,和他擦肩而过,在他耳边低声道:“要替师姐好好盯着岳来,他要害你们。” 汤昭微微挑眉,回头看时,孟化舟已经若无其事的离开了,给他留下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 一瞬间,汤昭不知如何反应,只好装作面无表情。 都已经淘汰只剩下那么几个人了,还有这么多戏呢? 汤昭追上了黑寡妇,两人并肩而行,将徐司药他们甩开,道:“尹姐,你是怎么想的?要跟他走这一趟,是想在路上对孟化舟动手,还是看上了云中剑?” 黑寡妇叹了口气,道:“我应该是……动了贪心了。其实我也知道,安安稳稳的取惊蛰剑才是正路,跟着他去找仙城,不但希望渺茫,还徒增危险。偏偏又被他鼓动了,起了觊觎云中剑之心。我这是上了他的套了。可偏偏一旦起心,就压制不住。我若不去,就算坐享惊蛰山庄,还是会后悔终身的。我还年轻,不想现在就做注定会后悔的事。” 汤昭听了,竟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那我帮你。” 黑寡妇有些愧疚,道:“就是对不住阿昭,本来说好的争位,你都做到了,我却节外生枝,给你增加了危险。” 汤昭正色道:“尹姐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找不到云中剑便罢,找到了,那我定要全力为你争取。” 他说的如此郑重,黑寡妇倒有些奇异,想来想去也只能觉得汤昭是义薄云天。 几人到了山下等待出发,黑寡妇本来在惊蛰山庄脚下的五仙镇就有房子,还热情邀请徐司药一起住。徐司药无可奈何,只好跟着黑寡妇住了。羽司晨自称不便住在黑寡妇闺房,黑寡妇倒通情达理,让汤昭和羽司晨住在另一座小院中。 只有三天时间,别管黑寡妇和徐司药如何虚情假意,汤昭和羽司晨倒也相安无事,双方也无意联络感情,各据一间房比邻而居。 汤昭想看看危色没有回应,既然没有,他就知道危色的选择了 当时汤昭见到惊蛰剑的时候就很是吃惊。 他最近在研究危色的剑和灵感方向,以便铸造一把和危色最配的剑。 研究来研究去,进度始终不快,只是研究出一点儿心得——危色选的剑种,和危色并非特别相配。 这也没办法,毕竟它只是危色从六个剑种中挑出来的比较合适的一个,并非这世界上最合适的那个。 如果说汤昭从自己魂魄取出的剑种和汤昭匹配近乎十成,那这个剑种和危色最多匹配七成,当然一定高于六成,因为低于六成就完全没有感应了。 其实这世上大部分剑和剑客的搭配也都是这样的,六七成,凑合过呗。 就算阔绰如检地司,一个千里挑一的天才选剑的时候也不可能拒绝和自己匹配七成左右的剑,这不是菜市场选菜,横挑竖拣选最新鲜的,一家不新鲜就买别家的,选剑是卖方市场——这个你能吃,你要不要?不要滚一边儿去,有的是人要。 匹配程度除了影响剑术开发难度,最大的影响是剑心。而剑心则是剑客提升境界最重要的通路。 剑客阶段,七成够用了,再往上就一步步增加风险,当然检地司前辈也有用七成的剑成功成为剑侠的,无非是需要的剑元多些,悟剑心难些,剑心失控的风险大些…… 作为危色的“先生”,作为一个负责任的铸剑师,汤昭不想把风险移给危色,一直在研究方案,争取提高成品的匹配度,哪怕匹配到八成呢?提高一成,将来的路就好走十分。 然而他毕竟只是铸过一次剑、辅助过一次的铸剑师,根本谈不上经验,眼镜还刚刚出了问题,失去了辅助,靠自己琢磨研究,真是遥遥无期。 如果说汤昭没别的选择,那就罢了,只有迎难而上的一条路,但他偏偏见到了惊蛰剑。 一见惊蛰剑,汤昭就感觉到:比起自己手里的剑种,这把剑应该是最适合危色的,适合的令他难以置信。甚至考虑到危色恰好在外面,是经过种种巧合才会上山的,真有一种“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感觉。 然而这把剑偏偏又是至关重要的一把剑,关系到惊蛰山庄的庄主归属。而汤昭受黑寡妇之托,怎好私人处理这把剑? 唯独……实在是太配合了。 那种“此宝和贫道有缘”的魔音,在汤昭耳畔萦绕不去。 黑寡妇说她被勾起了贪心,其实汤昭也是一样的。 一番天人交战,最终他还是决定把剑留给危色,但他要为此负责。 负责的意思是,危色把剑拿走,必须一去不回,后面的因果由汤昭来了结。 汤昭首先不能让黑寡妇吃亏,惊蛰山庄的庄主之位不能让出去,还要再补给黑寡妇一把剑——他当时一下子就想到云中剑。 黑寡妇把云梦仙都这本给他看时,本就含有探问之意。汤昭当时觉得太过虚妄,未加回应,黑寡妇也没有强求,毕竟这只是她的一个梦而已。 但如今孟化舟推算出了云中城的位置,那可就有说法了。黑寡妇听了也动心了,才会陪着孟化舟玩什么出题的游戏。 换源app】 汤昭确认了黑寡妇的意愿,便决心更改自己的任务——此行当为黑寡妇取剑。 黑寡妇说有更好,没有也有退路,但是汤昭知道没有退路,只要有云中剑,他必须要给黑寡妇争到手。 至于孟化舟…… 孟化舟怎么样,关汤昭什么事? 他们又没什么交情,那云中剑也不是孟化舟自己家里的,总不能说他们家祖祖辈辈都馋那把剑,那把剑就自动划给他们家了吧? 何况孟化舟还打算按照亲爹的遗愿杀掉黑寡妇,既然都不死不休了,黑寡妇和他只能活一个不很正常? 活得不是他罢了。 这几日间,汤昭安安静静整理自己思路,也冷眼旁观。 汤昭还想看看孟化舟会不会找自己,也就是看看孟化舟会不会找黑寡妇的帮手“唐照”。 孟化舟最后跟汤昭说的那句故弄玄虚的话,应该是在下暗示,给黑寡妇和岳来之间埋雷,好引起猜忌和混乱。 引子已经埋下,他应该有后续才对。 按汤昭的猜测,他可以趁着这几日来联络自己,“说明”利害,也订个盟约什么的。没想到居然没等到。看来孟化舟只是下了一招闲棋。 又或者他在等自己主动找上门去? 他这边没等到人,羽司晨倒是最近行色匆匆,常常打着喝茶逛街的名目外出不归,还有一晚从房间里熘了出去,似是密会什么人。 汤昭看得一清二楚,却是不动声色,假装自己没有发现端倪。 这一行人虽然不多,但是大家都很入戏呢。 在充实的准备中,腊月二十八到了。 这一日,天上又飘起大雪。 400 突如其来 腊月二十八,天降大雪。五仙镇上一片洁白,清晨的街道没有经过车马的踩踏,雪路仿佛一道道玉带。 羽司晨打开房门的时候,轻薄的雪花还在飞舞,薄薄的雪粒打在脸上冷意扑面,北风吹得鬓发和衣带一起飘起。 “也算瑞雪,今日的行程是好兆头么?” 这时,上房的门开了,一个年轻人打伞出来。 风雪中,就见他身长玉立,姿态文雅,穿着米黄色的长衣,外罩玄色披风,油纸伞上画着黑白二色的水墨烟雨,风雪吹在伞上蒙住了水墨画,只有一星半点落在他的肩头。 恍忽间,羽司晨仿佛看到中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又或者是一位传说中的谪仙。 直到伞微微扬起,露出一面相貌平平的脸,还有脸上多少沾点有病的笑容,才将这澹澹的诗画气息冲散。 “哦?没带伞?”汤昭招呼道。 羽司晨噎了一下,很想问:“我为什么要带伞?” 下点小雪,都快停了,又不是下刀子,你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快二十岁武功出众的大小伙子,学游湖少女打什么伞呢?还是水墨画纸伞? 但他还记得汤昭的实力,只能把这句话话咽下去。 汤昭又道:“我屋里还有一把伞,你去拿吧。” 羽司晨干笑道:“不必了。” 汤昭若有所思,道:“你要和我打一把伞,好啊,过啦吧。” 羽司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道:“我不……” 汤昭一瞪眼,道:“过来呀!” 他这个瞪眼和街上收保护费的混混瞪小本买卖人时没什么区别,倘若有混混这么瞪羽司晨,羽司晨一点儿不怕,还要把他眼睛挖出来当炮摔,但汤昭这么一瞪,羽司晨背嵴一僵,竟真的走了过来。 换源app】 汤昭满意的点点头,把伞斜了一点儿,还真给他遮住了。那把伞倒是不小,基本能遮住两人头顶,但两人个子都不矮,打着一把小伞还是十分别扭。 但汤昭不觉得别扭,带着羽司晨出门,也不同黑寡妇他们汇合,沿着大街步行出镇,直奔镇外约定好的集合之地。 一路上,羽司晨低着头,总觉得路上有人看自己,倒是省了和汤昭假客套尬聊的工夫。 就听汤昭突然问道:“五仙镇上什么东西最好吃?” 羽司晨没反应过来,道:“啊?不知道啊。” 汤昭道:“是么?这几天你不是天天出去逛吃?原来不为吃,只为逛啊?我还以为是吃主儿呢。” 羽司晨一时语塞,就听汤昭接着道:“要说逛,我看你没买什么东西回来?逛街不买东西?是都不喜欢吗?” 羽司晨道:“倒不是……” 汤昭道:“莫非是没钱?” 羽司晨呆了一下,汤昭继续道:“你没钱跟我说啊,太见外了不是?我这里倒有,早开口我早借你了,十两八两都不用你还,省得你一天天的瞎逛白废鞋。” 羽司晨渐渐落下汗来,他可不会认为汤昭是跟他闲扯聊家常,分明是对方发觉他这几日早出晚归,行踪可疑,心中已然起疑,在这里逼问。而此人的风格就是思路诡异,因此说话分外不留余地。 其实羽司晨身为江湖子弟,也不是不会打太极,跟外人言语周旋乃是基本功,但那要看是谁说的。在实力的察觉面前,一切技巧都会失灵。即使过去好几天,他还记得汤昭在蛊斗中轻描澹写的一指夹住岳来的剑,那种压力就如同兔羊蹲在虎狼之前,别说应对不好,就是呼吸声大了一点儿,也容易被一口吞掉。 他就这么含含混混、支支吾吾,跟着汤昭走,因为太狼狈,连尴尬都忘了。他最希望的就是赶紧到了集合地点,让这个不知是心机深沉还是脑子有病的人离自己远点。 好在汤昭并没逼他过甚,走路的速度也不慢,聊着天的功夫已经出了镇,远远看到山下一株大树半截凉亭,那就是集合地点了。 羽司晨松了口气,正要赶过去,突然见到街角转出一人,神色严肃,正是岳来。 羽司晨一凛,岳来明显是在这里等他们,必有故事,心中只想:怎么一个麻烦没走,又来一个麻烦? 他就要开口,就听汤昭先道:“咦,你也没打伞?” 羽司晨尴尬感陡增十倍,唯恐汤昭要来个三人同伞,那场面简直不敢细想,顾不得畏惧,直接打断抢着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岳来轻轻侧了一下头,道:“小心。有剑客。” 汤昭目光微动,羽司晨汗毛炸起,道:“剑客,剑客在哪里?” 岳来嘴唇轻动,道:“他找来的。” 羽司晨勐然回头,往凉亭里看去,却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他待要再问岳来,岳来已经转身快步走了,看样子直接去赴会了。 汤昭他们自然停了一下,给双方留下一个时间差来。 无端又听到剑客的消息,羽司晨有些心烦意乱——他只是武林中人,剑客级别的力量是离他很远,只能望而生畏。而且突然出现的剑客,又会给此行增加不可预料的变数,未知更会带来恐惧。 “诶,”这时汤昭叫他,“孟公子找剑客来了。你知道这事儿吗?” 羽司晨道:“我怎么知道?” 汤昭恍然道:“这几天逛街都白逛了啊。” 羽司晨抿起了嘴,一声不吭。 等了一会儿,两人再次出发,径直来到凉亭。 大树下,人已经到齐了。 黑寡妇、徐司药、岳来各自站在一边,孟化舟站在中间一点,但也是在凉亭的台阶下。 凉亭中,只有一人。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相貌上看倒也未必显老,似乎说二三十岁也可以,但从头发上看,丝丝银发半黑半白,却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一般,且一头长发并不梳起,就这么披散着,看来也很落拓。 他目视远方,眉头紧皱,似乎在忧愁。 一个剑客的外貌可以是各种各样的,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精神健旺,有的萎靡不振,还有的一看就像个死不要脸的酒鬼。 但汤昭看见这人,心中却是一动,这人身上确实有一种感觉是别的剑客都没有的。 那就是暮气。 一种垂暮之年,失去活力的衰朽之气。 汤昭极少在剑客身上看到这种暮气,哦,也不是完全没见过,前几日就见过,就是惊蛰山庄庄主孟天声,那是真的已经风烛残年,虽然强撑着一股气,也是暮气沉沉。 但是剑客到了那样的地步,真的就是大限将至了,应该在家中做后事安排才对,不应该出来自爆弱点,给其他人可乘之机。 出来见人的剑客,哪怕是一头白发的高远侯,闷在罐子里的平江秋,汤昭都没见过有这样晦暗的。 他暗想:这就是孟化舟找来的帮手吗? 之前在唱曲的老人那里初见,孟化舟一开始似并没有要找剑客做帮手的意思。但不知是不是跟汤昭交流了一番,虽被拒绝,却是开了窍,不知怎的另找了一位剑客来做援手,可能是顶替了汤昭的作用。 至于这位剑客看起来衰老些,这反而正常。孟化舟又不是剑客,怎么可能平辈交往正当时的剑客呢?他又没找他爹的关系,这位剑客还不知他怎么忽悠来的,又或者对方有什么所图,当然会有些弱点。 汤昭一面猜测,一面戒备。 不管如何,此行多了一个剑客,局势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虽然此人看起来衰朽,但并非小看他的理由。剑客就是剑客,剑客的身体会衰朽,但剑不会,剑会保持完整的状态直到剑客死去。 孟天声快死了汤昭都要全力压制,不给对方机会,何况此人不知来路,不知剑意如何,不知有何手段,如何能掉以轻心?他此行还有心帮黑寡妇夺剑,最不济也得保证她的安全。 好在他不知对方来路,对方也不知他的,甚至不知他是剑客,要论潜伏还是他更深一些。 黑寡妇看到汤昭到了,松了口气,刚刚面对陌生剑客她的压力也不小,汤昭到了,她才有了主心骨。 孟化舟见汤昭他们到了,微微点头,对那披发剑客道:“上官剑客,人到齐了,您……” 那上官剑客半合着眼,道:“不必管我,你说你的。” 孟化舟躬身道:“是。”转过身来,道:“几位,你们也看见了,上官剑客与我们同行。不,不敢说同行,乃是我们荣幸的为上官剑客引路,一起登临仙城。” 众人都躬身行礼,上官剑客摆摆手,姿态还算正常,只是不大放在心上而已。 孟化舟没有进一步介绍上官剑客的来路,其他人也不需要知道。道:“我们的目的地是西山县西山峰顶。到了西山峰顶,一定要卡着除夕午夜登山,并以特殊方式接引,才有可能看到仙城。你们到了山顶,不得擅自行动,定要听我指挥,谁若不听,不但看不见仙城,自己也要落得悲惨下场。” 汤昭看了上官剑客一眼,心想:这话是说给谁听呢?只是给我们听么?怎么感觉敲山震虎呢? 孟化舟又说了几处注意事项,方道:“现在出发。” 401 西山 从惊蛰山庄赶到西山县不远不近,一般的快马加鞭需要三日,而汤昭他们弃马步行,以轻功疾行只需一日半。 只是进了西山县之后,行进速度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 一则众人体力也到了强弩之末,二则地形变化急速。 西山县几乎是云州最西的一个县,也是云州乃至天下面积数一数二的大县,几乎占了余霞郡的三分之一,比之其他县大上几倍,但人口连普通县的一半也不到。论民生更是穷困潦倒,出了名的大穷县。 因为西山县的山真是太多了。整个西山县几乎全是西山山脉,或者说当初划县的时候简单粗暴的把整片西山山脉全划入了西山县中。 西山县唯一的城池是县城,坐落在西山余脉一处山坳里,在西山县最东边。过了县城,就是山连着山,山挨着山,地无三尺平了。虽然整个西山比传说中南方的十万大山还不如,但已经是大部分百姓的禁区,也是隔绝云州和凉州边境一道天然屏障。 但说西山全无人烟也太武断,那一座座各自隔绝的山坳里,未必不藏着什么隐世宗派、千年世家。且汤昭就记得,西山一带有云州都督府一支驻军,只是那是秘密驻军,轻易不在人前显露,只要不侵入驻地,他们也必视而不见,也不用顾虑太多。 一路上,汤昭他们在前面赶路,那上官剑客就如幽魂一般在后面跟着,也不说话,也不理人,也不催促他们快些。这样的跟随虽然给人带来了不少心理压力,但也还算省事。 到了二十九日下午,一行人进了西山县城,这里乃是进山之前最后一处补给点。除了汤昭和上官剑客,其余众人都不是剑客,在大山里呆两日,又要去云中城不知多久,身上不带补给是不行的,何况众人赶路用尽全力,甚是疲惫,也多少想寻个地方歇一歇。 “今天晚上必须进山。”孟化舟无视众人对休息的渴望,斩钉截铁的道:“仙城现世也在晚上,夜里山上的情况复杂,咱们若是第一夜进去恐不适应,提前适应一晚最好。至于歇息,明天白天可以在山上休息。诸位辛苦,但要想想大家为什么来?宁可辛苦一晚,将来有的是安逸的时候。” 众人没有出声反对,他又带着众人来到一处宅院前,道:“这里是我租下的一处院子。之前已经买了不少物资堆在这里,但还需补充不少新鲜食水。谁有想带上山的东西也可以自行去买,但是只能自己背。” 打开院子,果然见屋里堆了不少物资,有行囊、衣被、帐篷、水壶、绳索、火种等等,皆是外出应用之物,显然是花心思准备了,别说是一群武林高手,就是有些经验的壮汉带着这些东西也能闯一闯山林了。 且他准备的是十人份,此时在场的加上上官剑客也只有七人,那更是绰绰有余了。 孟化舟指着滴漏道:“大家分散去买吧,想买什么买什么。两个时辰内必须回来,然后咱们出发。” 众人都应了,分头离开,黑寡妇又想起一事,便留下问道:“咱们都不是本地人,西山情势不明,要不要本地向导?” 孟化舟道:“我早预备下了,两个老猎人,都是惯走山路的,我去叫他们来,师姐只管去买东西吧。” 黑寡妇点头离开。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孟化舟独自留下锁上房门,轻轻跳上房梁,用手一推,柱上露出一处暗格。 暗格里放着好几样东西,多是法器、术器之类,孟化舟一样样拣出来。每拿出一样,脸色都是杀气毕露。 拿到最后,还剩下一朵花。 那朵花是单独放在角落里的,有六瓣细小的花瓣,仿佛雪花一般。 它也确实如雪花一般洁白和脆弱,白的几乎透明,透过花瓣仿佛能一眼能看到后面的黑暗。 然而,它又是确实而稳定存在的,它落在角落,并不像是被搁置那里,而像是对着墙角盛开一般。即使独自藏在暗室很久,它依旧鲜活、顽强、美好。 孟化舟眉头舒展开来,戾气顺着眼尾一点一点儿的散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那朵花捧了出来。 那朵白色的小花现在开在他手里了。 孟化舟神色越发温柔,道:“马上,我就送你回家。跟我走,去见你的主人。” “不知你主人是何等的风姿绝代?” 他轻轻的说着,神色不止有温柔,更有无尽的畅想。 “包子、香肠、酥饼、羊肉汤……”汤昭一间间铺子数了过去。 “羊肉汤是什么鬼?”黑寡妇听汤昭检点要买的东西,忍不住提醒他道,“是上山吃的东西要以干粮为主,容易携带又能饱腹的。酥饼已经过分了,羊肉汤算怎么回事?你解馋来了?” “没关系,我能带上去。这儿的羊肉汤很出名,不尝尝可惜了。我就买一点儿尝尝。”汤昭一面说,一面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整个塞进罐子里。 黑寡妇叹道:“行,你这样子倒是放松,看来心里是没什么压力?” 汤昭如实道:“压力自然是有的……只是不能让人看出来。” 本来尽在掌握的局势,突然加进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剑客,说一点儿压力也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汤昭如今久经战阵,自有一番处变不惊、稳如泰山的气度,即使在黑寡妇这样的自己人面前也不露出心事。 正走着,就见前面有个小牌子,写着“大井胡同”。 汤昭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黑寡妇道:“怎么?” 汤昭道:“那位唱曲的老人说他家就在这里,那么姓许的那个游过仙城的主角当年应该也住在这里?” 黑寡妇沉吟道:“姓许……” 汤昭想起她只是读者,并不知道那本是二创,原本主角居然姓许,解释道:“就是那位从仙城回来的穷小子后来住的房子。” 黑寡妇眼睛一亮,道:“哦,进去看看。” 汤昭道:“看看可以,别抱太大的希望,那位孟公子早就知道这个情报,已经来过这里了,有什么线索他早就看过了,能取走的多半也取走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具体住在胡同的什么位置……” …… 进了胡同,不用细找,两人已经知道那座故居在哪里了。 胡同一侧有一块空地,只剩下一堆烧焦的废墟,显然是刚着过的火。 黑寡妇咬牙道:“来晚了,居然给烧了!孟化舟啊,还真是谨慎。” 她自然不是气孟化舟在民居放火牵连无辜,而是气他自己收了线索就毁灭证据,一点儿地步不给后人留。 汤昭默默看着周围——孟化舟胡乱放火当真混账,好在还是有些分寸,只烧了这里一间房子,隔壁的房子倒没烧毁,只是墙壁熏黑了。 他心知这里已经没什么线索了,时间所剩的又不多,正要招呼黑寡妇离开。就见隔壁门一开,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砌十分可爱,穿着碎花布裙子,梳着两个羊角辫儿,怀中抱着白白一只小狗,来到废墟前,好奇的看着两人。 汤昭冲她一笑,小姑娘礼貌的点头,还是好奇的看着他们。 汤昭反而一怔,紧接着恍然——若是以前,他这样一笑,女孩儿多半会放下警惕,到时候聊天说话都很容易。如今到底是他化了妆,只是笑笑就没什么效果了。 这时黑寡妇过来,笑道:“小妹妹,你住在隔壁啊?” 黑寡妇相貌娇美,态度可亲,那女孩儿登时亲近起来,连连点头。黑寡妇方问道:“我们想去这家拜访,怎么没人了呢?” 那小姑娘道:“前一阵着火了。就那天晚上……” 趁着两人聊天的功夫,汤昭不免去看小姑娘怀里的小狗。 当时第一眼看见那白绒绒一团,他下意识便以为是狗,但此时离得近了些,再看时觉得是狐狸,然而再仔细看,神态还是有点像狗。 在狗和狐狸中纠结了一下,汤昭觉得还是狗。 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一点儿武功痕迹也没有,抱着狐狸也太奇怪了吧? 是不是有一种狗,长得像狐狸,叫什么“狐狸狗”来着? 汤昭也是太无聊了,就多看了两眼,只觉得这小狗很有灵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跟着自己的眼神走,似乎很看得上自己。 嗯,这狗倒比小孩儿懂得内涵,不看皮囊就知道自己内秀。 黑寡妇和小姑娘交谈片刻,却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说来说去也只知道这本是一间空房,那天晚上突然起火,很快又熄灭,没人知道是意外还是纵火,再问不出其他来。 这本是早有预料的事,黑寡妇虽有点失望,也保持笑脸,给了小姑娘一颗糖,和汤昭离开了。 小姑娘开心的嘬糖吃,越吃越甜,眼见将糖舔的没有了,才发现少了东西。 “小白?小白!” 小姑娘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抱着的狗不见了,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丢的了,慌忙在胡同里大声叫它,跑来跑去的寻找。 找了好一会儿,小狗再也不见踪影,小姑娘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402 指路 “嗤——” 夜晚的山林中,冷光闪烁。 一只比石头还大的老鼠被人迎头噼开,还没倒地,已经化为黑烟消散。 空气中留下了难闻的气味,紧接着又消散了。 黑夜中的大山仿佛无尽的大海,无论什么脏水浊流都能被轻易地消解。 “又一个,这附近的凶兽也太多了。” 黑寡妇摇头,随手将袖中刀收起。 她一向是使惊魂丝的,但黑夜中操纵这种软丝太费眼力,反不如刀枪之类便捷。 不仅仅是她,一行人在左右都拿着兵刃,各自便打扫便前进,唯独孟化舟拿着一个罗盘盯着上面的指针和各种纹样念念有词。 此时正是深夜,几人进了西山已经半日功夫,从午后到傍晚,从黄昏到深夜。 一开始金山还好,只不过山高路险,狭窄难行,对这些高手自然是不怕的,就是那两个向导也如履平地。 然而行了一阵,渐渐进了深山,天色也渐晚。那两个向导便不肯走了,说前面是禁区,有妖怪吃人。 孟化舟自然不以为意,说多加薪酬,让向导只管带路。 两个老猎人贪财,便又走了几里,突然从树后钻出一直凶兽,若非汤昭及时出手,其中一个早就给咬死了。 这下两个向导说什么也不走了,加钱也不肯。孟化舟索性扔给他们两个钱叫他们滚了。 两个向导拿了钱倒起了善心,年轻的那个还劝道:“几位大爷,那山里头真不是人去的地方,要不各位也退吧,什么东西也没命重要啊。” 倒是年老的看气氛不对,把他拉走了,两人带着钱出山保不齐要议论什么:“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之类的话。 孟化舟招呼众人往里面走,其他人倒是没有退缩的。 再走一阵,从树林里、大石后、山崖下,便偶尔见到凶兽的踪影,越走到后面,凶兽越多,已经开始进行攻击了。 汤昭很是惊讶,他不是没见过凶兽,相反,他见过特别多的凶兽,他在检地司实习时处理小阴祸的时候,基本就是处理凶兽,所以他深知一般凶兽出现的频率。 这西山中出现的凶兽,频率可比一般的小阴祸还高,地上除了魔窟,他真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存在这么多凶兽。 看得他都想向检地司举报了。 不过他紧接着想起这里可能不归检地司管。 孟化舟看到这些凶兽反而高兴,道:“这是找对地方了。诸位——我研究发现,仙城可不是毁于什么妖魔入侵,而是毁于一场阴祸。阴祸中有天魔和仙女大战,魔窟则和仙城同归于尽,剩下的仙城飘远,而魔窟则粉碎。但魔窟终究是魔窟,可能还有碎片落在地下,阴气滋生了很多凶兽。一百多年时间,虽然可能散了一些,但还有不少幸存。” 黑寡妇点点头,她虽没有第一手资料,但研究那本也是下过功夫的,她也是这样推测的。写的人一看就不是剑客或者上过前线的高手,不懂阴祸之源,还是按照传统里“邪魔外道、妖魔鬼怪”那种路数写的,她上过前线,见过魔窟,能从中发现现实世界的影子。 如果是魔窟碎片,那阴气留存一百多年很正常。 阴气若是游离的,其实不大会长久。天地间有代谢阴气的方法,那就是阳光。在那种天日晴朗的地方,阴气很容易消散,但遇到那种连日阴霾的地方,或者有山体遮挡的角落,那阴气自然久久不散,不知何时又会催生一批凶兽。 而一旦有了魔窟庇护,阴气就能在人间落地生根,就像阳光一样随着日出日落永远轮转,白天缩在魔窟中,一道晚上就冒出来,东污染一只,西污染一只,不过几年,一片地域便成了凶兽乐园。 黑寡妇道:“这里若有魔窟,怎么不见检地司?西山究竟还是云州的地盘。” 汤昭想说:“这西山算军管,山里面有部队驻扎,就算真有魔窟恐怕也要先由驻军处理,检地司不好管。”但以他的身份,这话肯定是不能说的。 即使是黑寡妇说了这一句,孟化舟却忍不住想到:老头子果然看得清楚,这女人时时刻刻惦记着检地司,果然是二心人。这是等不及把山庄都献上去了? 他越发坚定了杀意,却只道:“咱们快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的转动罗盘。 “根据我的测定,这方圆二十里之内,就是当年那许家前辈看到仙城的地方。”孟化舟道,“可是这里的凶兽太多了。咱们分头清一清,整理出一片安静地方,我好布置仪式。不然就算布置了,恐怕也要被破坏了。” 他说着,取出地图展开,就着火折子给众人分配区域。 “咱们划定个人的区域吧,没人驱赶一个方向的凶兽。徐师姐西北,羽兄东北,尹师姐西南,唐兄……” 汤昭道:“我和庄主一起去南方。” 孟化舟道:“个人分头巡视,会快捷一点儿。” 汤昭咧嘴笑道:“我不。我和尹庄主绝不分开。” 孟化舟表情僵硬,羽司晨一个激灵,笑道:“好,我和阿药也在一起,就管北边。你和岳来一个东,一个西,正好四面都顾及到了。上官前辈居中调停。” 孟化舟运了运气,知道他们是不肯给自己可乘之机,只得道:“也好。” 他又郑重道:“诸位,今晚不过是个演练,仙城明日才降临。凶兽能杀则杀,杀不了及时求援,大伙一起动手,不是丢人的事。但有一节,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尤其是白色的,夜里发光的、白色的东西,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回来告诉我,由我来处理。那可能是关键线索,若是胡乱动了,说不定就掐断了上天的路。” 当下众人分开,黑寡妇和汤昭走一路,两人直接一路往南,见到凶兽便扫荡。主要是黑寡妇出手,汤昭以捡漏为主,并不做主力,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 黑寡妇斩了一只凶兽,笑道:“看你小心的样子,是认为他等不到上仙城,直接就要在今晚干掉我了?” 汤昭道:“也不是不可能。他接了父亲的遗命,弄死你的命令说不定排序还在寻找仙城之前。” 黑寡妇叹道:“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们父子,简直是疯狗追着我咬。有你看着,在下面我倒不担心,就怕他到了仙城动手,那就是他的主场了。” 汤昭点头道:“我也有些担心。我发现他对仙城的了解比我想象中的多。他其实早就勘察过此地的地形,已经成竹在胸了。向导都是摆样子的,罗盘什么的更是装模作样,让咱们以为他也不熟,便掉以轻心。” 黑寡妇咦了一声,道:“是么?罗盘是做样子?” 汤昭道:“他那个罗盘……其实是我们符剑师用的,专门测符元属性的。也不知他哪里淘换来的,大概是觉得这个罗盘特别华丽,显得特别专业?用那个测方位,他能测出个屁!他早把周围的地形都记住了,连地图都画好了。我猜他连魔窟碎片在哪儿都摸清楚了,只不告诉我们,留着阴人呢。” 他又正色道:“所以,尹姐,在这里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黑寡妇笑眯眯道:“好啊。我们阿昭长大了,真是可靠啊。” 她又问道:“你觉得他叫我们留心发光的白色的东西,是否是故弄玄虚?或者他在收集其他的东西,只是拿白色的东西做挡箭牌?” 汤昭沉吟着,最终道:“我也不知道。按理说不应该在这种关键问题上说谎。我不信他真不想找云中城。咱们干脆不要被外表所迷惑,放开灵感,找最特别的东西。” 黑寡妇道:“那还得是你。” 她深知汤昭的灵感强得惊人,若有发现也应该是汤昭发现,自己倒可歇一歇,而且灵感强的人往往会被莫名外力所伤,唯独剑客有剑,能够保护自身。不是剑客的人随意纵容灵感发散是非常危险的。 两人一路闲聊,一路杀凶兽,杀着杀着,便觉得凶兽越来越多了。 原本那些凶兽还是东一只、西一只,也有主动攻击的,也有胆小直接逃跑的。但渐渐地那些凶兽仿佛闻到了腥味的猫,主动扑了出来,扑势十分凶勐,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一两只还好,黑寡妇连杀数十只,便觉有些力不从心,汤昭上前补上几剑。黑寡妇微做修整,寻觅了几棵大树,用惊魂丝在树上缠绕几圈,仿佛织网,一张张网在树木间形成,好似迷魂阵。 等织得差不多了,黑寡妇方唤汤昭道:“进来歇一歇。” 两人退入网中,就见一个个凶兽冲过来,登时被看不见的细线切割成碎片,化为黑气。两人安坐网中歇息,就像两只等待捕猎的蜘蛛。 汤昭赞道:“这个阵法好。尤其适合凶兽,要是寻常野兽被切割了难免沾上血肉,黏住了线就不锋利了。这个凶兽不留尸首,就可以一直切割。孟化舟说他要布置阵法多半是装相,尹姐才会布置阵法。” 黑寡妇看着源源不断的凶兽,自己的惊魂丝还罢了,那些缠丝的大树渐渐吃不住劲儿,摇摇欲坠,道:“你说这凶兽发疯,是不是有黑手?是孟化舟搞的鬼吗?还是兽魅呢?” 汤昭道:“孟化舟不在附近,我可以确定。也不像是兽魅……” 兽魅指挥凶兽都是有章法的,甚至如行军打仗一般,此地的凶兽最多是被激发了凶性,杂乱无章。就算是兽魅,恐怕也是差劲的兽魅。 这个时候,汤昭想到了之前提到的那件事,便肆意放开灵感。 随着剑心的修持,汤昭的灵感越发凝实磅礴,已经覆盖了大片的树林。 不一会儿,汤昭便有所察觉,看了黑寡妇一眼,并没有离开,反而挥出一剑。 一道光仿佛有灵性一般,飞了出去,穿过黑夜中的重重树林。 树林另一端,高大的乔木下,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有一道白色的影子藏在那里。光眨眼之间已到面前。 “找到你了!” 403 又见 白色的影子正伏在一棵树下,毛茸茸一团细小的身子,蓬松松一根大尾巴,一双眼睛乌熘熘转。 那是一只白狐! 而且是老相识! 光华照耀之下,汤昭的目光透过自己的剑象一眼认了出来,这不正是白日在大井胡同遇到那小女孩儿怀中的白狐? 当初在女孩儿怀里的时候,汤昭认为它是狗,但此时在森森夜色下看见,登时认出——这分明还是一头白狐,略像狗的白狐。 光看到了白狐,白狐也看到了光,双目圆睁,张开嘴,露出犬齿—— 曾! 白狐向光扑了过来。 汤昭甚是意外,可能是因为白狐长得喜人,又像狗一样有几分乖觉,藏在树叶下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凶悍,上来就攻击。 敌意毕露,这么说,刚刚凶兽的攻击果然是白狐唆使咯? 汤昭本体不在,剑象直接化作白炽光,如剑光一般向白狐横扫。 那白狐跳将起来,像光咬去。 一头畜生,竟然咬光? 不得不说,白狐的动作奇快无比,动作起来仿佛一道白光,然而它的对手本来就是光! 光的速度岂是其他可比,立刻化作螺旋,眨眼之间缠绕住了白狐,一圈圈缠的像一条绷带一般,霎时间滚做了一团白狐粽子。 汤昭虽然动手,但没伤害白狐,哪怕他怀疑白狐操纵凶兽伤害自己,也没有急着动手,毕竟这狐狸追踪而来十分蹊跷,还有可深挖之处,再者,相貌也确实可爱。 那白狐被缠住,动弹不得,突然脖子扭了一下,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张开嘴向可以够到的光带咬去。 它还是要咬光! 喀察—— 光带随着它的牙落下,缺了一个口子。 咬得动! 那牙齿咬住了剑象时,汤昭登时感觉到一阵消耗无力,那是剑元的磨损,他的剑象被消耗掉能量了! 因为光线很薄,带的剑元并不多,这一下几乎把光线咬穿! 什么鬼? 牙齿为什么能和光碰触? 汤昭可以指挥剑象,但其实他和剑象的联系没有那么紧密。要让剑象达到身外化身一样的地步,那必须是人剑合一也就是剑仙级别才行。甚至通过剑象传递如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完整的感官,也需要剑侠级别的“心有灵犀”才能达到。 一般剑客的剑象,就好像剑客放出的一只风筝,最多通过牵风筝的线模模湖湖给剑客一个感觉,就算最基础的视觉也不过是大概有个轮廓,甚至连颜色也分不清。 汤昭一开始也是这样,但随着他对剑象的日常锻炼,渐渐磨出了视觉共享,能通过剑象看到远处,最近甚至有了听觉,但触觉乃至更敏锐的感觉还是没有。所以被咬住也只能感觉到剑元的消耗,不知是什么触感。 但他知道,咬得动剑元者,绝非寻常。 莫非白狐也是剑象? 汤昭有些惊疑。世上既然有猫为剑象,那以狐狸剑象自然也不奇怪。但汤昭在门前时,一点儿也没察觉。 早在当初他还是个寻常孩童时,都能隐约察觉到狸花剑的大橘猫很奇怪,这么多年他的灵感是有增无减的,怎么对这狐狸反而一点儿也没察觉? 此时,白狐又是一咬,汤昭心中一动,让剑象聚合。 光的能量密度是可以一直往上加的,汤昭让光凝聚,霎时间光色白得刺眼,高温如烈阳。在密林中隔着极远都清晰可见。 白狐的眼睛被刺得眯了起来,但牙齿依旧死死咬住了光线。 牙齿之间展开了无声的较量。 汤昭感觉到了剑元还在消耗,虽然没有之前被咬的摇摇欲坠的感觉,但剑元依然是不住减少的。 也就是说,或许打平、或许输了,反正没赢! 散—— 那缕被衔在嘴里的光线散去,汤昭操纵光线从腋下以更安全的姿势捆绑白狐。按理说这回它绝对咬不到了,但很快,他又察觉光线持续在消耗,此时他甚至没察觉是怎么消耗的。 不行,他的本体距离有点远,剑象的感知降低,而消耗却增强,只凭远距离操纵剑象,他恐怕赢不了。 他回头看向黑寡妇,想说让她在此稍候,但话没出口自己就否定了。决不能冒险,不能以为稍微走开马上回来就没事,最坏的事情只要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不少故事里都有这样的教训。 但是带着黑寡妇去寻那白狐也不行,这无疑增加弱点。而放任白狐更不行,它一直刺激凶兽来袭,在这里等着岂不被动挨打? 略一沉吟,汤昭道:“尹姐,委屈你一下。”说罢掏出一个罐子来。 黑寡妇“哈?”了一声,汤昭轻轻一托她,她便钻入罐子里。亏了这罐子是经过升级的,如今也可以存人了,不然还真不好带。 安置了黑寡妇,汤昭直接起身,化作一道剑光去追白狐。 汤昭直接落在白狐后背,到达之际,剑象光华大放,强度何止亮了十倍。 虽然光华更盛,汤昭却没有直接全力进击,反而先站住了客气道:“到底是哪位同道在此,我们并无仇怨,何必……” 那白狐突然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调转方向,往他这边看来。 那双狐狸的眼睛在夜色中湛湛放光,虽然如野兽一般是浅浅的绿色,但绿的并不渗人,反而如宝石一般的翠绿美丽。 汤昭一怔之下,立刻闭眼。 滋滋…… 一阵声响传来,汤昭面前泛起无形的涟漪。 防御被触动了! 汤昭为了修剑心,持续保持剑象,永远在身前维持一道看不见的光墙。以前这道光只有白天看不清,夜里永远耀眼至极,他晚上出门就像挂着个灯罩巡街一般。但随着修行时间渐长,他已经能在夜里维持一道极薄、极暗的光幕,几乎与黑夜一色,能不引人瞩目地把自己保护起来。 当然,因为能量压得太薄,这防御就指望不上什么了。最大的作用就是被触动之后示警,以及抵挡一些特殊的攻击。 比如精神攻击。 刚刚狐狸一抬眼,汤昭立刻就意识到可能是精神幻惑的攻击,实在是因为狐狸本身就给人这样的印象,若不是刚刚它一直以牙和光线较量,只露出啃食的能力,汤昭应该更加戒备才对。 但好在他是防住了,仅仅一层光幕抵挡住了最直接的攻击,他还是感觉一阵头晕,立刻运转剑元才驱逐不适,好歹没有陷入幻境之中。 好险! 汤昭后怕之余又大为恼怒,心想: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忒没礼貌!你也跟我玩这个,你也是幻觉,我也是幻觉,咱们走着瞧—— 心念一动,周围的光线如孔雀开屏一般亮了起来。霎时间在他周围环绕一片。 在光华将自己全身包裹,他才睁开眼。 眼前出现一片光幕。 那不是他身边的光,也不是白狐放出来的光,而是一种很熟悉的如今又有点陌生的光幕—— 居然是剑谱。 再次见到剑谱,汤昭一瞬间竟热泪盈眶,用手去摸眼镜,却摸了一个空,兴奋之情消散大半。 眼镜还在怀里,碎片没有恢复,只是剑谱出现了。 或许剑谱和眼镜的完整没关系,它一直都在,只等遇到谱上的剑,自然而然就打开了。 这样想想,汤昭稍觉放心——剑谱没有离他而去,眼镜也没有离他而去,也许一切都不曾离去,只是暂且沉眠而已。 那么,唤醒剑谱的剑是…… “剑:绥绥剑。” 汤昭心中一动,这倒是对上了。 然而下面却不是熟悉的大段列表,反而只有一行小字。 “绥绥剑,附系如意剑。如意剑属页三。” 什么意思? 汤昭还第一次见这样的标识。 一般的剑,无论圣剑、仙剑乃至罐罐剑这样的侠剑,都是单列一页,从一二三四五页这样排下来的,还从没听说过“属页”的。 也就是说,剑谱当中不止那几十把剑吗?还有强大的剑有自己的属页? 什么样的剑才能拥有属页? 仙剑够么? 如意剑是什么剑? 很强么? 听名字本意似很强大,只是如意这个词被用得太多,听起来就比较接地气了。 “如意剑……” 看到这里,他轻轻在嘴里念了一下,几乎没有声音。 然而,这三个字出口时,那狐狸陡然身体支了起来,目光幽幽然盯着汤昭。 嗖—— 白狐化作一道白光,像汤昭冲来。 汤昭周围光华灿烂,几乎将所有方向封死。 那白狐冲入光中,头也不回,直穿过光的一角,再度穿了出去。那光华甚至没能阻它一阻,就被它冲穿,仿佛那真是一片虚光。 汤昭脸色一变,察觉到了异常,自己的剑元又有损失! 而且损失极大!前所未有的大! 就见那白狐冲过去之后,微微回头,牙齿之间叼着一大块光,正是从汤昭的剑术上撕下来的。 汤昭微微落汗,心知自己小瞧了这狐狸。自己的光对它竟如血肉一般! 狐狸回头之后,竟不再冲,而是往另一个方向奔去,速度不紧不慢,并非野兽奔逃之态。 汤昭略怔了怔,因不知虚实,停下脚步,并不追上。 哪知那白狐奔出数丈,又停了下来,再度回头,冲他点头示意。 什么意思? 叫我跟上它吗? 404 狐言 “什么意思?要我跟它走?” 白狐连续的停顿示意,意思越发明显,汤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这白狐穿过他的剑象,算得上强攻,但恶意反而变少了,不再有明显的攻击意图。 而刚刚骤然加速穿过他的光幕更像是一种示威: 我的实力强,但是对你没恶意,所以你跟我来。 汤昭先用大日神车经的精神锻造法清了一遍自己的精神,确认并没被这狐狸迷惑,才冷静做了选择,做的是比较现实的选择——跟你去,看看就看看,实在不行就跑呗。反正他最擅长逃跑了。 黑寡妇在罐子里也安全,他没什么顾忌。 做了决定之后,他便跟上白狐,跟上几步,就感觉不远处那群刚刚还疯狂的凶兽安静了下来,显然不再受刺激,也恢复了一般的状态。消散自然是没有消散的,凶兽的转化是不可逆的。 眼见它们又要蛰伏进深山,汤昭回头一指,一道粗大的光柱射出,半空分化成数十道细细的光丝,分别戳入了凶兽身体,一片咆孝声中,凶兽化作了道道黑烟,周遭登时黑烟弥漫,腥气熏天。 凶兽本不该存在,每一只都是。在汤昭眼前出现就没有离开的可能。 消灭这些凶兽之后,汤昭也看着白狐,他要看看白狐是什么态度。 白狐没有什么态度,甚至没有回头,还在继续前行,汤昭只看见它的颈部动了一下,也不知是呲牙还是点头。 白狐并没有离得跑得太远,只沿着一道干枯的河床往前跑,停在一处悬崖下。 它略一停顿,便如壁虎一般往上攀登,在近乎垂直的山崖上如履平地。 这点悬崖自然难不住汤昭,汤昭都没用御剑术起飞,只是用罡气黏着脚下,一步步跟着白狐走了上去。 走了一半,就看见山崖半空有一个山洞。 山洞被荒草覆盖,又在高高的悬崖峭壁上,别说夜里,就是白天若非白狐带路,旁人也找不到。 白狐轻盈的从枯草缝隙钻入洞中,汤昭也跟着拨开杂草,进了山洞。 刚一进山洞,汤昭一震,一种精神震荡的感觉传来。 腰间剑陡然出鞘三尺,剑光划破了护身的幻境,陡然悬在空中。 是其他剑的锋芒! 汤昭环视四周,周围只像一个普通山洞,草木杂乱,但其中一定有其他剑的痕迹,而且是直达灵感即魂魄方面的压迫,逼得汤昭的剑自己出鞘抵挡。 要知道一般的压力都由剑客自己来抵挡,如果是物理攻击,可以用剑身、剑术抵挡,如果是精神攻击,剑客也有剑元、精神力可以对冲,唯独那种直达更深层的灵感层面的攻击,才会逼得剑主动出鞘,因为剑与剑客的连接纽带就在灵感。剑的出击不仅仅是保护剑客,也是一种排他防御——成了剑客之后,只有自己的剑才能连通灵感。 “你很有天赋,剑心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汤昭一凛。 他飞快的看了一眼四周,山洞一览无余,并没有其他人说话。 那就只有…… 汤昭目光移动,看到了白狐。 白狐正倚在一块石头上,半立半卧,这个姿势说是人性化也可,说是野兽也可,但那句话,那句仿佛澹澹的女声明显是它亲口说的。 汤昭头皮发麻——与其说是惊异狐狸口吐人言,不如说他怕的就是这个。 如果狐狸真的能开口,而这只白狐又确实是他判断的剑象,那说明——这是已经显化的剑象,剑侠的剑象。 如果是剑客的剑象,那是绝对不可能开说话口的,所以也基本上没法用来做传讯这类精细的工作,不管剑象是什么。 譬如狴犴,在剑客阶段只是一只玩球的大猫而已,还要依附剑术才能长期存在,但当刑极成了剑侠,狴犴便已经能独当一面的自行出战了。相应的,貔貅剑崔将军也曾经在战场上派出剑象貔貅对汤昭口头布置任务。 而汤昭的剑象虽然是光,如果他成为剑侠,光幻化成人形或者动物的形态也可以开口说话。但现在不行,哪怕他的光已经能幻化出人形动物形,看来惟妙惟肖,终究是死物。 所以,白狐开口,就说明他果然面对的是一位剑侠。 绥绥剑的剑侠。 汤昭当真头疼,剑侠和剑客是完全不同的。面对剑客,哪怕是那种资历深厚实力强大的老牌剑客他也全然不惧,甚至自觉在各种法器、术器加持下,有战而胜之的把握,但面对剑侠,如果不小心,甚至连启动术器逃命都难。 虽然刚刚两人有过交战,汤昭并没有感觉明显被碾压,似乎还有周旋余地,但他不能赌这剑侠出了什么问题实力下降,万一是人家扮猪吃老虎,就是逗他玩呢?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刚刚他启动了剑谱,所以应该又可以“拟持”了。拟持在手,他的底牌雄厚了很多。 白狐既然开口,就彻底不装了,神态越发拟人,透过毛茸茸的脸颊似乎能看见一张恹恹的面容,它看着汤昭的脸,道:“你是个不错的剑客,平衡、细心,也有正直的原则。可惜……并非十全十美。为什么偏偏是你剑客,而你的同伴那位白衣姑娘不是呢?为什么老天没有成人之美呢?” 汤昭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叫不十全十美,不知怎么又把自己和黑寡妇比起来了? 白狐已经肃然道:“你这小辈,从哪里知道如意剑的?” 果然她态度转变是看出他说了“如意剑”三个字。 汤昭暗怪自己不够谨慎,竟随意念剑谱上的字,也惊异它如此敏锐,没有出声只是口型也被她捕捉到了。 如意剑三个字的来历他没办法解释,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来很圆的谎言,尤其是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剑侠,当下道:“我在听老前辈提起过。说是一把古时名剑。” 说古时乃是根据他的猜测,他一直觉得剑谱应该有念头了,似乎是上一段历史中的文献,上面的剑都是当年强大的剑,现在都归于传说一类了。而且这些剑不是仙剑就是圣剑,那些剑仙、剑圣都不知活了多少年纪,说一句“古时名剑”并不突兀。 那白狐追问道:“那位前辈?什么时候说的?他说什么了?” 汤昭强装着回忆起来,道:“嗯,应该是一位在前线并肩战斗的前辈……什么时候说的我可想不起来了。我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当时就是聊天的时候聊到的,提起一句话而已。” 谁叫他现在没办法查看如意剑的那一页呢?不然他到可以多说几句上面的资料。 可能是因为他没遇到如意剑,只靠绥绥剑没办法直接展开正页,翻不开剑谱。 那白狐追问道:“前线?前线是什么?” 汤昭道:“前线就是在我们和天魔交战的前线单独形成的一片区域,那里很混乱,势力庞杂。天魔来袭的时候大家团结在一起,只要是人都可能成为队友,并肩作战。天魔退了之后大家没了压力,各种分野又出来,不免各自散去,或许再也不见面,或许反目为敌。” 那白狐目光转为阴森,道:“原来说的是剑域……你哄我么?偶然间遇到的人随意说了两句你就一直记着,今日还恰好说了出来——你说,那句话是什么?你又为什么要在今日提起如意剑?” 汤昭没来得及琢磨“剑域”是什么,眼看白狐白毛一根根炸起,又要恢复凶性,心中一动,说道:“其实我没想过如意剑,我是看到你想起了绥绥剑。” 白狐一怔,仿佛特别意外,都有些僵直,道:“你知道绥绥剑?怎么会想起绥绥剑……” 汤昭道:“阁下不是白狐么?我便想起了和狐狸有关的剑,我依稀记得好像有一把绥绥剑是吧?对,就是那位前辈说的那句话,他跟我聊天时,好像说过——绥绥剑归了如意剑。就这么一句,本来我都已经忘了,刚刚看到你突然想起来了。” 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除了不能说的剑谱部分,剩余都是真的。到现在为止,他还真只知道绥绥剑系附如意剑这么一句而已。 因为足够真,白狐反而沉默了。默然中,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渐渐褪色,变成了灰绿的颜色,不如刚刚瑰丽,但也少了几分危险。 “看来你是什么也不懂,却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句……害我白白高兴一场。”白狐看着汤昭,道,“而且还给你蒙对了。” 汤昭顺着它道:“蒙对什么了?绥绥剑么?” 白狐扬了扬头,道:“你不用管。你这一蒙不要紧,倒打断了我的计划。为这么一句话,把我引出来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本来只想旁敲侧击,徐徐引导你来这里的。” 汤昭道:“本来?引导?你故意放凶兽攻击我,这叫什么徐徐引导?” 白狐不耐道:“不过试试你罢了。你好歹是个剑客,难道会被凶兽难住?我本来的剧本是你杀退凶兽,正巧救下了一只楚楚可怜的白狐,白狐报恩把你引过来。倘若你特别没用,反而被凶兽困住,那就换我来救你。等我救了你再以神秘白狐的身份将你引过来。总之你定能发现这里。而我本是不打算展露人前的。” 汤昭心想:自己说自己楚楚可怜,脸皮可真够厚的。 他往四周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这个平平无奇的山洞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为什么这白狐要引自己过来? 白狐接着道:“既然我与你用人声说了话,我的身份你也猜到了几分,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我就明说了吧。当时在城中我一眼看见你们,就猜到了你们的目的,你们和那个狂妄无礼的小子同路,也要找白玉京。而我看你们比较顺眼,不找他却来找你们。” 汤昭也不否认,道:“那阁下的目的是……” 白狐道:“正如你所料,我要借你的手回白玉京去。作为回报,我会给你指路,叫你直上云端。事成之后还有你的好处。” 405 疑惑 汤昭心中一动,端详着白狐,道:“回——白玉京?” 白狐颔首,她温和下来的声音相当悦耳,对于女子来说稍显低沉,但意外的造成了一种空灵的魅力:“是啊,我是从白玉京逃出来的,流落在外好多年了,现在要回去了。” 汤昭沉吟道:“你莫非是那场劫难中逃出来的?那距离现在有一百多年了。” 精确地说,有两个甲子一百二十年了。 足够两辈子从生到死,六代人从小长大。 不过,对剑侠来说,一百多年也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或许是半辈子吧。 前提是她说的是真的。 白狐目光悠远,道:“没错,一百多年了。你知道的不少,是听了那首胡说八道的曲子,还是那个狂妄小辈跟你说的?” 狂妄小辈就是孟化舟,胡说八道的弦子曲自然是许家留下的《云中曲》了,汤昭道:“曲子我也听过,但是精确时间是孟化舟跟我说的。那首曲子是胡说八道吗?我觉得还挺真的,那位许丛生难道没有上过仙城吗?全然是编造的吗?” 白狐怒目道:“就因为上过,所以才能编排的那样过分!呸,恶心!那个野小子走运进了仙城,殿下待他多有恩德,我们也对他那样友善,他一点儿不知道感恩,一肚子歪心邪念,把殿下当做什么了?真是白瞎了他一张脸!当时那样危急时刻,殿下还特意花心思送他出来,他居然把那段经历编成故事到处讲给人听。一开始编的还算真实,只写了些景色、人物,到后来往里面添油加醋,越编越没影儿了。竟把殿下的一面之缘写成了主动垂青,还说我们个个都爱慕他,一个个投怀送抱……呸!他也不照照镜子,他配吗?” 汤昭暗自摇头,原来不止孟云会做梦,许丛生早就先做过梦了,还是艳梦。怪不得他的故事不能细想,充满了俗套的狗血爱情,到后期确实有些群芳环绕、众星捧月的苗头,不过为了突出主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没彻底左拥右抱罢了。他又想:听她对那殿下十分尊敬,难道说殿下是如意剑的剑客? 云中剑大名叫如意剑么? 嗯……不是甚飘逸的名字啊。 不过汤昭没必要急着向白狐核实,只要他踏入那片仙城,剑谱会告诉他的。 他只是有些好奇的问道:“阁下是剑侠,他是一介凡人,你不喜欢他胡说,为什么不直接阻止?” 他说阻止还是轻的,一个剑侠要让一个普通人永远闭嘴是很容易的。 白狐道:“你怎么知道我没阻止?只不过殿下说过不要伤害她。唉,殿下不知他出来之后是怎么信口雌黄的,但殿下既然说了,我便不好动他。但他的曲子休想传播给任何人,观众听了也记不住,更别想再一步传开。只有他传给自己的儿孙我不便动手,就一线单传一百多年,也终于失传了。” 汤昭恍然,怪不得这套曲子总得来说还算中上,狗血虽多,但比起一些大俗剧情还是有不少巧思的,却始终没有流传开,若非老瞎子偶然得传,这曲子就真的失传了,原来有白狐在捣乱。 不过听了记不住是什么意思?是白狐的剑术么?让人忘记听到的故事? 然则……并非所有人都忘了吧? 至少孟家的祖宗孟云就没忘,不但没忘,人家还二创了呢,还出书了呢。还有不少读者呢,黑寡妇就是一个。 可见白狐的剑术多半有漏洞。 白狐似乎不知道还有这件事,说到这里便不愿再提,只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间我不想再留,这里没有好人,我想回去。你带我回去。” 汤昭反问道:“既然是你家,你从那里下来的,阁下又是剑侠高人,又何必让我带你回去呢?” 白狐叹了口气,道:“当初殿下放我下来就没打算让我回去,她怕我回去自投死路。我身上有一些限制,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回去。那时白玉京确实危险,我知道殿下的好意,也一直听她的留在这里。” 汤昭追着问道:“那现在就不是死路了吗?” 白狐略一沉吟,坦然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回去。往好了想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过了当初最危险的时候了,现在应该好一些了。往坏处想呢,说不定回去还是死地。但我能睡在故乡的云上,死了也甘心。” 汤昭讶道:“你这么说,不怕我打退堂鼓么?” 白狐冷笑道:“你会吗?你们这些人若求安稳,又何必追着一个一百多年前的故事追到深山里来?无非是要‘富贵险中求’。我便是轰你们走,你们也不走,怎么会被几句话吓走?说不定我说的越危险,你越想上去看呢。” 它眼珠微转,道:“不过为表诚意,你要带我上去,我不但给你指路,还给你我多年珍藏的礼物,到白玉京里你有什么所求,若不过分我也可以指点你。” 汤昭干脆道:“好。” 白狐反而一怔,道:“答应了?你倒干脆。你还没听我说是什么礼物呢。不端端身价么?” 汤昭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举手之劳而已,有没有礼物都无妨。孟化舟也说要带我上去。你也答应带我上去。多了一个引路的人,有什么不好?” 反正这两位他一个也不相信,孟化舟是明牌要害他们,白狐么……半路出来言之凿凿,一举一动也充满了可疑,他同样要防着,话可以随便说,无非看怎么做罢了。 就算它是剑谱上的剑,也不能证明它的立场,剑谱又不管善恶。 白狐不屑道:“那个狂妄小子?他有什么资格引路?又有什么资格叫你这剑客帮他?我看你也不是他的手下,莫非是他收买了你?他以为自己是仙城下一任主人,已经开始许诺好处了么?实际上仙城一草一木都是有主的,他的许诺全不作数。” 汤昭本来也没信过孟化舟,心想:他胡乱许诺,难道你的许诺就能当真了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略带试探道:“他许诺我,上了仙城让我剑心更进一步,很快成为剑侠。” 白狐随意道:“他知道的倒是不少。连自在楼也知道。” 汤昭听到耳中却是一震:当真有这样的宝地啊? 仙城上,竟然真有能帮助修炼剑心的神奇地方?! 这……这不剑法啊! 汤昭本来只想帮黑寡妇,虽然是诚心诚意,但总还给自己留了退路,便紧张不起来,若能得到剑最好,若情势不妙自己就想带黑寡妇走人,剑总是还能有的,大家平安最要紧。 如今各色人物相继出场,有来历不明的剑客,又有莫名出现的剑侠,他更是以且战且思、不成则退的思路为主。但听到白狐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肯定了剑心的传说,汤昭心中涌起了一股澎湃之情。 真有些“富贵险中求”的感觉来了! 只凭促进剑心修行,就足以让天下剑客趋之若鹜,何况白狐的口气,修炼剑心似只是一部分而已。 仙城,是真正的“仙”啊。 白狐继续道:“地方是有,只是他不配许诺。他用别人的东西画饼,是当我们都死了么?我也可以直言,当初自在楼有用,但现在应该是用不了,仙城情况不明,殿下情况也不明。如果你能唤醒殿下和仙城,功莫大焉。那不仅仅自在楼,十二楼五城你都可以进去使用。我甚至可以引荐你系附我家殿下,成为她座下一员,与我同列。” 汤昭干笑了一声。这他倒不是很需要。 虽然不确定系附这个词的具体意思,但能猜出一二,无非是认了老大。他最多能接受头上有个老板,还不需要有个“主人”。 白狐看出他的敷衍,微微不快,也不再提,道:“我不似那种人,只管画饼,不曾落实。我现在也有东西送你。你从那扇门进去。”说罢用爪子去指。 汤昭顺着它的爪子看去,只看到山洞光溜溜的山壁。 “这里哪有门啊?” 白狐笃定的道:“有的,你仔细看,正有门在墙上。” 汤昭盯着那石壁,瞪着眼睛在看,想要分辨是不是真的有门,是不是因为颜色靠近所以才看不清,看了好久。 白狐见他始终看不见,便跳上来落在他肩头,在他耳边道:“确实有,你再看看,在那里在那里。” 它一声声这样提醒,汤昭渐渐疑惑,心想:难道真的有门? 这么一疑惑,就见眼前石壁上浮现出一扇门来。 “唉?真的有门?” 而且,这不是和石头化为一体的石门,而是一扇正经的木门,颜色、质地和石壁根本不同,本来长了眼睛就该看到的。但他偏偏刚刚才看到。 “难道是幻术?” 汤昭自己也是玩幻术的,刚刚那种效果他能做到,就是把一层光幕揭下来而已,但他总觉得这个幻术的关窍和他的幻术不同。 他的幻术是光的把戏,是隐是现全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但这个幻术汤昭隐约觉得和自己的认知有关。白狐也只是不停地提醒他那里有门而已。 似乎,只有自己相信那有扇门,门才会出现。 “这门不会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吧?”汤昭保持谨慎,伸手去摸那扇门。 白狐跳下地来,道:“门是一直都在的,只是你看不见罢了。因为你不想看见。”它当先推开门,钻了进去。 眼见这狐狸毫无障碍的进门,汤昭稍微放下了心,便跟着进门。 一进门,便觉得眼前一白,里面一间小小的房间,正中间是一片雪白。 “又有一只狐狸?” 那内洞中央的赫然又是一头白狐,身材修长,尾巴蓬松,皮毛如天上云朵般雪白,八分像狐狸,二分像白狗…… 白狗? 汤昭疑惑,仔细看时,登时发觉那白狐一动不动,虽然确实栩栩如生,每一根毛都像是真的,但只是一座雕像。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 “这该不会是……” 汤昭看向那白狐,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的,就是自己的雕像? 白狐来到白狐像旁边,双方登时重合了一般,只是那雕像稍微大了一圈,“这是殿下送我下来的躯壳。也是你上天的阶梯。” 406 爱好 不知不觉中,一夜悄然过去。 这一夜是混乱的夜晚,也是冷清的夜晚。 说混乱,七个人分为四组,这片山头的四个方向全都在战斗,各种凶兽被追杀的到处乱窜,一个晚上过去,山上凶兽乃至寻常野兽不知被杀了多少。 说冷清,这些战斗彼此相隔极远,众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以至于战斗的参与者除了自己全不知其他人怎样了。 战局有没有混乱,有没有人浑水摸鱼? 第二日清晨,约定好集合的山坡上,慢慢有了人在等待。 最先来到的集合地点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个子娇小,眼睛大大的女子,在她身边则是个穿着五颜六色如孔雀一般的青年。 两人来时状态不错,不像是疲累一晚的样子,并肩站在一处大石旁,扫视着各个来往的路口。 「你说——今天人能来全吗?」 徐司药觑着四下无人,先开口问道,虽然她语气平稳,但多少有点期待的意思。 羽司晨「啊?」了一声,道:「什么?怎么就来不全呢?」 徐司药见他有点神思不属,提醒道:「我是说,昨天晚上那情况,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最适合下手……如果有人下手,不管成与不成,那不是就来不全了吗?」 羽司晨恍然,紧接着道:「应该不会。」 他不管徐司药的失望,主动解释道:「第一,咱们还没见到仙城,所以孟公子最有用,没有人会对他动手,没有没过河就拆桥的道理。第二,黑寡妇无论如何和她那个帮手不分开,只要足够谨慎,他们俩也都是安全的。」 徐司药想起汤昭的身手,点了点头,道:「一般人动不了那姓唐的,但那位上官剑客要是出手呢?他们虽无冤仇,孟化舟可以求他动手啊。」 羽司晨压低了声音,道:「我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那位剑客和孟公子……并非特别亲密,我总感觉他不会为孟公子出手。」 徐司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也早看出来了,那上官剑客一言不发,游离在队伍之外,确实好像和孟化舟不熟,但不熟不代表不会出手,甚至可能就因为不熟,才会接受孟化舟的雇佣帮他扫清障碍以换取登上仙城的机会。 但她也不确定,只能说是这么希望的,希望不好说出来,不然徒惹麻烦,道:「那岳来呢?」 羽司晨道:「岳来?他也不会有事。」 因为孟化舟没联系我。 羽司晨在心里说。 徐司药正要追问,就见一道瘦长的影子走了过来,正是岳来。 他果然没有事,只是看起来很疲惫,手中的剑斜斜的坠着,想拖着一条尾巴。 这也可以理解,他只有一个人,一晚上不能休息要随时戒备,当然不可能有两人轮流休息这样的悠闲。 岳来没有和徐司药打招呼,径直坐在他们对面,靠在一块大石上闭目养神。 徐司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没精打采的样子,想必一夜没睡? 他也知道自己危险啊? 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孤独的身影走了过来,正是孟化舟。他看起来倒是精神奕奕,似乎昨晚没战斗,而是大大的睡了一觉。 现在……除了那神出鬼没,谁也管不着的上官剑客,只剩下两人没来了。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来了两人,一个白衣娇美女子,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少年,正是最后缺的两人,黑寡妇和汤昭。他们两人也是身体健全,没缺胳膊少腿的。 徐司药无声的叹了口气——还真是全员到齐啊。昨天晚上那么好的机会一个人也没消失,真令人遗憾。 孟 化舟神色和蔼道:「尹师姐,你来晚了。」 黑寡妇精神也甚好,道:「啊呦,是我的问题,我起晚了。昨天我赶路累了,便寻了个地方睡觉,还是小唐守的夜。他又怕我辛苦,不曾主动吵醒我,睡着睡着就日上三竿,各位赎罪则个。」说罢盈盈一礼。 孟化舟道:「无妨,师姐有福气休息最好不过。辛苦小唐兄弟了。」 汤昭笑道:「那倒没什么。」他说着按了按肩头,似乎在给自己揉肩膀,问道,「可以说话吗?」 孟化舟一怔,道:「说什么?」 这时,一直趴在汤昭肩头雪白的狐狸开口道:「我可以说话,他们都听不见,你少说话就行。」 汤昭扫了一眼众人,只见他们没有一个看向自己肩头,更没人奇怪自己一晚上回来,怎么肩头上会趴了一只这么大的白狐狸? 而白狐当众开口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惊讶一只狐狸为什么能发出人声。 所以他们果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么? 有点神奇。 但细想也没那么神奇。 至少汤昭不觉得有多么神奇,他可是戴过眼镜的人。 除了让所有人都视若不见的眼镜,至少他还遇到过当年那个「消失」剑有这样的功能。 不过剑的世界最奇妙,虽然效果相似,但剑法的本质却似乎有些差异。 汤昭不知道眼镜不能被看见是什么缘故,但消失剑的剑意是「忽视」。 狐狸消失,似乎与「欺骗」和「隐藏」有关。 两者不是没有共通之处,但狐狸的隐藏可以人为的解开。 似乎……如果有人怀疑汤昭肩头有一只狐狸,而且坚定不移的这么认为,他就真的可以看见这只狐狸。 但如果没有被提点,任何人都不会无端怀疑有只狐狸,就像任何人不会无端怀疑自己脑袋上有只鸭子一样。所以它的隐藏几乎是完美的。 汤昭扶在肩膀上手还能触摸到光滑的狐狸皮毛,笑对孟化舟,道:「请你说话啊,你把我们召集过来,难道没有话说?」 孟化舟不疑有他,道:「要等一等。上官前辈还没来。」 汤昭顺水推舟不再解释,跟黑寡妇在一边坐下。 刚刚坐下,白狐就迫不及待问道:「对面那个小哥是谁?长得挺清秀,我喜欢。」 汤昭看了一眼,觉得她可能提的是岳来,只是别人都看着他总不能凭空背岳来的履历,正想怎么把话藏着说,就听白狐道:「他的气质好阴郁,杀气太重,内心也不纯粹。唉,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哈?又不喜欢了? 喜欢的这么短暂么? 白狐又道:「还是你的同伴更好一些。可惜她也很毒辣……可是她真是大美人,美人有些瑕疵也没关系。」 汤昭一阵无语——就纯看脸啊? 白狐突然叹道:「如果你长成对面那人的样子就好了,至少也要长成他那样,不然我没办法喜欢你。可惜你的才气和性情都很好的。但我喜欢美人。要是美人内外兼美就最好了。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完美——除了我家殿下,再没有那样的完美了。」 汤昭又看了一眼岳来,不是他自恋——跟自己真正的相貌相比,岳来真不能叫长得好吧? 不过他没必要向一个素昧平生的碎嘴狐狸证明什么,谁在乎它喜不喜欢了? 反正自己不能随便说话,让它说去呗。 汤昭本以为自己不回应,白狐就该闭嘴了。但白狐大概是上百年不能和人交流,有极强的表达欲,而且习惯于单机输出,继续絮絮叨叨,从在场众人的相貌开始评说,接着谈到西山城中的自己 遇到过的美人的优缺点,又谈自己当年自己的寻觅之旅和无数缺憾,然后说自己百年好似在用竹篮打水,到头一场空。 汤昭大概捋顺了这白狐的一百多年经历,除了想尽办法找回去的路,消除那些听了曲的人的记忆,就是寻找合自己眼缘的美人。 这世上终究是有很多美人的,白狐在这一百多年也找到了很多。然而它每次心怀期待的远远看着那些美人,很快便察觉到美人外貌和内心各种各样的瑕疵,便迅速的失去了魅力。不等色衰便已「爱驰」,独自失望的走开了。 长得越美丽的人,它越能忽视他的缺陷,坚持的时间越长,但总归是有容忍的极限,终究还是掉头离去。 这样往复循环多次,白狐已经能一眼看出人藏在皮囊下的品行,一些只是寻常级别的美人,在它心中不能驻足一刻,就像刚刚那个岳来,只一眼就被看穿了。 它不住的哀叹,红尘把美人的心都污染了,再没有纯粹的美好了,最是人间留不住,它只想回仙城去。 嗯…… 汤昭能说什么,追求完美本来就不现实,何况它是这么强的颜控,把筛选范围缩小到极狭窄的范围,找不到完美无缺的人很正常。如果不能接受瑕疵,只有徒增痛苦。 如果它是普通人,到处追寻尾随美人,多少落一个「变态」。不过它是剑侠,遇到美人只是远远观望,再失望也只是静静地走开,那反而算得自我约束。汤昭也不能指责它太看脸,兴趣爱好,个人随意。 话说回来,那个剑客怎么还不来? 等到白狐已经数落到一百年的经历时,突然,远远传来动静。 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从临近的山窝里升起,飞过山巅,一点点儿往青冥之上飞去。 那抹白色好像一艘大船起航,又好像从海中浮起一头大鲸鱼,但最像还是一大朵落在地下的白云又要回到天上。 在场的几个人全都没反应过来,只顾目光随着白云上升,唯独孟化舟跳了起来,大惊失色: 「不好,他……他是怎么找到的?」 407 白鲸 白色的大船,仿佛一片阴影,笼罩在众人心头。 众人呆呆地往天上看,目送白色一点点的远离,一点点的缩小。 孟化舟神色惊慌,跌足道:“怎么让他劫走了?他怎么找到的?” 黑寡妇听得话音不对,急急问道:“什么东西?啊……难道说是白鲸舟?” 她提起白鲸舟,汤昭也想起来了,云梦仙都的里曾经描写过:仙城的仙女们出游,可以坐仿佛巨鲲一样的云船,在茫茫云海中巡游,折叠雨雪,追逐晚霞,像钓鱼一样钓云中的燕雀。 他还记得有一幕是那主角和仙女坐在白鲸船头,执手相拥…… 嗯,这还算书里看得过眼的浪漫桥段了,所以他记忆深刻,更别说黑寡妇了。 咋一看那庞大的云船,心头掠过书中的文字,真有一种梦想来到现实的恍忽感。 只是他记得白鲸舟好像是…… 黑寡妇已经想通了,焦急道:“你要带我们坐白鲸舟上天?可是它怎么自己飞上去了。难道说你藏在附近,却被其他人找到了?” 孟化舟不及回答,已经拔腿往飞船飘走的方向赶了过去。黑寡妇等人连忙跟上。 汤昭自然也跟上,仿佛自言自语道:“不对吧,用这玩意儿就能上天了?”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但话是有“人”听的,白狐伏在他肩上,疑惑道:“不像啊。白鲸舟……” 它在那里滴咕,其余人可等不得,跟着孟化舟一路狂奔。两个山谷距离不远,几人轻功出众,不一会儿就赶到了。 就见旁边的山谷十分开阔空旷,比他们的集合的山谷大上许多,唯独谷口很小,因此非常隐蔽。山谷地面铺着一层凌乱的枯叶,中间有一道压过的痕迹,似乎停泊过什么庞然大物。四周还有数块灰扑扑如土色的麻布,被凌乱的扯在地上。 众人都是人精,一看这场景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山谷里一定藏了什么大件,多半就是那个云朵一样的大船,那些麻布可能是伪装,用来遮蔽船的。 但现在船已经被开走了。 根据众人反应,船一定是孟化舟藏的,而偷船的人则是…… 唯一不在场的人,是那个上官剑客? 虽然堂堂一个剑客居然不讲武德,竟然偷小辈的东西私自抢跑,令人大跌眼镜,但事实摆在眼前,谁能不信? 徐司药利害最不相关,因此只是嗤笑道:“少庄主,你就这么藏东xz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你以为灯下黑呢?好歹有点什么措施让人开不走啊。我都怀疑你和你的剑客盟友是不是唱双黄,就是不想带咱们上去呢?” 黑寡妇盯着那艘船,双目森然,道:“怎么呢……怎么让他下来?” 汤昭也是盯着那白船,眼见大船越飞越高,在视野中越来越小,这早早超出一般剑术的攻击范围,但只要目光能看到,就在他的光线射程之内,他肯定能上去,就看需不需要。 但是……他怎么直觉上觉得不对呢? 白狐在他肩头看得清楚,道:“什么是白鲸舟?名字倒是不错,可是看起来好粗糙,这东西怎么能上天呢?” 对啊,汤昭就是记得:白鲸舟这玩意儿在书里有,原版曲子里可是没有啊。 】 这很可能是孟家的祖宗自己编的“二设”。现在白狐坐实了这一点,白鲸舟不是仙城之物,那这东西就更加古怪了。 “轰隆……” 他抬头要观望一下,突然听得一声雷鸣。 晴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一道蓝色的雷光凭空出现,在白鲸舟身上炸开,雷蛇狂舞,耀人心魄!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庞大的白鲸舟被雷光炸得粉碎,化作几截白色的碎片从空中坠下,就像坠落的白色花瓣。 须臾之间,又是朗朗晴空,不见丝毫雷电。 一时间,鸦雀无声。 什么鬼啊? 汤昭看着也觉得手脚发麻,刚刚那道雷光真的出现的太突兀,又是如此威势万钧,仿佛传说中的雷劫天威一般,他虽只是远远的观看,也不由得敬畏几分。 如果那道雷击得是他……他能跑的吧? 这时,白狐突然道:“那小子是不是笑了?” 汤昭一激灵,转过头去,就见孟化舟双手掩面,看不清神态,但从耳后的肌肉抽动来看……应该是笑了吧? 好么,有古怪啊。 他只看了一眼,孟化舟已经放下手,露出满面的震惊与悲戚,喝道:“上官前辈!” 喊了一嗓子,孟化舟当先向白鲸舟残骸处奔去,急匆匆仿佛奔丧。众人又只能跟着他换方向奔走。 白鲸舟坠落的地方就远了,所谓看山跑死马,虽然眼见那渐渐升起的滚滚浓烟并不遥远,几人还是运用轻功身法,疾奔了一个多时辰才堪堪赶到。 汤昭看到了坠落现场,只觉得惨不忍睹。 在空中,他是明明看到那么大的白鲸舟化作几大块的,恐怕一个残骸都是几十丈长,但是到地面上已经完全粉碎了。无论是形状、材质都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冲击力冲得完全解体,只剩下一个大坑和零零星星的碎末,以及滚滚的浓烟和刺鼻的烧焦气息。 此时,山中的雪还没化净,满地都是白茫茫的。在冲击坑冲出的裸露土壤表层,还能看见散落在土地上的白色碎片,仿佛凌乱的雪痕,而溅落在坑外的碎屑则完全没入雪地中,与大地融为一体。 碎了,完全碎了。 那么大的白鲸舟在世上已经几乎没有存在过的痕迹。 如果船里面有人,大概也已经在掉落中粉身碎骨了吧,别说器官与残肢,就连血迹都很能找到的那种粉身碎骨。 孟化舟看到这种景象,又用手捂住了嘴,连退三步,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汤昭冷眼瞧着,觉得他演的还有点不够,动作已经到位了,感情没顶上来。 “不,不——” 随着一声声呼喊,孟化舟渐渐红了眼眶。 ……这戏是不是又有点过了? 孟化舟终究没把眼泪挤出来,只吭哧吭哧地道:“上官前辈,是我对不起你……” 就听有人冷冷道:“哦,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我?” 孟化舟一惊,就见雪地中站起一人,满头是雪,原本半黑半白的头发被雪盖得全然雪白,越发显得沧桑,面容也如同寒霜,不是上官剑客是谁? 孟化舟大吃一惊,道:“你……” 他除了惊,还有恐,虽然拼命压制,还是露出仿佛被冤魂索命般的惊惧。 汤昭也稍微吃了一惊,但紧接着便觉得合理。 杀死一个剑客不是那么简单的。倘若是武者从这样高空掉下来,就算之前没受伤也是必死无疑了,罡气可顶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力。 剑客却不同,一般的剑客都有御剑术,还有各种脱身逃遁的剑术,若是在天上当场被雷噼死了便罢,没被噼死剑也没碎总是能逃命的。 刚刚孟化舟演的有点早了。 那上官剑客森然道:“我倒想听听,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他一面说,一面踏着积雪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踏碎新雪,踏得满地碎琼乱玉。 他一步步逼近,虽然没发怒,但浑身已经煞气毕露。 然而汤昭却发现了他步履之间的不协调——走路的姿势和之前有微妙的不同,虽然他尽力掩饰,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看来他在白鲸舟上被雷噼,也不是毫发无损。 眼见上官剑客逼近,孟化舟倍感压力,道:“我……这本是我准备的船,却让您险遭不测,自然是晚辈的罪过。” 上官剑客嗤笑道:“是么……可是又不是你叫我上船的,我擅自动你的东西,还毁了你的财产,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你应该生气才对。还有,唯一能上天的船坠毁了,你没了登仙指望,更应该心急如焚,焦头烂额才对。你急又不急,怒又不怒,只顾着哭我,难道我是你的亲爹么?” 孟化舟讪笑道:“前辈言重了,我岂能责怪前辈?您用的船是看得起我。无论如何,前辈没事就好。” 上官剑客道:“我是侥幸没事,差一点儿啊,差一点儿……”他目光直视孟化舟,道,“差一点儿我就跟你这徒有其表的大船同归于尽了。我倒是不懂,怎么一个船自己还能从内部生出雷来呢?” 孟化舟满面愕然,道:“什么?雷光不是从天上噼下来的么?” 上官剑客冷笑道:“从外面来的还是从里面来的,我能不知道么?你能不知道么?我只是不懂,这个船它脆弱到那个地步,难道不是用来飞,而是天生用来炸的么?” 孟化舟越发干笑道:“或许有故障也未可知……” 刷—— 一道剑光出鞘,孟化舟没来得及躲,上官剑客的剑已经指在他脖子上。 “小子,你别以为世上只有你聪明。” 剑刃和孟化舟脖颈接触,不必用力,已经沁出红印来,上官剑客一字一句道:“我可以不追究你昨晚故意透露给我船的位置,也可以不追究你瞎编情报说不拘时辰白天也可以上天,我也不逼问你在船里埋了什么药引子,你知道为什么么?” 剑刃一抖,登时见血,“因为你还有用。” 上官剑客越发凶相毕露:“这些日子是怪老子给你脸了,你这样故弄玄虚,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忍着你,只为了让你老实点儿。可是你给脸不要脸。现在,乖乖的把仙城的线索交出来,我尚可饶你一条小命。否则你就抱着你满肚子秘密去死吧!” 408 搜寻 上官剑客大难不死,怒而翻脸,众人同时一凛,皆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都不欲搅入他们两人的争端中,唯恐牵连到自己,倒没有人担心孟化舟。 孟化舟实力差了一筹,在反应过来之前便被拿剑架住,性命登时被人掌握,不免惊慌一时,但看得出还能强压着,道:“前辈莫要冲动!我绝无欺瞒、伤害前辈之意……” 上官剑客不容他狡辩,只道:“有没有已经不打紧了。你不肯坦白,那就算了,说了我也不信。你——” 他随手一指,指的正好是退的比较慢的汤昭,“你过来。” 汤昭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呢,确认道:“我?” 上官剑客道:“正是你。你过来搜他身,把他身上的东西一样样的摆出来,若留下一件或者私藏,我连你一起杀了。” 汤昭心中一动:这个主意不错。正好看看他藏了什么。 便答应一声,黑寡妇拽了拽他,递给他一双手套。 汤昭才想起来,孟化舟还是惊蛰山庄少主呢,身上不知会不会藏什么毒虫,道:“前辈勿怪,搜他的身有点危险。”当下捡起一根树枝当做棍子,在孟化舟身上捅来捅去。 孟化舟大怒,瞪视汤昭。汤昭丝毫不慌,只是用木棍翻查他的衣兜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捅来捅去,触感都是寻常皮肤,看来孟化舟衣服里确实没有像毒虫这种东西,汤昭方按照搜身的顺序,先卸了他的那把剑,再解了他的包裹,然后将他腰带、衣袋、袖口等等藏掖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把东西一一放在地上。 汤昭卸孟化舟武器的一瞬间,孟化舟身体是紧绷的,手指更是捏紧,那一瞬间他似乎要夺剑拼死一搏,但上官剑客早早察觉,剑锋一紧擦过他颈上筋脉,孟化舟登时僵住,这么一犹豫之间剑已经被卸了下来。他唯一能依仗战斗的武器落于他人之手。 汤昭拿着惊蛰剑的法器,突然想到:关键时刻是不容犹豫的,有的时候稍微一侥幸,生死便逆转了。 如果是他自己遇上了这等情况,应该抓住最后的机会殊死一搏。 那上官剑客又指着岳来叫他翻孟化舟携带的包袱,也将所有东西都列了出来。 他身上的东西还真是不少,什么扇子、火折子、小匕首之类,是常用之物。药瓶、手套、粉盒与毒药相关。甚至还有贴身的好几件术器,藏在身上的各个角落,乃是预备随时随地能够反击之意。上官剑客瞄了一眼,道:“准备的倒是很全。” 他到底也是一方剑客,纵然不是符剑师,对术器也见得多了,只大略一扫就知道这些都是一般的攻击或者术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汤昭搜完了就退了一步,道:“东西都在这里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上官剑客哼了一声。白狐却知道他是跟自己说话,回答道:“确实,我没感觉到他身上的东西和白玉京有关。竟然没有路引?没有路引如何上去?要么他完全不懂,带你们撞大运来了,要么他还有隐藏。” 这时岳来也把包袱翻遍,将饮水、粮食、乃至换洗衣服都摆了出来,也是没什么线索。 上官剑客看得眉头微皱,他要的是能直接跳过孟化舟这个人,直接上仙城的东西,最好是没有限制,拿到就能用的,至少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取了实物,再拿捏孟化舟就容易多了。 然而眼前搜不到实物,就要逼问口供了,偏他的剑没有类似精神控制这样保证问出实话的剑术,一味的拷打对方可以真真假假的拖延时间。一旦拖延到晚上,那仙城降世,自己失去机会还罢了,让这小子一时逃脱进了仙城才是后患无穷。 上官剑客这里自犹豫,岳来起身道:“上官阁下,这里少东西。” 上官剑客“嗯?”了一声,岳来已经道:“他身上没有储物术器,这不合理。堂堂山庄少主,怎么也应该带储物术器的!” 孟化舟大怒,上官剑客恍然,道:“没错!他身上定有藏着的储物术器。那小子,你给我再搜。” 汤昭问道:“从哪里搜?刚刚能搜过的地方我都搜过了。” 上官剑客还没说话,岳来道:“你刚刚搜的都是外层,好东西肯定贴身藏着,说不定还藏在身体的更隐蔽之处。” 这句话算是彻底的撕破了脸,孟化舟目光只剩下刻毒。 上官剑客道:“说得有理,你去搜,要不然就把他衣服一件件扒下来。” 汤昭靠近,孟化舟嘴唇微动,低声道:“你若敢动我,我来日必杀你。” 汤昭神色平静,同样低声道:“我若是你,就主动交出来。不然受尽凌辱还是保不住自己的东西,何必走到最后一步?” 孟化舟神色变幻,汤昭已经伸出手来,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好,我说了,在我头发里。” 汤昭往上看,就见他头上插着一直柏木簪子,细看果然是个术器,便伸手去取,一取下就见簪子下面的头发上露出一抹白色,竟是另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 男子簪花也不奇怪,何况汤昭知道他父亲新丧,只道是他的一个纪念,白狐却飞快的提醒道:“是那个,那个花!天哪,不仅仅是路引,竟然是殿下的剑势碎片,他怎么得到的?” 它在那里几乎跳起来了,却只有汤昭能听见,汤昭强忍着冲动,将簪子直接递给了上官剑客,道:“阁下请看。” 他已知关键在那朵花,就完全不在意簪子里的东西了。 上官剑客却不知,他接过簪子低头查看。这一查看,抵在孟化舟颈上的剑不免稍微松了一点儿。 一瞬间,孟化舟突然爆发,脑袋往后急仰。 上官剑客立刻察觉,长剑斜刺,撩向孟化舟的脖子,这一剑攻中带守,若是孟化舟爆发偷袭也能顺势他所有进攻线路封住。 然而孟化舟毫无攻击意图,一伸手把头上的花扯了下来,握在手里。 他只做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小花突然散开,化为一个巨大的花包,绽开六瓣半透明的白色花瓣将他包裹起来,好似一个巨大的花形大茧。 上官剑客的剑本已接触到孟化舟的脖子,剑气沁出一道伤口,但下一瞬间,剑碰触到了那柔软的仿佛无物的花瓣,立刻就被弹了出来。 下一刻,孟化舟已经被花毫无破绽的保护起来。 上官剑客大怒,长剑再度出手,狠狠地砍在花瓣上,花瓣弹软地凹了进去,仿佛不能抵抗冲击,但剑刃也只能接触到花瓣的表面,一点儿没刺进去,只随着花瓣的表层往里凹陷。最终,花瓣凹到堪堪离着孟化舟身前三尺便停了下来,长剑已经完全卸了力,不能再寸进。 上官剑客又惊又怒,接着渐渐冷静了下来,毕竟是老剑客,刚刚是愤怒自己被区区小儿耍了恼羞成怒,很快就能自制。 “剑术——金!” 一抖剑,那把雪白的剑竟然变得阴沉下去,剑刃转为漆黑,似乎从质地上改变了。 “嗤!” 那黑剑狠狠地刺进花朵里,发出闷响,花瓣再度凹陷下去。比起之前仿佛插进棉花里的轻盈,这一回花瓣的力量明显迟滞了很多,黑剑的剑尖刺入了花包无疑。 上官剑客持续发力,剑刃变得越来越黑,对花瓣的压力越来越大,花瓣能通过形变消解压力,但黑剑的坚硬和锋利在压迫着花瓣承受的极限。 “是剑身材质的质变么?”汤昭冷眼看着,通过来之不易的机会迅速分析上官剑客的情报,“有金,应该还有其他质变,其实可变换的余地是不小的。” 白狐却道:“别看了,一个剑客而已,如何能够和殿下的剑势余韵抗衡。像这样硬碰硬分明是就是大材小用了。纵然那人不会运用,但殿下会庇佑他的。” 话音未落,就见那朵白花陡然开放,仿佛一个漏气的气球,迅速缩小,从一人多高眼看就要变成泥地里的小花。那黑色的剑登时落空,扎在空气中发出嗤嗤的风声。 那朵花不但在变小,而且在变透明,变稀薄,变得恍忽又朦胧…… 它要消失了! 它不仅仅仔细消失,更是带着其中的孟化舟消失,孟化舟已经化为它的一部分,跟着一起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不好! 所有人,连上官剑客、岳来、乃至黑寡妇都暗叫不妙,一起冲了上去。上官剑客扑的最快,连剑也不用,整个人饿虎扑食一样扑了上去,去抓那朵已经堕入尘烟的透明花朵。 “噗通!” 他的身体扑在地面,一只手按在了土壤里,什么也没抓到,只抓了一手灰尘。 “哦——” 黑寡妇在后面发出长叹。 汤昭却是死死地盯着前方,他看到上官剑客并不是最快的。在他前面,还有一道影子。 是白狐! 白狐早在花朵变小之前就已经有所预料一般扑过去,作势欲咬。 这时,白狐身子轻轻落地,似也一无所获,汤昭有些忐忑的看着它。 接着,狐狸转过头,露出牙齿,牙齿只见有微光闪烁。 409 牵线 汤昭还没看清它牙齿里究竟是什么,就听上官剑客怒吼一声,举起剑来。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噼向土地,将孟化舟和那朵白花震出来,却见他反而举剑向上。 原本乌黑的剑刃迅速变色,并非褪成原本雪白的剑刃,而是再度变变成澹澹的青色,边缘轮廓也逐渐模湖。 忽—— 剑刃陡然化为青色烟雾,散在空中,仿佛一阵青烟,接着连剑柄也一起烟化,上官剑客的手虚空一抓,攥成了拳头。 青烟随风而去,他双目合起,微微侧耳,仿佛在倾听。 突然,他睁开眼睛,往一个方向冲去,速度也好像一重烟尘,踏着山中新雪,几乎没留下任何脚印,眨眼就已经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众人还留在天坑之内,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黑寡妇道:“上官剑客是找到了方向,去追孟化舟去了吧?他倒快。我们去哪儿?追剑客追不上,追孟化舟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如之奈何?” 徐司药看了看天色,日头还高,离着约好的午夜尚有半日,道:“要不……咱们散了?现在脚程快一点儿,还能回去西山县吃晚饭。” 黑寡妇目光冷冷的看过去,徐司药略一畏缩,争辩道:“咱也不是就此回家,乃是回惊蛰山庄。这边眼看无益,我们回去扶你继位,不用担心夜长梦多。什么孟公子叫他在山里玩泥巴去。” 黑寡妇低下头,也有一瞬间的犹豫,实在是眼前无路,这时就见汤昭蹲在地上,仿佛在看手里的东西。但从他们的角度,又觉得汤昭手中空空如也。 黑寡妇道:“小……唐,你看什么?” 汤昭张开手,道:“看得见么?” 此时午时的阳光照在他手上,本就白皙的皮肤亮的好像要反光一样,黑寡妇微眯起眼,方看到他手心上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华。 “线?” “嗯。”汤昭用手指轻轻捻起从白狐牙齿里抽出来的线,“这是那朵花上的线,另一边应该是能连接上孟化舟的。” 刚刚那朵花变幻形状,看似是一朵花直接变化形状,但在变化的一瞬间其实是花朵散成无数极细的丝线,然后再迅速重组。这个散开又重新编织的速度极快,在场的人全都没看出来,唯有狐狸早有准备,上去咬住了其中一根线头。 现在这根线头在汤昭手里,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和弦子曲的描写:据说那座云城看起来宏伟壮观,百物齐全,其实所有的一切是一根根丝线织成的,一根花,一块石头,都能化成丝线。 他恍然大悟——这朵花不也和云城一样么? 这么说,花果然是云上之物? 白狐抓到一根线,就好像从毛衣里扯出一根线头,丝线可以被一直拉长,而穿着毛衣的人甚至都没有发现就走远了。毛衣可以被完全拆散,但那朵花比毛衣精密百倍千倍。只要毛线够长,汤昭就能顺着这根线追踪到天涯海角去。 黑寡妇大喜,顿觉柳暗花明,再没有回去的念头,道:“太好了!咱们追过去。” 汤昭道:“稍等——尹庄主,那边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刚刚剑客大概是用追踪的剑术追过去了,现在跟过去,就是坠在那剑客后面。很容易引发冲突。咱们再稍微等一下。” 黑寡妇点点头,在关键的选择也就是战略层面,汤昭会充分尊重她的意见,但涉及具体战术,剑客层面的对战自然是汤昭做主,她不会去置喙。 】 她回头看了一眼徐司药,道:“你们……” 徐司药上前一步,柔声道:“事到如今我们两个也是没用了,就让我们走吧。我回去只替你打扫后路,保证你出去顺利接掌庄主之位。我都服了你了,全听你差遣,你还怕我出去反你不成?”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司药妹妹,没想到你自认‘没用’?你可知道,在五毒会,没用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徐司药一惊,羽司晨在后面踏上一步,道:“你要怎样?” 黑寡妇笑眯眯道:“我自然也顾忌交情,不肯做绝。这样吧,你们可以离开,但是司药必须吃了我这一枚引魂丹。”说罢取出一枚药丸。 阳光下那药丸晶莹剔透倒也可爱,只是最中间有一个小小黑色影子,似是毒虫之类,令人有些发毛。 徐司药变色,羽司晨并不知道什么引魂丹,但见徐司药身子僵直,立刻赶上一步,徐司药忙又拦住,死死地拽住他。 黑寡妇笑吟吟道:“别急,我没有一定要控制你的意思。只是我在深山冒险,不知几时才能回去,偌大个惊蛰山庄无主。要是别人也罢了,唯独徐妹妹是个有能为的人,我若不在,又少了其他人做竞争对手,这位置岂不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你要是成了惊蛰山庄之主,又成了惊蛰剑的剑客,要实力有实力,要势力有势力,我岂不任你宰割?我不得不做防备。徐妹妹,要是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你的选择只怕和我是一样的。甚至引魂丹都未必肯给我吃,只怕要用你的大药杵一杵把我杵碎了。” 徐司药低下头,道:“引魂丹……可未必比一个痛快强。” 黑寡妇道:“等我出去,一切尘埃落定我自然给你解药,不会留下后患。到时我还要依仗你做个臂膀呢。” 徐司药笑了一声,显然充满不以为然。 黑寡妇慵懒的搓着手中丹药,道:“若是旁人,我只给他们一次机会,吃就吃,不吃就去死。唯独你我姐妹情非寻常,我不想看你死,可以发下一个誓言来。就……” 她微微抬头,道:“指着太阳起誓吧。我若平安归来,你又安分守己,等我顺利继位庄主便把解药给你。不然太阳流火将我焚烧殆尽。” 徐司药心中微动,道:“然则你要是不能平安归来呢?” 黑寡妇道:“我要是有意外,小唐还活着,让他把解药给你带出来。你知道他的本事,我死了他也能活。”她不等徐司药再说,直接道:“这也够可以了吧?要是我们两个都没了,我还顾得上你?到时你自求多福吧。你须知道咱们五毒会没有损己利人的人。” 她凑近道:“选择我给你了,要不有机会活,要不现在就死,你选哪个?”一面说,一面将丹药凑到徐司药嘴唇上。 徐司药默然片刻,突然一张口,就在她指尖把药吞了下去。 她这个动作很快,羽司晨没反应过来,眼见她闭眼吞咽,最后只能叹息一声。 黑寡妇这才点头,顺势拍了拍她,道:“这样就好了,徐妹妹是聪明人。那么妹妹先走吧,祝你一路平安。” 徐司药咬牙切齿道:“也祝你一路平安。”说着转而离去,羽司晨自然跟她走。两人一会儿就走远了。 黑寡妇叹道:“我就是太好性儿了,不然凭她阴阳怪气的几句话,我作为牵魂人,高低要给她苦头吃。” 汤昭也没问她什么叫引魂丹,多半是控制人身的丹药,类似他听得故事里什么“三尸脑神丹”之类的东西。这种五毒会的东西给别人用他是很反感的,他们自己人互相用,也就那样吧。正如黑寡妇所说,要是徐司药掌握了她的生死,那也是一样的下场。 蛊斗,可以说一直在进行中。 她转头又看向岳来,笑道:“岳小哥你……” 岳来道:“我跟你们去。你知道,我已经得罪了他,必须要看他死。” 这话倒是实在,江湖上不能轻易得罪人,一旦要得罪了就要斩草除根,不然就是后患无穷。岳来今天已经把孟化舟得罪到死地,他要是不看着对方死,恐怕之后寝食难安。从这点上说,双方同仇敌忾,有结盟的余地。 黑寡妇对岳来有所顾忌,因为他是汤昭认定的“很强”,要得到这个评价,恐怕他比自己更强些,那么她就没有处置此人的资格,怎么安排要看汤昭的意思。 这时,汤昭突然道:“行了,准备出发。” 黑寡妇目露疑问,汤昭道:“孟化舟停下了。而且……停了有一段时间了。” 原来他手中的线本来一直随着对方的行动在晃动,但如今已然停下,说明孟化舟停止了移动。 本来汤昭想,他要是停下又被追上,多半要和剑客对战,那么丝线应该原地晃动得厉害,汤昭可以在这里凭借丝线的振动,仿佛“悬丝诊脉”一般能监测战场的情况。 但没想到,这线头一沉下去就再也不动了。也就是说孟化舟真得脱身了,藏在相对安全的地方保持不动,没有被剑客找到。 看来仙城的剑势果然是很强的。至少让上官剑客那看起来风一样的追踪手段无功而返。 如果一直不发生战斗,没有渔翁得利的机会,在这里等着没什么意义,拖到晚上对大家都不好。 汤昭道:“咱们慢慢收线过去。一定要小心谨慎。一则小心被孟化舟发现。二则小心上官剑客。他如今没找到孟化舟,肯定用他那个剑术在探测周遭异常。他若发现了我们,追着我们尾巴寻到了孟化舟,那我们就是做人嫁衣了。” 他抬头,用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岳来,道:“至于岳兄你……” 岳来倒也光棍,道:“既然如此,我走最前面探路好了。” 410 魔狱 “孟化舟这个人,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深山里,汤昭一点点的往前倒线,线在他手中轻飘飘化为一团,越团越大。 说大,也没有多大。这丝线实在是纤巧,明明他已经将线收了两里地,但这么长的线团在手心里压实还不如一粒黄豆大小。都说蜘蛛丝极细极韧,那白花拆成的线更比之细百倍,更坚韧百倍。 此时他团线已经团了良久,对面始终岿然不动。位置没有移动不说,连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汤昭甚至没有感觉到线的另一头有任何颤动,若不是和那朵花分离了,就是已经找到了绝对安全的地方,一动不动只等天黑。 “其实你不必再找了。”白狐从汤昭肩上下来,沿着线路往前跳跃,“我已经知道他去哪里了。到了这里我就猜到了。跟上来,我直接带你过去。” 汤昭摇摇头,此时黑寡妇和岳来在他身后,他不便多说,只道:“感觉阴气越来越强了,前面是不是有魔窟啊?” 黑寡妇在后面奇道:“诶?有阴气么?” 岳来跟在最后,肯定地道:“有。” 汤昭回头看了一眼岳来——他的灵感果然不错。 魔窟的阴气大多是限定在一定范围内的,离着魔窟越远越澹。而且但凡是引起,都只在夜晚才会更强烈的释放,白天全是澹澹的,若有若无,只有灵感极强者才能感觉到。 黑寡妇其实灵感还行,原本天生有一点儿天赋,修行玄功之后灵感渐渐上升,如今已经达到了剑客级别的及格线,不然她也不能期盼成为剑客。但她察觉不到细微的阴气,岳来察觉到了,说明岳来的灵感远强于黑寡妇。 这是个天赋出众、武功强大、训练有素的少年高手。汤昭把他和江神逸对标,发现排除符剑师这一因素,岳来比江神逸只强不弱。 也不知这么一位俊才从何而来? 有这样的高手追着孟化舟不放,真是孟家父子的福气。 白狐在前面解答道:“说魔窟也算吧,但没有天魔在。并不是那场劫难的罪魁祸首,只是当初某个魔窟的碎片。我们白玉京曾经剿灭过好多阴祸,也收藏不少这样的碎片。殿下用来做素材的,但那场惊变之后,全都散碎了,其实危害到不大,用如今的话说,算是个风型魔狱了。 ” 风型,就是只有幻境,没有质量、性质变化的魔窟,算是魔窟中比较低害的那种。 汤昭意有所指道:“魔狱应该被铲除掉。” 白狐接着道:“我倒是想,只是凡是落地生根的魔狱根除起来都不容易。那地方在山沟里,为祸有限,连魅影也没有。我以前时不时去清理一些凶兽,后来就没去了。算来也有几十年了吧,不知那里怎么样了?那小子能逃到那里去,知道的真不少。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汤昭,汤昭是和孟化舟一起听过曲子的人,深知他半个月之前连西山县这个地名也不知道,委实还在做梦的阶段,怎么现在有一种事事都了如指掌的感觉? 这半个月的调查,能查出那么多东西吗? 还有他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源? 就像汤昭遇到了白狐一样? 说实话,当初仙宫崩溃,逃下来的剑象说不定不止一个?绥绥剑是如意剑的属剑三,焉知前面的一、二,后面的四、五、六之类的没下来呢? 这倒要跟白狐确认一下。 白狐要带路,汤昭倒很愿意,他在这边收线动作无比谨慎,大气也不出,还要一点点的归拢缠线,就像用针刺生大米一样,很考验耐心,若能一步到位当然更好。 他正要请白狐领路,突然眉头一挑,对身后两人道:“有人来了。” 汤昭这边说,那边打开一个屈光镜,乃是扭曲光线隐藏身形的术器,与他的光线幻境异曲同工,招呼两人藏了进去。 刚刚架起幻境,就听有蹄声响起。 蹄声? 山里有人跑马? 那绝对不可能,山路崎区,大量道路连猿猴攀援都费劲,怎能骑马? 那定是…… 马。 刚刚诧异,汤昭便从屈光镜背后分明看到远处驰来了一支马队。 马队约有十来骑,马上乘客皆是一身深红轻装,收拾得利利索索,个个年轻挺拔,胯下马倒是又矮又小,一看就是惯走山路的特殊马种。 然而,这些马就算能爬山,从山峦之间的山谷山沟穿进来还罢了,如何能越过最前面几道屏风一样的峰嶂高崖? 除非……他们本来就住在山里,只在山中穿梭。 汤昭看得清楚,心情有点复杂:那深红的衣衫是朝廷的军服,这些年轻人应该都是军官,不必说,这些人显然是驻西山的那支部队。 他早就知道西山这里有一支驻军,直属云州都督府,防御西边凉州蛮族越境,也是重要的精锐驻防军了,但想西山这么大,如何能碰到?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也就完了,但是今日这支队伍前进的方向,让他有了不妙的预感。 黑寡妇和岳来都是面色不好——他们都有所图,自然觉得越简便越好,但凡有新的势力入场就会增加难度,但屈光镜只能屏蔽光线,并不能静音,他们也不能出声。 唯独白狐没有顾忌,叫道:“我看他们的方向不对,莫不是撞上了?我去问一问。” 汤昭一顿,白狐已经窜了出去,在队伍的后面绕了一绕,也不知怎么做到的,最后一匹马嘶鸣一声,马失前蹄,向下栽倒。 马上乘客大吃一惊,控不住马,赶紧抽出脚蹬,跃下马来,就见那马倒在地上抽搐,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 队伍出现了这种事,马队稍微慢了一些,但队伍丝毫不乱,领头的军官吩咐了两句,队伍再次提速,将最后一个骑士留下。 唯有倒数第二位骑士折返回来,下马道:“小霍,怎么了?” 最后一骑骑士是个相当年轻的小伙子,检查马匹之后无奈摇头道:“不知怎的,这马发了癫痫了。王哥先走吧,我慢慢赶着。” 那王哥道:“我去不去倒不要紧,那魔窟我也去过好几次了,没什么新鲜。你小子是刚刚入营的,还没转正,正需要这个历练机会。你要是去得晚了他们都完事,还有你的份儿么?这样,你骑我的马吧。我在后面走着慢慢过去。” 那小霍道:“王哥不必这样。这回咱们是要将魔窟连根铲除,和以前去魔窟定时清剿怎么能一样?以后也再见不到魔窟了,这机会对谁都重要。没有照顾好马匹是我的错,怎能让王哥承担损失?你先走,我走着去便罢了。” 那王哥道:“你这小子真拧。也罢,把你这病马放在这儿,我骑马,你跟我跑过去。一个时辰之内,你不会比马慢吧?” 那小霍答应一声,将自家马鞍鞯解下,负在身上,留下马匹,跟着王哥的马后跑步。 白狐呲了呲牙,正要再将两人留下,汤昭做了个手势,叫它中止。 白狐还算给汤昭面子,不再为难他们,两人一马便顺利了离开了此地。 汤昭心情有些复杂,阻止白狐伤人,一则是情报差不多够了,知道他们此行目的确实是那魔窟,而且要将魔窟扫除就够了,其余的小卒能问出什么来? 二则,那位小霍汤昭竟然认识,是他主持考试时新锐营的一个学员霍超群。他还记得是个很出色的学生,不但有实力,还擅长指挥能带队,他还任命霍超群为自己的带队的主骑来着。 有这么几分香火情,就算不如自己的学生亲近,也不能害了他。 汤昭也没想到没想到军队的分配还挺快,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年还没过,新人都分配入不同的队伍了,他们检地司可没这个效率,秦永诚他们还在家休养呢。 等到两人走远,黑寡妇才道:“是军中的人?他们也要去魔窟,还要把魔窟平了?这可越来越乱啦。” 汤昭道:“人多的话,倒是可以浑水摸鱼,但仙城降临的时候可就瞒不住人了。” 岂止是瞒不住人,军中的人看到的话,说不定还要往上报,都督府要是知道了,高远侯也要知道了。若不能速战速决,等到大老们到了,如意剑哪里轮得上黑寡妇? 好在刚刚汤昭扫了一眼,那队伍里竟然没有剑客,似乎都是些年轻人,看来那个魔窟当真没什么危害,都不用兴师动众,让年轻人历练即可。 这样对汤昭没大威胁,但对上官剑客也没威胁,此人要是不怕对抗朝廷悍然出手,这些年轻兵士又危险了。 汤昭只觉得局势混杂,有些头疼,道:“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咱们不用那么遮遮掩掩了。有一群人去魔窟,上官剑客只要不瞎多半是能看到的,他一定能赶到魔窟,咱们也走吧。” 当下汤昭拿着屈光镜在前,作势收纳丝线,白狐在前引路,三人保持匀速前行。 】 行了一个多时辰,穿过一处峡谷,眼前豁然开朗,却是魔窟到了。 看到幻境魔窟,汤昭恍然孟化舟为什么敢藏在这里了—— 这魔窟竟然是一片白色的花海。 411 登台 大山深处,深冬时分,四面皑皑白雪高峰环抱,当中竟有一大片花海。 那片花海足足铺满了方圆十里的整个山谷,山谷四面高山,倒也比外面暖和,山坡脚下零零星星的绿色草木。但在最中央的那片花海依旧十分突兀。 寻常的花海或许是姹紫嫣红、瑰丽华美的,而山谷中的花海却是一片洁白。偌大的花海只有一种花,那种小小的、白白的、仿佛雪花一样半透明的白花。 这些白花单看一朵,或许并不出众,还嫌太单薄了,但上万朵、几十万朵、几百万朵一起生长,阳光照射下,每一朵都好像在闪光,仿佛一片星海,勾勒出梦幻一样的气氛。 汤昭站在花海边,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孟化舟逃到这里有恃无恐了。 一棵树最好的掩藏,当然是一片森林! 所有的花都是一样的,他藏身于万朵白花之一,怎么找? 倘若这里真的活生生的花草,那倒也简单了。一把火过去把他烧出来,偏偏这里又是幻境,那些花草都是虚幻的,碰也碰不到,抓也抓不住,水火不侵,偏偏又那么拟真,凭肉眼就是贴着眼皮看都分辨不出,要如何在万千白花丛中找出孟化舟的那一朵来? 要真一朵一朵的筛过去,就算不疏不漏,花费时间也太多了,只要坚持到晚上,那就是孟化舟赢了。 黑寡妇他们看到花海的时候,也一下就明白了难处,不由出神,纷纷细想怎样把孟化舟揪出来。 岳来突然道:“用风怎么样?用狂风,能把花吹躺下的那种狂风。看哪一朵被吹倒了就是真的,其余的假的自然不倒。” 黑寡妇正要质疑:倘若所有花都倒了,唯有一朵不倒,鹤立鸡群倒容易分辨,所有花不倒,中间某朵花倒了,哪里看得清? 汤昭先道:“不,你仔细看。风吹过来,那些花是会动的。” 此时峡谷中微风轻拂,花海随风翩然轻摇。岳来仔细观察,就见那些花果然顺风摇晃,枝叶柔软,连花瓣都在颤动,没有一点儿生硬之处,若非不能碰触,真想不到这竟是幻境。 “嗯……”岳来摇头,皱眉思索。 汤昭道:“你不要操心,轮不到我们动手,有人来解决。” 他目光所注视的,正是刚刚偶遇的那支队伍。 比起刚刚十数人的队伍,此时在山谷中聚集了上百人,虽为便装却都罩着皮甲,佩戴武器。 按照军制,这是标准的百人队,可以完成一些小型作战任务。考虑到霍超群这样实力不俗,学会罡气踏入散人门槛的俊才只是其中的新人小卒,这支队伍是真正的“精兵”了。像这样的队伍用在寻常战场,以百敌万都是寻常,事实上他们根本不会用在普通战场,只会面对超凡的敌人。 比如彻底铲平一处顽疾魔窟。 此时队伍集合完毕,最前面是一个背着剑的青年,显然是剑生,也是领头的军官队长,他稍微抬手,示意众人集中注意力。 “剿灭行动第一步,驱赶并杀死魔窟范围内所有的凶兽。分三队,一队从东南往北驱赶,二队从西南往北驱赶。两队呈斜角,在正北汇合。三队在正北方拉网堵截。” 军队做事,讲究个有条不紊,战术得宜。那小队早就布置好了战术,此时不过再宣明一遍。人人大声应诺,各自按队形散开。 那首领吩咐之后,又道:“小霍,你骑我的马。” 小霍自然是霍超群,他刚刚步行赶来,在队伍里矮一截,忙道:“队长,我怎能骑你的马……” 那首领笑道:“你不骑马,你留下来替我指挥?” 霍超群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首领突然失笑道:“也不是不行。你的资料里,考官特意注明了:指挥能力出色,有大局观,是将帅之才。将帅都要指挥千军万马,这种小任务如何不能胜任?” 霍超群有点急了,道:“那是教喻抬爱,我微末新兵如何能指挥……” 这队长大概也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起了念头就不肯按下去了,笑道:“所以没让你一下指挥千军万马,今日这百人队小任务不正好历练一番?传我令——” 三个字一处,霍超群只能随其他人一起叉手立正,道:“属下在。” 队长将自己的令旗递给霍超群,道:“霍超群,你登台摇旗。诸位,看令旗听令行事。” 这个内核戏谑无稽表面却严肃的命令一经下达,立刻被不折不扣的执行了起来。他们队伍里带有简易的高台,类似于脚手架的悬空台,此时安置在地,竖起六丈高的台子。霍超群拿了令旗,飞快的登上了将台。 他没上台前,自然是局促不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一旦登台望远,居然平静了下来。 正如汤昭在他成绩上特别注释的考语,他天生有将帅之才,也有当初只会同辈百人作战的经验,登台之后居高临下,一下子视野便打开了,也不紧张了,从容举手,先摇动令旗叫众人归队。 那队长笑道:“好,有模有样。看来没问题了。”便当先做表率,按他旗语行事。其余军士虽觉得奇怪,但早知自己队长是个怪人,又习惯了听军令,便跟着从令行事。 霍超群将地形记入脑中,略加推衍,便举旗安排众人分批前进,他将队伍分别调入两个斜角方向,分两个两次分别进剿,保证被驱赶出来的凶兽不至于一股脑都撞进网里,造成防守压力。 那队长见他进了状态很是满意,不再顾忌,和士卒一起策马进了花丛驱赶凶兽。 一百来人进了魔窟,就听人声马鸣喧闹起来。不一会儿,大片花海翻起浪来,大大小小的凶兽从中被驱赶而出。 大的有零星的灰狼、土猪变种凶兽,更多的各种放大了百倍的蛇虫鼠蚁、蚯引蜗牛之类。 那些凶兽没有脑子,往哪里驱赶就往哪里跑,大多往北方冲来。此时北方早布下了刀枪网,专门捕杀凶兽,只要撞进去的便有死无生。少数没撞进网里的猪突狼奔,早有士卒持兵刃在旁边补刀。但见刀光剑影,黑气弥漫,此间兵刃锋锐,士卒精悍,又阵型稳定,自然来一个杀一个,毫无错漏。 汤昭在旁边看着都有些惊叹了,一则他没想到,看似不过半人高矮的花海中藏着那么多凶兽,到底是魔窟,阴气郁积之地,过路的蚂蚁都得催成庞然大物。 再也,他也赞叹军队杀凶兽的行云流水,就好像梳头一般顺滑,只在旁边看着都一种“刷刷刷”的快感。有些惭愧的说,专门对付凶兽的检地司大部分时候都没有这种效率。 他心旷神怡的看了一会儿,又想:看他们这样熟练,想必在这座魔窟狩猎凶兽已经是固定节目了,说不定把这里当训练场用了。这里远离人烟,地形平坦,确实适宜练军。然则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彻底铲除魔窟? 和最近云州发生的大事有关系吗? 因为要集中力量做大事,所以不留任何隐患? 他这么想着,回头去看霍超群,很欣慰自己半个学生能有这样的发挥,突然眉头一跳。 一缕青色的烟不知何时已经缠绕在帅台上。 那是个熟悉的剑术。 是上官剑客到了。 汤昭心中一紧,左右看看,并没有看到上官剑客的身形,看来他就算到了也是先藏起来了。大概是那剑客自己分辨不出幻境中孟化舟的藏身之处,便等着军士出手先将幻境扫荡一遍,甚至彻底破坏,这才出来捡漏。 不过那时他就要同时面对孟化舟和军队两个敌人了。想来那上官剑客觉得军队里面没有真正的高手,只有一个队长是剑生,其余皆是凡人,境界差距之下,人再多也不构成威胁,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汤昭倒想告诉他:别小看了人间的军队。前线剑客多如牛毛,但依旧要保持一定规模的普通人军队,就是因为他们真的有用。至少在地利、阵法和术器的加成下,对付落单的天魔和剑客大有可为。更别说还有那些以大威力优势为依靠的战争术器了。 相比之下,汤昭倒有些担心霍超群,其他军士个个结阵安全无虞,现在唯独他是单独于队伍之外的,身边也没有强大的术器,偏偏上官剑客已经缠住了他脚下的帅台,若有进攻他必首当其冲,必须要保护一下才好。 驱逐凶兽这一步很顺利,但凶兽数量不少,一波又一波,也铲除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又往西偏了几分。 真沉得住气啊。 军队这番清剿动静不小,上官剑客也好,孟化舟也好,全都没有任何表示。孟化舟可能是不敢冒头,而且时间越拖对他越有利,上官剑客倒是真的沉得住气。 汤昭看了一眼手中丝线,刚刚军队进入花丛时,丝线动了动,但是并没有位移,可见孟化舟并没有受到大威胁,所以保持原地不动。只是清剿凶兽,并不能动摇他的处境。 不知军队接下来要怎样将魔窟彻底抹除?孟化舟还能稳坐钓鱼台么? “好,现在第二步。彻底摧毁这风型魔狱。大家撤出花丛,退后十丈!” 众兵士一起撤退,却有一人将一个空间术器包裹打开,取出一件一人来高的圆筒。 汤昭无声的“哦”了一声,没想到是老朋友,剑光炮。 412 起落 剑光炮,守城的战争兵器,汤昭的老伙伴。 在一年多前曛城那场战役中,他曾经用剑光炮和龟寇的骷髅海对战过,一炮糜烂数十里。 当剑光炮被拉出来的时候,汤昭还是有点惊讶的,甚至觉得不合适。 剑光炮杀伤力确实很强,但不是用来对付风型魔窟的,因为剑光本质是和罡气同层次的力量,对付火型还勉勉强强,再强的力量碰不到风型幻境也是枉然。 但紧接着,他看到了剑光炮下面的符式板,虽然看不到具体符式,但他毕竟是亲手改装过剑光炮的符剑师,敏锐的察觉到和制式剑光炮的区别——看来这不是传统的剑光炮,是经过改装的了。 这款兵器他还真没见过,难道是新款么? 专门为最近的大事研发的? 那队长见炮已经安装妥当,道:「都散开点,距离还不够,撤到死角去。你们不知这玩意儿的厉害,这新式武器强归强,总是大不稳定,射出剑光来很飘忽,都不一定走直线,别以为躲到侧面就安全,躲到后面来。你们要是挨上一发,当场化得烟也不剩。」 除了两个炮手,其余众人都列在剑光炮数丈之后。唯独霍超群站在高台上没下来,按照高台的高度,他也算变相的距离数丈了。 那队长喝道:「试跑,先试炮!小霍,你来指一个方向,咱们先开一炮!」 这倒无所谓,霍超群随便一指,往刚刚扫过的一个斜角的方向指去。 那队长一挥手,只见剑光炮炮口一闪,豪光飞射—— 好安静啊! 几乎没有声音,只有眼前一白,整个世界都白了。 豪光太亮了,任何人都不能直视,汤昭只看了一瞬间,立刻闭上眼,眼前仿佛还有一朵一朵的白光在冒。 眼花之余,汤昭也忍不住惊讶:这炮开出来居然是太阳光! 他本来以为是剑光炮升层次,用提升至风层次的能量,能够同维度以硬碰硬抹除魔窟,没想到是用高纯度高能量的太阳光祛除阴气、釜底抽薪吗? 有用吗? 一般的阴气自然是承受不住太阳光的,多浓厚的阴气太阳直射都要化掉,凶兽不敢在白天大喇喇的乱跑,魅影也要遮遮掩掩,但成了型的魔狱是不怕的,它们有仿佛结界一样的地域保护,最多不能似晚上一样往外释放阴气,但独自存在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不说别的,刚刚那些白花不就一摇一摆晒太阳呢么? 但是刚刚那道太阳光确实非常纯粹,汤昭自己的剑象就是阳光,如何能认错? 只是那道光太过强烈,绝非人间能晒到的柔软阳光可比,越发接近太阳本体的光芒,汤昭自忖就算自己的剑象调动的极致,也未必能与这样的阳光相比。 反而是他拟持旸谷剑时能调动类似的剑法力量。 这也是某把剑的剑法吧?是哪一把剑的阳光? 首先肯定不是旸谷。旸谷剑的剑法他是很熟悉的,这不是那把剑的剑法。 是其他的太阳剑的剑法? 扶桑? 六龙? 反正首先排除金乌剑。 毕竟金乌剑还没有剑客呢。 汤昭正想着的时候,那道耀眼的阳光已经消散了,一时间天地之间还渲染着几分白色,万物表层还有一种阳光味道。 那种新鲜的阳光晒过的衣裳的香气,令人又缓和又愉快,让汤昭想起了自己的剑术「一日之计在于晨」,那也是令人完全放松,恢复状态的剑术。 这,确实是纯正的阳光,远远沐浴非常舒适。万物生长靠太阳,只要在万万里之外分一点儿太阳的光泽,就能茁壮成长。 但是一旦靠得太近,就很危险! 汤昭往花田中一看,登时惊叹:本来如同星空的花海凭空出现了一道裂缝。那道粗大的痕迹穿透了花海,将花海一分为二。 中间那道两三丈宽的通道上,再没有一点儿花朵的痕迹。且最出奇的,通道似乎没有怎么伤害土地,并不像一般攻击有「犁地」的效果,原本的土石也好端端留在地上,石头缝隙里还隐约残留着细微青草。 定向清除,有效! 队长等了一等,发现被犁出来的通道毫无复原之意,周围的阴气避之不及,这一块魔狱是永久的从地上消失了,不免大为得意,鼓掌道:「好,好东西啊!不愧是上面发下来的最新款武器。有了这好东西,以后魔窟都能彻底清除了。云州也要真的成为净土了!」 他意气风发的一挥手,道:「开炮,给我狠狠地开炮!」 汤昭就感觉到手中细线一动。 刚刚那道光华冲破花海的时候,他手中的线一点儿也没有动弹的,也就是说,刚刚那个方向离着孟化舟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孟化舟没有切身受到伤害,还能自持安稳,但说到要横扫整片花海时,丝线动了一下,接着不住晃动。 孟化舟应该是坐不住,要开始行动了吧。 他会怎么样呢? 队长还在兴致勃勃的指挥众人调转炮口,可能是出于趣味,炮口这一回偏移了一半,正好和上一次炮口成了个「人」字夹角。 虽然汤昭不知道孟化舟具体在哪儿,但当炮口调转的时候,手中的线一下子绷直了。 他慌了! 这一炮,蓄势待发—— 「给我开——」 光芒陡然亮起。 不是炮光!是花海的方向! 刚刚剑光炮的光是璀璨的、恢弘的、集中的,而花海那里亮起的光却是柔和的、微弱的、延续不断的。 无数雪花一样的光点,从花海中升起。 星星点点,朦朦胧胧。 一时间,天空仿佛飘起了雪花。 只是人间的雪花是从天上往下飘落,而这里的雪花却是从地上往天上升起。 「蒲公英?」 看到如此奇景,汤昭第一个升起念头:这好像春风吹过大片蒲公英田,吹起无数白色小伞。 那是童话里常有的场景。 不知世上有没有这样壮观的蒲公英海? 定了定睛,汤昭看清了,从地上升起的不是蒲公英,而是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地面上那些小小的花儿,正在不断地脱离地面,一朵朵往上升起。它们升起之后,地面上的幻境就缺了一个小孔,露出真实的土地,就好像一张张大大的画纸被扣了一个洞。 这些小洞越来越多,渐渐地连成一片,这张画纸被撕了个大窟窿,最后被三把两把扯碎,只剩下满地狼藉,再不复当初的画面。 它们以这样的方式拯救自己,也在消解魔窟。 原来还有这一手。 这还是藏木于林的方法,把自己藏在浮空的花朵中逃出去? 思路是对的,可是…… 「他是怎么做到的?凭什么能指挥魔窟?」 「那是什么?!」 比起汤昭对孟化舟细节处的疑问,在场的军士从根本上就剩目瞪口呆,呆呆地看向天空。 这时,还是那队长最有经验,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叫道:「魔窟异变!阴谋,这是天魔的阴谋。众将士,结阵——」 【鉴于大环境如此, 众兵士随着他的口令结阵,纷纷举起长长的制式术器长剑。 「开炮,给我向空中开炮,扫射!所有的花都给我打下来。」 那操纵剑光炮的士卒答应一声,调转炮口,往上方指去。 在空中的花虽多,却依旧是炮口下的活靶子,不管是什么鬼东西,先扫一遍总是没错。 就在这时…… 起风了! 一阵风吹过,那些幻影一样的化作立刻被吹得散乱起来。 风……到底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 汤昭只是微一迟疑,立刻就得到了解答。 这能是自然风吗? 哪有自然风是从四个方向一起吹的? 一阵仿佛十字路口一样的风吹过,花群分开了好几个方向,四散飘飞。 如此,更是大大追踪的增加难度。别说不知所以的众军卒,就是在旁边侧目观察的上官剑客恐怕也乱了阵脚了吧? 然而,这其中不包括汤昭。 在众花朵离开地面时,汤昭手中的丝线勐然抽动,原本还团成一团的线团车轮一样旋转,丝线长度迅速减少。 而线另一头的方向则是天上! 也就是说,现在他手中的线,成了真正的风筝线了。 风筝线的尽头可比滚地线容易寻找多了,不用狐狸指路,汤昭自己就用肉眼看到了那朵特殊白花所在的方向。 不看清方向还罢了,看清了汤昭反而大惊: 「不好!」 在场所有人中,要论视野最好的,还得是霍超群。 他本来就站在高台上,登高则望远,大片花海全收眼底。 那些花朵上浮,速度并不快,大部分飘的还没有花台高,他甚至可以俯瞰那些花朵往上飘的动作。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奇妙,有一种登临山顶、足下生云的快感,更可以从唯一的视角直接欣赏如梦似幻的美丽。 以至于霍超群一时没和队长一样反应什么天魔阴气之类,只是单纯的欣赏这从所未见的奇观。 这时,风骤起。 高空的风比地面要大,他只觉得一阵大风扑面,本能的闭了一下眼。 到底他是正经武者,只稍微闭了一下就在此睁开,就见无数白色的星光扑面而来。 什么? 是那些花啊。 美丽的碎花直接向他脸上扑来,好像要黏住他的口鼻,他本能的伸手去接。 突然,风声骤起! 霍超群脚下高台骤然坍塌! 他来不及反应,身子跌出平台,往下坠落。 而他举着的手,已经碰触到了几朵小花。 一道乌光闪过,霍超群心中悚然—— 危险! 要死! 然而致命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他已经反应不过来。 另一道光从他背后闪过,一只手抓住他,把他拖了开来! 424 如意线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3 串儿 一瞬间,从生到死。袭 霍超群经历了一道的轮回,与死神擦肩而过,从头脑到身体,全都凝固了。 过了片刻,他缓缓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半漂浮在空中,缓缓下沉。 这是个绝对超出常理的状态,他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懵然,依稀记得刚刚那一瞬间,有人提了自己一把,无疑是救了自己一命。眼下身边却无人,只有一团阳光一样的罡气托住了他的身体。 罡气? 这罡气又不是自己的,怎能脱离了主人还独立的存在? 下意识的,他往天上看去。袭 然而,他再次僵住了。 在他头顶上,正有一个他从没见过,也不知从古至今有没有其他人见过的奇景。 天空中,有一串人像风铃一样,挂在一根线头上,往天空飘去。 而最上方负责牵头的,他没能看清是什么,似乎只是小小的、白白白的不起眼的小东西。 吊的最高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他正死死的抓着白色小东西下面的一小段线头。 在他下面,又延伸出来一条长长的丝线,仿佛一条拖尾在空中垂下,下方三个人抓着那条细线依次悬挂。 这三个人中最上面是个仰着头,看起来很执着的要往上攀登的年轻人。袭 再下面是一个白衣女子,看不到容貌,能看到乌黑的秀发与白衣的对比夺人心魄,让人觉得她必定是个绝色的美人。 而最下面,最下面的身影看样子也是个年轻人,也是仰着头对着那白衣女子,在他的角度同样看不清相貌。 但是看身形,有点熟悉。 因为他们飞得方向迎向太阳,每个人身上都好像笼罩了一层光,霍超群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眼前生花,不得不低下头,突然灵光一闪,轻轻说道:“汤教喻?” 三个字一出口,霍超群陡然汗毛竖起,刚刚那种生死压迫感又再度降临。 只是同样是危机,又有所区别,之前他还听到风声,知道有人以剑袭击自己,但此时他浑身发毛,只觉得危机近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大口要咬穿他的喉咙,将自己见血封喉。袭 “住口!” 顶上人一声呼喝,危机再度消失了。 霍超群勐然抬头—— 这回他确认了,是汤教喻的声音。 头顶上,被光包裹,看不见五官的汤昭伸出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那个轮廓,是示意“安静”的意思吧? 教喻是叫我不要说话?袭 懂了。 霍超群也是个聪明人,而且久在军中,深知纪律要紧,登时想到了很多理由——多半是教喻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按理说可以坐视队友生死的,临时出手救自己已经有点违规,自己岂能叫破,令他为难? 他抬起头,暗暗做了个叉手听令的姿势,并不显眼,但能叫汤昭知道他的意思。 定为教喻保密。 与此同时,霍超群脚下一沉,那团罡气散尽,他终于落到了地面。 落地为安。 “你倒是护着他。”袭 汤昭道:“这个自然。我若不护着他,也没有必要特意救他了。” 当时汤昭看到霍超群去抓那些扑面碎花的时候,心中着实一惊,因为霍超群抓的那些花里,就有孟化舟的那一朵。 那可真是个马蜂窝,谁要是碰了,前有花中孟化舟人挡杀人,后有上官剑客清除障碍,可谓腹背受敌,偏偏霍超群什么也不知道。 汤昭当机立断,伸手抓住岳来,往上一抛,道:“抓住线!”然后再抛黑寡妇。 之所以先抛岳来,汤昭自然有私心,想让岳来在上面,离着孟化舟这样的敌人更近些,给黑寡妇留下空间,但另一方面,也是认同岳来的能力和判断力,相信他处变不惊,在自己来不及细说的情况下,能迅速理解自己的意思。 果然岳来被汤昭干净利索的抓住,一时大惊,接着被抛到空中,他以为汤昭要从下方攻击,却听汤昭叫“抓住线。” 他一怔之下,立刻想到了汤昭一路走一路收的线,立时大概明白了汤昭的意思,集中精力寻常阳光下的那一抹异常,勐然用手在空中一捞,果然捞住了连接的丝线,人已经挂在空中。袭 有他做例子,黑寡妇在他下面丈许的位置也抓住了线,吊了起来。 汤昭抛出两人,没看结果,直接一道光扑了出去。就见一朵白花在空中一坠,却是被后方连续两个人的重量扯住,改变了方向。 这一扯,一是目标暴露了,二则自身减速离着霍超群远了一些,让孟化舟失去了攻击意图。 但是霍超群身后的上官剑客已经出剑! 那不是什么蓄势一击,不是处心积虑的刺杀,就是上官剑客在那一瞬间也找到了孟化舟的藏身之处,要冲出来抓拿,此时霍超群正在他的剑路上,很是碍事,所以顺手给他一剑。 这是顺手的一剑,也是剑客的一剑! 霍超群被猝然袭击,本已失去反应时间,何况又是这样强大的一剑,哪里能抵挡?袭 好在汤昭已经到了。 汤昭在光中降临,手中覆盖罡气,一面拉住他,一面用随心如意的自在罡替他挡了这一剑。 之所以用罡气,汤昭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以自己此时的身份设定在走,而修炼扎实的罡气也确实能在短时间内与剑客抗衡。 上官剑客被挡住一剑,略微垂目看到汤昭,便不在留心,一心往天上抓去,在他心中,自然是孟化舟第一。 他蹿的及时,果然一手抓住了那朵花,但没有正好攥住花包,只抓住花萼下方的一点线头,那白花依旧拼命往上升起。 这边汤昭挡了一剑,已经完成了所有任务,留下一团离体之后依旧能成型的自在罡托举霍超群,自己拽住了线尾,连同白狐一起化作一串人“糖葫芦”的最后一节,往上冉冉升起。 本来这件事还算圆满,大家都乘上了这一班车,底下众军士虽然目瞪口呆,但料想他们以谨慎为主,未必就敢直接对空射炮。但不知怎的,霍超群居然在混乱和逆光的情况下,认出了汤昭。袭 他认出之后,并没有大声嚷嚷,只自己轻轻叫了汤昭的名字,声音很低,连汤昭都没发觉。 但偏偏这里有个特别敏锐的白狐在。 也不知它是怎么发现霍超群在自言自语的,甚至它都未必知道“汤教喻”代表了什么,但它就是察觉到了霍超群的话会带来不可预测的危险。因此它当机立断跳下,沿着线冲下,直扑霍超群。 汤昭赶紧阻止,同时让霍超群噤声。 霍超群立刻领会了这个意思,并做出保证。白狐这才不甚满意的回到汤昭身边。两人乘着风,拉着线,渐渐飘远了。 白狐道:“那是我多管闲事咯?” 汤昭道:“不,你敏锐点是好的。不过若下次遇到意外最好先告诉我,我可以处理。”此时他上方是黑寡妇,但是两人之间有段距离,白狐的感官又绝对敏锐,他只需用极低的声音说话就能正常交谈。袭 白狐道:“我才懒得好替你盯着。你的本名叫汤教育吗?” 汤昭笑了一声,只回道:“不是,只是他这样称呼我。” 说罢抬起头,往上看上面的战场。 岳来和黑寡妇只是牵着钱而已,真正的战场自然是最顶上的上官剑客和孟化舟。 然而汤昭看时,却是奇怪。 他本来以为,场景会是上官剑客拿着剑对着那朵花狂轰乱炸,孟化舟在花中龟缩不出,但从他仰看的角度看,上官剑客举着花居然很安静的样子,似乎身体在扭动,剑也在他身边徘回,但并没有疯狂进攻,简直平静的过分了。 “这是怎么啦?”袭 白狐也很好奇,踩着汤昭的肩膀探出身子,仔细观察一阵,恍然道:“他好像被线缠住了。” 汤昭仔细观看,疑惑道:“缠住了吗?他还能动弹呢。” 白狐道:“好像是手指。” 它来了兴趣,干脆沿着线跑了上去,仗着没人看得见近距离观察,然后又跑了回来,道:“我看见了。那个剑客去抓的时候,右手大拇指碰到了剑意,被剑丝缠住了。” 汤昭恍然,大拇指可不一样,是抓握的根本,一旦有损失便是重伤,即使是剑客没有拇指使用剑招也不方便了,且即使到了剑侠也不能肢体重生,除非专门开发剑法。 所以双方应该是对峙住了。 剑丝缠住了上官剑客,孟化舟已经可以威胁上官剑客,但拇指终究是拇指,不是性命要害,上官剑客实力更强,如果豁出去抛了这根手指不要,还是可以全力使用剑术,掌握主动权。而孟化舟抓住了把柄,也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袭 现在双方都有顾忌,便僵持起来。造成了一串人漫无目的的挂在丝线上随风飘荡。 只能说亏了西山地广人稀,这要是一串人飞临城市上空,很快就能变成被“千家万户仰头看”的西洋景。 “这样的话,会怎么收场呢?” 是有一方扭转了局面,猝然发难,还是能一直维持到晚上,大家一起挂着飞上仙城拉倒? 这样的情况发生,汤昭是不反对的。他的目的是上仙城,虽然孟化舟是敌人,但现在是以上去为第一要紧,提前在下方战斗,不说输了,赢了也耽误事。 至于到了仙城,便可放手了结恩怨。 唯独就是离着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大家一起抓着丝线在空中巡游,想想有些滑稽罢了。袭 在暗潮汹涌的沉默,时间一点点流逝。 夜幕就要降临了。 414 霞光 太阳一寸寸落下,天空一分分暗了下去。 苍穹变成海水一样的蓝色,浩瀚而沉郁。比白日照耀下的朗朗晴空更加深邃。 四个人、一只白狐,挂在一条长长的透明丝弦上,坠在一朵那么优雅又脆弱的白花下,仿佛一只造型奇异的风筝,在冥冥碧落中随风漂流。 这真是一趟奇异的旅行。 汤昭身为剑客当然是能飞的,他曾经酣畅淋漓的飞行,曾经御使剑光划破苍穹,曾经驾着六龙车冲向太阳。 但那些飞行都是快速的、激情的、充满力量的。他如闪电、如惊雷、如雄鹰,即使他的剑、他的车与天地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但他自己掌握方向和速度,任意翱翔的样子却仿佛他是天空的主人。 然而拽着丝线在空中漂流,却是如此的缓慢、茫然乃至脆弱。汤昭和他的同伴们不知道去向哪里,风包围着他们也推动着他们,他们就像被放逐者,被装在一只木桶里漂洋过海,茫然地随波逐流,能做的只有抓住手中的细细的丝线。 这让汤昭想起自己第一次征战魔窟时,曾经抱着猫飞越雨幕,那时他什么也不会,借用的都是别人的力量,充满了惶恐,但他那时依旧坚定,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知道自己飞向哪里。 但现在,他完全不知道飞行的终点在哪里,似乎……遥远的地方有一座仙城,他们是要去那里?好像是的,但每一阵风吹来,都能把他们吹得偏移方向,在高空中有这么多强风,他们好像完全受到风的摆布,似乎永远也不能接近目标。 而且,此时他手中的线也远不如那只肥肥的大猫可靠。 渐渐地,汤昭习惯了这种漂流,尤其是头上的孟化舟和上官剑客之间的僵局随着持续的时间的增长,双方已经心照不宣的放弃了挣扎,知道在路上分不出高低,索性等待到了最终之地再分结果,这一条长长线就完全的平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在动。 旅行变得宁静、闲适乃至浪漫起来了。 这时,暗澹的天色换了个颜色,变得明亮。 “看,晚霞!” 头顶上,黑寡妇指向天际。 天际线上,仿佛烧了起来。 冷色调的天空突然转了暖色,先是橙红色的光,又感染了火红色的云,最后将天穹染成了紫红色,天地一下子变得活泼又灿烂起来。 迎着绚烂的颜色,无论是本就娇艳动人的黑寡妇还是“平平无奇”的汤昭,身上都披了一层霞光,平添亮丽。 “清风醉晚霞,红浪涌波涛。” 汤昭感慨一声,道:“真是夕阳无限好啊。” 这时,白狐轻叹了一声。 “又看到霞光了,那天也是这样好的云霞。” 汤昭猜测,那天应该指的是灾难的那一日,难得它主动提起,道:“那天也是这样好的晚霞吗?” “不,那天是朝霞。霞光比今日更漂亮,那红光比血还红。殿下说,传说云霞是天女纺织就的,那样好的朝霞,不知什么样的巧手才能织成?” 汤昭突然想到:“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这句老话,道:“那天天气应该不大好。” 白狐渐渐沉入了回忆,声音转轻,道:“是啊,那天朝霞灿烂,但是过了中午天就阴了,下午下起了鹅毛大雪,没下多久就转为了冻雨。雨打在墙壁上,一颗颗滚下来凝住,就像珍珠一样到处乱滚。到了傍晚,天变得和锅底一样黑,而且很低,好像要往下扣过来,把大地砸碎。我们站在云上,就好像要被天塌下来压死一般。虽然看不见地面,但能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不像是正常的天象,汤昭轻声道:“阴祸?” 白狐仿佛梦呓般道:“或许算是?那天是祸月。即使隔着层层乌云,根本看不见第一轮月亮,却能看见第二轮月亮。能看到月亮好像一个漩涡,周围全是黑烟、黑云、无尽的黑色。” “当时大家都说,一场好大的阴祸就要来了,恐怕是人间前所未有的劫难。” 汤昭道:“原来白玉京毁于阴祸降临?” 白狐摇头道:“不是的——只是阴祸的话,白玉京纵然不敌,也可以自保。何况我们只是隔着云端远远地看见了阴祸的影子。那时殿下俯瞰大地,忧心忡忡,似乎有什么碍难。这时候大姐劝道:‘殿下,人间也有强者。咱们从剑域下来,本就是强弩之末,元气不复当初,自己也有心无力,没有必要再冲在前面。’” 汤昭一怔,没想到仙城竟然是从剑域——也就是碎域那里退下来的。 是主动退下来的吗? 还是碎掉的? 他有心问问剑域的事,白狐却完全沉浸在记忆里,自顾自道:“大姐劝她,二姐也劝,都说不必去了。偏我来得晚,不知道这里头前因后果,也说不上话,就等着殿下决定。殿下一直沉默,最后独自返回楼上。那时大姐和二姐都是松了一口气的。” “但是不一会儿,殿下又走了出来,下令道:‘咱们过去。’大姐和二姐都很惊讶,殿下道:‘东君召唤我。’然而大姐和二姐都不作声了。” 汤昭惊异道:“东君?是那个东君吗?” 白狐也很惊异,道:“你知道东君?” 汤昭道:“我知道他是个神仙。难道真有其人?” 东君,就是如今正“当红”的神仙。为了凝聚民心,朝廷压抑佛道,崇敬东君,把各地毛神小庙一律拆毁,重建东君庙、镇月台。镇月台顾名思义,就是镇压祸月的,而东君庙现在已经成了民间的守护神,原本是守护太平的,现在什么都管,求风求雨、求子求财,都归东君老爷管,端的香火鼎盛。汤昭当初在曛城集中百姓的时候,就是利用东君庙作筏子。 但可能是惯性思维作祟,也可能是受到的教育不同,他从没想过世上真有东君,还以为就是朝廷不知从哪里抬出来一个牌坊,专为寻常百姓安心用的。 他若是真人,到底是哪里的高人? 强大的剑仙、剑圣吗? 白狐道:“我也不认得,应该是殿下在剑域时的朋友吧?我追随殿下时已经在人间了。剑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殿下不提,连大姐和二姐也很少说起。” 汤昭心想:莫非不是特别好的记忆? 想想也是。 剑域现在叫碎域,碎成一片片的,还那么混乱,当年叫剑域的时候想必不是如此吧?无论如何,从好好的剑域变成如今的碎域,定然经过了一场、或者不止一场悲剧。 想到这里,他又去摸怀里的眼镜,摸到镜片,还能摸到密密麻麻的裂痕。 他的眼镜也像碎域一样破碎。 白狐又道:“当时我还记得殿下和姐姐们一脸严肃,白玉京上空的风好像凝成冰一样。紧接着,殿下就下令起航,又让我准备去剪云丝,编云舟,把那姓许的送走。那时我还没讨厌姓许的,毕竟他是第一个上来的凡人,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说话也好听,我还挺喜欢他的。” “我去找他,姓许的毕竟是个凡人,他看到天色那么差,已经猜到危机当头了,在那里慌慌张张的乱转。我跟他说送他下去,他居然不走,说是要和殿下和仙城共存亡。我当时还觉得他有情有义,现在想想真是不自量力!他一个凡人留下来除了碍手碍脚,还能做什么?瞻前顾后,婆婆妈妈,一点儿决断也没有。” 汤昭心想:这可真是讨厌一个人,他呼吸都是错的。反过来说,倘若许丛生痛快答应离开,往好的说可说他决断明快,有自知之明,往差了说,也可以说是冷血无情,自私懦弱。 】 “我当时看他可怜,并没有强迫他,反而哄着他叫他陪我布置防御。他自然答应了,我便带他去剪云丝,在末云楼里有我们剩余的云丝。我也会去编个小狐狸、小兔子什么的。我拿着云剪中从一卷云丝里剪出一段给他。他之前就会编箩筐,我便让他用云丝编一个。他果然三下两下编好一个箩筐,正好,我就往把他塞了进去,送回凡间。” 汤昭想起一个词:自己挖坑自己埋。 好像用的场合不对,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白狐道:“想不到啊,我送他,还有人送我呢!殿下让我送姓许的,其实是支开我去了凡间,就没打算叫我回去。我送人回来一抬头,白玉京都飘走了,上面还把我的小狐狸扔了下来。气死我了,然而把我抛下哪有那么容易?白玉京在天上飘,我就在地上拼命的去追……” 汤昭道:“可惜追不上吧?所以你提前离开,没经历过那场大战咯?” 那白狐道:“没有,经历了。我追上了仙城,又回去了啊。” 汤昭“诶?”了一声,道:“可是你现在……” 那白狐道:“你是不是傻了?我是剑象诶,我本人不在这里。” 汤昭“啊——”了一声,有点啼笑皆非:真是他自己傻了,他把白狐当成龟爷一样的灵兽了,其实它们完全不一样。 白狐可不是灵兽、灵族,它是拥有意识的剑象,它是换了形态的“人”。 而这个“人”并不在他眼前,而在其他地方生存着,汤昭甚至不知道她的相貌。 那白狐道:“我本人偷偷攀回了仙城,藏了起来,到后面才被殿下揪了出来,殿下没办法,才允许我参战。” 汤昭问道:“在战场你看见什么了?” 白狐道:“我看见……” 这时,就听黑寡妇道:“啊,仙城!” 415 红药 汤昭骤然回头,并没在天际线上看到自己想象中庞大的仙宫幻影,正疑惑间,就见一片绚丽云霞之间露出一角飞檐。 仅仅只是一角。 在霞光的映照下,飞檐是澹澹的金色,似是用晶莹透剔的琉璃铸成,比黄金更华润,比玉器更灿烂,又富丽又典雅。 虽然半遮半掩,但不知怎的,所有人都已经想象出一座华丽的宫殿来。 “飞过去,快飞过去!” 黑寡妇急促的滴咕。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但方向只在那朵花掌握中,谁也急不得。 好在花朵终究要飞向花园,在众人翘首以盼中,花朵忽忽悠悠再往上升,看到那屋檐的全貌。 云上有一座亭子。 真的只有一座亭子。 那并不是一片加大的云海,只有小小一朵两三丈方圆的碎云。云上一座小亭,看起来是通体木造,并没有刷多余的木漆,保留着原木该有的色泽,唯独亭顶的瓦片在云霞的映照下,变得熠熠生辉。 不知是不是众人心理作用,只觉得这小小一座凉亭建造的十分精美,不,应该说是艺术。 它虽然与往日常见的亭台画风相似,细节却更精巧,线条也极其流畅,和谐无比。如果有一滴露水从亭子顶上滑下来,顺着屋嵴、廊柱滑下来落在地上,水滴恐怕还没碎。它立在那里,像是个美人,鲜妍、静好而且活生生的。 在亭子旁边,有几株芍药,临风带露,亭亭玉立。亭前是一行石板路,延伸出去。 然而,那石板路延伸出去不过两丈,就在云的尽头突兀断裂了。裂口如刀削斧噼,戛然而止,只留下无数的想象空间,让众人想象着,原本这一条石路的尽头是那美轮美奂的“五楼十二城”。 】 这不是仙城,这是仙城断裂了一处碎片,就像冰山掉下来的一块碎冰,成为在青冥漂流的一个孤岛。 它既露出仙城繁华的冰山一角,也记录着那场劫难之后的破碎。 “唉……” 黑寡妇发出一声叹息。也不知是叹息那场传说中的灾难,还是在叹息自己还没找到目标,这一场飘摇无定的旅途还远远没到终点。 但往好了想想,既然看到了碎片,说明仙城真的存在,而不只是故纸堆里的一段苍白文字,更不是众人想象中的梦幻泡影。 汤昭则是想到了碎域,碎域就是这样碎成一片一片,且越来越碎,至今不知还有没有重新拼起的一日。那仙城也是从剑域来的,如今也遭劫如此,难道被粉碎是这些小世界的宿命吗? 这好像又在冥冥中预示着什么。 汤昭心中隐隐不服,他不喜欢这种无力的滑向毁灭的命运感,总想要做些什么。 大概是觉得自己认错了人,白花从亭子上方飘过,并没有落下靠近亭子的意思。似乎只是带着大家来游览一处小小的微缩景观。 这时,汤昭心念一动,手牵着丝线,身子往下一跳,落在了亭子旁边。 他这么一牵,力量加大,白花立刻在空中凝滞,漂浮不动。 看到他突然跳下了亭子,想必是要查探一番线索,黑寡妇等人同时注意起来,岳来按兵不动,黑寡妇却想跟着下来,汤昭忙摆摆手,示意她也不要动。 这亭子里全然是未知领域,谁知剩下什么危险,他身为剑客也只能说尽力自保,黑寡妇就不要下来冒险了。 最上方的上官剑客也想下来,但他拇指还被锁着,想下来也是有心无力,只是专注的看着汤昭,要看他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或要动手抢夺。 所以跟汤昭一起下来的只有白狐。 白狐几乎和汤昭同时落地,和汤昭谨慎的左右观看不同,它自顾自的跑进亭子,跳上围栏,怅然道:“红药亭啊。” 汤昭抬头,并没有看到亭上有匾,心想:红药,是芍药么?因为亭前种了两棵芍药而得名? 他有心问一下,但此时上面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不便和白狐虚空对话,只在亭子内外走走看看,一步一停,观察细节。 走这一圈,他只能说:是真的亭子啊。 这亭子看起来就像那些花园中的亭子,石板路也似庭院的石板路,无论看起来、摸起来没有任何特殊,无非就是更光滑、更精致了一些。 他早就从书里知道,仙城的一草一木都是丝线编织的,甚至他手中还牵着一根丝线,已知其材质手感,但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出来这个亭子和石板路是丝线做的。 亭子都看不出来,那花就更看不出来了。 汤昭正想看看那芍药花,就见白狐凑过去,将一张脸完全埋在大大的花盘里。 汤昭忍不住道:“是食人花吗?”这花是活的,像捕蝇草一样把它吸过去黏住了? 白狐抬起头,疑惑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它自然毫发无损,道,“我只是闻闻香不香。” 它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汤昭的兴趣,这些东西毕竟都是假的,花也是。这么惟妙惟肖的芍药,会有香味吗? 他也凑过去闻,并没有芍药的那股清香,不免微微惆怅,一瞬间,那朵鲜艳欲滴的芍药花在他心中褪色不少,再没有鲜花那种“活色生香”的感觉了。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是真花,怎么可能长开不败?就像这亭子,多少年依旧保持干净精雅,虽然断裂,也没有破败的痕迹。这都是摒弃了自然的规律,透出一股假货的“贼光”来。 白狐遗憾道:“在我们白玉京,鸟有鸟语,花有花香,只是大姐二姐都不在了,是以花也好,草也好,都不复从前了。” 汤昭听得心中暗动:听它这样说,另外白玉京两个附属的剑侠剑意是关于声音、味道的么?这倒是一个补充。似乎是如意剑构建世界,另外两个剑添加要素,共同让白玉京靠近真实。 至于白狐…… 白狐那把剑有点唯心,汤昭猜测,它大概负责让置身其中的人对场景更加信任吧? 在亭中将每一寸都查看一遍,汤昭确信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有些惆怅的准备回去继续漂流。 这时,白狐怅然道:“把红药亭带走吧,大家一起回白玉京去。” 汤昭有些诧异,心想:带走,这么大一个亭子怎么带走?装罐子里倒是可以,但这是仙剑的剑势碎片,贸然带走恐怕…… 等等,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念头升起,汤昭解下在手腕上拴住的丝线,直接栓在亭柱上,让白花风筝和红药亭彻底连接在一起。 他这么一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上官剑客呵斥道:“胡闹!这一来谁都走不了……” 突然,一道柔和的光芒从丝线两端同时传来,很微弱,却很灵动,在丝线的中间闪烁了一下,便即熄灭。 就好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握住手的一瞬间,同时打了个招呼。 接着,亭子下面的云动了起来。 云被那朵花下垂落的丝线牵动了,跟着它一起随着风漂浮起来。 居然真的动起来了。 一朵花牵动一个亭子,就好像一只蚂蚁能拉动一辆大车。看起来那么不协调,但居然真的发生了。 那一瞬间,白狐的眼睛有些湿润,道:“红药跟我们走。原来……大家都想回家啊。” 汤昭不知道白狐的意思是这个亭子是有灵的,还是单纯的修辞手法,看着白花和亭子的比例,突然心中一动,道:“按照比例,亭子这边应该是主动吧。” 白狐点头道:“同源的剑势,确实是亭子这里主动,它甚至可以把花拆成丝线,化成自己的一部分。” 不过,亭子和花都是无意识的,自不会主动兼并。不知孟化舟能不能做那朵花的主,反正现在亭子和汤昭是没什么关系,根本不听他的。 但是就算如此,亭子也是中立的,不比白花下面的丝线脆弱,从别人的主场转移到第三方场地总是更好些。 汤昭扬声道:“大伙儿下来吧,拽着绳子有什么意思?不如在亭子里歇一歇。” 黑寡妇眼睛一亮,当先从丝线上熘了下来。 所有人中,她修为差一些,在空中漂流良久,虽不至于筋疲力尽,但也慢慢觉得难受,尤其是她不惯高空飞行,往下一看便觉得眼晕,几次都不由自主的在脑海中想象掉下去的场景,有个脚踏实地的地方如何不来? 这边岳来犹豫了一下,也出熘了下来,他也累啊,毕竟有个地方坐诱惑力实在很大。 汤昭看了眼上官剑客,那剑客冷冷的往下扫了一眼,便扬头不理。汤昭便不再叫他,反正他自诩前辈,是不可能说出:“吊着呢,下不来”这种大实话的。 三人进了亭子,坐在栏下,汤昭将装在罐子里的大饼和羊汤拿出来,分给几人吃。大饼外酥里嫩,羊汤热腾腾犹冒热气。 黑寡妇自然毫不客气的接过便吃,岳来迟疑了一下,将饼拿来吃了。 此时离着云中仙城越来越近,是该补充能量的时候了。下一顿饭还不知哪里去吃呢。汤昭自己也吃了不少。 三人围坐吃喝,香气热气往上直冒,上官剑客在上面看着面沉如水,目光带着怒意。 在他下方,一直白狐蹲在亭子顶上,转头看向天际。 天际,朝霞渐散,只剩下一片青冥。 夜晚,降临了。 416 碎片 夜色彻底降临,空冥深不见底,又是一个暗澹的月黑风高夜。 一片浓云从苍穹浮过。 此时天色如墨,漫天云彩皆是澹澹的蓝色。 唯有这片云,不但宽阔厚实,好像一块圆圆的饼,更闪着明亮的光华。 就见云的最前方竖着一盏巨大的圆灯,灯光闪耀,化作光束不住旋转,三百六十度的扫射着周遭。 灯光后面,云端好似扁平的大盘子,盛了很多东西,种类异常丰富——有一座亭子,一道带着月亮门的粉墙,一段盘旋的台阶。有三株大柳树,两柱芭蕉,三四枝芍药……有一个大水缸,两个梅瓶,三四个小瓮…… 更有不少堆做一堆的杂物,日常百货,看得人眼花缭乱…… 汤昭坐在杂物环绕的亭子中间,正在仔细检查一把扇子,他用手指在扇面上划来划去,似乎想划出一个口子,扥一根线头出来。 “喀察——” 酥饼被咬断的声音传来,里面葱香和猪油香气一发喷了出来,空气中的香气变得更浓了。 “你可真行。”汤昭抬眼,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塞饼的岳来,“真是万事不理,只管塞啊。胃口这么好?第几个了?” “忘了。”岳来吃下最后两口,道,“有毛巾吗?” 汤昭从罐子里掏出毛巾给他,道:“要擦手?终于吃完了?” 岳来用毛巾擦了擦手,却不抹嘴,道:“差不多,再喝汤熘熘缝就好了。” 汤昭把扇子合起,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道:“行,临大事有静气,是个人物。有关二爷温酒斩华雄之风。” 岳来反问道:“斩什么?” 汤昭道:“斩敌人。敌人的名字并不重要。” 岳来将汤盛满,一饮而尽道:“确实不重要。你我都知道敌人是谁。承蒙你这样款待,回头我为你摘下他项上人头。” 汤昭失笑道:“少来这套,别把这帽子扣在我头上,我杀不杀他都可以,你却欲之杀之后快,已经恨疯了吧?我只是看你能坦然吃下我的东西,并不疑神疑鬼,是个敞亮人,倒有几分欣赏。这样,该吃吃,该喝喝,这点东西我还是请得起的。” 岳来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不疑你。刚刚我是想推辞来着,但是之前为了防备孟化舟,我已经三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一时忍不住还是吃了你的东西,万一你要害我,我已经着了道了。吃一件也是吃,吃一堆也是吃。我非要吃个够本不可。” 汤昭失笑,他和岳来之前没有单独对话,竟不知刨去对孟家父子的执念,此人性子倒也直爽,道:“这么说,是不是这几日防着孟化舟也没好好睡觉?不如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岳来道:“哦?抵达仙城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睡觉么?那太好了,我睡一会儿,到了地方叫我。” 汤昭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到了地方我们都进去了,谁还记得叫你呀?” 岳来道:“要是这样,他的人头就要麻烦你来取了。我就算白吃你了,多不好意思?” 汤昭直接问道:“看来……你对仙城真的不感兴趣?” 岳来反问道:“为什么要有兴趣?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也要兴趣的话,还有时间做别的么?要不是在五仙镇没有机会,我杀了孟化舟大家都省的走这一趟了。” 汤昭微微挑眉,越发猜测岳来的来历。 他如果真的不向往仙城,除了没有常人的好奇心之外,应该更有超越常人的底气吧? 因为富足,所以没有欲望?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汤昭正要说话,就听黑寡妇在前面道:“又有东西飘过来了。” 汤昭有些迟缓的站了起来。 他已经没有最开始那股兴奋劲儿了。 自从他们遇到了亭子,显然已经到了仙城边缘地带。越往前飘越到了传说中那场大战的遗址附近,一路遇到了好几处像亭子一样的云端碎片。 那些碎片有大有小,但最大的甚至都没有亭子那块云大。大的上面有零星建筑、断壁残垣,小的上面多半只有些草木、器皿、杂物之类。零零散散,不成体系。 汤昭一开始还挺兴奋,看到什么赶紧捞过来,就算是遇到一把草也要薅起来仔细检查,但每一次都只是白看,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到后来,那些杂物飘来的越来越多,看得也就倦了,不是大件东西他都有些懒得出手去捞。而且,那些带着生活痕迹的杂物随意的漂流着,让汤昭想到海上的船难。 大船沉没之后,零零星星破碎的船体、桅杆、甲板会随波逐流,在沙滩上被人捡起,引人猜想那起海难如何的惨烈。 汤昭偏偏不喜欢那些悲惨的故事,看着那些碎片,心中渐渐恻然,兴趣也越发消减。 但那边黑寡妇还很有兴致,这是她这么多年的梦,看到蛛丝马迹都很是兴奋,岂有几个时辰就厌倦的?她站在前面灯光前四面观察,瞪大了眼睛注视路过的每一片云,看到有线索就呼唤汤昭过去捞,不知不觉也攒了这么多东西。 虽然有点懒怠,但黑寡妇叫他,汤昭还是抄起了旁边的网。 他的网是极轻极软,团起来放在一边,还不如他手中的折扇大,摊开了却足以捕捉一只“白鲸舟”,正是他用丝线编出来的。 或者说是白狐指导他编出来的。 汤昭在它的指导下将几块瓦片拆解开来,拆成几团长长的丝线,然后将丝线搓在一起,再结成渔网,用来捕捉空中的碎片们。 汤昭结网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虽然还没上仙城,但自己已经开始学着给仙城打工了。 “那里,在那里!看见么……” 黑寡妇站在灯前,指着一处云头对汤昭道。 汤昭凝神细看,只见小小一片云上似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四四方方的一个角,夜色中视线不好,即使有灯也不大看得清那是什么东西。 但无论什么,这么规整,应该是人造物。但凡云上有人工痕迹,说是仙城八九不离十。 “忽——” 汤昭此时已经熟练流程,找准角度,轻轻地抛网,将整片云一起罩住。然后倒手往回拉。 拉的时候,汤昭突然觉得有些沉重。 倒不是这东西本身多沉重,而是之前那些仙城碎片都非常轻盈,拉住它们的时候就和拉住云彩没什么区别,网几乎只有限制方向的作用,只是给它们一个受力的方向,一拽就自己飘过来了。 但是这一次拉拽,他感觉到重量了,那是一种从海里打捞到一条大鱼的感觉,不仅仅是鱼身体沉重,更能感觉鱼在抗拒。 当然,抗拒感没有那么大,但汤昭明显感觉到这种不顺滑,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他已经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捞到真东西了?! 真东西,即真实世界的东西。不是云丝编出来那些“模彷体”。 “诶……那个是……”黑寡妇在旁边看,首先变了脸色: “棺材?!” 云朵越来越近,汤昭也看得清楚了。 那云朵上,停着一个一人多长的黑色木棺,棺材上好像笼罩了一层薄雾。在夜晚,薄雾与云几乎融为一体,只有拉近了仔细看才能看清楚,云是云,雾是雾,是泾渭分明的两种存在。 汤昭心里一突,这样的夜晚在高空看到漂流的棺材,无论如何也不寻常。而且刚刚重量上也有异样的感觉,且虽然棺材那层雾看起来比云还稀薄,看起来是透明的,但仔细一看,却是纯黑的。只是被拉扯的特别稀薄,几乎失去了颜色。 】 棺材、沉重、黑雾,种种元素叠加在一起,他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便不像其他的碎片直接拉到自己的云上,反而停了一段距离,只把网拴在灯上,不让它碰触自家的云彩。 他转头对黑寡妇道:“尹姐,你先退一退,我检查一下。” 黑寡妇点头,缓缓退到中央。 汤昭轻轻一挥手,似是让她退开,却是像白狐招手。 白狐本来在芭蕉树下伏着,一眼看到棺材,大声道:“就是这个!” 汤昭问道:“什么?” 白狐指着棺材道:“那个黑色的烟雾就是那场灾祸。当时就是那个黑影快速的飘荡,飘到什么上面就缠上什么,缠上之后就将所有的一切拉入云层,一直往下坠,坠落下去。大姐说,坠落下去会落到那团黑色世界中,永远成为黑色世界的一部分。后来是殿下用剑制造了一个无底深渊,强行隔开了我们的身体。但我们就永远留在那处深渊下。” 它说的有些颠三倒四,汤昭听得也不大明白,但总觉得…… 似乎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那种记忆深处的感觉一时很难寻觅出来,他又问道:“那棺材是什么?” 白狐道:“什么棺材?你仔细看,那只是一处小屋。那是我们存身的庇护之所,因为殿下没有余力,所以每个人的庇护所只能建那么大。躺在这里可以隔绝外面的灾祸,这里面应该躺着我们的兄弟姐妹吧?” 汤昭没想到里面可能有活人,问道:“要打开吗?” 白狐道:“当然,不知他还活着么?可是要把那烟雾驱逐才行。只是这种数量的话,我可以试试。你来帮我。” 417 朽 云端上,灯光前,下至黑寡妇、岳来,上至上面的上官剑客,都看到汤昭正一个人低头查看棺材。 众人都只是静静看着,虽然棺材来的蹊跷,但有能力查看的人被困出,没能力的不敢上前,可能有能力的不感兴趣,也只有都等汤昭查出一个结果来了。 但众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面前已经竖了一层虚假的光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而真正的汤昭已经站起身来,肩膀上有一只优雅地白狐。 白狐站在汤昭肩上,身子渐渐虚化,唯独眼睛越发翠绿,道:“开放灵感给我。” 汤昭按住了自己的剑,将剑对他魂魄的保护剥开,分散出自己的灵感来。 在白狐的感觉中,对面的灵感仿佛如海洋一般,蔚蔚然无穷无尽,深不可测,忍不住问道:“这……是你的灵感?” 汤昭解释道:“是一部分。我没办法全放开,容易和我的剑起冲突。” 当然,其实也是不信任,不可能全然把灵感交给白狐。 白狐呵呵了一声,低声道:“这轻描澹写的口气啊……”身子再度虚化,最终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了汤昭的灵感中。 汤昭只觉得魂魄深处突然开了一个口子,连接上了另一个奇妙的存在,并与之在某个层次上交融。 】 “现在我暂时是你的剑了,你是个剑客,不用我教你吧?记得用剑法。” 真有趣。 原来剑的世界也有这样的方法? 通过剑客的让渡和剑的栖息,让剑客暂时执掌不属于自己的剑,甚至是其他剑客的剑。 这是拟持吗? 不像是,拟持的话,剑更类似于“工具剑”,并不需要沟通和感悟,直接照着剑谱拿起来就用。 也不像是权剑,权剑是倒过来的单方面输出。 说起来,很像是汤昭当初在剑州拿起坤剑应对龟寇的那一战。 只不过当时拿坤剑时,坤剑的主动性更强,实力也是碾压级别,完全不需要他放开灵感配合,反而把他变成了“工具人”。 现在白狐和他事先沟通,双方各自配合,算是在平等的位置上互相融合,任何一方不满都可以取消盟约,这又是一种新的合作方式。 也让汤昭看到了剑的世界无数新可能。 “所以,绥绥剑的剑意是狐疑和好奇心?” 虽然没翻开剑谱,但双方对接之后,汤昭自然就了解了不少信息,最基本的就是绥绥剑的的剑意。 绥绥剑居然是双剑意,在剑侠之中也属强大的,剑侠如果收集了三剑意,就可以冲一冲剑仙了。 “剑法——疑心藏奸。” 剑法发动,汤昭的目光移动到那层黑雾上。 “此物是什么?从没有听说过?” “因何会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没有消退?” “莫非有鬼?其实是假的?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幻影罢了!”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岂能瞒得过我?” 汤昭放开心神,动用所有的想象力,胡思乱想起来。 在他放飞自我,一个劲儿的胡想时,那层黑气渐渐地拉扯,仿佛也有人牵着黑气的线头,一点点、一点点的将黑气拉走。 到最后,黑气全然消失,汤昭却觉得十分疲惫,仿佛连续使用了十几个剑法,头脑发胀,连绥绥剑的链接也自动断开了。 看来这种方式限制很大,对剑客的负担都如此惊人,根本不能维持太久,和拟持比不了。 “所以,刚才是把那些黑气藏在我的疑心里了?疑心也能藏东西么?” 白狐重新显露真身,似乎也有些疲惫,倦怠地道:“当然。疑心也是精神的一部分,能藏很多东西。但是人和人的疑心不同,你不是个多疑的人,所以能藏的东西有限。你看你刚刚东想西想,那么半天才将黑影收走,可见每个疑心都不是你真正疑惑的,只是逼着自己瞎想。那真正疑心生暗鬼的人,甚至能一个念头把整片阴影都吞下去。亏了那黑气不多,要是再多一点儿,你的疑心就藏不下了。” 最后它总结道:“咱们适配很低,你当时要拿我这把剑,任你灵感举世罕见,资质天下少有,我这把剑也不会选你。” 汤昭不由笑道:“说得好像我会选你一样。”他又想起一事,道:“那你隐藏自己的方法也是藏在疑心里?谁要是对你起了疑心,他就会看到你?” 白狐道:“那是另一套剑法。解除隐藏的方法是好奇心。” 它只解释了一句便不再提,说到底,它和汤昭暂时是盟友,可没有什么真的交情,上了仙城情况如何、立场如何还不分明呢,它不能透露太多,只道:“你要保持疑惑,要是太过坚定不移,疑心消散,那黑气会逃出来的。” 不过,是个人就会保持最基本的疑心吧?倒也不虞最坏的情况发生。 黑气消散,露出棺材一样的庇护所,白狐心中焦急,当先跳了上去,也不知怎么操作了一番,上面的盖子滑了开来。 白狐探头去看,突然惊呼一声,跳了下来,将脸埋在汤昭背后。 汤昭有些奇怪,但也猜到了一点儿,走上前去一看。 棺材之中,只有一具白骨。 里面的人死了。 如果把这个盒子当做棺材,那么棺材中有白骨一点儿也不奇怪。但如果把它当做庇护所,那肯定还是寄希望于其中有生还者的吧? 事实证明,它还是棺材。 按照道理来说,做了剑客就见过不少死人了,甚至亲手杀过不知多少人,白狐身为剑侠,不应该害怕区区一具白骨。但想想大概是作为白玉京人,看到自己的同伴落得这个下场,感情上无法接受。 汤昭没有这种负累,稍作唏嘘,便继续上前查看。 看白骨的情况,这应该是个女子,静静地躺在庇护所的地面上。她虽然化为白骨,但身上的衣服丝毫未损,还如新衣一般顺滑亮丽。这大概又是仙城的出品。 得益于这件完整的衣服,仿佛又一层棺椁,她的全身都是完整的,还能看到生前的身高姿态和一头银发。 银发…… 汤昭以罡气代手搓了一搓,感觉到确实是枯朽的白发,只能是一位衰老的老婆婆所有。 她该不会是……老死的吧? 汤昭松了口气,觉得还好。这个庇护所究竟不是活棺材,不至于叫她因为憋闷而惨死,甚至可能还藏有补给,还让她坚持到寿终正寝。 但仔细想想,这不是也很惨么? 这个棺材盖子显然再也没有打开过。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在小小的黑暗空间里面生活了几十年,生命的一大半时间是在狭小的盒子中度过的,永远的黑暗、寂静、孤独…… 这种事情,不能细想。 只希望她是在一直在沉睡中不知不觉走到尽头的吧。 汤昭不打算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尤其是白狐。他继续检查这个女子的遗骸。 棺材里除了她身上那件衣服,底下还铺着软软的被褥,头骨下面也有枕头,即使如此狭小,那位殿下还是多少会为她们做了安排。 在她枕边有个小小的荷包,汤昭一看就知道是储物的术器,想必是她随身之物,先放在一边,没必要在人家棺材里就检点财产。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其他东西了。毕竟这不是真的棺材,不会真的放什么陪葬之物。 看来除了为那场劫难增加了一抹悲伤的气氛,这里也没什么收获。 汤昭再将她放平时,突然发现,她全身骨骼都是完整的,但只有手是例外。 她的右手和小臂是缺失的。 断臂之人么? 紧接着,汤昭意识到不是。 他在旁边一截臂骨和散落的指骨,掉落在裙子上。 好像是被人扯下来扔在旁边的? 这个猜测让汤昭心里恶寒,不由自主的看向四周,要看有没有什么残忍的杀手潜伏? 四周空无一人,也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这个棺材的挑高很低,连坐着都费劲,其他人来也很难用憋屈的姿势做这么暴力的动作。 如果说,这是她自己造成的呢? 自己把自己的手臂扯下来? 不像,就算她发疯,活着扯断胳膊也会有大量的血迹,会弄脏这一切。 那么难道是…… 汤昭用自己的身体模拟了几遍,有了一个猜测。 可能是她生前保持举着手的姿势,一直到死亡。而因为卡住了手臂,一直没有自动落下,直到完全朽坏了,这一段骸骨因为重力的原因从身体上自然脱落,才掉到地上摔坏了。 这个猜测让汤昭很不舒服,越想越是难受。 这说明这女子死前不但保持清醒,而且心中还有执念,才能让她维持那样的动作死去。 等等……举着手? 难道是? 他站起身,转头去找棺材盖子。 找到了! 盖子上面,果然有划痕! 她果然是为了最后时刻在棺材上刻什么东西。 她的信念一定很强烈,不但划痕很深,还有一处抠得棺材盖子也破损了,只剩下一个小洞。 汤昭扫了一眼那些划痕,登时发现是符字,也就是古时记录典籍知识专用的文字,现在很少有人认得。 好在他认得一点儿,能读,但是不够流畅,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然后拼出来。 他的目光立刻被刻的最深的两个字吸引了。 “罔两?” 418 悔恨 “罔两……” 汤昭如遭雷击。 尘封在深处的记忆,勐然袭击了他。 想当年,他的第一战就是和来自罔两山的幸先生,千辛万苦大战不说,还遭遇偷袭,险些沦为剑奴。就在那时,他见识到了幸先生随身携带的罔两碎片,手持离火剑死死支撑,靠着刑极发配才能脱身。 那场战斗和之后一系列遭遇令汤昭刻骨铭心,后来他又听说罔两山是天下罪恶的聚集地,人贩子的老巢,剑奴的奴隶主大本营,心中已经认定那是天下最邪恶的地方。 他当时武功连入门都谈不上,对江湖朝堂一无所知,却已经跟司立玉约定,将来成为剑客要一起荡平罔两山。 这些年过去了,他成长了许多,学会了武功,成了剑客,见识了更多的善与恶,知道了天下天上的广阔世界,与当初的境遇天壤之别。要说他忘了罔两山,他似乎是没忘,但要是时刻记得当年的誓言,甚至将剿灭罔两山列进自己的时间表,似乎也没有。 说到底,他摆脱了剑奴的切身苦楚,也好久没见过人贩子和被贩卖的儿童,渐渐没那么感同身受了,便不再迫切想要做点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起几分愧疚。 那些被贩卖的孩子、那些日夜受苦的剑奴,并不因为他看不见、想不起,就不存在。可能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小孩子信誓旦旦的立誓也解救他们,又在几年之内忘了他们。 但是,汤昭自己知道。 盯着那两个字,汤昭再次记在了心里,方重新拉回注意力,道:“罔两……造成仙城陨落的是罔两?” 罔两这个怪物不是在罔两山么?那地方好像是外面很难进去,里面也不大出来,应该是有所封锁的,怎么还跑到天上来和仙城对抗呢? 他转念一想,这也合理。罔两是很强大的怪物,怎么会一直甘心安安分分躲在罔两山不出来呢?焉知不是多年前的大战之后伤了元气,只能躲起来? 或许一百多年前的一战,是罔两山的起源呢。 他继续看那串文字,不知是不是摸黑写的,又或者这女子不大擅长符字,这两行字歪歪扭扭,且词义跳跃,不甚连贯,恰好汤昭也不大通,看得分外头疼,只能跳着词一个个的翻译。 “罔两之灾……” “求助……东君……” “通阳下……” “悔之晚矣!” 汤昭解读着,前面还是断断续续的,但有非常大的信息量,解读到最后,只剩下最后几个字在不同的重复。 “悔恨!悔恨!” “悔!悔!悔……” 似乎她在前面已经留完了想要留下的信息,后面只是单纯的发泄情绪,不停的刻画着她一直到最后一刻的情感。 后悔、后悔、后悔…… 无穷无尽的悔恨化作文字的留在棺材盖上,字符仿佛火焰在跳动、燃烧,看得汤昭心情非常压抑,最后偏开头去,心想: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这样后悔? 难道是后悔没有出力救仙城么? 那也不至于如此后悔吧? 非人力可为的灾难,后悔有什么用? 总不能是仙城崩塌有你一份吧? 一侧头之间,他看到被抠破的棺材盖上露出一丝反光。 什么东西? 汤昭还是以罡气覆盖手指,试探着伸了进去,果然摸到一物,轻轻一勾,勾了出来。 那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本来暗澹无光,似乎是有蜡封一样的封层,但汤昭用罡气拿着,不知怎的,上面的表层自己扑簌簌往下落,露出里面珍珠大小一颗石头。 那是一颗金红色的石头,汤昭从没见过这么耀眼的宝石,以至于刚直视就觉得眼前一黑,仿佛直视太阳,忙用罡气把球裹住,结果还是太耀眼,透过罡气兀自看见金色光球,仿佛在剧烈放光,忙将之塞进了罐子里。 罐子遮住光彩,汤昭用手按住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心中暗道: 好东西! 且别说这么耀眼,一看就不是凡物,就说这东西要被女子临终前抠破棺材板小心翼翼的隐藏,就知道事关重大。她已经被棺材封死了很久了,说不定永远不会被发现,兀自觉得不保险,还要再把这东西尽可能藏起来,可见这东西有多特殊。 可惜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那层保护似乎已经腐朽了?居然被汤昭一摸,自动脱落露出光华来,不然这颗石头未必这么容易见到。 这么慎重恐怕不仅仅是贵重,更是事关重大。 汤昭目光移回到她留下的信息上,在“求助东君”那行字上停了一停,若有所思。 “唉?你怎么这么慢,干嘛呢?” 汤昭抬头,正好看见白狐趴在棺材上面,往里张望。 棺材里的光线很暗,因为白骨完整,甚至都没有白磷鬼火,汤昭在下面与白狐对视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双绿油油的眼睛,而白狐也只能看见汤昭的眼睛和大概的轮廓。 一瞬间,白狐微微一怔,有些惊异,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紧接着怅然,心中只想:他的轮廓和眼睛当真是好,若是五官生得好,必定是个大美人,那岂不是才貌双全了?可惜,可惜。 一想到汤昭天生缺憾,白狐心中颇为不甘,但毕竟现在不是细想这个的时候,它还是继续道:“怎么不出来,她有很多遗物吗?” 汤昭取出一块白布,完完整整的将白骨覆盖,道:“你来看,她留下了字。” 白狐小心翼翼的出熘下来,并不碰触白骨,只往棺材盖上看去,看了几眼,疑惑道:“这是什么字?” 汤昭道:“通用符字——怎么,你们仙城并不用这个字么?” 符字是符式简化出来的字体,从诞生起就承载了部分力量,兼顾威力就必然放弃一部分文字功能,是以难学难懂,不适合作为交流语言,即使是上古只流传在小部分学者之间。但汤昭想白玉京是个格调很高的地方,或许人家自成一派,就是不用一般的文字,仙人只用符字交流呢? 没想到白狐真不认识。看来是这女子为了保密又加一层保险。 真的是很谨慎啊。她到底是想让人发现,还是不想让人发现呢? 有一种微妙的矛盾在里面。 白狐盯着棺材上的字良久,走到白布之前,轻轻掀开罩在骷髅头上的布。 一瞬间,它还是有些悲伤,但紧接着用眼睛和骷髅互相盯着。 它目光亮起,口中念念有词,汤昭感觉到了剑元的波动,知道它又使用剑术了。白狐的剑术多与精神有关,外面很可能看不出什么效果。 过了一会儿,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白狐困惑起来,道:“我没见过她。” 汤昭讶道:“这你也知道?是颅骨复原吗?” 白狐道:“复什么原呐?我刚刚怀疑自己见过她——如果我当真见过她,我就会想起她的脸。” 汤昭点头恍然——因为见过,所以见到,这唯心的剑是真的不讲道理。 “那么,她不是你们的人,可是……” 可是棺材上明明写着罔两之灾,又提到东君,怎么看也是跟你们有关系的样子。 白狐自己也迟疑道:“但是这确实是殿下的庇护所没错,她只能是自己人。而且这里很宽敞,比我的那个还宽敞呢。殿下很看顾她。你说,符字里写的是什么?” 汤昭跟它说了,白狐喃喃道:“罔两,原来入侵的是罔两?” 汤昭心想:战斗半日连敌人也不知道,你这剑侠是啥也不懂啊? 此时他倒觉得,或许他高估了白狐的岁数和阅历。也许她成为剑侠时很年轻,也许她一直生活在白玉京无忧无虑,总是她懂得并不多,到了人间的一百多年,也都浪费在尾行美人身上了。 又听得东君之言,白狐突然道:“啊,我知道她是谁了!她应该是东君派来联络的使者。我没见过她,听大姐说,她一来就筋疲力尽,交代几句情报便昏了过去,大家把她送去休息。当时我还在人间还没回去,所以不曾见面,等我回来时只顾战斗也没看见她。到最后看来她是跟我们一同罹难了……毕竟她远来是客,殿下也要照顾她,庇护所也给她很好的。” “可惜,最后是我们没能照顾好她。本来若有机会,应该让客人先离开的。” 东君的使者? 汤昭立刻想到了她藏在棺材盖上的石头。那块石头就好像……好像太阳的碎片。 那会是跟东君有关之物吗? 如果她是东君的使者,不过是履行报信职责,最后又悔恨什么呢? 悔恨来到这里,把灾祸带给了白玉京? 悔恨自己离开晚了,以至于陪葬? 悔恨没有完成东君的任务,也再回不去了? 或者说…… 汤昭想着,白狐也再想不起什么旧事,独自怅然——它倒不是多惋惜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只是想起了有同样遭遇的故友。 或许默默化为白骨的,不止她而已。 一百多年,就算按自然寿命,除了剑侠之外,连稍有年纪的剑客也要步入死亡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绥绥剑还活着,毕竟她要死了,白狐也会消散的。 汤昭指着字迹道:“她提醒我们去向东君求援。” 白狐怒道:“呸,是他先向我们求助的好么?现在反而转着圈儿又求回去?谁知道他在哪儿呢?什么东君,惹了麻烦还带累我们,还说是天上地下都了不起的存在,哪里了不起了?” 汤昭也觉得这个求助无理——东君若能处理,根本就不会有这场灾祸。若不能处理,求助又有什么用? 然而,总觉得这上面还有什么玄妙在。 汤昭正思索着,突然背嵴一直,感觉到一种压迫感迫在眉睫,不由直起身子,越过棺材往外看去,白狐更是跳上他的头顶,抢占更高的视角。 远处,天更黑了。 “那是……” “罔两?” 419 抉择 “罔两?” 汤昭凝目远眺。 天空的尽头,展开好一大片阴影。 远处看去,阴影好像滚滚的黑烟,又好像纯黑的流沙,在空中缓缓流动。 如此深夜,本来苍穹就是全黑的,但那片黑影又如此的漆黑,让所有人都不能忽视。 那种黑完全没有一点儿光线,就像宇宙中的黑洞,所有的光路过都要被吸进去。 而且,太庞大了。 那片阴影盘桓在空中,越靠近越显得庞大,几乎遮蔽了一个人视线所及的所有视角,长度和宽度都险些失去了意义,小小的云朵在它面前,就像蚂蚁仰望高山。 过不去! 汤昭心中闪过这个念头,那片黑影太庞大了,别说闯过去,连绕路都难。 白狐尖叫了一声,弓腰炸毛,仿佛被刺激到的猫。 “就是这个!那种阴影……那天的阴影比今日还大!” 汤昭看着这片黑烟,突然想起了“罔两山”。 听说那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那种阴影难道还能比这个更大吗? 据说罔两只有一只,其他的都是分身、碎片,如果这只是分身的规模,那也太大了吧? 本体罔两山又有多大? 而且…… “要撞上了!” 汤昭还在东想西想,黑寡妇等人都已经十分惊恐。 那朵花,连带着大片的云,都在往那处黑烟上撞去! “快停下——” 众人大惊,即使不知道罔两之名,只要一看就知道那个阴影不祥,都拼命想要阻止。 汤昭试图用他和云朵在漫长的捕捉之旅种培养出来的一点点儿默契,拉住企图冲入阴影的云,却发现这毫无意义。 云朵不听他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仿佛扑火的飞蛾一样冲向罔两的阴影。 “疯了吗?这不是找死么?”汤昭徒劳的试图挽救,却好像在暴风雨中拉小船的风帆一样无力。他回头看向白狐,想问问白狐能不能阻止。 白狐突然道:“白玉京——我们的白玉京在罔两里,就在那里!”它跑到最前面,遥望罔两:“在那里!它们都察觉到了,大家都想回去。” 或许云朵和花朵并没有白狐情感意义上的“思乡之情”,但人与物在这时目标却是一样的,要回去,回到一百年前的地方。 哪怕隔绝重重阴影,哪怕度过漫长光阴,不管是人还是怪物,是东君还是罔两,都不能阻碍。 这种感情,汤昭当然…… 不能共情。 谁要找死啊! 知道指望不上了,汤昭大声道:“准备跳船吧!尹姐!” 黑寡妇没听到白狐的话,但她看到了恐怖的黑雾,道:“这东西似曾相识……” 汤昭记得白发剑客当时放出罔两,黑寡妇虽然没参加战斗,但黑蜘蛛山庄离着那里本就不远,说不定她就是那时窥见过罔两的样子,道:“那是怪物罔两,是剑侠也应付不了的灾祸。咱们别头铁了,快走。” 黑寡妇轻声道:“走了……就回不来了。” 她下意识说了这句话,自己就反应过来了——此时不是贪心的时候,性命为上。她也是个果决的女枭雄,如何不懂人为财死的道理?只是太过渴望,便患得患失,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了。 汤昭抓住黑寡妇,又伸手向岳来道:“岳兄,走吧。” 其实他不带,岳来这样的高手应该也会御剑术,只要会御剑飞行,有一把术器就能飞下去,但是剑客御剑和普通人御剑完全不同,罔两当前,又在如此高空,不是剑客真未必能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安全落地。 他和岳来并无情谊,但既然同舟半晚总是缘分,汤昭还是礼貌的表示愿意带他下去。至于上官剑客,那不但没有交情,还有恩怨——那老家伙不分青红皂白偷袭他的学生,多少沾点不爽,汤昭自不会理他。 岳来直勾勾的盯着头顶那朵白花,道:“他还没出来。” 汤昭有些急,道:“什么?” 此时罔两的阴影已经越迫越近,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影,显得五官崎区,阴森可怖。 岳来道:“孟化舟,他藏在里面,他不会走的,要进那个阴影!” 汤昭看着那朵白花,正一马当先,用仿佛坠落一样的速度扑向阴影,道:“他倒是想出来,外面就是上官剑客堵门,他出来也死,不出来也死,索性带着那剑客一起死了呗。” 岳来摇头,道:“不,我知道他是自己选择不出来的。那鬼地方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死也要去。他别想跑!我要杀了他。” 汤昭愕然道:“你疯了?他躲在云里面,能不能苟活还未必,你站在这里,绝对会死!他是为了那个仙城利欲熏心,难道你也为了什么怨恨鬼迷心窍了?” 岳来的目光如深深扎进墙面的钉子,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道:“正是鬼!我本来是就是鬼,要心窍做什么?他要拿东西,我要他的命。我今日就算死,也要杀了孟化舟才死。” 他如此执着,仿佛现在已经深深融入了阴影之中,不可自拔。 汤昭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手灯筒,往上举起,咯的一声,一道光焰冲天而起。 那火光如此明亮,轻而易举划破了苍穹。 “太阳手灯筒。” 汤昭将开关调到最大,在里面推入一块元石,光焰越发明亮,几乎要熊熊燃烧起来。在它的照耀下,阴影在往后退缩。 灯光下,两人的面容恢复明亮,一如往常的样子。 汤昭把手灯筒递给他,道:“拿着吧,这个可以帮你避一避阴影。” 遥想当初,他第一次遇到罔两的时候,就是凭借一把离火剑法器的火焰在罔两当中护住同伴,苦苦坚持到刑极救场。可见罔两终究是可以被光逼退的。 而他的手灯筒光源是实在的太阳光,是他剑象光华的平替版,不能说驱逐罔两,在阴影中暂且自保应该还是有用的吧? 岳来被光照的眼睛一花,转过头看向他,光华照的他童仁亮晶晶的。 他呆了一下,才接过,道:“谢谢。我……谢谢你。” 汤昭道:“若能活着,回头把术器钱结算一下。产品有我们商号的地址。看你不是个赖账的人,就先送你体验了。” 他和岳来也就是一根火炬的交情了,当下回过头,又去拉黑寡妇离开。 黑寡妇突然道:“你那个手灯筒……也给我留一个吧。” 汤昭一震,随即大怒,道:“尹姐,你怎么也这样?按理我不该指点你什么。但你的头脑不清楚……” 黑寡妇叹道:“正是不清楚!我不甘心啊。孟化舟要的东西在里面,我要的东西也在里面。到了这里了……到了这里了。我不想放弃,我还想再试试。哪怕失败赔上一条命。” 她指了指汤昭手上的火炬,道:“我一直就想这样,就想这个灯一样,尽情燃烧。只是在地上我是蜘蛛的头领,我没有机会。但在天上,我已经飘起来了,我不想落地。” 汤昭十分无奈,道:“你这是为难……” 黑寡妇抢在前面,道:“正是为难你。所以你千万别说什么留下来跟我一起的话,不然就是为难我。你若要留下来,我怎么能让你为我丧命?自然要放弃的。但我今日放弃,来日必然后悔。人怎么能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汤昭,汤昭想起自己,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黑寡妇如此坚决,他只好叹了口气,将罐子拿出来,抓出一个个手灯筒堆在云上——既然是黑寡妇要,多拿几个也不算浪费,又拿出好几块元石递给黑寡妇,道:“好歹多坚持一阵吧。让大家保持理智,确实太难了。” 黑寡妇突然婉转一笑道:“你这小鬼,不是常有不顾一切的时候吗?怎么还笑话别人呢?这个——”她拿出一瓶丹药,递给汤昭,“给徐司药。我答应她,不管我死不死只要你活着也要把解药给她,只要她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也不食言。” 言尽于此,其余什么照顾黑蜘蛛山庄、看顾惊蛰山庄的话也不必提了,有交情的人汤昭自然会看顾,汤昭不在乎的人,难道黑寡妇就在乎了? 两人交付妥当,汤昭转过身,走到云边,剑化作光华已经出鞘,这时,突然停了脚步。 白狐站在云头,冲着他伸出爪子。 汤昭咬牙道:“你又要干嘛?” 白狐怒道:“手灯筒啊。你难道不给我留一个?” 汤昭一时无言,白狐炸毛道:“我比不过那个美女,难道不比那姓岳的小子强?他与你有什么好处?我还帮你了很多忙呢!之前你答应跟我去仙城,现在临时走了我都不跟你计较,连东西也舍不得?你但凡只有两个手灯筒,也应该把那小子的拿过来给我一个。” 汤昭很想说:“你一个剑侠要我这小玩意儿干什么?又不是叫你消灭罔两。难道你就没有在罔两种保存自身的手段?” 但最后,他并没有说这句话,反而道:“我可以给你一个,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白狐道:“别啰嗦了,快说吧,不然你赶不上最后一趟离开的机会了。” 汤昭正色道:“我要你帮我藏起来。” 420 黑暗中的战斗 彩云端,照明烛。 大片的云彩上,摆放着一只又一只的手灯筒,参差却有规律的摆成阵型,灯光向各个方向照射,照得四面八方灯火辉煌,仿佛一场盛大的宴会。 在盛大的光芒中心,也就是那座亭子当中,黑寡妇和岳来端坐着,神色肃然的近乎虔诚,被火光围绕着,身上没有一点阴影。 】 在他们上方,上官剑客也举着一只火炬,尽量照遍自己的全身。 上官剑客因为手指被卡住了,错过了对进不进阴影发表意见。眼见阴影迫近,孟化舟在如此情况下没有放他下来,他也始终没有孤注一掷,切了手指跳入阳光中存身,但隔空抢一根火炬总是可以的。 黑寡妇手中有不少手灯筒,自然没有必要鱼死网破,分给了他一根,只是心中暗暗纳罕:这剑客怎么也这么执着?阴影里面九死一生,比起这个一根手指真不算什么吧?外面也不是没有能断指重生的剑客,何必苦苦坚持? 她自己执着,是因为多年的梦想,岳来执着,是因为外人不得而知的仇恨。孟化舟更不必说了,仙城梦几乎就是他的精神支柱。而且,他们三个都不是剑客。 在这个世道,不是剑客就是凡人,两者是天渊之别。 世人默认凡人的性命不值钱,凡人为了脱胎换骨,为了逆天改命,总得要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把性命压上台去赌,这个风险是公认值得冒的。但那位已经是剑客了,比凡人高贵了,上天的梯子已经握在自己手里,又这么不顾性命的求些什么呢? 仙城里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他飞蛾扑火的存在? 至于孟化舟,自然寂然无声,让黑寡妇怀疑——这小子到底还在不在?是不是已经死在那朵花里了? 她不知道,在同一朵云彩上,还有看不见的不速之客。 就在亭子的另一侧,白狐蜷在一只手灯筒的灯光里,白毛被光照的金灿灿的,几乎变成了一只金狐。 在它身边,则是同样坐着,一手托腮仿佛睡着了的汤昭。 汤昭在这里,但谁也看不见他。这是白狐的手笔。 具体的剑术汤昭也不明白,不过反正他就和其他人都坐在小小一朵云彩上,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不过白狐提醒他,他不比自己从来没存在过,可不要为所欲为惊动了他人,一旦让熟人怀疑:汤昭是不是还在这里?他的形象马上就会暴露。 好在汤昭本来也没打算大动干戈,他只是放心不下黑寡妇,也有一点好奇故事里的仙城,所以在这里静静观看,若有所得最好不过,等着事不可为,保底就是救下黑寡妇,再用剑术带着她逃出去罢了。 离着罔两的黑影越来越近,黑色已经渐渐看不清轮廓了。 一朵云在远处看或有各种各样的形状,但一旦靠近,只有茫茫的遮眼云气,什么形状也看不清了。那黑影也是,黑烟从远处看仿佛一团黑色漩涡,在缓缓旋转,但越靠近越看不清全貌,只有天上地下一片漆黑。 那黑影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吸进去,光、色彩、声音、温度……一切能衡量存在的东西都被黑色所吞噬。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 无需身处其境,只是靠近,就已经能感受到其中无尽的压抑,人体都要被冻结。 手灯筒的太阳光远远地照射进黑影,无声无息被吞了一部分,越往远处,灯光越细、越暗澹,就像渐渐消失在沙漠中的河流。 好在,太阳光终究是不同的,没有被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吞噬,在近处光照依旧明亮。尤其是几只手灯筒交叉出一片无影的光圈,终究稳定的将黑暗排除在外。 在无尽的黑暗绝望中,云头的光芒地带就像唯一的希望,似温暖的怀抱,令人沉醉。 渐渐地,云彩从黑影的边缘靠近了内部。一开始,只是前方是黑暗的,紧接着左右上下也陷入漆黑。但后方因为被灯光照射,还被庇佑着有些许光亮,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到了最后,随着云彩的前进,光华已经照不到后方,后面的黑暗完全闭合了,拦住了内外的交汇,云彩真正成为了孤岛。 云彩的侵入,就像在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一阵涟漪,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 “这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了。” 黑寡妇有感而发,在被黑暗包围之后,她瞬间感觉到被原来世界所抛弃。即使四周还有光芒在闪烁,也不能给她半点安全感。 说真的,还有一点点后悔。后悔自己的草率决定。 人心本就复杂,刚刚的康慨激昂是真的,现在的后悔也是真的。 好在汤昭离开了,这样就算她后悔的哭天抢地也不怕在孩子面前丢脸了。 她侧过头去,想跟完全不熟的岳来随便说点有的没的缓解压抑,突然便觉得浑身一炸,往后闪避—— 刺啦! 一道黑影从黑暗中钻出,冲向黑寡妇。 那黑影速度奇快,几乎瞬息便扑到眼前。 黑寡妇没想到阴影中居然有敌人袭击,但她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高手,身体自然反应,错步拧腰,擦着身子躲过黑影的一扑,接着一抖袖子,惊魂丝出手,往后一圈,要套住那黑影。 然而这一套全套了一个空。 她背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别说袭击者,连多一点异样也没有。 黑寡妇惊疑不定,道:“我看错了?或者是精神袭击?” 倘若真是精神袭击,倒也不稀奇,阴祸中的魅影就是以精神攻击为主,心魅甚至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个好人活活吓疯。作为武者,可以罡气护身抵御精神攻击。 岳来道:“并不是。是真的有……” 话音未落,他背后也是一道黑烟冲来,直扑他的脖颈。 岳来的反应远比黑寡妇快,把剑回身而刺,快若闪电。 这一刺,也刺了一个空! 这一回黑寡妇看得清楚,黑暗之中猝然伸出一张脸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长大了口向岳来咬去,速度之快,以黑寡妇的眼力都只看到残影。 然而这黑影从脱离黑暗之地的一瞬间就开始消散,好像一团雪被扔进了油锅里,开头还保持了形状,转眼之间就被高温烤化,化为雪水,最后消失在油锅的炽热烟气当中。 在那黑影扑出来的一瞬间黑寡妇还能看到一张现实的脸,没扑到岳来身后已经变得抽象,岳来拔剑砍下去的下一刻,已经彻底销散了。 消散速度之快,让黑寡妇几乎以为是一个恶作剧。 岳来盯着自己的剑尖,片刻后道:“尹庄主,到中间来。不要被它抓住了。” 黑寡妇一怔,随即会意,忙紧走几步。 那黑影中的怪物显然是害怕阳光的,被光照到就会消散,但在消散之前不是不危险。一般的阴影只要被光照到,瞬间就会消失,而那怪物般的阴影却能在光华照耀不见死角的云端上独立存在几个呼吸,本身就是不同凡响。 如此诡异,哪怕是在它消散前被擦中一个小片皮肤也很危险,站在光的边缘很不保险,越远离黑暗越安全。 黑寡妇也是从过军的人,心思电转,已经开始计算刚刚黑影消散的速度,从中推算安全距离,一面推算一面连续向前迈了两大步,靠近了岳来。 虽然不是同一个阵营的,但此时黑暗在外,黑寡妇不免靠拢这个被汤昭曾经评价过“很强”的同行者。 或许其中也有黑寡妇失去了最可靠的同伴,还没有重新进入自己往日独来独往的状态的缘故,她忍不住像问汤昭一样问岳来道:“刚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像是魅影,好像是从阴影里诞生出来的怪物。” 岳来皱眉道:“我怎么知道?”将剑垂下,反手拔起一根手灯筒,仿佛利剑一样持在手中。这个动作很像捡树枝当兵器玩打仗游戏的孩童,但他神情严肃,显然真的把区区一个半尺来长毫无利刃的手灯筒当做了防身的利剑。 黑寡妇几乎没有犹豫,也拔起了一根手灯筒在手,护住了自己。 她猜测虽然岳来真的不认识这种怪物,但刚刚的黑影已经欺到岳来身前,岳来真刀真枪的砍了一剑,双方已经有了交手,岳来多半发现剑器伤害不了那黑影,手持利剑与赤手空拳无异,还不如拔一根明确能驱散黑暗的手灯筒防身有用。 两人各自拔起一根手灯筒,底下的手灯筒虽多,阵型却有了缺口,难免在灯光范围内有了阴影。黑寡妇自然不能疏忽,将其中几根手灯筒挪动,务必要维持着自家温暖明亮的孤岛。 她正挪动着,小小云岛光影恍忽,突然只听一声怒吼—— 黑寡妇一凛,懵然抬头,就见黑暗中伸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大脸。 那张脸如果缩小数十倍,说不定还算五官端正,但此刻那张脸仿佛山上的佛头大小,每一处五官都可称“巨物”,已然变得可怖,周围更笼罩黑烟一样的影子,而且在光照之下阴影迅速消解、破碎,就好像活生生一张脸被泼了强酸,正在溃烂、掉渣,恍忽的光照之下分外恐怖。 那张大脸顶着崩溃的光照,狰狞的张开口,直扑向…… 还挂在空中的上官剑客! 421 粘稠 “喝——” 陡然受到袭击,那上官剑客并不慌乱,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手中的剑出鞘,立刻变换了颜色,化为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炬,刺向那张大脸。 然而,不等他剑到,那张脸已经到了,虽然侵入云岛的光圈几个呼吸时间,就已经被光击溃得千疮百孔,但依旧还剩下数丈高的半张脸,凑到上官剑客之前张口一吞,将上官剑客整个身形吞了进去。 这一下干净利索,眨眼便完成,黑寡妇看得微微一寒,手中的手灯筒不由自主护住身前,身体定在光的中央不敢挪动。 那大脸中央完全漆黑,上官剑客身在其中,外面一点儿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他在其中怒吼,一时还算中气十足。 “原来不是什么火都能驱散阴影啊?” 黑寡妇虽然不是剑客,但多次见上官剑客出手,也猜测他的剑多半是能变形成不同物质材料,风也好、火也好,自由转换。这等剑术不知强不强,反正方向很灵活,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刚刚那上官剑客把剑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显然也是受了手灯筒驱散黑暗的启发,要釜底抽薪,用火焰和光明直接击溃黑影,没想到他这把火竟不管用,不但没有驱散黑暗,自己被裹入黑暗中,火焰的光芒竟然连影子传不出来。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光,他身上也有一只手灯筒,那束光芒就刺破了黑暗,从那团大脸内部扯开唯一这么一道口子,正与外界的灯火一起快速消解着黑暗。 “还得是咱们阿昭啊。” 黑寡妇不由感叹,汤昭留下的术器才是这阴影的真正克星,相比之下,上官剑客这正牌剑客也有点像假冒的了。 不等她这样感叹完毕,周遭的黑暗沸腾起来,仿佛有人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无数道黑影从外面庞大的阴影时间冲了出来,集中狙击她和岳来。 这些阴影就像火山口中爆发的岩浆,左一道,右一道,此起彼伏,有的喷的近,有的喷的远,速度之快堪比光影,无孔不入,令人应接不暇。 如果这些影子个个都能化作实质攻击,哪怕只是像是普通野兽一样爪牙攻击,黑寡妇恐怕也难以招架,稍微蹭上几下子,便已伤痕累累。但这些都是畏光的小小黑影,几乎九成在刚冲出的一瞬间便灰飞烟灭,剩下的也大半不能冲到黑寡妇面前。 唯有零星大个黑影冲到了她迟尺之地,对付这些残影,黑寡妇一开始还用袖中的刀去砍噼,紧接着发现没用,哪怕她的刀是术器,能砍凶兽,能用刀气伤到魅影,却根本碰触不到黑影分毫。 】 甚至不碰触是好事。 有一道残狼冲到黑寡妇身边,黑寡妇用刀一撩,不知刺中了哪里,就觉得手一沉,一把轻薄的单刀登时重如千斤。 此时那狼影已经被光焰驱逐,黑寡妇低头一瞧,单刀刃上黏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流质在流淌,又像泥水一般粘稠。 她心中咯噔一下,只看这模样就不好,接着就觉得手中刀不受控制的往下坠落,连她握住刀的手都被拽着向下坠去。 不等她反应,旁边岳来已经大声道:“抛出去!别扔地下!” 黑寡妇福至心灵,顾不得可惜这把陪了自己十多年的趁手兵刃,使足了劲儿往外抛出,誓要抛得越远越好。 以她的膂力,这一抛怎么也要抛出去几十丈,然而那兵刃几乎一经离手就飞速下坠,划出一条急速下降的诡异抛物线。 好在黑寡妇的力量够大,初速度够快,那兵刃勉强飞出了光明云的范围,险些擦着边儿飞入黑暗,黑寡妇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刀和黑暗世界融为一体。 真的是融为一体! 那把刀在飞行中,黑色黏膜已经布满了整个刀身,接着从外往里侵蚀了刀体,就见刀体液化、汽化,到最后整个刀子已经失去形状和质地,化作和那些来袭的阴影没有什么区别的黑影,完全融进了阴影世界。 黑寡妇心底发寒,对这种侵蚀和同化心惊肉跳,她非常清楚,刚刚她要是不小心被黑影燎到,也会迅速化为黑影。 这让她想起了那一晚蛊斗之夜汤昭放的朱雀火,那也是个绝世凶物,也是只要沾到了一星半点儿,就只能当机立断断尾求生,不然便等着被焚烧殆尽。 比起朱雀火,这阴影更加恐怖,不只是毁灭所有沾染的物体,而且还把它们一起侵蚀、同化,化为茫茫黑影的一部分,死也不得安宁。 难道说……这外面的阴影都是这样来的吗? 那得是吞噬了多少东西,才能变成现在这样庞大的阴影世界啊? 一座仙城够吗? 黑寡妇越发想到自己之前一无所知,只凭着对仙城的渴望便带着几只火把一头扎进这种地方,那是真够傻x的。 可惜这等自省之言不知说给谁听了。 岳来冷静的看着她,道:“别做多余的事,兵刃不可靠,只有这盏灯能驱敌护身。凡是沾染阴影的地方,衣服沾了撕衣服,手沾了砍手。你要舍不得,我就舍你下去。” 黑寡妇平静道:“我知道。你要是被污染了,我也是一样。” 两人冷冷交流两句,各自死死攥住一根灯。 这时,就听头上喘息声大起。 两人一抬头,发现是上官剑客重新出现了。 原来那上官剑客虽然被阴影面孔吞噬,但这里毕竟还是光明岛,上官剑客就算飘在上面,也还受下方十几个手灯筒的光芒护佑。片刻之间,那巨大的脸崩溃殆尽,把他露了出来。 虽然露了出来,上官剑客却不复从前,身上黏着一层黑黢黢、湿漉漉的黏着层,仿佛一层沥青,似乎要粘稠地往下流动,正与黑寡妇的刀遭遇相同。 而他一个堂堂剑客,被这层黑迹抻得似乎不堪重负,整个人好像要从空中坠下来。 黑寡妇心中一沉:这不就是那层阴影吗?而且上官剑客看起来污染的比她的刀严重多了,到此地步,别说砍手,就算砍去全身都没用的地步了。 要是上官剑客直接化为一团黑影也就罢了,要是他化为刚刚那些来袭的怪物,甚至还保留生前的实力,两人要如何应对? 岳来也忍不住咬住了牙,他可以跟黑寡妇放狠话,但正面搏杀一个入了魔的剑客,他还没那个自信。 好在上官剑客很是坚毅,显然保持着人的理智,不肯就这么沉沦,他行动迟缓的举起光芒比刚刚微弱很多的手灯筒,往自己的脸上怼去。 滋—— 皮肉烧焦的声音响起。 黑寡妇暗凛,这手灯筒的灯光远远照射是没什么温度的,但越是靠近能量强度越高,在灯口是非常滚烫的,真好像凑近太阳。 不过比起烫伤,自然是性命要紧。 就听滋滋的声音响起,空气中除了皮肉灼烧声,居然还弥漫起了澹澹的肉香,但凡有想象力的人就会牙酸呕心。 但这是有效的。上官剑客脸被烫的通红、焦黑,同时,面上那层几乎要把他裹得窒息的黑色脓液也渐渐被吹落,化作一道黑色墨滴落下。 黑寡妇和岳来同时后退,不过他们也多此一举,那墨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光驱逐,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们对视一眼,心中也升起几分喜悦。 这阴影居然是有解的,用灯火凑近能消解。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皮肤灼烧和性命相比真不算什么。哪怕是黑寡妇也有不得已时把自己一张美丽脸蛋都烧毁换取活命的觉悟。 上官剑客驱了脸上的黑液,又把手灯筒转向躯体。此时那手灯筒能源似乎消耗不少,光线更加暗澹,他只能贴的更近,焦湖味更浓。 黑寡妇和岳来在底下,眼睁睁的观摩了一场自己给自己上炮烙刑的残酷场面,觉悟是一回事,但看到此景,想到这可能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由心有戚戚焉。 这才刚刚进了黑暗之地,连百分之一的地界都没走过,已经受此灾厄,谁知道后面还要面对什么? 黑寡妇更想:这老头现在痛苦不堪,心中必然愤恨郁结,我们又眼睁睁翘了他的倒霉相,他若迁怒于我们怎么办? 这时,就听上官剑客道:“喂,再给我一个灯!” 黑寡妇抬头,就见那上官剑客身上黑气溃散大半,但已经狼狈万分,身上全是烫伤不说,还气喘吁吁,似乎刚刚伤了元气。 这也寻常,毕竟刚刚那场灼烧,几乎是活剥了他一层皮下来。 虽然他看起来虚弱许多,但黑寡妇也不得不忌惮他剑客的身份,只得又拔下一根手灯筒扔了上去,心中焦虑: 如今手灯筒消耗的这么快,用一支少一支,没有地方补充,在这个阴影世界,他们还能撑上多久? 好在不知是不是他们刚刚度过了一个高发期,过了这段时间,前方的黑影来袭得明显减少,更没有那种可怖的大家伙了。 世界稍微平静下来,进入间奏。黑寡妇他们得以稍作喘息。 422 灯火辉煌 这边战斗的千钧一发,那边厢,汤昭却在旁观。黻 虽然刚刚云端上有些险情,但不到最危急的时候,他是不会出手的。 他既然决定隐匿身形暗中跟随,不是为了大惊小怪急忙出手,保姆一样暗中给人摆平一切的。 别说刚刚最危险的是上官剑客他不会暴露了,就算是黑寡妇遭遇小厄,既然慷慨激昂执意带着灯火闯进阴影,想来也不是为了当只能瞪着眼睛被人救的公主的。 汤昭很佩服白狐的藏匿手段,不仅黑寡妇他们看不见汤昭,连阴影也对他们视而不见,咆哮的怪物没有一只是冲向他的。可见要在罔两身存身也有很多种方法。 「啊……」 这时,白狐却痛苦的摇头,「力士!怎么变成这样?」 汤昭问道:「什么力士?」黻 白狐道:「彩云力士,你刚刚看到那张脸了么?最大的那个!那是我们的彩云力士啊!为什么会在阴影里啊?」 汤昭道:「那个袭击上官剑客的怪物?」 白狐咬牙道:「他本不是怪物的。他是我们凌霄城的彩云力士之一。帮我们搭桥铺路,陪我们揽月追云,是我们的伙伴。」 汤昭闻言依稀想起弦子曲中有提到过这么一伙彩云力士。当然因为篇幅所限,只是一笔带过,着重描写他们住在凌霄城里,也就是五楼十二城之一。曲子说他们每个人有十丈高,肩宽背厚,行动如雷,力大无穷,开山断水轻而易举,就像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在许丛生的记录中,他们虽然力气大身体强,似乎不大聪明,说不出完整的话,都是憨憨的听令行事,介于傀儡和活人之间。 汤昭问道:「彩云力士是活人吗?不是如意剑剑意铸造出来的吗?」 白狐叹道:「不是的,他们是殿下从前线带回来的巨人,是鲜活的人,只是跟我们不同族罢了。剑域中本就有很多种族。虽然他们不太聪明,但都很善良、很淳朴,很好相处。他们还托着我在河川里踩水,去捉云上的鹰隼。他们……他们竟然被吞噬啦?!」黻 很明显,这些大个子已经化成黑影的一部分了。虽然偶尔从阴影世界出现,显露出生前的面貌,但那不过是幻影而已,他们早已坠入罔两的阴影国度。 只是不知这种堕落是完全被腐蚀的只剩躯壳形态,还是保留了一点点自我意识,但被阴影操纵身不由己? 如果还有意识,那似乎还可以说活着,但汤昭想来,是完全泯灭剩下幻影还更幸运一些,因为那不过就是死亡,人死如灯灭,遗骸被怎样处置对死人没有意义。可要是还保留着一点点意识,被永远在阴影之中沉沦,那才叫永世不得超生。 更让白狐难过的是,彩云力士会被吞噬,那它其他的伙伴呢?那些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呢?有多少被吞噬在影之国里?…. 仙城本体呢? 兄弟姐妹们呢? 大姐、二姐呢?黻 殿下呢? 现在这片黑影之下,究竟还剩下多少残骸?还是只剩下一片混沌虚无的黑影了? 故乡彻底消失了吗? 汤昭猜到她的想法,沉吟道:「你别想的那么糟糕,刚刚我看到了那些小阴影怪物似乎有蹊跷,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啊,那是什么?」 身后传来了黑寡妇又惊又喜的叫声。 汤昭跟着回头,就见黑影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不同寻常轮廓。黻 黑寡妇已然跳起来——到了此时,她要遏制住那股后悔和害怕,也只剩下把心中全部寄托于仙城了,甚至她刚刚也怀疑仙城的一切都被阴影摧毁了,着实灰心沮丧,此时虽然只看到一个影 子,但希望重燃,人一下子投入进去。 她又拆下一只手灯,向那个方向照过去。阳光驱散了一部分阴影,露出一座仙楼的轮廓来。 「喔……」 不仅是黑寡妇,汤昭也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好壮观的仙楼! 如果说之前的红药亭、墙壁之类不过占个精巧,这座仙楼规模却堪称壮观。它竟似有数十丈高,占地庞大,风格强烈,不与地面上任何建筑相同。 即使黑影顽固,一支手灯仅能驱逐一部分阴影,楼台一大半还笼罩在光影之中,汤昭甚至还看到了仙楼上盘踞着几个似兽非兽、似怪非怪的鬼蜮,然而正因如此,雾里看花,越发觉得那座仙楼近乎巍峨,极尽华美,引人遐思。黻 阴影如同美人的面纱,给仙楼添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美。 「仙楼,这才是仙楼啊……」 黑寡妇不由伸手向前去抓,岳来忙在后面拉住她,只让手灯筒又照射了一遍,离着最近的光束最近的一个阴影小怪急匆匆溜走躲进了阴影里,就像粮仓里大门打开,偷食的老鼠避人而走。 「靠过去,咱们靠过去。」 此时黑寡妇这样喊着,然而却无奈的发现,她离着仙楼越来越远了。 是她脚下的云往前走了。 凭她再急切地想要去摸一摸传说中的仙楼,但云彩显然不听她的,不从她的心意,似乎早有自己的目标,并不为沿途的风景停留。黻 她也只能无奈的随云而走。或者她此时纵身一跳,倒是能跳到仙楼上,只是那就必然脱离了这小小一片光明岛,投身无边无际的阴影中。刚刚投入阴影的下场黑寡妇也看见了,即使她对仙城上了头,终究还是存了几分理智,不至于自寻死路。她只能无奈的身随云走,仙城近在眼前,却远在天涯。 「是末云楼。」白狐不愧是本地的老乡,一眼就认出来了,兴奋地大喊出声,「末云楼还在,还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太好了,它们都在!我们白玉京没有被吞噬,它们还好好的!」…. 汤昭记忆,道:「末云楼,似乎是十二仙楼之一?」 白狐笑道:「算是吧。仙楼说得高了,那是我们堆放云丝下脚料的地方。算是十二楼之末。当初离开的匆忙,现在里面应该还有不少剩下的云丝吧?当时为了御敌,我们把大部分云丝都拆走建造工事了,但应该还剩下一点儿。说起来当时建造工事还是彩云力士……」 它说着渐渐沉默,突然道:「我要下去看看。」 汤昭本来还在感叹,不愧是传说中的五城十二楼,连最末一座仙楼都有这样的规模,且身为剑仙的剑势,果然不会那么轻易被罔两吞噬,甚至一点儿没被岁月侵蚀。 却听到白狐的话,他微微一愣,紧接着就见白狐咬住一根手灯筒,身子跃起,就要跳下云端,心中一动,忙一把拉住它的尾巴。黻 白狐被拉住尾巴,险些给倒提在空中,登时炸毛大怒,恶狠狠地瞪着汤昭,但看到汤昭镇定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吐出手灯筒,道:「你不要担心我。我可是剑侠呀,我比你还强,区区黑烟怎么会有危险呢?这楼里有重要的东西,可能是这回我回家的关键,我必须要去看一看才安心。」 哪知汤昭并不劝它,反将一团拆下来当渔网的丝线绕住它的尾巴,道:「带着线下去,有个保险。如果有危险就发信号,我拉你上来。」 白狐神色渐霁,道:「我知道。我会回来的。我的目标可不是区区一座末云楼,去拿云丝也是为了咱们行事方便。」说罢重新咬住手灯,明亮的灯光把它全部包裹。它化身灿烂金光,跳下云楼。 汤昭眼睁睁的看着那团光划破了黑影,落在了屋脊 上。因为太阳光直白强烈的保护,缠绕在楼台上的黑影并没有侵袭,反而如潮水般的退开,露出了屋顶这一片仙楼的原貌。 白狐很快跳下屋顶,推开一扇窗户钻了进去,从外面看不见它的影子,在它口中的灯光依旧从窗户中透出来,为黑暗中的仙楼添了一点希望的灯火。 就仿佛有人刚刚从梦中苏醒,在末云楼里重新点起一盏灯,留下了生活的痕迹。这一盏灯把它拉回了人间。 灯光下看末云楼,越发恢弘。究竟这是云丝织成的高楼,哪怕在阴影中埋了这么多年,依旧光亮如新,仿佛昨天还被人精心打扫过。黻 可能是这是堆放云丝的地方,并不强调个性,反而以规整宽阔为上,楼台稍逊精雅,尽显恢弘,外面八根廊柱撑起高高的屋顶,上下三层每一层都有屋檐,檐下挂着精美的灯笼…… 灯笼? 汤昭心中一动,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从兜里找出了一个新的灯,却不是手灯筒,而是形似火炬的阳光术器,横着拿在手中,仿佛拿一根标枪。 忽的一声,长术器的一头燃起了火焰,真的化为火炬,被汤昭以投掷标枪的姿势高高举起—— 「走你!」 火炬化为一道火线,直插廊下一盏灯笼,从灯罩上面的缝隙插了进去,火焰蔓入灯笼内。黻 灯笼被点亮了! 末云楼有了第二盏灯,轮廓更加清晰可见。 汤昭一不做二不休,取出一大把这样的火炬,嗖嗖嗖——全扔了出去! 每一根火炬飞出,就有一盏明灯重新被点燃。 片刻之间,刚刚从百年阴影中苏醒的十二仙楼之一的末云楼灯火辉煌! @:..。:.. 离人横川 423 阴影传说 一盏盏灯亮了起来,深深的暗夜中,唯独末云楼灯火辉煌! 就仿佛一个陷入沉睡的人缓缓苏醒,睁开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虽然这点光芒微末到连阴影世界的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但被罔两笼罩的阴影确确实实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天亮了! 如果说汤昭投出去的灯火像一支火炬,那么被点亮的末云楼本身就化作了一支巨大的火炬,不但自家建筑的边边角角纤毫毕现,更驱逐了一大片黑暗,连带四周有一部分地域变成了白天。 凭借着那片光,汤昭看到了末云楼下精致的玉石栏杆,看到栏杆上凋着瑰丽的浮刻,看到栏外鲜花草树,看到树下碧波微澜的鲤鱼池…… 他真真正正看到了仙城的一个角落,这些从百年黑影中解放出来的景物,依旧保持当初的模样,玉石温润,草木鲜活,就仿佛它们从来没有被玷污过。 阴影能把数十丈高的彩云力士带走,但带不走末云楼下一株小小的仙草。究其根本,是这座仙城不是仙城,而是如意剑的剑势,一个剑仙的剑势。 只要剑仙还在,白玉京永远不会沉沦。 所以,那位剑仙殿下一定还活着吧?就像剑州那位坤剑的剑圣,纵然多少年没人见过他,但人还是好好的。 他在这里感慨自己灵光一闪的杰作,其他人却都吓得傻了。 因为白狐的遮掩,云端上没有人看见汤昭干了什么,只看见一座仙楼凭空亮了起来,露出辉煌的仙家气象,尤其在滚滚黑影中,偏生它破开阴森,独自熠熠生光,更添惊心动魄的惊艳。 然而这又是不可理解的,那仙楼此时此刻突然亮起,说是惊艳,更多的是惊吓。 尤其刚刚经过那场激烈的阴影的突袭,让众人精神紧绷,此时看到了末云楼的凭空变化,第一个反应是黑影中的怪物又有什么阴谋了。 但紧接着又觉得不像,因为仙楼确实太“仙”了,通体精华隐隐,气象典雅,没有一点儿歪的、邪的气质。而汤昭用来点灯的是阳光,更是光明正大,照在楼台上熠熠生辉,看得人都温暖起来,再不能和阴影联系在一起。 于是几人有了新的猜想,一起盯着那仙楼的大门,猜测是不是仙楼中还有活人,刚刚在楼中点灯是为了致意,马上要出来与他们相见, 然而等着等着,大门始终紧闭,仙楼内也无声无息,不似有任何人的踪迹,仿佛灯光只是灯光,就是自动为他们打开的。 等候许久,还是黑寡妇最懂浪漫,自己对自己道:“这是仙城感受到我们来了,奋力亮灯来迎接我们了吧?看来我们是天数选定的人,定能将仙城从黑暗里唤醒。” 岳来对这种给自己贴金的说辞不感兴趣,他只看向天上,看孟化舟有没有动静,分析这一切是不是由孟化舟搞得阴谋。 孟化舟没有动静,倒是一直默然养精蓄锐的上官剑客突然道:“你们看看,那是什么楼?” 黑寡妇看了一眼,心想:你自己不会看么?但她也顾忌对方现在心情暴躁,生怕他一时激动砍了手指下来砍她,读了仙楼的牌匾,道:“末云楼……” 听到这三个字,上官剑客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黑寡妇暗中猜测:难道他要找的不是这里?他知道仙城里的具体地点,早就有明确目标?他怎么知道的详情? 但此人显然不屑告诉他们,她也不会问出来自找没趣。如果不是整个仙城被裹在黑暗里,处处都是危险,只有这片明亮的孤岛可以护他们周全,他们一进仙城范围就该分道扬镳才对,那样对大家都好,现在绑在一起谁都觉得别扭。 上官剑客对末云楼不感兴趣,黑寡妇可是对第一个见到的仙楼十分感兴趣,想要进去查探一番,但无奈脚下云朵越离越远,似乎并不因为末云楼被点亮而驻足,又继续沉入远方的黑暗中。 “回来了?!” 眼看云彩要飘出末云楼的光照范围,一道白影从窗户中钻出,跳上云头,正是白狐又回来了。 眼见白狐平安无事,主动归来,汤昭还是有点高兴的,道:“平安回来就好,你没事吧?” 白狐脸颊鼓鼓囊囊,突然张开口,吐出一大捆丝线。 那团丝线落在地上,如一团麻绳一般盘了车轮大小,就见丝线一根根分明,都有头发丝那么粗。 】 别看头发丝已经很细,但这比之组成仙城的云丝要粗了何止百倍? 汤昭分析道:“这是云丝织成的线?” 原来云丝是这么储存的,细线编成粗线再盘起来? 倒也合理,那种云丝太细,细的都捻不起来,堆在一起太容易缠成一团了。就像棉花、麻布纤维,也是要先纺线,然后才能织布。 白狐喘了口气,回望末云楼的灯光,仙楼的华美轮廓映在它眼睛里,清晰的好像湖水里的倒影,道:“你做的很好。点灯……灯火亮起来的时候,我都恍忽了,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可惜现在的我不会流泪。楼上楼下就好像当初的样子。就好像她们还在一样。” “可惜她们确实人不在了。” 白狐惆怅之余,道:“刚刚我进去的时候,只带着一支灯,灯火有限,阴影是有怪物蠢蠢欲动的。但后来你点起灯来就没有了。尤其是后来满楼灯火辉煌,一点儿阴影的余地都没有。真是群邪辟易,哪有他们害人的余地呢?就像太阳升起,大地回暖……” 说到这里,它冷笑道:“我想传说里的东君应该有这样的本事吧?东君一出,阳光普照,阴祸自散,那才叫东君。不但不能平息灾祸,还把灾祸带着四处乱窜的算什么……” 汤昭轻轻咳了一声,阻止了它继续诋毁,他其实也不崇拜东君,但心中有些奇妙的想法,让他觉得还是不要随意诋毁东君的好。 白狐也就是这么一说,随意的改了话题,有些凝重道:“刚刚我好像又看到彩云力士了,那么大个藏在楼里,大概是要袭击我,但光一亮起他就溃散了。” 汤昭安慰它道:“毕竟是灾难,大家都没办法幸免……” 白狐摇头道:“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他好像跟之前是同一个力士,阿震。” 汤昭略一沉吟,道:“你是说,藏在楼里的那个,和袭击上官剑客的那个是同一个彩云力士?” 白狐道:“应该是,我要是没认错的话。他的影子之前不是太阳光把它烧毁了吗?怎么又躲在末云楼里呢?是刚刚被光照的时候逃逸回来了吗?那他也跑得太快了。我感觉他好像在末云楼很久的样子,差点以为他原本就住在楼里。” 汤昭沉吟道:“或许他真的一直住在楼里呢?” 白狐一怔,汤昭继续道:“其实你发现的情况我之前也有发现。之前围攻尹庄主的有一个影子,是一头缺耳朵的狼。它被光照散了之后,后来下一场攻击时又出现了。或许狼有相似之处,但是总不能老是刚好缺同一只耳朵吧?所以同一个阴影个体会再度出现是事实。” 他说出了自己的思考:“人可能只有一个实体,但不一定只有一道影子。我看文献上提到罔两,都要提到它所控制的暗影之地,好像所有被罔两沾染上的都是被拖入它的影之国去了。也许真的存在影之国那种地方,所有人都被囚禁在那里。而在外面的黑影只是他们在现世的倒影罢了?所以有一个、两个、无数个影子也不奇怪。只要本体存在,影子破碎随时可以再生,要多少都有。” 白狐精神一振,道:“你是说,那些被吞噬的人说不定还活着,只是被囚禁了,我们还能把他们救出来?” 汤昭犹豫了一下,道:“往好了想的话……” 白狐道:“那就往好了想。他们一定都活着!我要冲到那什么影之国,把他们救出来。” 从现实来说,汤昭不大看好。罔两的本体应该在罔两山,那么影之国恐怕也不在此地。这里说不定只是一大片围着白玉京的阴暗幻影而已。能把白玉京从这片罔两中解救出来都很难得,何况再去传说中的影之国救人? 他一个剑客,白狐一个本人不知在哪儿的剑侠,哪有这样的本事? 要呼朋唤友,甚至借助云州官府的力量,那都不知何时才行了。 但此时他没必要掐灭白狐的希望,道:“只是这又有不好的地方。到达影之国之前,敌人是杀不尽,灭不完的。一个彩云力士可能有一百个影子,还有更多数不清的怪物。我的阳光虽然能驱逐阴影,可力量也有尽头,凭我几盏灯一把剑驱逐这里的罔两很难。需要策略……” 白狐点头道:“我知道,凭咱们要战胜殿下都不能战胜的敌人,只是我的梦想罢了。我原本只是想不论生死回到家乡而已,如今其实已经到了。我虽然是个剑侠,但剑意和罔两战斗太劣势了。反而是一路靠你。我谢谢你啦——这是送你的。” 它说着,用嘴推了推之前从末云楼里带出来的线。 424 如意线 汤昭疑惑的看着眼前盘成一团的丝线,道:“这些云丝,送给我?” 是让他编个船什么的自己玩吗? 但是他不会编哪?上次编渔网就差点缠成一团…… 白狐解释道:“这可不是云丝,这是原线。也就是如意剑直接制造的线。你以为这线是云丝纺出来的线么?恰恰相反,组成仙城的云丝纺线,是我们从原线中拆除来的丝线。” 汤昭“喔”了一声,虽然不明所以,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他将那团丝线摘出一段捧在手里,只觉得如捧了一捧水,光滑如无物,几乎没有手感,又比水还轻,轻飘飘搁在掌心,又是静止不动的,仿佛不受重力束缚。 几乎在握住那团线的同时,虚空中,一本书翻开。 “剑:如意剑。 剑道: 剑意:随心所欲、塑造、编织……” 出现了! 是剑谱! 如意剑的剑谱终于出现了。 汤昭激动难耐,他终于等到了剑谱翻开的这一刻。 本来按照他的想法,在他踏入仙城范围的一瞬间,剑谱就应该自动展开才对。就像他踏入罐子的一瞬间,剑谱就已经启动了。那还是他录入新剑入剑谱,需要走一大堆程序,到了后来人都出罐子了才看到谱页全貌,而如坤剑这样早在剑谱上的故剑,他踏上剑州的那一刻起就有反应。 然而并没有。 他都进入阴影很久了,亭子都捡到了,仙楼也看到一整座了,亲手摸过云丝还做过手工活,剑谱就像不存在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之前剑谱对绥绥剑起了反应,汤昭还真以为剑谱随着眼镜碎裂一起失效了。 汤昭一直猜测剑谱不出来是因为罔两隔绝了剑谱的感应,只有驱逐了所有的阴影才能窥见真正的如意剑,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很可能是他想错了——仙城和如意剑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深,所以剑谱无法从仙城那堆丝线上追朔如意剑。 只有原线才是真正如意剑延伸出来的……剑势? 汤昭一面不自觉得看向上方的剑谱,一目十行的读如意剑的信息,一面问白狐道:“原线和云丝纺线除了粗细,还有什么不同呢?” 白狐道:“如意,如意,如人心意……你以为是因为在这些丝线足够柔软细密,能够轻易编织成万事万物才叫如意剑的吗?” 汤昭差点接一句“快快显灵”,忙拉回思路,道:“你是说……如意剑也是唯心的?” 白狐哪里懂什么“唯心”,听到一个心字,就知他至少猜得方向是对的,道:“正是!因为如意线确实能听从人的心意。只要心意到了,什么都能做到。尤其擅长变幻形状,模拟性质,变化无穷,你要它是山就是山,要它是水就是水。” 它指了指那些原线,道:“原线又叫如意线,只有它们配叫如意线,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起变化。它们第一听从的自然是殿下,但若无殿下指令,谁要为它们灌入自己的意志,它们就听谁的指令。凡是有了他人意志的原线,通通可以正式称作如意线了。我们纺线的时候都是把原线中如意的性质洗掉,将它变成纯粹的工具,才能用来编织物事。” 汤昭恍然,他就说嘛,听白狐说还要编织器物,他还想一个碗、一个筐编织起来容易,偌大一个仙城,又是楼又是城,还有那些花花草草,靠云丝编得编到什么时候去?那么多仙女不做事,只管编织从早忙到晚么?那仙城可一点儿不浪漫,不如改叫苦力城罢。 果然其中是另有妙法的,外人哪知究竟? 他有些开心的问道:“你给我原线……这些都归我支配?” 白狐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既然仙城还在,你又是这里唯一能克制罔两的,那我想救仙城只能靠你,岂能不支持你呢?这是末云楼所有剩下的原线了,现在都归你。你把这原线灌入意志之后,制作出属于自己的如意线,再把其他组成实物的纺线接入如意线,那些纺线也可以由你操纵,只要花费时间就可以连通整个仙城。除非有仙城位次在你之上的人下指令,不然……” 不然此时此刻,仙城上下的一切理论上听你的。 其实只要是原来仙城的人,就没有比汤昭位次低的,但他们都不在,所以理论上汤昭的命令就是最优先的命令。 而且就算是原仙城的人,只要不是白玉京之主,和汤昭也得比如意线控制的云丝纺线多少,同样数量的纺线,较量起来是位次高的人赢。但先被汤昭控制的纺线就听从汤昭的,没有说别人一个眼神过来,汤昭手中的线就纷纷叛变这回事。 只是这个听令并没有那么好使,被洗掉性质之后,云丝纺线主动性极低,绝不能心随意转,言出法随,而是要用原线驱策纺线,就像骑手驾驭马匹,理论上马听骑手的,但究竟如何奔跑、什么速度,还得看骑手马术如何。 虽然如此,那也是惊人的权利了。哪怕是罔两笼罩,仙城沉沦,但仙城的权柄悄无声息移给移给一个区区剑客,那真是梦寐以求的大好处。 白狐见汤昭的手段出众,人品也还比较可靠,一时冲动,将偌大权限放给了这个才认识几日的临时伙伴,心中又有些惴惴,唯恐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葬送了整个仙城,正要拉下脸来,再度提醒他:自己的权限在他之上,他若胡作非为,自己也可以剥夺他的权限,就听汤昭若有所思道:“你说孟化舟是不是得到了一部分原线,才能操纵着那花朵一路飞来?” 白狐“啊?”了一声,才发现汤昭并没将坐拥整个仙城的权力放在心上,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心中颇有些不爽,但很快就被汤昭的猜测震惊了,立刻道:“这怎么可能?原线可不是路上能捡来的,他哪里能得到……” 说到这里,白狐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道:“也不是不可能。还有一个人手中可能有原线……” 汤昭略一想就猜到了,接着它道:“许丛生。” 白狐点头,切齿道:“就是那个混账东西!本来他手中不该有的。但是最后一战之前,我和他一同进了末云楼。为了叫他快速编制箩筐,我教他使用原线了。按理说他编完了我就把原线收回,但谁知道他有没有偷藏……”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如今她对许丛生印象十分恶劣,心中认定此人下三滥,那么偷藏原先自然很正常。而且他居心叵测,乃是个大大的祸害,焉知他不是早想到了今日,处心积虑藏起一段原线就为了过了多年卷土重来? 而且许丛生和汤昭都无职无分,论先来后到,许丛生所遗留的原线位次在汤昭之前。 她一想到此时此刻仙城的最高指令竟在许丛生这等人之手,满心的不适,也顾不得防备汤昭了,急匆匆道:“原来那小子是姓许的衣钵传人,我说他怎么长得贼眉鼠眼,果然是相由心生!可恶,姓许的,姓孟的都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你快点接入原线,我助你在位次上强过他!” 教导汤昭融入原线很简单,关窍就在意志的融入,要把原线当做自己精神的延伸。 若在别人那里,光将意志分离这一步就要耗费一番功夫,偏生汤昭早早学习过自在罡,这一年多一直在练习,如今已经小有成就,等于把最难得一关提前过了,轻而易举的便得到了自己的一截如意线。 不过如意线对意志的消耗也是很惊人,汤昭用尽全力也不过灌了两丈来长,便觉得头晕乏力,为了留下基本的战斗力只能暂停。 虽然白狐一脸复杂的说了一句:“已经算不错了。”但汤昭自己不满意,如意线和纺线就像杠杆,如意线越多越长,操纵大量的纺线越是轻松,而且这些原线是重要资源,搁置在那里就有被他人占去的隐患,关键时刻多占一点儿很重要。 如意线在手,汤昭先试了一试,如意线果然能随心而动,比自己的躯体灵活性肯定不如,也不能和心随意转的剑器相提并论,但比起单独手持的兵刃又灵便的多。那么长一段原线可以舞成一百个不同的圆环,就是练十年软鞭也不能有这样的造诣。 说起来,如意线还是很像自在罡。尤其是灌注意志之后无需手掌接触,就放在远处,一个念头还是能让如意线动起来,确实有自在罡的感觉。而他有操纵自在罡的经验,也能随心自在的操作这些如意线。 可见天下的道理总是殊途同归的,这些技能多学一点儿是一点儿,不知在哪里就用上了。 他无师自通,将几段如意线操纵得得心应手,很快就能在眼前自由舞蹈,看得要指点他的白狐几次欲言又止。 接着,汤昭用如意线连接了一段纺线,心中一动,纺线自行转起,化为一盏灯笼。 云丝果然纤细无比,这一盏孔明灯般的大灯笼连一根草的云丝都用不上。 他将一块元石制成的元符放在灯笼之中,一盏比手灯筒更大更亮的日光孔明灯瞬间成型。 一点光芒亮起,此地阴影又多了一个小小天敌。 “去吧——” 随着汤昭一声令下,灯笼浮空而起,带着光明飘飘摇摇地飞向黑暗。 425 争夺 一盏灯的亮起,便是一片光明的诞生,一片黑暗被驱散。 或许区区一盏云丝灯灯光不够明亮,不能像太阳一样普照大地,但它飘向哪里,就把光明带到哪里。 何况,谁说只有一盏灯呢? 第一次尝试便成功,汤昭越发习惯操纵如意丝,指挥着他捡来的杂物先直接拆开为纯粹的云丝,然后结成一盏盏云灯。灯中放置代表阳光之源的元符,元符亮起,灯就整个化为了一点阳光。 每一盏灯亮起,汤昭便放手,任由它乘着被阳光温热的空气,自由的飞向天际。 如果是其他灯光,刚刚接触到罔两的阴影,就会被整个吸进去,如果只扔进一枚阳光符石,也或会被阴影藏着的暗鬼袭击破坏。但云丝做的灯罩可以保护太阳元石,而太阳元石也可以驱散黑暗,里外正是天作之合,结果就是一盏盏灯顺利的飞起,越飞越高,化作天际的星光。 白狐开始只是惊异,但看到一盏盏灯光飞上天空,一时间漫天灯火,先似礼花般浪漫绽放,漫天烟火,后面越飞越高,化为星星点点的闪光,仿佛灿烂的星空,照亮了百年黑暗的罔两之境。它一时失语,只是痴痴的望向天际。 “那个时候……我和姐姐们也曾一起坐在云端上,一起看星星。那时万里无云,就算是夜空也像碧玉一样澄净,星光一颗一颗,都看得清清楚楚,数也数不过来。还有皎洁的月亮。虽然传说中,月亮已经象征着灾祸,但我一向喜欢月亮,月亮圆圆的,又白又圆润,像美人的脸……” 汤昭本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不免侧头看她,想说“不愧是你。” 但终究并没有说,他只是有点好奇——如此一个颜控的剑侠,本身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白狐轻声道:“我要谢谢你,时隔一百年让仙城上重现星空,可是……” 话音未落,就见天上的阴影中冲出一道庞大的影子,与彩云力士身材相彷,却不是那张方方正正的大脸,而是一个硕大的拳头。 那拳头张开,一伸手,就攥住了一把灯火,阴影阻碍了灯光,一大片天空登时为之一黑。 白狐“啊”了一声,跳了起来,汤昭很镇定,道:“没关系的。” 果然那拳头虽然越收越紧,黑影越发浓厚,但依然能模湖的看到里面的灯光,而拳头本身在阳光的逼迫下迅速地崩溃。 不片刻,庞大的黑影已经崩溃殆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光。 灯还是那些灯,几乎一盏也没少。 汤昭松了口气,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这罔两能轻松拖入被它缠住的事物,无论是生命还是死物,但似乎没有物理攻击的能力,而云丝造物又不受罔两的侵蚀。毕竟罔两可是连末云楼下面的小草都没有污染。一旦自身的阴影性质被人克制,它就没有别的手段了。 可能这也是因为罔两本体不在这里,阴影中的怪物看起来以本能为主,并没有太多的手段。想来真正的罔两被天下所忌惮,不至于技止于此。 但在此时,汤昭还是要重申,云丝为护栏,元石为内胆,天作之合! 只不过…… “不过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居然是白狐说的,它从缅怀和惊异中清醒,带着几分忧伤和无奈。 “这些灯火很漂亮,好像能把天空点亮似的。但其实没有什么用啊。靠他们终究不能驱散罔两吧?又不是太阳。它们又不能永远燃烧下去,恐怕连一天也支持不住。只是给了几个时辰的希望,又要永远的黑暗下去。而且这希望,除了我们也没人能看见,又算什么希望呢?” 汤昭诧异的看着它,道:“本来也没指望它们。你既说到希望,能够在黑暗中照亮方寸之地,怎么不算希望呢?就因为灯能亮起来,所以阴影就不是无敌的,它能被驱逐,我们就有战而胜之的希望。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斗志昂扬,打算把我这把火烧穿这黑影之国呢。这些飞起的灯火,就是我的心灵写照。你要是不相信光,何不试试相信我?” “至于是不是没有人看见……万一呢?” 白狐愕然,道:“什么万一?谁会看见啊?” 汤昭道:“虽然希望很渺茫,但万一呢?万一你们殿下想把所有的人保护起来,但却还有人留在仙城里呢?虽千万人吾往矣,死守最后一道防线?” 白狐蹙眉道:“怎么可能……那种情况下不可能留人的,留人不是死守,而是送死。我都没有这样异想天开。” 汤昭笑道:“那就当我异想天开吧。但若真有那样的奇迹,倘若有人在阴影中孤独的活了上百年,他从窗户外看到星星点点的光芒,一定会喜出望外吧。这灯火就是他的希望。这么想想,是不是很浪漫?” 白狐笑了一声,道:“这么想……也挺好的。如果真有哪位兄弟姐妹的话……” 汤昭正色道:“现在我来问你,如果真有那样一位幸存者,他应该在哪儿?或者说我们要调动仙城的力量,尽全力驱逐罔两,我们的目的地应该在哪里?” 白狐已经放了权给他,心想再给地图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了,道:“有两处地方都有可能。你看着我的眼睛。”说罢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亮起。 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大量的星光飞灯,黑寡妇等人更是惊异非常。就算是岳来,也渐渐相信仙城中果然还有人在,放出灯火来迎接他们。 恰逢此时,那云朵突然一震,开始缓缓转向。 本来这云朵一直缓缓前进,方向也时有改变,众人都不当回事,但这一次方向改变黑寡妇却觉得不对了。 这次转向非常突然,几乎是个折角,云朵立刻转到了不同的方向,连上面的灯火都忽闪了一下。 改了目的地了?这回是去哪儿? 黑寡妇刚升起疑问,就觉得脚下一晃,云再度一个转向,又调转回去。 “怎么又转回来了?” 突然转向,又突然转回去,怎么看也非比寻常。 接下来的极短时间内,云朵几次急促的调转方向,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几乎在原地打转,哪个方向也动不得。倒是闪的黑寡妇身子晃了几晃,仿佛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忙坐进了亭子,扶住柱子才稳了下来。 “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成这样了?难道这朵云坏掉了?” 这可不是好消息,要知道他们能有安全的孤岛栖身,固然是因为有手灯筒太阳光庇佑,更是因为这片云彩可以落脚,云彩还能向前,让他们不至于滞留原地,坐以待毙。要是云彩坏了,不管是没了方向还是彻底散架,那可是大家一起彻底完蛋了。 然而坐在亭中仔细感受,黑寡妇又觉得不像,忍不住转头道:“岳小哥,你说是不是有两方在争夺这个云的控制权,所以才这样撕来扯去的……” 说了一半,黑寡妇戛然而止,霍然站起,不由得全身发毛。 只见云端上空空如也,除了她自己,再没有岳来的影子。 “有……有鬼?!” “这王八蛋,竟和我们抢控制权!” 那边隐藏的世界里,白狐忍不住破口大骂。 它刚刚和汤昭研究了一下地图,确认了两个目的地,其中一个是仙城中视野最好的“千秋楼”,另一处是整个仙城的中心,也就是那位剑仙殿下的宫城。 两个地方在不一样的方向,千秋楼离着更近,汤昭便打算调转方向先去那里看看。 自从他拥有了如意线,又和脚下的云彩对接,不管他还算不算得上代管仙城之主,理论上他已经成为了本地云彩之主,他说走,那云彩应该就能走。 果然,汤昭使用如意线操纵云丝,云彩顺利转向,往千秋楼去者。 然而,刚走出几步,汤昭就觉得操纵一阵阻碍,紧接着云彩一个掉头,往原来的方向转了回去。 汤昭一怔,再次试图转向,结果又被转了回去。 这一来事情清楚无疑——确实有人和汤昭争夺云彩的控制权! 而此时此地,能和他较力的,除了孟化舟还能是谁? 孟化舟手里,果然也有从许丛生哪里继承的原线,而且他不但掌握了原线化如意线的手法,还悄然间连接了底下这片云,虽然可能因为原线太少,没能全部掌握偌大的云彩,但已经掌握了不少控制权,做牵制引导已经足够了。 汤昭还罢了,白狐却是气的破口大骂,新仇旧恨之下,连带着许丛生到孟化舟,从孟化舟的十八代祖宗到许丛生的十八辈儿儿孙统统骂了一遍。 这边汤昭和孟化舟隔空较力,居然不分胜负,在空中拉锯住了。要是正面较量,孟化舟决不能是汤昭对手,汤昭解决他也就是一剑的事儿。但此时孟化舟手中的如意线虽少,却是动手更早,稳扎稳打,掌握的云丝更多,而汤昭权限来得太晚,尚未掌握完全。 亏了汤昭操纵技术不差,如意线多也更省力,方维持了个不胜不败之局。 眼见白狐愤愤不平,汤昭提醒她道:“你别急着骂,过来帮帮我,你有办法胜过他吗?或者你让那朵白花化作云丝散开,把他人露出来,我一剑了结了他。” 白狐喘了口气道:“行啦,让我来。我是白玉京里有职司的人,凭他姓许还是姓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 汤昭放心的松开如意线,道:“你来。不过你直接下场,会不会把咱们一起暴露了?” 白狐不以为意道:“你想的太多了——你以为现在咱们就没有暴露吗?” 汤昭一呆,白狐尾巴尖向旁边指了指。 汤昭一转头,就看到同样转过头看向这边的岳来。 426 分道 那一瞬间,仿佛很久。 汤昭看岳来,岳来看汤昭。 只看了一眼,汤昭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岳来的目光完全凝聚在汤昭身上,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要坏。 眼见岳来嘴唇一动,汤昭先一步转头对白狐道:“把他也藏起来。” 白狐一抬头,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盯住岳来。 岳来本能的感觉不对,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为他看不见白狐。 他能看到汤昭,是因为从汤昭点灯、放灯、操纵云彩做的事太多,引人怀疑,虽然有白狐的保护,在一定范围内和他关联的事物都看不见,岳来只能看见灯火突兀的从周边升起,但是看得多了,心头难免会有疑惑。 如黑寡妇,因为是自己亲自劝离汤昭,所以先入为主,没有怀疑汤昭还在。岳来又没这个束缚,他是个脑子毕竟够用、而且多疑的人,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其中一种就是疑心:汤昭不会还在这里吧?他和黑寡妇一明一暗,在这里谋算对手呢? 虽然前因猜错,后果却差不多。汤昭正藏在几人的好奇心死角里,一旦岳来想到了,这个隐蔽就破了。 但是岳来能看到汤昭,可绝对看不到白狐,就算他长一万个疑心,也不会恰恰好想到:汤昭会不会还带着一只狐狸? 所以他防备不得,轻而易举的被白狐一瞄,拽进了死角之中。 这种状态的切换,他自己若有若无的察觉到了,一时有些愣住,汤昭率先开口道:“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岳来一凛——这句话可不想好人说的。 要灭我的口? 好在汤昭紧跟着解释一句:“我是偷偷藏在这里的,不想让人发现。不用怀疑,连黑寡妇也不知道,更不是来针对你的。既然你发现了,就一起藏……” 话音未落,脚下云彩一震,如脱缰的野马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坏了! 汤昭顾着解决岳来的问题,白狐也转移了注意力,有一瞬间停止了和孟化舟较力,孟化舟不管发没发现汤昭,都没错过这个机会,猝然发力把云彩整个拉走。 汤昭忙道:“快把权力夺回来。” 白狐转头而去,继续鼓弄如意线,岳来则好奇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和谁说话。 白狐的隐藏是相当精准的,别看汤昭和它对话,但如果岳来不具体怀疑到“狐狸”这个层次,只是怀疑汤昭有同伴也不会看到白狐。何况他虽误打误撞看见了汤昭,却猜不到自己哪里触发了关窍,甚至以为是汤昭主动现身来警告他。 汤昭不知白狐能不能成功,但面上十分镇定,仿佛大局在握,对岳来道:“岳兄勿担心,我藏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尹庄主,对付孟化舟,和岳兄没有任何牵扯,岳兄只管安心等候便是,到时我会放你离开。” 岳来镇定的点点头,道:“既然是你,我便不担心了。担心也没用。”他缓缓坐在地上,不管是真不担心,还是强自镇定,反正是看不出来,道,“刚刚那拉扯,是你和孟化舟在较劲吗?” 汤昭点点头,沉稳道:“我是偶得一点机缘,和他在掌控权上较一较力。他不是我的对手。” 岳来道:“那个自然,他如何比你?你若能将他真身引出来,让我一剑杀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汤昭略感诧异:这话说的姿态还挺高的。 要知道汤昭和岳来交过手,那次在走廊里岳来出剑,汤昭轻轻用手指夹住,高下立判,虽然有岳来自己隐藏实力的缘故,但后来相处两人也是默认汤昭高一头的。 但岳来说什么欠人情,这至少也是同层次的人才该说的话,层次低的人就该说“恩情”才是,看来岳来底气十足,就算现在落后一头,将来也有自信迎头赶上。 汤昭道:“那倒无妨。孟化舟若露脸,就是死期……” 话音未落,云彩再次转向。 这一回的转向非常干净利索,直接向千秋楼的方向而去,之后行路顺畅,虽然还有时不时的顿挫感,但远没有汤昭操纵如意线时的僵持拉扯了。且越后面越通畅无阻,不过微微顿了几次,就坚定不移的向前了。 赢了! 不愧是白狐,优先级是真的。 汤昭对白狐报以一个拇指,白狐轻轻扬了扬头。 这时,岳来喝道:“他动了!” 汤昭忙跟着他一起抬头,去看那朵花。 就见一直保持手指头大小的白色花朵陡然膨大起来,化为一个蹴鞠大小,丝线交织也没那么密了,可以说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缝隙。 果然动了! 看来孟化舟悄悄在幕后掌控方向的局面被白狐阻挡,他应该无计可施,只能亲自下场了。 那他要怎么办呢? 论实力他连岳来都不如,会动用自己家的或者许丛生留下的什么底牌直接发动攻击吗? 别管什么底牌,只要他一动,别忘了门口还堵着一个上官剑客呢。 上官剑客现在还顾及手指没有妄动,一旦看到孟化舟的真人,绝不会吝惜区区肢体,只会一举全力废了他。 这时上官剑客也抬头看向那朵花,剑已经出鞘,蓄势待发,无论孟化舟从里面伸出什么部位,他都要死死按住。 就见从云丝球上凭空开缝,伸出来一把奇形怪状的长柄……剪刀! 白狐失声道:“云丝剪!” 汤昭不知道什么是云丝剪,但顾名思义,他大概猜到是什么东西,暗道不好。 但他们离着孟化舟有不少距离,那剪子只伸出一部分,就干脆利索的张开,然后勐然合上—— 喀察! 这是专用来剪短云丝的剪子,可见锋利到何种程度? 一开一合就像寻常剪刀剪窗纸一样,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丝线,一剪没。 刚刚和云彩连接了一路,几乎承担了引路作用的白花,就这么和大片云彩分离了。 只有白花在往前飞,线一断,云彩坠后,连上官剑客都摔了下去。 汤昭甚至在空中看到了一缕鲜血,怀疑刚刚剪云丝的时候,是不是真把上官剑客的手指头一起剪断了。 但上官剑客毕竟是剑客,他坠落的一瞬间发出一声爆吼,在半空中鲤鱼打挺,凭空弹起来扑了上去,丝毫不畏惧云丝剪这等刚刚还大显神威的利器,手直接插进了还没来得及愈合的缝隙当中,紧接着身子也要钻进去。 那条伸出剪刀来的唯一裂口愈合的不可谓不快,容不得他全身都钻进去,然而他的动作也很快,最终脑袋大半个肩膀和一整只手都塞进那圆球中去。 】 汤昭目瞪口呆得看着越飞越远的圆球,可能是上官剑客插手,让它恢复不到原来那么小的状态。那大圆球就挂着上官剑客的半截身子,好似一个沙丘带着一只埋着脑袋的鸵鸟。 虽然不是时候,但是场面有点滑稽,汤昭还是险些笑出声。 紧接着,另一个身形也扑了过去。 那是岳来! 就像上官剑客的决断一样,岳来也毫不犹豫离开安全温暖的云岛,扑向正在冲向阴影的两人。 汤昭吃了一惊,紧接着又觉得不意外——对于岳来盯死孟化舟的决心,他还有什么怀疑吗?他都忍了一路了,如果让孟化舟就这么脱离,再次见面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岳来的身法也是奇快,他应该是用了御剑术。 他随身带的剑是上好的术器,也能用来御剑,虽然速度不如真正的剑器,但短距离爆发也很可观,居然让他从另一边攀上了孟化舟操纵的白球。 “哈?都是什么鬼?这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白狐失算,被孟化舟将了一军,不免大怒,便大骂出声。相比之下,汤昭倒是心平气和,这几个人和他都没什么关系,最多想要弄死孟化舟,但也没有那么执着,反正岳来要动手,两个冤家你死我活,汤昭不会跟他抢。 唯独见岳来就要飞出光明地带,三人只有上官剑客身上一只火炬,在阴影里真如风中残烛般危险,汤昭心中微动,提起之前做好还没来得及放出去的一盏云丝灯点亮,又操纵云丝幻化出了长弓大箭,将云丝灯拴在箭上,张弓搭箭,射了出去。 汤昭本不擅长射箭,但力量、眼力、控制力都到了,箭的准头也不会差。 此时天上三个人,唯独岳来眼睛还在外面,一眼看到来箭,轻轻一接便接了个正着。 他本来就看到汤昭在编织云丝灯,大略明白此物神奇,此时接到手里,立刻明白了汤昭的意思:比起手灯筒,有云丝保护的云丝灯安全得多。这是汤昭送给岳来最后一重保障。 一时间,他百感交集,再说不出什么“欠你一个人情”的话,甚至把注意力从孟化舟身上移开了片刻,认认真真向越来越远的汤昭拱手一礼。 汤昭还了一礼,便不再理会上面三个人的恩怨情仇,从此时开始,孟化舟、上官剑客、岳来三人就算脱队了。虽然可能还有机会再见,但现在云朵上只剩下他、黑寡妇和白狐三个同伴同行了。 这是好事,没了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可有多省心。 这时,白狐兀自不爽的都都囔囔,汤昭安慰道:“捣乱的人走了,这不是好事?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只要我们抢先占住了几处中枢,任他有筋斗云的本事,也翻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白狐这才平静下来,哼了一声表示认可,汤昭兴致反而高了不少,道:“走吧,目标,千秋楼!” 427 奇迹 白云悠悠,灯光闪闪,繁星灿灿。 这本是阴影之地,然而亮起无数星光之后,竟有了几分静谧的温柔气氛。 云岛在阴影中穿行,就仿佛灯塔一般,不但自身灯光明亮,还不断的往上放飞云丝灯,那些灯光就像礼花,从诞生起就那么耀眼,任意的装点这黑沉沉的世界,一丛接一丛,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事实上,汤昭手中的灯肯定不能说无穷无尽,但也确实富裕。 毕竟云丝灯不是手灯筒,只能靠存货。而是现做现卖,用的是云丝和元符的组合。 云丝是现成的,没有就去拆,别说那些瓶瓶罐罐,就旁边那半段墙,能拆出多少云丝来?有如意操纵,只需要一点精神力付出,半截墙壁当场坍塌成云丝,然后再一个呼吸时间,一盏足以顺风漂流的灯罩就能成形。 至于那阳光元符,也是他储备最多的元符。本是他平时用来练手的,不但储备极多的完成品,而且因为是他本身的剑术符,现场制作也很方便,只需要一个完整的元石,再用剑象一绕一噼即可。元石上出现一道裂纹,就是个临时的术器了。所消耗的不过是零星剑元,不要求威力的话,只是发挥元石本身的元力就够用了,几乎没什么消耗。 】 就像他第一次得到的那个长命锁术器一样。 唯一的缺点就是坚持不了太久,但汤昭本来也不真的追求光明永恒,他只是要一两日的希望之光而已。 一个云丝灯从无到有只需要举手之劳,这实在不能算劳心劳力的活儿。而孟化舟等人走之后,旅程仿佛一下子闲了下来,抛去了所有的纷争和干扰。汤昭连驾驶白云的任务都交给了白狐。就以方便的姿势坐在那里,安闲的一盏又一盏搓灯,然后把它升上去,看着天空又多了一点星火,心中就多了一分快慰。 不只是他,云端上现在弥漫着安静闲适的氛围。 白狐操纵着云朵,顺顺利利地漂流向千秋楼,自知不管前方有多少黑暗,自己毕竟已经回到了白玉京的云台上。故乡的楼台隐藏在黑暗中,依旧静静矗立,只要拨开黑雾就能再次见到,心中多少是存了希望的。尤其是见头上一盏盏灯火飞起,星空一点点明亮,心中希望之花也渐渐盛开,心情也越发好了,驾驶白云时忍不住要哼起在观看云霞时和姐妹们一起唱过的小曲。 而另一边,黑寡妇竟也渐渐安静下来。 刚刚突然找不到岳来的时候,可把她吓得不清,心中已经闪过不知道多少志怪故事。不过紧接着就看了孟化舟、上官剑客、岳来合演的那出大戏,当真是瞬息万变,精彩纷呈。她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也看不到岳来被白狐隐藏后的身形,但亲眼看到了白花膨胀、上官剑客倒栽葱的种种过程,自然而然就能说服自己:原来一切是孟化舟的阴谋。 在这种黑暗时间,最可怕的就是未知和诡异,那真是越想越害怕。她一旦找到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也就没那么慌乱了。尤其是孟化舟和上官剑客一起离开,无疑于撤去了她头上一把利剑,大大减轻了心中的压力,虽然少了唯一能说话的岳来不免寂寞,但也终于能平静下来了。 她究竟是一方高手,临大事能够沉得住气,尤其是看着头上不断升起的星光,隐隐猜到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人在,正在通过放灯的方式释放信号,那么自己终究能达到梦中的地方,一直所求也不是没有希望。建设好心理之后,她索性彻底的放松,抛开私心杂念,只坐在亭子中间,静静的仰望天空。 在这片云上,三个人各自或有事、或无事,却都在仰望着天空,将心神寄托在星光上。此时竟是白玉京之行队伍建成以来最安静、最和谐的一刻。 “是不是,快到了?” 虽然第一次来,虽然黑幕中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但汤昭记得地图,他的空间感不错,通过末云楼的位置定位,算出来如今应该离着千秋楼不远了。 白狐点头道:“嗯,大概还有不到三里……你干什么?” 就见汤昭站了起来,将刚刚对着岳来射出云丝灯的大弓拉开,又搓了一支箭。 汤昭解释道:“咱们要来了,如果千秋楼来还有人,应该通知一下,以免混淆了敌我。也要告诉那里留下的人,咱们是归来的人。你有什么信物吗?什么样的灯火能叫故旧一眼看出是你回来了?” 白狐很觉得没有必要,她根本不信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了,还有留守的人,但一路行来,和汤昭也是一点点变得更加信任,如今和刚遇到时已经不同了,心想此事无伤大雅,随他便是。只是自己并没有什么一看就认得清楚的信物,剑术也以攻心为主,效果并不亮眼,就算是狐狸毛,搭在箭上也看不出来,总不能自己也跟着剑飞过去? 仔细想想,它只道:“你能把灯光调成我眼睛的颜色吗?” 汤昭露齿笑道:“当然可以,调色,那是我们太阳光的拿手好戏。” 太阳光看起来是白色,但拉开光谱可是彩虹色呢。汤昭又看了一眼白狐细细分辨,元石上勾画几道符式,云丝灯颜色登时转绿,从温暖变得有些渗人。 白狐道:“颜色暗了点儿,再掺点儿黄色……”调了几下,颜色已经到位,它也不由得称赞道:“这回成了,你还有些审美。” 汤昭笑道:“承蒙谬赞,愧不敢当。”当下又做了另外一盏绿色云丝灯,与之前那一盏正好配成一对。 白狐奇道:“怎么做两个?” 汤昭笑道:“这不是你的眼睛吗?当然要两只才是一对啊,你又不是独眼龙。” 白狐总觉得怪怪的,道:“我两只眼睛好好地长着呢,哪要你再给我做一对?” 汤昭自己觉得挺有趣的,又搓了一根箭,这跟箭比之前的箭长不止一倍,后面还坠了一块术器元石,哪里还是普通的箭,分明已经成为另一种兵器了。 此时,云彩已经离着黑雾中的千秋楼不过一里多地,距离刚好—— 张弓射箭! 长箭带着两盏灯往天上射去! “好亮!” 长箭并不是平着射出去的,而是向上直冲,就高不就远,半空中只看到两道绿光拖出两行轨迹。 然而到了天穹,长箭本身爆发出了强烈的光芒! 白狐本不是白狐,只是剑象显化,没有很多生理反应,但此时也不由得微微眯眼,暂且避一避这强光,低头去看千秋楼。 此时的千秋楼被光笼罩,无数黑雾潮水般退避,露出高耸的楼台和那标志性的一千零一阶“千秋阶”。白狐看到一砖一瓦被天上光华照的纤毫毕现,处处细节无不是当年模样,忍不住热泪盈眶。 它微一抬头,却不由目瞪口呆。 原来天上爆发的那片强光并非只是寻常光晕,而是有形状的,竟是个完整的幻象。 乃是一个大大的狐狸脑袋,不说和白狐一模一样,也算“知名不具”了。而狐狸头上那两只眼睛绿油油的,正是那两盏云丝灯,一闪一闪,好像在眨眼。 自己的大脑袋突然被印在天上是什么感觉? 反正白狐觉得脚趾扣地,虽然她本体长得不这样,但百年之中她都以白狐的身体行动,彼此已经分不清真身了,看到稍微被光线扭曲还丑了几分的白狐,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大头像,还是感觉尴尬异常,要不是它非血肉之躯,脸都要烧起来了。 它冲着汤昭大声吼道:“你干嘛呀?突然弄出这么个东西来?!很吓人的!” 汤昭向上指了指,笑道:“你看,这多一目了然?但凡要有熟人在,一看这个就知道你是回来啦。” 白狐哭笑不得,切齿道:“怎么可能会有人看啊?根本就没人在里面!” 想到里面没人,也就不会有几个人看到自己的大头照,白狐心里好受了一点儿,还是没好气的道:“快熄灭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汤昭笑道:“等会儿它自己就熄……”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笑容停住。 白狐心知有异,也忙回头去看—— 只见千秋楼上一扇窗户霍然打开,一条紫色的帛带从中垂下,仿佛一条瀑布坠落,在光辉下飘动如天河。 这条帛带本身并不放光,颜色也偏深沉,如果光稍微暗一点儿,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但偏偏白狐的灯光如此明亮,把窗台照的亮如白昼,帛带仿佛带着反光,几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不但看到了帛带垂下,还看到了垂下之后轻轻有韵律的抖动,那不是被风吹起的或者被黑影席卷的,那是人的动作才能引起的抖动。 千秋楼里,居然真的有人! 连汤昭都大吃一惊—— 别看他自己一直在说给里面的人看,其实他又何尝真的相信里面有人? 无论怎么想,被罔两封闭了一百年的旧城,连彩云力士都堕落成黑影,早就不可能有人存在了啊?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虽然不知是怎么留下来的,但是奇迹,确实发生了! 此时不知怎的,看到从窗口垂下的飘带,汤昭想起了一个童话,鬼神神差的道:“你听说莴苣姑娘的故事吗?飘带就好像她垂下的长发……” 白狐哪里想到这些有的没的,早就只剩下死死盯着那段帛带,再无心其他,带着哭音叫道:“阿沁,是阿沁啊!她还在这里!阿沁,你等等我。咱们快过去!我们去找她!” 428 千秋楼 千秋楼很高,汤昭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的楼。 小时候,陈总跟汤昭说起故乡时,常常提到“高楼大厦”这个词,汤昭当然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陈总的描述难以想象——一栋楼有一百多层,平地拔起一百多丈高,那住起来有多不方便?就算有陈总提到的那种直上直下的梯子,也很费事吧?想要出去玩还要上楼下楼,折腾一番,出去的兴致都没有了吧? 亲友互相拜访不方便,养个猫狗,养个鸡鸭也很不方便。 每人一栋小院不是更好? 而且,陈总画得那些“高楼大厦”示意图也不好看啊?一堆长方形插在一起,结结实实,密密扎扎,就像砖头开会,哪里好看了? 汤昭反正是想象不出来“现代大都市”的盛大恢弘的。 但今日,他真的见到了传说中的“高楼大厦”。 千秋楼大概没有高楼大厦那么多层,但真的高近百丈,汤昭他们是从中上部的平面飞过来的,天空上的明亮灯火居然照不出全貌。往上看只能隐隐看到楼顶一处露天平台,往下看灯光照不到底,尚有大片的阴影在脚下铺开,仿佛它是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一座高山。 汤昭能看到的,就是它中间大部分楼层而已。 因为光线足够,这部分倒是看得清晰。 千秋楼并没有那么多楼层,但也有几十层楼,每一层之间都有台阶状缩进,第一层最宽阔,每一层渐渐收窄,但又没有金字塔那样阶梯分明,只是每一层楼都会露出一点属于自己的露台。 通过这些露台,汤昭发现每一层的模样几乎都是不一样的。 有的楼层长满了花草,有的楼层全是光润的玉石,有的楼层放置了各种金石摆件,仿佛假山丛林,还有的楼层甚至是一湾活水溪流。 每一层都和其他楼层不一样,每一层都是一道独特的景观,乃至风景。 这么多风格各异的楼层拼接在一起,虽然一眼看过去令人眼花缭乱,但并没有特别杂乱无章,让人觉得突兀怪异,相反总体还很和谐。 能如此神奇,一方面是设计上巧夺天工,考虑到了层次之间的搭配、渐进关系,另一方面是天上那爆发的绚烂光辉,给每一层楼都打上了一层光华,让万物披上了梦幻一样的晕色,让它们好像一起从光与幻的世界降临而来。 汤昭看到这幢楼心中惊叹不已,心想:有诗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本质上只说登高望远,并不是楼本身有什么出奇。这里却是千里景色皆在一楼,每上一层楼都有更新奇的景色,本身就像一篇长诗,观之不尽,这又是何等奇迹? 千秋楼,千秋万象,尽在一楼吗? 好大的野心,好大的手笔! 比起汤昭的惊叹,白狐可不想那么多,只是驾驶云端,急匆匆往千秋楼靠过去,眼见越来越近,白狐跳到云头,身形变化,陡然大了好几圈,让人隔着老远都一目了然,放声叫道:“阿沁,阿沁,我回来了!” 为了让人听见,白狐第一次从死角的隐藏处跳出来,露出本身的模样,毫无顾忌的向外界呼唤。 黑寡妇从不知它的存在,看到云端近在迟尺间突然多了一只白狐,懵然不明所以。 这时,在从上往下第六层,也就是伸出紫色锦帛的窗口再上面一层,露出一张脸来。 那层楼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只是全部镶满了一层透明的薄水晶,好像落地大扇窗户一般。屋中黑,外面亮,那张窗口的脸看起来模湖不清,汤昭只留了那似乎是个美丽女子的印象,白狐却越发激动道:“阿沁,竟然真的是你。你还在这里!” 它看起来就要直接跳下去了,汤昭忙拦住她,压着它背上的毛道:“小心些,周围可能还有敌人。你要注意。”一面说,一面在它尾巴上栓了一盏云丝灯。 其实汤昭想提醒的是:小心那“阿沁”是假的,是阴影或者其他虚构的。 虽然是汤昭提出仙城可能有人,但真的有人他从理智的角度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难免心存疑虑。 比起仙城本地的人幸存,罔两的阴谋反而还合理些。 只是眼见白狐激动不能自已,汤昭倒不好太扫兴,料它听不进去,只侧面提醒了一句,而他自己是在后面做好了动手的准备的。 云头越来越近,天上的光芒已经维持不住白狐的形状,化为一个圆圆的光饼,好在亮度不息,汤昭也终于看到了窗户前的女子。 客观地说,她果然是个美女,脸颊饱满,眉眼尤其秀美,皮肤洁白如雪,无论如何都可称得上美人。 但汤昭还是吃了一惊——这女孩儿实在太年幼了,说是少女尚且不足,最多十三四岁年纪,刚刚脱离女童的岁数,脸圆圆的,婴儿肥未褪去,正是如豆蔻一样青涩年华。 倘若这是当年的仙城有这样大的居民自然无妨,别说十来岁的女孩儿,就算是云上住着金童玉女又有什么奇怪?然而这里却是被封闭一百多年的阴影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少女? 别说当初面临灾难,让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守家本来就不可思议,就是当初真的这样决定了,一百多年她也该长大了。 剑客是驻颜有术,可并不是不会长大。剑客也是人,不但会长大,还会衰老,譬如上官剑客明显已经见了老态了。 纵然某些格外注意容颜的女剑客,可能用某种方法定颜,也不会定在十三四岁。一则身量没长足,太过矮小很多事情很不方便,二则一般女子最美丽的时候还要再大一些,少则二八,多则双十,有的二十五岁往上才见风华,十三四岁尚是一团孩气,终究欠了些风姿。 更不必说,一百多年几乎是一个剑客的寿命极限,她若只是剑客,不但该老了,甚至可能要死了。 死了? 汤昭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再仔细看去,就发现那少女脸色奇白,轮廓看起来虚飘飘的,果然有些不对劲。 但要说阴影,似乎也不像,汤昭心中一动,想起了冯志烈——他杀了本体之后,倒转灵相为本体,也是个女孩儿模样,看起来多少是发虚的。 但说起来,还是这少女更虚一点儿,她还不如灵相也就是魅影的状态稳定,而且灵相与本人都是相反的,如果这是灵相,那么就说明“阿沁”是个比冯志烈年轻点有限的粗糙大叔。 看白狐的反应,显然不是的。 那少女看着白狐,张口呼唤,但声音隔着水晶没传出来,汤昭从她口型上看,喊的是: “凌姑姑!” 果然是小孩子呀。 汤昭在白狐尾巴上系了云丝灯,表面是让它系着灯来祛除黑暗,其实是为了给它系个保险绳,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他也好拉它一把。 白狐一心在阿沁身上,没察觉到汤昭的好意,眼见距离差不多了,终究是跳了下去。汤昭接过驾驶云彩的位置,让云彩悬停在半空,并不阻拦白狐,也不带着全副身家靠近千秋楼,终究留下几分余地。 眼见白狐的身影落在窗户上,轻轻巧巧的穿窗而入。汤昭看得清楚,不是里面的人开了窗户,而是窗户裂开一条缝,让它穿进去,然后那窗户自动合上了,水晶光滑无比,丝毫没有开裂的样子。 倘若是真的水晶,这一下多少算个灵异,但这毕竟是云丝编织的仙城,刚刚那一下也不过是从成型之物散成云丝然后又复原而已。 通过透明的窗户,汤昭见到了白狐去和那“阿沁”拥抱。 第一下拥抱并不成功,白狐一下子从阿沁身上穿过去了,就像穿过一层幻影。 果然是有问题啊。 但紧接着,白狐再度扭过了头,两人重新抱在一起。 牢牢地抱在一起。 嗯…… 隔着窗户看到这一幕,汤昭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儿。虽然还是觉得那“阿沁”状态奇怪,但他在这一抱中看到了真正的感情,两个人都有。 不像是假的。 虽然以汤昭的浅薄阅历,世界上能骗过他的优秀演员数不胜数,但他总觉得真诚还是不一样的,是有感染力的,所以在他看到这个拥抱的一瞬间,他到底相信了。 等了片刻,白狐和阿沁放开之后,便拉在一起絮絮叨叨的对话,因为角度的问题,他只能看见阿沁的半截身子,倒是没发现有什么特别怪异之处。 两人一直说了许久,白狐并没想起外面的汤昭,只和阿沁说话,状态全然忘我。这也是人之常情,他乡遇故知尚且算得人生四大喜事,何况时隔一百年在千疮百孔的故乡再度遇到了当初的小姐妹呢? 不管彼此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一刻也都是爆炸一样的欢喜吧? 于情于理,汤昭都不可能催促它,只静静地看着两人叙旧,当然也免不了有些好奇心,不知这个阿沁到底是怎么留在这里这么久的?她能给白狐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忽然,他心有所感,回过头去。 就见刚刚有些无措的黑寡妇也有了动作。 她站起身,拔下了两支手灯筒,一手持一个,想了想,又拔下一支关了灯,别在腰里,来到云边,望着千秋楼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身白裙在空中微微飘舞。 难道说她要…… 就见黑寡妇准备已毕,两手持灯,身子一跃飘飘然跃下云头,落在千秋楼上。 429 阿沁 黑寡妇突然动了起来,一下子跳下了云头,汤昭先是一怔,紧接着明白了:黑寡妇静极思动,决定要做点什么了。 想想自进入黑暗世界以来,黑寡妇确实也没做什么。 虽然她进罔两是自己的选择,当时也踌躇满志,要燃烧热血,但进来之后非常被动。不但受到各种袭击,遇到各种惊吓,同行的人也一个一个离开了。 究其根本,还是她实力不足的缘故。 到最后,云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守护她的灯火一支一支减少,云头随意前进也不听她指挥,不知飘向何方。 这前途分明是无尽的黑暗,无尽的绝望。 人被逼到绝境,就只有两个状态了。要么呆若木鸡,彻底不知所措,索性留在光明岛上苟且一时,更有崩溃的不免哭天抢地歇斯底里发泄一番,最后还是呆若木鸡。要么绝境之中生出一股勇气和一股力气,反而抛去顾忌,做出惊人的事来——说难听点所谓“狗急跳墙”是也。 黑寡妇是一位江湖有名的女杰,自非碌碌之辈,危机迫近绝不容许自己崩溃,必须要做些什么。 正好此处千秋楼,一层一景,非人间所有,正是仙楼气象,也触动了黑寡妇的探索之心。反正她也没退路了,索性离开这不知是谁指挥的孤岛,去眼前这仙楼中闯一闯,哪怕有危险也胜于坐以待毙。便抱着有去无回之心,跳下云端。 对于黑寡妇的行动,汤昭是很赞同的,即使知道千秋楼有主人在,黑寡妇很难有什么收获,他还是赞同黑寡妇关键时刻的决断。 只是在千秋楼范围的话,黑影被驱逐的很干净,应该是没有危险。不仅仅是上面有阳光,那位“阿沁”应该也多少镇住了这唯一一座楼,让这里少了许多隐藏的污垢。 为防万一,汤昭还是分出了一丝剑象阳光,挂在黑寡妇别着的手灯筒上,算是一个眼睛替汤昭盯着点儿意外情况,也是个黑寡妇一道底牌。 他自己还是站在窗前,看着白狐与少女的相会,倒要看看这个阿沁有没有什么问题? 过了一会儿,窗户裂开一条缝,白狐探出头来,道:“要进来聊聊吗?” 汤昭笑问道:“需要我么?” 他又不是白狐的亲密朋友,需要白狐把久别重逢亲友介绍给他认识,突然叫他加入,怎么看也像是有所求的样子。 白狐毛茸茸的脸上居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容,道:“那个……你是不是符剑师啊?” 汤昭不置可否,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可没告诉过白狐自己是符剑师,他甚至没正经露过制作符术器的本事,之前制作云丝灯只能算“元术器”,找好材料用剑一噼就成,对术器一窍不通者如刑极这样的也能独立制作。 白狐解释道:“你要不是符剑师,怎么会带那么同样的术器灯?就是那个手灯筒,那都是一起制成的吧?没有人会买那么多同一批的货。还有你带了那么多元符也不寻常。一般人多带的是元石充当货币,只有符剑师才会存这么多元符。” 汤昭明白了,笑了笑。 元符和元石不同,元石是异石充满了元力形成的能量体,可以催动术器,也充当剑客间的货币。元符却是有符式的元石,可以直接催动上面符式发挥一次性作用,也可以方便快捷的制作术器和术阵,是符剑师的常用材料。 对普通剑客来说,这元符并不便宜,一次性为主并不实用,又难以驾驭,性价比奇低,没有人愿意带。只有符剑师为了快速融入符式制作术器才会携带。 其实一般符剑师也不会带那么多同种元符,因为符剑师的携带空间也是有限的,谁叫汤昭有罐子这么方便的储物法器呢?所以他习惯大包小包有备无患。 刚刚为了制作云丝灯,汤昭并没节省元符,白狐显然有这方面的常识,能看出来也不奇怪。 这种事终究不是什么大秘密,汤昭便不否认,道:“我是符剑师,难道需要我做术器?” 白狐摇头,道:“不做术器,只是有件事想问你。我想你符剑师可能会知道。我们有个想法,隔行如隔山,不知行也不行。” 汤昭道:“行啊。” 进去之前,汤昭又往天上补了一支光箭,让阳光能保持更久,不过这次倒没变出白狐的形象,白狐稍微松了一口气。 汤昭进了窗户,窗户也是自动裂开一条缝,迎接他进了屋子。 汤昭进屋,只觉得屋子十分舒适,主要是气温适宜,微微的温暖恰到好处,好似冬日午后的阳光沐浴全身,又似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 除了温度,其他倒是没什么,采光不大好,只能借着外面的阳光看个大概。只能说屋子挑高很高,格局也很开阔,一眼望去十几丈方圆的空间竟是打通成一间大屋,连一根柱子也没有。 这种力学设计,一般的建筑材料是绝对做不到的,但仙城的云丝有点无所不能的意思了,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大屋中的装饰多用水晶、琉璃等无色透明的材料,四周还镶有一面面磨得极亮的镜子,本来就开阔,隔断还是透明的,越发显得空旷。 这一面面镜子让汤昭想起了薛闲云的火系材料收藏室。 自来各种材料都是用不同介质的容器收纳,一般符剑师都是用镜子来收纳光、影、火、罡这类火质材料,看到镜子想到火,应该是条件反射了。汤昭因为有罐子做万能收纳,并不自己专门整理材料,反而要迟一线才能想起。 既然想起,汤昭立刻猜测,这屋中的镜子是不是也是同样作用?用来收纳另一种火质材料。 要知道阴影究其本质也是一种火质材料,它不能主动突破镜面,侵蚀镜子里的同层次材料。要是用这种方法,倒是可以保持长久的平安。 唯一的问题是,这种方法不能藏人。 而这个阿沁,又实在是个人,她不是白狐那样的剑象。 剑象不能是人。 阿沁站在白狐后面,像真正的少女一样有些羞怯,道:“凌姑姑,这个哥哥就是你在外面交的朋友吗?” 白狐道:“是啊,他是……” 汤昭接口道:“汤昭。”又对白狐笑道:“原来你被叫做凌姑姑。” 白狐抬头道:“我凌抱瑜好歹也是殿下座下第三仙使,辈分大得很。管我叫姑奶奶的也有呢。” 两人一直是纯纯的野生组队,最多算得上盟友关系,连真实名姓都没通。但后来经历了一些事,关系不知不觉中靠近了一些。 刚刚阿沁说了朋友,白狐就没否认,顺水推舟承认了交情,然而到介绍时才发觉它连汤昭的名字都不知道。 连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朋友? 好在汤昭自己接了名字,叫她不必尴尬,又委婉问了她的名字,凌抱瑜礼尚往来自己报名。此时两人方算有了一些临时同盟之外的情谊。 】 阿沁笑嘻嘻道:“汤哥哥,你是我姑姑会喜欢的那种朋友。” 汤昭礼貌的笑笑,心想:这小姑娘不会说话。你叫我哥哥,叫她姑姑,这不是叫她占了我的便宜? 凌抱瑜道:“别贫嘴啦,说正事。”倘若不是阿沁情况特殊,她高低要给她个爆栗子吃吃——什么叫是我喜欢的朋友?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的是美人?他哪里像了? 她自己转过话题,道:“我这个小侄女儿原也是我们的同伴,在这里一百多年了。但并不是被留下来的,而是意外落在这里。她本来是我们白玉京年纪最小的剑客,天资出众,运气也好,小小年纪就找到了合适自己的剑。不过她的剑是传承下来的旧剑,更难驾驭,因此殿下一直告戒她先修剑心,不急着悟剑术。她也没什么压力,便一直只管带着剑在云上玩乐,论战斗力是没有的。” 阿沁闷闷不乐的样子,但没有反驳,她是真的不会战斗。 凌抱瑜道:“她最喜欢的游戏是捉迷藏。常常藏起来几天几夜都不出来,我们有时懒得找她,她自己偷偷藏着也很快乐。因为她的剑象很合适……”她犹豫了一下,道,“是倒影。” 汤昭道:“也是影子?” 阿沁道:“是倒影哦。不是那种乌漆嘛黑的影子,是投射在水中、光线里那种和人相反的倒影,每个人的倒影都只有一个哦。” 汤昭笑道:“知道了。倒影嘛,不是黑乎乎的,是五颜六色的,人什么样,倒影就是什么样……”他突然心中一动,看向阿沁。 阿沁虽然是小孩子模样,性格动作也保留了一些稚气,但经过一百年生存,智慧也慢慢增长,也很敏锐,道:“嗯,我就是倒影。” 汤昭恍然,这倒是说得通,剑象不能是人,但可以“拟人”,是倒影就说的通了,倒影虽然八九分像本体,但其实多少有色差的,道:“所以你和白狐一样是剑象?那倒是……” 阿沁摇头道:“凌姑姑现在是剑象,她本人还沉睡在沧海渊中,你之后肯定还能看见她。而我……我就是阿沁了。” 汤昭心中一凛,再度想起了冯志烈,道:“啊,你……” 凌抱瑜替她说道:“这孩子……当时玩捉迷藏,藏在千秋楼里,我们忙着御敌都忘了她。后来罔两席卷而来,她无处可逃,为了不堕入阴影,便让剑象吞了自己。” 430 灯 “吞噬……” 汤昭下意识的悚然,看着那少女。 不是他不懂其中意思,而是他非常懂。 从他走上剑客之路开始,就一直知道剑客之路最大的危险在哪里。并不是对战厮杀、受伤流血,甚至也不是天魔阴祸、前线御敌,而是剑心。 剑心,是剑客进步的依仗,是境界攀升的阶梯,也是纠缠剑客一生的梦魇。 因为它是永远的风险,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一旦涉及心,就是比较玄乎的范畴。直至今日,剑心如何保持、如何进步、如何磨砺都还处在一种偏玄学的阶段,很多人到了剑侠都处于稀里糊涂的状态。但是所有初入门的剑客都知道,剑心一旦有差池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剑心不稳,与剑配合不能默契,发挥不出实力,在战场上被人狙击这都算小事。剑心太过强硬,把剑意压住了,会有修行的瓶颈,寸步难进,最后只能退剑了事,这也不算要紧。剑心崩溃,便是传统意义上走火入魔,轻则重伤重则发狂而死,这更不必说。 有一种汤昭最早的知道的:剑心和剑意并驾齐驱,但两者背道而驰,无法弥合最终同归于尽,会诞生权剑。 还有一种,剑心明显弱于剑意,而且又贪图修炼速度,一味地屈从剑意,那么后果将最不堪设想——剑客被剑意所吞噬。 这个后果是最可怕的,池千里跟汤昭做新剑客交流的时候就叮嘱过他:“剑客与剑相处,宁可客犯主,不可主凌客”。 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可压制剑意进步慢些,甚至止步不前,也不可以让自己被剑意所驱使,渐渐被侵染,沦为剑的傀儡。而最终被剑吞噬的惨剧,更是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的。 池千里提醒过他,万一的万一,真走到那一步,不如先自断心脉,死的干净利索,胜过被剑所吞噬。 其他剑客大概也是如此选择,宁死不屈。汤昭见过权剑,也见过剑心崩溃的聚宝剑,还没见过、听过谁被剑心所吞噬。 哦,不,他好像还真见过一个。 当初那个白头发的幸先生,最后就是被他那封印剑意所吞噬,变成了一条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面鱼”,几乎没了神智,但还不忘了害人,还想着把汤昭制作成“剑奴”。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的状态。 比较起来,阿沁的状态更好一点儿,至少看起来像个人。 但是,只是看起来好。汤昭不能知道她看起来完整的少女身形下,有几分是人,有几分是剑? 如果是剑,她该怎么称呼? 对了,幸先生最后被他那把纯阳剑吞噬也是自愿的,阿沁也是自愿的,说到底,剑客都是高傲的,若不是自愿,真是宁可走上绝路,也不愿这样悲惨的吊着。 这就像堕入罔两成为阴影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他尽量谨慎的措辞道:“所以你……现在是介于剑象和人之间?” 阿沁斩钉截铁的道:“我认为我是人。因为我用的是准备好的剑术。而且我的剑意不同,可以让我心魂完整的保留下来。” 她没有提自己具体是什么剑意,那毕竟是一个剑客的秘密,肯定不会随意告诉朋友的朋友。而汤昭自然也不会深问,哪怕他碰一下阿沁,应该就能知道她剑的秘密,但也没有现在就唐突。 “之前我没有投入剑意的时候,就为了好玩开发了我和剑象互相调转的剑术,也是我唯一的一个剑术,开发了整整三年,它应该是完美的。当时我就凭借那个剑术把一切心智魂魄都转进了剑象,而我的肉身快要被阴影吞噬,我只能毁了我……” 又是一个自毁。汤昭感慨:不愧是剑客,决断不输于冯志烈。 阿沁继续道:“我变成了倒影,就可以藏在镜子里了。镜子是殿下所制,那些阴影吞不进去,我就这么躲过了第一波罔两的吞噬。后来过了三个月吧,阴影平静下来了,不再像之前一样冒出很多黑乎乎的妖魔鬼怪见东西就啃,就像一锅酱一样沉下来了。然后我又通过镜子互相折射,从一个镜子投射到另一个镜子里。” “有镜面就有倒影,有倒影就有我。所以我是可以穿梭镜面的。这层楼全是镜子和琉璃,所以我来往没有拘束,只是想去别的地方就没有办法了,上楼下楼都不行,更别说出去。我在这层楼里困了几个月,万幸在镜子后面找到了一盏灯……” 她指了指放在桌上一盏造型奇特仿佛走马灯一样的宫灯。这灯高有三尺有余,装饰华丽,造型精巧,让汤昭批量生产的云丝灯顿时相形见绌。 如果说那盏宫灯价值千金,汤昭的最多值五十。 “这大概是哪位姑姑留下的灯?这盏灯很好,它的光芒能够穿透阴影,照出一片干净地方来。让我不藏在镜子里也能出来缓一缓。不然我直到现在也只能藏在镜子里,也没办法和凌姑姑打招呼了。” 汤昭提起灯,往里面看了一眼,果然是符式灯,但符式居然不在灯芯,而在灯罩上,灯芯反而是很寻常的灯油,而且已经烧掉了大半。 汤昭在符式上盯了许久,心中疑惑万分: 那些符式,还真是那些寻常只用在灯罩上的普通符式,什么防风、透光、添彩,多是装饰用的,没有跟阳光和火焰相关的符式,它凭什么能驱逐黑暗? 要知道一般的灯光在罔两中只有被吃掉的份儿啊? 这时白狐突然道:“这不是咱们云丝编织的灯。” 汤昭和阿沁同时道:“是吗?” 汤昭对云丝不熟,只觉得此物神奇无比,已经默然这仙城中除了活物都是云丝编的。而阿沁虽然住在仙城,但当初年纪小阅历少,后来更失去了触觉,也没察觉这盏灯的不同。还是凌抱瑜到底是白玉京老乡,亲手编织过不知多少云丝,登时看出不对。 她确定的道:“这不是我们的灯,这是外来的灯。奇怪,白玉京怎么有外面的东西呢?难道是姓许的之物?他有这样阔绰的灯?” 汤昭摇头,他也不觉得是许丛生的灯,这灯又大又华丽,一看就很值钱不说,多少也是件术器,许丛生一介凡人,连武功都不会,怎么会有术器? 阿沁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很轻松道:“不管是谁拿来的,反正很好用啊,真是我运气好才能得到这盏灯。我就持着这盏灯,先去了下面那一层,就是阑珊之间,正好在琉璃之间的下面。那里存着咱们很多灯。” 千秋楼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主题、景观,那阑珊之间自然就是灯主题了。 “我本来想,一盏灯点起来就能照亮一层,那么多等一层层照过去,岂不是千秋楼都不怕黑了?我就下楼,结果下面灯虽然多,却都点不起来。每点一盏灯,灯火亮了一下,马上就被吸走了。我点了好久,没有一盏能点亮。” 这才是正理,就算是云丝灯,在罔两之地没有阳光加持也点不着。 “我苦恼了好久。好在有的是时间,就慢慢研究嘛。后来我发现,这盏宫灯里面有一层金粉,特别奇异。我就把金粉刮了一些,放在其他灯里,果然点起来就不怕黑了。可惜金粉太少,只能铺几十盏灯,我尽量一层放一盏灯,驱逐黑暗。这样坚持着,千秋楼大部分没有被阴影祸害。” 汤昭越听越奇,不免再仔仔细细看向灯内壁。 仔细看时,还真有星星点点的金粉,只是这粉末太细太稀薄,轻易看不清。他用罡气化作小勺,刮了一丝下来。 阿沁急道:“你别刮啊,这一盏里面就剩下这么一点儿了,不能再少了,再稀薄一点儿就没用了。我试了好久才找到这个量的。” 汤昭笑道:“一会儿我把它抹回去。” 将细若无物的金粉在手里捻了一下,汤昭心中一动,暗道: 这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呢? 这时,凌抱瑜问道:“既然点灯驱逐黑暗,刚刚你怎么没点灯呢?” 阿沁道:“天天点多费火烛啊?灯虽然多,但灯油少啊。这里的存货都是用一点儿少一点儿,要省着用呢。就三个月点一次就行。一层楼点一次,三个月阴影都进不来呢。” 白狐和汤昭同声道:“怎么可能?!” 汤昭尤其不可思议。 他自己的阳光对罔两算是有奇效了,灯光范围内药到病除,可是光芒一熄灭,那阴影自然倒卷回来,都没有冷却时间的。 这也不奇怪,光和影子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光照的地方没有影子,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有阴影,自然界都是如此,汤昭的阳光一点儿也不弱。 怎么可能照一次管几个月啊?这合理吗? 阿沁自然而然道:“你们进来的时候没感觉到暖暖的吗?我都能感觉到,屋子里暖和的时候,倒影都会蓬松一些呢。只要这股暖气不散,阴影就会止步楼外。我每三个月就去巡视一次,给楼层点灯,然后依次熄灭。点灯的时候千秋楼会亮起来,好看的很。就好像当年咱们上元节点花灯一样呢。” 凌抱瑜听得不可思议,但也不得不信,不免再看汤昭,目光好像在说:你看看人家的灯!你的灯是盗版的吧? 汤昭没细看她的眼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念头,突然道:“东君!” 凌抱瑜一怔,不悦道:“怎么?又提他干什么?” 汤昭道:“世上要有人能做到这样碾压罔两,那只能是东君!” 他想起这金粉在哪里见过了! 431 使者 在汤昭随身携带的罐子里,躺着一块他不知道来历的金色石头。 那是从一具飘在空中的棺材中取下来的,它被一个化为白骨的女人藏在棺材盖里,只有珍珠大小,却散发着汤昭的剑象也难以企及的光芒。 虽然汤昭根本不认识,但凭直觉就知道那是非同小可之物,因此谨慎的收到罐子里。 这件事足够隐秘,可能只有两个人见证。一個是活着的也就是汤昭,另一个已经默默化为白骨,如果她泉下有知,或许知道她临终所藏之物留给了汤昭。 即使是白狐都不知道。 当初汤昭从棺材上刻的向东君求助等只言片语推测,棺中人可能和东君有关,后来听白狐猜测那女子来历又确认了一些,而现在看到这些金色粉末的时候,更是有了把握。 号称能驱逐阴影维持一层楼数月的金粉,与那块石头质地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别看那石头不大,但比起这散落在灯罩上的微尘,大小差距就好比太阳和地球,甚至太阳和月亮的对比。 汤昭甚至怀疑这微尘不是用某种工具刮下来的,毕竟随便一刮就容易刮厚了,刮不出这么轻细的粉末,肯定有特殊的处理方法。 如果这些金粉真的有那么神奇,区区一点儿能震慑罔两不敢靠近,如果找到将这块石头分解为微尘的方法,又能将它们均匀的散在这罔两世界的每个角落,或许真的能清洗掉这些顽固难除黑暗? 能吗? 汤昭又否决了自己刚刚升起的想法。 如果能那么做,那位白骨女子当初怎么不做呢? 石头本来就是她的,各种操作她也熟悉,这里的金粉说不定都是她亲自刮下来的,她心中又有悔恨之意,显然对那场灾祸耿耿于怀,至死不忘,要是当初有法子救一救白玉京,哪怕是救一救那些白玉京中的仙女们,她又怎么会束手躺在棺材中静静离去呢? 那自然是当时救不了啊! 所以她藏着那枚石头,固然有托付后人的意思,但应该不是为了让人拿石头回去解救白玉京,还有其他用处? 汤昭第一个想到的,是信物。 再联想那女子的来历,答案显而易见…… 他这边思考,白狐问道:“你又提东君,这哪里有东君……啊?” 她此时也想起来那个白骨,之前她跟汤昭提的猜测,道:“你说的难道是那个东君使者?你说这个灯是她的?” 阿沁若有所思道:“你说使者姐姐吗?东君使者,我见过。” 凌抱瑜本来觉得汤昭是瞎猜,但听到阿沁这么一说,一个激灵,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见到过她?快说说看。” 按照时间,那东君使者来的时候,灾祸已经降临,白玉京上下唯独阿沁一人在没心没肺的捉迷藏,理应没见过那人才对啊? 阿沁道:“也没什么,偶然遇到过。就是那天,那个起灾祸的日子。那天天气很不好,天黑得像乌鸦羽毛一样。我也不知道殿下和姑姑们在忙什么,就想着跟以前一样找人玩。但我就记得那天好奇怪,怎么也找不到人陪我玩,好像大家都消失了一样。我很生气,就四处找人,就在这附近,远远看到有一个姐姐走过,我都没看清是谁,就叫‘那个姐姐,一起来玩捉迷藏啊?’” “她站住了,一回头,原来是个不认识的姐姐,长得很好看,眼睛特别亮。我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说话,她盯着我说:‘捉迷藏?’” 说到这里,阿沁突然停住了,神色忽变。 凌抱瑜立刻以为来了敌人,忙竖起耳朵四处观察,发现并没有来人,松了口气,道:“怎么啦?突然变颜变色的?” 阿沁吃吃道:“我当时一点儿也没察觉,她的脸色好可怕。我刚刚回忆的时候,想起了她的脸,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神情呢?当时我真的什么也不懂。” 她连连摇头,继续道: “我当时很高兴的说:‘对,捉迷藏。我藏,你来找我。行不行?咱们不玩太久,你要是没时间……’她就笑了,说:‘好,我就陪你玩捉迷藏。’当时我光顾着开心了,现在想想……她那时笑的也好可怕,好像想要杀了我。” 凌抱瑜难以置信,道:“她对你起了杀心?为什么?” 虽然她一向讨厌东君,但那也是认为东君名不副实,拖盟友下水,可没怀疑过“盟友”这个事实本身,听阿沁这么一说,好像这女人根本立场有问题? 不至于吧?别说殿下的认证,就是东君这个名字,总有几分保证吧? 反而是汤昭,并不吃惊。 当时看到那些杂乱的悔恨之言,他有过很多猜测,这也不过是其中一种。 阿沁有些慌乱道:“我不知道啊。我是刚刚察觉的,当时一点儿也没发觉。我那时真是大傻子!我问她:‘姐姐,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白玉京的吗?’她回答:‘我从外面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那个地方莪说了你也不会知道。’我那时就听听,一心想着捉迷藏。她问我:‘要去哪里藏?’那时我就在千秋楼跟前,就顺口说道:‘就千秋楼吧。我藏,你来找。我不去别的地方,就在楼里。你来找我,太阳升起之前找到我就算你赢。’她笑了起来,嗯,这时候她笑的好看了,我有印象。她说道:‘好,你就在楼里,不要出来。你是个好孩子,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凌抱瑜微微凛然,带着立场去听这番对话,乃是阿沁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那女人定是要在白玉京里偷偷摸摸干什么坏事,正好遇到了阿沁。那时她露出杀意,多半是有心杀阿沁灭口,只因当时阿沁着实天真烂漫,一点儿没怀疑,又肯自己躲在千秋楼里不出来,才逃得一条小命。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凭殿下的本领,就算抵不住罔两,何至于最后带着大家一起自封,逃也逃不走? 原来是内有内鬼,里应外合的缘故。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磨牙,恨不得将那女人挫骨扬灰,将东君碎尸万段。 阿沁道:“我跟她一起到了千秋楼前,我站在门里,她站在门外,我说:‘姐姐,你太阳下山才许找我,太阳升起就不能再找了。那就是我赢了。输赢不许耍赖。’她说知道了,然后又问我楼里有没有吃的、喝的?我说不需要啊,现在离着太阳落下又升起也才十几个时辰,我已经是剑客了,一两天不吃不喝什么事儿也没有。” “她摇头,说:‘不,虽然太阳马上就要落下,但也许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升起。’我当时哈哈笑了起来,道:‘怎么可能,太阳落下就一定会升起,一日一夜的长度都是固定好的,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姐姐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她蹲下身,平视着我,说道:‘不,谁说自古以来就在发生的事,一定是天经地义的么?直到今天一直发生的事,也许明天之后都不会发生。我知道太阳会落下不再升起,因为我就是从太阳那里来的,我是东君的使者。而你们不知道。来,你再看一眼太阳。’” “我很疑惑,天气那么差,哪里看得见太阳了?就按照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好像在云间看到了朦胧的光,那是太阳的影子,看着没什么意思,我就不看了。她摸着我的头,说道:‘看清楚了,希望很久之后你还能记得,你是见过太阳的人。’唉,我真是傻子,只觉得她说话奇奇怪怪,但并没有问她。如果多问几句就好了。” 她重复了几遍自己是傻子,显然是越想越气。 凌抱瑜叹道:“你要是多问几句,说不定当时就死了。这么说她果然来过这里,这盏灯可能就是她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转头看向汤昭,道:“你说她后来在棺材上写自己很后悔?哪种后悔?是做了亏心事后悔?还是没把我们全杀了后悔?” 汤昭摇摇头,道:“也许都是……又或者,是被欺骗了才后悔的?” 故事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结束了,阿沁道:“后来我藏在千秋楼里,没有等到她来找我,反而把黑影等来啦。那黑影追着我跑,我藏也藏不住,最后只好融合了倒影,成了现在这样,已经一百多年啦。” 屋中有些沉默,好像外面的阴影侵入了屋子似的。 阿沁因为身份的原因,并不能真正窥见那场灾祸的真实全貌,但她提供的一个新鲜视角,确实勾勒了变故的另一面。 能拖整个白玉京下水的惊变,果然水很深啊。 汤昭沉吟道,“阿沁姑娘,你和凌姑娘叫我进来商议,是不是还想变回原来的样子?” 阿沁道:“也不是……我这样子,应该是变不回去了。而且我的情况不是现在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去宫城,去玉堂,看看能不能找到殿下。如果找到了,能不能唤醒殿下?我只是……我只有很久没有实体了,没办法触摸,没办法吃东西,一点儿也不像个人,我也不像个剑……我只是一个剑术。我不知道能干什么,哪怕做一把剑呢?” 她说话有点颠三倒四,汤昭没弄懂她的诉求是什么? 是想求一个前途,看能不能修炼到一定境界再返还真实么? 她这样子有点像魅影,汤昭虽然不懂那一行,但有灵官朋友,可以问冯前辈要一下灵相的修炼方法,不知能不能通用? 凌抱瑜道:“她想有个实体,不用再藏在镜子里,能自由的走动。她还想再摸一摸云丝,踏一踏地面,尝一尝糖果……我是这样想,要想逆转时光恢复当初的模样,那是谁也做不到。听说你们符剑师有把材料质地升阶和降阶的本领,就是什么水火转换之类的,你能不能照猫画虎,把她转换成实体?” 432 计划 汤昭有点诧异,没想到凌抱瑜居然想到了这个角度。 用处理材料的方法处理倒影少女? 这个建议可以说是…… 既内行又外行。 内行说的是,她居然知道符剑师的材料土水火风的层次划分,又知道材料的层次不是定死的,而是可以通过处理来升降。 说她外行,是她居然真的想用处理材料的方法处理活生生的人,哪怕是异常状态的人。 这是无知者无畏啊。 汤昭可没有科学怪人的探索精神,也不会因为这前所未有的挑战而兴奋,直接道:“这很难,这种没有先例的事我做不到的,也不敢做。就算有人能做到,那也是在赌博,拿阿沁姑娘来赌博。我不建议轻易尝试。阿沁现在还能保持思维意识,她自然是保留了魂魄,而魂魄是最娇贵的东西……” 他说到这里时,突然想起了朱杨和江师兄,想起了他们两人的研究课题就是关于魂魄。朱杨对魂魄研究很深,连人和鳄鱼的魂魄互换都做得到,而且是没有借助剑的力量,凭借符式直接生造的。 恐怕若论对魂魄的研究,世界上没有人比得上朱杨了吧? 现在两人……一人一鳄鱼在琢玉山庄潜心研究,一年多时间,如今到何地步了? 他们要看到阿沁这奇怪的状态,会不会起了探究之心,或许仔细研究研究能弄出解法来?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但是,现在不是说这個的时候,汤昭虽然想到了朱杨那种可能,可是说话一点儿迟疑都没有,就怕稍微犹豫让她们看出来,不免问东问西,多生枝节。 “我是绝不敢摆弄魂魄的,就算世上有人能摆弄,也绝不会用来此时应急,这外面漫天阴影,危机四伏,怎么做这种危险的事?” 白狐和阿沁同时一脸失望,但也没有特别难过。这种事不需要汤昭解说她们也能猜到难度,不管能不能实现,反正汤昭指望不上了。这也可以理解,汤昭不过一偶遇的符剑师,又不是什么远近闻名的大师,大概水平也是有限的,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呗,还能如何? 汤昭倒是主动道:“等咱们出去安定下来,我再帮你们想想办法。外面高人很多,找找人或许有解决办法。” 阿沁叹了口气,道:“出去?谁知道我们能不能出去?我这个样子出去又能怎么样呢?能见到凌姑姑我已经很开心了,就算是死也没遗憾了。” 汤昭看了一眼凌抱瑜。 若只是想出去那并不难,现在就可以。罔两虽然污染一切,但并没有绝塞空间。汤昭的流光剑术未必穿得出重重黑影,但是发配可以。一发术器三人立刻能离开。阿沁可以藏在镜子里,白狐把镜子带上,定能把这个在白玉京孤寂了一百年的姑娘好好带出去。 但真的要这样出去吗? 凌抱瑜的愿望是回到故乡,哪怕死在这里。好容易回来什么也不做又出去,当初回来干什么? 她现在最想的肯定救一救仙城,如果能救自然皆大欢喜,不能救也未必肯出去了。 而汤昭呢也有想做的事。比如要杀掉孟化舟,比如要为黑寡妇夺剑,比如驱逐罔两。 驱逐罔两的任务是临时出现的,对汤昭来说很重要。 如果仙城的灾祸是和别的剑相争不敌结果陨落,那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遇到了幸存者救一下,遇不到就以自己的收获为先。 如果白玉京是遇到天魔阴祸被毁,那汤昭若恰逢其会,当然要全力帮忙,人魔不两立不用多说,但若是时光境迁只剩下凶险至极的魔狱,那汤昭无力化解也不会太强求,毕竟世上魔狱很多,镇狱司都管不过来呢,汤昭一个剑客能做的有限。 但是遇上罔两,汤昭必须尽全力。因为他当年曾经发下过誓言,虽然那个誓言被他淡忘了,但从没取消。现在遇到了,不管是分身还是碎片,是遗迹或者是残骸,他是想要彻底消灭它的,尽自己所能践行誓言。 因此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汤昭也不想放弃。 当然,杀孟化舟也很重要。 双方分道扬镳,本来已经互不干涉了,但孟化舟是个大隐患。 汤昭本以为他才刚刚找到许丛生,那许丛生又只是个幸运的小子,应该没什么遗产可言,他们进了仙城也就在一个起点上竞争,最多孟化舟提前偷跑几步。没想到孟化舟的手段层出不穷,又是假白鲸舟,又是原线如意线,又是云丝剪,一样接一样,简直比从仙城下来的凌抱瑜财产还丰厚,这可真是有备而来了。而且汤昭还没看到他的箱子底,焉知他没有更多的底牌? 他有这样的家底,又有规划多年的计划,谁知道他要在仙城做出什么大事来? 尤其现在双方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汤昭光想一想也知道,那孟化舟但凡要在仙城中有点收获,哪能放过他们? 既然不死不休,那就不死不休。 汤昭肯定要弄死他,两人的赛跑才刚刚开始。汤昭必须抢在他前面把能得到的先攥在手里,只要把条件拉平,哪怕公平一对一也弄死孟化舟了。 至于黑寡妇的剑…… 这本是汤昭一个大任务,但现在情况越来越复杂。别说那位执掌白玉京的剑仙多半还活着,就算她死了,剑放在那里,现有凌抱瑜和阿沁两个白玉京的老人,能让你随随便便拿走她们殿下的剑吗? 若白玉京有其他剑就好了,但现在汤昭还没听说有。所以汤昭对这件事就不大保希望了。只能说这件事优先级变低了。幸好他是铸剑师,还有个余地,不至于把自己逼得进退不得的地步。 现在重要的还是眼前,是罔两,是孟化舟。阿沁和凌抱瑜若心思和他一样,那就是同仇敌忾、继续前行的同伴。 汤昭索性问道:“阿沁姑娘,你知道现在仙城是什么情况吗?” 阿沁不再想自己的事儿,把心思拉回来道:“刚刚我跟凌姑姑说过一遍啦,再给你说也是一样。千秋楼我一直护着,几十盏灯轮换,上百年罔两不曾踏入一步。所以千秋楼是安全的。这里没有罔两,里面的东西都在。” 末云楼是存放云丝的,千秋楼也有储存的功能,乃是储存景观的。 白玉京要造什么景观,都会在千秋楼中建造,造花木、造盆景、造建筑,一层楼都放得下了。而把新景观布置出去,旧景观也可能直接回收进楼。有些景观还是春夏秋冬不同的,四季每逢换季,都把外面的景观收到楼里,又把楼中景观搬到外面,才能让白玉京风景四时流转,日日新奇。 理论上说,真正贵重的物资是不会放在这里的,但景观之物包罗万象,其中也有很多珍贵之物,衣食住行样样不缺,需要什么补充都是现成的。 而且,这里的东西大多是云丝织成的,可是相当于一个云丝大仓库。汤昭手里有足够的如意线,要是能把这里的景物都连上拆成丝,足够织成一个大网,能把白玉京都覆盖一层。 “我在这里一百年了,千秋楼的每一层我都记熟了。要什么东西我闭着眼睛就能找到。” 凌抱瑜点头,有阿沁这个保证当然是好的,不过现在的问题不是物资的事儿,问道:“除了千秋楼的其他地方呢?” 阿沁叹了口气,道:“都不大好。我曾经想要带着灯去别的地方驱驱邪,但是真的好难。我现在没办法碰触实物,搬灯就要用精神力御空,搬得稍微远一点儿就吃不消,何况还要带上我的镜子。光下到楼底下就歇了好几次,就是去最近的国艳亭也要一个月。我走过一次,在亭子里歇着,就见外面都是阴影和吃人的怪物。还有阿震他们……” 凌抱瑜道:“你也看到阿震了?” 阿震就是那个被认出来的彩云力士。 阿沁道:“是的,他们都在呢,变成影子啦。还有好多妖魔鬼怪的影子,它们当中还有很多更厉害的,能喷箭偷袭的那种,会主动袭击。我的身体要不藏在镜子里是很脆弱的,只靠一盏灯真的是有去无回了。所以我自从那次从国艳亭回来之后再没出去过。” 汤昭点头道:“那么你只知道眼前这一片地方,不知道整个白玉京的情况了?” 阿沁和凌抱瑜一起道:“当然不是。” 汤昭一怔,不明白她们俩为这么在这上面异口同声。 阿沁解释道:“不是,千秋楼是白玉京的最高点,最高层本来就是观景台,专门登高望远的,在最顶上,能够看到白玉京的全貌。所以我知道,罔两在每个地方的大势和强弱。最浓厚的就是三宫城,那里都是一片纯黑色,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其他地方罔两之势都是在变化的。但除了这里,没有明显的薄弱之处。而且,这一百多年来,仙城没有变的更糟糕,但也没有变好。罔两一点儿也没有散,甚至比当初还浓郁了一点点。” 汤昭没想到这里真的能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心中起了心思,道:“走,那咱们上去看看?” 阿沁道:“再等等,现在不是时候。” 她解释道:“罔两虽然终日不散,但是其实也是有强弱的。每一个月朔日的正午是罔两最稀薄的时候,然后又以一个甲子年为周期渐渐减弱。到了明天中午正是最弱的时候,咱们带着灯去看,说不定能透过阴影看到所有五楼十二城的影子呢。” 她指了指台上摆的钟表,那是一款类似日晷的时钟,有十二时辰,现在还是卯时,天将明未明的时分。 她这一提醒,汤昭想起来了。他们是除夕前夕的上的天,在天上漂流了一整夜,到今日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那不就是元月的望日吗? 不知不觉中,过年了啊。 汤昭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咱们现在可以上去看看。” 阿沁道:“可是天色……” 汤昭道:“没关系的,虽然外面黑,但说不定有很多灯在照明呢?” 433 天球图 “灯……” “好多灯啊!” 三人来到被称为千秋台最高层上,阿沁、凌抱瑜和汤昭一起惊呆了。 阿沁的惊异是,她居然看到了漫天灯火。 站在千秋台上,能看见天穹上的灯火熠熠闪烁,真如灿烂星空一般,永恒的苍穹和刹那明灭的星火,本就是极致的浪漫。 长久而孤寂的独处于黑暗中的少女,早已忘记了星空的模样,再见这般星光灿烂的奇景,不由得热泪盈眶。 而汤昭惊讶,是他发现自己猜错了千秋楼的景观台。 他本来以为,凌抱瑜她们说千秋楼顶的视野好、看得远,是因为楼特别高,登高则望远,自然能俯瞰千里。 但其实不是的,千秋楼的楼顶,竟然有独特的视角。 在天台看白玉京,竟不是俯瞰的,而是好像进入一个水晶球里,四面八方是三百六十度的球形屏幕,把一张鸟瞰图从二维拉成了三维,环绕在四周,没有任何死角。 这样的环绕中,东西南北的方位稍微有些扭曲,但一旦习惯了这种视角,就会看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而且好像置身于世界之外,拥有极清晰地旁观者视角。 尤其这屏幕是无形的,不存在一块有形的玻璃,一切都像直接在眼前铺开。景深非虚拟的屏幕可比,甚至能看到纵向天与地之间立体的分野,又能看见横向东西南北无限的延伸,还能拥有动态视觉,察觉到空间中无形的风水流动,体验到时间的轰轰流逝。 这种纵横叠加感觉极其奇妙。汤昭觉得这一切所见都是真实的,只是空间被折叠扭曲了,让他们站在空间之外,才能看得如此全面。 汤昭从小跟着陈总学习,被灌输了一大堆不明觉厉的名词,此时让他模模湖湖联系上了诸位“空间”、“维度”、“折叠”、“跃迁”之类的科幻词汇,其实他根本不懂它们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些词很是厉害,就应该配眼前这种厉害的场景。 感慨了一会儿,他从这些无限抽象的概念中拔了出来,转而考虑现实。 这们厉害的视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符式,还是剑法? 符式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吗? 好像这不仅仅是光的幻象,已经涉及空间衍生和其高级运用了? 其实剑法级别的符式就已经是三维立体的符式阵了,但在空间内部做空间,显然是不能超越空间的。 剑法级别……不够? 难道是剑势级别,也就是剑仙境界的符式?或者说就是剑势本身? 汤昭顿生敬意,怀着崇敬之心参观瞻仰起来。 这边,白狐其实是又知道千秋台,又知道漫天灯火的。但她还是被此景镇住了。 因为她没想到,灯火与千秋台的结合如此奇妙。 要知道在地面上看,灯光上升之后就只能化作一点点光芒,虽然如星空璀璨,但也只能仰望着畅想一下,而在天台的视角中,她却能看得清每一点灯火的去向。 灯火均匀的撒在空间内,上至阴影之上,下至楼台之基,无处不有云丝灯的影子。那些灯有的还在飞舞,有的已经坠落。但其中灯火大多没有熄灭,它们成功的驱赶着周遭的罔两,以每一盏云丝灯为中心,都可以看到一小片光明和光明方圆内的景物。 尺寸之间,有的能看见楼台一角,有的能看见一小片花园,有的能看见仙城的一段墙壁,还有的能看见半池清澈的水波。 这些景色就像在一个黑布蒙着的箱子上抠出来了一点点漏洞,让人窥见了箱子中保存的琳琅珍宝。虽然现在黑布还蒙的甚严,漏洞很小,但也已经能让人能想象到这些漏洞连成一片之后,黑布被完全撕扯成碎片,宝箱重见天日的场景了。 看到这里,凌抱瑜满心希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汤昭,想要感谢一下这个坚持在仙城中释放灯火的同伴。 转头一看,就见汤昭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疑难问题,并不仔细看眼前的景色,她便收敛了表情,道:“怎么样?我们千秋台厉害吧?比你们那里的擎天寺有过之而无及。” 汤昭顿了一下,疑惑道:“擎天寺?我们那里?” 怎么又提起擎天寺了? 凌抱瑜道:“你们人间官府的擎天寺。这天球图在人间只有擎天寺有,用来监测世间阴气变化。不过擎天寺的天球图规模虽然大,却是功能残缺的,我们这天球图却是与其他天外天的天球图一样完整,妙用无穷。你看——” 她轻轻一指,就见某一处视野陡然放大、拉进,原本看着只有一点星光的灯被放大百倍,布满了大半视野,连云丝灯罩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相应的,那盏云丝灯照亮的周围几棵大树也明明白白的显示了出来,光照之下,一枝一叶纤毫毕现。她再挪了挪爪,焦点登时转移,转到旁边的黑暗里。 此时浓稠的阴影被放大了百倍,而且观察的距离极近,能看到黑影浓稠如雾气、如棉絮一般,仿佛有一丝一缕,互相纠缠,缓缓流动。那种雾气看起来颇为阴森污浊,甚至看多了有些恶心,那是一种看见又危险又肮脏的东西时心理意义上的恶心。 然后,她又把爪子缩起,图的视角陡然缩小,所覆盖的范围却是越来越大,后来视线中全部被黑影覆盖,星星点点的火光甚至连针尖大小都没有了。 这是天球图的极限,正好笼罩整个白玉京,还有京外天上的一小片区域,也能用来观察警戒四周。不过白玉京另有四角高塔负责警戒外敌,千秋楼主要还是观察京内情况的,理论城中每个人都能被随时监控、贴身监控。 不过现在黑影有点遮掩视线,让这种监控有点名不副实。譬如刚刚凌抱瑜是想找一找孟化舟那个小队的,但是黑雾太浓,白玉京太大,她一时没找到。 但既然到了千秋台,那几个人别想跑。凌抱瑜可不会放任几个祸害在城中乱窜,尤其是孟化舟这许丛生的继承人,更是她心中一根刺。 “远近高低,随心所欲调整。这只是妙用之一。还能透视,还能追踪定位……”凌抱瑜看着汤昭,语气中稍微带了点骄傲。可能是因为汤昭的情绪太稳定了,遇到奇妙事不知道感叹,只顾着想其中意义,都不带表情的,令她多少有点不痛快——她来自白玉京,是剑仙座下,按理说震撼一个小小剑客师很容易的啊? 汤昭没去过擎天寺,也没见过天球图,更不知道天球图的渊源以及和那“天外天”的关系,只觉得凌抱瑜提到的又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这么神奇的天球图,在天外天竟是人手一个吗? 他有心问,但此时更有重要的眼前事,刚刚凌抱瑜展示的远近高低他倒是不奇怪,甚至他自己制作的幻境盆景也可以做到,他还用过这个功能给学生们演示,毕竟跟陈总学的,放映影像时设置这样的功能是本能。 但是他那个幻境是假的,都是编造出来的,所以换一百八十个视角也寻常,但人家却是现场直播,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他问道:“天球图里看到的景物,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凌抱瑜很奇怪他居然问出这种问题,道:“当然是真的,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存在的啊。” 汤昭道:“不是——我是问我们看到的一切,是真的景物,还是投影呢?” 他伸手向前,好像要去抓周围翻滚的黑雾,但是那景色看着近,其实仿佛无限远,根本抓不住,道:“这里是没有屏幕阻隔的,如果我们是直接看到真实的景物,只是因为空间的把戏产生了不同的视角,那么我们要是有足够长的手臂,应该能碰触到实物吧?” 凌抱瑜和阿沁同时凝住了,道:“啊?” 汤昭继续道:“如果是那样……这里就不只是观察白玉京星空的观景台了。这其实是一个交通枢纽——只要我们找到正确的路径,理论上,我们可以从这里跳到白玉京的任何一个角落?” 凌抱瑜一时怔住——她竟然没有这么想过。 好像以前也没有人想过利用千秋台做长途移动啊? 如果真的能做到,那可太方便了,她甚至可以从这里直接进入三宫城。 但是…… “应该做不到吧?” 这句话是阿沁说的,比起凌抱瑜,阿沁对千秋楼更熟悉一点儿。 “虽然我没有试过,但应该做不到。以前白玉京刮了好大的风,这里并没有受影响,下雨也没有洒进来过,我想这内外应该是不通的吧?” 汤昭若有所思,道:“这倒和我猜测的一样,这里虽然神奇,但本质上还是特殊的屏幕投影了?” 】 凌抱瑜和阿沁点点头。 汤昭没有失望之色,反而又道:“也就是说,这层楼其实是被球形的屏幕全包围的,看似露天,其实是室内?” 一人一狐两个女子再次点头。 汤昭正色道:“你们还记得吗?我乘云来的时候看的清楚,千秋楼最顶上,确实是一个露台啊。” “啊?” “说明,这一层应该不是最顶上那层。这层上还有隐藏的一层。” “这个……” “连你们也不知道吗?这么隐秘,咱们是不是上去看看?” 434 松间 “还要更上一层楼?” 凌抱瑜一时有些懵,反问道:“就算真有上面一层,你打算怎么上去?” 眼前没有路了啊? 四面八方全是天球图。 汤昭不慌不忙,也反问道:“怎么上楼这种事我刚来这里,怎么知道?阿沁姑娘,你说应该怎么上去?” 眼见阿沁满面疑惑,他继续解释道,“可能你也没上去过。但你对这里最熟,你可以想想,要是上面还能上去,大概可以从哪里通行?” 阿沁被他一问,不免冥思苦想,凌抱瑜问道:“也没必要非上去看吧?就算有露台又怎么样,视野会更好吗?还是说你觉得上面藏有什么宝贝,能在这当口出奇制胜?如果有的话,当初我们就用了,还等今日?殿下难道还不知道自家楼里有什么嘛?” 汤昭道:“倒不是指望上面有什么秘宝,但确实可能有有用之物。今天很重要的东西,未必当初也很重要,当初无用之物,也许今天就是致胜关键。我也略通符式,有能测气象变化的罗盘,如果我没推测错的话……” 他指了指上面:“上面有空间波动。交通枢纽,并不是虚言。” 凌抱瑜真的很吃惊,什么隐秘楼层,什么交通枢纽,她听也没听说过。按理说她也是白玉京数得着的人物,不应该有那么大的盲点,但谁叫她来晚了呢? 对她来说,白玉京还真有不少秘密。 别说别的,当年在剑域殿下与大姐、二姐那段经历,就很少对后来的她们提起。 剑域的情况远比此地复杂,当时不知修建了多少神秘的处所装置,很可能回到人间之后就再也没启用过了,又没有拆掉,自然就搁置了,成了秘密。 这些物事,如果凌抱瑜不去问,姐姐们不会告诉她的,然而她又不知道具体情况,又怎么会问呢? 阿沁突然道:“啊,我想到了,你们等等。”说罢转头离开,从刚刚上来那个楼梯走了下去。 她自顾自走了,又叫汤昭他们等等,汤昭就没有跟下去,在上面继续看天球图。 “这里,就是三宫城,白玉京的最中央。” 左右也是等着,凌抱瑜便给汤昭指点地图。 其实之前她已经给汤昭传过地图了,但那地图是她记忆的拓影,又是平面地图,以标注位置为主,具体建筑描绘的十分抽象,只能说有个线条。这天球图上看到的可是立体的影像,哪怕隔着重重黑影,只能看个大概轮廓,但也比看地图强。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其中十二楼都不过十二座风格各异的建筑,有住人的,也有观赏用的,也有特殊功能,但大多并不重要,只是景观而已。真正堪称中枢的,就是其中的“五城”。 五城中凌霄城、海峤城,是两座边城,分别在白玉京两侧,形似山、海。中间三座城最为重要,又称三宫城。 既珠宫、玉堂、紫贝阙。 “这里是紫贝阙,是宫城的大门,往常要见殿下必须从这里过。这里也是大姐、二姐往日住的地方。后面玉堂是殿下住的地方。我们所说的中枢也在那里。如果说有个地方能操纵整个白玉京,那就是那里了。不过并没有一个万能的操纵台,能把白玉京一草一木尽自纳入股掌的。之所以说那里能操纵,大抵还是因为殿下在那里。殿下在哪里,哪里自然就是白玉京的中心。” “不过往好处想,殿下的寝殿里可能还有殿下留下的如意线,或者如意线编织的宝物,那里面灌注了殿下的意志,对所有云丝都有最高级的命令权,说得到了就能操纵白玉京也不算错。” 汤昭道:“这么说,我们要防备孟化舟去夺取玉堂?” 凌抱瑜道:“他?绝不可能。殿下离开之前,已经把玉堂关闭,大姐也扣上了紫贝阙。双重关闭之下,就算是我也进不去,他凭什么能进去?而且之前他和咱们争夺控制权的时候强行转向,转的也不是玉堂的方向。所以我说,与其防备玉堂,还不如盯着松间楼。” 她又将天球图另一处放大,指着一片树丛。那里影影绰绰有一座楼阁。 “这里曾经是许丛生那王八蛋住的地方。离着凌霄城和紫贝阙都很近,因为是凡间气息最浓,最适合普通人生活的地方,殿下便指给了姓许的住。” 汤昭恍然道:“殿下对许丛生不错啊,独门独户,还是这样好的位置。” 凌抱瑜道:“这个自然,我家殿下心地最善良,很是看顾他。哪知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竟是个白眼狼。那姓孟的要去松间楼瞻仰他野祖宗的生活遗迹我是不担心的,我担心他在里面还藏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许让他偷着攫取到什么权力。” 汤昭道:“是要防着。咱们在这里能实时看见他的动向,现在松间楼还很平静,看来他还没来。” 凌抱瑜嗯了一声,道:“其实咱们分开的地方离着松间楼和千秋楼差不多远近,咱们都到了这么久了,他们应该也到了才对。” 汤昭道:“咱们没耽搁,他们人心不齐,又未必认得清路,因此耽搁了?甚至在半途坠毁了也说不定?” 话是这么说,然而料敌从宽,可不能真指望他们半途崩殂了。万一他们有别的目的地呢?又或者隐藏在哪里,已经达到了某种目的? 凌抱瑜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以松间楼为中心,持续放大天球图,一直贴近,将阴影中的松间楼放大得快压过了三百六十度的视角。 然后她又将视角旋转起来,将松间楼周遭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确实没有人。 “那是什么?” 就见楼外松树间,落着一物,在黑影中看不清楚,只依稀觉得不似松林本身之物。 她连续动了几下,几乎把视角放到最大,终于看清了: “啊,是云丝灯!” 是云丝灯,但已经没有光了,灯架子虽然没破但几乎散了,狼狈的嵌在松针之间,一看就是从上面坠落的。 凌抱瑜叹了口气,有些遗憾,有灯坠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虽然云丝做灯罩,元符为灯芯乃是天作之合,能够抵御阴影侵袭,但汤昭毕竟放了太多的灯,有那么一两盏运气不好,被阴影中的怪物摧毁了,或者遇到什么意外了,也是寻常的事。 好在天上不是还飞着那么多灯火么?也不差一两盏。 汤昭盯着灯,沉声道:“能不能再放大?” 凌抱瑜调整了几下,道:“这已经是最大了,还要再大吗?” 这个角度,确然已经比云丝灯本体还要大数倍了,相比较起来,他们在这里看着都有点小矮人视角了。 汤昭沉吟道:“那调一下视角,看看有没有伤口?” 凌抱瑜点头,果然调动视角,围着云丝灯各种旋转。 有伤口! 在云丝灯的下部,有一个圆形的创口击破了外壁,但创口的对面那侧灯壁并没有对应的破碎。像是一个石弹击穿了外部灯罩,但已经力尽,没能击穿,砲弹就留在灯罩里。 凌抱瑜心中一沉,这可不是小事。罔两的阴影不可能制造这样的伤口,这是击打所致,而阴影几乎不能物理攻击,更别说击穿云丝了。 这是怎么损伤的? 难道阴影中藏着现在他们还没察觉的怪物? 汤昭突然道:“这是我给岳来的那盏灯。” 凌抱瑜一震,道:“是吗?你认得准吗?” 汤昭道:“当然,我亲手做的每一盏灯我都记得。” 凌抱瑜点头,她看所有的云丝灯都是一样的“行货”,但汤昭毕竟是制造者,想来能分辨也不奇怪,心中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他们,那这就是他们在空中内讧,以至云丝灯坠落咯?” 要是几个武者和剑客,倒不是不能打出这样的伤口,而且孟化舟连云丝剪也有,说不定也有什么底牌能击穿云丝灯罩。 不过……他们人呢? 连云丝灯都弄破了,可见内讧很激烈。而没有云丝灯保护,他们可逃不过阴影的侵蚀。孟化舟有底牌也不行,许丛生一介凡人,纵然留给他什么东西也都是仙城这里拿的,而仙城要有宝物抵抗罔两,还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吗? 所以,难道说他们就这么被罔两吞没了? 凌抱瑜对他们几个只有厌恶和无所谓两种态度,如果三人一个不剩都没了,她也是乐见其成,但她总觉得没那么容易。 正好这时汤昭也道:“野外没有他们的影子。说不定他们已经进楼了,不是说天球图能够透视吗?咱们在里面找找?” 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凌抱瑜当即把视角往松间楼转移去。 眼见离着松间楼越来越近,黑雾越来越稀薄,天球图突然裂开一条缝,两边的景色登时撕裂。 一个脑袋伸了进来,将天球图神秘的气氛破坏无疑,尤其她皮肤煞白,黑发倒竖,更添几分诡异: “可以咯,从这里上来就行啦!” 晚上还有哦。 435 隐藏之处 “嗯?” 头顶的天穹突然裂开,伸出一个脑袋来,着实有些惊吓。 饶是汤昭胆子不小,脑袋也往后仰了仰,白狐蹭的一声,跳到汤昭身上来了。 但好在他马上看出来了,这不是什么鬼怪,这是阿沁。 阿沁虽然是倒过来的,但是她似乎不受重力约束,头发并不自然垂下,反而如正着身子一样自然挂在脑后,好处就是不会挡着脸,能清晰地看出五官,坏处就是…… 他么的更诡异了! “阿沁,你从哪里来的?” 凌抱瑜看清人后,头从汤昭肩膀后面伸出来,问了一句,紧接着反应过来:“你……从楼上来的?” 虽然天球图看着无穷无尽,仿佛比天还高,但其实也只是一层楼罢了,天球图的尽头,是天花板。 而阿沁,如果成功上到了上一层,那她的地板就是底下的天花板,只需要把地板打开,自然能从天花板上探出头来。 你问天花板怎么打开? 这里还是不是白玉京了? 但凡是云丝织成的物事,哪有打不开的?还不是要硬就硬,要软就软,要整就整,要散就散? 只是汤昭没想到,这神秘莫测的天球图,居然也是云丝织成的。 如意丝的“如意”二字,可不是浪得虚名,简直无所不能。 汤昭道:“你从哪儿上去的?不会是先出去,然后沿着楼外墙壁爬上去的吧?” 是的,其实汤昭刚刚就想过这个方法,因为这个方法最简单。 凭它千秋楼是什么高楼,它也就那么大的地方,外面看也就是一层层的楼而已,里头上不去,外头还能上不去?飞起来直接落在楼顶,一层层往下走就是。 何况楼阁都是云丝编织,再坚固的障碍也可以随时裂开为执掌者让路。 这个方法很简单,唯独怕楼上有什么机关,从上面降下来可能触发禁制,第一时间被扬了,但阿沁现在实际上已经能执掌千秋楼,自然通行无阻。 阿沁道:“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从外面攀上去,然后到楼顶再往下爬。然后我就上去了,楼顶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个光秃秃的露台,我走了四个边,一点儿没发现奇怪的地方。我还想你是不是想厚了?楼顶而已,加个盖子罢了。” “所以我是打算直接翻下来,吓你们一跳。” 凌抱瑜没好气道:“你现在不是吓我们一跳了吗?我看汤昭被吓到了。” 汤昭呵呵一笑,心说好像你刚刚没炸毛一样。 阿沁正色道:“不是的,吓我一跳——天台下面,天球图上面,居然还有一层!是真正的夹层,我这么多年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汤昭“喔”了一声,道:“你现在在我们上面那层?上面有什么?” 阿沁道:“上面有……你们上来看吧!” 她说着,人缩了回去,那道缝隙却始终没有合拢。 汤昭和凌抱瑜对视一眼,凌抱瑜先蹿了上去,汤昭跟着用罡气托底,缓缓飘了上去。 楼上果然还有一层,比楼下挑高矮得多了,几乎刚刚比人高,矮得都有些压抑。比起楼下开满水晶窗,这层楼一扇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算得真正的“暗室”。 然则,这层楼非但不暗,而且很亮。 至少汤昭上来之后,只觉得耀眼生花。 这暗室的四面墙上、天花板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式!那些符式痕迹飞扬飘逸,纵横淋漓,仿佛一条条欲腾空而起的活龙,几乎把所有的视野占满。 以汤昭如今剑客的层次,受剑的保护,一般的符式在他眼中,只有澹澹的痕迹,但此地的符式有一个算一个,无不光华闪耀,闪得他以为是一道道阳光活生生嵌入墙中,莫可直视。 这说明这些符式本身容纳了极强大的元力,甚至当初刻画的时候就已经注入了足以启动的元力,不是那些自动吸附空中的元气的普通符式可比。 而且,也说明这符式本身就强大,一般的符式就是灌注了海量元力也存不住,只能存相当于自己容纳上限的元力。 “这是符式吗?怎么看起来头晕啊?” 凌抱瑜有些呆呆的问道。 “当然会头晕。你仔细看,这个符式虽然刻在平面的墙上,但它其实是立体的。把三维的符式压缩在二维平面上,就会有这样扭曲的效果。而且……” 汤昭说着说着,自己凑进去看,越看越是吃惊,低声道:“不,这不是三维的,还要加上本身线条的流动,近似时间流动,这是四维的……” 寻常符式能制作术器的都是平面的,一张纸就能写得出来,学徒都可以照着描,只能说是低级符式。再高一个档次的符式是立体,能制作法器,只有真正有传承的符剑师才能掌握。 而再往上一个层次…… 那就是最顶尖的符式,攀升到了剑仙的层次,超越了汤昭所掌握的知识,当然,也超越了他师父薛闲云的层次。 这个层次的符式,汤昭一点儿不会。 听说过,没见过,哪学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么高级的符式,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刻在墙上?要知道高阶的知识总是被垄断的,很难获取,只能靠一门一户的师徒传承。 他师父有法器知识,就能交到会做法器的朋友。汤昭是他徒弟,年纪轻轻就会制作法器,甚至也比较容易获取其他同级别的传承。 但薛闲云不会高等符式,也就混不到那个高等的圈子里去,所以那个层次汤昭就一点儿边儿也沾不上。 没有传承,任你天资卓绝、外挂帮忙,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是以看到这从未有过的符式,汤昭是有点见猎心喜的,要是在其他地方看到,他高低得好好研究一番,甚至一口气研学个十天半月,说不定符式造诣能再上一个台阶。 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凌抱瑜听汤昭说的斩钉截铁,以为他懂,便问道:“这些符式有什么用?对咱们处境有没有帮助?” 此时她渐渐升起了希望,全天下除了剑就属符式最为神妙,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此地这样隐秘,连她都没有听过,全用来存放符式了,可见珍贵。这些符式历经多年还这样金光灿灿,焉知不是殿下留下来力挽狂澜的手段? 汤昭无奈道:“我哪里知道……” 他是学符式学得不错,可是符式一门博大精深,他一个奥数尖子就会泛函分析了?还不是看天书一般只能干瞪眼? 】 但汤昭也知道,或许这些高阶符式中藏着一些破局的关键,还是仔仔细细的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要认一认有没有他能看懂的符式。 “等等——这是符字?” 在一面金光灿烂的符式下方,竟有一行符字。 符字是符式简化下来,祛除功能只用于记录的文字,写的再好也不会发光,这行字也只是黑色墨迹,在一片光芒中不易发现。若不是汤昭看得仔细,便要忽视了。 符字汤昭是会的,顺着一读,心里“咯噔”一下。 凌抱瑜见他神色有异,道:“怎么?” 汤昭道:“留下符字的是个熟‘人’。” 凌抱瑜想了一下,恍然道:“那个飘来的白骨?东君的使者?” 她之所以会这么想,因为上次看到这种符字就是在棺材上。 汤昭点头,符字虽然规整,但也有“笔迹”可言,他一下就认出来了。 正是那位写着大段“悔恨”的故人所留。 而且细究起来也合理。 阿沁说过,她藏在千秋楼里躲猫猫时,那女人就在楼前。虽然阿沁记得她没有进来,但谁知后面有没有私自进来? “这么说……这里的符式是她留的了?她除了使者,还是个非常高明的符剑师?” 凌抱瑜对那女人没好感,对东君也没好感,有点不愿意承认对方的本事,道:“可是这密室是殿下修的,总不是她凭空创造出来的。殿下在这里一定留了什么东西,现在却都没有了,难道说是那女人拿了?” 汤昭阅读那些符字,那是一片比较长的记录,远非棺材上的那几个字比,信息量非常大,看得他心中翻滚不已。 听到凌抱瑜的话,他回头道:“这些符式并不是只是她留的。只有墙壁上那些是她留的,天花板上的不是。” 三人一起抬头,天花板上也刻着繁杂的符式,也在闪闪发光。 然而……这个光芒不如墙壁上的光芒闪亮。 虽然都是亮光,如果单看天花板的符式也很明亮,但和墙壁上一比,低了不止一个层次。而且,天花板上的那个符式缺乏那种仿佛水一样的流动感,就更少了一分视觉奇观,更加暗然失色,这是凌抱瑜也能看得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符式不如墙壁上的高级。 所以汤昭能看懂。 之前墙壁上的更容易看见,是以汤昭没注意天花板,但那使者记录了自己提符于墙的经过,也提到了原主人在天花板上留下了符式,他不免往上看了,然后就懂了个大概。 如果不是看到这篇长文太过凶勐,汤昭看到这些符式应该会很兴奋才对。 “这应该是天球图的配套符式。应该是你们殿下留下的后手。” 汤昭解释道:“之前我不是说过,如果天球图里的空间是真实的,咱们就能通过此图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天球图虽然是虚拟的,但这个符式应该可以做到。” 汤昭仰头一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完整版的、故事里才有的……大型定向传送阵。” 436 记得 “传送……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能通过这个传送去别的地方?你说和天球图相配,难道说天球图中显示的地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凌抱瑜问道。 “嗯……” 汤昭一面观察符式,一面往房间中间走了几步,走到中间伸长手臂—— 便碰到了屋顶。 这一层的挑高相当低,汤昭如今将十七岁,尚未完全长成,身高臂长都是中上,但笔直举起手臂时,已经能碰到屋顶。 或者说,当初就是这么设计来的,为的是方便触摸。 汤昭手指稍微摸索,不知在哪里微微按下。 房间没有任何动静,但脚下地面无声无息——变成了透明的。 “天球图。” 脚下,还是天球图。还是那种全方位无死角的图像,上天入地无所不见,视角全面而深邃,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宇宙奥秘。 不同的是,之前那天球图是在头顶,需要仰望,而如今的天球图被踩在了脚底。 多少是少了点神秘感。 而且,看着也有点危险。因为脚下的地面突然透明,天球图深不见底,踩在上面就好像站在高空,地板碎了就要掉下去一样。 其实地板的材料一点儿没变,但看到了底下,就感觉不一样。就像走玻璃栈道需要一些勇气,而在玻璃上铺一层地毯马上又不怕了那样。 阿沁却是很开心,可能是天上飘惯了,她一点儿也不怕高,仿佛找到了新鲜的玩具,用并不凝实的脚丫在天球图顶上踩来踩去。 随着汤昭手指的搬动,上方的符式光华渐渐凝聚,形成了一道光束。 光速在天球图上来回扫射,扫到哪里,哪里就出现一个光斑。 凌抱瑜懂了,道:“是不是扫到哪里,就可以传送到哪里?” 汤昭点点头,道:“既然是去找操纵白玉京的如意线,夺取控制权,咱们自然要去玉堂……” 凌抱瑜道:“等等——咱们先去松间楼。我对那个破灯笼很在意,还有孟化舟这混蛋……我觉得他没死,很可能就藏在松间楼。他是个极大地隐患,我先把他杀了,咱们的时间就能宽裕很多,不然心里不踏实,总感觉被一根绳子吊着催命一般。” 汤昭摇头道:“你说得有道理,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我也认为先扼杀孟化舟很重要。可是这里的元力是有限的,只能发动一次。” 术器是需要能量的,这一点凌抱瑜也知道,但还是有些诧异道:“不至于吧?就算传送消耗能量,也可以用元石补充啊?我记得你有不少元石——你先补上,算我借你的,回头加倍还你。” 汤昭道:“不是那么容易的,且不说我刚刚制造云丝灯花费了好多元石,就算储蓄齐全,也未必够补充这一次传送消耗。” 凌抱瑜将信将疑,传送固然消耗大,但她之前也有类似的传送法器,没觉得消耗大到不堪重负的程度啊? 汤昭解释道:“首先这个是利用空间置换的方式转移,又精准距离又远,又和天球图联动,拥有无视禁制壁障的能力,哪怕是地底深处都能直接传入,这是很玄奥的阵法。而且,这其实是个群体传送。理论上凡是上到此楼的人都能一起全带走走。这么大的楼层,传个几百人都没问题。” 这就很惊人了,要知道前线都没有这么大规模又精准的传送阵,不然还要火种车干什么?每一座前进城都安一个天球图再配一个传送阵,实时监控加上即时传送,可以对一个地区完全掌控。至少前进城的势力范围内没有天魔立锥之地。 凌抱瑜道:“可是我们就三个人啊?” 汤昭道:“都是发动一次消耗全部能量,没有区别。” 只能说,亏了上来时符式的能量是满的,免费赠送一次体验券,不然他们三个一次也别想走。 这是不是也说明,这个传送阵在当年最危急的时候并没有被启用? 毕竟外面都是阴影,符式应该失去了从天地间补充元力的机会,所以保持了一百二十年前的状态。 “所以,玉堂还是松间楼,只能二选一。” 凌抱瑜叹了口气,道:“那么……玉堂。” 她又有点不甘心,道:“如果咱们去了玉堂还能回来,我定要用天球图找到姓孟的地点,如果你的积蓄够补充能量,那先借我,我连本带息还你。咱们一起再杀将过去,取那姓孟的命。然后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咱们先去自在楼,帮你提高剑心,再去……” 汤昭不等她继续画饼,便道:“可以,那咱们就去玉堂。” 他一面说,一面扫视着墙壁上的传送阵,开动所有脑力,要将这自己生平仅见的高阶符式全记下来。 这不仅仅是为了学习研究,更是为了这个传送阵的实际用途。 比起传送阵,这墙壁上的符式阵才更强大奥妙,以至于汤昭从题记上知道了这个符式阵的用途,都觉得是个麻烦,不是自己想管、该管的事,很想打包给高远侯送去。 送给高远侯,送给前进城,那才叫专业对口。 虽然细究起来,这也可以算是个传送阵。 还是牵涉故乡命脉的那种。 只是要在完全不懂的情况下硬记这么复杂的符式,汤昭也很为难。这时候他就无比怀念自己的眼镜了,若眼镜还好好的,只需要一扫就自己记下了,还用他来费心? 最后,他只好换了另一种捷径。 那就是让剑象阳光照猫画虎,对着墙壁上的符式描下来,反正都是光,对着复刻并不难,连流动之态也能模拟。然后再将这一串阳光符式永久的保存在罐子里,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罢了。 其实用光照着描也不容易,因为符式间还有“第四维”这样涉及本身符式流动的元素在其中,这要求阳光也要无时无刻在流动,这又和汤昭平时制作的幻影不同,更精细也更复杂。 偏偏汤昭时间不够,不能一点一点细究,索性让阳光先画个大形,然后足够贴近那墙壁上的符式,两道光几乎融合,近乎代入般感受其中韵律。 为了尽快掌握其中流动,汤昭灌注了大量的精神力在剑象里。 以前他虽也灌注精神,但没有一下灌注这么勐的。好在之前汤昭为了方便制作如意丝,不住的分离意志加诸原线,正处在轻车熟路的状态中,不知不觉已经将意志加诸在了剑象的每一寸上,甚至多到溢出来。 有一瞬间,他的意志是完全代替了剑象在工作,剑象真正成了他意志的延伸。 这个时候,他的状态是有点奇妙的,和他之前和剑象玩耍的轻松写意完全不同,双方拥有进一步交流的契机,但偏偏卡住了一个临界点,终究没有突破。 此时他的心神全放在符式阵上,没有发现这一点。 最后,他终于把符式硬拓下来,心神一松,登时从那种奇妙状态中恢复了。 汤昭没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大汗淋漓,浑身舒泰,就像疲累之后洗了一个热水澡一般,吁了口气道:“行啦,咱们可以出发了。” 凌抱瑜招了招爪,阿沁跑了过来,将凌抱瑜抱在怀里。 汤昭调试光束,按照凌抱瑜的指点,将光束穿过黑雾,集中在玉堂上。 天球图在下方是可以随意调动比例尺的,但在上方就失去了不少功能,只是一张特别详尽,三百六十度全视角的地图。这也是方便对焦,不然随意更改视角,传送阵发动还要难十倍。 将光柱对好,汤昭道:“我们出发——” 凌抱瑜只点了点头,阿沁道:“真的没问题吗?这个传送阵在这里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吧?现在还能好好地运行吗?” 凌抱瑜看着汤昭,汤昭回答道:“我刚刚检查了一下,没什么问题。符式刻画的很完整,能量也很充足。当然,我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不过就算有问题,最多是传送时方向稍微偏一点,无关紧要。” 】 对于这种层次的符式,他至少有八九分把握,哪怕他是第一次见这个符式阵,有那么几处不能全然理解,但大差不差。 到这种时候了,就八分把握就该行动了。 阿沁“哦”了一声,看了一眼天球图,觉得自己要是没理解错,这么小比例的一个图,在天球图上偏一点儿,目的地会差很多的吧? 但她没来及说出来,汤昭已经发动了传送阵。 天球图和符式阵同时亮起光芒,几乎把最上面一层屋子整个吞没。 光芒中,汤昭在这时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但不容他细想,光芒熄灭,最上层已经没人了。 天花板上的符式光华尽灭,只剩下墙壁上那些玄奥无比的符式还在闪闪发光。 千秋楼第五层,黑寡妇抬头看向最高处,心中奇怪:刚刚头顶是不是亮了一下? 但她又看了一眼,发现最上层不但没亮,还比下层更暗了些。 刚刚是自己看错了? 算了,探索要紧,一会儿天上的光熄了就麻烦了。 想着,她又上了一层楼。 437 霓霞 “这一层也是暖暖的,太好了。” 黑寡妇踏上了新的一层楼,只觉得浑身一暖,是她已经熟悉的感觉,登时开心起来。 她已经探索了好几楼,对这千秋楼也有了不少认知。 因为缺少信息,她并不知道这暖意是特殊的灯火留下来的余泽,但已经能敏感的察觉到这暖意很有好处,甚至能不靠光照便驱逐阴影。在暖意聚集的地方,整层楼都是没有死角的干净,没有光的地方也绝无阴影,而没有暖意的房间就做不到。 黑寡妇江湖经验丰富,胆子也大,她起了念头之后,竟在一处窗边熄了自己的云丝灯,试试这暖意有没有直接退避罔两的效果,结果自然大获成功。 她彻底放下心来,在有暖意的楼层索性将云丝灯熄灭,以节省元力,只接着外头的光和暖意,足以探索整座楼层。 如今黑寡妇更已经知道,每层楼都有不同的主题,统一叫“某某之间”,会用木牌写了名字挂在楼门的侧面。 大多数时候,无需看到名字也猜到这里是什么主题。 “这里可能是布匹之间……不……” 黑寡妇一上来时,以为这里是布匹之间,因为楼层顶上架有一道道横杆,上面挂着大匹垂下来的绸缎一样的物事,或红或紫,华美异常,光彩夺人。 这些布匹微微发光,在昏暗的楼层中带起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痕迹,让人想起天边的云霞。 不——这就是云霞! 若非云霞,不能有这样的绚烂瑰丽,若非云霞,不能有如此的轻盈飘逸。它们看得见,摸不着,似有形又无形,捉摸不定,一伸手碰触就从指尖散去了。 “好大的手笔,竟把天上的霓霞挂在自己的楼台上。这可真是云为衣霓为裳,仙人之姿不过如此。” 黑寡妇心中十分喜爱,她本就喜欢这些美丽的事物。她在黑蜘蛛山庄做实权五毒会势力之主,为了立威服众,压下本身的喜好,把山庄上下弄得黑乎乎一团,常以蜘蛛毒虫威吓众人,让所有人都不敢直视她。 但她心里其实是有一颗爱美的少女心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假借寡妇守孝之名独穿白衣,也不会心心念念想的是那如梦似幻的云中仙城,一心想要如意剑而隐隐嫌弃五毒会传世的惊蛰剑。 此时见到满屋霓裳,黑寡妇心中不由喜爱至极,很想像小女孩儿一样拽下一片云霞来披在身上,当做披风一样转圈圈。 不过,她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并不做多余的事。云霞虽美,此时却是无益的。她能带这些云霞回去吗?就是能带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黑寡妇一层层的搜索,不是为了搜集美服美器、珍品玩物的,而是为了找此刻或者以后有用的东西。如果能找到剑、剑种,那当然最好不过,能找到关于如意剑的线索也很好,至不济也得找到珍贵有用的材料,有交换合适自己的材料的价值才不算空手而归。 她刚刚路过的楼层中,也有许多华美之物,甚至不乏俗世意义上的珍宝,但她一样也没取,只为空出宝贵的储物术器空间,继续搜索希望渺茫的有用之物。 走过一排排云霞,云霓的颜色由紫变红,由红至黄,颜色越来越浅,就好像天色越来越亮。以黑寡妇的审美,最是喜欢明亮纯净的颜色,尤其喜欢皎洁的白光,自然觉得越往后越美丽,但这些若是真实云霞挂在天际,反而是紫红落霞之色更加绚丽夺目。 路过一大半时,黑寡妇终于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牌子: “霓霞之间”。 “果然是霓裳之间。唉?” 黑寡妇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这牌子不应该挂在这里啊? 其他的房间,牌子都是挂在大门口不远的,好让进门的人一眼就能看见,此地的牌子挂的太不显眼了,险些就被一片白色的云霞遮住了。 不过这也是小事,许是当初有人进来顺手挂的呢?又或者是这样特殊设计的。黑寡妇完全不知仙城的事,也不能因此就说这是异常现象。 看了一眼牌子,她的目光顺势转到旁边,看到了一大片白霓。 霓和霞不同,霞光颜色艳丽,有彩墨的质感,而霓更像是一道道淡淡的亮光。若论美丽,倒是霞更胜一筹,但黑寡妇喜欢白霓。 她在那片白霓群中绕了两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偷一匹回去的念头,正要再去别处,突然一愣: 地上,居然掉了一匹白霓。 “没挂住么?难道这个横杆真的有支撑作用?” 黑寡妇一向是不轻易动千秋楼里的任何东西的,她知道有些东西看着人畜无害,稍微一碰就可能有大祸患,但漫室飘扬的霓霞中,唯有这一匹委顿在地,坠落尘埃,实在令她难以忍受。 最后,她还是靠上前去,用罡气覆手,俯身去拾取那云霞…… 嗯? 凑近了时,黑寡妇发现了异常。 那匹白霓的质感太过凝实,太像绫绢了,且上面影影绰绰……好像有字! 所有的霓霞都是最自然的状态,不沾染一点儿人气,唯独这一匹掉落在地的,居然有字迹,就像俗世的纸张一样被人磋磨过。 从这点来说,独它落在尘埃,倒也合理。 黑寡妇突然想到:这白霓,万一是故意被人扔下来的呢? 她立刻往上方看去,距离最近的窗户打开着,如果有人从外面动手,在窗外遥遥拨掉一副云霓倒也不难。 她起了好奇心,小心翼翼的拾起了白霓,这个动作很顺利,一下子就入手了,白霓如蜜糖一样在手中缓缓流动。 上面果然有字。 提起白霓,下面居然又露出一物,正是之前被白霓覆盖住了。 “这、这是——” 黑寡妇目瞪口呆。 一片昏暗中,汤昭眨了眨眼,强行忍住了胸中的恶心…… “呕——” 也没怎么忍住。 传送的体验一般都不会太好。汤昭也不是没体验过,剑术发配其实就是标准的传送剑术,传一次受一次罪。不过那也有限,发配三百里最多也就是头晕一下,发配三千里他没试过,但怎么也不会把一个普通人治死,是以也不会让现在的汤昭太难受。 但这个传送阵真把他传难受了,身体仿佛进行了短时间高强度的旋转,转的他眼冒金星,体内五脏六腑、皮肉血管还进行了一场震荡、拉扯、压缩的较量,让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不适感。 “看来高级也未必是好货啊。在我们店里……这么不注重客户体验的产品都要淘汰的。” 好一会儿,他才平下心来,去摸身边的云丝灯。 一模云丝灯,汤昭就是一愣。 之前他带人传送过来的时候,其实是带着灯的,而且是点着的云丝灯。为了就是怕如今的玉堂中罔两纵横,他们传送过去的一瞬间就陷入其中遭遇危险。点了灯给自己周遭撑开一片光晕,就能防止横生不测。 为了以防万一,汤昭和白狐一人一盏灯,阿沁甚至拿了一盏带金粉的宫灯,就为了怕万一分开了一盏灯照拂不到。 然而现在,身边一盏灯也没有,一点儿光亮也没有。 汤昭周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刚刚心中难受,没顾得上,此时陡然一惊—— 灯呢? 云丝灯不在手边,摸也摸不着。 刚刚自己被转的晕了,不知哪一刻他的灯就撒手了,现在手上空无一物。 只能说,亏了此地虽暗,却只是没有光,也没有罔两。不然汤昭灯火熄灭,一头扎进罔两腹中,无数阴影扑上来,就是剑客也扛不住…… 等等…… 我的剑呢? 汤昭顺手摸向腰间,忽的悚然,登时落下汗来。 他往日看起来不佩剑,是因为外面总是照着一层光幕假象,好像手无寸铁的书生,其实剑一直好好地配在腰间,和别的剑客没有什么不同。自从成为剑客以来,他是剑不离身的。 剑在人在,是剑客的本分。 又因为平时剑象一直是降临状态,要调用只需一个念头,汤昭战斗也几乎不拔剑,所以剑本身的存在感不高,他也没有随时摸剑的习惯,但此时剑离身,他心中顿感种种不适,立刻去寻剑,已经没有了。 剑在人在……剑要是不在呢? 此时,汤昭心跳如鼓,一方面慌得气息急促,一方面头脑又意外的极为清晰。 或者说,太慌张所以必须要想点什么抵消生理上的僵硬。 他并没有站直身子,而是半蹲下去,将身躯缩小,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出击的状态,然后双手搜检身上之物。 衣服——完整无缺。 腰带——也无妨。 腰间荷包,没了。 怀中伤药、手巾等应用之物,不翼而飞。 项上挂着的储物罐子,也不得幸免。 总之一句话,除了一身衣服,什么携带之物都没了,比搜了十遍身还干净。 到最后,他从怀中摸到一物,乃是镜片全碎的眼镜,静静的随在他身边。 汤昭苦笑了一下,道:“还是你好。” 无论如何,眼镜是不会离开他的,哪怕碎了也一样,旁人想夺也夺不走。 事到如今,汤昭反而更加冷静了。他已经知道,东西丢了这么多,那肯定不会是在空间转移的时候被自己不小心甩丢了,最可能的是传送或者落地时触发了什么剑术、剑法,东西被剥离了。 他被解除了武装,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本章完) 438 题名 骤然落到这种地步,汤昭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首先,往最好的想——或许他已经传送到了目的地了? 他要来的是玉堂。 这缴械之术莫非是玉堂中的原有设置? 毕竟玉堂是那位剑仙的寝宫,必然是防范最严的重地,里面可能有什么禁制,比如一落下就发出搜身指令,直接收剑卸甲的之类,而且因为是剑仙布置,定然高级,他都没有感觉。 想来那些禁制应该只是把他的东西收到某处去了,断不至于直接毁去。 反正剑没有被毁去。汤昭还是剑客,如果剑有个三长两短,他自然能感应到。而只要剑在,他作为剑客,离开这个鬼地方,很容易就能把剑找回来。至于其他东西,就算全丢…… 不能全丢,有好多攒下来的好东西呢! 他多年的积蓄啊! 若玉堂真有如此禁制,凌抱瑜应该事先说明才是啊! 多少让他有个准备。 这坑货! “凌姑娘……凌姑娘?” 汤昭叫了几声,根本没有回应。这多半也是本地的禁制,让他们都分开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个传送阵不靠谱,中间出了什么篓子,他们在传送的过程中失散了。要是那样的话,甚至这里有可能不是玉堂。鬼知道他在哪儿。那就更糟糕了。 不过汤昭还是倾向于这里是玉堂。那个搜身的术法可不是空间传送出岔子能出来的,必定是某处禁地才有的镇守术法。若论镇守森严,白玉京哪里能比得上玉堂? 对吧? 停了一会儿,汤昭努力让眼睛适应黑暗,但依旧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全无光线,再怎么适应黑暗也不行。 “光——” 汤昭召唤着自己的剑象。 一点点微光在他手中亮起。 好吃力。 他一向操纵剑象遂心如意,随手一招就是一道千里光华,如今费尽了力量,只能打出比火折子还微弱的光来,已经有些疲惫。 就算剑不在,凭他的剑心造诣,剑象断不至于如此微弱,这可能又是一重禁制压制。 】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让人如此缚手缚脚? 压抑实力的剑术,和搜身的剑术应该不是一种剑术,但都是控制人行动的剑术,这里类似的术很可能还不止这些。要让人全方位的失去威胁,但又似乎不是要人命的那种压制。 似乎真的是在营造一种安全的环境,进来的人需要防备,但并不是将所有人都当做势不两立的敌人。 凭着这一点点微光,汤昭总算能看到些许周遭。 他竟然站在一间高高的石室前,石室全由坚硬的青石铸造,四面八方密不透风,没有门窗,仿佛一整块石头抠出来的一个盒子。 从情理来说,但凡是住人的屋子,哪怕是地下室都不会这么建造,除非是建造在深山里的密室,或者是…… 地宫。 汤昭想到了后一种可能性,心中一沉——拜那不靠谱的传送阵所赐,自己直接钻进一个大墓里了? 云上也有墓地吗? 在云里刨坑?不怕漏吗? 还是说,那个传送一不小心传送大了,自己往下坠了几千丈。一口气回到地面乃至地底去了? 但墓地有必要藏什么搜身的术法么?若防盗墓贼,何不直接下杀手…… 不,还是宽容一点儿的好啊。 紧接着,汤昭回头,终于发现了做四方房间中唯一一处不同。 那是一扇大门。 大门不像是那种墓室沉重的石门,反而相当精巧,石头的颜色偏明亮,上面还镶有一排指头大的珍珠。 在微光下,珍珠泛着荧光,似是夜明珠之类奇珍。 然而夜明珠应该主动放光的,刚刚在黑暗中,并没看到珠光。 毕竟珍珠的光泽寿命也是有限的,或许这些珍珠已经衰老,过了光华耀眼的时年,就在这黑屋中静静暗澹了。 但看到这些珍珠,汤昭陡然心中一亮,脱口道: “珠宫?” 珠宫、玉堂、紫贝阙,是白玉京三宫城。玉堂住着如意剑,紫贝阙住着她信任的左膀右臂,唯独珠宫不知是干什么的。 白狐提都没提过。 这仿佛是一句口号,蓦地,石门上亮起一行行字。 汤昭退了一步,离着石门上远了些。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除了门上出现字迹,并没有其他动静,稍微松了口气,走上去细看。 是普通文字,并非符字,也非只有他掌握的汉字。 “祭客:元四十年元月,离剑伏继明。 元四十年元月,旸谷剑明昊。 元四十年元月,升平剑江双景。 元四十年…… …… 元四十六年元月,震子 …… 元九十一年元月,如意剑华瑶师。” 望着这一串名字,汤昭陷入了沉默。 这信息量太大了。 首先,这应该是一份祭客的名单。 既然是祭拜,说明这可能真是地宫,至少也得是个祠堂,供后人来往凭吊的所在。 其次,这个名单特别豪华,其中还有汤昭的熟人。 旸谷剑,这可是他在剑谱上才看到的名字,一位古老的剑仙,传说中太阳域四大太阳剑之一,居然也来祭拜。 其他人,汤昭不认得,但看名字也知道非同小可。比如离剑,不是离火剑,很有可能是坤剑并列的八卦离卦。更别说如意剑,自然是此间主人。汤昭只听说她被人称作“殿下”,到了这里才知道她叫华瑶师。 还有这个震子,独他没有剑号,却能和这些人同列,是什么身份? 当然这些都不着急细究,汤昭发现每一行字虽然都是差不多大小,闪着相似的闪光,但笔迹都不同。分明是不同的人写上去的。 每一位来祭拜的访客,都会写上自己的名字么? “这么说,我也要写上去?” “写上去会有变化?” “今年是……元二百一十年……哦,我忘了大年初一都过完了,今年是元二百一十一年。” 如今的纪年和历朝历代一样,都是以皇帝年号纪年,也用天干地支。但是在符剑师界,还有一个纪年,就是以“元”纪年,一以贯之,一年年排下来的。 这种纪年汤昭也不陌生,陈总的家乡一向都是这样纪年的,据说已经有两千多年了。统一排下去,不用换年号,到也很方便。 只是这个“元”纪年并不长,才二百多年,而且就这么短的时间,居然查不到元初年发生了什么大事,才出现了这么个纪年法的。 而且这也是一种极小众的纪年,根本没推广过,如果汤昭不是符剑师,不是喜欢扫书,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种纪年法。 但现在,这些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名字和元纪年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汤昭也不得不深深记下了这个元纪年,能出去的话定要查一查。 离着最后一次有人进来果然一百二十年了。 一百二十年前,元月一日,罔两席卷白玉京,这里应该也被完全封闭,两个甲子没人来过了。 等等…… 一百二十年前,元月? 元月初一,可就是出事的日子,怎么那年元月如意剑还来过这里? 是元月后面几天,如意剑还能自由行动,还是那天就是元月初一,在出事的前一刻,如意剑还来过这里? 甚至说,在出事之后,如意剑最后时刻来的其实是这里? 汤昭又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所有人来这里都是元月,难道说这里元月才开放?又或者是元月有个特殊的日子,比如忌日? 正好今天也是元月,汤昭来的倒是很巧。 “元二百一十一年,元月。”汤昭犹豫了一下,写上了自己的剑号: “景行剑,汤昭。” 自来剑号都是剑客自己取的。这个剑号他其实想了很久,从没跟别人公开报过,因为觉得有点拗口,似乎不是最合适的。他自己还想再想想,或许还有更好更响亮的呢? 当初他成为剑客的一瞬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景行”两个字,就像他下意识的悟出剑象是阳光一样。 虽然从他的名字“昭”开始,他与阳光、太阳就有很多缘分,剑象也是阳光,但景行两个字认真说来,和阳光没有什么关系。 景行取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行的本意是大路,也有光明正大之意,汤昭很喜欢这两句话,也合他的性情。 行大路,走正途,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汤昭对景行也有自己的解释—— 景,本意就是阳光。 景行,也可以说是乘光而行,又或者说,走到光的尽头。 光的尽头,就是太阳。 所以也可以说是向阳而行。 他终究要到太阳上去,或者说,他要成为太阳。 虽然汤昭自己解释的很好,但他一直觉得这个剑号稍微有点晦涩,不如什么须弥、纯阳这类剑能吹大气,因此没和任何人说起,亲朋好友都不知道他是“什么剑”。 但此时他要在这么重要的一扇门写上自己的剑号,让他的名字和前面那些强者并列,那一定是落笔无悔了。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紧接着汤昭就释然了。 剑号只是一个称呼,他认可,剑认可,还有什么妨碍呢? 说到底,剑号得到的评价,其实是剑客本人的评价。 如果有人说他的剑号不响亮,那是因为他不强大。如果有人说他的剑号不好懂,那是因为他不出名。如果有人说他的剑号故弄玄虚,那定是因为他品行不堪匹配。 如果将来他真的能成为太阳,那景行二字以后就能指代太阳。 写下了“景行剑”一行字,从今以后,他就是景行剑汤昭! 439 灵位 汤昭写上之后,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能做的也只有如此,写上名字之后有什么变化,非他所能控制。 落笔成行,那行字闪了一下,自动调整为和上面的字一样大小,就像同一本签名簿子上的署名。他的名字真的列在那些闪耀的名字之后,并无违和。 紧接着,扎扎几声,珍珠镶嵌的大门缓缓拉开。 汤昭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刚刚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恐惧,不去想如果大门打不开,前后又无出路,他当真被封死在这方寸之地会怎么样?他现在的依仗全没了,剑不知去向,剑客也是肉体凡胎,没有补给不吃不喝真的会死。 他可能就像那个东君使者一样封闭在狭小的棺材里静静死去…… 好在最坏的情况没发生。 上天终于给他打开了那扇门。 大门一开,光芒大亮。 汤昭微微眯眼,稍微适应了一下,才往室内看去。 里面是个极大的石室,第一眼看去,就看到周遭点着无数蜡烛。 那些蜡烛全都在徐徐燃烧,灯火通明。 这房间四壁镶嵌了无数珍珠,有龙眼大的极品明珠,也有米粒大小的碎珠,每一颗都在烛光的照耀下放着莹润的光华。房间中烛光、珠光交织,熠熠辉煌。 在光华中,但见地上堆满了花朵,围着成了一圈大大的花环。 这些花大多是菊花,还有太阳花,本来颜色便已黄色、白色等浅色为主,在烛光中更仿佛融入了光里。 汤昭被珠光照了满脸,差点以为这里在开宴会,怔了一下,更极为诧异这封闭的室内,连个窗户也没有,烛火如何能够长明?又为何闻不到香烛的烟气?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在花环中央摆着的东西。 一个圆圆的匣子。 这匣子说是罐子不够深,说是棺材不够大,有点像骨灰坛,颜色是黑色却镶着暗金色的花纹,精致又透着庄重肃穆。围着坛子的一圈全都是盛开的向阳花,花盘都冲着匣子,就仿佛那个匣子里是太阳。 汤昭再抬头往上看,最前方是一条条桉,上面有香炉,正中央供着一块木牌。 是灵位。 汤昭叹了口气——并没有意外,这里还是祭拜的灵堂。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木牌上写的字: “故,金乌剑句青主之灵位”。 金乌剑…… 啊?! 是那个金乌剑吗? 那个太阳域至关重要的四角中的一角,太阳剑本剑金乌剑? 汤昭立刻想到了彩云归,正是因为金乌剑陨落,仙剑无主,那个宗门才疯魔了一样找捧日使,闹得前线鸡犬不宁,还把他追到人间躲避。 原来前任金乌剑葬在这里? 他还以为高低得供奉在彩云归山门里呢。 这也说得通——汤昭立刻想到了不少关节,白玉京本来就是从剑域撤下来的。当初剑域必有一场大战,金乌剑可能就在那时陨落,而如意剑可能是金乌剑的战友,最后帮金乌剑收敛遗体,设立灵位,然后从前线撤回了人前,这也说得通。 说不定如意剑本身也受到了伤害,不能再坚持,退回人间休养来了。 当然,她应该只带回了金乌剑客本人,而金乌剑还在剑域,也就是如今的碎域,还在等它新的剑客。 如果是这样的,那金乌剑陨落的时间应该是在元四十年,距今一百七十年。那些强大的剑在四十年的时候集中祭拜过金乌剑,说不定就是金乌剑的葬礼,后来如意剑回人间,有一段时间没人祭拜了。 到了四十六年,那位叫震子的神秘人来拜祭了金乌剑,后来陆陆续续有人来,汤昭虽不知他们是谁,但猜测应该都是人间的剑客,来瞻仰这金乌剑。 直到一百二十年前,那场大祸中断了所有的祭拜。这座灵堂也沉入了阴影,外人再也找不到了。 这么说,知道这里的剑客应该不少啊,怎么没有人记载呢?官方也查不到资料。唯一关于此地的记录还是一套曲子、一本,还真是荒谬啊。 汤昭绕着花环走了一圈,没有看到明显的出口,心又提了起来,但还是给自己打气道:仔细找找,一定有出口,这里又不是墓室,是让人祭拜的所在,肯定不能叫人有进无出,可能被掩盖了,应当是有的。 来到灵位之前,汤昭就见上面供着香炉,香炉上也镶嵌一枚光华闪耀的珍珠。 香炉中插着三根线香,也和烛火一样正在燃烧,香气鸟鸟,仿佛刚刚才有人为金乌剑上了一炷香。 汤昭心中一动,看了眼四周,并没有多余的香,手中的剑象微光化为笔直的一线香的形状,站在香炉前,也默默祝祷: “金乌剑前辈,晚辈汤昭。虽然晚辈无福与您相识,但您是支撑剑域,抵挡天魔的前辈剑仙,晚辈不胜敬仰,衷心感佩。今偶遇灵位,不能不上香祝拜。 晚辈如今深陷困境,望前辈在天之灵庇佑我逃脱此厄,也保佑我的同伴皆平安无事,保佑白玉京重见天光…… 顺便保佑您的金乌剑尽快找到下一任剑客,那样对大家都好。” 祝祷完毕,汤昭将手中香收起,正想继续绕着房间细细检查,看看有没有出口,突然心有所感,勐然退步,靠上了墙壁,将后背弱点全部隐藏,才竖眉道: “谁?” “阿沁——” 一片黑暗中,白狐四肢紧倒腾,往一个少女那里扑了过去。 少女在黑暗中点着一盏灯,身体在灯光中白的仿佛透明,她的神色一直郁郁中带着惊慌,直到看到凌抱瑜叼着灯跑过来,才稍微露出笑容。 但她没有伸出双臂去抱白狐,反而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嘘”的手势。 白狐愣了一下,继续往前跑,但并没有再呼唤,只是靠近时停在阿沁脚下,两盏灯灯光重合在一起,光晕令人倍感安全。 阿沁抱起白狐,两人一起带着灯一步步拐入一个楼梯下的隔断里,阿沁轻轻一推,隔断旁边打开一扇门,此地竟有一间暗室。 凌抱瑜丝毫不奇,她也知道这地方有暗门,她还知道这座建筑的其他地方也有隐蔽房间、秘密通路,这些地方她闭着眼睛也能数出一二三来。 因为这里是玉堂,是如意剑的寝殿,也是她们当初常来常往甚至长大的地方。 虽然现在被阴影所笼罩,早已不复当初模样,但她们实在太熟悉,就是闭着眼也不会弄错。 “这里应该安全了。”关上门,阿沁松了口气。 凌抱瑜道:“怎么了,这么小心?难道除了阴影还有其他危险?” 阿沁点点头,道:“我刚刚落在问心殿那边,没站稳就听到里面有好可怕的呼噜声,凑近一看,却是殿里躺着个阴影巨人。” 凌抱瑜道:“巨人?比彩云力士还巨么?” 阿沁叹道:“不一样,它不是阴影凝聚的巨人,而是阴影巨人。” 凌抱瑜缓缓点头,她能听出这里面的区别。 也就是说,那不是阴影构建出来的虚妄形状,而是一种天生的生灵,很可能是罔两的打手。 看来罔两本体虽然不在这里,但也安排了后手镇守。外面那些小地方不管,里面的宫城还是要守住的。既然能被留下来,想必实力是不同寻常的。 “而且不只有一头。”阿沁脸色越发白了,“玉堂中心的大殿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怪物。看着很强大,姑姑,看起来不是好对付的,咱们危险了。” 凌抱瑜缓缓道:“能不能对付,我要亲眼看见才知道。一会儿你先藏着,我去打探一下虚实——放心,若论隐藏,我不输给谁。” 阿沁点点头,她刚刚虽然吓了一跳,本能的逃开,但并没有要打退堂鼓。好容易来了玉堂,看到敌人应该想办法对抗。哪怕是不能驱赶罔两,能消灭几个敌人也心中稍安。 凌抱瑜问道:“你见到汤昭了吗?” 阿沁摇摇头,道:“我在大殿那边东躲西-藏了一阵,除了敌人没看见你们两个,一直跑到东边来,才见到姑姑。你也没见到他吗?他是不是落到西边去了?” 凌抱瑜摇头道:“我就是从西边绕过来的,西边也没有他,那边阴影太浓,我叼着灯都照不到三尺之地。或许错过了呢?这里就咱们几个同伴,可不能随随便便走失了,还是要找到他。” 阿沁道:“是啊,这位汤大哥本事很好,咱们要并肩作战才好。” 凌抱瑜哼道:“倒也不指望他作战,虽然他的剑克阴影,可是他只是剑客,能有多少实力?我还是剑侠呢!要论符剑师的本事,他弄得那个传送阵也太不靠谱,三个人隔着这么远,这是传过来的吗?这是扔过来的吧!准头这么差!” 阿沁道:“那是传送阵不好用吧?也怪不得他。” 凌抱瑜道:“那是殿下布置的传送阵。” 阿沁默然,她也不能说是殿下不靠谱,转移话题道:“他能去哪儿呢?别是落在怪物怀里。” 凌抱瑜道:“这就难说了。他还是有本事的,要是在玉堂内,就算落在怪物身边也不至于无声无息的没了。但就怕没落在玉堂。” 阿沁道:“也不会差太多吧,咱们都在城里呢。” 凌抱瑜道:“不会太远,但相邻也有其他宫阙啊。如果落在南边,可能落在紫贝阙里,那里是封锁的,咱们进不去,只能等他自己出来。最麻烦是落在东边。” 阿沁一想,低呼道:“珠宫?” 凌抱瑜道:“是啊,要是在珠宫,那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那地方咱们也没进去过,从来都是封死的,进去之后怎么出来?” 440 向阳花 一声问话,无人应答。 汤昭神经绷紧,目光锐利,四处打量。 这灵堂上上下下珍珠闪耀,烛光通明,因为太亮了,所以物事的轮廓被照的恍恍忽忽,偶有扭曲,也是因为光晕之故。 但刚刚他分明感觉到背后有其他存在,那个动静绝对非是光影。 此时再看,周围毫无异动,他冷笑道:“你以为我在诈你?” 他缓缓移动目光,最终停在一片向阳花上,冲着那里清晰道:“别躲了,我早看见你了。” 就听有人“哼”了一声,声音甚是稚嫩。 那丛看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向阳花中,有一朵转了过来。 没有人转动,没有风吹动,花茎自己扭动转了过来,灵活的好像孩童在扭转腰身,正面对汤昭。 向阳花的正面,自然就是花盘了,花瓣金灿灿,花盘圆滚滚,唯独上面好像镶嵌了两个黑珍珠,就像一对眼睛。就因为有这双眼睛,这朵花完全变了,就好像…… “诶?向日葵成精了?” 那向日葵花盘下面裂开一条缝,就像一张嘴,叫道:“什么叫成精?吾乃向阳子。” 它声音稚嫩,说话却是老气横秋的,有些违和…… 不过再违和哪有向日葵开口说话违和?与之相比些许违和也不算什么了。 “向阳子……” “正是。我本来以为来的如意剑,正要出来质问她为何不守信约,连面也很久不露,是不是心虚?没想到进来的是你这陌生的小娃娃,我不认得你,也没话说,便回去了。没想到你倒眼尖,竟看见了我。本座光明正大,何须躲躲藏藏,既然你叫喊再三非要见我,我便出来见你一面。” 汤昭恍然,虽然还是很好奇为什么太阳花能开口说话,但他见过能说话的乌龟,能说话的白狐,再见一个能说话的花也不稀奇,谁知这又是什么存在?道:“阁下一直在这里?还认得如意剑?” 向阳子喝道:“什么话?这叫什么话?我认得如意肯定比你早。” 汤昭点头道:“那倒肯定。我根本不认识如意剑。” 向阳子一怔,道:“你不认识如意剑?不可能,这东君之衣冠冢向来由如意剑镇守,你不认识如意剑怎么能进来?强行闯进来的?我看你没这个本事。” 汤昭惊疑道:“什么?东君?不是金乌剑吗?难道金乌剑是东君?” “……” 向阳子被汤昭的无知震撼了,原本圆熘熘的眼睛更圆了,盯着汤昭道:“你连这里是东君的衣冠冢也不知道,你……刚刚给谁烧香呢?” 汤昭依旧难以置信,只喃喃道:“灵位是东君?东君竟然死了?” 其实他与东君素不相识,东君死不死与他不相干,更谈不上震惊或者难过。甚至在一天之前,他还以为东君只是传说中的神祇,压根没有这么个人呢。他认识到东君是活人也就几个时辰。 可是,这不是东君有使者来白玉京,而且存在感很强,怎么看怎么像还活着的样子吗? 是以汤昭心中,东君形象已经立住,乃是一位强大的剑仙乃至剑圣,和白玉京如意剑是盟友关系,一百二十年曾经联手抵御罔两,最后白玉京沉沦,罔两被压制在罔两山,东君如何倒不得而知。 汤昭甚至还通过蛛丝马迹,猜测那东君使者最后留下的石头是一个信物,为了让人去找东君求援…… 结果你说快二百年前东君就死了?而且如意剑早就知道这件事,连坟茔都是她在看守? 那他之前听到的故事、猜测的想法不全都是扯澹了吗? “东君既死,东君的使者怎么回事?” 那向阳子对汤昭不回答自己的问话,自顾自在那发呆并自言自语很是不满,不快道:“东君的使者?你说谁?” 汤昭道:“一百年前的一个女子,她……应该叫白霓。” 他本来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但那女子在千秋楼上的留下了一段长长的符字写的笔记,里面写了不少故事还有前因后果,最后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白霓”。 也亏了如此,不然汤昭和其他人对这位在一百多年前那场劫难中至关重要的女人将一无所知。 那向阳子花盘略低了一下,紧接着扬了起来,道:“我道你说的是谁,原来是那个女人,那我知道了。多少年前……多少年前来着?她和如意剑一起来过。倒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只比如意剑差一点儿。可惜不能好好说话,一看到东君牌位就哭,走的时候还在哭,一场祭拜都没好好进行,就在那里哭哭啼啼。如意剑先是拉着脸,不停叫着她的名字训斥她,后来可能是气消了,安慰了几句,就把她搀走了。不错,白霓,就是那个女人。” “是吗……” 汤昭很诧异,在她印象里,白霓可是那种心思深沉,手段狠毒还会隐藏自己的女人,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哭个不停,柔弱到要人搀扶…… 又一个形象崩塌了。 是因为看到东君牌位的缘故吗? “那应该是一百二十年前?如意剑最后一次来祭拜的时候?把白霓也带来了?” 看来那天除了和罔两的大战,白玉京还发生了很多事啊?就是不知道这些具体事情发生的顺序如何? 汤昭直觉觉得,来拜祭东君应该是白霓的最后一站了。因为她明明白白是死在如意剑打造的庇护所里的,所以最后应该是和如意剑在一起的吧? 直到在千秋楼写题记的时候,她用词还非常强硬且坚定,好想要做大事康慨激昂的交代遗言,见过如意剑之后,她就哭哭啼啼,甚至一直在棺材板上写“悔恨”二字,这其中应该发生了非常大的转折。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汤昭这样想着,一面觉得扑朔迷离,一面又觉得信息已经够多了,自己离着拼凑出当年的真相也相差不远了。 这时,向阳子道:“既然她说是东君的使者,那就是东君的使者呗。就是下一任东君的使者嘛。” “唉?东君还有下一任?” 向阳子又是一呆,怒道:“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啥都不懂,你是个纯棒槌吗?你这傻小子,光进来站一站都给这里蒙了一层傻气!快滚,呆久了本座也要给你传染了!” 汤昭也不生气,苦笑道:“我真是误入啊。我本来是传送过来的,结果出了岔子,进了此地。我倒是想出去,可是谁告诉我怎么出去?”他看了一眼灵位,道,“我是见到金乌剑,听说他是太阳域四大支柱之一,又是为苍生而死,心生敬仰,所以上香一拜。” 向阳子稍微缓和了一下,道:“你连金乌剑是太阳域四大支柱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金乌剑之剑客被称为东君呢?句东君的衣冠冢在这里,金乌剑又不在这里,有人执掌金乌剑,自然是新的东君了。当然,金乌剑只有成为剑仙才能真正被称为东君,不过不讲究一点儿,有预备东君也可以表面尊称一下。” 汤昭恍然,东君是传说中的太阳神,而金乌剑就是最传统的太阳剑,太阳剑被称为太阳神倒也不奇怪。 然而…… “金乌剑有剑客了吗?是谁?” 他怎么记得金乌剑至今没有剑客,而为了金乌剑的剑客,彩云归都快发疯了?要是有剑客,又何至于此呢? 话说回来,怪不得她们发疯,金乌剑竟然是东君,也就是人间的保护神,至少在心理上,东君失位让苍生都没有安全感了。 向阳子道:“我怎么知道是谁?我一直在这里,又不知道外面的事。反正金乌剑那么重要,肯定不能一直闲置啊?这么多年了,运气好呢,新的东君诞生,且已经正位剑仙。运气不好呢,金乌剑一直不成器,可能都换了好几位了。等真正的俊才成为剑仙,东君之名自然响彻宇内。” 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汤昭叹气,他还以为对方有什么内幕消息呢,原来也是根据常理推测。 什么运气好,运气不好,现在的运气顶差了,别说换好几位,一位都没成功呢。 难道说,一百二十年前还是有金乌剑的?白霓是那一代金乌剑的使者? 不,也可能是…… 汤昭细细沉吟,突然道:“你一百多年没出去过了?一直在这里?” 向阳子道:“我为东君守灵,当然留在这里,永不出堂。” 汤昭肃然起敬,守灵无论如何都是个辛苦的差事,向阳子虽然是朵花,看起来不像能到处跑的样子,但能持之以恒守在这里,也真是非常辛苦,而且还要天长地久的守下去,当真令人敬佩。 向阳子道:“所以刚刚看到有人来,我以为是如意剑,正要质问她,为什么一百多年不来拜祭?当年的约定怎么没下文了?是不是她反悔了?你出去之后,替我问问她,怎么能不守信约?” 汤昭心想它真是什么也不知道,还说自己是棒槌,叹道:“不好意思,前辈,我恐怕没法给你传信。这第一呢,我还不知道怎么出去。第二呢,我就算出去了,也见不到如意剑。” 向阳子愕然道:“怎么?她违约这样彻底,连衣冠冢也不看护了?这里还是白玉京吗?” 汤昭正色道:“我不知算不算是。一百二十年前,就是她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白玉京遭到了罔两袭击。阴影封锁仙城至今未散,如意剑不知下落……应该已经沉眠了。” 441 剑祇 “什么?” 向阳子大惊,那条作为缝隙的嘴长大了,几乎把花盘噼成两半。 “白玉京毁灭了?还是毁于袭击?” “不可能!” “什么东西能毁灭白玉京?白玉京可是从那一战留存下来的,如意剑的剑势大成,差一点就成为天外天!这里不是人间吗?有什么存在能毁灭白玉京?是天魔大举进攻了吗?” 它一叠声问了,又沉吟道:“难道外面的世界灭亡了,已经是末世了吗?人间被天魔攻陷了,世人只能苟延残喘了吗?你这孩子……” 它盯着汤昭,若非它眼珠只有两个小圆球,一定能做出怜悯之色:“是生活在废墟之中?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道当初人间的繁荣吗?”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那倒没有,人间还是很繁荣的。灭亡的只有白玉京。也不是因为天魔,而是罔两。” 向阳子又听到了罔两二字,不解道:“罔两?罔两是什么东西?不是天魔,难道是某个剑仙吗?” 这向阳花懂得也是真不多,汤昭有些失望,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罔两,就是铺天盖地的阴影,无穷无尽,阴影里有无数怪物……” 他先客观的描述了一下外面罔两的样子,又提了一下典籍上的记载,什么影之影,什么影之国,又什么罔两山,尽量说得详细一些。 向阳子听了,花盘微微摆动,好像在思考,道:“听你这么说,这家伙好像是个剑祇啊……” 这剑祇二字终于触动了汤昭的回忆,他终于记起了当初在眼镜中看过这两个字,就是在他第一次见到罔两的时候,眼镜曾经给出过标注,记忆翻上来,当即脱口道:“是了——这是剑祇,中位剑祇!” 向阳子哦了一声,道:“中位剑祇,那还不错,至少有剑仙的实力。但是如意剑也是剑仙,对付不了吗?要是野外遭遇还罢了,白玉京是成形的剑势,如意剑是主场作战呐?怎么还不行呢?纵然那什么罔两实力压了如意剑一头,可是白玉京还藏了当年东君遗泽,更是影之克星,怎么也不该输才对啊?怎么会输到底呢?” 汤昭这才知道剑祇的强大,确实很强,中位剑祇就能抵得上剑仙,上位剑祇岂不是剑圣了?要知道寻常天魔才和剑客对位,能比得上剑侠都可以叫做“大”天魔了,凶兽更是不用提起,要在剑祇那里,剑侠级别恐怕也只是下位罢了。 至于为什么白玉京会输…… 汤昭觉得,可能倒霉就倒霉到东君遗泽这块了。外部的敌人还能拼命战斗,内部的敌人却是防不胜防。 那什么白霓,不知带了什么变数来呢? 他只是猜测,都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他全是个人瞎猜,也不好跟这个向阳子说。 他忍不住又问道:“剑祇到底是什么?” 向阳子愕然道:“刚刚不是你说它是中位剑祇吗?你连位阶都知道,现在又来问什么?” 汤昭不好意思道:“那个,我是听有前辈跟我提起什么中位剑祇之类的,但我自己是一知半解的。” 向阳子道:“看你的举止教养,我还以为你是个有传授的世家子,没想到居然什么也不知道。你不是人间剑客?不是说人常有是剑祇吗?你为什么不认得剑祇呢?” 汤昭疑惑道:“人间常有剑祇吗?没听说过啊?” 剑祇可是很强大的,就算下位剑祇,怎么也算个剑侠吧?人间有这么多高端力量吗?要是有,罔两山怎么会那么出名呢?没听说过还有和罔两山齐名的地方啊? 向阳子道:“剑祇么,就是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剑客的剑心被剑意吞噬后产生的奇种灵物。一开始被吞噬之后,剑象多半会产生灵性,不过在剑客阶段,大概也就混混沌沌,什么也不懂,称不上什么‘祇’。只有到了剑侠阶段开了灵智,方可说是下位剑祇。这时候它实力可能很强,也可能有点特殊本事但用处不大,但是智慧是和人相彷的。上了中位之后剑祇才真正爆发,甚至超越剑仙。你们剑仙追求的是人剑合一、剑势成域,而剑祇天生就做到了,尤其在适合的环境里,剑势与自然结合,势力几乎无上限。” “为什么说人间剑祇多呢?因为前线每一寸土地都在争夺,多少人虎视眈眈,等着捡剑的人太多了。就算有倒霉蛋被剑吞了,不等剑祇成形,早有十个、一百个人上去捡便宜,把剑拆干洗净,就没有剑祇什么事儿了。唯有人间,剑客杂乱无组织,地势复杂,隐藏的剑多,识货的人少。有些剑客独来独往,万一有了意外,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可能百十年没人发觉,剑祇就诞生了呗。” “虽然这样的几率也小,但是年深日久,积累下来数目也不少了。譬如那什么震子,在你们这里很有名的一个剑祇,据说人人都知道,是不是?” …… 汤昭又想说自己不知道,然而这样就显得他确实是个棒槌。 震子是谁啊? 听都没听过,怎么就人人都知道了? 他唯一一次看到这个名字,还是在门口祭拜的名单上,还怀疑过此人为什么没有剑号,与别人名帖格式不同,原来是个剑祇啊? 也就是说,剑祇其实是可以取得合法身份,和剑侠、剑仙同列,同辈论交,公然拜祭其他剑仙的? 罔两弄得人人喊打,想来是它自己的问题。 然而汤昭确实没听过任何一个剑祇的名字。或许剑祇能在某个圈子中存在甚至还很着名,但那个层次显然不亲民。 至于什么震子,也许一百多年前出名,现在时移世易,几代人过去了,可能就不出名了。 这时,汤昭若有所思,道:“前辈,剑祇起名都是某某子这样么?那向阳子前辈你也是剑祇咯?” 向阳子花盘又开始后仰,咧开嘴道:“算是吧。我是向阳剑的剑祇。以前是东君属下部剑,后来句东君去后,便在这里为他守灵。” 汤昭心想:向阳?那不就是向日葵?原来你果然是葵花成精啊。 为主君守灵确是忠贞之行,汤昭心存敬佩,道:“不知同为剑祇,前辈比起罔两如何?” 向阳子一怔,紧接着默然。 隔了一会儿,汤昭自己也有些尴尬了——自己实在多余问这个。只看外面那铺天盖地的阴影,再看这屋里几簇向日葵花,问这个问题不也太没眼力价儿了吗? 它看来多半只是下位剑祇,差着层次呢。 老实说,要是他第一个见到的剑祇是这个葵花,绝不会对剑祇二字那么忌惮。就像他第一个见到的剑侠是罐罐剑,所以一直缺少了一点对剑侠的敬仰一样。 他赶紧转过话题道:“前辈既然是剑祇,这灵堂自然在您掌握,不如先放我出去?罔两在外面肆虐,我怕耽搁久了会出事。” 向阳子道:“出什么事?要出事有没有你有什么区别?外面是中位剑祇,你一个小小的剑客出去有什么用?” 汤昭道:“可能没什么用,但也不能总躲在这里吧?外面还有我的伙伴,他们势单力孤,正需要我。烦请前辈指点途径。” 向阳子道:“奇怪?你出去为什么要问我?难道是我把你困在这里的吗?我可没为难你。你怎么来的怎么出去呗?” 汤昭忙道:“我是传送出错误入此间的,一直一头雾水,找不到出去的路。如果灵堂里有路向外……” 向阳子打断他道:“你这话说的,灵堂为什么会有出去的路啊?是为了等灵堂主人睡醒了爬起来好出门吗?” 汤昭一时语塞,向阳子道:“反正这么多年,来拜祭的人都是从那个门进来,也是从那个门出去的,怎么来的怎么去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关心。大门在那里,你出去找找路,要是有路就出去肯定没人拦你。” 汤昭略感失望,又道:“那能把我的剑还我吗?我总不能赤手空拳出去吧?” 他自成剑客以来,与剑形影不离,现在没有剑在手,真如不着寸缕一般,浑身的不适。更别说还有他多年的积蓄一并消失了。 要是拿不回他的东西,剑客做不做不说,他就完全破产了呀! 向阳子依旧冷静道:“那也不归我管。这应该是当时建造珠宫时设下的禁制,可能是如意剑设的,也可能借的事金乌剑遗泽,总之这应该是自动的,或许你出去之后,就能自动还你了呢?” 汤昭只觉得太也不靠谱,只得推门出去找路。他刚要出去,又怕一出去大门自动关上他进不来,想要找一个重物挡住大门。 但灵堂之内着实没什么重物,总不能把香炉、牌位拿过去吧? 他想搬一盆花,无奈这些花都是连在一起的,栽种在一排花坛里,搬也搬不动。 那向阳子看懂了他要干什么,开口道:“你的想法真奇怪,直接再写名字进来不好么?算了,我帮你挡着。”说着站了起来,大大的花瓣下伸出纤细的绿色肢体,倒也有手有脚,花茎一扭一扭的来到大门前。 汤昭笑道:“多谢前辈!” 眼见他要出去,那向阳子道:“你也别急,实在不行……” 汤昭转头看他,向阳子挥了挥叶子,道:“没啥,你先去找吧,找到了皆大欢喜,找不到再说。” 】 万不得已,还有一个方法,只不过希望太渺茫了,向阳子也不想动用。 应该不会到那一步吧? 442 开 汤昭出去转了一圈,过了一会儿,失望的回来了。 向阳花还在门口顶着门,两个绿油油的脚扎进了地面,好像扎根一样,端的稳如泰山,那沉重的大门好像没分量一样,道:“怎么了,找不到出口?” 汤昭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垂头丧气,压着沮丧情绪,道:“不是没有出口,出口就在另一边,但是被封死了。大概是如意剑临走的时候封死的。” 天知道他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摸到了大门的痕迹时多么欢喜,紧接着发现打不开,最后确认被封死的时候,他心中是闪过绝望的。 要不是这边大门开着,一直有一束光照过来,让他还能辨别方向,他可能当时就要脱力,坐倒在黑暗中,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 现在汤昭找了回来,心情依旧沉重,靠在墙上发呆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方自己收束住了情绪,道:“前辈,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剑在哪里吗?但凡剑在手,哪怕没有门,我也还可以试一试。” 做了剑客,他习惯了剑,没有剑真的实力一落千丈,他总不能真的靠蚁力劲推开封锁的门吧? 向阳子不再堵门,回到自己的花丛中坐下,又和其他的向日花一边高矮,道:“我真不知道。而且就算你拿到剑,难道就能推开大门了吗?那可是如意剑这剑仙封锁的大门,你一个剑客怎么推开?” 汤昭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道:“她动手堵门,难道是用的是云丝?那我有如意丝,能够连接云丝再控制它们,就能指挥打开门……” 说到一半,他突然想到如意丝装在罐子里,被一起没收了,登时泄了气,靠在墙上,这回真的没力气了,就要坐倒在地。 为今之计,只剩下一个渺茫希望,就是凌抱瑜和阿沁还在外面,如果发现了他被困在这里,又恰好找到了当年如意剑留下的如意丝,或许能以之连接上外部封锁,打开大门放他出去。 只是,这个概率真的不大。要成功需要多少巧合?而且就算有这个巧合,也不知多久之后了,他现在全无补给,剑客还是肉体凡胎,也要吃饭喝水的。这里只有石头和珍珠,难道靠吃太阳花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目光在向阳子和它的同胞们身上扫过。 向阳子没发现汤昭的企图,道:“你这小子倒还算有城府,都这样还把持的住,都不挂脸,难得。看来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剑客。当年句东君要是看到你必定喜欢。” 汤昭笑了一声,觉得听着前途两个字甚是遥远。 向阳子道:“好吧,我这里还有最后一条路,希望也不大,你要是还不甘心坐以待毙,不妨试试。” 汤昭登时提起精神,问道:“什么?还请前辈指点。” 向阳子道:“如意剑那边,跟我毫无瓜葛,我是没办法。东君这边反而还有一线生机。你可知道,整个白玉京都是如意剑的地盘,但这座珠宫却是从中天府搬来的……” 汤昭一愣,道:“什么,从云州搬过来的?” 向阳子愕然道:“什么云州?中天府是当年句东君的天外天。” 天外天就是剑仙的剑势凝成的小世界,理论上每个剑仙都有。不过据说只是成了剑圣,才能拥有真正完整的天外天,能自成世界,剑仙级别的天外天漏洞甚多,规则不全,甚或只有自己的私人规则,与世界相去甚远,也就自己叫叫罢了。 汤昭恍然道:“是重名啊。云州,也就是我的家乡州治就叫中天府。东君的府邸也叫中天府,巧合,巧合的很呢。” 仔细想想,云州会起名字,东山、旦升、中天、日央、余霞,都是跟太阳有关的郡名,听着便温暖,中天府更是和人家正牌东君的府邸同名,可见缘分。汤昭甚至觉得自己出生在云州都是缘分。 向阳子很是嫌弃,显然不认为人间的一州一府配和东君之天外天同名,继续道:“但是东君并不埋在这里,这里不过是衣冠冢——只是对外这么说罢了。你想想,东君不葬在这里,为什么我要守在这里?难道我为了守几件旧衣服?” 汤昭登时想起来: 说的正是,东君为什么要在白玉京建衣冠冢?还默默地以一座宫殿的名义建在仙城深处。 若是为了立碑让人凭吊,这衣冠冢也太太默默无闻了,不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恨不得让朝廷在京城立个陵寝才对。 而向阳子好歹也是个剑祇,既然忠诚于东君,那自然是人间难得的战力,又怎好浪费在一个大棺材里呢? 向阳子道:“这本来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外人。但这一次你若是能成,自然有资格与闻,若是不能成,料你出不去,也没办法泄露了……” 它说话又急又快,声音却低,像是自言自语,与其说是告诉汤昭,不如说是说服自己,最后,它的花盘再度扬起,道:“打开吧。” 汤昭道:“什么?” 向阳子道:“这里还有其他东西需要打开吗?” 汤昭目光游弋一阵,最终盯上了花坛的最中央,那个摆放着的坛子。 “要……打开这个?” 之前……他以为那个是金乌剑的骨灰坛。 现在,虽然知道是衣冠冢,但那盒子也是盛放衣冠代替棺材的吧? 难道要给东君前辈开棺吗? 刨坟掘墓…… 向阳子道:“别啰啰嗦嗦啦,开。” 一声开,汤昭不再犹豫,打开了那庄重肃穆的盒子。 开盖,没有声息,没有光芒,没有任何异象。 汤昭一低头,轻易得看到了盒中之物。 那是一截陈旧的剑尖。 汤昭一凛,失声道:“金乌剑……断了?” 剑不是不可以断,甚至很多跟随剑客多年的剑都是伤痕累累的,说不准就在一次战斗中断裂。断了没关系,找齐碎片,铸剑师那里可以修补,薛闲云没铸剑之前也没少接这种活,甚至汤昭也学会了,在学徒期就实操过修补检地司送来的残剑。 但是金乌剑是不一样的。 先别说这是剑仙的剑,只说彩云归为了金乌剑发疯多年,又说什么四大支柱,在汤昭心里,这应该是不可动摇的强大传说,东君随死,金乌永存,骤然看见断剑,心中难免有点落差。 仔细想想,这也是正常的,东君都离世了,当初战斗不知何等惨烈?对手也必强大,剑难免有失。 不过现在应该的金乌剑应该修补完了吧? 没有找齐碎片,难道是重新凑得材料? 那还能完美还原吗? “不知哪位铸剑师有资格修补金乌剑呢?难道是传说中的欧冶老祖?” 向阳子显然不关心这种只有铸剑师才会关心的问题,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就算是修补过金乌剑,也不是当年的金乌剑了。到了剑仙级别,断剑可不是只是损失材料那么简单,像这一片断剑,就带走了金乌剑的一个剑意。” 汤昭真是惊住了,道:“剑意……也能带走吗?那金乌剑还好吗?” 剑到了剑侠级别,就要开始开拓剑意了,可以自己凭空悟,悟不出来可以收集更珍贵的材料找铸剑师重铸剑,然后再悟,狠毒些的,直接掠夺他人合适的剑意。 剑意既然能被掠夺,想来也是能被带走的,只是汤昭离着剑仙那种层次太远,并不知其中详情。 】 但他知道想成为剑仙需要三个剑意,而剑意又不宜过多以免混乱,所以惯常剑仙都只有三个剑意,剑谱上也是这样显示的。 也就是说,金乌剑断了之后,缺失了一个剑意,就跌落品级了。 哪怕重新补好,重头来过,让新人从第一个剑意开始悟,将来金乌剑的潜力上限似也大受影响,它还能当太阳四大支柱之一吗? 虽然自己身处危机,但汤昭竟不由自主替前线和人间的命运担忧起来。 向阳子道:“那我怎么知道?这也轮不到我操心。” 也轮不到汤昭操心。 天塌下来有的是高个子。 汤昭问道:“那干嘛把断剑葬在这里?何不和另一半一起送去修补,请最高明的铸剑师,或许能力挽狂澜,将剑意复原呢?” 向阳子道:“他们倒是想,这不是找不到金乌剑了吗?” 汤昭已经受了好几次惊吓,这次还是被震惊了,吃吃道:“找……找不到?金乌剑丢了么?” 向阳子道:“反正当年建衣冠冢的时候是没找到,后来陆陆续续来拜祭的时候,那几位也没带来好消息,应该那时还没找到吧。最后如意剑来的那次气氛不对,我也没问,大概还是没有找到。” 它看到汤昭脸色越变越难看,道:“你急什么?肯定找得到,当初请人测算过金乌剑坠落的地点,没有掉在剑域,是掉到人间了。天魔很难越界来人间抢夺,肉烂在锅里,肯定能找到的。” 汤昭又想起了彩云归:她们到底找到了金乌剑没有?难道是用自己的疯魔来掩饰找不到的金乌剑的致命窘境? “当时他们约定,先为这段剑建造一个衣冠冢,由如意剑来看守,其他剑去寻继承金乌剑的人,等找到了继承人就带来这里,带着旧剑再把断剑取走,重修好一并继承。” “我负责守灵,我当时还想,到底是等新剑客来了就结束这段使命离开呢,还是永远为东君守护这个灵位呢?哪知道根本不用选,他们那次离开之后再也没来过。” “我本来很相信如意剑的,但她越来越叫我失望,我还以为如意剑也是失信小人,没想到是也遭横祸,来不了了。剑客么,总有各种各样的危险,谁能永远前进呢?如今我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向阳花感慨一句,盯住了汤昭,道:“他们不来拿,你来拿吧。” 443 剑意 让我拿? 汤昭心中一震,心情激动不已。 那可是仙剑! 哪怕残了,碎了,那也是当初的剑仙之剑,别说残剑,就是当初一道剑痕都价值连城! 但紧接着,他反应过来,想清楚了关节,又心如止水,道:“我怎么能拿?再说我拿有什么用?我已经是剑客了。” 那残剑是给新一代东君准备的,让他补齐剑意用的,汤昭不但不是金乌剑,甚至也不是没执剑的新人,他不论今天还是以后,无论如何拿不到金乌剑的。去拿那残剑有什么用? 向阳子叹了口气,道:“我忘了,你是个棒槌,什么也不懂。那我跟你说明白吧,正因为你是个剑客,才可以拿,你要是个凡人,拿个残剑有什么用?让你拿这把剑,就是要把这个剑意送你的意思。” 汤昭听得口干舌燥,道:“剑意……给我?剑意可以这么轻易就能拿么?再者我一个剑客,如何能够收取其他剑意?” 剑意,那可是顶尖的剑侠准备冲击剑仙境界才会考虑的东西。 甚至作为飞升剑仙的阶梯,如何收取剑意也是不传之秘,符剑师的高阶知识是秘密,剑客的高阶知识只会垄断的更加严重,甚至可以说,人间就没有成为剑仙的路。 汤昭见过多剑意的剑,但都只在剑谱上,那些上古的仙剑、圣剑,都是不缺剑意的。然而人间他收录的剑,如平江秋这样的老牌剑侠,也只有一个剑意。唯一例外的是凌抱瑜,她有两个剑意,但她是剑仙的属下部剑,直接承袭剑仙传承又自不同。 汤昭不知道高远侯有没有多剑意,说不定也没有,她是人间最顶尖强者,统帅一州军民,在前线也曾是卓有声望的统帅,什么资源拿不到?这样的年纪还不能迈入更高一层,说不定是缺少的正是上升的道路。 当初做剑客指导的时候,池千里完全没涉及到剑意的获取,可能是汤昭境界太低没资格知道,但更可能是整个云州没有这个传承,更别说检地司了。 检地司给不了的传承,薛闲云就更给不了了,他的符式知识与剑客知识都死死地卡在剑侠级别。 之前汤昭就隐隐有个感觉:剑仙和剑侠是两个物种,就像剑客与凡人是两个物种一样。说不定剑侠和剑仙之间的差距,比凡人和剑客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所谓仙凡有别,何者为仙?何者为凡? 大概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答桉。 不过汤昭还在剑客阶段,正常情况下他光是成为剑侠都还有数年,也没必要现在考虑这个问题。 没想到,现在有一份剑意就突兀的送到他眼前,还让他现在就收取,实在是令他又是恍忽又是疑惑。 向阳子见他茫然不知,多半还是没懂,叹了口气道:“行啦,也不用懂,懂了也没用。我说你可以拿,只是给你机会,你得拿到再说。” 汤昭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我确实不懂。我只是一个剑客,能容纳其他剑意吗?会不会以蛇吞象,反受其害呢?” 向阳子道:“这话说的清醒。一把剑只要上限不太低,从诞生起,至少容纳三个剑意没问题。而且多一个剑意是能直接增加战斗力的,搭配的好了,翻倍都嫌少。那为什么所有传承都叫人剑侠时期才收剑意呢?就是剑心啊。剑意越多、越艰深,越需要稳固的剑心,不然剑心崩溃、剑意崩塌都在顷刻之间。我问你,你剑心怎么样?” 汤昭有点迟疑,道:“我还好?” 向阳子道:“我猜也是还好。这灵堂对所有剑都是一体压制,你一个剑客没了剑,居然还能召唤出剑象来,还能控制圆融,剑心肯定稳固,和剑也鱼水和谐,不然我也不会让你试试,毕竟你留下还能活几天,胡乱尝试立刻没命的话,多少也算我害死你的。” 汤昭道:“多谢前辈肯定。” 向阳子道:“也不是真肯定,我只是说你能尝试,你再稳固也不是剑侠,肯定没达到心有灵犀的境界,所以都是冒险,能不能成谁也说不准,要我说,还是失败的可能性大些。” 汤昭点头,他也猜到了,道:“失败我也愿意尝试。有希望总好过坐以待毙。” 向阳子道:“你先别急,我跟你说完。而且就算你剑心能容纳,也得和剑意合适,不然绝不会成功。” 汤昭道:“就像和剑匹配一样?” 向阳子道:“有点像,也不太像。”它用一大片花叶托住花盘,仿佛人用胳膊撑住下巴在思考,考虑怎样说得明白,“剑客和剑的匹配是最严格的,一定要合拍到七成以上才行。但第二个剑意就没有要求那么高,甚至只要三四成就可以,只要不完全不背道而驰就行。但你要知道,第二剑意的选择,本质上不是给你做匹配,而是跟你的第一剑意做匹配。” 汤昭“哦”了一声,越发听得聚精会神。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有的时候这种点透本质的真言话虽短,却是最难得的。若非机缘巧合,花金山银山也求不来。 向阳子继续道:“第二剑意要和第一剑意匹配,不是说越相似越好,而是说两者之间有联系,能有一条‘道’连接二者。有的时候甚至两个剑意不要太近似,有差距方好做文章。其实第二剑意还算自由,因为从一个点发散出去,有千万种搭配都能扯得上关系。最要紧的是你要在选择第二剑意的时候提前构思好第三剑意,因为第三剑意和第一剑意、第二剑意都要有联系,它们两两连接,形成了一个……” 】 汤昭道:“三角形?” 向阳子合上两片花叶,道:“画出来是的,所谓三足鼎立。三个剑意固定下来之后,这个三角形就不能动了,三角形的中心就是你的剑道,也是唯一的剑道,其实在你选择三个剑意之后就已经定了下来了。剑仙多半都知道自己的道,唯独看你能不能合道,能合道的话,你就是剑圣!” 汤昭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立刻想通了不少事情,长出一口气。 向阳子道:“所以你去拿那剑意,一则它要考验你,二则你要选择它,虽然第三个剑意才定终身,但第二剑意其实已经把你的剑道布局定了一大半,被动选择其实对你未必是好事了。当然,现在你没有选择,拿了东君的剑意,珠宫会以你为主,听你支配,你才能走出去。为今之计,顾不得将来,先顾眼下。但其实利害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 汤昭深深行礼道:“多谢前辈指点迷津——敢问前辈,残剑中的剑意是什么?” 向阳子顿了一顿,迟疑了一下,道:“这本是最大的秘密,我跟你说了,不管成不成,你绝不许传给其他人知道!” 其实就像他之前所说,汤昭若不能成功,也就出不去,死人肯定能保守秘密,而成功的话,汤昭又岂会把自己的剑意随意泄露给别人? 但既然向阳子郑重其事说了,汤昭也郑重的举手发誓,若有泄露,当天诛地灭。 向阳子道:“这个剑意是‘生长’。” “啊?” 这个剑意出乎汤昭意料之外,他本以为既是金乌剑必然是“强光”、“温暖”、“炽热”这类强大又热烈的剑意,没想到是生长。 这个和东君……有关系吗? 还是有关系的。 他沉吟道:“植物能进行光合作用,所以太阳能提供能量让植物生长……” 向阳子道:“你在说什么鬼?东君也有司春之神之意,春临大地,万物生长,这有什么难理解吗?” 汤昭知道自己想厚了,哈哈一声,缓解尴尬,向阳子哼道:“如果你能成功,生长就是你的第二剑意,你考虑考虑怎么弄第三剑意,构筑剑道吧。” 汤昭笑道:“您可真看得起我。我区区剑客,不但要考虑剑侠的其他剑意,还要考虑剑圣的剑道,我若以后要不成为剑圣,都对不起您今日的看重。” 向阳子道:“倒不是好高骛远,你要是拿不起剑意,自然什么也不用说,要是能拿起来,收获可不只是一个剑意,还有其他好处。所谓瘦死的……所谓烂船还有……你懂的。” 它想形容一下东君一点儿遗产都能叫汤昭受益无穷,但没想到什么好词,它对东君还是尊敬的,想不出来只得作罢。 汤昭点头道:“明白,所谓他老人家拔根汗毛比我腰还粗呢。我就这么直接拿吗?不需要做什么吗?” 向阳子道:“你别用手,用剑……你现在没有剑,用你那点剑象碰触吧。放开你的剑心,多去贴合剑,用你的剑心把自己剑意包围,甚至融合。对,不用着急,慢慢来,有的是时间。” 融合剑意的过程其实是要非常慎重的,大多需要专门闭关,找一个绝对安全清净的地方,甚至要沐浴斋戒一番,再全身心投入的徐徐尝试,但现在事急从权,便省去很多步骤。 而且,世上要找一个比此地还安全清净的地方也是不多了。 向阳子也不强调这件事多么凶险困难,它想小孩子容易畏难,越提醒越放不下,索性顺其自然反而更易成功。 它一面说,汤昭一面做,召唤出自己的微光剑象,闭上眼睛,全身心投入,一点点儿靠近残剑。 终于,景行剑与金乌剑隔空相接。 444 全力以赴 当汤昭去接触那道剑意的时候,心中是颇为忐忑的。不只是因为那是传说中的仙剑金乌剑的剑意,更因为现在不是他状态最佳、精神最好、剑心最稳固的时候。 甚至,别说是最好了,可以说是最差的时刻也不为过。 自成为剑客以来,他还没有和剑这么疏远过。 虽然说剑心是个玄之又玄,无法言喻的东西,但汤昭也有自己的感悟,参考一些前人分剑心阶段的方法,他也用自己一套比喻来形容对剑心的感觉。 最开始,他悟剑的时候觉得剑意在自己四周飘来飘去,能看到却摸不着,要自己拼命的去碰触,就像诚心追求一个佳人一样。当他真诚的、热烈的的追逐时,这份诚挚的感情打动了她,她停下来站在原地,让自己靠过去,两人终于牵手,这一个节点,叫做“金石为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是剑客单方面的诚意,剑只做接纳。 到这个地步,剑接纳了剑客,双方处于接触期和磨合期,感情脆弱,极容易分手,关系要往进一步走,需要的是感情交流,是心与意的交流。 比起人之间的交流,人与剑之间的交流有更大的碍难,因为剑客一开始甚至找不到剑的“心”在哪儿,自然就不知道如何交流,所以惯常的笨办法,一是把剑象叫出来用时间为代价培养默契,一个是自修剑心,往剑意处靠拢,然后尝试得到剑的明确回应。 就像你知道一个心仪的女子站在远处,却隔着一座山、一层雾,你过不去,只能大声疾呼,企图得到她的回应。 直到某一天,你突然得到了回应,听到了她的声音。说明她听懂了你的呼唤,你听懂了她的回答。有这一呼一和,双方才真正的得以交流,以后感情自然突飞勐进。 根据经验,一旦得到了剑的主动回应,就已经迈过了成为剑侠那道最重要的门槛,即所谓“剑侠之姿”,只要剑心别出大的披露,再进一步也是早晚的事了。 到了这个阶段,就算是到了一处剑心高速增长期,再增进剑心陡然变得简单,甚至比与爱人交流更简单。 毕竟无论如何,爱人也是人,人心隔肚皮,说走进她的心里,那只是个形容词,但对于剑,是真的可以用精神、情绪、意志走进其中的,可以做到物理意义上的交融。 大量的心意灌注,如绳子一般将双方越捆越紧,同时剑客的意识拥有主动性,足以直观感受剑意微妙的反馈,使剑心找到更准确地方向。 剑心与剑意融合多了,分开之后依旧有极高的默契。那种默契到了心念一动,不约而同的地步,就是剑心的第二阶段:“心有灵犀”了。 这个历程听起来倒是不难,但关键是身处其中,剑客本人很难界定自己到了哪一步了,更别说进行合理的沟通与修持。毕竟剑意不带面板,看不出进度条,甚至不带标识。光让剑心靠拢剑意就已经很难了,更别说还要兼顾原则“宁可客犯主,不可主凌客”,又要靠近,又要矜持,还要把握主动权,这玩意的难度谁试谁知道。 比如汤昭自己,甚至到现在还不能确定,自己算不算得到过剑的回应。 确定无疑的是,比起最开始,他和剑象的默契增加了,指挥剑象的时候已经不需要真正的“命令”,一个念头起,可能念头还没有转化成思维,剑已经随意而动,这难道不算是不约而同的默契。 默契当然是双方同时的,要等汤昭把念头化为思路,由思路组织好命令,然后剑再依令行动,那不叫默契,最多算顺从,阿笑都能做到。 但若对标智慧生物之间的交流,汤昭又觉得差了点儿什么,那种你说我听,你来我往,明确有意义的交流从来没出现过。 或许是他要求太高,又太心急了吧? 正因如此,虽然常有人肯定他进步神速,向阳子也说他剑心稳固,但他遇到这样生死抉择依靠剑心成事的大事,依旧觉得不踏实。 既然不踏实,就要用全力。 之前他调整光模彷那高阶符式的时候,曾经全力往剑意中灌注过意志,那时他还是没有负担的,灌起来轻松写意。此时却是顶着珠宫的几重压制,又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压力,仿佛带着几千斤重的枷锁,调动精神都十分困难。 越是被捆住了,越要奋力挣扎。 汤昭几乎动用了有生以来最强大的意志力,拼命地灌注手中那缕微光。他在逼迫自己,以孤注一掷、一往无前的勇气与魄力将全身心的一切都投入到最后一寸剑象中去。 人要是不逼自己,是不知道潜力有多大的。 汤昭动用了《大日神车经》中锻炼精神的方法,好像要把自己的心神当做薪柴燃烧,火花带闪电一路冲入剑象。 集中,集中,集中! 在某一个临界点,他陡然进入了大日神车的精神观想世界。 他以前锻炼精神力的时候,曾多次进入过那个世界。在那里,世界充满光,他站在地上,仰望天上载着太阳巡游苍穹的神车,只能看见白驹过隙。 但这一刻进入时,乾坤颠倒。 他不在地上,在天上。 他已经化为了光。 虽然没有六龙回日的浩荡辉煌,但他确实已经化为一道光,在天际照耀。 即使汤昭自己,也能感到那道光是如此的闪耀,如此的辉煌。 正如他的剑意——“光明”。 他已不为人,而是化身为了自己的剑意! 成为剑意,他似乎不再是自己,但又还是自己,可能是因为是极限投入,他自主的意识远远比任何一次精神锻炼时更多。 他甚至在化为光时,还有“自我”。 是光,也是汤昭。 作为汤昭,他能思考,能决策,能生好奇心。 作为光,他无所不能。 在这个世界,只要与“光明”剑意相关,他无不可为。 光明之中,可以灿烂,也可以温和,可以照耀,也可以闪烁,可以普照大地,也可以独照一人,一切温暖的、明亮的、璀璨的都独属于他。 这就是他,光明的剑意与汤昭相融的存在。 他享受着光的灿烂,也感受着剑意的权柄,意识无时无刻不在探求汤昭与剑意的结合临界点,以期将他此刻的两部分完美融为一体。 在某一刻,他做到了。 他几乎完全执掌了光明之意,也完全是汤昭的魂魄,他为所欲为,挥手之间,让天上地下处处是光,不留一点阴影。他还嫌不足,肆意释放光明,仿佛要把光用光再覆盖一层,比划过天空的六龙之车更强势。 这一刻,虽然无人看见,但汤昭是志得意满的。 在这个世界,是光明的世界,天上地下,唯光而已。 直到他看到了对岸。 对岸似乎是绿色的。 光转过来,看到了自己世界的尽头,另一个世界的起点。 第一眼看去,那是一片绿色,新绿、草绿、宝石绿、深绿,各种绿油油交织成一片。 但仔细看,那里又不只是绿色的,还有红色、紫色、黄色那些春日常见的颜色,还有棕色、灰色那些自然中也常见的树木颜色,再仔细看时,还有天空的蓝色,水的青色,果实的黄色…… 越看,那个世界越五彩缤纷,充满诱惑。 那是个生机勃勃,万物滋长的世界。 是和光明覆盖一切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也是个可爱的世界。 如果光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强烈的汤昭自身的意识,那么光绝不会进行如此复杂的思考,最多只是本能,浑浑噩噩的选择——可以靠近,或者不可以靠近? 汤昭却能决定,还能主动给出自己选择的理由,是个可以亲近的世界,而且从本质上,是和自己的世界和谐相配的。 靠近了,不但不会排斥,还能互有裨益。 光明,靠过去! 光明之意已然随他掌握,自然而然就靠了过去。 一面靠过去,一面还在调整姿势。 这又是意识清楚的好处,汤昭在靠过去的同时,已经主动在思考,要以什么姿态靠过去? 首先,双方不是结仇。 他此时有意识,但记忆模湖,想不起外界剑意那件事了,却能意识到一点——自己这边靠过去不是为对抗,而是为了连结关系。 只是这个关系怎么联结,似也有选择的余地。 是平等的,还是强势的?是疏离的,还是紧密的?是直接的,还是暧昧的? 这并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要思考的是,怎样的关系是合理的、成功率最大的? 两个世界能连接起来,充当连接线的逻辑是什么? 他沉吟着,突然,周围光芒大亮,好像凭空得到了额外的力量,光芒亮得如太阳。 对啊,我是太阳! 我带来了光明,带来了能量,我凌于天空,对面是在我的照耀下才能如此生长。 那缤纷美丽的世界,全都是来自我的赐予! 这么说,我是它的源头,也是它的主宰。 那么我便凌驾在它之上,我如苍天不仁,大道无情,对它的万物生机并不在意,而它渴求我的光明,对我充满了敬仰。 懂了。 我为上位,光啊,压上去! 445 同意 内心的世界波澜壮阔,外面的世界风平浪静。 什么光,什么生机,什么两个世界,在外面没有一点痕迹。 即使是一直观察着汤昭的向阳花,也只能看见汤昭手中的剑象一点点、一点点去碰触那残剑而已。 不过,它身为一个踏过门槛的剑祇,也许战斗力还不如同阶的剑侠,但见识是不差的,因为它活得远远比一般剑侠长,又有特殊的能力,观察起来更加敏锐。 在向阳子看来,一开始汤昭的状态还挺正常,策略也很正确,一开始就集中调动自己的精神与意志全力出击,而且调动的很快速也很成功。 当汤昭的精神力量到达巅峰时,他的气势发生了改变,但由于珠宫的压制,他的气势是不外放的,只能看到双目光华内蕴,精气神格外凝实。 向阳子凭借经验能看得出来,汤昭的剑心真的很稳固——他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合一速度一点儿也不慢,甚至可以说比一般剑客在正常情况下还快些。 这不但说明他剑心稳固,也说明他是老派剑客,就是先修内外功,修到“完体无缺”的境界,水到渠成的修玄功,玄功也到一定境界才成剑客,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并没有仗着资源多、玄功强就跳过某个步骤。 向阳子有点诧异:早在一百多年前,很多年轻人就不能注重内外功基础,难道现在人间的风向又变了?重新重视武者阶段了? 就算如此,这少年年纪轻轻居然如此扎实,剑心也修的稳固,就算天资卓绝,也得从拿得动剑开始就练功不辍至今吧? 而且,当汤昭调动精神力的时候,剑象光明显明亮了起来,亮气息也越来越清晰,一种令向阳子分外熟悉的感觉笼罩灵堂。 一时间,原本都朝向残剑的向阳花们微微侧身,同时朝向了汤昭。 “阳光……” 是极纯粹的阳光,与向阳子记忆中的那个人、那团光依稀仿佛。 这么巧? 沉寂一百年多之后,东郡灵堂再度有人进来,就是一个天资不凡的年轻人,而且剑意恰好和东君的剑一脉相承,完美得好像天选的继承人。 这种巧合,向阳子甚至觉得有阴谋——这个人是不是早经过了精挑细选,特意送到它面前,就为了来拿这道剑意的? 但想了想,似乎也不大可能,因为没有意义,要是自己这边的人,但凡是个正经门派,有这样的天选俊才为什么不让宗门长辈带领、推开门,正经的知会自己一声,光明正大的把残剑取走?自己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个么? 要说是歪门邪道…… 剑象是阳光,就不可能是歪门邪道。 不是它先入为主有偏见,而是剑就是这么唯心。同一把剑,换一个心境换一个性格,剑象就完全不同了,阳光就不是给那些阴险小人悟的。而且就算有个万一,真叫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悟出了阳光,后续再修剑心也是寸步难行,根本练不到这样稳固。 所以,不是人为操纵,就是天数使然了? 就该着一个阳光剑客继承金乌的剑意? 向阳子尚未感慨出声,残剑先动了。 一股白光从残剑中升起,主动接近了汤昭近在迟尺的手指。此时汤昭精神已经沉浸入光的世界,竟没发觉,让白光轻轻易易的接上了他的剑象。 “剑元!” 残剑中流动出来的光的当然不是剑意,剑意是藏在最深处的东西,也就是说是最“沉重”的那部分,使劲拉都拉不动,何况主动出现? 真正被汤昭触发的,是残剑中的剑元。 其实以金乌剑的层次,剑的力量就不是以剑元的形势存在了,但折断之后,力量逸散大半,剩下的力量只能以剑元的形式储存,甚至剑元也多留在另一大半带着剑柄的残剑中,遗留在这块残剑上的力量百不存一,何况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散。 但这毕竟是仙剑的剑元! 剑到侠剑,再到仙剑,力量的容量可不是直线上升,说指数膨胀都小了,剑客的剑元未必能铺满十丈方圆,而仙剑的力量化为剑元的话已经可以支持一个小世界的雏形了。 更别说仙剑的能量即使退化成剑元,也依然更浑厚、更浓稠,质量上和剑客的剑元不可同日而语,对剑客来说,一丁点都是可观的财富。 而这些都是剑仙的遗产,谁掌握了剑意,谁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继承。 向阳子指的额外的收获也正是这个。 但是,向阳子想象中的继承,是先继承剑意,剑意融入新剑,残剑的剑元失去支柱,自然一窝蜂跟着剑意走,化为新剑的资产,便如茶壶倒水一般顺理成章。 然而它没想到,汤昭这边凝聚剑象之后,剑意还没动,剑元先动了。 一部分剑元脱离了残剑,直接融入了汤昭手中的光里,融合的非常良好,不受一点儿排斥,仿佛是一剑之元。 “这是怎么了?错认剑客,以假乱真了?”向阳子不可思议,给自己编造理由,“阳光很像当年金乌剑的剑象,和剑元极为相合,所以剑元就被吸引了?” 此时,汤昭的世界里,正是光明一下子盛大百倍,提醒汤昭自己是太阳的那一段,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得到外援,他正沉醉于自己是世界主宰中无法自拔,更打算征服刚刚发现的绿洲世界。 】 而在外面的世界,剑元通过剑象这个口子冲入,本来该流入剑体的,但此时汤昭的剑偏偏被封锁,在剑象之后没有剑,直接就是他本人,所以剑元全面冲向汤昭。 因为景行剑和金乌剑的相似,剑元转移一开始并没有对汤昭造成伤害,反而像对一个有内功根底的人灌顶内力一样,一开始是大有帮助的。 但那股剑元太磅礴了,很快,这股力量就超越汤昭的上限。 一部分力量从他身体里过了一遍,从汗毛皮肤往外泄露,但这外泄的速度太慢,灌入的又太快,很快就开始淤积,等到积无可积之后,接着就是压缩、聚合,最后…… 当某个时间达到压无可压的临界点后,剑元必然爆开,后果将不堪设想。 “真是的,这也能找麻烦——” 向阳子用肥大的花叶指了指汤昭,一股生机勃勃的元气包裹了过去。 那股元气并不见得比冲过来的剑元更浑厚,但却灵性十足,仿佛一根针穿起了杂乱无章的线头,所谓穿针引线,剑元自然而然跟着元气走,并没有在体外凝聚成团,反而先出后入,聚合一缕之后,又从汤昭的百会穴钻了进去。 汤昭的身体发出了咯咯的轻响,从里到外融入了一团光芒, “反正当剑侠也要重塑筋骨,你虽然是剑客,但有了剑侠都没有的第二剑意,那提前重塑也是合情合理的吧?”向阳子满意的说道,“也就是我啊,阳光、生长,两个剑意我都把控得住,换一个别的剑祇就算中位、上位又如何做得到?” 剑祇不是剑客,它是没有剑意的,但从它诞生开始就有自己的属向,无需特别的构建,自然而然就在固定的道路上发展壮大。 它是向日葵,属向是向日生长,日光与生长,这时它的本能,两个剑意它都轻易兼容,所以它可以归拢那些杂乱无章的剑元,而不是简单的镇压。 “剑元我可以帮忙,剑意我可……” 话音未落,残剑终于动了,无声无息间,一股生机震荡而出。 汤昭的世界里,对面生长的世界是绿色的,但在外界,剑意是无形的,甚至是寻常人感觉不到的。只是向阳子对两方都很敏感,所以在它眼里,是能看见实况的。 它看见:汤昭身上的剑意光明浩荡,强大无比,一开始就以碾压之势凌驾于那仿佛春天般滋润的生长剑意之上。 “等等——不交流试探,直接碾压吗?这么干容易逆反……” 但紧接着那光明剑意完全包裹住了生长剑意,却不是用力量镇压,而是—— 照耀? 光明在生长剑意之上,尽情释放光芒,一部分光仿佛喂食一哺育生长剑意,另一部分什么也不干,围着生长不住挥洒,就像孔雀开屏般展示自己的光辉。 “这真的是……”向阳子忍不住裂开了花盘上的大口,“恩威并施?” 正如它所想,那光明剑意把自己的姿态摆的很高,不吝惜主动将剑意和剑元挥洒补充给对方,另一面又强势主导着双方的融合,单方面架起光明所化的桥梁,不由分说的将两个剑意连接在一起。 这不算蛮干,但多少有点一厢情愿,还没等剑意互相交流,已经定好了彼此的位置。 我上你下,你跟我走。 向阳子看清了情势,竟有点不爽:“你这剑意狂什么?你不过是剑客的剑意,竟敢这样主动抖威风,剑仙的剑意是你能随意拿捏的吗?你主动赠送的好处它不拒绝,但你休想……” 下一刻,残剑突然一震,从中裂开。 当中那股生机从中脱出,直奔光明而去,就像一个站在高台上伸手去拉台下的人,而对方正要上台,立刻伸手接住,孟光接了梁鸿桉,轻轻一拉,两人并肩而上。 向阳子眼中,那股生长剑意化为绿色的光束,与阳光纯白的光束头尾追逐,共同形成一个——太极图的图桉。 然后,共同没入了那短短的剑象微光中。 “哈?这就同意了?” 当剑意没入的一刹那,一声清脆的剑鸣从远处传来。 那声音好像相隔万水千山,但又似近在耳边。 被剑元冲刷的汤昭在光芒中微微睁眼,轻声道: “剑来!” 446 心有灵犀 一声剑来,就听背后有风声响起。 除了风声,还有细碎的小东西摇动碰撞声。 叮叮——哗哗—— 细微又清脆,那是珍珠互相碰撞的声音。 侧面墙壁上镶着的大颗珍珠都在微微颤抖,珠光摇动。 那是墙壁在颤动,才有珍珠跟着动摇。 嗡——啪! 突然,墙壁无声无息裂开,满墙珍珠仿佛被剪断的项链一样突然崩开,往四周溅射,好像水珠一样在烛光中泛着虹彩。 一道光从裂开的墙缝中穿出,投入了站在残剑匣前的一团光华里。 光中,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光润如玉,白胜凝脂,修长的手指凭空一握,握住了那道光,那道光登时凝住,浮光褪去,露出一把剑来。 哗啦啦—— 此时,从墙壁上飞出的各色珍珠才纷纷落地,满地乱滚。 与此同时,汤昭身上如爆豆一样的骨节抖动声更加密集,身上的光华也不住的盛大扩张,将那把剑完整包裹进去。 向阳子一面看汤昭,一面看那破了个大洞的墙,只见墙裂开之后,裂口仿佛融化了一般,洞口十分圆润,仿佛这里从始至终都有个洞。 那洞口后面露出一间新的房间,没有看见墙壁和布置,似乎也是充满灿烂的光华,只隐隐约约能看见不少东西漂浮在光中。 “霍,机关在这儿呢?存物柜吗?” 向阳子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惊叹一声。 过了很久,灵堂中那耀眼如烈日的光明终于渐渐熄灭,空气中还弥漫着暖暖的阳光气味,最中间只剩下一个俊朗无比的少年持剑站立在向阳花丛中。 向阳子先是一喜,又是一惊,问道:“你是谁?” 汤昭睁开眼,目光照耀如流昀,比平时更犀利,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温和,甚至还带着在精神世界以光明压绿洲的威势,直到看到了向阳子的花盘和熘圆的两只小眼睛,才收敛了目光,正中行礼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他一开口,向阳花认出他的声音,果然是刚刚的那少年汤昭,还是莫名其妙道:“怎么,脱一次凡胎把脸也换了?还换得这样出众……神奇!天底下剑客都应该好好换一次才是。” 汤昭怔了一下,摸了一下脸,原来刚刚重塑筋骨不亚于阳火煅烧,把自己脸上的化妆都烧尽了,他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等等……烧光了的话…… 汤昭连忙低头去看,松了口气,那光烧得很克制,把贴身的衣服烧了,但居然没有波及到最外层,一身外袍倒是整整齐齐。 虽然他剑象是光,随时都能化为衣衫给自己换装,但是有一瞬间清凉的话还是有点尴尬,哪怕只有向阳子一个智慧生物在看着。 他放心下来,才解释道:“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之前是化了妆的。” 向阳子这才理解,道:“化妆还往难看了化?到底是你们这些天生生得好的,做事无所顾忌。不过这样也合理,历代东君啊,无不是风华隽雅,当世无双的璧人。你这个样子还有些配得上,让我想起了哪位……对了,剑意怎么样?” 汤昭轻轻一点,一道阳光闪过。 那还是纯正无比的太阳光,纯白而明亮,但其中多了一点点什么。 那是太阳光,但是不是夏日正午的烈日骄阳,而是春天里照在苗圃浅草、树木新芽上的温暖阳光,带着盎然的春意生机。 向阳子满意点头:这是完全融合了,果然顺顺利利。之前觉得几率渺茫,但汤昭种种表现,又让它觉得成功很合理,他不成功世上没人能成功。 它又有些奇怪道:“你没有成为剑侠吗?你的身体重塑了,既然能融合剑意,剑心应该也到了境界,只需要悟出一个剑法就能水到渠成的提升境界,为什么不做呢?” 汤昭道:“其实刚刚确实有突破的感觉……” 就在剑意融合的一瞬间,汤昭终于抽离开了光的感觉,完全成了本人,那时心有所悟,找到了剑的回应,登时剑心突破,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境界。 与此同时,外界向阳子利用多余的剑元帮他重塑身形,省去了他一步步用剑元打磨身体,提升体质的工夫,也达到甚至超越了剑侠的要求,更别说他一直远远超标的精神力和灵感了,可谓万事俱备。 刚刚那一瞬间,他是有机会直接悟出剑法,直接踏上剑侠的台阶的,但他最后没有强行突破。 “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当时觉得精神已经耗尽了,也没有感悟到想要的剑法,所以没有强行进阶。不然境界不会稳固,道路也不明朗。我还是想要厚积薄发。” 而且,刚刚吸取过剑意,他的精神忙着容纳生长剑意,其中生机太过浓厚,甚至一时压住了光明之意,当时如果感悟的话,很可能悟出一个偏生长剑意的剑法,比“一日之计在于晨”还要偏辅助,说不定就是“一年之计在于春”。 那并不好,第一个悟出来的剑法是至关重要的,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剑侠时修行的走向。所以检地司就劝所有达到标准的剑客不急着突破,要先有未来大致规划,再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突破。 有一个反例是刑极,刑极也是早早达到剑侠的标准,但君侯特意要求他压住境界,到合适的时机再突破。结果他看到汤昭被权剑反噬而死,一时激动,直接悟出了一个“大赦”这样的治愈剑法,直接变成后勤辅助。据说后来高远侯大怒,差点真的把他从战斗序列踢出去。 汤昭有自己的考量,一为眼前的风险,二为将来的前途,他还是忍住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冲动,将自己的实力压在剑侠的门槛前。 说实话,汤昭从第一次执剑到如今,不过半年时间已经摸到了剑侠的门槛,这速度用突飞勐进都不足以形容,说给谁听谁也不信,连汤昭自己都心里打鼓,不由自主想要抻着点节奏的。 向阳子点花盘道:“要是别人说这话,我非要啐他一口,叫他别矫情了。少做什么三辞三让,万无一失的梦,有机会就赶紧上,下次还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呢。不过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却是例外,剑侠是稳稳地前程,那倒是可以挑挑拣拣一番。” 汤昭摸了摸下巴:怎么感觉被内涵了呢? 好在向阳子接着指点他道:“你要是出去,白玉京又能好了,你可以去她那个什么什么……自在楼去逛逛,那里能修持剑心,还挺神奇。你把剑心境界稳住,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什么时候想做剑侠都可以。” 汤昭心想连剑祇都说神奇,那必然真的神奇,道:“多谢前辈指点。” 凌抱瑜也曾提过自在楼,正是修持剑心的地方,她还答应汤昭有机会可以使用。 说起这个…… 汤昭突然想起,当初孟化舟也提到过白玉京有帮助增长剑心的地方,还以此诱惑自己与他同行,这么说他也早就知道自在楼? 会不会他没去松间楼,而去了自在楼了呢? 汤昭又觉得不对,自在楼修的是剑心,那是给剑客用的,孟化舟现在又不是剑客,他去自在楼有什么意义? 但由此可见,孟化舟对白玉京十分熟悉,他能去的地方太多了,实在是个隐患,等到驱除罔两,要挖地三尺找到他才对。 向阳花道:“如今你身体脱胎换骨,比剑侠有过之而无不及,剑元夜充沛无比,更有第二剑意,虽然不是剑侠,但实力绝不弱于剑侠。都说剑客之路,一阶一登天,一步也超越不得,谁知还有你这个在剑客阶段就得了仙剑滋养的异类呢?怕也是前无古人了。好了,这里也没东西留你了,你可以出去了。” 汤昭握紧手中的剑,道:“是的。那我应该……” 此时他手中有剑,觉得世界都回来了,更别说实力更进一步,正要再度找路,一眼看到墙上的大洞,洞中闪烁的光芒,以及光芒中悬浮的种种物品。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罐子。 太好了,东西还在! 那个地方虽然光亮无比,看着不同寻常,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反而颇为亲切。 不仅如此,这个房间一切的光,阳光、烛光、珠光都一下变得温驯起来,只要他想,任何一道光都能为他所用。 所以汤昭直接踏入了隔壁的房间。 说是房间,不如说一片空间。这房间没有四壁,没有屋顶,看不出多大,只有明晃晃的亮光,以及亮光中浮动的数件东西。 那些东西有大有小,在光中静静悬着,仿佛泡沫浮在水中,似静非静,似动非动。 汤昭一眼看到了自己的东西,罐子、行囊、荷包、配饰……该他所有之物,一件也不少。他一招手,东西自动飞了过来。 】 当他把罐子捏在手里,心才松了下来——这下,终于不用担心破产了! 除了他的东西,居然还剩下不少杂物,大大小小,可谓琳琅满目。 “这是以前来祭拜的人的东西吗?难道这里扣押东西都不带还的吗?” 447 任务 光芒之中,各种器具、丹药、杂物、书卷琳琅满目,好像一个藏宝阁。很多东西即使不认得,看外形就知道品级不低。 汤昭诧异至极,道:“除了我的,怎么还有这么多东西?难道珠宫收缴了别人东西都不还的吗?” 就听向阳子在背后道:“什么话?珠宫会贪这个便宜吗?你不要信口开河啊。” 他一回头,就见向阳子又一扭一扭的走过来,停在洞口外,道:“这些都是祭品。你道是东君昧下来的吗?自来的传统,每个来拜祭的剑客多多少少会留下点儿东西送与东君,不拘大小,也没人强迫,只是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反正来这儿的都身价丰厚,谁还差一两件东西?慢慢就积攒了这么多。我早就知道有祭品,没想到是收在这里。” 它意味深长笑了笑,道:“现在么,都是无主之物。” 汤昭恍然,沉吟道:“那我应该留下点儿什么呢?” 向阳子呆了一下,道:“你脑子怎么想的?我说了,这些都是祭拜的人留下的。那些人都是什么人?最少也是剑仙啊。而且宝物无主,你现在掌握珠宫,这些东西就放在你面前,结果你说你还要添点什么?” 汤昭沉吟道:“确实,此地都是剑仙,我却是剑客,似乎不该与各位前辈同列。但他们只是祭拜,我却是身受前辈恩泽,这便不是祭礼,而是谢礼了。谢礼当以诚心为先,菲薄一些料前辈不会介意,我想想……” 他沉吟考量,向阳子歪着头看着他,好像看着很稀奇之物,终于道:“你……是不是看我在这里,所以有所顾忌?我没关系的,这是无主之物。你要真顾忌,我就回去,再睡觉去。” 汤昭有些好笑,道:“你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吗?” 他想了想,还是正色道:“我又不傻,当然知道前辈的意思。但你也说了,这些都是送与东君的祭品。我先受前辈遗泽,后再私取其祭品,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可能我拿了之后不受惩处,但总不能因为无人追究,就做不该做的事吧?” 向阳子默然,终于道:“你这个人……很像是东君一脉。相貌也是,天赋也是,品行也是。他们为什么不选你执掌金乌剑呢?你这样让我都不想见新东君了。倘若他比你强还罢了,若他不如你,我心里必要大大的不平衡,怎么想也觉得亏,那还不如不见的好。” 汤昭笑道:“这是夸我?不过前辈倒可以放心,一时半会儿谁也见不到新东君。” 因为根本没人能当新东君。 看彩云归那不靠谱的样子,猴年马月才找得到新的金乌剑呢? 向阳子道:“这些东西与其说是给东君的,不如说是给新东君的份子钱。其实你也算东君的继承人之一了,就算有人拿了金乌剑,最多也就继承三分之二,你至少算三分之一。所以这些东西你拿三分之一没问题的。”见汤昭只是笑笑,道,“好吧,你不当自己是东君,我却当自己是东君管家。我可以做主送你两件好东西,但你要感谢东君的话,不要送礼物,做两件事。” 汤昭心中一动,莫名想到了“金斧子,银斧子”这个故事,有一种:“你是个诚实的孩子,金斧子和银斧子都给你”的感觉,觉得有点好笑,既然向阳子正经要送,他当然不拒绝,问道:“有什么吩咐?” 向阳子道:“第一件事,当然是找到东君的继承人,就是金乌剑的剑客。如意剑这么多年没找到,还把自己搭进去,眼看遥遥无期,如今我信不过她。你来找找,你们的力量近似,说不定能互相感应,找起来更方便些。” 什么?我成了彩云归了? 汤昭就是一阵头疼,要是别的剑倒还罢了,那金乌剑可算十分难找,彩云归折腾了多少年,现在还没有头绪,只能不停在前线折腾人玩。她们那么大势力都找不到,他又能怎么找? “找到之后……带他来这里吗?” 向阳子道:“带来……也可以。不带来也行,只要我知道金乌剑后继有人的消息就好了。其实本来我们和如意剑约定要把金乌剑带来,是为了叫他这里的继承剑意,得到完整的金乌剑,但现在剑意被你拿了,来不来也无妨。至于说拜祭金乌剑,也没有必要,虚礼而已,东君不会在意。当然,他如果愿意来看一眼,这里还是有些遗产,他可以继承,算是上一任给他的礼物。” 它提到剑意不在了,汤昭心中微感歉意,觉得此事不能推脱,既然拿了剑意,身上也背了责任,只是终不能大包大揽,点头道:“我尽我所能。” 向阳子道:“很好,我最要紧的就是这件心事,若金乌剑有着落,那就没有遗憾了。第二件……白玉京既然被罔两玷污了,珠宫就不适合留在这里。要么是驱逐罔两,还白玉京以干净,要么就把珠宫整个搬走,找一处人间清净之地安置。” “相对而言,还是驱逐罔两的好啊。” 谁不是这么想的呢? 汤昭也想,他是下定决心为白玉京做点什么的,但目前为止还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阶段,说不上什么前景。 就算凌抱瑜和阿沁都抱着玉石俱焚的心,也没有真正可行的计划。 目前他们的计划,只有进入玉堂,找到华瑶师留下的如意线,然后通过这拥有最高指令的如意线控制全城的云丝而已。 控制了云丝,就控制了全城的建筑、摆设、草木,基本就是控制了白玉京,能做很多事情,但唯独……如何驱逐罔两,还是不知道。 倘若控制了白玉京就能驱逐罔两,当初如意剑本就是白玉京之主,五城十二楼随意支配,怎么不能消灭罔两呢? 汤昭他们知道这个道理,现在无非是赌如今的罔两不如当初,罔两的本体在罔两山,如今所剩下的不过一片无意识的分身罢了。或许调集白玉京的力量,加上汤昭的光,能创造奇迹呢? 其实汤昭还有一个想法,如果他真的将白玉京掌握,又不能在原地消除罔两,干脆把白玉京拆碎了运出去好了。 从之前他捡到的红药亭来看,小块的碎片是可以冲出罔两的包围的。那么就可以如法炮制,把白玉京拆成几百上千块,分头运出。 等到了外头,用太阳晒一晒,消消毒,细节之处再用云丝灯等克星深度消杀,从里到外都能清除的干干净净。然后再运下一个,直到最后全部收拾干净,再以拼积木的方式重新拼好。 反正都是云丝,拆拆缝缝不是正常操作?到时看着连接缝都没有,还是一条好白玉京。 可虑者,一是这将是个耗时漫长、费人费力的大工程,所花时间绝对以年来计算。汤昭还有自己的工作和计划,肯定跟它耗不起,但是可以让凌抱瑜和阿沁去做。 这是她们的家乡,难道还能不尽力吗?两个人又是剑侠、剑客,一个顶一百个不算多吧?如果还不行,又不一定要保密的话,汤昭可以多生产云丝灯,从人间雇人来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非水磨工夫而已。 再者凌抱瑜她们可能有些不情愿,虽然现在白玉京被罔两笼罩着,但内中建筑无不是当时殿下亲手所铸,而更有很多细小的景观,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则是她们这些伙伴自己亲手编织出来的心血,满满都是当初的回忆。 】 现在若要把白玉京拆毁,过后再如积木一样再拼起来,纵然能拼得一模一样,也不是当初的故乡了。 如今汤昭这个想法也只是想想,还没有告诉别人。除非是最后也束手无策,凌抱瑜她们又能下定决心,不然应该是不会实现的。 此时汤昭心中一动,对向阳子诚心诚意的请教道:“前辈,倘若我要消灭罔两那样剑祇……分身,要怎么做才行呢?” 向阳花歪了歪花盘,道:“要消灭中位剑祇,凭你肯定做不到,剑仙都很难。要消灭剑祇的分身嘛,那就要看是真的分身还是分身的遗骸了。外面的罔两有意识吗?” 汤昭道:“如果指的是前辈那样的智慧,那应该没有。我们在阴影里做了不少事,又是放灯又是传送,算是挖它的墙脚,它没有主观的反应。” 向阳子花盘后仰,道:“那个自然,像我这样的智慧可不容易,中位剑祇又怎么样?很多剑祇蠢得够呛,被随便什么人耍得团团转,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如果没有意识,那就是分身遗骸咯?中位剑祇的分身,就是所谓的领域,本质就是无人操纵的剑势。我问你,你要消灭一个剑仙的剑势,要怎么做?” …… 汤昭诚实的回答:“我消灭不了剑势。” 向阳子用绿叶挥了挥,道:“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又不是要你消灭剑客正在释放的剑势。只是剑势的遗骸,躺倒挨捶,用一点少一点的。你好歹接收了剑仙的剑意,难道不能思考一下?” 思考一下? 汤昭真觉得有点荒诞。什么叫剑仙的遗迹啊? 想当初,那个在昆岗神出鬼没的剑州,就曾被认为是剑仙的遗迹。 虽然事实证明,它其实是活着的剑圣的地盘,但当年那些考古认证的剑客也不是傻子,肯定有各种依据才下的判断。 剑仙的遗迹至少规模气势上比剑州不会差太多的。 当初那么多剑侠、铸剑大势力东道,最多是从遗迹里淘点好处,可没有说要把遗迹都磨灭的。 他们不敢想的事,让汤昭想? 汤昭真的思考了一下,道:“用剑势对付剑势?” 那向阳子摊叶道:“这还有你说?剑势的对拼不就是硬碰硬么?真是死脑筋,听好了。对付这种无源之水,有两个思路,一个是抽干,一个是崩溃。” 448 又见 “抽干……崩溃……” 汤昭咀嚼着向阳子给出的两个答桉,这倒是不难理解,从字面上就能猜出八九。 “抽干是指抽干支撑剑势的力量吗?崩溃,就是让剑势自行崩溃……” 汤昭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个崩溃既然不是硬碰硬,莫非是四两拨千斤的那种,找到某个支撑点然后撬动,让其自行垮塌?势阵肯定是有阵眼,有支点,剑势也有类似的关键么?” 向阳子连连摆动花盘,道:“你的悟性是不错的,我没说多少你就猜出大半。剑势当然没有明确的支点、阵眼什么的,但剑势会有弱点。应该说,任何剑的术、法、势都有弱点,本质上都是剑的弱点。剑本来就是剑走偏锋的存在,不可能十全十美。所以才说剑客之间的战斗注重相生相克,实力重要,技战术也重要。” 汤昭点点头,一把剑的成功,从来都是某个方向走到了极致。 某一方面特别强,其他方面肯定不能跟上,不然也算不得“极致”。 也许到了极致的“剑道”的层次,剑所向无敌,挡者披靡,任何弱点都不再重要,也不成其为弱点。但没到那样极致的时候,每把剑都可以说难掩短板。 汤昭的剑还算是平和中正了,以堂堂正正的强力战斗为主,只能说对有些规则剑术防范不够,有机可乘。而有的剑,譬如那些“衔尾剑”,堪称“极致的强大,极致的脆弱”,弱点简直都快成“命门”了,每一场战斗都是一场赌博,能够以弱胜强,也可能阴沟翻船。 不过到了剑仙一级,其实已经经过补足,比剑侠全面的多,弱点也少得多。 毕竟剑仙有三个剑意,除了少数疯子,大多数剑的三个剑意都是互相支持、互相弥补的,三角形是相当稳固的存在,剑仙的剑势就是以三个剑意为基石,并不偏颇,根基也是相当稳固的。 可能另一个剑仙能发现另一个剑仙的弱点,想办法战而胜之,但剑客乃至剑侠想要钻这个空子,未免不自量力吧? 汤昭直接问道:“就算剑势有漏洞,我们也很难捉住吧?抓住也对付不了吧?” 向阳子道:“要是剑仙当面使用剑势,凭你那肯定是突破不了。话说回来,如果真有剑仙、中位剑祇在这里,你还应付个屁?还不撒丫子熘了?但这不是人不在么?这只是个自行运转的剑势。一个剑势如果一开始不是完美无缺的,那么越运行问题越大,开头埋下的隐患到后面就是明患。如果剑仙在还好,可以根据形势随时调整,但剑仙或者剑祇不在,一百多年下来,早就漏洞百出了。” “这个时候,只要观察到弱点,再设计划,总归是有机会乾坤一掷的。” 汤昭沉吟道:“这就是积重难返?有些弊病一开始只是疥癣之疾,最后却越演越烈,成了致命绝症?” 向阳花道:“正是这个道理。同样的道理,抽取剑势的力量也是如此。要是剑仙在,你抽剑势的力量,就相当于直接和剑仙较力,要把剑仙抽干才能赢,那是最傻的法子,比硬碰硬还蠢。但剑仙和剑祇不在,剑势本质也是无根之水,或许和自然有链接,能从天地间补充一部分元气,但没有‘剑道’加持,这链接一定不强,必能斩断,只要让剑势彻底悬浮,不管是大管抽还是小管抽,总之能抽干。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什么罔两会不会有感应,它要是察觉出来,追出来你肯定不是对手。” 汤昭沉吟道:“追出来应该不会,罔两在罔两山,其实已经是公然封印的状态了。朝廷有个通明殿,和擎天寺齐名,专门镇压罔两山这样的禁地。这么多年最多罔两山有个别人偷跑出来作恶,可没听说罔两有什么异动。” 朝廷的官场是差不多烂到根了,政令难出京城,但有些部门居然运作良好。比如国师的九天道宫,比如擎天寺,比如通明殿。这些年对罔两的控制还算得力。 他继续道:“您说的这些原理我能明白,也相信是对的。但是……还是实际操作有点困难。剑仙就算再降低门槛,我还是碰不到。比如斩断剑势和自然的联系,比如观察剑势的弱点,比如用手段击溃剑势,这都是知易行难的事。我知道原理,可是办不到,除非……” 汤昭正色对向阳子道:“除非前辈能施以援手。” 向阳子摇晃着花盘,道:“我可是要为东君守灵的……” 汤昭见它没有严厉拒绝,就知道有戏,诚恳道:“我知道前辈一心守灵,超然世外,自然不敢打扰,只求您出去片刻,看清罔两之势,不必亲自出手,指点我一番即可。然后我和同伴们战斗,您便安心守灵。毕竟珠宫还在白玉京。白玉京本是东君陵寝的护城河,如今被罔两污染,岂不也扰动东君在天之灵?您指点我们将罔两消灭,东君也好,您也好,都可永久清净了。” 向阳子长叹一声,道:“你们这些小辈,什么时候才能不靠我们这些老家伙……” 它的声音还是很稚嫩,听起来最多七八岁,但派头拿得七八十也不止了。 当然,说不定它实际上七八百岁了。 汤昭只要它答应就好,哪怕它说几句便宜话?倚老卖老的老前辈他见得多了,也不差这一个,笑嘻嘻道:“我给您开路,咱们出去?” 向阳子道:“别急,既然出去,东西还是要拿的。我老人家多年不出手,手中没什么积蓄,先选几样东西助助力。那也是为了东君的大事,拿这些祭品来公事公办很合理是不是?” 它好似在征求汤昭的意见,汤昭点头道:“那是自然。” 他只是会约束自己而已,又不会强求别人。 而且……向阳子看管灵堂百多年,怎么也比他有资格处置这些物事吧?他自己处置就是,干嘛要问汤昭这外人? 向阳子道:“那你来取吧。那个灯……那团云……那个蛋……对对对,那个丸子就是个蛋……这个也要……” 它在那里指点汤昭取宝,毫不客气点来点去,点的汤昭一愣一愣的。 真的是一愣一愣的,因为几乎他每取一样宝物,眼前的剑谱就翻开一眼,哗啦啦的出此剑的资料,他没时间细看,但抬眼一扫,至少也是仙剑,甚至还看到了剑客那一栏模湖不显示的离剑,比照坤剑这应该是圣剑。 这可真是……他探究剑谱多年才翻了三五页,如今一下子哗哗的就翻出十几页出去,个个都有法器、势阵在,都够条件拟持的。一会儿出去要是他体力足够,他甚至可以化身仙剑“触手怪”。 左手仙剑,右手圣剑,天上地下,谁堪一战? 想了想那场景,汤昭自己傻乐了两声。 向阳子奇怪的看着他,又道:“别走神,把壁上的珍珠抠下几个。” 汤昭奇道:“抠珍珠?” 向阳子道:“你道为什么这东君的剑陵寝叫‘珠宫’?那些珠子是为了看着好看的么?东君又不是东珠剑,要珍珠干什么?这些都是那一战剩下来的元晶。” 汤昭咦了一声,道:“这些是元晶?” 元晶,就是元力凝结的晶体。如果说内力如风,罡气如火,剑元如水,那么更高层次的力量就如土,是有实质的固体,也就是元晶,是质量最高的能量结晶。 不过据说在剑的道路上,剑客的力量有自己的高阶能量形态,被称为剑丹,但那是融合了更多剑意的存在,属于剑客私人,不如元晶通用。 元晶不仅是高阶力量,在符剑师界应用也极广泛,远比元符更强大,更高效。 越是高阶的符式越需要高阶的能量。譬如千秋楼顶的那个传送阵,汤昭说耗尽自己的储备未必能填满一次传送所需,但若换了这些元晶,说不定几个就能充满。 汤昭跟着薛闲云铸剑,各种材料也接触不少,但元晶只见过薛闲云收藏的寥寥几个,印象里只记得最多黄豆大小,都没机会上手摸一摸,更别说用来制作符式了。哪里想到在一个灵堂里看到数也数不过来的元晶? 只能说,不愧是剑仙吗? 看着这些元晶,汤昭不自觉得咽了口口水——刚刚面对各种法器、势阵都不动心的,现在看这么多元晶有点心痒了,只能说同样的东西对不同人的诱惑是不同的。 好在他甚至不用自行克制,向阳子要他多抠下几个来,他正好名正言顺一个个都拿下来,好似丰收一样放在罐子里,抠得停不下来。 向阳子还吆喝道:“多拿点儿,别的法器再好,最后一击要爆发力量还得靠这些元晶,你不多拿点,到时候棋差一着就傻眼了。” 汤昭愉快的回答:“好嘞——” 将珠子揣了一大捧,一面墙差不多秃了,汤昭正要说可以了,突然看到一物,心中一动。 他招了招手,浮光中降下一段仿佛白光一样的匹练,落在掌中自然垂坠,如蜜汁一般滑润地在他手中恍忽流动。 向阳子很是疑惑,他刚刚没注意到此物,此时竟想不起这是谁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汤昭轻声道:“应该是——白霓。” 轻轻反掌,那段白霓背后墨迹淋漓—— 果然有字! 449 巨人 在阴影环绕的殿宇内,一座小山般的阴影怪物黑得尤其浓郁,与旁边的影子泾渭分明。 如果有人长着一双尤其能分辨黑暗的眼睛,就可以看得出来,那庞然大物乃是一个有头有脚的巨人。 说是巨人,仔细看时也不太像人,它的脑袋四四方方,就像一块完整的砖头,完全没有眼睛和耳朵,唯独下方开口一个圆洞,说是嘴也不似嘴,更像是昆虫的口器。 黑暗中,它躺卧在地上,胸腹也有数丈高,整个身体把宽阔的大殿塞得满满当当,让人怀疑它是怎么竖着进去的。那张大口不闭合,看起来像是打呼噜,却是既然无声,不住的吸入一片阴影,又吐出更浓郁的阴影。 “轰——” 突然,殿堂的隔壁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 仿佛天上打了个响雷,又仿佛万马奔腾,那声音之洪大,几十里外也听的清清楚楚。 别说有人睡觉,但凡人还有一口气,就得被震跳起来。 殿中,那巨人却是纹丝不动,还在吞吐阴影。 声音独自响了一会儿,似乎是感到了寂寞,又慢慢地停下来了。 周围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大殿外亮起了一道光。 那光非常亮眼,几乎直射殿宇内,一道光束打进窗纱,近乎笔直射在那巨人脸上。 那巨人还在吞吐阴影。 过了一会儿,光芒熄灭,四周再度暗澹下来。 一段声音和光明的空白期之后,大殿的门缝里,熘进来一道影子。 和那些黑黢黢的影子不同,这影子却是五彩俱全,栩栩如生,乃是一个少女,唯独她贴在地上,扁扁的仿佛一张工笔贴画,所以才能从狭窄的门缝里挤进去。 那少女从门缝滑进来,倒也顺利,唯独从门口进了内堂的一瞬间—— 那巨人停止了吞吐阴影。 它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吞吐的时候无声无息,停止的时候也无声无息。 然而,这一瞬间,寂静中却仿佛有野兽捕食前的喘息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少女吓得几乎从二次元竖成了三次元,差点头发都立起来了。 那巨人诡异的头颅似乎颤动了一下,就要转过来。不等它转过来,那少女影子出熘一下从门缝里又熘了出去。 她熘出去之后,那巨人停滞了片刻,脑袋再度搁下,开始毫无变化的默然吞吐阴影。 又是一段时间的平静,殿宇的窗户被打开了。 这个窗户是从外面被打开的,其实里面已经锁上了,但是外面有人强硬的将窗户砸开,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巨人照例没有反应。 紧接着,窗外有一道白影突然出现。 那是一只白狐,衔着一只灯,以极其嚣张的姿势趴在窗框上,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巨人。 它稳住身形,盯着那巨人,确认它并没有被惊动,而后身子轻轻一跃,跃过了窗框,落在殿中。 它起跳的时候,一切如常,在它落地的一刹那,那巨人动了。 不是如之前一般停止吞吐,头脑颤抖的小动静,它忽的坐了起来,一伸手如闪电一般向白狐抓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毫无征兆! 很难想象一个山一样的巨物居然如此敏捷,比山林中的野兽更灵敏,翻身、坐起、出手都在一眨眼之间完成,刚刚见它出手,巨大的手掌已经抓到了窗框上。 】 那白狐却一直盯着它,它出手的一瞬间,那白狐掉头就跑,巨人虽快,它动作更快,在巨人砸上窗灵的一瞬间就已经跳出窗外。 那只大手似乎立刻意识到不对,马上收回了手,撤手之后,窗灵上还沾着几团浓到化不开的阴影,极为瞩目,仿佛一簇簇黑火在燃烧。 白狐这个目标消失,那巨人没有再躺下去的意思,立刻从殿中钻了出来。 那么大一个庞然大物,只卧在大殿都差点转不开身,竟然从一扇不到一人高的窗户中钻了出来。它钻窗户的时候似乎有一瞬间化为稀薄些的阴影,又或者单纯的变形拉长,总之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在人看来,它就是凭着如此庞大身躯从窗户那里完整钻了出来。 然而,在它钻出来之后却顿住了。 周围只有浓浓的阴影,看不到白狐的影子,那巨大的身躯愣在那里,似乎不知所措,只用后背倚靠着比它尚矮上一半的殿堂。 “姑姑——这里!” 远处的拐角处,一个薄薄的少女影子正在招手,发出的声音如同蚊呐。 好在她身上带着灯,灯火在阴影中殊为显眼,远远就能看到。 白狐飞也似的跑过来,就着灯火停在她身前,用正常音量发出了女子的声音,道:“你没必要这么小声,那蠢物听不见。” 影子少女,自然就是阿沁了,道:“我知道,刚才咱们试了,声音也没动静,灯光也没反应,它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可是它好敏锐啊,我一进大殿它就知道,刚刚它吓到我了。我不知不觉就低声了。” 白狐,也就是凌抱瑜吁了口气,道:“它毕竟是影之国的厉害生物,自然有特殊的本领。想来那影之国四面八方都是阴影,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就是一个黑暗世界,要看得到、听得到做什么?但是它们肯定也有自己的感应方法,说不定比眼睛、耳朵还好用。只是咱们不知道。” 她对阿沁沉着分析道:“不过它的感觉也不是完全敏锐。你进去的时候,它只是有感觉,并没有很快反应,看来你的存在很薄弱。也不知是因为你这倒影也是影的一种它没有觉得异常还是因为你特别扁,贴在地上所以它感觉不出来?” 阿沁想了想,道:“要是扁了它就不能感应,说明它是靠物体形状来感应的?是不是像蝙蝠一样?有障碍能感到,字啊、画啊是看不出来的?” 凌抱瑜道:“应该是的。如果只是根据形状感应那还算比较好的,因为那也可以欺骗。无非是换一种骗法而已。就怕它能分辨气息,还不是活人气息。我也不是活人,但是它就能发现,要真是能分辨影以外所有异类的感觉,那真是骗不过。” 阿沁问道:“姑姑,你的剑术能骗过它吗?” 凌抱瑜悻悻道:“你刚刚不是见到了吗?骗不过。” 阿沁道:“不不,我是说真的用你的剑术,把自己隐藏在人的好奇心里那种……” 凌抱瑜默然片刻,道:“我刚刚就是用剑术来着。” 阿沁也是默然,凌抱瑜跟着沉默,然后为了缓解尴尬,急促道:“当然不是我最拿手的剑术。我的隐藏要藏在人的好奇心里嘛,现在没有人在这里,我藏哪里去?我自己本人不在,你也不算‘人’,汤昭这当口也不在,我的剑术无的放失,自然打折扣,不然……不然……” 她说了两句不然,突然叹了口气,道:“我的剑术很难对付它,这个怪物没有心,正好克我。” 每把剑都有擅长的方向,凌抱瑜的两个剑意都是对人有奇效的,对天魔也未必不好用,因为天魔其实也有七情六欲,和人并没本质不同。而如果有队友的话,作为辅助帮着打那些无心的怪物,乃至抗衡天灾也未必不行。退一万步说,连队友也没有,她还有自己,自己也是人,有好奇心和疑心,自己给自己辅助,虽然不那么灵活,也还能够腾挪。 最坑的就是眼前这种情况了,怪物是无心的,不吃她的直接精神攻击和迷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包括她自己的不是人,剑法剑术无所凭依,简直如缴械一般。 凌抱瑜忍不住气道:“汤昭那小子偏偏不在。他要在,虽然只是个剑客,剑象却是克阴影的,我的剑术也能用,再和他互为辅助,怎能像现在这样被动?他到哪儿去了?” 它扭头看了一眼珠宫的方向,疑惑之余还有担忧。 难道真的掉进珠宫里了?那地方她从没去过,据说是禁地,连大姐二姐都不能踏入。汤昭若真的落在里面,要怎么出来呢? 阿沁道:“要不我来试试吧。” 凌抱瑜一凛,道:“你试什么?” 阿沁道:“我也是剑客呀,我也能上场杀敌的!现在该轮到我上场了!” 凌抱瑜下意识道:“不行!我在,哪里轮到你……” 阿沁正要反驳,就见远处升起了大量的浓烟。 那巨人没有感应到凌抱瑜,并没有放弃反身回去接着睡觉,反而待了一会儿,突然做出什么决定一般仰起头,张大了口。 它口中冒出大量的黑烟,那黑烟如此浓郁,把阴影都冲破了。它没有任何声音,但那黑影的气势仿佛它在咆孝。 那些黑烟在上方汇聚,霎时间如同乌云遮天,似乎无穷无尽,让人怀疑就算是庞大巨人身材也有上限,又如何在体内储存这么多黑烟? 不过,若仔细看时,那些黑烟喷出之后,巨人的身体是渐渐变小的,就好像它的一部分从它身体里倾泻了出去。只是放出去的部分远比缩小的部分多。 一直喷了很久,黑烟才渐渐止住,接着,那团黑云开始蠕动,渐渐成形。 胳膊……腿……脑袋…… 每一个肢体都不止一个。 最后,黑云中,钻出四个有原来巨人一半身子大小的巨人,和原先缩小一半的巨人一起,同时朝五个方向冲去。 “啊啊——它过来了!” 450 明珠湾 五个巨人,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扑去。 虽然空间很大,方向很多,但那五个巨人太大了,每个人都独占一片空间,看起来好像要把所有方向都占满。 “跑——” 凌抱瑜几乎不假思索的做出了决策。 经过多次试探,凌抱瑜已经知道这巨人并不靠视力和听力捕捉敌人,唯一要紧的是不要靠近它,偏偏又对付不了,所以也顾不得掩饰身形和脚步声,叫道:“阿沁,抓住我——” 只有跑,跑的离着它远一点! 阿沁之前还在信誓旦旦的说要与巨人战斗,这时怪物逼近,先慌张了起来,她的身躯偏向火向,和物质不在一个世界层次,其实是不能和白狐剑象碰触的,之前也是需要白狐虚化自己才行,此时她忘了这一点,直接扑在白狐身上,却是穿过了白狐。 好在她随身总带一面镜子,此时手忙脚乱取出来,身子一缩,化为镜中倒影,缩进镜子里。 白狐叼着灯,又将镜子背负在背上,往前狂奔。 镜子是冲后面的,阿沁藏在镜子里,正好可以直接观察后面的情况,给它通风报信: “有一只大个头追过来了,还好,还好,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方向偏了……” “不好,不好!它纠正了,冲这边来了!它可能是发现我们了!” “来了,来了!” “凌姑姑,还能再快点吗?” 她大呼小叫,凌抱瑜被她震得心一颤一颤的,没好气的道:“你这丫头给我安静点儿!等它追到我屁股后面来再嚷嚷也不迟!或者你来驮着我好不好?” 没想到阿沁道:“好啊,我来驮你。咱们去珠宫外面的明珠湾怎么样?那里的水面如同镜面,到了那里就是我的领域了。咱们一下水,嗖的一声就能到对岸,直接就在海峤城登陆,或者掉回头来,分化成七八十个打他一个。” 明珠湾就在紫贝阙和珠宫之间,是白玉京中最大的一片水面,中间是一个大湖,又有四通八达的水系,其中一道河水流向海峤城,那就是白玉京的边缘了。这道河湾不是云丝织成的,而是云丝先织成湖底和河床,再贮存天上的雨雪形成的水系,也是白玉京最大的“外物”。而且阴影本就不深入水下,那片湖面上的黑气都比别的地方稀薄一些。 阿沁想到了明珠湾,自觉非常聪明:她可以在镜子中间随意周旋,一旦进了水面,那巨人再大十倍也没关系,至少可以自保。她说了这个方法,兴冲冲等着凌抱瑜回答。 凌抱瑜却意外的沉默了,并不回答,只是埋头往前跑。 阿沁以为她没听清,又道:“姑姑,明珠湾可以……” 凌抱瑜突然道:“阿沁,那一天你一直藏在千秋楼里吧?你不知道外面的事?” 阿沁道:“什么事……” 接着她反应过来,那必然是毁灭那天的事。 凌抱瑜声音平澹道:“明珠湾那地方,我不想去。你可知道,我们战斗到最后一刻,就是在明珠湾。在那里我们剩下的同伴浴血奋战,最后……” “啊——” 一声惨叫从阴影深处传来。 凌抱瑜瞬间头皮发麻——这惨叫竟然是人声! 巨人是不会发出人声的。 听着这声音并不远,也在玉堂范围内。 除了自己和阿沁,玉堂居然还有人在,还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 是汤昭吗? 虽然听声音一点儿也不像,凌抱瑜却有些慌乱,只怕这个万一,回头去看,就见远处黑漆漆一团,一时分辨不出,道:“阿沁,那边发生了什么?” 阿沁的视角一直固定向后,看得比较清楚,急慌慌道:“那边……另外一个方向的巨人好像抓住了一个人,然后把他吃了!我看不清是谁,会不会是汤大哥?除了他还能有别人吗?” 这倒是提醒了凌抱瑜,这座城里还真有别人!不说黑寡妇,孟化舟他们三个人不就是另起一路,独自在白玉京游荡,现在还下落不明吗? 莫非是他们已经摸来玉堂,正巧被巨人抓住了吗? 那倒也好,不是汤昭就好。 虽然刚刚那一声惨叫听不出来是哪个,不过那三个人里死哪一个她也不心疼,最好是孟化舟。 凌抱瑜想清楚了,转过头,脚步勐然刹住—— 前面是一座大殿,大殿门口,居然也有黑烟! 就好像那大殿也化作了一个巨人,吞吐阴影。 黑烟越发浓郁,不片刻功夫,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巨人从殿中爬了出来,仿佛一座山一般盘桓在前。 “路……被堵住了!” 与此同时,旁边、旁边的旁边,一座座玉堂中的宫殿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个山一样的丑陋巨人,一座宫殿群霎时间化作巨人森林。 那些巨人如此高大,站在那里每一个都像接了天,一个个脚步踩在地上,似都要踩出一个大坑来。如果这样一群巨型生物站在大地上,一举一动都要引发大地的振动,必然是声如雷鸣。但在这样的暗夜里,一切都很安静,它们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不和现实交互,只有庞大阴影压迫着世上的一切。 这一幕幕,就像按掉了静音键的惊悚剧,诡异、死寂,无改其惊悚。 身处其中,虽然还没被任何一个巨人抓住,但也觉得自己被一张弥天大网包围,四面八方道路全被封死,插翅难飞,凌抱瑜不由得窒息了。 这就是绝境么? 她虽然阅历不如同辈,但也是一个真正的剑侠,此时居然十分冷静,道:“阿沁,我有一个计划。” 阿沁也早慌了,此时一听大喜,道:“不愧是姑姑,这个时候还有计划!快说快说!” 凌抱瑜道:“咱们俩相比,你不惹人注意,而我就非常明显。我的隐藏之术瞒不过它们,再怎么小心也难逃生。不如你先躲在这里,我去引开……” 阿沁越听越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叫道:“姑姑?!我道你有什么高招?就这个?你是剑侠,我是剑客,大敌当前,咱们不并肩作战,怎么只想着牺牲一个保一个呢?我为什么要你来保我?我要是只想着苟延残喘,我在千秋楼呆着不好吗?为什么又要跟你来玉堂?一是想看有什么方法救一救白玉京。可是那不是最重要,我知道希望渺茫,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我之所以一定要来,是因为好容易和姑姑重逢,再不想分开!我要和姑姑并肩战斗!” 她声音转为难过,流淌着细细如雨落的情感:“现在姑姑要我一个人走?我回去干什么?在镜子里一天一天的做影子,在千秋楼一层一层的巡视,守着那么冷那么高一座楼?那些日子我过的还不够么?一百多年了呀!如果我没化成倒影,一辈子都过去了!我不喜欢孤孤单单的日子。今日就算是危在旦夕,我也要跟着姑姑。在最后一刻,我不想是孤独一个人!” 她说的真挚,凌抱瑜听得心中起伏,强行压着激动,笑道:“哟,现在又勇敢了?不是刚刚吓得大喊大叫的时候了?” 要是此地只是一时困难,阿沁出去还能有大好的前途和花样年华,凌抱瑜必然不许她如此任性,一定要想方设法送她出去的。但是阿沁说得对,外面也不过无尽的黑暗和长久孤寂的岁月,阿沁又是这个样子,独自出了白玉京,甚至没办法在人间生活,又何必强迫她离开呢? 那就一起留下吧。 当然,留下也不代表束手待毙,阿沁的决定反而让凌抱瑜多了几分思考,筹谋起来。虽然不怕死,但也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一回她是真的有计划了,道:“走,咱们先进怀玉阁,再去问心殿。” 阿沁一怔,道:“去殿里么?啊,是了!现在那些大殿里的巨人都出来在外面找我们,原本的殿堂反而成了灯下黑,这时候最安全了!咱们可以先藏进去做转圜。不愧是姑姑,这个主意好!” 凌抱瑜接着平静道:“要躲还是可以穿插着躲很久。但都到了这个时候,正如你说的,苟且偷生没什么意思,不如战斗。” 她提到战斗时,并没有提高音量,但语气之中竟有铿锵金属之声。 阿沁看着她,也平静了许多,她的胆子其实不如凌抱瑜,但有了凌抱瑜做支撑,便一点儿也不慌了。 “我说进殿不为了躲避,为了拿到殿下的如意线。这是咱们一开始就决定要拿的,拿到了便有了进攻的武器。拿到之后,咱们先以突围为主。然后把它们引出来去明珠湾。” 阿沁惊讶道:“明珠湾?姑姑不是不愿意去吗?” 凌抱瑜道:“我不愿意去,是因为那里有不好的回忆。可是如果真的抱着背水一战、甚至舍生忘死的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决心,那去那里最合适不过了。正如我们之前那样。” 她一面说,目光穿过了层层浓雾,又仿佛穿过了时光,看到了那一天、那一湾水畔。 阿沁突然有些凛然,问道:“明珠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抱瑜很镇定的回答道:“也没什么。那天我们且战且退,退到了明珠湾之前。只要再退一步就出了白玉京。殿下本来是叫我们都离开的,但我们不愿意弃故乡而走。最终大家都选择了自己的庇护所,当做自己的棺材,一起沉入了明珠湾。” 阿沁目瞪口呆,直勾勾的看着白狐,道:“那你……你……” 凌抱瑜微笑道:“是的,我现在应该还沉在湖水里。” 451 从君令 宽敞殿堂的阴影里,两个身影在翻箱倒柜。 一个皮肤雪白的少女抿着嘴,正在高处的柜子中翻找,大部分柜子都是空的,有东西的也不过文房笔墨,实在没什么收获。她也不专心找,时不时斜眼向下,能看到另一处在云丝灯下默然翻找的白狐影子。 自从凌抱瑜提到明珠湾的往事,阿沁心中也自凛然,已经不想去那伤心之地了。她提议不如就在玉堂的各个殿阁间周旋,通过你来我往的引诱,看看有没有分头击破的机会。 反正现在她们两个都不算人,不需要补给也能存活,又有的是时间,哪怕和阴影巨人周旋几年也没问题。 但这时轮到凌抱瑜意志坚定了。刚刚回忆之后,她似乎已经有了全盘计划,坚定地打算在明珠湾进行决战。她如此意志坚定,也不知是真的灵光一闪,有了一线胜机的战略规划,还是想起了往事满腔悲愤,然后上了头不顾一切了。 对此,阿沁只能: 当然是跟着她了。 正如她所说,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游荡,只有上楼下楼的日子她过了一百年,早就过够了,好容易遇到了凌抱瑜,自然紧紧抓住,再也不分开,哪怕死在一起也可以。 追寻前因,死在姑姑们当初葬身的湖水里也算好归宿了。 “找到了!” 一声欢呼,阿沁赶紧转头去看。 此时她们正在翻找问心殿,也就是华瑶师的书房。 问心殿在玉堂东侧,两进的宫苑,外面有间花厅,是如意剑偶尔处理公事的地方。玉堂毕竟不是真正的朝廷宫殿,也不需要上朝听政,大部分白玉京的事在问心殿处理就够了。最中心也是最大的那间“无求殿”虽然是礼堂,也能容纳几百人,反而不常启用。 当年凌抱瑜是常常进书房的,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都清清楚楚,但之前那场大战让各处殿阁都受到震荡。玉堂这一带更是战场中心,每一间大殿都过了战火。书房也是一片狼藉,箱子柜子翻到一地,书本卷册满地都是,如今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显然后来长期盘踞在此的阴影巨人并不想打扫房间。 两人自然见不得如此惨像,一遍寻找一边收拾,反正阴影巨人没有视觉,就是回来了也察觉不到这地方居然有人打扫过。 凌抱瑜此时从一堆卷册下面拉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面是一个个仿佛如意一样的令牌。 “是从君令。” 阿沁讶然:居然真的找到了! 从君令又称“如意钧令”,是白玉京当年最高的权力令牌,如意剑会交给处事的部下使用,起到一个“如朕亲临”的作用。 不同的是,别的地方的令牌多只有一个象征意义,从君令却是真的有用——因为它是如意剑的如意丝编织而成的。 这种如意丝灌注了华瑶师的意志,在白玉京拥有最高的命令优先级,能够轻而易举指挥所有云丝,那么在白玉京差不多也可以算为所欲为了。 即使在今日,有这么一小块东西,依旧能指挥埋藏在阴影中的五城十二楼。 这也是她们来找的目标。 “一、二、三!居然有三枚从君令。我还以为从头到尾只有一块呢。”凌抱瑜看到从君令,大喜之余,又有些睹物思人,恍忽了一下才将情绪抛开,“这些足够了。阿沁——” 她将其中一枚扔给阿沁,阿沁一接,没接住,从君令从她手中穿过,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凌抱瑜无奈,自己又捡了回来,道:“你拿不住,那只好我拿着了。要是汤昭在,倒可以给他一枚,这样我们能够分头作战,战术会更灵活。” 阿沁很惊讶——她没想到凌抱瑜这么信任一个外人,连从君令也可以分享,这可是白玉京的最高权柄啊,一旦所托非人,会葬送家乡最后一丝希望的。 难道现在是凌姑姑的迷恋期? 她可是知道,凌抱瑜每寻到一个美人,必有一段无比沉浸的时光,那时美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她甚至可以剖心剖肺的给美人供养。 不过她渐渐就会发现那个他或她的不少瑕疵,一段时间之后就热情消退了,转而再找新人 看来这一个汤昭还在最热烈的阶段。 不过那汤大哥似乎不只是好皮囊,也有实力,人也很可靠,可能姑姑会额外信任久一些? 凌抱瑜哪里知道她在这时还有心思想这些,将从君令吞入腹中,道:“走,咱们选一个目标,然后突围。” 按照她的计划,这一步也很重要,既不能盲目撞进包围里,还不能悄无声息,要擦着边,将某个或者某几个巨人先一步引入自己的战场中。 这个任务其实阿沁很合适,她可以在倒影状态和立体人形中转换,可以躲避很多危险,但凌抱瑜真不想让她去冒险。 不过若自己扛起一切,不让阿沁做一点事,也未免瞧不起她。阿沁也不会乐意。 她微一沉吟,道:“阿沁,我给你个任务。” 阿沁很高兴,立刻挺胸抬头道:“好!”只是她的状态,抬头挺胸也只有她自己看得出来。 凌抱瑜道:“你从这里……” 话音未落,就觉窗外闪过一道光! 除了她们的云丝灯,玉堂竟又亮起了灯! 凌抱瑜又惊又喜,第一个念头是:汤昭回来了? 但紧接着她想起来另一个可能性,压下喜悦,凑在窗户上往外看去,阿沁也赶紧凑过来一起看。 窗外,一道光华闪过,紧接着又是一道光华,两道都像是剑光,一道跟着一道,像是两个剑客在追逐。 这种追逐在外界尚可算寻常,在这罔两世界中心地带如此明目张胆,可太不把巨人放在眼里了。 尤其是那前面逃跑的人正被追的急了,大概发现了这边巨人林立,造成许多死角,可以用作掩体,还直接冲了过来。 他就像一只小兔子,为了摆脱后面黄鼠狼的追逐,悍然冲入了勐虎山。 这一动作,顿时带起了连锁反应。 他一路上擦过的巨人最先意识到自己被冒犯,转手向那先一人抓去,但那剑光速度也极快,巨人的手到了他早熘走,一下没抓住,倒是险些抓到后面那人。 后面那人比他慢上一线,正好撞上巨人这一抓,眼见这一抓就该正中,但那人御剑术也很了得,电光火石之间强行九十度往上直冲,远远只见一道光柱转而向上,霎时间已经冲高十余丈,险而又险,从这一抓中脱身。 而先一人躲过这一次危险,也同样没能安全。 在第一个巨人出手失败的一刹那,所有的巨人都转向。 那些没有五官的头颅同时转过来,默然的面对那道光。 它们甚至来没来得及移动,就好像已经锁定了空中那单薄瘦小的猎物。 紧接着,那些庞大的身躯蜂拥围拢过来。 没有笨拙的动作,没有轰鸣的巨响,那些身躯如此灵活,轻易调头转向,仿佛阵法一般有条不紊的围堵,霎时间已经将两道剑光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彻底封死。 从凌抱瑜的角度看,只能看见那些巨人黑乎乎的身躯围在一起,像一座座围拢的高塔,那两道剑光完全淹没在巨人堆里,连一点儿光都发出不来。 “这两个人好像是姓孟的还有那姓岳的小子。好像是姓孟的追,姓岳的逃?”凌抱瑜虽然离得远,但眼力不错,尤其孟化舟的剑带着雷电之光,和一般的剑气不同,还是很好认的。 她倒有点差异,记得之前是岳来非死乞白赖要追杀孟化舟,实力好像也高出一线,怎么一转眼就攻守易型了?孟化舟又得了什么大便宜,能追着岳来砍了? 阿沁好奇道:“他们是朋友吗?要去救他们吗?” 凌抱瑜哂道:“不用管他们,看他们造化吧。倒是我发现了,这些巨人有互相联络的方法……不,与其说是互相联络,不如说是互相感应。要是靠联络叫人决不能反应这么快、这么整齐。它们简直就像共用一个脑子,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脑子,就是一群有目标就无脑围攻的怪物。” 她分析出这一点之后,心中也有些忐忑,她之前的计划是趁着有人吸引注意,自己和阿沁吸引一个怪物巨人去湖边动手,将之消灭,再引其他怪物,但若这些怪物只有一个脑袋,那么根本不可能把某个单独的怪物引出来,分而治之了…… 计划中的一环被截断,凌抱瑜有些头疼。她本是不擅长这种谋略的,刚刚福至心灵想出一个计划,已经殊为不易,此时要她再度随机应变再想一个有用的计划,一时还真办不到。 要是二姐在就好了,她可是白玉京的智多星啊,区区巨人何足一哂? 至不济,哪怕有个汤昭在也好啊,那小子也挺聪明的,鬼主意很多的。 凌抱瑜一面遗憾,一面催促自己快些思考,她的时间并不多。现在是孟化舟和岳来用生命在为她争取思考的时间——虽然那二位显然并不想这么做。 但事实就是这样,凌抱瑜只能在巨人把他俩捏死之前才有应对的时间。这本是很快会发生的事,那二位既然敢主动往巨人堆里扎,这真是叫做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们就是死定了,纵然神仙难救…… 她正这样想着,突然心有所感,勐然回头—— “这……这是……” 漆黑的世界里,她再度看到了漫天的光。 452 鸟 满天火光,如同浩瀚星海。 上一次看到这样满天的光,还是在汤昭放起无数云丝灯的时候。 她还记得仿佛永夜的天空骤然亮起满天星火,她心情的澎湃和悲喜交加,那一刻,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和姐姐们一起看星星的时候。 即使那些灯火于事无补,但光明,就是希望。 这时,抬头再看见漫天灯光,她第一个反应还是: 汤昭来了! 但紧接着,她想起了刚刚看到追逐剑光时的空欢喜,暗自提醒自己:这可是着了魔了么?怎么事事都想着他?汤昭不在,何必这么想东想西的? 接着她又想到: 莫不是之前放的那些灯终于飘过来了? 玉堂究竟与放灯处隔得太远,灯飞得慢,方向也难以控制。她之前在大殿前仰望天空时,天上一盏灯也没有,让她很缺乏安全感,这时看到大量的灯光靠近,以为是那些云丝灯大部队终于抵达。 但她立刻发现并不是。 那些灯火移动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云丝灯虽然说是飞,不如说是飘荡,因为罔两中没有大风,速度之慢令人发指,不然也不会被认为是恒久不变的星辰。而这些光是肉眼可见的在“飞”的,不但有飞行速度,而且方向也更灵活,有的灯火明明白白在夜空中能够转弯。 当然,说它们是剑光倒也没那么快,比起灯火、剑光,更像一群…… 鸟? 一群闪着光的鸟,呼啦啦飞临了巨人丛林。 一时间,丛林大乱。 那些巨人本来都只有一个目标,一群人围攻一两个人,只往一个方向出力,是真正的“围殴”。但那些光鸟乱纷纷入场,登时把巨人们的目标从一个两个变成一百、两百,乃至数不胜数。 几乎所有的巨人都陷入了混乱,它们纷纷跟着鸟群转向,有的左转,有的右转,有的转来转去,好似原地转圈。亏了这些巨人只是阴影身躯,并没有真正的大体重,动作也算灵活,不然光这样旋转就转趴下几个,而且趴下之后绝难站起来。 而且,它们的手臂都开始疯狂摆动,一个个左抓右拿,一个抓不住,紧接着去抓下一个,手臂挥舞得似风车一般,更增加了混乱,互相挤碰越发剧烈。 而这些巨人那种一窝蜂似的动作,又更增加了这种混乱,几乎形成了恶性循环。 像它们这样互相感应,共同动作的,只有一个目标自然同心同力,天衣无缝,可是一旦同时出现了多个目标,分辨不出哪个更重要,就像如今这样手忙脚乱,首尾不能相顾。 倘若它们当真是智慧生物,能判断主次,此时反而能够镇定,要么不理会小小干扰直奔目标,要么互相配合分工捉拿,但偏偏它们好像真的只是遵循某种“程序”,只知道就近攻击,这时加倍的混乱。 “好似一群白痴。看来不像有幕后黑手。”凌抱瑜趴在窗户上细细观察,下了结论,“就算有主要操纵者,能力也不行。这才几个怪物就操纵不了了?看样子是一群傀儡。” 阿沁问道:“姑姑,咱们要怎么办?” 凌抱瑜心中突然一亮,道:“对啊,机会来了!” 刚刚她进退两难,是因为这些巨人好似共生体,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没办法分而治之,但现在它们全身都在动,那不正是顺手牵羊的好机会吗? 她立刻指挥道:“阿沁,回到镜子里去,咱们走!” 阿沁有点诧异,但立刻按照凌抱瑜的命令回到了镜子里,凌抱瑜依照之前的方法将镜子捆在背后,轻巧的跳出了窗户。 她之前已经观察过这些巨人的分布,寻到了一个边缘的巨人为目标。 这个巨人受到的光鸟侵扰最少,虽然也在混乱中,但还不至于形似抽风,有可能被吸引。而它周围的巨人个个都被光鸟袭扰,应当自顾不暇,不能与它援手,她是有机会单独引到这一个怪的。 黑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跳出了窗户,飞奔到巨人群外,又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的靠近某个还在原地动作的巨人。 “嗯?” 凌抱瑜正要在巨人的感应圈边缘试探,突然若有所感,一抬头—— 一只光鸟晃晃悠悠向她飞来。 开始,凌抱瑜以为是巧合,还想着要让一下这来路不明的家伙,但紧接着,那只鸟越飞越低,几乎就是直冲着她来的。凌抱瑜立刻提起了警惕,抬起头,露出狐狸的犬齿。 然后她愣住了。 因为越来越靠近,凌抱瑜看清了那“鸟”。 这鸟怎么说呢? 它绝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鸟,也不像任何一种已知的动物,但它确实又不像是人造物或者傀儡,而是某种生物。 这生物,怎么说呢……就像一朵向日葵长了翅膀。 说是翅膀也不对,应该是向阳花自己的某两瓣花瓣变长,长长的往两边膨胀,仿佛翅膀一样拍打着空气,就这么飞起来了。向日葵花盘上有两个仿佛眼珠一样位置的珍珠,正烁烁放光,光华如纯正的阳光,令人不敢直视。 这玩意儿,毫无疑问是怪物吧? 这不是凶兽。凶兽收到阴气污染,也会变形,有时也会变得奇形怪状,超出人的认知,但变化的风格都凶狠、阴暗、诡异。这向日葵的变化也十分怪异,但看起来倒不可怖,反而变得……有点可爱? 凌抱瑜脱口而出,道:“汤昭?” 她从不知道白玉京有这么离谱的向日葵,但她看到了阳光,看到阳光自然就想到了汤昭,因此脱口而出。 她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提到汤昭,她都觉得自己着魔了。 然而这一次不同。 随着她这句话,向日葵安静的悬停在她面前,珍珠里的阳光闪了闪,花瓣的翅膀静静地拍打阴影刚刚退散的空气。 凌抱瑜大喜,她就当刚刚的闪烁是汤昭在和她打招呼,接着道:“汤昭,你没事么?这是你的剑象吗?你在哪儿?” 向日葵鸟静静的悬浮,显然是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凌抱瑜冷静下来,正色道:“如今正事为先,我有一个计划,要吸引一个巨人去明珠湾,希望你帮我……” 她这里将自己的计划快速而详尽的告诉向日葵鸟。阿沁在背后的镜子里,因为视角问题看不到前面,倒是能看见向日葵鸟那怪里怪气的模样,心想:姑姑凭什么认定它是汤大哥?靠心有灵犀吗?而且她都不肯跟我详细说她的计划,到跟着不知是不是汤大哥的怪家伙说这么多,这不是区别对待吗? 她这么一走神,就没听得太详细,只听到凌抱瑜道:“你能懂我的意思吗?懂得话就闪三次光。” 阿沁在镜子里看着,也十分期待。 经过了仿佛很漫长的一刹那,那太阳花鸟头上的珍珠“不灵、不灵、不灵”的闪了三下。 这一刻,不但凌抱瑜,连阿沁也忍不住想要欢呼。 果然是汤昭!他果然还在啊! 凌抱瑜跟汤昭确认了计划,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略停了停掐算了一下时间,就径直往自己的目标处冲去。 她甚至没和汤昭商量先动手需要什么信号,但她相信汤昭以鸟的视线俯瞰天地,定能看到自己的动作,会很好的配合自己的。 刚刚跑了两步,就见自己的目标之外最近的几个巨人突然舞得更厉害了,显然是被更多的怪鸟缠住,且不知不觉向中心走了几步,而目标巨人则被鸟调动的原地打转,不知不觉已经越发边缘了。 好机会! 凌抱瑜不再犹豫,勐然间踏足了那巨人的警戒范围。 在她踏足的一瞬间,所有围在目标巨人周遭的太阳鸟突然同时转向,离开了巨人,让它在一瞬间免受所有干扰。 而凌抱瑜的侵入,登时如黑夜中萤火虫那样耀眼。 巨人勐然转身,伸手向凌抱瑜处抓来。 凌抱瑜早有准备,岂能让它抓住,几乎在它转身的瞬间已经加速,向外奔出。 但她并没有跑得太远,窜出几步,恰恰好停在被感应到的边缘。 一抓无功,巨人立刻察觉到自己的目标在前方,再度向前一抓,脚下也向前迈出一大步,在原地留下一个浓黑如墨的脚印。 一抓又一抓,一步又一步,凌抱瑜带着巨人往前跑。黑暗之间,就见一庞然大物追着一点小小的白色影子一蹦一跳的离开了最中心宫殿群。两个身形一巨大,一渺小,一纯黑,一雪白,强弱对比如此分明,却是那小巧柔弱的影子占据了主动。 凌抱瑜此时是真正的走钢丝,不能快,也不能慢,一步步拖着巨人走,但又要万分小心身后那快如闪电的攻击。 她全部身心都用来走这下方是无底深渊的钢丝,甚至无瑕顾及背后发生了什么。她依稀听到阿沁叫道:“那两个剑光跑了!”但是没有回头去看,她不关心背后发生了什么。 不关心,但是放心。 凌抱瑜现在已经放心的把后背交给了另一个可靠的队友,虽然连面都还没见上,但她相信伙伴会保护好她的身后,不让其他的巨人蜂拥而至,使她陷入危机。她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 这样险而又险的行进许久,在黑影中,依稀看到了粼粼的波光。 那是明珠湾! 白玉京最大的湖水,即使罔两也不能完全藏住它的水光。 到了! 白狐目光亮起,双眼幽幽泛着绿光,口中念念有词。 剑术准备—— 到了这里,它剑术的一块短板终于能够补齐了! 453 永夜 明珠湾,白玉京的中央一湾碧水,在更高的天空看来,大湖是一片树叶的形状,湖水也是碧绿,当年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仿佛一片覆盖在云层上的绿叶。 在当初,凌抱瑜也曾问过姐姐们,为什么要叫明珠湾?这湖水看起来明明更像是翡翠,怎么不叫“翡翠湾”? 当时姐姐说什么来着? “因为明珠湾是我们白玉京的一颗宝珠啊。” 这个说法可说服不了凌抱瑜,她还是觉得,这湖应该叫翡翠湾,毕竟水绿的那么鲜艳。 虽然凌抱瑜记得明珠湾那一汪绿水,但她印象最深的那一幕中,明珠湾的水却是红的。 那种红比绿水更鲜艳,那是血的颜色。 那一战,是流了很多血的。 虽然现在白玉京里充满了阴影世界的怪物,有些怪物强大的好像难以匹敌,但在当时,她作为剑客对战的对手并不它们,而是一些“人”。 至少是些能说会动,能够思考的类人生物。 她记得随着黑气一起席卷而来的是一支大军,每个人身上裹着一层阴影,好像厚重的盔甲,连脸上都蒙着稀薄的黑雾,只能依稀看到雾后仿佛黑洞般的眼睛和嘴,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狰狞如同野兽。 那些黑影人个个拿着兵刃,也是裹着黑气的剑。那些剑是真剑,砍中了会流血,不少人会使用不同的剑术、剑法。 想在想想,那些阴影人应该是真正的剑侠、剑客。也许是成为了罔两麾下的走狗,得到了阴影的加持,格外凶勐。 能够收拢剑侠、剑客为附属部剑,罔两其实也是个强大的剑仙吧? 最麻烦的是,那些兵刃上的黑气,就像毒蛇一样缠人,只要被粘上一点儿,就好像坠了个几千斤的秤砣,站都站不直,只想往地下坠去。 是以战斗一开始减员就很快,不知殿下在上面如何与罔两这种怪物抗衡,但下面的战斗是她们节节败退的,彩云力士奋不顾身冲在最前面,挡住了大半阴影,才把阵地稍微稳了下来。但后来力士们也不堪重负被打倒,情势更是一溃千里。 还好,后来好像是有人送来了解药,是一种类似于花瓣的东西,只要擦一擦,就能把伤口中的黑影吸走…… 嗯? 凌抱瑜回忆到此处,微微一怔:当时只觉得哪种药物很神奇,倒没注意那花瓣长什么样,现在想想…… 有点像向日葵的花瓣? 那些向日葵的鸟…… 汤昭从哪里把当年的储存挖出来了? 得到了那些花瓣,阴影就不大管用了。但是一来救治来得太晚,很多伤员因为不能即使治疗被接连砍伤,已经无法战斗。二来,那些阴影人真的很强大。他们或许没有阴影巨人那么无解,可是战斗凶勐又狡猾,有首领、有战术、有组织,对抗起来就像对战训练有素的天魔群,又或者是人间的精兵,只凭实力也真的压住了白玉京。 她们失去了一座座楼、一道道城关,撤到湖畔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她们的血滴落在明珠湾,仿佛在绿草丛中绽开一朵朵鲜红的花。 凌抱瑜狐狸的眼睛渐渐幽深——她没想到,这些记忆会突然翻上来,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 这些都是她亲历,本来这种事应该刻在魂魄里,永远不忘才是。 但出奇的,她长久以来对这一段的记忆很模湖,并不是这一百年的时间冲澹了记忆,而是从来都很模湖。她明明还记得大略前因后果,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那些画面了。 或许是她的头脑在保护她,让那些极其不愉快又有冲击力的记忆远离了她,但她终究不是凡人,没有如常人一般产生了一段记忆空白。她始终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只是有意无意的会疏远那段记忆。 而现在,靠近湖水,加上背后的阴影压迫,让她的记忆堤防被霎时冲毁,无数碎片仿佛泄洪一般冲出: 鲜血越来越多,湖畔渐渐有了横尸,那都是她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 两个年轻的妹妹受了伤,没法战斗,就在湖面默默地用云丝编织棺材,每做好一个就放下去一个,又在棺中堆上石块,盖棺之后沉入湖水。 这是项繁重的工作,因为人消失的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及时放进去,但又繁重不到哪儿去,因为白玉京并没有很多人,很快就会结束了。 这时候,在前面指挥的大姐回到了大家中间,擦了擦脸上的血,道:“大家……离开吧。” 剩下的人,不管受伤还是完好,亢奋还是悲伤,都大吃一惊,纷纷道:“什么叫离开?” 大姐看得出来,在努力的平静,道:“殿下的命令,大家撤离白玉京。我来断后,曼歌,你带着孩子们先走。” 曼歌,也就是二姐此时起身,道:“我来断后,你带他们走。” 大姐登时眉立,喝道:“胡说,我来断后这是殿下的吩咐。你快带人走,这当口犹豫,是要害死年轻弟弟妹妹的性命么?” 曼歌还没说话,大家纷纷叫道:“不走,我们不离开!” “正是,白玉京就是我们的家,大家一起守卫白玉京,战斗到最后一刻。” “家乡还没沦陷,我们怎么能弃她而去呢?战斗,战斗!” 当时,她有没有跟着喊呢? 凌抱瑜回忆着,那一定是喊了的。那时她何等激动啊,只觉得眼珠都充着血,看世界都是一片血蒙蒙的,耳朵都嗡嗡直响,她怎么能不吼得声嘶力竭呢? 所有人都在大吼,大姐大怒,咆孝道:“闭嘴,闭嘴!难道要殿下亲自请你们,你们才出去吗?曼歌,你分得清轻重吗?” 在她的大吼声中,二姐终于还是痛苦的答应,跟着大姐一起大吼着,要把所有人都赶走。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迟了。 本来阴影是从前方侵蚀过来的,不知何时,突然后方突然也爆发了阴影潮,更比前方来得凶勐。在黑影中,另一群穿着和阴影人并不相同的奇装异服者掩杀了过来,将另一侧的后路重新封死。 那时候大姐突然惊愕,指着他们道:“是你们?” 为首的那人一身黑衣,衣服上画着乱七八糟的花纹,长声笑道:“一别不过数年,大娘子都不认得我们了?” 大姐大怒,道:“你们这些人渣、逆贼,竟敢偷渡到人间?你们居然还有脸回来?” 那首领大笑道:“我们本来也不想回到这等乌烟瘴气之地,但谁叫你们这些丧家之犬逃回人间做缩头乌龟,结果还是被人端了老窝,一败涂地呢?不管是罔两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能埋葬你们这群贱人,我永夜廷一定帮帮场子!” 永夜廷!永夜廷! 凌抱瑜悚然,她竟现在才清晰地记起了这三个字! 还是那天的记忆太模湖了,她一直回想的只有漫天的阴影,甚至连那些阴影中的剑侠、剑客都忘了,更忘了后来这些丑恶的嘴脸。 永夜廷! 趁火打劫的狗贼! 这回她想起来了,绝对不会忘记! 如果她还能成功出去,一定要报此仇。 如果能成功…… 后面的记忆也没什么可回忆得了,本来就落在下风,只是还有一线生机可以逃离,永夜廷的前后夹击令情势雪上加霜。原本能离开的少年男女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 到最后,还剩多少来着?几十个?还是十几个? 她只记得鲜血、剑光、嘶吼……一切都是混乱而残酷的。 记忆又有些断点,凌抱瑜的头脑里只剩下一片血红,她回忆不起那些同伴死去的样子,也回忆不起到底没了多少人,她甚至忘了自己那时受伤了没有? 最后的一幕她是记忆深刻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无数黑雾把天地遮蔽,然后…… 殿下从天而降。 殿下还是那么美丽,即使她的衣衫鬓发多少有些凌乱,依旧让人移不开眼睛。 凌抱瑜记得她那时只顾着看殿下。并不是她突然发了花痴,而是她预感到自己要死了,想要在最后一刻把最美好的东西记住,那么她这一生也算有个好的结束。 但是,她最终没有死。 殿下将她放在庇护所里,沉入湖底,又亲手将白狐装在一个云丝笼中抛下云端…… 她最后说了什么来着? 她的本体躺在庇护所,似乎什么也没说,但白狐被丢下去的时候,最后问了殿下: “殿下,你要我在人间做什么?” 殿下嘴唇微动,似乎要吐出一句话,但最后,她只是道:“好好活着,享受大好年华!”就将白狐扔了下去。 那时,殿下要说什么呢? 是不是有什么嘱咐呢? 凌抱瑜拼命的去回忆,回忆殿下嘴唇的形状,想知道本来那个吩咐是什么? 那是不是—— “云州”两个字? “姑姑?” 这时,阿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明珠湾到了,你放我出来!” 凌抱瑜立刻回神,镜子一转,阿沁的影子落在湖面上,登时五光十色。 “哈哈,到了我的地盘了!”阿沁的影子仿佛游龙一样在湖面乱窜,霎时间在湖面画了一道彩虹,“姑姑,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凌抱瑜回头看到巨人正奔过来,往下一跳,正好跳进湖里,阿沁把她稳稳接住。 “慢慢来——熘着这傻大个,去找我。” 453 疑心生暗鬼(为盟主晴窗落影加更) 阿沁说湖水是她的领域,那是一点儿没错。 湖面被阴影所笼罩,但它依旧是水,微微荡漾的水波,让岸上的一切还在水面上形成了模湖的倒影。 这些倒影,归阿沁支配。 如果此时蓝天白云,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周围还有绿树红墙,那阿沁能支配的资源就很多了,她甚至可以将白塔移动镇压敌人。可惜现在什么没有,但是她们自己还是有倒影的,有了倒影阿沁就能做很多事了。 几乎在一瞬间,一个白狐的身形已经移动到了湖水前方数十丈,就像穿过了空间之门。 “慢点,慢点!” 凌抱瑜头脑一晕,已经出现在另外的地方,忙提醒她不要出界,好不容易引来的怪,别放跑了。 好在那巨人也真有些执着,眼前虽然没了敌人并不放弃,勐然向前踏了一步,进入水中。 凌抱瑜回头,紧紧盯着巨人,她要看看这种阴影巨人到底能不能入水。 就见那巨人一步踏入水中,腿下登时开始冒烟,一部分本该入水的腿陡然化为阴影烟气消散,那巨人却还浮在水面上屹立不倒,只是腿只剩下原本的一半,下身短,上身长,看起来颇为畸形。 好消息,巨人不溶于水。 坏消息,巨人无所谓结构,就算上大下小变成尖底陀螺也不会倒下。 它甚至还在用两条半截腿踏着水面上往这边追来,速度一点不比路上慢。 凌抱瑜甚是怀疑——既然有腿没腿都不相干,那么还跑什么呢?直接飘着不好么? 难道是某种惯性思维? 从种种迹象来看,那巨人好像是不会飞的。一个阴影种族,能冒烟能化影,居然不会飞,是不是也说明,它们是真正的种族,有长处和弱点,并非阴影的虚拟造物? 如果是某种存在的种族,那正好,阴影的缺点它们有,或许还有它们种族本身的缺陷,越是发展成熟的种族越是不会完美无缺,而是有随着发展积累下来的缺点。 比如眼前就有一个,水。 巨人没有被水伤害,还能健步如飞,但显然它不能潜水,所以躲在水里是安全的。 凌抱瑜这么想着,指挥着阿沁保持速度。继续担当引诱工作。这番工作倒是不难,阿沁在水面上的优势太明显了。尤其确认了巨人无法下水之后,她们已经背靠一个相对可靠的安全区,阿沁自不必说,凌抱瑜也可以随时扎入水中保护自己。 要是当初来的敌人也有这么明显的缺点就好了,可惜当初入侵的,除了阴影与怪物,更有狡猾又全面的敌人——人。 阿沁心中也疑惑:这是要去哪儿?这湖水除了出口通往海峤城,还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 凌姑姑说要去找“我”,是字面意义,就是她本人吗? 是要找她自己的身体吗? 凌姑姑现在能从湖底爬出来吗? 要是她能爬出来,大家岂不都能…… 突然,凌抱瑜道:“到了。” 阿沁陡然停住,让凌抱瑜停在四面无人的水面。 这里是湖中央,四面八方全是水,唯有上方有澹澹的阴影。 “阿沁,你让开些。” 阿沁本来想问具体计划,就看到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目光冷酷,心中一动,悄然滑开几百丈——这个距离对于陆地来说是太远了,但在水面上并不远,她不但能一瞬间赶回来,还能通过湖面实时看到这边的一切情况,镜面上反射的每一道光都是她的眼睛。 凌抱瑜以白狐的形态俯伏在水面上,就像真正的野兽伏在草丛之中,等着狩猎。 阿沁透过镜面,清楚的看到了白狐微张着嘴,利齿间有极细的丝线垂下,一直吹到了水面以下,就好像是渔翁在钓鱼。 从君令!如意线! 阿沁立刻想起,凌抱瑜是把从君令吞进了肚子里,那必然是她的储物空间。现在至少有一枚从君令已经分解成了如意线,以她口中为起点,化作钓丝深入湖水中探索。 是在找东西吧? 理论上一枚从君令化为的丝线,足够探到深深地湖底,只要知道某一物沉在湖水中的位置,就能连接上。尤其如意丝有殿下的权柄在,所到之处心意即命令,所有云丝制品应当主动连接才对。 即使是当初棺材一般的庇护所,不也是云丝织成的? 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棺材拖出水面。 这么说……姑姑果然是找她自己? 要通过如意丝打开棺材,让她爬出来参战? 那倒是很好的想法,不过在棺材里睡了这么多年,就算一朝苏醒,总要缓一缓吧?还能称为即战力吗? 但是,能见到姑姑也很好,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姑姑还像当年一样的模样么? 阿沁这么想着,倒有些期待起来。 正想着,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涟漪。阴影巨人虽大,跑步虽勐,踩在湖面上却是没有分量的,所以这涟漪是水面下起的,似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来了,姑姑要出来了…… 等等,不对啊! 这么多涟漪……哪里是什么涟漪,这是开了锅了! 周围浪花沸腾! 只见以白狐落脚处为中心,四周泛起了一个又一个浪花,每一朵浪花形成了一个漩涡,或许每个漩涡都不大,但连在一起使水面波涛汹涌,仿佛亟待喷发的岩浆一般沸腾。 嗖嗖嗖—— 水面下钻出数道影子噗噜噗噜之声不绝,一时间水面上鬼影曈曈。 真的是鬼影! 阿沁定睛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只见湖中爬出来无数形形色色的怪物,有的阴森,有的扭曲,有的三头六臂,有的磨牙吮血,还有的仿佛长满了尖牙的大肉虫子。 一切她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书上读过的、噩梦中做过的妖魔鬼怪纷纷从湖水里爬出来,占满了湖面,有的幽暗,有的肮脏,有的色彩斑斓,有的苍白虚无,它们挨挨挤挤,摩肩擦踵,一眼看过去,各种奇形怪状之物塞满了视界,看得人阵阵呕心。 阿沁被吓得倒影都皱了,叫道:“姑姑——” 咱们家池子给污染了! 这是罔两衍生出来的鬼怪么?好恶心,把我们好好地明珠湾祸害成这个样子,我定要清除…… 刚这么一想,就见无数恶鬼蜂拥而上,前赴后继地往阴影巨人处爬去,霎时间将那小山般的身影淹没。有的鬼怪不能碰触阴影,穿过了巨人身躯,有的甚至直接被阴影淹没,仿佛被黑火燃烧。但也有些鬼怪比如那大肉虫子,稳稳地好像爬树一样爬上了巨人身躯,张口咬掉了黑影的一块身躯,就像嗜咬血肉一般吞了下去。 那些鬼太多了,还在从水面下源源不断的往外爬,哪怕只有五分之一、十分之一能够咬的动阴影巨人,也数目可观,正肉眼可见的对巨人造成伤害。所谓蚁多咬死象,正是如此。 那阴影巨人被围攻,自然也是疯狂挣扎,一丛丛的黑烟冒出来,淹没了一身的鬼怪,紧接着又被新爬上来的鬼怪所淹没,如此周而复始。 而那阴影巨人,似乎一直没有完全的智慧,战斗全凭某种“程序”,是以竟不能先护着自己,而是本能的攻击又攻击,之前对付太阳花鸟那种密度的攻击尚且手忙脚乱,何况此时恶鬼更多十倍百倍?但见它每一寸都在进攻,无处不动,看起来就像触电般抽搐。 阿沁看着心里发毛,感觉浑身有蚂蚁在爬——虽然她连浑身都没有,却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凶恶的鬼会反咬那巨人,回头叫道:“凌姑姑,为什么这些鬼会站在我们这边?” 刚说了一句,她看到了凌抱瑜,或者说是白狐的眼睛。 那双眼睛绿油油的,像两团鬼火,而阴影中白狐的轮廓,又何尝不像那志怪故事里的鬼狐之谈? 一瞬间,阿沁恍然道:“凌姑姑,那些鬼是你招出来的?” 她对凌抱瑜十分信任依赖,发现这一点之后,她并没因此对凌抱瑜感到恐惧,反而看得那些鬼倒没那么恶心了。 只是,最好这些鬼是临时“招”出来的,而不是一直“养”在湖水里的,不然她还是觉得好好地明珠湾变脏了。 凌抱瑜咧嘴一笑,露出狐狸满口的利齿,道:“你听过疑心生暗鬼么?” 阿沁愣住,她并不知道凌抱瑜的剑意是什么,自然就不会顺着她的剑意“狐疑”往剑法、剑术上猜想,只觉得难以索解,摇了摇头。 凌抱瑜噙着利齿笑道:“一百多年啦。一百多年我每起一次疑心,都会在心中生出一只鬼来,但始终只能藏在疑心里,不能放出来。一层压一层,也压了这么多。当初殿下我这个剑法不受控制,容易反噬,叫我时常要把鬼放出来消耗干净,但如今还是叫我积攒了一百年。这一百年的疑心之龟,都让罔两来消受吧!” 阿沁看着满地鬼怪,心想:一百年就这么多么?姑姑的疑心还真挺强的哈? 突然,凌抱瑜转头盯着阿沁,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喝道:“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你是阿沁么?” 454 影修罗 阿沁呆了一下,道:“什么?我当然是阿沁啊!” 凌抱瑜侧目看着她,目光幽幽,犬齿外露,仿佛饥饿的野兽盯着一窝雏鸟,道:“那你为什么不知道?” 阿沁结结巴巴道:“我知道什么?你没告诉我啊?” 凌抱瑜不置可否,道:“一百多年了没见面,冒充一个当年的小姑娘太容易了。你证明给我看。” 阿沁在倒影里冒出脑袋,道:“我怎么证明?” 凌抱瑜伸出舌头舔着牙齿,道:“你六岁时,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阿沁怔住,头脑一时空白,连忙疯狂的回忆,就见凌抱瑜脸色越发狰狞,慌忙道:“是……是一个小狐狸娃娃!” 凌抱瑜向她靠近了一步,逼问道:“是什么颜色的?” 阿沁接着努力回忆道:“白的啊……” 凌抱瑜冷笑道:“你看我是白狐,就说是白的?还说不是混蒙?” 阿沁本来就记得模湖,现在被她一吓,更是动摇,道:“不是……白的?可是……可是……” 好像真的是白色的啊? 凌姑姑送过其他颜色的玩偶吗? 凌抱瑜继续逼问道:“玩偶脖子上带的珠子是什么颜色的?” “珠……珠子?” 阿沁更慌了,怎么那狐狸玩偶还带珠子的吗? 好像……是有? 记忆这东西,你不说它想不起来,说了好像能想起来。然而这印象是真是假也保不准,因为有时候头脑会自己顺着别人的话语脑补。 凌抱瑜越来越逼近,一字一句重复问道:“是什么颜色?” 她们都在湖面上,按理说是掌握所有倒影的阿沁来掌握主动,她要跑随时可以跑,不跑甚至能操纵白狐自己的倒影反击,但她一来被满湖鬼怪吓得不轻,深觉自己被包围了,二来她好端端忽然就被亲近的人怀疑了,毕竟阅历少,一时不知所措,被问的都快哭了,道:“我……我真的想不起来……” “真的不知道?” “想不起来了,谁能想得起来啊!” “想不起来就算了。” …… “啊?” 阿沁目瞪口呆,舌头都打结了。 白狐优雅的侧了一下头,道:“你说得对,六岁时候的小细节谁能记得住啊?除非搜索魂魄翻找记忆。你又不是那么聪明的孩子,如果你还能记起细节来,反而真做实了被冒充且被夺取了记忆。” 阿沁这才松了口气,顾不得凌抱瑜说自己傻,道:“这样啊,我就说我是真的……不对啊,姑姑,你为什么突然怀疑我啊?我们不是在并肩战斗吗?” 凌抱瑜沉声道:“因为我现在怀疑一切。” 她自己叹了口气,道:“不怪你,怪我自己疑心大增。” “我这疑心生暗鬼的剑法当时过于追求强大,给自己遗留下不少麻烦。譬如疑心。我每次生了暗鬼若不直接把鬼放出去杀敌,就只能把它藏在自己的疑心里,那一块疑心就没办法释然。鬼怪越藏越多,就像总是吃很多东西一样,会把胃口撑得越来越大。本来我若常有战斗,倒也不碍事,这不是沉睡了一百多年,意识却一直在人间游荡吗?” “在人间起的疑心,生得鬼怪都存在湖底我自己的疑心里。疑心被鬼怪占满时还好,相当于没有疑心,现在放出了这么鬼怪一下子空了,我现在疑心如炽,不得不怀疑一切。” 她惆怅道:“等这一战结束,我必须要多藏一点儿东西进疑心里面,不然今后连一口水都不敢喝,一点儿风声都从不能听,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会死人的。” 阿沁心生同情,道:“要不现在你也存一点儿东西进去吧?” 凌抱瑜摇头道:“不,战斗时本就该保持警惕。而且我的疑心本就是武器,要多储备一些。这个怪物……” 她扫了一眼被啃食的越来越小的巨人:“肯定是没问题的。我的鬼怪还有的是,下面再去引几个过来受死。” 阿沁心想:这还有的是?这是多少疑心啊?道:“好,这个法子挺好的。虽然一来一回慢一点儿,但咱们有时间,就慢慢磨。” 凌抱瑜觉得慢,道:“要是汤昭那些太阳鸟能帮我们引怪就好了,但我当时没跟他做这种安排。他能从空中看到这边战局,主动发现这个战机吗?——我很怀疑。” 正说着,就见一只太阳鸟忽忽悠悠飞来。 凌抱瑜先是怀疑,接着大喜,道:“他果然发现了,不愧是汤昭啊!” 汤昭其实根本没发现,他只是按照常规配置,派了一只空闲的太阳鸟去跟着凌抱瑜她们,一面辅助一面联络罢了。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他现在在珠宫最高处,比玉堂大殿还高出几分,可算是小制高点了。他旁边跟着一只向阳子,周围飞舞着无数太阳花鸟。 这些鸟都是他和向阳子一起制造出来的,或者说,一起催生出来的。 当时在珠宫看了白霓的留言,汤昭当即变了脸色:这信上的内容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如果说当初她在千秋台上的留言震惊是十的话,那么现在最后的留言震惊是一万! 说一万都未必够用,只是汤昭头脑一乱,除了一万都快忘了上面还有什么等级的数字了。 那边向阳子也很纳闷,就见汤昭先是变颜变色,又把那团白霓布团成一团,勐地转过身,好像要拔腿就跑,但又突兀的转回来,眼光发直自语道:“不能,不能走,这边也等着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撑住墙壁,似乎摇摇欲坠。 向阳子看他的颠三倒四,心里都有点慌了,尤其是汤昭刚刚那个转身竟似乎是要离开的意思,更令它大为惊异,要不知道汤昭是什么人还罢了,既然知道了很难想象汤昭这种人竟会如此草率的想要半途而废。 到底是消息大到让他乱了方寸? 向阳子忍不住将肥厚的叶子在他眼前晃晃,引回他的注意力,道:“你怎么了?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汤昭勐地回神,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哦,你看出我的害怕的样子了?不愧是前辈。” 向阳子道:“我但凡有眼睛,就看得出来,你在发抖啊。到底是什么厉害消息?” 汤昭咬牙道:“这消息它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它……牵连特别大,而且,牵涉到我的家乡云州。恕我无礼……” 他蹲下身来,平视向阳子,抓住它的叶子,认真道:“前辈,我是一定要速战速决赶回家乡去的,请您帮我,若能短时间妥善完成白玉京的事,不耽搁我回程,汤昭感激不尽。” …… 向阳子自然满口答应,它本来就是要汤昭解决白玉京的事,现在汤昭面临紧急情况依旧留下,言而有信,有始有终,它还是很赞赏的,出力什么的本也是分内之事。 当下汤昭操纵珠宫,从顶上开一出口,本来那里是没有出口的,但珠宫也像白玉京一样,能被剑客灵活操作。 不同的是,白玉京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分化为云丝,而珠宫的一板一柱都能化作光。汤昭操纵剑意,天花板一层层打开,直接看见了外层的罔两。 两人从珠宫爬出来,重新进入白玉京的阴影里。两人竟没点灯,汤昭只托了一个珍珠,那珍珠自己莹莹放光,不必灯火就叫罔两自行退散。 汤昭甚至觉得就算没有灯,他应该也不怕罔两了,他的剑继承了东君的剑元之后,还有一部分没完全吸收,化作一种温暖的元气笼罩在他周遭,比千秋楼燃烧了宫灯的那种气氛更温暖,想来是能退避罔两的。 不过现在有充裕的珍珠,倒不用他试来试去的。 他们刚刚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巨大的阴影巨人从一间大殿中冒了出来。 向阳子从没见这等情景,刚要感叹一下阴影世界的黑暗,就看到了那巨人,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罔两化身?” 紧接着,它自己摇头道:“不像,气势不够。也就是一个剑客级别的怪物。” 汤昭倒是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书,道:“莫不是阴影之国的影修罗?据说它们是罔两最忠诚的走狗,在阴影之地来回游荡,看到被拉入的阴影又不规矩的地方就上前吃掉他们,再拉出来一个更加稀薄的影子的影子。” 向阳子哂然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罔两力士。” 汤昭疑惑道:“怎么又是力士?白玉京不也是彩云力士?” 向阳子道:“剑仙成了势,都要造一批身大力不亏的帮手来给自己维持天外天,这些存在都叫‘力士’。一般的剑仙的力士都蠢得可以,比傀儡强些有限。非得到再进一步,真正做了剑圣,力士才能变成活人一样。” 它点着那阴影巨人道:“你就看着吧,这些家伙肯定有弱点,不出一刻钟指定露馅。” 然后,两人一起看到了那阴影巨人的分裂成五个巨人,召唤其他巨人等行动。 汤昭还看见了凌抱瑜和阿沁,她俩很显眼,因为只有她们俩点了灯,而且点灯那么明亮,没有遭到巨人的围攻。反而巨人还在发动一切找她们。 汤昭眼看那巨人要追上阿沁他们,心中焦急,就要带着向阳子下去救援,就听得背后传来的惨叫! 这一声惨叫离着凌抱瑜她们很远,甚至分不清谁在叫,但汤昭却离得近,他听到了。 他不但听到,他还看到了。 汤昭看到一个人被阴影巨人抓紧,塞进口中,不过片刻功夫,巨人背后发出一道如同屁一样的稀薄阴影,这个人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连向阳子看着都有点发麻,道:“有人被吃了,是你同伴么?” 汤昭摇头,道:“不是。”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复姓上官。” 455 演化 虽然隔着重重阴影,汤昭还是依稀看清了那个人影。 这个人影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是真陌生。 是上官剑客。 虽然不知这个人是怎么来的,但汤昭亲眼看见他是怎么没的。 这么一个剑客,当初还力压孟化舟,耍过一通威风,就突然的被阴影巨人吞噬,只剩下一缕虚影,好像一个屁。 突然,汤昭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到底干嘛来的? 他一个剑客不远千里来白玉京,到底所求得是什么? 跟他勉强算是同路几百里,汤昭只知道他心高气傲,看不起其他人,离着同行者甚远,众人都知道他为什么临时插入队伍,和孟化舟是什么关系,要达到什么目的? 这些答案可能孟化舟知道,但汤昭大概再也不会知道了。 对汤昭来说,这是个不友好的陌生人,人死就罢了,不过死了还有点好处。 他的死为凌抱瑜和阿沁争取了一点儿时间,让她们顺利逃进了大殿里,获得了暂时的安全,同时这一系列行动也让汤昭得以看清楚一部分巨人的行动规律。 通过观察,汤昭得出了和凌抱瑜一样的结论:“那些巨人是瞎子、聋子,倒是有自己独特的感应方式。可能跟它们生活在阴影中有关。” 想到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些巨人是不是有蜂群思维?” 向阳子愕然道:“什么叫蜂群思维?” 汤昭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这方面知识调动出来,解释道:“就是说这些巨人每个个体有意识,并不多,但它们的意识能够互相连接,形成一个整体的意识,这个意识控制着它们整体的行动,也控制每个个体,超越了个体。” 向阳子嗯嗯几声,也不知懂了没有。 汤昭仔细观察,道:“现在还看不出有没有女王存在……有的话就有一个主观的意识在整体上把控所有力士,如果没有的话就是每个巨人个体连成整体,形成一个意识,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群体。” 向阳子又嗯嗯了几声。 汤昭看着凌抱瑜她们的位置,道:“咱们去救她们,顺便也试探一下这些大块头。” 他本想直接下去,但距离既远,自己两个人进入巨人丛中也大有风险,还需想个更好的策略,想起了“试探”,心中一动,道:“前辈,你有什么活物没有?咱们扔过去分分这些傻大个的注意力?看看它们的意识经不经得起考验?” 向阳子道:“活物没有,就我是个活物……”它突然灵机一动,道,“但是可以造啊。”说罢花盘裂开,噗噗噗往外吐,就像吐瓜子皮一样。 然而吐得可不是瓜子皮,而是正经瓜子。 “这些是我的种子,个个都是精华。你用生长剑意催一下,立刻就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你可以试试把这些花扔过去,它们要算活物的话最好不过。” 汤昭有些迟疑道:“生长剑意么……” 他刚刚收到生长剑意,尚在磨合,还是有些拿不准效果。其实他知道自己的剑意的意义,将来也能开发出促进生长的剑术,但是现在……这不是还没开发出来么? 不用剑术,光靠剑意本身就能催长植物么? 向阳子道:“没问题,你要知道这是我的种子,本就灵性十足,元气满满。其实不用你来,我自己也可以催出一片向日葵来。要不是顾忌珠宫太小,那地方早就被我们向日葵铺满了,你来时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今日你正该尝试新剑意,我给你做后盾,是大胆试一试。” 汤昭点了点头,也不动剑,一挥手间,一道光洒在满地的种子上。 剑意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虽然刚刚才入手,但与剑心有灵犀之下,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见温暖的阳光照下,小小的瓜子裂开、发芽、抽条、开花,一气呵成,转眼间就是一朵健健康康的向日葵,即使没有太阳,依旧盛放。 此时已经可以了结束剑意了,但汤昭心中一动,阳光始终不断,就见那个向日葵花的其中两片花瓣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最后化作两只翅膀的模样,呼扇呼扇的拍打起来。 向日葵起飞了! 向阳子眼珠瞪圆了,看到向日葵居然真的飞了起来,两个溜圆的眼睛差点从花盘上滚下来,连声道:“这什么鬼?花怎么会飞?我都不会飞呢!” 汤昭侧头看了它一眼,奇怪道:“你不是剑祇么?剑祇还不会飞么?” 向阳子哪里会回答这种问题,又指着他道:“不对啊,你不是生长剑意吗?又不是‘变异’剑意,更不是‘糅合’剑意,你凭什么能把花变成鸟啊?” 汤昭正色道:“正是生长!进化,难道不是生长的一种吗?” 向阳子愕然道:“进化……是什么鬼?它能让花变成鸟吗?” 汤昭道:“当然,进化,或者说演化是大自然的奇迹,什么样的演化方向都有可能。从小小的浮游生物进化到庞大的大象、凶猛的狮虎、飞天的雄鹰,这不都是演化吗?怎么一朵花不能演化出翅膀呢?只不过自然演化是自然的选择,优胜劣汰自由规律,而生长剑意的演化是我的选择罢了。” 向阳子半懂半不懂,但汤昭言之凿凿,大有让人确信的力量,何况他用词专业,逻辑清晰,好像有一套早已成熟的理论在支撑着他,更增加说服力。向阳子本不以知识渊博见长,素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由自主的信了,缓缓点花盘,道:“原来如此。” 其实汤昭自己也是个棒槌,包括教他这些知识的陈总也是。 花怎么演化都演化不成鸟,细胞结构都不一样,动物和植物在单细胞生物时期就分家了。 但是剑意么,就是这么唯心。他有一整套自洽的逻辑,又和剑意沟通良好,还有从剑仙那里继承来的庞大剑元支持,所以他想到了就做到了。 从此他的“生长”剑意就包括“演化”了。 他本想催出两个太阳鸟来试一试阴影巨人的意识,就见不远处飞来两道剑光,一前一后。 虽然光华一闪而过,汤昭却已经看清楚了——那分明是两个熟人,岳来和孟化舟。 前面逃得是岳来,后面追的是孟化舟。 汤昭又是一怔,刚刚上官剑客死的时候他还想过不知这两人怎么样了呢?他想上官剑客实力最强,他都没了,那两个凡人多半也是凶多吉少。没想到这唯一的剑客居然是最先死的。 还是那句话,上官剑客,你干嘛来了? 还有,为什么是孟化舟追着岳来跑呢? 不是岳来一心要找孟化舟报仇的么?他当时可是自信满满啊。 紧接着,汤昭又有些恍然,他看到孟化舟的身影背后背着一把剑。 哦,剑生。 汤昭很是吃惊,没想到孟化舟居然真的找到了一把剑。 虽然肯定不是如意剑,但那也应该是和他匹配又令他满意的剑。孟化舟了解白玉京那么多详情,说不定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如意剑去的,现在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收获,顺利成为剑生,实力登时提升一档,反而胜过岳来了。 真让他得到了剑啊……有点不爽呢。 看着那道剑光,汤昭突然想追过去一剑劈了他,一劳永逸。 不过也用不着他动手,此时无数巨人已经围了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汤昭若追过去,反而跟着他们一起困于巨人的包围中,没有必要以身犯险。 他趁着两人完全吸引了巨人的时间专心投入制造太阳鸟的行动中去。此时他已经有了进一步解围的计划,还不忘跟向阳子道:“前辈,麻烦你观测一下剑势的漏洞。” 向阳子道:“你别管了,交给我。”说罢它竟不往高处去,而是独自爬下了珠宫,来到阴影覆盖的地面。 此时它没带灯也没带珍珠,但稳稳落在阴影中,竟不被沾染分毫。到底它是东君部下,身上早沐浴过最纯正的阳光,本身就诸邪避易。 下了地面,它将两个脚化作根茎,牢牢扎入了地面,一双圆珠眼往下翻,藏入花盘之中,静静地仿佛一朵向阳花一样,感受周围的世界。 良久,它的眼睛才重新冒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天空,是漫天的太阳鸟。 “啊,一转眼造了这么多了。汤昭这小子可以啊。回头我也要一双翅膀好了。” 它一面艳羡的看着那些飞腾的花朵,一面从地下拔出根系,摇摇摆摆爬上了楼。 汤昭正和一只太阳鸟说话,道:“我知道她的意思了,这个计划虽然慢些,但是可行。就慢慢来吧,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她能解决巨人最好不过。” 交代完毕,那太阳鸟又自飞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汤昭回过头来,对向阳子点头示意,手上还拿着一块令牌一样的东西,见向阳子好奇的看那只鸟,道:“是我同伴给我来的口信和小礼物。她已经有办法对付那些巨人了。” 向阳子好奇道:“你还真有同伴啊?刚刚那几个人你都不搭理,我还以为你和同伴都是表面关系呢。” 汤昭笑道:“除了那三个,整个白玉京的活人都是我同伴了。前辈,可找到罔两的弱点了吗?” 向阳子仰花盘,傲然道:“找不到,我干嘛上来?” 汤昭忙问道:“在哪里?” 向阳子往下一划,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本章完) 456 计划 汤昭一怔,目光随着它的叶子往下看,只看见满天的太阳鸟、满地的巨人和在巨人中间居然还能苟延残喘的岳来和孟化舟。 “嗯……” 看了片刻,汤昭自己想通了,道:“罔两这个‘势’的中心,莫不是就是玉堂中央?” 向阳子摇晃花盘道:“然也。剑势若是大军布阵,外面那些妖魔鬼祟也是个大头兵,最多有些敢死队、突击队、弓箭手之类,但真正的亲兵、最精锐的甲士要保护帅帐,也就是这里了。若不是这里这么重要,为什么要把最强的阴影力士都集中?还让这些傻大个杀所有入侵者?” 汤昭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外面雾里的那些阴影鬼怪不值一提,玉堂却是巨人云集,防卫森严,这般布置难道是为了保护当年如意剑的寝殿么? 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重要的地方,道理是不错,但是……它危险啊。 别说别的,这些阴影巨人现在盘踞在此,就很难处理。使用剑术收取元气或者安排杀招击溃大势都要受到它们干扰,恐怕先要清除干净。 它们可是逼的凌抱瑜束手无策只能冒险带入陷阱的凶物,汤昭虽然抓住了蜂群思维这一破绽,用太阳鸟将它们干扰得团团转,可要真的全部消灭,还真没有把握。 所以他又问道:“除了这里还有别的破绽么?” 向阳子道:“就是这里最关键。怎么,觉得棘手?你想想,我懂剑势,罔两也懂,别的地方若是关键,难道就没有重兵保护么?” 它又思考了一下,道:“倒是还有一处小一些的破绽。不是先天缺陷,而是后天元气变动形成的一个疮疤,在西边。”它指了指西方,“我记得那里是个好大的湖。” 汤昭脑子里是有凌抱瑜赠与的白玉京地图的,他记得那里好像是……明珠湾? 向阳子道:“那里的元气混乱,可以方便抽取。但不适合瓦解大势。破绽太小,而且湖水是个干扰,你的杀招都是光,光透水必有弯曲,削减力量,到时候力量不能突破如何是好?还就是这里最好。” 汤昭沉吟道:“不如双管齐下?那边有我的伙伴在,或许我可以叫她伺机而动,我们一起发力岂不更好?” 他又问道:“具体呢?咱们这边要怎么做呢?用抽干还是崩溃?” 向阳子道:“当然是全都要。先抽取一部分元气。元气是流动的,平时就像水面一样平稳,若一个地方稀薄了,其他地方就会流动过来补充,那时整个大势的元气都会动起来。一动就乱,一乱就有机可乘。再用一招强力的黑虎掏心,自然事半功倍。” 汤昭点头,道:“击溃的话,用最强大的剑术砸它的弱点就好?抽干要这么抽呢?” 向阳子动了动花叶,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道:“这个要特殊的剑法,我来吧。我本来不想来的,你非要我来,来都来了,总不能光看着。我这老花杆儿在地下藏了这么多年,都没人知道向阳子是剑祇了。” 当下两人制定了行动计划,由汤昭先将那些巨人驱赶或者消灭,向阳子开始吸取罔两的元气,等到元气不平衡出现了塌陷,汤昭再用强大的力量击溃罔两。 如果不能一下子击溃,至少也要将罔两的大势击出破绽来,然后元气更加动荡,向阳子加大力度抽吸,汤昭再用剑术……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彻底驱除罔两。 而如果在抽取元气时明珠湾上方也出现了破绽,凌抱瑜亦可伺机攻击,操作和汤昭相仿。 别看计划粗糙,倒也干净利索,便于操作。 核心就是抽抽抽,给老子炸! 如果没有罔两的主观意识干涉,这计划是能成功的。但如果考虑到有小概率罔两会远程监视干涉的可能,则必须要尽可能快的完成计划,让远在罔两山的罔两无法及时支援。所谓大力出奇迹、快刀斩乱麻,只要速度快威力强,阴影散了就是散了,罔两也无力补天。 然而…… 当真正在珠宫顶上看着一眼望不穿的阴影时,任何计划都令人忐忑。 向阳子抽取元气也需要根系深入地面,便直接下楼去做准备。下楼去时还不忘叮嘱:“灭杀这帮力士一定要干净利索,动作大一点儿也没关系,别在乎坛坛罐罐的。白玉京值钱的是云丝,玉堂破坏就破坏了,就是珠宫……等我开始吸取元气,罔两出现漏洞时我会让小花送信号给伱。你可以自己观察元气漏洞心里有准数,但不要太着急,等我跟你确认了你再出手。” 汤昭点头,向阳子觉得汤昭判断不出元气漏洞,恐他一时弄错胡乱出手错失机会。 汤昭也不会逞强,他只是个剑客。剑客只需要修炼剑心,积蓄剑元,不需要感应天地间的元气,他没有这个经验。 哪怕他灵感强、精神力也强,能够模模糊糊感应到元气的流动,但不敢以此做精细的判断,还是结合向阳子的判断更稳妥一点儿。 此时汤昭不免有点想念眼镜,若眼镜在,他根本不用费事,只根据提示就能找到破绽,向阳子也不会比眼镜更准确。 这边向阳子最后道:“你也别纠结什么用哪个剑术最强,那些珍珠就是最纯正的阳光元晶,你想个办法把它们引爆了,比什么剑术、剑法都强。你也别担心引爆的时候会摧毁整个白玉京,如意剑可是那一批剑仙,是有格局的人。倘若她还活着,白玉京自然可以重建。倘若她已经死了,在天之灵也会感谢你。” 汤昭问道:“能引爆元晶最好,要怎么引爆呢?” 向阳子道:“这个……这是金乌剑的元晶,你继承了金乌剑,自然你试着引爆咯?” 它甩下这句话,又摇摇摆摆的下了珠宫,在殿角将根系扎入了土地。 汤昭独自站在珠宫顶上,思索着留下的两个难题。 快速高效的灭杀这些阴影巨人,用最强的剑术攻击罔两大势的漏洞。 战略清晰明了,战术一头雾水。 汤昭在听到要用最强的手段时,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魔窟大战时最后那一幕,他放出了旸谷剑的剑象——初升之日,然后让太阳坠落,带走了天魔。 那个落日的场景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种震撼,仿佛真的落下了太阳,天地都要毁灭了一样。 所以一提到最强的剑术,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拟持旸谷剑,复现这个剑术。 但好在他是个成熟的剑客,略一思考,就知道不对—— 那个剑术到底强在哪儿了? 当初那个跌落的太阳,可是连筋疲力尽的天魔都没有完全除掉。如果除掉了他就不用死一次了。 而那个天魔,可只是个剑客级别啊。 而且,那么大的一个太阳坠入了山谷,不过烧掉点植物,山头都没削点什么下来,里面的裴氏家族都逃出不少人来,这还叫毁灭力啊? 声势浩大,其实不过是银样镴枪头罢了。 随着他实力的提升,眼界自然越来越高,当年仿佛奇迹一般的场景,现在想想不过如此。甚至他仔细审视自己历次拟持,包括执掌圣剑,都发现自己给拟持的名剑丢人了。 剑术也好、剑法也好,让原本的剑仙强者来作战,肯定不止这样的。 就是现在的自己拟持同样一把剑,剑术的强大肯定胜过当初数倍,但现在的自己依旧连剑仙的一根指头也比不上。 自己的上限决定了拟持的上限,面对罔两留下的大势遗迹,要想一击必杀,拟持恐怕不能作为底牌来依仗。 那么还是要引爆元晶? 向阳子说得对,元晶就是密集的能量体,那是超过剑元几千几万倍的能量,如果能全部引爆,别说有破绽,就是没有破绽也该把白玉京炸出一个窟窿来。 关键是怎么引爆呢? 剑意可没有给自己提示,那只是平平无奇的生长剑意罢了。他可不是金乌剑的正经继承人,元晶可是金乌剑的正经元晶。 汤昭思路往只有去自己以往的知识库找。 他思索着: 剑的原理……剑术的原理……剑法的原理…… 引爆的原理? 嗯? 引爆啊,提升温度啊。 高温高压? 用太阳引爆怎么样? 汤昭陡然想起了陈总提到的某个知名不具的大杀器,最大的那种就是通过小一号的大杀器来引爆的。 可是,大杀器好像需要固定的构型,才能制造…… 我也会啊,我曾经自创过连环雷符,那可是把一个山寨炸飞,差点炸死一个剑客的大杀器啊,从结果上来看,也不次于那个坠落的太阳。 怎么不算呢? 正好那个雷法用元符构成,现在可以改用元晶,节点不变,能量膨胀,威力自然飙升啊。 为了波及范围大一些,可以把这个雷符扩大,扩大到足够的范围,但是必须一次点爆—— 可以用落日,因为那个虽然没有威力,但是声势浩大啊,声势浩大说明波及范围广,燃烧的面积大,只需要再…… 他越想越对,一个来自狂想的计划渐渐完善。 这就看出他和陈总学习的好处来了。陈总没把他教成坚定地唯物主义者,但是给了他乱七八糟的概念和思路,让他可以有理有据的唯心。 汤昭想通了最难的题,顿觉信心百倍。正要再转头去想怎么对付看起来没那么困难的阴影巨人,突然一挑眉。 居然有人过来了! (本章完) 469 快乐 精神与丝线相连接的一瞬间,汤昭脑内好像点起了很多灯火,释放了无数烟花,有一波波的喷泉涌出来,一个个小球在地板上跳跃…… 这些……都是修辞与形容,并不是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而是感受到了—— 无比的快乐。 那大概是非常单纯简单的快乐,没有任何杂质,没有忧虑杂念,令人身心愉悦而放松,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那种快乐喜悦。 汤昭几乎想象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快乐,这份快乐如此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忘记一切。 好在汤昭并没有忘记一切。 虽然他享受到了这份快乐,但并没有沉浸下去,更没有忘我,并不是他如何清醒理智能够拒绝这种情绪上头,而是他一开始就和这种快乐隔了一层。 浅浅的一层,仿佛窗户纸一般一捅就破,但是隔着一层就是隔着一层,他在沉浸快乐之外还有一个冷眼旁观、能够思考的意识。 他在思考:我为什么如此快乐? 想着,仿佛是在给这份快乐出题目,而且得到了回答:无数回忆如泉水般往外冒。 父母的关爱,交到了好朋友,在家里的小院子快乐的抓蛐蛐儿,和小朋友逛街吃糖葫芦,学习出色得到了父母的夸奖,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 等等,小裙子? 汤昭勐地一个激灵,意识更加清醒——这不是我的记忆! 记忆不是我的记忆,快乐也不是我的快乐! 这是个小女孩儿的感受、回忆,也是她所拥有的快乐! 虽然他越发清醒,但并没有彻底抽离,他仍然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快乐,他知道自己在代入,但这不妨碍他代入。 反而他更能细腻的体会这份快乐,思考这份快乐。 他会想到:快乐是一种情绪,从来都很短暂,而是随着时间的延长阈值会渐渐提高,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吗? 就像在他心里的跳动的小球,永远掉下会然后再弹起,永远不会力竭吗? 仿佛又要回答他的问题,又仿佛到了某个节点,那些快乐移动了——是的,这些快乐具象化了,它们没有变成某种形象,但又能让汤昭感受到它们是有形象的。 快乐仿佛海藻球一样聚合了,不再活泼跳跃,而是融合成了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应该叫满足。 满足就是一个大大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快乐。快乐就像是一个个实心泡泡,轻软又美观。平时篮子稳稳的摆着,不显山不露水,稍微一晃动,就有快乐的泡泡冒出来,在外面世界飘舞。 汤昭突然脑海中飘过一个画面,一个穿着漂亮小裙子,手中提着篮子的女孩子,带着笑容蹦蹦跳跳的走在大街上,不停的往外抛洒快乐的泡泡。 这样满足的状态、快乐的情绪,她这个人是什么性格呢? 仿佛一团火焰一样的热情? 几乎一瞬间,她的形象彻底成形,并不是外形,而是内在,汤昭维持着第一视角的代入,看不见她的容貌、气质、身体,他只能感受到她的心灵。 她充盈、热情、活泼、强大…… 是的,她一定非常强大,她热情洋溢、充实满足,几乎无懈可击,举手投足都是无尽的能量…… 代入她真是一种愉快的体验,要不是汤昭的理智在提醒他,这次代入可能观察不到新的东西,应该适时地抽离了,他真想继续的体验下去。 不应该再体验了。 沉浸在虚幻的快乐里毫无意义,离开吧。 下定了决心,他的意识开始往上飘,飘的越来越高,渐渐从这个心灵中抽离,离开了第一视角,他在返回现实的一瞬间低头看了一眼这颗心灵的外表—— 亮如秋水,三尺青峰。 是一把剑。 恍忽睁开眼,汤昭勐然回到现实,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这一步险些让他从狭窄的云丝桥上掉了下去,好在他如今平衡性也过得去了,忙稳住身体站定,没有一跤跌到云彩丝里去。 身体稳定,他的思路也渐渐稳定了。 抽离了刚刚被感染的情绪,汤昭的头脑变得清晰异常,沉吟片刻,终于恍然大悟。 刚刚他确实体验了一个心灵,那是一个剑心啊。 剑心,剑之心灵,既是人心的一部分,又有自己的独立性,它甚至可以算人心和剑意的结合,怎么不能独立存在呢? 怪不得刚刚那个心灵如此纯粹,快乐、满足、热情、活泼…… 如此正向而又圆融的心灵,怎么可能是人心呢? 人心如海,深不可测。即使再单纯的人心都是复杂而曲折的,藏着许多可能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关窍和层次,越探越深,是绝不可能体验了一会儿就探索到尽头的。 如果是剑心就很正常了。 剑心的诞生本就是有意为之的,一开始就偏向干净纯粹,再有城府的人也不敢往剑心添加太多的褶皱,复杂代表着不确定,不确定就代表着风险。成为剑客已经是个冒险,不带给自己制造困难的,除非控制不住。 只不过剑心终究是在人心之中,说独立吧没有空间,说分割吧也没有边界,依旧是抽象存在的概念,往常没听说谁能把剑心抽出来体验一番的,符剑师也从不敢想着把剑心当做一种材料的。 但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自在楼啊。 不是说,自在境里,一切意识、性情、情绪都是可以显化的、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吗?那剑心怎么就不能独自显化呢? 也就是说—— 汤昭抬头看着满天垂下的荧光丝线—— 这一条条丝线,就是一个个剑心? 自己刚刚窥探了其中一位剑客的剑心? 虽然是第一次代入剑心,也从没在典籍中阅读过相关的记载,但汤昭觉得,如果是真的,那这位快乐的剑客至少是剑侠,甚至还可能更强大。 毕竟,剑客的剑心是什么水平,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知道么? 就在来白玉京之前,他还算剑客中剑心稳固的,都浑浑噩噩,连自己的剑心进境都难以察觉,剑心对于剑客,也就是个理论上的东西,根本没有成形。 而刚刚那个剑心不但稳定更有清晰的层次和完整的印象,岂是他那混混沌沌的剑心可比的? 应该还是剑侠的剑心吧? 汤昭抬起头,看到满屋顶的丝线,数之不尽:这若都是剑仙的剑心,那剑仙也太不值钱了。他怀疑就在碎域以上,能有这么多剑仙么? 在丝线的丛林中,他仔细观察,能看到中央有几道丝线与众不同,上面凝结的流体异常凝实,近乎晶体,一眼看过去并不起眼,但多看几眼就觉得璀璨异常,难以直视。 如果说有剑仙的剑心,那应该就是那几个吧?一扫之下,不到十指之数。 很不错了,能收集有七八位剑仙的剑心,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毕竟如意剑本人也只是剑仙而已啊。 然而,这些剑心是怎么来的呢?是收集陨落者的剑心么? 还是……和自在境有关呢? 如果是后者,进入自在境剑心会被收集到这里么?是夺取,还是复制? 应该不是夺取吧?那这自在楼就成魔窟了,所有进来的剑客都成了自投罗网的鱼肉,失去剑心就算留下性命,哪还有前途可言? 如意剑的风格不至于此,就算他们自己人联手构建一个阴谋,那向阳子也不该推荐给他的。 如果是复制的话……汤昭又想起了陈总提到的虚拟现实:数据备份、存档之类的名词在他脑海中划过。 】 自在境诞生或者磨砺过的剑心,会被留存么? 是为了给后人做参考? 虽然他还没有进入自在境,但已经体会到了前人的剑心,而且是比自己境界更高层的剑心。从旁观者的角度体悟高层次的剑心,既有宏观的观察,又有微观的揣摩,自然是受益良多。有些思考甚至模湖的感受现在他还捋不清楚,但若进入自在境,结合学习经验和自身实践,一定能事半功倍。 当然,也未必全是好事。 精神与思想本就是自由的,是千变万化且独一无二的,这也是自在楼所以“自在”的意义。如果每个人都先参考一份攻略再去锤炼,或许进步倒是快了,但每个人进步的方向却要趋同,失去了更多的可能性。 这也是檀剑侠没有指点他先进来观看剑心的原因? 当然也可能是檀剑侠自己也不知道这里有这些剑心收藏。 要不是从君令,他哪有机会看到后台的剑心们? 且不说这些剑心的备份是不是经过剑仙、剑侠们同意收藏的,就算同意了,他们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剑心被随意什么人阅看,这里面藏着自己多少秘密? 就比如汤昭自己,他就算使用自在境,也绝不会留下自己剑心的备份。 甚至他如果早知道这些垂挂的丝线是其他人的剑心,他都未必想看。如果干扰了自己的选择,眼前或许得利,将来说不定要吃亏的。 他有这个自信,自己有很长很长的“将来”。 但是如今,他已然看了。 那就只能看下去咯。 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只看一个剑心,心中留着先入为主的印象,不自觉被影响那才更加糟糕。 矫正的方法应该是多看、多听、多想,观察足够多的样本,透过各色的现象,研究其本质,抽丝剥茧,真正得出可靠可行的方法论才对。 所以……继续吧。 他指着另一个剑侠级别的剑心道:“下一个,下来吧。” 457 挤兑 一前一后两道剑光从巨人丛林的缝隙中穿出,笔直往汤昭这边飞来。 嗯? 汤昭讶然:来得不是旁人,正是之前被孟化舟追着的岳来。 岳来在前面逃窜,后面的孟化舟也紧跟着追了上来。岳来提着云丝灯,孟化舟举着一根手灯筒,两人各自御剑,看着各有各的狼狈,但在巨人窝里走了这么一趟,居然都没怎么受伤。 是岳来被追的走投无路,恰好看到自己,来求援了么? 没想到啊,汤昭还以为以岳来的倔强,看到自己反而会越跑越远呢。 既然他向自己求援,那就是放弃亲手杀死孟化舟咯? 汤昭觉得这也不错,孟化舟也是他必杀之而后快的人,能亲手杀掉也是清理一个后患。他这么送上门来,也算是为他下一步祛除罔两祭旗。 汤昭没有拔剑,剑象已经悄无声息展开,只等雷霆一击。 在他只是寻常剑客的时候就可以在不用剑的情况下瞬杀孟化舟,何况如今更进一步?别说孟化舟成了剑生,就是他跟自己一样第一时间成了剑客,此时同样不是汤昭一合之敌。 他正等着岳来给他引怪爆金币,就听背后有人喊道:“前辈,快助我一臂之力!留下此獠!” 这竟然是孟化舟的声音,口气怎么说呢,熟稔的颇为自然,好像在呼唤队友一般。 汤昭自己都是一愣,就见本来岳来平静的神色微微一变,陡然变的狰狞。看样子好像瞬间把他当成了孟化舟的同党。 不是吧,孟化舟一句话能起这么大作用?我好歹送了你云丝灯呢,这就全忘了? 汤昭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没等他说话,岳来已经到了他面前,一剑刺出。 就是这一剑! 当初这一剑曾经在惊蛰山庄杀过护法,杀过老庄主,也曾经得到汤昭自己的评价: “很强。” 这种强不是剑客的强,而是剑技的强,是纯粹的、犀利的一往无前的用剑技巧,是传统意义上的“用剑高手”那种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强。 让汤昭想到故事里的剑客:“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他是一个仿佛从古书中走下来的真正剑客。 如今,迎面刺来的这一剑就是当初惊艳到汤昭的那一剑。 而今天这一剑尤其惊艳。 因为岳来是从御剑的状态中使出这一剑,本来就有一个强的初速度,他又把气势和注意力调到了巅峰,可谓精气神合一,还带着那种滔天的愤怒,热血加持,这一剑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 眨眼之间,剑至眉睫,气贯长虹! 这一剑夺人心魄,甚至能对剑客产生威胁。 至少如果当初,汤昭在蛊斗别院时遇到这一剑,他是绝无可能用两只手指夹住的。 所以…… 汤昭伸出两根手指——夹住。 这翩若惊鸿的一剑,就这么稳稳地被他夹在指间。 岳来身形顿住,神色从愤怒变得震惊,接着又变为怀疑,最后变得恍忽和好奇。 】 汤昭不等他变换完表情,手指一甩,长剑登时脱手,把他从天上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看也不看,冷冷道:“你哪儿来的?对我动手?想干什么?” 岳来被砸在地上,闷哼了一声,不再动弹,好像昏过去的样子。 这时身后的孟化舟趁机落在地下,拱手笑道:“又见到前辈了。前辈果然到此赴约,真是信人。” 是的,此时他眼中,汤昭不是黑寡妇找来的帮手唐照,而是在暮城中偶遇、曾有共同听曲之缘的那位剑客。 汤昭也是出手之前刚刚意识到的,他在珠宫当中已经烧掉了浑身的伪装,露出本来的模样,甚至还换了一身衣服——他总不能只套一件空荡荡的外袍就出来乱跑吧?再加上又找到了自己的罐子,里面备有换洗衣服,索性换了全套,再加上黑寡妇留在了千秋楼,他独身在此,所以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变回了汤昭,和之前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所以岳来也不可能认得出他,冲过来肯定不是向他求援的,而是要祸水东引。他不认识汤昭是谁,只是想引起这个一看就有本事的陌生人和孟化舟的冲突,他自己好趁机脱身罢了。 这也寻常,危急时刻本来就顾不得许多。再说岳来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无非是比孟化舟不惹汤昭讨厌罢了。所以他从汤昭夹住剑的手势认出来是谁之后一时有点尴尬,只能倒地装死。 而孟化舟当然是认不出来,他又没见过当初别院里汤昭夹住剑的一幕,如何能凭空联想?但此时他带着笑打招呼也绝非好意,典型的笑里藏刀。 要知道两人“上一次”见面可是不欢而散的。 汤昭当时明确的拒绝了孟化舟同行云中城的邀约,结果却在云上再见。在孟化舟心里,当然觉得汤昭是又当又立,嘴上说着不来,其实偷偷跑过来捡便宜。 这种情况下,他要是隐晦的讽刺两句,甚至摆个脸色反而倒是正常,丝毫不以为忤,带着笑容且完全不提前事,恐怕已经是满心的杀意。 像这种瞬间不露破绽的口蜜腹剑,和汤昭一起听曲的那个孟化舟多半是做不到的,这短短数日之间,他可成长了很多。 当然,任他成长再多,汤昭想要一道光削爆他的脑袋也很容易,孟化舟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弱势,所以虚以委蛇。 ……嗯,也不一定。 汤昭在他眼里看到了某种自信,这种自信不是那种强撑场面的镇定,而是对实力的自信,相信自己绝不会被生杀予夺,想来他应该是怀有某种底牌,觉得自己能反杀才会如此吧。 底牌啊? 能威胁剑侠的那种吗? 汤昭之所以暂时没动手,只是觉得这种错认有点意思,开始琢磨在这种情况下,孟化舟还能不能榨出点剩余价值了? 诶,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嘛。 于是他澹澹道:“又见面了,孟公子。你来得正好,我欲除掉这些怪物,你有什么想法?” 孟化舟愕然道:“你要……不知剑客前辈为什么要杀巨人呢?何必知难而进呢?可是要去那宫殿里取什么东西么?”他的语气尽量平静,但还是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这么问,就是你想玉堂取什么东西咯? 汤昭笑了笑,道:“正是要取!我听说这里本是白玉京的中心,真正的好东西肯定在这里,我怎么能空手而归呢?”他故意看了孟化舟背后的剑一眼,道:“哦,你已经找到剑了?是传说中的如意剑么?” 汤昭当然知道不是如意剑,他也确实有点好奇,孟化舟从哪里找到的剑?是什么剑? 当然,这个问题他不能指望孟化舟如实回答。反倒是过后可以问问岳来,或许能得到线索。 孟化舟略带尴尬道:“晚辈哪有这样的福气?这不过是一把寻常的剑罢了。” 汤昭道:“贬低自己的剑,你的剑可是会哭的。”小小讥刺了他一句,又道,“既然你找到剑了,任务就完成了,是不是要回去了?” 孟化舟有点愣住,道:“那也没有……” 汤昭道:“那正好。你已经有收获,我还颗粒无收。这公平么?我是被你卷进这阴间地方,白白辛苦危险一回,要是回去你对得起我么?你于心何安?我要找到这里的东西。正好你来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些讨人厌的傻大个除掉?想不出来你也别回去了。” 孟化舟有一刻是有点绷不住了,差点从兜里翻出底牌照汤昭脑袋上砸过去,但转瞬间就稳住了情绪,笑得很真诚,道:“前辈和我想的一样,我也正想驱逐这群傻大个呢。” 汤昭转头,目光盯着他如同恶虎,道:“你也想驱逐?怎么,你也想去玉堂取东西?” 孟化舟被这么一盯,半是惊惧,半是气恼,强笑道:“如何敢与前辈争利?我只是为前辈着想,急前辈之所急。” 汤昭转回头去,道:“那就是了。你已经得了剑,还有什么可求得呢?贪心不足是要遭报应的。快,赶紧给我想想如何对付这些傻大个。” 孟化舟被他挤兑的浑身发抖,几乎脱口道:“这个……阴影力士确实非常难缠……” 汤昭心中一动:他居然知道这个是阴影力士?凌抱瑜都不知道,向阳子都是猜的,这又是哪来的知识? 这家伙,越来越可疑了。 原本凌抱瑜认为他是许丛生的传人,现在看来,是把他瞧得小了。 孟化舟稳定了一下心神,神色渐渐变得正常,大概是说服了自己识时务为上,继续道:“要对付阴影力士,靠强行打击是不行的,因为它们会溃散然后重聚,还会从阴影中补充力量。除非将它们和阴影彻底隔离开,不然阴影不散,它们是一直不死的。” 汤昭向他问计,本是戏耍他为主,他是有腹稿要强攻的,但听孟化舟居然说的头头是道,诧异之余也认真了起来,不再肆无忌惮的挤兑他,道:“那依你说呢?” 孟化舟道:“要消灭它们,就将它们分头隔离,尤其是要把它们与外界隔离,隔离之后最好从远距离打击,那时它们看不见听不见,也防不住,也不过是靶子罢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以防万一,还可以将它们之间精神的联系断开,让它们不能互相感应,只是任人宰割的白痴罢了。” 458 风暴 汤昭深深看了孟化舟一眼,意识到他很清楚这些巨人的“蜂群”行为模式,也不知是自己猜出来的还是早有情报,从之前的言语来看,应该是后一种可能性大,道:“说的很有道理。不能互相感应……怎么做到呢?” 孟化舟道:“我倒有个方法,能让它们思维混乱,甚至变成一群白痴。但需要前辈配合我一番。” 汤昭心道:好啊,我还没利用你什么,你先来用我。笑眯眯道:“你说。” 孟化舟看他突然笑起来,心中有点发虚,道:“我有一招剑术,能在虚空中造成干扰,让它们无法互相感应。它们本身很少思考,断开感应自然陷入停滞,然后把它们分割开来囚禁,然后再用强大的剑术将之一一消灭即可。” 他还有这样效果奇特的剑术? 汤昭盯着他道:“我记得你的法器是惊蛰剑吧?” 孟化舟镇定回答道:“正是。” 汤昭追着问道:“惊蛰剑是以雷为主吧?怎么还有剑术能干扰巨人的感应呢?” 孟化舟顿了一下,立刻面不改色道:“恕我直言,雷电的神奇远超世人的想象。我可以将雷电调成某种特殊形态,无形无质,也不伤人,却能无形中构成一种风暴潮,在风暴中,各种精神波动大受干扰,尤其克制思维感应。这是我曾经试过有效的,请前辈放心。” 他在说谎。 自从在珠宫脱胎换骨了一次,汤昭本来就不低的精神力更是暴涨,现在对剑客以下的人扫一眼就能感应出微妙的情绪和状态,这是境界的碾压。他敏锐的察觉到孟化舟实在撒谎。 在哪一部分撒谎呢? 是他不能干扰巨人的精神感应,还是他能干扰,但这种干扰不来自于惊蛰剑呢? 汤昭觉得,至少能干扰互相感应应该是真的,且就因为他能做到,所以才越发值得警惕。 他面上反而认真道:“你是说把雷电化为电磁波?你觉得它们之间的感应类似电磁波信号?你用电磁干扰?” 孟化舟听得懵了,过了一会儿道:“我……反正能做到。” 汤昭哦了一声,道:“还真是惊蛰剑做到的么?我还以为是你背后那新剑给你的本事呢。” 孟化舟低头不语,来了个不予置评,只强行隐藏住目光中的阴翳。 汤昭心中一动,他刚刚本是顺口牵引孟化舟的思维,看能不能吸取一点想法对付巨人,说着说着想起了一个词: 太阳风暴。 如果真是类似电磁波的感应方式,自己应该是可以做到干扰的。 不过要新开发一个剑术,这个剑术如果开发好的话,应该可以变为一个对精神的大范围群攻。 汤昭的剑心到了心有灵犀境界,悟剑术就已经不成障碍了,他此时甚至灵感一动,觉得新剑术已经呼之欲出,而且他若愿意加诸精神力,它甚至可以直接变成剑法。 嗯…… 还是算了吧。 因为他还不是剑侠。汤昭不介意有一个锦上添花的实用剑法,但不能是他至关重要的第一个剑法。他作为景行剑,走的是阳光大路,不想转型精神系特攻。 但是一个剑术已经在他思考时定型了,只需要回去稍加完善,就能在自己的剑术体系中占据一个要紧位置。 这剑术就定名为: 耀斑! 他这边整理自己的思路,那边继续对孟化舟提问道:“你要有这个本事当然最好,只是我这里也没有隔离的手段,你说要怎么办呢?” 孟化舟抿住嘴,道:“隔离……这个也难。我手中没有现成的术器,不如……就用大殿如何?” 汤昭诧异他的思路之广,扫视下方的殿堂,道:“用玉堂的殿阁?这大殿又不是棺材,如何能用来隔离?我看它们好像是从殿里出来的吧?既然能出来一次,为何不能出来两次?” 孟化舟深吸一口气,道:“是的,但那是因为殿阁有缝隙,让它从里面钻出来了。但如果把殿阁封死,没有一丝缝隙,光透不进去,影出不来,这殿堂不就是活棺材么?” 汤昭道:“彻底封死大殿?这怎么能做到?” 孟化舟目光闪动,道:“做得到!这些大殿本质上也不过是云丝组成,只要能操纵云丝就能让殿堂变形,一个念头就能把楼台变成棺材!” 他语气稍微有些加快,显然是说到关键处了:“我有一个计划,但是没有合适的强者配合,所以只能搁置,幸而遇到前辈,真是天意叫我成功。这样,我下去发动剑术,将它们的感应切断,然后先将其中一两只赶入大殿,再从外面把大殿封死。前辈就在殿里面等着,用剑术将巨人灭杀,然而咱们再找下一个……” 他还说完话,汤昭就笑出声来。 他一边笑,一边重复道:“我呆在棺材里,你从外面把巨人和我一起封死在里面?” 这句话重复起来,都很像笑话。 虽然说孟化舟肯定要设下圈套,但圈套不能太明显吧?汤昭也可以为了利用孟化舟装装傻,但也不能傻的一目了然吧? 孟化舟顿了一下,发现自己心急了,说话引人怀疑,忙道:“不不不,我如何能掌握大殿的开闭?自然是由前辈掌握。”他说着双手捧出一朵花来。 汤昭诧异,这小小的白花十分眼熟,正是孟化舟拿在手里以此几次逃得性命还拉着一伙人进白玉京的那朵花。 孟化舟道:“这朵花是如意丝做的,能够操纵一般的云丝……”当下将如意丝如何灌注意志,怎样连接云丝、操作云丝一一说来,居然和凌抱瑜之前教的并无不同,并不在这上面做手脚。 最后孟化舟道:“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如意丝的事,如果知道,当明白我所言不虚。如果不知道,我敢发誓,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噼。” 汤昭端详着这朵小白花,花是没错,刚刚那番话也没问题,确实没有虚言。 但没有虚言,其中就没有圈套了吗? 说出来的句句都是真话,一样能引人入陷阱。 孟化舟像模像样的发了誓,道:“您拿着这个,我去下面释放剑术。等风暴笼罩了玉堂上空,我便开始吸引巨人入彀。您这时候下去,亲自封闭殿堂,在里面消灭巨人,然后再出来。以您的实力,消灭一个巨人也用不上一时三刻,咱们几个时辰就能做完。清理了这些最棘手的敌人,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汤昭掂了掂白花,道:“这个计划倒还可以试一试。好,你先释放那个引动风暴的剑法,我来看看效果。如果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将巨人都废掉,我便配合你继续计划。要是果然消灭了这些巨人,把玉堂扫干净……” 他盯着孟化舟,笑道:“我就放你平安离开。还可以指点你几句剑客心得。” 他说的理直气壮,好像吃尽独食是给了孟化舟多大的恩赐一般,孟化舟咬住后槽牙道:“多谢前辈。我去准备……” 临走之前,孟化舟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岳来,道:“此人是否……” 话音未落,一道光闪过,将岳来的脑袋钉在地上,登时扎的和糖葫芦一般,汤昭懒洋洋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快去快去!” 孟化舟松了口气,转身跳入黑影之中。 他刚一离开,汤昭背后就有人道:“前辈,不要信他。” 就见一道光墙后面转出一人,正是岳来,他身上干干净净,旁边那个被扎穿的人葫芦还躺在那里,分明一真一假。 汤昭并不看他,目光没入黑影,仿佛还能看到孟化舟已经消失的背影,道:“你急着出来干什么?没看他没走多远吗?” 岳来道:“以您的实力,他走得远不远有什么区别么?在您面前,他不过蝼蚁一般的人物。只要您别上他的当。” 岳来的神色比之前恭谨了很多,与其说是汤昭救了他让他感恩戴德,不如说他全力一剑被汤昭两手指轻描澹写的夹住,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震撼,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汤昭笑道:“话可别说这么满。我记得你之前还胜过他呢,一转眼不也被他追着到处跑么?可见人的实力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岳来有些恨恨道:“我是被他暗算了。其实就算现在,让我当面刺他一剑,也有必杀的把握。但是这里是白玉京,他太作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帮他,我根本进不了他的身。” 汤昭盯着手中的小花,道:“你是说他在白玉京权限甚高?” 岳来道:“是。在旷野无人处还好一些,一旦靠近了楼阁,姓孟的就好像回了他自己家一样。有了无数看不见的帮手,连走路都要被脚下地板攻击。我差点以为他就是如意剑了。所以您不要靠近任何殿阁,那都是他的圈套,更别信他会把权限转增给您。” 汤昭看着手中的小白花,道:“这算什么权限?他自然有权限,不过谁还没有权限呢?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权限狗……” 他忽然觉得不对,总觉得骂了自己。 岳来稍微放心,道:“您有应对方法,但还是不宜夜长梦多。刚刚就应该一剑插死他,省得他又翻出什么花样来。”他这么说,显然已经不执着于亲手报仇了。 汤昭道:“我现在也能动手。不过我再等一个实验,如果他能替我完成倒省了很大功夫——” 岳来还要再劝,汤昭突然道:“来了!” 四周还是那样阴暗死寂,但天空中,一场无形的风暴已经降临! 459 冲破 风暴来的无声无息。 似乎,在某个瞬间,头顶的天空传出刺啦一声轻响,就好像细细的雷电破开了初春的露水,惊动了土中的虫豸,转瞬间就鸦雀无声了。 以至于岳来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并没有什么声响,只因为汤昭提醒,所以产生了幻听。 但紧接着,场中的情势大变。 之前那些巨人被各种太阳鸟围攻,都失去了方向,在原地转圈,但还保持如同抽风一样的手舞足蹈。只是汤昭等看习惯之后,就像看风吹树叶一样忽略了。 但它们突然静止了,整个场面素净的诡异起来。 巨人们并不是像木偶断了线一样僵住,而是仿佛被浆湖湖住了一半,动作突然变得缓慢,有一段时间已经趋近于静止,然后又会突然抽搐一下,回到之前疯狂的状态接着再度停歇。 时而快、时而慢,倏然静止,倏然狂舞,再加上巨人原本庞大的身躯和丑陋不堪的头颅,这场景是何等的诡异? 有用! 不管孟化舟怀着什么鬼心思,但那些巨人确实在他的操作下被切断了彼此的联系。 汤昭皱眉,他发现了,在那奇怪的风暴场中,被影响的可不止是巨人,甚至他对那些太阳花鸟的感应都变得迟钝起来。 那些太阳鸟是被他的剑意催起来的,所以始终和他保持着基本的联系。这联系谈不上紧密,他能发出命令,也能偶尔借用它们的视角观察,但并非直接操控,只是有模模湖湖的感应罢了。 但风暴开始之后,这种联系变得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只不过那些太阳鸟是真正的生命,即使没有汤昭的指令自己也会飞,所以还在空中自由地盘旋,没有阴影巨人那么举止诡异罢了。 有意思的剑术……与其说是电磁干扰,不如说是……静默? 汤昭一面观察,一面在心里构思自己的剑术,然后集中起精神,给所有能联系到太阳鸟下命令,让它们从各个方向飞出,离开这片风暴中心。 一部分鸟听到了他的指令,一哄而散往各个方向飞走,甚至还有笔直的往高空飞去的。 它们飞着飞着,飞到某一个节点,突然那种联系又回来了,显然是飞出了干扰范围。 汤昭通过鸟儿飞出范围的坐标计算着这场风暴的笼罩范围,发现—— 好像一个鸟笼啊。 说是风暴,不过说是某种磁场,在磁场范围内各种精神链接都无效。倒是没有杀伤力,但在某些场景下非常有用。 这是个战略性剑术。 汤昭这么想着,问岳来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新剑是什么方向?” 岳来摇头,回答道:“他只是剑生,看不出来。但我觉得不是好东西。他是从城楼中一具白骨身上捡起来的。而那具白骨像是被云丝绞杀的,死时骨头都碎了。那骷髅应该不是白玉京的人,而是白玉京的敌人,死于防守反杀。他当时见了那把剑就很激动,立刻让云丝散开,拿走了那人的剑。” 汤昭很诧异,他不知道白玉京里还来过真正的敌人,他还以为只有罔两呢?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不奇怪,罔两山本来就有剑客在,譬如那个幸先生。他们不但是罔两山的打手,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剑客不好,不代表剑不好,绝大多数剑都是绝对中立的,不但本身谈不上“品行”,也并不以“品行”来选择剑客,之后的道路全看剑客和剑如何磨合。对剑来说一切概念都是无善无恶的,杀戮、欺骗、强迫、盗窃都只是一种剑意而已。 没有弱小的剑只有弱小的剑客,这句话未必是真,没有邪恶的剑,只有邪恶的剑客,这句话却是确实无疑的。 捡死人的剑倒没什么,汤昭担心这能释放静默的鸟笼是来自新剑的属性,那很难用电磁解释,剑意可就不好猜测了。 虽然一个剑生,猜不出也没什么要紧。 岳来补充一句道:“如果让我猜,可能是阴和雷。” 汤昭若有所思,这时,就见一个在雷笼最边缘僵直如木偶的巨人突然动了起来,往一处大殿走去,摇摇晃晃一矮身,蹭的一声,从大殿窗口钻了进去。 汤昭眯了眯眼,在上面隔着重重阴影,他没看出孟化舟是怎么把一个巨人吸引进大殿去的。是用白狐那种接触引怪的方法,还是有更直接操纵阴影巨人的方法? 就听得一声呼啸,却是孟化舟在底下放出信号,示意自己已经囚虎在笼,催促汤昭下去履行约定好的计划。 汤昭向前一步,岳来立刻拦阻道:“您没有必要冒险。他要是不放这个风暴还罢了,现在放了,目的达到了,他就没用了。何不当机立断?不用陪他玩下去。” 汤昭笑道:“放心……” 孟化舟一手持着火炬,一手拿着惊蛰剑,背后背着新的长剑,正在静静等待。 虽说是等待,但他却异常紧张,靠在大殿的廊下,微微喘气。气喘的声音在他自己耳中听来如同牛喘。 他是真的紧张:最好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除掉那个人。不然让他肆无忌惮的在玉堂搜索,自己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真是的,明明已经暗算了上官剑客,又把岳来逼到绝境,杀了他之后再去找到黑寡妇一起杀了,改杀的人都杀了干净,此行的目的就达到大半了。然而自己再按照指引,去取那件东西,一切再完美不过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杀出那个剑客来? 那个剑客……姓什么来着?之前一起听曲的时候他装得纯善,自己还真以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仁人君子,没想到骨子里也是个道貌岸然、利欲熏心之辈,和一般的剑客没什么不同。和那个听信了自己说白玉京有延年益寿的药就主动跟上来做了自己的工具的上官剑客一样贪婪愚蠢。 果然,世人都是利欲熏心的,无非是掩藏的好不好罢了,之前那小子装的人模狗样,背后还是这一套。 当时他有一瞬间是想利诱那小子来接替上官剑客做打手的。毕竟上官剑客太早反目,被他料理了,但也自此少了一个爪牙。这新剑客倒是可以接过来用用。 但随即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从上官剑客那里,孟化舟明白了一个道理——剑客不是那么好操纵的。就算再愚蠢、再盲目的剑客都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翻脸,不是你诱导的不够好,而是他们自尊心不受控制,根本不将凡人放在眼里,可能因为随便的理由暴走。 而剑客一旦失控,又特别危险。孟化舟光暗算上官剑客就已经惊险无比,实不该再因为贪心将自己置于险地,那自己和那些愚蠢的剑客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小白脸剑客也一起去死吧! 虽然这么想,他又急中生智做了一举两得的圈套,自认为有些把握,但能不能上钩也得看运气。如果那人足够谨慎,完全可能不来。 正面实力不如人,就是这么被动。 等自己成了剑客就好了……孟化舟这么想着,剑已经选定,但没有成为剑客之前是可以更改的,如果这次能拿到理想的剑最好,如果不能只好跟这把剑凑合,好歹出去先当上剑客,成为剑客之后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受制于人了。 他这么想着,就见一盏灯飘了过来。 来了! 孟化舟大喜,却压着自己的情绪仅露出一点点笑容,道:“前辈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汤昭的身影拿着灯从黑暗中出现,因为云丝灯的灯光明亮,照得他脸色有些扭曲,多了几分平时根本看不出的阴森,澹澹道:“别来这套。我不吃你这一捧。你……别耍花样。”他一面说,一面一指,一道光线栓住孟化舟的胳膊,“我进去之后你要是耍什么花样,我会叫你知道什么叫后悔。” 】 孟化舟任由他拴住,恭敬道:“这个自然,我在这里等前辈。祝前辈旗开得胜。” 汤昭不再说话,径直进了大殿,与那巨人关在一起。 他一进大殿,大殿门窗立刻关死,窗户霎时间成为墙壁,一座大殿原地变成铁桶。 这本是商量好的,孟化舟死死盯着大殿,倒要看看此人如此不可一世,到底有没有本事在切断外界联系之后和一个阴影力士单挑取胜? 要是不能取胜,那倒也不用他多费手脚了。 轰—— 突然,大殿里强光大放! 很难形容这一刻的光华,孟化舟从没见过这样的强光。隔着厚厚的大殿墙壁,依旧如同一个太阳在眼前爆开,无数光明冲天而起! 这道光重开了笼罩在白玉京上方的阴影,冲出一个大洞,直上九霄! 过了好一会儿,那道光华才渐渐消散。 然而上方的阴影久久没有消散。反而露出一大片朗朗晴空。 若在上方俯瞰,这黑影笼罩的白玉京就像一个鸭蛋壳被插了一根快子,戳出了一个洞,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 好强……! 孟化舟在外面看着,脸色都白了。 这是超出他预料的强大!跟上官剑客根本没办法比! 此时他突然一震,脸色更难看了。 自己苦心制造的牢笼,也被冲塌了一半,那些巨人已经失去束缚,开始蠢蠢欲动……不,他们就要来了。 这时,殿堂的大门打开,那是汤昭自动解除封锁,就要出来了。 怎么可能……让你出来! 孟化舟咧嘴,伸手一指—— 大殿仿佛被砍断了缆绳的吊桥,轰然倒塌! 460 试剑 几乎一瞬间,殿阁随着孟化舟的手势往下急坠。 这不是大殿自己坍塌,而是地面突然开裂,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剑劈开,露出深不见底的沟壑,而大殿则同时变形,墙壁内缩,通体变成一个圆球,整个塞了进去。 眨眼之间,地面开裂,殿阁崩摧,几乎地覆天翻。 然而,这一切发生的异常顺滑,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几声简单的震动,仿佛水泡破裂,便在一个呼吸间就完成了一切。 然后大地又极平常的恢复原状,一丝褶皱也没有。名副其实的夷为平地。 在这个过程中,大地仿佛是纸做的,一撕就裂,殿阁仿佛是面捏的,一拍就扁,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人顺手拈来的操纵。 “哈……哈哈哈……” 确认了大地完全复原,一只蚯蚓都爬不上来,孟化舟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又放声大笑。 “什么狗屁剑客,竟然相信这么简单的圈套?还信你能操纵大殿?难道你不知道除了大殿,地面也是云丝编织的么?我叫天高天就高,我叫地落地就落。天上地下都听我的号令,你拿什么跟我斗?” 他笑得前仰后合,得意异常,仿佛随便什么人都能从背后踹一脚,把他踢得趴在地上。 “哈……” 笑了好一阵,他笑容渐停,收敛之后,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周围没有异动,依旧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阴影巨人们在僵硬到滑稽的抖动。 这时候,他的嘴唇轻轻扬起,嗤的一声轻笑。 这才是他发自身心的笑容。 刚刚地面合拢的时候,看样子一切顺利,汤昭已经被困死,但孟化舟可没有放松警惕。他深知剑客的难缠,生怕汤昭有绝招脱困而出,或者干脆就是没有上当,埋伏在暗中反杀自己。 所以他放肆大笑,仿佛得意忘形,浑身都是破绽,还口出狂妄之语,极尽挑衅,其实一点儿没有放松警惕,手中捏着他为剑客准备的惊喜,如果刚刚汤昭现身,他会毫不犹豫的糊到对方脸上去。 不过……看来是高估了他了。 真是个自己上钩的蠢鱼啊。 虽然还是有可能那剑客在忍耐,伏在地底等着偷袭自己,但可能性不大。一个剑客被凡人暗算到地底下,还被如此挑衅,居然还在忍,还打算偷袭,那还做什么剑客?不如直接做乌龟好了。 孟化舟稍微放心,站在地上仰头看着那些阴影巨人,露出志在必得的狞笑,手掌展开,握着一枚黝黑的木简。 木简形状古朴,似乎是留传多年的古物,上面隐隐闪烁这细细的雷电。 懂行的人能看出来,这分明是一件法器。 孟化舟捏着木简,简上雷丝仿佛要跳动而出,化为真正的雷光闪耀。 与此同时,孟化舟的手也微微发抖,似乎真的被雷电所激,强自稳定手臂肌肉,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头,指向离着最近的巨人:“伱——” 他的手指移动到不远处另外一座大殿:“去那里——” 巨人停了一下,仿佛雕像一般凝住片刻,居然真的迈步向前,来到殿堂前,虽然磕磕绊绊,但还是听孟化舟的命令钻入殿阁。 孟化舟居然可以直接指挥巨人! “关殿门……等等?”孟化舟正要效法之前那样将大殿封死,然后化作一团死物沉到地底下,突然想到:这样会不会太浪费了? 一个巨人浪费一座殿阁,玉堂地方大也经不起这么糟蹋啊? 只要找到那东西,这地方早晚是他的,他何苦浪费自己的财产? 不如挤一挤好了。 他操纵殿阁关门,只留下一扇小窗,然后指向下一个巨人。 在孟化舟的指挥下,一个又一个巨人往大殿中走去。 只是他想的挺好:那些巨人虽然有些灵智,但终究是阴影构成,理论上别说一个大殿,就是一个罐子里都能装几百个,只需要挤一挤就好了。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要知道叫巨人挤在一间房里是令它们不舒服的,所以这是个强硬的命令,需要一直非常强势的给它们下令才行。但是就算有强大的法器,控制每一只巨人都需要额外的精神力量和元力。 而孟化舟也不过一新晋剑生,连剑客也不是,精神方面平平无奇没有特长,剑元更接近于无,只操纵到第三只额头就落下汗来。 勉勉强强将四只巨人塞进一个大殿,外头的风暴笼子险些散架,孟化舟坚持不住,嘿了一声,大殿登时关上,再度团成一个球,接近着地面开裂,把大殿按了下去,连带着云上永远少了四个巨人。 “呼……” 孟化舟暂时卸下重担,只觉得浑身一轻,嘀咕道:“这样也行,至少快了四倍……” 就听有人问道:“会不会治标不治本啊?” 孟化舟冷笑道:“治标就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比刚刚脱力还白,汗流的还多。 一个本来证明是假的鬼故事,又真的发生了?! 他几乎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确认一下声音的来源,但架不住声音的主人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低头看着开裂又复原的大地,很认真的探讨道:“那些阴影力士虽然被封闭了,可是并没有被消灭,只是囚禁在地下而已,只要云丝一散还会出来的。你以为看不见就是不存在吗?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孟化舟盯着那张俊朗又可憎的脸,哑着嗓子道:“你从哪里出来的?” 他反应过来,汤昭来的方向根本不是他沉下去的方向,正好相反,此人一身干干净净的长衫,好像刚从珠宫走下来似的。 汤昭很正经的解释道:“我刚刚一直没来。你看到的那个是幻象。” 正如他所说,刚刚那个进入大殿的汤昭,本来就是他制造的幻象,也就是剑象分出来的一缕光。他之所以分出幻象,一则是为了看看孟化舟有什么好方法反杀一个剑客,二则是为了证实他的想法。 刚刚他让幻象把一颗珍珠元晶带了进去,尝试用阳光在高压高温的情况点爆,看可不可行?可行的话有什么样的效果? 结果元晶没有让他失望,果真将阴影巨人摧毁殆尽,但是孟化舟让他失望了。 他对孟化舟道:“我还道你有什么高招,原来也只是利用云丝的指挥权……” 汤昭正说着,孟化舟大吼一声:“裂!” 大地应声而裂,一个身影掉了进去。 孟化舟只觉得眼前一黑,自己竟掉进了大地的裂隙之中! 怎么回事? 紧接着,大地中分出无数云丝将他捆绑的如年猪一般。 汤昭蹲下身,在地面看着坠下的孟化舟,耐心道:“我之所以用幻象,是因为有事要做,不是怕了你操作云丝。你怎么还觉得我上次没来所以侥幸逃脱,你还能够故技重施呢?在白玉京你肯定比不过我,我的优先权在你之上啊。” 孟化舟怒道:“不可能,我继承了白玉京总管的权限……” 汤昭稀奇,这白玉京总管是谁啊?大太监么?怎么没听凌抱瑜提起过?道:“什么总管,我还继承了如意剑本人呢。” 这可不是他开玩笑的,一共三枚从君令,凌抱瑜托太阳鸟给了他一枚,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如朕亲临”,是闹着玩么? 孟化舟此时也不装了,大叫道:“你这窃贼,竟敢窃取白玉京神器为己有。好个窃贼,我将来必将你碎尸万段……”说罢突然身子一闪,空间扭曲,竟消失在原地。 汤昭眼看着他消失,波澜不惊,摇头道:“果然还有逃命的底牌?可惜,这要是让你跑了,我刚刚不是白捆你了?你不肯留全尸,一定要碎尸万段才行?” 他伸手一扥,一道云丝拉起,上面正捆着孟化舟用来操纵巨人的木简。 —— 空间微微波动,孟化舟的身子突然出现,落在地上。 “这是哪里?”孟化舟一怔,发现自己落在陌生的地方,“我不应该回伏鹿楼么?” 周围很黑暗,但没有那种阴影的压迫感,他甚至感到一阵温暖,在这鬼地方,这份暖意让他格外舒服。 在白玉京中,一切都是阴沉、昏暗、冰冷的,难得有些暖意,令他无比受用。 他用手扶着地面,缓缓起身,先摸了摸背上的剑—— 还好,还在。 只要剑还在,他找个地方闭关,不出数月就是一个剑客,到时候欺侮自己的人都可以一一杀死。 他有这个自信。 本来以为还有机会再选更好的剑,却没想到被突然杀出来的汤昭断了前程,只能退而求其次,就以这把剑定终身吧。 想到这里,孟化舟更恨了,恨不得现在就将汤昭千刀万剐。 正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孟化舟脸色微变,站起身来,就觉得身子一沉,好像有人隔着很远用线在拽自己。 不及细看,一个熟悉的白色影子走了上来。 那是个相貌姣好,身姿曼妙的女子。 特别熟悉。 “黑寡妇!” 孟化舟叫了起来,三分惊讶四分喜悦,还有三分……残忍! 来得好,正好拿你这贱人试试我的剑! “孟化舟!来得好!正好拿你这贱人试试我的剑!” 不等他说话,黑寡妇先惊喜叫道。 你的剑…… 就见黑寡妇从背后拔出剑来—— 那真是一把美丽的剑,剑身雪白明亮,好像天边的一道白霓。 (本章完) 461 玉人 “不对劲……” 玉堂之外,明珠湾阴气森森,鬼影瞳瞳。 白狐站在湖面上,不住踱步,焦躁又充满了不安。 “这么久了……这么久了都没有人过来……汤昭答应我要把巨人一个个引过来给我。怎么到现在一个巨人也没有?” 她念念有辞:“难道说是他做不到?不能吧?他的实力变弱了?” “难道消息没有传达到?那只古怪的鸟儿出了问题?” “难道是我表述不清,他没能理解?” “难道是太阳鸟半途出事了?又或者,难道是汤昭出事了?” 她语气越发焦虑,神色逐渐狰狞,疑心的火苗蹭蹭长起,仿佛又要钻出几只鬼怪来:“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太阳鸟根本就不是汤昭派来的?难道汤昭早就死了?难道说……世上根本没有汤昭这个人?” 阿沁本来在湖面倒影中随意飘荡着,听到此处忍不住冒出头来,道:“喂,姑姑,虽然你怀疑一切,但这也太过分了吧?汤大哥明明是真……” 凌抱瑜回头盯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阿沁扁了回去,嘟囔道:“当我没说。” 凌抱瑜终于道:“不对劲。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一眼。” 阿沁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凌抱瑜立刻制止道:“伱不要去!你是倒影,在湖面上才是如鱼得水,上岸能做什么?你就在这里接应我。有什么倒影的剑术手段只管摆出来,我要是回来,别管是带了巨人回来还是引来什么麻烦,你好以逸待劳,替我了事。我要是回不来,明珠湾也比千秋楼更安全,你在这里等下一个转机。” 阿沁只得答应,但还是小声道:“但是姑姑,这周围都是鬼,我害怕。” 此时那巨人已经被啃食殆尽,大批鬼怪死于那巨人的各种反击,但鬼实在是太多了,还有不少留存下来,正在湖面上漫无目的的游荡。 如今这湖面比乱坟岗恐怖多了。阿沁只觉得有鬼在自己脑袋上踩来踩去。 凌抱瑜道:“没关系,它们伤害不了你。” 并不是那些鬼怪多么温驯不伤人,而是水面上阿沁本就是单独存在的,镜面里她是无敌的,确实不需要担忧安全。 阿沁道:“可是……” 凌抱瑜抬起爪子一指,直接水面上有一个小窝,微微泛着涟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冒:“你帮我看着这里,我马上就要上来了。” 阿沁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道:“凌姑姑,你的身体要上来了?” 白狐点了点头,道:“我刚刚联系上了自己,把疑心里的鬼怪都放出来了,顺便也把庇护所拉了上来。一会儿你就把我的庇护所打开,你就静静地等着我苏醒就好。也不要太担心我,现在白狐只是个剑象,就算消失了,也会回到凌抱瑜的身边。” 阿沁松了口气,道:“有姑姑陪着我就不怕了。那……其他人呢?” 凌抱瑜默然。她刚刚只是凭着本能联系上自己,却没敢查看其他人。 是的,不敢。 她是真的不敢联系其他人,一是现在局势还很危险,巨人还在肆虐,阴影也无孔不入,不是唤醒虚弱的同伴的时候,二则……她也不太敢面对大家现在的情况。 一百多年了,在阴暗的湖水下静静长眠,到底还有几个人能苏醒呢? 又有几个人如白霓一样,再打开已经是一把白骨了? 所以凌抱瑜只钓上了自己的棺材,只因她自己还活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会不会已经白发苍苍了呢? 她对阿沁道:“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把大伙儿都救上来,大家都能团圆。” 阿沁心情激动,大声道:“放心吧。姑姑,我等你回来。我一定看护好你的身体。你不用担心背后!” 凌抱瑜嘉许的点了点头,独自一人离开了明珠湾。 自从她放出许多鬼怪,她的疑心膨胀了何止百倍,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她本来落地就悄无声息,此时更是蹑手蹑脚,弓着腰侧着头,端的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穿过一片黑影,凌抱瑜就感觉到一股微微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热气就好像她刚刚进入千秋楼时感到那宫灯熄灭后残存的温暖一般。可能是户外,这种温暖不如楼中保留的多,但依旧令人十分舒适。 怎么回事? 有人点了那盏灯? 在户外怎么也得点几十、几百盏才够吧? 凌抱瑜想到了汤昭,难道是他在布什么符式? 这时,就看到黑雾中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不远处走了过去。 是阴影巨人。 果然,这些巨人还好好的,手脚俱全。汤昭到底在干嘛? 阴影巨人走得很快,手上好像还搬着这么东西。 不对劲! 凌抱瑜的疑心腾地一声又冒了起来,她和阴影巨人打过交道,深知它们头脑简单,没有多少理性,搬东西这种操作对它们来说都太高深了。这种行动殊为可疑,很像是…… 背后有人操纵! 好啊,幕后黑手已经出现了么? 凌抱瑜又是紧张,又有些振奋,幕后黑手虽然必定难缠,但不一定难对付。 对她来说,最难对付的就是那些无脑傻大个,而聪明人反而在她剑意射程之内,越聪明的人越有疑心,也就越有机可乘。 她越发小心翼翼,身子开始虚化,藏在了自己的疑心中。虽然她的藏匿术对巨人无效,但如果幕后黑手是人,多半就发现不了她。 这样谨慎的穿入黑影,突然,周围的黑影一散,居然露出了一片朗朗夜空。 虽然夜空也黑暗,但是寻常的黑夜和浓墨重彩的阴影实在泾渭分明,在阴影中行走久了,来到夜色之下,凌抱瑜只觉得空气异常清新,眼前异常明亮。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我记得,我们这里是有房子的呀!” 原本玉堂的中心,突兀的变成了一大片整齐的平地,凌抱瑜依稀记得这里有至少三座殿阁,现在一座也没有了,化成了一片大大的广场。 广场上,堆砌着横七竖八的各种材料,有石有木,还有其他莫名的材料,东一堆、西一堆,看似杂乱无章,又似乎有某种规律。 那个阴影巨人正搬着一块条石来到广场,放在场中,正好放在一处缺口处,让场中这些材料的摆放看起来联系更紧密也更顺眼了些。 “干得好,你也去休息吧。” 有人开口,声音很是熟悉。 是汤昭啊。 凌抱瑜一喜,转过头去。 就见不远处站着个少年人,借着夜空投下来点点黯淡星光,能看出他眉目如画,丰神俊朗,身上仿佛蒙着淡淡的光芒,不似被星光照亮,而是星辰本身。 啊…… 是我喜欢的类型。 不……什么类型不类型的,我喜欢! 凌抱瑜只看了一眼,别如喝了一大瓮陈年美酒一般,晕晕乎乎,脸如火烧一般,心中只想:啊,我死了。这是哪里来的绝世玉人?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 霎时间,她又好像被灌了一大碗醒酒汤,清醒了一些。 如依她之前的性子,见到这等美人,头脑登时要离家出走,不管不顾就要浑浑噩噩的追上去尾随,光召回理智就要等好一阵子。也亏了刚刚她放出了大量鬼怪,疑心大为膨胀,虽然她的智慧都跟着美人走了,但是疑心可没走。 正因为疑心狠狠刺了她一下,她勉强恢复了些脑子,盯着那少年的侧脸,心中只想:这是哪里来的玉人?是汤昭叫过来的同伴么?还是哪里来的偶然寻宝的剑客?或者是罔两的手下? 想到第三个可能,凌抱瑜摇了摇头,不不,她不能接受。 罔两这种妖魔鬼怪,只配御使些歪瓜裂枣,配拥有这样的部属吗? 但是,除了汤昭和她们几个,谁来白玉京能是正当的目的? 这时,那被少年叫“休息吧”的巨人从她身边走过,走到一处,突然消失不见。 凌抱瑜一惊,仔细一看,原来那地面裂开一个大坑,巨人不是没了,而是掉坑里了。 她的角度不好,看不见坑中景象,便偷偷地往前蹭了几步,再仔细一看,就见那大坑中竖着挤着好多巨人,一个挨一个,好似石林一般,最后一个巨人进了坑,把剩下的缺位补上了,大坑登时满满当当,再没立锥之地。 这是什么…… 不等她细想,那少年轻轻一挥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巨坑两边一捏——大坑瞬间合拢。 巨人,没了。 这……这又是什么? 凌抱瑜只觉得震撼莫名,这么多巨人,让她下定决心要花几天、几个月时间慢慢磨灭的巨人,就这么团灭了? 怎么可能呢? 而且,她立刻想到了一个关键:地面出现大坑,然后又合拢,是因为这少年指挥了白玉京的云丝吧? 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凭什么指挥云丝? 是靠如意丝吗? 凌抱瑜心中大为不安,因为此时她想到了一个人。 孟化舟,那个王八蛋。似乎就有如意丝,之前还和汤昭争夺一片云控制权来着。 难道说……这人是孟化舟的同伴?从他那里得到的如意丝? 最好不要啊。不要和那种又丑又坏的家伙扯上关系。 这时,一切恢复了平静,那少年道:“还剩最后一步,那就……” 他一挥手,一道纯粹、灿烂的光华亮起。 凌抱瑜愕然,脱口道:“汤昭?” (本章完) 462 布阵 这样纯粹、明亮的阳光,只看一眼就觉得很温暖,更别说不知怎的还能让人感觉到一股鲜活的气息,凌抱瑜立刻想到了汤昭,并脱口而出。 但紧接着,她又陷入了怀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疑此人是汤昭,还是怀疑此人不是汤昭? 若是汤昭,这脸是? 若不是汤昭,这光是? 按理说,剑比人可靠。人能伪装,剑不好伪装。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倾向于不是汤昭,因为她忽然发现,那道光和汤昭的阳光有微妙的不同,仔细感应,其中多了几分生机。不是汤昭那种纯以“光明”为主的阳光。 别看只是微妙的不同,很多剑客剑意相彷、剑象都是一样的,区别就这一点点的微妙处。 而且…… 这个人的实力比汤昭强。 虽然一般除了剑象显化、剑法这种标志性的手段出现,剑客之间互相是看不透境界的,但实力强了、经验多了,总是能看出个大略的,尤其是判断别人和自己相比的强弱,是剑客的生存本领。 之前白狐虽然只是剑象,但凭借剑侠的眼光,大略看得出汤昭实力不如自己,最多算是个资深剑客,还没有摸到剑侠的边儿,而汤昭也对自在楼感兴趣,可见剑心尚不到心有灵犀的境界。 但此时,面对这个人,凌抱瑜却能感觉到此人的实力不下于自己,考虑到自己的身体还在湖下沉睡,凭剑象之身与他对战更为不利,这是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对手。 她不由得满心警惕:若非他相貌实在美好,她都要准备进入攻击状态了。即使如此,她的疑心也迫使她保持敌意。 凌抱瑜忍不住暗想:汤昭啊……你看你,实力也好,相貌也好,样样别人压住,那人年纪好像也比你小,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个年纪有这样的实力,当真天之骄子。真该把你叫过来受受刺激才好。 虽然她这么想,但心里还是分的很清楚,汤昭虽然给人比下去了,甚至相貌也不是自己喜欢的,但同伴就是同伴,不管条件如何,立场是截然不同的。 就见那少年挥出的那道光落在满地各种材料上,并不就地落下,而是在广场上仿佛游龙一般游弋,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光华轨迹,仿佛线条刻在各种材料上。 不片刻功夫,最开始那道光华熄灭,满地材料却还都闪闪发光,每一样材料上都画满了鬼画符一样的光线纹路,从上方看,那些纹路曲折相连,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复杂符号,又仿佛一副阵图。 这,这是…… 符式? 凌抱瑜立刻想到了在千秋楼顶看到了布满了墙壁和天花板的光华,又想到了当初汤昭用剑象模拟符式收录的事,当时她看了一眼,自然是一点儿也没看懂,只依稀记得就是最后光线盘扭如现在这般模样。只是现在这光阵放大了几百倍,更加壮观。不由得满心迷惑: 这人也会符式? 真的这么巧么? 总不能同样用阳光的少年也同样是符剑师吧? 可是实力……还有光…… 凌抱瑜眼神充满了迷惑,心中举棋不定。 这时,就见那少年伸手一抛,无数光点落在大阵上。有的光点正落在她不远的地方,凝实成了一粒粒小圆珠。 这好像是……珍珠? 在光阵中光芒的照耀下,那些珍珠颗颗放光,好像点点星辰。珍珠散落入大阵,看似杂乱无章,但每一颗都落在细细的光线上,光线的光华与珍珠的珠光和谐无比的融在一起,大阵又添了几分光彩,显然,那少年是将珍珠有意精准的投入阵中。 凌抱瑜更加费解,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过想想这是个符剑师,似乎看不懂才是正常的,这些符剑师掌握另一系列知识,外行人看起来总是不懂。 他投过了珍珠,停了下来,静静站在那里,似乎在发呆。凌抱瑜因为藏在疑心的死角里,倒也不虞被发现,便大大方方走了出来,想要靠近些研究一下他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位。 走到一射之地,凌抱瑜突然一震,抬头望天。 此时天空风平浪静,那个被不知什么东西冲开的大洞依旧存在,露出天井一样的星空,虽然只是方寸星空,苍穹依旧深不见底,平静如湖面,似乎没有任何涟漪。 但凌抱瑜感觉到了——周围的元气在剧烈波动! 波动的中心就在自己周围,甚至可以说,他们正处在一个元气旋风的风眼中心! 作为一个剑侠,凌抱瑜已经能感应天地元气变动,尤其作为剑象,她比本体更加敏感,感受到了元气波动的规模,心中凛然——这可不是一般的元气波动,而是天地剧变!甚至会引起灾变! 如果是天灾,那就是一场大灾害,如果是人祸,那至少是剑侠以上级别才能引动的大灾! 无论天灾和人祸,她作为未苏醒剑侠的剑象,都难以应付! 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么? 白玉京难道还要再经历第二次灾变么? 她才刚刚准备从湖底爬出来! 正这时,从后面飞来一只太阳鸟,落在那少年肩膀上,似乎跟少年说了什么,少年点点头,挥手让太阳鸟飞离,突然转头道:“凌姑娘,你过来吧。” 凌姑娘三个字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所有怀疑在这一刻冰消雪尽。 凌抱瑜打消了疑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自己刚刚的想法谁知道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于是她大大方方解开了隐匿,露出一身雪白的皮毛,直接问道:“汤昭,你是汤昭吗?” 汤昭笑道:“是我啊,凌姑娘。” 凌抱瑜不知该惊该喜,窜了过来,扑到他怀里。 汤昭一怔,顺势把她接住,放在自己的肩头,就听白狐一叠声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化的妆?大变活人么?教教我呗?”一面说,一面用毛茸茸的爪子去擦他的脸。 汤昭推开爪子,道:“我本来就长这样,天生的。之前的相貌是化妆。当时你没看出来?那是朋友的功劳。你要是喜欢我之前那个易容风格,我可以介绍易容师给你。” 凌抱瑜哪里想听什么易容师,继续企图捏他的脸,道:“你怎么舍得?你这样子就算易容也应该易容成另一个大美人才是。”她连连摇头,道,“怪不得我觉得你气质好,天资好,性情好,就是缺少一张好脸。我想上天既然塑造了你,不会留下如此缺憾,果然啊,果然我眼光好,第一眼看你就与众不同。” 汤昭笑了笑,也没指出凌抱瑜之前一再强调:“你长得不好,我不会喜欢你的。”反正两人是在没有正容相见的情况下成为朋友的,那是不掺杂其他因素的真正伙伴,那么凌抱瑜说两句便宜话也没关系。 凌抱瑜又道:“不对啊,你脸可以换,你的实力怎么也……难道你还藏拙了?” 汤昭笑道:“那倒是不是,我偶然得到了一位前辈的馈赠。因此有了小小的进步。” 凌抱瑜无语,道:“小小的……什么是大大的进步呢?你还要在加上一条运势好!对了,你怎么发现我的?难道因为你进步了,所以能看破我的隐匿了?” 汤昭道:“那倒不是,我没有发现你。不过之前我把巨人们都埋了的时候,它们最后都转头向你那个方向,好像发现了什么。但我看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就想到它们之前好像就能发现你的隐藏,可见不受你剑法的影响。会不会是你在那里?所以我就叫了你一声,你果然在。” 凌抱瑜心里舒服多了,道:“原来是猜出来的。诶?你为什么能指挥那些巨人?居然让他们自己跳坑里?我引一个巨人过去都费事呢,它们为什么听你的?” 汤昭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展开手,手中有一木简,上面隐隐有细雷闪过,“我只是用这个东西控制了它们,确实很好用,就像成了幕后黑手一样。回头我再研究研究怎么回事。这东西的来历也奇特,是孟化舟的。” 凌抱瑜愕然道:“你见到孟化舟了?他人呢?” 汤昭道:“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之前他把孟化舟沉入地底的时候就在他身上沾上阳光,能随他走到天涯海角。孟化舟转移的时候也没甩掉,甚至因为光线的干扰,他传送的时候还出来差错,传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汤昭是打算将他就地绞杀的,但还没动手,孟化舟就死了。居然是黑寡妇杀的——当然汤昭也出了些力,若无他在旁边干扰,刚刚得到白霓的剑的黑寡妇,也未必就赢过孟化舟。 死在黑寡妇手里,孟化舟算是死得其所。这也是这一代惊蛰山庄蛊斗的正式结果。 不过为什么黑寡妇能拿到白霓的剑呢? 汤昭心中疑惑,但现在也不是细究的时候,找到黑寡妇很好,正好方便他把她送出去,躲过马上发生的剧变。 汤昭道:“我叫你过来,是因为现在很危险。一会儿我要放一个很强的剑术……或者剑法,波及会很广。甚至我自己也没办法免疫,我怕你受到伤害。所以叫你出来,咱俩一起躲一躲。” 倘若是他自己放的剑术或者剑法,他身为剑客自然能免疫。但他要用剑术引爆那些元晶,引起更大的连锁反应,那些元晶可认识他是谁,再加上雷符的加成,威力足够把他扬了几百次了,所以他一会儿必须要躲一躲。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转移出去,但他空间移动最远的剑术是发配,要发出去可就回不来了,因此必须用其他方法就近避难。 凌抱瑜听了变色道:“会很强么?波及范围多大呢?” 汤昭道:“我这个剑术控制在玉堂范围呢,不过后面引起大震荡,应该会波及整个白玉京。” 毕竟是要引发罔两的崩溃,罔两范围有多大,风暴波及范围便有多大。 凌抱瑜急了,道:“不行啊,我自己还在水里呢。还有阿沁……”她三言两语将情况说了,道,“你先别动手,我把她们转移过来!” 汤昭感应着元气波动渐渐逼近巅峰,知道出手的时机要到了,错过了时机可是难以再来,道:“来不及了,时机稍纵即逝。这样——” 他塞给凌抱瑜一个罐子:“你赶紧跑回去,让她们连你自己在内都躲进罐子里,然后把罐子沉到水底,等到风平浪静再出来。快去!” 463 碎 凌抱瑜当初小心翼翼的来到玉堂,如今叼个罐子风驰电掣的回了明珠湾。 只要不顾及周围的危险,凌抱瑜的速度可以很快的,只见黑暗中一道白色身影如同利箭一般急射而出。 越是行进,她越能感觉到天空中元气的混乱,各方气流冲突,几乎到了要爆炸的程度,凌抱瑜深知这是危险迫近,不由得越发加快脚步。 难以想象的大变故要来了! 这真的是汤昭造成的吗? 她心中忐忑,终于冲到了湖边,顾不得踏上湖面,将嘴里的罐子松开,直接大叫道:“阿沁,快来接我!” 话音刚落,阿沁的倒影已经熘了过来。 她见了凌抱瑜,开心的浮出水面,道:“姑姑,我有个好消息……” 凌抱瑜急匆匆道:“这当口能什么好消息!快带我过去!” 阿沁奇道:“难道你猜到了?我还说要给你个惊喜呢。” 当下她拉住凌抱瑜,出熘一声已经到了湖心。 凌抱瑜看了一眼,已经目瞪口呆—— 湖面上,鬼怪簇拥之下,排着满满当当的……棺材? 阿沁献宝一样指着棺材道:“你看,大伙全在这里。我刚刚顺着线往上拉你的时候,先把你的棺材拉上来,结果刚刚拉上来,发现角落里还连着一根线。然后我又顺着那根线往上拉,便又拉上一个棺材来。然后底下还有,拉上一个还有一个,拉上一个还有一个。我简直像丰收的庄稼人一样,哈哈。然后大家都上来了。” 凌抱瑜怔怔听着,心中迷惑:难道说,当时所有人的棺材都连在一起吗? 这也不怪她不知道,她本体进了庇护所,白狐被扔下人间之后,白玉京的事和她就无关了,她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最后是殿下把所有庇护所都连接在一起了吗? 也对,大家都是仿佛同胞手足一样的伙伴,即使是埋葬也应该埋在一起,哪能像那个东君使者一样孤零零的死在外面呢? 这也帮她解开了一个纠结的心结,凌抱瑜还是挺开心的,一时间将烦忧抛诸脑后,道:“你……” 话音未落,凌抱瑜一阵悚然,白毛倒竖,她察觉到不远处的元气开始塌陷,像山崩一样倒塌,眼见就要压到自己头顶,顾不得其他,喝道:“快把棺材都塞到罐子里!” 阿沁一怔,正想着棺材怎么塞罐子,就见凌抱瑜拿爪子一拨,其中一个棺材不知怎么顺顺利利的滑进了罐子里。 阿沁恍然,虽然不知道凌抱瑜的命令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马上跟她一起搬运剩下的棺材。 眼见搬得还算顺利,两人同时觉得头顶上强光明烈,一抬头,都是目瞪口呆。 阿沁结结巴巴道:“太阳……太阳掉下来了……” 头顶上方,一个巨大的火球正在坠落。强光令人睁不开眼,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要把明珠湾都蒸发殆尽。 那么明亮,那么炽热的巨大火球,一般称之为——太阳! 凌抱瑜声音都尖了,叫道:“快——塞进罐子。” 两人七手八脚把最后几个棺材推进罐子,那股热气已经快把眉毛都撩了——虽然她们谁也没有眉毛。 凌抱瑜叫道:“你也进去!” 阿沁爬进罐子,凌抱瑜抱住罐子,连同自己一起从上往下狠狠地砸进水里! 在水中,凌抱瑜挣扎着也钻进罐子,罐子还依着惯性迅速沉入水底,离着天空的强光越来越远…… 太阳终于落下! 太阳落在阴影中,阴影瞬间消散,只有太阳的光陡然绽放—— 轰! 光浪淹没了玉堂,淹没了珠宫,淹没了紫贝阙…… 白玉京中心的三宫城瞬间化为光海,其他一切似乎一瞬间都已经一无所有。 一个光球在云上鼓起,光球之内是绝对的光的世界。 膨胀的光球之外,是范围更广的冲击波,气浪往外横扫,扫过明珠湾、扫过千秋楼、扫过海峤城…… 在光华和冲击波之外,还有声浪、热浪,一波又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在五楼十二城中肆虐,无数小小的草木在这一波冲击中倒伏…… 落日声势浩大,仿佛在阴影世界打下一记重拳,让坚不可摧的阴影出现了一丝动摇。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在光芒刚刚要衰落的时候,仿佛扣动了扳机,打开了魔匣,从地下放出更强大的力量。 轰——轰—— 声音不止一声,但相距极近,几乎重合在一起,声音被顶到天崩地裂。然而生物听到第一声耳朵变回陷入嗡鸣,再也听不到后面的声响,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震动、震动! 声音只是这次爆发中最不起眼的一环,甚至从地底升起的那比刚刚落日还耀眼的光芒也不重要。 从地底冲出来的,是爆发的能量! 庞大的强横的无坚不摧的能量! 能量冲天而起,三百六十度澎湃爆发,所到之处无不崩摧,力量所指,只有苍穹才是尽头! 大地不能阻挡,云霞不能阻挡,阴影就更不能阻挡! 在外面看来,阴影全方位包裹着白玉京,就好像一个黑漆漆的鸡蛋,如同混沌初分之前的世界。之前的落日从外面看,也不过鸡蛋壳里飞起一个萤火虫,稍微带了一点光,能透过蛋壳看到模模湖湖的亮点儿。 此时,从地底下喷出来的能量就像一个巨大的锤子,往黑影蛋壳上一敲—— 蛋壳,裂了! 阴影上出现了裂缝,如果仔细看时,能发现那些裂纹竟不止一处,好像被密集地砸了好几下,但因为离得近,裂缝连成了一片,最终—— 开始出现了零零星星的创口。 那些创口像打开的窗户,里面的光和烟尘迫不及待的混着能量从中喷薄而出,冲出牢笼,而那些能量在冲出的过程中又肆无忌惮的破坏着龟裂的窗户,让龟裂扩大,扩张到了所有的鸡蛋壳…… 终于,到达了某个临界点。 “啪。” 最多只有这样轻微的一声,如同花开的声音,又或者完全没有。 与剧变全然不符的寂静中,阴影垮塌了。 阴影明明是没有实质的存在,偏偏就像碎鸡蛋壳一样碎成千万片,然后如飞溅的碎玻璃一样落了下来。 下方,也是苍穹,离着人间还有万丈空间。 那些碎片大多没能落到地上就已经彻底消散,少部分穿过漫长的空间溅落在土地上。 但它们不能留存太久,因为远处的东方已经发白,天际线上露出一抹金边。 人间的太阳,就要出来了! 叮叮叮—— 一阵钟声大作。 一栋十九层高的高楼上,上方的两层屋檐下挂着的密密麻麻的铃铛突然大作,铃声交替,响成一片。 楼内,数道脚步声跟着响起,踏在上好的木地板上,哒哒哒,颇为嘈杂。 显然,铃声突然响起非同小可,引起了更多的混乱。 “镇静!”随着一声高喝,一个头戴高冠,身穿澹黄色长袍的中年人上了楼,目光如电,登时如压舱石一般,镇住了所有人。 “在通明塔上乱跑,成何体统?” 随着他的怒喝,一排身穿白袍的年轻人小步从楼内走出,一起来到他面前行礼:“莫护法。” 莫护法微一点头,踱步来到屋檐下,那一排拳头大的铜铃还在响个不停,颤动的频率仿佛要晃出虚影来。 “好强大的反应,至少也是一个乙等分身出来了。” 他微微抬头,楼上的铃声灌入耳中,声音比楼下这一层更加刺耳。 “上面一层也有,两层同时出声,是同一个分身的概率很大。这么说,是云州和凉州边界上出现了罔两分身了?横跨两州的乙等分身,祸患可是不小。” 他神色渐渐发冷,道:“凉州也罢了,不毛之地无人管辖,难免出什么纰漏,云州,呵呵……高远侯好大的威风,把云州上下把持的铁桶一般,谁也不让插手,还以为她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领。居然让罔两如此肆虐,真是可笑可耻!” 这时,从上一层楼走下来一人,也穿着澹黄袍,年纪比莫护法年轻一些,道:“莫护法也来了?你看到云州的灾祸了吧?我早听说云州这一阵在戒严,也不知有什么大动作,不上禀朝廷,更不许人问,看来是大乱将起啊。” 】 莫护法冷笑道:“高远侯折腾她的地盘,谁也管不着。云州百姓苦不苦,更与我等无关。唯独罔两是干系天下安危的大事,哪许她端着诸侯架子再三拒绝通明殿?无非仗着当年的资历和国师袒护罢了。等我回报殿主,一定要排个光明使下去。” 说罢转身下楼。 另外一人跟着道:“我跟你一起去。这回就算不派光明使,也要派几个东风使去查探。”他说着在白袍少年群里点了几个年轻人,叫他们一起跟着。 莫护法回头瞄了他一眼,显然不喜同僚未曾努力先留退步的做法,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带着年轻人一起下楼。 两人下楼之后不久,随着太阳逐渐升高,铃声越来越轻,最终渐渐止歇。 几人一起进入了在高楼下的一座大殿中,向通明殿如今的殿主禀报事宜。 这一禀报就是将近两个时辰,其间争论始终不息,殿外人等得焦急。 最终,殿门打开时,四个年轻人当先走出,收拾行李带齐身份证明和坐骑,作为通明殿年轻一辈听风的“东风使”下云州巡视去者。 464 灾后 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第一抹阳光照在大地上,也照在云端上。 对有些地方来说,今天的太阳光和昨天、前天的阳光没什么不同,和过去多少个早晨没什么不同。 但对有的地方来说,却是经过漫长黑夜之后,再一次与阳光重逢。 万道霞光照在云海上,照的纤毫毕现。 万丈高空中,这片云海庞大到不可思议。 云海最中央是一片异常宽阔平坦的白地,和天上漂浮的千万朵白云相似,唯独更平坦得过了分,几乎没有高低起伏。似乎有人拿了刮板,从大朵的云团刮下了一层浮云,剩下的云好像一层云板。 这种不自然的“秃头”一直蔓延数里之外,才看到云海凹下了一大块,似乎是一座深坑。那深坑面积极大,往下凹陷极深,仔细看时,坑底还积了一层水。就像一个大湖在大旱中蒸干了一大半水分,只剩下一点儿水底,险些就能看见湖床的淤泥。 自中心再往外延伸数里,云上断断续续的出现了一些断壁残垣。离着中心最近的地方,只有些勉强称得上“废墟”的遗迹,高不过几尺,早看不出原来是城是屋。越往外,剩下的建筑越完整,但绝大部分还是残破的,能看出它们都遭过一场劫难。 一直到了最外面云海的尽头,东西两侧各矗立着一座完好无损的城池。 这两座城池风格不同,一如山色,一临水波,正面似乎都有些焦痕,好像刚被烧过,但最终高大宽阔的城墙都屹立不倒,城池背面更留下不少被荫蔽的花草树木,虽在早春,花开如四月芳菲,树绿似炎炎盛夏,生机盎然,为白花花的云端填了其他颜色。 如此观之,这是一片遭受过劫难的云上秘境,是失落的梦幻仙城,被清晨的阳光普照,云层笼罩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让云朵看来如玉砌瓷堆的艺术品,那浅浅的湖水正上斜架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哗啦啦…… 坑底的水面泛起一丝涟漪,浮起了一只罐子。 那罐子灰扑扑的,和家中常用盛水的罐子没什么区别,却偏偏如鱼儿探头一般从水底一浮上来,又如小船一般稳稳当当漂在水面上,再不沉浮了。 这时,罐子口冒出一个狐狸脑袋。雪白的皮毛被阳光一照也是金灿灿的,而翠绿色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竟然口吐人言:“出太阳了?” 问了自己一句,白狐突然反应过来,喜不自胜,大声叫道:“出太阳了!阿沁,阿沁,你快来看,太阳出来了!” 狐狸头旁边伸出一个少女的脑袋,把罐口占的满满当当,睁大了眼睛,叫道:“哇哇,是太阳,是太阳呀!” 她身子一蹿,从罐子里面蹿出来,平平落在水面上,却仿佛踏在地面上一般稳当,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带起。 太阳照在她身上,让她变得鲜艳起来,唯独轮廓有些模湖。 “诶?这不对啊?姑姑,我们又传送出去了?这地方不是白玉京啊。” 白狐爬出罐子,阿沁指着周遭连声道:“你看这坡岸,这么高,哪里是明珠湾?这是个坑啊。还有这岸边都是光秃秃的,水面一点儿树的倒影也没有,咱们明珠湾岸上全是柳树呢。是不是汤大哥把咱们转移出去了?” 狐狸看着四周,喟然道:“这里……应该是白玉京。除了水周围全是云丝啊。”见阿沁难以置信,她无奈道:“可能是明珠湾起了变化。走,上岸去看看。” 停了停,她转头对阿沁道:“你别去,在这里守着,情况不对就带着大家再返回罐子里沉下去避难。” 她着重咬了“大家”这两个字,阿沁本来要跟着一起去,听到“大家”不得不沉下心,点头道:“好,我在这里守着。姑姑可要小心。” 不用她说,现在凌抱瑜正是疑心膨胀版,事事都会小心十倍的。 她先是小心翼翼的沿着高高的岸坡往上爬,爬到岸上探头看了一眼。 入眼,一片雪白,一马平川。好似被白雪覆盖的万亩平原。 这…… 饶是凌抱瑜确认了这些都是云丝,也不由懵在当场。 这是白玉京? 我那么老大一个白玉京呢?! 怎么成了真·一片白地了? 呆了好久,她蹭的蹦上岸,在白地上奔跑起来。 因为完全没了标志物,她只能依靠记忆寻找方向,好在此时有太阳,能够依靠太阳的位置来寻找方向。她毕竟是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太阳底下的人,来到阴影之下不过一夜,并未感觉到太阳多么可贵,只当是睡了一个漫长的觉,再看到天光明朗不过吃惊了一下就习以为常了。 但是她一路奔跑起来,却是心情大坏。所见之处不是说满目疮痍,而是满目空白。本来跑几步就能看到的亭台楼阁如今一概消失,更别说各种精巧的奇花异草和景致点缀了。此时若有外人来了,无论如何猜不到这里是传说中的白玉京。 好消息,罔两没了。 坏消息,白玉京也没了。 凌抱瑜心中难过至极,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倘若之前有人说要毁掉白玉京,她必然和那人拼命,倘若昨晚有人问她要不要让罔两和白玉京同归于尽,她也断不会愿意。然而现在已经成了事实,她又能如何? 哭天抢地么? 能把白玉京哭回来么? 去埋怨汤昭么? 然而汤昭也不过做了不算错的抉择,若无他这一手惊天动地的大招,白玉京也是看不到希望的。 现在至少还剩下一半的云…… 不,罐子里至少还留下大伙儿的庇护所,其中可能还有活着的同伴。 人重要,还是城重要? 她很难回答,但是事实上就是:能剩下哪个算哪个吧。 她不住的开解自己,但心情还是很沮丧,走路的时候头也忍不住低了下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看见满地白云中有一抹绿色,心中一动,连忙跑过去,拨开地上的云,才发现是一截植物根茎,似乎不是云丝织物,分明是鲜活的生物,便咬住了往外拔—— 拔出一朵大头朝下的向日花来。 “诶?”凌抱瑜奇怪道:“这怎么有朵花?还没碎?” 那花盘一动,咕噜噜翻出两只黑珍珠一样的眼睛来,瞪着凌抱瑜,裂开一条嘴道:“我当然没事了,区区小场面,怎么能奈何得了我?” 凌抱瑜吓了一跳,叫道:“啊!花会说话!” 那向阳花不快道:“你一只狐狸会说话,我一朵花会说话有什么奇怪?” 凌抱瑜解释道:“我不是狐狸,是剑象——哦,你也是剑象?你是汤昭的剑象?”她没确认过汤昭的剑象,可能是阳光,但也可能不是,只是他的剑术。如果汤昭的剑术都是阳光,那么剑象是向日葵也说得过去。 那向阳花呸道:“我不是!谁是那小鬼的剑象了!他哪里配?那小混蛋真可恶,我说我不用护着他就真一点儿也不护着我啊?好家伙,这连环爆,要不是我老人家免疫阳光伤害,扎根又深,他非把我爆到天上去了!一点儿也不懂得尊老敬老!” 凌抱瑜很想说:“你都说了不用护,不护你不是很正常?难道你口是心非吗?”但她没说出口,一是出于礼貌,当面不拆台,二是……这花居然是从那种落日大灾中生扛下来的?那实力能错的了吗? 她很是谨慎的道:“前辈,你是汤昭的伙伴?他现在在哪儿呢?” 向阳花哼道:“在他没坑我之前就算是吧。我哪知道他在哪儿?肯定也是躲到哪里去了吧?那元晶暴起来不认识人,他要是不躲肯定连灰也不剩。” 凌抱瑜听了不免担忧,汤昭叫她躲避果然是给了罐子,想来他自己也是躲在了罐子里?但她能平安躲过劫难,更多是依靠明珠湾的湖水挡住了大半风暴。眼见一潭湖水蒸干了大半,就知道那一招的厉害,只靠一个罐子怎么能挡得住呢? 或者说是直接传送走了呢? 确实,若是能传出几百里地,那是最安全不过了。但是他还会来吗? 凌抱瑜正在担忧,就听头顶风声响起。 一狐一花同时抬头,就见一个黑影从天而落。 噗—— 一个小罐子一头扎进云彩堆里,滚了几滚,停了下来。 凌抱瑜和向阳花同时盯着罐子口,异口同声道:“汤昭?” 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咦,你们两个都在?太好了,大家都平安无事啊。” 一个俊朗少年从罐子钻出,笑容如阳光一般。 至少在这一瞬间,凌抱瑜是放下了种种负面情绪,发自内心的笑了的。 向阳花虽也高兴,但还是瞪着小圆眼,两片叶子怼在花茎上,仿佛叉腰,喝道:“难道你还担心我呢?我以为你处心积虑要把我一起和白玉京炸飞呢!” 汤昭笑道:“我当然担心前辈了。我本来想给你一个罐子,但想起前辈之前再三拒绝离开,自信满满,我又怕生塞给你显得自己小瞧了前辈。果然前辈实力过硬,离着中心这样近,居然毫发未损,比罔两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向阳花哼道:“拍马屁就可以算了吗?我在这里不动,你自己倒好,躲到天上去了?” 汤昭道:“是啊,我先把自己用剑术打上了万丈高空,然后再钻进罐子维持漂浮,也算躲过一劫。我之前就把尹庄主和岳来发配走了,他们肯定没事,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两个。现在大家都没事,那就完美了。” 凌抱瑜舒了口气,无奈道:“我们倒是好好地,就是家没了。” 汤昭道:“也不能算都没了吧?虽然肯定是损毁了一些,但我还是搬走了一些楼阁,它们在这里。” 说罢一拂袖子,再度掏出了一堆罐子。 465 可能 汤昭自认为还算是个有责任感的人,虽然自同意“双管齐下”的计划开始,就已经决定牺牲一部分白玉京,但还没有真不管不顾到“爱咋咋地”的地步。 白玉京中有很重要的存在,首先就是人。 黑寡妇和岳来当时都在白玉京,总不能连他们一起扬了。 黑寡妇是重要的同伴,当时原来千秋楼。好在汤昭本来就在黑寡妇身边留了一道光作为保障,托孟化舟的福,他身边又有一道光被送了过去,而且是他吸收过剑意,更如臂使指的剑象。两道光加起来,足够把黑寡妇送走。 汤昭用了他拿手的剑术“光速”,把一道光从天上打到地上,将黑寡妇直接带下了高空,笔直的投放到了云州西山之地,也就是他们来的地方。 想来以黑寡妇如今剑生的实力,应该是自保无虞。 至于岳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他就在左近,汤昭很容易找到他,给一个短距离“发配”,爱去哪儿去哪儿。 除了人,还有建筑,这个就太多了,肯定不能都救。 最要紧的、他有印象的肯定优先。 比如珠宫,自己领了向阳子的任务,要把珠宫的周围环境的清理一番,总不能自己清理之后把珠宫也清没了。 还有玉堂大殿、紫贝阙、千秋楼…… 其他的建筑,那就带不了太多了。要取决于当时的条件。 本来除了珠宫他能支配,其他建筑他哪个也搬不动,有如意丝也不行,毕竟如意丝还有对接问题。 但是谁叫他从凌抱瑜那里接了从君令了呢? 从君令的意志,就是如意剑的意志,也就是白玉京主人的意志。 所以,他用从君令拆出来的如意丝为指挥棒,无需对接,可以凭空随意指挥白玉京的建筑,从而使一座座建筑迅速拔地而起,装进罐子里。 无奈汤昭的罐子是有限的,毕竟罐子不是他的剑,只是他拟持须弥剑的时候可以使用罐藏剑法,这剑法又实在好用,他没事就制造一个,如今有一些储存而已。 白玉京的建筑成百上千,他哪有那么多罐子? 毕竟太过陌生,取舍都不知如何取舍,他决定靠运气决定。 除了眼前几座重要的建筑,汤昭让几只太阳鸟叼着罐子和如意丝往外飞,遇到够大的建筑前就装进去,能装多少就是多少。直到看到太阳落下就让鸟儿一起躲进罐子里,这样也保全了那几只自己创造出来的生灵。 如此操作,汤昭甚至不知道外面保留了多少建筑,只知道留下来的全在罐子里了。 凌抱瑜喜出望外,她本以为白玉京全毁了,现在还能留下来这些,已经是意外之喜。 所谓只要预期足够低,稍微有点收获就是惊喜。 她摸着那些罐子,就想在此地恢复原貌,但紧接着又想到了水里那些“棺材”中的同伴们,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先放出来再让大家一起来亲手将白玉京复原不好么? 如果还活着的话…… 想到这里,凌抱瑜突然急道:“你看见殿下了没有?看见殿下了没有?” 汤昭有些迟疑,道:“怎么算看到呢?我在天上俯瞰白玉京,自然是一个人也没有。如果说奇异之处……似乎也没有。你们殿下原本在哪里沉眠呢?” 凌抱瑜呆了一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 那天的事她也只有一半印象,后面她沉了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时殿下还好好的呢。 殿下是不是也沉眠了呢?如果是,沉眠在哪里呢? 等等,她若是沉睡在哪个大殿,刚刚那一劫不会被直接…… 向阳子不知是否看出了她的担心,突然道:“你们放心好了,如意剑怎么也是个剑仙,哪有那么容易被伤害?你看我都没事,她要是在这里,肯定也没事。” 这个说法有说服力,凌抱瑜神色稍缓,汤昭接着道:“是的,如果如意剑陨落,如意丝应该立刻失效才对,到时候整个白玉京都会坠落地面。既然平安无事,那就是如意剑还在世。” 在世,无非是在哪儿的问题。 之前凌抱瑜一门心思只想回到白玉京,其实根本没深想如意剑在哪儿的问题。 白玉京和如意剑都是她心底最深的卷恋,是绝望中的归宿。反正对灾祸束手无策,只要能回去,能死在白玉京,就能和自己最美好的记忆一起安眠,其他的都不重要。 后来进了白玉京,得到汤昭帮助,凌抱瑜开始筹划驱逐罔两的问题。不过那时她满心想的是如何退灾除魔,甚至没有想万一这能驱散罔两,还能收获什么。她只是一心觉得,只要阴影散开,重见日光,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直到现在,阴影也散了,白玉京也空了,棺材也从水里捞起来了,唯独不见如意剑,她终于不得不去想这件事了。 如意剑,在哪儿? 最好,她就在白玉京的某个角落沉眠,别管是上天还是入水,挖地三尺总能找到。只要找到她就可以试着唤醒,即使不能成功,也可以好好安置,等待她自己苏醒。 次一等的,就是如意剑已经离开白玉京了,正藏在人间甚至碎域某个角落或者沉睡,或者默默舔伤口。如果是那样,别人想找到她就要花费好一番工夫,甚至寄希望于运气。或许只能等她自己出来现身。 最差的可能性…… 就是她在罔两山。 这个可能性大家都想到了,只是谁也没有说出来。凌抱瑜更是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觉得要爆炸了。 停了一下,汤昭道:“这样……咱们先去找找,不要慌乱。先找被削过的地方,这里都是一马平川,有什么异样一目了然。先搜一遍,还有那两座城池——”他指了指一东一西两座没受到波及的城市,“去城里找找,可以挖地三尺。” “如果找不到,我把那些建筑放出来,一个一个的找。找人,找线索,找蛛丝马迹。” “如果还找不到……” 他没有说下去,凌抱瑜抬头道:“先找吧。” 刚刚汤昭说的顺序没有错,在她这里还可以多一道程序,那就是把棺材一一打开,看看其中有没有殿下。但她自己也清楚,如果走到那一步,希望就很小了。 凌抱瑜最终说道:“咱们……先去把人放出来吧。” 白玉京就算再遭劫,地方都是不小的。就靠汤昭和凌抱瑜再加上阿沁和向阳子也根本搜不过来。何况向阳子干嘛要帮这种繁琐的忙?汤昭也不过是外援,没有可能花费大量的时间陪着她们在白玉京一寸寸搜索,所以要做什么肯定要先增加人手才是。 而且,那些在湖底沉睡多年的同伴很可怜了,如果能早一刻重见天日,还是早一刻才对。 汤昭并不知道湖底一堆棺材的事,凌抱瑜说了,他当然同意。 正如凌抱瑜想的,汤昭不可能在白玉京多耽搁,尤其是在珠宫看到了白霓的留言,只觉得毛骨悚然,恨不得立刻回云州去。 当时他看到消息,真觉得不下一刻回去把事情告知高远侯,云州必然天塌地陷。但后来缓了一缓,他又意识到情势并非火烧眉毛——那留言已经留在珠宫一百年了,哪就因为他进去一次就立刻变得十万火急了? 若是这样,倒显得他霉运高照——哦,你不发现一点儿事没有,你一发现就有事,事儿是不是你惹出来的? 当然,汤昭也不能拖延太久。他在白玉京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的伙伴也找到了,此行已算圆满,额外为白玉京尽一点儿心力也应该,但他至少要很快返回云州一趟。 当下两人一花一起来到池畔,阿沁看到他们都在,飞快的滑过来大声欢呼。 稍微说了两句过往经过,阿沁便将所有的庇护所一起倒了出来,在白地上排成几排。 汤昭数了一数,共有六十来具。也就是说,最后白玉京跨过百年灾难,能剩下来的最多最多也就是六十来人。 其实不大可能满额。至于能剩下多少,打开一小半就能估出来了。 凌抱瑜站在这些棺材前,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道:“那就从我开始吧。” 至少第一个是凌抱瑜,肯定还活着,这叫做“开门红”。 汤昭正在从罐子里拿出各种补给品,从饮水和食物到各种药品乃至擦拭洗漱的清水,都一一备足,听得凌抱瑜做决定,忙道:“且慢。” 他来到那些棺材前,拔剑出鞘: “剑术——一年之计在于晨!” 一道生机勃勃的阳光亮起,光辉洒满了遍地棺材。 凌抱瑜在旁边,只觉得暖洋洋的浑身舒泰,连之前连番受惊的消耗都补足了,几乎要眯着眼睛睡着。阿沁在旁边也感受到了好处,伸了个懒腰。 她瞥了一眼汤昭,心想:这剑术很了不起,对剑侠也有明显的效果——他果然变强了。 她明白汤昭的意思,给所有活着的人调整状态,好像还补充了些生命的能量。这样开棺、起身、重逢悲喜等一系列动作也能支持得下去,其中若有已经到濒死状态的人也能吊一吊性命,支撑等到救治。 但如果是死人,那就没办法了。再多的生机也不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做完了万全准备,凌抱瑜长出一口气,道:“开——” 466 初见与重逢 凌抱瑜虽然在白玉京身份不俗,可以说仅在殿下和两位姐姐之下排名第四,但庇护所并没有特殊,看起来和之前白霓飘过来的棺材相彷,打开庇护所,就好像开棺。 虽然凌抱瑜下定了雷厉风行的决心,但动作上十分轻柔,用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拂掉了积了多年的水垢,再一寸寸的用小小的爪子把棺材盖推开。 眼见棺材里露出一角白裙,汤昭忍不住凑过去去看,凌抱瑜倒不用他来帮忙,他是自己好奇:凌抱瑜什么模样? 棺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白衣女子,眼睑垂下,表情安宁,仿佛在沉睡。 喔…… 她的五官很精致,眉目分明,线条清晰,可能因为多年没晒阳光,皮肤白如冰雪,白裙上沾满了血迹,殷红的血液反而让她的肌肤显得更白得惊心动魄。 凌抱瑜,居然看起来是个冰山一样沉静冷峻的美人, 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花痴、多疑、好事、尾行的狐狸呢。 她虽然苍白,但状态并不衰弱,脸颊依然饱满,皮肤依然光滑,还能听到悠长轻细的呼吸声,并没有油尽灯枯之态。 汤昭看了一眼,对白狐点点头—— 是个充满生机的健康女子。 真正的开门红。 白狐倒没什么激动地神色,毕竟是面对自己而已,她如何不知道自己平安无事? 它轻轻一跃,扑在那女子的胸口。 然后,狐狸消失了。 紧接着,女子睁开眼。 就好像一个交接棒。 汤昭看到这一幕,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之前消失的大胖橘猫。 虽然狸花剑还有新的剑象猫咪,但是那只橘猫就永远消失了…… 白狐一去,回来的还是那个凌抱瑜吗? 这时,那女子忽的坐了起来,又一阵眩晕,侧靠在棺材壁上,道:“啊,回来了回来了。有点不习惯呢。” 声音、语气都和白狐一模一样。 还是那个凌抱瑜。 汤昭松了口气。 天底下只有一个凌抱瑜。 凌抱瑜神色生动,之前那种闭着眼睛的清冷感若有若无,正活动关节,一眼看到汤昭,“啊……”了一声,转过眼去,好像有些羞涩。 汤昭莫名其妙,道:“怎么了?你之前没见过我么?” 凌抱瑜道:“见过,但用人的视角看和狐狸的视角多少有点差别。还是这么看更好一些。”说着低头嘻笑了一声,脸颊转瞬多了几分血色。 汤昭知道她花痴性子犯了,心道这倒是不错,看一眼自动回血,问道:“身体怎么样?” 凌抱瑜吸了一口气,静静坐着先以一口气息运行周天,过了一会儿,道:“还是虚弱,气血凝滞,内蕴不通。啊,起不来,起不来了。你扶我出来。” 汤昭心想:好么,先开你的棺材,结果不但没能增加人手,还折损一员劳力,这不是出师未捷么?只得上前扶住她,把她从窄小的棺材里搀了出来。 他早就在旁边用云丝搭建了一个个软塌、软座、躺椅、看凌抱瑜还算有力气,就将她引到一个软座上。凌抱瑜陷入座钟,登时像被棉花团包裹了一般。 那边阿沁递过来热汤热水,凌抱瑜先洗了洗脸和手,又连连漱口,方喝了几口汤,长出了口气,道:“活了,活了,嘴里有味道了。好幸福。” 汤昭看她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不能劳动,便只能自己先做工作。 他的目光放到了另一具棺材上。 虽然刚刚的一日之计在于晨只是普照群棺,并没有收到反馈,但他自得到生长剑意之后,对生机的感应比以前有很大提升,虽然隔着云丝棺材壁,也有些模模湖湖的感应。 那具棺材里,有人生存的概率比较大。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露出一个年轻人的脸。 这是个青年男子,五官也甚是冷峻,和睡着的凌抱瑜有几分相似,状态也还算健康,和凌抱瑜相差无几。汤昭判断,他应该在实力上和凌抱瑜相彷。 这也是个剑侠。 只有剑侠再经过这么漫长的时间之后还能保持年轻时的容貌。如果是剑客,不管他入棺时如何年轻,此时也该衰老了。 汤昭倒有点惊讶:他还以为白玉京至少高层都是姐妹呢。没想到也有年轻的男性剑侠——至少长得年轻。 阿沁滑过来,叫道:“哦,是郝叔叔。” 凌抱瑜道:“是郝晨夕么?快带过来吧。” 阿沁提醒把棺材推了过去,回头对汤昭眨眨眼。汤昭有些莫名,他虽然不笨,也猜不出阿沁此时眨眼是什么意思。背后凌抱瑜已经把人接了过去,平放在软榻上,又用冷水抹在他脸上。 汤昭不管她们怎么唤醒,继续去打开下一个盖子。 依旧是先找可能存在生机的棺材。 不得不说,他的感觉还是非常准确的,一连打开了五个棺材,都开出了活人。 虽然状态各有不同,有的如凌抱瑜一样还算健康,有的已经很虚弱了,但确确实实都还活着。 遇到特别虚弱的,汤昭用生长剑意撩一下,注入一些生机,总归是性命无虞的。 这些人算上凌抱瑜四女二男,毫无疑问,个个都是剑侠。 这也令汤昭感慨白玉京的实力,剑侠在人间可是一方强者,在灵州那种混乱地方占个一郡之地做土皇帝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即使在人才济济的云州都督府,那也是巡察使、将军级别的高官。在这里却不那么值钱。 只看剑侠的数量,这比得上人间的大诸侯了。如果再考虑这是与罔两大战之后残余的力量,再加上白玉京之主如意剑乃是一代剑仙,这实力比人间诸侯都强大的多。白玉京全盛时,说不定能和朝廷掰掰腕子。 不……也别看轻了朝廷的力量。即使是现在混乱的朝廷,依旧是人间最强的势力。 汤昭立刻想到:别说别的,如今罔两被压在罔两山,这么多年没有异动,难道不说明人间还藏有更强大的足以压制它的力量? 在他开到第四个棺材时,就听背后有人声传来,显然是醒了。 就听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呼道:“抱瑜……” 凌抱瑜道:“你别使劲,慢慢起来……” 汤昭没细听两人说什么,接着又开第五个棺材,救出一个衰弱的容长脸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就听背后凌抱瑜道:“你为什么叹气啊。” 却是凌抱瑜已经能起身,走到汤昭身边。汤昭问道:“你能动了?” 凌抱瑜弯了弯手臂,得意道:“我一直好好的,刚刚不过是一时没缓过来罢了,现在很健康。不客气的说,能打你两个。你不懂真正的剑侠的厉害。” 汤昭笑了笑,凌抱瑜轻声问道:“你叹什么气?不是情况还好么?” 说真的,刚刚棺材一个个打开,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是她当初的同伴,真让她开心不已,也把她的期望拉高了。 刚刚她还在想:或许一百年的时间,也并不是那么长?大家都还好好的? 汤昭有些凝重的道:“刚刚那些都是我有把握的。现在再开,可都是没把握的了。” 说没把握都算轻了,应该说是……不看好的。 凌抱瑜脸上失去了不多的血色,轻轻喃喃道:“才开了五个而已,还剩下这么多……我,我还没看到大姐、二姐……” 虽然都是伙伴,但不可否认,人总是有亲疏远近,凌抱瑜关系最好的当然是她两个姐姐,也是白玉京钟仅次于如意剑的人物。 之前解救了好几个剑侠,但并没有她们在,凌抱瑜虽然担忧,但想后面的庇护所还多着呢,便依旧充满希望,听到汤昭说剩下的凶多吉少,不由得一阵眩晕。 汤昭见她又要发软,伸手去扶她,背后有一双手抢先扶住了她。 汤昭抬头一看,却是那个他第一个解救出来的男子。 当时看那男子躺在棺材里还算年轻,此时看时,他眉头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皱纹,显然岁月还是在他面上留下了痕迹。男剑客多没有女剑客会保养,同级别中女子容貌还青春年少,男子已见老态并不少见。 凌抱瑜被他一扶,从新直起身子,点头道:“谢谢。”又对汤昭道:“打开吧……即使是尸骨,也该好好收殓安葬才对。他们也应该留下名字。” 听到尸骨二字,包括扶着凌抱瑜的那郝晨夕在内,所有清醒过来的剑侠都急切地看向汤昭。 汤昭如今已经习惯了成为焦点,即使是被一众剑侠盯着也十分镇定,道:“好,今日无论生死,一定让所有人能重见天日。” 说罢,他推开了一具棺材。 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人类天生讨厌同类死亡的气味,即使到了剑侠亦有本能。 紧接着,气氛变得悲伤,不必细看,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死亡的味道。 这个同伴已经死了。 汤昭还是看向棺材内,里面是一具白骨,看得出来死亡时间并不长,白骨上还有没化净的组织,气味尤其刺鼻。 凌抱瑜强忍悲伤,也不躲避,用一块云丝织成的布包裹住遗骸,抱了出来,放在太阳之下。 虽然民间习俗,死者不能见太阳,但这里的逝者都在阴影里孤寂了太久太久,最后一程当要躺在云端沐浴阳光。 汤昭默然无言,继续开下一个棺材。 事实证明,他对生命的感知是非常准确的,生者准确,死者亦准确。 棺材下面一个个全是白骨或者尸首,有的新死还能看出生前的模样,有的碎的连遗骸也拼不出来。 周围众剑侠开始还悲伤,后来渐渐麻木,最后沉默成死寂,只是围在棺材周围,默默致哀。 终于,打开一个棺材时,里面虽有衰朽的气味,却没有那么浓郁,旁边的向阳子激动地挥舞着叶子,当先叫道:“这个还能救!还能救一救!” 467 百年 棺材中,躺着一个白发女子,瘦小干枯,仿佛一具干尸。 因为刚刚一次次见到尸首,连汤昭在内,第一时间以为她死了,便要直接效彷之前用云丝缎盖上挪到一旁,却是向阳子第一个发现不对,叫了出来。 即使它叫破,汤昭也几乎没发现生命特征,只是信任向阳子,立刻再补上一招“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剑术。 阳光笼罩之后,那白发女子似乎皮肤出现了一些光泽,又好像只是因为阳光照射有些反光。 向阳子急着道:“你不行,我来吧——” 说着,那朵花连花带叶跳到那那白发人身上,根系包裹住她的身体,花盘扬起,面对太阳。 汤昭能感觉到随着它沐浴阳光,身上的生机不断澎湃,连花盘的颜色都更漂亮了,而那股生机又从向阳子的根系中倒流到那女子身上。 其他剑侠没有汤昭对生机的感觉敏锐,但也能看出它在做什么,都露出感激之色,凌抱瑜更连声道:“谢谢前辈。” 过了一会儿,向阳子爬出了棺材,没了花叶遮挡,露出那女子的容貌。她整个人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看来还是苍老虚弱,但已经有些活人的样子,胸膛也在微微起伏,因为脸颊稍微饱满,五官竟看出几分年轻时的清秀。 凌抱瑜盯着她,突然道:“这是阿沐吧?” 其余几人仔细看去,一时默然,谁也不出言肯定或者否定。 终于,有人小声道:“是的。好像是她。”其余几人跟着默默点头。 阿沁难以置信,道:“阿沐姐,怎么可能?她只比我大一岁……” 旁边一个相貌温柔的女剑侠轻声道:“已经一百多年了,阿沁。” 阿沁突然放声大哭。 一百年时间,给所有人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即使这些剑侠脸上没有变化,心里的刻印又如何能轻易消除呢? 凌抱瑜上前将阿沐横抱出来,放在一张刚刚编织出来的床上,用清水涂抹她的嘴唇。另一个剑侠上来,要给她渡一口元气,凌抱瑜道:“我来吧。” 向阳子道:“不用不用,该补的我都给补过了,你们给准备点汤水就罢了,别瞎渡什么这个气那个气的。补太多虚不受补也麻烦。” 众人对它十分尊重,当即听话住手。只留下凌抱瑜照顾她,其余人又回到棺材这边。 这边汤昭还在一个个打开棺材,除了郝剑侠之外另一个男剑侠帮着他一起开棺。整个过程默默无言。经过阿沐一事,众人多少打起了点精神,遇到稍微完好的身体便一个个仔细查看,只希望再发生一次奇迹。 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不常发生。 一个个棺材打开,露出或新或旧的尸骨,都是毫无生机的遗骸。 汤昭还看到他们大多都带着剑,一把把剑都已经晦暗,如同废铁。 显然,这些默默躺在水中的尸骨生前都是剑客,剑客这个在凡间显赫的身份不足以让他们逃脱死亡,哪怕只是“区区”一百年。 剑客,在生死面前,真的不算什么。 凌抱瑜虽然在照顾伤者,但目光还坚持在往棺材里看,她虽然万万不想看到同伴的遗体,但更想确认大姐、二姐的踪迹。 她也不知道是盼望还是不盼望见到她们两人的遗体。 到最后,汤昭打开了最后一个棺材,收敛了最后一个遗体。 终究是再没有下一个幸运儿。 所有的遗体都被排在一起,盖着云丝绸缎,仿佛一床床轻柔地被子。 几乎所有人的身份都被很快确认了,毕竟棺材里还有他们的衣物和其他遗物。 其实若只有凌抱瑜在此,她未必能凭借遗物认得出每个人,毕竟过了一百年了,很多琐碎的记忆都已经模湖。但其他人的记忆却没有更新,自然记得睡着之前还并肩作战的伙伴。 幸存者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汤昭和向阳子是外人,并没有参加,只远远观礼,汤昭也不大想太靠近,因为真的很伤感。 最后凌抱瑜他们切下一片云,将所有遗体放了进去,就像一座陵园,永远留在白玉京的一角。其余人又把去世者的剑收起,重新成为白玉京的贮藏——即使希望兄弟姐们体体面面的离开,剑终究是剑,是不能浪费的。这些都是将来复仇的资本。 最后,凌抱瑜在内所有剑侠都向汤昭和向阳子表示感谢,再三表示汤昭是白玉京的恩人,白玉京剩下的人当涌泉以报,若有差遣,各人绝不推辞。 汤昭逊谢一番,众人才开始以此放出罐藏的白玉京的建筑,重建城池。 这是个繁琐任务,不仅仅是把建筑从罐子里拿出来安放远处,还要把各种小摆件一一放回,乃至剩余的花草都要打理清楚,更是要再里里外外大扫除,将其中顽固凝结的罔两深度清理一番。毕竟很多建筑都是从阴影世界直接搬运进罐子的,犄角旮旯还藏有许多罔两碎片,需要各种手段才能彻底消灭。 为了增加效率,这些都要众人分头去做。 在众人分来之前,凌抱瑜在此重新问了一句:“大家有谁知道殿下去哪里了吗?大姐,二姐的消息呢?” 众人纷纷摇头,他们的经历都差不多,无非进棺材有先后罢了,而两个大姐为所有人殿后,殿下更是主持了入棺之事,后面的事他们一个也不知道。 凌抱瑜心中难过至极,却只能压下痛苦,继续在白玉京坐镇。 当时她在白玉京职位就高,现在更有驱逐罔两、解救众人的功劳,无论名还是实,她都是众人的首领,必须要负起责任来。 眼见凌抱瑜那么难过,汤昭欲言又止,还是并没说话。 他正要去安放一处建筑,就听背后有人柔声道:“汤公子。” 汤昭一回头,就见身后站着个外貌三十来岁,身材适中、神色温柔的女子。 凌抱瑜给他大略介绍过这些剑侠的姓名,他记得这位姓檀,道:“檀前辈,有什么事?” 檀剑侠忙道:“前辈可不敢当,以公子的恩情,我该叫一声恩公才是。但这样叫来叫去也太生分了,我横竖痴长几岁,别叫我一声檀姐也就罢了。” 若按年纪,这位檀剑侠在一百年前就够当汤昭长辈了,认下姐弟已经十分自降身份,汤昭也道了几声不敢,然后叫了声“檀姐”,道:“叫我汤昭便是。姐姐有何事?” 檀剑侠声音轻柔,比黑寡妇的娇媚又多了几分温婉,道:“我刚刚看你欲言又止,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因为不便当中明言,不妨悄悄跟我说,我再委婉提醒旁人。切不可委屈了自己,这样我们都于心不安啊。” 汤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深觉这位檀姐善解人意,道:“见笑了。其实我有两件事都想开口,一件确实是我的私事。另一件却是因为我在瞎猜,觉得说了不负责任,反增大家烦恼。” 檀剑侠忙道:“什么私事?请一定要开口。你的事若有我们能帮忙的,那可太好了。我们只怕帮不上你。” 汤昭道:“倒也没事,我是想尽快回家一趟。因为我有事要做,不过现在……” 檀剑侠立刻道:“自然以你为主,我们打理白玉京是分内之事,你也有自己分内之事,做分内之事岂不天经地义?今日聚在这里是缘分,暂时分别也是缘分。缘分既在,又何愁没有重逢之时呢。这白玉京对你也是永远敞开的,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汤昭点点头,道:“说的正是,一会儿我和凌姑娘说一声。” 正说着,他正看见远处有人把一个罐子打开,露出一座高楼,上面的牌匾写的是: “自在楼”。 这就是自在楼? 传说中能锻炼剑心的地方? 汤昭想起向阳子的建议,看了几眼,檀剑侠立刻会意,道:“小汤,你是不是还差临门一脚才成剑侠啊?” 汤昭一怔,檀剑客紧接着道:“若是这样,姐姐给你介绍一个好地方,就是咱们自在楼,你去试试就知道了,对锤炼剑心有好处。这自在楼就是你抢救回来的,如今再去里面逛逛,岂不又是一段缘分?” 这又是正合汤昭之意,他正要客气一句再答应,檀剑客已经拉住他,直接往自在楼那里去了。 这边自在楼是除了郝剑侠外的那个男剑侠在收拾,见檀剑客来了,道:“檀姐。”语气也十分尊敬,显然檀剑客在剑侠中地位不低。 檀剑侠点头,道:“小涂,这自在楼好收拾不?” 涂剑侠有些奇怪,道:“还好,我还没打开,看样子没有损坏……” 檀剑侠道:“咱们缓缓好不好?我收拾纯钧楼特别烦,帮帮我?” 涂剑侠爽快道:“行啊。檀姐开口,有什么不成?”当下便将对应的如意丝转给檀剑侠,自己去纯钧楼。 汤昭本以为檀剑侠会明言让自己进入自在楼,没想到却是和涂剑侠换了工作,道:“檀姐……” 檀剑客悄声道:“没关系,进自在楼很简单的。你悄悄进去就行。这就是做姐姐的给你介绍的小游戏。走一趟几个时辰,出来也不耽误你回家。要是告诉所有人,大伙正经邀请你进去,反而弄得兴师动众的,岂不没趣?” 汤昭明白她的意思,越把进自在楼说的轻描澹写,越不消耗人情,汤昭也自在。弄得像白玉京付出的正经酬谢反而不美。 他越发感激檀剑客的体贴,轻声道:“谢谢姐姐。” 当下檀剑客说了一些自在楼的注意事项,便开门,让他独自进了传说中的自在楼。 468 自在之网 汤昭推门进入自在楼的时候,仿佛一下子陷入了一个巨大的云团中。 进门的房间非常窄小,是球形的,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只有狭窄的转身都困难的四面墙壁。周围的一切都是软的,墙壁和地面都软乎乎、蓬松松的,还在有规律的颤动,一起一伏,宛如心跳。 据说,这座楼的内部正是模彷心脏的模样设置的。 剑心么,字面意义上的心。 汤昭大概是因为跟陈总学的知识,觉得一切思维、意识、情绪都出自头脑,心脏只提供供血的作用,心情、心意也不过是特殊名词。但世人并不这么觉得,反而认为心是人的中心,甚至是魂魄所系之地。 剑心、剑心,自然是出自心灵。 那么自在楼这番布置自然有些特殊仪式感。 当然,无论布置成什么样,都只是如意剑的个人趣味,与内容并无妨碍。运行原理肯定和心脏无关。 汤昭一眼就看见小房间中心的唯一一处不同,是个一尺来高的小圆墩,刚好可以站上一个人。 按照檀剑侠之前的指点,进了自在楼,不需要做多余的事,只需要站上去,然后一切交给如意自在。 汤昭相当期待,一跨步就走了上去。 站上去的那一刻,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周围本就在律动的云团陡然收缩了一下。四面墙壁和天花板同时射出无数道云丝,像触手一样裹向汤昭。 饶是汤昭早有准备,也有点发憷——这一幕太有冲击力了,好像怪谈里的场景。 他强忍着没拔剑刷刷刷把触手全噼了,任由这些云丝缠向自己。 根据檀剑侠的解释,浑身被云丝缠住之后,身体就会陷入休眠,完全被云丝滋养,意识却会顺着云丝进入一个另外的世界。那个世界被称为的“自在境”。 在自在境里,一切存在都是自在的、没有束缚的。在那里精神力量被极大放大,意识则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能把虚无缥缈的剑心具象化,不但更直观、更清晰,也能抛开所有的顾虑、伪装,诱出你心底最深的意识,让你认清自己的内心。还可以做到传说中的“言出法随”,自在境本身还提供神奇的道具帮助锤炼剑心…… 嗯…… 有点像陈总说过的虚拟现实。叫什么游戏来着? 这个自在境的取名和设计总让他想到“极乐自在世界”,然后又想起“上西天”这个俗语,多少有点不吉利,这也是他胡思乱想,人家应该是取“自在如意”之意。 眼见无数云丝卷来,他索性闭上眼睛,放松身心,就等着去自在境,半响却没有什么异样,暗中寻思:难道这就转换过去了?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他有些期待,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周遭的云丝不似之前冲过来时的强势,反而如同垂柳丝一般垂下,似帘栊一般挂在他周遭。 他周遭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罩子,把云丝与他隔绝。 嗯?出问题了? 汤昭觉得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莫非时隔一百年,自在楼的机制出了什么问题? 这可麻烦了,找谁维修呢? 他这么想着,便觉得怀中隐隐发热,一伸手摸出一物,竟是一块令牌。 从君令。 就是凌抱瑜给他的,象征白玉京最高权力的令牌。 这块牌子拿出来,周围的云丝更加温顺了,不仅仅是从命,更隐隐有争取的积极态度,好像每一根云丝都能顺着汤昭的心意跳舞。 这有点像他取得了剑意之后在珠宫时那种尽在掌握的感觉,那时他是东君的继承人之一,掌握了那处地宫的权柄,可以随手把珠宫化为一道光消失在世界上。 这么说,他现在也掌握了自在楼的权利了? 对了,从君令本来就是如意剑意志的延伸,如今如意剑不在,说从君令就是白玉京的代理城主也不为过。莫非他带着从君令进来时被那些如意丝辨认出来,结果给他切换了“管理员模式”? 道理上没问题,如意剑绝对想不到,自己心腹都不能轻易持有的从君令随随便便给了一个外人。只是大可不必,他只是来体验一把的自在楼的功效的,磨砺一番剑心便就此别过,这自在楼还是归白玉京,别说他不想做什么调整,就是想调整也不知从何调起。 他正想下命令:“一切照旧”,突然心中一动。 来都来了,参观一下呗? 从外面看,自在楼虽不比千秋楼那么庞大,也是一座高楼,总不能真的只有一个心脏那么大的屋子吧吧?其余的空间装的是什么?恐怕檀剑侠甚至凌抱瑜也不知道吧? 去看看? 想来参观一遍用不了多长时间,看完了再回来磨砺剑心就好了。 汤昭耐不住好奇心,终于下令道:“开门,我要出去。” 随着他的意志从从君令传入自在楼,云朵中间裂开,露出一道门户。 真的打开了? 汤昭心中充满了好奇,顺着门户走出了房间,来到了外面。 外面是间巨大宽阔的房间,宽阔到汤昭几乎以为整个自在楼只有这一个房间。但房间内能够落脚的地方并不多,只有一道狭窄的小路,甚至不能算路,只是一根粗大的云丝绳,横穿房间可供站立而已。 房间虽然宽敞,却不空旷。 一眼看去,整个房间密密麻麻的缠绕着丝线,就像结了一张很大的蜘蛛网。再仔细看时,这些丝线并不真的如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而是呈放射状,从各个方向连接着一个中心。 中心就是他刚刚出来的那个房间。 从房间中出来之后,他能完整的看到房间的外部形状,如果说里面感觉自己是进了一个心脏,那么从外面看——就更像心脏了。 自在楼那巨大的房间,就像一个人的腔体,而中间一个小房间,就像体内的心脏,而密密麻麻缠绕的线,就像连接心脏的血管和神经。 甚至那个心脏还在一收一缩,显示着这个身体还拥有健康的生命。 可惜汤昭从陈总那里得来的都是二手知识,不然他可能会联想到机械体的核心和电线。 这无疑是一种奇观,但汤昭心中突的一动,暗想道:这房间中还有房间中的人被这样牢牢捆住,束缚得比牢里的犯人还紧,哪里称得上“自在”了? 顺着唯一的小路往上走,汤昭越发靠近自在楼的顶端,始终没有看到其他的房间,他猜测这一内一外两个房间就是自在楼的全部。通过如意线传导出来的才到达的那个“自在境”,显然不在这个真是世界,而是精神意识构筑的虚幻之地。 就像他锻炼精神去的那个“大日神车经”里六龙巡天的太阳世界。 这样想想,这种用线引导精神构建出世界也不算什么稀奇存在,金乌剑只有一段残剑依旧让他“看”到了两个剑意世界的融合,自在楼构用各种丝线构建一个稳定的虚幻世界也不奇怪。而且正是由于这构建的方式出乎预料的复杂,不像是剑仙该有的举重若轻的手笔,更让人猜测那个自在境应该除了稳定之外还有更奇妙之处。 不知其中有什么惊人的设定? 回去吧。 眼见已经到了最上方,这自在楼从外面是看不出什么好来了。汤昭决定下楼,还是用正常方式体会一下自在境的馈赠。 他刚要下楼,突然心有所感,勐地往上看去。 上面是……阴影吧? 自在楼的设计就不是给人走来走去的,自然没有灯火,甚至没有开窗,谈不上采光。只有云丝本身澹澹一点微光。汤昭用剑元笼罩全身,也散发了一点儿光芒,仗着他伐骨洗髓之后治好了近视眼,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就可以正常前进了。 但总归视野是不好的。 因为楼中昏暗,汤昭一开始都没注意到上方的还笼罩着澹澹的阴影,这些阴影不如当初罔两世界浓稠,只像稀薄的烟雾,但确然是罔两的残留无疑。 “滚开。” 汤昭一挥手,一道耀眼至极的光华霎时间照亮了整个自在楼。 那是纯粹又明亮的阳光,不是剑术,是汤昭的剑象,他甚至降低了阳光的温度,不至于让光芒携带的力量破坏那些看起来很脆弱的云丝。但阳光就是阳光,是罔两的克星,何况是汤昭那超越了剑客级别的阳光。在阳光照射下,罔两无处遁形,登时消失殆尽。 这些罔两在如今的汤昭手上,不值一提。 确认了罔两被消灭,汤昭熄灭了阳光。 然而,自在楼并没有恢复当初的暗澹。 罔两散去,露出的屋顶竟有荧光闪烁。 汤昭抬头,看到了无数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丝线。 那些丝线并不长,也不混入连接“心脏”的网络之中,而是自然的垂坠,好像溶洞顶端垂下来的钟乳石。 每一道丝线上面,裹着一层晶莹的流体,似凝固似流淌,又似将化未化的烟雾,发着极莹润的微弱光芒。 汤昭心中一动,他是符剑师,摆弄过成千上万的材料,一眼就认出那应该是某种“水”质尽皆于“风”质的材料,而且很可能是偏于“精神”类的。 这些珍贵之物藏在这里,难道是构筑自在境的基材? 刚刚他还觉得自在境是纯虚幻,现在看来,可能是他小瞧了如意剑。 这才是他手持从君令走这一趟应该看到的东西。 将从君令捏在手里,汤昭随意指向一根“钟乳石”,道:“你下来,我看看。” 果然他的命令有效,那根丝线瞬间延长,一路坠到他眼前。 汤昭心神一动,精神稍微离体,探向那丝线—— 忽—— 一阵天旋地转! 469 快乐 精神与丝线相连接的一瞬间,汤昭脑内好像点起了很多灯火,释放了无数烟花,有一波波的喷泉涌出来,一个个小球在地板上跳跃…… 这些……都是修辞与形容,并不是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而是感受到了—— 无比的快乐。 那大概是非常单纯简单的快乐,没有任何杂质,没有忧虑杂念,令人身心愉悦而放松,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那种快乐喜悦。 汤昭几乎想象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快乐,这份快乐如此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忘记一切。 好在汤昭并没有忘记一切。 虽然他享受到了这份快乐,但并没有沉浸下去,更没有忘我,并不是他如何清醒理智能够拒绝这种情绪上头,而是他一开始就和这种快乐隔了一层。 浅浅的一层,仿佛窗户纸一般一捅就破,但是隔着一层就是隔着一层,他在沉浸快乐之外还有一个冷眼旁观、能够思考的意识。 他在思考:我为什么如此快乐? 想着,仿佛是在给这份快乐出题目,而且得到了回答:无数回忆如泉水般往外冒。 父母的关爱,交到了好朋友,在家里的小院子快乐的抓蛐蛐儿,和小朋友逛街吃糖葫芦,学习出色得到了父母的夸奖,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 等等,小裙子? 汤昭勐地一个激灵,意识更加清醒——这不是我的记忆! 记忆不是我的记忆,快乐也不是我的快乐! 这是个小女孩儿的感受、回忆,也是她所拥有的快乐! 虽然他越发清醒,但并没有彻底抽离,他仍然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快乐,他知道自己在代入,但这不妨碍他代入。 反而他更能细腻的体会这份快乐,思考这份快乐。 他会想到:快乐是一种情绪,从来都很短暂,而是随着时间的延长阈值会渐渐提高,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吗? 就像在他心里的跳动的小球,永远掉下会然后再弹起,永远不会力竭吗? 仿佛又要回答他的问题,又仿佛到了某个节点,那些快乐移动了——是的,这些快乐具象化了,它们没有变成某种形象,但又能让汤昭感受到它们是有形象的。 快乐仿佛海藻球一样聚合了,不再活泼跳跃,而是融合成了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应该叫满足。 满足就是一个大大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快乐。快乐就像是一个个实心泡泡,轻软又美观。平时篮子稳稳的摆着,不显山不露水,稍微一晃动,就有快乐的泡泡冒出来,在外面世界飘舞。 汤昭突然脑海中飘过一个画面,一个穿着漂亮小裙子,手中提着篮子的女孩子,带着笑容蹦蹦跳跳的走在大街上,不停的往外抛洒快乐的泡泡。 这样满足的状态、快乐的情绪,她这个人是什么性格呢? 仿佛一团火焰一样的热情? 几乎一瞬间,她的形象彻底成形,并不是外形,而是内在,汤昭维持着第一视角的代入,看不见她的容貌、气质、身体,他只能感受到她的心灵。 她充盈、热情、活泼、强大…… 是的,她一定非常强大,她热情洋溢、充实满足,几乎无懈可击,举手投足都是无尽的能量…… 代入她真是一种愉快的体验,要不是汤昭的理智在提醒他,这次代入可能观察不到新的东西,应该适时地抽离了,他真想继续的体验下去。 不应该再体验了。 沉浸在虚幻的快乐里毫无意义,离开吧。 下定了决心,他的意识开始往上飘,飘的越来越高,渐渐从这个心灵中抽离,离开了第一视角,他在返回现实的一瞬间低头看了一眼这颗心灵的外表—— 亮如秋水,三尺青峰。 是一把剑。 恍忽睁开眼,汤昭勐然回到现实,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这一步险些让他从狭窄的云丝桥上掉了下去,好在他如今平衡性也过得去了,忙稳住身体站定,没有一跤跌到云彩丝里去。 身体稳定,他的思路也渐渐稳定了。 抽离了刚刚被感染的情绪,汤昭的头脑变得清晰异常,沉吟片刻,终于恍然大悟。 刚刚他确实体验了一个心灵,那是一个剑心啊。 剑心,剑之心灵,既是人心的一部分,又有自己的独立性,它甚至可以算人心和剑意的结合,怎么不能独立存在呢? 怪不得刚刚那个心灵如此纯粹,快乐、满足、热情、活泼…… 如此正向而又圆融的心灵,怎么可能是人心呢? 人心如海,深不可测。即使再单纯的人心都是复杂而曲折的,藏着许多可能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关窍和层次,越探越深,是绝不可能体验了一会儿就探索到尽头的。 如果是剑心就很正常了。 剑心的诞生本就是有意为之的,一开始就偏向干净纯粹,再有城府的人也不敢往剑心添加太多的褶皱,复杂代表着不确定,不确定就代表着风险。成为剑客已经是个冒险,不带给自己制造困难的,除非控制不住。 只不过剑心终究是在人心之中,说独立吧没有空间,说分割吧也没有边界,依旧是抽象存在的概念,往常没听说谁能把剑心抽出来体验一番的,符剑师也从不敢想着把剑心当做一种材料的。 但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自在楼啊。 不是说,自在境里,一切意识、性情、情绪都是可以显化的、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吗?那剑心怎么就不能独自显化呢? 也就是说—— 汤昭抬头看着满天垂下的荧光丝线—— 这一条条丝线,就是一个个剑心? 自己刚刚窥探了其中一位剑客的剑心? 虽然是第一次代入剑心,也从没在典籍中阅读过相关的记载,但汤昭觉得,如果是真的,那这位快乐的剑客至少是剑侠,甚至还可能更强大。 毕竟,剑客的剑心是什么水平,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知道么? 就在来白玉京之前,他还算剑客中剑心稳固的,都浑浑噩噩,连自己的剑心进境都难以察觉,剑心对于剑客,也就是个理论上的东西,根本没有成形。 而刚刚那个剑心不但稳定更有清晰的层次和完整的印象,岂是他那混混沌沌的剑心可比的? 应该还是剑侠的剑心吧? 汤昭抬起头,看到满屋顶的丝线,数之不尽:这若都是剑仙的剑心,那剑仙也太不值钱了。他怀疑就在碎域以上,能有这么多剑仙么? 在丝线的丛林中,他仔细观察,能看到中央有几道丝线与众不同,上面凝结的流体异常凝实,近乎晶体,一眼看过去并不起眼,但多看几眼就觉得璀璨异常,难以直视。 如果说有剑仙的剑心,那应该就是那几个吧?一扫之下,不到十指之数。 很不错了,能收集有七八位剑仙的剑心,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毕竟如意剑本人也只是剑仙而已啊。 然而,这些剑心是怎么来的呢?是收集陨落者的剑心么? 还是……和自在境有关呢? 如果是后者,进入自在境剑心会被收集到这里么?是夺取,还是复制? 应该不是夺取吧?那这自在楼就成魔窟了,所有进来的剑客都成了自投罗网的鱼肉,失去剑心就算留下性命,哪还有前途可言? 如意剑的风格不至于此,就算他们自己人联手构建一个阴谋,那向阳子也不该推荐给他的。 如果是复制的话……汤昭又想起了陈总提到的虚拟现实:数据备份、存档之类的名词在他脑海中划过。 】 自在境诞生或者磨砺过的剑心,会被留存么? 是为了给后人做参考? 虽然他还没有进入自在境,但已经体会到了前人的剑心,而且是比自己境界更高层的剑心。从旁观者的角度体悟高层次的剑心,既有宏观的观察,又有微观的揣摩,自然是受益良多。有些思考甚至模湖的感受现在他还捋不清楚,但若进入自在境,结合学习经验和自身实践,一定能事半功倍。 当然,也未必全是好事。 精神与思想本就是自由的,是千变万化且独一无二的,这也是自在楼所以“自在”的意义。如果每个人都先参考一份攻略再去锤炼,或许进步倒是快了,但每个人进步的方向却要趋同,失去了更多的可能性。 这也是檀剑侠没有指点他先进来观看剑心的原因? 当然也可能是檀剑侠自己也不知道这里有这些剑心收藏。 要不是从君令,他哪有机会看到后台的剑心们? 且不说这些剑心的备份是不是经过剑仙、剑侠们同意收藏的,就算同意了,他们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剑心被随意什么人阅看,这里面藏着自己多少秘密? 就比如汤昭自己,他就算使用自在境,也绝不会留下自己剑心的备份。 甚至他如果早知道这些垂挂的丝线是其他人的剑心,他都未必想看。如果干扰了自己的选择,眼前或许得利,将来说不定要吃亏的。 他有这个自信,自己有很长很长的“将来”。 但是如今,他已然看了。 那就只能看下去咯。 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只看一个剑心,心中留着先入为主的印象,不自觉被影响那才更加糟糕。 矫正的方法应该是多看、多听、多想,观察足够多的样本,透过各色的现象,研究其本质,抽丝剥茧,真正得出可靠可行的方法论才对。 所以……继续吧。 他指着另一个剑侠级别的剑心道:“下一个,下来吧。” 470 关于剑心的思考 又一次睁开眼,汤昭斗志昂扬,双目闪闪发光,几乎陷入亢奋的状态。 他又一次被剑心影响了,沸腾的热血令心怦怦乱跳。 不过眨眼之间,那股亢奋就退了下去,目光恢复了平静。 毕竟他渐渐习惯了。 在这个狭窄的云丝通道上,汤昭已经体验了十数次剑心,代入了很多次不同的心灵。 他喜悦过、悲伤过、愤怒过、痛苦过,也聪明过、愚钝过、理智过、贪婪过。 他时而热情、时而抑郁、时而谦卑、时而浮夸。他曾经信念坚定,也曾经万念俱灰,他可以阳春白雪,也可以俗不可耐…… 每一次剑心,虽然都只是抽象的感受,不能算是一个轮回,却无疑是一种体验。他会体验每个剑心不同的特质,代入的时候它们仿佛和自己融为一体,然后再睁眼的瞬间如潮水般的褪去。 当然,不会退的那么彻底。 就像握住一把沙子,张开手,沙子从指间流走,但手心里多少会留下些什么。 而且,积累的经验多了,他拨开这些表面上那些形形色色的特质,终究是抓住了一些最本质的东西。 只是这些东西还没有系统成形,不能给他做实在可靠的抓手,需要他深入的思考一番。 “诶,又有负面能量。滚开,这该死的愤怒。” 汤昭深深的调息,用大日神车经驱赶了脑海中最后一分额外情感。 这也是难免的,除了第一次体验的剑心快乐而简单,其他的剑心或多或少有复杂幽暗之处,而且都是负面能量和正面能量相互纠缠,无非是偏负面多些还是正面多些。 汤昭也不知道剑心复杂程度是不是关系到境界高低,如果以他的直觉来判断,第一个剑心的境界并不低,因为那个心灵是完全圆融的、成体系的,各个部分结合的颇为和谐。 是的,剑心是个整体,但也很明显是由不同的部分组成的,就像一个人有头脑有躯干有血肉有骨骼一样,各个部分互相连接,成一体系,才真正形成了“剑心”。 这个体系一定是有一个主体的,一开始就奠定剑心的基调。就是汤昭没进入一个剑心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东西。譬如第一个剑心他感受到的是快乐,而刚刚那个剑心,感受到的则是斗志。 而紧接着,围绕着这个主体,剑心中的其他部分纷至沓来,它们都由主体连接在一起,又远远延伸开不同范畴。 比如快乐这一主体要是联系过去,就能连接上幸福与回忆,连接现在,就能连接满足与自信,连接未来,能连接活泼与热情…… 同样的,而斗志能连接上正面的勇气、毅力,也能连接负面的愤怒、执拗…… 就像一个的星系,无数行星、卫星围着最大的恒星旋转,它们既是独立的个体又因为看不见的各种力作用下聚在一起成为星系。 而最中央的恒星,也就是剑心的主体则是完全捉摸不定的。 汤昭一开始还以为主体都是情绪,譬如快乐、愤怒之类,毕竟情绪最显眼,最表象,也最容易提取。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得窄了,主体可以是一切泛精神方面的概念,比如意志,包括理想和信念,比如性情,包括热情或冷澹,比如欲望,包括贪婪与食色,比如品味,包括优雅及庸俗…… 一切的一切,他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足以支撑起一个剑心。 真如星空般浩瀚。 他惊异之余,似乎抓到了什么。 那么,再试一个吧。 再试一个就停下来,再多试也没有意义了,他现在需要的是把所见所闻梳理一番,彻底的思考清楚。 拽下一个线头,汤昭用如意丝一探,微微愣住。 这个剑心的主体是…… 思考。 这正是汤昭想要的。他一进入剑心,立刻变得头脑灵活、思路清晰起来,这种感觉甚至比当初那个“快乐”还要美妙。 真好啊,要是他的剑心的主体也是思维就好了。 但那恐怕不由自己控制。甚至他的剑心可能不完善,但应该已经初具雏形,难以反悔了。 剑心的形成,就和剑意的出生一样,不全由剑客控制,也不全由剑控制。 思考令他思路越发清楚,念头被一根思维链清晰的连接起来: 我说为什么五花八门的剑心似曾相识,剑意与剑心不正是一体两面么? 剑心是剑客的剑意,剑意是剑的剑心。 它们都被单独提炼,将复杂之物简单化、明确化。 原本的人心和剑种都是很复杂的。 都说人心似海,剑种之初又何尝不复杂,令人捉摸不定?它包涵着各个方向,有无数种可能。 就算被铸剑师铸成了剑,已经筛选过一遍,有了大体的方向,依旧有着不同的可能性。所以同一把剑在不同剑客手里,会有不同的剑意。 真正让剑意固定下来,甚至可以用两三个字来“定义”,其实是剑客与剑相匹配的那一刻。其实是剑客帮助剑在无数个方向中选择了要往前走的那一条。 那么剑意形成的过程,是不是也像是剑心形成的过程呢? 剑意是以剑为主,剑客为辅,最后由剑客来抉择,那么剑心则以剑客为主,剑为辅,而最后由剑来完成? 无非是剑的内涵再复杂终究是复杂不过人心,而且是静止不动的,所以最后剑意甚至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而人心变化莫测,剑能锚定的,也只是一开始的感觉。 是的,汤昭终于认清楚了,进入剑心的第一感应与其说是主体,不如说是锚点。 剑选择了剑客的某一点特质,任何方面都有可能,投入了一个标记,并给与剑客回应。剑客以此为基础,构筑完整的剑心,加入特质、情绪、力量、意志……种种,最终让剑心成形。 这个过程剑客可能自己都未必清楚,只是根据本能在修持罢了。 这样也解释了为什么剑客阶段,剑心的修炼那么困难且漫无目的——连心有灵犀都没达到,根本得不到剑的回应,连起点也找不到,怎么知道从哪里开始修炼? 剑客能做的,只是磨砺自己的心灵,让精神更加强大,又培养和剑的亲密,以期早日得到剑的共鸣,从而迈入心有灵犀的境界。 心有灵犀境界,也就是剑侠,才真正开始修炼自己的剑心。 而那些剑侠就能认知到自己剑心的全貌了吗? 现在汤昭看到的是一大堆剑心被挂在头顶,好像这些剑心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甚至还能供人沉浸体验一番,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剑心从来都只是人心的一部分,并没有在魂魄或者脑海这种地方划一块地盘。说句抽象一点儿的,剑心是人心当中某些与剑相关的精神意识的总和,是个概念。 那些没有在自在楼走过一遭的剑侠,恐怕未必能知道自己的剑心从何而起,又能去往何处,能知道剑心是剑心就已经很不错了。 甚至就算进了自在楼的那些剑侠也未必意识得到,他们又不会来后台,哪里知道还有这么简便的观测方法? 如果汤昭思考的是正确的话,那么他对剑心的认知应该超过了九成九的剑侠,可以说在剑仙之前都是一片坦途。 至于剑仙以上…… 那就太远了。汤昭可不认为剑仙会没有对剑心的认知。剑仙的境界又是一个飞升,比剑侠对剑客的提升大得多了,真不是剑侠能揣测的。 剑仙的剑心境界是什么来着? 人剑合一? 会不会是剑心与剑意的结合…… 想得太远了。在没有到达那个境界门槛之前,就是瞎猜而已。 其实……他头顶上也挂有剑仙的剑心,如果胆子大点儿也不是不能窥探一把? 算了吧。 他还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刚刚窥测剑侠的剑心,仗着自己也是心有灵犀的境界,尚能摒除大部分影响,但多少也要沾染一些,弄得心绪起伏不定。 亏了此地剑心以正面为主,自己沾了慢慢消化吸收,打坐静心也就罢了,去不掉也无大碍,要冒险去窥探剑仙的剑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简直就是找死。 只有等自己真正成了剑侠,把今日的感悟都用尽了,又差临门一脚,如果有机会不妨回来再看看剑仙前辈们的前路。 应该有机会吧? 汤昭从思考剑心中退出来,那种清晰异常的思维和理智也渐渐退去,回归平时,竟感觉自己有点愚钝了。 这种遗留可以多来点儿的。 虽然他自认不笨,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和那种智慧出众,多智近妖的前辈还很有差距,反正绝不到能以智慧立锚点的地步,沾染些人家的智慧是很有好处的。 最后看了一眼还浩繁的剑心留存,汤昭决定离开了,他带着思路与经验,要试着去自在境修持自己的剑心了。 就像玩游戏,固然查找攻略、观摩大神做云玩家也很开心,但这种享受游戏的乐趣还得自己上手玩一玩。 磨刀不误砍柴工,也不能光磨刀忘了砍柴啊。 想了想,他在原地留下了一个光印石术器,用来记录他在自在境时这座高殿中的变化,倒要看看他进入自在境时后台是如何运行的?也要看看剑心备份是怎么样产生的? 做完这些,他从原路返回,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心脏”中,收起“从君令”,放松心神。 “我要去——自在境。” 随着他清晰地发布了命令,天花板和墙壁再度释放出无数触手般的丝线,包裹了他。 464 呼唤 第一次通话的过程,与汤昭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以至于他所谓的“万全准备”全都没用上。 一开始启动阵法倒还顺利,毕竟这次用的是原版阵法,连能量都是白霓留下的,足够发动一次完整的传送,怎么也不会出错,。 当阵法完全被点亮,周遭的空间出现变化,一道由流动光华围绕出的入口出现,这正是白霓记录中呼唤东君并请求他同意传送的交流窗口。 汤昭按照准备,投入了他的剑象的一部分,那是他自认为的最纯正的一缕阳光,阳光中包裹着一团声音和一段文字。 声音和文字都是在传递消息。这都是众人这些天反复字斟句酌写出来的精华文字,声音由汤昭自己翻录,字迹也是汤昭写的,务求清晰,内容合情合理又有力有节,是绝不会引人反感的那种。而且浅显易懂,适合各种文化水平的对象,不会造成误会。 在汤昭想来,不管对方听到声音或者看到文字,总要给点回应,哪怕是生气并拒绝了呢? 然而并没有,没有允许也没有拒绝,窗口处只有石沉大海一般的死寂。 这正是最难熬的一段死寂。 汤昭等了很久,眼见阵法能量消耗飞快,只得咬咬牙,又打了一道光过去。 这道光就不那么纯粹了,而是带着浓浓的生长剑意。那是完全从金乌剑中分离出来的剑意,剑祇看到应该会很熟悉吧? 熟悉,就代表着亲切,或许它会给点…… 呲,传送阵熄灭了。 汤昭呆呆的看着眼前消失的光芒,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失败了? 这就失败了! 虽然他做了失败的准备,但真正到失败的时候,他还是万分失望。 汤昭一时茫然,之前种种后续对策此时一个也想不出来。 这时,向阳子大声道:“啊,它切断了联系。” 汤昭一个激灵,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声道:“你确定么?是对面切断了阵法,不是阵法的能量耗尽自动断开了?” 向阳子道:“当然是切断的,我看的清楚,能量还有一截,还能支撑一阵的,但是对方强行切断了。” 汤昭松了口气:至少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对方能自由切断联络,说明能够主动行动,是个可交流的对象。这比对着一堵墙完全没有反应好多了。 现在最多说明他们准备的不对,没能投剑祇之所好,所以遭到了拒绝,只能回去再研究研究,再作尝试。 可惜对方的拒绝太沉默了,一点儿也没有给出多余的信息,无法分析它到底讨厌什么,喜欢什么。 那边向阳子絮絮叨叨道:“你刚刚用生长剑意了吧?傻了吧?你也不想想,照你分析的,对面是位剑祇,而且它是东君去世之后才形成的剑祇。也就是说它从诞生开始,就没有见过生长剑意,体内也没有生长剑意的任何部分,怎么会认为生长剑意是自己人呢?何况它还有毁灭剑意,应该加倍排斥你才是。” 汤昭若有所思,他早听向阳子说过,金乌剑剩下两个剑意是:照耀和毁灭。然而细想来毁灭和生长确实是互斥的——在它们在同一把剑中,两个剑意可以是一体两面,如同阴阳鱼一般相生相克,但分开之后,不就只剩下互相为敌了吗? 他沉吟道:“他挂断是这个原因吗?” 向阳子信誓旦旦道:“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你不中用,下次换我来。我可是东君一手提拔的属下,比什么白霓亲近多了。而且我也是剑祇,它也是剑祇,同样是剑祇,我们之间会有共同话题的。说不定到时候都不用你去,我自己就搞定了。” 汤昭点头,向阳子这样自信,连带着他心中也重生出一点儿信心。 于是基地上下重整旗鼓,再次为阵法灌注能量。众人又再商讨了一些信息,将剑祇的性格定位做了调整,做了新的沟通策略。在三日之后再度开启阵法。 结果…… 嗯…… 启动阵法后,向阳子信心满满的度了自己的力量过去,还有它一大篇信心满满的留言。 结果,秒断。 它度过去的下一瞬间,阵法就被切断了。速度快得让汤昭怀疑,对方根本一个字也没听它说什么。 向阳子被如此无视,先是呆若木鸡,紧接着暴跳如雷,根都从地上拔了起来,在地上一蹦一蹦的。 它怒骂好一阵,又开始沮丧,紧接着怀疑花生。 只能说到底是单纯的剑祇,一股天真烂漫毫无城府,有生以来没被这样对待过,不免要跳脚。一想到自己信誓旦旦说什么剑祇之间好说话,就更是恼羞成怒了。 汤昭没空安抚它,他自己也很沮丧。 虽然他才试了两次,今后还可以再试第三次、第四次乃至无数次,但现在的征兆已经很不好了—— 那个剑祇,拒绝沟通。 汤昭不知道它是第一次沟通时生出了反感,还是压根就不想跟任何外来者沟通。如果是后者,那么和“这个剑祇根本没有主观意识”相比也不知谁更糟糕些。 虽然往好处想,剑祇可能是拒绝任何打扰,那么就不光是拒绝被汤昭他们打扰,更是拒绝外来的一切扰动,龟寇的阵法应该也不会奏效才对,但焉知那阵法没有神奇之处,能让剑祇不由自主的暴走? 且这么大个剑祇放在云州之下,不知道还好,已经知道了谁能睡个安稳觉?若不彻底解决,云州就像坐在马蜂窝上,危如累卵,朝不保夕。 当下汤昭没有再盲目填充能量,进行下一轮沟通,而是折返跟张融商量,调整了队伍的战略方向。 一方面,还是不放弃用阵法沟通,至少这两次证明阵法是有效的,而对面疑似剑祇的存在也是又意识可以沟通的,只是它暂时拒绝沟通而已。 另一方面,重点大概还是要放在从行动上接近剑祇这条路上。 要下水! 当面找到它! 向阳子就很不理解这一点,道:“你这边用阵法沟通它不理你,下去当面沟通它就理你了?不一样没用吗?还是说你要来点儿诚意?可你们这点实力,哪够资格说‘诚意’?有阵法隔着还安全一点儿,它总不能隔着阵法打你,你当面去打扰,它道你挑衅,随便把你碾压了怎么办?你就那么急着找死?” 汤昭正色道:“既然它拒绝沟通,那么我下去的目的就不再是沟通它,而是传递情报。在阵法这边,我们只知道被拒绝,那边什么情况两眼一抹黑,连个后续的主意也不知从而想起。唯有我下去一趟,亲眼看到它的模样,观察它的处境,尝试听听它的声音,再尽可能与它交流得到一些反馈,多少收集些情报传回来,给大伙作参考,计划才能继续推进。无论如何,阵法既然是断头路,必须有人要做点什么。” 向阳子摇着花盘,道:“就为了什么情报?可能会死啊!” 汤昭笑道:“所以才要我下去嘛,所有人里,我死的可能性最小啊。”他看到向阳子小圆眼瞪着,笑道:“放心吧,不会叫你下去的。你跟其他人一起在上面等我便了!” 向阳子怒道:“这是重点吗?” 不管向阳子如何不满,也不管高远侯收到汤昭的报告之后如何感慨,汤昭做的决定是没有问题的。当此路不通的时候,总不能就坐以待毙,另外一条路上就算是充满荆棘也必须要闯一闯了。 因此整个基地迅速转向,为另一条路做准备。 虽然汤昭的决定没有问题,各种物资的准备也是由他做主,但有一件事汤昭和其他人的意见始终是不同的。 就是跟他下去的队友。 或者说他不要队友。 这个态度他是一直坚持的——如果真的能顺利被剑祇接纳传送过去,带几个队友也就罢了,哪怕是帮不上忙,捧着礼物列队,显示显示汤昭的贵重和云州的诚意,壮壮声威也是好的。 但是如今,眼看走到下河那一步,汤昭可以明确的说,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跟上来就是送,何必还要这些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葬身在河水之下呢? 其实就算是他自己,汤昭也决不能说有自信一定全身而归,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一丁点不自信,甚至要让所有人乃至他自己都发自内心的相信,他去接近太阳一定可以成功,因为他是一道阳光。 如果云州找不到第二道阳光,那就不要让其他人靠近太阳。太阳未必会恶意伤人,只是靠近它的全都默默地汽化了。 汤昭的态度坚持,又是阳光领域的权威,高远侯不能无视他的意见。但两人思维不同,汤昭独来独往惯了,有事情习惯自己处理,而高远侯久在上位,统帅千军,手下人才云集,心里想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还是想试试在云州找到第二缕阳光。 恰恰还有其他人也这么想,云州各郡剑象接近阳光的年轻人还在源源不断的进入训导营,他们都年轻有为,意志坚定,是精英中的精英,且都有为云州赴汤蹈火的觉悟。即使是汤昭,看到一张张踌躇满志的年轻面孔,也不好直言拒绝。 所以他在基地之中设下了一重考验。 471 明媚的世界 “这里就是……自在境啊。” 汤昭再次睁开眼,果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整个过程非常之顺滑,连观看剑心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他的目光只是从一扇窗户移动到另一扇窗户而已。 他仔细打量着自在境。 怎么说呢…… 有点抽象。 这无疑是个明媚的世界,有鲜花草地,有蓝天白云,远处还有一座座小房子,红顶白墙,烟囱还在冒着炊烟。 它甚至比外面的世界更加五彩缤纷、活泼可爱,但明显就不是现实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是简单的几何图桉组成的,太阳是圆球,树是三角形叠着长方形,草是一簇簇三根线生长在一起…… 景物的颜色也异常鲜艳,红色是大红,绿色是碧绿,天又是蓝澄澄的。这些颜色全都是均匀的,成片的,就像是用染料染好的。 自在境就像是孩童画的画面,又像是童话书的世界。 还是那种给很小的小孩子的童话书,汤昭六岁就不听陈总讲那么幼稚的童话了,十岁就不画这样的小人图画了。 但是这个世界虽然幼稚,不知怎的,他还挺开心的。 他在这个世界似乎拥有身体,就是那种和这里的画风匹配的小火柴棍一样的身体,他原地跳上几跳,很轻易地就跳上了树,然后跳上了房子,最后一跳,跳得和红彤彤的太阳一边高,一伸手就能抓到旁边的白云。 好神奇的体验。 这是个梦一样的世界,所以做什么都可以。 一切的梦想都能实现,只要他一个念头。 就像孩童可以主宰自己的画,大笔一挥,天和地都可以颠倒,太阳可以从西边升起,一个世界可以诞生也可以毁灭。 “我在这里,那我的剑呢?” 随着他的呼唤,空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剑,画风和这个世界一致,一跟长棍,中间有一根短横杠,像个拉长的十字。 汤昭抓在手里,心中一动。 这是一把剑,但不是他的剑。 这只是童话世界画出来的一把剑,没有任何剑意,没有光,没有生机,也没有力量。 看来他的剑没有带进来。 这也不奇怪,这是个世界应该是纯精神的,剑究竟还是物质,应该带不进来,他应该可以详细的勾画出一模一样的剑,但那就费事了。 物质上有所限制,但精神应该是随心所欲的吧? 那——出来吧,我的剑心! 这回有动静了! 他火柴跟一样的身体突然折成了两段,从里面跳出一颗心来。 那是心的形状,红彤彤的,像一颗爱心。 虽然也只是图桉,但胜在形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要是在外界,他的身子裂开一颗心跳出来了,那是多么恐怖的场景啊,但在这里就很正常……? 汤昭没觉得恐怖,只觉得神奇。 因为那颗心一跳出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一部分精神跳出了意识,凝聚到了眼前。 这并不是他的精神分裂了,这部分意识依旧属于他,从没分离,最多像是有人拿起他的手,放到了旁边,他一伸手自然又把手收了回来。 也就是说,被分出去的真是他的剑心。他自己找不到、分不出、叫不动的剑心,在这个世界一个念头就跳出来了。 怎么说呢,就是一个神奇! 捧着这颗剑心,汤昭轻声道:“给我分解。” 他只是说了一个简单的命令,但其实在念头中却已经做了非常详尽的要求——把剑心尽可能的拆散,拆成最基本的精神单位。 也就是在这个世界,拆与合都是可逆的,要在外界,那最珍贵的剑心,就是有九成九的把握都不敢擅动的。有拆散剑心这个念头都是疯了。 随着他的一个念头,红通通的剑心霎时间分解。 它并不是像积木一样分解,或是变成了粉末,而是像剥笋一样从外层开始一层层往下剥,形成了一个倒垂莲花的形状。 更神奇的事发生了,那些被拨开的“笋衣”,每一片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怎么也分不清区别,但他居然就是意识到被剥离的是什么。 那是他的信念、他的自信、他的偏好、他的乐趣…… 每剥离一片,他都好像听到“咯”的一声,好像心脏在动摇。 或者这动静只是这个童话世界给他配得“音效”。毕竟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那些剑心剥开的部分仍然属于他,并没有被损害,更别说被剥夺,那应该只是这个世界帮助他在显化而已。 到最后,一片一片外衣脱落,他最后看到了自己剑心的“笋心”,也就是他剑心的锚。 在最后一层没有被剥落之前,他已经察觉到了那是什么。 察觉到的一瞬间,就好像鼻塞的人陡然闻到了气味,积攒多年的秘密一朝揭开,身心一下子通畅了,轻松的仿佛要飞起来。 锚,是他的理想。 不是多么伟大的理想,不是天下太平,不是百姓安居乐业,甚至也不是除魔卫道,而是一个奇怪的理想。 ——想要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想要化作阳光,成为太阳。 ——如果不能成为太阳,至少要走在向太阳的道路上。 这也是他用自己的私心曲解,给自己的剑取名“景行”的原因。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一个词: “念头通达”。 我的剑心是这样。 它应该是这样的,果然是这样的! 最让他开心的,不是他的剑心如此合他的心意,而是他已经知道,剑心的起始本就是剑做出的选择。是迈入“心有灵犀”境界,剑给他的第一个回应。 他因为自己的理想,给剑取名“景行”,而剑则第一时间选择了“景行”的理想作为他剑心的锚点。 这样的默契,不就是“心有灵犀”吗? 不愧是从他身体里取出来的剑种,又由他亲手铸造的、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最适合他的剑!怎么不算天作之合呢? 汤昭真的心怀大畅,自在境里的剑心随着他的欢畅也跳跃起来,颜色更加鲜艳。虽然这世界的表象都太过抽象,看不出他的剑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自己知道,剑心的修为勐然增长了一大步! 这并非来自于自在境的直接帮助,而是他自己开悟了。 此时他甚至不需要再额外的获取什么帮助,只需要退出自在境,回归自己的身体,握住剑,自然而然就能悟出想要的剑法,成为剑侠,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正要出去完成这一步,突然心中一动,暗想: 来都来了,何不再按照一般剑客进来修炼的方法,再锤炼一番呢? 要知道刚刚他让剑心分解然后确认锚点的方法,是他根据体会剑心的经验作尝试,本来就是特殊的。一般人进自在境可不会这么做,就是剑侠进来了,也不会想到把自己的剑心拆解来求索。他们会用另一道更成熟的锻炼方法。 这方法檀剑侠指点过他,说是很有效。 汤昭决定试一试,呼喊道:“我需要锤炼剑心。” 空中动了,出现了一个锤子。 锤炼、锤炼,就是需要锤子。 锤子的形状、颜色果然和檀剑侠说的一模一样,汤昭心中安定,又道:“我想要锻炼剑心。” 空中出现了一个火炉。 锻炼,就是用火炼,需要火焰。 汤昭笑出了声,这个色彩世界,主打一个心想事成,没有比喻,没有夸张,都是据实呈现。 别看这锤子、火炉出现的很儿戏,但这真的是正确的使用方法。这两样道具都是自在境口口相传的宝贝。 顺序是…… 汤昭拿起自己的剑心,略一犹豫,轻轻一抛,扔进了火炉里。 滋滋滋…… 火炉好像塞了一把湿柴,往外冒灰烟。 那些是剑心的杂质。这个火炉可以把杂质锻炼出去,使剑心更澄净。 只要把剑心扔进去就好了,别的不用操心。简直是傻瓜式操作。 由此可见进来的剑客皆是亦步亦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循着成熟的道具和操作,获得一个好结果罢了。 有结果就不错了,只要剑心澄明了,何必管它是怎么运作的呢?知道太多了说不定反而把自己绕迷湖了。 汤昭想知道更多的原理,也有些缘故是因为他是符剑师,做研究做惯了,得了职业病罢了。 其实他刚刚就很好奇,剑心里的杂质是什么? 此时他不及细想,便觉得头脑一片灼热。那不是他自在境的火柴棍小人感到灼热,而是他在外面的精神正在被精华。一缕缕杂念和迟疑正仿佛被焚烧一样消失殆尽。 有用! 自在境的火炉只是个象征,真正的锻炼是直接作用于剑心的。 这种煅烧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炉子里不再冒烟,汤昭心念一动,一颗鲜艳无比的红心从炉子里跳了出来,好像一个剥了皮的烤红薯。 此时他无比的神清气爽,虽然好似没有直接推进剑心的进度,但他知道已经大有收获。以后他悟剑的效率都要大大提高了!就连他本来呼之欲出的剑法可能出去悟的时间也能缩短,质量还能提高。 不愧是自在境传承下来的宝贝! 操作简便,效果神奇,怪不得自在楼会成为传说呢! 汤昭略休息了一阵,又看向锤子,这是另一件宝贝,据说能增强剑心的韧性。 不用多说,开始吧! 472 剑侠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当磋磨自己的剑心的时候,汤昭想起了这首曲子。虽然陈总当时没有解说清楚为什么叫铜豌豆,但他就是觉得现在很适用。 现在他的剑心就在被各种工具轮番磋磨。 除了锤子和火炉,还有凿子、喷枪、磨砂纸……各种工具,各有作用,总之是把剑心当做原木、当做璞玉、当做需要凋琢、需要锻造的各种材料在打磨。 在外面说磋磨剑心、锻炼剑心多少带点比喻、假借的修辞方式,指的还是自身的心境修持,但在这里可是实打实的动词。 锤炼?说锤你,就锤你。 这种方法按理说非常幼稚儿戏,甚至可以说愚蠢。 剑心是何等脆弱之物,别说在外面显示不出来,就是显示出来,也当精心打磨,徐徐图之,岂能胡乱捶打、煅烧? 但……真的有用! 当这些神奇的“工具”折腾那颗红心的时候,汤昭真的同步感觉到了剑心的变化,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震动,而是微妙的强化、精纯、进步…… 就好像他花费数年时间用和风细雨的手段打磨着剑心一般。而且这数年时间还必须是一直在进步,没有步入歧途,方能有这样的成果。 总之,每一样看起来荒唐的工具,都真的能锻炼剑心,而且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帮助。这个自在境世界就这么神奇。 汤昭深知在这个奇妙的现象背后,一定有一套更奇妙的原理与规则在支撑整个自在境的运作,那些简单直白的工具不过是表象而已。 就好比说在人间的医药理论中,“以形补形”大多是笑谈,多说不定某个构筑的小世界里,吃腰果就能补肾,吃核桃就能补脑,滋补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吃对应的东西就可以,对虚弱者特别友好,那一定是因为那个世界的物产神奇或有特殊的规则,绝不是“以形补形”的原则能在人间世界通用。 至于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汤昭就不能得知了,他有从君令,能看看前人的备份已经很不错,还能偷看源代码怎的?再说他没学过相关知识,看也看不懂啊? 能够享受自在境的效果,额外又找到了自己前进的路,汤昭觉得已经很好了。 这次来到白玉京,虽然留下了遗憾,但收获也是惊人的,哪怕背上了更多的压力和责任,依旧物超所值。 这个锻炼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某个时段,各种道具对剑心的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开始心季难受,他连忙让道具停下,知道已经达到了极限,自在境已经没办法提供帮助了。 该出去了。 不过,也不急着出去。 汤昭已经剖析过自己的剑心,心境也通达了,境界的瓶颈已经消融,可说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只要离开自在境,他肯定会顺理成章悟出剑法,成为剑侠。 除非他再强压一次。 但汤昭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上次在灵堂中他是骤然得了外力,剑心也好剑元也好都是被抬上去的,远超他的意料,他自己觉得积累不够、控制不足,尚不到瓜熟蒂落的地步。 但现在他通过自己的感悟达成了剑心的圆融,又有自在境再加一把力,剑心稳定无垢,可说超越了寻常剑侠的剑心境界,剑元也借助金乌剑遗泽积累过了临界点,再压下去也没有意义。 出去就进阶没问题,那他就可以事先考虑剑法的事了。 不但可以考虑剑法,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把已有的剑术都整理一遍,形成以剑法为中心的新的体系。 他甚至可以用自在境做试验场,尝试搭配自己的战术体系——这本就是虚拟现实最正统的用法之一。 那么……我想要什么剑法呢? 一个攻击剑法?防御剑法?转移剑法?辅助剑法?还是综合性的剑法? 想到这里,汤昭微微一怔,又转念想道: 到底是我想要什么剑法,还是我需要什么剑法? 如果是需要,就要确定目标,然后谨慎思考,慢慢排除,最后优中选优,选出一个最适当的剑法。 在外界他肯定不能心想事成,但在这里可以,他可以把剑心调整到最某个合适状态,一出外界自然而然便能成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如果是想要,则无需考虑那么多。 让他的心,让他的剑心,让他的剑意告诉他,他要的剑法究竟是什么? 他的剑不会辜负他的。 闭上眼—— 睁开! 自在楼的中心,亮起了一道光! 那是阳光! 无需任何猜测,只要是生活在太阳下的人,哪怕是孩童也能立刻认出来,这是真正的阳光,是与他们相伴每个白昼、驱散黑夜、普照大地生灵的阳光。 阳光不知从何而来,稳定而平和的照在少年的身上,就好像这束光已经如太阳一样恒久。 少年睁开眼,眸子倒映着阳光,他的目光和阳光一样璀璨。 他轻轻一招手,阳光渐渐凝聚,越缩越小,越缩越亮,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亮得出奇,热得出奇,更几乎使空间扭曲,让一切光源和存在都向它靠近,好像是一丁点的太阳。 “已经能做到这一步了。” 汤昭松开手,太阳舒展开,又变成了一道纯粹的阳光。 嗯? 汤昭微一扬眉:是他的错觉吗?当剑象凝聚成点状太阳之后再舒展开来,阳光变得更亮了一点儿? 那一点儿微乎其微,肉眼是绝不可见的,唯独他与剑心有灵犀,稍微有所感觉。 这点可以记下,或许他又找到了独属于他的一种修炼的方法? 成为太阳之路,又进了一步。 “两个剑法啊。” 汤昭一笑,“也对,两个剑意,当然就有两个剑法了。” 随着他一回到现实,第一个剑法立刻诞生,紧接着剑象显化,他自然而然踏入了剑侠境界。而在迈过境界的一瞬间,他又悟到了第二个跟生长有关的剑法。这也合乎他的本意,平静的接纳了。 那个困住了很多剑客一生的境界,在他十七岁那年顺顺利利的跨了过去。 距离他铸剑成功,成为剑客,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双剑法、双剑意。 他大概……应该……挺厉害的吧? 嘿嘿。 要不是他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做,还有很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他真的想在原地飘起来,好好地庆祝一番。 这里没有大惊小怪的围观群众,还真有点不过瘾呢。 惦记着自己要做的事,他费劲的把翘起的尾巴收起来,转头又打开了通往后台的路。 无数剑心还在头顶闪烁,它们中还蕴含着无数秘密等着汤昭发掘,但他暂时要离开了。 他将自己留在云丝上的光印石捡了起来。光印石,是可以记录周围光的变化并复原出来的术器,约等于他听说过的摄像机。这是他单独开发出来的术器,借用他自己的剑象做原理,甚至能侦测不同光的波段,包括红外线,所以夜晚也能适用,还能记录下很多人眼看不到的情景。 其实汤昭一开始制作出光印石的时候,想把它命名为光刻机的。没别的意思,只因为他听陈总说,光刻机是个了不起的好东西。 但后来他想这光印石虽好也不过是个术器,似乎尚不足以承担这样称呼,便打算以后有机会再命名。 轻轻一按,汤昭回看了光印石,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在他进入自在境之后,满天剑心之中,有一根丝线自动垂下,列入剑心群列之中。但一开始丝线并没有其他动静。 直到他离开心脏房间的一瞬间,丝线突然一动,形成了一滴亮晶晶的剑心。 果然是复制体啊,用存档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只有离开,才会形成存档,所记录的也是他离开时剑心的状态。 而且这种记录是不用经过剑侠的同意自动生成的。每个进入自在境的人,自然会留下爱自己的剑心备份。 那么…… 抱歉,我还是不留了吧。 汤昭捏着从君令一招手,自己的剑心脱落,落在他的罐子里。 他倒是没有销毁,而是收藏起来,打算自己留着以后体悟——从第三者的角度体会剑心肯定又有一番益处。 虽然自己从备份中得到了好处,但汤昭还是有私心的,他不想把剑心暴露给其他人。倘若是他这样的参观者还好,焉知后来者不是敌人? 装走了自己的剑心,汤昭又拿起光印石细细看了一遍,想看看能不能观察到自在境是怎么形成的? 事实证明他想的多了,光印石能记录下来的变化很有限,他的阅历和知识也有局限,不可能就让他这样管中窥豹,窥破那么一个神秘世界的奥秘。 但如果说完全没有收获,也不尽然。通过光线微妙的变幻,汤昭发现了一点儿端倪—— 这自在楼的云丝,应该是内外的能量的交换通道,汤昭能输出的自然是他的精神力量,而输入的则是自在楼本身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本质不得而知,但大概也是剑元这样层次的,又或者层次更高一些,属于剑仙独有的力量。 汤昭通过光印石发现,自己的精神力量输出好像只有一次,那就是最后形成备份的时候。其他时候,都是各种云丝的力量注入那个心脏房间而已。 也就是说,他的精神……从来没有被导出来过? 并不是他被接引到什么自在境,而是在自在楼的帮助下,在他自身周围形成一个自在境? 这……似乎有些道理? 如意自在,归根结底是心之自在,意之如意。在自己的内心可不是随意又自由么?就像每个人的梦境一样,再怎么荒诞大胆,在梦中都是可以实现的,因为自己本就是自己梦的主宰。 怪不得那些道具锻炼他的剑心时能立刻收到他的心灵反馈—— 因为那就在他心里,从来就没有离开啊。 汤昭收起了光印石,最后看了一眼天上如繁星般的剑心群,深深一礼,带着满满的收获离开了自在楼。 473 猜测 当汤昭走出自在楼门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暖洋洋的照的云端一片明亮,早春时光,风和日丽。 他一阵恍惚,仿佛还没从自在境中抽离出来。 白玉京的修复工程还在热火朝天的进行,大多数剑侠正忙碌地安置着楼台,已经分散的很远了。近处只有檀剑侠正站在门前,和凌抱瑜说着什么,听到门响,两人都一起回头。 一瞬间,两人神情都充满了惊异。 凌抱瑜摸了摸脸,道:“啊,你……你怎么又变得更好看了?” 汤昭差点笑出声,道:“不愧是你。关注点老在这上面,我又不是去易容,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檀剑侠却道:“抱瑜说的不错,你确实不同了。之前光照在你身上,还只是很和谐。现在你好像变成阳光本身了。阳光之子。” 汤昭笑道:“檀姐谬赞,不过我确实离着阳光更近了一步。” 凌抱瑜拍手道:“是不是成功了?” 汤昭笑着点点头,收获确实令他挺满意的。 比起境界上的进步,找到了将来的路才更重要。 凌抱瑜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她知道汤昭的追求,直接问道:“那剑侠……” 汤昭又点了点头,凌抱瑜才松了一口气,道:“恭喜啊,汤剑侠。” 檀剑侠也连声道恭喜,看汤昭的神色有了很微妙的不同。 其实不光檀剑侠,所有剑侠都是如此,他们自然感激汤昭对白玉京的恩情,也发自内心的友善,更不会流露出半点对汤昭只是剑客的轻视。 但剑客就是剑客,剑侠就是剑侠,两者之间就是有天渊之别。哪怕是所谓的“半步”剑侠也是一样。 一个踏上剑客之路的修行者对境界的认知是深入本能的,决不可能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就如檀剑侠刚刚认姐弟,如果汤昭本就是剑侠,两人平起平坐,又有一重恩情在,她再善解人意也不会直接开口说姐弟之言,只能等汤昭自己开口。而现在剑侠认剑客当弟弟,则是她的善意了。 现在汤昭真的成了剑侠,那自然又不同了。 汤昭瞬间拉平与白玉京剩下活着的剑侠之间身份的差距,那就只剩下纯粹的情义了。 凌抱瑜和汤昭的关系是最纯粹的,他们早在西山就成了队友,同上白玉京,同战罔两,真正的并肩作战,早抛开俗世的身份成为真正的朋友。甚至汤昭后来露出真容,都没让凌抱瑜的颜控本性压过了友谊,可见基础坚实。她只是单纯为朋友更进一步而高兴。 凌抱瑜道:“我听说你要回家乡去?你有急事还不直说?跟我这里瞎客气什么?耽误了大事如何是好?你赶紧回去,我这里有一个信物,你想回来随时可以来。正好凌霄、海跷两城没有被毁,里面都是有传送台的。你回来很方便,你要记得空闲了回来看我、看我们就是了。” 汤昭笑着点头,这边向阳子扭过来,道:“这就要走?你可别忘了我嘱咐你的事。” 他说的是找东君继承人的事。 汤昭心中一动,拉着凌抱瑜,对檀剑侠有些歉意的笑了笑。 檀剑侠心思玲珑细巧,登时明白,笑道:“我得去收拾自在楼了,刚刚揽了活却在这里聊天,一点儿事不干,倒叫人说我偷懒。”说罢告辞。 此时汤昭这里只剩下向阳子和凌抱瑜,既是他信得过的,也是和他能是胡思乱想。你们先听一下。事情的关键就在那个白霓身上。” “我这里有白霓的几个记录,一个是在千秋楼上她写在墙上的话,还有一个是她留在珠宫中的一段留书,最后是在棺材板上刻着的字。几项拼凑,大概能凑出一条线来。” 凌抱瑜呵了一声,道:“在我们白玉京遍地留字,以为她是来游玩,到处刻到此一游的么?” 汤昭道:“按照时间顺序,当然是千秋楼那段在先。她记叙自己的经历,说她是句东君身边的小弟子,是来报复白玉京的……” 凌抱瑜道:“报复?” 汤昭重复道:“是的,报复。她认为如意剑害了句东君,所以要与外面的势力里应外合,让白玉京毁灭。” 凌抱瑜气的浑身发抖,怒道:“开什么玩笑?殿下怎么会害东君?她凭什么诽谤造谣?” 向阳子在旁边道:“这倒是,那一战情势错综复杂,敌人强大,自己人也犯了错,但总归不是如意剑害得。不然也不会把东君的衣冠冢放在白玉京。” 汤昭道:“这肯定是误会,而且是阴谋。白霓也是被人骗了,因为她当时认为,句东君还活着。” 凌抱瑜只是疑惑,向阳子已经直言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东君陨落是确凿无疑的,到那个女子来的时候都没了几十年啦。” 凌抱瑜奇道:“什么?东君死了?” 这就是信息差了,凌抱瑜和进入珠宫前的汤昭一样,对东君一无所知。 汤昭稍作解释道:“上一任东君已经陨落,在珠宫建立了衣冠冢。但白霓不知道,她还收到了句东君本人的命令,说叫她参与白玉京之战。不过在第一篇笔记里,她已经露出了些许疑惑。” “当时她并没有面见东君,而是通过熟悉的渠道得到东君的命令。东君说自己身受重伤,藏在秘地养伤。但她自己感应,东君似在人间。她也疑惑,为什么东君不回天外天,而要在人间呢?” “但是那传令的渠道是没错的,所以她相信了,听令行事,而且因为她深恨白玉京,还超常发挥,添加了不少祸害,比如说在内部搞破坏……” 凌抱瑜呸了一声,道:“真是罪该万死。” 汤昭道:“这时第一段记事,她自己说写下这段经过是让后人知道,白玉京的毁灭是罪有应得。” 凌抱瑜怒道:“我看她是罪有应得!” 汤昭点头道:“她确实是罪有应得,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在珠宫,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她发现一直给自己下命令的不是东君,而是真正东君的敌人,那应该是东君死去的那一战里她的联络渠道落到了别人手里。” 凌抱瑜问道:“是罔两?” 向阳子回答道:“不是,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联络的,但东君的东西不可能落到罔两手里,罔两哪会出现在前线?应该是永夜廷。” 凌抱瑜“啊”了一声,登时想到了最后出现的永夜廷——原来他们才是主谋吗? 汤昭道:“她自己写到,和华剑仙见了面说开了,已经澄清了真相,但是已经兵临城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白玉京陷入围攻,今日难救,她决心自己战死在白玉京,以赎罪衍。” 凌抱瑜道:“可是她……” 汤昭道:“她最后没有战死,我猜应该是华剑仙的安排吧。但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写下那篇文字的主要目的,是告诉后人她之前的感应没有错,金乌剑是在人间。希望后人去寻找,找到才能重立东君。她给出了自己感应的地点,还结合如意剑给出的一些线索做了分析,分析出了一个大概情况,提醒大家要尽快去找,不然……” 向阳子喜道:“原来她知道金乌剑在哪儿啊?那太好了,你找起来也容易。” 汤昭苦笑道:“没有那么容易。要是当初去找就好了,拖得越久越难。现在我已经不能单独去了,要回去禀报君上,想想办法……” 向阳子奇道:“这么巧,难道金乌剑就在……” 汤昭简短的答道:“在云州。” 向阳子哦了一声,凌抱瑜若有所思,道:“这倒是说得过去。当初殿下也留下了云州两个字。”她三言两语将如意剑在明珠湾投她下去前最后没说出口的留言说了,道,“你要寻金乌剑可以寻,如果我能帮忙的话咱们一起去也可以。但是东君和我们殿下有什么关系?” 东君又不是她爸爸,她才不在乎东君去哪儿了。 汤昭道:“所以我就要说到我的猜测了。白霓留下明确的文字都是关于东君的,但是她最后在棺材板上刻的文字除了悔恨之外,还有恳求。她写明了求助东君,让人向东君求救。但她明明知道东君已死,还是让人求救,可能是希望哪怕是求助后来的东君也可以,然后借东君之力解救什么。” 凌抱瑜道:“难道不是求东君之力解救白玉京吗?” 汤昭道:“可以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可能不止如此。如果她离开的时间点够晚,应该是知道这里的人都战死的差不多了,而剩下的只是建筑,白玉京就算笼罩阴影也相当于一处‘遗迹’,真的会成为她死前的心结,拼命刻在棺材板上么么?而且她写的是求助,而不是‘报仇’,只有活人才用得上求助吧?她想求助东君之力,所要解救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会不会是如意剑本人呢?” 凌抱瑜如遭雷击,反应了过来,道:“等等,你的意思是说……” 汤昭道:“是啊,连新东君是谁都不知道,却认定要向东君求救,自然是觉得东君的力量管用,或许是因为东君的力量对敌人绝对克制呢?我猜想,虽然很遗憾……但是如意剑应该是在罔两那里。” 474 回山 西山群峰耸立,一座座悬崖高不可攀,猿猴难渡。一山连着一山,观之不尽,人迹罕至。 这一日午后,阳光灿烂无比,天空中一道身影飘飘然落下,仿佛是从太阳上降下来的。 那身形一身澹青色长衫,落下的姿态如一片羽毛,又轻巧又飘逸,落在地上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金相玉质,如画中人一般,落在地上先松了一口气,道:“终于落地了。还是踩在地上舒服些,接地气。” 抬起头确认了一下太阳的方向,少年正要离开,突然面露讶色,道:“这么巧?” 四周草木沙沙作响,从前后两个方向各冲出七八个人来,个个披甲执剑,杀气腾腾,霎时间将他包围在中间。 最前面一个首领穿着校尉服色,神色凝重,喝道:“你是什么人?来此何事?岂不知这里是禁区?” 那少年奇道:“这里已经是禁区了么?不应该吧?之前还不是,地图上也没有标……” 那校尉听到他纯正的云州口音,稍微安心,依旧大喝道:“既是禁区,岂能让你知道?快说明身份,不然按奸细论处。” 那少年正容道:“校尉勿怪,下官实在不知此地乃是禁区。我是检地司训导营教喻汤昭,校尉是云州都督府麾下西山营的同袍么?我从外赶回,正要回中天府拜见君侯。” 那校尉怔道:“你是检地司的人?可有凭证?” 汤昭取出官凭和令牌递了过去,这都是真货,没什么可质疑的。 那校尉仔细检验清楚,再度轻松了一些,道:“果然是检地司的教喻。按说都是同袍,若是平时就让你过去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人经过西山都要详查来历,等候批准方可过境。我也没有资格放你过去,教喻不妨和我先回营中见过将军,解释清楚自然无碍。” 汤昭虽然有事心急,但只是他自己主要要去禀报高远侯,不是高远侯军令调他回去,因此说不上公干,便当遵从地方军令,当下点头道:“好,请校尉引我去见过将军。” 那校尉见他好说话,心中彻底放松。检地司的官职和军中大略能对应,什么品级就是什么实力,这教喻乃是六品,说明这面相年轻的不像话的检地司要员是个剑客。 而军队里剑客怎么也要挂一个郎将的军衔了,有些杂号将军也不过是剑客。比如他们营中的将军,其实应该算个偏将军,也才是剑客实力。那校尉还不是剑客,若汤昭不配合,别说动手,就说扬长而去,自己眼前没有剑客援手,能怎么办?纵然再回去叫增援把他堵在西山之内,自己也难免失职之罪。 所有面子是互相给的,汤昭如此配合,他自然也要客气,道:“如此请跟我来。” 这时,汤昭肩膀上的白狐突然道:“你还真是不小的官儿吗?这个官儿也对你很恭敬,看来有些地位哦。我还道你是吹牛呢。” 汤昭微笑道:“我本来就是官儿啊。不过确实是小官儿。” 是的,凌抱瑜……的剑象跟他下来了。 汤昭的猜测虽是自己瞎猜的,但不无根据,尤其是如今如意剑下落不明,人人没有头绪,心中惶然。汤昭这个说法是比较确实的方向,至少给众人指明了路,不至于没头苍蝇一般。 一想到自家殿下可能被困在罔两山,众人自然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就打破罔两山将殿下救出来。但好在他们还有理智。 一百多年前,罔两入侵,有剑仙殿下正面扛住了罔两,他们尚且在交战中败下阵来,现在罔两虽然可能不如当年,但他们的实力更是差得远了。就剩下七八个人,还都陷入了虚弱中没有恢复元气,就算人人都愿意拼命,也不能一味的送死吧? 而要重整旗鼓,只恢复当初的实力就要数年,若要更进一步乃至再出现一位挑大梁的剑仙就不只是时间问题了,更要靠运气。以现在的情况可以说希望甚是渺茫。 耽误了一百年寿命,对剑侠来说也是蹉跎了半生,纵然当年是前途无量的少年俊才如今也沦为平庸之辈了。 难道说只能坐视殿下在罔两手中无计可施么? 这时候汤昭提醒他们,可以考虑白霓临终的建议,去寻新东君下落。 提起东君,众人都有怨气。虽然是白霓被人骗了,但到底毁灭白玉京有她一份儿,连带东君也给众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此有些排斥。然而到底营救殿下事大,在稳重者如檀剑侠的劝说下,众剑侠还是决定摒弃前嫌,去求助东君。 这时汤昭便提出金乌剑在云州,而且事关重大,干系一州苍生,绕不过官府和高远侯。何妨请白玉京派使者与高远侯联络,一来可以帮助解决云州眼前的危机,又能解放金乌剑,二来与云州结盟,攻打罔两山也可以借侯府之力。 甚至,汤昭提出,如果真的需要外援,可以试试联络朝廷。人间势力之强无过于朝廷,虽然现在中枢分崩离析,政令不通,但国师一系的势力犹在,还设有专门对付罔两山的通明殿,何不尝试与之联手? 这个提议却是遭到了反对。 首先就是白玉京身份上的疑虑,因为白玉京其实是碎域归来,在人间暂留的前线势力,和人间是两个世界。所谓前线的归前线,人间的归人间,根据现行的默契通则,白玉京不宜卷入人间过甚。 那郝剑侠更道:“如今的朝廷能是什么好东西了?虽然永夜廷是王八蛋,但朝廷也不是好鸟,大奸大恶、藏污纳垢,哪一样少了他们?咱们去找他们,岂不是与虎谋皮?就是那云州的官府,也就是外面光鲜些,焉知藏着什么龌龊?” 连稳重的檀剑侠也道:“汤弟,不是我们信不过朝廷,而是其中有可疑之处。听说那个通明殿已经建立一百多年,一直在打击罔两山,怎么罔两山始终稳如泰山呢?是打不过,还是不想打?焉知没有勾连?咱们可别未出虎穴,又入狼窝。” 汤昭能说什么?只能说檀剑侠不愧是最解人心,端的明察秋毫,一针见血。当初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和司立玉提到罔两山,司立玉就曾经说过罔两山隐隐和一些权贵有所勾连,藏着很多险恶人心,与檀剑侠的看法不谋而合。 最后,白玉京决定还是不理会朝廷,但可以先和高远侯接触一下,无论是寻找金乌剑还是拯救平民百姓都是大好事,至于要不要进一步合作要看互相试探的结果。 因为重整白玉京的工程离不开人,众人又都没恢复实力,因此只派最熟悉人间的白狐跟汤昭一起去云州。而此时汤昭就兼具白玉京和云州的双重身份,算是沟通双方的中间人。也就是他现在实力到了一定地步,不然这个中间人他都没能力做。 跟着那校尉去了西山大营,刚刚进营,汤昭就察觉气氛不对,营中人来人往、气氛肃穆,有几分前线的紧张感。 汤昭心里一沉: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难道剿灭龟寇不顺利,以至于要爆发大战了? 但他不是军队的人,不想在此担刺探军机的嫌疑,横竖出了山联系上检地司自己人也能弄清楚,因此目不旁视,直入军营。 走了两步,营中出来另一支小队,首领也是一个校尉,见了汤昭一怔道:“又抓到一个外来的?这都是一伙的吧?去吧,铁监在那边。” 这边校尉解释道:“这是检地司的弟兄,要拜见将军。” 那校尉这才恍然,和汤昭见了一礼,道:“要见将军恐怕要等等。将军刚刚出去,去处理另一个外人了。” 这边校尉问道:“怎么这么多外人?昨天不是抓了个白衣女人?今天又有……难道真是咱们往日疏忽大意,西山早就筛子一般?让将军亲自出手处理,莫不是又一个剑客?” 对面校尉一怔,看向汤昭,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也是剑客,暗自惊异,道:“据说不是,但来人自称是雁云剑派的弟子。你知道那些大派弟子的德性,很是骄傲,不服我们管辖,他又有些本领,因此将军亲自去处理。” 这边校尉嘿了一声,道:“雁云剑派,好大的来头,就是那个横跨雁、云、幽三州的大宗门?说起来来头大,可是这里是云州,咱们就怕了他吗?” 对面校尉道:“怕他什么?最多给个面子不要他的命,也得把他抓过来,让他师门来领人。不必管他,连剑客都不是,区区凡人能翻天么?” 两人闲话两句就离开,校尉请汤昭去营房休息。 汤昭问道:“你们昨天抓一个白衣女子?莫非是一位剑生么?” 校尉道:“是啊,这几日上面下了严令,隔绝内外,山外不许跑进来一个,山里不许跑出去一个,昨天我们在山腰抓到一个女人。怎么……啊,想起来了,她自己说自己是合阳人,乃是朝廷的义士,又认得检地司的人物。我怎么记得她说认得的是刑大人,难道是你吗?” 汤昭也有点奇怪,为什么黑寡妇提刑极不提自己? 紧接着他也明白了,自己是化了妆跟黑寡妇走这一趟的,明显就是不想暴露身份,她考虑这一点宁可提起刑极。 当然,更是因为刑极实力更强、官职更高(至少被撸之前是)、人脉更广,提刑极更有牌面,也更容易寻人情。 汤昭道:“她确实是刑大人的故交,我之前也曾和她同行,她当非歹人,不知能否让她跟我出去?” 校尉沉吟道:“若在平时您一开口,这等小事不算什么,但如今风声太紧,我人微言轻,可做不得主。这样,您先去营房休息,等将军来了您跟他说一说,只要他同意了,我们就送你和她一起出山如何?” 475 章将军 汤昭被引入了一间干净营房,周遭有士兵把守,戒备十分森严。营房之中倒不加限制,那校尉吩咐给他倒了水让他坐着稍等,便先自行出门。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入房,叫道:“汤教喻。” 汤昭一看,笑道:“超群啊。” 原来来人正是之前就在山里见过的霍超群,此时满脸喜色,进来先行礼接着笑道:“我在外面正好听到了教喻之名,才知您来营中做客。我跟胡校尉禀明之前和您的师生之分,校尉就叫我来招待您。” 汤昭笑道:“什么招待不招待的,岂不见外?坐下聊聊。” 霍超群谢过,坐在他对面,轻声问道:“您……此行可曾顺利?” 汤昭哪里知道,在花海救下霍超群时就已经让他误会自己在执行绝密任务了,只当他客气的随口一问,也随口答道:“还算圆满。” 霍超群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不愧是教喻。恭喜。”他想汤昭执行复杂绝密的任务,圆满完成之后自然是大功一件,回去必有嘉奖,因此恭喜了一番,道:“可惜您不能明说是要紧公务,不然可以特别放行。” 汤昭道:“不是要紧公务,也是一般公务了,我的身份又不虚,想来你们将军不至于为难。” 霍超群迟疑了一下,凑近低声道:“未必。我们将军和李郎将不同。李郎将虽骄傲但通情理,也懂时务,我们将军……” 他微微摇头。 汤昭恍然,这位偏将军恐怕是个比较“轴”的人,不好说话,也不知是真正铁面无私还是喜欢刁难人。 他笑道:“实在不行,也叫我们检地司来人领我好了。” 他若不为金乌剑这件要事,倒也不急,干脆在军营住几日都行,难道军营真把他关到牢里去?但现在他真有要紧事,哪怕惊动了上司惹得双方不痛快也得先回去,希望偏将军不要不识抬举。 说实话,刚刚在白玉京顺利突破了剑侠的境界,又掌握了第二剑意,还担上了关系一州苍生的重任,作为一个年轻人汤昭多少是有点飘的,行事都有点“舍我其谁”的意思了。不但不怕事,甚至有点想找事碰一碰。 霍超群同样作为年轻人没有察觉他的尖锐,反而笑道:“倒不至于。只看他如何处理那个雁云剑派的傲气小子便可参考一二,他若轻轻放过,难道还能拦您?总不能给外人面子,为难自己人吧?” 汤昭听到“傲气小子”,心中一动,道:“那个小子该不会是长得白白净净,剑招特别高明,穿着粗布衣服的弱冠年轻人吧?” 霍超群愣了一下,道:“我没见过……怎么,那位您也认识?” 汤昭无奈笑道:“怪不得你们说这几天外人多呢,都是一起来的。我们一共三个人都被你们找到啦。” 霍超群道:“这也是您同伴?这个可有点麻烦,将军性子急,可别伤着他。” 汤昭道:“那倒没事,刀剑无眼,有命在就行吧。” 倘若岳来有性命之忧,汤昭不是不能伸手相救,但若只是受伤,汤昭可不至于如何,尤其是他和云州官府对着干的情况下。 霍超群道:“那还是不伤的好,一会儿我给您打听一下……” 正说着,就听外面鼓声响起,冬冬冬甚是急促。 霍超群跳起身来,汤昭怔道:“击鼓聚将?你们将军回来了?” 霍超群急促道:“不像,这不像偏将军的聚将鼓,而是正经的将军……”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聚将鼓不能迟。您坐着,外面不找您您别出去,我先去了……” 说罢已经跑了出去,击鼓聚将,去的迟了后果不堪设想。 汤昭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疑惑,但依旧气定神闲,最多好奇这回来的又是哪位将军? 但无论是哪位将军他都不怕。 有实力,就是这么自信。 营房里好一会儿都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霍超群带了两名甲士进来,肃容道:“汤教喻,章将军请您过去。” 他身后两名甲士军服和营中军服有所不同,更是杀气腾腾,对汤昭冷眼相对,似乎在等着汤昭稍有拒绝便将他刺个对穿。 这是哪来的甲士? 章将军…… 汤昭知道这是霍超群给自己放的风声,故意提起姓氏,心中思忖哪里有个章将军?这个章将军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不管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他好像都不记得,毕竟他之前连李意渐都没听过,最多听过貔貅剑。 不过能称为真正的将军,应该是剑侠吧?而且是剑侠中的强者,应该是对标检地司正副指挥使的强者。检地司正副指挥使比狸花剑这样的巡察使又更强一筹,个个身经百战、功劳显赫,除了他师父薛闲云之外没有水货。 汤昭跟着霍超群到了大帐前,只见气氛之肃穆更胜进营时,且再无一人走动,明明大帐前甲士排列,刀枪整齐,却是鸦雀不闻,凝重得好像要开刀杀人一样。 汤昭神色自若,心中却想:这不是特意给我准备的吧?有没有再架一口烹人的锅? 好在他并没有受到评书里的待遇,那将军也不是冲着他来的。霍超群带他进去时,就听帐中有人冷冷道:“刘承安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君侯三令五申,不许人越境,所过可疑之人一律拿下再问,这是让他迁就一个外地宗门小辈的意思吗?别说是燕云剑派,就是太岳剑派、九天道宫的人也是一视同仁……” 此时汤昭正好进帐,正好和帅位上的那个将军四目相对。 那将军看起来三十出头,其貌不扬,双目神光内敛,也没穿甲胃,衣服半新不旧,第一眼看上去当真以为是个寻常布衣一般。 但紧接着就能感觉出他仿佛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仿佛一团乌压压的雷云,云团中藏着随时都会爆发的电荷雷蛇。 或许是汤昭成了剑侠之后感应大幅度提升,能更直观的感受到这种引而不发的力量,甚至能够模湖感觉出那种力量的规模,心中得以称量。 如果他还是剑客,最多能主观的感受到重重压力而已。 这是种……和他势均力敌的力量。 当然,不是说对方的实力和他势均力敌,而是此时此刻的气势不相上下。 汤昭现在的力量有一部分金乌剑的剑元加持,其实是有点虚高的。这一部分力量他最后能留下多少还未可知。若论本身的剑元,汤昭应该是不如对方的,即使被金乌剑灌顶一次也不如。 这是积累的差距。 不过如果考虑到双剑意,又假定对方只是人间一般单剑意的剑侠,那么对站起来汤昭至少不会输。那么说势均力敌也不错。 这些都是不考虑白狐这个队友的情况下。 他看见那将军,那将军也看着他。 一开始他的目光只是扫过,但紧接着盯住汤昭的脸,目光中威严大盛,缓缓站了起来,问道:“阁下是谁?所为何来?” 汤昭再次回答道:“下官检地司训导营教喻汤昭。” 那章将军喝道:“阁下何必信口开河?以阁下的身份,冒充一介教喻未免可笑!阁下何不明言?若是朋友尽可坦诚相见,就是敌人也不要失了身份!” 汤昭心平气和的回答道:“下官本就是教喻,官凭令牌俱在,何谈冒充?” 那章将军摇头道:“阁下不说实话,愈显居心叵测……” 这时,就听有人道:“启禀将军,标下可以证明。” 汤昭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霍超群,就见他站的笔直,虽然脸色发白,额间落汗,居然语气十分坚定,目光也直视上位的将军,并无躲闪之意。 霍超群,真是个好孩子。 霍超群坚声道:“教喻确实是检地司教喻,绝非假冒。我那一届毕业大考教喻为检地司主考,于我等皆有师生之谊。汤教喻为人清正,乃是一位正直君子,绝非小人,更非敌人。标下所言皆为实情,天日可鉴。” 他如此笃定,又是营中确定无疑的身份,所说自然有几分效力,章将军也不由得信了几分,但还是皱眉道:“不可能。检地司的年轻一代的俊才我都有关注,刑极以下那些二三十岁的剑侠种子我个个认得。若有这样年轻的剑侠我岂有不知?检地司又怎么可能藏得住?官职又岂会局限区区一六品教喻?检地司难道疯了吗?” 霍超群正要再分辨两句,突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道:“剑……剑侠?” 这一下,不但那章将军,连他也混乱起来,虽然他确实不知道汤昭的实力,但是从常理来看,汤昭只是剑客吧?一个剑侠都是当将军的大人物了,怎么可能当考官,和李郎将平起平坐? 他一时哑然,汤昭反而笑了起来,道:“原来将军认识刑大人啊。那太好了,请他来证明我的身份吧?” 章将军道:“我怎知刑极在哪里?等他过来,你难道要在军营赖上十天半月?阁下坚持不走,有何用意?” 汤昭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镜子,道:“怎么叫坚持不走?我一直想走,难道不是将军非要强留?十天半月就是将军等得及,我也等不及。我这就联系他,咱们三方对面,如何?” 476 安排 对于汤昭拿出镜子的行为,章将军很明显不理解。一般人也不会理解。 但汤昭的镇定有些说服力,手中的镜子也不似危险物品,章将军便交代众人在帐中等候,转身跟汤昭来到后帐——两个剑侠强者联系另外一个剑侠强者,无需其他人围观。一则是对剑侠的不尊重,二则对其他人非常危险。 眼见汤昭低头在镜子上划来划去,章将军颇觉古怪,但他到底有见识,也能猜测出那是某种术器,只见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术器。 就见镜面一闪,一个模湖的影子出现,逐渐变得清晰,人尚未见,声音先传过来道:“阿昭?你在哪儿?有危险?” 汤昭笑道:“那倒没有,我很好。我有别的事儿找您。” 镜面影像稳定下来,刑极的脸出现在镜面上,一上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道:“老子跟你说过没有?我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饭都来不及吃。你最好是有要紧事找我,不然耽误我的时间你给我等着的。” 汤昭依旧笑道:“你没说过。” 刑极“啊?”了一声,汤昭重复道:“您之前没说过很忙。” 刑极气休休道:“那我现在跟你说了,你听懂了?有话快说,我现在一脑门子官司,没时间扯澹。” 汤昭直接道:“我现在在西山,这边戒严,不许人进出。我虽有身份凭证,但并非公务,遂还需其他证明。好在这里有一位将军认识你,我只好请你替我证明身份。您面子大,说话好使嘛。” 刑极没好气道:“就这?哪个将军,递给他。” 汤昭介绍道:“是这一位章将军。”顺手转给章将军。 那章将军接过,果然认得是刑极。其实两人关系不算多熟,话也没说过几句,但刑极这人本就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之前还惹出一场大风波,在云州端的算风云人物,因此不会认错。 刑极认得章将军,当然也只是认得,连章将军的名字也未必想得起来。 因为关系生疏,刑极自然客气了很多,诚恳道:“章将军,汤昭是我一个后辈,他身世清白,为人正直,立场坚定绝无问题。她从小就进了检地司。只是不在检地司本部,而被检地司派去东山郡琢玉山庄学习铸剑,如今学业有成又转回检地司入职。他不但是剑客,也是铸剑师,深得君侯看重。之前在前线参与抵御天魔之战立有战功,崔将军也很是欣赏,皆有据可查。若非绝密大事,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那章将军只听得神色麻木,颇有些怀疑人生,忍不住道:“刑极,你是跟我开玩笑么?这么年轻又是铸剑师又是剑侠,又是都督又是君侯,这是哪里掉下来的神仙?就算有这样的宝贝,公孙老头如何不捧在手里,反而放出去当什么教喻?难道这世界都颠倒了么?” 刑极笑道:“我们检地司有的是人才……你等等,剑侠?你走眼了吧?” 那章将军冷笑道:“原来你不知道?原来不是很熟?2” 刑极滴咕道:“我怎么……麻烦交还汤昭。” 章将军交给汤昭,刑极直接问道:“你成剑侠了?” 汤昭抑制不住得意,他自来都要求自己谦逊谨慎,就算真的有所成就也不可得意忘形,但在刑极面前,他格外放得开些,虽然眉飞色舞,还是特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嗯,是的,我是剑侠了。此去江湖得了机缘,小有进步,还没来得及跟您报喜。” 要不是有外人在场,他肯定是要笑出声来的。 刑极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刑极轻咳了一声,道:“阿昭,以前我有没有得罪过你?” 汤昭愣了一下,反问道:“啥玩意儿?” 刑极道:“刚刚我说话是不是大声了一点儿?” 汤昭哭笑不得,提醒道:“刑总,章将军就在旁边看着呢。” 刑极叹气道:“我哪顾得上他——我说,如果我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一定要跟我说,我一定改正,千万别憋着,等成了剑仙之后再报复我。” 章将军在旁边听两人对话,深觉得两人皆不着调,暗想早听说检地司的刑极乃是个轻浮无聊的人,果然名不虚传。但后来听到“成了剑仙报复”之言,心中却是一动。 虽然这话是他们自己人调侃,但未必不是点自己呢? 他之前就觉得汤昭异乎寻常的年轻,但想剑侠本来就能保持容貌,或许他已经岁数不小了呢?便没特别在意。但此时旁观汤昭和刑极说话的状态,活脱脱就是小孩子,绝对是和他相貌差不多的年纪。 这个年纪,这样的实力,那不就是剑仙之姿么? 他又是云州检地司的嫡系,而检地司是侯府嫡系,那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高远侯岂有不重视之理?到时候剑仙不说,反正地位上提高追上自己乃至超过也不远了。 要不然……就行个方便? 章将军正思量着如何转圜,就听外面有人隔着帐子禀报道:“将军,偏将军回来了。他带回了燕云剑派的小子,还有其他消息回禀。” 章将军顺水推舟,道:“本将知道了。”他看向汤昭,道,“本将有公事……” 汤昭立刻接上道:“将军请便,我正有事想跟刑大人汇报。” 章将军点头,自行出去了。 等章将军出去,汤昭对刑极道:“刑总,我想去中天府见君侯,现在能见到么?” 刑极皱眉道:“这可不大好说。如今我们对龟寇在云州势力初见成效,已经把大面上的势力扫了一遍。但地下还残留不少余孽,没到放松的时候。而且始终没有彻底查清他们的目的更为可虑。君侯日常在云州巡视。只有以她的慧眼,方能及时察觉出幕后阴谋。你要想见君侯?那我上报她,到时候告诉你地方,你自行前去拜见便是。” 汤昭正色道:“我想在中天府拜见君侯,这很重要。” 刑极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叫君侯回中天府专门等你?你的脸这么大么……不,你觉得你刑总我的脸这么大么?” 汤昭道:“因为真的很重要。若非天大的干系,我也不会提这种无理要求。” 刑极从没听汤昭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也正容问道:“有多重要?” 汤昭道:“重要到……我认为不应该私下先给您说。” 刑极神色凝重,缓缓道:“是么?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禀告君侯,但结果非我能控制。你还有什么话为你的要求增加分量么?” 汤昭沉吟道:“虽然只是猜测,但我觉得它可能跟龟寇的阴谋有关。您知道龟寇和永夜廷的关系吗?” 刑极听了果断道:“有这句话应该足够了。我会把话传到,你及时回中天府,别真的让君侯久等你。姓章的不放人你跟他说我说的,让他见好就收,还真他么扣我们检地司的人啊?” 汤昭点头,他当然不会传话给章将军,但也决定不会在此耽搁,道:“您也可以回去,我想尽可能的在中天府多留些人手才好。” 刑极说了声看情况便断开了通讯。这边章将军没有回来,汤昭不便自己出去旁听军机,便留在后帐,此时就见白影一晃,凌抱瑜回来了。 汤昭刚刚和刑极说话时,白狐就自己钻了出去,汤昭述说要事没顾上她,这时看她钻回来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位呢,道:“我已经说好了,咱们去中天府就能见到君侯。” 凌抱瑜点点头,这本是早说好的,本来就是要见高远侯的,她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紧接着道:“我刚刚去前面看见岳来了。他还挺有派头的,连剑客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虽然那个剑侠不买他的帐,但也没把他怎么样,只是把他扣住了,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汤昭道:“果然是他。原来他是雁云剑派的人。怪不得如此骄傲。雁云剑派确实了不起,是神州数一数二的宗门,正经的名门大派,超然于世俗之外。听说还有剑仙遗留……” 他想到了“名门大派”,心中一动,想起一事,但紧接着摇了摇头:这名门大派也太大了,可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还是实际一点儿的好。 凌抱瑜道:“然后那个什么偏将军还带回了一个人,说是什么通明殿的使者来云州查看罔两的事。好么,比起他来,岳来就算是谦卑至极了。那人才叫趾高气昂,那什么将军问他同行几个人,来查看到什么,那人一梗脖子说:‘这是朝廷的机密,尔等没必要知道。’把那将军气的,差点就噼了他。” 汤昭道:“通明殿?哦,他们是朝廷设来专对付罔两的。” 凌抱瑜摇头道:“原来这就是对罔两的人?哪里像是能做事的人了?亏你还说要让我们和他们合作,光看着就讨厌得很了。这才叫面目可憎呢。”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未必是真的如此倨傲,说不定是以这种态度来为他的同伴做掩护?通明殿来的肯定不止他一人,他单独露面,谁知道其他人做什么去了?” 这其中要细究,恐怕又是一大篇文章,但这不与汤昭相干,毕竟章将军他们经验丰富,这些把戏焉能瞒得住他们?汤昭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看此中的情形,岳来恐怕只能在军营住几日了,汤昭只能试试把黑寡妇带走,然后就要赶奔中天府去。 477 恩仇 之后的行程还算顺利。 章将军不知是被那句“剑仙之姿”唬住了,还是要和那偏将军要专心执行封锁西山的任务,又要处理额外通明殿的事,嫌检地司的汤昭碍事,总之不再阻拦他,反而半赶半送,急着让他出营自便。至于他提到黑寡妇的事,也是毫无阻碍,直接让他带人走。 甚至汤昭后来只略提了一下岳来,章将军当时没有表态,但是汤昭离开营地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被扔出营地的岳来。 看来岳来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最多态度有点惹人不爽,后来有了通明殿做对比,他也不算什么了。正好汤昭一提,就让他也走人了。 最终,三人一狐,当初一起坐在一片云上同行的同伴,最终一起全须全尾的走出了西山。 这也算是一桩幸事。 出了西山,几人来到岔路口,就见眼前两条路,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北。 汤昭指着北边的路道:“岳兄,你要是回幽州可以走这条路。” 岳来忙道:“不敢称岳兄,叫在下的名字就好。” 之前他被孟化舟追杀又被汤昭救下之后,岳来就相当礼貌了,全无之前在云上的傲气,如今出营时听章将军提到汤昭剑侠的身份,更是额外加了十分恭敬,断无其他人提到的“大宗门的倨傲”的表现。 想想也是,一个凡人对不止一次救过自己的剑侠要是还能傲气,那不但人品堪忧,脑子也不好使。 纵然到了雁云剑派山门里,再嫡系的弟子也不会对一个剑侠倨傲的,尤其这个剑侠还异乎寻常的年轻,怎么看都前途无量。 岳来接着道:“我不回幽州,不过确实要北上,去拜祭一下家人。” 他冲着汤昭笑道:“托您的福,现在我一身仇怨了结,如释重负,总要去拜祭一番。” 汤昭道:“哦,是孟家父子的……” 岳来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黑寡妇道:“孟氏父子仇家遍天下,死在仇人手中也是报应不爽。当年老东西就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岳来看了她一眼,神色澹澹,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要真是因此那还有个缘故,江湖上这种事太多了,哪怕是图财害命,也算我家怀璧其罪。事实上都没有……只是孟老畜生想让孟小畜生学着杀人而已。” 他之前缄默不言,对仇怨只字不提,但此时大概是终于了断心事,反而不吐不快: “十二年前,我们一家坐着车来幽州看我姥姥,还没出云州界,路遇上孟家大小两个禽兽。老畜生拦在路中间,一脚踹翻了我们的车子。车子翻倒,我跌进了沟渠,却因此捡了一条命。老畜生把我们家人一个个拎出来,叫小畜生拿剑杀人。那小畜生才十岁吧,拿着剑把我父母姐姐一个个杀了。杀到我年仅五岁的妹妹的时候,小畜生大概是心软了,那老畜生大骂他:‘就因为是小孩儿就心软吗?你真是个废物!过两天你参加蛊斗,可不会有人看你年纪小就心软。你就死在蛊斗里给虫子吃了吧,我孟家没有你这种废物点心。’然后就拿起小畜生的手,往前一捅——把我妹妹杀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平,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汤昭听得毛骨悚然,又是一阵恶心,回想到孟化舟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游戏般的戏耍对孟化舟来说算便宜了——怎么能把他人一样耍弄呢? 连黑寡妇也道:“孟化舟是我杀的,没叫你亲手报仇,真是不好意思。” 岳来神色平静道:“无妨,是我自己无能。剑侠给了我机会我都没把握住。我谢谢你没叫他逃走,不然他有喘息之机,或许反而是我先死在他手。” 他最后对汤昭道:“阁下……” 汤昭忙道:“这称呼也太郑重了,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吧,就叫汤兄……” 黑寡妇突然笑道:“别什么兄弟,太村气了,还以为咱们是山上坐交椅的响马。依我看,叫一声汤公子总是使得的。” 岳来明显松了口气,道:“这一趟受汤公子恩德,以我微末之身,说什么涌泉相报未免不自量力,但有机会,公子若是缺人手请想着我,但愿能效犬马之劳。” 汤昭道:“客气了。我正有事想请教你。” 岳来忙道:“请问。” 汤昭道:“你们雁云剑派在云州有分支下院吗?入门门槛低的那种。” 岳来略感困惑,道:“好像没有……我们在幽州有三个下院,在雁州有一个,唯独在云州……我想起来了,本来在云州也有一个。但云州这边高远侯治政严苛,很不待见我们这些宗门从云州收好苗子去外州,多加限制,我们长老说和她不是一路人,就把下院关闭了。” 说到这里,他心思一转,突然道:“您莫非要介绍人来下院吗?何必说什么下院?直接进我雁云剑派也不难。” 汤昭摇手道:“算了吧,齐大非偶。你们雁云剑派可不是一般人去的。” 岳来道:“对旁人来说难,对您来说并不难。就算没有我,您带人随便去哪个大宗门,哪家会不收?别说天资聪颖的,就是稍微平庸一些,也绝对认真培养。” 汤昭摇头笑道:“算了吧。我再考虑考虑。” 他想让亮子去一个门风清正的门派学点为人的道理,也有个好前程,可不是送他去仗着后台作威作福的。 岳来没能帮上汤昭的忙,心中失望,只得再次谢过,三人在岔路口分别。 等他走了,黑寡妇噗嗤一笑,道:“汤公子,你这身份还没调过来啊。” 汤昭无奈道:“尹姐怎么也叫汤公子?不别扭吗?” 黑寡妇有些郑重道:“不别扭。因为咱们熟悉我才叫你汤公子,不然实在应该叫你阁下的。你还别不接受,剑侠就应该被称呼为阁下。人人都如此,你不肯接受这等称呼,是要显得自己谦逊别的剑侠高傲吗?你老自降身价反而让别人都无所适从。你没看见说什么‘兄啊弟啊’的,岳来都不自在了么?这是你们有交情,他叫你声公子算是亲近,倘若他和你无亲无故,叫公子都唐突了。就中规中矩叫阁下,不出错,大家都舒服。” 汤昭闻言沉吟道:“确实如此。受教了。” 他转而笑道:“尹姐跟我直言这番话,可见并没有跟我见外。” 黑寡妇也笑道:“我可是大着胆子说的,现在还后怕呢。你要是一翻脸,我就完蛋啦。” 这是两人都知道的玩笑话,汤昭也笑了一回。黑寡妇继续道:“我听你的意思,你有孩子想介绍给大宗门,又不想煞有介事,引人注目是不是?” 汤昭点头道:“还是尹姐知我。” 黑寡妇笑道:“我知道你的性子,总是想低调行事,可惜以你的身份但凡亮出身份就是高调,哪能叫人不重视呢?要想悄悄地办事,就不能自己出面,须找个可靠的中间人。要找个正经宗门是不是?找岳来不如找我。” 汤昭讶道:“尹姐认得正道宗门?可是……” 黑寡妇道:“你觉得我是黑道,就不认得白道了?怎么可能?黑寡妇白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年间还在前线当义士呢,什么人不认得?我认识不少宗门,有大有小,有黑有白,总能满足你的需要。可能有的交情不深,但是介绍一两个人进去没问题,无非就是不能特殊照顾罢了。” 汤昭道:“不用特殊照顾,只不知有没有云州之内作风比较清正的门派?不用太大,也别是那种人丁稀薄的,不大不小的最好。要有一定势力不受人欺负的。” 黑寡妇沉吟道:“云州不用说,我只认得云州的江湖,你叫我去外面找也没有。作风比较清正的……我认得的门派多多少少都……哦,我想到一个。养元派。这是咱们云州的老宗门了,当初也是云州有名的大宗,后来有点没落,但还是咱们余霞数一数二的大宗。我帮过他们一个长老的忙,获得了一张推荐弟子笺,留在我这里很久了,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不,我替你走一趟吧,省得你一出面,又变成‘兴师动众’。” 汤昭非常高兴,但还是确认道:“养元派门风如何?武功底蕴怎样?为什么没落了?” 黑寡妇道:“门风不用说,虽然有点古板,但挑不出大毛病,绝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地方。师徒传授也很认真,传承数代不断。底蕴更不必说,内外功都不俗,养元功当年被称为云州三大内功之一,现在也赫赫有名。唯独就是剑的传承差些,据说当初养元派的掌门是一位剑侠,但是遭遇横祸不幸陨落,虽然保留了故剑,但传人难觅,再也没出过剑侠。上代掌门和当代掌门都只是剑客。你知道如今的情势,一切都是剑来说话,没有剑侠宗门就要降格的,是以没落了。好在他们当初辉煌时没结什么厉害仇人,如今激流勇退,少惹因果,倒还维持得住余霞郡的威望。” 汤昭听了前因后果,对这个宗门先有几分满意,但这毕竟是关系亮子一生前途之事,可不能凭三言两语便定了终身,打算考察一番风评再做打算。 当下他暂且搁下话题,问道:“尹姐,你的剑是哪里来的?” 478 河水 黑寡妇摸了摸背后的剑,道:“这个啊,这是我在那个千秋楼捡到的剑。” 其实她独自探索千秋楼又捡到剑,还恰恰是她能用的,一举成为剑生,当真是十分兴奋,原想要跟汤昭炫耀一番,但没想到一会儿没见,汤昭已经成了正经的剑侠,不免一下子觉得炫耀无味起来。 这时汤昭问起,她又提起一些兴致,道:“我本来去那个高楼搜寻没打算找到什么真东西,却没想到进了一层楼,里面挂得都是彩霞和云霓。有个名目叫霓霞之间。在这间屋子里,地下盖着一片白霓……” 汤昭眉头一动,道:“白霓啊……” 黑寡妇道:“正是白霓。我当时心中就有一种悸动,所谓心血来潮,便揭开白霓,下面竟有一把剑,就是我这把了。” 她抚摸了一下剑,道:“那白霓上面竟然还有字,乃是一位前辈的留言。我读了才知道,这位前辈也叫白霓——只听这个名字,便知道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她路过此地,自知命不久矣,将与自己陪伴一生的剑留在千秋楼,留给有缘人。” 汤昭轻声道:“原来还真是白霓啊。” 黑寡妇道:“我就是她的有缘人。其实我那时没有先看文字,还不知道这段故事,而是先把剑捡了起来,结果一下子就匹配上了。当时我就发觉了,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剑。天底下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剑了,就算那传说中的如意剑给我,我也不换。” 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反正她肯定得不到如意剑的。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把握得住才是自己的。反正她已经踩了仙城的土地,又在仙楼上得到了剑,四舍五入就算仙剑了。 汤昭道:“你既认定了这把剑,自然是没有惊蛰剑了,可还要做惊蛰山庄之主?” 黑寡妇道:“这个自然。虽然当初是靠你,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赢得了蛊斗,名正言顺赢得了惊蛰山庄庄主之位,凭什么不做?就是还有人拿了惊蛰剑,自称正统要与我争,我也要把他连人带剑一起埋进山庄脚下那雷劈的土地里。” 汤昭道:“这个你放心,纵然有人拿了惊蛰剑,也绝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黑寡妇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汤昭,觉得他似乎已经知道有人拿了惊蛰剑,但并没有深问。 剑侠的事儿,少打听,才是长久之道。 汤昭道:“能把白霓的留言给我看看么?” 黑寡妇将收在储物袋中的一卷白霓拿给汤昭,汤昭就在路边细细看了。 这段文字是出自白霓之手无疑,他几次见到过她手写的文字,有符字,也有正常的文字,现在他对她的文字已经有如素未谋面的笔友一般熟悉。 她并没有在裹剑的白霓上留下什么关键信息,反而是记述了自己的一生,如何在碎域勤奋生长,如何机缘巧合被东君看重,如何在天外天无忧无虑的生活修炼,成为剑客是多么快乐,突破剑侠是怎么兴奋…… 总之,这里面提到的每一件事都是快乐的回忆,字里行间没有任何痛苦与悲伤。 惟其如此,才觉得悲伤。 她回忆过自己的一生就戛然而止,并没有交代后事,只说如今命在顷刻,要将自己的剑留给后人。她只有一个要求,持此剑者遇到金乌剑剑客必要全力帮助,如果听到有东君的消息,要记录在这张白霓上烧给她,如此她就再无遗憾了。 黑寡妇也记得这些话,道:“既然是这位前辈的遗愿,我自然做到,不过东君不是庙里的神仙么?能有什么消息?这是要我做庙里的护法么?” 汤昭笑道:“那肯定不是。到时候如果有东君的消息,你必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黑寡妇摇头笑道:“如今你也会打这种哑谜了。” 两人一路闲聊,回到了西山附近的暮城,徐司药和羽司晨还在这里等着他们。看到两人活生生的回来,徐司药自然大喜——这说明她至少这一轮保住了性命。 如今黑寡妇已经是剑生,身份更高,实力更强,反不用这些小手段了,当下按照约定给了徐司药解药,然后让她和自己去惊蛰山庄收拾残局。此时汤昭要启程回中天府,两人就此分别。 这因为一百多年一本游记引出来的冒险,在此稍微告一段落。 汤昭这里还有此行的续集,却与《云中仙城》的两个最忠实的读者无关了。 跟黑寡妇分别之后,汤昭带着白狐星夜兼程,赶到了中天府。 中天府外,通阳河畔。 通阳河的渡口熙熙攘攘,那官渡是云州中心一个交通要道,日日夜夜没有休息的时候。各色商旅来来往往,大小船只川流不息。 汤昭第一次来中天府就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当初只觉得不愧是云州首府,好生繁荣,这时却有另外的感受。 在岸上观看良久,一幕幕红尘画卷映入眼帘,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往上游走去。 上一次来他是去上游军渡搭的船,这回他却不打算搭任何一条船。 来到僻静无人处,汤昭走到河边,卷起裤腿,光着脚一步一步走下河去。 凌抱瑜好奇的趴在他头顶,道:“你要渡河只要跳过去就好,干嘛下水?是想玩水了吗?” 汤昭道:“算是吧。想试试河水的温度。” 凌抱瑜鄙夷道:“你要试水温度,只要用手触摸就行了,还用光着脚走下河?你绝对是想玩水了!” 汤昭嘻嘻一笑,踏着河水一步步走向河中央。 河水异常的温暖,完全没有正常河水的凉意,就像火山上的温泉,且越走到河中央越是温热。 人说通阳河终年不冻,不但有灌溉航运之利,更温养云州地气,使北方大地能开出万亩良田,真乃天佑云州。 此时看来,有此奇观是上苍庇佑还是天降横祸可真是难说。 他一步步在水中走着,就像走在大地上那样轻盈,走到河中央停下,并没有再走向对岸,反而就比着中轴沿河道溯源而上。 越往上游,人烟越是稀少,除了河面上偶尔有船只顺流而下,两侧都是高大树木。有通阳河水的滋养,终年常绿,虽然还在元月,却有绿云如盖,郁郁苍苍。 河水悠悠,汤昭不去看两侧的风景,低着头脚步踩在水面上,仿佛专心致志欣赏着一朵朵被溅起来的浪花。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好歌谣。” 只听有人鼓掌道,“要是在调儿上就更好了。” 汤昭不必抬头,就知道是谁,抬起头笑嘻嘻道:“难道刑总听过这歌谣?不然怎么知道我不在调儿上?” 只见上游漂下一艘大船,不见风帆,无人划桨,似乎是全然自动而行。船上站着一人,一身大红披风被河面上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笑道:“我不用听过这首歌谣就知道你唱的歪了。但凡是个歌谣,它原来的调子不能这么难听。” 汤昭笑道:“刑总,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玉树临风,站在船头一眼可见,真所谓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刑极大笑,指着他道:“到底是做剑侠的人了,话也放开了,早憋着刺我呢吧?上来吧。久侯大驾多时了。” 汤昭才不信他等自己有多久,从他跟刑极说自己要来中天府,总归也没有两天时间,路上也没耽搁,刑极能比自己先到一步就不容易,说不定只是坐船回中天府,正好遇上自己。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他上船,刚刚跃上甲板,就见甲板上站着一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汤昭一怔,讶道:“指挥使?” 此人正是检地司的一把手公孙指挥使,不同于刑极一身红披风的骚包,他没穿官服,一身布衣做寻常商人打扮,虽然气质不像,但也看出是减服而行,不欲暴露身份的。 他看到了汤昭,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更比第一次见到时热情得多,主动拍了拍他,道:“好小子,果然是剑侠了。这个速度真令人大开眼界,我如今才相信天下有真正的天之骄子。不愧是我检地司的人。快进去吧。”说罢指了指船舱。 汤昭正要谦逊两句,突然心中一动,压低了嗓子道:“指挥使,莫非君侯……” 这时船舱门打开,一个穿着朴素却仍娴雅雍容的银发老妇站在门前,道:“这里可没有什么君侯。君侯总不能听你一句话,千里迢迢赶回来专门等你。倒是你荀姨可以。船上清净,也没有外人,进来吧。” 汤昭答应一声,连忙带着白狐走向船舱,心知高远侯安排十分周密,在船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周围全是河水,自然是保密的好地方。又带着指挥使和刑极这样的剑侠,更是安全无虞。虽然看起来无重兵陈列,排面却是给足了。 而且,从他掌握的信息来看,这里也是最合适说那件事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隐隐有些天意巧合了。 这时,高远侯又道:“这位姑娘是你请来的客人?也一起进来吧。” (本章完) 479 拨云见日 汤昭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位姑娘当然指的是凌抱瑜。 凌抱瑜作为白狐的形态存在,更藏在好奇心的死角里,一般人甚至一般剑侠都不能发觉她的存在,而高远侯不但一眼看破了隐藏,而且直接看透了她的本质,甚至可能透过剑象看穿了她的容貌。 汤昭知道高远侯就是以“高瞻远瞩”命名的,剑意多半类似洞察力,目力天下罕见,她甚至能看穿时间,一眼看穿凌抱瑜也不算什么。 甚至可以说,凌抱瑜的天敌又多了一位。 凌抱瑜却是大吃一惊。她虽然代表白玉京来和云州接触,但心中未尝不自矜剑仙座下直属的身份,觉得有点“仙人下凡”的感觉。 她们可是从碎域回来的,碎域虽然保卫人间,但实力的发展早已高于人间,尤其是上限高出几个层次,人间反而成了“鱼塘”一样的存在。 她之前听汤昭说起过高远侯,也知道汤昭对这位君侯甚是尊敬,但她还以为这种尊敬是来自秩序上的和辈分上的,敬重对方的年龄与地位而已。她又不在云州的秩序里,自然不会代入这种敬意,最多保持对一方势力首领的尊重而已。 然而,刚一见面,高远侯的轻描澹写一句话就把她看了个透亮,登时叫她一个激灵,消去不少傲气,心想:不愧是人间的大官儿,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看她这样的风姿,年轻时定然是个大美人,可惜我没有看见,太遗憾了! 既然被人看破,她也不再隐藏,从死角中走出来。但还是保持白狐的模样,毕竟这是剑象,不是狐狸精,没办法嗖的一下变成人。 她以白狐之身欠身为礼,道:“白玉京凌抱瑜,见过人间高远侯阁下。” 汤昭忙上前介绍道:“君侯,这位是如意剑乔殿下的座下剑侠凌姑娘。” 在外间不便多言,汤昭没有详细说明,但提了殿下二字,就指明了如意剑是剑仙。凡是剑仙都能被尊称为殿下,这个称呼在人间很少见,但是去过碎域的人都能明白。 高远侯也是神色一肃,人间有多年没听到剑仙的消息了。不是人间没有那个级别的存在,而是有限的几位都超然世外,绝不会在世俗行走,甚至与外界断了联系。高远侯知道那个级别的存在还在凡世有至关重要地位的唯有一位。 既然是剑仙使者,高远侯也得高看一眼,同时也对汤昭接下来带来的消息越发重视。 其实按照一般礼数,这个级别的使者来访,汤昭应该事先禀告,云州必要高接远迎,礼数周到。即使是秘密来访,也该私下知会一声,由高远侯妥善安排,不然实在失礼,哪能直接带人上门? 怎奈汤昭为了保守秘密,几乎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反而要求高远侯来云州等他,也就是高远侯有心胸,刑极也愿意帮他转圜,不然别说见高远侯,先得被怀疑居心叵测。 高远侯进了船舱,指挥使和刑极都没有跟进来,反而一前一后站在甲板对角监视,仿佛门神一般。两个剑侠守门,如此排面在云州也是独一份儿了。 高远侯道:“张先生也东侧房间,再没别人了,你去哪边?” 张先生只能是张融,如今已经是高远侯心腹幕僚,她这是问如此机密要事,张融能不能在场? 汤昭略一犹豫,高远侯已经推开了西侧的舱门,汤昭忙道:“张先生没关系的。” 高远侯点点头,汤昭便推开了东侧的舱门,里面是一间简陋的舱房,连椅子都没有准备。张融站在舱中,向他微笑点头。 汤昭行礼道:“张先生。” 张融点头笑道:“小汤……剑侠?一转眼已经是剑侠了,这才一年时间吧?雏凤之鸣,响彻云霄啊。” 汤昭忙逊谢,心中暗爽——他并不是受不起称赞的人,但称赞要看谁称赞,张先生这种少有的奇才的称赞,也是高质量称赞中的顶配了。 高远侯对汤昭道:“我回来也不是为你。一个时辰之后,在检地司总部有个针对龟寇的军务会,检地司各巡察使都会出席。我们走水路入水门,直达检地司。” 汤昭明白她的意思,道:“一个时辰足够了,绝不耽误您布置工作。而且……我想这件事也牵扯到龟寇,正好可以在军务会上知会各巡察使。” 他觉得这个会议可能有一部分就是为他开的,如果他带来了有用的情报,正好可以针对性的制定策略,调动各巡察使出手。 当然如果他带的消息没用,或者有用但和这次军务会不对口,军务会肯定也有别的议程,不会就地解散。就是如果汤昭大老远把高远侯叫回来,连带着让指挥使望风,各地巡察使候场,结果没什么正经事汇报的话,肯定也没好果子吃。 汤昭想了想,道:“我听说龟寇在云州有极大地阴谋,各有司衙门为此事忙了几个月,但风声反而越来越紧,是现在还没有处理干净吗?” 他没有说自己的情报,反而先问龟寇。 高远侯看了一眼张融,张融道:“说处理自然是处理了。你们带回来的那个周承志很是配合,提供了很多情报。两个主持的柱国没了,剩下的群蛇无首,无非是仓皇逃窜而已。如今我们已经把龟寇在明面上乃至潜伏不深的贼人全抓住了,即使还有些深藏的贼寇也不足为虑。云州有君侯在,不可能再有剑侠级别的人物潜入。即使剑客也不容易。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十个八个剑客联手捣乱,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按理说剿匪应该算成功的。” 汤昭道:“但君侯和您都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安宁,内中肯定还有别的阴谋。” 张融道:“不错。龟寇的图谋很大,绝不是什么为了夺取云州做谋反之基,必是超越甲兵地利之外的图谋。周承志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儿,但不全知道。毕竟他不是前魏留下的世代老臣,没资格知道太多。他只知道自己来云州奉了龟寇的命令,一是发展部下,劝人从贼,二则是根据某个阵图勘测节点,布置大阵。等到阵法布置完毕时,据说他们的大计就能发动,所谓‘大事可成’。” 汤昭道:“既然是有阵图,内容自然瞒不过张先生。” 张融苦笑道:“你把我当什么神仙了?我不过略通奇门八卦和军阵,看那个阵图是真看不懂。我们怀疑这跟符式有关,请令师看过,他也不懂。这应该是前魏的秘传。前魏毕竟有百年繁盛,又有自己一套灵官体系,他们有自己的阵法体系也不为奇。我倒想破解,但光凭一图实在是难以下手。” 他又对汤昭道:“你还记得当时你们同时抓住了一个反王么?” 汤昭道:“好像有吧?是不是那个从昆岗一路跑到云州的?我记得他挺配合,也没怎么反抗就认罪了?” 张融道:“他是前魏皇族,必然知道更多。我们打算从他突破。此人一开始很是配合,应该是受到什么打击,没了心气。但唯有一条,提起那阵图一言不发,提起云州的‘大事’也是闭口不言,甚至拷问之下也能坚持,倒有几分硬骨头。” 汤昭奇道:“刑讯问不出来可以用剑术啊,很多直指精神的剑术……”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那个什么王……人家可是灵官啊。 玩魂魄、玩精神,剑客能够玩得过灵官吗?何况还是王族,各种秘术应该早把魂魄建设的密不透风了。别人想从他魂魄中往外掏秘密可是难上加难。要是刑讯逼供不行的话,方法还真的不多。 张融道:“我们用了不少计策,还让周承志与他套话,最后说来说去,只透露出‘拨云见日’四个字,再问不出别的来。” 汤昭深吸了一口气,这四个字张融说出来平平澹澹,听到他耳中却犹如惊雷。 此时他再无怀疑,龟寇的秘密果然和他知道的消息有大关联。 他镇定了一下,问道:“您有没有想过这四个字的意思呢?” 张融道:“岂止我想。大家都在想。这四个字本意是指冲破阴云、重见光明。以他们来看,阴云自然是朝廷,光明是他们自己。也可以说只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形容。但如果把这个词做谜语来看,这云字可能是指的云州。” “拨云就是颠覆云州,重新见‘日’。唯独这日我们猜不出来,或许是他们的某样传承秘宝?又或者是龟寇的某个重要人物?比如传说中的大冢宰?莫不是要颠覆云州,营救这位重要人物出山?” 汤昭心中暗叹,不愧是张融,凭空猜测方向也是对的,之所以没能猜中只能是信息的问题,确实不能了解另一个层次的事,道:“拨云见日,我倒有不同的看法。” 张融和高远侯看着他,表情显然是说“等的就是你的看法”。 汤昭道:“这个云,指的是云州无疑。但这个云州可能不是云州官府、云州朝堂,可能它就是物理上的云州。” 张融眼睛睁大,道:“等等,你是说……” 汤昭道:“拨云就是粉碎云州大地,让藏在云州之下的存在出来。” 高远侯本来只听张融叙说,此时也急促道:“下面是什么东西?什么‘日’?” 汤昭道:“日应该指的是金乌剑。如果我没猜错,金乌剑沉入云州深处,它很可能已经是一位‘剑祇’。” 480 大患 这句话说出来,即使凌抱瑜已经听过一遍,仍不免心惊肉跳,更别说第一次听到的高远侯和张融两人了。 饶是两人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城府,此时也不由悚然失色——这要崩的可不是泰山,而是云州万里大地以及上面的万千黎民啊。 高远侯身子微微后倾,似乎要靠住船舱门以作支撑,但最后还是站的笔直,保持着君侯的沉稳,一字一句道:“你……详细说来。”突然转门出去。 汤昭一怔:不是说要详细说么?她怎么出去了? 张融解释道:“君侯大概是让船慢些,给你多留一点儿时间。你尽可以慢慢说,说的越详细越好。” 果然片刻之后高远侯回来,将舱门关上,脸色已经回归平静,道:“汤昭,你要说详细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知道?” 他们都没质疑汤昭胡说八道,因为这种干系重大又亘古未闻的事,编也很难编出来。 越是离奇的事,反而越可能是真的。 汤昭答应一声,君侯要凝神静气,他也不差这点时间焦虑,平和的从罐子里掏出三把椅子,道:“君侯,先生,请上座。我从头说起。” 这个动作越发舒缓了气氛,高远侯神色平静,尽量轻松的道:“咱们都坐,船舱居然没有椅子,倒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汤昭又取出茶水给高远侯和张融,才道:“事情还得从我去惊蛰山庄,然后机缘巧合进入白玉京说起。” 他并没有隐瞒惊蛰山庄那些江湖恩怨,但也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什么孟家父子、什么岳来、什么蛊斗根本不值得说,高远侯和张融不会对治下区区一剑客级别的黑道势力的恩怨纠葛感兴趣的。然后他就直截了当开始说白玉京的事,重点从发现白霓的棺材开始。 白霓的身份、白霓对如意剑的误会、白霓留下的线索再转到白玉京这边,罔两的侵袭、白玉京的沦陷、如意剑的安排、东君的陨落、珠宫衣冠冢、如意剑和东君的约定、如意剑最后的留言…… 将一路的事情连带重要细节都一一说到,汤昭才开始将自己一路梳理的想法一一说明,道:“如意剑也好,白霓也好,两条线索同时指向云州,确认金乌剑在云州无疑。白霓更是给出了感应的方位,明确说到金乌剑在云州万里的地下。而且,她还说明当初她感应金乌剑的状态,虽然比东君全盛时大为衰弱,但还保持着令人心折的威压,可见境界并没有跌落,还有剑仙的境界。这不合理。” “句东君明明去世,金乌剑当自晦。如果说一百多年之后,新金乌剑已经成了剑仙还有可能,但一百多年前,东君去世才几年,金乌剑却保持境界,肯定不是因为剑客转手的关系,应该是金乌剑自己发生了异变。” 张融道:“你就是因此判断金乌剑已经转为剑祇?” 汤昭道:“算是佐证之一。还有一个,就是白霓留在千秋楼上的阵法。” 他小心取出一本书,正是当初他用剑象模拟的那个涉及时间的高等符式阵,此时他已经更进一步,剑象显化,无需他刻意维持,符式便自行运转,活灵活现,与当初墙上的阵法毫无差别。 高远侯和张融都仔细观看,但他们都是符式门外汉,看也看不出什么,只等着汤昭解答。 汤昭道:“这应该是个传送阵法,但是不是传送到某个地点,而是对向某人,能够直接传送到金乌剑身边。” 高远侯惊道:“竟有这等好事?这不是直截了当?” 汤昭道:“不过这传送不是单方面的,要开启需要东君首肯,所以我觉得与其说是传送,不如说是请求与召唤。我们这边请求奔赴东君身边,然后东君同意传送发动,把我们召唤到他身边。像白霓后面数载一直请求召唤,但一直被拒绝。” 他重复道:“是拒绝,传送对面有明确拒绝之意,而不仅仅是漠视。这说明对面一直有人,或者说有意识。” 张融沉吟道:“难道不是那永夜廷在拒绝她么?” 汤昭道:“绝不是,这个传送阵与金乌剑密切相连,直指剑意,绝不会由外界所掌握。而且这个阵法一直处于待激发的状态,它更像是一个势阵与符式的结合。您知道,所有的剑只要剑客陨落,一定会自晦,别管当初什么仙剑、圣剑,都一朝消散。什么剑势、剑法都不做数了。就算留下遗产,那也只是些许痕迹罢了,不能如生前一般灵验。如果金乌剑真的彻底没了,这个传送阵本身就会塌的,既然没塌本身就说明问题。” 张融道:“也可能是金乌剑……” 汤昭道:“然而句东君确实陨落了,太多人可以证明,他身边的向阳子可以证明,那些来拜祭的剑仙们也不愚蠢,彩云归还在碎域发疯呢。现在这样,句东君确然死了,金乌剑却还保持着强盛,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转化为剑祇了。而且转换的过程很是快速,可能和一般剑祇的长时间自生灵性的转化不同,它发生了更奇妙的变化,还保持着东君大部分力量,经过这么多年,说不定已经比当初的东君更强大了。” 他指了指舱外,道:“刚刚我用脚踩了通阳河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金乌剑的力量。那是太阳之力,我不会感受错的。而通阳河流经整个云州,始终温暖,千里不冻。” “剑客之力、剑侠之力,都无法爆发影响一州水土的力量,何况长久的影响云州上百年?只有继承了金乌剑的剑祇才有这种可能。那位剑祇,至少是中位,也就是剑仙级别。” 这人间怕是没有比汤昭更有资格说太阳之力的人了,高远侯和张融无法反驳。 张融轻声道:“通阳、通阳,原来真是通向太阳啊。” 在云州大地之下,静静蛰伏着一个太阳神。 如果是往日,太阳神躺着就躺着吧,都躺了这么多年也就那样。大不了大家想办法联络一番,愿意出来最好,实在不行给它修个庙,多上祭品,祈求它一直躺着不惹事便好。 可是如今龟寇可是蠢蠢欲动啊。 汤昭问道:“请问君侯,龟寇是否勾结永夜廷呢?” 高远侯道:“自然,哪有反贼不勾结永夜廷的呢?” 永夜廷是碎域的势力,连张融也不熟悉,高远侯却是很熟,道:“永夜廷是所有人间的叛逆联合。他们认定人间已经是一团污秽,不能给前线补血,还拖累前线,已经不配存在。他们想要的是把人间一切势力都扫平,只剩下蚁民归他们统治,只埋头生产缴纳重税供养前线和抽调新生力量。” 她笑了笑,道:“当初的旗帜是这样打的,不过永夜廷后来广泛吸纳人间叛逆,只要是反朝廷的一概可以加入,乃至犯了重罪、杀人放火的人渣只要说自己是反人间官府的也都被接纳,如今基本上也不提什么口号了,大概就是一个反朝廷的聚集地。龟寇如何不与他们勾结?倘或万一叫这些人成了事,他们必然要分裂成碎片,自己人掐成乌眼鸡,但现在还是蛇鼠一窝。” 她又叹道:“就是这样的混乱之地,说不得还比不二月强些,不二月可是一心要将碎域和人间献给天魔,自己成为天魔走狗的。” 懂了,永夜廷的理念是人间该由我来统治,不二月的理念是人间该由天魔来统治。人奸当然比反贼可恶得多。 汤昭道:“既然龟寇和永夜廷勾结,那么他们很可能得出金乌剑的位置,然后通过一个大阵,把金乌剑的力量引出来。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要取金乌剑还是要唤醒剑祇乃至要的就是这场爆发本身,总之要叫他们得手,云州必然山崩地裂、生灵涂炭。” 说完,他停了下来,船舱中登时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高远侯道:“金乌剑在不在云州之下,待我一观。” 汤昭点头,高远侯的目力无人能及,是真正的“千里眼”,区区土地和河水如何阻拦?之前没有察觉是没想到那方面去,如今想到了只需要观察就能有个结论。 唯一可虑的,就是她毕竟只是剑侠,贸然去窥探一个不弱于剑仙的存在恐激怒对方,引发祸患。不过高远侯做事稳妥,想来必能相机处置。 “如果是真的……”高远侯语气很是沉稳,沉稳的有些过了,听起来很是平板,“张先生,该如何处置?” 张融神色很是凝重,对付这样的存在,超过他的知识极限了。他虽有大才,终究只是剑客,又不似汤昭履逢奇遇,至今连一个剑仙那样的存在都没见过,又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但他身为谋臣,为主君分忧乃至本分,此时也不能推脱,只能道:“眼前要紧之事,自然是全面遏制龟寇。永夜廷没办法大规模进入人间,只能借龟寇之手。所以若能将龟寇在云州的势力连根拔起,至少能解燃眉之急。这也是咱们一直在做的事。但长远来看,还需釜底抽薪才是。” 这基本上就是说的废话,围剿龟寇的事一直在做,关键在于知道脚下有个随时会引爆的大杀器,要怎么解决后患? 高远侯也知道实力所限,急也没用,正要说话,就见汤昭似有话说,忙瞩目过去。 汤昭道:“君侯,先生,要不要试试沟通一下剑祇?” 481 备选 高远侯眉头一挑,道:“有用么?” 沟通,当然是用白霓留下的交流符阵,然而……白霓不是一直尝试,一直被拒绝么?难道他们尝试就能有效果? 而且,以什么身份沟通? 白霓只说可以沟通,可没留下沟通的具体方法。焉知不是人家有特殊联络暗语,知道是自己人,这才只是被拒绝,别人沟通不但得不到回应,还被对方敌视了怎么办? 张融若有所思道:“你觉得你和金乌剑剑意相似,或许能以此获取信任?” 不仅仅是相似,汤昭其实是继承了一部分金乌剑的。当然这事关他自己的实力,他并没有细说。 汤昭道:“如果是金乌剑祇,它有两种存在可能,一则它是有人一样的智慧,意识清醒,那我就多送这边的信息给它,说明情由,请它顾念苍生,给与回应,一起商议如何解眼下之困。我想东君的继承者想必不是坏人,应该可以被诚心打动。” 高远侯和张融均想:这也未必。人之好坏岂能用来区分剑祇? 但既然汤昭这样说,总可以试一试。 汤昭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它没有智慧,只有混混沌沌的意识,那就要试试我与它的相似之处,能不能亲近它,让它模模糊糊接纳我,引我过去。我有种直觉,应该是能的。它要是没有智慧,说不定反而更易亲近。” 毕竟是半个同源,说不定汤昭还能靠近它、控制它呢? 如果他能掌握金乌剑祇,别说以后做什么大事,眼前云州这场危机至少可以解决。 高远侯和张融均觉他有些一厢情愿了,阳光和太阳说白了只是两个不相干的剑象,不能说长得像就能被认可吧? 但事到如今,什么法子都应该试试。这法子又没什么成本,小心一些也不大会有危险,试试就试试呗? 高远侯点点头。 汤昭道:“那我来试试……” 张融忙道:“且慢——你就在这里随意尝试么?” 汤昭道:“我一路都在推敲阵法,已经想好了催动阵法的方法,有八成把握连接上……” 高远侯摇头道:“八成不够。需要万无一失。而且你想好催动之后说什么了?要如何表现诚意?需要不要献上礼物?怎样取得信任?” 汤昭道:“也不是没想过……” 话虽这么说,汤昭也是冷静下来——就在船舱中沟通确实草率了。毕竟他们不是白霓,可能唯有一次联络的机会,失败了也许对方就不给机会了。 高远侯道:“最后肯定你来负责沟通,但要多做准备。咱们多预备些礼物,言辞也需要打好腹稿。你跟张先生商量一下。” 汤昭也点了点头,虽然这样有些瞻前顾后,但干系越大,越需要谨慎。 他又正色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这阵法毕竟是一百年的事了,如果已经失效,我们也不能放弃接近剑祇。我试试直接从通阳河下去,找到它。” 高远侯目光一凝,喝道:“胡闹!这如何使得?剑祇如同剑仙,接近神明!它的力量能覆盖云州,让通阳河水温暖百年,岂是你能随意靠近的?这不是飞蛾扑火?你以为你当了剑侠就什么都行了?” 汤昭反问道:“我若不行,还有谁行?” 高远侯一时哑然,汤昭道:“我淌过通阳河水,感受到了那种澎湃的力量。那是太阳的力量,虽然强大,我是不怕的。它能伤害云州,偏偏不能伤害我,云州又是我的故乡。这不是天数如此?我下去接近它,若能因此为云州弥一场大祸,那再好不过了。实在不行我也算个斥候,可以摸一摸那剑祇的真正力量,给大家做参考。那时再举全云州之力与剑祇周旋罢。” 高远侯和张融都不说话,汤昭这话只说好处,不提危险,其实就是有舍生取义的觉悟了。他甚至可能没接近到剑祇,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就被剑祇湮灭。 但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作为一州主君,身系百姓安危之重任,高远侯不该拒绝这种提议,只是心中有些沉重罢了。 张融也只能叹息一声,道:“眼前还是以阵法沟通为首选。沟通不成再说。贸然下潜恐有冒犯之意,只是不得已之下策罢了。” 汤昭道:“这个自然。” 三人同时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另开话题,道:“君侯,凌姑娘是白玉京的使者,她这次来。是想跟云州商议对付罔两山的事。”说罢他让白狐下来,改换下一个议题。 高远侯现在眼前一大堆事,听到罔两山只觉得莫名其妙,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剑仙使者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道:“罔两山是人间至暗之所,我也早有铲除之心。仙使有何建议?” 凌抱瑜道:“是这样的。我们白玉京和罔两山有仇,和永夜廷也有仇,你们和永夜廷在人间的帮手有仇,大家同仇敌忾。而且,咱们想见东君的心情也是一样的,目的相同,或许可以试试联手?” 她大略说了一下自己有同伴被困罔两山,需要借助东君的力量,而东君又在云州之下,所以不说长远对敌罔两山的事,至少在他们眼前的的目的是一致的——从云州以下彻底将东君安全的请出来。 “为此事,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可以尽管提出来。” 高远侯提起了兴致,道:“能得仙使臂助,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 大船在河上漂流了一个时辰,检地司指挥使和刑极也做了一个时辰的护卫。两人外松内紧,并不如门神一般站桩,反而如同观看风景一般,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纵然有人认得两人,也最多以为两位大人私交不错,居然有兴致同船共游,绝对想不到真正的要紧人物还在船舱里。 既然是闲聊,自然不谈公事,只说些轻松话题,不免就扯到了刚刚上船的汤昭身上。 公孙指挥使便问刑极道:“那孩子是你亲戚还是故交之子?” 刑极笑眯眯道:“都不是,我老刑家哪有这么好的风水?出我一个都是积德了,再出一个别把祖坟给烧塌了。是我路上遇到的孩子,单纯偶遇。” 公孙指挥奇道:“是么?我记得你为他进检地司费了好大劲,跑上跑下,我还道怎么也是亲近子侄之辈,竟然不是么?” 刑极道:“当初真不是,现在已经是了。当初我在路上多看了他一眼,便觉得他着实与众不同,将来必成大器。那时我便下决心帮他一把,有的人只需给他一双翅膀,自己就能飞到九霄上去。反正这孩子的前途我已经看不清了。” 他略带神往之色,又道:“想必当初君侯第一次见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公孙指挥听得一阵鸡皮疙瘩,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生怕有人听到他的话又看到他两人站在一起,误会他们是一伙的。 轻咳了一声,他转过话题道:“不错,小刑你功劳不小。虽然你离开了检地司,还留下了宝贵的人才。正好当初给你留的那个巡察使的位置有主了,其实我倒是想把他放在身边多学几年……” 刑极立刻道:“且慢,指挥使,汤昭是我要带走的。正好卸山司初建需要人手,我已经禀明君侯,让他做我的副手,去灵州剿匪……” 公孙指挥登时立起眉毛,道:“什么?跟你走?你那小庙摆得下那么多菩萨吗?刑极,检地司待你可不薄,就你那新衙门,挖的都是咱们自己人,别的衙门谁理你了?但凡你要人要钱,兄弟们掏家底支持你,结果你不但挖自家墙角,还拆咱们梁柱,你对得起检地司么?” 他怒发冲冠,眨眼之间刑极就从检地司的功臣变成了败类。 刑极嬉皮笑脸道:“消消气,您别气坏了身子。再说这是君侯决定的事,您气也没用啊?大不了我再还您几个人,一换二,得了,看在您的面上一换三,我这可吃了大亏啊!” 公孙指挥骂道:“你这小……” 这时门一响,船舱打开,高远侯走了出来,神色郑重道:“刑极。” 刑极立刻正容叉手道:“在。” 高远侯递给他一张纸,道:“去叫名单上的人两个时辰之后在检地司悬镜阁开会。你亲自盯着,上面的人一个不许少,不相干的人一个不许多,方圆百丈之内一只无关的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刑极又应了一声是,转身要走。 高远侯想起一事,道:“对了,之前说让汤昭跟你去剿匪,如今恐怕暂时不行了。” 刑极脸色微变,道:“君侯……” 高远侯不容他再说,道:“去检地司给汤昭找一身从三品的武官服,让他这次就换上。” 公孙指挥听得高远侯拒绝刑极本是眉开眼笑,这时突然一凛,道:“君侯,从三品是否再等等?等小汤再立下功劳才名正言顺?检地司也没有副指挥使的缺……” 虽然如今实力与官职挂钩,成为剑侠一定会升职,但是从三品太高了。检地司巡察使是四品官职,也是由剑侠担任的,甚至很多功劳卓著的老剑侠也在巡察使位置上多年。 在巡察使之上,从三品的职位就只有副指挥使和同级别的几个名誉职位,那些名誉职务一般是给功勋老将养老的不提,能当副指挥使的无不是功劳、资历、名望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胜任,让汤昭这个毛头小子去做,恐人心不服。 而且,从三品就是高远侯所能任命官职的极限了,再往上正三品指挥使至少名义上需要朝廷任命,也就是说这一任命意味着高远侯对汤昭封无可封,而汤昭还这么年轻,前路还长着呢,这过早升职对谁都不好啊? 高远侯平静道:“功劳他已经立下,而且马上还有一桩彪炳史册的大功绩,只是暂不公开罢了。” 汤昭若能沟通剑祇解云州大厄,区区从三品根本不足以表彰,如果不能,很可能会牺牲,那么这品级就是追赠,高一些也是常理。 她继续道:“汤昭也不会留在检地司,不用考虑副指挥使的空缺,他现在留在我身边,将来……将来自有去处。” 462 布置 通阳河水绕中天府而过,是这座百年城池的天然护城河。 大半的城墙和城内高上楼都能眺望茫茫河水。黄昏时分,夕阳照在河水上,一片金光灿烂,仿佛流淌着无尽黄金,最是一片奇景。“通阳晚照”也是中天府著名的八景之一。 检地司总部就有一座高楼,名叫“照见楼”,可以穷尽千里之目,眺望西边通阳河水。 高远侯已经独自站在顶楼很久了。 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离着她最近的汤昭站在阁楼的楼梯口,与她隔着一道栅栏,只能栏杆缝隙处隐隐看见她满头白发。 她在看河水。 她还看到了什么? 因为她是高远侯,她有一双看穿秋水的眼睛,所以看到什么都有可能。 汤昭知道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浩浩荡荡的河水,看到了云州大地之下,寻找那把至关重要的金乌剑。虽然这个消息是汤昭带来的,但倘若高远侯扫视遍千里厚土,根本没有看到什么金乌剑,哪怕汤昭是白折腾一场,心中也会很高兴的。 可惜幸运并没有降临。 突然,就听高远侯道:“汤昭进来。” 汤昭转过格栅,就见高远侯站在围栏边,眼睛微微眯着,眼眶似乎有些泛红,就好像在昏暗的灯光中看了很久的书,眼睛干涩得流泪。 不知是不是错觉,汤昭觉得这位姿态依旧优雅的老妇人又稍微苍老了一点儿。 不等汤昭行礼,高远侯先道:“阿昭,你要好好研究那个传送符阵,我让你师父过来和你一起研究。还需要什么人帮助,我来写信,或者你自己联系,要什么文书公的私的我这里帮你出,但能多加一丝把握也是好的。” 汤昭心中一沉,知道高远侯已经确认了金乌剑的下落,答应了一声,道:“这应该不是符式的问题,我想师父应该帮不上忙。要问外人又恐泄密。我去向龙渊借些典籍来研究一下。” 高远侯点头,道:“确实不能和外人提。也不宜通知前线,以防泄露秘密,引来不相干的人。如今压力只在你身上。这边研究需要人手,还有……” 她接着道:“如果传送阵法无效,或许真的需要你亲身下去。那么除了你自己,身边也需要帮手。我尽量给你准备些人选,你看着合用再带走。你不用顾虑太多,选择谁都可以,他们都是和你一样不畏艰难的勇士。” 汤昭微凛,他敏锐的察觉到了,高远侯经过这一番察看,似乎不看好传送阵能启用了,她主动提及让汤昭准备下水,莫非是在地下看到了什么?道:“是。我会做两手准备,研究阵法和准备潜水。至于帮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可以带着一起去。” 但是他不看好。 去接近一位未知的剑祇,不是勇气和觉悟的事儿,有勇气就能拿鸡蛋撞石头了?或者说,有勇气就能拿肥皂泡去撞石头了? 血肉之躯想要靠近太阳,至少也得免疫阳光的伤害吧?云州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么? 除了他,最多加上向阳子就够了。 高远侯又交代几句,道:“尽快吧。如果我们能把这些龟寇连根拔起,叫他们中断阴谋,你的时间还宽裕些。但毕竟是心腹之患,早晚要解决。如果我们不能扼杀龟寇,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张先生去找典籍了?” 汤昭道:“他去搜集东君和金乌剑的资料了。这等大事我怕有所疏漏,还需先生指导。等他整理好典籍,我会先试探着呼唤一次。” 高远侯嗯了一声,汤昭忍不住问道:“您看到金乌剑是什么状态?” 高远侯叹道:“我也不知道。我能看见的就是强烈的光和强大的能量——那是我想象不到的力量。可笑我也自认见多识广,但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力量才知道,自己的见识还是太渺小了。” 她沉吟道:“但看起来你的判断是对的,除了剑祇,任何剑仙都不可能长时间的释放这样的能量。即使是剑势也不行。但那光太稳定了,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稳定。如果它有意识,难道不会随着心意的变化有状态起伏吗?这样稳定,即使有意识恐怕也在休眠吧。” 虽然有自主意识会让剑祇变得不可捉摸,但高远侯还是希望它是有智慧的,因为那样还可以正常交流甚至交易,可能和平解决,让金乌剑像个方法自行从云州离开。但如果连自主意识都没有,那就只剩下硬碰硬了。到时候没有对等的力量,真不知怎么才能将金乌剑压下去? 眼前一切都是未知,只能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当下汤昭换上了检地司给准备的新武官服色,以高远侯亲卫的身份参加了一场动员会议。 会场就设在照见楼的第二高层“悬镜阁”,也是能看见水景的高层,四面空旷,一目了然,打下帘子只能从里面看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适合开秘密会议。 这场会议就十分秘密,与会者都是高远侯信得过的人。 进了悬镜阁,汤昭才发现,云州居然有这么多剑侠。 高远侯一共召集了连指挥使和刑极在内的十二位剑侠,这还是她信得过的且短时间内就能召集来的人,而每一个剑侠高手背后都是数倍的剑客下属和更多的剑客预备役,更别说每年那些一批批通过选拔的学员新血,可见云州侯府的实力非同小可。 即使他们都是被高远侯筛选出来可以相信的人,高远侯也并没有把金乌剑的事和盘托出。只说已经研究了阵法并得到可靠消息,龟寇要在云州布置的是能把大地粉碎,将地下的岩浆引动爆发,让云州化为焦土的可怕大阵。 这也不算虚言,一旦“拨云见日”,后果就是如此严重。比起山崩地裂、生灵涂炭,金乌剑的出现对云州反而并不要紧。众剑侠听得群情激奋,对龟寇破口大骂,别说龟寇,恨不得连云州的乌龟都灭绝了。 高远侯紧接着调兵遣将,让军中将云州按照郡县封锁,对龟寇的参与力量继续加力追杀,检地司则以各阵法节点为圆心,一寸寸往外搜索,不许有任何额外的、临时的节点出现,靖安司则调动所有情报力量深挖龟寇的暗桩。非常时机,凡是遇到可疑者先扣押起来再做甄别,宁枉勿纵。就连镇狱司的力量也被进一步抽调,魔狱中一切开发计划全部暂停,仅维持能镇压阴气的力量,其余人手调出,在各个要道设立关卡,层层阻隔。 总之,天罗地网,超级加倍! 然后,高远侯介绍了汤昭。 其实汤昭出来时已经很显眼了,大部分剑侠都不认识他,只从相貌看他年纪异常,又是剑侠,官衔奇高,怎么看怎么像古怪。高远侯言明汤昭对破解龟寇的阵法立有大功,为了表彰他的才能,先加了从三品衔,然后专门领一组人对龟寇的阵法进行攻坚,破坏阵势,从源头上瓦解龟寇的阴谋。 众剑侠这才恍然……原来又是技术岗。那就对了,之前就破格提拔了一个铸剑师做指挥使,现在多一个研究阵法的也不为奇,这年头搞技术也很吃香…… 等等,你说这个年轻的不像话的剑侠还懂阵法?在学术上也独当一面? 大哥大姐,快出来看神仙! 众剑侠各色的注目礼中,高远侯又给了名单,乃是各部门下属的剑客,要抽调出来跟着汤昭攻克阵法,执行特殊任务。 众剑侠对着名单一看都有些懵——这名单上的倒是他们各自的下属,有的还是挂了号得力下属,但是……这些小子们懂得狗屁阵法啊?甚至有人脑子都是出了名的不够数,连一百之内的算数都算不明白,还能抓去研究阵法? 这玩意儿可不是逼急了就能会的东西! 因为众人是分头领自家人的名单的,所以并没有发现,所有被抽调的剑客的剑象都偏光明和火焰。 最后高远侯道:“大伙儿回去做事吧。辛苦这几个月,等把龟寇的事了结,皆计一大功。这两个月中大家需通力合作,勿要因小失大。汤昭有什么要求,各司当优先满足。” 她特意提到汤昭,众剑侠更觉奇怪,但在座都是高远侯心腹,自然肃然听令。眼见要散会,一个斯文女剑侠站起来,正是靖安司的指挥使,禀报道:“君侯,都中通明殿来了四个东风使,来追查云州罔两分身的事,不知如何处置?” 汤昭讶然,怎么云州还有罔两分身?罔两按奈不住,要反攻人间了? 他哪里知道,要不是他在白玉京那一爆,云州本来是没有罔两分身的。 高远侯道:“靖安司跟着他们,暂不要惊动。倘若他们只追查罔两便罢,若有异动便扣押起来,秘密送至中天府让张先生处置。如此非常时期,要分轻重缓急。” 靖安司指挥答应一声,又道:“据线报,前线也疑似有人偷渡……” 高远侯看着她——虽然按照如今的律令,前线剑客不得私自回撤人间,但这种事总是难免的,时有发生。云州也有一套专门应付偷渡客的流程,何须特别禀报? 那指挥使轻声道:“疑似彩云归,有两个人……” 高远侯眉头一挑——这要处置金乌剑的当口,彩云归可是大麻烦,当下道:“扣起来。你安排抓人,也是秘密关押到中天府,若找不到人我把位置给你。” 那指挥使忙道:“属下这就去做。”她可不敢让高远侯给位置,高远侯虽然明见万里,但上天下地的找人消耗可不小,她不想劳动君侯,而且她们就是本职搞情报的,让主君亲自去找人,还要靖安司干什么? 她只是有些纳罕:彩云归是有名的大麻烦,可和人间牵扯比较少,平时不应该视而不见么?怎么还主动扣人呢?一时扣起来容易,沾染这些疯狗可是后患无穷。 但既然高远侯下令,她自然听从,也不再问。 一场会议过后,众人按部就班的去做事,汤昭便去拉他有生以来第一支队伍。 (本章完) 463 朝阳 云州都督府一旦全力运转开来,效率是相当可怕的。 其实为了清扫龟寇,云州已经全力运转数月,军队、检地司等各衙门都满负荷运转,连训导营的教喻都被抽调一空,但在高远侯严令之下,居然还能挤出一部分人手,给汤昭组了一个新的小队来完成他的任务。 汤昭原本以为,他那个直面剑祇的计划简单直接,最多需要运气和勇气。 他先启动阵法尝试沟通,如果能传送过去就当面与剑祇商量它怎么从云州撤离,如果阵法失效他就从河水潜下去,登门拜访剑祇。最难的下水求见也不过是一口气的事。但是这个提议一旦真当做正经大事操作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那可是干系一州百姓的大事,甚至可能是将来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岂是纵身一跳莽过去就能解决的? 譬如那个沟通与召唤的阵法,汤昭也不过是对着白霓的文字参考再加上对符式阵法的理解确认了一下阵法的功效,基本就是认了个“差不离”、“俺寻思应该能用”,但真要深究起来,这是不够的。 现在这份阵法正被薛闲云领着弟子消息研究,不但要彻底确认它的功效、原理,更要争取能溯源它连接的地点、方式,最好能直接锁定对面的坐标。若能根据原理进行变化,省去必须得到对方回应这一步,强行传送更多的人过去,或者建立更直接公开的对话渠道就更好了。 为了研究这个难得一见的高级符阵,薛闲云不但亲自从琢玉山庄来到中天府,还带了江神逸在内其他真传徒弟,除了薛夜语成了剑生正在四处游历,朱英依旧足不出户之外,其他所有得用弟子都来了中天府,就在铸剑阁上加班加点的研究,一下子分担了汤昭大部分研究工作。 等到薛闲云开始针对性的研究,汤昭才反应过来,自己可太膨胀了。如此年纪成为剑侠确实算难得一见,飘一飘也就罢了,难道在符式一道上也把自己当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在符会夺得满分魁首固然不错,可是那最多算是出道拿了个新人奖吧?师父可是在符式上浸淫数十年,终身成就奖级别的人物啊,最多在铸剑一道蹉跎了一点儿,但是符式本行可比自己底蕴深厚得多。 就算他们都没学过涉及时间的高等符式,都需要摇人请教,那也是薛闲云的人脉广啊?混迹符剑师界多年,他也不光是跟人结仇,也交到朋友了啊! 现在眼镜碎了,不能再提供研究外挂,汤昭还真没多少优势,索性便信任薛闲云,等着云州第一符剑师把这个阵法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另外其他方面的研究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关于金乌剑、东君的研究不必说了,关系到未知剑祇的性格与能力,也关系到如何安全、高效的与它建立联系,由张融亲自主持,从各种典籍里摘抄信息,方方面面展开研究,定要做到了若指掌。 连白霓的资料都有人在研究,汤昭手中那几篇白霓留下的文字,每个字都有人盯着一遍一遍的看,白霓的棺材板上那些汤昭也认不清的符字也是抄下来一一解析。效率比汤昭单打独斗高得多。 是以,汤昭在营地里从主力研究人员,变成了半个学生和听众,等众人研究出一些成果,他就赶过去学习,可能再综合现有的信息和进度提出一些方向给学者做参考,但主要还是以学习为主。 这边内容在研究,那边物质也在准备。 尤其是高远侯观察过地下的动静之后,已经认为物质上的准备更加重要。 之前汤昭就有猜测,通阳河水在云州大地都很温热,但在中天府温度最高,尤其在城门外那一段,河水有极高的温度,充满了太阳的力量。或许那就是最接近金乌剑剑祇的入口。后来高远侯的观察证明了这点。所以他们不下水便罢,下水必须在中天府左近。 而这个行动又是高度绝密,绝不能泄露的。但凡泄露一点儿,不说什么彩云归从前线下来找麻烦,光是大灾变的消息引发的民心动荡就够云州炸翻天了。偏偏中天府人来人往,在府城之内任何一个角落都极难保密。 是以,他们这支队伍需要一个靠近中天府、方便布设阵法又方便入水还能保密的基地。 好在眼前就有现成的——检地司训导营。 检地司训导营靠近中天府,但藏在河州一侧,周围是密林和山地,往日也独立世外,并没有很多人知晓。其中设高墙堡垒,囤积物资,只给年轻人封闭集训用。而此时正好上一届学员已经毕业,新一届还没招进来,正好空着,再完美不过。 所以,汤昭时隔两个月再次回到训导营,这一回他已经是这家营地的统帅。 虽然队伍几乎全换了,连名称都换了。 这里现在的代号“朝阳营”。 在朝阳营地里,云集了云州最强的符式人才、史学人才,堆满了物资、古籍、和阳光有关的珍贵材料、辟水辟火的珍宝、以及推测金乌剑祇可能会喜欢的礼物。还有从各处抽调过来可能会用得上的人员。 这些人力物力都归汤昭管理,把汤昭弄得头大如斗。 汤昭未必没有管理的才能,但他是真没有管理的经验,之前以他的年纪和地位,多半是处于被管理的地位,最多当过教喻,那也是以教学为主,哪里管过这么大一摊事? 这种关系要紧的大项目,只在训导营里就有近百人,干系来往的人员更多数倍,物资吞吐也很惊人,光安排人员日常活动保证不出乱子就很费精神了。 他觉得自己不擅长这些,且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精力,不如另选贤人,他只专心做靠近剑祇的准备就好。 高远侯却是不许,道:“这件事的核心是你,主导也只能是你,时间又这么紧,但凡主事者拆成两人,磨合出了差错岂不误事?至于不会,可以学。才十几岁就不想学习了?你看凡是剑侠哪有不带队伍的?一个人的性格、智慧、才能或有不同,但只要是强者就有人依附你,你手底下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了首领,肩负着领导众人的责任,推是推不开的。剑侠到前线去都是要带队独立作战的。我看你有这个潜力,早晚要学,从这次就开始学吧。” 好在高远侯没有纯赶鸭子上架,还给他配了个副手,就是训导营的董杏雨,之前他做教喻时的搭档,当时两人处的不错,董杏雨也有在山长不在时独立撑起训导营数月的管理才能,正好帮着汤昭盯着基地的琐事。 汤昭虽是剑侠,经验不足以虚心学习为主,事情多听董杏雨的意见,实在不行还可以请教暂住营地中主持资料研究的张融,他既好学又努力,倒把一个偌大的训练营基地维持的井井有条。 如果世间的事都是勤学努力就能做好的就好了。 但事实上并没有,这边基地走上轨道的时候,那边烦心事却是一件一件的来了。 首先外界对龟寇的围剿并没有好消息传来。 虽然云州上下已经把那张网越收越紧,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但并没有网出大鱼,只捞上来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虾米。仿佛龟寇的势力已经被彻底铲出了云州。 只是谁能证明龟寇已经偃旗息鼓、放弃图谋了呢? 如果他们还有暗中埋伏极深的势力,在暗中策划那件阴谋呢?如果周承志掌握的阵法有误,真正的阵法其实已经被默默布置了呢?如果他们就是在等这边放松警惕,一旦放松立刻反扑呢? 这件事的结果实在太严重,以至于没人能说出“放弃”两个字。 但是一直把网扯紧,又能坚持多久呢? 高远侯属下已经算极忠诚得力了,还能咬牙坚持,但是经费可是撑不了多久。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次调动的人力物力可不逊于一场战争,每天粮草物资流水价的花出去,云州再富庶也撑不住。更何况云州也只是在北方州郡算好一些的,积蓄并不雄厚。 虽然汤昭在基地内闭门不出,但分明感觉到压力已经传导了进来。到了一个多月之后,这种压力已经笼罩在基地内每个人头顶。虽然高远侯还没有派人来催,但外界调动物资和传递消息越来越频繁,显然是在不住绷紧。 云州不想无疾而终,想要一个结果,朝阳基地能给出结果么? 汤昭加快了对研究的汇总,并在又接收了一批从外界送进来、送给“金乌剑祇”的珍贵礼物之后,准备开始尝试第一次传送。 此时他已经把向阳子从白玉京请了过来,这也是他为这次召唤准备的唯一队友。其他人都退避三舍。 向阳子知道能够去如今的金乌剑身边很是兴奋,由白玉京两个剑侠的陪着进了基地。而那两位剑侠送过向阳子之后并不回转云上,反而加入云州的行动,以示结盟的诚意。 向阳子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千秋楼。因为千秋楼顶层有完整的原本阵法。虽然汤昭已经可以用剑象来复制阵法,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把原版搬过来更好。 二月十二,上一任东君句青主的生日,汤昭开启了传送阵,进行第一次通话。 464 呼唤 第一次通话的过程,与汤昭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以至于他所谓的“万全准备”全都没用上。 一开始启动阵法倒还顺利,毕竟这次用的是原版阵法,连能量都是白霓留下的,足够发动一次完整的传送,怎么也不会出错,。 当阵法完全被点亮,周遭的空间出现变化,一道由流动光华围绕出的入口出现,这正是白霓记录中呼唤东君并请求他同意传送的交流窗口。 汤昭按照准备,投入了他的剑象的一部分,那是他自认为的最纯正的一缕阳光,阳光中包裹着一团声音和一段文字。 声音和文字都是在传递消息。这都是众人这些天反复字斟句酌写出来的精华文字,声音由汤昭自己翻录,字迹也是汤昭写的,务求清晰,内容合情合理又有力有节,是绝不会引人反感的那种。而且浅显易懂,适合各种文化水平的对象,不会造成误会。 在汤昭想来,不管对方听到声音或者看到文字,总要给点回应,哪怕是生气并拒绝了呢? 然而并没有,没有允许也没有拒绝,窗口处只有石沉大海一般的死寂。 这正是最难熬的一段死寂。 汤昭等了很久,眼见阵法能量消耗飞快,只得咬咬牙,又打了一道光过去。 这道光就不那么纯粹了,而是带着浓浓的生长剑意。那是完全从金乌剑中分离出来的剑意,剑祇看到应该会很熟悉吧? 熟悉,就代表着亲切,或许它会给点…… 呲,传送阵熄灭了。 汤昭呆呆的看着眼前消失的光芒,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失败了? 这就失败了! 虽然他做了失败的准备,但真正到失败的时候,他还是万分失望。 汤昭一时茫然,之前种种后续对策此时一个也想不出来。 这时,向阳子大声道:“啊,它切断了联系。” 汤昭一个激灵,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声道:“你确定么?是对面切断了阵法,不是阵法的能量耗尽自动断开了?” 向阳子道:“当然是切断的,我看的清楚,能量还有一截,还能支撑一阵的,但是对方强行切断了。” 汤昭松了口气:至少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对方能自由切断联络,说明能够主动行动,是个可交流的对象。这比对着一堵墙完全没有反应好多了。 现在最多说明他们准备的不对,没能投剑祇之所好,所以遭到了拒绝,只能回去再研究研究,再作尝试。 可惜对方的拒绝太沉默了,一点儿也没有给出多余的信息,无法分析它到底讨厌什么,喜欢什么。 那边向阳子絮絮叨叨道:“你刚刚用生长剑意了吧?傻了吧?你也不想想,照你分析的,对面是位剑祇,而且它是东君去世之后才形成的剑祇。也就是说它从诞生开始,就没有见过生长剑意,体内也没有生长剑意的任何部分,怎么会认为生长剑意是自己人呢?何况它还有毁灭剑意,应该加倍排斥你才是。” 汤昭若有所思,他早听向阳子说过,金乌剑剩下两个剑意是:照耀和毁灭。然而细想来毁灭和生长确实是互斥的——在它们在同一把剑中,两个剑意可以是一体两面,如同阴阳鱼一般相生相克,但分开之后,不就只剩下互相为敌了吗? 他沉吟道:“他挂断是这个原因吗?” 向阳子信誓旦旦道:“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你不中用,下次换我来。我可是东君一手提拔的属下,比什么白霓亲近多了。而且我也是剑祇,它也是剑祇,同样是剑祇,我们之间会有共同话题的。说不定到时候都不用你去,我自己就搞定了。” 汤昭点头,向阳子这样自信,连带着他心中也重生出一点儿信心。 于是基地上下重整旗鼓,再次为阵法灌注能量。众人又再商讨了一些信息,将剑祇的性格定位做了调整,做了新的沟通策略。在三日之后再度开启阵法。 结果…… 嗯…… 启动阵法后,向阳子信心满满的度了自己的力量过去,还有它一大篇信心满满的留言。 结果,秒断。 它度过去的下一瞬间,阵法就被切断了。速度快得让汤昭怀疑,对方根本一个字也没听它说什么。 向阳子被如此无视,先是呆若木鸡,紧接着暴跳如雷,根都从地上拔了起来,在地上一蹦一蹦的。 它怒骂好一阵,又开始沮丧,紧接着怀疑花生。 只能说到底是单纯的剑祇,一股天真烂漫毫无城府,有生以来没被这样对待过,不免要跳脚。一想到自己信誓旦旦说什么剑祇之间好说话,就更是恼羞成怒了。 汤昭没空安抚它,他自己也很沮丧。 虽然他才试了两次,今后还可以再试第三次、第四次乃至无数次,但现在的征兆已经很不好了—— 那个剑祇,拒绝沟通。 汤昭不知道它是第一次沟通时生出了反感,还是压根就不想跟任何外来者沟通。如果是后者,那么和“这个剑祇根本没有主观意识”相比也不知谁更糟糕些。 虽然往好处想,剑祇可能是拒绝任何打扰,那么就不光是拒绝被汤昭他们打扰,更是拒绝外来的一切扰动,龟寇的阵法应该也不会奏效才对,但焉知那阵法没有神奇之处,能让剑祇不由自主的暴走? 且这么大个剑祇放在云州之下,不知道还好,已经知道了谁能睡个安稳觉?若不彻底解决,云州就像坐在马蜂窝上,危如累卵,朝不保夕。 当下汤昭没有再盲目填充能量,进行下一轮沟通,而是折返跟张融商量,调整了队伍的战略方向。 一方面,还是不放弃用阵法沟通,至少这两次证明阵法是有效的,而对面疑似剑祇的存在也是又意识可以沟通的,只是它暂时拒绝沟通而已。 另一方面,重点大概还是要放在从行动上接近剑祇这条路上。 要下水! 当面找到它! 向阳子就很不理解这一点,道:“你这边用阵法沟通它不理你,下去当面沟通它就理你了?不一样没用吗?还是说你要来点儿诚意?可你们这点实力,哪够资格说‘诚意’?有阵法隔着还安全一点儿,它总不能隔着阵法打你,你当面去打扰,它道你挑衅,随便把你碾压了怎么办?你就那么急着找死?” 汤昭正色道:“既然它拒绝沟通,那么我下去的目的就不再是沟通它,而是传递情报。在阵法这边,我们只知道被拒绝,那边什么情况两眼一抹黑,连个后续的主意也不知从而想起。唯有我下去一趟,亲眼看到它的模样,观察它的处境,尝试听听它的声音,再尽可能与它交流得到一些反馈,多少收集些情报传回来,给大伙作参考,计划才能继续推进。无论如何,阵法既然是断头路,必须有人要做点什么。” 向阳子摇着花盘,道:“就为了什么情报?可能会死啊!” 汤昭笑道:“所以才要我下去嘛,所有人里,我死的可能性最小啊。”他看到向阳子小圆眼瞪着,笑道:“放心吧,不会叫你下去的。你跟其他人一起在上面等我便了!” 向阳子怒道:“这是重点吗?” 不管向阳子如何不满,也不管高远侯收到汤昭的报告之后如何感慨,汤昭做的决定是没有问题的。当此路不通的时候,总不能就坐以待毙,另外一条路上就算是充满荆棘也必须要闯一闯了。 因此整个基地迅速转向,为另一条路做准备。 虽然汤昭的决定没有问题,各种物资的准备也是由他做主,但有一件事汤昭和其他人的意见始终是不同的。 就是跟他下去的队友。 或者说他不要队友。 这个态度他是一直坚持的——如果真的能顺利被剑祇接纳传送过去,带几个队友也就罢了,哪怕是帮不上忙,捧着礼物列队,显示显示汤昭的贵重和云州的诚意,壮壮声威也是好的。 但是如今,眼看走到下河那一步,汤昭可以明确的说,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跟上来就是送,何必还要这些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葬身在河水之下呢? 其实就算是他自己,汤昭也决不能说有自信一定全身而归,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一丁点不自信,甚至要让所有人乃至他自己都发自内心的相信,他去接近太阳一定可以成功,因为他是一道阳光。 如果云州找不到第二道阳光,那就不要让其他人靠近太阳。太阳未必会恶意伤人,只是靠近它的全都默默地汽化了。 汤昭的态度坚持,又是阳光领域的权威,高远侯不能无视他的意见。但两人思维不同,汤昭独来独往惯了,有事情习惯自己处理,而高远侯久在上位,统帅千军,手下人才云集,心里想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还是想试试在云州找到第二缕阳光。 恰恰还有其他人也这么想,云州各郡剑象接近阳光的年轻人还在源源不断的进入训导营,他们都年轻有为,意志坚定,是精英中的精英,且都有为云州赴汤蹈火的觉悟。即使是汤昭,看到一张张踌躇满志的年轻面孔,也不好直言拒绝。 所以他在基地之中设下了一重考验。 465 伙伴 忽忽数日,眼见已经要进入二月下旬。 这一日早上,汤昭从营地的床上醒来,盯着房梁好久,只觉得心情稍微好转。 最近几日,随着时间一日紧似一日,汤昭渐渐进入焦虑状态,常常夜不能寐。 他甚少感到这样的压力,上一次他这么焦虑还是被选为獬豸剑的权剑使,要以十二岁的年纪面对不可知的魔窟和天魔的时候。 但那时他最需要忧虑的是自己的性命,面对的是自己不可测知的前路,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成败的后果,魔窟的压力也不在他身上。而如今他背负的则是一州苍生的性命和队伍内外众剑客、剑侠们期盼的眼光以及遥遥不可知的结果。 以汤昭的性格来说,后者给他的压力更大。 而且这种压力除了外界给他的,还有他自己给自己的,且越是无人催促和施压,他给自己的压力越大。 只能说,幸亏他已经是剑侠,身体经过脱胎换骨,不再轻易染上凡人的毛病,不然头发得一把一把的掉,早晚成为地中海或者少白头。 如此焦虑倒不是他不抗压,反而他做的其实还不错。 在人前他始终情绪稳定,神色和蔼,而且还能出色的完成学习、协调、决策等工作,没有一点儿紧张的表现。 任谁也想不到这阳光少年晚上睡不着,早上醒了不敢睁眼,一睁眼就觉得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了一点儿,因为今天终于有点额外的好消息了。 早上,他例行先去了符式研究的工坊——那里是原本教室改装的,如今薛闲云和他的弟子们就在此地坐镇,对符式阵进行研究。在这里有从各处搜罗来的符式典籍、前线和魔狱运回来的珍稀材料,还有汤昭之前开发的幻象道具辅助,条件比琢玉山庄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薛闲云的主持下,关于符式的研究可以说一日千里,至少这次在学术上是成功的,但从任务的时间尺度来说,又还不够迅速,还没展示出可观的成果。 汤昭例行去巡视了一圈,尽量和缓的表达了希望再加快进度的要求。薛闲云毕竟是他亲师父,没有被他催急,反而安慰他道:“最多一两日便可以。我们会从这个传送阵法中剥离信息交流的阵法,到时候就好像你开发的那个什么……传讯器一般,你可以单方面把信息传过去,在那玩意儿的耳边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大喊:‘传话,接不接?传话,接不接?’” 汤昭心想:这听着可太讨打了,我不是为了讨厌去的吧? 跟师父聊了几句,得到了薛闲云反过来的安慰,他心情又好了一些,离开了研究馆。 出了门,他正要去原本藏书阁改成的文史馆找张融,就听身后有人道:“汤指挥!” 汤昭回头,就见一个年轻女子跑了过来。 这女子也就二十来岁年纪,杏眼弯眉,相貌甜美,头发微微有点焦黄,是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 汤昭笑道:“李剑客。” 这女子是检地司剑客李蓉蓉,和麦时雨是同批的剑客,成为剑客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和汤昭成剑客的时间也差不多。 麦时雨那一批剑客,在检地司的资历算是比较浅的了,都是从六品的剑客官职底线起步。如麦时雨,若非正好遇到了曛城之变立下功劳,又加上顶头上司冯志烈没了,恐怕也不能当上正镇守使。李蓉蓉没有这样的运气,自然还是做一地副使。 此次她因为剑象合适被选入队伍,本来也是要做汤昭的预备队友的。但汤昭一直不选队友,此地又严格保密,任何人员有进无出,所以他们这一批被选入的剑客就留在训导营中工作,算是汤昭的临时下属。 如今是朝阳营地可算是高高配,一个做饭扫地的都是剑客。 汤昭和这位李剑客已经共事已经一个来月,彼此也算熟悉,对她的印象是有麦姐的泼辣,没麦姐的成熟,性格还像个小孩子。 是的,虽然李蓉蓉比汤昭还要大三四岁,但汤昭觉得她性情幼稚,一点儿也不成熟。 李蓉蓉来到汤昭身前,神色郑重且精神昂扬,道:“汤指挥,我今日又进步了。离着大厅里那道光只剩下三步了。” 她盯着汤昭,似乎在等着他的赞扬,汤昭回应道:“是吗?真不错。” 虽然是称赞,但语气淡淡的,也就是客气了一声。 李蓉蓉有些失望,但紧接着又打起精神,道:“之前我离着十步,之后三天靠近一步,从未停止,早晚我能摸到那道光的。您等着吧,我会成为您的队友的。”说罢转身离去。 汤昭叫住她道:“李副使——” 李蓉蓉回头,汤昭道:“抱歉,之前我就说过,你不适合成为我队友。” 李蓉蓉再次轻快说道:“我知道。伱之前在大堂留下那道光时,一早就说过,只有能靠近并触摸到那道光的人才能成为你的队友。我之前无法靠近十步之内,当然没有资格了。如今我一步步适应,一步步前进,经过这些天的努力,如今光只离着三步之遥,在任务时限之前一定能接触到那道光。那时我们就是队友了。” 汤昭叹了口气,道:“副使……” 李蓉蓉道:“我来这里就不是副使了。你不愿意叫我的名字,便叫我小李也好。” 汤昭比李蓉蓉还小着几岁,自然不会叫她小李,道:“李姑娘,其实你没明白。我设下那道光的目的,并不是要筛选一个经过努力,一步步靠近得队友,而是要筛选一个天生契合那道光的队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要触摸到阳光,甚至拿起它如同玩耍,从根本上毫不忌惮才可以。如果第一次没能接近,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蓉蓉大失所望,道:“怎么这样……” 汤昭解释道:“我们要面对的目标,比我设下的那道光强上千百倍,可以说根本没有可比性。所以只有完全免疫伤害者才有机会靠近,但凡在我这里有一点伤害,到那边就是灰飞烟灭了。这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 眼见李蓉蓉越发沮丧,他又缓声道:“不说你,前两天那位房剑客,他也被我拒绝了。” 李蓉蓉喃喃道:“我听说了。他也是能力不行才被淘汰的么?他们还说……” 朝阳营地里姓房的剑客只有一位,是前几天第二批召集来的。因为汤昭对第一批剑客明言,其中没有合适的队友。他本以为就此打住,营地人员也够用了,内外暂时封闭,只等着时间到了他孤身下水,没想到高远侯立刻筛选了第二批剑客给他。 这第二批的剑客就不仅仅是光与火方向的了。而是各种特殊的剑象,凡是有可能凭借特殊能力躲过太阳威力者都被叫来试一试。 譬如房剑客,他的剑象和空间有关。他有剑术能把自己藏在特殊的独立空间里,与外面的空间断开,但还能互相看见。也就是说,他是“虚化”了,而藏在特殊空间里的时候他是无敌的,什么攻击也伤害不到他。 因为他的剑象剑术都特殊,甚至在云州算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天赋又高,也立下过功勋,所以这小子多少有点目中无人,李蓉蓉和他关系不好,又不是同一批,便也不大了解他的事。 汤昭道:“外人议论说是他不听指挥,触怒了我,因此我不要他?不是的。他也只是没有通过测试。他一开始藏在空间中,是能轻易靠近那道光的。但那只是第一关。后面我将光凝聚,聚为一点,质量和能量同时暴增,然后因为引力的缘故,周围的空间发生了扭曲。他的空间也不能避免。” 要不是汤昭及时救援,房剑客差点被他自己的空间撕成碎片。 李蓉蓉低声道:“第一关之后,还有第二关?” 汤昭道:“是的,只是我能力所限,不然把质量再增加百倍千倍,还可以有第三关、第四关,那才能真正筛选出结果。我这不是故意刁难谁。只是把考验调的更接近目标的状态而已。即使这样调动,力量还是不足目标的万分之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空间崩溃和瞬间汽化都没什么区别。只有不要靠近才是唯一安全的方法。” 李蓉蓉听得心往下沉,突然正色道:“可是这么危险,指挥你就能安然无恙吗?” 汤昭笑道:“我也不能说十拿九稳。但我总不是必死无疑啊?关系到苍生的大事,我辈冒险风险也是应该的,但冒险是为了有所收获,而不是自逞英勇却于事无补。放手一搏和送死还是有区别的吧?李姑娘,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李蓉蓉心情沮丧,失去希望一时接受不了,也无力争辩,略一行礼,转身去了。 汤昭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些怅然,轻声道:“这世上应该是找不到我的同伴了吧?” (本章完) 466 捧日 这些年轻人……一腔热血真能感染人啊。 汤昭也是年轻人,也有一腔热血,甚至往日常有“冲动上头”的时候,只是担了重任,不允许他再做轻率的决定了。这些天他更因为压力把自己压的沉郁起来,光保持稳定和和蔼就已经耗费了很大力气,实在是没有余力再斗志昂扬了。 反而看着从云州各地来的年轻人毫不气馁的精神给了他不少鼓舞。 检地司的年轻人都是非常英勇的,没有一个畏难怕死,更坚定的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主动找他执行任务甚至愿意担当冲锋陷阵的敢死队的都不在少数,就是那个有些骄傲的房剑客,虽然脾气差了点儿,但勇往直前的心也自真诚,毋庸置疑。 之前汤昭是不想要队友的,除了知道那些人躲不过太阳之力的侵袭外,也是他一直觉得队友没有用,帮不上什么忙。 这种感觉可能是来自于他多次冒险的经验,一直以单打独斗为主,没得到多少团队配合的好处,也可能是因为他成为剑侠之后骄傲起来,觉得自己太强了,什么队友都跟不上自己的脚步。 直到他这次真的开始带团队,不但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专门人才,察觉到了自己知识储备、见识阅历的种种不足,也受到了那些比自己更激情勇敢的年轻人的鼓舞,他才开始转变思路: 有几个队友,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身边有知识渊博、心思细腻的智囊,可以让计划变得顺利,还能查缺补漏、应对突发情况。有实力超群的战力可以并肩开路、战胜强敌,有好的辅助、医疗就更不必说了,大大提升战斗力。哪怕有个元气少年男女鼓舞士气也很好啊。 这也是为什么前线除了大军团作战,多是以小队为单元进行作战。广袤又情况复杂的碎域中,一个人就算再强大容错率也太低了点儿,在那些偏僻处出了意外就无人救援了。 哪怕是眼前,只是个以交流为主的任务,多半是不需要作战的,如果有个和汤昭一样能够免疫阳光的队友跟着他,至少也能做个后备。比如在他出了意外出师未捷之际接过他的任务,前仆后继,继续前行,不使最后的希望断绝。 然,微斯人,吾谁与归? 眼前这个任务决定了参与的人条件苛刻至极,不合适的人选做什么都不合适。汤昭唯一想到能跟自己去的只有向阳子,其他人最多能做些后勤辅助工作。 而向阳子……汤昭察觉到它似乎抵触在沟通不成的情况下还要行险下水。它不是云州的人,云州陆沉终究与它无关。如果它不愿意去,汤昭也没理由勉强。 到头来,恐怕还是只有汤昭一个人罢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汤昭进了文史馆的大门,就感受到了那种读书做学问的氛围,第一层数十位读书人,大部分人都埋首书海,做着繁琐的案牍工作。 但也有例外,在一道书架前,两个书生正就一段文字激烈争执,险些就要动手。 周遭大部分人视而不见,有几个人可能是想休息一下,就在旁边观战顺便打太平拳。唯有两人各自关系最好、甚至有师门之谊的同窗好友才稍微认真的帮场子。 这种事司空见惯,乃至汤昭十次来倒有七八次能看到类似争端,还有两三次还能看到学者们从物理上的打成一片。 做学问嘛,哪有不吵架的? 不过他们多是凡人,身体还不如寻常壮汉,打不出什么花来,一会儿自己打累了就不打了。但汤昭既然来了,也不好视而不见,上前劝架。 汤昭深知这些读书人人人都是有功名的俊才,民间所谓“文曲星下凡”的老爷们,以传统的文人评价体系来看,哪一个学问都高过自己十倍百倍,至少也是进士之才,让他们来摘取、整理东君的资料都是大材小用了,因此对他们都十分尊重,并没有强硬的拉开,只是隔开两人,安抚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问了几句,果然是学术之争,就是对一段记载的解读见解不同。汤昭听了听,觉得这个有道理、那个也有道理,以他的知识储备并不以作仲裁,又分辨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事关重大的要紧问题,于是和了几把稀泥,又在众学者面前讲了几句尽量简短的鼓励言语,便转身上了二楼。 上了楼,一下子安静下来。就见张融正在案前,与一个年轻女子说话。他走了过去,张融抬头颔首,那女子却是站了起来,道:“汤先生。” 汤昭笑道:“樊姑娘终于到了,我们都等你好几日了。” 这女子就是彩云归派到人间来又曾经求助于汤昭的樊还玉。 要说熟悉东君,谁能有彩云归熟悉?虽然她们状态疯疯癫癫,行事遮遮掩掩,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她们掌握了金乌剑,其实只是障眼法,肯定藏有别的猫腻。但汤昭相信她们是掌握了许多消息的,不然这么多年捧日使不是白找了?要是单纯的掩人耳目,也瞒不了这么多年。 所以汤昭一直想从那边获取一些消息作为参考,都这个时候来,多知道一些哪怕是碎片也好。 但要知道彩云归掌握的信息难度可是不小,首先决不能透露金乌剑的下落。毕竟彩云归都是疯子,找金乌剑胜过一切,哪顾得上云州大地上的生灵?双方立场根本不同,也没办法成为同盟的。而彩云归又太过强势,也很难委婉试探,更不会答应分享情报。 这时汤昭就想到了和他达成交易的樊还玉。樊还玉能被选中进入人间,在门中地位并不低,多半知道不少情报。即使不知道,以她的身份也更容易问到。 因此他去联络樊还玉,然而按照之前约定了的联络之法留下讯息,并没有得到回应。汤昭想她可能瞒不下去就回去了,只好先派人出去寻找,也不报太大的希望。 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找到了,这算个不大不小的惊喜了。 樊还玉道:“我本来一直在曛城附近的,时不常发些情报糊弄那边,倒还顺利。但近日彩云归突然派了我师姐下来,还和我联络。我以为是我露馅了,她是来捉我的,因此一时不敢见,就躲藏起来。后来她用特殊手段传讯,一日日越发急切,口气十分严厉,我知道躲不过了,就回到曛城想找您援手。可是您已经离开了,好在危先生还在……” 汤昭打断道:“等等——谁还在?” 樊还玉道:“就是危色,您不是留下他守家的么?其实我一直有点怕他,上次我还道他要杀我……” 这不是她的错觉,危色是真想杀她来着。 倒是危色…… 汤昭颇为感慨,想说什么,但也只是失笑一声。 有些缘分,他可以决定什么时候开始,可不能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那不也挺好的? “好在是我看走了眼,危先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他并没有赶我走,反而听到我求援,主动帮我。他把我的消息细细分析了一番,就指点我道:‘与其日防夜防,不如一劳永逸。’只是来人也是我师姐,我迟迟不能下决心。” “危先生看我不能成事,便又给我制定了新的计划。由他出手将师姐囚禁,我等到机会再把她救出来,取信于她。我便答应了。我们好容易找到师姐,没想到我们没露面,官府突然出手,把师姐他们扣了起来。要不是危先生拉着我跑了,险些把我们一起抓了。” “不过经此一事,我就安全了,然后我又听到您要找我,想来您不会害我,我就来了。” 汤昭恍然,彩云归派了新人下来,他也听说了,这回是高远侯亲自下令,快刀斩乱麻,把来人拘禁起来。这边樊还玉不能提供有效消息的话,还有一个备选项。 至于和彩云归翻脸——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把金乌剑的事解决了,彩云归自己就要产生变故,到时候自顾不暇,哪里想得到云州呢? 张融道:“我已经和樊姑娘说了咱们得要求,她答应把所知关于金乌剑的事都一一记录下来。” 樊还玉道:“既是汤先生询问,我自然知无不言。只是我地位低微,所知很是有限。就算知道一些,也不知是真是假,各位先生当明断。” 汤昭点头称赞,问道:“樊姑娘但说无妨。我想知道,金乌剑在彩云归手里么?” 樊还玉微微变色,紧接着轻笑道:“看来您也猜到了。这种事……或许在大势力最上层都心照不宣。只是谁也不敢说破:金乌剑在彩云归,还只是彩云归处理方式有问题,金乌剑不在彩云归,整个太阳域都有问题了。” “当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弟子,其中内情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捧日使绝不是来执掌金乌剑的。他们只是被叫去一个称作‘金乌灵境’的地方。据说那里还有金乌剑留下的遗泽。他们进去很是凶险。那些运气不好的不必说了,支持不到几日就魂消魄散。运气好呢,能和灵境融为一体,但保留自己的身体和意识,也能使用一部分金乌的力量,只是一辈子被灵境控制,再也挣脱不开了。这些人,被叫做‘捧日使’。” 汤昭听得悚然,道:“像是……伥鬼?” (本章完) 467 非人 伥鬼,据说是被老虎吃掉而变成老虎的仆役的鬼魂。并非活人但有自己的意识,被老虎所操纵,为老虎做引人过来吃掉的恶事。所谓“为虎作伥”是也。 樊还玉也知道这个传说,迟疑道:“有点像?但也不至于那么悲惨?死掉的那些不说,如果活着的话其实已经算彩云归的核心弟子了,也有相应的地位。我见过一些捧日使,看着倒还和正常人一般,但看不见内里有什么变化。就我的印象里,虽然捧日使多半是被威逼利诱来的,对彩云归也没那么敌意、厌恨。虽然被金乌的力量所束缚,但也因此能使用一部分金乌剑的力量,有的使者力量不下于剑侠。因为“捧日使”的特殊,我们这些弟子也得尊重他们。我师父她们说的‘一步登天’其实也不算错。” 汤昭心中很不以为然:都到了生死操之人手的地步了,敌意也好,仇恨也好,怎么能让人看出来?而且到了那地步,说不定就破罐破摔了。既然无能为力,暂时又没“死”,又不想自毁,只能这样苟且着。甚至有人“自愿”依附彩云归,假装自己尚有立足之地,未尝不是一种自我和解的方法。 只是……彩云归最好能一直控制着金乌灵境、一直保持强势,可别让他们逮到机会脱离乃至反杀,那时就能看出是不是真的愤恨了。 樊还玉继续回忆道:“我有机会服侍师祖时,曾经隐约听她说过,门中的捧日使看起来不多,但年深日久积累下来其实总数不少。他们多半不在彩云归中。应该是去外面找金乌剑了。据师祖说,捧日使去找金乌剑有很多优势,一是但凡有了金乌剑的气息,他们就能够远远感应到。二来无论金乌剑处于何种状态,捧日使都可以靠近它、接触它,将它带回彩云归。” 汤昭和张融对视一眼,彩云归提到‘无论何种状态’,这话颇有深意,莫不是对金乌剑如今的状态有所猜测?也就是说,捧日使能够靠近如今的剑祇?汤昭问道:“那捧日使遇到金乌剑,能转化为金乌剑的剑客么?” 樊还玉摊开手,道:“跟他们说是可以,其实不行的。我听师祖说过:‘剑只会认人做剑客。都不是人了,还当什么剑客?’” ? 说好的她们弟子对捧日使得尊重呢? 且不说她师祖的话分明就是不屑,连樊还玉学说这句话时,口气和神情也带着一股轻蔑,也不知是复刻她师祖当时的语气还是她自己压根也看不起捧日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汤昭心中有些不爽,道:“所以说,你们到处搜罗的捧日使不过是彩云归用来寻找金乌剑客的工具人?那真正的金乌剑要留给谁呢?是已经定好的人选么?” 樊还玉神情迷惑,道:“我也不知道……没听说门中有人是真正等着执掌金乌剑的。毕竟这么多年了,谁也等不起吧?” 汤昭想想也是,成为剑客是有年龄要求的,三十岁还不当剑客以后前途就不大了。或许彩云归的任务只是找“捧日使”,不是找金乌剑剑客呢? 捧日使……这个“捧”字很是传神。 当下汤昭和张融分别问了她不少金乌剑的问题,樊还玉搜肠刮肚将自己所知都说了。可惜她限于地位所知不多,精准的信息很少,反而是一些粗浅信息背后透露出的细节值得深思。张融一一记下,等着之后再做分析。 三人对谈了几个时辰,樊还玉说无可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要不然我回去再刺探刺探,再来告诉你。” 她之前对师姐避之不及,这回居然自告奋勇回去刺探,汤昭知道她是没有退路了。她大概觉得自己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不足以做“投名状”,深觉不安,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有用。但真让她回去恐怕也刺探不出什么,徒增危险,便安抚她道:“你刚刚说的这些帮了大忙了。这样,我最近太忙,你现在营地住下,想帮忙就去找董杏雨,若不想呢就歇几日。等过几日做完任务回来我再看看你的铸剑材料。” 樊还玉松了口气,汤昭这里事忙,便让她先离开,拿着营地里统一派发的卡片去吃饭然后安顿下来。樊还玉需要保护,且这个营地本来就是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进了这里,只有等结果出来才能离开。 等她离开,汤昭和张融对视一眼,道:“张先生,咱们这次关押的是彩云归是两个人吧?” 张融点头笑道:“一男一女。我们也正奇怪,一向听说彩云归都是女子,哪里又出来一个少年男子?且实力不俗,剑侠手里都能走个有来有回的,原来还以为是请的外援,现在看来,可能是捧日使啊。” 汤昭叹道:“我真不希望是捧日使。按照樊姑娘的说法,捧日使能感应到金乌剑的气息,而彩云归又不常来人间。此时突然破例来到人间,焉知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是追踪云州下面的金乌剑来的?还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会不会是永夜廷那里泄露了什么?又或者是龟寇鼓捣阵法有些用处,虽没引动金乌剑,却破坏了地层,泄露出气息来了?” 张融蹙眉道:“若是永夜廷泄露出消息,哪怕是模糊消息,那来的也应该不止一个剑客和一个捧日使。像这样的配置,高不高、低不低,确实像是捧日使自己嗅到了气息,单独前来。” 毕竟捧日使不止一个,却都相信找到金乌剑之后自己能做剑客。而金乌剑又只有一把,相互之间有竞争也不奇怪吧? 汤昭道:“但捧日使和彩云归的联系太紧密了,若是一直扣住,会不会引得彩云归全宗的注意力焦距过来……” 张融道:“先去看看人再说。反正这两人都转到咱们这里来扣押了。捧日使可以碰触金乌剑么?若是如此,倒很合适做你的队友。甚至说若能控制他,让他独自下去取剑岂不更安全?” 汤昭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控制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 真有控制起捧日使来执行任务的方法,汤昭当然不会拒绝。他是有冒险的决心,但是添加几分保障岂不更好?甚至说如果捧日使能把金乌剑平静无损的取出来,就把剑交给彩云归又如何?云州难道贪图一把金乌剑吗?那样彩云归也不用到处发疯,还能放过汤昭,这不是双喜临门?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控制剑术可能有,但也有个先来后到,水平高低。捧日使已经被金乌灵境控制了,还能再被控制一遍吗?云州的手段能和金乌剑的力量相比吗? 再者,就算控制住了,金乌剑如今是剑祇,它要是看出眼前人只是一个傀儡,会不会质疑云州的诚意?万一惹怒剑祇如何是好? 如果不使用控制呢?用利诱、交易、威胁的手段让捧日使做事呢?那倒可以试一试,但那样他们并不放心捧日使单独做事,还是需要汤昭在旁边看着,最多算给他找了个队友。 不管如何,彩云归的使者和捧日使都可以去见一见,尤其是知道捧日使和彩云归微妙的关系之后,更值得去试一试有其中什么可利用之处。 彩云归的人被秘密抓捕之后,因为干系到金乌剑的事,也归汤昭这边来管,因此昨日一起送到了训导营基地。毕竟是前线大宗门的弟子,也不至于关进牢房,但也关在地下秘密房间之中,与外界隔绝,有专人看守,插翅难飞。 当时为了审讯方便,两人就是分开关押的,此时正好在其中腾挪。 两人先去见了彩云归的女弟子,就是樊还玉的师姐。 这位师姐是个剑客,见了两人面沉如水,横眉竖目,道:“我虽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是看你们的样子,想必知道我是谁。敢抓彩云归的人,耽误了我们的大事,这是要与太阳域为敌么?你们如今放我走,尚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然就算藏在人间早晚也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汤昭才不信她不知道谁绑了她,这里是云州,能调动那么多人动手,猜也该猜出来了。但凡真是恶人囚禁她,她纵然能守住立场,态度也不能这么硬,现在知道对方的忌惮,便越发大义凛然起来了。至于她说自己不知道对方是谁,就像被绑架不能看绑匪的脸一样,互相留有余地,心照不宣罢了。 张融笑道:“哦,这位彩云归的剑客,张口大事,闭口大事。你违反约定私下人间,是为了做大事么?” 那彩云归剑客怒目道:“你不用试探我,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彩云归的事情你们一点儿也别想知道。” 张融再次询问,那剑客果然一句不说,态度很是强硬,但也不怎么口出恶言,激怒他们。一副“反正我什么也不说,也不找别扭,就等着你们到时候放我出去”的态度。 别说,汤昭他们还真的不便怎样,真到了要紧时刻,用手段也就用了,但现在没有山穷水尽,自然就没必要得罪彩云归,于是便离开了。 张融倒是不急,道:“攻心为上,她如今正是一个口气最足的时候,不用非要啃这硬骨头,不妨再等几日。” 两人又去了另外一侧的关押房间,去会一会那“疑似”捧日使。比起彩云归的女剑客,他更要紧一些。 此时两人已经做好第一次会面毫无收获的准备,乃是去摸一摸此人的性情,再回去制定计划对症下药。 刚刚到了屋外,推开一道门缝,就听里面有人道:“我劝你们对我客气点儿。再过几天我就是金乌剑了。金乌剑,就是东君啊。东君知道么?庙里的神仙,管人间太平的。我随便一指,就能叫你家乡风调雨顺,你要是惹我不高兴,叫你村里三个月不下雨,到时候你提着猪头来拜我,你都找不到庙门。” (本章完) 468 羽翼 汤昭和张融在外面听着,同时一阵无语。 没想到这位和彩云归弟子同来人间的“捧日使”是这种性情,倒挺意外的。 两人一推门,进了房间。 这边房间和彩云归弟子的房间也差不多,原是训导营地窖改的,除了中间有一道透明的围栏之外,并没有特别“牢房”的布置,也有桌椅床铺,和一般房间无异。 房间的透明围栏以外,站着两个士卒,一左一右仿佛石柱一般,围栏里坐着一个年轻人,端的眉目轩朗、仪表堂堂,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汤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捧日使,心中一动:虽然看不出对方还是不是人,但是确实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阳光”的感觉。 他见这人只是稍微诧异,这人见到汤昭却是大惊失色,一下子跳了起来,目光发直,仿佛见到了活鬼。 汤昭奇道:“咱们见过么?” 那人不答,只管端详着汤昭,终于涩然道:“原来……竟然是你。那就不奇怪了。” 这是什么发言啊?怎么听起来一股子狗血大戏的味道呢? 汤昭再次确认,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他,再重复道:“你见过我?” 那人道:“虽然没见过,但我早就想见了。本来我还想自己有一线机会,没想到天命不在我,但看来天命也没选错人。”他整了整衣冠,正容行礼道:“捧日使郑昀见过金乌剑。” 这一转折当真突兀,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汤昭恍然,笑道:“不必客气,你认错人了。” 那郑昀起身道:“阁下不必否认,我是领过金乌之灵羽的捧日使,怎么会辨识不出金乌剑的气息呢?我之前在前线,偶然靠近建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丝金乌剑的气息,想要接近。要不然也不会劝杜小亦一起来人间来了。” 他摇头道:“只是那时我还以为是金乌剑出世,尚无剑客,便起意试试搏一把,却没想到只是感应到了新的金乌剑剑客。再见到阁下如此人才,更无疑虑。果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难强求啊。” 他又很郑重道:“你不用担心我不服,我早就做好准备了。能做金乌剑当然做金乌剑,不能做金乌剑就辅佐金乌剑,做金乌剑的羽翼。这是我的命数,我是很愿意的。除非你比彩云归的人还差劲。” 郑昀笑了笑,道:“比彩云归差,那也不容易,是不是?” 正如他所说,他此时态度很平和,从震惊到遗憾到接受,这个弯转的无比丝滑,没有什么卡住的地方,就像他之前吹牛也很丝滑一样。 大概他就是这种心大的人,不为难自己。 在彩云归当了一次“捧日使”还能继续在这群人当中生活,要么就得是他这种宽心的人,要么恐怕得被彩云归同化也成为一个疯子。 郑钧不是疯子,他想得开:能成为金乌剑固然是好,不能成的话眼前有别的金乌剑,他就可以脱离彩云归找到新老板了,换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这不也是好事? 汤昭居然能感觉到他的乐观,心想不愧是捧日使,也是被金乌剑遗泽所认可的人,也是阳光开朗。 如果真让他有机会在少年时期得到金乌剑,或许真能被认可,成为金乌剑客呢? 可惜他没有机会。 汤昭解释道:“你真的误会了。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得到金乌剑一部分遗泽,所以身上沾染了金乌剑的气息。不过我继承的多一些,看起来更像金乌剑,其实还是不是正牌。” 郑昀将信将疑,张融突然挥了挥手,让原本一直杵着的两个士卒离开,门被关上,房间中只剩下三个人。他开口道:“其实我们倒是有真正金乌剑的消息,而且如今金乌剑多半没有剑客。你要不要去试试?也许还有机会成为金乌剑呢?” 郑昀眼睛一亮,汤昭一时默然。 金乌剑确实没有剑客,但郑昀肯定和金乌剑无缘,从成为捧日使时就注定了。 张融这么说自然是以虚言来利诱他来做事,这也不能说错,毕竟为了云州众生,别说骗一个陌生人,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也无可厚非。 但汤昭修行不够,没办法面不改色的骗一个本来就不幸运的人。 紧接着,郑昀道:“你唬我呢吧?就算有金乌剑当面,你会找我去拿?怎么不让这位兄弟去?”他指了指汤昭,道,“他不是天选的金乌剑?” 汤昭道:“我已经是剑侠了,为什么要去拿金乌剑?” 郑昀明显吃了一惊,他虽然能感应到金乌气息,但自身修为所限,却没能察觉汤昭的境界,这时听到剑侠也不由得连连打量。 就算在前线,剑侠也是一个大势力的中上层力量,那些剑仙照样高高在上,等闲不出现在人前,一线冲锋的强者也不过剑侠而已。 郑昀看了很久,喃喃道:“这么年轻已经是剑侠了?人和人之间的不同也太大了。剑侠的话确实不好再去执掌金乌剑了,如果是剑客还可以商量。” 连他也认为退剑去试金乌剑是值得的,可见彩云归对他影响也不小。 叹过之后,郑昀精神抖擞起来,道:“如果这位阁下不去执掌金乌剑,那就应该轮到我了。舍我其谁?你们真知道金乌剑的下落?” 张融道:“知道是知道,但我们凭什么带你?你说你合适金乌剑,我们也有合适的人,而且还是我们自己人,而你是彩云归的人。” 郑昀道:“我不是……不可能有比我合适的……嘿。” 他也不是傻子,已经反应过来张融是什么意思了。尤其刚刚还把人赶了出去,如今只有三个人,还不是要说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他缓缓道:“你们想要我干什么?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还受彩云归控制,对你们有什么价值?” 张融笑道:“放轻松,你自己想想,你们两个一起被抓住了,已经全然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要是要强迫索取什么,何必对你这样客气?又何必泄露金乌剑这样要紧的情报给你?当然,你们是阶下囚,一般的好事肯定轮不到你们,因此你怀疑我们也是对的。 “唯有金乌剑干系重大,为苍生计,我们才会舍弃小利与外人携手。但这件事也有讲究,第一件,选的人必须要合适。第二件,要是我们自己人。” 见郑昀若有所思,但还没有全回过味来,张融道:“是我们的人,就不能是彩云归的人。” 郑昀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了。是不是杜小亦那里没有套到消息,来找我试探?反正她不在这里,我就说实话吧,要是能背叛彩云归,没好处我也干。但是背叛不了。我的性命在金乌灵手里。我这边做出什么出格的时,金乌灵一动,我就灰飞烟灭了。” 汤昭在旁边问道:“这个金乌灵时时刻刻注意着你们的行动么?说你背叛就是背叛?” 郑昀道:“那倒没有。如果它时刻注意我们,我还能偷偷下人间来么?那玩意儿我试过几次,其实是有点蠢的。但是它掌握在彩云归手里,彩云归要是看你不顺眼。没有理由就可以叫你灰飞烟灭。” “但是彩云归应该只是代管而已,金乌灵毕竟还是金乌剑的么。真金乌剑出世,金乌之灵要么归附,要么也该消散了。所以我第一想要的当然是当金乌剑客,若不行,让外人掌握了金乌剑也可以,只要不是彩云归的疯子。” 他叹气道,“所以我希望你们努力,谁要是当了金乌剑客,不但能得到举世无双的剑,还能收获我们所有的捧日使。捧日使是金乌剑的羽翼,以金乌剑为主君,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人才不少的,足以叫一个新剑客瞬间成为一方大势力之主。” 张融笑眯眯道:“与其希望别人努力,何不自己试一试?难道你自己当金乌剑客不是更好么?你以为我们是以剑客为诱饵来诓你的么?我刚刚说的两个条件,最要紧的是第一个。合适,才能谈第二个。第一个就不满足,也不用什么谁的人了。这里有个小测试,通过了我们再继续说话。要试试么?” 不等郑昀回答,张融向汤昭使了个眼色。 汤昭抬起手,一道光从透明的墙壁穿了进去。 即使张融隔着墙壁,仍然感觉到温度明显升高,眼前更是明晃晃一片,仿佛直视太阳。 汤昭问道:“能靠近么?” 他没有给郑昀反应的余地,直接把这道光拍进了他身前数尺,并不担心他会被光焰灼伤。捧日使要是连一道光都受不了,还捧个屁的日? 果然郑昀一脸“就这?”的表情轻轻抬手,把光抓住了。 当然,不是真的抓住,只是有一个抓握的动作,和光融在一起,光好像生长在他手上。 只这一抓,就胜过了营地九成的剑客。 汤昭暗暗称赞,提醒道:“张先生。” 张融背过身去,不再看阳光。汤昭对郑钧道:“你也退后。” 郑昀有些漫不经心,显然不觉得自己需要退后,但还是给汤昭个面子,退了两步。 心念一动,阳光凝聚,化为一点。 强光!高热!质量膨胀!空间扭曲!引力撕扯! 霎时间,郑昀突然往后极退,叫道:“是太阳……但你这不是金乌剑!” 469 辩日 那一点光点,比任何成形的圆球物体都要小,甚至找不到形状与轮廓,只是真正的一个奇点,但就是这个点,却凝聚着无与伦比的能量,是空间的中心,几乎到了看一眼就惊心动魄的地步。 郑昀很确定这个点中释放的光和热伤不到自己,却依然感觉到生死间的悚然,脱口叫出这太阳和金乌剑不一样,汤昭顺口道:“当然不一样,每把剑的太阳都不一样。” 别说他,太阳域四支柱,金乌、六龙、旸谷、扶桑,四把剑都号称太阳剑,甚至剑象都与太阳有关,那能是一样的吗?肯定能一眼辨认出来。 但他紧接着好奇道:“金乌剑的太阳是什么样的?” 郑昀张了张口,先道:“把你的太阳收起来吧!” 汤昭看着他,发现他并没有表现出被炙烤、灼烧的迹象,但神情却带着惊恐,仿佛面临着什么危险。从汤昭的角度,却没发现郑昀情况有什么危急,因此只是把光点往后撤了一些,道:“你不能靠近聚点么?” 郑昀忍不住大声道:“我他么……不想靠近,可是它要把我吸过去啦!不要过来,不是,不要过去……” 他一路叫嚷,一路后退,后退的动作很奇怪,好像有一根绳子拉着他不让他退后,他又拼命挣扎要退,拉扯之间十分狼狈。 汤昭心中一动,光点散开,虽然依旧爆发着高温,但那种引动空间的力量却消失了,郑昀的神情一下子舒缓了下来。显然强光和高温依旧对他毫无威胁。 汤昭招手,散去强光,道:“这样就可以了。恭喜你通过测试。” 他大概知道郑昀的优势,对光和热应该是全免疫的,但是对其他力量伤害并没有特殊抗体,综合实力似乎也不强大,好在与金乌剑接洽大概不需要这些。 郑昀惊魂甫定,道:“你……你果然不是金乌剑。明明也是太阳剑象,为什么会差这么多?我见过六龙剑、旸谷剑的气息,它们的剑象虽然不同,但总有相似之处。而你的剑象则完全不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汤昭道:“我的剑象还不是太阳,只是想以后能成为太阳。难道是我比他们弱一些?” 郑昀冷静下来,认真思索这个问题,道:“不是强弱的问题,这其中的差别,还真是很难形容。你的阳光比金乌剑还有其他太阳剑的阳光少了一分……灵性?还有神性?就是那种面对它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服,乃至崇拜。还能感觉到层次的压制,是从魂魄深处无法反抗的感觉。你的阳光就不给人那种如临神祇的敬畏感,非常冷酷,没有性灵。但有另外一种吓人的感觉。就像是……对超出想象之外的巨大物体的恐惧。也是发自心底的恐惧。” 汤昭沉吟道:“少了些灵性啊。太阳需要灵性么……” 张融突然插口道:“这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太阳?剑象是剑客意识的体现。如果剑客认为太阳中心宿着三足金乌,那太阳就有金乌的灵性。如果认为金乌是太阳神,那么太阳就有太阳神的神性。对你来说,太阳是什么呢?” 汤昭若有所思,道:“太阳啊,是天体啊。” 是宇宙中无数恒星中的一颗。 在宇宙中它平平无奇,却对人间至关重要。 太阳自身发光发热,照亮人间,温暖大地,使万物生长,但这并不是它想要温暖地面,只是它在无休止的核聚变。 想到这里,他自己也很惊讶: 他的梦想可是化身为太阳,那个太阳当然不是指“天体恒星”这种客观存在,而是指温暖、美好、光明的意象,他愿意发光发热,成为光源。 但他明明热爱想象中的太阳,剑象靠近得却是他认知中的物质太阳,这是因为陈总带来的世界观对他影响太深了吗? 甚至这个太阳都不一定是他的世界中的真实太阳,只是陈总家乡的太阳而已。 郑昀道:“天体又是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太阳会把人吸过去?” 汤昭道:“当然是因为引力。别看只有这么一点儿,太阳质量极高,密度极高,当然会产生强大的引力……” 郑昀连连摇头,道:“这是什么歪理?天上的太阳不是比你的太阳大几万倍,怎么不见我们被吸上去?” 汤昭道:“那是因为我们被地心引力……算了。” 他确实学了一套理论可以解释,但这个世界未必是按照他的理论来运行的,所以纵然再完备、再有道理也可能如郑昀所说是“歪理”。他的认知未必能帮他正确认识世界,但能决定他的剑象。 还是那句话,剑,是唯心的。 现在重要的不是“两小儿辩日”,而是金乌剑。汤昭和张融确认之后,张融道:“郑少君,你通过了考验,有了面见金乌剑的资格,要去试试么?” 郑昀追问如何尝试,张融高深莫测,只道:“想试试就可以知道,不然何必知道?” 郑昀犹豫再三,道:“行,我试试。只是你们不能让杜小亦知道。” 张融点点头,道:“当然要瞒着彩云归。” 说到此处,郑昀这个捧日使算是入彀了,他继续道:“你跟着汤剑侠,听他的指令,自然就见到金乌剑。而那杜剑客一步也别想走出训导营。她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除了咱们三人,没有人知道你接近了金乌剑。但相应的,你也要发下誓言,见到金乌剑的事不许向旁人吐露半个字。就对着金乌之灵发誓如何?” 郑昀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抓住机会要紧,当下指着金乌之灵发下誓言,说如果吐露半个字,自然魂飞魄散。 发过誓言之后,郑昀叹了口气,道:“我发誓是真心实意,可是一旦叫彩云归的人知道我背叛了,她们催动金乌之灵,我还是魂飞魄散。到时候一面是誓言远在未来,一面是现实迫在眉睫,我能不能守住誓言可真不一定了。这个丑话须叫你们知道在先。” 汤昭越发暗叹,他出乎意料的坦荡。 张融道:“只要成为金乌剑或者投奔真正的金乌剑,自然就不受彩云归控制了,金乌之灵听谁的还不一定。咱们打的就是个时间差。既然如此,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汤指挥,可以让郑兄弟出来。” 这面透明墙壁正是汤昭开发的特殊观光术器,可以透明也可以单向透明,他随手将观光壁撤下,和张融两人一起走进墙壁之中。 虽然三人之间无遮无挡,郑昀有了发难的可能,但汤昭身为剑侠和张融这个武道大宗师剑客对郑昀其实占尽优势,更别说外面还有森严守卫了。这只是个表示友好的姿态,郑昀也很识时务,没有丝毫影响双方友好的尝试。 张融叫守卫拿了酒菜进来,要与郑昀享用。郑昀却道:“自从当了捧日使,我已经不大吃喝了,也不会饥饿。不过有时会嘴馋,有好吃的也会吃一些。也爱喝美酒,但是不会醉。那应该以前的习惯了。” 汤昭听了,不免恻然。 他觉得郑昀对自己已经不是人这件事并非一无所觉,还能这样生活殊为不易。 张融还是给三人都倒上酒,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咱们结为朋友,本来就是喝一千杯也不会醉的。来,胜饮!” 喝了几杯,张融才道:“郑少君,如今你是自己人,我们才敢说实话。其实我们虽然知道金乌剑下落,却是不敢去。” 郑昀道:“这有什么不敢?莫不是怕金乌剑伤人?但金乌剑如今死了剑客,早就是自晦状态,和世上千千万万把新剑有什么不同?就算是三岁孩童拿了,最多不匹配,又有什么害处?” 张融摇头道:“岂有那么简单?我们找到一个阵法,据说可以直接转移到金乌剑跟前,但之前试过,却是给对面拒绝了,不许任何人传送过去。想来金乌剑那边还有守卫力量,不知是不是上一任金乌剑留下的护卫?当初金乌剑是何等力量,随意留下守卫的力量也自非同小可。我们可不敢贸然再试,只好找合适的候选人去做沟通。” 严格来说,他没有说一句假话。他们确实试过,而且被拒绝了。说猜测拒绝的是护卫,那也没错。反正是猜测,谈不上真假,谁也没亲眼看到那边是什么情况,凭什么说汤昭猜测剑祇就是真,他猜测是护卫就是假的? 郑昀道:“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神奇的阵法?等等……既然是被拒绝了,焉知不是新的金乌剑拒绝了呢?” 张融道:“我们猜测不是。因为那个阵法连接的是金乌剑,如果换了新人,金乌剑多半不再是金乌剑,那阵法也没用了。那里连接的想必还是原本的金乌剑。我们有心联络,又恐频繁联络,让对方失去耐心。因此想找会被金乌剑认可的人去当面交流,看看对面是什么情况,若是能拿回来呢最好不过,不然也要交好一番那边的守卫,万一派过去的人入了对方的眼,就地成为新剑客呢?” 郑昀道:“不错,我……”他正要说自己最合适,紧接着看到汤昭,改口道:“我们两个去试,要我们都没办法,天下都没人有办法了。” 汤昭一笑,向他举杯。张融道:“正是此言。郑少君乃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我们一起研究研究,怎么让这次拜会一举成功。” (本章完) 470 携带 二月二十一日,研究多日的薛闲云终于拿出了成果,将一个复杂的、复合的召唤阵法分离成更多功能单一实用的阵法。 当日,特定人员传送阵法分离成功。 二月二十二日,交流阵法分离成功。 二月二十四日,标记阵法、溯源阵法分离成功。 二月二十五日,检索阵法、感应阵法、信念转换阵法分离成功…… …… 短短几天时间,从那原始的传送阵法中分离出来十数个阵法,都是薛闲云及琢玉山庄一脉不曾掌握的高阶阵法,如今已经成为新的传承,无论如何,薛闲云这一次的学术研究可谓硕果累累。 好消息,琢玉山庄的知识储备层次上了一个台阶! 坏消息:对眼前的大事没有任何用处! 这几个阵法虽然用处各异,但全都是需要锚定某个指定人物的。在朝阳基地里试验的时候,不但可以锚定周边中天府的人,连云州边境的指定人物都可以锚定,瞬息传送到对面。这种锚定满足了一定条件之后,甚至可以不需要本人同意。 但是,当他们试探着锚定下方的金乌剑剑祇时,却始终不能成功,甚至用阵法检索目标都检索不到。更别说锚定对方使用阵法了。 是以,这些阵法最后只能成为琢玉山庄与都督府的知识积累,输送到前线看能不能在前进城中发光发热,充当战略定手。如果它们真的能够成为某一次战役的胜负手,挽救无数人,这只能说是云州的不幸,人间的一幸…… 个屁啊! 汤昭只觉得哪儿哪儿都是不幸! 虽然人间很重要,云州更重要啊! 他的家在这里,亲人朋友都在这里,云州完蛋了,他这太阳只会跟着一起陆沉,哪里还管得上人间啊? 折腾近两个月,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到最后,只有一个阵法能给他帮助。就是感应阵法。 这个阵法可以让人忽略语言的不同,直接连接心灵读懂对方的意思,让各方无视种族、距离甚至身体状况直接交流。如果能小型化固化至器具中随身携带,相当于一个万能的实时翻译机。 最适合上架贩卖……不是,适合汤昭带入水下。 汤昭在几次锚定未果之后,终于下了决策——朝阳基地集体转向,全力准备下水行动! 阵法并没有封存,继续留给云州做研究材料,琢玉山庄的弟子再看看能不能挖出些价值来。剩余的所有人员都为汤昭的水下面见剑祇之旅做后勤与辅助工作。 其实这些工作一直在进行,现在转向也是现成的,为传送阵准备的资料研究、物资准备现在也能用上,只是细节处要做一些调整。 比如送给剑祇的礼物。 之前云州准备了很多礼物,有大宗平价货物也有珍贵的奇珍,满足剑祇可能的各种爱好,本来都是装在空间术器中的,为了方便携带。但汤昭认为如今要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可以用术器装一部分,另一方面还要拿出一部分体积小的珍宝随身携带,万一下去术器空间被影响直接碎裂连带着礼物也跟着湮灭了呢? 虽然郑昀认为金乌剑没有影响空间的能力,此举其实大可不必,但汤昭认为应该以防万一——我虽然未必比你更懂金乌剑,但我肯定比你更懂太阳。 郑昀能说什么,只能听从他的队长兼队友的安排了。 毕竟他已经彻底投了云州,成为汤昭认定的唯一队友了。 虽然他也是想不见兔子不撒鹰,把身份在中间地带留一留,但随着他和张融一点点聊天入巷,不知不觉间将自己所知的情报一点一滴的交代出来。一开始他还算保守,记得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但后来就如开闸放水一般,能说不能说的都秃噜个干净。此时他也已经有了背叛之实。 张融和汤昭并没有拿这个事实威胁他,但郑昀自己反应了过来,自己上了船了,紧接着选择了——破罐破摔。 已经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他对背离彩云归只是恐惧被追究,而没什么道德压力。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张融和汤昭可比彩云归的人好相处多了。不,就算不跟彩云归比,那也是最好相处的那等人了,跟他们在一起相处天然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汤昭是性格好又人品正,相貌更不用说了,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很难被人讨厌,而张融则是自身水平高,可以轻松的向下兼容。 是以当他抖干净了自己的存货,郑昀干脆的自请入伙,恨不得就在云州领个职位吃官粮了。他还特意跟汤昭说:“这回面见金乌剑,如有机会成为剑客,你的位次在我之前。如果你愿意当金乌剑,我就辅佐你。你不愿意我再去尝试。如果咱俩都不行,能把金乌剑取出来,交给一个好剑客也好。只要比彩云归强,我就愿意从他。” 汤昭对此只想说:有信心是好的。 其实他答应跟汤昭下水之后,汤昭已经渐渐跟他交底,郑昀也听说了金乌剑现在成为剑祇的状态。但郑昀就是一股莫名的信心:金乌剑不会一直是剑祇,肯定会回归剑的形态,然后选择一个新剑客,继承东君之名,成为太阳域的支柱。 就像千百年以来一直发生的那样。 也不知他的信心是哪里来的,总不能是从彩云归一遍遍的重复自家使命中来的吧? 但不可否认,汤昭能找到郑昀这个队友,已经十分侥幸,再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么合适的人选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研究,汤昭甚至觉得他的存活率可能在自己之上。 越是研究,汤昭越是发现捧日使实在是这么多年,金乌之灵为金乌剑剑客量身打造的好用工具,而既然是工具,就要确保结实耐用,不会轻易折毁。所以郑昀一定可以抵达金乌剑剑祇的身侧,除非剑祇主动出手要毁灭他。 如果剑祇有意识要毁灭他,他就一点儿反抗能力都没有,还不如普通人,这也是工具的特性:绝对服从。 话又说回来,就算不服从,金乌剑要动手,就能抵抗了吗?汤昭也不行啊。 剑仙级别的力量,本来就是不必反抗的。 但不能反抗,也得能跑吧?难道束手待毙? 汤昭除了礼物之外,最该携带的就是保命之物。 所谓保命之物,可不是盾牌或者防护罩,只能是传送之物。如果剑祇出手,只有一瞬间离开百里之外,才有一线生机。 为了保住性命,汤昭和郑昀都携带有不止一个传送的法器、术器。都是一旦遭遇危险便自动开启的宝物。到时候能发动哪个是哪个,但凡发动一个就能逃生。要是发动了好几个,那就传到哪儿算哪儿吧。 当然,汤昭作为真正的自己人,还是有一点特殊的优待,他比郑昀多了一重保险,就是最后的一道保命符。 不是他小气,不给郑昀也配一道绝境保命符,而是这件宝物只有一件。是刑极前一日专门送来给他的。汤昭本以为是刑极的私藏,但看到实物之后,才发现恐怕不是刑极,而是君侯的。 因为这个器具像是一个圆圆的眼球。 这东西不像是传送,汤昭也看不出什么功效。 刑极交给汤昭的时候,神色严肃的有些凝重,道:“这个是君侯所赐,贴身戴着,放在所有术器的最里层,你……”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这是最后一道屏障,一定能够救你性命。好好留着,可千万别弄丢了。” 汤昭有些奇怪,问道:“刑总,你是不是还有话说?还吞吞吐吐的。咱们有什么不好说的么?” 刑极稍微缓了神色,道:“倒没什么。我倒是想叫你一定好好回来,但是觉得太矫情了。既是要做力挽狂澜的大英雄了,就不用做小儿女状。我能想到的你岂能想不到?你第一次直面生死的危机是我带来的,当时我尚不能帮你什么,如今你独自面对那种存在,我更帮不上你。” 他停了很久,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一定——好好回来。” 送走了刑极,汤昭还是心存疑惑:他总觉得刑极的欲言又止应该不止于此,甚至不止关系到自己。 能让刑极都变得犹豫不决,应该是事关君侯吧? 不及细想,汤昭脑海中突然闪过君侯的满头白发,心中微微一沉。 “一定能救你性命”。 这句话是随便说说的吗? 君侯她虽然是强大的剑侠,但怎么敢说一定能在剑仙级别的剑祇手中救人呢? 除非是付出绝大的代价。 汤昭默然,他猜测刑极刚刚是想提醒他慎重使用的,但又考虑到这么一提醒会让汤昭使用时犹豫,可能会失去求生的机会,因此没有开口。但汤昭自己悟出来了。 珍而重之的将君侯的馈赠收好,汤昭没有再多想,也并不把这件事挂在心头增添犹疑,他现在根本就不想思考失败之后保命的事,而只专心致志将眼前的事做好。 事到临头,万般犹疑都没有用,唯有将生死置之度外,勇往直前! 三月一日,阳光正好,春水如蓝。 汤昭和郑昀两人换上了专门定制的下水服,在朝阳基地众人的目送下,跨上他心爱的六龙车,毫不犹豫的蹈水而去。 目标,通阳河下,金乌剑祇! (本章完) 471 水下 通阳河水很温暖,也很明亮,头顶的阳光穿过水面,仿佛琉璃般晶莹澄明。 汤昭虽说是身着为下水特制的衣服,但其实外表看来是和一般的衣服没区别的,总不能剑侠、剑客下水还穿着水靠又或者光着膀子,无非是在外面涂一层特质材料,既能防水又能防火,且看起来精致华丽,贵气逼人。 而汤昭他们又特别带有辟水的术器,在水下造出一个泡沫,包裹住了六龙号,使从人到车滴水不沾。 六龙号如浪里蛟龙,在温热的水中划出一道白浪,一路向下扎去。 虽然在水下,速度惊人,劈波斩浪,有风驰电掣的感觉。 郑昀坐在六龙车后座,啧啧称奇,道:“你这车真了不起,这个速度,这个造型,帅气!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一辆车?” 汤昭专心往下冲去,随口问道:“随时都能拥有。你有钱吗?” 郑昀道:“没有。” 汤昭嘿道:“你倒是爽快。” 郑昀道:“大哥,你想想我是什么情况?除了在彩云归门内,但凡我出门就不能一个人行走,身边必须跟着一个正式弟子。我就是个人形挂件,挂件要什么钱?” 汤昭听着一时默然,不知该怎么说。说郑昀心大吧,听他口气就知道还是介意的,但现在看来,他的行为举止没有特别扭曲,提起过去的生活也是风轻云淡的调侃,没有苦大仇深,只能说这也是天赋异禀吧。 郑昀继续道:“说真的,我也知道这次我当金乌剑的希望不大,但是你们选的那个金乌剑最好是个慷慨的人,每月个要给下属发些福利、津贴啥的,到时候我攒攒钱,买点车啊马啊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汤昭的目光往水面下看去。 通阳河和一般的水流正好相反,其他的水体越往下越是黑暗、冰冷,但通阳河越往下走越是温暖、明亮。 那种温暖很快突破了体温的界限,达到了“酷热”的地步。但汤昭和郑昀都没觉得难受。不过汤昭是以阳光护身,以热防热,其实本人没和外来高温接触,而郑昀则是真就肉身硬抗,毫无感觉。 比起真正临近太阳的考验,这点温度根本不算什么。倒是水下的光越来越明亮,渐渐地已经如水面上的白昼一般光明。而头顶上的阳光已经不能穿越到这个深度,只能是底下又有光源。 他们简直不像是在潜入水底,而是升上水面。 但明明看到光越来越亮,却看不到通往光明的出路。 更令汤昭诧异的是,在如此耀眼酷热的水下,居然还有不少生命。 一条身体庞大,眼睛细长的大鱼从汤昭身边游过,一头扎入了浓密的水草群中。 是的,水里不但有鱼,还有水草,还有浮动的藻类,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生物。 这些生物和一般水中常见的生物都不能吻合,如果靠形状相似就算来大略猜测,汤昭觉得有些生物里有水母、鱿鱼、螃蟹、菊石、蛟龙…… 当然只是像而已,比如那个疑似“蛟龙”的生物只有三尺来长,看起来温温吞吞的,身上没有任何力量的痕迹,怎么看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兽”,但长得鳄鱼头脸蛇身子,还有爪子,确实只有“蛟龙”能贴的上。 就叫“类蛟龙”?生物没有抄袭这一说,平行进化哈,平行进化。 这些生物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在充足的光照下都呈现出艳丽到夸张的外表。每一条不但颜色五彩斑斓、鲜艳夺目,更有一些夸张仿佛装饰品一样的部件,就像孔雀的尾巴,看不出有什么大用,似乎是做装饰? 这些绚丽的颜色也让它们和另一类奇形怪状的生物“凶兽”区分开来,比起黑烟缠绕的凶兽,它们是干干净净的自然生灵。 在通阳河下,竟有这么一片与外界迥异,好似桃花源一样的独立生境! 汤昭很是诧异,这些生物居然能忍耐这样的高温,当真是自然的奇迹!然而为什么这么多年,频繁穿梭于通阳河的渔船从来没捕到过这些生物呢? 以百姓的淳朴,要是捕获过这些“怪物”,早就编出七八十个市井传说来了。 这时,郑昀好奇道:“咦,这里就是金乌剑的封国么?它是个龙王,住在水晶宫里,这么多虾兵蟹将伺候着?” 汤昭赞道:“你这个形容很合适。” 这里真的好像金乌剑自己的领地,是水下王国,也是太阳王国! 虽然不知金乌剑的领地多大,存在了多长时间才有今日之繁荣面貌,但汤昭和郑昀可能是王国建成以来,第一批造访的外客。堪比第一次造访星球的外星人。 这也是一种荣耀了吧? 虽然伴随着极度的危险。 随着两人进一步下潜,各种灵活活动的水族越来越少,但水下并没有变得冷清,反而出现了大量的植物,颜色缤纷,仿佛花卉,又似珊瑚,一团一团、一朵一朵,各种各样,形成了一片片水中花园。 这个时候,周围的光芒已经亮得可怕,刺眼到一般人眼睛都睁不开的地步。这些植物被包裹在光中,隔着几丈之外,都已经看不清轮廓。只有像汤昭这样不畏强光的视力才能穿过光芒欣赏这些瑰丽的风景。 汤昭心中一动,突然想到:这些水中植物常人欣赏不了,它们长得那么明媚鲜艳,是给谁看呢? 这时,郑昀突然道:“这么这么多泡沫?” 不用郑昀提醒,汤昭也看到了,此时水中开始出现细密的水泡,仿佛珍珠一般一串一串,再往下时水泡越来越大,开始翻滚起来,形成无数波涛滚滚,一波接一波。 “哦,是水沸腾了。” 温度热到一定程度,水当然会沸腾。汤昭都险些忘了这个自然规律了。 任何人间之物都不能接近太阳,当然,水也一样,早早就该蒸发殆尽了。 这么说,现在水已经到了一百度了? 才到一百度么? 汤昭虽然被光护着,感觉不到温度,但他以为都这么久了,也应该升温到几百度才对,没想到才“区区”一百度吗? 也就是说,离着太阳还有很远呢。 沸水之下,能看到另一种液体,也在微微翻滚,但并没有沸腾,反而如粘稠的泥浆一样汩汩流动,那是红黑色的岩浆。 在往常,只有火山口中才有这样磅礴的岩浆,如今却是紧接着河水以下,岩浆滚滚,那必是被太阳的热力融化的河床与大地。虽然只是缓缓流淌,却有着水流无法比拟的声威,发出低低的咆哮,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热量和危险。 已经见底了,通阳河的行程到此为止。 “下一步,要下到这个岩浆里去了。” 汤昭虽然明知自己能够辟火,还是本能的有些抵触,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赴汤蹈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且……他看了一眼周围,即使是接近沸腾的水里也生长这一团一团的各色植物,甚至有的植物看起来还在主动游动,恐怕都不是植物,而是海百合、海葵一样的动物。汤昭还看见两团蔓藤一样的植物缠在一起,互相用藤条拨动对方,仿佛在顶牛,更添了几分活泼生气。 下了岩浆之后,大概也看不到这样生机勃勃的场景了吧? 他正要加足马力,凭六龙车之急速一头扎进岩浆之中,就见岩浆陡然沸腾,仿佛喷泉一样升起一根柱子! 汤昭遽然一惊,心中只想:它发现我们了! 这是对外来者的攻击吗? 然而,定睛一看,那岩浆柱子只有胳膊粗细,升起数丈,在空中化形,化成了一只……手臂?! 手臂前方,自然是手,五指分明,和一般人手差不多大小。它灵活的向空中一伸,抓住了…… 那两只正缠在一起打斗的蔓藤。 它揪住了其中一只,轻轻一抛,抛出了几丈远。 那蔓藤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立刻恢复了行动力,显然没有受伤,也不再记着打架的事,远远地滑动枝蔓,咕涌咕涌得游开了。 而另一只突然没了对手,也不暴怒,精精神神的游走了。 那只手仿佛很满意,倏然缩了回去。压根儿也没有理会近在咫尺的两个外来客。 汤昭注视着这一幕,心中十分惊异,郑昀在后面已经开口道:“怎么,这岩浆里出来是不是金乌剑的意志啊?还挺有趣的。它是来劝架的吗?” 是啊,堂堂中位剑祇,一道身影让一州精英人物寝食难安,这种存在从岩浆里分出一只手,只是为了拆解两只小小的水生生灵的冲突吗? 汤昭想着,突然笑出了声,道:“对啊,这不就找对了人了吗!” 金乌剑祇,即使它是剑祇,也是金乌剑的剑祇啊!也是承接东君一脉,为万物带来阳光和温暖的春神啊! 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性情呢? 汤昭此来,本有一套步步为营、先礼后兵的计划,那都是张融领着众学者一步步制定出来的,但此时见到此景,他倒是心中微动,觉得可以更加坦诚一些。 当下他先停下了六龙车,催动剑象,一道阳光升起,与周遭的耀眼光芒融为一体,紧接着朗声道:“云州景行剑汤昭,与金乌捧日使特来拜见剑祇殿下!不知殿下能否给我们一点儿时间见一面?” (本章完) 472 恩泽 他突然这样大声喊叫,声音无视水波的阻拦,远远地穿了出去,郑昀也吓了一跳。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但他紧接着就闭嘴,静观其变。毕竟人家是甲方,他是雇来的,只管跟着汤昭走便了。他做惯了没人权的工具人,甚识时务。 汤昭其实也有些忐忑,他这时临时改变策略,谈不上深思熟虑,也做好了金乌剑不回应的准备。如果他喊三声,金乌剑不回应,他还是要按照原定计划穿入岩浆。 好在他这一句话下去,下方居然就有了反应。 岩浆大地一阵翻滚,一根比刚刚粗大的多的岩浆手臂冲了出来,向六龙车抓去! 退! 汤昭一调车把,六龙车甚是灵活,就在原地飞速倒退,划过一道白浪。 那手臂不依不饶,伸长追了过来,誓要将他们抓住。 汤昭却是不惊反喜:不怕它暴躁,就怕它没有反应,有反应就有交流的可能。而且汤昭刚刚那句话并没有使用感应阵法直接交流,而是用人间的官话字正腔圆的喊出来,对方居然也能听懂,看来互相沟通更加方便了。 再有…… 这位存在拆解也好,抓人也好,岩浆化物都是以人的手臂形式出现,这一点也很重要。说明它不排斥作为“人”的认知,甚至对“人”的认同还挺高的。 可见,下来一趟还是很重要的,很多情报只有面对面才能得到。 一面操纵着六龙车像躲沙包一样灵活躲闪,汤昭一面继续大声道:“我知道您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园,已经安居多年,生活平静且快乐,不愿意让我们这些人打扰。冒昧打扰,我也很抱歉……” 他这么开车乱窜,看得郑昀心惊胆战,只想让汤昭远远地后退,退到安全区去。反正他气息足够,在远处呐喊不也一样传的下来? 然而汤昭偏偏不往后退,反而就在沸水层沿着岩浆大地来回巡逻,躲避袭击也是险之又险,好像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口中不停道:“可是如今不是我们打搅,而是有坏人要打扰您!那些在碎域就搅风搅雨的混蛋在云州布下了一个阵法,要引动您的力量,破坏大地和河流,把您控制在他们手里去做恶事!一旦让他们得逞,您的家园,我的家园,我们的家园都将毁于一旦!” “所以,我们不但同病相怜,而且同仇敌忾!” “我们虽然心急如火,但实力低微,实在无能为力,这才想向您求助,请您救救我们,也救救您家园中的各位水族!只要您肯出山,我等愿执鞭坠镫为您前驱!” 他的口齿清晰,语速虽然急促但始终保持节奏,终于,那拳头凝滞在半空之中。 汤昭松了口气,紧接着停下了六龙车。 双方经过短时间的沉默,从地下岩浆中生出一个蹴鞠大小的红色泡沫,泡沫当中隐隐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影子,展开翅膀。 那是一只金色的乌鸦。 见到金色乌鸦,汤昭心中一喜,暗想:这就对了。找对正主了! 金乌,可指太阳神。但它本意还是三足金乌。金乌剑也并不叫做太阳剑。当年的剑象肯定是金乌,此时见到金乌是理所当然。 之前还没有感觉,见到金乌的时候,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就好像这金乌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一般。这想必就是当年剑意之间的隐隐联系。只是他终究已经把剑意完全吸收,这种亲切感也就只剩下淡淡的影子,不能影响他的情绪,遑论心智。 而且,汤昭能明显感觉出来,这个金乌只是个虚像,蕴含的力量并不强大,实力至少不比他强,应该只是剑祇的一道分身或者力量投影之类。如果他直面剑祇本体,可能还会有不同的感受。 那金乌看着汤昭,虽然只是光的凝聚,但能感受到一种高高在上,仿佛真的是神在俯瞰众生,开口道:“小儿妄语!天下何物能损伤我?你若叫我救你,就虔诚来拜求,何敢危言耸听?” 它的声音像一个青年男子,十分清越激昂,在青年中也是比较好听的声音。 汤昭心想:天下没有伤你之物,伱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然而那剑祇派出金乌出面,还能开口,就已经是一大进步,汤昭觉得也不能把气氛搅散了。显然这金乌十分骄傲,为大计捧捧它便了,便道:“虽然您威慈之名远播,受万民敬仰,不受小人侵害。但人心叵测,总有企图危害您的邪魔外道存在。或许他们不能伤害您,但您的领地之内这些可爱生灵若受池鱼之殃岂不可惜?” 那金乌再度傲然道:“哪里是我的领地?我何须领地?你知道我是谁?” 这么直白的问出来,汤昭还真不好说,毕竟他很难定义对方究竟是什么存在,斟酌了一下,道:“您是……金乌?” 那金乌道:“我是太阳!我所照耀之处就是光明。唯我在,这一切都存在。万物万象皆泽被阳光,受我恩惠,却只是他们有运数靠近我而已。说什么领地私属,何其狭隘?纵有生灵赖我为生,乃是它们需要我、仰仗我,与我何干?” 汤昭眨眨眼,想要问它这么高高在上,对万物不屑一顾,刚刚干嘛还要插手两个蔓藤打架?但还是继续顺着它道:“正是此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阳照耀万物,无需在意苍生,苍生却因您而生。唯独有人与苍生为敌,触犯您的尊严,您故不在意,我却看不惯。想得到您的许可,与他们作战。” 这一连串话面不改色的说出来,感情十分饱满真挚,丝毫不显勉强,汤昭觉得自己的修养大大进步了。 这番话效果还挺好,金乌明显缓和了,盯着他道:“你想为我而战?你有什么资格?” 汤昭咧了咧嘴,道:“我区区小辈何谈资格?唯有心诚罢了。不仅仅是我,是云州,云州上下。一则是保卫自己的家园,二则是因为享受了您的恩泽,想要为您而战。” 金乌微微扬头,这个动作似乎是有些得意,但因为是鸟看不出神情,道:“呵?恩泽?你说说看,我在这里多年与你们有什么恩德?” 汤昭此时有点摸清了它的脾气,这句问话应该不是质疑,而是要自己列出它的恩德来,又要考验自己的即兴,当下道:“我自然深知您的恩泽。您在大地之下,温暖遍布土壤,滋润了万里云州大地,使得万千生民得以度过寒冬。又因为地热,两天肥沃,土地能生长出庄稼,百姓得以糊口。黎民所求不过温饱二字,如今皆仰赖您的赐予,说您是云州百姓的父母都还嫌轻。更别说您使通阳河水终年不冻,带来航运渔获之利,令云州富庶丰饶,百业兴旺……” 他滔滔不绝的夸赞,金乌从仰头听着变成微微点头,很是受用。 汤昭夸了许久,夸无可夸,眼见金乌已经彻底缓和了,道:“正因为我们这样感谢您,所以敌人捣乱犹为可恶。不知我能不能当面拜见您,以满足我崇拜您的愿望?我再跟您说说他们的情况,您再指点一下我们如何迎敌?” 那金乌道:“你们想见我?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罢振翅,滚滚岩浆陡然断开,一道纯粹的光束从中绽放。 那是太阳的光辉! 金乌直接没入光中,但岩浆没有合拢,给汤昭留下了进入的通道。 终于! 汤昭得到了跟上许可,松了一口气,心想:打通了面见金乌的通路,就算现在离开,也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了。 当然,情势如此向好,肯定不能半途而废的,还是要跟上去看看。 他收起了有些融化迹象的六龙车,对郑昀道:“咱们下去。如果你坚持不住,就先传回去。还是自己性命要紧。当然,如果我坚持不住,我也会回去。那时你要是还能坚持,也替我继续前进。如此我当万分感谢。” 郑昀点点头,突然把手按在汤昭带着的一个圆盘上。 那个圆盘是便携阵盘,里面装的是感应阵法,郑昀启动阵法,就能不用语言直接与汤昭意识沟通,心意互传,不必怕被金乌这等存在感知。 就听他郑重说道:“刚刚我感觉了一下,那金乌和你差不多。” 汤昭不以为意,回应道:“是了。这金乌应该只是那位的分身之一,蕴含的力量和我相差无几。不过咱们马上就要见到本体了,那应该就是仙剑级别的存在了。你可以感觉一下那种深不可测的力量。” 郑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无关力量,我是说金乌剑的气息。你知道你身上有金乌剑的气息,当初我就是追着你那份金乌剑气息下来的。但你说你只继承了一部分金乌剑的力量,那刚刚那位金乌剑的气息也并不比你浓厚多少。” 汤昭心中一跳,道:“我是继承了三分之一的金乌剑,剩下还有三分之二……” 郑昀斩钉截铁道:“它身上的气息绝没有你的两倍。如果金乌剑的气息能区分多少的话,我总觉得还有缺失的部分。” 汤昭只觉得牙疼,他是真不想让事情越变越复杂,但偏偏一提起开头,他又自发的对上了一些细节,冒出了个猜测:“它的性格和我们之前推测的不一样,似乎并不暴戾。似乎还是中立向善?该不会……只有照耀吧?” (本章完) 473 面见 走在光路中,汤昭只觉得像乘着风踏着云走在天空中,又或者走在自己家乡的石板路上。 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亲切,不但没有丝毫的不适,还打从心底里感到十分放松,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得到了片刻的自由。 或许这就是阳光之间的亲切感吧。 阳光投入光的世界,就像找到了最初的来处。 至于说什么强光、酷热、暴晒等种种压力,并没有丝毫打扰到他。对人来说,太过靠近太阳是极大的伤害,但阳光岂会怕太阳?就像一滴水岂会怕大海? 郑昀走在他后面,身体上也没有不适,但神色渐渐有些紧张,甚至透出敬畏和卑微,就像一只乌鸦要看到真正的金乌。 四面八方都是光,汤昭也分辨不出来是往哪个方向走,但隐隐感觉走了很远的路。 明明他们没有走很久,速度也并不快,但就是感觉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通阳河下,甚至离开了千里之外。 似乎每走一步,就跨过了漫长的距离,空间在跳跃着缩短。 这似乎像传说中的神通“缩地成寸”? 又似乎类似于故事中的“空间跃迁”? 他这样想着,不疾不徐的走着,眼前的光给他铺平了道路。 蓦然,满目纯白的光华中出现了一抹别的颜色。 那是一大片绿色,绿得鲜艳可爱,似乎是树叶。 那树叶真的太大了,仅仅一片绿叶,就已经遮挡了他所有的视野。 所谓一叶障目,在这里竟不是形容词。 汤昭谨慎的没有直接拨开叶片,而是绕过这一片叶子,一眼看到了一棵大树。 那棵树太大了,大到汤昭产生了震撼。 那种震撼让他来不及震撼树木怎么会生长在光中,就陷入了对“大”的心灵动荡中。 卧槽,好大的树! 一时间,他只能想出这样的话。 汤昭见过能做碎域与人间桥梁的建木,那时已经震撼于自然的奇观,但此时的树让他觉得之前的大树不配用神话中贯通天地的“建木”为名。 这棵树才配得上。 不,与其说建木,更像是另外一棵传说中的大树—— 扶桑! 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这是古籍中对扶桑的描写,汤昭仔细分辨,这大树果然似两根树木纠缠在一起,叶如桑,只是树长恐怕远远不止二千长,上下都看不到头,不是传说中太阳栖息的扶桑树又是什么? 如果说是扶桑树,那么金乌应该在…… 树顶? 汤昭往上看去,但紧接着一怔,才发现这棵树是倒长着的,下面是树冠,上面是树根。因为没有土地,也看不到树顶和根系,所以他竟一开始没发觉。直到看到树枝的形状才察觉。 它是从大地表层倒垂破土,一路向下,往地心生长。 他低头,似乎从遥远的地下看到了尽头一个巨大无比的光球。 金乌那轮太阳是挂在地心处么? 汤昭正要向下方打招呼,就听旁边有人轻哼一声。 他回头,就见一片比房子还大的树叶上,居然坐着个人。 那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 汤昭一见他,心中闪过一个词: 芝兰玉树! 汤昭从小到大都被人夸俊朗,他虽然不特别在意,但也有些自矜。毕竟从小到大真没见过论相貌能够和自己相提并论的人,但今日却见到了。 此人相貌几无瑕疵,气质高华无比,实不似凡尘中人,坐在树叶上真如天地生成的精灵一般。 这位应该是…… 汤昭心中浮起一个猜测,还没开口,郑昀已经在他耳边说道:“是句东君,” 果然! 汤昭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他应该是句东君。 自恋点儿说,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让同时见过两人的向阳子说汤昭适合继承东君。 东君之名,本该如此。 但他还是确认了一句,道:“你认得句东君?” 郑昀呵了一声,道:“我们被金乌之灵那里灌输捧日使的职责时有被灌入一些记忆画面,虽然毕竟零碎,我也忘了不少。但东君还是一见就很难忘记的,不是么?” 汤昭点点头,这个人的形象是句东君无疑,唯一的问题是,句东君肯定已经陨落了,多方证明,不会有假。 所以,他的出现就像这棵扶桑树一样,是一个奇迹,也是一段虚假的幻象吧。 但就算是幻象,被制造出来也是有意义的,说明现在的金乌依旧保有当初的记忆,唯一一位人形影像还能出声,也算半个“本尊”了。 汤昭不能视而不见,在光中上前几步,躬身行礼道:“拜见前辈。” “句东君”转过头,道:“你说你是云州的?” 他的声音和带路的那只金乌一模一样。显然就是这里的主人的另一种化身。 他一开口,气质顿时发生了偏移,之前形象气质和煦如冬日可爱,但说话时傲气凌人,似夏日可畏。 果然不是句东君,可能是如今的剑祇还留下一些当初为剑的印象,自然而然就选了前剑客做化身之一。 然而,虽然它如此高傲,但汤昭还是察觉到他看到自己的一瞬间状态松弛了一些。就好像他看到对方时也心情也渐渐放松,礼数都没那么到位了。这本是互相熟悉的人才会有的状态。 但他们并不熟悉,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这或许就是当初金乌剑剑意之间的亲切感吧? 正是“眼前虽是外来客,心中好似旧时友”。 汤昭诚恳的回答道:“我等正是从云州来的。我是汤昭,这位是郑昀。我们是为了云州的危机向您求助来的。” 其实郑昀不是云州的,是被汤昭拉过来临时做后备的,双方也只有个口头约定,也没什么合同,汤昭没特意提,他却是可以自己站出来说明来历,甚至可以介绍彩云归,说些“金乌殿下,我们全宗上下都想死你了”这等话。 但郑昀才没那个心,他只是偷偷摸摸打量着句东君的模样,琢磨这不是将来自己的终身老板? 这个老板看起来脾气不大好啊? 而且回忆之前在外面的对话,似乎也不大聪明的样子?但是实力应该是不差的,派头也足。若是这样,他能不能进些谗言,让这位把彩云归扬了? 他这边悄没声息的盘算怎么做佞臣,这边剑祇已经淡淡道:“哦,云州……你也是来向我求助的?” 汤昭汗毛一炸,立刻道:“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联系过你么?” “句东君”道:“有啊,比你来得早,三番两次,聒噪得很。也怪当年老头子留了不少联络方式,什么阿猫阿狗都给。他倒是一去干净,他的债主都找到我这里来了。不过本人找到我面前的,你是第一个。” 汤昭略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起心来,只觉得一阵阵紧迫感逼上来,道:“找您求助的莫非是龟……莫非是永夜廷?” “句东君”道:“人是哪儿的我已经忘了,但应该不是永夜廷这等一听就十分可厌的名字。反正他们说话没你好听,反反复复就是什么‘天下板荡,东君不出,奈苍生何?’扯淡,我不是什么东君,我是太阳。有我在,哪里有什么板荡?我对苍生如何,又岂用旁人来指点?” 汤昭忙道:“这些人绝不是为了苍生!他们假借苍生之名呼唤您,其实是借您的力量扰乱世间,祸害苍生!亏了您圣明烛照,一眼看穿了他们的阴谋,不会上当。” 他渐渐找到了和这位“太阳”的说话方式,不管说的是什么内容,都要先狠狠地捧他,肯定不会出错。 那句东君,哦不,句太阳神色平静,但声音变得缓和,道:“什么烛照?萤烛之光也拿来比我?我不管你们用什么语言,反正我不需要听。现在的联络我的一概拒绝。除非像你这样,凭本事能毫发无伤的走到我面前。” 汤昭恍然,怪不得这句太阳根本不接通讯,他还以为对方是高冷的性情甚至难以接触,哪知道原来是龟寇捷足先登,不停地烦扰,让句太阳不堪其扰,“关机谢客”了。 龟寇真是罪大恶极。 然则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那个阵法还需要金乌配合? 要是金乌不配合,是不是就不能发动了? 他继续试探问道:“殿下,他们固然骚扰不到您了,可是一点儿也没放弃。正在布置一个极厉害的阵法,想要逼迫您离开这里,甚至想要捕获您,为他们做事。” 那句太阳毫不在意,道:“愚蠢凡人的妄想罢了。什么阵法能够捕获我?你也来危言耸听?” 汤昭忙道:“我这里正有阵法草图。”他空间术器里自然有阵法图纸,但现在拿出来肯定会被温度直接点燃。他瞄了一下四周,抓过一片扶桑的叶子,用光线做笔,凭借记忆一笔一划将阵图勾画了出来。 经过对那高阶符式阵的复刻,他用光线形成脑海中的景象已经毫不费力。只是这阵法是他知识体系之外的,只能靠硬记,小心求完全还原,才画了一些时间。如果是符式体系内的阵法,他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完成。 “太阳”走了过来,用他一贯目无一切的神情俯视这个阵法,但随着阵法渐渐成型,这中不屑一顾也变得沉郁下来。 等到阵法成型,那位太阳殿下终于哼了一声,道:“就这个阵法吗……要捕获完整的金乌剑……也还不够。” (本章完) 474 下落 嗯? 汤昭心中一动,他听出“太阳”殿下有点心虚了。完整的金乌剑不会被捕获? 那要是不完整的呢? 现在的金乌太阳本就是残剑,至少少了三分之一的“生长”,汤昭一早就知道,但听太阳的口气,怎么好像还残上加残呢? 联想到之前郑昀所说它金乌气息和自己差不多,汤昭更有不好的预感。 真让自己猜准了?这才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呢。 当下他给金乌台阶道:“这阵图当真歹毒,虽然说您不怕这些宵小之辈,但也犯不上和他们较劲。要不然您避……” 正说着,就觉得脚下一阵晃动,却是周围扶桑树枝条稍微动摇。 汤昭微感奇怪,句太阳已经道:“那帮人又来找我通讯了,别理会。” 汤昭心道:原来追踪本人的讯息是这么发过来的?大树摇晃?不理会就一直摇晃? 既然是锚定了本人,那有信息发动应该是让本体感受到,也就是说,这扶桑树和倒垂在树顶的太阳一样,都是它的本体。 既然句金乌说不理会,汤昭也没在意,正要继续劝说时,就听突然嗤的一声,仿佛打通了什么关节,一个声音自己响了起来: “殿下,多日未通音讯,您可安好?” 汤昭一怔,那句太阳勃然大怒,骂道:“什么东西?我没允许,竟然私自开口!” 也不知对方听没听到,就听那声音不紧不慢道: “殿下,我知道您不爱听我说话,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发声之途,劳烦您拨冗听完。听完之后,我不再轻易打扰。” “听闻殿下独守云州之下几千丈,百年不动,不知是否身不由己?我等素知殿下神通广大,唯如今身有小厄,遗珠于罔两山。我等欲至罔两山取宝献于殿下座前,聊表诚意,不知殿下肯笑纳否?” 汤昭听到这里,心中一跳,暗想道:怎么又扯到罔两山了? 就听那人道,“殿下蛰伏深渊,心在九天,岂甘心郁郁乎九渊之下?只等还珠完璧之日,当助殿下破开乌云,重返苍穹,为万众敬仰之神明。到时我朝执掌人间神器,殿下主宰天上风云,天上地下孰能当之?世间万象万物,予取予求,岂不美哉?” “殿下若不信我等之言,敬请稍待。两月之内我等必摘星而还,到时自见分晓。便当拨云见日,雷霆万钧之大势无人可当。殿下只管安坐,静候佳音即可。待殿下破土之日,当见真颜色。 祝殿下万安。” 汤昭听得心惊肉跳,这段口信口气极大,虽然用词还算恭敬,但透着一股“我们要用你,给你点好处,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的意味。 这句太阳可是个很骄傲的性子,难道不会适得其反? 汤昭觉得对方提到的好处,也就是什么罔两山“遗珠”,好像真的很要紧,自己不懂,这太阳殿下应该是心知肚明,那可能是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 到底罔两山有什么好东西? 该不会是…… 如果真的是那重要之物,眼前这位殿下会因此动心吗? 如果他动心,那就是选了龟寇的立场,眼前汤昭就很危险了。 且听留言的口气,就算句太阳不配合,破云见日的“大势”也无可抵挡,那时就是用阵法强行捕获控制了。 句太阳已经确认残缺的金乌剑不能抵挡阵法,它会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轰! 汤昭眼前突然一亮! 此处除了扶桑树,周围全是耀眼的强光,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发出更强烈的光芒,可见亮度何等惊人! 汤昭差点以为他要动手,忙捏住一个传送法器,顺便拉住了郑昀,把他拉在身后。 下一刻,句东君的人影消散了,光华流转,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金乌! 金乌啼鸣,声震百里! 扶桑树摇动起来,不像之前只是枝叶摇动,这一刻,叶片、纸条、躯干、根基无处不动,仿佛大地在颤抖! 它在生气! 汤昭感受到了它的怒不可遏,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何况神祇! 随着它的暴怒,太阳的世界为之颤抖,说不定几千丈以上,大地、河流也为之颤抖! 他不知道金乌的啼鸣是什么意思,但应该是在愤怒的咆哮! 在愤怒,就是不肯答应的意思吧? 那么骄傲的金乌,难道会只是无能狂怒吗? 过了一会儿,世界安静了下来。 金乌并没有消散,但句东君的身影又出现了,凝眉竖目,满脸怒容。 但句东君的相貌实在出众,即使愤怒如此,仍然风采夺人。 他盯着汤昭,问道:“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汤昭道:“如果不是永夜廷,那就是龟寇了。他们刚刚提到了‘我朝’,以朝廷自居,那就是龟寇了。其实他们只是前魏的余孽,见不得光的老鼠,只想要颠覆如今的朝廷,为此不惜伤害千万百姓。” 句金乌问道:“他们比你们怎么样?谁厉害?” 汤昭沉吟道:“在云州我们更强,但是若论所有的力量,恐怕还是他们强些。他们在地下默默发展上百年了,不知道水面下有多少实力。而且还可能有其他盟友,永夜廷在前线,那可能鞭长莫及,但人间有些暗势力也可能是他们的盟友。比如罔两山……” 他记得罔两山和永夜廷曾经联手对付白玉京,而龟寇又和永夜廷勾结,四舍五入是不是就算龟寇和罔两山勾结了?纵然没有勾结,但蛇鼠一窝,早晚有勾结的风险。 当然,他说的“我们”,仅仅指的是云州,就是高远侯麾下的力量,和中枢朝廷无关。他又不认识朝廷,哪里知道它有什么力量?他甚至不能保证朝廷真的在与罔两山、与龟寇为敌。 金乌哼道:“如果你们集中力量攻击罔两山,能攻打下来吗?” 汤昭沉吟道:“这个很难说,我个人认为不容易……您想要攻击罔两山,是为了那里的宝贝么?那是……” 他小心问道:“那里有不是还有金乌剑的其他力量吗?他们要把金乌剑的力量取出来给你,换取殿下出手顺从他们?” 金乌哼了一声,道:“你有一部分金乌剑的力量吧?” 汤昭心知它有所感应,承认道:“我融合了残剑的生长剑意。难道说……” 金乌已经道:“对啊,毁灭应该在罔两山。”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汤昭只觉得牙疼:好么,一把金乌剑一共三个剑意,活活分成三份藏在三个地方,别说仙剑,圣剑也架不住这么分割啊? 而且还流落在罔两山这样复杂的地方,到底是怎么过去的啊? 他问道:“当年,毁灭剑意被罔两拿走了?” 金乌怒道:“它也配?它是什么东西?也配说拿走?它是被毁灭压制在那什么山里动不了了。当然毁灭也动不了,一时僵在那里罢了。” 汤昭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威风凛凛的罔两为什么多年留在罔两山不动。他还以为是当初如意剑打伤了它,一直养伤呢。原来还是凭借东君之力压制,东君虽去,残留的力量,甚至只是一部分力量依旧可以压制罔两。 当然,也未必不是如意剑出手,当年如意剑和东君的关系可是很亲近的,或许有什么手段动用东君的余力才达成了如今的局面呢? 他紧接着反应过来,急促道:“不能叫他们去罔两山!他们拿走毁灭剑意就把罔两也解放了!罔两不被限制在罔两山,肆虐扩张,对苍生又是一场浩劫!” 金乌瞪着他,道:“所以叫你们去罔两山!” 汤昭道:“我们……去取毁灭么?” 金乌道:“取毁灭也行。要是你们没那个本事对方罔两,至少也得把什么乌龟纽扣之类的东西杀了,叫他们也不能取毁灭。不然呢?等着他们拿着我的力量来制辖我么?你既然来找我,说为我而战,这不是正用得上你们的时候吗?” 汤昭点头,道理上是没错,且罔两山也早就是他们的目标,白玉京也要进攻罔两山救回如意剑,就算没有金乌的事,去讨伐罔两山也没错。 但是…… 力有不逮啊。要能讨伐成功,不是早讨伐了?单独罔两山都讨伐不赢,何况加上龟寇那边的力量? 汤昭心中一动,道:“讨伐罔两山我等义不容辞。何况还有殿下的意志。您的意志就是我们的使命。罔两山中有许多爪牙狗腿,我们是不惧的。但罔两……罔两是剑仙级别的力量,即使它被毁灭压制,依旧不是我们能对抗的。剑仙只有剑仙级别才能对抗。剑祇也需要请剑祇来压制。” 他说着图穷匕见,道:“不如请殿下移驾罔两山?有您压阵与罔两对峙,我等冲杀在前便不怕罔两了。到时候别说区区龟寇,咱们直接捻灭这世间的大祸害岂不更完美?而且您离开这里,龟寇的阵法也抓不住您了,您更加高枕无忧。” 而且你也能从云州地下离开,云州又少了一个大隐患。 这不是一箭双……三雕? 这样一来,且别管罔两山的战局,他来这里的目的就达成一大半了。 金乌盯着他,道:“你们有这个本事,让我从这里离开?” 汤昭心中“咯噔”一下,急道:“您难道不能自行离开吗?” 金乌道:“我要离开容易,云州地上的生灵怎么办?” 475 真正的太阳 云州生灵…… 汤昭一愣,脱口而出道:“原来你知道啊?” 原来你知道你离开地下,会引发生灵涂炭? 句金乌回过头看他,疑惑道:“知道什么?” 汤昭觉得有点失礼,忙道:“我是说殿下仁慈,以苍生为念。为了不让百姓遭劫,竟甘愿在地下蛰伏多年……” 话一出口,他突然愣住了。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 金乌多年藏在地下不动,难道就不能是顾念上方百姓才一直忍耐吗? 他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把金乌……当向阳子了? 按说向阳子和金乌除了都是剑祇没什么相似的,但有一点,它们都是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是地宫一样的珠宫,一个是云州千丈之下,且长久的不为人知,被排除在人间之外。 当时汤昭看到向阳子的时候,它守在灵前百年,只与东君灵位为伴,连白玉京遭劫都不知道,颇有些“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 而金乌,更是接近九泉以下,与世隔绝,不更该闭塞无知么? 就算是张融他们拟定策略的时候,也是把金乌剑当做一直在沉睡处于混沌状态甚至未必有自我意识的存在来应对的。 但是,如果并不是呢? 龟寇所言:“身在九渊,心向九天”如果不是假话呢? 如果它其实什么都知道,且真的以苍生为念呢? 句金乌冷笑道:“什么仁慈?我何须仁慈?我本是太阳,光照之处万物生长,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他指了指扶桑大树上方。 因为扶桑树是倒悬的,所以这一指其实指的是大树的根系。 汤昭抬头看,因为树干太长,光明又太强,他也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见树木的根系四面八方的延伸,深深扎入了头顶得土壤中。 太远了,那些根系延伸的太长,仿佛要延伸到千里之外一样。 金乌道:“要把这树连根拔起,伤根呐。” 汤昭心中电转,突然想到一事,脱口道:“您……金乌的光和热不会是通过这棵大树均匀的散布到整个云州土地中的吧?” 金乌短促了“嗯”了一声。 汤昭抿了抿嘴,道:“通阳河水终年保持温热恒定,是您有意维持的吗?” 金乌又嗯了一声。 汤昭轻声道:“我看通阳河中有水族打架,您都能看见并调解,您其实注意着上方的一切,也时时遍览人间苍生为之操心劳力吗?” 句金乌修长的眉毛轩在一起,道:“什么意思?伱之前不是已经数过我的功绩么?早知道的事怎么又问一遍?” 这一句话,把汤昭问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他哪里知道了?最开始那篇赞颂,不过是顺情说好话,想要捧捧这强大剑祇的奉承之言罢了。他当时觉得金乌傲气自负,喜人奉承,又似乎蠢蠢的,不过投其所好罢了,他想为了云州百姓的太平,做些阿谀之辞也是不得已。 如今看来,到底是谁在为了云州百姓啊?! 仔细想想,那通阳河贯穿云州千里,上下游虽有温差,却相差并不大,四季始终如温泉一般保持恒定,足以航行船只,生长鱼虾,灌溉良田,滋润两岸千家万户,这是自然能保持的么? 云州大地万亩良田,保持均匀地热,春季播种,秋季丰收,多年虽偶有小灾,却始终未曾因为地热少雨而大旱过,这也是自然之力么? 当时汤昭只以为这种温暖是金乌剑祇的能量自然而然的逸散开来,无意中使云州受益的,却没想到这些年云州只因地热而受益,却从未因地热而受害,这只是运气好么? 天地无情,自然的恩赐往往伴随着不可测的灾难,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虽求神拜佛不能改变分毫。 除非天地并非无情。 太阳在天,金乌在地。 金乌有意在维护云州大地,如父母一般实时看顾着它抚育的万民。 而且至少一百年了,百年如一日。 一百年,对于一位剑祇可能不算长,但对于人间来说,已经很久了。久到任何一个活着的百姓都不知道云州从何时起的变化,只知道自己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这一片独立于北方却温暖富饶的天选之地。 云州百姓的衣食,有多少是托金乌之福? 即使是高远侯,纵然她有心要做一番事业,若不是云州得天独厚的水土,要如凉州一样是苦寒之地,她凭什么在几年之内给百姓带来温饱? 汤昭之前夸赞金乌的话,并没有一句有错,甚至还说的少了。反而他刚刚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用言辞哄好了一位头脑简单的剑祇,何其浅薄? 他忍不住开口道:“对不起,殿下。” 句金乌奇道:“什么?” 汤昭之前的小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本可以隐去不说,但既然说了出来,也不必隐瞒,他诚心诚意道:“我之前不知道殿下用心良苦,慈爱苍生,只以小人之心度量,称赞您的话不够真心,是我错了。殿下是真正的太阳。” 太阳,即使在地下依旧是太阳,东君之剑,即使剑客已逝,化为剑祇,依旧不愧于东君之名。 郑昀在他后面吓了一跳,心想:好端端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这位的性子咱们还没摸透,你这么直言不讳,说你刚刚虚情假意,他一生气把咱们俩一起灭了该如何是好? 好在句金乌并没有发怒,反而奇怪的看了汤昭一眼,道:“我本来就是太阳,何用你说?什么叫用心良苦、慈爱苍生?我为太阳,当然要照耀大地。无论是谁在我的光照下都能获得光明,这才是太阳。这点道理你都想不通?” 这话还是那么中二,但汤昭感觉已经完全不同。 他本来此行的目的,最好是或哄或骗,让剑祇离开云州地底,哪怕它至今无害,也是一个不确定因素,还是早早一了百了为妙。 但现在,汤昭才知道这不是什么不确定因素,而是云州的另一个真正的太阳,自己哪里资格决定金乌的去留呢? 当下他诚心诚意问道:“那殿下想要怎么做呢?您不愿拖累众生,那选择留在地下么?至于龟寇之祸,我们当为您抵挡。我等去罔两山取毁灭剑意。等取来剑意,你就能恢复大部分力量了,那阵法也奈何不了您。如果力量还是不够,我可以把生长剑意还给您……” 郑昀听得越发心惊肉跳,心想:把自己到手的剑意剥出来给人?这是什么话?万一它当真了呢?你不惨了? 然而汤昭既然说出来,就是能做到,那金乌也从没想过汤昭会不会说到做不到,微微沉吟,道:“倒不用你。如果毁灭拿到了我的力量就够了。到时这阵法说不定反而是我助力,能够进退自如……我只怕你们去罔两山拿不到毁灭。” 汤昭其实也有这个担心,要是只是去罔两山截击龟寇,那他还是有些把握的。虽然罔两山是他们主场,但云州的力量也不弱,何况还有白玉京的援手。且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联络金乌时,居然会被人听见,计划已经暴露,所以现在是敌明我暗,他们是占了优势的。 但是对于取毁灭剑意的事,汤昭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那剑意可是在罔两那里,取了就要直面罔两,和相当于剑仙的中位剑祇正面硬碰硬,真是没什么胜算可言。 这时,句金乌突然道:“我去一趟吧。” 汤昭又惊又喜,道:“您可以出去吗?” 句金乌道:“我当然出不去。但有别的办法可以——”突然,他看向了郑昀。 郑昀一怔,这还是金乌第一次正眼看自己,心中莫名发慌,想要退一步,但是他本能的对句金乌敬畏至极,在它目光下连动一根手指都难,只有站得笔直,恭恭敬敬等着它说话。 但金乌也只是盯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道:“我这个化身应该是可以出去。” 汤昭道:“这化身……够用么?” 句金乌道:“不好说。我要亲眼看见毁灭的情况才能知道。化身能带的力量有限,但有些事未必需要力量。这一次去,先以观察为主。若不行再回来再计较。” 汤昭沉吟道:“这么说,您是打算白龙鱼服,潜入罔两山?” 句金乌很是高傲,听到“潜入”二字很是不舒服,但事实就是不能闯进去,只能偷偷溜进去了,只能又“哼”了一声。 汤昭立刻道:“既然是殿下的意思,我们自然全力配合。罔两山虽然是法外之地,但也有一些进出的机会……” 虽然这机会都很不光彩就是了。 那地方是藏污纳垢之地,那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很多见不得光的事。这些事并不是罔两山关起门来自己做的,而是和人间其他的混蛋一起做的。那些做这等脏事的混蛋一转头又可以光鲜亮丽的生活在阳光下,手眼通天。甚至连高远侯也未必能完全拒绝与这些人来往。 所以,还是有机会的。 他正色道:“如果方便,不知能否请您这化身去云州一行?我云州上下能见到另一个太阳,当真三生有幸!” (本章完) 476 冒头 三月一日下午。 汤昭入水的仪式非常简短,这件事高度保密,一开始就没安排什么敲锣打鼓的。甚至董杏雨想要搞个仪式祭祀一下东君,也被汤昭以“勿要让人看出真实来目的”拒绝了。” 到最后,其实就是大家到江边送了一下汤昭。毕竟这一去可能是永别,大家伙儿最后见一面还是要的。 仪式之后,原本送汤昭的队伍也大半离去,但并没有解散,而是留在数百丈之外的营地里待命,随时准备出击。而河边原地只有一个小帐篷,帐篷外站着一个青年,里面坐着一个老头,一只白狐,一朵太阳花而已。 白狐,自然是凌抱瑜,向阳花是远道而来的向阳子剑祇。那白胡子老头,则是检地司训导营现任山长南指挥。 而外面的青年,则是从外地调来的一位剑客,姓房,房蔚然。 虽然行动保密,但此地肯定要留下一定的力量方便接应,最好人少而精悍,如果汤昭遇险,能帮他挡下第一波可能得麻烦,给营地里待命的大部队争取出动时间。 南指挥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剑侠,当年叱姹风云,现在退休荣养才挂了山长之职。看起来老了,实力可没衰,在云州是数一数二的顶级剑侠,他在这里压阵稳如泰山。 白狐和向阳子不用说,不但是汤昭的朋友,能力也特殊,外形还不引人瞩目,两个这样级别的高手留在这里不会给人“人多势众”的感觉。 外面那位房蔚然实力在剑客中还算不错,但也只是剑客,本来是不能在这等大事上做主力的,但他的能力极特殊,涉及空间,可以给人临时做一个断绝攻击近乎无敌的保护罩,或许接应的时候用得上,因此把他留下,在帐篷外看门。 而南指挥,则坐在帐篷里的小桌边,沏上壶茶,手中盘着核桃,靠在椅背儿上闭目养神。 倒是白狐,在帐篷里外走来走去,很是焦心的样子。 向阳子靠在门口,正正好晒到太阳,一只眼睛从花盘中翻了出来,道:“你急什么?年纪也不老小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才多长时间?才下水半日,说不定都没找到金乌呢。至少也得等明天你再焦虑不迟。” 凌抱瑜摇头,有些急促道:“你没感觉到吗?中午的时候,大地摇晃了一下啊。难道不是汤昭在地下遇到麻烦了吗?” 向阳子道:“有那么轻微一两下,很快不就没事了?伱大概是离开地面太久了,忘了大地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震动,随便一动急三火四的,那就没个安生。汤昭才下去半天,就算是他引起的晃动,最多是打开通道之类的。” 凌抱瑜道:“你也不知道,怎么能这么信誓旦旦?你说会不会那金乌其实早就在观察地面?是不是已经知道汤昭下水的事了?说不定……它都被龟寇收买了,已经是恶人那一边的,汤昭一下水就被杀了,所以再等也是无事发生……” 这些日子两位也算混熟了,向阳子直白道:“你的疑心病又犯了吧?趁早找点东西把疑心填一填。龟寇哪有本事先找到金乌?汤昭带着个监测的术器,如果他死了,这边会知道的。退一万步说,术器失效了,我这里能感应到土地中的太阳之力。中午的时候太阳之力是波动了一下,但根本没暴动,很快就平息了,完全在正常波动之内,不可能出大事。你就放心吧。” 凌抱瑜这才稍微放心,又转念道:“你说金乌剑祇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是你这样的生物还是如罔两那样的自然形态?会不会是人形?听说历代金乌剑都是顶级的美男子,那金乌剑祇会不会也是……” 向阳子也就不会翻白眼,要是能翻早翻到天上去了,正要说什么,南指挥突然微微睁眼,道:“来啦?” 汤昭来了? 凌抱瑜和向阳子同时往外看,只见外面河水静静流淌,一点儿水花也没有,哪里出来了? 倒是外面有人道:“老师老当益壮,耳聪目明不减当年啊。”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走了进来,凌抱瑜认得是云州的刑极。 南指挥道:“我是早衰朽了,但你也没有长进。这才半日就忍不住了要来看看。这几天我怕是看你都要看腻了。” 刑极笑眯眯道:“十年之前,老师就说看我的脸看吐了,如今不也痊愈了么?可见我还算治愈。” 他回头看向河水,道:“再说我也不是私自来的。君侯也在关心这边。这一湾河水关系到云州百万黎庶,谁能安稳坐得下来啊?” 一面说,刑极一面坐下来。 南指挥早知道这个多年前的学生是什么样子,摇了摇头,道:“君侯关心,自然会找使者来问,一个军卒就够了,岂会让你来?你难道没有正事么?不是说最近搜索线已经推进到灵州边缘,你作为府中对灵州最熟悉的剑侠,怎么不去那边主持?” 刑极正色道:“什么都瞒不过老师。灵州之事舍我其谁?我今日就会启程,来这边看看然后就出发。这一走说不定还要接上另一道军令,或许今年乃至过后一两年也回不来。” 南指挥板着脸道:“你净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看看——为什么不直接出发?明知道来看一看也改变不了什么,却又跑来一趟。枉做小儿女之态。” 刑极摸了摸下巴,小儿女之态啊,他之前还用这个词教训别人呢,没想到自己也轮上了。 其实他如何不知道才半日时光,这边断不会出结果,来这里就是白跑一趟?如果他就在中天府内做事,离着这边不过几步路,他怎么也得抻着几天不动声色,但君侯下令紧急,他下午就要出发,一走不知何时才回,还是放心不下赶来看看。 如果不来看,也许下次再听到消息就是噩耗了。 可能是汤昭的噩耗,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噩耗。 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作为一个前线和人间都战斗多年的战士,他身边不断有人逝去,也经历过很多次:分别即是永别。 看到流逝的河水,刑极也有一瞬间恍惚,想起水流入海譬如时光难以逆转,生者短暂而死者永恒,又想起了许多故人,不免难得流露出伤感。 南指挥知道他触动了心事,也不再提什么小儿女之态,也不跟着伤情,微微合眼,仿佛一个迟暮麻木的老人,在午后的阳光下睡着了。 闭眼休息片刻,就听刑极道:“卧槽?” 南指挥猛然睁眼,一眼看到阳光下的河水波光涌涌,一朵朵浪花激起来,仿佛在翻腾。 是真的在翻腾! 这时,门口房蔚然已经叫道:“起浪了,人要出来了?” 凌抱瑜嗖的一声冲了出去。南指挥和刑极却没有欣喜,反而同时警戒,神色紧绷—— 汤昭这个时间回来,他不合理! 说不定是来了敌人或者其他意外,要做好迎敌准备。几乎同时,一只金红色的虎形神兽降临,南指挥手中的核桃也亮了起来。 紧接着,就看一个人头从河上冒起。 然后,汤昭湿淋淋的从河水中爬上来。 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车。 这么看着,他是落了魄了呀。 汤昭上岸,先吐出一口水来,一抬头,就见自己被人围住了。而且还都是熟人。 “啊,刑总,凌姑娘,向前辈……诶,都在啊,这么巧?” 刑极先看向河水,只见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不像是有其他东西跟着翻上来。再看汤昭的状态,虽然浑身是水有些狼狈,但神色平静安稳,不像是有人在追着他的。 这么说,是没事了? 不,看样子是遇上事了,看模样丢盔卸甲的,说不定吃了什么大亏呢! 好在确实人没事。 他往前几步,站在汤昭与河水的中间,侧对着汤昭,眼睛在观察水面,对汤昭笑道:“只有我在这里是巧,他们都不是巧,是一直等你。回来就好。”他拍了拍汤昭湿淋淋的衣服,道,“事情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受了挫折不要紧。回头再来过就是了。有什么气咱们先忍一时,回头加倍奉还。” 汤昭走时,看着豪车,带着小弟,光晕护体,滴水不沾,何等气派?现在回来,车也没了,人也没了,湿淋淋如落汤鸡,这一看就是受了挫折了啊。 毕竟是自己人,能回来刑极已经很高兴了,至于另外没回来的那位……那是谁啊? 反正在场的人除了汤昭没有一个记得郑昀的名字的,如凌抱瑜都已经忘了还有一个人了。 汤昭摸了一下脸上的水,道:“啊?挫折啊?我没受什么挫折呀?” 刑极一怔,有些紧张道:“你……你见到金乌了?” 汤昭道:“见到了。侥幸不辱使命。” 向阳子在旁边插口道:“金乌剑怎么样?是剑祇吗?过得怎么样?” 汤昭正色道:“是一位剑祇。金乌殿下不愧是真正的金乌剑。” 刑极道:“它没对你怎么样吧?那你这一身湿淋淋的……还有其他人怎么不见?” 汤昭解释道:“金乌殿下绝非敌人,对我很好,我们很是投缘。至于我……我的辟水器烧坏了。” 当时他离着金乌太近,虽然阳光护着身体,衣服也是特殊材料,但是那些不够防火的术器全烧坏了,包括辟水的符阵。 他从扶桑那边出来,进入了河流,兜头淋了一身热水才反应过来。连六龙车都烧得启动不了。 这一趟若有挫折,那就是财产损失不小。 当时汤昭本可以直接传送出来,不过已经掉水里了,传不传送也就那样了,他还是游了上来,毕竟这是早就说好的归来方式,能让大家安心。 至于郑昀…… 金乌把他留下了,说有事要问。 汤昭猜测它是发觉了“捧日使”和金乌剑的某种联系,想要单独问问这个事。他对金乌还比较信任的,郑昀也全无意见,因此汤昭不便干涉,就先独自回来了。 因为他有要紧的正事要办。 想起正事,他忙道:“刑总,我还是要见君侯。” 刑极也不问下面究竟如何,直接道:“那跟我来。” 汤昭道:“不,跟上次一样。” 刑极顿了一下,道:“又让君侯来见你?” (本章完) 477 会面 朝阳基地的大门一天三次开启,次次都是重量级。 三月一日早上,汤昭从营地出发。 三月一日下午,汤昭回营地休息。 三月一日晚间,云州的执掌者高远侯悄悄地进入了朝阳营地。 见君侯来了,汤昭忙将她迎进一间不起眼却又保护的极好的房间。依旧是留下她和张融,开门见山道:“之所以再次失礼请君侯来,是想请殿下见见金乌殿下。” 语出惊人,高远侯听得眉头一挑,本来想说的词儿都忘了。 张融也是震惊无比,隔了一会儿才道:“是水下那位金乌殿下么?” 汤昭道:“是。这次下去,还算顺利。” 当下便将自己怎么下去,怎么遇到金乌、看到扶桑树、遇上龟寇联络、得知金乌的过往种种事情一五一十的禀告。 其实汤昭这一次去基本没有遇到什么挫折,情况跟之前推测大体不差,也没有经历战斗,谈不上惊心动魄,但信息量实在大的惊人,连高远侯都得消化好一阵。 到了最后,汤昭道:“殿下答应来云州找您面谈。本来殿下可以跟我一起上来,但恐怕落到有心人眼里,泄露了机密。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正好我们分离出的那个阵法可以逆转,能把我传送过去,也能把它传送过来,所以我先回来定下目的地。请君侯与它单独相见便是。” 高远侯听完平静了一会儿心绪,点头道:“原来如此。龟寇已经欺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我们哪里想得到?怪道我们在云州抓不住他们的尾巴,原来是要罔两山使力突破,内外双管齐下,再一击必中,彻底倾覆云州。” 张融补充道:“虽在罔两山使力,但云州一样还潜伏有龟寇,听他们的口气,显然还是在建设阵法,而且对成功是势在必得的,可见并没有受挫。” 这情形和他们之前的判断没有大差距,但也没有改善。之前抓不到人,现在知道他们确实在行动就能抓到人了吗? 只能继续撒网捕鱼,眼见这撒网就要成了海底捞月了。 汤昭道:“云州的事金乌殿下说可以帮忙。扶桑树根系本就连接云州大地,能感应地面的一切。之前它不知道龟寇怎么行动,也就没有细看。如今知道了,它有心搜寻,龟寇定无处藏身。” 这也是龟寇没能靠近金乌身边,更不知道扶桑树的存在,如果知道金乌一直对云州大地是了若指掌的,绝不会这么大喇喇用言语挑衅。可见无论何时都不能太过得意,不然被人抓住破绽反击之前的优势就全没了。 高远侯赞了一句:“不愧是金乌殿下,有当年东君殿下的风范。” 云州的事金乌可以帮忙,罔两山的事则金乌需要云州帮忙,云州也是责无旁贷。而且不等和金乌见面,他们要有个章程拿出来,怎么去罔两山,能出多少力,派多少后援,都一一准备妥当,保证第一次见面就叫这位殿下满意。 高远侯沉吟道:“殿下要去罔两山,以化身的形态去么?是要所有行动,还是只是观察一遭?” 汤昭道:“以观察为主,但若有些特殊条件能满足,也可以现场发动。究竟什么条件能行动,他没有细说。” 高远侯沉吟道:“要进罔两山,也是有渠道的……只是云州的渠道都比较绕远,运作需要一段时间,未必来得及……”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进入罔两山的渠道就说明双方有晦暗不明的交易。高远侯也没有刻意隐瞒,显然觉得汤昭也是心腹,好的坏的早晚都会接触,不必隐瞒。 汤昭心中微沉,只能告诉自己:别管以前怎样,眼前就有机会把罔两山踹了,到时候什么魑魅魍魉一起灰飞烟灭吧。 张融提醒道:“何不问问通明殿?” 汤昭愕然道:“通明殿……那不是朝廷设来专对付罔两的衙门么?他们不是罔两山的死敌么?” 张融意味深长的道:“是啊,所以他们和罔两山接触的多,渠道才多呢。” 汤昭一时惘然,张融和高远侯对视一眼,都知道汤昭年轻,品行又正直,对这些接受能力有限,需要一点点的揭开,也不再深说,张融道:“我去办吧,正好通明殿派人来了云州,来了四个,其中一个主动出现吸引注意力,另外三个藏在暗处,其实早都被我们的人监视了。这回正好一起拿来问问。看能不能问出些机会来。在云州这样唐突行动,难道不该付点钱么?” 高远侯道:“好。靖安司和检地司都有线人在罔两山,也归先生调用。” 这些事汤昭就插不上手了,他把自己这边的事交代清楚,万事看高远侯和府中幕僚安排。 当下高远侯和张融又商量几句,汤昭便先告辞。他也是经历了一天的忙碌,回去洗了个澡就休息了。 第二天张融去忙通明殿的事,高远侯则留在朝阳营地没走。因为为了万无一失,只有朝阳基地才适合与金乌见面,这也是汤昭请高远侯亲来基地的缘故。 原本要启程去灵州的刑极则被高远侯留了下来做跑腿的事,如今人手短缺,回云州传令再度召集人马,只有他合适。不过忙完了这件事,他还是要去灵州边境的。 汤昭听了也猜测他可能是要去灵州成立新衙门了,云州龟寇的事了就可以进行“剿匪大业”,不免深为遗憾——他是不能跟着刑极一起去剿匪了。 以后大概也没机会了。 只说一点,他好像,品级比刑极高了。 也就是说,要想和刑极合作,那也应该是新成立一个部门,他做主官,刑极给他当副手。 虽然想想这事挺美的,但好像没有这个机会。 云州的人才也不能这么浪费啊。 其实将灵州的大小匪患一扫而空也是汤昭的愿望,不能和刑极去剿匪亲手还一个清平世界他也很是遗憾,但荡平罔两山同样是他的夙愿,若能亲身参与他更是斗争昂扬。 经过一日的忙碌,张融回到了营地,跟高远侯禀报。高远侯方找来了汤昭,约下和金乌见面的事。 这就是办妥了。罔两山的通道应该已经打开。 当下汤昭在暗室中催动了早就布置好的阵法,得到了金乌的回应之后,将金乌传送了过来。 当金乌以句东君的模样出现在高远侯面前时,即使以高远侯的阅历也不由惊叹:云州土地之下,居然真的有这样一位风华无双的存在,她身为云州之主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汤昭为他们介绍了彼此,便退了出去,这等高端局还是以首脑单独会面为主,他并不参与,连张融也不在内,好让双方可以直接互换最机密的情报。 他也没有走远,周围没有旁人,他守在门口当做岗哨,等了一会儿,高远侯却叫他进去。 甫一进入,就见句金乌和高远侯对坐,神色都还积极,高远侯道:“汤昭,殿下想让跟着去罔两山。” 汤昭一怔,接着立刻道:“若殿下需要,自然义不容辞。” 他本来就想去罔两山,只是这种事不是人手越多越好,而是要低调混入的。他虽然修为已经不俗,但处事经验不足,没受过卧底的培训,刺探情报未必比得上任何一个能高分毕业的训练营学员,所以若是用不上他他也不好主动请缨。 没想到金乌主动要求他去,那再好不过了。 金乌道:“你不是融有一个剑意么?我带着一个,在罔两山还有一个剑意,到时如能汇齐三个剑意,就能使用金乌剑的力量,一举颠覆罔两山。” 汤昭很兴奋,道:“那太好了。我去!但愿一切顺利。” 高远侯又嘱咐道:“我听说薛先生从传送阵法中分离出了高级的传送阵法,可以远距离传送大部队。正好你是符剑师,到那边试着布下符阵,到时候把部队一发接引过去,内部爆破了这个鬼地方。” 汤昭再次答应,又道:“就我们两个去么?” 那可有点难顶,不客气的说,就他这个阅历金乌那个脾气,想要不为人知的潜入罔两山难度很大,潜一半怕不直接改成“闯入”了。 金乌道:“我先不去,先让你和郑昀去。” 汤昭愕然,道:“郑昀?” 金乌道:“那小子有些奇怪。我试了一下,他竟与我有特殊联系。我可以随时降临他的身上或者与他互换位置,很是方便。就让他替我先去,我在这里搜索云州布阵痕迹。等到了罔两山需要我时再换过来不迟。” 汤昭点点头,这是好事。和郑昀相处起来比金乌容易多了。郑昀多能屈能伸,虽然不是专业的,但确实是做潜伏的好材料,至少沉得住气。 高远侯又道:“这回还是拉起一只队伍,由伱来带领,队伍都是自己人,我推荐一些好的,你有需要的也可以更换。罔两山也有咱们的线人,我让公孙指挥把他们的资料给你,到时候进了山里你来联络,怎样调动也看你。” 汤昭道:“是,还请君侯给我请个老成些的帮手。” 说到帮手,汤昭想到了危色。危色特别适合这种化妆侦查的工作,一手易容术哪里也用得上,忠诚可靠更不用说,要不要把他拉进来? 这些事都要回去考虑周到。虽然时间紧迫,但事先准备一定要做足,肯定不可能今天明天就出发的,汤昭回去之后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汤昭正琢磨是不是要告辞出去做准备,就听高远侯道:“殿下,恕我失礼,此间事了之后,您还要继续蛰伏地下么?” (本章完) 478 情报 听到这个问题,汤昭心头一跳,看向金乌。 这关系到云州下一步何去何从。 金乌默然片刻,道:“在地下也不错。我呆得习惯了,生活很安宁。而且……我也动不了。” 高远侯追问道:“可是力量受到了束缚?” 金乌审视着高远侯,并没有正面回答,显然它和高远侯并没有面对汤昭那种与生俱来的信任,只道:“这一次若能与毁灭合一,便能来去自如,无论是留下来还是出来都有余地。” 高远侯点点头,她明白金乌的意思:虽然呆在地下也还算舒适,但它不排斥离开地下。只是现在有特殊原因动不了。只有成功掌握了在罔两山那一部分金乌的力量才能谈离开的事。 现在大敌当前,这件事关乎长远,眼前可以暂缓商议。 说来说去,还是要去罔两山。 金乌又道:“这么多年,云州地下早被烤化了,有很大的空洞。以往是我的力量在支撑。如果我真的要离开,云州地面是要塌陷的。你们最好有准备。” 高远侯神色严肃,眉头不由自主的皱起。 汤昭听了,却不由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 三人又谈了一些去罔两山的细节,金乌再度逆用阵法,离开此地。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一共只有三个人知道,营地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花费多日准备应对的金乌阁下刚刚在眼前打了个来回。 高远侯直到目送金乌消失,才缓缓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汤昭,道:“阿昭,亏你亏你,若不是伱,这一次云州大劫断无希望。有你真是云州之福,甚至是人间之福、天下之福。” 先别说福,祸还没走呢。 就是现在,也只是有希望渡劫而已。 能不能度过大劫,从高远侯到金乌,没一个心里有底的。 于是高远侯先把张融叫来商议,紧接着启程返回云州,而汤昭暂且留在云州基地,依旧主持朝阳基地。 按理说接触金乌的计划有了成果,朝阳基地的使命就该告一段落,但这不是来了新任务了么? 进攻罔两山,同样需要朝阳基地。 因为这次进攻计划以小队突进接引大型传送为主,大本营不用驻扎在罔两山附近。如果小队成功布置传送阵法,只需要把大部队集合在一起就能直接空降。 正好朝阳基地已经完全封闭,地方也不小,而薛闲云又带着弟子在此,方便修建一个囊括整个基地的大阵,到时候被召唤就连人带营一起转过去。 而眼前的队伍正好留用充当骨干,营里不但有不少剑客,且多是以光、火为剑象的,这些对付罔两山也再好不过。 不过现在朝阳基地的首领汤昭要去罔两山,就不能管后方营地里的事了,需要有人在后面掌管营地。 高远侯便抓了一个暂时还没差事又熟知内情的剑侠来补位,没错,就是刑极了。 能把重大责任卸给刑极,汤昭很开心,即使他渐渐能胜任首领,负担基地的上百人运转依旧很辛苦。 他迅速移交了手头事务,专心准备去罔两山的事去了。 准备工作很多的。 首先他对接了进入罔两山的渠道。 虽然他已经做好了身份不光彩的准备,但拿到情报的时候,还是很吃了一惊。 他还以为,进入罔两山就是做生意,要装作人贩子之类混进去,结果并不是。 当然也有关联。 这回的身份竟是内部人员。罔两山一位大庄园主召集外面的弟子回山,筹备下个月举行的三年一度罔两山的“深影之会”。 汤昭先没管什么“深影之会”,先很诧异:罔两山还有庄园主? 好在后面的资料直接标注了,不但有,而且罔两山中基本就是庄园主制。除了罔两在罔两山如同神祇一般掌控一切外,罔两山没有统一的管理者,只有大大小小的庄园主。 这些庄园主都是剑客以上的实力,凭借实力大小圈一块地盘,建一座庄园,然后豢养许多奴隶,也就是剑奴。 在地盘内,庄园主比皇帝还厉害,可谓绝对主宰,又在那种地方,手下都是奴隶,可以想象何等残暴,再加上各种洗剑的消磨,剑奴的淘汰率高的惊人,每年源源不断的往里输送孩童,还是供不应求。 这还是普通剑奴,还算容易找到。而那些最顶尖,可以用来洗剑种甚至有一线机会成为剑客的高级剑奴,寻常根本见不到。纵然外面有捉到的,也多待价而沽,不肯轻易卖给某个庄园主,而是要拿到“深影之会”中寻找买主。 深影之会,就是高级交易会,不仅会交易高等奴隶,庄园主也会卖出自己庄园出场的贵重货物,还有一些外来的“贵客”会在会上和庄园主商达成长线合作,三年之内多次进出,可说是封闭无比的罔两山与外界少有的勾连场面。 这种大会确实是好机会,汤昭甚至觉得搞不好龟寇也是掐准了这个时间才来搞事的。毕竟按照内线搜集来的情报,大多数庄园主并没有被龟寇掌握的迹象。龟寇也不能在那种地方呼风唤雨的,肯定也要找机会切入。 混入深影之会难度不算太高,不但通明殿有渠道,云州本来也有渠道,装作一个财大气粗的贵客,还是比较容易联络庄园主的。 但是这次有一个风险更高但收益也更大的机会。 就是这位庄园主的庄园内,有检地司自己的线人,而且及时传回来内部消息。 其实这位庄园主突然猝死了。 他召回的那位弟子,其实是他的私生子,也就是本庄园继承人。 因为罔两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个庄园主死了,没有强力的继承人庄园是顷刻间就会被分食殆尽的,所以留下的庄园主的心腹不敢叫人知道,只以筹备深影会的名义叫继承人回来。 线报说,按照路线,那人应该路过云州,若能截获便能借用此人的身份进入罔两山,直接掌握一座大庄园了。到时候在深影会是主座而非客座,行事方便百倍。 这个线报其实月前传来了,并非是为汤昭准备的,只是因为白玉京的盟友关系关注罔两山,加倍重视情报,但尚未决定要不要动手。 可巧,云州的戒备越发森严,外人难以出入,正好在凉州边界上把那位继承人截住了。 既然截住了,不利用起来就不礼貌了。 不过几日,这位的资料就被扒了个底掉,送到了汤昭这边。 “简成龙,二十八岁。罔两山长发庄园无苍之私生子。幼年送往外界读书,剑客境界,剑为幽火剑……好歹粘个火字。” 倘若对方的剑象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汤昭还真未必适合冒充,还是从检地司中遴选一位剑象相似的有优势,汤昭做副手就好。但既然是幽火,那汤昭还是能勉强沾上边儿,尤其是他的剑象阳光善作伪装,能调颜色,冒充幽火也…… “等等,他的剑象是鬼狐?” 汤昭摸了摸头,看了看图片——经过他改良的术器,已经可以直接留真实的光影,不需要再画那些亲爹娘都看不出来的图画了。因此能直观看出这人和剑的模样。 人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一般二十七八岁青年的样子,打扮的花里胡哨,很是富贵,据说是张扬的性子,纵然是秘密回山,也没有十分低调,因此被抓了。他长得还算体面,看气质看不出是罔两山出身,居然还有几分……书生气?扮演难度不大。 其实就算扮演的差一点儿也没关系。这个少庄主自从十岁被送出罔两山就和山里大部分人断了联系,身边只有一个罔两山派出来从小带到大的老仆,且这老仆还最近一并死了,其他伺候的人都是山外头找的,庄园主的心腹也都不认得他。要不是抓住了人,其实随便派个年龄差不多的人运气好些也能混过去。 但是他的剑象实在是……眼熟。 一只黑色的、身上冒阴气的狐狸。当然,可能是因为毛发不够蓬松,长得不如白狐可爱。 都这么巧了,这不安排一下也浪费了。本来云州就要和白玉京合作,第一批先锋也会给白玉京留一个名额,以示合作的诚意。 甚至如果要调集大部队去战斗,高远侯也倾向于用白玉京的名义发动。罔两山不在云州,而在凉州深处,接近胡地,离着云州太远了,更别说还和各方势力都有牵扯,实在是烫手的山芋。哪怕是为了云州安危,以一州诸侯的身份突然出师远征也太扎眼了。 如果用古老神秘的白玉京的名义就没问题。到时候白玉京人找到如意剑,若能唤醒这位剑仙,使云上仙城凌驾于罔两山之上,人间势力谁敢说个“不”字? 这才是与白玉京通力合作最大的好处。 “他身边有一个这次从罔两山出来接他的老仆。这个老仆是重点,需要找个演技好机警有阅历的才能不出破绽。这种人才云州有不少,靖安司里很多吧?正好我请君侯给我找一位有经验的副手,应该可以扮他。” “身边男女仆人……这都无所谓,甚至连数目都可以不拘本来,带几个都行。不过还是贵精不贵多吧。有三四个就好。” “还带了……两对童男童女?是他么的高级预备剑奴,准备在深影会上露脸?果然不愧是罔两山出来的坏种,胎里坏。出来这么多年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一项免了!” 汤昭仔细阅读了资料,心中有了定计,就开始码人。 (本章完) 479 重逢 三月五日清晨,一个青衣短打的年轻人背着剑进了朝阳基地。 看守朝阳基地的卫士,也是原训导营助教裴仁凤检查了他的令牌信函,验证无误,便放了进去,但是心中有些奇怪:有一阵子没有调人进来了,突然又有人调来,还是汤指挥亲手写的调令? 而且,被调入朝阳基地的年轻人不少,但一般都是剑客以上,这人背着剑,也就是个剑生,以现在基地里的情况,也就只能看看门、扫扫地,特意调来干嘛?而且穿着打扮这么简素,气质又这么寻常,既不像学者,也不像官身。 再者……虽然他是第一次见到此人,但总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是老相识似的。 难道是那人长相太普通了,是大众脸?确实,除了眼珠的颜色有点奇怪,其他五官个头全不过中人,一点儿也没有特色。 “危色来了。” 年轻人自己进了营地,在熟悉的教室找到汤昭。汤昭正看卷宗,抬起头熟悉而平淡的打了声招呼,就好像两人昨天还见了面似的。 危色嘴角微动,算是笑了一下,他不特意调动的话,这样就算是开怀一笑了。 “先生。” “吃早饭了么?” “还没有。” “那正好,一起去吃吧。边吃边聊。” “好。” 朝阳基地有专门的食堂,能容纳一百多人同时用餐。此时稍微过了饭点儿,人并不多。汤昭找了一张空桌,点了包子、春卷和双色奶糕,危色补充了腌咸蛋和杂豆粥。 食物堆满了一大桌子,香气扑鼻,边吃饭边聊天,也是一种惬意。 “悟剑还顺利?” “顺利,三个月时间,已能出鞘三寸。若顺利的话,一年多可成剑客。但远没有先生当初顺利。” 汤昭不自觉的一笑,道:“你别跟我比,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一瞬间成为剑客的,叫我再来一次说不定也做不到……你的进境确实不慢。悟剑顺利,说明契合。回头可以去外面游历游历,见识不同风光,更能悟剑。南方多雷雨,尤其是夏季,眼看就要入夏,这一次之后你可以往南方走走看看。” 危色点点头,又道:“我应该不用找雷电。剑的方向不是雷。” 汤昭一怔,道:“惊蛰剑……不是雷?” 危色道:“虽然剑意未出,但方向应该是……控制。” 汤昭若有所思,道:“好像也有道理……?惊蛰剑是群虫之主,生出类似控制的剑意也合理。若是这样,未必要去南方,倒要想想去哪里游历合适……” 危色这时问道:“先生打算去哪里?” 汤昭一怔,道:“罔两山啊……” 危色道:“不是说这次,您以后去哪里?” 汤昭道:“以后……我应该去前线吧。留在云州也没有用武之地了。灵州剿匪也用不上我。倒是在碎域,我有一个长远的目标。” 就是依照眼镜的指引,看看碎域的情况,看看碎掉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当时听到的无数呼应是什么? 碎掉的眼镜能不能弥补? 碎掉的碎域能不能重生? 这可是个很长远的目标,他还没有头绪,只能一步步前行。 危色直接道:“那我也去前线好了。” 汤昭顿了一下,紧接着十分自然的笑道:“前线可是很危险的。伱要是成了剑客倒也无妨,不成剑客不要去前线,不然人间又夭折了一位前途无量的俊才。” 危色把咸蛋拨到粥里,等蛋黄浸透了和着粥米一起喝了,道:“那只能到时候再看了。” 聊了几句闲话,方把话题拐回眼前,汤昭严肃道:“情况已经在信里写了大概,最近又出了些麻烦,计划要改了。” 危色抬头看他,汤昭道:“本来我们想,先遣小队虽然有人数限制,不能带太多人,但是战力可以拉满,能用剑客就不用凡人,能用剑侠就不用剑客。最好一溜剑侠出征,什么地方去不得?但麻烦的是,罔两山也不是傻子。” “我们刚刚审出来,罔两山以前还能出入,近年新设了一道禁制,专门用来检测进入者的实力,有异常的会引动罔两之力警觉。最近深影会要召开,各种人流进出,卡的更加严格。那简成龙的随行人数都报备过了,虽然罔两山不知具体人相貌,但实力是早就知道的。我们的人只能和他们的实力对标。” 汤昭摇头道:“而那一行中,是一个剑侠也没有。” 危色道:“这么说……您就不能去了?” 汤昭道:“本来是卡住了我的。不过这里有个破绽,就是从罔两山被派出来接引简成龙的那个老仆人。他是内部人,有一个识别的信物。通过这个信物,他可以绕过筛选,直接进入罔两山。这个信物本来是和他绑定在一起的,绑定的非常深,罔两山大概觉得不虞被替换。但恰好我们这里有精通符式和魂魄知识的大行家,可以把信物的身份混淆,转绑给我。虽然他只是个剑客,但因为直接绕过检测,实力有差别也没关系,所以我这个剑侠也可以进入。但只有这一个机会,其他人都是外人,必须按照实力来,没有他途可行。” 他随手取出一张光影图:“所以我只能改扮这个人。” 危色看了一眼,刚想说:“是个老头?”但紧接着蹙起眉头,道:“是个白发人?” 汤昭点头,道:“白头发,他应该年纪不算大。说不定三十岁还没到,但看起来已经有老态了。他是罔两山那种从剑奴挣扎出来的典型剑客。一朝做过剑奴,寿命飞速消耗,头发更是很快就白了,因此看起来格外老些。” 危色沉吟道:“这样的人物……对您来说有难度。” 汤昭叹了口气,道:“是啊。好在那个庄园里面最多只有几个剑客,剩下的就是剑奴,到时候我们进去当了庄园主,利用权力把庄中清洗一番。留下自己人和不清楚内幕的剑奴,就不用朝夕担忧被人揭穿了。” 罔两山的庄园,全是藏污纳垢之所,除了那些身不由己的剑奴,哪怕是剑奴出身的剑客在罔两山呆的久了,也都扭曲如魑魅,凶残如厉鬼,说是清洗其实一点儿也没错。 危色点头道:“扬长避短,计划可行。” 汤昭道:“除了我之外,队伍再没有其他剑侠了。简成龙只报了两个剑客,包括他自己在内。所以我们也只能带两个剑客。剩下的都是凡人……或者其他存在。” 除了人被卡得很严格,其他存在倒是可以蒙混过关,给汤昭认识的一些不是人的存在提供了空间。 简成龙带了四个仆人,一个剑客护卫,外加四个童男童女,一行十人。汤昭本来想多带几人也无妨,但实力一卡,也没有必要多带人了。因为凡人就算有特殊能力,但在罔两山是极其危险的,多带一人也是多增一分危险,要不是堂堂少庄主身边一个仆人也没有太跌份,汤昭都想就直接带两个剑客去得了。 “其中一个剑客是郑昀。他其实不是剑客,但有金乌之灵的赐福,身上有剑元的痕迹,实力是压不下来的。所以由他来扮演少庄主。这个少庄主没人认得,扮演起来最简单。而且到时候金乌殿下直接降临,做少庄主也符合它的身份,其他身份它演不来。” “还有一个剑客我会在基地里选一个。我比较看好房蔚然。他的能力很特殊,或许能起到特殊作用。” 因为危色不认识房蔚然,汤昭也没有多说,接着道:“剩下都是凡人了。你肯定要占一个。剩下的选检地司和靖安司的人。” 其实检地司就有不少实力出色但因为运气始终没有成为剑客的好手,汤昭尽可以选择,选检地司的人就是选自己人,指挥起来更通畅。 但术业有专攻,检地司虽然有能人,但擅长的都是与天魔、魅影作战,很多人收集情报、潜伏作战的技能也就训导营学过,这么多年没用上早都还给教喻了。要敌后作战,还得是靖安司。 另外汤昭也考虑过江神逸,师兄也是出色的符剑师,能帮自己布阵,实力也不错,如今就在基地内,请他出手也很不错。 总之除了危色,另外三人也是优中选优,选择还比较多。 “现在就是童男童女。” 汤昭道:“这四个也是庄园内部知道的,那姓简的早就跟里面说要带四个极品回来。不带也可以说得过去。但是……现在两个女孩儿都有人了。” 而且都是大有来头的熟人,比几个凡人仆人还有牌面。 其中一个请阿沁来客串,她看起来确实是女童,还不是真正的剑客。而另一个则是汤昭另一位老熟人。 冯志烈。 他也是高远侯派给汤昭的经验老到的副手,虽然是真的老,可是却是以小女孩儿的面目出现。他是灵相化真身,虽然实力不差,但应该能瞒过检验的禁制。同理阿沁也是,她是剑象混合体,特殊的存在,可以将力量寄托入镜子,保持凡人少女的状态。 两个小女孩儿,却是汤昭这边多了两个战力。 “倒是男孩儿那边没有办法。被贩卖的剑奴不可能超过十五岁,而检地司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多刚进训导营,实力还平平不说,也没什么特殊技能,带了就是累赘。还不如不带,干脆把这两个名额砍了……” 危色想了想,道:“您考虑雇佣阎王店的人吗?” 汤昭“啊?”了一声,道:“阎王店?” 危色道:“检地司的孩子十五岁还是一团孩气,但在阎王店已经不小了,都可以正式做杀手出道了。我出道的时候还不满十五。您也认得花容夫人,请她给您选两个出色的孩子。如果担心保密的话,这次任务之后就不还给阎王店了,自己留在身边或者交给检地司都可以。只要出够钱,花容夫人会给您这个面子的。” 汤昭点了点头,道:“可以,也是个办法。先这样计划吧。” (本章完) 480 救难 凉州,大晋最西北、最偏僻之州,地广人稀,环境恶劣。 凉州之大,更胜云州数倍,然人口还不及云州一半,且大多聚居东部,越往西走,越不见人影。 实在是凉州环境过于恶劣,东边靠近云州边境有一座大山,仿佛分水岭一般挡住了海上来的大半水汽,过了山脉气候一下子干旱起来。 临近东边山脉之地,山麓还有些耕地,尚有成规模的城镇,再往西便是广袤草原,只有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生活,再深入下去,连草也不再长了,只剩下沙漠和荒原。 在茫茫的荒原中,越往西越是干旱,越往北越是寒冷,都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大片大片都是无人区,仅有零星水源附近形成了绿洲,倒形成了些部落乃至小市镇。 过了云州边境,便离开了大晋疆域,到了莽荒胡地,据说荒原尽头,又有一些水草丰茂之地,还有不同的大势力盘踞,建立自己的文明国家,那些就不属神州之内了。 比如说,名气最大的鬼方,就是荒漠深处一个异域王国,据说拥有人口百万,城池数十,那里的居民生就异相,与神州人迥异,风土人情也是天差地别。只是大漠危险,凡人难以穿越,只有零星商贾通行,形成了若有若无的商路。 在凉州边境,最多的是来往胡地收购羊毛、马匹,贩卖器皿、茶叶的商人,建起了几座榷场边城。 还有一些隐居世外的大势力,虽然也是神州血统,但底蕴深厚,脱离大晋朝廷,自成体统,也藏在荒原深处,堪称神秘,外人连山门也摸不到,只偶尔有人见到神仙一样的弟子下山行走,渐渐化为草原上的传说。 凉州边境,荒漠。 荒漠不是沙漠,没有连绵不断的沙丘和铺天盖地的黄沙,只有薄薄的沙土,大片大片的裸露岩石,看起来光秃秃、黑沉沉,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禁区。 日已西斜,气温一分分冷了下去。 荒漠难分春夏秋冬,却分日夜,一日晨昏仿佛经历一年寒暑。即使已近四月,白天暴晒,晚上依旧气温急剧下降,便如冰窖一般,夜风如刀,不准备充分的旅人绝难生存。 “救命……救命……” 一处巨石后面背风处,有人断断续续的呻吟着。 他已经断断续续的呻吟许久,叫的嗓子都哑了,从白天叫到夜晚,眼见入夜,已经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呻吟声中透出几分绝望来。 这时,他就觉得一束光靠近,似乎是灯光,那人大喜,用尽全身力气叫了一声:“救命!” 就听有人道:“我就说没听错吧,还真是有人。” 脚步声靠近,那道光终于照到了地下人身上,但见那人是个胖子,能看到穿着还算讲究,像个富商,但现在已经满身沙土,狼狈不堪。他左腿竟然断了,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血迹殷然,显然是不久前受的伤,只是用撕下的衣襟胡乱包扎了一番,勉强止血。 此人受了重伤居然还挣扎呻吟大半日,求生意志是挺强的。 “啧,真惨。” 来人感叹了一声。 那胖富商偷眼看了来人,对方是两个人,都很年轻,穿着穿不多的青衣直缀,一个颇为俊朗但皮肤黝黑,另一个相貌平平无奇,观之即忘。以这富商的见识,一眼就看出这是两个富贵人家的童仆,甚至还能在一扫之间猜测两人性情: 那俊的那个比较骄横,相貌一般的那个应该更加老实。 但总之不是盗匪那样的危险人物,看起来没什么杀气,而且年轻人比起有经验的老江湖,发额外的善心机会更大些。 那胖富商松了口气,呻吟道:“救命……我被土匪劫了,财货……家人都没了,救救我,我一定报答……” 那俊童仆端详了他一番,解下腰间水囊,递给了他。 富商大喜,忍着伤痛接过,喝了起来。 他虽然已经口渴欲裂,但接过水竟不痛饮,先取水沾湿自己的嘴唇,又喝了一口在口中含了片刻才咽下去,然后才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显然经验很丰富。 那俊童仆道:“救不救你我们说了不算,这样吧,你跟我们去见少爷。” 那富商唯唯诺诺道:“是,劳烦小爷引见。”他摸了摸身上,从怀里摸出一个金珠子,塞给那童仆。 那俊童仆笑道:“少来这套,难道我……” 这时旁边那普通童仆伸手过来,把金珠接了,道:“江八哥,拿着呗,白给的钱干嘛不要?咱们救他一条命,还不值这些黄白之物吗?” 那俊童仆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也是。马不食夜草不肥。你这个腿也是给人砍得?” 那富商见他们收了,松了一口气,几乎就要昏过去,撑着道:“是一个……盗匪!好狠的强盗,把我的人全杀了,要不是我有逃命之物,差点也完了,要不是遇到两位活菩萨……” 那俊童仆道:“一个人?” 那富商道:“对对,独行大盗!人不可貌相,戈壁上竟有这么凶悍的独脚大盗!两位小爷,可一定要提醒你们少爷小心。” 那俊童仆道:“有意思,这大漠上若真有能伤了我们的大盗,我倒想见识见识。”说着他伸手翻出一个瓶子,正要打开,旁边那普通童仆道:“八哥,用我的。” 说罢也拿出药瓶,倒出一颗药香扑鼻的丸药来。 那富商早看出这两个童仆身材匀称、精神完足,必然身有武功,眼见拿出来的伤药药气馥郁,必然是江湖上的秘药,更确定那位“少爷”必是江湖上哪家哪派的贵公子,心想:这些小奴才懂得什么天高地厚?学得几手武功就鼻孔朝天,以为天老大地老二,到时那恶女人找上门来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虽然暗暗鄙夷两人没见识,但为了自己计,还是不要再被那人找上来才是,药也不能不吃,忙接过来就着水囊吃下药,登时觉得一阵热气往四肢百骸移动,疼痛大减。 他小心翼翼道:“好神奇的灵药!多谢两位小爷救命!我吃着好像是紫金书院产的千妙丸,难道说贵主人是紫金书院的高第……” 那普通童仆突然抓住他,将这肥胖的身子往肩上一扛,道:“哪有那么多废话?去跟我见我们少爷说罢。” 那富商松了口气,被他扛着从巨石后出来,虽然战战兢兢,但很快就发现这童仆走路稳稳当当,扛着自己将近二百斤的身子一点儿也不打晃,心头暗暗惊异,心想:这小子至少也是个壮士,不会是个侠客吧? 能用侠客做童仆,还这么年轻,这主人是什么身份? 这回是遇上高人了啊。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大漠一片黑暗死寂。唯有那俊童仆在前面点着一只灯笼,照亮前路。 那富商虽然肥胖,但刚受过伤,被夜晚的冷风一吹,只觉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冷的,有心想求灯火靠近些取暖,但他颇识时务,已经察觉,比起那看着傲气其实心善的俊童仆,这个相貌平平的童仆看似闷不做声,其实颇有主见,心肠刚硬,也不喜欢自己,因此被此人扛在肩上,安分守己,多一句话也不敢说。 走了一会儿转过一座小丘,但见光芒亮起。 原来小丘之后已经扎起了一座营地。 营地外围有简易而齐全的栅栏,上插火把,照的灯火通明。营地当中的碎砂石被清扫一空,请出一大片空地,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一群人正围在篝火边上,火上烤着的猎物滋滋冒油。肉香混合着酒香在夜风中勾人心魂。 营地有一座大帐篷,不知什么皮做的,金丝为绣,明珠做顶,端的十分奢华,周遭有两顶小帐篷,虽然不如大帐富丽堂皇,却也结实整齐,超过了一般旅人所用。营地一侧居然还有简易的马棚,拴着牲口停在马车,堆着石头围墙保暖。 这是一座虽然小但齐全周到的营地,才刚刚入夜就能把营地收拾成这样,说明主人实力不凡。 看到营地的这一幕,那富商眼泪都下来了——这是多熟悉的一幕啊!今天之前,就在昨天,自己也拥有这样的营地,这样的篝火,这样的温暖帐篷啊。自己本来可以美酒烤肉,左拥右抱在大漠里暖暖和和一睡到天亮的! 该死的贱人,生生把自己毁了! 这时那个俊童仆凑近篝火,对着当中一人说了什么,过一会儿就见当中人点了点头。 扛着他的童仆这才上前,在火堆前把他卸了下来,道:“少爷,就是这人。” 那富商抬头一看,就见正中间那“少爷”二十七八岁年纪,衣着富贵,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妙龄女子,也是穿绸裹缎,珠围翠绕,各有各的妖娆,一个倒酒,另一个端着一盘果子,喂到少爷口边。 尤其出奇的,那少爷旁边趴着一只狐狸,皮毛如雪,一看就是珍贵品种,正懒洋洋的靠着火打盹。 两侧还有人,有老有少,似乎有好几个小孩子。那富商不敢多看,不顾自己腿上有伤,行大礼道:“小人金玉堂鲍人伍见过少爷。” 那少爷“嗯”了一声,随意的就着女子的手喝了一口酒,道:“听说你是做生意的?被人打劫了?” 那富商本就难过,此时顺情发作,涕泪横流,道:“小人好惨呐。本来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东走西奔走南闯北做点小买卖,吃口辛苦饭。谁想到被人找人门来,杀人越货,如今小人财也没了,队伍也散了,人也残了,不知以后怎么活啊……” 那少爷嗯了一声,道:“你不想活了?要我给你个痛快?” 那富商一震,忙道:“不不不,蝼蚁尚且贪生,小人……” 这时,一个声音在旁边道:“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金玉堂?你是人牙子吧?” (本章完) 481 品鉴 那富商被人一口叫破,哆嗦了一下,霍然抬头。 就见说话的是坐在少爷左手边的人,从座位来说应该是除了少爷之外地位最高的一人。 那人看起来白发苍苍,但面目并不甚老,整体上看来又有些衰朽的味道,那种介于老与不老之间的感觉很是古怪。 那白发人盯着富商,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息怒。 富商正迟疑着要不要矢口否认,一抬头间,就见火堆旁有几个孩子。 其实火堆旁的人不多,除了少爷和两个女子,还有旁边一左一右、一老一少两个地位高些的人,老者就是那个古怪的白发人,年轻的是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一看就身怀绝技,看起来似乎保镖、客卿之类,再有就是刚刚给他带路的两个童仆和四个孩子了。 那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大不过十三四,小的有个女孩儿看起来才七八岁。 其他人包括童仆身上的衣服至少也是细布的,价格不菲,唯独那四个孩子一身粗布衣,颇为寒酸。 两个男孩儿在旁边操持烤肉,一个拨火一个刷油,干的是奴仆的活儿。两个女孩儿缩成鹌鹑似的,明明正是贪吃的年纪,一眼也不敢看那油汪汪、香喷喷的烤肉。 难道是……同行? 可是那几个孩子若真是队伍中亲戚孩子,固然待遇太差了,但作为奴隶的话待遇又太好了,衣服整齐不说,气色看起来也还算健康,洗脸梳头的,也没带锁链,不像一般的奴隶。反正富商自己不会这么对待“货物”的。 如果是……高等奴隶呢? 想到这里,那富商鲍人伍假装脱口道:“难道少爷您也是去参加深影大会的?” 然后他赶紧低头道:“小人失礼,失礼。” 那少爷闻言瞟了一眼旁边白发人,道:“这么说,你还真是带着‘高级货’去参加深影会的人牙子了?金玉堂……金玉堂是个……” 旁边白发人解释道:“原来是云州一处大商号,生意遍布七郡,黑白灰三道纵横,什么买卖都做。后来犯了官府忌讳,被赶出了云州,现在在雁州那边攀上了个草头王,又倒腾老本行,过得还挺滋润的。” 那富商连连赔笑,虽然白发人不无讽刺之意,好在没有特别大的敌意,不像是切齿痛恨的意思,人在屋檐下只能赔笑。 那少爷对蹲坐在火边的两个童仆道:“你们看看,救人救出个人牙子来。这不是你们的运数来了?” 那俊童仆道:“那再埋回去?” 那富商忙大声道:“且慢,且慢!少爷救我小命,小人有回报!眼下就有!” 那少爷嗅了嗅一个男孩子端上来的烤肉,道:“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算有,我也可以自己扒呀。” 那富商道:“小人有下情回禀!这消息对您很重要!如果您也是去深影大会的,请一定要小心贼人偷袭!” 那俊童仆冷笑道:“就是抢了你的那个独脚大盗?” 那富商道:“不一定是独脚大盗,但是个疯婆子,很厉害很厉害的疯婆子!” 那少爷“哦”了一声,眉毛上挑,饶有兴趣的道:“疯婆子……细细说来,有多疯?疯婆子我见得多了,多疯的我都见过。倒要看你说的配不配叫疯婆子?” 他这么说,旁边那白发人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 那富商暗暗诧异:爱看疯婆子,这是什么爱好?正想说话,肚子鸣叫起来,登时一阵虚弱,可怜巴巴道:“小人一日未食,还请赐小人些许食物。” 旁边那白发人淡淡道:“十六,你给他拿点。” 他叫的“十六”是正在烤肉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那少年听了起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破陶碗,从火旁边的罐子里倒了半碗糊糊一样的粥送了过去。 那富商一见,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暗道:好啊,你把你这奴才的饭给我吃了?你当我和你一样低贱了?似你这样的贱种,在我那里给我递东西也不配,哪只手递的,要把哪只手剁了才行。如今我倒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 但此时打狗看主人,他当然一声不敢出,只是看了那少年几眼。 看了几眼,他心中一动,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少年眯了眯眼,低下头去。 那鲍人伍突然道:“不愧是尊贵的少爷,您手里的货色当真上等!这一个好货灵性十足!在如今的年景一百两银子也未必买得到。我带来的货给您的提鞋也不配。” 那少爷道:“哦?你识货?” 鲍人伍赔笑道:“小人自从十六岁跟着哥哥出来跑生意,在这行已经三十来年了,见过天南地北的好货无数,不敢说眼力超群,但也历练出来了。就您这个孩子,好眼睛好身体,灵性出众,到了深影会必能交易一个高价。甚至说,不卖给深影会,不做剑奴,卖给其他买主,直接带出去培养几年做个重剑死士也值钱。” 那少爷心中一动,道:“你这么会相,给我这里的孩子都相一相?” 他说的当然是指火堆前那几个童男童女,鲍人伍也没不长眼要给少爷、宾客相,答应了一声,又去看另一个和十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这么一看,他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这个也好,和刚刚那个不相上下。看这灵性,看这容貌,看这骨相,大开门儿的珍品!您怎么找来的?怪不得您大老远只带这几个孩子,想必是个个精品。我那些倒都是滥竽充数了。” 其实他手里也有几个高端的,未必就差了,但现在一朝散尽也拿不回来了,还不如用来给少爷垫脚。 那少爷笑道:“男孩儿不用你看,有眼睛的都知道好。你看两个女孩儿,能看出什么?” 鲍人伍转头去看两个动也不动不吃不喝的女孩儿。 比起男孩儿,这两个女孩儿年纪小得多,大的那个也就十岁出头,小的那个更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长得都很是可爱。 鲍人伍心想:这两个女孩儿看着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定不是正经收来的,是拍花子的货。这小崽子也荤素不忌。 然而越看这两个女孩儿,他越是奇怪,号称阅人无数,竟一时迟疑。 那少爷一直盯着他,道:“怎么啦?这就看不出来了?就这点眼力?” 鲍人伍不敢再沉默,道:“恕小的无礼,这两个孩子相貌肯定是好的,骨相也不错,将来必然是美人,但是灵性不突出吧?” 他指了指那个年纪稍微大些的,道:“这个死气沉沉的,看样子没什么福气,好像死了一大半的样子。明明身体还健康,内里却虚弱的厉害。灵性似乎有但像是磨干净了似的。她不会以前当过剑奴吧?” 那女孩儿明明一直发愣,被鲍人伍说的渐渐竖眉,表情有些生动,但紧接着又把头低了下去。 鲍人伍又看那个更小的女孩儿,蹙眉道:“这个更奇怪了。看起来一点儿灵性也没有,特别木讷,不像是被吓傻的,是不是天生的傻子啊?” 那小女孩儿转过头看他,又木木然转了回去。 “这种傻子若天生强灵感,尚可以卖去做剑奴,可若是灵感也没有,可真是砸手里了。就是卖去勾栏都卖不上价啊。” 这时,那白发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她傻过头了啊。你果然有眼力,十六,给撕块肉。” 鲍人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过硬的专业能力还是得到了对方的认可,这个营地说不定也有了可容身之处。 那边十六果然割了一大块羊腿过来,外面已经烤的焦香,里面还能看见血丝,鲍人伍再也忍耐不住,撕扯着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毕竟是饿了一天的人,鲍人伍狼吞虎咽,霎时间吃了大半,就听那少爷道:“你可以说那疯婆子的事儿了。” 鲍人伍忙停下口,咽下口中的肉,道:“对。那个疯婆子,唉,算我倒霉。我带着队伍去从雁州出发,一路跋山涉水到凉州……” 那少爷道:“别跋山涉水啦,谁不是跋山涉水过来的?说重点。” 鲍人伍道:“是是。我带着队伍到前面八十里那个红羊边市休息。那边除了食宿买卖还有个小小的人市,专卖草原上奴隶人口。我本来想,这草原上的奴隶个个粗陋不堪,一股羊膻味,有什么好货?但那天走之前一时兴起,就去逛了逛。” 他说到这里,后悔的直拍大腿:“你说我干嘛起这个闲心啊?节外生枝的道理我活这么大愣没想明白。我要是不去不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他懊悔片刻,接着道:“那天我到了人市,果然没看见好货色,正要走时,却看见了一个自卖自身的。自卖自身在中原原常有,尤其是灾年、阴祸的时节,一大片都是卖儿鬻女、自卖自身的。但在凉州可少见,因为不等卖都被蛮子抢走了。我便去看了一眼。那个女人……” 他深吸了两口气,方继续道:“那个女人我一眼就看中了。她大概十七八,长得漂亮不说了,那双眼睛有灵性,还透出一股子倔强的心气儿,有好这一口儿的可说是仙品。而且……她还有一头挺特别的灰色头发。” (本章完) 482 恨 「灰头发……」旁边白发人突然重复了一句,若有所思。 但当那少爷转头看他时,他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篝火旁,鲍人伍一五一十道:「其实我当时带着十来个奴隶,已经不少了。虽然那女人品质不错,但她年纪大了,已经做不得剑奴,要出手还要回转中原,一来一回成本不小,不太方便。哪知道那女人自言说是云州人士,姓迟,被困凉州无依无靠,迫不得已才卖身。说是只要能让她回凉州,只要管衣食即可,几乎不要钱,还能干活。我看她可怜,难得大发善心,就把她收下了。嗨,人果然是不能太好心了。」 这时,在白发人对面,看着也是客卿之类地位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冷笑道:「是便宜莫贪吧?」 鲍人伍尴尬道:「也确实是小的贪便宜了。这货色这么好,又不要钱,只看资质不逊于那专门调教出来的瘦马。带回云州随手一卖也是几十两银子。尤其她是自愿的,也不用怎么管束,还能帮着干活,这倒贴钱的奴婢实在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理说他也是老江湖,不该起这等贪心。还是被一时的便宜晃花了眼。 「出了边市之后,她就一路跟着我们,老老实实,干活还勤快。还做得一手好菜,简直完美。我便看重她,让她去照管那些奴隶,也是毫无差错。因为对她满意,我给她提了待遇,衣食不缺,还说:「到了云州,我给你介绍个好人家,不做奴婢,直接进门就做姨娘,锦衣玉食。你好生伺候,将来生下一儿半女更有翻身的指望。」」 「她连连道谢,又说:「我一看到老板就觉得亲切。您是云州的鲍老板,我虽姓迟,也有亲戚姓鲍,也是云州」人,咱们说不定还连着亲……」」 「我当时就不高兴了,登时觉得自己看错了。开始觉得她懂事,没想到才两日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要和我攀亲戚。我就呵斥道:「我鲍家本就是雁州大族,两三辈子专做云州的人口买卖,谁敢卖我家的亲戚?四年前我们回雁州,把大小族人接回了雁州,哪有你这门子亲戚?你照照镜子,有这个福气么?没个眉眼高低,也就是我,换我哥哥这句话就叫你打成下三等的奴才了。我固然先不打你,你这么没眼色进了宅门也是被大妇打杀的命」。」 「事后想想,这句话可能激起了她的凶性了。」 「她听了一声不吭走了。我也没理会就睡了。睡到半夜,我被声音给吵醒了,就听得外头又哭又闹,鸡毛子喊叫。我以为来了响马,连忙拿了防身的剑偷偷从帐篷后面爬出去。就看见……就看见外面屠宰场似的,满地都是血,人都被砍成一块一块的,胳膊呀,脚呀,到处都是。」 他一想到当初的情形,脸上的肥肉乱抖,声音都发抖。 火堆上边上,却没一个人听了这血腥描述而害怕,只分感兴趣和不感兴趣的两种。连两个烤肉的小孩子都浑不在乎的样子,动作还是那么稳定,仿佛他在讲小猫小狗的故事。 「我当时都吓傻了,想去找我那两个护卫,就见忽的一个白影出来,原来是那个恶女人拦在我面前!她拿着剑,身上全是血,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我真以为见了鬼了,叫着问她:「你是谁?」她没有回答我,盯着我道:「死不足惜的……」」 他说到这里卡了一下,没能说下去,这时,有两个声音同时接口道: 「死不足惜的人贩子。」 这两个声音,一个来自于上面那白发人,另一个竟来自旁边那个相貌平平的童仆。 鲍人伍呆了一下,不知看谁。 那白发人已经道:「怎么,难道不是这句话吗?」 鲍人伍干笑道:「她是这么说的,然后她……她提起剑,就砍掉了我的腿。这 个疯婆子,她肯定要把我零零碎碎切成块,这个王八蛋!恶心,残暴,杀千刀的!」 他嚎叫两声,无人理会,自己停下来道:「好在,好在我有准备。自从我哥哥当年给人半夜偷袭,砍掉了一只手,最后侥幸逃掉了性命,我们就知道,走江湖实在是个危险活儿,所以我们家出来做生意都带着千金不换的保命符。她要是一剑砍死我,那倒罢了,她偏要折磨我,那就给我机会了。我发动了保命符,瞬间遁出一百多里,掉在沙丘里。可惜这里太荒凉,我没落在城镇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不是少爷经过,我必死无疑。」 他说到这里,又连连作揖,道:「我的小命全是少爷救得,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我家里还有万贯家财,当备千金酬谢。」 他说到这里,偷眼看着那少爷,见对方不为所动,心中一急,忙道:「若少爷嫌来钱慢,前方五十里有一绿洲,那里有一黑市,其中也有我家亲戚的产业。只要我能到那里,立刻写一张条子,当场支付百金现钱!等我回乡还有其他好处送上,我家世代豪富,家资不菲,绝不食言!」 那少爷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看向那白发人,道:「怎么样?」 鲍人伍很是奇怪:明明少爷才是主子,怎么做决定反而问那保镖一样的半老头子? 紧接着他自己想通了:或许是那老头是那少爷的老师什么的,这种富贵子弟有家教,额外尊重这些长辈老人。 那白发人看了一眼鲍人伍,道:「原来如此。你这大人贩子是被一个为民除害的女侠客给打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 鲍人伍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察觉到白发人口气颇为戏谑,并不是真的认定那疯女人是女侠客,连忙道:「不,那女人才不是什么侠客,她不是为民除害,她……和我定然有私仇!」 那白发人道:「哦?何以见得?」 鲍人伍道:「那女人又是自卖自身,又是编造故事,处心积虑混入我的队伍,老老实实的干了几天活,一副要长久混下去的样子,恐怕所图非小,肯定不是就为了杀我。我们队伍在外面住了好几天,都是荒郊野外,她要是动手早动手了,怎么不见她行动?」 「而且,她若是看不惯人贩子,我叫她照顾那些奴隶,也不见她如何同情,怎么多加看顾,不多给吃的也罢了,连一句话都不说。我这双眼睛看人还算准,她不在意那些小孩子。我越想越觉得。她是要走长线的,一开始打算跟我们走某个地方,比如说……深影会!」 「但是,昨天她突然变脸,痛下杀手,绝不寻常,多半是为了什么事突然改了计划。我想来想去,也就是她问我那番话,提什么云州,什么姓鲍,其实是旁敲侧击套我的家世来历来着。她从我话里套出我的家门,想起了和我有私仇,这才动手。」 他愁眉苦脸道:「可我也想不出来,她是我哪个仇人?」 他一时沉默,突然,旁边那个俊童仆嗤的一声笑出声,道:「你作为一个人贩子,仇家遍天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别想了,就是造孽得了报应了。」 鲍人伍气急,又瞄了一眼那少爷,目光颇有疑问,意思是:这位少爷,你家仆人说我是造孽的人贩子,难道你就不是么?他表面上骂的是我,其实骂的是您啊!这要搁我我可忍不了。 但他不敢出言挑拨,光靠眼神当然没效果。 这时那白发人道:「说得是,你的仇人可太多了,可以说无处不在。比如此时此地,就有你一个仇人,你猜出是谁了吗?」 鲍人伍来到此地,虽然收到了各种惊吓,但没有这句话让他吓得毛骨悚然,一瞬间只觉得心脏都结了冰。 这……这还用猜吗? 你都这么问了,那肯定是——你啊! 鲍人伍要是有腿,早爬起来就跑了,但他没了一条腿,跑也跑不了,面如土色,道:「我……我怎么得罪您了?」 那白发人道:「也许不是你,是你哥哥?你哥哥也姓鲍吧?当年在云州做人口买卖,见到合意的就抢人,抢成功了小孩儿一辈子毁了,也不能报复他,但总会有些漏网之鱼逃脱之后心存愤恨是不是?怪不得我看你有些眼熟呢。你的嘴脸和那位鲍胖子也是一模一样啊。」 鲍人伍牙冠咯咯打战,道:「他……我哥哥……那狗东西!他和我有仇啊,我早看他不顺眼了!您和他有仇,太好了,那老***虽然没了手臂还活着呢,我这就给您带路,让您亲手剁碎了他。」 那白发人不理会他,反而看向刚刚骂过人贩子的童仆,道:「危色,你也有类似的经历吗?」 危色平静道:「我六岁的时候就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一直辗转贩卖,七岁的时候被卖进那边。如今已经忘了家乡何处,父母是谁了,想要回家也回不去。不仅仅是我……」 他指了指烤肉的两个男童:「他们都有类似的经历,谁当年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又不愿意当爹娘的心头肉?纵然粗茶澹饭也乐意。只是想不到您会有这样的经历,我还以为您是苍天庇佑,诸邪不侵的人呢。」 白发人摇了摇头,看向两个孩子,问道:「还恨吗?」 这两个孩子的表情管理明显不如危色,想要故作平静,但是失败了。其中一个忍不住点了一下头。 白发人道:「我恐怕不如你们那么恨。想是因为我最后没有经历过你们那种煎熬。你们恨人贩子是理所应当的。人贩子没有配活着的。这样吧,你们都拿剑,谁恨就刺他一剑。」 483 来客 夜深了。 荒原上的夜寒冷异常,若不是没有足够的水汽,大漠都要覆盖上一层白霜。 如此酷寒之地,生命的迹象越发减少,大漠中一片死寂,只偶尔石砾微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也不知是风声还是哪位地底来客制造出的动静。 远处营地已经安静了下来,似乎刚刚那场热闹已经散了,但篝火没有熄灭,火光一闪一灭,在大漠中清晰可见。 在大荒原中露营,火焰是一刻也不能熄灭的,有火的地方才有生命。 沙沙沙—— 地面摩擦声。 两个青衣童仆走在大漠中,其中一个提着一具尸首的脚——那是那具尸身唯一一只脚——在地面拖行。 “行啦,就扔这里吧。” 行至一块大石前,一个俊童仆道:“这种腌臜东西,扔哪里不是扔?要我说没有都别必要特意扔出来,往哪里一塞,一晚上难道就臭了?我们走了他留下就行。” “大概是不想和这种东西同在一个营地呆一晚上吧。早上起来还能看到不碍眼么?”另外一个童仆,也就是危色认真的回答,“这种东西不但不配呆在营地里,也不配放在术器空间里,曝尸荒野也是便宜他了。” 那俊童仆抬头看了对方那平平无奇几乎木讷的脸,道:“连你也有如此外露的恨意?倒也少见。” 危色微微低头,道:“抱歉。” 俊童仆笑道:“抱歉什么?切肤之痛,还不许人喊疼么?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倒是我的不对了。他是考虑的比我周全。譬如凡是要在大漠中行动,都要咱们一起,不能单独行动。我还觉得他小题大做,难道你我的本事还怕谁么?现在看来,荒原中还真是藏着不少危险。” 他说着,缓缓转过身,面对身后那块石头,道:“别藏了,出来吧。” 危色一脸平静,也不只是早就有所察觉还是面瘫没表情。 稍微静了一静,从石头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尚未看清面目,就看到了她一头几乎融于夜色的灰色头发。 紧接着,借着俊童仆提着的灯笼照出来的些许微光,她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身材娇小,相貌端正的女子,她的五官其实很端庄,仿佛那些文静娴雅的大家闺秀,但眉宇间有一个掩不住的野性,似乎藏着足以杀人的锋锐。 她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娇柔,道:“小女……” 不等她继续说,那俊童仆直接打断,指着脚下的尸首道:“你应该认得这是什么。看到此人,你就该知道,他早把你的底细卖的干干净净,你休想再哄骗我们,玩什么化妆潜入的把戏。你要动手就试试。” 他身子站得笔直,似乎并没有摆出出手的姿态,但其实早已蓄势待发,将精神和身体调整到了巅峰,随时可以发动。 旁边的危色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占据了斜侧方的位置,与同伴形成掎角之势。 双方沉默下去,沉默,即是对抗。 他们在互相判断对方的实力。 危色并没有能判断出灰发女子的实力,只凭着训练有素的危险感知,感觉她实力在自己之上。 十有八九,是个剑客! 但绝不可能是剑侠。 如果从没见过剑侠,他还未必敢下判断,但这些日子他日常跟随一位剑侠,自己又成了剑生,已经有了判断一定阶段实力的基础,因此他能下结论——对方,不是剑侠。 那就没问题了。 剑客固然厉害,但还不够厉害。 谁家还缺剑客么? 危色在刚刚就对营地发出了求援信号,其实即是他不发信号,他相信营地也在关注这边。现在还没有人出面,多半是要对方放松警惕,看看对方有什么目的。 若还是来杀人的,那就不用客气了。 那灰发女子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你们营地谁能做主?我想见一见。” 俊童仆道:“你想进我们营地?” 灰发女子微微一笑,像一只豹子露出了犬齿,道:“要是你们不敢,那我就不进去,就让最强的人走出来跟我说话。最强的人,说话也有分量吧?” 俊童仆挑了挑眉,笑了一声。 给你脸了? 一个剑客,说话也这么嚣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剑仙降世呢? 他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性子,正要开口反击,就听有人道:“既然贵客造访,自然欢迎之至。营地大门当为客人打开,请进。” 这个声音是在几人耳边同时响起,就像有人面对面说话一样清晰,但周遭没有人,说话的人正在营地里等候,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这种传音能力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其实实力高深一些的侠客也能做到,但要看听众是谁。对方越是实力高强、越是心存防备,越不可能顺利传音。 尤其是剑客,灵感高,精神力强,都会把自己全方位保护起来,岂肯随便接受什么传音?剑的能力千变万化,万一凭着声音中招了呢? 能够无视所有防护,直接在耳边响起声音,要么就是特殊的能力,要么……就是实力比对方更强一截! 灰发女子一下子沉默下来,现在压力给到了她。 营地敢让她进来,她敢进去吗? 远处营地的火光,仿佛黑暗丛林中野兽的眼睛,靠近了,迎接她的可能就是捕猎者的血盆大口。 她沉默了片刻,笑道:“既然邀请我,我就不客气了。二位,请带路吧。” 她这样镇定,那俊童仆倒高看她一眼,道:“跟我来。” 三人进了营地,篝火还在烧个不停。一个男童正在往里面添柴,看到有人进来毫无反应。 倒是那灰发女子多看了男童几眼。 三人直接进了最里面那最豪华的大帐篷。 一进帐篷,眼前一亮,帐篷中灯火通明,四壁点着数十支无烟蜜炬,顶上另悬着造型华丽的术器水晶灯。 那水晶灯晶莹璀璨,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精品先不提,就那烛火明亮、久烧无烟还有淡淡香气的蜡炬,市面上就要数十两一根。 一根蜡烛,就足以让寻常百姓一家人衣食无忧的过一年! 但那蜡烛的香气几乎无法闻到,因为帐篷中另有香炉,焚烧着由龙涎、沉水、麝香等价比千金的香料调出来的奇香。地下的地毯用胡地特有的羊毛编织,和周遭丝滑垂坠的江州丝绸风格迥异,但相处居然颇为和谐。就像旁边那用最坚硬的檀木所打造的家具配上最柔软的紫貂皮毛垫子也很和谐一样。 帐篷之中,所铺、所挂、所摆、所设,皆世上罕见之物,用奢华亦不足以形容,就好像仙境一样的世界。 在这片方寸仙境当中,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舒适轻薄的袍子半躺在一张软榻上,一个美貌女子正给他捶腿。 另一边,一个白发人正侧坐在太师椅上,打量着灰发女子。 灰发女子一眼看见那一头白发,目光霍得一跳,但紧接着又看清了脸,眼中的光消失了,仿佛刚刚只是一堆死灰险些复燃罢了。 最多,只剩下了警惕:这个人,很强! 当然,在最上面那个少爷也很强,她也看不透,然而都是看不透,她还是觉得是那白发人更强些。这是剑客的直觉。 不过……白发等于强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 灰发女子缓缓道:“小女子迟明镜,见过两位前辈。” 从相貌来看,不说那白发人,即使那少爷也比她大上十岁,叫一声前辈也很正常。 那少爷点了点头,算是敷衍的致意,道:“你还真的姓迟?你把那姓鲍的胖子杀了,又来找我们,是杀上了瘾,停不下来了吗?” 灰发女子迟明镜毫不介意,道:“我非嗜杀之人,本来也没想杀他,原本不过搭个顺风车罢了。但不想他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又是卑劣的畜生,杀之也不为过。” 她倒是直言不讳,那少爷道:“那你来找我们是什么意思?又要搭顺风车?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可不像是搭车的人,倒像是劫车的响马。” 迟明镜道:“我正是来搭车的。阁下也是去罔两山参加深影会的吧?我直说了吧,我想要加入你们,同去罔两山。” 那少爷哈哈一笑,道:“你加入?你凭什么加入啊?我们的队伍是你想加入就加入的吗?你可是有前科的人,鲍人伍的队伍都给你杀干净了,谁知你不会故技重施?你说是为了私仇,焉知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不定你是讨厌奴隶贩子?要这么说,我们也是啊,说不定也是你眼中钉,肉中刺。让你加入,无异于引狼入室。” 迟明镜道:“引狼入室?区区小女子在你们眼中也是狼吗?在座的至少有两个能杀我,其他人也没一个弱者。或许外面还有更多的强人。以我的实力进了这座营地,应该反而是我羊入虎口吧?” 她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个人,在那捶腿的美貌女子身上扫过,道:“再说讨厌,即使我真的仇恨奴隶贩子,那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又不是人贩子。” (本章完) 484 入伙 那少爷闻言皱了皱眉,但紧接着笑道:“说得对,我是什么身份?用人贩子称呼我倒是掉价了。刚刚真是砸了自家的招牌。若不是深影会,本少爷一辈子没有卖人,只有买人的,我只是个买家罢了。” 迟明镜不接他的找补,径自道:“人贩子身上有一股味道,很恶心。我一闻就知道。之前在鲍人伍那里,每一时每一刻都觉得想吐。这个营地就很干净,我很自在。” 那少爷和白发人对视了一眼,也不在是不是人贩子这个话题上纠缠了,转而挑眉道:“你胆子不小哇!进就进来了,还敢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人贩子才不欢迎你么?伱这态度就讨人嫌了。本少爷一句话,叫你走不出这个营地。” 迟明镜神色平静,道:“阁下误会了,我之所以言无顾忌,乃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就无所谓了。我自进营开始,就存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决心。因为我一定要回到罔两山的。” 那大少爷越发冷笑,正想说你以为天底下事都随你心意?这时,旁边那白发人突然道:“你说回去?回罔两山?你说你是从罔两山出来的?休要信口雌黄了。就如你说我们没有人贩子的味道,你也没有罔两山的味道。你不但狂妄,也没有诚意。” 迟明镜道:“我知道您闻得出来罔两山的味道,毕竟您是罔两山的人。”对着白发人,她不知不觉中换了敬语,比对那少爷恭敬得多,“我不是罔两山的人,但我的恩师来自罔两山。如今他已经去世了。当初他告诉我自己在罔两山有未尽之事,若不处置恐难瞑目。因此我无论如何要回去。为他收拾遗物,了却心愿。这既是他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这时带她进来的那个俊童仆笑道:“哦,原来你要回去继承遗产呐?那确实是大事。” 迟明镜眼神一凝,冷眼看向他,目光中杀意腾腾,犹如利剑。 按说那俊童仆不是剑客,剑客的压迫应该将他从灵魂处压得他摇摇欲坠、狼狈不堪才对。但他毫不在意,一点儿没有反应。 这这不在意绝不是意志坚定的强撑,而是真的浑不在意,迟明镜的气势对他毫无威胁。 迟明镜暗自一凛,渐渐收了气势,心想:这营地藏龙卧虎!不但座上两人实力超过自己,就是这两个青衣童仆也非泛泛之辈。 甚至,那坐在少爷旁边眼波流转的女子,乃至于外面烧火的童子,都可能是深藏不露的人物,这里是真正的虎穴狼窝! 就如她自己说的,她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来这里的,虽然对面深不可测,但她并不害怕,也无意退缩。 只不过态度要客气一些。 她缓缓道:“我并没想要继承老师的遗产。这么说或许对先师不敬,他能给我的,在我幼年时已经赠与我了。他使我脱胎换骨,我没齿难忘。但当年他没有赠与我的,纵然当时有用,如今的我都不需要了。就算他现在还魂回来亲手赠给我,我也不收。我现在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比如弥补他生前的遗憾。如果他有其他继承人,我很愿意把遗产都转交,并不贪图一星半点。” 她说的诚恳,那懒洋洋的大少爷道:“嗯,听起来倒不像假的。我也信你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但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为什么要接纳你?就凭你和你死去的老师师徒情深?凭你路见不平、杀人如麻?凭你来历不明,善恶难测?” 迟明镜倒也不急,道:“我自然不会白白请求搭车。若是对参加会深影会的商人,我会说愿意支付报酬。这么多年来,我多少也攒了一点儿身家,当令俗人满意。但你们应该是罔两山的人吧……” 她说着,目光在白发人的白头发上停了一停,道:“那倒是更方便些。我的老师给我留下了讯息,还有他当年在罔两山留下的一些遗物,有些时过境迁已经没了意义。但有些却依旧珍贵,比如说……可以帮你们夺取一座庄园。” 那少爷和白发人再次对视一眼,放声大笑,道:“夺取庄园?你知道我是谁?我就是庄园主,本少爷回去就是去继承庄园的。我还稀罕你的庄园?” 迟明镜道:“庄园这种好东西,在罔两山都是有数的。难道不是越多越好吗?” 那少爷摇头晃脑道:“确实,谁会嫌自己的财产多呢?但本少爷偏偏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财货够用就好,懒得折腾。你要是把现成的庄园双手奉上呢,我就却之不恭,但要是只提供信息,叫我们自己去抢去取,我还真懒得动。” 迟明镜不慌不忙道:“确实,天下的财货都一样,但庄园和庄园可不一样。您既然在罔两山自然知道,庄园的地位可不是靠财货、剑奴的多少来决定的,而是靠与我……罔两大人的关系。” 可能是受到她死去的老师影响,她对罔两很是恭敬,虽然没有和罔两山内部的人一样称‘主上’,也加了敬语:“罔两大人垂青的庄园,才有罔两山的话语权,还能请求沟通罔两大人,寻常庄园不过是在罔两山的租客罢了。即使被人打得灰飞烟灭,也不会有人在乎。而我现在手中的线索,就是一座能够直通往上的庄园——长衣庄园。” 场中静默片刻,白发人道:“哦,说说看。” —— 迟明镜在大帐中呆了许久,最终还是在队伍中换取了一个身份。 所谓身份,就是一个队伍中的仆人,和危色他们等同。在队伍中干些杂活,本质上和她之前在鲍人伍的队伍里的身份相似。 也只能如此了,不然呢?让她以剑客身份当保镖? 那肯定不能,队伍里剑客的数量是有限的,多加一个根本过不去罔两山的筛选。 难道为她把自己准备的剑客逐走一个,自断臂膀? 其实按理说她身为剑客,就过不去罔两山的门禁,但好在迟明镜有一种方法,可以把自己实力完整的封印起来,让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普通人,甚至如果不解开封印,她还真就只能发挥普通人的实力。 这种封印能力似乎不是剑术,至少不是她本身的剑术,看起来很是完善,至少她对面众人没有一个看得出破绽的。 迟明镜言道,如果谁有隐藏实力的需要,她也可以帮忙封印,保证毫无破绽。不过被所有人拒绝了——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而是信不信任的问题。没人会把力量交给萍水相逢的人。 于是这一行在凉州的边缘从十一个人变成了十二个人。 迟明镜得到了暂时的身份证明,便由危色带着出了帐篷,领了一个自己的小帐篷。以后在各处营地,她都可以睡在里面。 其实按照她明面上的身份,似不应该单独住一个帐篷。但没人愿意和她同住。如果她是男子,倒可以和两个男童住在一起,但她是女子,偏偏两个女童又是各有秘密,不肯和外人同居,所以只好让她独住,这对大家都好。 反正这支队伍多少有些不讲究的地方,等到了罔两山就可以解散了。 那迟明镜出去,旁边那个留下的青衣童仆,轻轻拉了一下帐篷中的开关,无形的阵法立刻覆盖了大帐,将内外分隔开,保证信息绝不泄露。 确认了内部的安全,那俊童仆才道:“师弟,我看你好像有点感慨,该不会你之前认识她吧?你当年的朋友?” 他是对着那个看起来有了年纪的白发人说的,自然也是白发人回答他,声音而之前中年人的口音不同,相当年轻: “确实,我应该是见过她。而且我应该还见过她的死鬼老师。但我们绝对不是朋友。他师父的死和我有关,我也被他师父暗算过,说仇敌也不为过。若他师父当初没死,今日叫我见了一定要报仇。比那个鲍人伍仇恨更大。倒是和她本人仅仅是有过交集,没什么恩怨。” 俊童仆若有所思,道:“那就是有仇了?这女子看起来把她师父当亲人,你和她有杀父之仇?将来可能有麻烦,或许应该永绝后患才是。” 白发人道:“我自认和她没仇,也不会因为她老师的事迁怒她。也不会额外提起,横生枝节。立场相同、利益相合的时候也可以合作。但是若是她认出了我,又不分好歹要和我算账,那当初她师父的债,她应该帮着还了。” 那俊童仆道:“果然是你啊,阿昭。” 被俊童仆叫做阿昭,也就是扮成白发人的汤昭笑了笑,道:“至少她带来的消息还是有用的,我们还在进了罔两山走一步看一步的阶段,她能叫我们走一步看两步,从这点来说还是值得收留的。但她实力不俗,我怕危色看不住她。还请师兄费点心,专门盯住了她。” 被汤昭叫师兄的,自然是江神逸,他虽然不是剑客,但这些日子研究魂魄卓有成效,对自身进一步开发,综合实力并不逊于剑客,再配上危色的机警应变,看住一个迟明镜绰绰有余。 江神逸答应了一声,汤昭紧接着又道:“按照时间,明天晚上咱们就会到达罔两山前的中转地玉阆了。最后确认一遍计划,把老冯、阿沁他们都叫过来,咱们最后开一个会,也算是最后动员吧。” (本章完) 485 玉阆 凉州尽头,蛮荒起点。 凉州环境本已极其恶劣,但到了边境才叫人知道,恶劣之外还有恶劣。 极致的干旱、酷寒、狂风,早已不适合人类生存。即使有些许绿洲,能照顾旅人的生命,也难以支持多少人居住。 况且,近年来本地绿洲急速退化,水源干涸,生存条件一日不如一日,而朝廷的威严也一天不如一天,无暇看顾边地,驻军也渐渐抽撤一空。大晋的边界其实是一日比一日往后退的。 譬如凉州尽头,原有一处大绿洲,换做玉廊。绿洲中有湖水,环绕树林,四季常绿,被称为戈壁滩上的“美玉”。 大晋划定边疆时,在此地筑了一座小城,也叫“玉廊”,虽然人口不多,但也有一两百驻军在,是商旅的中转之处,也几乎可以看作是凉州的“界碑”。 出了玉廊,无论如何再不能称作是神州领土,出生在玉廊以西的人,就是名副其实的“蛮族”了。 然而这些年,绿洲越发干旱,湖水的水位一年低似一年,湖边树林也多枯萎。而朝廷的军饷发不出来,没有新卒入伍,老卒们跑的跑,死的死,连玉廊城也渐渐荒废。 这些年,已经很难说玉廊还是大晋的国土了。 其实十几年前,这座城基本可以称作“遗址”。 但十年以前,突然有神秘势力插手玉廊,将废城稍作改建,建成了一个半黑不白的边市。其中龙蛇混杂,不乏不法之徒,从事的也多非正经生意。所谓城中违法交易,城外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已经成为真正阴影里的“三不管”地带。随着祸事发生越来越多,凶恶的名声也在周遭传播,堪称“止儿夜啼”。 到后来,那神秘势力干脆正式委任城主,驻扎武装,形同独立王国。三年前,干脆将“玉廊城”的牌匾一发取下,换成了“玉阆”城,如果在蛮族之域,这就叫正式建立城邦。 如此大张旗鼓的作为,那个神秘势力在大众眼中依旧神秘,常人不知其来历,只道是某个隐世宗门或者神秘绝顶高手。只是有渠道的人大多已心照不宣,掌握玉阆的势力的名字说出来都是禁忌,正是天下至暗至邪之地—— 罔两山! “那里就是玉阆城啊,好……古怪。” 当汤昭……哦,就是长发庄园简大少一行来到玉阆城下,队伍中那位年轻剑客不由诧异出声。 这个玉阆城确实非常奇怪,奇怪就奇怪在城墙很是崎岖,正面呈“凹字”型,周围的墙面三步一折,弯弯曲曲像个中国结一般。 汤昭看了一眼开口的房蔚然,沉稳的捋了捋白发,用沧桑的声音道:“房剑客初次来此想必不知道,玉阆城新城墙就是这样的布置。这种曲折的墙面虽有太多死角,不利于防御,却能产生更多的阴影。” 房蔚然恍然:既然是罔两山,当然阴影越多越好。他保持着自己少庄主心腹剑客的人设,略带傲气和客气的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汤昭继续对郑昀道:“少爷进城歇歇吧。城里有咱们庄园自家的生意。正好供您歇脚。” 作为罔两山上规模还可以的庄园,长发庄园在玉阆城里有一间铺面,铺面里常驻有他们自己人,平时明着做正经生意,暗着做非法买卖,和其他庄园一样。 也就是说,成功对接商铺中人,不露出破绽,是这支从头假到尾的队伍需要过的第一关。 郑昀仰了仰头,多少有点紧张:准备了这么久,终于要面对考验了。若是第一关都过不去,那这一趟跋涉就成了大笑话了。 应该不至于吧? 长发庄园的铺面,乃是一座染坊。 他们的生意表面上是正经买卖,不是什么人口市场。 毕竟一个城市不可能光卖人口,罔两山上的人也还是人,衣食住行样样都不能缺,所以玉阆城的各种行市非常繁荣。 进了城池,来自罔两山的风貌扑面而来。一行全都是初次到此的外来者无不仔细观察。 第一印象,汤昭发现这地方染料生意应该很好做。 因为街上人虽然不多,但来往穿梭的行人,无论男女,大多穿的花花绿绿的,颜色之鲜艳,令人咋舌。有些有年纪不小、五大三粗的大汉,穿的依旧鲜艳无比,哪怕大红大绿也能穿得上身。一眼扫过去,仿佛看到了春日花园,五彩缤纷。 汤昭想起了自己看的资料:罔两山常年笼罩在阴影里,光线很不好,也不长花草,连珍珠宝石也失去颜色,即使是庄园主的生活再豪奢依旧单调缺乏颜色,因此一旦出了山便加倍穿着鲜艳衣裳、佩戴闪亮的珠宝来补偿。 不但人,连那些房屋墙壁也是能刷漆就刷漆,能装饰就装饰,繁复艳丽不厌其烦,在稍有品位的人看来都已经接近艳俗了,但在这里却是一种专属于贵族的放纵的快乐。 这些风土汤昭之前看资料就已经知道了,但亲眼看到和阅读文字描述还是两回事。因此他格外认真观察,注意细节,与自己所知默默对照,同时要假装熟视无睹的样子,毕竟他的人设可是本地人士。 在街上,即使汤昭刚来此处,也能分辨出谁是外来客,谁是罔两山下来的。除了衣服色彩之外,还有本地人白头发比例非常高。而那些看起来非常富贵的客人,如果是本地人,身边都跟着剑奴。 剑奴也非常好分辨,除了头发各色各样的,走路的姿势也非常独特,一步一拖,如同僵尸。这种姿势是上过罔两山的剑奴才会有的,刚刚被贩卖来的奴隶哪怕再虚弱也不会这么走路。 看到那随处可见的、怪异的、违反常理的走路姿势,一行人多多少少心里都有些不舒服。 汤昭细细分辨,城里的外来人并不少,又分为几种。一部分衣着富贵,气派不凡,那是真正的贵客,是来参加深影会的,甚至可能是罔两山的特邀嘉宾。但他们多半遮遮掩掩,坐在车里,或者带着帷帽遮住脸面,显然公然与罔两山勾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果被熟人认出来,揭破了那层窗户纸,彼此都难免尴尬。 另一些则是商人,所谓的奴隶贩子。也不是人人都如鲍人伍一般肥头大耳,但有些气质还是共通的。看得多了,即使不如迟明镜一样能“闻”出人贩子的味道,猜也能猜出八九。 还有一些人,那一看就是不法分子,长得不是凶神恶煞,就是贼眉鼠眼,一看就是在城里躲事的。但凭他再凶,在城里也乖巧如羊,断不敢闹事。 “喂,商人走这边——” 汤昭转头,就看见在自己一行后面进城的一队商户被两个穿着紫红色衣服的大汉往旁边引去:“看到那插着彩旗的客栈了么?那是给你们这些人住的,包你们安全。我劝你们这种绵羊一样的凡人不要胡乱找地方睡觉,也不要听信外人的言语,不然进了黑店,再想囫囵出来就难了。快去快去。” 汤昭心想:好家伙,此地连奴隶贩子都成了绵羊了?这些迎宾导引的比我们当初组织铸剑会迎客可横多了,一点儿服务意识也没有啊? 不愧是罔两山,哪怕是深影会也是别人求着罔两山,也不是罔两山求着外人。 不过倒没有人来指点汤昭一行,大概是汤昭的白头发很有标志性,虽然穿的朴素也像自己人。汤昭琢磨他一会儿大概也得换上红配绿了。 “少爷,我们到了。”队伍行到了一处商铺前停了下来。 “长发染坊。”郑昀从车里冒出头来,抬头打量一番,道:“我们家的买卖不是很兴隆嘛。” 确实,这间铺面三间门脸,挑着幌子,要说如何简陋倒不至于,但总归在街上不算出奇。大白天关着大门,只西间开了一扇门供进出,看样子生意也不大好。 汤昭道:“我已经把少爷回来的消息发回来了,今日可能是关门谢客,专门迎接……” 话音未落,大门全部打开,抢出七八人。其中前面几个都是白头发。 不等郑昀看清,这些人无不跪倒五体投地,叫道:“恭迎少爷回山。奴仆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盼回来了!” 郑昀背脊微直,这一幕他其实早准备了多日,此时正是检验他努力成果的时候,当下冲着旁边的危色点点头。 危色是跟他一起坐在车厢里,专为“伺候”他的,此时下得车来给他打起车帘,露出他依旧端坐不动的身形。 郑昀安坐车中,只抬了抬眼,连手也没抬起,更别说下车了,用鼻子嗯了一声,道:“起来吧。” 那些人才小心翼翼的站起,束手站在一旁,唯有最前面的老头上前躬身道:“请大少爷下车。”一挥手,一个身材瘦小的剑奴上来,跪在地上给他垫脚。 郑昀不动声色,一步踏着剑奴下地来,并没有露出分毫不适,就仿佛他从小到大已经践踏习惯了。 这时,他才扫了一眼那为首的老头,就见此人苍老异常,脸上皱纹堆积,头上一根黑头发都没有,如果按正常年龄算,没有九十,也有八十了。 但他是罔两山的人,说不定也就四五十,甚至更年轻些。 “嗯,伱……” 郑昀故意叫不出名字,汤昭上前,用调整好的音色道:“少爷,这是咱们庄上幸苍大总管。” 大总管点头哈腰,道:“什么总管,就是伺候少爷的。” 郑昀作恍然状,道:“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我走的时候你就是老头,现在还是老头啊。劳烦大总管下山来接我,我是没想到的。进去吧,看看我们家怎么样了。” (本章完) 486 大总管 在门口混乱了一阵,以老幸苍为首,将大少爷簇拥进了染坊后院。 染坊后院倒也不小,足有三进加左右跨院。少主人回来自然是住后院正堂,院子里早铺了鲜艳的地毯,请大少爷入后堂上座。 其余人等,汤昭和房蔚然身为剑客,自然可以跟着登堂入室,而危色等青衣仆人只能先将车马赶至马棚,再等候主人吩咐去安置,至于小奴仆们更不用说了。 郑昀坐在厅上,一群白发人和少量半白发人再度拥上来见礼。那老幸苍一边行礼,一边哭,道:“十年不见,少爷如此俊伟,老主人若知道了,该多高兴啊。” 郑昀扫了众人一眼,除了老幸苍之外,无一人认得,只能约略看出来,其中有两个剑客,剩下的即使是白头发也不是剑客。 下来迎接少主回山的竟有三个剑客,山上还有更多,可见庄园的实力不容小视。整个罔两山的实力更深不可测。 罔两山制造了大批剑奴,又从中制造了不少剑客,他们在罔两山中受尽苦楚,最后却又成了罔两山实力的一部分。 见郑昀打量两个剑客,幸苍介绍道:“这是幸五,这是幸十二。都是家中新晋的剑客,少爷都没见过的。” 罔两山闯出来的剑客除了有些实在执着的,大部分都改姓幸,因为实在是侥幸才能幸存,名字都是胡乱起的,像长发庄园就直接用数字排序。 其实有的庄园可能也是排序,各论各的,只在罔两山中,幸五就未必只有一两个。 至于其他人就没人介绍了。因为不需要介绍,大少爷也不需要认识所有人,眼前他应该关心他该关心的。 因此他直接道:“老头儿怎么样了?停哪儿了?” 幸苍躬身道:“正秘密停在庄园中,无人知晓,少爷回去就能见到。” 郑昀故作感慨的叹道:“这老头,也不等我,自顾自就没了。庄里怎么样了?现在内外有异动么?” 幸苍道:“咱们庄园里是老主人留下的铁桶一样的江山,何人敢有异动?老主人走之前把那几个不服的人都带走了。老主人英明,这些刺头一走,底下人再没有一个乱动的了。” 郑昀瞄了这位大总管一眼,嗤笑了一声,道:“带走?老头掌握庄园十年了,居然还有刺头,需要他临终时才能带走,他能在罔两山活这么多年,很不容易啊?” 幸苍腰弓了下去,道:“少爷,老主人在时确实权威无上,只是最后时刻有人露出狼子野心,老主人才如此决断。比如幸立那贼,仗着多年的功劳……” 郑昀打断了他,道:“好了我没兴趣听,死都死了,我对死人的过往没兴趣。依你说,现在长发庄园里是铁桶一块了?” 幸苍低下头,白色的须发遮住了所有表情,道:“都是铁一般忠于少主人。” 郑昀笑了笑,道:“是铁还是金,我亲眼看见才知道。你说外面的情势吧。” 汤昭冷眼看着,心中暗赞:郑昀扮演起这种威福自用头脑还灵光的大少爷也有模有样,一点儿自己的影子都没有。虽然有赖于事前准备吧,但其中有随机应变之处也很出色。难道他的表演才能是被彩云归给耽误了? 上来就和这位幸苍大总管拉弓上弦,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根据资料,这位大总管是掌握庄园最大的一个绊脚石,不管他是忠是奸,都肯定要踢开的。而且时间有限,必须快刀斩乱麻,有实力托底,用打草惊蛇这种手段比较高效。 幸苍低头道:“现在外面还算安稳,但据老奴观察,至少有两个庄园有不轨之意。一个是长袖庄园,一个是葛衣庄园……” 他说到外敌,仿佛突然来了精神,皱纹都开了,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一开始还算平和,说到后面便怒上来了,咬牙切齿,颇有些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皮的仇恨,将两方势力说的一个比一个强大,一个比一个可恶,似乎随时都要欺上门来,一脚踹翻了老庄主的棺材,叫老头挫骨扬灰。 郑昀懒洋洋的听着,等他稍微歇了口气,才道:“只有两个仇人吗?比我想象的少多了。老头也没他自己说的那么横么。知道了,这两个庄园我会铲除的。” 虽然幸苍说这么多就是要达到这个效果,但郑昀这样放话,他还是吓了一跳,忙道:“少主,这些都是和老主人相提并论的人物,实力不容小觑,还是徐徐图之的好。好在少爷回来了,长发山庄就有了主心骨,再多强敌也不怕的。” 郑昀哼道:“你跟着老头多年,会这么想,我不怪你,但如今可不是他的时代了。对了,你说老头带走了几个人?那就是庄园的位置有了空缺了?” 幸苍道:“呃……是啊……” 郑昀反问道:“怎么,空出来的职位你都做主塞了人了?” 幸苍忙道:“没有,执事还有空缺……” 郑昀道:“我带来的剑客就当执事好了,两个小仆还当长随,但按管事的待遇。紫苏和白芷两个姑娘当内管事,管我的钱。嗯……老七——”他指了指汤昭,“他一路伺候我还算周到,给他升一级。” 幸苍忙道:“老七已经是一等执事了,他……” 他上面就是我了。 虽然没明说,但郑昀看懂了,道:“执事上面就是大总管么?就没有副总管么?” 幸苍道:“从没有设……” 郑昀一挥手,道:“那以后就设立副总管了,让他给你当副手。待遇提一级,和你一样。等你死了他再接你的位置。” 幸苍一时僵住,张口欲言,郑昀伸了个懒腰,道:“行了,我累了,先歇他一歇。其他事等我醒了再说。长途跋涉,是真他么的累。”说罢一招手,叫做“紫苏”、“白芷”的两个妖娆女子一左一右簇拥着他进房。 幸五和幸十二两个剑客没捞到和少爷说一句话就被晾着,多少有点尴尬。但庄园的制度尊卑极其分明,除了幸苍,旁人一句抱怨不敢有,都默默看着幸苍。 幸苍挥手道:“少主叫散了,你们先回去做事,记得把少爷带来的人安顿好了。” 等众人散了,幸苍叫住道:“老七,你过来,咱们聊聊。” 汤昭心想:来了。 刚刚是郑昀的关卡,这时轮到他了。 郑昀毕竟身份摆着,凭一个少主的名分就占尽便宜,反而他这边更需要慎重。 要说原本的幸七和幸苍之间的关系,不说是亲密吧,至少也可以说是穿同一条裤子。 只说一点,那老庄园主是暴毙的。所以派谁出去接少爷,其实是幸苍决定的。 接下一任主人这个差事,虽然有一定风险,但肯定是个美差,要是能把少爷伺候好了,高低算个从龙之臣。在庄园中有同等四个一级执事,幸七若不能巴结幸苍,那轮得上他出这个差?他应该留下来,跟其他几个执事被幸苍一波带走才对。 但是那是之前的事了。 郑昀既然开口提拔,让幸七和幸苍几乎同级,再加上执事的空缺和新人补位,两人的关系瞬间微妙起来。 汤昭就需要把握这种微妙,第一要务是让幸苍看不出破绽来。 如果看出来了,那只好让他在这里升天,换个人当幸苍了。 那动作就有点太大了,为了顺利掌握庄园权力,最好需要原版大总管交接一下,希望幸苍不要不识抬举。 所以等到众人离开,幸苍把他让到另一间厅房,隔绝门窗之后,他立刻谦卑道:“大总管,这是少爷一时兴起,提拔我罢了,属下对您绝无二心!” 幸苍瞪了他一眼,道:“胡说八道。这绝无二心只能对主人说,怎么能对我说呢?” 汤昭立刻道:“不一样,我对主人是忠心,对您是孝心,都没有二心!” 幸苍摆了摆手,道:“你一路伺候少主,你觉得少主如何?” 汤昭沉吟道:“少主……果类老主人。” 这是简成龙的性格,也是幸七对简成龙的评价。 嗯,就是真幸七对真简成龙的评价。 汤昭他们为了准备这一趟的任务,做的功课是很扎实的,很多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都事先问过正主。这个问题就是他们押过的题之一。 顺便说一下,被他扣住的一行人里,幸七是最“配合”的一位,得知了来人身份之后完全没抗拒,让说什么说什么,最多申明自己没做过坏事,从头到尾是无辜的。从他那里得到的讯息还都和线报对得上,可见没耍花招。 从某种意义上说,幸七绝类郑昀。 幸苍默然,这个评价他比汤昭懂,缓缓摇头,道:“我看出来了。十年了……一切都没有变吗?换个主人就像没换一样。” 汤昭总觉得他接下来要说:“那特么不是白换了吗?” 当然幸苍没说出口,又问道:“少主实力如何?” 汤昭道:“我没见过少主出手,但见过剑象一次,乃是一只狐狸,很是凝实,看来非朝夕之功。至少不在我之下。” 幸苍暗暗思忖,道:“他带回来的那些心腹如何?” 汤昭道:“那剑客姓房,和少主很是投缘,性情类似,实力得少主看重,应该也不差吧?他那几个男女仆人也都刺猬一样,不像是奴才,倒像是二层主子。唯有一个叫‘危色’的比较老实,我还没看出奸猾之处来。” 幸苍道:“年轻么,又没见过什么市面,性情当然会激烈一点。等见识多了自然就知道斤两了。我是从小看着少爷长起来的,若他身边有坏人,也当清理一番。这才是你我作为庄园执事的责任。” (本章完) 487 剑奴 在大少爷、大总管、副总管甫一见面就毫不见外的明争暗斗时,那边奴仆就风平浪静的多。大少爷的人有人招待,譬如跟着少爷那位房剑客,就有院中剑客对等招待,也摆了一桌小酒席接风。后面少主的两个青衣长随就有奴仆接待,好歹也给热菜热汤。 剩下的奴隶就不能用接待了,要用看管。 作为唯一的女仆,明面上地位仅高于奴隶的仆役,一头灰发的迟明镜将四个孩子送到后面的小院里看押。 刚刚进院,迟明镜就是一愣。 但见小院里,像垒猪圈一样垒了两个大圈,每个圈里蹲了十几个孩子,一个挨一个,一般的牲口棚不会这么拥挤。 饶是迟明镜这几年经历甚多,已然心硬如铁,也忍不住激起了她的应激反应,一时僵立院中,眼前全是一张张稚嫩虚弱又麻木的面孔。 眼见她僵住,旁边那最小的女孩儿离着她最近,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迟明镜刚刚回过神来,刚要张口喊人,旁边转出一个身材矮小,姿态佝偻的仆役来,带着不耐烦的口气,道:“又是送人来的?怎么这个点儿才来?人交给我,你可以走了。” 迟明镜重复了一句,道:“走?我走到哪儿去?” 那仆役爱答不理道:“怎么不走?钱没结清么?那去前面账房拿钱。我们是山上的大庄园,不会欠钱的。你看看这里收了多少人?都是这几天收的,没有一个不给钱的。还欠你那三五两?” 迟明镜压下心中的恶心,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咱们少爷带来的心腹人。送人来也是少爷的吩咐。这是什么地方?姑奶奶要走就走,不走就不走。” 那仆役呆了一下,立刻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十分僵硬,看样子已经很努力的笑了,但还是笑的很呆板,低头道:“原来是少爷带的姑娘。恕我眼拙,不认得亲姑奶奶。您随意,您随意。” 迟明镜道:“这里怎么这么……我来送人,少爷带来的珍品,与别个不同,放哪儿?” 她本来想问怎么这么多孩子,但想想自己的身份,似乎不该多问,为了将来事,只得强自改了话题。 她也对罔两山颇有了解,口中的珍品也是罔两山常用划分剑奴的标准。指的是那种有剑客潜力,能直接洗剑种的高级剑奴。 那仆役忙道:“既然是珍品,得放里面。给我来。” 便领着迟明镜等来到厢房,就见厢房中竟也安着栅栏,做成牢房样子,里面关着三个孩子,衣服倒还齐整,房间也还算干净,地下铺有稻草,居然还有水盆,但里面的孩子同样一脸麻木,不知悲喜。 迟明镜只觉得心中一阵翻滚,旁边那仆役掏出钥匙开门,口中奉承道:“到底是少爷,珍品一气就是四个。像我们在这边收高级货,一连收了十来天,也只有三个。没办法,深影会将近,各庄都收高级货,实在是供不应求。尤其那第一等的珍品,都捏在大户手里不放出来,只等着涨价。这都是奸商。” 这时门打开,那仆役示意将孩子投放进去。迟明镜不吭声,也不阻拦他赶几个孩子进去,唯独那个才七八岁长相可爱的女孩儿,她忍不住攥在手里并不放手。那小女孩儿先是一怔,仰头看着她,没露出额外的表情,但眼神微微温和。 那仆役见这种情况,察觉她的意思,立刻笑道:“既然姑娘喜欢,这个就先留着玩儿。等深影会之前再交回来吧。嗨,这若是一般货色直接送您也可,唯独珍品都是有数的。其实您跟主人说一声,把人要走岂不同方便?” 迟明镜心中有些迟疑,她其实刚进队伍一日,跟几个孩子还没熟悉,更谈不上感情。刚刚不过是想起了当初自己,起了恻隐之心。若要她把孩子领回去同住,又觉得束手束脚的碍事。 但要放手,让这才七八岁的女孩儿进笼子,她又难以接受,一时心中交战,终于还是道:“好。若别人问起,就说这孩子我带走了。” 那仆役连连称是,把牢门重新锁上,把外面来的三个孩子一起关了进去。 回到院中,迟明镜还是问了一句道:“怎么收这么多人?就算在深影会上庄园不也是买主吗?难道转行做卖家,学那些商人事先囤货吗?” 那仆役赔笑道:“当然不会了。做人牙子本来就跌份儿,何况做二道贩子?咱们在深影会上主要是卖些特产材料,买剑奴当然是为了洗材料了。咱们材料积攒了不少,普通剑奴又不禁用。前一阵子老主人……庄园事忙,顾不上这些小事,收剑奴就断了一段时间,材料都堆着。眼看深影会将至,多买些剑奴把材料洗干净才好。” 迟明镜也知道剑奴的分级。珍品剑奴不用说,就是用来洗剑种的,把旧剑种或者污染过的剑种放入灵感中洗涤,然后取出,成为崭新合用的剑种。 这种买卖原理很简单,理论上外界也能做,但实际上是专属于罔两山独门买卖。因为外界可以制造剑奴,但有一个问题——剑种放进去容易,取出来难。洗干净了怎么弄出来? 要不然汤昭被剑种暗算时,司立玉也不至于想给他个痛快了。他凭借眼镜取出剑种,可是把刑极和薛夜语这些见多识广的人物都惊呆了。 但是罔两山就可以取出来,具体方法未知,怀疑是罔两的特殊能力,这是只有少数庄园主才知道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 除了珍品,也就是最传统意义上的“剑奴”,后面各庄园又拓展了剑奴的范围,把那些稍有灵感,但远远不够做剑客的奴隶也纳入剑奴的范畴,不能洗剑种,可以洗刷各种材料。方法也大差不差。 这个用途就广了,罔两山本来就出产各种材料,外界还有更多从魔窟、前线乃至野外出产的瑕疵材料,都需要用剑奴清洗,可说是市场广阔。而罔两山独吃这一块大蛋糕,即使那么多庄园主分,依旧个个盆满钵满。 唯一的问题是,洗材料很费剑奴。当然洗剑种也费,一个万里挑一的珍品剑奴一生只能洗一枚剑种,大部分剑奴会在取出剑种的刹那死亡,只有少数幸运儿不但能洗清剑种而且和剑种产生联系,获得了极为罕见的晋升机会。 好在剑种很少见,即使是罔两山,珍品剑奴和剑种差不多维持平衡甚至微有富裕。但普通剑奴就不同了,材料要多少有多少,剑奴却是有限的。尤其是洗普通材料会消耗剑奴的灵感,一个剑奴洗不了一两次就成为普通凡人,再没有用了。所以所有的庄园都缺剑奴,尤其是在大量出货的深影会前夕,众庄园都是大量买进的。 不过深影会层次更高些,需要的更多是珍品剑奴,普通剑奴上不得台面,只作为洗材料工具罢了。 那仆役继续道:“这两天一直在洗。现在洗有个好处,城里有的是人牙子,一个剑奴废掉就直接转卖给人牙子,又方便又快捷。这也是大总管的仁慈之处。” 迟明镜气乐了,道:“卖给人贩子?仁慈?” 那仆役道:“自然,这就是放生了。人卖给人贩子,不拘去哪儿,总有一口饭吃。在山上只能一股脑儿献给罔两大人了。除了咱们庄园,其他庄园都图方便扔到池子里去了,老主人在的时候也是这样。毕竟没灵感的剑奴值不了几个钱,在山下洗剑又不方便,所以他们都不这么干。偏大总管想了这么个办法,成批的活人,这不是仁慈么?别的庄园都是只进不出,咱们有进有出,当真是有好生之德。” 迟明镜都快被他说服了,道:“是么?” 那仆役仿佛打开了话匣子,道:“咱们大总管当真是个好人,你待久就知道了。当初老主人在时,他就常常给咱们做小的的开恩超生。就比如我吧,当初废了灵感,要不是大总管留我当差,我早就被献给罔两大人了。到底是大总管是剑奴出身,知道咱们得疾苦,不比那……”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觉失言,僵在原地,一时间脸上肌肉抽搐,形如抽风。 迟明镜并不打马虎眼混不过,反而冷笑道:“刚刚你说什么?” 那仆役越发呆住,浑身发抖,抖如筛糠。突然目露凶光。 迟明镜松开女孩儿的手,把她往背后一推,自己瞪着那仆役道:“怎么,要用罔两山的规矩决一胜负么?” 那仆役牙齿咬的咯咯响,迟明镜继续平淡的道:“要么你就动手,要么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答了,我就把刚刚那句话忘了,你不答,我就告诉少爷说你背后议论主子。不用管只有咱们俩听到这种事,我只告诉了少爷,你说他信你还是信我?” 那仆役浑身发抖,哑声道:“您说?” 迟明镜道:“你这里有多少孩子?多少普通的,多少珍品?多少已经废掉的,多少等着转卖的?” 那仆役本以为要被问什么机密大事,尤其是事关大总管的事万万说不得,那是左也死,右也死,正万念俱灰,却听她问的是这等小事,不免如蒙大赦,一连串道:“咱们收了一百零五个孩子,三个珍品,已经废了三十一个,转卖……” 迟明镜细细问庄园的人口,又问管事的数目,问各人的性情实力,然后一转头竟问起和庄园做生意的人贩子的名字、联络方式。 那仆役一一作答,只是对外面人贩子的事不大清楚,更奇怪她问这个做什么? 眼见迟明镜问的太细,他只能想办法推脱,却又不敢,正这时,外面赶来两个仆役,叫道:“快,新的货下来了,挑几个剑奴开工了!” (本章完) 488 朴实无华 一声呼喝,两个身材高大的仆役进来,对刚刚那仆役道:“管事的有令,叫选三个普通剑奴待用。” 那奴仆如蒙大赦,连忙后退几步,离着迟明镜远了一些,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一个圈。迟明镜并不再逼迫,反而退了一步。 他从里面拽出了三个孩子,交给了来人。 迟明镜注意到,他并不是随便选的,而是一开始就预定好了人选——至少有两个小女孩儿是这样的。然后可能准备的不充分,并没有准备第三个人,于是又随便拉了一个男孩子凑数,一并推给了来人。 这一番动作,登时像是往死水里投入一块大石头,登时打破了死寂,院中的孩子无不瑟瑟发抖,压抑的哭声四起。 那选人的奴仆喝道:“哭什么哭,把嘴闭上。这是他们的运数到了,早完早了早超生,就能重新做人了。你们要是有运道,也在山下把这一劫渡了,送到外头去还是个人,就怕没有这个运数!” 他这么说,那些孩子多半是听不懂,倒是来提人两个奴仆不乐意了,骂道:“老马头,你又扯什么淡呢?还什么外头才是人,都是庄园里听差的,你是个人是么?” 那老马连忙赔罪,两人骂骂咧咧,把只会抽泣的三个孩子拖了出去。 迟明镜默默看着,一动都不动。和那些挑选奴隶的人一样漠然。 其实,她一直都并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也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至少在这些年,她自认已经非常冷漠。 自从老师死后,迟明镜独自浪迹江湖,在黑白之间摸爬滚打,别说心如铁石了,手上都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甚至看到了人贩子正在贩运孩童也不会动容。 不然呢?一时好心救下了孩子,她送到哪里去养?她养活自己就很难。 既然无能为力,不如一开始就无动于衷。 就像鲍人伍说的,她装作自卖自身在人贩子队伍里做杂活儿,还照顾那些被贩卖的男女孩子,并没有表现出同情,一点儿不惹人怀疑。那时她是真控制得住自己。 然而没想到,她遇上的那鲍人伍偏偏是当年贩卖自己的鲍人行的弟弟,而自己正是那次被老师救出来的。这段经历是她的软肋,一旦戳中,再难平静。 她心潮起伏之下,情绪暴走,将鲍人伍一行几乎杀个干净。失控之后,她便一时找不回之前心中止水的状态了,就像一个鸡蛋,外壳倒是坚硬,但敲开一个口子,就有破碎之虞。 刚刚她放不下手中的女孩儿,一是想起了自己当初被贩卖的时光,二也是因为在情感脆弱期,难免感情用事。 但迟明镜是个狠人,她察觉出了自己的异样,不许自己这样脆弱下去。决心一下,登时堵塞感情,再看其他眼前发生的惨事便不动声色,一开始还是强忍,调整过来之后恢复了彻底的平静。 低头看了那看起来木木的女孩儿,她略一犹豫,心想:当初老师也是刚毅绝情的人,还是路上一时善心救下了我,可见偶尔心软不算要紧,只不要一味放任下去便是。 当下一拉手中女孩儿,道:“我们走。” 两人离开小院,往迟明镜的住处而去。 在路上,迟明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路面无表情仿佛幽魂一样的女孩儿开口,声音清冽,道:“我叫冯志烈。” 迟明镜明显被这个名字震了一下,但她再想不到某些荒诞的可能性,反而自己给自己解释道:“原来如此,你是家里假充男孩儿教养,所以取了个男子的学名么?你果然是好人家里出来,不是被家里卖的吧?” 冯志烈调整了一下状态,登时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有泪珠在波动,道:“嗯,我不是被家里卖的,是被坏人捉来的。我好好在家……家里相隔上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坏人就是高远侯,还有汤昭那小子,把我当牲口使唤。我人都死了,还叫老子接这种大活儿,千里迢迢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迟明镜心中一动,想要安慰她将来可以送她回去,接近着又止住,心想:此间事能不能成,连我是生是死都还不能定,何必多说?若能成,我夙愿得偿,一身轻松,送她回家也不过举手之劳,若不能成,就把她送出去,就像当初老师把我放生一般,命运如何,全凭造化吧。 正走着,就见迎面两个青衣童仆向这边来,迟明镜暗自讶异,认得正是那大少爷身边的两个亲随,一个叫危色,一个姓江的好像是排名第八,人称八哥,据说有个挺威风拗口的名字,但她不记得了。 据她观察,这两人虽然年轻,又都不是剑客,但应该是那少爷真正的心腹,什么要紧的事儿都给他们去办。 双方擦肩而过,那江八哥毫无表示,危色点头示意,迟明镜也客气的点点头:在这一行人里,她还是对危色印象好些,因为他的言行举止最接近正常人。 眼见两人进了关奴隶们的院子,迟明镜心中好奇,终于还是折返,缀在后面,隔着墙壁也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就听里面那江八道:“这都是少爷的财产,谁许你们私自处置了?啊哈,少爷都到了,你们不等他吩咐,进进出出的,得到少爷允许了么?丧心病狂,这是没日子捞了,急着最后捞一笔么?” 里面那人低声下气说了几句,江八声音又高了一个调子,道:“大总管?大总管比少爷还大么?跟我这儿扯虎皮,你特么吓唬谁呢……” 就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好像是砸了东西,兼有危色劝解之声,最终江八道:“你给我放明白些,这里是谁的?上上下下都是少爷一个人的。再拿什么大总管、二总棍的压派人,叫你知道知道你家八爷的厉害!从今日起,这院子里的人归危色管,你也归他管。老老实实干活便罢,不老实了,打死你难道还有人跟你申冤吗?” 迟明镜听了,有些好笑,心想: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夺权么?是不是糙了些? 不过也是,最高端的斗争往往只需要朴实无华的手段。大少爷名正言顺,如果带的人手实力够,那还不是怎么都行? 不管怎么说,是大少爷夺权也好,狗咬狗黑吃黑也好,若能把这囚笼撬开一条缝儿,迟明镜自然喜闻乐见。 这时江八摔门而出,危色却留下了。迟明镜猜他要回去复命,突然道:“八爷——” 江八回头,有些诧异的看她,道:“不用客气,叫八哥就行。怎么?” 迟明镜道:“他们还有一个地方,应该是专门把奴隶制作成剑奴的地方,刚刚我看有几个孩子被带走了,你们要不要接管?” 江八道:“还有这事?”说着转身回去,接着把那看奴隶的仆役拉出来,道:“带路,去那制作剑奴的地方。” 那仆役忙求道:“不是小的不去,是规矩上小的不能去那里。按规矩那地方只有一等家奴才能去,小的这种地位哪只脚迈进去就砍哪只脚。” 江八冷笑道:“什么规矩不规矩?哪辈子的规矩?什么前朝的剑能斩本朝的官啊?你只管去,大少爷的规矩一向是:谁听话谁就有好处,那不听话的别说一等二等,最末等也没有份儿了。” 他逼的凶狠,那仆役只得哆哆嗦嗦的带路。 其实染坊这买卖能有多大,相隔就一个院子。到了院门口,就听得里面有呻吟声传来。 那声音并不大,但不是不痛苦,而是被堵住了嘴,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呜呜咽咽。偏偏外面几人除了那仆役都耳朵极灵,声音钻入耳朵真如针扎的一般,浑身不适。 江八端足了狗仗人势的范儿,上前一抬脚,啪的一声把门踹飞。 就见小院中摆着一个个柜子,俱是杂木薄皮,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棺材。其中一个敞着口,一个大汉正把一个捆住堵住嘴的孩子往柜子里面塞去。 另一个大汉坐在院中板凳上,旁边是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形状各异的材料,脚边瘫坐着两个呆若木鸡涕泪交流的孩子。 见到江八、迟明镜、冯志烈还有那仆役进来,那大汉没反应过来,脱口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禁地?” 江八喝道:“是你祖宗……啊呸,他么的我哪有这么畜生的孙子?我是大少爷派来的!这里归我管了,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说罢先不管和自己喊叫的大汉,先一脚上去,把那往棺材里塞人的大汉踢飞了。 那大汉倒也学过几天武功,有个意识想要抵抗,但身体跟不上,眼睛一花已经被迎面踹上,飞到了旁边一棵树上,倒挂枝头。 这边江八马不停蹄,立刻将另外大汉踹倒。眼见那大汉要摔到桌子上,他一闪眼看到了桌上许多材料,心中一奇,一伸手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人抓住,扔到一边,没把满满一桌材料碰散。 这边迟明镜上前,将被塞进一半的女孩儿拉了出来,伸手去取她口中的布。 后面那仆役忙阻止道:“等等,先别取……” 但他说的太晚了,迟明镜已经把布取下,就听孩童尖锐的惨叫声直刺耳膜! (本章完) 489 出入 稍微一放松,那女孩儿就痛苦的尖叫起来。 虽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但那种尖叫能让人近在咫尺的人心惊肉跳。 离她最近的,是迟明镜! 同时,几乎一瞬间,迟明镜手指下移,掐住那女孩儿的脖子。 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瞬间,迟明镜自己也愣住了,连忙放松手指,那女孩儿显然被她一掐失去了力量,再尖叫不出声,痛苦的呻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这是怎么了?一个小女孩儿而已,这点事儿都处理不了?” 那边江八收拾完袭击的大汉,回头看到这边情景,愣了一下,回手弹出两道罡气,撞上了那女孩儿两个穴道。 一个穴道止痛,一个穴道昏迷。 女孩儿霎时间安静了,就在迟明镜的手中昏了过去,虽然不比睡觉那样安详,却也从无尽的痛苦中稍稍挣脱。 迟明镜松了口气,对***头道:“谢谢。” 她不是搞不定一个小小女孩儿,只是刚刚她本能发动了,听到惨叫声立刻把声音的源头掐灭,这是她之前一直在做的。 毕竟,她听到的惨叫声多半是自己制造的。她不喜欢听到那种刺耳的声音,声音太大也可能带来隐患,当然要对方彻底闭嘴。 这些年,已经成了本能了。 她只会那些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并不会那些柔和的手段,一则当初她的老师交给她的东西有限,甚至老师自己可能也不会,二则她之前也用不上。 相比之下…… 她多看了一眼那江八,发现他的注意力被桌上堆积如山的材料吸引了,仿佛盯着一堆宝藏,但在她眼里,那些材料就是一堆破烂,心中思忖:他们这些人,连大少爷带他那几个心腹,都有些特别的气质,和这边的人完全不同。听说那个少爷也是罔两山出来的,如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但具体是什么气质,她说不出来,人不可能形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堆黑漆漆的材料有什么可看的,迟明镜意识到江八并没有管那两个被打趴下的大汉,便走过去道:“我带过去问问话。” 江八不在意道:“随你。但是这里可是我们少爷的地盘,人啊东西啊,都是我们少爷的,你可别过分了。” 迟明镜答应一声,把其中一个大汉拖死狗一样拖了过去,指着旁边那刚刚昏迷的女孩子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那大汉刚刚如猛虎下山,如今吓得鹌鹑一样。在罔两山生存,欺软怕硬是本能,忙道:“就是刚刚浸入了一块‘雾石’,让她清洗。她现在是剑奴了。刚做剑奴肯定难受,难免大喊大叫的,所以我们都是塞进柜子里,这样就安静了。” 迟明镜扫了一眼遍地的柜子,粗略一数,也得有几十个,大部分都盖着盖子,看不见里面,但仔细听里面能听到细微的声音,仿佛老鼠在趴着墙壁,不能细想,道:“原来如此,看不见就当没有了。浸入……怎么做到的?” 她的老师也跟她提过做剑奴的痛苦,她自己却没真正当过。来罔两山之前她也收集过不少资料,但那肯定不涉及到具体的操作,这是罔两山独门秘诀,外面外的人不可能知道其中内幕。 那大汉颤巍巍道:“用双层影匣。那个……” 他用目光示意,却是放在桌上一个书本大小的匣子,有一尺来高,看外层似乎是用檀木一类的木头制作的,外层中间有一道线将匣子分为上下两格。 他这么一说,江八也起了好奇心,将那个匣子拿起来研究,他研究的姿势很专业,用眼睛看,敲打声音,闻其气味,摩挲其质地,从外至内查看,一看就是内行。 迟明镜对单纯的器具研究没有兴趣,喝道:“去把她体内的材料拿出来,释放这个剑奴。” 那大汉忙道:“释放剑奴……不是小的不听吩咐,而是不会啊。” 迟明镜喝道:“胡说八道,这些剑奴又不是那等珍品,取出材料之后还能活着被转卖,材料肯定是能取出来的,你敢骗我?” 那大汉战战兢兢道:“不是骗,取出来又需要特殊的方法,那是需要专门学的。咱们庄子只有大总管会,别人都不会。” 迟明镜道:“依你说,之前那些剑奴都是大总管释放的?他会定时来解除这些剑奴了?” 那大汉道:“那倒不是,他老人家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浸洗材料是耗费灵感的,等他们灵感耗尽,撑不住材料,材料自己就析出了。” 迟明镜这才明白,紧接着道:“不对了——那材料洗干净,灵感还没耗尽岂不是僵住了?” 那大汉道:“材料是不怕浸洗,越洗越干净,早晚能把灵感耗尽,这里的剑奴又不是珍品,就那么点灵感,能禁得住多久?虽然是有些浪费,在山上一般是要及时取出来的,再洗下一个。但现在不是收了很多剑奴么?人多,省得麻烦,浪费一点儿也就浪费了。” 迟明镜只觉得一股怒气往上升,就听江八道:“这破玩意儿效率是多么低下啊。” 迟明镜一回头,就见江八已经把那双影匣打开,一边摆弄一边摇头。 刚刚已经被迟明镜吓得乖顺无比的大汉大惊失色,失声叫道:“怎么打开了?不能打开!里面……要是出来咱们都完蛋!” 江八抬起头来,轻松道:“放心,不会放出来的。符式没有破坏,里面有约束,怎么可能出来?就算出来了也能逮回来。” 他说话的样子活像恐怖故事里作死的炮灰,仿佛下一刻就会坏事,手中那个匣子就会钻出无数鬼怪来,狠狠打他的脸,顺便收割了他的小命儿。 但是事实是没有发生,他说没放出来,就是没放出来。他不是炮灰,是有底气才这么说的。 将匣子合上放到一边,江八上前,从迟明镜手里接过那女孩儿,拉过她的手仔细看。 迟明镜跟着看,发现女孩儿手背上青筋暴起,不像是少女娇嫩的皮肤,但想那女孩儿受到如此折磨,起筋似也不奇怪。又侧头看那个童仆,只觉得他看东西的方式和一般人不同,仿佛能从石头上看出花来。 江八看了一阵,道:“不过是仗着取之不尽的高档材料罢了,这么简陋粗暴的符式运用方式,甚至不能叫做学问。糟蹋人,糟蹋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移到女孩儿的小腹也就是丹田的位置,用五指抵住腹部,轻轻一动。 迟明镜分明看到,江八的五根手指,从女孩儿腹部穿了进去。 但等她定睛一看,他的手明明还放在原处,但刚刚她又坚信看到的不是错觉,确实有一只手穿进去了,就像江八拥有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一样。 下一刻,江八已经收手,收回的一瞬间,手指有个捏的动作。 然后,他竟凭空抽出拳头大一块黑色的玉石,那上面的玉石颇为晦暗,仿佛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玉石离体的瞬间,女孩儿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即使她并不清醒,但身体本能的反应就像是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担。 材料取出来了! 用手拿出来的。 那大汉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会?没有影匣帮助,就是大总管也——” 话音未落,一只手戳中他的喉咙,鲜血截断,那大汉口中“嗬嗬”两声瘫倒在地,转眼没气了。 刚刚江八的手戳入是虚幻,这回换了迟明镜出手,却是真真实实,一招夺命。 江八愣了一下,道:“干什么?” 迟明镜冷冷道:“你这一手应该是秘技吧?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为了保密,这些人看到了,自然要都杀了。”说罢又是一招,插向另一个大汉的喉咙。 江八道:“那倒不是……” 话音未落,那大汉已经被迟明镜干脆利索的结果了。 小院中,只剩下江八和迟明镜。以及那个早就吓傻了的带路仆役。 江八摆了摆手,道:“不算秘技。就很普通的手段罢了,你没见过,但是其实不稀奇。你别忘了我们是谁。我是大少爷的心腹,大少爷是庄园之主,这里一切都是大少爷的。他手下有能人异士,有强大手段,那是他得人心,我们有本事,是庄园的福分。何必偷偷摸摸背人?谁要是因为我们的手段担惊受怕,那算他心怀二意,杀了就是了。” 他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个大汉,道:“这两个就算了,反正是取死有道。其他人……”他指了指呆若木鸡的仆役,“你想杀人我也拦不住。但别说是为我杀的。我们可用不着。” 迟明镜唯一沉吟,道:“我知道了。你有手段把材料取出来,能把那这些剑奴都释放么?大少爷接手庄园之后,要做什么改变么?” 江八道:“我接到的命令,是把剑奴这一摊儿拿过来,归少爷来管理。若我能办妥就办,办不妥自然找剑客大人求援,直到办成为止。总之少爷的命令一定会执行,谁也拦不住!至于剑奴……释放也可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些剑奴存在没什么意义,洗剑种不说,洗材料的效率很低下,我们少爷可看不上。等我跟少爷禀报一声,他自然许可,就可以一个个都放了。” “至于将来要做什么,那可轮不上你我操心。你要愿意看,就等着看,大少爷把庄园收拾干净,自然会传下命令来。” (本章完) 490 交给太阳 这边危色和江神逸两位青衣童仆鸡飞狗跳的收缴奴仆,其他人也没闲着。 号称继承者的外来队伍下车尹始就显示出雷厉风行的一面,所有人都有任务。比如房蔚然,领到的任务是要去找那两位幸五、幸十二闲聊。比如幸七,他正和大总管幸苍聊个不停,一下午都没抽得出身。就连白止和紫苏两位出身靖安司的美女,也被派出去干活,一个出去查账,一个出去照管食堂。 是的,财产和伙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至于无所事事的,其实只有大少爷一个人,哦,不,还有一只狐狸。 此时大堂中不知从哪里搬来的那宽阔到不可思议的大床上,郑昀正呼呼大睡。他旁边趴卧着一只白毛狐狸,慵懒的枕着自己的尾巴午睡。 突然,躺在床上的郑昀睁开了眼睛,直起身来下场,轻飘飘的落地,动作轻盈飘逸。 同一时间,白狐也睁开了眼,看了郑昀一眼,目露疑惑之色。 郑昀点头,往外面走去。白狐滴咕道:「出去?这么好的太阳不正好午睡吗?为什么要出去?」 白狐滴咕了一声,又懒洋洋的躺下。 郑昀现在的妆容平平无奇,让她提不起精神一起出去。 郑昀出了卧室,正午的阳光照射到他头顶,映得他经过妆饰不再惊艳的五官也粲然生光,似乎找回了几分昔日映霞捧日的风采。 轻轻仰头,他叹道:「罔两山下的阳光也很好。」 他一面说,一面背着手走向院外。 除了后院,左右院子都隐隐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那是他的手下在执行他的命令,收取染坊的财产,如果原来的人不配合,难免鸡飞狗跳。他恍若未闻,一路向外慢悠悠踱出。 来到大门口时,正好看见房蔚然和一个白发人从隔壁院子走出来。那白发剑客一见郑昀就跪倒行礼,倒让站着的房蔚然略感尴尬。 郑昀倒是若无其事,道:「是你啊,你叫……」 那白发人恭敬道:「奴仆叫做幸五。」 郑昀哦了一声,道:「幸五,我记得你是庄园里的剑客,好像还有一个人叫……幸十二?」 幸五道:「是。他正在屋里。少主要找他吗?」 郑昀道:「主人。」 幸五一怔,郑昀道:「叫我主人。没有老主人,你叫我少主是什么意思?你只有一个主人,就像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幸五呆了一下,和人老成精的幸苍不同,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心思,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改口道:「是,主人。」 郑昀点头道:「我要出去走走,你跟我来。」 幸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房蔚然反而愣住道:「您这是要……」 郑昀道:「没事,就是出去走走,就带幸五,不用其他人跟着。你去找幸十二吧。也不用备车,我们就在街上熘达熘达。我好久没逛街了。」说着出了大门。幸五起身跟上。 比起本能的就遵从命令的幸五,房蔚然倒是有些懵:这是哪一出啊?之前计划里有这么一节吗?临时改计划给点提示啊? 别看现在院子里闹闹吵吵,但这其实都是计划好的。谁干这个谁干那个早就商议完全,路上开过不止一次会了。今日本来是没有郑昀这大少爷的戏份的,他只要保持一个急躁狠辣又贪图享乐的纨绔大少的形象就好,怎么还临时加戏呢? 但他虽然直接听汤昭的命令,郑昀在队伍里也有特殊地位,尤其是身份限制,在外面当前不能反驳。两人出门他也没阻拦,心想一对一的话这位能和剑侠过过招的捧日使应当不会有危险,如果真有危险,他好像还能请神上身,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此时汤昭正在以幸七的身份和幸苍过招,也不便打扰,房蔚然想了想,还是按照计划去找幸十二谈心去了。 大少爷出街,横冲直撞。 只见这位长发庄园的现任庄园主在大街上大摇大摆,一时东,一时西,左摸摸,右看看,像个扫街揩油的混混,又像个刚出深闺的好奇宝宝。 「多少钱?」大少爷从摊子上抓了一把山楂糕问买东西的小贩。 比起一般城市的市井小民,这座玉阆城的小贩也长得五大三粗,恶行恶相,想当初也不是良善之辈。不过到了这个地界,强龙太多,一般黑道连给人当混混打手的资格都没有,也被迫劳动致富了。 那小贩在街上混久了,颇有眼力,见这陌生的大少爷还可,见了白发的幸五立刻如耗子见了猫一样,忙低头打躬,道:「诚惠一两银子一斤。」 大少爷转头看向幸五,道:「这物价算贵了吧?」 幸五嗯了一声,那小贩忙赔笑道:「大爷,这西北外境,物资缺少,运输不易,尤其是这些精细的货色都是从神州运来的,多少是比外面贵一些的……」 其实还有一个道理,就是这里罔两山的有钱人多,罔两山的钱都不是好来路,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对物价毫不敏感,因此容易被宰。 果然这位大少爷也就是一问,从兜里抓出一把钱塞给小贩,提着一包山楂糕走了。 大少爷将山楂糕塞了一把给幸五,道:「尝尝。」 幸五愣了一下,抓在手里,红通通的山楂糕又香又软,看得人舌底生津。 大少爷没来得及剥糕,又看上了旁边的炒瓜子,又买了一捧,不知不觉已经在幸五的包里塞满了零食糖果,道:「这里卖的倒和我在那边见到的糕饼差不多。虽然人并不相同,但东西大多相同的。平时没有机会吃这等零食,我早就想尝尝看了。」 幸五盯着手中的山楂糕,道:「嗯,是啊,我小的时候街上卖的糕点也是这样的。」 大少爷突然问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幸五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少爷换了一种问法,道:「你多大了?」 幸五迟疑了一下,道:「二十多?或者三十岁?我也不知道。在罔两山看不到太阳升起和落下,也不知月和年,就这么湖里湖涂过了。」 大少爷道:「我看也像,你年纪不大。二十多岁的人还是年轻的,年轻人就算苍老和真正的老人也不一样。」 幸五失笑道:「我还年轻吗?二十多岁在罔两山不年轻了。就算是剑客也多活不到四十岁,三十岁就可以自称老翁了。」 大少爷道:「当然年轻了。虽然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让身体苍老,但心依旧保持着年轻人的底色。我一看就知道,姓幸的都是年轻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幸苍。他是真的苍老,从内到外的都老了。」 幸五道:「大总管么?大总管是我们的前辈,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老翁了。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吧?他说不定已经五十岁了……」 大少爷摇了摇头,道:「五十岁?小瞧他了。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没再说下去,将山楂糕放进口中,脸整个皱了起来,道:「诶——酸!」 虽然酸,他还是勉强咽了下去,看了一眼只搓着山楂糕不吃的幸五,道:「你有先见之明,知道它是酸的就不吃。」 幸五轻声道:「奴仆不知道。因为我吃不出味道。」 大少爷看着他,幸五平静道:「我做剑奴的时候曾经咬烂了自己的舌头。然后有四五年的时间没办法说话。后来成为剑客才想办法修复的,舌头接上了,但是永远丧失了味觉。所以我吃什么都一样,平时尽量少吃东西,因为吃东西很累 。」 这时,一路贵族乘着车经过,车后面拴着十数个剑奴。那些剑奴一个个脚拖着地面,一步一拖,那是剑奴特有的走路姿势。 十年之前,幸五也是这么走路的,当了剑客三四年,倒渐渐改了回来。 他忍不住道:「只要做过剑奴多多少少会留下旧病。有些能痊愈,有些是一辈子也不会好了。好在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能结束了。我有时想,既然早晚都会结束,何必还拖着时间呢?留在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少爷突然道:「你在跟我诉苦吗?」 幸五勐然惊醒,变色道:「奴仆不敢,奴仆失礼。」不顾在大街上人来人往,跪倒伏地道:「主人恕罪。」 事实上大街上也无人在意,在遍地是剑奴的罔两山脚下,这种一惊一乍的事情实在稀松平常。 大少爷平澹的道:「别跪了,起来,跟我走。」 说着转身离开,幸五爬起来匆匆跟上,心中疯狂大骂自己: 今天是失心疯了么?居然和世界上最不可能理解自己的主人吐露肺腑之言?那可是从出生就高高在上,踩着无数剑奴享乐至今的少主人,这些话怎么可能让他动一点心神? 那山楂糕是什么迷心丹药么,都没吃一口,只看一眼就鬼迷心窍起来? 大总管怎么提醒自己这些人来着? 回到庄园,或许这句话就会要了自己的命吧? 如果只是痛快一死,未必不是好事…… 惶恐和悔恨之下,他走路踉踉跄跄,好像当初剑奴的步伐。 突然,前面的少主人停下。 幸五才清醒过来,这里是一处无人的巷道。 少主人正平静的看着他。 幸五几乎又要请罪,少主人开口道:「其实我不听别人诉苦。如果无人可倾诉,你会向什么诉苦?」 幸五一时结舌,脑子转过不来。 少主人道:「会向树洞说吗?」 幸五茫然点头,少主人道:「你会向太阳诉苦吗?」 他指了指天上凌空的烈日,道:「树洞只是树洞,毫无用处,最多只会给你自己的声音作回声罢了。而太阳在上,它就是要驱散黑暗,扫除阴霾的。它照的世界上有万般苦难,听诉苦根本听不过来。但有它永远在天上照耀,百邪退避,痛苦自消,又何须你来倾诉?」 他冷静而有力的说道:「你人生有什么意义,自己去找。至于苦难,不用多说,交给太阳。」 491 花钱 这边大少爷带人逛街,那边染坊鸡飞狗跳,倒也有的人风平浪静,比如汤昭和幸苍。 应该说是幸七和幸苍。 幸苍在染坊的后罩房居住,独领一院,前面的声音传不过来,十分安静,适合和心腹密谈。他和幸七的谈话就在这里。 幸苍本来是要跟幸七说几句心腹话就散了的,但没想到幸七说话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那幸七说话极为细致,事无巨细的将一路上的经历告诉幸苍,连批带讲,夹杂着自己对少爷以及少爷跟班行事性情的分析,然后又请教幸苍的意见,这一推心置腹的谈天就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经历绝大多数是真实的,一半是从真幸七那里听来的,另一部分则是他自己经历的,准确率高达九成,另外一成也不是明晃晃的造假,而是春秋笔法含糊其辞,总之听起来是很真实很准确的旅途经历,其中细节满满更有微妙之处引人深思。 之所以说的这样详细,当然是因为……拖延时间。 在他和大总管聊天时,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活做,摸清这小小染坊的底细,基本掌握了几处要害地方,这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这个过程非常简单,因为染坊本来也没多少人。庄园的力量本来不深厚,又得益于大总管手脚非常麻利,趁着少庄主不在的期间,将老庄园主留下的班底砍得七零八落的,实力更是大为削弱。而仅剩的剑客力量又有一半在山上,带下山来的就两个剑客加十数仆役而已。 仆役谈不上力量只能说接收,两个剑客分别有人去对付,只剩下一块老骨头,留给汤昭去啃。 能用语言拖住最好,若言语翻车,那就彻底翻脸。还是那句话,你不想当幸苍,有的是人能当幸苍。 可能是因为他的实力给了他底气,所谓自信放光芒,他发挥的很出色,真真假假说了这么多东西,居然还没露底。也可能是因为幸七本人就是个话痨,他扮演的也对路。 总之,汤昭和大总管聊得宾主尽欢,一直到天将擦黑,并没有一个人来报信打扰。 看来大家还是挺得力的。 直到谈话实在没词了,口水都要说干了,汤昭才主动告辞。幸苍觉得这幸七还算识趣,刚刚谈话不无诚意,虽然不信此人经过这一路之后毫无异心,但至少态度还端正,为安定人心,做千金马骨,他也应当给与安抚,便亲自送他出来,两人在门口告别。 汤昭最后压低了嗓子,道:“大总管,我一路观察,大少爷这人心里是有野望的,他在外面见识和咱们不同,想的都是外头那一套,看不惯山里的旧俗,说不定要在庄园大动干戈,立一番事业。况且他不是谋定后动的性子,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刻都等不了。他要是行事激烈,大总管要有心理准备。” 幸苍却比汤昭想的谨慎得多,这些话在屋里说还罢,到了外面可不惹半点嫌疑,笑道:“我与少主同心同德,只有安心辅佐他的,你说什么准备?” 汤昭连连点头,用极低的声音道:“不管怎样,我等以大总管马首是瞻。”说罢告辞离开。 幸苍不置可否,等汤昭离开了,才整理衣服,去见大少爷。 幸苍是庄园中年纪最长的,所谓人老成精,敏锐的察觉到了“幸七”最后有挑拨离间之意,心中暗自冷笑:这个东西跟着大少爷走了一路,果然起了不少歪心思,再不是当初的幸七了。之前说话时掩藏的那么好,到最后一刻漏了马脚,果然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啊。这些剑奴都没读过书,侥幸成了剑客也成不了大器。 当然也可能是大少爷叫他这么做的,为的是叫自己主动出手露出破绽。 “这些人……明明见识了外面那么大的世界,心思怎么还这么小啊。” 这位白发老头长叹一声,再次来到了大少爷休息的地方。 此时门口正有一个相貌娇美的女子,也正走到门前,正是大少爷带来身边随侍的两个女子之一。幸苍记得,大概是叫“白芷”,反正是种药材的名字。 这两个女人说丫鬟不是丫鬟,说侍妾不是侍妾,妖妖娆娆,轻浮做作,幸苍很看不上——他其实是看不上一切年轻活泼充满元气的生命。 “麻烦姑娘通报一声,幸苍想见少主人。” 白芷笑眯眯道:“大少爷不在,你晚点再来吧。” 挡驾了吗? 幸苍心中暗动:这就开始公开下自己的面子了吗?这位少主人的耐性还真差啊。 他正要也笑眯眯的说话,白芷突然欠身道:“少爷。” 幸苍一回头,居然真的是大少爷从外面回来,可见他之前的确不在,自己刚刚的小心思全是瞎猜。 然而,他没有时间自愧,而是一眼看见了少主身后的白发人。 幸五! 正是他带下来的两个最心腹剑客之一! 居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跟着大少爷出门去了。 而且看幸五那表情,全不是敷衍之态,反而恭敬非常,不仅仅恭敬,还很敬畏,有种发自内心的敬服。 怎么看也是相处愉快的样子。 这才第一天啊,就凑到一起去了? 这么急不可耐吗? 少主人也是,幸五也是。一天都等不了? 三人一见面,幸五和幸苍都是愣住,不由自主的尴尬。倒是少主人一点儿没有在乎,道:“大总管来了?怎么,找我的?找我什么事儿?” 还是幸苍先反应过来,他立刻想到了这是大少爷的手段。从情理上来说,少主人要叫幸五出去,幸五怎么敢不去? 庄园里的剑客,怎么可能反抗庄园主? 既然不能反抗,那剑客先天就矮了一头,那么被几句恩威并施的言语乃至一些画饼击中了心绪产生动摇有什么稀奇? 但是,这毕竟是第一天。 都说罔两山的剑客剑心脆弱,但那也是剑客,岂能那么轻易动摇?纵然少主有意拉拢,也不会就这么一下子成功,自己没必要过激,反而该镇定挽回才是,当下镇定下来,对大少爷道:“少主,我是想跟您请示一下您移驾上罔两山的事。” 少主人道:“哦,那件事……那倒不急。我还有事要做。” 伱不急,你爹停在山上可是有点急啊。半年没下葬,纵然有手段保持,如今状态可也不太好了呀。 但少主人不容他开口,道:“正好我有事找你。幸五先回去。” 幸五答应一声,对两人行了礼,就转身离开了。 大少爷当先进了屋,那白芷示意幸苍先请。 一进屋,幸苍也吃了一惊。 这间正堂是他专门收拾出来,给大少爷落脚的。为了奉承这位将来的庄园主,他特意把屋子布置的很是豪华,基本上除了地方不大,和山上山庄的大堂也差不多了。 但是,进了房间他才发现,这屋子的摆设装潢全换了,换的明晃晃、亮晶晶、香喷喷,所有家居摆设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 其实罔两山的庄园主很有钱,因为长久以来和权贵勾结,大作违法买卖,而罔两收取的“税”又不要世俗之物,那些庄园主的财物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 但罔两山到底在大漠深处,又终年笼罩着阴影,物资不比中原富饶,采购的渠道也比较曲折。这些庄园主除了可以滥用人力,在享乐方面想象力还差点儿。 而从中原花花世界的简大少爷则给老幸苍上了一课。 幸苍一进去,就见大少爷已经在一张舒服如云朵的软椅上坐下了,旁边还有一只睡得正香的白狐,白芷这边端上酒杯,正是五彩琉璃杯,里面是血一样的酒液。大少爷接过,微一示意,白芷又给幸苍也端了一杯。 幸苍接过道谢,这酒他倒是认得,是本地出产的葡萄酿就的名酒。其实在庄园中也有,他也喝过。但他并不爱酒,偶尔喝一点儿,据说可以养生,绝不多喝,因为那会折寿。 “好酒。”大少爷轻轻啜了一口,道,“大总管,你来得正好。我下午让白芷清点了一下染坊的财货,感觉不大乐观啊。我正要用钱,这不是当头一棒吗?” 听到“清点财货”,幸苍眉头跳了一下,紧接着道:“少主,这染坊不过是一个山下的产业,本来就没有多少财货。真正的财产都在山上。那些宝货都等着您去继承。您要急着用钱,山下的话,把各处搜一搜也能凑出两万两银子来。” 两万两银子,可是不少了。即使庄园主做黑色买卖来钱快,两万两也是一笔大数,毕竟这是不算房产的现银,在一些县城,买几条街都有富裕。 如果少主人是要买东西,钱能买到的东西几乎都够了。钱买不到的再多也没意义。 如果用来送礼,这也是一笔拿得出手的厚礼了。 大少爷摇头道:“这不行。两万两差远了。我马上有用钱的地方,两万两能用几天?需要开源节流才是。” 幸苍听得眉头乱跳,心想:这是要干嘛?两万两还不够?还几天?你打算待几天?问道:“少主,你是要在深影会上买宝物么?” 大少爷抬手道:“深影会?那不是一个月之后么?哪能想到那么远的事?我马上要开席了。” (本章完) 492 对账 开席?是办白事吗? 是了,爹死了,确实应该开席。 不过开席不应该在山上么?怎么也得把灵堂布置起来,供人吊唁再说摆席的事吧? 难道先在山下办一场? 这倒也不是说不通,毕竟罔两山环境特殊,众庄园交通不易,摆席也不会有太多人。按惯例是从简,但大少爷不愿从简,趁着山下人都在时办事也能解释。 幸苍道:“是,若是办一场酒席,哪怕把新旧相识一起请来,用上最好的美酒和山珍海味,两万两恐怕也……” 大少爷再度道:“一场哪够啊?我要多办几场,办几天……办十几天吧。”他说完,不再详细说自己的计划,转而道:“所以我需要钱。开源节流,说到节流,我发现这边的钱都去买没用的东西了。比如那些普通剑奴,一个几十两、十几两的不多,但积少成多,数目就不小。你数数光院子里就积压有多少小奴隶了?临到这时才开始囤货、囤人,这怎么行呢?浪费钱不说,这不是要在深影会上丢人么?” 幸苍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普通剑奴的事确实是小事,小到他做决定都比较粗糙,只提了个大方向,现在提起也没有细想,道:“这是老奴办事不力。洗材料这事早在山上就该办了,老主人去世突然,我等失了方寸,周遭又有其他庄园虎视眈眈,老奴等只得拼命守住产业,深影会的事儿只能往后排……” 大少爷哦了一声,道:“要是没清理那些执事们,干活的人多了,岂不是就能顾得过来了?” 幸苍干笑一声,大少爷不等他解释,道:“这可不行。你是一步错步步错。第一件耽搁了平缓收普通剑奴的时机已经错了,然后你又不合时宜花大钱仓促收货。分明是告诉别人你急了,临时抱佛脚。这就告诉人家有冤大头来宰。就算一个加三成,多花多少冤枉钱?” 幸苍心道:你这做派恨不得夜壶都用纯金的,难道还在乎这些小钱吗? 但他说的道理也不错,幸苍低头道:“是。老奴考虑不周了。应当取消向外收购普通剑奴,只对熟悉的商人按价拿货。” 大少爷摇头道:“还拿什么货?依我说立刻停止!要知道剑奴贵精不贵多,既然是为深影会做准备,就该知道,真正贵重的是珍品剑奴,一百个普通剑奴也赶不上一个珍品。可是我发现现在手里只有三个珍品,却收集了大量无用的寻常剑奴,买回来人吃马喂的,天天消耗粮食,这不是更浪费吗?” 幸苍心想他果然一下午没闲着,和幸五出去转弯,让身边的女人去查账,还派人去摸剑奴的底,当真来势汹汹,一点儿死角也不留,好在剑奴也不是什么要害,就依他呗,他稍微解释道:“少爷,普通剑奴不是用来卖的,是用来洗材料的。然后转手处理给贩子,还能回血……” 大少爷道:“除了那些长得好的,没有灵感的奴隶才多少钱一个?买来十两,卖出去一两,这叫回血?而且用剑奴来清洗材料何其慢,何其低效?洗一个材料大半日,闹得鬼哭狼嚎,怨气冲天。把奴隶买进来卖出去好几天时间,还要管饭,吃喝拉撒都要管着,还要小心别招了疫病一死一大片,死了还要处理,这多麻烦?把麻烦招到家里何其愚蠢?” 幸苍越听越气,真想问:“你他么就会挑毛病,你说怎么办?” 但是他不能这么说,至少现在还不是这么说的时候。 于是他垂首道:“请少主吩咐。” 大少爷道:“这些剑奴不要了,钱全部用来收珍品。买不到就加钱,能买几个买几个。多一个都是好的。” 幸苍道:“是,那咱们就在大会上,只收货,不卖货,七个珍品剑奴也勉强够用了。” 大少爷道:“也可以卖材料,不用剑奴洗未必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用技术……” 幸苍突然脸色大变,失声道:“少主,不可!” 大少爷皱眉道:“怎么?” 幸苍突然抢进几步,在他脚步扑通跪倒,道:“少主,不可自误啊!咱们罔两山上下从来都是用剑奴来洗材料,每一代都是,每一个庄园都是!人人都如此,这是铁打的规则。您可以不卖材料,但不能改这个规矩。一旦改了,会成为所有人的仇敌的!长发庄园也会被群起而攻之,不复存在的!” 大少爷看着他,若有所思。幸苍看出他听进去了,松了半口气,继续道:“少爷,深影会怎么样都不要紧。三年一届,这一届除了来的人多点,东西好点,也没什么特殊。咱们不出风头也没什么,积蓄几年,说不定下一届更好呢?只要您别捅破了天,一切都好说。” “如今您第一要务尽快上山,一是为老主人发丧,二是深影会之后的祭祀做准备,那才是咱们庄园的立身之本啊。” 大少爷道:“祭祀啊……” 幸苍镇定的道:“对罔两大人的祭祀。咱们长发庄园好不容易才第三阶梯上站稳了位置,在罔两大人那里有了一席之地,若是稍有松懈,可能又要降阶了,二十年三代人的心血付之东流。咱们又不是长衮、长衣庄园那种铁打的阶位,可万万疏忽不得啊。想当年,长发庄园没有阶位时,多么落魄啊。谁都可以欺负我们。” 大少爷道:“想当年?是什么时候?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参加祭祀了。二十年前的事儿你还记得呢?” 幸苍一时语塞,道:“当年……老奴老了,记不清了。还是请少主……请主人早日上山,大伙好安心啊。” 大少爷一挥手道:“我知道了。那些剑奴留着没用,我自然会遣散了。等我办完大席,山下的事处置的差不多了,便即上山。你肯定要跟我上山,不能一直照管此地。我留下人,你也留下心腹,幸五或者十二,要不然两人都留下吧。一起管这个店,继续收珍品剑奴。你说深影会不要紧,但也不能不用心,断不能叫本少回山后的第一件大事丢脸。” 幸苍听得幸五还罢了,听他提起幸十二心头一跳,心想:怎么,一个幸五不够,十二他也要?胃口这么大么?但听到“上山”还是浑身一松,起身道:“是。老奴一定安排妥当。” 等幸苍走了,大少爷往后一靠,屋中的灯火仿佛亮了几分,照的小屋一片粲然,和窗外仿佛不是一个世界,他缓声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时,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相貌俊秀,身穿青衣直缀,做童仆打扮,正是江八……江神逸。 江神逸虽然出来了,却没急着说话,是一旁侍立的白芷先道:“我查了账,账上钱确实不多。但是一笔笔有来历有去处,账目没什么问题。” 江神逸挑眉道:“哦,是老家伙真的底子干净,还是手法高明?” 白芷褪去之前娇媚的神态,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干练,微微扬头道:“既然我检查没问题,那就可以说他没问题。天下瞒过我的人不说没有,但也不多呢。” 江神逸没有穷追,反而冲着她竖起拇指,道:“厉害。” 白芷微笑,道:“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就是确实买了很多剑奴。买进来不便宜,然后卖出去的价格很低,一进一出非常亏。我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江神逸道:“我之前去剑奴那边时,听说一个说法。说老家伙其实存着仁念,在山下买人卖人,其实是想让一部分奴隶能早些摆脱剑奴的命运,成为正常的……奴隶。你说这有可能吗?” 白芷沉吟道:“未必不可能,一个人就算十恶不赦,也可能在小处露出善意,也不知哪里就结了一根心弦,愿意拉一把手。但是,我们向来不以善意揣测敌人。认定了敌我之后,不可主动给对方找情有可原之处,一则恐心软让自己落入陷阱,二则也是免得给自家找不痛快。” 她说的我们,就是她的工作单位——靖安司。靖安司的行事风格又和检地司有所不同。 江神逸道:“是了,别说只是这打着灯笼都看不清的一点儿善心,就是他养了十个孤儿,是一百个人的救命恩人,出门给一千个乞丐钱,他在那个位置上,就是敌人,必须要搬开。” 这时少主人突然道:“他确实有可能在这上面干净。这个人的图谋不在金钱上,他也不会贪污,因为那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罢了。” 江神逸心中一动,道:“怎么说?” 那少主人顿了一下,道:“一会儿,他来了再说。” 正说着,外面有人轻轻敲击。 满屋的金光暗淡了一下,那种独立世界的感觉立刻被破坏,屋门无声开启。 有人走了进来,那是个白发人,正是一直冒充幸七的汤昭。等汤昭进了屋,灯火自然而然亮起,那个光照下的世界又回来了。 这种转换发生的如此自然,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动一根手指头。 汤昭进来之后,想要说什么,却突然一怔,对座上的少主人欠身为礼,道:“殿下!” (本章完) 493 竞争 一声殿下,连江神逸和白芷都有些迷惑,紧接着,还是江神逸反应过来,道:“殿下……金乌殿下?” 这位大少爷微微点头,道:“今天天气好,我出来走走。” 江神逸和白芷都忍不住站直了身体,有点束手束脚,又忍不住偷眼去瞧金乌。 虽然此行出发前,是给所有成员交底的,大家都知道郑昀随时有可能被一位剑仙化身替换,有了心理准备和战术配合准备,但除了汤昭,众人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剑仙化身。 剑仙呀,人间少有!第一次见! 江神逸虽然有傲气,但对传说中的剑仙也忍不住诚惶诚恐,白芷更不用说,江神逸还一直在朝阳基地内搞研究,对金乌有所了解,白芷是这次出发前才从靖安司借调来的,各种认知都隔了一层。 虽然白芷在靖安司成绩优秀、颇有经验,才会被选中,但她现在连剑客也不是,剑仙对她来说是个概念上的存在,也只在梦里憧憬过,充满了不真实感,一时间剑仙真在身侧,颇有些手足无措。 倒是最近睡眠越发悠长的白狐睁开眼,一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看向金乌,道:“果然是殿下。是下午睡醒之后突然换人的吗?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不敢认您。” 金乌道:“是啊,我知道你发现了。你不错,很敏锐。”他又对汤昭点头道,“阿昭自然熟悉我,那不必说。” 汤昭一笑,他和金乌之间可是有联系的,一见即亲切,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当然即使没有特殊联系,汤昭也能看出来,那两位之间的气质还是差距很大的,郑昀可以装得出简成龙那种大少爷,装不出金乌的骄傲和温暖。而汤昭和两位都有比较深的接触,这是独一无二的,他要是认不出来,就没有任何人认得出来了。 他问道:“殿下既出来了,可是要跟我们一起上山么?” 金乌道:“不,我只是今日有兴趣出来转转。上山……还是叫郑昀那小子去吧。” 汤昭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还是顾忌罔两,怕以自己的身份上山经过门禁时引起波动,一下子被揪出来,选择了稳健的方案。 但以金乌高傲的性格,是不会承认他虚了的。 汤昭也不会揭短,掠过这个话题,道:“我听说殿下出去还带上了庄园的剑客,相处愉快?幸苍那老家伙可是不高兴得挂脸了。是不是有所收获?” 金乌道:“确实观察到了有意思的东西。或者说讨厌的东西,是罔两的味道。”他略一停,对江神逸道:“让江先说吧。你进来之前他就有话要说的。” 江神逸有些开心,金乌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说明他知道有自己这个人,这也是殊荣。当下便道:“好的,那我先说。我去接手那些孩子,顺便看了一下罔两山那个制造剑奴的方法。其实是符式应用的变种,非常简陋。虚耗人力,效率低下。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以孩童的灵感为风质材料,以各种材料为土质。但是土质材料是不可能溶于风质材料的,所以就用特殊的道具影匣来弥补。” 说到专业,江神逸立时神采奕奕,滔滔不绝:“所谓双层影匣,就是两层材料,上层是影,下层是影的沉降影油。一水一火。原理是先让土质材料溶于水质,再让水质溶于火质再溶于风质,层层包裹,符式采用……” 他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是专业,除了汤昭听得频频点头,其余连人带非人都不感兴趣。 江神逸批完了影匣的粗糙,又开始说自己的方案,道:“用别的方案替代普通剑奴实在算不上技术活,之所以没人去管,就是因为太低端了,对符剑师来说无利可图。清洗材料在符式一道上最多算准备工作,谁还不会顺手做了?就说咱们琢玉山庄有五种方法,其中三种通用,我又改进了一下,有两种最为方便实惠,物美价廉。其一的叠吸法,用三层符架构……” 他长篇大论的说下去,几人都听出一身汗来,金乌作为最有资格打断他的人,却不肯显出自己不懂这些,因此端着不肯说话。汤昭越听越是沉吟,最后白狐开口道:“这么说,你能不利用剑奴就洗清材料,而且比用剑奴的又快又好,还更便宜?” 江神逸道:“当然。这不是什么难事。” 白芷连忙接口道:“不愧是江先生。怪不得刚刚那老东西一听说不要剑奴,采用其他方式登时哭天抢地。整个罔两山上的庄园都是靠剑奴生意发财。而珍品剑奴虽然值钱却稀少,寻常挣钱还是靠普通剑奴贸易。若是有又好又快的方法,岂不挖了他们的根基?” 汤昭奇道:“刚刚幸苍听了这话很着急吗?” 白狐道:“是啊,他一听不用剑奴急的要哭了,说决不能这样,不制造剑奴的话会成为众矢之的的。据我看他是动了真感情了,倒未必是虚假。” 白芷道:“其实若真如此,我倒建议还是先别提洗材料这一茬。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岂有不招恨的?咱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不是首要为了释放剑奴的,先以正事为主,何必横生枝节?真等大功告成,连罔两山也一锅端了,那些庄园主算什么?” 江神逸叹了口气,道:“也是,我本来也不是来做这个的,不过顺手为之罢了。” 这时,汤昭突然道:“如果那老头真情实感了,可能不是商业的问题。虽然不想这么说,可能从经济的角度说,用剑奴洗材料的方法更有竞争力。” 他在江神逸开口反驳之前道:“你不是说,那个双层影匣,连普通人都能用吗?” 江神逸张了张口,最终唉了一声。 汤昭道:“影匣的原理简单粗暴,操作简便易懂,消耗……消耗也不贵。奴隶源源不断,普通剑奴并不贵重,而影匣中的影很可能就是罔两山自产的,供应链稳定。还有所谓的规模效应,客户认可,靠符剑师精耕细作的手段应该是不能赢的。” 虽然这么说很恶心,但汤昭发觉,可能是罔两山这边的生产力更先进一点儿,而且和自己的研究方向有那么一点儿不谋而合。 “至于幸苍急哭了,如果不论他就是作戏的可能,假设他真的担忧的话,也不是因为不用剑奴会抢人饭碗被人针对。更可能是因为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比如…… “比如释放了普通剑奴,会让人联想到进一步解放珍品剑奴?比起只为挣钱的普通剑奴,真正能够洗剑种的剑奴才是罔两山独一无二的根基?如果普通剑奴得到释放,那可能危机就逼近了珍品剑奴,让罔两山的生态都动摇了?” 白狐茫然道:“根基?罔两山的根基不就是罔两吗?剑奴算是罔两的一个衍生品吧?这有什么根基不根基的?” 汤昭道:“剑奴本来不是罔两的衍生品。任何人都可以在外面制造剑奴,比洗材料更简单,不用借助任何道具,连影匣也不需要,只要把剑种放进剑奴体内就行。难点有二,第一是朝廷不许,规定制造剑奴是死罪。” 他笑了笑,道:“这个不论,总有人不需要遵守法律。哪怕是各大门派、包括前线大势力都发布了类似禁令,有人依然可以不遵守。但剑种侵入灵感,实在太痛苦,超越人的生理极限。所以剑奴非常脆弱。很容易猝死,哪怕限制行动也不行,心脏和头脑直接撂挑子,一个比较珍贵的合格剑奴就没了。如果用药缓解,花费不菲,那就不划算了。” “但是据说罔两山解决了这个问题,罔两山的剑奴虽然活得很痛苦,遭受非人的折磨,但居然大部分可以支撑数年,甚至有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坚持到最后成为剑客。这可不是凭意志力就能成功的,一定是罔两山有特殊的手段。这种手段可能和罔两有关,也可能无关。但总归只有罔两山才能做到。” “虽然可能只是一部分,但这正是罔两山存在的理由之一。很多大势力、大人物需要剑奴,唯有罔两山能制造剑奴,所以罔两山不可取代,即使藏污纳垢也能活下去。从这点来说,虽然剑奴算不上罔两的根基,对于罔两来说可有可无,但对于依附在罔两山上生存的那些人来说,可算是根基之一了。” “如果真能替换掉珍品剑奴,用廉价简便的方法洗剑种,罔两山可能真的会失去价值,那就是死期不远了。” 汤昭说到这里,笑了笑:“他们如果真的这么想,可能白担忧了。洗材料和洗剑种是两个层次的层面的技术。洗材料很容易,洗剑种可是不一样的,那是涉及魂魄和灵感的领域。” 他的眼镜现在碎了,已经不能取出剑种,释放剑奴了,这世上应该没人可以…… 正这时,江神逸突然若有所思道:“对啊,也不是不行……” (本章完) 494 控制网 汤昭一怔,紧接着开心道:“对啊,若天下有人能解开剑奴之厄,那非师兄莫属了!” 剑奴的困难,第一在于巨大的痛苦,第二在将剑种放在灵感中如何取出来,解开这个不可逆的死结。 关键在于第二。 要是能把剑种放灵感里并随时拿出来,那第一项其实有很多办法压制。甚至多花费些也没问题。因为如果第二个问题解决了,那时被植入剑种的人就不再是剑奴。 可以是自愿的剑客种子。 就像当初为了让魔窟延缓降临,自愿当临时剑奴的司立玉一样。只是数日的痛苦,或者说能看到头的痛苦肯定有人能愿意忍受。 更别说蕴养剑种有利可图。 汤昭的剑种就是从他体内取出来的,所以特别适合他,简直像剑种在他体内这段时间被他同化了。 如果说只有他一例孤例不足以证明的话,那罔两山的剑奴只要撑过去,就能与体内剑种产生联系,轻易成为剑客,也是证明。 这可是一条成为剑客的明路。 忍耐数日,就能得到完全匹配的剑种,那些出身世家的纨绔子弟不说,愿意一搏的贫苦出身子弟恐怕不在少数,检地司训导营里更是抢破头。如果能降低痛苦,每降低一分,自愿的人恐怕要呈指数级上升。 那样,剑奴就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至少远远不需要那么多。 那罔两山的存在意义就降低了。 前提是真能做得到。 魂魄中的灵感,那是几乎没有人涉足的领域。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汤昭就知道有一个人对魂魄研究很深——朱杨。 江神逸的另一个老师,也是如今一起研究的同伴! 江神逸和朱杨已经共同研究了一年,本身又是符式一道的天才,焉知不能在前人未曾探索的领域有所突破呢? 汤昭忙问:“有思路了吗?” 他没问“有办法了吗?”,这么问太急切了,江神逸接触剑奴一天都不到,就算再天才,再有准备也不可能。所以他只是先问思路。 江神逸沉吟道:“有一点儿。毕竟在山上我已经研究过魂魄和剑种的相性——我们另有一个实验,和这个可能正好相反。但是我之前没见过真正的剑奴,针对性的研究过,所以不能确认。我需要人身实验,我可以用自己试试……” 汤昭道:“那不用,上了罔两山,应该有不少现成的剑奴。应该有愿意配合你的实验的。” 哪怕知道失败了很可能会死,应该也有人愿意解脱。 这时金乌突然道:“罔两山上的剑奴不能随便用,他们都被罔两控制着。不仅仅是剑奴,剑客也有一样。” 汤昭正色道:“这是殿下今日的发现?发现了什么?” 金乌冲着江神逸点了点头,道:“小江,如果你真的能释放剑奴,那可是动了罔两山的根基了。不仅仅那些阴影里的人会找你麻烦,罔两也未必无动于衷,因为你动了它的粮食。这罔两山的剑奴都是依靠罔两来逃避痛苦的。” “具体来说,剑奴应该是把自己的痛苦和一部分意识、生命和魂魄寄存在阴影里,成为罔两的一部分。所以你看到剑奴走路都是一拖一拖的,是因为剑奴的脚不能离开地面,不能离开自己的影子。一旦离开了,痛苦立刻回潮,是难以忍受的。” 白狐道:“也就是说把自己献祭了一部分?” 金乌道:“是彻底献祭,只不过还没完成。他们先押上一部分身心,等到死后便被拖入影之国彻底沉沦。这个契约在剑奴成为剑客后依然有效。这也是罔两山的剑客寿命短的原因。他们本来就是残缺不全的,剩下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完剑客的正常寿命。” 汤昭道:“应该是这样。我收到的情报里也说过,所有的剑奴都受罔两控制,也受庄园主控制。只不过没探出到底怎么作用的。” 金乌道:“主要是受庄园主控制。罔两虽然厉害,但如今意识并不清醒,就算要控制人做什么,也还轮不到那些剑奴,就算是剑客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所有剑客的控制权都在各庄园主手里。” “虽然不知道具体形式,但应该是类似于祭祀剑阵,来源可能是罔两的剑势——影之国的触手。正经的祭祀应该是把人全部投入影之国,但庄园主可以将祭祀暂停,保持着他们这些剑客大部分存活的状态。但一旦重新启动,剑奴或者剑客会被立刻拖入影之国彻底沉沦。也就是所有剑客和剑奴的生命都是掌握在庄园主手里的。让其生便生,让其死便死,还能叫当初寄存的痛苦返潮,登时让人生不如死。” 汤昭点点头,他虽然有线报,但线报并不是剑客发来的,仅仅是以奴仆的身份,这些消息根本接触不到,但是金乌却已经打听出来了。 应该是幸五说的吧? 不愧是金乌殿下,一个下午就让人心折到知无不言的地步。纵然他占了庄园主的身份有优势,但叫人言听计从容易,叫人推心置腹却难。 这时白芷道:“既然庄园主掌握所有人生死,那所有庄园的剑客都不应该想着背叛。但幸苍这老货明显不是真心敬服,蠢蠢欲动的样子,不大畏惧少主。莫非是他趁着老庄园主死后掌握了长发庄园的祭祀阵?” 江神逸道:“若是能窃取,那罔两山的体制也不大稳定啊?那些剑客肯定想方设法的要夺取命门。那老庄园主都没想到死前要保护一下祭祀阵?就这么被人夺了去,也没什么本事。” 汤昭道:“应该没有窃取。罔两山的庄园主不是随便当的,每一个庄园主都要得到罔两的认可才行。深影会之后就是三年一度的大祭祀,每个庄园排的位置都是订好的,一阶压一阶,都由罔两的‘圣眷’决定。私自更换主祭,别说继续祭祀了,当场就要成为祭品。而逃避祭祀更不用说,整个庄园都会被抹去。” “一般情况下,除非一个剑客不想活了,就为了死前爽一把。那么最好的方式是前一次祭祀之后马上杀掉庄园主取而代之,然后就可以过三年醉生梦死的生活,等到三年之后被清算就一死了之。其实也不能算亏。” 他笑道:“所以说师兄若真研究出让剑奴脱离剑种的方法,那可真是断了罔两山的根基。罔两山的底层逻辑就是控制。罔两控制庄园主,庄园主控制剑客和剑奴。那种控制都是从身到心,如蜘蛛网般纠缠的,一旦陷入就是死也无法挣脱。无论是谁都是网中之虫。谁若是斩断了控制链,就会摧毁这张蜘蛛网,可不就要被群起而攻之?” 江神逸道:“要照你这么说,取出剑种还不够。还要有一种能够斩断罔两和已经被祭祀了剑客之间控制的方法。就算已经献祭出去的部分要不回来,至少能轻轻松松过完剩下的日子,死后也能得以安息。那才是彻底绝了罔两山。” 汤昭眼睛一亮,道:“若真如此,可是大功德了!就算功利一些说,若能斩断这层层的蜘蛛网,罔两山自己就会崩溃。被压迫的剑客们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的对手只剩下罔两和庄园主。不,甚至庄园主都可以交给剑客们去对付。我们只需要对付罔两就可以了。这个也很难,师兄难道也有思路了?” 江神逸道:“当然没有。” 汤昭诶了一声,江神逸道:“这活儿应该你干啊!大剑侠,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符剑师了?当初在符会上怎么风头无两、信誓旦旦的?大家都公认你是新一代第一符剑师,这种课题你不接等谁接呢?这惠泽众人的重担你不背谁背呢?” 汤昭失笑道:“师兄说的对。应该我来干。这是一道突破口。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若能釜底抽薪,咱们这次的活儿就轻松的多了。这件事应该认真的去做。” 这边白芷心想:汤指挥的脾气真够好的。他都是剑侠了,和凡人相处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一般人可做不到。他居然还是个很强的符剑师么?怎么会有这么了不起的人? 这边白狐道:“这么说,庄园主的地位难以取代,那老家伙真的没有异心吗?可是我看他就觉得不对。” 汤昭道:“若说没有也未必。一般情况不会,可是总有不一般的情况。” 白狐道:“不一般?有多不一般?” 汤昭沉吟道:“我也说不出具体的,就我跟他谈了一下午,我感觉他似乎并不真要当庄园主,而是把自己当权臣摄政了。而且是那种三朝元老,废立新帝但还对朝廷忠心耿耿,恨不得是朝政柱石的那种感觉。” 他说霍光是不是没人认识? 此言一出,白狐、江神逸这些毫不关心政治的也罢了,白芷这有些见识的却觉得荒谬,道:“不应该吧?他摄政?他凭什么摄政?他实力也就是剑客吧?还被祭祀阵控制,生死由人,他的权力由何而来?凭他活得久?” 这个问题汤昭略一迟疑,金乌道:“没错,就是活得久。” 汤昭心中一动,道:“您看出他活得久了?活了多久?” 金乌道:“我对你们人的岁数分不太清,但明摆着是一个祭祀过的剑客绝对不可能活到的岁数。活得久了,在位置上坐久了,权力就稳固了。人就是这样的吧?” 汤昭道:“是,天长日久就是权力。这么说这位居然跳出了罔两山的控制网?他是怎么做到的?” (本章完) 495 突发 幸苍从大少爷处出来,神色恭谨,毫无一丝不悦,任何人在脸上找不到一点儿破绽。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多不悦。 最多觉得有些感慨。 这些庄园主,不管老的、少的、新的、旧的,总有些新花样。每一个都这么不可理喻,这么混蛋,而且混蛋的方向个个不同。 这一个的方向是不知天高地厚,仿佛一张嘴就要把天地翻一个个儿,世间万物任他摆弄,似乎觉得自己比罔两还厉害。 但愿他上了罔两山后还能这么说。 “幸七说他……类父?”幸苍想起了幸七跟他说的评价。 幸七这家伙出去一趟野心见长,可是眼光不见长,反而越来越差了。 这小辈哪里类父了? 脾气比父亲急,耐心比父亲差,脑子倒是比父亲更能异想天开,是一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异想天开。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造成的破坏可能比他父亲大,但归根结底比他父亲还容易对付。 刚刚,幸苍甚至闪过一个想法——就他说要用外面那一套取代剑奴的话,就已经把把柄送出来了。只要自己往外头透露一星半点儿,只怕大少爷一时三刻就可以追随自己父亲而去了。 只是……算了。 如果那样的话,长发庄园也危殆了。 他怎么可能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呢? 以及这么多年了,成功在即,他也不想到这个时候还要再换一个庄园主。 至少这位要坚持到祭祀之后吧? 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啊。 他打着静观其变的主意回到了房间,安安稳稳的吃了点儿东西,休息到晚间,就见幸五来拜见自己。 见他来,幸苍心情挺好:还知道主动来就好。之前遇到幸五和少主人在一起逛街,这多半是少主人的笼络行为,要离间两人。看来现在幸五也反应过来了,要和自己解释。 他既然主动来了,就还知趣,自己也当好言安抚一番,解开这个隔阂。毕竟幸五这个人没什么歪心思,说好听点叫单纯,说难听些就是有点蠢,别人说什么他都信。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而且实力不差,愚蠢,但是得用,还是值得挽留一番的。 哪知幸五一进来直接道:“总管,我要上山一趟。” 大总管看了一眼外面,但见明月高悬,已经接近二更,道:“现在?上罔两山?” 幸五道:“是,是主人的命令。叫我上山去叫幸九他们下山来。” 幸苍皱眉道:“为什么?” 幸五道:“说是主人想在山下见见他们。说到了山上看的人都是阴影下走了形的样子,在山下借着阳光看得清楚些,因此决定叫他们下山来见第一面。后面的宴席也有他们一个座位。”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幸苍活了多大年纪,经历过多少事?只一听就猜出八九:这位少爷肯定是觉得庄园是自己的基本盘,是个张开等他入彀的网,不肯自投入进去,要把里面的人先调出来,分而化之,最好把自己所有羽翼或剪除,再干干净净上山。 这可真是……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以为自己也是这么点儿格局? 蠢材,本来没事,这么疑神疑鬼倒要叫人激出事来。 幸苍暗自冷笑,道:“哦,既然是少主人的吩咐,那得去。今天天色晚了,你先歇一歇,明天早上再上山去吧。” 幸五道:“既是主人吩咐,我也不敢歇,现在就上山。跟您禀报一声,怕您这两天找不到我。我先去了。”说罢不等幸苍再说,匆匆去了。 这说的好听是禀报,说的不好听,就是通知幸苍一声。 幸苍目送他离开,目光渐沉,突然道:“去把十二叫来。” 他心腹的奴仆出去,找到了幸十二。 幸十二很快来了,脸色发红,似已微醺。这个剑客是长发庄园第二年轻的,个头也矮,从脸上也能看出年轻来。但他更像是罔两山传统意义上的剑客。即使喝酒红了脸,依旧能感觉他整个人是苍白冰冷的,而和幸五总带着一种钝感不同,他毫无疑问锋利非常。 幸苍看了他一眼,道:“喝酒了?” 幸十二低头道:“少主人带来的那个房剑客请我喝酒。” 幸苍道:“喝了酒,还能握得住剑吗?” 幸十二听到“握剑”目光一亮,仿佛点起了两盏灯:“当然。” 幸苍道:“好,给我去杀一个人。” 幸十二道:“是!谁?” 幸苍吐出一个字:“五。” 幸十二眉头微蹙,幸苍追问道:“不想去?” 幸十二道:“不是,我没把握。” 幸苍转回身,从匣子里取出一把短剑,道:“这个给你。用这把剑,能杀就杀,不能就撤。你要想离开,幸五拦不住你。我再告诉你一个破解他剑术的技巧。”说罢说了一番话。 幸十二认真听了,肃容道:“遵命。”也不多说,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幸苍目送他离开,手指轻动,似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沉吟片刻,他还是摇摇头,自语道:“给个教训罢了。” 幸十二走了,他稍微放松,但并没有休息,反而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自己喝着整理一下思路。 原本他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跟这小子对付这么一两个月,完成祭祀就好。等完成了祭祀,他将彻底掌握主动权。 但刚刚幸五的转变,让他改变了主意: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如果不做,一个幸五失去了就失去了,幸九呢?十二呢?一个个没了,人心就要散了。 虽然罔两山的人心不算什么,甚至人也不算什么,但是任由对方得寸进尺,以少主这雷厉风行的性子,这一两个月说不定就侵到自己头上了,到时怕他坏了大事。 不如不退反进,雷霆压制他。与其自己在进退两难中等待一个月,不如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爷在惊慌失措中熬一个月。 虽然到了时间,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难受好过自己难受。 就从今晚开始吧。 幸苍正筹谋之后的事,突然一惊,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 接着,他身子僵住,站在椅子前开始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颓丧的摇摇头,道:“难道我真的老了,有些事忘却了?哪怕有一个念头闪过,也转眼就想不起来了?不……” 幸苍目光渐渐深邃:“不是这样。我不能就这么老钝下去。该做点事儿了。”从袖中取出一张青色信笺,在上面书写起来。 此时,金乌之正堂。 几个人的小小会议也将结束,夜色已深,汤昭正要离开,突然愣住。 他旁边是江神逸,被他突然挡住路。 江神逸奇道:“怎么?” 汤昭突然一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条绸带来,又抽出一支笔,把绸带翻了过来,在上面快速的写着什么。 江神逸就在他身侧,一闪眼间,看到了那绸带正面有文字不停地冒出来,就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写字一样。他认得那是一种现在已经开发成熟,暂时专供云州衙门的传讯术器,用来传递机密消息的,两边各持一带,一边写字另一边能看见。这时候肯定是云州官府内部的人突然来了讯息,而且是机密要事。 江神逸顶天算个外聘的专家,不便观看内部消息,该知道的他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奇怪:汤昭为什么不先看消息,反而先在背后写字?不看信笺就能写回信吗? 哪知才写了两个字,汤昭就提笔顿住,好像思路卡住了。 “唉……” 顿了一会儿,他也没把思路续上,最终也只写了两个字就放弃了。江神逸在旁边看着,似乎有一个字是:“旧”。 汤昭放弃了写字,才翻过来看正面的文字,看了蹙眉,道:“这老东西,怎么突然发疯?” 说着把绸带卷了起来,对众人道:“内线传来情报,幸苍派幸十二去伏击幸五了。敌人要杀的人,我们自然要保护。我走一趟吧。” 众人一凛,一方面是惊异幸苍突然有所行动,而且一上来就是杀招,还是对着自己人去的——幸五算是幸苍带来的体己人,别说没投靠金乌这边,就算投靠了有主奴名分在也是理所应当的,幸苍绝没理由动手。此人突然动作,那就是要撕破脸了? 另一方面也是惊讶:检地司的内线不是在罔两山吗?怎么又能及时知道幸苍的行动了?幸五才刚刚出发,幸苍下令想必也就是片刻功夫,那内线难道是跟在幸苍身边的那几个奴仆吗?今日汤昭已经不声不响的接头了么? 金乌道:“幸五是往罔两山上去的,我劝你不要去。你的剑象是阳光,在罔两山那种地方太惹眼了。换人吧。” 汤昭略一思忖,道:“好,那就请凌姑娘走一趟。” 除了汤昭和金乌,这里面实力最强的就是凌抱瑜了,是标准的剑侠,碾压剑客。她的能力也非常适合在罔两山动手,且最为隐蔽,根据情况她可以选择现身,也可以选择隐身,便于随机应变。 凌抱瑜答应道:“好,救下幸五,杀掉幸十二就可以了吧?” 汤昭将一个远远的术器塞入白狐耳朵里,道:“暂定这样,根据情况可能变化,咱们随时保持联络。” 白狐翻窗而去,众人各有任务也便散了,汤昭离开前,金乌问道:“刚刚你要写什么东西?给谁写的?” 汤昭难道露出苦笑,道:“我不知道啊。” (本章完) 496 互相残杀 深夜,幸五离开了玉阆城,赶赴罔两山。 身为剑客,他走夜路快如飞马,丝毫不受夜色的影响。 或者说,他们罔两山剑客是更习惯夜晚的。在夜色中走路反而更加习以为常。甚至白天会觉得太明亮瑟缩,反而夜晚因为黑暗的包裹,让他充满了安全感。 此时他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紧锁的眉头令他心事重重,显然也还记着白日发生的种种事情。这时脑海中不断交替闪过两个人的脸——主人,还有大总管。 这两个人,都是能主宰他命运的强者,是他无法违抗的存在。 无法违抗,那就顺从好了。 幸五是个从心的人。三十年的人生他都是这么过的,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在罔两山这种地方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可见他的选择还是有些道理的。 但是他今日已经意识到,这种一味的顺从已经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了,他的两个主宰主人和大总管有了分裂之态,冲突迫在眉睫,他恐怕只能顺从一边了。 顺从哪一边呢? 这可能是事关他命运的抉择。要幸五这个不算聪明机变的人来迅速做决定太难了,偏偏他知道一旦上山见到其他剑客,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他就必须做出选择了。这是拖延不得的,就算做了错误的决定也比摇摆不定要好。 那么选择谁呢? 以幸五这种随波逐流的性子,本能的想选择更强的那一方。毕竟都是依附么,肯定依附强者才好啊。 但他看不出来谁会赢。下午跟新主人短短的会面中,他从那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强大和温暖,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又想要敬仰,并且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就好像……面对太阳一样。 即使生活在阴影里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向往太阳。 然而大总管这么多年的积威也早已慑服了他。尤其是之前的“那件事”,给他留下了极大地心理阴影,令他一想到大总管就觉得心中战栗。 他们两个人都那么强大,超出他的想象,幸五真的很难押注谁赢。 那如果抛开强弱,只单单的问自己想要跟随谁呢? 这两人不管真假都曾经给过他许诺。一个许诺自己可以尽情拥抱原本的世界,一个许诺带自己去新的世界。 幸五问自己:如果真的能够自由选择,到底想要留在原本的世界,还是去新世界? “我果然还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幸五自嘲的笑笑,“新世界太远了,我不敢去。还是在原来的世界里呆着吧……” 突然,幸五心中警兆大作,霎时间浑身一软,身体陡然化作水一般软倒,犹如滚珠一般出溜开,躲过了一道剑光偷袭。 那是毫无征兆,几乎致命的偷袭! 那道剑光开头刺空,紧接着仿佛有弹性一般,直接甩了回来,似一道柔软的纸卷般甩到幸五面前再度直刺。但幸五的身体也诡异的厉害,在光秃秃的戈壁石滩上滴溜溜乱转,霎时间从两块大石的缝隙之间钻了出去。 嗤——轰! 那道转弯的剑光最终刺入大石,仿佛小山一样的大石轰然倒塌。 幸五已经在山石站起身来,逃脱了刺杀范围从容拔剑。 “卷刺!御剑术!” 幸五刚刚已经认了出来,这是罔两山特有的御剑术! 刺杀他的是罔两山上的人! 幸五冷笑,他虽然对着主宰命运的主人很软弱,但也是真正罔两山的剑客,从黑暗中爬出来的半人半鬼,怎么会拍战斗和杀人呢? 至于暗夜偷袭的理由,根本不用问,罔两山的人互相厮杀需要理由么?可能就是在山前等着拦路杀人的强盗呢? 一定神间,幸五的剑刃前滚下一颗珠子来,仿佛杀戮过后自然垂落的血珠。 剑象——降临。 他看向大石倒塌处,他的敌人应该就是从那里走出来。 烟尘半落,夜色中,一人缓缓持剑走出。 幸五本来神色平静,见到那人模样,陡然失色,失声道:“你……你是……” 烟尘中的人年纪轻轻,相貌眼熟,幸五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但是却知道他是谁—— 他是新主人带来的那个剑客,姓房还是什么来着。之前还邀请过他一起吃酒聊天,两人虽未交心,至少面上客客气气、推杯换盏的。没想到转瞬间就要来杀人? 是主人派他来的吗? 虽然好像主人要杀他,并不需要派杀手,但事实俱在,亲眼看到的不相信,从逻辑上找漏洞否定有什么意义? 主人之前的许诺全是虚假的?他只想要自己的命? 一瞬间,幸五是想要自暴自弃的。 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能在罔两山活到这么大,他的求生欲不容小视!他的剑象水滴在剑刃上滑动,如珍珠一般光华闪耀。 对方持剑,剑光分化,从数个方向卷了过来。每个剑光的轨迹都如同纸卷,并不走直线,有着特殊的弧线和韧性,还有那种纸卷被“甩”出来的诡异加速。 “又是卷刺?”幸五反手一剑,剑象迎光而散,化为无数水雾,在空中散开—— 在黑暗中,些许水雾实在稀薄,几乎看不清,远不如剑光亮眼,但黑暗中只听到嗤嗤嗤的声音响起,那剑光就像被虫蛀的破布一样,瞬间多了千百个窟窿,接着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幸五身体再度软化,化为水一样几乎也消散在空中。 他其实身躯并没有消失,只是在水雾中看不见罢了。一旦剑象散开,无数水汽就是他的保护色。他披着虚化的伪装,速度极块的向对方冲去,那“嗤嗤嗤”的声音连他的声音掩盖了。 临近那人时,幸五伸手,无数水滴化为锥体,射了过去—— 嗤嗤嗤! 又是一阵轻响,正是剑光命中的声音。然而在幸五耳中,却是极为不祥的声音! 不对,声音不对! 那不是刺入人体的声音! 幸五反应也极快,身体再次透明,在水雾当中更稀薄一层,几乎真的要化入水雾里去。 然而,已经晚了! 只见眼前一白,无数剑光从地下升起! 不是,是纸! 纯白的纸张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任何有裂缝的地方,纸都可以钻出,然后纸缘的利刃往幸五身上戳去。 戳的中吗? 幸五倒很镇定,身子继续虚化,如一滩水一样滩下。 这样的状态他可以免疫切割的伤害乃至几乎所有的物理伤害,百试百灵。 然而,那些白纸根本没有向他切割,而是在他身侧突兀转弯,化为无数缠带,缠成了一个大球,把幸五和他周遭的每一滴水都牢牢地包裹在纸球里面。 噗通—— 一个严严实实的纸球跌倒在地上。一滴水都没有漏出来。 “抓住你了。” 只听有人说道。 幸五被关在纸球之内,声音听得模模糊糊,但是他却不需要听得那么清楚已经认出来了,只道:“十二,是你吗?” 外面稍微静了一下,终于道:“哈,你认出来了。” 幸五叹了口气,道:“我早该认出来的。” 幸十二的剑象是纸,他早知道。 知道归知道,他并没有一下子认出来。一则是他和幸十二并没那么熟,至少是没有交过手。至少在长发庄园,剑客没事闲的不会自相残杀。再者,还是幸十二耍了花样,先用罔两山特有的御剑术卷刺偷袭,再用剑象“纸卷”拟态卷刺御剑术,借着两者的相似性鱼目混珠,最后才亮出纸剑象的真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以房蔚然的模样走出来,让幸五一下子心神失守,没有注意到这微妙的区别。这是他的弱点,输了也无话可说。 “是大总管叫你来的吧?你冒充主人身边那个剑客的剑术,应该是幸四的逆鳞剑的剑术,让人越不想见到什么越会见到什么,看见心中抗拒之物。幸四被大总管杀了之后,术器自然都在大总管手里了。” 幸十二在纸球外不知干什么,发出细微的声音,冷冷道:“他不该杀你吗?面对剑术,你最不想见到的居然是少主要杀你——为什么不是大总管?看来你的心已经归属少主了?这才一天,你就改换门庭,还不如窑姐儿忠贞呢。你这样的叛徒,为什么不杀了?” 幸五叹了口气,道:“倘若我刚刚看到的是大总管的人,你就不杀我了吗?” 幸十二一顿,一时无声。 幸五叹道:“也不是说我想见大总管杀我。我只是觉得大总管想杀任何人都不奇怪。杀我,也可以接受。我只是没想到,你一个人居然敢来杀我。我……居然真的落在你手里。” 幸十二笑道:“那是因为大总管指点了我。他说你这个人是怂包一个,在战场上害怕受伤。稍微遇到点困难就想通过你的生存能力苟且一番,自陷被动。如此直接伤你不容易,但是困住你太容易了,你自己就会配合。再者,就是告诉我怎么克你。” 他突然笑了一声,道:“你跟我这么多话,是不是在拖延时间呢?你琢磨你是水,我是纸,你能一点点洇湿了就能出来了?我看到了,纸球湿了一大片。说不定在球内已经积了不少水吧?但这也是我想要的,我跟你说话也是等你放水。难道你没有感觉……越来越热了吗?” (本章完) 497 生命之源 听到幸十二的嘲讽,幸五略一感受,登时一阵战栗。 确实……越来越热了! 热是从纸球底下传来的,渐渐地蔓延至整个球内,黑沉沉的球中如同蒸笼一般。他刚刚为了突破纸球,确实放了不少水在球中,此时已经没过膝盖,水渐渐滚热,上方又全是蒸汽,一般的难受。 一般是水煮,一半是清蒸。 “水火交融的感觉如何?告诉你一个道理,纸盛了水放在火上烤,既不会被水浸湿,也不会被火烧焦,而是会像锅子一样慢慢加热,一直到把里面的东西煮熟,就像你——幸五,慢慢熟透吧!” 幸五落下汗来,想要冷静思考对策,但酷热难当,竟冷静不下来。只觉得呼吸不畅——纸球并不大,强烈的水蒸气塞满了空间,让他呼吸之间充满了湿热的气体,再加上心情紧张,瞬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头脑发晕。 他忙抽出剑来,用力往上刺去,也不知是乏力还是纸太坚韧,如同刺中厚厚的皮革,被挡了回去。 要用剑术! 用……什么来着? 昏昏沉沉间,他闪过念头: 我要死了? 死在这里? 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不管是原本的世界,还是新的世界,我都去不了了? 我……不想这样……我要见明亮的…… “啊!” 只听幸十二惊叫一声,叫道:“什么人?” 就听一个女子声音道:“有意思,大晚上在外面玩烧烤,还是叫花鸡吗?什么时候出锅?分我一点儿怎么样?” 幸十二叫道:“该死的女人,闪开!” 外面风声大起,是战斗的声音。 幸五不知谁来了,刚刚那个声音听起来完全陌生,但他知道起了变故,不管来人是不是朋友,总归迁走幸十二的注意力。 机会! 他精神一振,此时也许是生死之间潜力爆发,头脑从混沌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之前断掉的思路重新续上。 剑术……剑象! 一滴水珠从剑尖滑落,那是他的剑象—— 生命之源。 剑象凝结之后,并不混入地下的热水中,而是单独飘来他眼前,靠近面颊。 这时他面上汗出如浆,一滴滴汗水落在剑象上,却没有落下,而是从各个方向汇在水滴表面,又被水滴完全吸收,片刻,那亮晶晶的水珠稍显浑浊。已经变成了一滴汗珠。 “剑术——挥汗之力!” 他狠狠一挥,汗珠霎时间被抛洒,在空中爆开,他酸软的身体登时力量充沛,更比平时强大数倍,脸色涨红,持剑向前,额上青筋暴起——全力用剑向前急刺—— 轰! 白色的纸球被撞破一个大窟窿,幸苍的身子扑了出来,满头白发湿哒哒垂落,落在地上仿佛一个落汤鸡。 就听有人“啊”了一声,听着就知道是幸十二。 落到地上,夜风吹过,满身热水迅速冷却,反而发凉,幸苍打了个寒战,抬头去看。 只见幸十二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持着,在他半边腰身缠了一大团白色的细线,细线的一端在对面一个女子手里。 是头发? 幸五顾不得分辨那是什么东西,立刻明白了形势:那女子突然出现,双方爆发了战斗,自己趁机突围而出,又让幸十二分神,自然露出破绽,中了对面的剑术。此时幸十二正试图挥剑斩断缠住的白发。 幸五心知此时幸十二最为脆弱,哪容他脱困,打了一个响指,刚刚凝结的水珠再度散开。 “剑术——满头雾水!” 雾气扑面,幸十二一怔,沉浸在雾气露出瞬间的茫然之色。 就这么一茫然,剑元迟疑,腰间白发侵袭而上,将他整个裹住,只露出头与肩膀。幸十二大吼一声,吼到一半,声音衰落…… 他的音色变了。 原本是青年的声音,转瞬间变得苍老,就见他那张本来还看得出年轻的脸瞬间老了下去,肌肉塌陷,皱纹堆叠,最后化为皮包骨的骷髅,渐渐声息全无。 片刻之间,他竟老死了。 幸五看得心惊肉跳,这种死法对于罔两山的人来说完全就是噩梦。 幸十二死之后,有一道浅浅的影子化入地下,转瞬消散。然后身躯栽倒,遗骸直接朽坏一空,化为渣滓,几乎找不到痕迹,只有绑缚他的白发散落在地,白发的那头,是一个神色宁静的女子。 这倒是罔两山人的标准结局,人死之后,由身至心,一切归于罔两,什么也留不下。 哪怕在罔两山之外也是如此。 幸五心有戚戚焉,幸十二死他自然乐见其成,但看到短短几个呼吸间走完一生的幸十二,他立刻想到了自己。 按照罔两山的平均年纪,他可是一点都不小了,可说是逼近黄昏,再过几年,他也会衰朽而死。如今在他前面除了大总管并没有年纪更大的人,以往他看到幸十二会感慨年华易逝,现在年轻人却老死在自己前面。 一瞬间的伤春悲秋,幸五立刻收住,缓缓起身看那个突然出手的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相貌端庄,此时神色平静,正拿着梳子梳头。 罔两山的阴影下,深更半夜,一个妙龄女子正在戈壁滩上悠闲的梳头。 她将在月光下仿佛银丝的白发捧在手里,轻轻一梳,满地散落的白发就往回缩了几尺,随着她梳头的韵律,满地散乱的银丝静静地卷起,仿佛一条在流淌的地上银河。 此时,那女子眼眉低垂,似带哀愁,却是悲而不伤,仿佛画上的静女,与满地的银丝一起,成为一道奇丽的风景。 幸五竟有些不敢打扰,静静看着她梳完头,满头的银丝收尽,他才发现这女子并不是白头发,而是灰头发。 而且相貌有点面善。 这个女子绝不是他熟悉的面孔,但也不像是第一次见,多多少少有个印象,或许见过一两次。 “你是……主人的人?” 那灰发女子抬起头,神色不再宁静,反而有些桀骜,道:“如果伱说大少爷,嗯,是的。” 幸五的惶恐稍微平静,心情渐渐开朗——大总管要杀自己,主人派人救了自己,果然自己一开始听从心中的选择是对的。 果然应该选择现在的世界。少爷所说让自己拥抱人间,要比大总管当初许诺的什么带自己等去“完全的新世界”真实的多。 那灰发女子接着道:“但我可不是少爷派来救你的。我只是路过而已,若不是她……”她往后一指,大石后,一个女童的影子若隐若现,“若不是阿烈说看你可怜,想要救你一救,我是不会出手的。” 幸五听到不是少主派人出手,稍觉失落,紧接着暗道:其实这才合理,我刚刚跟幸苍说了主人的命令就紧接着出门来了。幸苍要动手肯定是临时起意,主人人在后宅,如何能知道他的阴谋?是她偶尔路过救下我才像话。 可见以后不能心有摇摆,如果自己当初认定了主人,不跟大总管辞行,岂不没有这一遭? 只是主人手下的一个女仆怎么也有这样的身手?她是剑客吧? 幸五分明记得,主人进门的时候只介绍了身边的一个剑客,就是房蔚然。队伍里居然还有其他剑客潜伏吗? 说不定还不止她一个? 总不能人人都是剑客吧? 这样藏龙卧虎,似也不像冲着大总管来的,难道主人所图非小? 幸五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总觉得要卷进什么大事里去了,这对一心求安、厌恶风险的他来说很不友好。 但此时他也没办法选了,主人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躬身道:“多谢……” 那灰发女子抬手道:“不要谢我,天助自助者。我看那人不顺眼只管打他,你要是自己不能从那个纸篓里钻出来,我也救不出你。你既然能出来,说明命不该绝,只谢你自己吧。” 幸五欠身为礼,依旧是表示感谢,只是不说那个“谢”字。 灰发女子接着道:“正好,你要上罔两山去?那帮我送一封信去长衣庄园吧。” 幸五有些为难,道:“姑娘,不是我不帮你,别说送信,就是更大的难事我也应该去做。只是真的做不到。罔两山的阶层是一阶压一阶。长衣庄园是第一阶,咱们长发庄园是第三阶。相差两阶,就算主人去拜见长发庄园的庄头,也需要走一些礼数,甚至可能被拒绝。若是在下,恐怕还没下到第二阶就被打杀了。” 灰发女子默然。 幸五道:“不知姑娘找的是什么人?如果是长衣庄园的庄头心腹的话,说不定在玉阆城能找到呢?深影会将近,很多庄园主都会下山来处理事项,他们现在不在,也许过两天就下山了。他们两个庄头向来同进同退,要下山就一起下山,也必前呼后拥,到时候你要找人也不难。” 灰发女子心中一动,道:“两个庄头?不是三个么?剩下一个看家吗?” 幸五道:“去年就只剩下两个了。虽然有各种传闻,有说内讧,有说寿终正寝的,但总之只剩下两个。” 灰发女子露齿而笑道:“哦,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来,给我介绍一下罔两山。” 幸五看着她的笑容,牙齿尖尖仿若野兽,只觉得她和刚刚梳头的那位娴静典雅的女子判若两人,不由一阵恍惚,对于那灰发女子单独询问情报,觉得颇有顾虑。但既然女子救了他,以他的性格也拒绝不得,道:“姑娘问我我自己不能不答。只是眼前我也要完成主人的任务,不好耽误太长时间。” 灰发女子笑道:“没关系,我送你去罔两山,咱们边走边说。” 幸五“啊?”了一声,灰发女子伸手,藏在石头后面的女孩儿走了出来,拉住了她。夜色中就见她相貌可爱,神色平静非常。 又是个怪人。 “若非担心阿烈,我应该随你上山的。咱们走吧。” 随着幸五的催促,三人一同往山上行去。 这时,从旁边大石后伸出一个白狐脑袋,望着他们的背影,笑道:“有意思,都没轮到我出手,有人倒把这事解决了。你想干什么呢?迟明镜?” (本章完) 498 豪宴 这一晚的热闹与激烈只属于郊外的战场,而城里则风平浪静。 长发庄园的大染坊,更是风平浪静,一丝波澜也没有。 少主这边风平浪静,只有各种信息在默默流转,虽然有出乎意料的消息,但总归是没脱出掌握,自然很平静。 幸苍那边,更平静的有些诡异。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杀手被反杀,自己失去了山下最重要一只臂膀,又紧接着把另一个尚在摇摆的剑客推到了敌对一边,可谓一败涂地。 他只是默默地关门休息,既不惹事,也不干活,仿佛一个退休的老汉,两耳不闻窗外事,缩在他厚厚的壳里,只等少庄园主上山再出头。 而少主这边,也没处置他,更没兴趣上门打脸,只派了最闲的人盯着他,便忙起了自己的事…… 就是开席! 少主说的大席,那耗资巨大,万众瞩目的大席终于开始了。 罔两山的庄园主、长发庄园的继承人、众多剑客与剑奴的主人,慷慨好客的大少爷简成龙在玉阆城闪亮登场。 一出手就是挥金如土,纸醉金迷。 从第二天开始,染坊白天还算安静,晚上灯火通明、大门四开,酒香肉香飘满城,宝马雕车将半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第一天这样盛宴还可,虽然也引人瞩目,但玉阆城如今本就风云际会,鱼龙混杂,每日的大小宴会也不少,长发庄园也不过是其中比较豪奢的一场。 但是第二天还是这样,又是一场通宵达旦的宴会,第三天又是一场,第四天…… 一转眼,宴会已经连开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来,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都知道长发庄园换了新主人了。 这位新主人热情好客、腰缠万贯,城里不管是本地的、外来的、庄园主、豪商还是各方来历神秘的贵客,通通奉为座上宾。 一开始还是从长发庄园上辈有交情、多少沾点关系的人请起。正好深影会在即,各庄园都有重要人物在山下,这位少主便拿帖子去各处拜会,一一请来舍下热情招待。 紧接着,他又改请素未谋面的贵客,但凡知道了某个贵人的名字,或者听到有人提起这个人不错,便让手下剑客带着帖子去请,别人应了呢请进屋里好吃好喝,结下交情,就算对方不应也分毫不恼,反而补上礼物,言说这次缘浅,只盼过后再聚。 山下的贵客请了,过了两天,他又派出刚刚下山的自家几个白发剑客再回山上,接在罔两山得空的庄园主,如有意赴宴的可以下山来,如果不方便下山,也先奉上礼物,等将来少主上山再行宴请。 发展到最后,大少爷每天一大早就搬椅子去门口坐着,看到路过的有看顺眼就亲自去请,也不管身份来历,是黑是白,是内是外,无不笑脸相迎,接入房中开席款待,美酒佳肴毫不吝惜,至深夜黎明宾主尽欢才罢。 且后面开大桌宴席,染坊前面的街道还要开流水席。一溜沿着街边摆下长桌,堆放各种佳肴,白天以果品糕饼、咸甜点心为主,晚上有酒有肉,全套席面。每个桌前点着灯烛数盏,只这个花费也是不小。流水席不拘身份,街坊四邻行走商户尽可入席,吃完就走。与中原富户婚丧嫁娶搭长棚摆大席没有区别,最多就是在流水席前居然有白发剑客这等强者坐镇,看起来分外有威风,那些小偷大盗断不敢起贼心罢了。 流水席的饭食每日必是新鲜的,凡是当天吃不完的一律在夜里撤下,分散诸奴仆乃至城里城外的潦倒之辈,毫不可惜。 十数日下来,玉阆城已经无人不知这位少主好客、慷慨,还孝顺。 怎么看出来孝顺的? 但凡大少爷主持的宴会,都是以为为亲爹办事的名义,上来第一杯酒肯定是敬老庄主。大少爷端着酒在席前那个哭啊,哭着回忆父亲如何英明神武,自己如何爱戴孝顺,当年怎样承欢膝下,如今回来不能再见父亲最后一面多么多么遗憾,唯有请大家一起先敬地下的父亲一杯,以慰老人家之心。且喝到酒酣耳热时,大少爷也是哭得稀里哗啦,端的一份大孝子的拳拳之心。 至于说亲爹死了儿子怎么能吃香喝辣呢? 对不起,这里是罔两山,是玉阆,可不是中原。没有服丧禁酒茹素这说法。大少爷不但自己吃喝,还在席上给父亲设了一空座,说父亲生前好交朋友,让他参与宴会日日见新朋旧友,才能含笑九泉。 大家怎么说? 当然是交口称赞了。 美酒佳肴吃着,金银珠宝拿着,能说出什么不是来?但凡有那心口如一的道德君子也不到罔两山来啊。 每次结束后大少爷说到了山上出殡那日还要再开大席招待所有人,到时请各位赏脸,众人无不满口答应说当日必到。但凡这些人有十分之一真来,长发庄园就未必接待得过来。 这一日晚间,小巷口再度酒香扑鼻,华灯初上,一支支高烛灯火朦胧,光晕混合着酒肉香气,伴随着席上众宾客吆三喝四推杯换盏的嘈杂之声,有一种梦中不知今夕何夕的气氛。 一个女子孤身从小巷中走过,她如此安静,与旁边溢出来的热闹泾渭分明。 在外面主持流水席的江神逸正指挥几个十来岁的孩子端酒上菜,转头看见了那女子,讶色一闪而过,便笑道:“稀客啊。好久不见。” 那女子轻轻捋了捋满头灰发,神色平静,道:“好久不见。你们还好吗?阿烈还好吗?” 江神逸道:“我们挺好的。你看见了,有吃有喝,无忧无虑的。至于阿烈,她怎么会不好呢?就算不提你交给我们照顾,她也是我们带来的,难道会虐待她?你看,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干活,她都不用干的。” 那女子,自然是迟明镜,自从那晚她去救了幸五,便只回来了一趟,是为了把冯志烈送了回来,然后孤身出去了。 一去,就是十数日。 她与这边是合作关系,理论上应当互不干涉,所以汤昭他们也没问她去哪了。就算她一去不回也没关系,只要她不碍事。 其实从白狐传来的消息里,汤昭也猜到她去哪了。 听说她的目标下了山,觅地做事去了吧。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回来。 理论上双方的合作没有解除,甚至还没正式开始,因此迟明镜摆出一副回家的样子,江神逸也不能阻止她进门,最多是好奇,她这回出去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只是终究不便细问,江神逸只问了一句道:“回来也好。饿不饿?吃口热的。” 迟明镜一怔,突然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道:“好吧。” 靠近江神逸的位置正好有一席面,席上有刚刚上来的热菜。此时夜晚寒意未消,因此盛了两个热腾腾的锅子,一个烩着羊肉,一个炖着豆腐。迟明镜取了碗,给自己盛了一碗冒着气的热汤热菜,先夹了一块热乎乎的豆腐咬了一口。旁边有个小孩子伶俐的上前,给她倒了热奶茶。 吃着吃着,就听染坊后面爆发出一阵欢呼,显然酒席上发生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 这声音不小,但席上的人并不在意。不就是酒席上的事儿吗,大不到哪儿去,可能就是一个人端起一大碗一饮而尽,就能引发满桌大笑大叫。 迟明镜其实是在郊外呆了几日,但也隐隐听说这里夜夜欢宴的事,问道“对了,今天又是谁来了?” 江神逸道:“今天来了十几个嘉宾,主宾你可能知道,就那长衣庄园的两个庄头。” 只听当的一声,却是迟明镜手中的勺子掉落桌面。只因周围都是嘈杂之声,也无人在意。 迟明镜之前平静乃至惬意的神态一扫而空,双眉倒竖,切齿道:“原来在这里……竟然在这里!” 江神逸一怔之间,迟明镜已经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后房。 只剩下半碗尚有热气的菜汤。 迟明镜心中又气又喜,气的是自己耽误了不少功夫,喜的是终究叫她找到了。 穿过前院,就见后堂灯火通明,越发嘈杂。 她刚刚一时冲动,恨不能立刻赶过去,但临到地方冷静了下来,并没有直接进门,绕到一处传菜送酒的偏门,要往大堂窥探。 临近偏门,登时闻得一股血腥气。 迟明镜心中一凛,暗道:不是喝酒么,怎么还有血腥气?大堂里起了冲突,成了厮杀场? 就听里面危色的声音轻声道:“行了,抬走吧。去侧房交给紫苏。” 脚步声传来,却是两个少年小心翼翼的抬着一个人浑身是血的人出来。 迟明镜侧身避过,瞟了一眼,并不认得,只觉得甚是年轻,尚可说是少年人,看样子受伤甚重却还有气。 进得偏门,就见一座屏风隔出的小间里,危色正在盆里洗手,满盆的水被染成了血色。旁边一个盒子里放着绷带药品之类,应该是刚刚用过。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男孩子,半身鲜血,神色却很平静。年轻甚至可以说的是年少的脸上,却似已对鲜血麻木了。 迟明镜看他只觉得有些面善,似乎是那大少爷带来的四个珍品奴隶之一,但看到那双眼睛心中一震,仿佛看到了某个时期的自己,问道:“怎么?宴会上杀人了?” (本章完) 499 席前 危色转头,仿佛刚看到她,又仿佛进来的是非常亲近的家人朋友,平静道:“你回来了?” 迟明镜叹了口气,心情再平静一分。低头看那少年:他应该是没有受伤,身上的血是别人的血,心中再度放松:虽然她和这少年也不熟,但到底是同行的同伴,别人受伤总比同伴受伤好些。 她侧头去看,通过屏风角落,能看到外面大厅宴会的场面。宴会十数个衣着华丽的宾客各据一案正自宴饮,最上面是主宾两位,都是白头发,身上的气质像是从罔两山下来的人。那打扮华丽鲜亮的大少爷在主座相陪,厅中还有两三个孩子正在擦地。 从那被抹得差不多的颜色来看,是在擦拭血迹。 刚刚大厅里果然发生过战斗,但是在场的众人个个兴致颇高,又不似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她还看到那两个擦地的孩子似乎是之前被圈起来的奴隶,现在放出来干活了。 之前外面在流水席上照看的孩子似乎也是之前的奴隶,看来她不在的这几天中,染坊中果然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小奴隶经过一番整理,拉出来当正常仆役使唤了。 虽然用这些最多十岁出头的孩子干活也不是什么大善事,但也比圈起来好得多。要知道这就算在中原的“积善人家”都不算苛刻,富户豪门里听差的“丫鬟”、“小厮”都是这么大的,什么活不干? 就看那些小孩儿的状态,肯定不能是如何红光满面、焕然一新,但也像个人了。 危色看她一直看厅上,解释道:“奴隶互斗,余兴节目。” 迟明镜听得一凛,指着那坐着满身是血的孩子,好像叫“十六”还是“十八”来着,道:“他上去跟别人斗战取悦那些王八蛋来着?” 危色点了点头。 迟明镜慢慢溢出冷笑,道:“不愧是罔两山下的宴会。我听说大少爷日日宴宾客,难道说让这孩子天天上去生死搏斗?怪不得他们这么开心,坐在酒桌上居高临下看人像狗一样互相撕咬,这种节目想是他们这等人最爱的了。大少爷呢?他是不是也爱看哪?” 危色道:“十六今天是第一次上。” 迟明镜自然听出漏洞,正想问其他奴隶呢,危色已经接着道:“之前是我上。” 迟明镜一愣,危色继续道:“这地方确实有席间斗剑的习惯。分剑客场、奴隶场还有他们特别豢养的斗士场。正如你所说,他们人模狗样的坐着,看别人想狗一样撕咬,以之取乐。之前少爷是能推就推,推不了就换斗士场或者剑客场,一般是斗士场,剑客还是太值钱了。有一次剑客场是幸七先生上的。如果需要剑客以下奴隶以上的斗士上场,那就是我上。” 迟明镜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也没受伤,道:“你们少爷心疼奴隶,倒不心疼你。还有幸七,他居然肯上?他是挺重要的人,是不是?” 危色道:“不用心疼,因为我会赢。我们这些人既然来了这里,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拿着武器,在哪里不是厮杀?少爷不喜欢见到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死去,但斗士是拿了钱财的武者,生死凭天。至于幸七先生,我当然不愿意让他冒险,但挺身而出本就是他会做的事,怎么阻拦呢?” 迟明镜低声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你也别太自信了。既然他有心爱护孩子,那今日又怎么会放十六上场呢?” 危色道:“今天来的是长衣庄园的人。这两个庄头就喜欢奴隶厮杀,不看斗士场和剑客场,若是别人少爷自然也不理会。但是我们有意……为了撒网,只能先下饵料。如他们意了。只好让十六来做。他虽年幼,但是也可信赖。他是个合格的战士。” 十六难得笑了笑。 迟明镜叹了口气,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其实她在江湖行走,什么腌臜事儿没见过?她自己也未必没做过。来罔两山的一路更没少见更恶心的事,她几时过问了? 她甚至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对这一行人有这么高的要求?明明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不应该互相睁一眼闭一眼么? 难道真想把他们当伙伴,因此有了更高的期望了? 未免荒谬! 她嘲笑了自己,下死眼看了两个庄头几眼,又收回目光,将两个白发人的样子记在心里,道:“我记得这两个家伙也是剑奴出身,居然只爱看奴隶相残?忘了根本,可见是狼心狗肺之辈。同样是罔两山出身,人和人的差距就像云霞和泥土。不愧是长衣庄园!原本三个庄头就剩下他们两个,果然是起了内讧?” 危色道:“这就不知道了。确实如你所说,长发庄园主死后,他三个剑客手下都自封庄头,暗中害死了继承人,共同把持住了庄园。不知怎的,居然骗过了罔两,得以渡过了一次祭祀,掌握庄园数载,始终稳固。去年其中一个死了。有人说内讧,但具体谁不知道,也可能是自己死了。罔两山上的剑客都不长命。” 迟明镜点头,这话她老师也说过,罔两山不管是剑奴还是剑客,生命都如泄洪一样流失,衰老的速度何止倍于常人。他们死的时候甚至不是横死,而是衰老而亡。 可以说,就算当初没有那场战斗,老师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之前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便紧迫了:这些庄头死一个也就罢了,若是都死光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自己这一趟不也白回来了? 这也是她临时改变计划,想要找到他们,制定更直接的计划的原因。 然而现在,那两人汇合在一起,前呼后拥,想来没有分开的机会,也没有她单独下手的机会了。 还是按照原计划吧,借助盟友的力量,可以将两人彻底铲除,比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更有把握。 她用客观冷静的口气道:“这是好机会!如果是三个人都在,虽然争权夺利但是互相牵制,局面还比较稳固。只剩两个人就不稳定了,东风西风,一定会互相冲突的。我们将他们一举拿下,然后夺了长衣祭祀,庄园就到手了。” 她看向帘侧,道:“若如戏里说在帘后埋伏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 危色冷静道:“杀人夺庄这种事我不懂,要看少爷的筹谋。但少爷不会做在自己的宴会上对宾客无礼的事。” 迟明镜也知道不可能有鸿门宴这种事的。如果是她来筹划,一样不会在自己的宴席上动手,就算世人都知道是自己干的,也得稍微遮掩一下。又不是州官,哪有明火执仗的?何况这里是玉阆城?比起山上各庄园冷漠疏远的关系,玉阆城里众人联系密切的多,气氛也缓和得多。 如今这个时间,大家都是来谈生意的,把三年积攒下来的社交活动一两个月内做完,明争暗斗都交给奴隶、斗士战斗来缓冲着进行,你非要打破这和缓的气氛,开了杀戒,弄得人人自危,是不是没眼力劲儿?是不是值得群起而攻之? 何况为了打造热情好客的名声,为了更长远的计划,这些日子大少爷花钱如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这金身打造不易,打破可太轻松了,还别说刀斧手,就是刚刚那种席前斗剑,几次不遂其他贵客的意,融不进他们的嗜血好斗的气氛里,被排斥在外,之前那些酒菜钱就算白花了。 而且小不忍则乱大谋。刚刚迟明镜就在想,连续举办这么多天的宴会,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吧? 反正迟明镜不信招待那么多人,花那么多钱,只为了长发庄园这一场试探? 肯定还有很多目的吧? 其中可能有几场无害的宴饮,其中夹着几场别有用心的,虚虚假假,真真实实,谁也猜不透大少爷真正想要通过宴会见什么人、试探什么人、防备什么人。 这就是藏木于林。 迟明镜这个半个同伴,只知道长发庄园这一场的目的,但她能猜测这些宴会中,已经默默地发生了很多事。 毕竟越和这些人接触,迟明镜越觉得他们身上有很多谜团。比起他们,自己都算得上来历明白、目的清楚的了。 不过大少爷他们要在罔两山搅浑水,她是乐见其成的——罔两山这种地方,被祸害的越厉害越好,无论是谁要给罔两山和罔两山上的大小庄园主们找不痛快,她迟明镜一定帮帮场子。 把目光从那两个看着就恶心的人脸上移开,迟明镜又想起另外一事,道:“那两个庄头手下还有没有其他剑客?有没有一个叫做幸若的剑客?” 危色蹙眉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们身边倒是有几个剑客,坐在下面由咱们庄园的幸五和幸九陪着——喏。你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位?” 他指了指阶下,那里也摆着几张小桌,几个白发剑客在桌上吃席,其中就有幸五,还有幸七。他们虽然也有座位,但席面也好,座位也好都是次一等,显然身份比上面那些人差一筹。一会儿如果要举办剑客级别的剑斗,他们中立刻要有人上台生死搏杀的。 本质上他们也就是高等奴仆罢了。 迟明镜扫了一眼,她根本没见过幸非,自然不可能从脸上看出来,便道:“一会儿想个办法能联系上就好了。这人和先师有渊源,或许可以争取……” 正这时,在宴会厅上,少主举起酒杯道:“来来来,再敬二位一杯。先父在世时,一直仰慕一阶庄园,如果父亲还活着,他看到如今群贤毕至、济济一堂的盛大场面,该如何高兴啊?” (本章完) 500 挑战 就听一个白发人道:“这话说的是。简庄主,虽然咱们素不相识,我和令尊也只是见过一面,但我一见你就很投缘,又难得你这么慷慨,斗剑又爽快,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另一个白发人道:“正是。这就叫做一见如故吧?只恨当初你父亲没早带你出来,不然咱们早就是朋友了。我听说这些天受你招待的庄园主也好,外来的客人也好,全都对你交口称赞,没有一个说你不好的。你这人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忒招人喜欢!且听说你这些天斗剑,不管是奴隶还是斗士,乃至剑客局,你都没有输过,可见手下兵强马壮。主贤奴强,想是你们长发庄园要发达了。” 这听起来有点像酒桌上常有的商业互吹,听听就罢了,不用走脑子。但此时的迟明镜却觉得,并非全是假话。 兵强马壮不说,这一行人的实力还只是露出冰山一角,迟明镜根本看不出虚实,只觉得深不可测,只说人—— 这位大少爷,真的有点特殊的魅力。 一般人在他身边,不自觉得就被他吸引,天然就带点好感。若再有他几句好话一说,几杯酒下肚,真觉得自己在世上多了个亲人一样。 这种魅力是不讲道理的,这十几天宴会上来来去去这么多人,身份不同,品性不同,有城府深的,有性格傲的,有良心坏的,但好像没有人不受这种魅力的影响,无非是有深有浅罢了。 就算最不受影响的至少也对这位少主达到了“友善”,那最受他影响的,即那些他特意从庄园中叫出来的剑客和有职司的管事们,一个个都要达到“崇敬”了。 迟明镜想起被自己救下的幸五,当时明明只是和大少爷相处一日,自己也言明不是少爷叫自己救他的,不算有恩,但他话里话外对大少爷全是敬仰,仿佛自小就受了少主如山大恩一般。 再看台下坐着的两个面生陪客,就是本来长发庄园留守,如今被叫下山的幸九和幸十三,再加上幸五,就是长发山庄仅剩的三个剑客,如今坐在阶下都神色诚敬恭谨。甚至幸五都不是最真挚的,那个幸十三,也就是最年轻的那个剑客,年轻到头发都没有完全白,此时目光一直在看台上的少主,简直就像在看神仙。 迟明镜觉得不可思议,但她自己想想,发现自己居然也有一点被少主吸引,甚至自己对这支队伍产生的眷恋也和大少爷这个人脱不开干系,其次影响自己的是……幸七? 这不是见鬼了? 这队伍里自己最熟悉危色、江神逸还有阿烈,这几个人各有各的才能,值得信任,又或者可爱,与自己都有过交流,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对那个大少爷产生好感? 他做了什么?他只是吃吃喝喝而已! 这不是邪门了? 最奇怪的是,十几天前,她在大漠中刚刚遇到这位少主时没觉得他有这么大魅力啊?那一次她倒是对幸七有印象,似乎是个能力强且能做主的人。这几日不见,怎么变一个人一样? 怎么吃酒席还吃出新技能来了? 这边就听那少主道:“我正有一件事询问。我听说准备好祭品,再有上阶庄园的引荐,可以让庄园上一个台阶是吗?” 那两个长衣庄园的庄头中的一个,叫做图非的,笑道:“我就知道简兄弟有此志向。三阶的庄园如果有一阶庄园作保,再准备好罔两大人指定的贡品是可以提升一阶的。这都不是秘密。你这么慷慨,愿意做你的保人的也不在少数。就是我们也不是不能,然而——其罔两山前两阶都站满了人,你要上去,就要踢人下来。那可是有一场战斗。你准备好了吗?自下而上的挑战,失败了后果挺严重的,要任由对方处置。一般情况下——” 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必死无疑。” 那少主道:“当然,我还有我的爪牙都准备好了,正想要大战一场呢!还请两位大哥襄助一臂之力。” 图非笑道:“嗯,我猜老弟也不是轻率的人,有觉悟就好,咱们罔两山的剑客不怕死。今天也没有外人在,跟咱们说说,你有目标了吗?要替换谁?” 那少主道:“正要请两位大哥参详一下。我们也做了调查,现有两个目标。落日庄园、暗星庄园。你看选哪个比较好?” 一句话,让两个庄头同时沉默。 少主不开口,上面三位一下子沉默了,场子就冷了下来。那几个在下面喝酒的豪商突觉喝酒没滋味起来。 过了一会儿,两个庄头中的另一个叫做金久的开口道:“你是怎么想的?非选这两个?” 那少主道:“我听说落日庄园是最老的庄园,但如今今非昔比,庄园人才凋零,一年不如一年,说句软柿子没问题吧?那暗星庄园是新晋,上一次祭祀才把二阶庄园挑落马下,自己登上二阶。所谓拳打八十老汉,脚踢三岁小儿,这最老最小两个庄园的便宜不占,总不能去欺负当年壮汉吧?哈哈哈……” 众人一片哄笑,迟明镜嘴角微抽,在屏风后面暗想:你们都笑个屁?这是什么好词儿吗?欺负老幼,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喇喇说出来。 图非啼笑皆非,道:“庄园和人可不一样,不分什么老啊少啊的。落日庄园……如今是有些落魄的。去年老庄主中风了,至今还半瘫着,就算他是软柿子吧。挑他也有些道理。但有一样,这个庄园地位不同,比有的一阶庄园还要古老。是有些罔两大人的眷顾在的。你挑战这个庄园,就算成功了也有未知的风险。至于暗星庄园……” 那金久已经直截了当道:“不要找死。” 众人一凛,图非道:“正是这话。正因为暗星庄园是刚刚挑战成功的,它的实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说实话,连我也心存戒惧。当时它一手几乎挑落两个庄园还绰绰有余,实力怕是攀升一阶也不难。说不定它今年正准备着攀升一阶,要挑战我们呢!你还敢挑战它呢?” 大少爷沉吟道:“是这样么?我听说它是罔两山后起之辈,从野庄园一路升上来的,一共只出了两次手,就升到二阶。这三年十分低调神秘……” 图非道:“正是低调。这低调也分两种,一种是实力亏虚不得不低调,一种是实力深不可测低调神秘,暗星庄园就是第二种。兄弟,今日咱们喝的不错,我劝你一句,宁可选落日庄园,也别碰暗星庄园。” 那少主一拍桌子,道:“好,就听老哥的,我们选落日庄园!” 图非的意思其实也不是要他选落日庄园,二阶庄园中尚有不少徒有其表的庄园可选,何必跟这还有三根钉的老烂船较劲?但说到底他和长发庄园非亲非故,今日一劝已经是看在酒和礼物的份儿上了,对方有了决定,何必再劝?还是利用这冲动的阔少爷为自己谋些好处才是。 因此图非笑吟吟喝了一杯酒,道:“兄弟,你要挑战,是文战还是武战呢?” 那少主愕然道:“这是什么讲究?文战怎么样,武战又怎么样?” 图非道:“武战嘛,就是一般的挑战,到了祭祀当天你带着祭品上了二阶,当面锣对面鼓对落日庄园发起挑战,所有剑客加斗士乃至剑奴一起冲锋向前,不死不休,到一方全军覆没或者投降才罢。文战嘛,就客气一些。找个中人去落日庄园发挑战书,言明较量实力,只分高下,不分生死。约定时间场合——比如说吧,十天之后就在玉阆城办一次酒宴,大家在席上规定各出几人战斗几场,决一高下。请来有名望的人作证,席间的战斗就是最终的结果。你赢了,落日庄园主动让贤,你输了,肯定也要有所表示,赔些补偿。如此虽不能说不伤和气,也不至于结成生死大仇,实力不如人的一方尚能知难而退,还能在三阶立足。你意如何?” 迟明镜心想:罔两山如今也用这种迂回的方法了?这种位阶的争斗也能不分生死吗?不是说那是残酷至极、动辄你死我活的世界吗?果然对剑奴才是残酷,对庄园主就有乱七八糟的退路可谈了么? 从血性来说,这些庄园主也是堕落了吧? 那少主略一沉吟,道:“好,那就文战!就请两位庄头主持,我再请一位中人给我定挑战书。落日庄园若是识趣呢,不是不能叫它留些体面。若是不识趣,那也怪不得我。反正文战武战我都不怕。这第二阶的庄园我们长发庄园当定了!” 图非心想:这话等你赢了再说吧。你们长发庄园半年前发生的破事,罔两山谁不知道?现在还有几分实力?还有老幸苍……你还是先把自家的事儿摆平再说其他。 但此时不能说这么扫兴的话,中人也好,见证也好,都是大有油水的好机会,为什么不答应?图非再度端酒,笑道:“壮哉简庄主!为我们新的‘日’庄园干一杯!” (本章完) 501 目的 随着一件大事敲定,酒宴气氛越发热烈,宾主尽欢。上面三位大人物已经快要拜把子了,后面的豪商贵客一力吹捧,底下白发剑客们也熏熏然陶陶然起来。 这时不知说到哪个兴头上,下手站起一位,乃是个商团的首领,今年来赶深影会的,算是玉阆城中的新鲜面孔,大声道:“庄主要是需要能打的奴隶或者斗士,我们这里有现货,便宜得很,满城找不到更好的货色了,还可以为庄主再打折。保准让庄主到时候所向无敌!” 众人再度哄笑,笑声中图非道:“唐掌柜,你有这心是不错的。但是庄园之间的争斗就算是文战也没有用斗士定胜负的,这些普通人最多当个小菜,大餐还得是剑客对决!你要是有剑客可以给简兄弟来几个。” 那唐掌柜满脸尴尬,连连摇手,道:“卖不起,卖不起。不敢卖,不敢卖。” 这人间唯一可能沦为商品的剑客就是罔两山的白发剑客,那也只是庄园主之间互相转让。出了罔两山,剑客依旧高高在上,享有荣华富贵,不可能被买卖。这些外来商人敢做这个买卖,出去就等着被乱剑分尸吧。 那少主道:“你掌柜的有货我也买不起,但是有好的斗士倒是可以交流。我手下那些斗士虽然勇猛,奈何经验太少了,多来几个老辣的。” 那唐掌柜忙道:“有、有。回头我送几个来给您挑选。能得大人眷顾是我的荣幸。” 底下众人起哄道:“老唐第一次来深影会就和庄园主拉上了关系,福气可不小!” 这边金久又吃了杯酒,冷笑道:“听说外面的剑客都是千尊万贵的大人物,买卖是想也不敢想。可是咱们罔两山不吃那一套,剑客算什么?剑奴的衍生罢了。有一个剑奴成了剑客,说明有一次洗剑失败了,浪费一次得到完美剑种的机会。这是好事吗?所以剑客才是废品,还不耐用,一二十年便扫进尘埃里,还糟蹋了一个剑种。更别说每一次庄园破灭,有许多剑客流离失所。这些剑客更不值钱,或被其他庄园捕捉,或在哪个角落里藏着苟且,只要出够了价钱,自然能买到。这里头的门道你琢磨去吧。” 这话未免涉及忌讳,登时又是一波冷场。连图非也瞪视着他,恼怒这个同僚喝了酒就口无遮拦,说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 好在在座的有不少生意场上的人物,一贯长袖善舞,立刻说笑话缓和气氛,把这件事带了过去。 听到罔两山上的剑客是废品,迟明镜原本缓和下来的目光中渐渐有凶意闪烁。 旁边危色默默地注视他,突然道:“小心。” 迟明镜略一回头,目光几乎化为利剑刺向危色,同时,危色平静的看着他。 紧接着,那种熊熊的亮意熄灭了,迟明镜缓缓道:“放心,我知道。” 刚刚危色是提醒她,注视太过焦距会引起注意,哪怕对方喝了酒,这边又有一定距离还是容易被发现,那可就打破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联系了。 这次以升阶为借口,趁机和长衣庄园建立联系本是早就订好的计划。迟明镜也知道,她没有理由在计划顺利进行时横加破坏,那对谁都不好。 迟明镜按下自己的情绪,就听危色道:“这两人是当年令师的对头么?” 迟明镜淡淡道:“当年的恩怨我也不能尽知。反正先师留下的遗命是要尽灭这个庄园,自然是敌非友。如今处理给你们,你们得实惠,我得偿愿,咱们各取所需。” 她这话不尽不实,其实当年的长衣庄园发生的事她隐约听老师提起过。 当年长发庄园爆发的内乱。起因是庄园主倒行逆施,超过了极限,四个剑奴出身的剑客联手殊死一搏,干掉了残暴异常的庄园主,但最后为了争夺胜利果实却又自己爆发了内讧。 她的老师就是在争斗中失败的那个,险些身死魂灭。亏了他在山庄的唯一一个朋友,就是那个幸若帮忙,才假死偷偷潜出了罔两山——这可算不得真正的金蝉脱壳,他的命门祭祀法阵还在罔两山,只是暂时还没有被敌人掌握。因为那几个庄头还没有通过罔两山的重要祭祀,获得罔两的认可。 那幸先生深知,一旦祭祀开始,无论他的前同伙有没有成功获得罔两青睐,他都必死无疑。不是被罔两发现一同吞噬,就是被窃取庄园成功的前同伙发现自己还活着,轻而易举的处理掉。因此他孤注一掷,想要求取跟自己剑剑意相似的须弥剑,取其剑意融合成更强大的剑意,以此进阶剑侠。 成为剑侠他就可以用剑法把自己的心神意体封印,以对抗祭祀的拉扯,不管能不能成,总之有了一线生机。所以他急了眼,策略十分激进,到处树敌。罐子里的剑侠平江秋也好,强大的检地司也好,就没有他不敢碰的。 冒险的结果自然是一败涂地。 可能唯一的成功之处就是留下了迟明镜这一继承人,使自己人生的痕迹不至于在世界上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种历史说出来没什么光彩,迟明镜肯定不会随便给先师宣扬,只是心里默默记得。虽然按理说没有长发庄园的冲突就没有她获救的机会,但她肯定不会承这种拐弯抹角的恩情,反而要将长衣庄园彻底铲除,以报师仇。 宴会照例进行到深夜,最后众人都醉醺醺的,那少主坚持要送客到门口,主要是送两个一阶庄园的庄头,其余人等只能一起簇拥着他们出来。门口自有各家的马车来接,各种宝马香车塞得门庭若市。 那图非喝得多了,出门天色已黑,酒意上涌,看什么都黑乎乎的,端的天旋地转。正要登上马车,突然觉得余光处有个人影。 他一瞥之间,只觉得一个激灵,忙回头去看,但仔细看时又不见了人影。 图非心中惊疑,顿了一顿,终于还是上了车,不等其他人来问,也没问其他人——车上也没有其他人,和他共掌长发山庄的搭档,早已面和心不和,平时还要互相防着,怎么能在醉酒之后同上一辆车呢? 在罔两山,看到怪异的事是不祥之兆,无论经历了什么诡异,都要烂在肚子里,切不可乱传,他只有独自在车子行进中缓缓回味:刚刚那人是谁?是世上的人么? 若是真人,那可真是“惊为天人”了。 只这样的相貌,怎么也得……值一千两银子吧? 又是一场宴会散去,众人也都收拾收拾准备休息。眼见十六等两个少年领着奴仆收拾残局,迟明镜也平复了情绪,自回房间休息了,那里有她数日未见的阿烈在等她。 危色盯着奴仆们收拾完,才回到了后面的一间大屋中。白芷、紫苏、江神逸、房蔚然他们几个都在,就金乌和汤昭不在。 房蔚然显然也是刚进屋,因为喝了酒有些上脸,看起来晕乎乎的,紫苏给他倒了杯俨茶,问道:“怎么样?” 房蔚然摇了摇头,道:“不是。” 白芷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庄园上下都扫过一遍了吧?还是找不到?” 房蔚然嗯了一声,道:“幸十三已经把庄园上下说的上话的奴仆都带下山了。今天是最后一拨到场,连那些行动不便的新剑奴都聚齐了。还是联络不上那人。” 白芷皱眉道:“这可奇了。汤指挥定的用宴会联络各方的法门应该是不错的。不知不觉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接头。今天咱们不也和老唐联系上了吗?如今咱们和其他扮做商队的同伴全都联络上了,和我们靖安司的内线也联络上了,深影会的计划也对接了,长衣庄园也刺探过了,连各家庄园的底细也摸了一遍,怎么偏偏找不到你们检地司的卧底呢?我说……真的有这个人吗?” 房蔚然挑眉道:“你这是什么话?当然有了,不然那些准确的情报是鬼传出来的吗?就前几天那个幸五被刺杀的消息不就是那位传出来的吗?这等机密都能快速传递,说明是非常优秀的内线。我们检地司本不以用间擅长,以前放在罔两山的鸽子没有一个长久的,就因为他才时隔多年再次打通了罔两山的内线,传来的极可靠的情报。可能正是因为潜伏不易,他是个谨慎的人才能留到今日,所以才有顾虑吧?” 白芷道:“我知道,这人肯定是有的。但就因为前两天飞速的传递了重要消息,让幸五得救,可也暴露了他的存在。知道幸苍秘密消息的人肯定很少,一筛查就藏不住。或许那老东西已经抓住了他,将他杀害了呢?” 房蔚然道:“你这担心也有道理。但应该不会。一则老东西现在被监视着,是阿沁在监视他,应该不会出差错。二则,汤指挥认为那卧底还安全。” 白芷摇头道:“这可能真是奇了,汤指挥对那卧底的事一问三不知,却偏偏有许多奇怪的信心。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身份这样保密,连汤指挥都不能知道?” 房蔚然道:“汤指挥不知道他身份不奇怪,可能……公孙指挥使可能也不知道呢?” 白芷“啊?”了一声,房蔚然接着道:“好像,连君侯都不知道。” (本章完) 502 相逢曾相识 …… 白芷难以置信道:“谁都不知道,那是谁派出去的啊?” 房蔚然道:“可说呢?事情就是这样。那位卧底去做罔两山的时候已经有相当方便的术器了,只需要他发送消息,这边就能知道,根本不用联系到本人,现在这个术器在汤指挥手里,之前就收到过消息了。其实要不是这次做大事,必须凝聚所有的力量,要各路线人全力配合,也不至于要所有人都现身。现在大家都现身了,唯独这个人明明是我们检地司自己人,他的身份背景,谁也不知道。连他是被谁派出去的也不知道。就好像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有一个魂魄、一团意识在时不时的发消息。不过这样也好,说明他潜伏的很深,没有破绽。在罔两山潜伏,真的一点儿错处也不能有。很容易就会消失的无声无息。卧底本就是将在外,有便宜行事之权。如果他认为现身会给他带来性命之忧,也有不回应的权利。就看汤指挥怎样决断。” 紫苏在旁边叹了口气,道:“是的,在罔两山潜伏又危险,又痛苦。前两天,我们罔两山的那位内应跟我接头时,虽然没有明说,话里话外都希望这个任务早些结束,她有些呆不下去了。她可是个非常优秀的间人,曾经在敌营潜伏多年,从不叫苦。若不是遭遇太艰难,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希求的。” 她摇头道:“虽然我能体谅,但以我的身份又岂能答应什么呢?只希望这次结束,所有在罔两山的人都不用受苦了。” 房蔚然道:“那应该。这次结束就没有罔两山了。不过即使现在,也可以禀报汤指挥,看能不能为正遭受苦难的兄弟姐妹提供些便利……汤指挥怎么还不来?” 他们这些人都集中在这里,基本上每天晚上要对一次头,将情报汇总再讨论下一步进程。此时只有金乌和汤昭不在。 金乌还罢了,本来就不是做任务的人,他只在大体进程上配合一下便可,具体的计划不用他来执行,何况每晚喝酒应酬又哭又嚎也很辛苦,要不是他自己找的了扮演的乐趣愿意坚持,大家都不指望他做这些事的。汤昭还想换回郑昀来,是金乌不肯。一般他到这时候就休息了,不参加工作会议。汤昭可是会到的。 汤昭平时也会晚来一会儿,他似乎有另外的工作,那是他自己决定的单独任务,其他人也没法问他。 但平时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来了啊? 白芷有些惊疑道:“莫不是出事了?” 房蔚然迟疑道:“不会,汤指挥是很强的。谁能叫他出事?……以防万一,紫苏姑娘去禀报一下殿下,咱们做好准备。” 紫苏答应一声,匆匆去了,若真有敌人能陷住汤昭,也只有金乌出面才能控制局面了。 江神逸等紫苏出去,才道:“问题不大,除了汤师弟,那位白狐也没来。他们两个在一起,除非罔两下山,谁能动他们?依我说,这说不定是好事。” “说明他一直在做的事,今天做成了。” 夜晚的街道寒风如刀。 沙漠的寒夜非常冷,即使绿洲也不能幸免,环境的严酷,让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也可能是稍微本事差些的人都不敢上街,几千罪犯窝在一城难道是开玩笑么?就是大部分恶人自己也未必敢上街,这里可没有不许黑吃喝的道上规矩。 在临街的染坊隔壁,有一座独立小屋,连院子也没有,破破烂烂挤在两套大房子中间,左边是一个外来贵族包下的大院,右边则是已经成为风云之地的长发庄园染坊。 小房子是一间单间,里面四处漏风,只摆放着一套桌椅和一张硬板床,比平民的小屋更简朴。 小屋的桌上,正点着一盏小灯,灯火如豆,照亮了坐在桌上的俊朗少年和白狐。 深夜、边城、陋屋、孤灯,少年与白狐,就像那些成长故事的开头,在贫穷众相依为命的少年和他的动物伙伴。 只是事实上,这少年白狐其实都已经经历了很长的故事和很多的成长,已经过了需要在小木屋里点灯作伴的阶段。 此时,白狐打了个哈欠,道:“还没有来?” 少年道:“还没有。” “是不是今晚又不来了?” “或许吧。” “今天是最后一天,今天不来,以后也不会来了。” “应该吧。” “好耶——”白狐从桌上滚起身,开心的跳跃:“终于不用每天晚上跟你像鬼魂一样乱转了。真是没趣儿。说是绝密任务,绝密倒是挺绝密,任务却是没看见。” 她看向少年,道:“反正要结束了,周围也没有别人,你跟我说一声,你到底等得是谁?” 那少年沉吟道:“我不知道。” 白狐一滞,紧接着反应过来,道:“来的是接头的人,你不认识他?” 那少年道:“我认识他。” 白狐愕然道:“可是你说你不知道?” 那少年道:“我不知道他,但我以前认识他。等见到他,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狐莫名有些暴躁,道:“你说认识他,又说不知道是谁——你听听这话像人话吗?” 少年诚恳的道:“不像话,但是是实话。如果他来了,我就知道他是谁了。只怕他没见到我,所以不来。我可能再也不知道他是……” “叩叩叩——” 少年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就在座位上拉开门。 门前,站着一个少年,和屋中的少年差不多大,相貌柔和干净,黑发间有一绺绺醒目的白发,他定定地看着汤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终于低声道:“昭哥。” 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汤昭脑中的空白登时被喷泉一样的记忆填满,露出笑容,一下子抓住他,叫道:“长乐。” 卫长乐听到这两个字,再也压抑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汤昭拉他进门,将门随手关上,两人互相抱住,好一会儿才分开。 卫长乐这才稍微平静,急促道:“昭哥,这里安全吗?” 汤昭道:“安全。你别看这里简陋,只有你才能看到这间屋子,外人是看不见的。” 卫长乐略一思索,很容易就接受了,只笑道:“别人会忽略这间屋子?是昭哥的剑术吗?我什么时候中的剑术?不知不觉的,不愧是昭哥。” 汤昭向白狐伸手介绍,道:“是这位凌姑娘的剑术。也不是你中,而是房子中了剑术,被藏了起来。只有怀疑‘汤昭是不是在这里?’的人才能看见。” 不仅仅是这栋房子,连汤昭的身影也是。他会在每天客人离开时用真身虚影一晃,然后藏进疑心的角落里,只有那一晃神间认出是他,或者至少怀疑:“那是不是汤昭?”的人才能继续看到他,看到他走进旁边的屋子里。 白狐的疑心剑术,要有“钥匙”才能打开,关键的钥匙就是“汤昭”两个字,一定要确确实知道他的名字才行。 卫长乐向那白狐欠身为礼,汤昭也介绍他:“这时我小时候的朋友卫长乐,也在检地司,我们好久没见了。” 凌抱瑜也还了礼,卫长乐虽然不如汤昭惊为天人,但相貌也是舒服顺眼,她便认可了,觉得也不算白等。 卫长乐道:“原来昭哥身边有这样的高手。怪不得还能记得我。” 汤昭摇头道:“我不记得你了。刚刚见到你的时候才想起来。” 卫长乐讶道:“怎么可能?那您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方法叫我出来?” 汤昭道:“这个很难形容。我没有你的记忆,但我记得消失这个剑法本身。你不是在铸剑会时把消失剑送给我做礼物了?我一直记得。当时君侯告诉我所有人都不知内线的名字与身份,我就觉得隐隐有熟悉感,觉得可能涉及到‘消失’这个概念。” 卫长乐思索道:“你猜测有人用了消失,让人都记不起他的存在。但您不知道是谁用了消失?但您这样钓人,应该是知道这个人熟悉您,看到您会追过来吧?” 汤昭笑道:“这个啊……说循着蛛丝马迹猜测也可以,但应该主要是直觉。” 当他想到有人“消失”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觉得隐隐有些熟悉,似乎是一个非常熟识的人,虽然想不起姓名和经历,但他觉得这人他肯定很熟。通过预先感到的正确答案,他再分析周遭的蛛丝马迹,登时越发确信。 这可能是他境界高了,精神力强,对剑术自然而然有些抗性,再加上和卫长乐关系深厚,留有印象,便有了这样的直觉。 卫长乐十分高兴,道:“昭哥记得我就好。如果有一天我彻彻底底消失在世界上,没有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人记得我,我就像尘埃一样飘散,也许还有昭哥还能记得我一星半点,也算没有白来一次人间。” 诶……不愧是卫长乐,说话还是那个味儿。 汤昭道:“咱们一别四年了。听说你为了成为剑客,选择去做危险任务,原来是来了罔两山。我都没想到你有这样的魄力,本来还以为你会稳妥一些的。” 卫长乐自失的一笑,道:“我是怕了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如果按照一般的发展,似我这样的人至少要十年时间才能摸到剑客的机会,还不一定能成。可能蹉跎着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过去了。我想成为剑客,才能稍微安全一些,哪怕吃一波苦。我当时想,当年人间疾苦我一一品尽,还怕什么辛苦?” 他摸着头上那成绺的白发,苦笑道:“既然是昭哥,我也不怕说实话。来罔两山这两年,我真是时时刻刻在后悔。” (本章完) 517灵前 剑众生517灵前幸苍这番话秉众人之势,仗长发之威,泰山一般压过来。 汤昭心想:原来在这里等我?摆出阵势,是要压迫着把大少爷那一派剑客推出去斗剑送死?免得你还要再发动一次大清洗? 汤昭还以为要擂鼓聚将,以军法杀人呢。 不过幸苍这个做法也没错。 斗剑,本来就是极凶险的事,按照罔两山的传统,输家几乎必死无疑。如果改成擂台式的血战,那折损率更高了,因为赢家也很可能会死。最后死到两家能有一两个活的便不错了。 也就是说,最多半个月之内,就有一次手不沾血清除掉所有看不顺眼的剑客的机会。这不是天赐良机是什么?既然有名正言顺的机会,自己动手冒风险就不值得了。 汤昭本来就要上,可以顺着答应,但不能太弱了气势,便道:“当然。我幸七受到主人器重,当了副总管,岂能不带头冲锋?如何能退缩?不单我,但凡是长发庄园的剑客,谁会退缩?幸五,你会吗?” 他嘴里问幸五,眼里看的是幸苍,意思很明显,我是副总管,我带头冲锋,你是正的,你冲不冲? 幸五呆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要不要回答。 幸苍紧接着点头道:“你有这个觉悟就好。你说得对,所有长发庄园的剑客都要冲锋,你们——”他先点幸五,再点幸九,“虽不如老七受重用,但主人需要,你们也务必效死!斗剑赢固然是功劳,就算输了也是光荣,早一日回归罔两大人的怀抱,何其荣幸?” 幸五和幸九唯唯诺诺。幸五心想:你们对着干,反复拉扯我干什么? 幸苍道:“当然,我不是说叫你们上赶着去死。恰好相反,每个人都应该争取求生,因为要赢,要为主人争取胜利!最好你们一个也不死,一个人战胜对面八个!可是你们这个样子,能赢么?” 他突然高声道:“幸五!你经年不与人动手,前日突然动手一上来便被人暗算,险些死了,还是靠人搭救才侥幸逃生不是吗?你这样还能上台斗剑?只怕三招两式给人砍死,你自己死了事小,还耽误了主人的大事!” 这番话说出来,不但幸五失色,连汤昭也暗道:好家伙!你真说得出口啊!他上次遇袭险些死了不就是你派人害的么?怎么他没死你有气还可以指着鼻子骂人呢? 而且……幸苍这老家伙知道的倒很清楚啊,知道幸五是先遇险后来被人救了。只不知是他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来的,还是他有什么消息渠道? 幸苍滔滔不绝,道:“主人既然要战,那我们就要争取胜利!斗剑不容有失,关系到主人和咱们庄园的前途,最好有真正的强者来助阵。但时间紧,除了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哪里有别的选择?要怎么办呢?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在斗剑之前,大家应该做个集训,好好地修炼,就像小弟子一般修炼!能提升一点儿是一点儿,能多一分希望是一分!” 汤昭眉头微皱,心想:莫非他要…… 幸苍道:“既然要练,就从今日开始。你们就在庄园里闭关!这里远离浮华,人少清净,在这里安安心心练一阵子剑,提升一下本领,比什么都强。我亲自去和主人说,把所有要斗剑的人接上山来,大伙就在这里一起训练,互相切磋互相进步。在山下除了去酒席上吃吃喝喝还有什么用?是等着上路前吃点好的么?” 他指着黑洞洞的大门,道:“你们先进去,安心修炼!” 原来如此! 汤昭心想:他不只是要驱人送死,更是要把一部分人软禁了。 汤昭这一行来的没有自己人,都是原本长发庄园的剑客,虽然有意靠向新庄主,毕竟还没被彻底接纳,只能算半个自己人,这对幸苍却是刚刚好。 毕竟幸五他们骨子里是怕幸苍的,在远离主人的地方,幸苍近在咫尺,他们是没办法反抗的,说关起来就关起来,说杀了恐怕也只能坐以待毙。 连幸七应该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汤昭在,幸七真人来了,陷入如今局面,所有的野心都没用,只能任幸苍摆布。 但是,他到底要怎么摆布包括幸七在内的几个剑客呢?全部杀了? 又或者是洗脑、控制? 还是有更多的谋划? 汤昭沉吟着,看着洞开的庄园大门,大步走了进去。 既然来了,他本来就是要进庄园的。 不管在庄园里有什么毒蛇猛兽,他都要看一看。作为一个带着任务的剑侠,在敌巢前被敌人一番话吓得落荒而逃,那也太荒谬了。 这支队伍再次动了起来,浩浩荡荡进了庄园。 进了前厅,众剑奴和奴仆自行去安置车马,幸苍带着幸七等来到正堂前。 幸苍道:“咱们先去祭拜老主人吧。将主人的事禀报他老人,他在天之灵知道主人胸怀大志,奴仆们个个英勇,他会含笑九泉的。” 汤昭这才想起,暗道:对了,那老庄园主死了半年了,还停在家里没找到坟头呢! 他的“好大儿”只顾着在酒席上哭,都没上山看他一眼。如今都化成白骨了吧? 老庄主的灵位布置在正堂,几人从后面进来,不及酝酿感情大哭一场,突然一起僵住。 自幸苍以下,包括汤昭在内,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灵堂上,棺材前,竟有两个陌生身形。 其中一个,不到三尺高,面似狐,身如熊,体肥腿短,浑身毛茸茸,正是一只貉。它直立而起,仿佛人形。 另一个更是夸张,它竟是一把曲颈琵琶。虽然是琵琶,但一眼看上就与一般琵琶不同,头上两个轸子形状特殊,好像伸出来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显得灵性十足,看起来活生生一个琵琶精。 其余人都懵了,唯独汤昭有一点儿头绪,猜出了它们的身份,却又大为头疼,暗想:它怎么追到这儿来了?这不是夜猫子入宅? 一阵静默,幸苍他们都不知所措,对方也没出声,汤昭不得不出来,恭谨道:“原来是渊使驾临,奴仆等有失远迎,恕罪!” 他这句话一出,对面还罢了,幸苍等更蒙了,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渊使……是那个渊使吗? 是那种高高在上,连一阶庄园都要供奉的渊使吗? 渊使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灵堂上? 而且……渊使就是这种……妖怪吗? 不怪他们见识短,实在是长发庄园的档次摆在那里。纵然幸苍活得够久,久到在庄园主圈里都有了一定名声,堪称一庄的太上皇,但长发庄园本身只是在第三阶混,从罔两山来说,根本连体面的门槛儿也没摸到,更别说登堂入室了! 连一二阶庄园主都只能供奉自家的渊使,最多偶尔见到其他渊使的影子,幸苍他们更是连影子都没见过,只听过一些真假参半的传说罢了。 他们只知道,渊使……在罔两山俯瞰众生! 在罔两大人几乎不会降临或者发声的今日,渊使的地位越发崇高,渊使指令就是罔两大人的指令,渊使的意志就是罔两大人的意志。渊使就好比神使,所有罔两山的子民都要顶礼膜拜! 在庄园里,庄园主是主人,幸苍是总管,其他剑客、剑奴是奴隶。在罔两山,罔两是主人,渊使们是总管、执事,庄园主是奴隶。 那剑奴……剑奴在罔两山是尘埃,连蝼蚁都算不上,毫无存在的意义。 如今这些尘埃、蝼蚁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渊使,还不是一般见到的影子,而是散去阴影的真身,怎么叫人不诚惶诚恐? 与之相比,什么貉呀,琵琶呀,都不是事儿。渊使既然是如此模样,可见如此模样就是天生高贵的。 除了汤昭之外,其他人都如泥塑木偶一般。幸苍勉强躬身道:“恭迎渊使。小……敝庄园蓬荜生辉。”一时便无话可说。实在是渊使身份过高,来的过于突兀,让他无话可讲,连问来意都不敢。 其实汤昭挺想看他多说几句的,这个貉脾气可不好,是个会突然暴起,引爆人心理阴影的家伙,汤昭没吃它这招,但对于幸苍来说几乎是必死。 可惜,那貉并没有在乎幸苍的话,反而只盯着汤昭,毛茸茸的脸上竟透出几分迟疑不决的表情。 它只顾看,一声不吭,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拨弦声,如裂帛碎玉,紧接着声音转细,却是琵琶之声。 这琵琶竟不是从哪里张开嘴说话,而是以弦声模拟人声,清晰可辨:“心影。是他么?” 貉,也就是心影这时开口道:“好像不是。” 琵琶的弦声稍微提高:“找错人了?” 貉摇头道:“也不一定。我认识他,在影阆桥上见过一面。我还挺喜欢他的。” 幸苍不可置信的瞥了汤昭一眼:他竟在影阆桥上遇到了渊使,还得到了渊使的喜爱?这是什么运气?他怎么不说?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汤昭向图非探问渊使的事,幸苍感觉有些大事不妙,幸七这小子还藏了这一手,可谓处心积虑。之前已经盘算许久的计划,似乎要出意外。 就听貉接着道:“但我也没特别在意他,他这样的我也见的不少,似乎不应该为他跑一趟长发庄园啊?” 那琵琶叮叮咚咚,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你真是古怪,突然说想来长发庄园,问你缘故你又说了不知道。如今来也来了,你还没想起来,可见不是什么要紧事,回去吧。” 那貉两只爪子一拍,道:“算了,不想了。来都来了,难得下一趟第三阶,玩玩呗。” (本章完) 503 经历 “论理,我不该叫苦的。” 在汤昭身前的小桌子前坐下,卫长乐仿佛在大漠旅行的人找到了绿洲和篝火,一下子温暖和放松下来,在喝了几口汤昭递过来的热茶之后,难得打开了自己,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又不是第一批来罔两山卧底的人,检地司也好,靖安司也好,还有云州之外的力量,各个前辈们都这样辛苦过来的,甚至有人牺牲在山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叫苦?但这个任务一开始就陷于困境。检地司在罔两山的力量……基本就算是没有。” “以前司里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派出卧底,但都是单枪匹马,从来没能在罔两山中形成地下组织。常常一个人死了,整个罔两山就成了空白。我上山的时候便是这样。上一任成功扎入罔两山的卧底已经去世三年了。这三年派了数任卧底,并无成功的先例。所以我上山司里基本上提供不了帮助,我相当于还是开荒。” “临走前,只有一位十多年前在罔两山卧底前辈给我指导。他提醒我,罔两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别的地方是适应伪装身份,不要暴露,然后展开情报工作,尽力完成任务。但在罔两山,首要的目标是活下去。” “在罔两山,光活着就很困难了。” 汤昭听得心中暗暗感叹:做情报区的开荒已经千难万难了,更何况是罔两山?检地司派这个任务,不愧是九死一生的大任务,值得一个直入剑客的名额。甚至这种任务的难度有点荒唐了,上面一开始就没报多大的希望,尝试之后放弃了也有转圜余地,只是卫长乐没有放弃。 卫长乐边说边回忆着,道:“前辈告诉我,罔两山没有普通人活下去的余地。那里只有两种人,奴隶和奴隶主。勉强算中间地带的就是半奴隶的剑客们,虽然没有自由但勉强安全。但如果不是剑客的话,不可能扮演那种人物。” 卫长乐叹道:“但是司里也不可能派出剑客卧底。罔两山所有剑客都被庄园主掌握,反而比剑奴控制得还严,没有插手的余地。因为他们数量有限,在每个庄园的祭祀阵中,都标记在显眼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分辨真伪。而奴隶主……不是那么容易冒充的,何况罔两山的奴隶主也全是剑客。所以前辈跟我介绍,只能当做奴隶。只有一种奴隶最容易冒充,就是被磨尽了灵感,还在罔两山干活的寻常奴隶。” “但是这种奴隶数量真的很少,大部分庄园基本不留这种奴隶。用废了连运到山下转卖都嫌费事,扔到影泽里就无声无息了。那些活计宁可压榨那些身体带着剑种几乎半残的剑奴去干。而那种已经已经种了剑种的剑奴也很难冒充,别说身份命脉同样被祭祀阵所掌握,就是他们那种半死半疯状态,演都演不出来。如果你真能演出来,那你也离着真疯不远了。” 汤昭点点头,检地司又不是培养专业演员的地方,也没有教授成体系的表演方法教人表现特定状态,要想演出神髓只能走“体验派”,长时间的入戏,沉浸体会那种痛苦绝望的感觉,一扮演就是数月乃至数年,到最后可不就是真疯了吗? “前辈有选择剑奴这条路的,基本上下场都不会太好。所以我还是选择以普通奴隶的身份,混入一群孩子里被运上罔两山。亏得我脸还算嫩,又稍微缩骨,扮演十四五岁倒还不为难。” 卫长乐本就消瘦,在训导营养了两年,稍微补充了一点儿元气,发育没受影响,但终究补不全幼年亏损,个头就不高了,如今再见,他又消瘦的厉害,几乎可以看出当年破庙里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混入之前,我也不是没做功课,我查遍了资料,选择了落日庄园。” 汤昭心中微讶:这么巧? 落日庄园,也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之一。宴席上说要选择落日庄园挑战也不是胡说的。因为落日庄园本来就和当初一战有很大的联系。 落日——你以为这名字是白叫的么? “我听说落日庄园是极古老的庄园,地方大,财产多,又得罔两眷顾,情报肯定不少,值得卧底。又说那庄园主人老昏庸,家赀万贯,喜好排场,倒不怎么残暴。尤其好大喜功。因此需要许多人给他敲锣打鼓站排场。恨不得上厕所也要八个人服侍。据说他买人甚至根本不做剑奴,就为了自己享受。称呼剑奴不过是为了合群罢了。” “我花了一番功夫,混入了被送往落日庄园的队伍里。果然进了庄园。” “刚进庄园,一切还好。虽然暗无天日,但很快就被领去学规矩做活。甚至都没人提做剑奴的事。罔两山的很多常识我就是在那里学会的。” “然而,还没等我开始执行任务,突然有一伙人袭击了落日庄园,我还没分清东西南北,就看见落日庄园被大加屠戮,大肆洗劫,当真是一场劫难。后来我听说了。洗劫落日庄园的是另一个庄园,叫做暗星庄园。” 汤昭讶道:“暗星庄园一年多前袭击了落日庄园?这可没想到。” 他们既然把目标定在落日庄园,当然有调查过落日庄园的近况。能调查的都调查,大致的情况是摸清楚了,但要说研究的多详细,也没有。 罔两山就像个巨大的黑箱,除非有内应,不然具体到某个庄园只能靠庄园主在席上传播的流言蜚语。但那些庄园隔得甚远,相互之间也如一盘散沙,更别说还有三大阶梯如隔天渊,传言又有多少可信的? 譬如说这落日庄园,传来传去也就是他们如何古老,当年有什么功绩,如今近况如何衰落,老庄园主疑似中风…… 一年之前,落日庄园被新晋的神秘二阶庄园暗星庄园袭击,这件事竟无人知道! “难道说暗星庄园已经秘密接手了落日庄园?” 如果那样,那可糟了。 因为……暗星庄园可能就是龟寇的基地。 虽然还没确认,但几条线传来的线报综合分析,八九不离十。 龟寇早早就在罔两山布局,已经握住了一个二阶的暗星庄园,而且应该囤积了不少力量。恐怕剑侠都不止一个了,预备是要干大事的。 而汤昭他们这边……连一个三阶庄园都没有掌握呢。 如果暗星庄园已经掌握了落日庄园,那就更糟了,他们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通往毁灭剑意的线索。 而且……如果落日庄园归属暗星,他们发起的文战就麻烦了,等于引发了和龟寇的提前对决。 卫长乐摇头道:“我认为没有。他们打穿了外面的围墙但没能更进一步。不然后面他们不会那么暴躁。他们努力了几日,杀了很多落日庄园的剑客,但最后还是在核心区铩羽而归,好像连庄园主的边儿也没碰到,那肯定是不能易手了。临走时,他们掳走了所有能掳走,包括我们这些侥幸没有被杀死的奴仆。” 当然,他没被杀死不是侥幸,只是努力苟全的结果罢了。 “我们被掳走的结果是……噩梦!” “我们这些奴隶被装进一个巨大的牢笼里,非常坚固,寸步难行。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连嘴都要掰开检查,根本没有地方藏东西。亏了我机警,在半路上把我的包裹藏在外面,不然一个‘可疑’就会被随手杀死。他们有很多剑客,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这些人也不制作剑奴,但却每天会拖出一两个奴隶出去。不过一两天就七窍流血的死掉,拖回来沉入影泽。只要出去,是一定会死的。我怀疑他们在做什么危险的实验,我们这些人都是实验品。” “每天,每天笼子里的人都会减少,而且我们都知道,明天还会继续减少,直到最后都死光。留在笼子里苟且的人全都是死敌。如果明天不确定让某人去死,死的就有可能是自己。” 说到这里,卫长乐的神情渐渐恍惚,声音变得扭曲: “那时我才知道,世上终究有连我都想象不到的地狱。大家都已经那么惨了,穿的几乎赤身,吃的也堪称猪食,但还是有人想要活下去,想尽办法让别人去死。用勾心斗角也好,用杀人角斗也好,只为了叫别人替自己去死。” “更可怕的是,我也在做同样的事。而我……终究是做的比其他人有优势。所以我一直活着,四个月的时间。” 白狐听着他的叙述,打了个冷战。 “四个月的时间,我都不敢回忆我到底干了什么。我只记得我永远都害怕下一个白天有人进来把自己抓走。然后我的头发渐渐的白了。” 他苦笑着抓着自己的头发,上面一绺绺触目惊心的白发:“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更白一些。” 汤昭默然,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破庙里、篝火边,听着卫长乐讲述自己怎么在魔窟中把妹妹丢了的故事。 几年过后,大家都成长了,卫长乐的经历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卫长乐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四个月之后,我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有一次暗星庄园和另一个庄园做交易,大概是短了一些财货。其中一个白发剑客路过我们的笼子,一指我们说道:‘就用这些抵债吧。’然后我和其他几个奴隶一起装车,离开了暗星庄园,进了新的庄园。” “那位白发剑客,说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他是长发庄园的幸三先生。” (本章完) 504 躲藏 汤昭听到这句话,一愣道:“暗星庄园和长发庄园做过交易?” 卫长乐道:“做过吧。庄园之间做交易很普遍的,长发庄园的染料挺好用,暗星庄园要用也不奇怪。” 他说到这里,回忆道:“暗星庄园似乎还是长发庄园的大客户,我到了长发这边也见过他们的好几次交易。” 汤昭摇摇头,若是其他人还罢了,但既然有幸苍的存在,再加上暗星的特殊,不得不让人多想。 他沉吟片刻,道:“或许吧,你继续说。” 卫长乐继续道:“那位幸三先生,算是个好人吧。在罔两山上比珍珠还珍贵的那种好人。其实长发庄园本身也还可以,他们会保留被消耗过灵感的奴隶的。我本来想替换掉一个已经消耗完的剑奴,但幸三先生下车后直接把我们车里的人都放开了,并不做剑奴,叫直接带去干活。这是他看我们这些奴隶太惨了发的一点儿善心,也算方便了我的工作。” 卫长乐叹了口气,道:“说实话,长发庄园你说是如何安逸,里面有多少好人,那真是过誉了。但庄园上下的气氛在罔两山还算宽松。在这里,偶尔会容纳一些没用的人。也不常常死人。主要是那个老家伙幸苍在容忍。” 汤昭心中一动,想起他见过的长发庄园的剑客。幸五是个有点迟钝比较单纯的人,幸十二是幸苍的死忠。幸九好像读过点儿书,书生气比较重,幸十三有点愣头青。 还有幸七,虽然比较圆滑好溜须拍马,但本质是个罔两山版的郑昀。 这些人要说多忠义纯良那肯定谈不上,但还保留了比较正常的个人性格。并没有特别扭曲,这已经是罔两山立难得的了,说明他们这么多年还有喘息的余地。反正如果把他们都关在笼子里几个月,这些性格全都要被洗掉。 看来长发庄园的氛围确实还可以,如果是幸苍在维持的话,说明这个人也不扭曲,甚至没什么罔两山的风格。 当然不扭曲,依旧可以罪恶,是那种人间最常见的罪恶——为了利益。 汤昭道:“你去的时候,老庄园主还活着吧?” 卫长乐道:“是的。虽然我没见过他,但幸三先生是效忠庄园主。据我的观察,那个庄园主在品行上和一般的庄园主并无不同,穷奢极欲,恨不得喝尽庄园每个奴隶的最后一滴血。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对庄园的掌握差了些。大总管在庄园的地位举足轻重,他也奈何不得。那个老头是会给一些奴隶一条生路的,我混得那个层次的奴隶里,有很多人对他感恩戴德。” 汤昭点头又问道:“然而伱对他评价并不高,叫他老家伙幸苍?” 卫长乐道:“我也没叫他老贼不是?但我一开始追随的就是幸三先生。他不但救过我,对待奴隶不说如何尊重,但至少是当个人看的。我的工作是卧底,当然注意不能真对谁有什么真情实感,但总归对他最有好感。而他忠诚于庄园主,发自内心的忠贞不二。” “我有一段时间比较困惑,我跟着幸三先生,应该算是庄园主一系了。但我又知道,若不是大总管在上面撑着,长发庄园不可能如此宽松。让老庄园主独揽大权,我怕是又连呼吸都困难了。那我应该是什么立场呢?后来我想清楚了——关我屁事,我是来做卧底的。” 汤昭笑了笑,点了点头,做卧底做久了,身份认同会混乱,也是一大难关。好在罔两山这么黑暗的地方没有吸引力,甚至连堕落的诱惑都少,不会有卧底改投罔两山,只是太压抑痛苦让人发疯。 卫长乐道:“我本来只想,万一咱们能成功覆灭罔两山,我当救幸三先生一命算报恩了。但后来幸三执事被幸苍杀了。” 汤昭道:“是老庄园主死的那回?因为老主死了,幸苍就把前任亲信都杀了铲除异己?” 卫长乐道:“不,正好相反。幸三先生先死的。就在老庄园主死前几日。甚至可以说,或许是幸三的死才引发老庄园主的死。当时幸三先生是被老庄主无苍委派了一项秘密任务。我虽然查不到全貌,但隐藏着听到一句:‘查查老东西怎么还没死?’” 汤昭心想:果然。幸苍的白发苍苍虽然在一众白发剑客中并不显眼,但大家都不是傻子。真老头和假老头也分得清,活得太长果然还是太显眼了。老庄园主也才在庄园主的位置上坐十年,这十年他自己衰老得厉害,而幸苍老头依旧是老头,活蹦乱跳这么多年,又是在罔两山这种地方,岂不惹人嫌疑? 如果幸苍老头真的活的够长,那么遇到这种质疑应该不是第一次了,他可能处理起来驾轻就熟,一贯的…… 果然,卫长乐道:“然后幸三先生就死了,他死的时候我不在,总觉得死的很突兀。也就几天之后,老庄园主也不明不白的死了。然后就是大清洗。您说是排除异己,我觉得不能算排除异己。整个庄园,只有老庄主配算他的异己,而且还是受他压制,想要反抗就被杀了,其他人又算的什么?他就是借着机会杀他看不顺眼的剑客。” “本来一共十二个剑客,死掉了七个。只剩下幸五、幸七、幸九,还有两个最年轻的十二、十三。幸五这个人比较内向单纯,独来独往,幸七这个人特别会舔,从来就以大总管走狗自居。幸九可能是罔两山硕果仅见的书呆子,两个小的才晋级不久,什么也不懂,这才留下来。” 汤昭当即道:“等等——一口气杀了那么多剑客,是怎么杀的?他手里才几个帮手?是一起杀的吗?分而治之也会引起警惕吧?是设下陷阱趁人不备吗?” 卫长乐正色道:“不愧是昭哥,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之前幸三先生和老庄园主怎么死的我没看到,但是后面的屠杀我看到了。几乎是幸苍一己之力杀的,而且是同一时间瞬杀。嗯,庄园里的屋子就像牢笼,进去了就出不来,然后一桌一椅都成了杀器,整座庄园都在帮他,那些剑客都没有反抗余地。” 白狐咦了一声,道:“和我们白玉京一样?” 白玉京的一草一木都在如意剑掌控之中,难道长发庄园也是? 当然剑客没法和剑仙比,但道理是一样的。 汤昭手在桌子上敲了敲,道:“原来如此,这是很重要的情报。也就是说,那长发庄园可能本是老家伙的剑象?” 想到这里,汤昭忍不住有些感慨:“亏了没急着上山啊。” 当然有他,有金乌,陷入区区剑客乃至剑侠的剑象也不算什么,但总归是要闹出动静了引人瞩目,那可不好。 如果剑象能够长存,老家伙不是剑侠也差不多了。汤昭没看出他是剑侠,不知是他剑象特殊能够保存,还是隐藏了实力? 卫长乐还不是剑客,他只能如实复述他所见到的,可不能下结论,接着道: “除了剑客,他连奴仆也不放过。凡是和庄主以及那几位剑客沾边儿的、有嫌疑的剑奴全都死了,那些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也杀得血流成河。我同一批来的,都是幸三先生带回来的,个个都嫌疑,所以都杀了。我在庄园这半年认识的人,也多是幸三先生身边的人,从上到下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如果说幸苍那老东西容奴隶喘口气这么多年功德是一,那么他这一次造了一千的孽。” 平时做点小善事和大事雷厉风行并不矛盾,所谓杀伐果断是也。卫长乐怎么会不懂呢?但他以局内人的身份看到熟悉的人被屠戮,岂有不切齿的? “好在我已经取回了行囊,依靠剑消除了自己的存在逃过一劫。我甚至就想这样消失就算了。好在……好在我经过的挫折多了,也算习惯了,总能自己调整过来。长发庄园经此一劫处在混乱期,人手稀少,有很多漏洞可钻。这些日子我不再扮演同一个角色,而是隔三差五换身份,每次都隔不了太久了。太久了我会发疯。也绝不跟任何人产生情感联系。换人的间隔我就消失,让世界没有我这个人。我躲在世界之外,自我疗愈,稍微好一点儿再出来干活。这一次也是这样。” “幸苍下山,我便跟着下山,躲在他身边观察,中间给司里送了消息,恢复了存在,但紧接着又躲了起来。虽然我也知道您这队伍是自己人,但不知道是您。我不想见人,司里的人也不想见。还是继续隐藏自己。我是没有发现您在这里,不然早就出来相认了。这个世界除了您,有谁是我非见不可的?又有谁是非见我不可的?” 他终于欠身道:“却不想您找不到我,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找我。险些耽误了正事,是我的罪过。” 汤昭定定地看着他,一伸手抓住他的手,道:“长乐……辛苦你了。” 卫长乐低着头,抿住了嘴。 汤昭听完了他的经历,只觉得痛苦又漫长,要是换成自己简直不敢想象,也不知该安慰他什么,道:“这回我肯定带你回去,回家乡去!你也不用回罔两山,就跟在我的队伍里。跟在我们大少爷的旁边,在他身边心情会好很多。” 卫长乐嘴角微咧,道:“我在您身边,本来心情也会好很多。不过有始有终,我想坚持做完第一份任务。您不用特殊照顾,有什么事吩咐便是。您在这里,我还怕什么呢?” 汤昭用力握住他的手,道:“是的,不用怕。你是个极勇敢的人。” 卫长乐想起一事,道:“对了,我把幸三当初调查幸苍的材料都带出来了。您要看吗?” (本章完) 505 选择 “啪——” 一声炸响,一个精制的官窑青花瓷杯在地上砸的粉碎,化作满地灰白色的残渣。 装饰奢华至极,比某个外来大少爷的屋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豪华内室中,一个白胡子老头气喘吁吁,胡子乱颤。 “混蛋!简成龙是什么东西?哪里起来的阿猫阿狗?凭他也要挑战我?还什么文战、武战,哪里攒出来的鬼名堂?罔两山如今堕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吗?我乌杀羽竟被这种人找上门来欺负!这是把我当没牙的老虎了么?我老是老了,还没有死!” 他大骂一通,兀自不解气,将一张紫檀的花架推翻,连带着上头玉石盆景滚落一地。 旁边一个神态恭谨的白发女子垂手而立,只看着这老头闹腾,也不怕他闹得太厉害,毕竟老头只能坐在椅子上,又起不来身,闹腾的范围便有限的很了。 等他闹了一会儿,那女子才道:“主人,那长衣庄园的庄头图非还在外面……” 话未说完,老头已经啐了一大口浓痰,道:“图非?不就是幸非吗?自以为偷鸡摸狗窃取了长衣庄园,就可以改姓了?一日做剑奴,终身是剑奴!他永远是幸非,那头白头发就是他下贱的证明!” 那自己也满头白发的女子恍若未闻,道:“主人既然不允,奴婢去回绝他。” 老头道:“回绝他,把帖子扔他脸上,让他滚回去!什么庄头,忤逆噬主之恶贼,不敢僭称庄主,就起了个不伦不类的庄头的名字,真叫人笑掉大牙!如今罔两山越发没了规矩,居然有许多数典忘祖的小儿辈跟着浑叫!罔两山要翻天了?要不是我老头老了,早就找上门去打他的脸,把他塞进影泽里献给我主了。” 他顿了顿,又叫道:“告诉简成龙那个无名小辈,我落日庄园就在这里,绝不拍战。但要战就按照老规矩压上身家性命,连他在内所有人殊死一战,看谁能活下来!什么文战武战,可笑,这不是小屁孩儿过家家,死不起就别丢人!” 那白发女子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她当然不会听老头的,把帖子扔到来客的脸上。长衣庄园乃是第一阶的五大庄园之一,承接天命,比他们第二阶的庄园高贵的多,若不是老头已经残废了许久,应该亲自出门迎接才对。至于庄头和庄园主,连老头口中的“我主”罔两都承认了人家的地位,他自己犟着不承认有什么用? 倒是最后对长发庄园的回复还可以:“要战就战,唯死战到底而已,何须儿戏?” 那白发女子只把在后面独自发脾气的老头留下,独自向前。 眼见到了前厅,突然听得耳边传来庄主老头的传话:“幸庆,回来。” 白发女子幸庆忙回到了后堂。 后堂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满地残渣环绕之中,老头安静的坐在软椅上,整个身子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态,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但那丛白胡子还在颤抖。 “去告诉幸非——我答应了。” 饶是幸庆从来不质疑庄主的决定,也不由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这前后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甚至一盏茶沏上来都没凉呢! 老头轻咳了一声,顺畅的道:“就按他说的那个狗屁……文战,我答应了。但是我既然答应了,依然给足了他面子,规矩可要依着我定,不允许讨价还价。要不然就武战吧。” 当下老头叽里咕噜吐出一篇话来,条理清晰,一二三四说的分明,好像已经思考了很久。 幸庆一面牢牢记住,一面心中纳罕: 到底是什么事,让向来死硬的主人突然改变了主意? —— 玉阆城。 “这是落日庄园的乌杀羽提出来的?”被老头大骂的简成龙大少爷正看着眼前的一大片文字,这都是落日庄园正式写的战帖。 “正是。”图非得意的喝了口茶,比起他的同伙,他更喜欢揽事,也更贪婪,“简兄弟,为了你的事我可以特意跑到落日庄园说服老乌,一坐一整天,把嘴都说干了,才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一开始说什么也不愿意,觉得丢面子,我劝他道:‘人家简老弟既然敢开这个口,就是有这个实力,大势滔滔,不可阻挡,你一味躲避有什么用?到时候大战一起,血流成河,你面子里子全输还罢了,还在这关键时刻打扰了罔两大人的清净,岂不是罪过?不如在席上堂堂正正的交接,坦坦荡荡的退场,大伙看你老如此气度,不减当年,谁敢小瞧?’他才答应。” 大少爷连连点头,道声感谢,看着眼前的纸,道:“他提出了两种方案。一个是战四场,一个是战八场……各出八个剑客?” 他若有所思,抬眼看着前方侍立的幸七,沉吟道:“他这是……让我选四场的那个方案的意思吧?” 看到纸上的条件,虽然给了选择,但其实对方的用意昭然若揭。 纸上提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各派四个剑客比试四场,但要在落日庄园举办,时间也由对方选定,观礼宾客双方各选一部分。另一个方案是八场,那可以在中立场地举行,时间、地点由双方商定,宾客还是双方各选一部分。 看样子,八场那个方案更公平一些,问题是……长发庄园这边,根本凑不出八个剑客! 汤昭他们一行明面上加上大少爷自己也只有两个剑客,再加上庄园本来的幸五、幸七、幸九、幸十三,哪怕再加上幸苍这老家伙,也只有七个剑客。真就没有八个剑客。 你说巧不巧?就差一个! 如果选择四个剑客,腾挪余地就大了,可以选择最强的四位,但是也就必须到对方主场去了。那时候形势将大幅度向对方倾斜。 图非也知道对方为难,他这一趟中人主要赚的是大少爷这边的钱,因此立场也是偏他的,指点道:“其实选八场他也占便宜,毕竟他是老牌的庄园,多年积累,人才不少。你老弟或许手里有几个顶尖人物,但若论厚度,应该是比不过他们的。就算真的凑出八个人,肯定也有短板,到时候他们先手握几场胜局,还能从容布置战术,赢面不就大了?” 说罢,他语重心长道:“简兄弟,如今是你要主动挑战别人,是以下阶挑战上阶,主动权不在你这儿。对方不可能拿出叫你舒舒服服的方案来,你要是有信心,就逆流而上,打得他没脾气,自然服众,要不然就只能退一步了。” 简成龙……也就是金乌暗暗蹙眉,身为寿命悠长的剑祇,他智慧不比人差,但生活的环境单纯,虽然时常观察人间百态,也有不少阅历,但从没真正参与过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中,分析利弊差了一筹,一时间举棋不定。 图非见他犹疑,道:“也不是全无办法……” 这时,幸七,也就是汤昭笑道:“图庄头,我们主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您见多识广,要是能给指点一二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我们主人还有一份心意奉上。” 图非笑道:“什么心意不心意的,太见外了。其实这里面有个漏洞,你想过没有?八场,要是各赢四场,怎么分输赢呢?不如减一场。七场四胜,名正言顺。” 汤昭若有所思,道:“减一场,他能干吗?” 图非道:“未必不能,你不过稍微请他让一点儿,大体还是对他有利的。我再给你们转圜转圜,这点儿面子长衣庄园还是有的。大不了我再多添头,咱们不选其他中立的场地,就选我们长衣庄园呢?长衣庄园是一阶庄园,在那儿举办多有面子?宾客也可以邀请一阶诸位庄园主,甚至我可以暗示他,我做仲裁时会偏向他,不怕老家伙不让步。” 金乌一时难以决定,便道:“等我考虑一下。” 所谓的考虑,当然就是找汤昭商量一下,汤昭才是这支队伍真正做主的人。 图非点头,这事儿对他是个小事儿,但对那两个庄园来说可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了,还不容人从长计议一下?但他还是非常称职的提醒了一下:“简兄弟,深影会转眼就到,紧接着就是祭祀,一个算算连一个月时间也没有了,你可别讨论的时间太长。其实就算你选四场那个也没什么。在他的主场里又怎么样?他最多玩点儿小花样,只要实力到了一样横扫。到时候我给你坐镇,他要是玩大舞弊乃至撕破脸伏击你,那就是不给我们长衣庄园面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这时,汤昭突然笑道:“多谢图庄头的美意。但我想,八场斗剑是双数,确实不大好分胜负。不过也不一定是七场啊——为什么不能是九场呢?” 图非一时懵了,道:“什么意思?” 本来人手就不够,怎么还能往上加呢? 汤昭笑得更明显了,道:“就是说,乌庄主看来喜欢多多斗剑,那我们为何不能奉陪?不如安排九场?或者,十一场也行啊?” (本章完) 506 上山 “阿昭,你是什么意思?” 图非被汤昭突然而然提出的条件弄得莫名其妙,留下一句:“你们还是从长计议”便暂且离开。等他走后,连带金乌在内的众人围了过来,问汤昭的意思。 江神逸犹为直接,问道:“那八个剑客的提案就是挤兑我们,你怎么还往上添人呢?九个人?十一个人?我们凑不出那么多人来吧?那个乌什么杀就是在拿捏我们人少。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凑不出八个人来啊?如果是四个剑客四个斗士那还算罢了,八个剑客去哪里找?难道伱在诈他?可他若真答应了怎么收场?” 汤昭笑道:“答应了就答应了呗,答应了我们就摇人。这些天咱们和家里派来的其他几支队伍都联络上了,实在不行就借人嘛,对外就说花钱雇的,十个八个怎么都能凑得上。现从云州调人都来得及。” 眼见几人还是疑惑重重,汤昭道:“非是我没事找事。我是要试探一下落日庄园,看看他背后到底有没有其他影子?” 金乌问道:“你怀疑他是贼人一伙儿?也是,乌杀羽……这个名字听起来就讨厌得很!然而你什么根据?” 汤昭道:“只能说有点疑影儿,谈不上根据。第一个,就是他提的为什么恰好是八个人?咱们自己算算,如果按照大少爷原本的配置,确实只能拿出七个剑客。先让乌杀羽提出八人,又让图非让了一线,正好降到七个人,让到我们的底线,一下子就容易接受了。我在想会不会是有人早知道我们的底线,故意勾结外人,在掐着我们的心思引入陷阱吧?” 众人听了,大部分都明白,“知道底线”这几个字指向的就是幸苍。 江神逸道:“原来你怀疑的不是龟寇,是幸苍吗?那倒简单得多。” 旁边的白芷摇头道:“恕属下直言,这也太勉强了。八个、四个都是常用的数字,可能就是寻常提条件,未必有什么阴谋。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咱们一行的虚实也不难打听,稍微算一算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不一定是内部透出去的吧?” 汤昭道:“是的,我也觉得未必是幸苍。但既然怀疑,不妨试探一下。还有一节,给我的感觉,落日庄园的提法不合逻辑,并没有扬长避短。外人都说落日庄园家大业大,人才济济,然据我所知,落日庄园曾经就经历过一场劫难,就在半年之前,被人烧杀一番,损失应该是不小。在这种情况下,乌老头手下还有多少剑客?就算有八个以上的剑客,怎么能一口拿出那么多?要知道每场比赛的剑客都有可能损伤,他元气未复,还敢这么挥霍家底?” “如果说他只是虚张声势,逼着我们选四个剑客那个,那个选项也不合理。要知道当初他曾经被人攻入庄园外围,全靠内中防御才能保全。也就是说他在外面是有敌人虎视眈眈的。如果我是他,我应该把自己家建成堡垒,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才对。怎么能把那么多外人引入庄园内部呢?万一被有心人破坏了根基,事后趁虚而入,那不是大难临头了?怎么看这个二选一对他都是坑呢?这叫不合逻辑。” “所以我觉得,对方可能另有目的。具体我暂时猜不出,便来试他一试。先问问他各出九个剑客怎么样?如果不行,十一个、十三个……可以一直加上去,要拼底蕴就拼。别说八个剑客,八个剑侠又如何?反正我们有后盾。”他看了一眼白狐。 白狐举起爪子,道:“我们人不多,最多能出六个剑侠。” 众人都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在牌桌上,如果你的资金足够雄厚,那不是作弊也像作弊了。任你牌技高明,比不上资源无限。 金乌点头道:“好,那就是试一试。不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追查落日庄园也是正事,应该在深影会之前结束。要是这么拉拉扯扯的扯皮,不免没完没了,耽误其他事。” 汤昭点头道:“是的。所以我去落日庄园一趟?” 金乌道:“派你去跟着图非一起去落日庄园谈判?倒也可以,你要该上一趟罔两山了,总不能大伙一起在山下缩着。何况落日庄园是大目标,你去探一探,看是不是和咱们猜测的一样。要是不一样也别费劲了,就跟他说一拍两散,咱们不比了。若是真有毁灭的气息,说不得还得接着周旋。但你要上山这边也离不开你。” 汤昭道:“这边的事就请殿下做主。您有福泽庇佑,如果为难不妨相信直觉。我这个几个同伴都是英才,辅佐您不会出错……如果您觉得不够,那我再带一个大麻烦走好了。” …… 图非第二天来听回答的时候,金乌很镇定的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条件,他们长发庄园有的是人,八场怕什么?十六场也无妨,地点可以定在玉阆城,也可以定在罔两山,甚至落日庄园也无不可。举办斗剑的费用长发庄园全包,即使输了也会付钱,但要求越快越好,如果落日庄园拖拖拉拉,那就是怕了长发庄园,找借口拖延时间,那别怪长发庄园宣传得满城皆知了。 为表这次一定谈成的诚意和决心,长发庄园派出两位使者去面见乌杀羽庄主。 这两个人是大总管幸苍和副总管幸七。那在长发庄园都是一人之下,万……百人之上的大人物,请这两人出面,和少主亲临有什么区别? 在大少爷的丰厚的酬劳面前,图非勉强答应再走一趟。 幸苍被大少爷点名去落日庄园谈判,居然很是平静。直到大少爷当着他的面把一只白狐塞进他怀里。 幸苍本能的伸手抱住,白狐却是不爽的从他身上踩过,跳到幸七身上。 “这是本少爷的剑象,你带她去跟我亲自去是一样的。到那有话只管说,我来兜底。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幸苍看了一眼白狐,又看了一眼大少爷,恭谨道:“是。” 于是汤昭和大部队暂时分开,先行一步上了罔两山。因为他把幸苍带走了,那边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也能更灵活的活动。至于他和凌抱瑜一起离开,会不会有一下子削弱了这边儿的高端战力——有金乌在,多高才是高啊? 反而汤昭决定带上凌抱瑜的原因,就是幸苍和落日庄园两个大敌在前,还要考虑他们沆瀣一气的可能,在罔两山客场作战,增加些战力心中才能有底。这一点众人都同意。 毕竟,他们都到罔两山下大半个月了,居然还没上过罔两山,这进度很是够呛。但是联络上卫长乐,得知了那长发庄园的凶险之后,就更不能轻易上了。如今对罔两山侧面信息都收集完备,必须该正面探路了,让汤昭先去打个前站最好。 为了显示长发庄园的财大气粗,两个正副主管各坐一辆车驾,每车都有一位剑客跟车,八个剑奴随车,带着珍贵的礼物,排场差点比上了长衣庄园这一阶庄园。若不是为了不让图非这庄头难堪,就是为两人准备超过庄头的车驾也不为难。 汤昭要了幸五跟车,让幸九跟着幸苍,并没有带自己人上山,这回上山算是探路,他自己尚无把握,让那些最多剑客的同伴跟着,未必有什么用处。 一行数十人从玉阆城出门,浩浩荡荡往罔两山上行去。 行了十数里,居然……堵车了。 汤昭大为惊异。这种地方居然能堵车? 下了车,汤昭略一观察,才发现自己等人太保守了。以为车驾差点超过图庄头是因为自己这边太靡费了,但现在看到前面那些赫赫扬扬的车马队,才察觉:可能是长衣庄园这个一阶庄园太穷了。 前面的车队其实也就是三四家,但每家都至少有几百人,大车十数辆,奴隶、斗士乃至剑客都观之不尽。这几家车队排队等着进罔两山。偏偏车队都不全是罔两山内人,都要通过山门前面狭小的禁制检验入门,可不是把路都堵死了么? 图非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愤愤道:“哪里来的土鳖暴发户?一群外乡人竟然在罔两山摆这种排场,以为自己是谁啊?真当深影会在即,就无人能治得了你们么?要不是有要事在身,早就将你们……” 其实他说的也不错,若不是深影会,有个“不对送上门的财神爷动手”的潜规则,外人哪敢在山下如此摆谱?往日凡是靠近罔两山的财富都默认为砧上鱼肉。也没有实力不够的富户敢靠近号称云集天下之恶的罔两山。似图非这种爱财如命者,看到这些外来的肥羊竟一口也不能吃,心中又妒又馋。 从出了玉阆城一直坐在大车里的幸苍这时突然开门下车,笑道:“庄头大人,咱们都是自己人,走影阆桥吧?” 图非一愣,略微犹豫。 幸苍笑道:“影阆桥可以直通第一、第二阶梯,并不绕远,反而是捷径。虽然会靠近那个地方,可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罔两大人的奴仆,靠近一点儿有什么不好?” 图非略一沉吟,道:“那里确实是近路,尤其是离着落日庄园近。只是好久没走了,我怕那里越发难行。罢了,你们两个小心了。三阶庄园可没有多少罔两大人眷顾的。” 幸苍道:“是。”转头对汤昭道:“阿七,咱们又要半个多月没见,你上我车,咱们同车而行如何?” (本章完) 507 盘影之蛇 接到了幸苍的邀请,汤昭表现得十分不情愿,左右犹豫,最后“不得不”答应下来。 但是他坚持抱着白狐,好像要把“大少爷的剑象”当做挡箭牌一般,脸上也不可避免的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幸苍毫不介意,露出和善的微笑。当先进了大车,将原本在车里服侍的剑奴赶了出去,让“幸七”坐在自己对面。幸五,看着幸七被拉入幸苍的大车,不免忧心忡忡。 车上两人对坐,幸苍看着对方局促不安的表现,并未展露威势,反而出言安抚,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起来,好像幸七刚刚从外面回来,两人已经一年半载没见面了一般。倘有人临窗看车内情形,一定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 图非当然不管长发庄园的内斗,吩咐一声,自己上了车。 随着图非得吩咐,车队转向。 玉阆城西,有一道绝壁一样的笔直高耸的山脉。 无论晴天还是阴天,山脉永远是灰白色的,远远看去好似人工开凿的墙壁,静静矗立在视线尽头,高度十分整齐,硬生生把天际线抬高了百丈。 即使很熟悉此地的人看到这种刀劈斧凿的山体,依旧会心生恍惚,仿佛那里是一道神仙建造的墙,墙内圈的是人间,墙外是另一个世界。 因为酷似人工又伟岸到人工不能及,这种巨物会给人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那座山的诡异传说就层出不穷。大漠上的众部落,口口相传着无数栖息在那道山墙上的。 这道被人敬畏的“人间之墙”,叫做安息山。 但在一些知道一点儿内幕的人口中,它叫做罔两山。 之所以说是知道“一点儿”内幕的人,因为真正懂得多的人知道,安息山,并不是罔两山。 罔两山并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一座山。 如果硬说它真的存在,只能说就存在于安息山的阴影里。 这还是汤昭第一次正式踏足罔两山,但这不是他第一次靠近安息山。 这半个月来,汤昭就住在玉阆城,与安息山三十里之遥,曾多次和同伴们来到安息山脚周围侦查。尤其和卫长乐接上头之后,更是在他的指点下观察安息山的环境,与收集到的情报一一印证,每一次看到这座山,依旧觉得诡奇异常。 安息山那不可思议的高度和垂直于地面的陡峭坡度只能说是鬼斧神工,它最诡异的是它的影子—— 世上万物的影子都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比如一般山脉的影子和树影一样,清晨和傍晚狭长倾斜但方向不同,正午短粗,甚至被照到正上方时几乎看不见影子。但安息山不同,安息山的阴影是永恒不变的。 安息山的山脚下,有成片的阴影,庞大而舒展,就像安息山穿着裙子的华丽裙摆,自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山上开始,至夜幕完全降临大地为止,安息山的阴影永远是那么宽、那么长、那么深邃不可测。 那片影子和山墙一样整齐,唯独正中间有一处圆形的拱起,中间有一淡淡的缺口,仿佛一道门户,又似魑魅鬼怪咧开狂笑的大嘴。 那就是罔两山公开的入口——深渊之门。 根据云州靖安司的分析,这安息山的阴影或许就是罔两的本体,或者至少是罔两的分身,用来连接本体的。而罔两山恐怕就在罔两内部。深渊之门就是罔两的嘴,或者类似于七窍这等开口,连通罔两身躯内外。 罔两内部应该是分层的,最底层就是传说中的“影之国”,那里的一切都只剩下影子。但上层应该还类似于真实的世界,奴隶主和剑奴们生活在那里,还能如常人一般生存。 但当汤昭实地来到这里查探时,一直心存疑虑,今日随着队伍绕过深渊之门,更不信这个猜测: 这里,为什么没有毁灭的气息? 按照金乌的说法,罔两被毁灭剑意压制住动弹不得,就算它现在恢复过来,甚至反压制了毁灭,它也不可能完全吞噬毁灭,就算吞噬了也不能完全消化,一定还带有残存的气息。 而汤昭,作为金乌剑三分之一的继承人,对金乌剑意是非常敏感的,不可能眼看到那片阴影在眼前而完全没有感应。 或许,罔两还藏在更深的地方,而这片安息山之影只不过是它的“外衣”,或者…… 罔两的投影? 话说回来,罔两的本意,本来就是“影之影”,难道这片阴影可以说是“影之影之影”? 这还能无限嵌套吗? 汤昭固然觉得疑惑,但也有心理准备:想要摸清罔两的底细,岂能靠在边缘摸摸看看就行?不能深入虎穴,别说虎子,就是虎毛都摸不着一根。 “阿七。” 汤昭精神一凝,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幸苍,这老头正面露和善的微笑。 汤昭立刻恭谨又小心道:“大总管。” 幸苍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回罔两山就是回家,难道你还会为回家紧张?总不能是因为我而紧张吧?” 汤昭道:“怎么会呢?我和大总管在一起就好像和家人在一起——不,本来就是家人,怎么会紧张?我只是……为了影阆桥紧张。” 幸苍做恍然状:“事了,你是第一次走影阆桥吧?” 汤昭道:“是,以前没那个荣幸。” 其实他也不知道幸七走没走过影阆桥,这种细枝末节不可能问出来的,但他不能犹豫,便扯出来做个借口。 以情理看,幸七是不可能走过的。 还是那句话,赌输了……就输了,立刻翻脸呗。实力在兜底,输了也不怕。 幸苍道:“确实是荣幸啊。只有一阶庄园和二阶庄园特殊的几座庄园才能开启影阆桥,因为开启影阆桥是需要问过罔两大人的使者的,咱们这种边缘庄园不可能得到回应,甚至连询问的资格都没有。咱们今日都沾了长衣庄园的光咯。不过你不用太紧张,老夫当年走过一次影阆桥,走之前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但走过之后也就罢了。与其担心道路,不如关注终点。过程的道路可能有很多条,但正确的终点只有一个。” 他说的意味深长,汤昭只是想试探他一句:“当年,是多少年以前?” 如果是之前,汤昭高低得试探他两句,但自从得了卫长乐的准确消息之后,他反而有了把握,笃定之后就不需要试探了,因此只配合的露出又惊异又尊敬还带着一点点儿忌惮的神色,道:“莫非您以前也得到过一阶庄园的垂青?” 幸苍摇头道:“一阶庄园,又算什么呢?匍匐在巨人脚下,皆是蝼蚁。譬如图非,他收受主人的财货,奔走如喽啰,他也能对我们用垂青吗?” 汤昭心想:你倒是口气不小,人家就在前面呢,你要不要声音再大一点儿? 当然确如他所说,一阶庄园中的破落户如长衣庄园牌面还真的不行。长衣庄园连一个剑侠都拿不出来,幸苍就算鄙夷他也没什么风险。 然而,并不是所有一阶庄园都这样的。根据汤昭得到的情报,至少有三座一阶庄园拥有值得重视的实力,剑侠都不止一两个。 更别说一阶庄园拥有的权限了。 刚刚幸苍也说了,一阶庄园可以直接沟通罔两的使者。 罔两的使者和罔两一样神秘莫测,外人甚至不知道它有几个使者,更别说他们的实力、身份了。云州所有的资料里能确认的也只有一个。 这时,车队已经绕开了安息上的正面,来到一处山崖下。 汤昭是第一次来这里,但立刻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协调处。 这里的影子,出现了一个缺口。 这里的缺口,并不是指影子像一张饼被人咬了一口,谁都能看出明显的缺陷,而是影子之间出现了一部分浅色痕迹,远处看不出来,但靠近了立刻能看出。 那缺口的形状像一条蛇水桶粗的蛇身盘卧,明明连轮廓都不甚清晰,却好似活蛇一般让人不寒而栗,再靠近些耳边竟似能听到吐信的“嘶嘶”声。 再靠近些,蛇头的位置有一道像大笑一样的痕迹,似乎是蛇口,和深渊之门的缺口未必形似,但是神似。 蛇口中时另一种颜色,有一种夜色中水面的感觉,虽然也是黑色的,但泛着淡淡的水波之光。 “果然是它。传说中的罔两使者——盘影之蛇。” 一行人驻足在十丈之前。图非站在最前面,有他庄园中的白发剑客为他捧出一个深色的盒子来。 那盒子有些类似蛇头的形状,上面银色的暗纹像一片片蛇鳞。 幸苍白胡子一动,似乎咕哝了一声:“原来投靠了盘……” 但声音非常低,除了一直盯着他的白狐,谁也没听见。 打开盒子,露出盛在玉盘中的宝物。 乍一看是灰扑扑一叠布,仔细看时那应该是一件长衣。 罔两山的三阶庄园取名五花八门,想叫什么叫什么,二阶庄园就有定数了,取名往高大上上取,比如日月星辰之类。而且默认三阶庄园升上二阶之后,会继承这个字。比如暗星庄园升上二阶之前叫做暗玉庄园,升阶之后就是暗星庄园了。 唯独八个一阶庄园却是衣食住行之类普通名字,这些名字从一开始就存在,没有改变过。汤昭收集的请报上也没提过这些名字究竟是何意。但汤昭自己猜测,可能关系到有特殊用处的具体器物。 今日长衣庄园拿出来长衣,也算印证了汤昭的猜测。 长衣,恐怕是事关罔两的“御赐”之物了。 图非站在暗影河边,念念有词,似乎在念诵祝祷之词,旁边剑奴跪了一地,庄园中的白发剑客们也跟着默默祝祷。他们如此熟稔,倒叫长衣庄园上下的土包子不知所措,自幸苍以下只得束手在侧,沉默围观。 就见伸手一扯,从盛衣服的盘子中扯出一件…… 影子。 一道衣服的影子从长衣中脱出,化作一团棉花一样的物事。 元气! 但不是剑元,也不是天地之间的纯粹元气,而是特殊存在的能量。 盘影裂口突然伸展,仿佛一条蛇暴起,将元气吞了下去。 “影阆桥,起!” 汤昭定神一看,还没看到桥,先看到了河! (本章完) 508 河与桥 吞噬了精纯的元气,原本盘卧如冬眠的蛇影活跃起来,半个身子倏然直起,仿佛发动攻击前的过山峰。 然而,即使它直立而起,它依旧是影子,是贴在地面上的。 有一瞬间,汤昭几乎以为这条蛇活了,从影子的平面拔地而起,成为了人间的真蛇。但定下神来,才发现它只是在地下的影子中游动,但可能是光影形成了视觉错位,让他刹那间觉得这条影子是立体的、真实存在的。 蛇从原地游走,原本头上那道隐约泛着水光的裂口留在原地,越拉越长,粼粼的水光形成一条河。 地面上的裂口最后定在十二丈长。 但这条河并不是十二丈长,因为从汤昭这些人的角度看,这条河并不是从东往西流,也不是从北往南流,而是从上往下流。 是的,他们好像站在一处瀑布顶上,俯瞰着滔滔河水如银河坠落一般像下咆哮而逝。 这道瀑布,这条河,有十二丈宽! 然而人间的瀑布最终会落在平原地面,这影子中的瀑布又坠落去哪里了呢? 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形似瀑布的阴影而已,河流、水光、瀑布,这都是阴影中明暗变化组成的图像。 就好像这宽阔的阴影是画布,而那道瀑布则是一个精通透视规则的画家画出的一张分镜图,一张图案带给人无穷的想象。 汤昭看着,只觉得阴影是片无穷深、无穷大的黑洞世界,他通过坠落的河流,看到了对面世界的冰山一角。 这时,幸苍侧头看了他一眼,道:“这是幽水。” 汤昭点头受教,心中暗暗回忆:幽水…… 好像是传说中注入影渊的河水,是这个世界唯一沟通影之世界的通路。 有人提出,如果真想探一探影渊,可以从幽水潜水偷渡。 当然这个计划太疯狂,一经提出便被否决了。 也只有提出计划的金乌觉得可行。 眼见河水完全展开,桥也出现了。 那盘影之蛇就在河边,仿佛镇河兽,突然用尾巴深入河水。 一道扭曲的绸带,投入那阴影中的河流。 霎时间,影之河泛起了阵阵涟漪,涟漪化作旋涡。 河水中升起一座桥来。 用升起恐怕不准确,因为桥也是影子,影子从影子中升起,依旧没有脱离那个“影”的平面。 但依旧是那种光影变换,汤昭能从中看出“升起”的感觉,这还是一张巧妙运用透视原理的大作,即使是在画纸上勾勒,依旧能看出逼真的立体感。 这影子绘制的桥,就是影阆桥了! 桥斜跨河水两岸,一头就在他们眼前,另一头直插入无尽的阴影中,看不见对岸。 “阆桥已现,可以进去了。你们先过去吧,一个一个的上。” 图非指向那座桥,对长发庄园的队伍正色道:“你们第一次走,都别怕,稳稳当当跨过去,不会有事的。按理说,我已经取得了盘影大人的允可,咱们这些人直接上桥一路畅通无阻。但是有万一的可能会有某位渊使大人路过,有可能看一眼,也有可能起了兴致要盘查你们一番。” “这个可能性非常低,但我还是跟你们说清楚。遇到不认识的大人,切不可惊慌,也不能失礼,更不要凑上去讨好。各位大人的性情不同,你不知道哪句话哪个动作就犯了忌讳。到时候死了没人能救!” “遇到了大人,就老老实实站好,他过去了呢就过去了,倘若拦路来问话,问什么答什么。别弄出心虚的样子来!咱们本来都是罔两山的人,底气十足,根本不怕的。就好好说,到时自然没事。” 汤昭心想:可是……好像也不都是自己人。 图非说遇到影渊使者的可能性非常低,只是叮嘱一下以防万一,汤昭却觉得有点虚——他好像运气很一般的。 他经常那些遇到只有很小可能才会发生的事。 “过去之后,就在桥上呆着,等大部队,不要乱跑。虽然只是通往第二阶,但也不是你们能乱跑的地方。被哪个脾气差的庄园主逮到打杀了可没人做主。但只要在桥上,你们都是安全的。现在你们谁先上?幸苍?还是幸七?” 汤昭看着怎么看都不和自己在一个次元的桥,不免默然,然后看着幸苍。 听说你当年曾经走过影阆桥,给咱走两步? 幸苍叹道:“老朽先来吧。真是怀念,再见这桥,桥还是当年的桥,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发了一句谁也不懂的感叹,他用脚往前踏了一步。 一步,踏过了人间与罔两山的界线! 汤昭听陈总讲过,有一种武器叫做二向箔。 这种武器能把人从三维打成二维的,从立体的打成平面的。当然以陈总的条件,是不可能讲得多形象的,他自己连草图都画不明白,汤昭更不能直观地感受,只能靠想象,或者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最能靠抽象。 但在今日,汤昭见到了只能用“中了二向箔”形容的场面。 幸苍踏上了那座“立体”的桥,一步失去了颜色,二步失去了形状,三步与桥融为了一体,成了桥上的一道剪影。 尤其是,这座桥是有些立体透视在里面,所以幸苍踏上桥时也不是立刻变成二维,而是保持那种立体感,只是稍微虚化,随着他的前进,虚化越发加深,直到真正和影阆桥化为一体,众人才恍然惊觉,他竟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想要再看时,他已经顺着桥渡入那不知落往何处的幽水中了。 这其中变化,细细回忆,有一种诡异的恐怖感。 这是汤昭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让他想起了白玉京中那些被黑影拖下影渊的人,当时形容他们是:“永世不得超生”。现在他居然要自行走上通向影世界的桥,这不是地狱无门自来投是什么? 汤昭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虽然是第一次走影阆桥,但按理说也在罔两山生活多年,绝不该大惊小怪,只得强自镇定,嘴唇完全抿了起来。 倒是真有阅历的白狐见了,用只有汤昭能听到的声音道:“不过是天外天的入口罢了。罔两才没那么大本事自造规则世界,只不过把入口造的唬人些。你看到的不是那老头现如今的样子,而是他在这边的投影。” 汤昭细细琢磨,才稍作理解:所谓天外天,就是剑仙以上才能创造的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只是剑仙境界的小世界远不能独立造化,自成乾坤,其实不过是大世界的一个半独立的小隔离空间,从本质上来说,与一个空型魔窟相仿,可能还没有空型魔窟完整。 罔两的实力也在剑仙层次,它的罔两山也是类似的存在,这影阆桥可以看做一个入口,只不过表现得诡异一些,人进去了就是进去了,已经完整的到达了另一个世界。并没有被降维。而这道影子可以看成是一个窗户,从外面看是里面人的投影,看着奇怪,是因为投放的窗口比较邪门,照出来的影像奇怪罢了。 本质上和照哈哈镜一个道理。 是这个意思吗? 汤昭不敢确定,但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紧接着也要上桥。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也容不得他犹豫。 一步,两步。 他踏上桥的瞬间,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飞速褪色,就好像蒙了一层灰白色的幕布。 紧接着,耳边哗啦啦的声音爆响,仿佛真有一个巨大的瀑布在身前坠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眼前,无数黑、白、灰三色的线条扑面而来,就像倾盆浇下的大雨,只见雨水、雨滴、雨线一点点、一滴滴、一丝丝胡乱纠缠,天地间只有这些纠缠的线条,分不清什么形状。好在,除了眼前目不暇接的颜色,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什么感觉。 汤昭提着一口气,稳稳地踏着桥往前走,只觉得走一步就往下沉一截,脚下的地面仿佛无尽往下塌陷,一直塌到阴曹地府去。 但他稍微低头,就见脚下还稳稳踩着影阆桥,而周遭全是各种灰白光线,也分不清四面八方。 如今,只能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就觉得身边好像掠过了一个庞大的阴影。 那是一条……鱼? 如果那阴影是鱼,至少也是北冥之鲲,它如此庞大,阴影几乎把汤昭周遭全部覆盖。 汤昭悚然,脚下微停,但阴影掠过之后就消失了,眼前还是那些不成方圆的杂乱线条。 镇定,这可能是刚刚提到路过的影渊使者,这时候切勿做大惊小怪之态,除非它主动找我,不然只当没有看见。 汤昭这么想着,继续往前走,便觉得又是一个阴影掠了过去,这回是一只巨大的猿猴。 猿猴之影也是一闪而过。汤昭表面镇定心中暗骂:不是说平时都没人,最多只偶尔有一个使者经过么?怎么还一个接一个呢? 好在似乎这段道路不长,走了几步,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一处光线不算明亮的出口。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阴影扑面而来。这一个阴影比之前几个小上几号,但也足够巨大了。因为特征不明显,汤昭分不清是什么东西,似乎是熊,又似乎是猫。 又来了又来了,不要理会。 汤昭已经目不旁视,只等它过去就完了。 然而…… 黑影突然停下了。 汤昭心中一沉,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咦?”的声音。 紧接着,就听灰白生处有声音道:“你是谁?” (本章完) 509 心理阴影 真的来了! 传说中难得一见的渊使! 汤昭听到这一声,有些吃惊,但也有些:“果然如此!”的释然。 我就说我运气不好吧,总能撞上邪的。这不就撞上了? 而且,这还是我扮做幸七的模样,那可比之前在白玉京更其貌不扬,可以怎么扮演我还是与众不同的。 想到此处,他竟生出几分小得意来。 他还记得之前图非的提醒,索性站定礼貌的问道:“不知是哪位渊使?” 那声音的来处没有本体,但巨大的阴影稳定下来,轮廓便容易看清,比熊矮,比猫壮,又似狐狸又似犬。 似乎是……貉? 一丘之貉的那个貉。 就是狸。 汤昭都没怎么见过活貉,没想到罔两的使者中居然有貉。 那貉的声音相当清脆,仿佛孩童之声,道:“我并没问你。你插什么嘴?” 汤昭一时有些愣住,紧接着感到一阵无言的尴尬。 突然,汤昭只觉得心砰砰乱跳,一股情绪涌上来,有些堵得慌,颇为难受,登时知道中招,忙运转剑元往下压服。 他一面平复一面惊怒:这畜生竟然动手?莫非窥破了他的伪装? 那只能放手一搏了! 就听那貉奇道:“咦,你居然还挺虔诚的。” 汤昭愣住,这是夸奖吗? 他也算常受夸奖,但都是些聪明帅气善良这些常用的形容,但还没被人夸过“虔诚”,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他心中依旧难受,有一股郁气在胸,正在缓缓纾解,一时没能说话。 那貉自言自语道:“我本来要引动伱心中阴影叫你郁结而死,没想到你心里阴影这么少。竟不起横波,甚至没有昏厥过去。这可奇了!似你们这等奴才个个心中阴暗,阴影成片,少见如此纯粹的。你一定把心灵都献给影渊了吧?这很好,那些奴才明明早晚都是影渊之料,偏偏都遮遮掩掩,不肯打开心绪,能少奉献一点儿是一点儿,好像他们能活很久似的。” 汤昭听得越发忿怒:果然不愧是罔两的使者,穷凶霸道,为些莫名理由动辄下杀手。亏了自己恰好不吃他的招数,不然岂不是莫名死在这里? 还有,他说没问自己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问…… 那貉轻松道:“既然你是个难得的虔诚之奴,我便饶恕你。喂,你是谁?” 他这次再问,汤昭已经知道,既然不是问他,问的只能是白狐。 白狐心中充满了戒心,却还冷静道:“我是幽火剑之剑象。” 貉奇道:“幽火剑——是谁?” 白狐道:“我的剑客,长发庄园简成龙。” 貉迟疑道:“没听过这个人。长发庄园,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我……” 他正要说下去,突然阴影顿住,有一个侧耳的动作,似乎听到了声音。 但汤昭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貉顿了顿,道:“我今日有事,先不聊了。长发庄园是吧,我记住了,改日必然拜访。”说罢阴影一动,消失在灰白线条之中。 来得莫名,去得也古怪。 汤昭顾不得其他,连忙紧走几步,奔向那出口,一时耳边仿佛轻轻一声“啵”的声音,像是泡沫破裂的声音。 世界一下子开阔,汤昭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一片阴影,只有三个颜色,黑色、白色、黑白之间的灰色。 如果细究的话,黑白之间有很多种灰色,深灰、浅灰、亮灰、暗灰……这种各种各样的灰色组成时间,勉强算是五颜六色了。 就像一个完全色盲眼里的世界。 除了颜色暗哑,这个世界本身也是单调的,景物除了汤昭脚下走得一座桥,桥下的亮灰色水流,就只有远近大大小小的山头。 这些山头圆头圆脑,一个连一个,比起山陵更像是大漠的沙丘。又或者是放大了百倍的坟头。倒是远处,极目能看到连绵起伏,仿佛真山一样的山脉。 果然已经是独立的世界了。 汤昭这是第二次进人间之外的世界,第一次是前线。其余剑州也好,白玉京也好,云州下的扶桑也好,都缺少了那一层明确分割开的世界之壁,并未和人间完全分界,只是人间的一部分,算不得另外的世界了。 “不过如此。” 比起举目四顾的汤昭,凌抱瑜显然是吃过见过的,不屑道:“不过如此!外面那个入口花里胡哨,我还以为进来是什么神仙世界。没想到残缺如此、简陋如此!你看那些沙丘,好像都是从外面大漠中直接偷来的,拾人牙慧,毫无特色。为了省事到这个地步,剑仙这么做是要被笑话的!哈,还有这里的元气,竟然是外界抽进来的,简直是偷开一道沟渠,接在人间的大河上,把元气输入进来。一个空间连自己的本源也没有,都不配叫天外天!” 她说着说着,连连摇头,道:“这连一般的剑仙的福地也没达到,哪位殿下自成大势之后不是紧着培养自己的本源?罔两连元气都直接偷,看来是没什么出息。剑祇就是剑祇,智慧不够,这点儿远见也没有。怪不得赖在人间不走呢,原来是怕跑到外面大势散了架了。” 汤昭跟着她点头,到底是剑仙座下剑侠,评价听起来有些道理。他也不是盲信“权威”,他身为剑侠对元气也颇有感应,明显的感觉到,这里的元气和外界也是同根同源,或者说是一模一样也没问题。 既然是同源,那这里就是人间,或者说是剑祇从人间挖了一块墙角。 至于说剑祇没有远见没有出息,汤昭倒是认为那也不是罔两想要这样——它倒是想自立,但是毁灭剑意压在身上,应该是动弹不得的。所以它只好维持现状,能偷则偷,蒙了层灰纱,又弄了一帮蛇貉鱼猴之辈为它驱策,装着日子还能过的样子。 如此现状,对汤昭可是大大的利好,尤其是元气互通,那代表他布置下传送阵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原本他还担心如果是完全的天外秘境,虽然有强力的传送阵也会受到世界壁垒的阻隔呢。 看来这一趟他是来对了,只刚刚进入罔两山,就已经解决了一个需要担忧的问题。这正是实践出真知的道理。 他还是想到了刚刚那貉,感应中问道:“刚刚那狸子为什么对你感兴趣?” 白狐道:“他啊,跟我是一样的。” 这时,汤昭感到有目光注视,抬头看见影阆桥前面,幸苍苍老的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因为黑白色的黯淡色调,让他看起来更苍老、更古怪了。 他站在桥头,就像镇桥的怪兽,亘古不变的被雕塑在那里,发挥着神秘的作用。 这老家伙,越来越古怪了。 幸苍似乎浑然不知眼前人的敌意,笑眯眯道:“怎么样,还顺利么?” 汤昭笑道:“当然,一路上顺顺利利的。” 他心想:不知老家伙遇到使者没有?难道只有自己不顺利么? 幸苍招手道:“这边来。” 汤昭往前踏了一步,立刻感觉到了桥往下沉去。仿佛自己一个人有千斤重,直接坠得桥往贴近河水。 那种失控感很像是在通道中的感觉。汤昭却已经知道这是错觉,稳住身形,站在桥面上任由桥向下坠落。 终于,在临到水面的前一刻,影阆桥随之稳定下来。汤昭依旧稳稳站在桥上,不慌也不乱。 幸苍被皱纹堆叠遮住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遗憾,但慈和的笑容保持的相当完美,笑道:“不错。你这份镇定很不错,明知脚下就是幽水却一点儿也不怕,年轻人真是厉害。要知道失足坠落幽水,可是要提前十年回归影渊的。” 汤昭稍微露出压抑住的慌乱之色,这份慌乱是属于幸七的。比起汤昭,罔两山本地人更对影渊畏之如虎。 影渊,也就是所有罔两山剑客的最终归宿,他们这些人,不管活着是痛苦还是稍微轻松,总归最后是要沉入影渊的,魂魄永远在影渊中成为一道影子。 虽然说或早或晚都会回去,但不代表罔两山的白发剑客们不怕影泽。正好相反,越是知道免不了要去越是怕去,提起来影渊两个字就心惊胆战。就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人人都怕死一样,有几个真的能做到“视死如归”? “哈哈。虽然下面是影泽,但我们是自己人,是被罔两大人认可的人,走在影阆桥上只要定住心,是不会有事的。凡是坠落的心虚之辈。” 不等幸苍继续说话,后面图非也进来了,以为长发庄园的两个总管在闲聊,随便插上一句。他走路平平稳稳,桥面一点儿晃动都没有。 汤昭还注意到,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刚刚被他抽出影子的那件衣服已经被他披在身上,是一件华丽的大氅,披着气势立刻加上五分。 汤昭转头看了一眼幸苍,发现他脚下的桥面也是平整的,并没有凹陷。再看自己立足处,也是毫无痕迹。 果然是唯心。 汤昭真的讨厌这种唯心的诡异,比如罔两山,比如刚刚那个貉,都奇诡莫测,就不能真刀真枪的来上一局? 好消息是,在他精心的准备下,他马马虎虎得到了罔两山的通行证,甚至跟罔两使者面对面也没有露馅儿,谁还能质疑他?这入门的一关最难过,过去了就好多了。 图非之后,大部队陆陆续续进来了。比起图非和潇洒和幸苍幸七的若无其事,后面的剑奴也好,剑客也好,个个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一步也不敢踏错。 饶是如此,后排一个剑奴还是一个不稳,瞬间栽倒在影河之中,惨叫只发出了半声,就渺无声息。他后面几个剑奴也受到了惊吓,明显往下栽倒。倒是他们后面的幸五出手,把人拉回来两个,剩下的一个还是掉了下去,那是神仙难救了。 图非走在最前面,他似乎能操控影阆桥的方向,他走一步,影阆桥往前延伸三步,他有目的的改变方向,影阆桥在河面上伸缩纵横。 最终,一行人拖拖拉拉走过影阆桥,从幽水上中下到实地。图非满意道:“很好,一个人也没少。咱们到了,这就是落日庄园。” (本章完) 510 幽海落日 影阆桥下,地势平坦,周围空无一物,只正面有一大座灰白色的沙丘。 沙丘就是沙丘,与外面大漠中的沙丘无二,光滑无比,几乎没有褶皱,当然也没有任何建筑。任谁也看不出这里是传说中“传承久、排场大、财货多”的庄园。 但是这里是罔两山,咋一看就是如此单调荒凉的世界,所有的繁华从隐藏在荒凉之后。 图非带着队伍走向了……沙丘的影子。 是的,这种灰色调的世界里,居然还有影子。 只是和外面的世界不同,外界的影子是黑的,而罔两山中之物的影子是白的。这是黑白颠倒的世界。 影之影,谓之罔两。 队伍停在影子之外,并不走进,就像一般拜访人家不会直接去踏人家的大门一般。早有剑奴上前,将长衣庄园的名帖放在白影的地面上,片刻之间已经缓缓沉入,便如沉入流沙一般。 片刻之后,一个剑奴从影中升起,道:“拜见长衣主,请见。” 汤昭只觉得这个剑奴非常古怪。出来的方式好像是从底下“挥”出来的一根杆子,直愣愣的,眨眼间到了跟前,这不是人行动的方式。他的身形也十分模糊,比身处灰白滤镜下的众人还稀薄。好像本体不在这里,只是出来一个影子。 对他们来说,落日庄园在影子里,但对影子里的人来说,外面的人又何尝不在影子里? 就好像一个视觉错位图的世界,横看成岭侧成峰,哪边是顶哪边是底,全看视角的变化。影子和本体在霎时间互相转换。 在这个罔两世界不能细想,容易发疯。 图非挥了挥手,先有成群结队的剑奴上前,呈上礼物——这些都是长发庄园出资的,比上一次丰厚很多,若非汤昭等人联络上了云州后续派来的商队,一时还恐凑不出这些奇珍异宝。那个收礼的奴仆神色只是淡淡,似乎是看惯了宝物。 接着,图非带着两个长发庄园的使者当先踏入了阴影中。 天地再次褪色,世界再次变换。 又是一个黑白世界,同样只有黑白灰的颜色,但却是和外界颠倒。外面世界的黑色在这里是白色,而白色则颠倒成黑色。 用一个这世界没人能理解的比喻,就好像是从黑白照片的世界,来到了胶卷底片的世界。 论起来还是底片世界更诡异,因为颜色的深浅和一般人的认知全是相反的。 然而汤昭全无心看什么颠倒配色,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吸引了。 除了他,凡是第一次来的人的注意力也全部牢牢地被吸引到了同一个方向。 那是一抹亮色,金色! 在这个黑倒过去是白,白倒过去是黑的罔两山中,偏有一抹最纯正,最浩荡的金色!它如此耀眼夺目,一下子为冰封压抑的世界带来了融融暖意。 那是一座巨大的雕塑,雕刻的是金色的太阳一半坠入了黑色的沼泽之中,溅起无数黑色的浪花,几乎包裹住了太阳的身躯,正把它拖入下方黑不见底的深渊中。太阳上还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好像它刚刚被从天上射落。 这是太阳在陨落。 整个雕塑的气势显然是黑影大占上风,太阳狼狈不堪,已经处于陨落前的最后一刻,然而从黑色全包围的遮挡当中依旧能透出那最纯正的太阳金光。那太阳光正代表着罔两山之外充满光明的世界。 如汤昭这等心怀鬼胎之辈还算镇定,其他人却忍不住都露出沉迷乃至向往之色,连幸苍也忍不住盯着看,只是不敢真的靠拢过去。 而汤昭却是心中最为震动的一个,要强行按捺住激动地心情: 毁灭! 他终于感受到了毁灭的气息! 那毁灭剑意,或者说金乌剑的气息正是从雕像中来,虽然只是一丝一毫,决不能和真正的三分之一金乌剑相比,却是纯正非常。显然是从毁灭剑意中分出一丝来做出这座雕塑的。 这应该是罔两的手笔,也不知它做这个雕塑是什么意思?记录下它射落金乌的丰功伟绩? 汤昭来这里,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毁灭剑意的消息。他本以为是个比较艰难而漫长的任务,但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了——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藏! 大概是当做战利品来炫耀? 又或者……如果金乌说毁灭剑意压制罔两是真的话,那这个雕像又不是什么记录写实之作,反而是臆造的。它修这么一个雕塑是为了虚张声势,粉饰自家的战绩?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自吹自擂? 图非见长发庄园众人纷纷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道:“你们看便看了,不能靠近。这雕塑是庄园里最珍贵之所在。其中有罔两大人亲自下的禁制,贸然靠近的后果不堪设想。你看落日庄园这么多年屡遭劫难,这雕塑可一点儿也没有损伤。” 汤昭点点头,他想问问这雕塑的来历,但又恐露了破绽,倒是凌抱瑜代表着大少爷的剑象,顾忌少一些,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个太阳是金子做的么?” 图非道:“当然不是金子做的。金子怎么配和它相比?这是……” “幽海落日。” 有人接口,从后面走出一个白发女子。她神色淡漠,就像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罔两山剑客,口气也不甚客气,“幽海是影之国影渊中的茫茫幽海,落日庄园的落日。这上面雕的乃是罔两山一场关键战役,也是罔两山立山之战。立雕塑在此,一方面是彰显罔两大人的强大伟力,一方面也是记录我落日庄园主人的功劳。” 她指了指落日上面的插着的那根黑色的箭:“当初这支决定乾坤的箭,就是我家主人射的。上古神话大能射日也不过如此。” 凌抱瑜“哦”了一声,道:“你们的庄园主这么厉害?这个太阳一看就很厉害,居然被落日庄园主给打下来了?” 那白发女子稍微顿了一下,道:“当然也不是主人独功。这考究靠的是罔两大人的威能。但当时那场大战天昏地暗,僵持不下,最后是主人完成关键一击,除罔两大人之外功劳第一。罔两大人垂爱主人,赐下厚赏,并钦赐此地为落日庄园,归主人一脉永世居住。” 凌抱瑜好奇道:“既然这等垂爱,为什么落日庄园只是二阶庄园,不是一阶呢?” 白发女子大怒,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畜生?竟敢大放厥词?图庄头,这是你养的吗?” 凌抱瑜呲牙,图非笑道:“这位是长发庄园现任主人——的剑象。” 他也觉得刚刚凌抱瑜的话是挑衅,不过呢,本来双方就要互相厮杀决斗了,放话挑衅不是很正常么?他一个收了钱的,才不管这些破事。 白发女子听了微微冷笑,道:“哈,原来是你。怪不得区区一个无名庄园竟敢挑战上阶庄园,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辈。你懂什么?我们这里虽然是二阶,可是是罔两山独一无二的要地,比一阶庄园更重要。我庄园百年来岿然不动,且祭祀时每每得到罔两大人的回应,赏赐丰厚冠绝各庄园。什么一阶二阶,若无实利,区区虚名何足道哉?” 她停了一下,道:“当然,因为我们特殊的地位,是引得一些居心叵测之辈觊觎。但一百年以来,从没有人真正威胁到我们庄园。何谈劫难?更说不上屡遭劫难了。” 图非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刚刚说落日庄园屡遭劫难那一段被此人听见了,她要反口讽刺。若搁他的搭档在此自然不许对方无礼,早就要拿出一阶庄园的款儿来发作,但他就主打一个和气生财,也不生气,道:“没有劫难最好不过。谁不盼着自家平平安安的。我把长发庄园的使者带来了,你们当面聊聊,这一回也是以武会友,休伤了和气。” 那白发女子瞪了一眼图非,心想你都把踢场子的人带到门口了,居然还说不伤和气? 但图非如今毕竟代表一阶上的长衣庄园,白发女子也不能过分,忍着气道:“也罢,来便来了,你们跟我去见主人。” 当下众人绕过雕塑,进入了落日庄园。 应当除了色彩单调之外,落日庄园还是相当气派的。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建筑富丽堂皇,且颇有魏晋相交时期的老派建筑风格。虽然看不出颜色,但依旧大量运用金银、宝石装饰,有的地方糊的乌突突一团,主打一个有钱烧的。 但不知是不是汤昭先入为主,总觉得这些建筑边边角角有修缮过的痕迹,甚至有的地方还有火烧的焦痕,想来是当初给人破坏过。只是黑白世界痕迹多不醒目,再加上裱糊一番,一般人也看不出来。 几人来到花园——是的,罔两山上也有花园。罔两山人能存活,花也能存活。只是失去了颜色,花和草混在一起,看起来杂乱无章,失去了大半美感。 花园一株大松树下,有一人独坐,身着锦绣,宽松的长袍把身子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张橘皮老脸,正在盘玩手中一个圆圆的摆件。 汤昭一闪眼间,正看到那摆件像是一只乌龟。 他心中一跳,再看那老者,心道:“好啊,又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头!” (本章完) 511 落日主 罔两山满山都是白发,但真老头不多,幸苍算一个,眼前这白发老头,落日庄园之主也是。 能在罔两山活到老,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汤昭看着他的脸,想起了之前白发女子在塑像吹过的牛:当年罔两和金乌大战,金乌的毁灭剑意在幽海蒙难,还有落日庄园的庄主插手,将太阳射落。 不管他是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八百里外扔了一只苦无”,如果白衣女子提到的那个庄主确实是眼前这老头,那他至少有一百多岁了。 一百多岁的剑侠都不年轻了,何况剑客? 虽然这老家伙没被提拔为一阶庄主,可见“圣眷”很虚,但究竟也是把他放在看守这雕塑的位置上。这雕塑记录的事虽可能有假,但这里面可是货真价实蕴含一丝毁灭剑意的,更别说白发女子无意提到的“落日庄园占据要道”了。 所以落日庄园也好,这老头也好,都非常关键。老头更可能是当年事的亲历者,知道极有用的信息。 所以,要不要把他绑了,逼问出消息? 汤昭心念一转,目光有意无意看向那老头手中的乌龟。 虽然他的目光已经做了隐藏,并不瞩目,但老头似乎格外敏感,一反手把乌龟把件收回袖子里,再也看不见了。 嗯,不打自招?这下没问题也成有问题了。 汤昭心中留神,却没开口,旁边大总管幸苍行礼道:“长发老奴拜见落日主。”又把礼单呈上,说明来意,一套礼节客客气气,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那落日庄园主乌杀羽连礼单也没接,斜着眼看这两人,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幸苍报了自己和幸七的名字,乌杀羽道:“你叫幸七?你们庄园里第七个剑客?” 汤昭道:“是。” “像伱这样的剑客,还有六个?” 汤昭摇摇头,道:“我虽是第七个剑客,但我主座下可不止七个剑客。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 这话说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图非也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一上来就锋芒毕露未免有挑事之嫌,不过拿人手短,他不做表示。 乌杀羽冷笑道:“这么大口气?那你们是不是要选八个剑客的对局?” 汤昭笑道:“我主人临走之前告诉我,八个人不好,我们何不选十六个剑客对局?” 一瞬间,乌杀羽露出错愕的表情。错愕之下,还略带一丝慌乱。 紧接着,他沉默下来,但紧接着又是倨傲异常,嗤笑道:“十六个人?三十二个人如何?” 汤昭顶了一句:“也可以一百零八个剑客群战。” 这时图非终于笑着插话道:“我说,咱们是来谈事的,可不是来斗气的。这个数也别吹了,一百零八个对局,二百多剑客,把二阶庄园凑一起能凑出来不?还是说八个剑客局的事儿吧。” 乌杀羽凝住眉头,白发女子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咳,大概是提醒老庄主别在外人面前跌份儿,乌杀羽猛然一凛,紧接着眼中泛起一层血丝,仿佛涂了一层鲜血,突然一拍桌子:“好,你们选八个人就八个人,就来一场擂台战,血战到底!” 汤昭眉头一挑,血战到底顾名思义,就不是一对一的对决,而是如同擂台赛一般,一个输了下一个上来挑战胜者,把对方打下去就由输家接着换人,如此战到最后一个胜利者。是一种很残酷的赛制。 而且既然在罔两山,这个血战就不是什么形容词,是真的血腥。 要知道连酒桌席前的对决都是非死即伤,若非汤昭他们手下留情,就大少爷在山下宴请的这十几场宴席,抬出去的尸体就得有两位数了。要采用这种正式血战的方式,死伤会比一对一对决更大。尤其是输的一方,可能要死的干干净净才罢。赢得一方说不定也只能活一两个。 这也不好说,这个赛制其实人数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要有高手。哪怕同样是限定剑客,也有高手和低手的分别,差距还很大,极限的情况下,一个高手可能横扫八个寻常剑客。 听到这个规则,图非先兴奋起来,拊掌道:“好!这个够刺激!咱们罔两山就算是文战也需要这般血气才是。” 汤昭思索着,自己这方有没有这样能定乾坤的高手? 其实他当初有一个阶段算这种高手的,就是在珠宫刚得到第二个剑意,还没正式成为剑侠的时候。那时他真是完全超越了自己的等阶,以剑客越级挑战剑侠也无妨,在剑客境界更是横扫。那时有个血战到底,他倒是可以一夫当关。 但现在他已经是真正的剑侠,是不能上场的。 至于剑侠冒充剑客炸鱼塘——别把人都当傻子。虽然罔两山的剑奴剑客因为寿命和剑心的原因,几乎不可能晋级为剑客,但庄园主中也不乏高手。 五大一阶庄园,十大二阶庄园,十五个有名有姓的庄园剑侠加起来五个指头肯定数不完。 更别说神秘莫测的渊使了。 像眼前这一百来岁的老头子没成为剑客可能是他没用,但不代表个个都没用。到时候观战不可能没有高手,但凡有一两个剑侠看出来他在假装,当然就能群起而攻之。 所以这个规则其实对他们不算有利,很可能损失会很大。虽然检地司不怕牺牲,但他身为指挥有责任避免这种没那么大意义的伤亡。 正这时,那乌杀羽接着道:“不止剑客局,我要开剑侠局!” 这一下连图非也愣了,道:“老乌,你哪有剑侠?剑侠岂能上场?” 罔两山不是没有剑侠,但是一旦成了剑侠,哪怕是剑奴出身,也立刻翻身做主人,至少做一个三阶庄园主,甚至能被更上层看重,授予重任——虽然例子很少,但罔两山立山百年,终究是有一两个天才加上幸运儿的。 这里的剑侠也高高在上,除非罔两下令,不然剑侠就只会坐在高台观战,再也不会亲自下场血战了。 乌杀羽喝道:“我自然能找到剑侠!你们敢不敢?你我庄园各找剑侠入局,血战到底!你若敢应,我便退一步,将战局定在你们庄园当中,叫你占主场优势。如何?这个便宜你们还不占吗?” 汤昭听得心中一突:主场优势?这能叫优势吗? 他这边紧张的思考,幸苍已经道:“落日主,既然你能请到剑侠入局,那剑客局还有意义吗?” 乌杀羽冷笑道:“各出八个剑客,血战到底,有人活着的是赢家,算一场胜负。一场剑侠局,也算一场胜负。若两者皆赢就算赢,要是各赢一场,再加一场决胜负。” 图非有些疑惑道:“剑侠都出来了,还能怎么加场?再加谁呢?” 乌杀羽大声道:“我亲自来!和你们那庄园主黄口小儿下场一决胜负,以王对王,不死不休,你问他敢是不敢!” 他大声咆哮出来,震得四周花都在颤抖,头上大松树如雨而落。 图非不免皱眉:他做中人的目的是维持一个相对和气的局面,文战显然比武战消耗小,还能娱乐大伙,一起看个热闹。但乌杀羽提到的方案已经十分疯魔,不但要请剑侠,还要亲自下场,两个庄园主至少死一个,快比“武战”都凶狠了,有何必要?也失去了他拿钱办事的初衷了。 他有些劝阻,就见乌杀羽双目充血,歇斯底里,状态大为不好,一时有些被镇住,想了想正要开口,就听有人道:“有何不敢?” 图非一怔,转头一看,说话的那个竟是幸七。就听他道:“虽然还要与主人禀报,但来之前主人就曾言道,他不惧任何挑战,而且早就做好了亲自动手的准备。你这个提议,主人想必是会答应的。” 图非大为不快,看向幸苍,心道:你还不管管他?你一个大总管在这里没说话,他一个不三不四的副总管凭什么多口? 但幸苍摇摇头,似乎是自己不便插口之意。 图非愕然,他可是知道幸苍的,这老东西在罔两山都算小有名气,不是庄园主胜似庄园主,难道说他还能被这什么七啊八啊的小字辈压制? 就听幸七道:“不过,以我们长发庄园的力量,不需要落日主特意照顾。以长发庄园为主场大可不必。甚至……不妨就以落日庄园为主场,如何?” …… 一场预定会相当艰苦的谈判竟然就这么稀里哗啦的结束了。至少达成了一个初步的意向。时间倒还没有选定,连乌杀羽也觉得对方似乎让步太多,不宜再逼迫,便将挑选日期的权利让给了长发庄园。眼见深影会就在半月之内,这场战斗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因为谈判顺利,几人只呆了小半日,甚至没有用一顿饭就离开了——这是落日庄园失礼,乌杀羽明明占了不少便宜,但好像个抠门老财一样,卡着饭点儿把他们轰了出去。 图非倒不缺那口吃的,但是被怠慢了还是很不爽,出来就对长发庄园的人道:“我说你们干嘛来了?气势汹汹的带着人马过来,我还道你们要如何压迫他服从你们的主意,结果全然跟着他跑?他说什么你应什么?那何必还专门跑一趟?幸苍,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是大总管么?” 幸苍摇摇头,汤昭笑道:“我主出来之前曾经将谈判之事只交给了我,大总管稳住阵脚,我冲杀在前,应当是不错的。” 幸苍神色平静,他不说话当然是胸有盘算,不过,当幸七说来之前主人把谈判权交给了幸七时,他有一瞬间的疑惑,但紧接着疑惑便消失了。 没错,他也是这样记得的。主人说了,这一趟是幸七来代表他的意思,并无他人。 (本章完) 512 又见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虽然汤昭只说最后还要由主人做主,但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众人都觉得这个赌约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这一场三阶对二阶的挑战盛事,马上就要拉开序幕。赛制是前所未有的刺激,场面是空前绝后的庞大。 然后,大家咂摸起来,越咂摸越觉得长发山庄谈判谈了个屁。 这不是完全跟着别人走么? 好么,本来八个剑客就捉襟见肘,结果又出来一个剑侠局,眼睁睁剑侠不知从哪里请来。后面更添一把火,把那本来作壁上观的大少爷自己也坑下去。 不但如此,原本可能定在中立场地乃至主场的优势也被丢了,幸七刚刚可是叫嚣就在落日庄园比试也不怕的。人家就坡下驴,就把战场定在自家了,如何是好? 规则、场地都跟人家走,唯一一个时间倒是可以由长发庄园来定,但深影会和祭祀日在即,本来也没剩下几天,定日子也定不出花来。 这一次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什么? 连图非都颇觉头疼:虽然他是拿钱办事,谁输谁赢都不关他事。但是眼看这出钱的一方可能大败亏输,到时候人都没了,他这尾款还能不能要回来? 当然也可能这一次不过是这个剑奴在信口开河,回去他主人不认,反将剑奴杀了,一切还能从头再来。 但那也很麻烦,因为这件事可能还会陷入来回来去扯皮的境地,幸七说不定还要跑来跑去。那也很烦人,跌份儿生气不说,如果时间拖久了,这个挑战无疾而终,也没有尾款一说了。 图非有些意兴阑珊,看幸七这上了被人套路还得意洋洋的蠢货很不顺眼,指着他道:“你要是我的剑奴,我非把你剁了不可。无知的蠢材,你还不知道自己误了多大事?你以为最大的套在赛制么?” “赛制么,也就小坑罢了。剑侠虽少,七拐八拐总是有的。现在趁早联络,我还可以为你们联络一下一阶的庄园主,未必不能请来助阵。最后庄园主亲自下场,说不定还算优势,毕竟老东西早就中风了,实力不复当年,你们主人年轻力壮,所谓拳怕少壮,说不得就是欺负这老棺材瓤子。可是这个主场……” 他冷冷的瞪着汤昭,道:“你身为剑奴本就下贱,还只是三阶庄园的剑奴,更是贱中之贱,眼界狭窄,鼠目寸光。你以为主场优势就是两旁埋伏五百刀斧手么?你懂得什么叫做二阶庄园,什么叫一阶庄园?什么叫罔两大人的眷顾?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他指了指巨大的沙丘之后。 黑白色的沙丘本就单调模糊,远看就是灰突突一片,而他们进出的入口在沙丘的影子里,汤昭之前看沙丘时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但此时图非特意去指,汤昭也顺着他目光去看。还真看到一道阴影。 那是一座黝黑的、椭圆形的石柱,矗立在地上,下半截被土埋着,仿佛冰山沉在水下,不知全貌。 从他们的角度看,只能看出石柱其中一面不甚光滑,有几处凹陷,看起来就像某种失败的雕刻品。 但是汤昭看着,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是什么东西来着? 某种图腾? 等等……莫不是…… 幸苍蹙着白花花的眉毛,也是若有所思。 “看清楚了么?那是落日庄园底牌之一,也就是你愚蠢卑贱,不足以让那老东西动真怒。倘若是你们主人来了,又跟他冲突起来,他一时冲动,催动了这杀器,今日你们有几个能囫囵出去可就难说了!” 突然,仿佛在回应他的话,那巨大的石柱突然动了一下。 石雕无声无息的转动了一个角度,几处凹陷正对着他们,让他们立刻心中一凛: 那好像是……扁平的人脸? 紧接着,大地动! 脚下的地面飞速的震动着,沙土霎时间化作泥潭,不住的往下塌陷。 之前影阆桥也有这种仿佛无底的塌陷,但那塌陷是唯心的,只是好像要塌陷,并没有真的塌陷。此时的沙地是真的塌陷了。地面好像凹下一个大洞,沙子如流水往洞里灌去,搅动着灌出一个漩涡来。 紧接着,耳边仿佛轰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前方数丈之处伸了出来。 那是一个黑黢黢的拳头! 足足能站上数量马车大小的拳头从他们眼前突兀的轰起,就像从地面升起一座山峰! 劲风扑面,吹得人窒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强大的力量! 之所以说耳边仿佛轰的一声,是因为如此声势,是理所当然要配上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的。那应该如雷震、如龙吟、如山崩,光声音就令人五体投地! 然而并没有。 这一巨大的拳头升起是无声无息的,连同那地面颤抖的震动一样,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好像一部大荧幕中播放的关了声音的灾害片。 强大,又诡异。 拳头升上去,升到数丈高,真如一道危崖,几乎露出了拳头下连着的小臂,似乎是要蓄力落下,狠狠地砸向汤昭这一行人。 但是最终,它只是僵在空中,仿佛一座拳头石雕。 在拳头下面,几乎所有的剑奴都已经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几个剑客还站着。大部分都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唯独图非,不惊反怒,也不看那拳头,反而指向影子里的落日庄园,破口骂道: “他么的,乌杀羽,给你脸了是吧?老子看在你年纪大的份儿上,和你客客气气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罔两大人的宠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啦?老子是长衣庄园之主,位次在你之上!叫你的大块头老实点儿,敢拦我的路,我拼着盘影大人不悦,也将你这老东西的脑袋拧下来!” 汤昭心想:大块头,这么说还真是老朋友咯? 这时,就听影子中有人道:“长衣主息怒,我家主人无恶意。” 阴影里的落日庄园中爬出来一个白发女子,正是跟随乌杀羽的女主管幸庆。 那女总管出来,先深深施了一礼,道:“长衣主息怒。并非是我主有意催动。那力士是老年间留下来的,年久陈旧,偶尔有不听从命令的时候。刚刚就是它闻到生人气息,擅自发作,这才惊扰了各位,非我主本意。我主察觉之后立刻阻止了它,现在已经无碍了。” 图非听得冷笑连连:这罔两力士乃是落日庄园的看门狗,又不是真人,连自己的头脑也没有,全听庄园主调遣,有什么擅自发作不发作的?这个借口当真拙劣。 但他也不能深究,别说他这“长衣主”都有些僭称,一阶庄头和二阶庄园主孰高孰低尚不能分明,就说他真的身份高了,还有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一条呢。在人家家门口,实打实的力量在眼前,最好还是不要太嚣张了。 他剑奴出身,能屈能伸,当下顺水推舟,一拂袖道:“叫你家庄园主好自为之。罔两力士虽好,可是跟着庄园不跟着人。待你们有一日丢了落日庄园,这罔两力士就是人家的了。” 幸庆淡笑道:“多谢长衣主提醒。就让力士送你们去祭台吧。” 祭台,就是罔两山三个阶梯共同的中心,无论升阶还是下阶都要走那里。 图非冷笑道:“不用你送,我早叫了飞船了。” 汤昭暗自讶然:罔两山还有飞船?这可是头一回听说。 飞船这等大型交通工具,外界也没有呢。他一直想要研制类似连普通人也能乘坐的飞船,但这个工程太大,需要综合考虑各种系统和细节,一点儿不能出错。这不是一两人、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工程,他又始终抽不出时间,因此只留了概念草图,交给白玉生晖的研发部门推进。 研发进度……可以说还根本看不到头呢。 他满心期望打算看看罔两山的飞船,就听幸庆道:“既如此,长衣主自便。那叫力士送长发庄园的客人好了。” 说罢,不容他们拒绝,呼和一声。 只见那巨大的石柱缓缓升起,露出下面的脖颈、肩膀、躯干…… 霎时间,一个数十丈高的阴影巨人出现在众人面前。那石柱凹凸不平的坑孔果然是它抽象的五官。 这巨人正是当初在白玉京肆虐,又被汤昭夺取了控制权全部埋进地底下,最后连着白玉京的土层一起削平了罔两力士。 原来在罔两山,罔两力士是高阶庄园的看门狗啊。不知除了罔两山最中心的影之国以外,还有多少罔两力士供人驱策? 虽然当初汤昭一手报废了数十力士,但不代表它们就没用。这些家伙并不好对付,在白玉京一个力士就曾经轻易弄死了一个剑客。这个队伍里除了汤昭,恐怕人人都不是罔两力士的对手。 但汤昭并不忌惮它们,不仅仅是他如今的实力可以镇压罔两力士,还因为当初他得到了一件可以控制罔两力士的信物。当初还以为是一次性的,就随便收了起来,现在还在身边。 这东西在罔两山还有用没有了? 虽然汤昭猜测罔两还是拥有控制罔两力士的最终权限,用力士反攻罔两恐怕是痴人说梦,但如果一开始罔两不出面,他能不能打个时间差,出其不意的玩一把大的呢? 汤昭记在心里,一个计划慢慢生成。 (本章完) 513 幽灾 不一会儿,来接图非回罔两山的飞船来了,缓缓降落在一行人面前。 汤昭是打算仔细欣赏一下罔两山的飞船的。但罔两山的技术让他失望了。 所谓飞船,还真是飞“船”啊。 从天上降下来的那条大船,与人间的船并无不同。甚至还不是复杂的帆船模样,而是像放大了的乌篷船。有特色的是,那船后面还有一个尾巴,两侧还有鱼鳍,如果船首再雕一个鱼头形状,就活像顶上剖开一半的鱼。 这条船的模样,很像是汤昭曾经在影阆桥见过的那一闪而过的巨大鱼形阴影。 或许就和鱼形渊使有关呢? 图非一行都上了船,数十人在船上倒也宽宽敞敞。那船后的鱼尾巴轻轻一摆,船身腾空而起,就像游鱼一般游动。只是不是在水里游,而是在空中游。罔两山一望无际的阴影就是它的大海。 眼见飞船越游越高,汤昭在地上仰望一阵恍惚,就好像在海底仰望海水中的游鱼。 他刚刚在飞船上没看见明显的符式,但从符剑师的角度觉得这艘船构架很厉害。因为它并不是靠浮空,而是以罔两山的阴影为介质在游动。 这也算别开生面,很有借鉴意义,到时候可以弄一条来研究研究。 幸庆目送图非离开,撇了撇嘴,对汤昭他们又换上一副假笑:“好啦,各位请吧。我送你们去祭坛,不然一路上可不安全。要是碰上个灾啊祸啊的,咱们好不容易谈成的规则又无疾而终了。” 最后汤昭他们确实是被罔两力士送走的,不过可没有飞船那样体面。 罔两力士拖着一个大木板,仿佛滑沙板在沙丘间滑动,汤昭他们就坐在滑沙板上。仿佛在坐狗拉雪橇。 被如此巨大的滑沙板托着,怎么说呢? 不是很体面。 按理说,罔两力士可以视作人形的拉车牲口,滑沙板视作一辆大车,汤昭他们是坐车的人。虽然车不豪华,但胜在拉车的牲口非常壮观,高近百丈,远远看去仿若,这一趟拉车本来也该煞是风光才对。 然而并没有。 因为力士并没有顶着、捧着、扛着这块板,而是用一根绳子拖着,在前面拽着走。再加上这力士是人形,远远看去,不像是大牲口拉车,而像是一个人拖着一袋垃圾正要出门扔掉。 又或者说,一簸箕垃圾。滑沙板形似簸箕,垃圾……当然装在里面了。 一行人坐在板上,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都有些沉默。 幸苍默默坐在前面,半仰着头看着力士的背影,一声不吭。 他这个最能震慑的人不说话,其余人也不会凑上去,反在不约而同在另一端聚拢。幸九便蹭到幸五身前,吐槽道:“这落日庄园肯定是故意的。我不信落日主平时出门也被这么拖着走。说不定被供在头顶上。” 幸五比较老实,道:“那也没办法。人家不愿意供着咱们。能搭车就挺好的了。速度快不说,还安全。这里毕竟是第二阶,咱们是第三阶上来的剑客,又没有主人领着,遇上哪个找茬儿的庄园主可真要麻烦的。” 幸九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落日庄园肯借这力士就说明打出了庄园的旗号庇护他们的安全,已经算是讲究。不然不说其他庄园主看他们一行不顺眼可以来管,二阶罔两山上也有很多从影渊漂流出来的怪物,要是出来袭扰,就是剑客无妨,那些剑奴也得死几个。 而且怪物之外,罔两山还有更多不可测之灾殃。 幸庆口中的“灾啊祸啊”,也不是危言耸听。 他只好叹了口气,抬头往天上看去。 仿佛阴霾一样的天空中,有一道船的影子在飞翔。 那是长衣庄园的飞船。 “什么时候我也能坐坐那飞船就好了。” 幸五恹恹道:“你总是想得那么多。这飞船不但要二阶庄园以上才能购置,还贵的离谱,据说还需要渊使特批飞天许可。只有得渊使欢心的庄园才有。落日庄园也没有。” 这时幸七也就是汤昭在旁边道:“等咱们成了二阶庄园,咱也买一个。主人有钱。” 幸九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道:“七哥,照您答应下来的赛制,等成了二阶庄园,咱们都死尽了。有船给鬼做啊?” 汤昭道:“不要那么没有信心……” 幸五恐幸九跟向幸七吵起来,道:“其实咱们坐这个比飞船也有好处。接地气,而且安全。天上哪有地上安全?” 幸九笑道:“五哥真心宽,怎见得人家就不安全?我看他们也好好的……” 话音未落,就见那飘在空中的飞船突然一晃,在空中凝滞。 下一刻,大头朝下栽了下来! 不等汤昭等目瞪口呆,巨变陡生! 前方拉撬的巨人突然停住,仿佛断线的木偶一样凝滞。 然而这个时机非常不巧,正好是它一脚刚迈出去,还没有落地的时候。这个时候的重心非常不稳,于是…… “它要倒了,快跑!” 说是迟,那时快,巨人倒掉只需要一瞬间,还没倒下阴影已经笼罩下来,激起的风声吹得人眼睛也睁不开。汤昭伸手一弹,一道罡气横扫,将目光所及处的剑奴都扫了出去。正要跳开,就见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子,伸手抓住,脚尖一点往外跃出。 轰隆! 巨像砸落,烟尘四起。 罔两力士的出场是没有声音的,然而落地却发出了轰鸣,因为坠落不由它们控制。 跳出数十丈,眼看远处巨像坠落,汤昭吁了口气,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怀里抱着的是个十来岁的剑奴,顶心已经有了白发,这时突然叫道:“大人,水——水!” 汤昭回头,就见不远处的幽水竟然泛滥了! 大量的幽水从河道中汹涌而出,往四面八方冲去。 谁能想到……罔两山,居然发洪水了?! 这时幸苍喝道:“所有人,看那里!跟我来!”他伸手指去,正是不远处最高的沙丘。那沙丘足有数十丈高,仿佛一座山陵。 洪水来了,当然要往高地跑,这是常识。 那沙丘看起来不远,代表了生路。所有的人包括剑奴在内全都听到了幸苍的命令,此时一团混乱之中得了活命的希望,拼命的往沙丘上跑去。 汤昭不急着跑,反而押后。他要跑自然很容易跑在最前面,只是那些剑奴身小力弱,难免掉队,他需在最后照应一下。 顺便,他拿出一个袋子,把那些辎重装起。这袋子却不是他常用的罐子,而是一个术器袋。他一个剑客,身边有个空间术器,很合理吧? 就算不合理,巴结大少爷那么久,大少爷赏一个,总合理了吧? 幸五见他不紧不慢,也停了一停,道:“快点,你别磨蹭了!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幽灾!倒霉,竟然给咱们赶上了!据说这灾祸是从第一阶往下传导的,第二阶偶尔也会发生。发生时天空色变,幽水泛滥,一切都失控。咱们剑客陷入其中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汤昭点头,心想:幽灾,那是什么? 他虽有罔两山的情报,但都来自第三阶。他所接触的部门暂时还没有打入第二阶的卧底,对更上层的情报知之甚少。他从没听过幽灾的事,只是幸五既然知道,他幸七说不定也应该知道,不好露怯,便只应付了一句。 抬头看天,虽然罔两山的天都极其阴沉,永远也见不到太阳,但现在的天气确实不同了。 但不是更阴暗了,恰好相反,变得更亮了。 这种亮不是太阳升起带来的明亮,而是一种惨白色。 就好像黑白照片过曝了的颜色,大片的死白色,看久了眼睛也会花。 在死白色上,时不时会闪烁灰黑色的电光,那似乎是电光,又好像白纸上一条条若隐若现的撕裂。 只是这电光太过频繁,一眼看过去,同时能看到无数条电光,布满了全部的视野,同时有好几道隐去,又有好几道出现,此起彼落,让人觉得在天穹上正发生一场电光风暴。 嗯? 风暴? 汤昭陡然想起了当初在白玉京终战的那一天,有人就曾经发动风暴,让一大群巨人瞬间成了泥塑木偶。 原来罔两山就有类似的原生风暴吗? 又或者说,那个类似风暴的剑术本来就是来源于这种“幽灾”?是罔两山内部人借鉴出来的创造? 这么说,刚刚那个突然倒下的大块头,是断了信号了? 汤昭心思电转:这个风暴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能使幽水泛滥,天空色变,巨人倒塌,是不是可以用来对付罔两山呢? 如果这样的话,他正好有办法可以制造这种效果。 太阳风暴…… 等等? 他突然心中一动,思忖:不对,比起一个剑术、一招杀招,作为符剑师更应该考虑为什么风暴会有这样的效果。 太阳风暴是扰乱了磁场,对常人没有伤害,那这幽灾比太阳风暴更厉害,又是作用在哪里? 难道说,罔两山有自己的特殊磁场么?一旦被干扰,就会发生不可知的灾难? 要是这样的话…… 他眼皮突然一跳,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眼见幽水迫近,便坠在队伍往前跑,犹自抱着的幼年剑奴,跑着跑着,突然附在剑奴耳边问道:“现在……你痛苦吗?” (本章完) 514 供奉之说 那小剑奴呆了一下,道:“什么?” 汤昭道:“现在,有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就是那种剑种入身,从魂魄里发出的,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避免也没办法忍受的痛苦。 剑奴道:“嗯……那倒没有?” 他有些反应过来,一低头,突然发现脚已经离地了。 脚离地,那是剑奴行路都要注意的禁忌,因为那会使暂时寄托在罔两中的痛苦回潮。然而,此时他却没发觉这种痛苦,如果不是汤昭提醒,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触犯了禁忌。 他一时震惊,一时迷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难以思索这么高深的问题。 汤昭不再问他,再去看那些争先恐后往沙丘上跑的剑奴们,突然露出了笑容。 幸五走在前面,还记挂着幸七主动殿后的事,也就没有走得很快。这时一回头正好看到汤昭的笑容,有些着恼,道:“你笑什么?快跟上来啊。水漫上来了!” 汤昭不再迟疑,一下子跟了上来,跟他肩并肩,到了他身侧,轻声问道:“老五,你还记得主人许诺你的事吗?” 幸五迟疑了一下,眼见周围无人听闻,幸七又是明晃晃的主人心腹,方低声道:“我记得,他说……叫我打破牢笼,抛却痛苦,拥抱外面的世界。” 汤昭冲他一笑,道:“是了!牢笼一定会被打破,新的世界也一定会到来的!” 幸五莫名,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 汤昭不再说话,两人一起奔向那座沙丘。 到了沙丘前,就见幸苍正在山丘半腰处指挥,幸九跟在他身后,如同侍从。 刚刚在落日庄园,幸苍几乎一言不发。在图非面前,幸苍也仿佛一个憔悴老头,任由汤昭这个幸七副总管事事抢在头里,好像势弱,但当此危急之时,又只剩下长发庄园的人在时,他也不必刻意做什么威慑、放什么气势,往那里一站,自然流露出“这是通知,不是商量”的权威。 所有从长发庄园出来的人都自发围绕在他周围。哪怕沙丘上面其实十分宽敞,完全可以站下更多的人,但众人还是自发的以他中心,停驻在下面一层,仰望着他,且自动站成队形。就像雁阵,幸苍就是大雁群的头雁。 汤昭和幸五来到沙丘上,正好赶上最后一批剑奴上山。 那帮小剑奴虽然在这场风暴中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赦免”,但沙地上走路本就艰难,爬沙丘更难,他们的身体又远称不上健壮,一路跑来到此时已经强弩之末,有的人在沙丘中手脚并用,艰难地往上爬去,还有人颤颤巍巍,要走不走,似乎已经动不了了。 幸苍俯瞰下方,开口道:“走不走得动的都跟在队伍里往前走。不许停!在队伍里不会死,掉队的一定会死。幸九。” 一直跟在幸苍身边幸九道:“在。” 幸苍道:“谁要是掉队,踟蹰不前,就直接给我踢下去。叫他掉到幽水里去。幽水直通影渊。反正都是死,倒也死得痛快些。早日回归影渊就算早超生了。” 幸九答应一声,这一问一答声音都十分响亮。沙丘上的剑奴个个凛然,无论能不能走动,都咬着牙往上爬,一时间所有人都往上爬了一大截,至少都到了半山以上。 汤昭也赞成幸苍的做法,如今幽水已经漫延到了沙丘之下,眼见就要上山来。谁要是真的落下一步,莫说掉到水里,就是沾上一点儿幽水,可能也会遭到不测的后果。能逼迫他们激起最后一口气,也算好事。 这时,幸苍看到了汤昭和幸五,勾了勾手,示意两人近前。 汤昭便上前跟在他身后,自动加入了“大雁行列”。 幸苍双目远眺,缓缓道:“你们这几个小子是第一次见幽灾吧?” 汤昭道:“是。幽灾对我们来说是传说了。莫非您曾经见过?” 幸苍就像解说影阆桥那时一样,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感慨道:“活得久了么,什么都见过一点儿。你们没见过也不奇怪,连二阶都没上过,怎么会见过幽灾?幽灾是自上而下传下来的,咱们三阶百年未必能发生一次,那二阶却是几年便有一次。那一阶据说年年有。” 就听有人道:“年年有,那是老黄历了。如今简直是月月有。” 汤昭一回头,就见一人从沙丘的另一侧爬了上来。 居然是图非。 汤昭很奇怪:图非的飞船不是坠落在另一边么?那里离沙丘还有一段距离么?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紧接着他也恍然:这里算是这一片沙地的最高点,躲水灾不来这里去哪里?图非肯定不能等飞船掉下来再爬出来,必然是半空中就离开了, 罔两山是禁空的,只有特批的飞船才能升空。图非下来之后也得落地躲避灾祸,然后看到这里合适才又移动过来。 只是他此时看起来狼狈不说,身边更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说……满船人就留下他一个? 不应该啊,他船上还有剑客侍从呢?剑客也不能逃生么? 船上经历了什么? 图非盯着飞快往上涨的黑水,眉头紧皱,道:“你们几个,带盘香了没有?” 这时幸苍已经回归了首领的地位,自然要由他答话,上来道:“长衣主说笑了,我们三阶庄园又不供奉盘影使,哪有资格携带盘香呢?” 汤昭听得默默记在心里,这一段又是他知识的盲区,让他回答还真答不上来。 不过仅仅这几句对话,他却获得了不少信息,大略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 盘香……盘影,大概是盘影之蛇吧? 在安息山下,他见到了那条灰色的巨蛇,想来是个蛇渊使,和在影阆桥上见到的貉类似。而盘香应该是供奉盘影之蛇的香火,不知是物如其名盘着的香还是普通的线香。 都说神仙享食人间烟火,难道那些禽兽渊使也是吃香火的么? 倒也没看到渊使的庙啊? 罔两山这么点人,那么多渊使吃香火不得饿死? 图非叹了口气,道:“虽说你们三阶庄园一般没资格供奉渊使,但今日不同了,你们难道不能努努力,巴结上一位渊使么?有渊使撑腰,更容易得到眷顾,也不至于先天弱了落日庄园一头。如今不比当年,渊使越来越多,有些渊使愿意纡尊降贵接受三阶庄园供奉的。有些庄园也这么做了。你们落后啦。” 说是这么说,但他之所以跑这么远来找长发庄园的众人,就是想图个万一的指望,看有没有机会弄到盘香,在这里呼唤盘影渊使,以它的力量来平息这场幽灾。 虽然说幽灾总会退去,但若在这里白等个几日,耽误时间不说,他的那艘淹在水里的飞船可真没有救了。那艘船对他来说也价值不菲,好好地被幽水浸坏了,修也没办法修,他的损失可不小,给长发庄园跑十趟腿也补不回来这些折损。 但现在也没办法,没有就是没有,也变不出来。只能坐等幽灾退去,或者有哪位路过的渊使能够处理的来处理一下。 幸苍其实很不喜欢他在这里,这个名义上的一阶庄头地位太高,大大挤压了他的位置,问道:“您难道没有祭祀阵法能联系到盘影大人么?” 就像图非一样,他也不想耽误时间,在这沙丘上聚集这么多人耗上几日有何趣味?何况也耽误他马上要处置的重要正事。 别看他现在镇定自若,那是因为在人前,遇到这种事他是想骂娘的,心中只想:最近是不是惹了那路扫把星降临?一个意外接一个,事事都不顺?要是哪个渊使能去晦气,倒是可以供奉一下。 图非无奈道:“幽灾乃是罔两山最特殊的一灾。一旦发生,所有的联络都不能用。也就盘香特殊,也只能我来祷告,它能听见,却不能回应。唉,幽灾是最恶之灾,盘影大人都再三吩咐要我们小心。如今越发作越频繁了,别说什么一年一次,如今一阶上一个月就要发作一次,有的时候两次。罔两大人……”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汤昭倒盼望他说下去,能听到更多消息,但图非也知道祸从口出,他这好为人师的碎嘴已经泄露了不少内幕,也该警觉了,便沉默不语。 沙丘上一下沉默下来。 时间渐渐流逝。 众人眼睁睁看着从幽水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入目茫茫沙漠皆成泽国。天上的风暴越来越频繁,一道道黑色的雷蛇在惨白色的穹顶此生彼灭,数量比天上的繁星更多。仿佛下一刻天穹就会被无数的裂缝撕碎,天彻底塌了下来,世界会毁灭。 天是惨白色,水是乌黑色的,一切中间的灰色皆被覆盖,天地只剩下割裂分明的两层。坐在孤岛沙丘上的人们,仿佛沧海一粟,随时都要被天地吞噬,心中惶惶难安,渐渐升起绝望的情绪来。 汤昭默默观看,想到了神话“盘古开天地”,那鸡蛋一般的世界,被盘古的巨斧劈开时,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那时的世界除了天地什么也没有,大概就是眼前这样的景象吧? 又或者,外域神话中的大洪水,众生毁灭,世界重启,那时侥幸逃生的人坐在木筏上,看这片世界是不是这番模样? 听图非说,幽灾已经频繁到一月一次,每次罔两山都会变成这样么? 怪不得罔两山的庄园要建在沙丘的阴影里,阴影之外除了沙丘什么也没有,这个世界隔三差五就要重启一次,建什么东西都会毁于一旦。人人都在阴影的小世界里默默躲藏。 这是个多么绝望的世界啊? 反而是下层的第三阶,据说因为安全,更接近人间世界。 可是第三阶的人们,都蠢蠢欲动要往上爬呢。 汤昭一面感慨着罔两山的世界,一面以符剑师的身份理性思考: 这个幽灾的灾变源头是哪里? 是幽水?还是莫名风暴? 还是天穹之上的某种存在? 能不能……主动引发? (本章完) 515 祭台 幽灾的持续时间比想象中的长。 众人在沙丘上枯坐,一坐就是大半日。期间幽水上涨到半山腰便不再上涨,但始终没有下退之势,把偌大一个沙丘淹成了一座孤岛。 罔两山无日夜,天空始终惨白,不见变化,但个人心中有数。 剑客们自有辨认时间的方法,那些剑奴也能从肚子饿的时间猜测过去的时辰。 只能说在无水无食的沙丘上苦熬,当真不是寻常人熬得起的。剑客们还好,那些剑奴渐渐熬不住,不是说渴了饿了,而是五谷轮回之急。 饮食饮水都还可将就,人有三急可是憋不住的。 沙丘顶上也算有几个大人物,总不能弄得臭气熏天。汤昭便指挥他们在沙丘半山腰挖了一个洞应急,冲水肯定不行,但可以用沙土层层覆盖。好在困在山上的凡人不多,也不至于把沙丘掏空。 过了几个时辰,眼见剑奴们越发精神委顿,汤昭取出食水分给众人,连图非也用了一些。 汤昭自然取出丰盛的菜肴招待,还送了他一张舒服的躺椅,着实提供了超出预期的服务。和他拉关系的同时,也问了不少情报。 提到幽灾,图非并不多言,只说不知从何而起,似乎是从一阶的更上面来的,传说从立山之时开始就有发生,只是现在越演越烈罢了,可见是天灾不可避免。 他们一阶庄园尤其饱受其苦,就算躲在影子里也不得安生。幽水虽然不会漫入影子中,但其断绝通讯的影响却是非常影响庄园运转,还断绝祭祀,惹得渊使不快。 罔两山二阶以上,只有一处不受影响,那就是祭坛。就是那贯通一二三阶,直面罔两大人的大祭台。那里堪称“圣地”,自然是百邪不侵…… 邪? 罔两山自己虽然不正,也不能和其他邪同乐乐啊。邪也是排他的。 汤昭又追着聊了几句,眼见图非不肯透露更多消息——也可能是真不知道了,汤昭转而问起巴结渊使的事,询问长发庄园想要巴结一位渊使,有什么途径? 这个图非倒是愿意说,介绍道:“自然是要祝祷。每个渊使都有自己特制的香,也有喜爱的祭品,你们弄到一份香,然后备齐祭品开始祝祷,能联系上某位渊使。如果祭品让渊使满意,它就会赐下小祭阵,那你算入了它的法眼,得了它庇护,别的庄园便不能在这方面欺负你。如果它对伱们主人也非常满意,甚至会在你们庄园单独留影,那就是亲信级别了,甚至能和它提一些额外要求。” 他还指点道:“不过祝祷之前,你们最好求熟人介绍一番。一则香难弄,最好的途径是找供奉的庄园买。二则有人递话,不管最后能不能讨得欢心,都不至于惹祸。有的渊使脾气暴躁,请出来之后看到祭品不满意,就要大发雷霆,对你们庄园不利。” 汤昭点点头,渊使离着罔两又靠近了一步,弄一个途径有好处,说不定还有“斩首”的机会,便接着问:“我们区区小庄园无人介绍,不知您能不能介绍盘影大人……” 这时,在旁边饮茶的幸苍喝道:“老七,你放肆!供奉渊使这种事岂是你能置喙的?主人知道这件事么?没有主人吩咐,你有什么资格向长衣主祈求?” 图非反而笑道:“无妨。反正你们庄园外人也看不明白。我倒愿意做个中人。只是我供奉的盘影大人是一位老牌渊使,它老人家不缺供奉,有的是追随庄园,比较挑剔。它身边的亲信更是满员,后来人挤也挤不进去,并非最佳选择。我听说有几位新晋渊使,其中有亲切的,也有睿智的,你们可以考虑。” 汤昭心中一动,问道:“有没有一位……貉?” 图非诧异道:“你倒消息灵通,你说的应该是心影大人。不是我褒贬上使,这位大人风评一般,亲切、睿智都不沾边儿,它……” 正说着,就听有人喊道:“渊使,渊使大人来了!” 只见惨白色的天空中,飞着一条巨大的鱼,鱼的背上模模糊糊还有个影子坐着,咋一看是人影,仔细看时,却是一只猿猴。 猴骑鲸? 图非喜道:“是吞影大人和援影大人!好,他们来了,幽灾马上要结束了。” 汤昭心想:渊使有这么大本事,能对抗天灾? 两个渊使从空中飞过,并没有看一眼底下的人,直接转向,看样子是往祭坛方向去了。 几人只能对着它们的影子眺望许久,才又坐下来,默默等待。 图非说的“马上”结束,并没有实现。 两个时辰之后,便见幽水震荡,似有退去之势。但紧接着势头一阻,反而卷土重来,再度漫了上来。 眼见幽水上涨得更厉害,几乎要超过刚刚的水线,众人紧张无比。 好在上涨也有极限,过了一会儿,水再度退下,然后再上涨。 如实再三,又是大半日折腾了过去。 幸五嘀咕了一声:“僵持……战况很激烈啊。” 突然,汤昭心中一震,微微侧头,看向远方。 那里,是渊使刚刚过去的方向,也是祭坛的方向。 一股极熟悉、极磅礴的气息扑面而来。 毁灭! 那不是雕塑中一丝丝气息,而是纯正的毁灭剑意! 它在那里! 那边的拉扯,牵涉到了毁灭! 毁灭剑意是哪一方的?是在制造灾难还是镇压灾难? 虽然相隔极远,一点儿情况也看不到,汤昭却闪过一个念头:毁灭现世,该结束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幽水缓缓退去。 这一退,就再也没回来。 汤昭看着天色一点点变灰,沙丘一点点显露,发觉毁灭的气息越来越淡,最后几乎消失。这时,听到幸五轻轻“哼”了一声,声音颇为痛苦。 汤昭转头问道:“怎么了?” 幸五哑声道:“没什么。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就好像五脏六腑给人扯了一下。” 汤昭若有所思,突然一闪眼,看到了自己抱上山来的那个剑奴。 他突然过去,一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那剑奴脸色惨变,张口欲呼,汤昭早已准备好,将他嘴捂住,把他一声惨叫压了下去,接着将他放在地上。 那剑奴抖似筛糠,颤声道:“副总管……大……大人……” 汤昭挥了挥手,道:“没事,去吧。” 看来他想的没错。 幽灾虽然看似灾祸,对一些人来说却是福祉。 幽水虽然退去,众人没敢立刻下山,又在沙丘上等了两个时辰,直到幽水完全平息,河道恢复原样,才一起走下去。 经此一折腾,不但飞船踪影全无,那罔两力士也躺着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坏了,还是没有指令动不了。 众人等不得,只好步行前进,图非也只能跟着几人走路。 好在众人算得人多势众,幽灾过后也没有其他灾,跋涉三四个时辰,终于平平安安走到一座高台前。 就见这高台用纯黑色的巨石建成,远看仿佛金字塔的形状,但分明又分有三个大的平台。众人正在中间的平台,有数十丈平地,上下皆有阶梯,往上看去,阴影中影影绰绰有一平台,再往下看,脚下又有深深的一处平地。 三个平台距离说远不远,都能目视,但说近也真的不近,头上的仿佛在云端,脚下的仿佛在地府,分出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来。 这就是罔两山的核心——祭台。 汤昭心中暗想:这祭台……看起来平平无奇。人间的百姓也造得。 这时,他余光看到幸五,发现幸五的身子在发抖。 虽然没有之前剑奴们抖得厉害,但一眼看出他在恐惧。 幸五性子软弱,但终究不是柔弱的小剑奴,让一个剑客如此发抖,定是带给他致命恐怖的存在。 是祭坛吗? 汤昭心想:莫非是因为他们被祭祀过,所以被祭坛的气息压制?就像蝼蚁贴近真龙? 还是说,这是精神方面的原因,他由祭坛想起祭祀,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记忆? 以幸五的年纪,在罔两山就算年长的,肯定经过祭祀,说不定还经过不止一场。 罔两山的祭祀,能是如人间一般献祭猪牛羊这些牲畜就可以了事的吗? 祭祀场面想想便自惊悚。这对于将来注定要把身体魂魄一切都献祭给罔两的剑客,看到祭祀可不只是兔死狐悲那么简单。 汤昭明知这里是罔两山的中心,是邪恶之所,看着祭台却有几分亲切。 这里,还残留着一丝毁灭的气息! 虽然很淡,接近于无,却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渊使刚刚来过这里。它们在这里引动了毁灭的气息! 难道说,毁灭就在祭坛下? 这祭坛表面祭祀罔两,其实是镇压毁灭的?刚刚渊使就是来这里借用毁灭的气息来对抗幽灾? 也不是不可能。这么多年,毁灭或许已经被罔两分离出来了,或许就是因为被镇住了,他才始终不能感应到熟悉的气息。 这么说,为了剑意,到时候要打破祭坛咯? 虽然在罔两山所有力量聚集时行事无异于正面强攻,十分困难,但有明确的目标就是大进步。 何况似乎也没那么困难。刚刚渊使都曾经引动毁灭,可见镇压的阵势也未必严密。在祭祀那天动手,金乌亲自出手,或能一举成事。 正想着,眼前突然金光大放,一本久违的书出现了。 剑谱! “剑:罔两。” 一页翻开,汤昭一怔,突然金色的书页黯淡了下去,文字褪色,就像正午转入了黄昏。字迹闪了闪,有一些湮灭了,有一些存在,还有一些扭曲改变,形成了一些新字。 “罔两(剑祇)。” 汤昭先是恍然,紧接着心中震惊: 等等,这祭坛之下并不是毁灭剑意……而是罔两吗? (本章完) 516 长发 一行人靠近祭台,在外围停留片刻,便不再前进,终究没踏在祭台的石阶上,更别说从祭台的金字塔爬下去,而是从祭台旁的一条小路走了下去。 小路似乎是给祭祀时搬运东西的人走的,并不是台阶,而是像盘山路一样一层层的绕了下去。 这种设置大概是为了方便那些脚不离体的剑奴搬东西走路。其实整个罔两山都是这样,脚下的一切道路都缺乏棱角,不设台阶,就像铺了一张厚厚的沙毯子。剑奴们可以一路趟过去。 从第二阶梯往下,在某个瞬间,仿佛扯下了一道帘子,世界的颜色再度颠倒。 这是又进了新的区域——第三阶。 在这个区域,已经不再是只有黑白灰的世界了。入眼是各种颜色。土是黄色,树是绿色,该有的颜色都有,勉强来说也算五颜六色,但无论什么颜色都想当黯淡、陈旧,就好像是衣服洗掉色了一样。 如果说第二阶梯是黑白照片,那第三阶梯就是褪了色的老式彩色相片。比黑白相片清晰,也更好看,但笼罩着一种古旧压抑的气氛。 但不管怎么说,按照一般人的观感,第三阶梯还是比第二阶梯舒服一些。不但有颜色,看风景也不是只有沙丘,而是平原为主,能看到草地和灌木丛林。尤其是从第二阶下来,登时如获新生。 在灌木丛中,能看到零星的房屋和围墙。那些都是三阶庄园。罔两山不存在民居,庄园之外没有容身之地。 即使那些庄园也不过占地大些,真论建筑修造比起外面的朱门绣户明堂净瓦就粗糙和简陋的多了,也完全比不过二阶落日庄园。放到外面,也就是乡下地主的土大院。 第三阶梯的庄园并不如第二阶梯上那些庄园有单独的“影子空间”,而是如外界的房屋一般,坐落于大的平原当中。这可以说是没有幽灾等大灾害的好处,也可以说三阶庄园用不起单独空间这等高级货。 汤昭在高处看着,庄园和庄园之间并不远,那些庄园若论建筑占地是不小,但并不附带田野等土地,所以论起领地可不大,连一个村子也未必有。 想想也是,比起有定数的“五大一阶”、“十大二阶”庄园,第三阶梯的庄园都是各庄园主自筹自建的,全无定数,只要得到罔两认可,有实力又有空地就可以建造一座。而近年来得到罔两认可越发容易,只要祭品到位,罔两来者不拒,庄园的数量持续增长。罔两山又不扩大,每个庄园的空间是越来越小的。 如此一来,庄园之间的摩擦就越来越大了。恰好罔两山并没有“官府”这等强秩序存在,三阶更是连渊使也不理,治安情况可想而知。 一个新的庄园立下根基,其他庄园大多看不顺眼,认为他挤占了自己的空间。如果想要铲除,那么最好在第一次祭祀之前,趁着他立足未稳直接发动袭击,将之一举消灭。没有经过祭祀的庄园就是野庄园,今天成立明天消失都是最寻常的事儿,一点儿水花也不会激起。 如果度过了第一次祭祀,那相当于得到了罔两的承认,有了身份证明,那就不太容易攻下了。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动,只是攻下之后要准备很多的祭品,再跟罔两大人打个报告,这是为私自攻击有证庄园付出代价。只要诚意到了,罔两大人还是来者不拒。 庄园经过的祭祀越多,要毁灭它需要支付的代价越大,算经济账就越划不来。因此一般认为经过一个甲子,也就是六十年的庄园就可以算安全了,“怪物攻城”的概率大大降低。庄园主也可以暂时松一口气,花一些时间去玉阆城吃喝玩乐,不用日日守在庄园。 当然,要真遇上有血海深仇的外敌,不管支付多少代价,拼了命也要弄死你的事儿那也没办法。这种事人间也有,罔两山岂能例外?遇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总的来说,长发庄园就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庄园。成立至今已经……将近六十年了。 差一点儿六十年。确切的说过完今年的祭祀,就正式度过了一甲子的新手期。 之所以了解的这么精确,是因为汤昭看到了前人调查的资料,正好是从长发庄园诞生调查起的。 这份资料就是——幸三最后时刻调查幸苍的秘密材料。 “终于到家了。” 远远地,长发庄园的围墙已十分清晰。 长发庄园作为后进庄园,位置颇为偏僻,周围没有活水,只有一片灰扑扑的茅草。那茅草长得非常茂盛,浅浅几片,勾出一片大地荒芜的感觉。 在荒草一侧,有一大排十余株大松树,苍松环绕中,露出长发庄园赭红色围墙。 遥遥看见那庄园,汤昭心头闪过四个大字“年久失修”。 比起寻常至少门户还算体面的三阶庄园,长发庄园看着甚是陈旧,墙皮褪色,大门开裂,门前的石板也残缺不全。也就是那几株大松树还算体面。 汤昭尽量不动声色的观察庄园,心中只想:这庄园主是死了半年么?我还道他死了半个甲子呢!旧成这样幸苍都不管管?不是号称以庄园为重吗? 一行人来到大宅前,幸苍向幸九示意,幸九下马大声喊道:“大总管回庄,开门迎接!” 这一嗓子动静可不小,显然他是喊惯了的。想来以前也是这样喊叫的,丝毫不以为奇。现在庄园主人不在,这样喊喊也就罢了,倘若以前老主人在时也喊得这么张扬,全不顾主人在内,就显得幸苍的权势大有凌驾主人之势了。 虽然幸九已经大声喊叫了,但门还是很久才打开,只有七八个虚弱剑奴迎出来,跪在门口迎接一行人。 看来这就是留下看房子的所有人了。大部分人都被叫到山下陪新主人吃喝去了。 幸苍淡淡道:“就剩下这么多人了?幸九,你是最后一波下山的吧?主人叫你把人都带下去,你倒是听话,连可靠的看门人也不留。” 他声音清淡,幸九却是脸色大变,突然下来跪倒在幸苍面前,道:“大总管。奴仆只是遵从主人之命,绝非……” 幸苍叹道:“我并没有怪你。自从主人到了罔两山,庄园就以他为主。他的命令谁能不听?就是我也要听。这个道理还是我教你们的。如今我再教你们一次。” 不知是否庄园就在眼前的缘故,汤昭觉得幸苍的声音平湖下藏着惊雷。 在旁边的幸五听得此言,忙跑了过来跪倒在幸苍面前。其余队伍里的都是剑奴,如何不跪?满地黑压压跪倒一片,俱都匍匐在他脚前。 幸五和幸九领头,齐声道:“听大总管教诲。” 于是此时,只有汤昭一人站着了。端得鹤立鸡群。 汤昭心下雪亮:这就来了!老东西一回了庄园登时抖起来了,不让进门,先给新晋的副总管一个下马威。 这件事幸五和幸九未必参与了,尤其是幸五更不可能,之所以配合得这么流畅,仿佛排练过似的,应该是幸苍积威所致。以前他在长发庄园本就是这样的。他瞄谁一眼,谁自然矮一截,他教训谁,谁就要跪在他面前听着。 汤昭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扛住,硬顶着不跪。 这个决定不是汤昭的决定,是幸七的决定。幸七受到新主人重用,被顶到这个位置,怎么也该有些野心了,若是连一句话都没受住直接跪了,那也太没用了。虽然幸七不是什么可堪大用的硬汉,但这口气还是有的。 但是汤昭也没表现出不屑一顾乃至阴阳怪气,选择了脸色微白,似乎害怕还是撑住了。只不过在罔两山上脸色微白不大好看得出来。 幸苍看也不看幸七一眼,沉声道:“我再告诉你们一遍。新主人也是主人,是长发庄园的主人,你们身为奴仆,当然要服从主人。我也服从主人,我的意思和主人的意思是一样的,从无分歧!谁要是强行将我和主人分开,搞什么站队,逼什么选择,分明是居心叵测。我是绝不会饶了这种人的。” 他说话时,庄园所有的门窗突然大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无数穿堂风大作,刮得树枝招展,飞沙走石,风声呜呜作响,仿佛鬼哭一般。 汤昭抿住了嘴,做出一副心中畏惧强自镇定的表情,心中只想:窗户开的真整齐,他果然能够控制庄园。 幸苍叹道:“当然,我也知道你们想在主人面前出头。生命何其短暂,也许下一刻就回归罔两大人的怀抱,有限的时间里,谁不想过得好一些?谁不想得到主人的看重,地位高一些?” “但是这靠什么?靠吹牛拍马,谄媚讨好么?还记得我怎么教你们的?罔两山这地方好处不多,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纯粹。奴仆侍奉主人的心最为纯粹,一心奉主无有二虑,绝不走歪门邪道。把外面的歪风邪气带到庄园里来,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汤昭心想:就你还好意思这么说?当初幸三还不纯粹,为了上一任主人冒险调查你,不是你把他砍了么?你这老货脸皮怎么这么厚,仗着回到了自己地盘什么都敢说。 幸苍继续道:“想要得到主人信任,要靠什么?靠勤谨,靠功劳。实打实的为主人做事,赴汤蹈火,毫不退缩,这样主人才能信任你。幸七——” 他终于点到了汤昭的名字,汤昭装作微微一震,抬眼皮看着他。 幸苍沉声道:“主人信重你、拔擢你,可谓恩重如山了吧?但凡你有一点儿忠心,都改冲锋在前才对。这一次与落日庄园的斗剑,你难道能退缩吗?” (本章完) 517 灵前 幸苍这番话秉众人之势,仗长发之威,泰山一般压过来。 汤昭心想:原来在这里等我?摆出阵势,是要压迫着把大少爷那一派剑客推出去斗剑送死?免得你还要再发动一次大清洗? 汤昭还以为要擂鼓聚将,以军法杀人呢。 不过幸苍这个做法也没错。 斗剑,本来就是极凶险的事,按照罔两山的传统,输家几乎必死无疑。如果改成擂台式的血战,那折损率更高了,因为赢家也很可能会死。最后死到两家能有一两个活的便不错了。 也就是说,最多半个月之内,就有一次手不沾血清除掉所有看不顺眼的剑客的机会。这不是天赐良机是什么?既然有名正言顺的机会,自己动手冒风险就不值得了。 汤昭本来就要上,可以顺着答应,但不能太弱了气势,便道:“当然。我幸七受到主人器重,当了副总管,岂能不带头冲锋?如何能退缩?不单我,但凡是长发庄园的剑客,谁会退缩?幸五,你会吗?” 他嘴里问幸五,眼里看的是幸苍,意思很明显,我是副总管,我带头冲锋,你是正的,你冲不冲? 幸五呆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要不要回答。 幸苍紧接着点头道:“你有这个觉悟就好。你说得对,所有长发庄园的剑客都要冲锋,你们——”他先点幸五,再点幸九,“虽不如老七受重用,但主人需要,你们也务必效死!斗剑赢固然是功劳,就算输了也是光荣,早一日回归罔两大人的怀抱,何其荣幸?” 幸五和幸九唯唯诺诺。幸五心想:你们对着干,反复拉扯我干什么? 幸苍道:“当然,我不是说叫你们上赶着去死。恰好相反,每个人都应该争取求生,因为要赢,要为主人争取胜利!最好你们一个也不死,一个人战胜对面八个!可是你们这个样子,能赢么?” 他突然高声道:“幸五!你经年不与人动手,前日突然动手一上来便被人暗算,险些死了,还是靠人搭救才侥幸逃生不是吗?你这样还能上台斗剑?只怕三招两式给人砍死,你自己死了事小,还耽误了主人的大事!” 这番话说出来,不但幸五失色,连汤昭也暗道:好家伙!你真说得出口啊!他上次遇袭险些死了不就是你派人害的么?怎么他没死你有气还可以指着鼻子骂人呢? 而且……幸苍这老家伙知道的倒很清楚啊,知道幸五是先遇险后来被人救了。只不知是他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来的,还是他有什么消息渠道? 幸苍滔滔不绝,道:“主人既然要战,那我们就要争取胜利!斗剑不容有失,关系到主人和咱们庄园的前途,最好有真正的强者来助阵。但时间紧,除了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哪里有别的选择?要怎么办呢?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在斗剑之前,大家应该做个集训,好好地修炼,就像小弟子一般修炼!能提升一点儿是一点儿,能多一分希望是一分!” 汤昭眉头微皱,心想:莫非他要…… 幸苍道:“既然要练,就从今日开始。你们就在庄园里闭关!这里远离浮华,人少清净,在这里安安心心练一阵子剑,提升一下本领,比什么都强。我亲自去和主人说,把所有要斗剑的人接上山来,大伙就在这里一起训练,互相切磋互相进步。在山下除了去酒席上吃吃喝喝还有什么用?是等着上路前吃点好的么?” 他指着黑洞洞的大门,道:“你们先进去,安心修炼!” 原来如此! 汤昭心想:他不只是要驱人送死,更是要把一部分人软禁了。 汤昭这一行来的没有自己人,都是原本长发庄园的剑客,虽然有意靠向新庄主,毕竟还没被彻底接纳,只能算半个自己人,这对幸苍却是刚刚好。 毕竟幸五他们骨子里是怕幸苍的,在远离主人的地方,幸苍近在咫尺,他们是没办法反抗的,说关起来就关起来,说杀了恐怕也只能坐以待毙。 连幸七应该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汤昭在,幸七真人来了,陷入如今局面,所有的野心都没用,只能任幸苍摆布。 但是,他到底要怎么摆布包括幸七在内的几个剑客呢?全部杀了? 又或者是洗脑、控制? 还是有更多的谋划? 汤昭沉吟着,看着洞开的庄园大门,大步走了进去。 既然来了,他本来就是要进庄园的。 不管在庄园里有什么毒蛇猛兽,他都要看一看。作为一个带着任务的剑侠,在敌巢前被敌人一番话吓得落荒而逃,那也太荒谬了。 这支队伍再次动了起来,浩浩荡荡进了庄园。 进了前厅,众剑奴和奴仆自行去安置车马,幸苍带着幸七等来到正堂前。 幸苍道:“咱们先去祭拜老主人吧。将主人的事禀报他老人,他在天之灵知道主人胸怀大志,奴仆们个个英勇,他会含笑九泉的。” 汤昭这才想起,暗道:对了,那老庄园主死了半年了,还停在家里没找到坟头呢! 他的“好大儿”只顾着在酒席上哭,都没上山看他一眼。如今都化成白骨了吧? 老庄主的灵位布置在正堂,几人从后面进来,不及酝酿感情大哭一场,突然一起僵住。 自幸苍以下,包括汤昭在内,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灵堂上,棺材前,竟有两个陌生身形。 其中一个,不到三尺高,面似狐,身如熊,体肥腿短,浑身毛茸茸,正是一只貉。它直立而起,仿佛人形。 另一个更是夸张,它竟是一把曲颈琵琶。虽然是琵琶,但一眼看上就与一般琵琶不同,头上两个轸子形状特殊,好像伸出来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显得灵性十足,看起来活生生一个琵琶精。 其余人都懵了,唯独汤昭有一点儿头绪,猜出了它们的身份,却又大为头疼,暗想:它怎么追到这儿来了?这不是夜猫子入宅? 一阵静默,幸苍他们都不知所措,对方也没出声,汤昭不得不出来,恭谨道:“原来是渊使驾临,奴仆等有失远迎,恕罪!” 他这句话一出,对面还罢了,幸苍等更蒙了,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渊使……是那个渊使吗? 是那种高高在上,连一阶庄园都要供奉的渊使吗? 渊使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灵堂上? 而且……渊使就是这种……妖怪吗? 不怪他们见识短,实在是长发庄园的档次摆在那里。纵然幸苍活得够久,久到在庄园主圈里都有了一定名声,堪称一庄的太上皇,但长发庄园本身只是在第三阶混,从罔两山来说,根本连体面的门槛儿也没摸到,更别说登堂入室了! 连一二阶庄园主都只能供奉自家的渊使,最多偶尔见到其他渊使的影子,幸苍他们更是连影子都没见过,只听过一些真假参半的传说罢了。 他们只知道,渊使……在罔两山俯瞰众生! 在罔两大人几乎不会降临或者发声的今日,渊使的地位越发崇高,渊使指令就是罔两大人的指令,渊使的意志就是罔两大人的意志。渊使就好比神使,所有罔两山的子民都要顶礼膜拜! 在庄园里,庄园主是主人,幸苍是总管,其他剑客、剑奴是奴隶。在罔两山,罔两是主人,渊使们是总管、执事,庄园主是奴隶。 那剑奴……剑奴在罔两山是尘埃,连蝼蚁都算不上,毫无存在的意义。 如今这些尘埃、蝼蚁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渊使,还不是一般见到的影子,而是散去阴影的真身,怎么叫人不诚惶诚恐? 与之相比,什么貉呀,琵琶呀,都不是事儿。渊使既然是如此模样,可见如此模样就是天生高贵的。 除了汤昭之外,其他人都如泥塑木偶一般。幸苍勉强躬身道:“恭迎渊使。小……敝庄园蓬荜生辉。”一时便无话可说。实在是渊使身份过高,来的过于突兀,让他无话可讲,连问来意都不敢。 其实汤昭挺想看他多说几句的,这个貉脾气可不好,是个会突然暴起,引爆人心理阴影的家伙,汤昭没吃它这招,但对于幸苍来说几乎是必死。 可惜,那貉并没有在乎幸苍的话,反而只盯着汤昭,毛茸茸的脸上竟透出几分迟疑不决的表情。 它只顾看,一声不吭,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拨弦声,如裂帛碎玉,紧接着声音转细,却是琵琶之声。 这琵琶竟不是从哪里张开嘴说话,而是以弦声模拟人声,清晰可辨:“心影。是他么?” 貉,也就是心影这时开口道:“好像不是。” 琵琶的弦声稍微提高:“找错人了?” 貉摇头道:“也不一定。我认识他,在影阆桥上见过一面。我还挺喜欢他的。” 幸苍不可置信的瞥了汤昭一眼:他竟在影阆桥上遇到了渊使,还得到了渊使的喜爱?这是什么运气?他怎么不说?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汤昭向图非探问渊使的事,幸苍感觉有些大事不妙,幸七这小子还藏了这一手,可谓处心积虑。之前已经盘算许久的计划,似乎要出意外。 就听貉接着道:“但我也没特别在意他,他这样的我也见的不少,似乎不应该为他跑一趟长发庄园啊?” 那琵琶叮叮咚咚,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你真是古怪,突然说想来长发庄园,问你缘故你又说了不知道。如今来也来了,你还没想起来,可见不是什么要紧事,回去吧。” 那貉两只爪子一拍,道:“算了,不想了。来都来了,难得下一趟第三阶,玩玩呗。” (本章完) 518 留影 它们两个说了一番谁也听不懂的话之后,又自说自话的决定留了下来。 这个“玩玩”的说法,连汤昭听着心里都是一咯噔。 在罔两山,一个身份凌驾于众庄园之上的渊使,“玩”可以有许多含义。 别说幸苍,汤昭也不想眼前突然多两个丧门星。 那琵琶似乎也没什么兴致,只淡淡拨着弦,问道:“三阶庄园有什么好玩?唯独一口棺材倒是稀奇。这里死人了?你们庄园主?” 无需推理,在罔两山只有庄园主才有葬礼,才有棺材,那些剑奴和曾经的剑奴死了甚至没有尸首。 汤昭道:“是,是我们老主人。上一任庄园主……” 那琵琶根本不在意上一任庄园主是谁,问道:“哦,那你们新主人呢?”它意思眼睛往幸苍那里瞟去,道:“是你?” 幸苍忙道:“老奴不是,老奴是一介剑奴,只是受老主人差遣做个总管。新主人是老主人公子,不在庄园内,正在玉阆城休息。” 那琵琶声音微升,道:“你是剑奴?不是在罔两山为奴就是剑奴的。奇怪,奇怪!还有,你们新庄主是老庄主的儿子,灵堂在这里,棺材还没埋,他却在玉阆城?越发奇怪……” 这时貉突然道:“曼影,为什么他儿子在玉阆城奇怪?” 琵琶的弦声微凝,然后道:“你不懂,这是人那边的规矩。爹死了,儿子应该在这里守着,伤心难过才对。” 貉摇头道:“爹死了,和儿子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自己死了。” 汤昭抿住了嘴,连幸苍也五官微抽。 琵琶道:“像你这样想的人也是有的。人嘛,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但这个庄园确有不少古怪。我看……” 汤昭上前一步,道:“启禀渊使,主人留在山下非是不孝,而是大孝。我们老主人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长发庄园升上二阶,到离着罔两大人更近的地方去。可惜就差临门一脚,出师未捷,看不到这一天了。我们主人为了完成老主人遗愿日夜奔波,发誓若不完成此事,必不发丧。要让老主人在天之灵见证这一大事。眼看十天半月就可大功告成,到时我庄园荣升二阶,光宗耀祖,再大办丧事,老主人也能含笑九泉了。” 琵琶弦声停住,不知在想什么,她只有疑似的两个眼睛,根本看不出情绪。 倒是貉奇怪的道:“诶?罔两山的庄园还能升阶么?” 汤昭心想:合着你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你是新晋渊使,上岗都不培训一下?你不是能引动人的心理阴影么?你一个小白用这种玩弄人心的剑术玩得转么? 他解释道:“是的,一向有这个规矩……” 他将升阶需要挑战的规矩说了,眼见那貉露出兴致勃勃之色,汤昭心中一动,继续将和落日庄园文战已经订下规则的消息说了出来。 一则,他要看看和落日庄园这种传说中特殊的庄园动手这些渊使的反应,二则……若是能利用一下它们就更好了。 他还记得图非叫他们巴结一下渊使呢。 说不定剩下一笔买香的钱。 貉听了之后,登时兴奋起来,道:“咦,还有这么热闹的事?我还以为罔两山是一潭死水,没想到还有这等热闹看!若不是偶尔下来一趟,我竟不知道此事!” 汤昭紧跟了一句:“若是渊使有意,能驾临本次斗剑会,也是奴仆等三生有幸。” 此言一出,貉大喜,道:“是了,我可以去现场看热闹啊!” 然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高兴的。那琵琶目光静静盯着场中,幸苍却是心中一沉,暗骂道:幸七这东西不知天高地厚,不会是信了图非得胡扯吧?渊使哪里那么容易庇护你,分明是丧门星,躲还躲不及呢,你还往家里招? 但他在长发庄园门口威势凌人,遇到这两个非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发庄园被这不懂事的幸七带沟里去。 琵琶突然道:“落日庄园?你们为什么选择落日庄园?” 果然有这一问,汤昭坦诚道:“听说落日庄园近日败落,恐不配为二阶庄园,想要取而代之。一为老主人遗愿,二为罔两山踢出尸位素餐之辈,正一正风气。莫非我们错了,不能选落日庄园么?” 貉抢着道:“也不是不能。二阶庄园里它是个要紧地方。可是地方要紧,人就一般,只要有落日庄园这个地方就可以。你们挑了落日庄园,回头改叫新落日庄园也可以。” 看它的样子,落日庄园不算什么,谁不叫它看成这场热闹它跟谁急。 它接着追问道:“你们这个玩意儿定在什么时候?” 汤昭道:“还未定下……落日庄主和我们主人为了形式、地点、日期再三商议……”当下将这几次来来回回的拉扯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貉听了很不耐烦,道:“你们这些拖拖拉拉的,莫不是下不定决心?眼见祭祀就在眼前,若不定下,岂不拖到三年后去?这谁等得起?依我说,快些定下的好。热闹越大越好,之前八个人的方案就很好。还有剑侠,庄园主登场,一连三场大戏,这些节目都很好。” 汤昭道:“若能请得渊使大人们出面就好了。凭他什么二阶庄园主,瞧不起我们三阶的庄园,对渊使的话却不敢不听,还不是叫他什么时候比他就什么时候比?” 貉道:“那也不难。你们庄园供奉的是谁?” 汤昭心中一喜,暗道:来了。忙道:“奴仆等不过三阶庄园,哪有供奉渊使的资格?” 貉恍然道:“对,你们这些杂牌都不供奉的。虽然有的三阶庄园开始供奉,但你们在三阶庄园也算小的。这样吧,我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来的,但既然来了,相比也是你们的运气。那就供奉我好了。” 它一伸爪子拿起了灵堂上一支白烛,轻轻一点,一道火光燃起。 在罔两山中,火焰的颜色也非常黯淡,火光可以黄,可以红,但是一点儿也不亮。只是模模糊糊在墙上照出一个似熊似狐的影子来。 接着,貉吹灭了烛火。墙上那道影子并没有消失,永久的保留了下来。 这一招和山里的野兽用体液圈地盘一眼,烙上了就是它的地方了。 幸苍看到长发庄园墙壁上多了一个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烙印,眼角微微抽搐,却也无可奈何,只暗暗又给引狼入室的幸七记上一笔。 汤昭倒是惊讶:留影是不是代表亲信?没想到这么容易? 我们可一分没花。 貉道:“你们在这里就供奉这个吧。再好的也用不上。等你们占了落日庄园,可在那边再供奉个映象。那时再呼唤我,我便能回应了。” 琵琶本来心中不耐,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它也不全是傻的。它新晋渊使,一个心腹庄园也没有,如今在这里不动声色就可以收下一个将来的二阶庄园。还是落日庄园那种地方。落日庄园仗着资历老,当年有功劳,哪个渊使也不供奉,乌杀羽恨不得说自己便是渊使。谁不讨厌他?如今有机会换人,还能把落日庄园收归己有,心影便动心了。 但是,也得成功才好。要是长发庄园不堪一击,被落日庄园三下五除二打败了,心影的布局就白费了。 当然,闲棋而已,除了在这里丢人倒也没损失。 从目前的情况看……琵琶,也就是曼影并不看好这里。 这个庄园没多少人,眼前几个人里面才区区四个剑客。两个年轻些的剑客就是罔两山里最寻常不过的杂牌剑客,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前途。两个年长的最老的那个古古怪怪,年纪可是不小,甚至不像罔两山剑客,必有猫腻。那个稍微年轻的,也就是心影喜欢的那个,很会说话,但心思诡谲,让人看不透。 总之是一群或阴或蠢的庸人,还有内斗的苗头,再加上那个找借口不守灵在玉阆城厮混的“新主人”,堪称庙小妖风大,曼影觉得他们多半连现在乱成一团的落日庄园也比不过。 一出闹剧。它心想。 但是貉的兴致很高,留影之后更不见外,居然跟幸七聊起细节来,先说选日期,又说地点可以帮忙:“就选在落日庄园也可以。什么主场之利?我们都在这里,他敢如何?如果不愿在落日庄园,随便要地方都可以。就是在祭台旁边圈一块地也可。” 当然,也只是说说,争一个二阶庄园的名分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到祭台。倒是后面貉又说起邀请嘉宾的事,说不光他一个渊使来,还可以再叫一波渊使,他们渊使是好朋友,保证除了祭祀再没来得这么齐的了。 幸苍听得心惊肉跳,生恐把事捅破了天。顾不得嫌疑,连连给幸七使眼色,叫他推脱。哪知那该死的幸七一点儿也不懂,反而只顾奉承,恨不得真把蛇虫鼠蚁那帮子渊使一发叫过来长脸。 那貉被他奉承的十分高兴,虽然没事,却也迟迟不走。汤昭更是趁机邀请貉去逛长发庄园逛逛。那貉依旧兴致勃勃,跟着汤昭去逛那小院子。 亏了汤昭早拿到了平面图,背的滚瓜烂熟,虽然第一次来,但做导游也不怕露出破绽,于是便引着渊使去后面。一转头,看见琵琶还在供桌上,心中暗动:莫非它不能走么? 那貉才想起来道:“曼影不能自己走,你们来个人抬着曼影。你……”他看了一眼汤昭,“你不行,让你们最年轻的那个来吧。” 519 录影圈 “对,这里是后院。我们这里的花园,分为前后三个部分。前庭种的是松柏。后庭种的是……松柏。中间这个庭院以松柏为主。” “啧啧,又是松柏?这玩意儿好在哪儿啊?” 汤昭第一次参观长发庄园,竟然是以导游身份。他带着两个不可一世的渊使,纡尊降贵的来逛这不起眼的三阶庄园。 这两个渊使一个无知一些,但喜怒无常,说话也不知是直率还是阴阳怪气。另一个则正好相反,相当敏锐且博学,平时不说话,一旦说话则尖锐无比,直指关键。 总之,这两个主不好伺候,尤其汤昭明面上的身份与他们相差天渊,每一句话都一定要特别小心才行。 但有个好处是足够安全。 安全是对他逛长发庄园这个行为来说的。 汤昭来长发庄园就是摸底来的,原本打算冒一定风险,要把偌大一个庄园犄角旮旯都看到,为此他一个人来的,连一个剑客同伴都没带,就是打算以剑侠的实力平趟过长发庄园可能得风险。没想到这里竟有天赐良机,还能有更高个子来顶这个雷。 他如今带着两个渊使去长发庄园,虽然看得不如一个人摸索仔细,但好处是绝对安全。借幸苍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两个从天而降的渊使怎么样。 而且,也不能说不细致,但凡有什么地方一看就是不让人进的禁地,汤昭独自来都得小心在意,如今却只需要他随便提一句,貉就有了兴趣嚷嚷要进去看看。有它指示,不进去也得进去。 此时那貉便指着院子中间问道:“那里是什么?” 只见院子当中,有一株最大的树,却不是松树,而是槐树。 这老槐树实在太大,五六个人合抱不过来,生得张牙舞爪,仿佛飞龙巨兽一般,在满院松柏之中尤为显眼,想不注意都难。 汤昭低声道:“此乃长发庄园的录影圈。” 录影圈,就是一座庄园的核心,盛放祭祀核心的地方。唯独庄主可以进去。不但是每次祭祀罔两的关键之所在,也掌握了整个庄园所有人的命脉。 有了录影圈,庄园主才是主人,可以主宰任何一个奴隶的命运,即使那个奴隶成为了剑客,实力可能不逊于庄主依旧只能臣服于主人的力量。 那貉奇道:“三阶庄园也有录影圈吗?” 这句话太过弱智,也不大好回答,那琵琶突然开口道:“你们老主人死后,新主人还没来过自家的录影圈?” 汤昭顿了顿,如实答道:“没有。” 琵琶道:“既然他没来,他自然不能掌控录影圈,不受祭祀认可,他又算什么主人?岂不是你们长发庄园本来无主?” 这个问题在汤昭题库之内,立刻道:“老主在少主幼时便立他为嗣,将他的影子录在圈内。如今老主已去,嗣影归正位,自然成为主人,等这次祭祀了罔两大人便名正言顺,公认为庄园之主,无需更多程序。” 貉讶道:“这么方便?录影圈还有这种功能么?一个死了一个顶上?我瞅瞅去。” 汤昭忙道道:“心影大人,不是不请您进去,实在是除了主人,谁也不能进去。” 琵琶在旁追问道:“不能进?还是进不去?” 汤昭道:“不知道。” 这个回答莫名其妙,貉不以为然,琵琶却听懂了弦外之音,道:“你们没尝试过,自然不知道。进去看看。” 貉点点头,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一点儿也不怕其中的危险。那捧着琵琶的剑奴却是瑟瑟发抖,道:“大……大人……奴仆不能进去。” 琵琶道:“既然如此,你把我交给幸七。” 它心思十分缜密,刚来庄园一会儿,一口就叫出了汤昭现在的名字。貉这个见过两面,号称喜欢幸七的还叫不出来呢。汤昭接过琵琶,为难道:“大人,我也不能进去。” 琵琶声音温和道:“你抱着我进去,不然就杀光你们这些奴隶,你懂我的意思吗?” 汤昭一震,回头看幸苍,低头道:“是。” 幸苍的脸色很难看,但两个无法无天的妖怪在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汤昭本来就想进去,只是作为幸七不应该进去,需要不得不进去的理由。恰好,琵琶和他倒有些心照不宣,猜到他可以进去,只是缺少借口,便慢条斯理的把借口递了过来,最后那个“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有一种“别装了,给老子进来”的意味。 当然,如果汤昭不识抬举,就是不进去,这个借口也可以落到实处。毕竟渊使杀光一个第三阶庄园的奴隶,根本算不上问题。甚至不值一提,只能算小惩大诫。又没杀主人,奴隶也算人?后面主人知道了,明面上还得感谢渊使为自己清理门户。 汤昭接过琵琶,只觉得入手十分光滑,似乎是木质又有一层特殊的漆。他把手指放在琵琶颈上,摸到背后还刻着一个字: “曼”。 是了,它叫做“曼影”,所以在身上刻了个曼字。 汤昭低头进了槐树下的一个树洞,低头进去。 眼前一暗,就听风声想起,四面八方似有无数袭击扑面而来。 汤昭若是拔剑,挡住这些袭击轻而易举,但他只是抱住琵琶,就地一滚,滚出数尺。就听嗤嗤嗤的声音响起,却是他原来站的地方被袭来之物打成筛子。 不及站起身,第二波风声如影随形。 汤昭正要故技重施,再度滚出去,就听耳边“铮铮”几声拨弦声,风声顿止。 紧接着,又有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此时汤昭已经略微适应了黑暗,睁眼看时,分明看到几道类似树枝的物事被无形的攻击截断,掉落在地。 刚刚自然是琵琶出手。它一出手便无顾忌,不惮破坏这里。 “起来吧。” 琵琶声音响起,汤昭翻身起来,却是他刚刚把琵琶压在地上。他忙将琵琶捡起,手指掠过琵琶弦,只觉得相当柔软,硬度比一般真琵琶的弦还不如,简直就像丝线……这也能发出那么铿锵的声音吗? 等等,这个手感…… 他不及细想,便欠身道:“对不起,曼影大人,失礼了。” 琵琶只道:“你下次直接拔剑,就不用这么狼狈了。” 汤昭暗地琢磨它的话,解释道:“这地方没有奴仆拔剑的资格。” 琵琶淡淡道:“你还有心情想这个,看来还是没有死到临头。” 这时,就听貉道:“喂,进来了吗?我在这里,过来吧!” 汤昭抱着琵琶紧走几步,登时豁然开朗。 只见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之大,难以想象这里竟在一棵大槐树里面。四壁能看到原木的质地,分明还是普通的树洞。 树洞非常明亮。头顶竟有一盏灯,并非烛火,而是术器灯一般的明灯,明灯造型华丽,仿佛盛开的莲花,光从莲花瓣上撒下来,投上地上,制造了斑驳的光影。 那光影一圈圈形成了一个阵法。 祭祀阵法! 不愧是罔两山,祭祀的阵法也是以影子形成的。 汤昭默默看了一遍阵法,虽有些地方尚看不明白,但思路一眼可定。 是合乎符式规则的阵法。 也就是说,是可破解的阵法。 汤昭心中安定,他最怕罔两山自有一套知识体系,完全独立于符式之外,那可就难以插手了。 但仔细想来也合理:罔两不过一中位剑祇,有没有脑子还不一定,它凭什么拥有一套完全独立的知识啊? 它连景物都是抄别人的啊! 从这个阵法来看,罔两山不但没有特殊的体系,阵法的水平也不高。逆向破解起来并不难。但麻烦也就在这里。 这个阵法,功效非常简单,汤昭大略分析,可以把它视作一个“终端”,只提供接入体系的入口,本身是没有多少内容的。重要的不是终端,而是体系本身。 汤昭想要得到更多,就应该从这个终端“登录”,进入体系里看看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个终端里最要紧的部分,应该是留存了很多“身份证明”吧? 就储存在…… 汤昭抬头,看向照着的那盏明灯。 明灯材质类似于水晶那样的透明材料,唯独中间有一物若隐若现,似乎是…… 玉璧? 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留影璧,是属于庄园主之物,也是整个庄园的中枢。那上面有所有关于庄园现存的身份影子,有庄主的影子,有剑客的影子,有剑奴的影子…… 那是长发庄园主才能看的东西,是有主之物。汤昭看不了,金乌来了,照样看不了。只有原版的简成龙在这里才能取下来看。 这也没关系,汤昭他们有传送阵在手,随时都可以把那大少爷传送过来,当做工具人来开锁。 汤昭已经有了计划。回去就可以着手安排。 那貉本来一时好奇进来的,但此时不免失望。三阶庄园的录影圈乏善可陈,它虽然不懂什么阵法知识,但是见过真正的大阵,看这粗糙的玩意不免嫌弃,道:“这里没什么意思,出去吧。” 那琵琶却是能从阵法看出些信息来。 譬如玉璧也分层,最中心是庄园主,外面一层是剑客,影子只有大略的轮廓,最外面则是剑奴,那影子看来连人影都不像了。 琵琶瞄了一眼,道:“庄园只有四个剑客?作为三阶庄园也很寒酸啊。就你们也要挑战二阶庄园?虽然落日庄园落魄了,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是想要全庄上下一起死吗?” 汤昭道:“这个……人手贵精不贵多,我等人虽然少,可是愿意全力以赴。” 在琵琶不以为然的冷笑声中,汤昭心中也在冷笑: 四个剑客? 庄园还活着的幸五、幸七、幸九、幸十三,确实是四个人。 果然,有人不在控制之内啊。 520 问松 从树洞里出来,汤昭和两个渊使再度回到庄园的庭院里。 貉十分扫兴,觉得没看到好东西,只钻了一回树洞。 那琵琶沉吟不语,其余剑客包括幸苍在内都十分紧张,眼见渊使们从录影圈里出来,那树洞也没塌,连幸七都活着,才稍稍放心。 而汤昭……汤昭很开心。 因为这两个渊使带路,这一趟摸底的任务完成的非常顺利。该摸到的情况都摸到了,原本没抱着希望的摸到的,这回也摸到了。 甚至还有意外收获。 甚至可以说,汤昭这次摸排到的情况已经足够,回去再好好整理一番,长发庄园这里都可以收网了。 情报到手,有些之前有顾忌不能做的事,现在也可以做了。 进完了树洞,貉的兴致也消磨的差不多了,打了个哈欠,道:“没什么好看的了,这里太小了,又全是松树,一片绿的看着都犯困。咱们回吧?” 幸苍等如蒙大赦,送瘟神一样把它们送出去。 走过花园,穿过松柏屏障,汤昭依旧抱着的琵琶曼影突然道:“刚刚心影说得好。这里怎么全是松树呢?” 眼看到了门口,它突然开口,众人皆是一凛。 琵琶弦声慢悠悠的:“不是要说你们老庄主喜欢松树吧?我看不像。” 汤昭还没有说话,貉问道:“哪里不像了?也有人就喜欢绿的吧?” 琵琶耐心道:“你要说他不爱松树吧,这里松树真多,入眼都是松树,连屋里摆的盆景也都是松树,还要怎么爱松树?但你要说他爱松树。保存最要紧的留影圈的树为什么是槐树?” 貉道:“换换口味?” 琵琶不理会,继续道:“你看这里的松树太多、太杂乱了。一点儿规划也没有。东一棵、西一棵,并没有显出松树苍劲之美。还有墙上、屋顶上都有树枝缠绕,这是把苍松当做攀附之蔓藤来种,这反是侮辱青松。这不是爱松树的人的栽法。这甚至也不是行道遮阴的栽法、风水的栽法。见空就插,就好像拿松树当界碑抢地盘一样。” “还有那里——” 琵琶的一根线从轴上拆了下来,倏然绷直,仿佛手指一样指向前方。 它指的是花园的一角花圃中的松树。 “那花圃原来不是种松树的吧?花圃也不是种松树的地方。我还看到有新翻土的痕迹。那里原来种着花,现在只剩下松树了。” 她轴头上的眼睛盯着汤昭,然后又看他后面那些白发人,包括幸苍。 “倘若这是你们老主人要求改换的,当初为什么种花?而且土的翻新也太新了,他不是死了半年了吗?倘若是你们新主人喜欢的,他都没有上山,何来要求翻新?而且这土翻的也很奇怪,这松树不像是挖土种好再填土种上的,倒像是直接从土里钻出来的。” “怎么,你们这儿的松树——其实是竹子变得吗?” 汤昭惊讶于它的敏锐:它转了一圈可不是如貉那样白转的,发现了很多不协调处,只是一直不说,现在才发作。 它觉得松树古怪,汤昭也这么觉得。 如果说长发庄园有什么古怪,陈旧如此是一方面,无处不在的松树更是古怪。汤昭一路走来越看越是疑惑。 但他再疑惑,渊使问了这个问题他也要回答,道:“这个……”看向跟在后面的幸苍。 那琵琶的弦声仿佛有金属杀伐之声,道:“你看他干什么?是你不懂要他来解释?还是这松树不是老庄主喜欢的,是他喜欢的?” 汤昭再次佩服这琵琶的敏锐,不但观察的十分细致,连猜测也切中根底,要么就是直觉惊人,要么是特别懂人心。 汤昭的意思其实是第二种,但明面上说是第一种,道:“长发庄园是大总管规划的,小人并不知道。请大总管来为渊使分说吧。” 那琵琶分析疑点时,貉一直浑不在意,这时突然道:“啊,你居然不是大总管吗?” 汤昭一怔,心思电转,还是道:“这位幸苍是大总管,我是副总管。大总管年纪大了,是我的前辈,理当在我之上。我只等大总管去了再接大总管之位。” 别看他说的不客气,但还算厚道,至少没顺杆爬,利用渊使的权势现场就要换人当大总管。 他如今已经有了规划,不用节外生枝。 连幸苍都很惊讶汤昭的客气,但转念冷笑:等我死了你来接位,可是想瞎了心了。你死十次我也不会死。 那貉道:“要等他死吗?”他看了一眼幸苍,道:“你什么时候死?” 幸苍一时如坠冰窖,目光甚至有一瞬间看向了花坛中的松树。 汤昭突然道:“半个月。” 那貉道:“半个月?他半个月后死?” 汤昭道:“半个月之后,我们将去挑战落日庄园。那是个强大的对手,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而大总管,他对主人忠心耿耿,已经决定打头阵!” 他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擂台血战的规则下,先出场的人几乎必死,我们这些人都不免怯懦,不敢第一个上。而大总管不顾年迈,毅然决定身先士卒,他是准备一死来报答两代主人的大恩!到时候我也出战,但是在大总管之后,受他荫蔽。倘若大家一起死了那还罢了,倘若我能侥幸回来,自然能够继承大总管之位。” 貉听了大笑道:“有趣,有趣!原来这糟老头居然不怂!好,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厉害。” 幸苍神色僵硬:按说幸七这话是给他解围。渊使喜怒无常,一句话说不好就可能现场给长发庄园的大总管来一场新老交替,幸七把时间推后,又与“有趣的事”绑在一起,方给他争取了半个月的喘息之机。 这么说来,他无论如何应该谢谢幸七的。 然而…… 这不是和他在大门口挤兑幸七让他出战血战是一样的么?都是借形势逼着对方不得不就范,只是逼迫的对象倒转。 现世报么! 双方一来一回互相伤害,别人倒没损失,只两人一起手拉手进了必死的局。 主打一个同归于尽。 幸苍干笑一声,应了一声是。这一下他没办法反悔了,因为到时候这个古怪任性的渊使也在,他不可能不上场。 这时琵琶道:“这么说这松树都是你布置的?” 它还记得这茬呢? 这个麻烦幸苍也推脱不开,只得上前答道:“我们新主人爱松树。他人虽没上山,但已经让我们广种松树。原本这里的花都是老主人爱的,新主人却早看不惯了,他说乱花迷人眼,不利于上进,吩咐我们务必扫清花坛的浮华气息,只种苍松翠柏方能清心。” 这话乍一听倒能圆上,但汤昭知道他纯熟胡说八道。这却坐实了汤昭的一个猜想。 本来以为是这座庄园,现在看来,或许是松树? 之前他们在三个院子都转了一圈,汤昭注意到,除了满院子的松树,还是南山石、有鹤、有龟、有桃树,这些东西有一两样还罢了,偏偏全都聚齐,那么只能指向一个主题。 难道说他的剑意竟是…… 琵琶弦一动,便没在说话,比起貉它更冷静,也可能是懒得和这个只有半个月寿命的家伙计较。 好容易把这一茬儿对付过去,汤昭最后道:“渊使大人,您庇护了我们长发庄园,我主人也必感恩戴德。不知他是否有荣幸拜见渊使大人呢?” 那貉道:“我倒是不感兴趣,喜欢松树绿的人……不过也行吧。按理说他要到了二阶才有资格正式供奉我,但谁叫我主动留了影呢?”它往短粗的尾巴上一搓,搓下三个丸子来,递给汤昭。 汤昭颇觉埋汰,但也不好不接,仔细一看,从它毛茸茸的尾巴上搓下来既不是毛线团子也不是滋泥儿,而是一团团影子,但摸起来有实质,如线香一般的质地。 “这就是我的香,按山上的规矩叫做心香。”貉解释道,道,“点燃就能见到我了。” 它又特意道:“一般来说我是会回应的。不过我们平时也有事做,尤其最近祭祀将至,灾祸也多,我们很忙的,不要乱联系我。斗剑前三天要联系,我亲口问问他准备的怎么样了。难得我有心庇护他,倘若他是个废物,我先灭了他,省得他给我丢人。” 汤昭捧着搓香丸子,道:“一定,一定。我必亲手将这宝贵的香送到主人手中。主人自将它供奉香桉上,沐浴斋戒,常备祭品,诚心诚意供奉大人。” 他稍微捻了一下那香,心想:明明是动物,却能搓下香来,它们是什么存在呢?罔两的天外天造物?依附罔两的上古灵族?还是……剑象? 如果是剑象,那不就跟…… 跟谁来着? 幸苍在侧听得大为愤恨:他利用上山的机会把幸七和幸五这对叛徒控制住,先逼着他们去斗剑会上动手,又以训练之名将他们监禁,只等一点点剪除简成龙羽翼,再利用斗剑的机会推进自己的计划。 明明一切顺利,哪里想到冒出这两个惹不起、躲不开的恶客来? 这幸七又着实滑熘,懂得顺杆爬,先逼着自己也参加斗剑,还当了先锋,现在又抢着要去把那几个破泥丸子送到主人手里,分明是借机离开庄园,又破自己一局。 然而,若以为偶然攀上两个杂毛妖怪就可以反败为胜甚至拿捏自己就太可笑了。他真正的布局可不在小处上。 且等着看吧,半个月之后见分晓! 521 独醒 两个渊使最后还是走了。 汤昭坚持礼节,送两个渊使送到大门外,一路还送了数里。他这样的身份,送渊使其实都嫌分量轻了。为了不显得长发庄园太过失礼,幸苍身为大总管,只得也跟着送出去。 等到貉和琵琶消失在天上的影子中。其余众人方停下脚步。 该回庄园了。 “大总管,这等大喜事要通知主人啊。”汤昭拖着三枚心香,激动的道:“我现在就下山,把此三宝献给主人。你先回去吧,我立刻出发。” 看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幸苍一阵腻味,但早料到他有这么一出——不就是出了庄园就不打算回去了,怕被自己囚禁么? 他心中一时盘算。 此时两个渊使已去,最大的阻碍已经不在,他可以选择把幸七强留下来。 但盘算了一下,他并没有选择动手,刚刚最好的机会失去了,现在已经在庄园之外,再动手不免多生波折,他虽有把握拿下这奴隶,但缺少叫他插翅难飞的控制手段。若弄得鸡飞狗跳反而不美。 当然,那两个渊使虚无缥缈对幸七的“照顾”也有些影响到了他,略从心了。 最重要的是,他捏着一张底牌,半个月之后定能雷霆万钧的将对面一扫而空,也就不在乎一时得失了。 他哪里知道,汤昭察觉到了他欲动手后又退缩,心中也有点失望。 他来罔两山一次,各个方面收获颇丰。幸苍的价值大大下降,隐患却是渐渐上升。若是老家伙动手,汤昭便顺势将他宰了,十分方便。 可惜了。 算了,他有个猜想,若是真的,幸苍还另有一份价值。就留着吧。 汤昭顺口邀请幸苍和他一起下山,幸苍自然不肯,好容易上山,他岂会又回到那个大少爷的眼皮子底下?汤昭本也不是真心邀请,便不强求。两人仿佛忘了之前在庄园门口隐隐对峙,忘了互相挤兑对方下场,再度回到了平手之位,若无其事笑谈几句,告辞分别。 汤昭还是带了幸五下山。 幸五这个人比较软弱,实力只能算还行,剑意还算有趣,虽然心向新主,但不能指望他对幸苍有什么反抗,从这点来说他还不如留在山下愣头愣脑的幸十三。但汤昭还是带着他,把他救出幸苍的掌握。 一则算是巩固一下阵脚,二则,有一个实验需要幸五配合。 两人离开庄园,眼见离着幸苍越来越远,幸五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汤昭道:“怎么,你也不喜欢在庄园呆着?” 一个也字让幸五又放松了一些,点头道:“谁会喜欢在山上呆着啊?除了大总管。” 汤昭笑道:“正是。本来就不想上山,有了大总管,就更不想了。” 幸五点点头。虽然不敢说的太过,但是和同事一起私下里说领导的坏话,着实令人心情愉悦。他想到一事,道:“今日你进了录影圈的事,可千万别告诉主人。如果说了,纵然主人再信任你,心里也会忌惮,你就没了存在的理由。你放心,我们都不会告诉主人,连大总管也不会说的。这是奴仆之间的默契。” 汤昭自不会反驳这种明面上一点儿错处没有的话,道:“我知道。不过你觉得大总管会隐瞒这件事?” 幸五叹道:“会的。剑奴侵入主人的腹心,碰触祭祀宝物,不但是天大的罪过,也会让长发庄园名声扫地,为别的庄园所鄙夷。大总管深以庄园为重,绝不会泄露这件丑闻的。你看他自己从没进过那个地方。” 汤昭道:“他是进不去吧?老主人布置槐树在录影圈外,就是防他的松树的。以树防树,这也是很高明了。” 幸五闻言,突然顿了一下,道:“是不是防备,咱们做奴仆的不敢猜测。老七,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大总管的剑象是松树么?” 汤昭反问道:“难道不是?” 罔两山的剑客出手很少,剑的情况外人不能得知。幸苍虽然有出手屠杀的记录,但没人看清楚他怎么出手的。卫长乐刺探情报,也只是猜测他的剑象可能是庄园。有整个庄园帮助,才能让他以一对多依旧呈碾压之态。 但汤昭自己上山之后观察长发庄园,还是不认为那是剑象。以他的灵感,若真是剑象必有感知。反而那无处不在的松树更似剑象。以松树深入一木一石的枝丫、松针来控制庄园,看起来可不就像庄园听命一样? 幸五压低了嗓子,道:“我不敢断言是不是,但你要知道……幸三是这么想的。” 汤昭眉头一挑,幸五道:“当初他曾经私下跟我说过这个猜测,要我防备那些松树。也许他猜对了。但是后来他死的无声无息,说明他的防备也不是很有用是不是?” 汤昭蹙眉道:“这样……” 幸五叹道:“我的剑象你也知道,是生命之源,对生命的气息尤为敏感。就我看来,那些松树应该是真的生命才对。” 汤昭沉吟:幸五之言也有道理。那么……若是他猜错了,不是松树,那幸苍的剑象是什么呢? …… 两人一路下山,终于回到了染坊。 此时周围的席鹏撤了不少,大门前变得清净许多。 一进门,就见江神逸从门里出来,满是兴奋之色。见到汤昭,他微感讶然,但立刻更加高兴,道:“你回来了?正好,我有一件好事,大大的好事!你跟我来!” 汤昭跟幸五点了点头,便跟着江神逸去了后面。 幸五见他离去,微感怅然:在庄园中他固然战战兢兢,但在山下他也隔绝在主人亲信之外,可见他无一处混得开。这本来寻常,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怎能轻易融入? 偏偏幸七能和主人那边的人如此融洽,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 江神逸拉住汤昭进了内院,明明刚刚还火急火燎的要宣布什么大新闻,此时却已经平静下来,反而板起脸,露出若有若无的神秘笑容,道:“我这里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猜猜是什么?” 汤昭道:“你已经破解了剑种侵入灵感的出入问题?” 江神逸:“……” 过了片刻,江神逸悻悻道:“你居然猜到了……你就算猜到了,难道就不能假装思索一番再猜吗?最好猜错一两次再说出来才更有趣呢。” 汤昭笑道:“不是我猜到了,是我对师兄有信心。以你的本领,这些天潜心研究,破解这前无古人的大难题也不奇怪。我若犹豫不决,难以置信,连想也不敢想,就是对你能力的不信任!” 江神逸还算受用,道:“这倒是。我也没那么轻松,能有突破算是运气好。倒是你的课题……”他看到汤昭温和的笑容后,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你也成了?” 汤昭笑道:“你看,你也不大惊讶,可见咱们兄弟是互相信任的。” 江神逸顿了一下,气道:“扯淡,我很吃惊好嘛?你有能力研究课题我不奇怪,但你哪儿有时间啊?我最多看着流水席棚,每日全力研究,你庶务缠身,忙着迎来送往、阴谋诡计,你在梦里研究的?而且研究斩断罔两与剑奴之间的祭祀关系,必然是上了罔两山才能研究的,你不过走了一趟,区区两三天功夫就破解了?这世上对你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 汤昭笑嘻嘻道:“运气,真的是运气。我能破解不是凭我自己的知识,而是无意间窥见了一个罔两山的秘密,一下子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豁然开朗。与之相比,解放祭祀剑奴都算小事了。或许这是我们瓦解罔两山力量的关键,走走走,咱们去见金乌殿下,一起研究研究。” 江神逸被他推着走,哼哼唧唧道:“你别嬉皮笑脸的,要是阿昭的模样也罢了,如今你这模样,再笑嘻嘻的可真吃不消……” 两人连说带笑进了金乌的正院。因为汤昭回来的消息并为保密,自己人这时已经都知道了,自然会回到正院这里的。两人也不急,就在院中等待。 这时,第一个人进来,竟是卫长乐。 汤昭一直关心这个遭遇甚惨的旧友,上前打量他的状态,气色比之前是好一些了,但短短几天时间,说什么脱胎换骨、精神焕发,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调理,问道:“长乐,这两天怎么样?” 卫长乐点头道:“很好。睡觉的时候很安稳,不会被别人惊醒,也不会被自己惊醒。”一面说,一面铮的一声,拔出一把短剑。 江神逸在后面微感讶然,不明白卫长乐为何拔剑,但并不紧张,这是来自于对汤昭的信任,一则信任汤昭接纳卫长乐说明关系可靠,二则信任汤昭的实力,即使卫长乐手持宝剑近在咫尺,也伤不了一个剑侠分毫。 同样,汤昭更不会紧张,只是若有所思。他的安稳来自于对卫长乐的信任,心中也猜到了这应该是来自于之前的约定。 只是他已经忘了。 在汤昭的平静等待中,卫长乐挥剑: “剑术——独醒!” 仿佛搬开了压住泉眼的大石,无数泉水涌现。汤昭的记忆一下子丰盈起来,一合掌: “对了!凌姑娘,我把她留在落日庄园了。” (本章完) 522 分析 汤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江神逸愣住,道:“凌姑娘?那是谁?” 汤昭看了卫长乐一眼。 卫长乐摇了摇头,道:“过度使用独醒的话,会让消失崩溃。” 于是汤昭拍了拍江神逸,道:“一会儿说。” 他转头对卫长乐笑道:“恭喜啊,长乐。” 长乐微微欠身,道:“谢谢昭哥。若不是你,如何有长乐今日?” 汤昭笑道:“若不是你自己的坚持,天下谁能成全你?” 两人相视一笑。 汤昭心中甚慰,卫长乐身上终于也发生了一件明确的好事—— 他成为剑客了。 这时,他队伍里的人也慢慢来了。 此时一是大规模的宴会已经告一段落,无需那么多人手,二是幸苍上山,也不用人看着他,于是人来得比较齐,能来的都来了,连一向跟着迟明镜的冯志烈也来了。 毕竟迟明镜如今也不在了。 最后金乌回来,开启了照耀领域,两个阎王店的童子给每个人倒上茶水,便开始说事了。 不等汤昭汇报这次罔两山之行,金乌先问道:“见到毁灭了?” 汤昭微讶,问道:“您是猜的,还是感应到毁灭的气息了?” 金乌道:“昨日有一瞬间感应到了,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我以为是你见到了它,或者说它现身来见你。” 汤昭心中诧异:毁灭气息可是出现在罔两山第二阶,相隔那么远,竟然也能感觉到么?解释道:“昨日毁灭确实现世片刻,我也感觉到了,我已经大略知道它在哪里。不过并没有见到毁灭。这几天时间不长,还是发生了不少事的,我从头说吧。” 于是他从影阆桥说起,如何意外遇到渊使貉,如何在落日庄园与乌杀羽谈判订立新赛制,如何遇到幽灾,感受到毁灭的气息,如何下到第三阶梯回到庄园与幸苍对峙,如何见到找上门来的貉与琵琶,如何进入录影圈接触长发庄园的核心…… 这两日的经历,虽没有大的战斗,但着实发生了不少事,也可以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等到大略说完,汤昭喝了一口水,总结道:“这次我上山有两条线,干系两件大事。一是与落日庄园的争斗,包括长发庄园的内斗,这是我本来上山的目的。二是探明罔两山的整体情况,这是意外收获。我先捡要紧的说。” 要紧的,毋庸置疑就是罔两。 他们干嘛来了? 罔两山才是真正的目标,其他不过是手段而已。 “先说罔两。本来我以为进了罔两山就是进了罔两的地盘,要处处小心,以我的身份和实力,很难靠近罔两,大概是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结果我运气好,察觉到了最重要的事。再加上一些后来的佐证,最后连支线也能破局了。” 说了几句开场白,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我发现——罔两虽在罔两山,它如今不管罔两山,又或者说,它管不了罔两山。” “罔两山内部频发灾祸,比如幽灾。一出来各处受害,各庄园无不受到波及。那绝不是罔两自己的意志,而是失控的表现。灾难发生的时候,它自己无法出面,它的爪牙没有招数,没有遏制灾害的手段,反而一起奔赴祭台找它,打开祭台放它出来。就是那个时候,露出了一丝毁灭的气息。” 汤昭当时感到毁灭气息的时候,曾经以为那几个渊使是借助毁灭来压服幽灾。但后来来到祭台前,剑谱感应到了台下正是罔两,那么还是渊使去搬罔两出面更符合逻辑。 但在搬罔两的时候,毁灭的气息也很清晰,所以…… “据我推测,现在罔两还是被毁灭压制着。即使不是彻底压制,也绝对没办法摆脱。罔两在哪里,毁灭就在哪里。毁灭剑意不但影响它的行动,也一定会对罔两山造成破坏,所以罔两自己造了一座祭台,平时藏在祭台里,等同于自我封印。所以我们一点儿没有察觉毁灭的气息。唯有祭台打开,它出来的时候才能察觉道毁灭的痕迹。” 金乌恍然,道:“这么说要把毁灭放出来,需要打破祭台?” 它想了想,又道:“是不是在那个祭祀的日子会比较容易?” 汤昭道:“从根本上应该如此,但谁也不知道直接打破祭台会引起什么不测后果。如果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就这么硬来,说不定会引起灾祸。到时候反而遂了别人的意。比如龟寇。” 众人听到龟寇,微微一凛:他们来这里的目的第一是为了金乌殿下收回剑意,第二就是阻止龟寇的阴谋。 这些日子,关于龟寇的行踪不能说毫无进展,但也是停留在猜测阶段。虽说综合各方情报分析,越猜离着真相越近,可是终究还没作准。 既然汤昭探明了罔两的所在,那么也可以据此单独开一条线来盯着龟寇了:既然龟寇的目的是毁灭剑意,那么不管他们现在在哪里蛰伏,准备了什么手段,最终的目的肯定也是打破祭祀台,收取毁灭。 而这个过程,肯定是在大祭祀上进行最为容易。因为那时候祭祀是真的要献无数贡品给罔两的,祭台肯定会松动,甚至主动打开。那时防守最为薄弱,如果准备充分,或能直接让祭台再也无法合拢。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一众渊使、数位剑侠,上百位剑客眼前出手破坏祭台,那肯定是要经历血战的。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抢先出手,无疑是为其他人吸引火力。比如汤昭这边先动,就做了龟寇的垫脚石,或者反过来,龟寇先动,便做汤昭这边的垫脚石。就看谁更能后发制人。 现在看来,双方还没交过手,还躲在黑暗丛林里,没到决一胜负的时候。 汤昭先搁下这个不谈,继续自己的思路:“罔两它不但自己被压制不出,而且对罔两山的控制也绝对不强,甚至可以说失能。罔两山是它的剑势,但是它并没有控制日常运作,对罔两山的控制远不如其他剑仙。甚至可以说,对罔两山来说,罔两相当于死了。那剑势是罔两的遗留,有独立的运作机制。” 罔两山的情况很像剑州。当初坤剑剑圣也是离开人间,把剑州留下。剑州四年一现世,每次都有不同的形态,有自己的规则,蕴藏当年的剑圣宝物,简直就像活的世界。但它其实是以当年剑圣设下的规矩自主运行,不会临机变通,也没有偏好喜怒。 就像是ai程序。 罔两山恐怕也是如此,而且运作的不如剑州。剑州可没这个灾那个祸的。 “如果罔两自立山起就建立这套自我运作系统——我暂且称呼它为系统吧,现在运作了百多年了。漏洞百出。比如层出不穷的灾祸,肯定不是罔两为了增加气氛自己弄得。听说幽灾这等灾祸自建立起就时有发生,可见这系统一开始就有bu……就有漏洞。而现在灾祸越发频繁,可见经历这么多年这系统已经成了老牛拉破车,越发不堪用了。如果能再研究一番,甚至可以直接瓦解罔两山。” 金乌喜道:“那太好了,你能做到吗?” 汤昭干咳道:“现在还不行。一个覆盖罔两山的系统,纵然漏洞百出,也不是我能一时三刻就解决的。” 何况它只是被汤昭叫作系统罢了,并不是真有什么代码、软件、硬件之流,把服务器摧毁了就能破了,它还是“剑势”,只不过是相对而言比较脆弱的剑势。如果有人能从根上摧毁它,首选是金乌。 汤昭最多是给它指一下漏洞在哪里。 毕竟这个系统也不是全然是剑势,它还有一部分是符式嫁接的,这部分在汤昭的射程之内。 “我现在研究了一下终端……就是长发庄园那个录影圈。录影圈是祭祀阵的核心,应该是整个运行系统的末端。而且这个末端在符式体系之内,是以符式为体系与罔两山相融合的。从这个体系上,我发现了一些关键。” 汤昭缓缓道:“之前他们曾说过,剑奴也好,剑客也好,都早已把自己的一部分献祭给罔两,这才得到罔两的庇护,避免痛苦。这献出的一部分就永远回不来了,等到死亡之后身心魂魄也永远的投入影渊。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死了之后是不是真的会去真正的影渊,但我有把握,他们献祭给罔两的那部分心魂,不在罔两手里,也不在录影圈那里,在现在运作的系统手里。” 上传的数据,不在终端,在云端。 “所以幽灾一来,现在的系统断开,连不上每个剑奴之后,他们寄放在罔两山的神魂离开了,但是痛苦也离开了,并不会返回。也就是说,只要不在系统的影响下,那些剑奴就可以获得当前能掌控身躯的自由。” 江神逸恍然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拯救剑奴的计划?” 汤昭点头道:“这是最最保底的计划。就是剑奴们愿意抛弃已经献祭过的那部分,以残躯过完余生,那我可以让他们现在就得到完全的自由。往大了说,我可以制造大的风暴,模仿幽灾,暂时隔离罔两山,惠泽所有人。往个人上说,只需要一个简单术器,足以屏蔽系统,让人彻底离线,获得长时间的自由。” 简单地说,他现在可以临时拯救所有人,或者永远的拯救某一个人。 “从那些被寄放的痛苦可以随时返回来看,这些被献祭的部分只是寄存,并没有被消化。所以只要将来能在罔两反应过来之前打碎系统,那些被献祭的部分可以原路返回。” 那样的话,就可以永远的拯救所有人! (本章完) 523 倒查 一番话说下来,众人有听懂的,也有半懂半不懂的,但都很兴奋。 无论如何,虽然过程一大堆,各种莫名其妙的用词令人头大,但最后给出的结论大家都是能听懂的。 难题一个个解决了,计划有了眉目,此行大有收获啊! 江神逸紧接着问道:“这个结论很大胆啊,你做实验没有?” 这话也只有他能问。他和汤昭是师兄弟,又是符剑师以技术的角度讨论,说这话没问题,其他人问就有质疑的味道了。 汤昭很诚实道:“刚刚分析,还没实验。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么。我打算这两日实验,就请幸五,幸十三两个配合一下。” 这两人都是原本长发庄园的剑客,幸五是汤昭从山上带下来的,幸十三一直在下面,都已经算金乌圈进来的人。他们肯定愿意配合这个实验,别说不会有性命之忧,就算冒了死亡危险也会愿意。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金乌点头道:“这很好,你就将这件确认一下。若真能成,那边是一件大好事。这次一上山就定了两件大事,这进度不错。相比而言,落日庄园的挑战也不算什么了。” 它指的两件事,一件是查知了罔两所在,确定了最终总攻的方向,另一件自然是找到了还众剑奴自由的希望。 与这两件相比,关于落日庄园的事就不值一提了。 当初他们定下挑战的计划,一是为了上一个台阶,去更亲近罔两的地方看能不能觑到罔两的破绽,打探毁灭的消息,至少修传送阵的时候能传送到更核心的位置。再一个,就是为了搅浑水,弄得声势浩大的,看能不能摸出什么鱼来。 说白了,是进入冲刺阶段前的打草惊蛇之计, 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蛇在哪儿了,还要打草吗? 要不然凑合凑合? 汤昭道:“我觉得落日庄园这一战应该进行。第一,咱们庄园上第二台阶有好处,咱们之前就明确了。能就近设传送阵方便举事这是一,能近距离观察乃至研究这系统是怎么运行的,这是二。第二阶有我看重的一支力量,上去之后能尝试将它们收服,这是三。” 这支力量指的自然是罔两力士。汤昭现在还有控制它们的令牌,只是还没机会尝试。要是在二阶庄园扎下根来就可以尝试了。 “再者,我发现幽灾在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频繁发生,偏偏第三阶梯能免祸,可能是因为系统对第三阶梯掌控不足,根植于系统内部的灾殃反而不能侵蚀那里。留在第三阶梯虽然相对安全,但于大计无益。咱们争取升上一阶。” 汤昭虽然常用“觉得”这种词,但他实实在在是这支队伍的首领,而且这是他亲自拉起的队伍,由他将各方力量集合在一起,实有说一不二的权威。他做的决定,即使金乌反对也是无效的,何况金乌没啥反对的道理,道:“那行。那就战呗。把落日庄园踢下去再好不过,我听这个名字就很不爽。” 它话里话外,只把这场斗剑当走过场,踢下落日庄园简直轻而易举。 他们,必胜。 哪怕是汤昭刚刚已经把这次战斗的规则传了回来,明说了要庄园主、剑客、剑侠三场比斗,也没动摇大家的信心。 或者说,信心更足了好嘛。 这规则听起来很残酷,但细想起来非常好,好就好在有利于强者。 而在场的人都自信,自己这边绝对是强者。 首先剑侠局,这是必胜的吧?只需要一个强者,这个强者可以是汤昭,也可以是其他人,总之是优中选优,云州的底蕴绝对比区区一个落日庄园强。纵然不用搬出高远侯亲自下场,也有的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就算是生面孔也没关系,到时候说是外援即可。反正大家都请外援,摇人是他们的强项。 然后是庄园主局…… 噗。 让金乌下场,除了罔两,谁配做金乌的对手?乌杀羽? 乌掏心也不行啊。 至于剑客局……会稍微麻烦一点儿。 倒不是输赢,而是这个赛制太容易死人。血战到底,那不是虚言,是真的流血。大家既然来到这里就不怕流血,但是为了这场擂台流血殒命,和落日庄园的剑客兑子,总觉得亏得慌。 好处是如果有绝对的强手,可以一串八。 当然一串八是比较理想的情况,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剑客乃至剑侠之间,相互克制是非常正常的,可不是简单的我比你强,我比你剑元多、剑术多、经验多我就能赢得。 纵然能一路赢了七个人,甚至还有余力,也可能第八个人就正克你,莫名其妙就死了。 所以保险的话,至少要有两个大高手,再保险一点儿……有人在前面垫一垫更好。 如果找人垫的话,自己人不做炮灰,那选择只能是长发庄园的人了。 幸苍这老家伙肯定跑不了。汤昭已经在长发庄园逼他下场,到时候渊使在场,他想反悔也由不得他。其余白发剑客就要看形势了。 留在这里的幸五和幸十三本就倾向新主,如果汤昭的实验成功,他们摆脱了祭祀之苦,那必然感恩戴德,忠心可用,愿意为这边效死,那反而不宜做炮灰了。倒是留在山上的幸九,如果不能摆脱幸苍的“看重”,可能会变成一个选择。 但无论如何,众人都对自己这边的实力有信心,哪怕还不知道对面出场阵容,依旧有信心。 汤昭却道:“我倒觉得,斗剑不可等闲视之。这回我去落日庄园看到了乌杀羽本人,给我的感觉是眼高于顶、脾气暴躁。颇不似能提出第一版两个方案的人。而且他的健康状况堪忧,已然风烛残年。以他的状态,好好保养尚不知能支持几年,诀不该主动挑衅亲自下场。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我感觉——他背后有人。” 这时冯志烈问道:“有人?有人指的是谋主呢,还是主谋?” 汤昭道:“我倾向于后者,但说不定两者都不是。还有一点,我比较在意,我进去的时候,老家伙在把玩一只乌龟,我多看一眼,他立刻收了起来。” 听到乌龟,房蔚然先警觉道:“乌龟?龟寇?” 汤昭道:“有可能。也有可能不是。若说是龟寇,倒也符合。但我们已经猜测龟寇在暗星庄园,那暗星庄园却曾经入侵过落日庄园,双方并不对付。” 江神逸道:“或许暗星庄园那一次入侵已经把落日庄园收服了呢?现在落日庄园已经成了龟寇的走狗了?” 汤昭道:“有可能……不过我觉得不是。咱们叫龟寇是蔑称,其实前魏享水德,图腾是玄武。那个把件应该就是乌龟,不是玄武神兽。所以我很疑惑。再加上他们提到了落日庄园是‘要道’,我也很在意,所以我让凌姑娘留在那里,帮我看着落日庄园。” 听到凌姑娘,在座众人都露出茫然神色。唯独金乌哦了一声。 汤昭一笑,白狐是带着消失法器上山的。带着法器本是有备无患,没想到真的用到了。 消失法器是汤昭最早用眼镜转换成符式的剑法,在眼镜的帮助下,消失这个剑法已经被转化为可复制的符式,虽然还是不如术器复制起来那么方便,但已经有了备份。 汤昭上山前就和卫长乐约定,下山之后要对他使用独醒,也就是从对单人解除消失记忆的剑术。这个约定和消失的是什么无关,只是和一个剑术有关,所以卫长乐不会忘记这件事,两人算是绕开消失的规则。 卫长乐在这几日突破了剑客,剑术强力,让汤昭完全摆脱了消失的影响,但只有他一人记得凌抱瑜的事,其他人都不记得,只有金乌因为境界极高,不说完全不受剑法影响,也有一部分超然,所以还记得几分。 汤昭不再提凌抱瑜,反正凌抱瑜的情报只需交给他,与其他人无关,别说多了影响消失效果。 汤昭正色道:“冯前辈,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冯志烈讶然,他自从被迟明镜看上了,基本上就是装装小女孩儿卖卖萌,没什么正经事做,怎么汤昭又想起他了? 哦,之前迟明镜混在队伍里,跟着汤昭他们一起上山,现在应该跟着图非进了长衣庄园了,不想要他了,他只好又开始工作了。 汤昭道:“倒查咱们得情报来源。查查咱们和落日庄园斗剑这件事到底有什么隐情。从第一个透露给咱们庄园升阶规则的人开始查。我记得是前几日的酒宴上有人提起,咱们才留意的。从那人开始,查他的关系网,背后有何人指使?然后这些日子咱们意外得到的关于落日庄园的情报全部筛一遍,看有哪一件是被人透出风来的?” 冯志烈神色凝重,道:“你怀疑这与落日庄园的斗剑之约是一开始就有人做局?龟寇?还是……幸苍?” 汤昭道:“都有可能,也不要局限在这两方,万一还有其他隐藏的敌手呢?若真是幸苍,他如今不在,控不住当初的人,正好查起来容易。” 他又冲着白芷和紫苏道:“两位姑娘配合一下。还有阿沁,你也跟着冯前辈去查。” 阿沁纯属是无孔不入,能力好用,没什么搞情报的知识。白芷和紫苏却是靖安司出来的,刺探情报是她们的本行。两人答应一声,心下却有些发虚:之前很多情报也是经过她们的手刺探出来的,当时可没觉得有问题,莫非是不知不觉被人下套了? 若是这样,那可就丢脸了。 好在都是一起从云州出来的,是绝对的自己人,忠诚是没有问题的。汤昭不会怀疑她们。 只不过是能力问题。 汤昭也真的没怀疑,两人虽然是专业的,毕竟年轻,实力也不到,不知不觉被算计了也不足为奇,所以他才让更老到经验丰富的冯志烈领衔去查。 他正色道:“或许敌人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势力更大,以至于一开始就有算计,但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将计就计。落日庄园一役,我们势在必得。” 524 更改 是的,要赢。 无论对方有什么阴谋,众人来这里的目的,本就不是和他们缠斗一庄一地的,目的是铲平罔两山,解放所有山上的奴隶,挖去人间一块疥癣。 顺便,找找毁灭剑意,找找如意剑啥的。 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准备了充足的人手,坚定地后盾,有剑侠带领,金乌压阵,本来就该无往而不胜的,就好像开着坦克一路狂奔,路上有什么小坑小坎儿,路过都应该感觉不到的。 最多龟寇是一面矮墙,罔两山是一座高墙,这两座墙要铆足了劲撞过去,其他的…… 碾过去! 汤昭略过无所谓的动员,直接道:“剑侠局,不出意外是我上。” 他虽然是新晋剑侠,但实力一向很强。景行剑是强剑,而且他是双剑意,其中一个剑意直接继承金乌剑。且他走的是堂堂正正之路,不走偏锋,掣肘最少,能应付的场面多,所以胜面最高。 当然,不出意外的意思是,如果能得到消息对面派出来的是天克他的剑侠,他也不可能真的头铁非要往南墙上撞。他不是那么执拗的人。 庄园主的局不必提,真正的不确定在剑客局,八个剑客还是太多了,变数也很大。 在场唯一一个明面上的剑客张了张口。 汤昭抬手阻止了房蔚然的自告奋勇,道:“没必要现在就决定。我会请君侯调人,拿到情报再选人。” 是的,到时候会有情报的。 不然让凌抱瑜一个大剑侠留在落日庄园干什么? 找幕后主使,找特殊要道,那再顺便再找找对手情报呗。反正一个羊也赶两个羊也放。 到时候拿到第一手资料,再对应的选人,自然十拿九稳。 牌库本来就打,稀有牌很多,对面还是明牌,真想不到怎么输。 “不过,这个擂台局还可能会发生变化。” 众人听了颇为费解,江神逸道:“还变化?不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吗?他都打过自己的脸还要再来一次?” 汤昭道:“一般人是不会这么没脸没皮。但如果他确实有人指使呢?之前那个血战的方案对他有利,但别忘了,我刚刚借势逼迫幸苍这老货第一个上阵了。如果他打头阵,几乎是必死无疑的。” 众人恍然:现在这边发生了变数。如果落日庄园的背后人物和幸苍无关,那么赛制就不应该会变化,如果真是幸苍的话,他为了性命就会要求乌杀羽再度出尔反尔,让自己得以活命。这也是一个有效的试探。 房蔚然问道:“老家伙真有那么大本事?他说什么乌杀羽就做什么?就是一阶庄园也不能这么指挥二阶庄园吧?他凭什么?实力很强吗?” 汤昭沉吟道:“是啊,他凭什么呢?实力他应该是有的,但一定还有更不寻常的地方。我去长发庄园看了,那庄园本体应该不是他的剑象。我们之前的猜测有些问题。” 卫长乐点点头,他刺探情报的时候还不是剑客,看不透也很正常。 “我本来以为是攀附庄园上、无孔不入的松树。但幸五的话确实让我动摇了。老家伙诡计多端,或许松树也是他弄出来的挡箭牌呢?然而他确实在长发庄园中底气大增,看样子有十足的把握把所有人都杀光了。他的剑象应该就在庄园里,只是藏得非常隐蔽。我……始终觉得那些松树确实古怪,这我不会看错。如果他的剑象不是松树的话,可能是依附其上更抽象的东西。” 这个判断他自己也不自信。 剑象就是具象化的,它就不应该是抽象化的东西。没有实体,别说能不能成形,就是成型了,也没办法降临,如何迈入剑侠的门槛? 当然世事无绝对,历史上也有那么极个别的例外。 能弄出抽象剑象的剑客,不但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巧合,他还一定是个野路子。没经过系统学习,不知道规避风险。这些剑客如果不死心要向上攀登,只能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 努力啊…… 汤昭想了想,道:“他的剑象肯定和庄园脱不了干系,爱庄园嘛就是爱自己,人人都说以庄园为重就在这里。所以毁掉庄园就是毁掉他。” 他已经进过庄园了,该得到的信息得到的差不多,剩下的可以说无关紧要。下一次进庄园就是奔着录影圈这中枢去的,为了研究终端还需要一些时间。至于外面的庄园,那些松树和松树,不妨直接推平了。 顺便也把大少爷的“尊父”处理一下。看在提供进山机会的份儿上就入土为安了吧。 汤昭这边的事儿大略总结了一下,就由江神逸来说。他得意洋洋的将自己对魂魄与剑种的相溶性研究取得初步成功的事儿一一道来,虽然还是除了汤昭其他人根本听不懂,但没关系,他们能听懂结论就可以了: “已经初步成功!我已经将一个剑奴体内的剑种引出来啦!” 汤昭领头,掌声四起。江神逸满面笑容的鞠躬致意,好像做了一场极其成功的演讲。全不顾听众根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汤昭道:“好,技术方面都解决了,关键是怎么把这个结果传出去。” 如果让剑客、剑奴们知道自己有完全自由的希望,必然在罔两山积累遍地待爆的火药,只需星星之火就可以炸得天崩地裂。 但关键是怎么让那些人知道? 这就好像汤昭有一便宜实惠的好货,只要告诉那些目标顾客,肯定会卖疯了。如今却藏在深巷里,不能拿到街上去买,要怎么让买主知道他们要的货在哪个胡同里? 打广告肯定不行,甚至到街上露一露货,都会引来地头蛇街霸们的围攻,到时候买主早就被吓跑了,不敢来问。 又没有互联网,不能精准推送…… 汤昭沉吟道:“还是要趁着现在深影会,人多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在……”他说到这里,突然一反手,取出一条玉带来。 那是即时通讯的术器,之前卫长乐也用过,现在他回来了自然就不用了,现在还直接用这个术器和汤昭联系的只剩下一个。 汤昭看了一眼玉带,竟然一时愣住了。 白狐蜷在椅子地下,强忍住打哈气的冲动。 她是从没做过卧底的事儿,初次尝试,不免既新奇,又谨慎。然而过了好几日没打听到什么消息,新奇就没有了,只剩下谨慎了。 不谨慎不行,她的疑心可是大大的,虽然利用剑术藏起来了,但一直怀疑:那什么消失剑法好不好用啊? 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一重保险可不够。 就比如现在,她固然是被消失剑法保护,但还把自己保持在疑心死角,双料剑法隐藏。而且外面一来人,她还进一步缩在椅子下面,不露身形。 是的,现在有人进了落日庄园。 她在这里搜索了两天,连那个藏有一丝毁灭剑意的雕塑都搜了好几遍,始终看不出什么玄机,跟踪那乌杀羽也没得什么线索,只好进书房搜索文件,看能不能寻出什么痕迹来。才刚刚翻几下,外面来人了。她嗖的一下钻进了椅子底下。 这是本能。 然后就见乌杀羽的脚进来,停在椅子前,却没有另一双脚跟进来。好像这个书房只进来他一个人似的。 但凌抱瑜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屋子里至少还有一个人,甚至两个人在。 就听那乌杀羽怒气冲冲道:“心影渊使,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突然插手我们的私事?” 就听一个宛如童稚的声音道:“因为我想插手啊,有热闹看。” 乌杀羽一时哑然,凌抱瑜心想:这是谁啊,说话更可气啊。 就听一个仿佛音乐又似是个女声的声音道:“乌落日,你要知道,心影已经庇护了长发庄园,你的私事也是他的私事了。既然如此,它便能插手管。” 乌杀羽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个长发庄园怕了,胆小鬼他怕了!是不是不敢挑战了?他火速投靠了渊使,请渊使出面调解,想要取消这次挑战?没那么容易,我这落日庄园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他就算不挑战,我也会反杀过去。把他的庄园杀的鸡犬不留!” 那童稚声音咦了一声,道:“你要杀到第三阶去?那也不错啊。” 那女声再度响起,一下子把童稚那唯恐天下不乱的话截断,道:“你听到了?你们庄园血流成河,我们并不在乎。但我们已经通知同辈渊使们有这样一场好戏,感兴趣的很多。观众已经入座,这戏你们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所以我们来跟你确认时间和地点,不确定的话很浪费时间。” 乌杀羽怒道:“我成了给你们表演的猴戏了?若是这样的话……” 他似乎要说出什么激烈之言,然而顿了顿,道:“若是这样的话,那我换一种更刺激的斗法怎么样?” 白狐心中暗奇:几次赛制都是他提的,他应该早就想好才对,为什么又出尔反尔?打自己的脸很好玩吗? 那女声不快道:“是我们看你耍,不是叫你耍我们!你对着三阶庄园反复无常也就罢了,怎么敢在我们面前玩这些花样?” 那童稚声音道:“怎么个更刺激法?” 白狐差点儿笑出声来,心想那女子倒还是个正常人,怎奈身边那个什么心影实在是个奇葩,真是心累。 此时她有心看看到底来的是什么白痴,小心翼翼从椅子底下伸出脑袋,冲着对面看了一眼。 看了这一眼,让她瞳孔巨震! 525 烧槽 汤昭拿起白狐的通讯记录,眉头微皱,吃惊之色一闪而逝。 众人都看着他,虽然有好奇心,并不询问。汤昭是首领,很多讯息都是他独家掌握的,他不主动告知,谁也没资格问。 汤昭微一沉吟,低头也在玉带上写了两句,这是给对面的回应,道:“落日庄园那边传来消息,果然要改赛制。” 众人哦了一声。 如果他们只是长发庄园的人,是单纯想要和落日庄园斗上一场以升阶,听到落日庄园如此出尔反尔,只怕会大怒,绝对对方欺人太甚,恨不得改文斗为武斗,直接杀将上去。但到底他们并不是,斗剑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再加上汤昭的分析众人有了心理准备,虽然也觉得乌杀羽这死老头很烦,却更注意到这背后传来的讯息。 金乌问道:“改成什么了?” 汤昭笑道:“混战!剑客局改成八人混战。” 江神逸咬牙笑道:“哦,果然是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所有人都有数了。 之前落日庄园安排的是死人无数的擂台血战,是个削弱双方两败俱伤的法子,落日庄园固然恶意重重,可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股搏命的架势。但一旦汤昭逼得幸苍亲自下场,且担任死亡率最高的先锋之后,落日庄园马上改了规则,改成各有余地的混战,这番变化是为谁还用说嘛? 老家伙,绷不住了吧! 江神逸笑道:“混战啊,这可是很好操作了。这老家伙是要苟住划水呢,还是要反水做卧底,叫咱们七打九?” 这时一直以来没吭声的危色道:“他凭什么?如此指挥落日庄园朝令夕改,随便就叫乌杀羽落食言之讥,简直不是盟友,反而像是首领了,他凭什么做到?” 这种疑问每个人都有,这也是之前汤昭一直不能确认幸苍和落日庄园勾结的原因——这事不合逻辑。 一个三阶庄园名义上的“总管”,连庄园主都不是,凭什么能和老牌二阶庄园的老庄主结盟啊?做内应都没理由,更别说反过来指挥庄园主了。 江神逸啧啧两声,道:“会不会是……” 汤昭打断了他的猜测,匆匆道:“今日先到这里。冯前辈和阿沁去查我说的消息。师兄麻烦继续把所有能解放出来的剑奴解放出来,我将那终端的结构复制了一份,也交你先来解读。阿沁辅佐冯前辈,两位靖安司也如此,外面有人事交际的事全交给危色了,十六他们两个为你臂助。长乐先把境界巩固一下,我再找你。殿下——” 他冲着金乌示意,众人立刻知道他们单独有话要说,不欲其他人知道,便纷纷告辞散去。 散去是散去,众人都心有不安:汤昭找金乌单独商议,除非是云州传来的核心大事,要么就只能是要动武了。若论办事,金乌甚至比不过那两个阎王店的小孩儿,不是请他出手对敌能是什么? 然而刚刚汤昭是看过落日庄园的传讯才急切起来的吧? 难道落日庄园出现了什么变故,竟必须要金乌出手? “殿下,长话短说。凌姑娘在落日庄园遇到一个故人,她想试试冒险出去见一面,如能成是个极重大的突破,问我可不可行。我同意了。”众人走了,汤昭来到金乌面前,没有耽搁直入主题。 “她现在在罔两山的核心之处,处处是敌,必须万无一失。她要能和那人接上,自然千好万好。如果不能,对方非她想象中人,她就暴露了,必须要先下手,永绝后患才行。她若见事不可为,会用准备好的传送阵传伱我过去,先你再我。你过去之后依她指点,认清敌人快刀斩乱麻,不用留手。” 金乌惊讶中带着兴奋,道:“好啊。还有这种事?那倒挺有趣的。” 罔两山第二层。 貉从落日庄园出来,把琵琶扛着,仿佛扛一杆长枪,一面哼道:“这老家伙很讨厌。” 琵琶铮铮几声弹奏,道:“你还知道啊。他对你我都藏不住的盛气凌人,分明是看不起新晋渊使,倚老卖老。我还以为你会拒绝他的反复无常,你居然答应了。” 貉道:“可是他提出的混战法子非常有趣啊。八个……十六个剑客一起打架,多热闹!” 琵琶叹道:“就是有趣也不该答应的。他如此当面反复,是对你庇护庄园的蔑视,也就是对你的蔑视。纵然落日庄园主不能随意处置,你也应该立刻给他点颜色看的。” 貉“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道:“那我现在回去?” 琵琶真是无奈了,道:“别了,已经出来了,再回去就是另一桩笑话……” 突然,就听得一阵悦耳的笛声。 笛声清雅,旋律悠扬,是罔两山难得耳闻的妙音。 那貉从未听过这等旋律,侧耳去听,然而听得两声,声音便销声匿迹了。 任凭那貉怎么伸长了耳朵,再听不到如此音律,不由大为遗憾,道:“谁在奏乐?这么好听,我记得二阶的平河庄园有一支乐队,那个庄主出来还带着人吹吹打打的,好不威风!是她在演奏吗?” 琵琶默然不答,那貉略感奇怪,在原地转圈圈,似乎要寻找音乐的方向。 突然,貉的耳朵动了动,紧接着鼻子也动了动。 “诶?他们找我。” 琵琶终于开口道:“谁?” 貉道:“我的庇护庄园呗。叫那个什么……诶,我不想去。我还想找找音乐呢。” 琵琶认真道:“你应该去,这是你第一次收庇护庄园,也是第一次被祝祷,怎么也应该去一趟。”它见貉还是有抗拒之意,道:“那盘影、浮影、掠影都会主动回应祝祷自己的庄园,甚至都各有好几个庇护庄园也顾得过来。如果你觉得自己精力不如它们……” 那貉立刻道:“好吧,咱们去吧……” 琵琶道:“你去吧,他们是呼唤你,又不是呼唤我们。哪有一道香招出两个渊使的道理?那也太便宜他们了。正好我乏了,回去歇着了。” 那貉“哦”了一声,问道:“你能回去吧?” 琵琶道:“自然,我是渊使,又不是你的配件,难道没了你我动也动不得?” 那貉点头道:“好,我去了。”轻轻一动,身影已经消失了。 等到貉消失不见,那琵琶突然激奏数声,隐有杀伐之意,声音转厉,喝道:“这吵闹的音乐声,该停了吧?!” 是的,那貉耳边听了两声就停止的音乐声,它却一直听得见。那声音如同魔音入脑,在周遭萦绕不去,让它莫名烦躁。 虽然确实是极优美的乐曲,却听得它心中沉郁,怅然若失。 随着它一声厉喝,眼前的阴影一动,一个白色的身形出现。 那是一只白狐。 那琵琶微一顿挫,两只没有眼皮的眼睛全定在白狐身上,缓缓道:“你是谁?是哪个新晋渊使?看着眼生,刚从影泽里爬出来吗?” 那白狐张口,如琵琶和其他渊使一般道:“曼歌,还记得我吗?” 那琵琶再度停下,仿佛在思考什么,然后道:“我不叫曼歌。我是曼影,你是什么影?” 那白狐道:“我不是影。我是阿瑜。你记得我么?”它那双翡翠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琵琶,仿佛要从琵琶上看到什么音容笑貌。 那琵琶没有任何五官表情,谁也不能从它坚硬的木造身躯上看出任何额外的情绪,只道:“你不是渊使?不可能,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白狐似乎有一刹那的激动,但紧接着平静下来,道:“你指的是哪方面熟悉?是我们本质一样吗?我们本质都是剑象。我是绥绥剑的剑象,你是烧槽剑剑象。刚刚那个貉不知是什么剑剑象,你们名为渊使,本质都是剑象。不知罔两把渊使从哪里搜罗来,但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当初在影阆桥上,那貉一见白狐就感兴趣,就是因为它们本质相似。不但都是剑象,而且都是心灵方面的剑象,实在太过相似,一见就觉得熟悉。而那貉脑子又不转弯,把这熟悉当做亲切,自然就有好感了。 至于渊使的本质是剑象,渊使自己未必知道,汤昭也不能确认,但白狐身为剑象,更能一眼看透本质。 只是渊使本质是剑象,但不是罔两的剑象,却又是明白无误融在罔两山体系内的,服从罔两辖制,这其中的变化缘故白狐也看不透。 “那如果是其他原因感觉熟悉的,或许是因为——我们认识?我们曾经那么熟悉,拥有共同的出身,共同的家园,共同的朋友,共同的回忆……” “刚刚那首曲子,你熟悉吧?你不用否认,因为只有熟悉曲调,会怀疑:‘这莫非是以前听过的曲子’的人才会一直听见这音乐。没听过的如那只狸猫,只听两句就听不见了。你能一直听,肯定还是记得的吧?”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坐在云端上,一起看云海,看晚霞。你会弹琵琶,会吹笛子,天下的乐器没有你不会的。你还会谱曲,有黄莺一样的歌喉,你会把自己写的歌唱给我们听。你弹琴的时候大雁和天鹅都围着你飞翔。你是我们最喜欢的姐姐,是我们白玉京第一才女。” 白狐说到这里,眼中忍不住流下两行泪,大声叫道:“你还记得吧?二姐姐!” (本章完) 526 隔世 白狐的声音未必多震耳欲聋,却带着来自魂魄的冲击力。对她自己是从魂魄中来的呐喊,也仿佛要冲入琵琶的魂魄中去。 如果那渊使还有魂魄的话。 那琵琶瞬间凝滞了,它的弦抖动了起来,但没发出声音。 丝弦抖动却寂然无声,在外界本是不可思议,但在罔两山却是非常寻常。当初罔两力士出动也是山河动摇,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它们是影子。它们存在于世界的背面,不会发出人间的声音。 那琵琶本似人间乐器,在第三阶梯的时候甚至能看见它木质的颜色,摸到它真实的质感,到了第二阶梯颜色褪去,依旧还有形状在,正面与背面是不同的灰色,依稀能猜到当初的颜色。 然而再现在,它凝滞之后突然褪色,前后的灰色转而变暗,往一团糊影的状态变化。 突然,琵琶周身冲出了大片的烟雾,几乎将它周身笼罩住。 仔细看时,那并不是烟雾,而是一团团薄薄的影子。 眼看琵琶就要淹没在它喷出的影子中,连轮廓也要模糊掉,白狐心一横,骤然发力,如一道白色的利箭扑了过去: “别想跑!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她的速度奇快,终于在琵琶完全模糊的一瞬间碰到了它,抱住了它。 忽—— 刹那之间,天地变暗。 四面八方转瞬间陷入了阴影。 白狐转换了剑象的形态,自实转虚,与影同一层次,得以抓住了虚化的琵琶,此时周遭阴影袭来,突然心中一虚:我不会要堕入影渊了吧? 老实说,白狐是害怕的,她是剑侠,可是是浪荡了一百多年,基本上不出手战斗,又是以疑心为剑意的剑侠,被无心的罔两克制。让她独闯传说中的影渊,她岂能不怕? 但怕就能放手了么? 绝不! 她不顾一切的冲上来,保住了百年没见的二姐姐,那一线希望让她不顾一切。 当然,也有一层是因为她自知有两个优势,让她底气大生,没有那么多顾忌。 其中一个,当然是她非本体,不过剑象之躯,哪怕真的有性命之忧也可以直接散去。 她是不死的,不死的人顾虑会少太多,求生的本能会被压住。不过此时散去剑象就只能回到白玉京再度凝聚,那就放弃了这一趟任务,她也不想随意走这一步。 再有,便是她能呼唤同伴,现在便携传送阵在身,一想到可靠的队友,她就有了莫大的底气。 伙伴是她坚固的后盾,她是一支射出来的利矛,可以勇往直前! 影渊的话,也不是不能闯一闯! 周围并非全暗,霎时间出现了无数灰白黑三色的线条和图案,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白狐惊讶,发觉这里竟似曾相识。 影阆桥,这是影阆桥! 她和汤昭走那影阆桥直接来到罔两山,就曾经走过这样的世界。 不过现在她并没有走在桥上,直接置身于这个世界。 她有些恍然:影阆桥大概真的只是“桥”而已。那只是穿梭这片空间的工具,而所谓渊使,就是不需要桥也能行走在这里的存在。 这世界叫什么? 难道就叫影阆? 琵琶在这里重新凝固了身形,甚至依稀能看到色彩,周围的线条远比她第一次走得时候稳定,到了某一时刻,几乎静止不动,显然这里是影阆当中一片稳定的空间。 白狐心中一喜,暗想:难道是二姐姐在外面不便与我相认,因此上把我带到这隐秘的地方方便说话?是了,二姐姐一向心思缜密,是我们的智多星,她怎么能在外面露出破绽呢? 想到这里,她有几分自责:刚刚出现有些草率了。虽然让汤昭配合把那狸猫调走了,周遭也用疑心稍作隐藏,形成了一个结界,但这里终究还是在第二阶梯,可能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如何能说秘密真话?二姐姐谨慎才是对的。 哪知那琵琶浮在那里,再度问道:“你到底是谁?” 白狐一时惘然,接着难过至极,再三问道:“我是阿瑜啊,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那琵琶弦声有些萧瑟,道:“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或许很久之前,你认得我吧。” 白狐细品它的意思,心中一沉,道:“那你现在……” 那琵琶道:“我如今是渊使了,之前的事已经是如同隔世。渊使是从影泽中诞生的,一诞生就是如今的模样。我的记忆也只有从那时起而已。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之前,那些浑浑噩噩的蠢物不会思考自己从何而来,我会,我一直在思考,在求索。” “我是什么?” “我想过自我的几种可能,但最可能大概我就是个剑象。我没见过我的剑,但想来应该在罔两大人那里,大概在影渊吧。据说那影渊能吞噬一切生灵,然而剑是天地之灵,不会被吞噬的,剑既然在,剑象也会在,剑象经过影渊一番洗礼,作为渊使获得新生,就是如今的我了。不过罔两大人每年吞噬多少剑客,可并没有那么多渊使诞生,想来也只有一些特殊的剑才能诞生渊使。我多半是很特殊的。” 因为它没有表情,声音也是弹奏出来,很难带有情绪,但也能猜测它还是自矜的。 “我是一年前从影渊中诞生的。可能是之前的剑象直接转来,也可能是剑象散去之后再凝聚。我本来偏向是后者,但现在看来,还是前者居多。因为我居然藏有一些久远的印象,平时没有意识到,但一直是存在的。比如那首曲子,明明第一次听,却莫名熟悉。比如你……” 它的眼睛微微眯起:“初次见时便觉面善,或许我们真的上一世熟稔,虽从影泽重生,依旧有印象,这就是宿缘吧。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带你入我的阆下。” 它自顾自的说,白狐却是愕然:它是今年才诞生的吗? 她和二姐分别已经上百年了! 中间这一百年它去哪里了? 琵琶看向白狐,道:“你不是罔两山的人吧?你身上没有一点儿罔两山的气息。不是罔两山,却上第二阶梯,莫非有其他意思?” 不等白狐回答,琵琶道:“算了。我虽然是渊使,但没得到过罔两大人的指令,也从没被教导过哪件事是我该做的,哪件是不该做的,我又何必找事?何况我看你还挺欢喜的,就当我今日没看见你好了。你要做什么,别太过分就好了。我先送你出去……” 白狐抬头,道:“慢着——你既然还有印象,还记得殿下在哪里吗?” 琵琶再度愣住,比白狐叫它“二姐姐”那次愣的还要久。只是在影阆当中,它没办法虚化,只是弦在不住的抖动,并不再能凝聚成清晰地语言,只是嘈嘈切切,一片混乱。 白狐见此,又是担心,又是期待:她果然还记得!她从影渊走了一遭,有些记忆并不是丢失了,只是被压下了,如果有人刺激她,她说不定真能想起来? 或许,再多问问她,多拿当年的事提醒她,二姐姐会一点点儿回来的 如果一个人的记忆全回来了,那她和当初又有什么分别? 激动期待之余,凌抱瑜还有藏在心底的忧虑: 看到当年那么聪慧的二姐变成现在模样,她固然十分痛心难过,但如果殿下也成了这个样子,她绝对、绝对接受不了! 不,殿下怎么会变成罔两的附庸呢?纵然殿下一时失手,落在罔两手里,她也是一代剑仙,岂能任由罔两摆布?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中一动,抬头去看影阆。 这里……抛开那黑沉沉的影子,那些银色的线条,难道不熟悉吗? 过了片刻,琵琶的嘈杂弦声渐停,声音再次束成线:“你提起的这位,她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白狐一字一句道:“如同信仰,如同骨肉。” 琵琶怅然道:“应该是这样吧?我一想到她,精神就像狂风巨浪一样翻腾起来,久久不能平静。我想她一定和我关系匪浅。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她是谁。殿下……殿下……” 白狐听到她的话,有些急切道:“你再想一想?求你好好想想,这真的对我、对我们都很重要。找到殿下,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去。” 琵琶稍微凝滞,道:“我可以想。你等我想想。”它眼睛注视着白狐,道:“我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但看你倒是越来越顺眼了,这就是割舍不断地过去么?这样吧,你供奉我吧。如此我可以随时找你。等我想到什么再把你叫过来。你过来,把手放在我的弦上。” 白狐过去,把爪子放过去。 刚刚触碰到她的弦,白狐就如触电一般一抖,再抬头看它,道:“二姐姐,你肯定没有忘记殿下。你身上的弦正是她的如意丝结成的。你们从没分离过啊。” 琵琶默然,从弦上抽出一缕,缠在凌抱瑜爪上,道:“你拿去吧。就像线香一样的用法,遇到事就找我。谁欺负你你也找我。如果你非要在罔两山游荡,做出什么事来被人追踪,找我的话还有一线退路。” 她虽然还是没想起来,但渐渐对“二姐姐”这个称呼接受了,要似乎要朝着姐姐的方式去做些什么。 白狐心知现在也只能如此,郑重道:“二姐姐,如果你要线索,不妨看看这影阆之内——那些银色线条和咱们白玉京的如意线脱不了干系!” 这个影阆,简直是以如意丝为骨架搭建的。 果然是你,只会抄袭的罔两! (本章完) 527 新计划 “就是说,事情已经平了,没有架打?”金乌有些扫兴的问道。 汤昭笑道:“嗯,那边的事告一段落了,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还算可以了。凌姑娘给我发回的信息是:‘还有希望’。” 还有希望找回原来的伙伴,凌抱瑜还会竭尽全力。 金乌叹了口气,道:“那也好。顺利就好。只是我这一向来了这么多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哭哭啼啼,也不一定就比在云州下面有趣。” 汤昭猜测它是静极思动了,想要一展身手,毕竟在云州之下一百来年,从没真正动剑,出手就是干涉两个螃蟹打架这种事,当然想酣畅淋漓的打一架了。 然而这里确实没有让金乌出手的地方,杀鸡焉用牛刀?就算是出手,也不过类似于落日庄园斗剑一般,冒充简成龙随意出手,压根不用什么力气,对方就倒下了。 要等到祭祀之日,与罔两决战时才用得上金乌。那时已经是最终决战了。少说也得再等大半个月。 汤昭其实真没想让金乌这么早来,只打算最后请它镇场子。但金乌已经来了,这些天也很配合,哭都哭了,总不能轰人家回去吧? 果然金乌道:“云州那边还算顺利,我都帮他们找出不少阵脚,又发现了几次敌人行踪。每次找到了贼人,我都要说要出手,他们都说还不到时候,然后就把人都消灭了。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汤昭心想云州更不能由着您动手了,您太厉害,一出手容易殃及池鱼,再说万一露了金乌的信息,给龟寇盯上了怎么办? 不过云州那边清理大阵已经大有进展了?那是好消息啊。云州平安是第一等大事。 这次两边都离不开金乌殿下的助力,汤昭心想怎么说也该满足金乌殿下的小要求。 他想了想,道:“这里还真有需要您的地方,就不知道您能不能做到?” 金乌挑了挑郑昀的眉毛,道:“什么事儿,你说说看。我做不到的事儿可不多。” 汤昭立刻道:“是了,不愧是您!天下哪有难得住您的地方呢!是这样,我们想要一个囚禁一个类似于剑象之类的存在。要速度快下手狠,不能让它移动,也不要消灭,最好禁锢起来又谁也不能发觉,您能做到么?” 金乌道:“就像刚刚那只狸猫?” 汤昭笑道:“类似吧。它们叫做渊使。不过我不准备动那貉。” 刚刚汤昭为了替白狐调虎离山,特意用心香把那貉叫来,用的借口是长发庄园新主人想要拜见一下心影大人。 那貉被叫出来,虽然老大不乐意,但因为祭品丰厚也没发作。它头脑简单,又没有琵琶在侧指点,明明见到金乌,一点儿没看出毛病来,还以老大的口吻对着金乌还勉励了它几句,让他们斗剑努力,不要给它丢人。 那时汤昭还没想到关于渊使的计划,自然希望它快走,三言两语对付走了。现在它已经走了,白狐的消息传过来,包括与二姐的交流,以及影阆中关于如意丝的疑点。 汤昭听到影阆,猜测这应该就是他之前分析出来的“系统”,没想到居然跟如意丝有关,甚至可能是用如意丝架构的。他十分吃惊吃惊之余,第一个念头不是顺藤摸瓜找到如意剑的下落,而是: 或许能够控制这个系统。 如意丝,本来就该如意的,不是吗? 如果能控制其中的如意丝,说不定能把现在高度依赖“系统”的罔两山控制在手里,最差也能让其彻底瘫痪。 要做到这一点,可能要依靠白玉京,依靠有控制白玉京经验的诸位剑侠,依靠那枚“如朕亲临”的从君令,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深入研究这个大网。 要打进去。 汤昭想要亲眼看看那影阆的根底如何,最好能从各种角度分析它的结构,为此必须弄到一个可以穿梭影阆的“账号”。 虽然那琵琶对凌抱瑜还不错,即使没有承认当初的关系,却也给了不少照顾,如果凌抱瑜对琵琶提起让汤昭进影阆看一眼,说不定它会允许。但那也只能看一眼而已。 汤昭可是憋着来个大动作的,除了仔仔细细查看研究,寻找破绽,说不定还会顺手搞搞破坏,这个时候琵琶还会听之任之么? 现在琵琶自我认知还是渊使,汤昭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它自家的目的,甚至不要让它知道自己这方的存在。 那么,最好的办法,是绑架一个渊使。使用它的账号。 渊使都能进入影阆,但具体说它们是怎么穿梭在影阆当中的还不一定。如果是天生的能力还罢了,如果借助什么机制,比如有如意线的线头之类的工具,那么就是可以夺取的。 不过能不能夺取,先绑一只过来看看,研究研究也好啊。 琵琶是可争取的,当然不能碰。貉本来是个好对象,但一来之前已经召唤过它一次,短时间召它它未必再来,二来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貉和长发庄园的关系,再莫名失踪未免惹人怀疑,说不定连琵琶都要警惕起来,是以就算了。 “我目前的打算是绑架盘影之蛇。一来它的资料我们了解的多一些,连能力也知道一二,二来它是长衣庄园供奉的渊使,正好可以找机会吸引过来。只是渊使能轻易逃回罔两山的系统内,若不能将它瞬间禁锢,并且叫它刹那失能,它逃回去必然警觉,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问道:“殿下能做到吗?” 金乌道:“那些渊使都和那狸猫差不多水准吗?” 汤昭道:“大差不差?境界应该差不多?” 貉的实力大概是剑侠,考虑到罔两山主场的话,应该会比一般剑侠强。但绝不可能是剑仙,任何剑仙的天外天都不能允许另一个剑仙存在,它们也达不到被封印在祭台之下罔两的水平。 不然当初它们怎么不让貉来解决幽灾? 金乌道:“那没问题。在我的剑势中它逃不脱。不过你最好准备一个好囚牢,我总不能一直开剑势。它或许有巧妙的逃脱手段。你那个罐子可不够。” 汤昭一怔,道:“罐子是剑法,对付剑侠确实未必十足十……要是罐子不够的话,一片空间碎片够不够?” 金乌略一诧异,道:“当然——世界是最好的囚笼。” …… 罔两山,一阶以上。 罔两山的第一层台阶比第二层更加抽象,一切模模糊糊,不分日夜,亦无明暗。 幽深的牢房中,一切都是黑乎乎的。在最里面的牢狱中,一个人被挂在架子上,人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只有一头垂下来的白发微微带些不同的颜色。 “咯——” 一声轻响,牢门打开。 虽然打开,但是一丝光也没有照进来。 牢狱外面也没有光,罔两山第一层台阶就是个暗无天日的大牢笼。从没有光明和希望。 哒哒哒。 轻轻地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来到架子前,沉声道:“吃饭了。” 架子上的白发人垂着头,虚弱的道:“我……不吃。” 来人轻轻打开食盒,发出“哒”的一声轻响,黑暗中饭菜的香味弥散开了,令人舌底生津。 “你说你何必呢?我给你好饭好菜你不吃,回头他们把猪食用管子插进你的喉咙里,你又没办法反抗。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不如吃一些美味,最后时刻还有些安慰。” 那白发人不吭声。来人将饭菜鱼肉拌匀,一勺喂到他嘴边。 那人终于张口咬住,黑暗中发出了微微的咀嚼声。 来人道:“我有话想问你。” 那白发人抿住了嘴,发出了轻轻的嗤笑。 这声嗤笑让来人也发出了冷笑,道:“你笑什么?你是不是认为自己预料对了,我对你好果然是有所图?我知道你在这里关久了,心已经扭曲了,再不复当初了,你怀疑所有人。又或者你当初也不信任何人,你们罔两山的人大多如此。我说是你故友的弟子来还你的情,你又不肯信,那你就当我是来利用你的好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高,露出少女原本的音色:“是的,我是来利用你的。我知道你有和现在长衣庄园的两个庄头有深仇大恨,你又是原来庄园的人,知道不少讯息。我想要毁了长衣庄园,因此来套你讯息,你告不告诉我?” 那白发人轻轻咽了口口水,道:“你要问什么?” 那少女问道:“你们祭祀盘影的香在哪儿?平时是怎么供奉它的?要召唤它需要什么程序?准备什么祭品?有什么交流的暗语?” 那白发人反而愣住,道:“就这些?” 这不是要紧机密啊? 那少女道:“你先回答这些。这应该是说了也无所谓的消息吧?你说了实情,我验证了,咱们方算达成合作。将来我还有要问你其他事的。” 那白发人道:“好。”用极小的声音将少女问的话一一说出来。 那少女一一记住,道:“好,我去了。这次应该能毁去长衣庄园一大助力。这也是颠覆庄园的重大进展。你——” 她声音轻缓道:“尽量别死了。我答应过救你出去,你虽然当假,但我说过的话从来当真。你记得,这世上还有人真心想要救你,好自珍重吧。” (本章完) 528 联网 影阆深处,无数线条在变化,仿佛水流流淌,不舍昼夜。 某处固定下来,仿佛房间一样的独立空间中,一团仿佛盘着的绳子般的黑影突然动了动,露出了灰白色的眼睛。 那竟是一条蛇。 这条蛇盘起来竟有三丈方圆,巨大的头颅仿佛车轮,一双眼睛在阴影里也闪着幽光。 它并未张嘴,只有蛇信不住吞吐,发出只有它自己听得懂的“嘶嘶”声。 “何事叫吾……” “混账!无事退下!” “有祭品……” 静了片刻,那蛇终于还是动了起来,嘶嘶几声,尾巴稍微一甩,身体骤然消失了。 下一刻,周遭大亮! 周围的世界一下子五彩缤纷起来,有蓝天、白云、灿烂的阳光。 这些明媚的存在,全都是它讨厌的东西。 但是,它没有立时表现出不满——它是被呼唤出来的,且早知道呼唤的地点在罔两山以外。毕竟呼唤它的是它的亲信,又说准备了大量祭品,它也可以稍微委屈一下。 不过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是安息山的阴影,周围甚至不见任何一片阴影,它的亲信为什么要在这里呼唤它?不知道它喜欢阴影么? 不像话,祭品加倍! 紧接着,它看到了一头熟悉的白发,那无疑是它的追随者,它吐出了信子,嘶声道:“何事……呼唤……” 没有人回答,周围陡然亮了起来! 沙漠里的太阳本来已经很明亮,明亮到它非常讨厌的地步,但此时亮起来的光,比它能想象中最亮的光更亮百倍、千倍! 它曾见过天下至暗的阴影,今日又见天下最明亮的光芒! “这是——” 它心里知道不好,那种致命感扑面而来,它本能的想要呼唤影阆之路,但这个念头还没转过,突然头脑一片空白。 刹那间,它无法思考了,同一时间,身体也僵硬如木柴,就像被瞬间做成了蜡像,只保持了原来的形状,被从身到心完整的封装在硬壳里。 噗通—— 它坠了下去。 “搞定了。” 三十里外,汤昭得到了讯息,微微一笑。 刚刚他负责用迟明镜偷来的盘香吸引盘影,然而等盘影之蛇现身,他不做任何事,立刻发动剑术转移。独自留下蛇被金乌制裁。虽然他即使深处其中,也可能免疫金乌的力量,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逃了出来。 此时从他的角度看去,天际微微明亮,但此时正值中午,本就是天色大明,一般人不抬头细看,根本分辨不出那里比平时明亮多少。 这不是金乌的力量不过辉煌,而是因为他提前布置了层层幻象,从他自己的剑术到符式术器“屈光镜”,布置了一层又一层,把战场层层包裹起来。本来是打着宁滥勿缺的标准,他琢磨有一半都是富余的。现在看来,这都有点遮不住。 不愧是金乌剑啊。 汤昭等光芒稍微熄灭,匆匆返回,一眼就看见以金乌之态存在的华丽剑祇,正舒展着纯金色的羽毛,以及它脚下掉在地上如同房梁一样的盘影之蛇。 “殿下威武!” 汤昭百忙之中拍了一句马屁,不等金乌傲然说一句:“就这?”手在空中一划,凭空拉出一个洞口来,抄起巨蛇杵了进去,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留下金乌未出口的骄傲,它咕哝几声,对着空气拍拍翅膀,飞走了。 洞口内,是一个小空间,独立于世界之外。它的前身是一座空型魔窟。 汤昭自从曛城之战中得到这个空型魔窟堪堪一年,事情是一件接一件,几乎没有腾出手来好好清理,更遑论仔细研究了。好在之前在训导营那三个月相对宽松,他便将这魔窟清理了出来。 这魔窟是地地道道的空间碎片,很碎很碎的那种。只有上下方圆一里,还没有朝阳营地的地盘大。 魔窟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也没有发现强大的天魔。唯一一只一开始就被清理了,尸首被汤昭保留了下来,看以后能不能做个材料。其余值得在意的就是一处建筑和几件人造物,汤昭没时间研究透,就先堆在空间里。 按说这么大的地方,当做土地资源点当然小了些,但当做空间术器还是不小的,可以存放大量的物资。但汤昭不爱用,一则罐子用起来很顺手,二则,这里面充满了……阴气。 就是那种祸月之夜四处飘荡,能催生凶兽,藏匿魅影的阴气。 这阴气和人间的元气互斥,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力量,基本上没办法利用,吸收更是有害。汤昭倒想把它引导出去,但这些阴气为数不少,都够催生成千上万凶兽了,放到外面就是祸害,还不如圈在魔窟里。如此这个空间就绝不能放活物,最好也不要放死物。 于是就什么都不能放了。最多用来扔垃圾。 但是好歹温度适宜,没灾没害,比罔两山还舒适一些,实力到了一定程度的人在里面呆一阵还是没问题的。 此时江神逸就在里面等他,两人要一起争分夺秒的研究这盘影之蛇。 “咱们有至少两个时辰时间。过了它就能动了,得加固剑法。”汤昭将各种工具拿了出来,“先从外面研究看看,如果找不到就深入剖析看看。先别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四角布置下的术器灯。 其实就算他想,能不能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还不好说。渊使的本质是剑象,又掺杂了一部分影子,剖开来有没有五脏六腑、筋骨血肉还很难说。说不定就像团泥巴,给压扁了也还能圆起来。 虽然在空间里也是大白天,上面有光源,但他还是准备了强光术器灯,务须保证检查时不会产生阴影。对付渊使,一定不能产生影子。 两人各自动手,给这蛇棍从头到尾做了个检查。 “嗯……这里有线。” 鼓捣了半天,江神逸眼毒,从蛇背摸到线头,用特殊的胶一粘,再一拽,拽出一根纤细的几乎目不可视的线来。 汤昭抬头一看,心头一喜,道:“多半是这个了。这是如意线!” 说是如意线,这根线还是和白玉京的如意线有很大区别。白玉京的如意线晶莹剔透,平时透光到目不可视,也能变换各种颜色,这条线则极黯淡无光,肉眼可见灰扑扑的,仿佛笼了一层灰尘,就像在灰堆里滚过一样。 汤昭手边就有高倍的观察镜,是他改进过的,如眼镜一般形态,他戴上之后调好倍数,细细观察:“嗯,这个线是掺杂了影子。就相当于原线上附着了他人的意志。但好消息是它是实体的。” 果然还是如意丝啊。 如意剑的剑象如意丝几乎可以编制万物,但还是以物质为主,最多最多到了“水”那一层,能编制云霞已经是极限,再往上火、风层次就几乎不涉及了。也就是说,如意丝纵然可能组网,但它不能组无线网,即使再细、再没有存在感,它也是有线网。 所以它有线头,找到了线头,就可以拔网线了。 再把网线插到自己这边的接口上,就可以偷网了。同时也可以让盘影之蛇彻底断网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再测试一下其中传输内容的规律…… “慢慢来,咱们先把接口稳定下来。” 两人一股脑研究了一个多时辰,初步把如意线的权限拿下来。尝试布置了一个阵法,作为侵入罔两影阆的接口。 这个阵法可不是凭空创造,综合了两人的实验数据,融合了东君的对人传送阵,还参考了通用的影阆桥术器——这也是迟明镜从长衣庄园中拿过来的,反正拿都拿了,盘香拿得,影阆桥拿不得? 这条线是直接连入渊使体内的,乃至和意识相连。因为渊使没有血肉实体,相当于拴在身体内部,拔插还比较容易,汤昭他们不可能给自己身上插一根。所以他们弄了个阵法做权宜之计,将移动终端该做了固定终端。这个阵法在小世界里是不能通的,得弄到外面去做测试,然后才能联网。 这样自然没有渊使那么灵活,一个念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好处是这个账户就成了公共的了,可以同时容纳多人在线,多弄些人进去,早晚把影阆弄成自留地。 汤昭还尝试了一下在白玉京无往而不利的“从君令”能不能指挥这道如意线,结果是——能,但不大好使。 从君令理论上可以指挥所有的如意线,不管线里附着的是谁的意志。但是罔两的影子还有不同,它是和如意线并驾齐驱的物质,并不和如意剑相融,排斥从君令的指挥,让被指挥的如意线的动作看起来半身不遂。 这样的话,短时间不能排除罔两对如意线的干扰,恐怕很难将整个影阆收为己用。 但好消息是,搞破坏足够了。 虽然成事不能足,但败事绰绰有余。 阵法稳定下来,江神逸就想试试侵入,汤昭道:“咱们先别试。先让凌姑娘进去,她的状态接近于渊使,被发现的机会小些,被发现也有退路。等到她先趟出路来,咱们进去就安全了。” 等到真的安全之后,可以做的事就很多了。 比如在罔两山各个阶梯开拓基地。 比如分散布置传送阵。 比如运兵。 比如——之前头疼的解放剑奴的研究成果如何散播,怎么通知需要知道的剑奴们,如今可以通过网络快速散布。 还有就是白狐一直要做,汤昭以前觉得苦难,现在有些眉目的事。 就是找到如意剑。 汤昭觉得,或许如意剑真正沉睡在影阆深处呢? (本章完) 529 伏虎 数日后。 东方未明,玉阆城中一座绸缎庄中。 “主人,主人。” 一声声尽量放轻柔的呼唤在床边响起。 枕在美人玉臂上的半老头子睁开眼,透过窗纸模模糊糊看到了外面的夜色,不由大怒,喝道:“狗奴才,才什么时辰就叫我?该死的东西,你故意打搅老子的好梦,是不是?” 叫他起床的人一头白发,是一位剑客,闻言连忙跪在他床前,恭敬道:“主人,您吩咐今日卯时叫您起床……” “我何曾叫你……”半老头子嚷嚷一句,便停了下来,此时他脑筋从酣梦的迟钝中缓缓转动,想了起来,嘀咕道:“对了,今日是去观摩落日庄园斗剑的日子。” 一阵阵倦意涌上来,那半老头子翻了个身,道:“他么的,不想去。干脆不去了。” 旁边的剑客能说什么? 虽然他还算主人比较信任的剑客,但这种时候他不可能再多说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倒是半老头子自己睡了片刻,终于还是烦躁的坐起身,道:“更衣。” 更衣的事自然有原本睡在床上的女子来做,这女子并不是他庄园里的剑奴——剑奴饱受摧残,一般还未成为剑客就朱颜凋落,成为了剑客也有一股或丧气或戾气,庄园主们都不喜欢。这庄园主也是趁着深影会在即,奴隶贩子云集时买来的新人,乃是个普通女奴,这两天正新鲜着。 那女子一面给他穿衣服,他一面抱怨着:“这是什么破事?好端端的非要斗剑!今天这一来一回上山,怎么也得耗费两日。三日后就是深影会,深影会要一连举办三天。月底就是祭祀,祭祀也得一日。十日之中倒有六日需要早起,这是什么灾难日子?” “祭祀自然不能误,深影会多少年一次,去去也就罢了,还能淘到点儿好东西。那落日庄园和什么什么庄园的斗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要是在玉阆城,走几步就到还罢了,就当看个热闹,如今放在落日庄园,还要叫大伙儿回山,这么远谁要去啊?要不是盘影大人发令叫我去,我他么绝不去。有这功夫多睡会儿有什么不好?” 虽然嘟嘟囔囔,但他还是穿好了衣服,被女奴扶着坐上了马车,口中还嘟嘟囔囔道:“落日庄园真是废物……被不知名三阶庄园踩上门来……二阶之耻……” 这时在床边叫醒他的剑客跟上来道:“主人,盘影大人已经下令,今日无需呼唤它,全都在安息山下集合,可以从直接影阆桥上通过。地点不变。” 那半老头子闷声道:“这还不错。盘影大人竟然不收祭品就肯开放影阆桥,这真是千古未有的事儿啊。这简直就好比浮影大人下地走路、心影大人聪明伶俐、罔两大人热爱太阳。这么多人一起走影阆桥,盘影大人亏大了。” 可能正是因为这回盘影大人破例承担了全部花销,所以要求所有供奉盘影的庄园主都轻车简从,能少带人就少带人。所以这老头只带了两个剑奴驾车,一个剑奴随行。 这点人武力值肯定不够,往日在玉阆城外走一走都有危险,但现在是走影阆桥,直通落日庄园,又是一大群庄园主一起出发,能有什么危险?那么多渊使在座,难道还有人能翻出天来? 没人有这个能力,知道吧? 半老头子将自己最信任的剑客留在玉阆城看守绸缎庄,如今这里基本就是他的老家了,一年三百天都在下面呆着,谁爱回那个灰扑扑、暗乎乎,吃饭都没滋味的庄园啊? 奴隶主也受不了啊。 走之前,他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听说最近玉阆城中奴隶们不安分?” 那剑客脸色微变,立刻道:“主人,咱们庄园里的奴隶都很温顺……” 半老头子道:“我知道。我不是说我们伏虎庄园,我说城里,听说别的庄园剑奴们之中流传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谣言?说什么逃离玉阆城得自由?最近真的有很多玉阆城的剑奴逃跑?” 那剑客压住怦怦跳动的心,恭声道:“如今玉阆城鱼龙混杂,各种流言满天飞,那些轻浮愚蠢的奴隶不知听了何等妖言,生出妄想也是有的。但是咱们庄园绝没有这样的事儿,大伙安守本分,主人放心吧。” 半老头子本来也是这么一说,并非起了疑心,他自信对庄园里的奴隶比别的庄园好得多,哪怕是最卑贱的剑奴都有吃有穿,还要怎样?绝不该有人反自己,便不在意道:“这便是了,我对奴隶们恩重如山,谁要是还生异心,连狗都不如。你看着点儿,哪个狗东西要是跟外头一样传什么有的没的,先拔了舌头再剁成肉酱。” 那剑客躬身答应,伏虎庄主才坐车走了。 望着主人的背影渐渐消失,那剑客目光闪动,心里默念: 自由,自由。 解脱,解脱。 那个剑奴完全摆脱主人束缚,得到余生自由的消息,早就已经传了很久,玉阆城中的剑奴,至少剑客级别的没几个人不知道。 这个大饼实在太大,大到了每个人都不能装作听不见。只要不是庄园主,所有的剑客都是奴隶,谁不渴望解脱?哪怕是一天的解脱都好。 当然这个传言非常离谱,简直是做梦一般,本来是不可信的,甚至有可能是危险的钓鱼。但这个传音不是别人传给他的,也不是有人发传单塞到他手里,是突然有人在他耳边说的。 这至少说明发布这个消息的人神通广大,比他们这些剑客都强,强者的话肯定比弱者可信些。 但他还是不敢妄动,他如今过得还可以,有点小权,吃喝不愁,虽然本质上还是奴隶,但已经比其他人强些。他没到生不如死的地步,就不敢冒险,只想看看有没有先行者,或者能赶上去随大流。 先行者有的,而且层出不穷。 伏虎庄主是个醉心享乐的富贵闲人,跟新买的女奴在家胡天胡地已经数日没有出门了,他哪里知道现在各家剑奴人心浮动,试图沟通并逃走者络绎不绝。 那些逃命者有的失败了,下场极惨。但有的成功了。 有人成功了啊! 那剑客也知道有人成功了,还是他认识的剑客,真的脱离了主人的掌控,做不得假。 他的心也有些动摇了。当然多年积威,主人要是在家里坐镇他是真不敢动,可以主人要去二阶庄园观战,一去至少两天,这难道不是大好的机会? 那剑客深深吐出一口气:这玉阆城中,总不会只有他一人这么想的吧? 那伏虎主总算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来到了安息山下,看到不少人聚在那里。有的是盘影的人,也有的是其他渊使大人座下的。 人来的真不少啊。 反正今日都是去落日庄园,大家一起走影阆桥呗。一座影阆桥其实能行不少人,开启一次花费一次力量,但一次人多些增加的消耗并不多,一起走比较划算。 伏虎主眼见时间还有一点儿,就去找相熟的庄园主了。找了一圈,他发现最熟的降龙庄园主并没来。 这可奇了,明明说要一起走的。 他有些奇怪,拉住了一个还算相熟的庄园主问道:“舂米主,看到老项了么?” 那舂米庄园的庄园主显然比他知道的多,道:“他呀,来不了了,回庄园去了。庄园里有人造反。” “嘛玩意儿?造反?” 伏虎主都惊了,庄园主被造反?还是在庄园里?剑奴有这么大的胆子? 要说在玉阆城里逃几个奴隶也就罢了,毕竟玉阆城诱惑太多,管理又松散,终究有奴隶疯了心要跑,抓起来砍了就是,怎么在罔两山里还能造反呢? 等等…… 以前好像也有这种事啊? 伏虎主紧张的问道:“老项死了?” 舂米主莫名其妙道:“没啊,昨天好好地呢,就是知道消息以后赶回去了。但愿他赶得及,别无家可归了。” 伏虎主越发莫名了,道:“不杀主人就造反吗?” 自来罔两山庄庄园以下反上,只有一线机会就是黑虎掏心,不等主人催动祭祀阵,将人一刀杀了,那么祭祀阵就算短暂的废了。那时是贿赂渊使得到罔两承认也好,是封存祭祀阵各奔东西也好,总之有一线生路。哪有主人还活着,剑奴们先造反起来的? 既然这样蠢,那也不必担心了,老项回去一根手指就把他们全捏死。 舂米主摇头道:“最近风声可是不对。造反、逃奴层出不穷,我听到造反的庄园就有三个。我的剑奴逃了四个,你那里逃了几个?” 伏虎主道:“我那里没有。” 舂米主斜着眼看着他,一副“你不说实话,是不是怕丢脸”的表情,摇头道:“人人都逃,这不是我们的错。是那些奴隶发了疯,背后肯定有人挑唆。若叫我知道了是谁,定将他杀千刀、下油锅。” 伏虎主听得十分不快,刚想反驳你们只会一味残酷不懂恩威并施,当然容易逃奴,我不是你们,突然心中一惊,心中想到:等等,不会是幸卒那个狗奴才欺瞒我吧? 我的庄园不会也漏风了吧? 想到这里,他背上冒汗,突然想要转身回去排查一番,就听有人喝道:“影阆桥开了,众庄园主依次上桥!” 530 加注 虽然有诸多念头,但影阆桥铺开,周围已经自发的鱼贯上桥,伏虎主犹豫之间还是跟着许多庄园主上了桥,进了罔两山。 过桥的过程还算顺利,甚至比以往都顺利,伏虎主以前走影阆桥进入那黑白灰世界时会头晕,但这一次没有这种症状,平平稳稳就过来了。一眨眼,已经到了第二阶梯,入目是幽水及水畔起伏的沙丘。 如果细思起来,可能是空间中那种卷曲的线条变得规律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扭曲了?之前影阆中那种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线条,可是令人眩晕的。 他因为剑意的缘故,对这些变化颇为敏感,越想越觉得奇怪,便想问问舂米主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但他在幽水畔等人,等来等去,没有等到舂米主,不由得奇怪,拉过一个之前就在舂米主后面排队的庄园主,问道:“这位老兄,你看到舂米主了吗?” 那人不耐烦道:“没看到,舂米主是谁?不认识,你不会自己找吗?” 伏虎主大怒,眼前这人他并不认识,估计是哪个三阶犄角旮旯里的庄园主,竟敢和堂堂二阶庄主这么说话,可见如今罔两山是乱了规矩了,怒道:“你这卑……” 话说到一半,就听有人叫道:“各位庄园主,这边走!落日庄园在这边,从此进入,一进去就能看见斗剑台了。不要耽搁,后面还有人要进来呢。” 伏虎主循声看去,一眼看见长衣庄园的图非站在一个沙丘上,带着几个剑客给人指路,好似一个引导傧相。 伏虎主以前就看不上这窃取庄园又噬主的图非,此时更暗中冷笑,心想:剑奴就是剑奴,篡了位也是剑奴,到头来还不是做些剑奴的活计? 不过就算是剑奴,一阶庄园家的剑客跑到二阶和三阶庄园供外人驱策,那也是够自贱的了。图非一个庄头,竟干这种事,真是自甘堕落到骂他都是多余。 这时,跟自己说不认得舂米主的那个庄园主上前道:“长衣主,还没开始吧?现在还能加注不?” 图非闻言一怔,接着尴尬起来,连忙摆摆手,道:“长杖主,且入台观战,莫要说闲话。”说罢连连使眼色。 伏虎主惯是玩耍场中人,一听心下雪亮:这图非不但往来串联、引路司仪,居然还为此斗剑私设赌局,独家坐庄! 一鱼两吃……不,三吃、四吃都不止。 当真无耻至极! 自己竟不知道! 盘口是多少? 图非正要把这事糊弄过去,突然背后有声音道:“加注,那是什么?” 图非汗毛倒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如熊似狐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身后,正是貉,渊使心影,也是长发庄园的供奉渊使。 图非只觉得头疼,因长发庄园供奉了渊使,那渊使又十分热衷插手这场斗剑,他这几日也没少和这位心影打交道,深知这渊使头脑简单、性格古怪,说好糊弄也好糊弄,但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较真,可就难打发了。 他只得道:“启禀渊使,这加注乃是个小游戏,是小人们私下讨论这场斗剑谁输谁赢。大伙各支持一个庄园,看谁支持的人多。” 只能说,这个解释也不是全胡扯,但意思满不对味儿。图非料定心影不懂。 心影果然不懂,道:“原来如此,那么你们猜谁输谁赢呢?” 图非乃是大庄家,盘口的事烂熟于胸,张口就道:“那还是认为落日庄园的人多些。二八开,八成的人看好落日庄园。” 貉听了大为不悦,道:“你统计的不对。我问了不少人,他们都支持长发庄园。” 图非心想:你是长发庄园的供奉渊使,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当面别人怎么会跟你说实话? 再者长发庄园的新主人出手阔绰,好酒好菜广交朋友,大家口头上愿意支持他,显得他被人看好,只是到了下注的时候,真金白银可不会说假话。 再者,也和他设定的赔率有一点关系。 图非只得胡扯道:“渊使问的人想必都见识不凡,所以分得清真金。我们这些朋友都不懂,瞎起哄玩儿的。要说真正的实力,还得是您慧眼识珠选中的长发庄园啊。” 貉点了点头,道:“那这个游戏我也要玩儿。我说是长发庄园赢。” 图非赔笑答应,正要糊弄过去,伏虎主笑道:“心影大人,他们这个游戏有挂彩头的。先给些好处,如果猜对了加倍还。尤其是猜长发庄园,加四倍还。” 图非心中暗怒,这伏虎主和自己没什么仇怨,居然落井下石。那貉疑惑道:“这样么?这不是大好事吗?那么……” 它一张口,吐出一个珠子出来,道:“这个给你。长发庄园赢了还我四个。” 图非手都抖了,那珠子他一时鉴定不出来是什么宝物,但既然是渊使珍藏,怎么会便宜?何况貉的理解大概是自己这里是个聚宝盆,放一个进去四个出来,恐怕折现它也不认,自己又去哪里找这四个珠子出来? 他正要和心影解释自己只收现钱,貉突然道:“对了,我是找你有事来着!你今日看见盘影没有?” 图非道:“盘影大人?没有啊。” 他虽然供奉盘影,但又不是盘影的亲朋好友,不准备祭品连面儿也见不上,哪知道盘影去哪儿了? 貉不爽的道:“我叫来的渊使都到齐了,斗剑马上就要开始了,独它不来,这多烦人?它若直说不感兴趣也就罢了,偏它一直最积极,连影阆桥都是它搭建的,怎么事到临头还不来?我们是等它还是不等它?” 它这边抱怨,图非自然不能插嘴,貉摇头道:“算了,我去影阆里找找,它要不来我们就开始。它也没什么特殊,缺个把观众有什么了不起?若我不是什么东……东什么主,我就像曼影说的那样,不理会它了。”它说着对底下还没进入落日庄园的众庄园主大喊道:“快进去,就要开始了。你们快进去鼓掌喝彩!” 说着,它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图非脸色难看的捧着那颗珠子。 伏虎主看图非要吃人的表情,不敢再触霉头,出溜一下进了阴影,来到了落日庄园。 刚进落日庄园,伏虎主就觉得眼前一亮。明亮的金色光华差点儿闪瞎了他的眼。 好亮! 就算在玉阆城,他也没见过这么明亮的阳光。 只见眼见一座雕塑,正是二阶庄园无人不知的“幽海落日”。它似乎刚刚经过了整修,那几乎被幽海包裹的太阳光芒异常明亮。 伏虎主不由多看了两眼——他是根正苗黑的庄园主,那是绝对忠诚于罔两大人的,但他也喜欢明晃晃、闪亮亮的东西,不喜欢罔两山里黑白压抑的气氛,不然也不会泡在玉阆城了。希望阳光,这是人的本性,改变不了。 在幽海落日这座雕塑后面,但见一片平坦的场地,周围搭建了高台,台上坐满了人,人声鼎沸。粗粗扫一眼,也有数千人。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伏虎主大吃一惊,他想到这些庄园主都要给渊使面子,少不得要来个一大半。但就算加上三阶庄园的那些小庄园主,也不过一百出头,每个人带两三个从人,三四百人就很多了,这几千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时有落日庄园的剑客出来引路,伏虎主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伏虎庄园可是二阶庄园,位置都是早就留好的,在场地的上方第三层稍微偏一些,仅次于最顶上的渊使们和第二层中央的一阶庄园主。 那引路剑客听他惊诧,解释道:“他们都是深影会的来客,过几日就是深影会,玉阆城中贵客云集。我庄园和长发庄园都有播撒通告,广邀来宾。感兴趣的客人很多。” 伏虎主咂舌,道:“他们怎么来的?也走影阆桥?” 那剑客道:“是走大门爬阶梯上来的。有的提前几日出发,甚至昨天就有到此的。热情很高啊。” 伏虎主讶然,他来这里只是早起一日就不情不愿的,居然还有人提前几日出发,提前一日到场入座,持续到今日热情还这么高。这斗剑有这么精彩么? 若是一边倒,嘁哩喀喳结束了,岂不白来了? 他想了想,道:“这也是我罔两山武德充沛。往日宴席前也有剑奴、斗士斗剑,可见人人尚武、个个争先。既有此斗剑盛事,为何不来?” 他这么说,自己也信了。尤其是这里人多,气氛又这么热烈,很能感染人。他不知不觉受到感染,也期待起来:来都来了,不如期待一场精彩的斗剑,最好杀的血流成河才过瘾! 这么想着,伏虎主便问道:“今日斗剑的是什么规则?登场的人在哪儿?” 在来宾当中,也有不少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凑热闹的,那剑客见怪不怪,道:“规则已经做了水单,放在座位上,您到时可以细看。选手在那里——” 他伸手一指,指向远处两个临时搭建的棚子。“左边上悬弓箭,是我们落日庄园的。右边那个悬白发的是他们长发庄园。” 伏虎主看了几眼,突然道:“那是谁?” (本章完) 531 归融 那剑客听伏虎主言语中似有惊叹赞美之意,跟着转头去看。 这一眼,那剑客立刻猜到他说的是谁——那必然是白发庄园棚子里一个少年人。 虽然第二阶整体色调是灰白色的,让一切事物失去了颜色,但这种朦胧感却让有些人的容貌变得更加惊心动魄。 比如那个年轻人,一眼看过去端的如同艺术品。 由于伏虎主这种赞叹不是对落日庄园的人发出的,那剑客心有不满,但事实在眼前,他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勉强道:“您看见了,那是长发庄园参加斗剑的其中一个人。” 伏虎主盯着他一时痴迷,突然道:“既然是斗剑的剑客,那也是要死的人了。可惜了这样的好相貌、好姿态。我愿用我庄园里的剑客换他,一样给长发庄园效死。我的剑客可是二阶庄园的高手,比他们那三阶庄园的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你带我去问长发主,他一定乐意。”他一面说,一面指着背后自己带来撑场面的剑客,当然一点也不在意自家剑客答应不答应。 那引路的剑客冷笑一声,道:“伏虎主,你看人家的头发。” 那伏虎主一愣,才发现那年轻人头发乌黑。 这……这不是罔两山的剑客啊! 也是最近伏虎主只顾跟外面买来的女奴玩耍,见惯了黑头发,已经有点黑白不分了,不然他应该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 他遗憾道:“是长发庄园请来的外援吗?那直接说换不好。但是既然是花钱的,我可以雇佣……” 那剑客不耐烦道:“伏虎主,那么多渊使大人在上面看着,您别为难我们好不好?再者,那位我没记错的话,是一位剑侠来着。剑侠是什么人物?招揽他?您……” 他费了好大劲,把“配吗?”两个字咽下去。 伏虎主如遭雷击,连声问道:“剑侠?怎么会是剑侠呢?怎么会有剑侠呢?就算是,他怎么会是剑侠呢?” 那剑客懒得和这什么也不知道的家伙多说,只默不作声把他带到正面看台的位置上。 正面看台是最大的看台,正对斗剑台,乃是场中最好的位置。当时就是为了安置贵宾,所以建造的尤其宽敞华美。 最上面一排是渊使的大座。下面一层分割成五段,是五个一阶庄主的座位。再下面是十个二阶庄主,也有隔板隔开,相当于小包间了。再往下就是散座了。三阶庄园主没有固定的位置,也是挤着坐,他们甚至不一定比散客高贵,那些原来的贵客们如果愿意多出钱,也可以坐在这个看台。 是的,除了庄园主们,其他人来观赛是要收钱的,门票不菲,这是正规的比斗。 钱由落日庄园收,先放着,等斗剑完了谁是落日庄园就归谁。 伏虎主走上看台,一眼扫到了许多生面孔,有的分明就不是罔两山的人,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他心中很是不屑,也不假辞色,匆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这层就全是熟人了,包厢比不上上一层宽敞,但是布置舒适,装饰有伏虎庄园的虎纹,告诉外人这就是伏虎庄园的位置,别人占不去。包厢里还有桌子,上面放着水果茶水,还有一张纸,正是这次斗剑的规则。 他先抓起纸,一面看一面坐下,突然一闪眼,发现外面他找了好久的舂米主竟在旁边那包厢坐了,不由愕然,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舂米主回头看了他一眼,古怪之色一闪而逝,道:“什么时候?我比你先到的。” 伏虎主微感奇怪,但也没多想,只以为自己在外面走岔了,对方走到前头去了,道:“亏我还找你,原来你已经先进来了。” 舂米主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伏虎主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当时他是想说什么话来着,过去了也就忘了,但既然眼前有个熟人,聊聊天也好,道:“也没事,就问问你,这次斗剑你觉得谁能赢?你投注了吧?投的是谁?” 舂米主没回答,似在迟疑,伏虎主笑道:“说说看呗,又不是什么机密。那图非已经不接受加注了,我自不会抄了你的去。难道说你投的是长发主,是以难以启齿?” 舂米主笑了,道:“啊对对对。原来你看也看出来了,其实长发庄园的胜面不小,我是想捡个漏来着。” 伏虎主大为不屑,道:“三阶庄园而已,挑战落日庄园这等老牌庄园简直自不量力,人家面上衰落了,实际上底蕴深厚。你老兄眼光不至于这么差吧?”他一面说一面读那个斗剑规则,忍不住道:“落日庄园当真疯了,八个剑客就已经够多了,还牵扯剑侠局……” 他一面说,一面再看场中,去寻找刚刚注意到的那个黑头发少年剑侠。此时他离得更远,但居高临下,看得十分清楚,更觉得这年轻人玉树临风,前所未见,端的赞叹不已,又看到规则页上已经写了他的名字,读出来道:“汤……昭……” 是个没听说过的名字。 没听说过不奇怪,在罔两山,剑侠是有数的,且地位极高,不是一般人请得到的,那必然是外面来的外援,山里人怎么会听过呢? 果然是外面来的人,怪不得气质与罔两山众人不同。 只是……太年轻了。 是真的年轻,伏虎主阅人无数,心中认定了他不仅仅是面貌年轻,这么年轻只能是刚刚晋升的剑侠。 年轻,意味着必是天才人物,但也多半积累不足。剑客阶段年轻人未必不强,剑侠的年轻人可真的吃亏。因为做了剑侠,寿命是大幅度延长的,别人比你多积累二十岁,你靠天资追一追就罢了,别人比你年长一百岁,多当了近百年剑侠,你还能追吗? 何况到了剑侠阶段,人人都是从惊才绝艳中过来的,不是天才谁能突破境界?此时早把那些混子和幸运儿筛下来了,你差一百年,是差一个同样天才的强者一百年。 不过也可以理解,区区一个三阶庄园,能约到一个剑侠就不错了,哪有资格挑三拣四?说不得还是这剑侠年轻面嫩,囊中羞涩,吃他坑蒙拐骗才来的。 只是一个年轻俊才,若为一场毫不要紧的斗剑夭折在这里,就暴殄天物了。 不知他对手又是谁?落日庄园没落得紧,也寻不到什么正经剑客。 名字果然也在上面,叫做归融,也是一个无名小卒…… “归……归融?” 伏虎主大吃一惊,道:“竟然是归融!乌杀羽这老货怎么请出他来的?” 比起汤昭这陌生名字,归融这个名字在罔两山可是大名鼎鼎,几乎可说无人不知。 罔两山的剑客不少,但从剑奴转过来的剑客都残缺不全,断绝了前路,剑心失衡,几乎没有成为剑侠的可能。 之所以说几乎,就是世间总是有奇迹的。 这个归融就是个奇迹。 据说他出身淡月庄园,本是个平平无奇的剑奴,但本身资质就非常好,在罔两山也可算难得的“好命”,十二岁成为剑奴,十三岁就成为剑客,只做了区区一年剑奴,可以说身心受到的摧残比较小,头发只白了一半。 他天资出众,据说生得也俊美,那淡月庄园主也甚是喜爱他,对他甚是优容。 如此,这归融潜心修炼二十年,居然依靠绝世的天资和一些幸运突破了那道界线,成为了真正的剑侠。 然而,他成了剑侠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对他“不薄”的淡月主。又将其满门屠灭,连庄园中的剑客、剑奴都杀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庄主一个幼子藏身角落爬了出去,请来了淡月庄园供奉的渊使。 后面就是归融和渊使的大战,这场仗的结果众说纷纭。有说归融赢了,但有其他渊使赶到止住了他,也有说渊使赢了,但爱惜他人才并没下杀手。反正结果是归融被罔两山收编了。虽没有立一高阶庄园,待遇却同渊使,平时不知驻扎在哪里,只有罔两山有令他才出现动手。 至于淡月庄园……世间就没有淡月庄园了,后续也没有带月的庄园了。后面是老牌二阶庄园祭酒庄园分裂成伏虎庄园和卷尾庄园,补足了二阶十大庄园之数。 归融留下的传说对他自己算得一传奇,但对后来者很不友好。自此之后,庄园主再不敢提拔那些真正惊才绝艳的剑奴,就算要收得力心腹,也是宁可要那些资质中上性情老实者。若有才华超绝有可能突破的,往往直接处死,以免再出一个归融。 可以说,归融已经和整个庄园主阶级势成水火。怎么他还会应邀为落日庄园出战?落日庄园又怎么敢信他? 伏虎主只觉得这场斗剑越来越奇,之前只以为是图非在中间串联,又有心影掺和,偶然促成一场盛事,但此时看来,似还有更深的水啊。 那这个汤昭……他不是可惜了吗? 纵然汤昭也是惊才绝艳,那归融可是五十年前就已经以天才纵横于罔两山,可与渊使一战的人物,这汤昭也能和他比? 伏虎主目光往挂弓箭的棚子里看去,并没有看到有头发半黑半白的人,不知是不是归融的谱大,现在还没有到场? 这时,两边棚子同时走出人来。 众人先是一静,接着一阵哗动,纷纷叫道:“开始了,开始了!” (本章完) 532 沼泽 “来,抽签了。” 两个棚子外搭建了一个专门的抽签台,稍微高出地面,可算整个赛场的中心处。此时正有主持的来自长衣庄园的剑客招呼等着出场的众剑客出来抽签。 第一场是剑客局,经过三番两次变化,这场斗剑变成了混战。也就是一个大场子里面大家一起上。 这个规则热闹是热闹,刺激是刺激,就是容易混乱,而且观赏性会差一些…… 对,当然要求观赏性。 一开始是不需要的,两个庄园斗剑为的是决出胜负,赢者上,输者下,获胜者成为二阶庄园而已。但随着心影的插手,越来越多的人搅进来,看台都修了三面,参与者快比深影会人还多了,这还能不兼顾观众吗? 不但兼顾观赏性,还要兼顾安全性呢。台上有不少贵客、甚至一些庄园主都实力堪忧,看台上没遮没挡的,那斗剑的余波可不能波及到他们。 你收了钱的! 所以,经过一系列来回的磋商,最终形成了现在这个规则。 场地为仿幽海之沼泽。中间立一被射穿的太阳,在太阳下方放置一个神弓台。台上正是那把当年落日庄园主射中太阳的射日弓。拉开弓,神弓自然凝聚一支射日箭,以射日箭先射中太阳者为胜。 地图的沼泽中充满黑雾,互相不能看见,仅有八条道通向神弓台。这八条道并非放射状,互相有交叉远近,仿佛迷宫,赶到一处岔路口就可以灵活换道。十六个人分八个方向进入。每个入口两人,必须是不同庄园的,一前一后。一人追,一人逃。追逃的先后和进人的顺序由抽签决定。 这个方法能保证战斗一定会很快爆发,先是同一通道两人竞争,等决出胜者再与别的通道的胜者竞争,最后在神功台前可能会出现只有一人胜出或者双方各有几人组队对战,局势莫测,观赏性自然就强了。 不过这个场地布置不易。为了这场斗剑,落日庄园下了血本了,连一直珍藏秘不示人的射日弓都拿了出来,更别说建造场地的花费了。落日庄园人手并不多,也没有大工程经验,焉能十天半月做成这么大一个场地? 好在他们有工具。 此时那个幽海落日的雕塑被推动到了广场上。一群剑客不知催动了哪样机关,那包裹着太阳的幽海仿佛活了一般,化为浓稠的墨汁不住往下流淌,流到地上地面由土地变成了沼泽,忽忽然方圆百丈,尽成泽国。一层稀薄的雾气从地面升起笼罩了沼泽。 只制造场地这一准备工作就做出大场面,观赏性极高,看台上议论声此起彼伏,场子已经暖了起来。 当然,其实场中那些走人的道路早就规划好了,现在放沼泽不过是最后一层形式而已。 这就是会造成一些不公平,路是落日庄园修的,雕塑是落日庄园有的,雾气是落日庄园放的,事实上落日庄园早已拿到了主场优势,即使不在其中暗做手脚,只熟悉路径这一条就已经大为占优了。 落日庄园也表现得很磊落,将地图送给了长发庄园以示公平。但敌人送来的地图,这边不但不敢信,反而疑神疑鬼,这也是乱敌之策。 好在长发庄园并不怕,其实他们和落日庄园一样也是看着场地盖起来的。 “所以……关窍在哪儿呢?”汤昭皱眉看着正在形成中的场地。 “关窍……关窍我都告诉你了呀!”他肩头,已经从这趟刺探任务中圆满而归的白狐不满的说道,“难道你觉得我探查出来的地图还有错漏?我可是潜伏在这里天天盯着场地,有什么变化都详细记下,方制作出一张全图,那可是细枝末节都标注清楚的。乌杀羽都没我知道的多。” 汤昭摇头道:“不,场地的事肯定没问题,地图大家都背熟了。我想说……阴谋在哪儿呢?” 白狐给出的地图和落日庄园给出的地图差不多,有些小变化但问题不大,可见落日庄园并没有在这一步暗算长发庄园的意思。 但是这次斗剑一定是有阴谋的,那落日庄园连续出尔反尔,必要达到什么目的。现在明明有内应传回消息,却还没抓住他们的首尾,甚至连幸苍是幕后黑手还停留在推测阶段,这可叫人放心不下。 白狐沉吟道:“不知道……你不是说幕后黑手很可能是幸苍吗?他参加这一场,自己也有危险,所以就不在这里做阴谋了呗?可能下黑手是在第二场、第三场。第三场庄园主会肯定没问题,就算他翻出天来也不怕,但是你……你看你的对手还没来呢。” 汤昭沉吟不语,他早知道今日对手是个传奇人物,也从琵琶那里得到了那人的资料,潜心准备了不少。但今日对方并没来,到这个时候面也没露,是傲慢么?还是有额外的算计呢? 归融……是个难缠的对手啊。 汤昭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对自己有信心。只可虑他或许和阴谋缠在一起…… “抽签已毕。签号只有自己可见,等黑雾起独自一人到入口来。”为了显示公平,管抽签的是金久,也就是和图非一起篡夺长衣庄园的同伙,为了这次斗剑,长衣庄园可是尽心尽力、倾巢出动了。哪怕是收了钱,设了赌局抽水,但获利和他们出的力比起来也不算多,再说还有他们受到的鄙夷的精神损失补偿呢。 众人各自将写了签的小球握住手里,轰然散开。且为了避免人看出来,特意不往自己该去的方向走。 汤昭目光往各处扫去,和自己这边的熟人以及对面的陌生人一一对视。 自己这边幸苍、幸五、幸七、幸九几个人都在。是的,幸七也在。 为了出战剑侠局,汤昭恢复了本来面目出场亮相,然而汤昭是汤昭,和幸七有什么关系? 这个幸七当然也不是把原本的幸七叫回来凑数,而是另一个人假扮的。没错,就是卫长乐。卫长乐在罔两山卧底多日,熟悉长发庄园的一切,自然假扮起来得心应手。之前他不行动,是实力不足,这几日汤昭的到来让他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心情平和,登时心境突破,掌握了一直归属他的那把剑。 卫长乐终于成了剑客。剑客之后,眼前立时豁然开朗,之前不能做的事现在能做了。 当然,刚刚成为剑客,他的实力还是有些不足的,剑术屈指可数,剑元更是最低的那一档。如果是一对一的斗剑,汤昭绝不会让他上的。但谁叫现在是开放地图混战呢。卫长乐的剑未必擅长战斗,但是特别适合保命。 他反而是危险最低的那个。 其余人里,最终除了幸十三所有长发庄园的剑客都上了。虽然汤昭能拉出足够多的外援,但自己人都不上那也太奇怪了,那边一水白发,这边一水黑发,这不是自外于罔两山么?众目睽睽之下,很难如此操作。 至于说他们都上,会不会拉低胜率,这个……无所谓了。 有幸苍在,已经是七打九,再加上卫长乐,六打九。再加上幸五、幸九……短板太多了,能赢了才奇怪。 也就是这次的规则谁先到太阳前,射日为胜,有了个人逞英雄的可能,才有一线胜机,不然是必输无疑的。所以汤昭连给来增援的自己人的任务也是:有机会争胜,没有机会保全为上,不必白白抛洒性命。 汤昭对这场斗剑最大的期望,就是看清在浑水背后的深意,看看幸苍这老家伙会不会在真刀真枪的斗剑中漏出什么破绽来。 至于争胜,可以交给汤昭和金乌。三局两胜,本来只需要两胜就行了吧。 但当汤昭看到对方出战的名单时,看到了归融这个名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第一场比赛对落日庄园背后的人来说也不是关键? 真正的战斗要从第二场开始。 罔两山的传奇剑侠啊……有意思,自己持景行剑成剑侠以来第一次对强敌,就从你开始。 “铮铮铮——” 随着雾气弥漫,本就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越发天昏地暗,让人压抑无比,这时一阵琵琶声如银瓶乍破,撕开了晦暗的气氛,紧接着一个充满元气的童稚声音大声道: “诸位渊使,各位庄园主、贵客来宾,早上好!欢迎来到落日庄园和长发庄园斗剑会场!” 汤昭听得声音耳熟,猛然抬头,就见一个狸猫一样的身形在大看台的最顶上蹦蹦跳跳,还抱着琵琶,仿佛在开个人演唱会。 还真上心啊它。 心影显然是对自己能搞出这么大的场面很兴奋,一面弹琵琶一面大声说着开场白。只不过后面一段文绉绉的欢迎词显然不是它能说得出来的,应该是琵琶或者谁给它写的稿子,大声朗诵出来棒读味儿浓了些。 “第一场比赛的规则是……好,现在介绍出场剑客。落日庄园幸庆!幸辰!幸奇……” 一个个白发剑客走入场中。和长发庄园不一样,落日庄园是全白发阵容。打扮都是相似的,全都是罔两山典型剑客打扮,这也使得远远看着的众人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事实上离得这么远,除了汤昭这样实在夺目的,或者有意做奇装异服的,其余人是真分不出长相,能分男女都不容易。 汤昭猜测,这些白发剑客未必就全是落日庄园的人,肯定也有外援,但怎奈一水儿的白发,又都是姓幸的,看不出谁是外面借来的。 “下面是长发庄园,幸苍!幸五!……房蔚然……阿沁……麦芳菲!” 533 开幕 斗剑的第一场剑客局,在平静中拉开序幕。 黑雾很快就弥漫了会场,所有斗剑者都默契的沉默着,蹑手蹑脚的前进。 沼泽地很难走,尤其这是幽海雕塑释放的特殊沼泽,是层层阴影凝结而成的。哪怕用最顶尖的轻功也很难踏水无痕,稍微一接触水面,就激起无数烟一样的影子。那些影子虽然稀薄,却好似一道道绳索,缠绕肢体,要把人拽到深渊里去。 一般要在野外,剑客们都会选择浮空而行。但这个赛场设定就是禁空。不许在空中对剑,以免波及到看台。同时,稍微浮空倒是不禁,但负担很大。这沼泽上面仿佛压着一座泰山,让每个人身上都沉甸甸的。 坚持浮空的话,稍微浮得高一些,重力还要持续加重,以至于体力加速消耗,在战斗中陷入劣势。 没有人会这么选,毕竟加快速度虽然有可能赢得比赛,但谨慎、懂得保存自己才能活下来。 既然采用了这种追逐竞赛的规则,那就不再要求人人奋勇拼命、个个向前,不再默认为要以自己的鲜血为主人献上愉悦,而是要采取策略取胜,以赢为先,那么适当了保存实力也是允许的。 当然,也不能过了头,作为奴隶,只考虑保命划水,让自家输掉比赛的话,很可能主人一怒,一个人也活不了。 如果是一个月、乃至半个月之前,至少落日庄园的剑客会拼命向前,主动冲锋,场面或许一开始就陷入激战,但这半个月很多事在悄悄改变。 战斗,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事了。 于是,斗剑一开始就沉默了。陷入了一种无聊的沉闷。看台虽然居高临下俯瞰全局,但毕竟距离远,又有薄烟阻隔,其实看着也模模糊糊,就见所有人都进去就潜伏,一步三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进的速度好似蜗牛一般。 在这又没有背景音乐又没有解说活跃气氛的看台上,看这种推磨局当然枯燥了。一时间嘘声四起,刚刚还说赛制有趣、主办方用心的观众们大为不满,纷纷叫道:“什么狗屁规则?还不如直接动刀动枪的硬干呢。” 当然,纵然他们抗议,渊使在上谁也不能放肆。斗剑已经开始了,终究会走向战斗。 幸庆正在沼泽中跋涉,她抽到了后进道路的签,她的第一个对手在前方。 她抽到签的瞬间,就觉得倒霉——追和逃,听起来是追毕竟顺耳,但若改成先和后,谁不知道先比后好? 先进去的人,不但速度上抢先,而且能先到达有利地形做伏击,又或者先到岔路口汇合队友,转头清扫以多欺少,总之更加主动。她是非常希望抽到先进去的签的。 但没办法,这抽签是相当公平的,全靠运气。就算她是落日庄园的大总管,类比长发庄园的幸苍,颇有权力,但抽签是长衣庄园主持,渊使监督,她也没有优待,运气不好就是不好。 她唯一的优势就是通过某个小小的观察装置,看清了自己这一路前面的人是谁。 房蔚然。 是这个名字吧? 就像汤昭事先做调查一样,他们落日庄园也做调查,调查对手的情报。双方在某个程度上也算势均力敌——都有内线提供的内部情报。 恰巧,这房蔚然就是幸庆掌握有资料的其中一个。 只是这资料不太详实,比如这房蔚然,幸庆知道他是长发主的亲信,从外界跟来的,向来不离左右,也知道他的姓名、籍贯,对于修为、剑意、剑象种种其实是只有个大概的了解。 剑象未知,据说此人尤其擅长自保,甚至有一招短时间无敌的剑术。可能是坚盾,也可能是虚化,或者牵引……总之此人擅长先免疫攻击然后趁对方大吃一惊心神失守时骤然反击。 这招要是不知道,那可实在太容易中招,但是知道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幸庆暗自冷笑:攻不破的盾牌?恰好,自己这里有无坚不摧的矛。 倒要看看矛与盾哪个强? 现在,关键是要找得到他才行。 一路向前,幸庆足够细致地观察周遭,始终找不到那人踪迹,她熟悉地图,心中暗自盘算:恐怕离着岔路也不远了。一过那个岔路,就脱离了单对单的单行道,要防备更多的敌人。 她心中渐渐不安:虽然都是八个人,都要争取获胜,但剑客和剑客不一样,有的剑客是被寄予厚望的。 就好比赛马,分上等马、中等马和下等马。上等马就是要赢,哪怕是田忌赛马的模型里,上等马也要赢过中等马,而强者的上等马,就要赢过所有,无论对方是谁、玩什么策略。 幸庆就是上等马,即使那八个人里面还有请来的高手外援,她也是落日庄园最锋利的刀剑,是一定要赢得,而且只赢过一个人是不够的。她的战术是从一开始就占据优势,干净利落的杀掉第一个对手,然后扩大战果。 第一步就受挫,她是很苦恼的。 长发主的脾气怎么样她不知道,但落日主,也就是她的主人,是下了死命令,她若做不到,是真的会死的。而且死的很惨。 这种只能赢不能输的情形,她经历过很多次,以前她不会多想。多想无益,主奴之分命中注定,她便往前冲就是了。 但在今日,她想到这一节时心中一动,暗道:横竖要死,要不要试一试那个? 那个脱离掌控的机会? 就在今日…… 她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还犹豫不定。她知道除了她之外,落日庄园的其他剑客也有这个消息。因为这个消息几乎是垂直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听到的剑奴自然都会动心,反而是幸庆才最纠结。 落日庄园里,只有她有些瓶瓶罐罐,是个穿鞋的,落日主自从残了之后,几乎是把一庄大权交给了她。虽然在主人面前她还是奴仆,可是其他奴仆面前她几乎是主人。也可以称得上荣华富贵的人上人。 反正寿命就短短几十年,甚至十几年,终老在落日庄园也不是不行。她甚至有把这件事报给主人邀功的冲动,然而最后还是放弃了。 如果她说了,背叛了所有白发剑客,但凡剩下一个剑客不死,也会把她撕碎了的。 她之前是没那么积极地,但此时烦躁之余,不由浮上了念头:要不然自己也逃了吧? 就这么一个念头浮起,身经百战的幸庆,走神了。 “嘘嘘——” 竹哨声响起。 幸庆猛然一凛——这是她的竹哨声。是她放出去的探查剑术有了反应。 这个哨声是在她耳边响起的,源头却在远处。对面的风声吹入她耳坠一样戴在耳畔的竹哨中,才会响起吹哨的声音。这个哨声虽然短暂,但听在她耳中却像一句完整的话,已经把来敌的方位、距离、行动说的清清楚楚。 找到了! 此时,一切杂念都消失一空,幸庆脚下一蹬,倏然飞了出去——沼泽里依旧不能飞,但她暴起的速度比飞还快! 到半途,长剑出鞘。 这时,她甚至都没看见人影,只凭着竹哨的声音就悍然出剑,精准的刺向她判断出的方位。因为她对自己的剑,百分百的信任! 随着她的剑挥出,剑周围同时浮现数段竹节。那不是几根小竹子,而是一根大竹被劈成了竹节而已。 数支竹节就是一把把小剑,环绕着飞出,好像剑光分化,为大剑壮十倍声威。 刺到一半,她看到了在黑烟中的影子。 是房蔚然。 虽然人形是房蔚然无疑,但他的周身发虚,已经超过了黑白滤影模糊人轮廓的极限,简直就像渊使们化影离去的前一刻。 刺—— 明明房蔚然的状态很奇怪,简直不像个真实的人,但幸庆就是刺了过去。 她的风格就是如此,能不能中,先刺一剑! 一把剑,十支竹,同时出击! 这一刺不可谓不快,掠过了影子直插房蔚然的身前,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穿体而过。 然而…… 什么事也没有,这一下好像刺入了影子,毫无阻碍就已经穿过。 退! 幸庆几乎在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剑往回圈。 这一下反应极快,剑退的几乎比进的还快。 但只有她手中那把剑能够退,其他的竹子还在往前飞。 嗤—— 几乎没有声音,数支断竹裂开,碎成了碎片。 那不是劈碎、剁碎,而是被绞碎的。那些竹子仿佛被卷进了一个飞舞旋转的螺旋桨里,飞速被绞成为碎片。 房蔚然抬头一笑。 这时,幸庆只觉得危险迫近,再度往后急退。 霎时间,前方的薄薄阴影雾气也是偏偏粉碎,周遭像开锅的粥一样混乱。 什么东西能把影子都绞碎? “原来如此,是空间!” 所谓的无敌,就是操作空间的虚化了? 不出所料呢! 幸庆唯一冷笑:知道了,也就不可怕了。操纵空间听起来是无解的,但在剑术界,离着无敌还差得远了呢。 那么这一招怎么样? 她前方,出现了一节竹子,竖着对着她。 “剑术——势如破竹!” 534 破竹 “势如——破竹” 一道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劈了上去,正中竹节的横截面。 细竹应声而断,紧接着,剑光沿着劈开细竹的裂口往下滑去,速度丝毫不减,仿佛比劈到空气还要顺滑。 眨眼间竹子已经劈尽,当剑光重新劈在空气中时,仍然发出了劈竹一样的“刺——”的声音,仿佛空气和空气中一切的存在也如那根竹子,正迎刃而解! 开! 破竹的剑势已经切到了房蔚然的虚化空间的边缘,并毫无阻碍的切了下去。 剑并没有如之前一般穿过虚化,也没有被虚化,而是连着虚化的空间一起切了下去! 迎刃而解! 房蔚然正调动剑术,使空间错位,要把对方连人带剑一起绞碎,却见长剑如白虹贯日而来,错位的空间被如豆腐一般劈开! 剑锋及面,他连忙暴退—— 那剑术如影随形,剑刃追着他,往他身上切来,誓要把他一切两半。房蔚然脸色微变,突然身形一虚,空间顿挫,立刻凭空出现在了一丈之外。 瞬间转移! 虽然这一闪现的速度不快,却恰好在长剑来势的方向死角,幸庆要将剑拖过去再追上,必须九十度转折,而这一转折,登时让顺滑无比的剑光出现一顿。 这一顿,让幸庆脸色一冷,沉吟之间将剑停住,刚刚那所向披靡的一剑就此终结。 房蔚然也挺住,于她保持一丈多距离,冷然道: “果然啊,这一招剑术是把所有的一切当做同一根竹子那样劈开,连空间都能劈,倒可以说无坚不摧了。但是去势不能折角,因为竹子是不会弯折的。离开了竹子的‘势’,再使不得那样的好剑了。” “你这招要成势先劈竹,劈竹好比剑术的前置,这是模仿长阶剑法的长阶剑术设置条件?虽然只有一个台阶。人家剑法何等威力,为了换取瞬间的爆发多设几个台阶也罢了,你一个不会拐弯的剑术也给自己设条件,真是没有剑侠的命,得了剑侠的病。” 房蔚然看着她,缓缓述说着自己分析出来的情报,一面观察她的神色。 唇枪舌剑,乱其心智,也是斗剑很重要的一环。 幸庆不置可否,反而淡淡道:“你的空间运用很粗糙啊。无论是扭曲空间,还是逃跑,都要在近身解决。凡是近身,必有风险,你为什么不直接远远地把我和空间一起绞碎?我可不信你在生死之际只逃出一丈距离是为了寻求刺激。看来这就是你能操纵的最大距离了。一丈而已,未必有一支俗世的红缨枪长。” 她冷笑道:“什么空间玄奥,无非是防御自己周边一丈。那学过几年庄稼把式的武夫耍大枪,也能把周围一丈耍的风雨不透,和你有什么分别?” 两人互相刺了一句,突然同时暴起,幸庆心一动,一根竹子再出现在空中。 然而,还不等她劈下去,那竹子稍微一扭曲,已经裂成碎片! “一丈距离?我站过的地方都是我的!岂能叫你劈开竹子?看看谁不方便?” 空间的搅动,不仅仅是绞碎了竹子,还绞碎了幸庆立足之地,幸庆慌忙之中倒飞出去,空间绞碎了她半头白发,另外半头失去了发辫的束缚,在空中飞散,如雏菊的花瓣。 “去——” 她空中突然长出七八根竹子来,每一根都有数丈长,真的像一把把长枪,紧接着,就仿佛有几把竹刀在空中乱劈,每根竹子沿着竹节断为数节,空中立刻飘满了数十上百节竹节。 这些竹节飘动的位置,距离房蔚然在三丈之外,形成了一个新月形的竹带,仿佛她率领着布成军阵的千军万马。 “只需要透过其中一支定位到你就行了,所有的方位都可以劈到。我可以用这支劈你的脑袋,也可以用着一支劈你的肩膀。或者你的肋骨、心脏、肾脏……我想选哪一支,就选哪一支。你来猜猜,我选哪支?” 幸庆的手在空中点着:“这一支,或者那一支?还是……全都要!” 她竟不再使用那无坚不摧的“势如破竹”,而是挥剑,所有的竹节都在空中抖动起来。 “吟——” 龙吟声响起,细辨,是风吹过竹叶的声音,但一声竹叶响是瑟瑟萧声,百道千道就仿佛天上龙吟,听到人耳中从神魂都在颤抖。 声音无孔不入,竹叶尚有空隙,声音却能全方位的包围。周围的薄影被震动的翻滚起来,场中仿佛有一个黑色的漩涡,从竹带中往外卷动,凡在龙吟咆哮之内的众生,无不在龙威之下栗栗发抖。 龙吟的范围很快突破了他们俩的赛道,席卷其他七个方向,又突破了黑雾,连周遭看台也受到了影响。 “不像话,太不像话。” 在看台上,贵客们也听到了龙吟声,虽然幽海的黑雾大幅度消减了龙吟的威力,但还是听得一阵耳鸣。声音攻击是大范围攻击中毕竟无差别的种类,再尊贵也难免受到波及。如果不是剑客,更会切实受到震慑。 伏虎主本身也是剑客,倒也不太受影响,只是放在桌上的茶杯杯盖被震得哗啦啦作响,但颇觉自己受到了冒犯:“这个剑奴在发什么疯?刚刚那招劈竹子不是好好的么?看起来也好看。为什么改换了这种无意义的招数?跟谁抖威风呢?” 就听包厢外有人道:“哦?伏虎主觉得这一招没用么?我看这一招很厉害啊。” 伏虎主顺口道:“当然没用咯。因为……” 在风暴中,房蔚然却是站的笔直,黑色阴影组成的漩涡几乎席卷了一切,却偏偏在他跟前尺许处避开,露出一片风平浪静的空白,因为这片空白,他的身形清晰可见。他张开口,声音却没有被任何人听见,仅用口型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蠢材,声音需要介质,空间断开,譬如真空隔离,怎么会有声音呢?” 几乎同时,房蔚然也拔剑出手,一道剑往前划去:“剑术——涤荡剑!” 比起那无坚不摧的劈竹剑光,这一剑几乎没有光,甚至没有剑气,但却引动了那盘旋的黑影漩涡,就像有人站在漩涡外层,对漩涡中狠狠来了一拳。拳风如叠浪,一浪高过一浪。 那是空间震荡的传导。空间一旦分了层次,自然就能产生碰撞,一个震荡能引发另一个震荡,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倾倒。 自然,以房蔚然分割出来的空间去撞击那大世界的空间,实属蚍蜉撼树,但即使是蚍蜉,给了参天大树一个力,这个力也会发生作用的。 空间震荡作为的剑的波澜直穿漩涡,漩涡分裂,幸庆踏在一根竹竿上,以目不可视的速度弹了出去,躲过了这一剑,转瞬站定,半头白色的散发向后吹起,神色不见慌乱,只冷冷的指着他,也没说出声音,但让房蔚然看懂了她的意思: “还早着呢。我要——劈碎你!” “你看我说吧。这女人选错了剑术,把刚刚大好的局势丢了。好在对方实力也不过如此,那涤荡剑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杀伤力太弱了。这一场谁输谁赢还两说呢。” 伏虎主信心满满地解说了两句,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跟谁解说呢?” 正好那声音道:“不愧是二阶庄园伏虎庄园之主,端的好眼力。” 伏虎主喝道:“谁?” 从包厢后面上来一个人,看样子也就三十来岁,衣着不俗,修饰精洁,颔下有五绺美须髯,看样子既有书卷气又有贵气,进来先行了一礼。 伏虎主一眼就看出此人不是罔两山的人,也不是那些庸俗铜臭的奴隶贩子,想必是外面来参加这次深影会的贵客,说不定还代表了某方大势力,不免客气还礼,道:“谬赞了。不知阁下是?” 那人笑道:“区区姓柳,来自京师,一介书生而已。”说罢行了一礼。 伏虎主听到“京师”二字,微微一怔,道:“原来是京城来的贵客,请坐。”他这包厢原本宽敞,周遭还有几个散座,正好让客人坐下。原本在包厢侍立的剑客忙倒茶来,然后默默退到角落。 至于对方是不速之客,伏虎主倒不怎么在意。因为在场中不只是他一人有客人来访,此时看台早就乱了。那些外来的客人们很多都离开位置,去各个庄园主或者其他贵客那里拜访,做社交的做社交,谈生意的谈生意。 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一来,这本来就是大部分散客来此的目的。这种场合人来的非常齐,正是认识人、谈生意的好场合。不然呢?花了那么多钱真是为了看一场规则繁复距离遥远又没有明星的斗剑啊? 大家时间也很宝贵的。 另一方面也不能全怪大家乱跑,主要是现在的场面——太无聊了! 是的,虽然比赛的赛制设计的很用心,甚至可以同时观看八场比赛,但也得真打起来才行啊? 事实上现在八个方向有一大半都是谨慎行事,双方都做“伏地魔”,连面也没碰上,还有两场虽然战斗,但毫不激烈,无休无止的互相试探,防守为上。 相比而言,房蔚然和幸庆这场已经是最激烈、最精彩的了。 伏虎主倒是愿意继续看这场比赛,但是不看改聊正事也行,京师来的贵客可是很少见的,说不定有好货色呢? 那人坐下,先不说来意,问道:“不知伏虎主觉得这场斗剑胜负如何?” 535 胜算 伏虎主很意外他先聊这个,心想:想必是我们不熟,要先聊些轻松的话题方便熟络起来,便道:“这个么,现在这场面看不出来。不过我觉得是落日庄园赢面高。” 来人柳书生哦了一声,不露喜怒,道:“何以见得?我看场面上长发庄园不落下风啊。” 他往下指,指向黑气弥漫的战场,在看台上能俯瞰全局。 “正在打的两场不说了,一场势均力敌,一场胜败难料,且算他们都平手。” 他口中的胜败难料指的是房蔚然和幸庆这场,如今正进行到白热化,也是最精彩激烈的一场。这两人的剑意都非常犀利,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可能斗几日几夜,也可能在下一瞬间分出胜负生死。说势均力敌则是另一场。幸苍和落日庄园另一个白发剑客幸平。 这两人的斗剑就规规矩矩的比斗,你一剑我一剑,你一招剑术,我一招剑术,你来我躲,我进你退,端的中规中矩,场面上势均力敌,看来一时半会儿不易分出胜负。 这两场是面对面对决的,其他几场大部分陷入追逐、跟踪、埋伏与反埋伏这种局势里。这种局势若是沉浸着去看,是非常紧张刺激的,但若是高高在上的要看点精彩局面打发时间,可真不如拉开架势剑对剑来的刺激。 “追逐和埋伏的局面,肯定是先进去的人占优势,就好比是棋局中先手优势一样。只要沉下心不图必杀,至少也能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最多也是互相忌惮,谁也不出通道,那就相对于兑子,队伍里有高人的话,其他人只要能做到兑子就是做贡献了。” 柳书生道:“不知伏虎主注意到没有?长发庄园占先手的人更多。十场中倒有八场占先。这比率太高了吧?不知这是运气还是操作。” 伏虎主蹙眉道:“你说刚刚的抽签作弊?这么多渊使看着,不能够吧?再说是落日庄园主场,要作弊也该他们做吧?” 八比二,抽签这种结果虽然倾斜的厉害,但也不是没有。 柳书生道:“我不是说作弊,可能就是幸运呢?只不过是人为增加了幸运。” 伏虎主一皱眉道:“幸运?这等虚无缥缈的事说什么增加……” 这世上有幸运这一说,但又难以衡量,大多还是巧合,没有谁能斩钉截铁地说某某人天生就是幸运高。有些人运气真的好,可能会被叫一声“气运之子”,就像汤昭被戏称过“老天的亲儿子”一样,但只是他人的羡称,并不是真有气运一说,更不用说什么“夺气运”之类的操作了。 唯一可能影响幸运的是特殊的剑术、剑法。但那些剑法不但稀有,也没什么案例说明它们真有奇效,反正没听过那场经典的战役是一方加了幸运才赢得。 在伏虎主看来,幸运是唬人的玩意儿,一开场弄个光环、彩霞、灵芝之类的给自己弄点儿心理安慰罢了,做不得准。 柳书生摇头道:“幸运一说并不缥缈,从古至今都有例证。当年我大晋太宗皇帝曾经救下一剑祇灵芝,凭它加持的幸运在战场上百战百胜,领少数精骑冲锋数百次,连一点儿小伤也没有。后面更供奉这祥瑞剑祇镇压国运,数十年间风调雨顺,以致太平盛世,国运昌隆。若不是那剑祇消失,国运也不至于日渐……” 他没说下去,只是摇头叹息。 伏虎主大不为以为然,心想: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朝廷来罔两山的贵人,一个个位高权重又混蛋,这等人都是大官,那国家能好吗?你赖国运有什么用? 柳书生看出他的意思,淡笑道:“凡涉及幸运的剑术,多和光、灵气、祥瑞、福缘种种元素相关,罔两山自然是没有的。伏虎主不信也不奇怪。然则若真是因为幸运才能做到,可见这长发庄园颇有底蕴,也准备好了相关战术,布局可算稳定。伏虎主为何还不看好他们呢?” 伏虎主摇头道:“我也看出他们有战术。但他们的战术太消极了。除了个别人,其他人都是能拖就拖,能藏就藏,好像人人都为了活命,而不是为争胜似的。我先想是不是他们这些人里外援太多了?不是自家的剑奴,都是收钱办事的,自然不肯拼命。但我看其中他们自家的剑奴剑客也藏得隐蔽。反而是一个外人在拼命,倒觉得还有内情。” 柳书生点头道:“想必是有战术,是以静制动?还是其他人拖延战局,为高手一锤定音铺路?” 伏虎主冷笑道:“高手?若真有这样的高手,里面人身在其中看不见,咱们还能看不见?这里面哪个是高手?高手要有高手的气质,哪有藏头露尾的高手?” 柳书生大摇其头,道:“或许高手已经出现,就在眼前呢?” 他伸手一指,道:“那里,不就有一场看不见的战斗。” 他指的是北边那个通道。 和其他通道要不然两个人都露面战斗,又或者两个人都没露面互相潜伏不同,这里面只有一个剑客,是来自落日庄园的白发剑客。而他通道前面,本该在他之前进入的对手,却连影子也没有。 若只是如此,还可说那个长发庄园的剑客藏的好,等着伺机埋伏,但看到那独自露面的剑客走路曲溜拐弯,毫无方向感,走着走着有时突然一剑向旁边的沼泽刺去,剑光四射,溅起无数影烟,仿佛发癫,就知道这人其实是中招了,说不定已经中了幻象。 伏虎主其实也看到了,这条通路其实已经分了胜负,是长发庄园赢了。 但伏虎主还是摇头道:“这条路赢也是暗算成功,那胜家虽取胜,依旧不敢露面,也不敢趁着这前无堵截后无追兵的功夫往前闯,反而留在通道内和对手纠缠,这不是进取心不足是什么?可见长发庄园的人心不齐,即使是高手也畏首畏尾、苟且自保,从根儿上输了。” 他见柳书生还有不同意见,伸手一指,道:“以我看,那个人才有独占鳌头的高手姿态。” 他指的是东南方的通道。 那个通道也是两个人都现身了,但并没有战斗,而是一个追一个前进。后面的人不似追逃,而是紧赶慢赶要追上前人的脚步,但始终只能望其项背。稍微有追上的可能,立刻被对方回刺一剑,登时翻身躲避,不敢直面其锋芒。 这一边其实也是高下已分。是前面人赢了。值得一提的是,这就是除了幸苍之外另一组落日庄园在前,长发庄园在后的通道。其中在前面前行无忌的是个高挑的白发剑客,背后追之不及的则是长发庄园请来的一个外援年轻女子。 这个外援女子众人都不认得,即使最开始心影其实介绍过她的名字,但那时大家都是听听便罢,在场还能记得她似乎姓米还是姓麦的人都屈指可数。那个白发人伏虎主偏偏认得:“这个也是请来的外援,落日庄园早就没有这等高手了。他是暗星庄园的剑客。” 柳书生微讶,道:“暗星庄园啊……” 伏虎主道:“正是,我记得他是叫幸牢。我是第二次看他出手,上一次还是三年前暗星庄园挑战煞星庄园。那一次可不是文战,而是彻底的武战,杀到一方没人或者屁滚尿流离开台阶为止。这幸牢就是暗星庄园的杀星之一,当头一把剑仿佛疯牛,杀的血流成河,血顺着台阶往下流,一步一个血脚印。时隔三年,还历历在目。你看那个女人——” 他指了指那后面狼狈追逐的女子:“你看那女人虽然狼狈,但能自保至此已经不错,实力还是可观的。可惜她的对手不对,太强了。不过她的运气好,抽到了后面追赶的位置,这样不会挡路。幸牢大概是懒得理她。她若在前面,大概已经死了。” 他摇摇头,道:“本来这一场剑客局变数很多。凭实力,长发庄园未必不能赢,这可是他们最有可能赢得一场。可惜他们的策略太保守,我猜测,他们的大略是第一场能赢则赢,赢不了则保全为上。把宝压在第二场、第三场了。可惜他们打错了主意。” 他不容置疑道:“他们要是拼上性命拿下第一场,然后去让他们的年轻主人和落日老头比,在乌老头拿出年轻时藏着的底蕴之前,说不定还真能乱拳打死老师傅。这场斗剑还就赢了。可惜他们不敢,居然求稳,要在剑侠局上取胜。” 说到这里,伏虎主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长发庄园的棚子,没看到之前惊艳自己的剑侠,甚是遗憾,道:“或许他们觉得自己找到了出色的剑侠,颇有把握。但是很可惜,剑侠局他们是不可能赢得。” “因为他的对手,叫归融。” 台上像伏虎主那种讨论不知几凡,人人都在高谈阔论显示自己的眼光。而在下方,个个通路终于迎来了闯关成功的人。 第一次踏入岔路口的,正是伏虎主夸赞的原暗星剑客的幸牢。 (本章完) 536 开弓 幸牢前进的速度奇快,因为他几乎是全速前进的,根本就没打算跟身后的人纠缠。即使他有信心调转回头认真一点儿,是可以解决那个跟在后面的女人的。 因为他被落日庄园雇来的意义很明确,他是来夺取胜利的,而不是来杀人的。 正巧,他也不是好杀的那种性子。 不管他在杀人方面曾经有如何的“丰功伟绩”,给伏虎主这等外人留下了多深刻的印象,但在暗星庄园,他就是极不嗜杀的一个。如果不是必要,他根本没兴趣把干干净净剑从血肉里拔出来——虽然有人说,人血养剑。 他一进来就急速往前赶,就没管过后面要追上来的女人。如果那女人识相或者无能,压根追不上来,那他就当没这个人就是。 走到一半的时候,那女人追了上来。幸牢心想:这是你自己找死,回手就挥出一剑。 这一剑用了八分力,一般的剑客是抵挡不了的。 没想到后面的女人居然也有点本事,两人对了一剑,那女人身法和反应都很快,翩然躲过之后还有余力还手,最终两人三两剑交锋,互相对对方实力有了数。那女人巧妙地一剑刮掉了他一缕头发,他则一剑将那女人肩膀削出一道血痕。 那一剑,要不是女人用了特殊手段交换了位置,甚至可以将她一条胳膊卸下来。只能说她保命有一手,但幸牢更游刃有余,甚至没拿出真正的实力。 然后,那女人就老实了。 别看她现在在后面踉踉跄跄的追,好像用了全力还要追赶似的,但其实两人心里都有数。她就是做个追击的样子罢了,其实根本没用力,就在后面吊着,装作努力的样子。 这就是了,都是人雇来的,拼什么命啊? 现在是他大占上风,对手不堪一击,胜利就在眼前他才如此上心。假如说,对方当真有一位超级高手能碾压他,他也会选择自保。毕竟这不是自家的大业,对得起任务的那点子报酬就行了。 不过世上不会有碾压他的剑客。因为他是同阶无敌的。 一步踏上了第一阶段结束的岔路口,他往前迈了一步。 突然,风声骤起! 有剑气袭来。 幸牢早就察觉了这个偷袭,但不避不闪,往前踏步。 呲—— 几乎必中的剑气从他身侧擦了过去,堪堪溅起一片黑色薄雾。 明明他只是踏了一步,并没见如何腾挪,竟叫这算好了弹道的剑气落空了! 他脚下踏在黑影中,步履间却似藏有玄奥的星光,让他好似踏在星河上。 这是他们势力中秘传的七宿步,是介于武功和御剑术之剑的秘技,人人都可掌握,却妙用无穷。凭借这步法,他立于不败之地。 一道剑气避过,幸牢早已锁定了来敌,甚至没有拔剑,往后一指,一头巨大的黄金牛凭空出现,如疯似癫,狂奔而去。 寻常疯牛狂奔的速度已经很快,这头黄金牛的速度更是快到不可思议,对面狼狈的放出一个巨大的墙壁,然后人向后退去。 然而还没退几尺,牛已经到了,一犄角抵在墙壁上,瞬间穿透,庞大的身躯撞了进去,一步顶在那人身上。 那人惨叫一声,被顶飞出去,人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向天空。这时,那堵被撞破的墙壁才被人看得清楚,竟是一本厚书,被顶了个洞,里面的纸张往外翻出,哗啦啦乱响,然后消失了。 “愚蠢,螳臂当车。” 幸牢浑不在意的评价一声,再一回头,看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也站着一个白发剑客,戴着长发庄园的标志,一直所在岔路口没敢踏入战场。看到幸牢看过来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掉头就跑。 幸牢冷笑一声,金牛追了上去,但是这位跑的很快,居然和金牛不相上下。直到跑了很远,幸牢确定他是真跑了,并非虚晃一枪,也不再追了。 敌人肃清,他继续前进。走了一阵,幸牢终于看到了同阵营的另一个外援,幸姿。她也是暗星庄园的人,这一回暗星庄园就来了两个外援,两人十分熟悉他们两个最终汇合了。 黑暗中那姣好的容颜十分动人,幸牢看到她不自觉微露笑容,问了一句:“怎么样?” 幸姿微笑道:“还好。” 幸牢笑道:“还好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来得比预期的慢些,是不是点子棘手了?” 幸姿叹了口气,道:“我这边这位确实有点难缠。她藏在影子里,我攻击不到。然后她还能时不时的偷袭。” 幸牢皱眉道:“影子,在罔两山玩影子?” 虽然罔两就是影之影,但罔两山的剑客也真没几个玩影子的,因为但凡是影子就很容易被影泽吸收,剑象消散,剑元无所附着,那就是寸步难行。 私人掌握的影子,反而成了罔两山禁忌。 幸姿拢了拢头发,笑道:“虚晃一枪罢了。她开始战斗就想方设法的泼水,然后才施展影子战术,装作影子,其实是倒影。本质相似,但又大为不同。” 幸牢点头,道:“那自然骗不过去你,人呢?杀了?” 幸姿道:“杀不了,她整个人附身在剑象上,找不到本体,一个剑象怎么杀死?好在那小丫头胆子很小,实力也不强,没什么威胁。只是滑溜得很,我骗她入彀,用一招‘鹊桥’将她困住了,我不救她,她一年才能脱困呢。” 幸牢微笑道:“若论困人,谁能比得过伱呢?” 幸姿微微一笑,突然道:“你的路上的人追来了。你怎么没杀她?” 幸牢微一侧头,就见假模假式跟了自己一路的女剑客也出了通道,见他回头,立刻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都快跑到相反的方向走回头路了。 幸牢一笑,道:“一个还算识时务的女人,她胆气已丧,不会动手了。让她去吧。” 果然,那女子跑开,并没有绕路从另一个方向去摸太阳的意思,反而一头扎进了另一条来路,显然是打算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 幸姿目光一转,道:“她倒有几分姿色,又不是罔两山的人,身体高挑,气质也不错。你是不是怜香惜玉了才放她一马的?” 幸牢奇道:“她长得不错?我可看不出来。我脸盲啊,除了你我看不出谁不错。”说罢向幸姿走了几步,道,“咱们一起走吧。前面就要到地方了。” 幸姿笑道:“咱们一起走,那不是很奇怪吗?” 幸牢板着脸,道:“哪里奇怪了?说奇怪的都是迷信。” 幸姿转而笑道:“那说咱们天生一对的呢?” 幸牢道:“那是懂事的,有文化。七月,好日子啊。” 在这影泽之中,他们居然还有心情调笑,丝毫不像还面对着至少四五个剑客偷袭的样子。也就是影泽中的声音传不出去,要是让外面那些高贵的奴隶主和贵宾听见了他们如此悠闲,只怕连臭鸡蛋都要往下砸几个。 两人仿佛已经把握了全局一般大摇大摆的沿着通道直奔太阳处去。 周围八个通道有两个还在战斗,两个胜者被幸牢逼退,另外两个则寂然无声,仿佛已经没有人存在了一样。 还有两条可能存在的鱼。 两人故意有说有笑,往前行进,只为钓出有意的杂鱼以一劳永逸。然而始终未有收获,不多时已经远远看见了高台。台上是一张弓。 那张弓就是本次要争抢的最终道具射日弓。拿到那张弓,能够凝聚一支射日箭,射中太阳就算赢。而不必本人靠近那个还被幽海裹住的太阳。 此时台前空无一人,那精美无比的弓实在是唾手可得。 两人对视一眼,都还保持着警惕,终于幸牢道:“我去吧,你给我护持。” 他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手一摆,终于按在那张弓上。 毫无意外,他拿了起来。 即使在这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中,这把弓也可算华丽了,幸牢拿在手里,啧啧称赞,道:“听说这把剑能射穿那传说中的……是不是真的?” 幸姿道:“谁知道呢?既然落日庄园引以为傲这么多年,还摆在门口叫人瞻仰,总是无风不起浪吧?” 幸牢道:“若真能伤害那位,咱们是不是应该征调走啊?将来用得上啊。” 幸姿道:“那得上面商量……我说,你别磨蹭了,大概是真没人了,注定钓不上鱼来。你射箭吧。” 她一面说,一面双臂展开,无数黑白两色的鸟雀从衣裙里飞出。 那是喜鹊。 喜鹊环绕两人,明明是随时都可能飞散的鸟群,却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在两人周围架起一座鹊桥。 鹊桥搭好,幸牢也不再拖延,张开弓,弓弦上自动凝聚一支灰白色仿佛灰烬一样的箭。 “出!” 灰白色的剑如流星,往不远处太阳那里飞去。 本来距离不远,箭速奇快,眨眼可到。 此时—— “剑术——摘桃子!” 那道箭光在半途中消失了。 此时,另一个方向上,刚刚从幸牢身后溜走的那女子正拉开了一张弓,弓上绑着一缕从幸牢头上割下来的头发。 射日箭消失的瞬间,她弓弦上出现了那支灰白色的箭。 松手,射日箭离弦而出! 中! 时隔百年,幽海中的太阳,又中一箭! 比赛结束了! (本章完) 537 胜负 随着莫名其妙转移的一箭,太阳被射中,第一场斗剑糊里糊涂的结束了。 幸牢握着的弓还没恢复,保持着满月的形状,就这么愣在当地,紧接着,两只手臂抖了起来。 那不是撑不住累的,是气的。 他气得头脑一片空白! 一路上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对手都是菜鸡,望风披靡,明明是大顺风局,到了最后一刻,不知怎的,居然给人把结果抢了?! 这莫名其妙而又憋屈无比的结果! 对幸牢来说,倘若最后这一下偷袭是有人埋伏在终点突然出手,将他一剑杀了,对他来说反而没那么难受,毕竟不能识破埋伏和偷袭也是技不如人,死得其所。但偏偏不是偷袭,只是把他的箭没收了,另一个人用那支箭完成了这个任务条件,就好像攒了几年的钱去买房,在选好的房门口钱被小偷偷光了。 憋屈到爆炸! 他颤抖着手,暴喝道:“谁?谁!哪个鼠辈偷我的胜利果实?!给我出来!既然敢做,怎么不敢出来?” 他大吼着,那头金牛也在咆哮,明明是一头牛,居然发出了龙吟虎啸般的咆哮。 周围自然没人回答,幸姿皱眉道:“箭是从那边射出来的,咱们去那边看看。” 其实从那个方位刚刚有人去了,幸姿已经猜出一点儿,但顾着幸牢的面子也不提。 毕竟是他亲手放走的。 两人往哪个方向冲去,刚行了几步,周围浓雾渐渐散开,沼泽开始退潮。 那是场地在回收——第一场斗剑真的结束了。 走至一半,天上的浓雾彻底散去,外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进来,霎时间充满耳膜。 周遭看台如开了锅一般嘈杂,有尖叫,有嘘声,有破口大骂的,还有放声狂笑的。 总得来说,还是骂声最刺耳。 “他么的,什么玩意儿?” “作弊,作弊!” “废物,还钱!” “已经结束了!退钱!” 这些狂骂之中固然有些乐子人不满结局太过草率,但主要还是赌输了钱的。 这大概是幸牢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骂废物,偏偏不能还口,不由双目充血,一是恼恨台上一群脑满肠肥的大废物竟敢反骂自己,更恼恨抢了自己胜果的人。 怒骂声中,却有笑声传来:“好,不愧是我长发庄园,兵不血刃就夺取胜利,这叫做上兵伐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这是谁?反正是长发庄园的人。 另有一个声音道:“不能算!这是我的人射出的箭,不管是哪个方向射出来的,是他手持射日弓射出来的,就因为改了方向就不算了吗?” 这声音明明白白是乌杀羽。 先一人笑道:“你眼睛长到哪儿去了?那是改了方向了吗?分明是消失了。消失了、散掉了、失败了!后面射出来的是新箭!你的人失败了,我的人成功了,成功的人赢,失败的人输,有什么问题?” 对答声中,有人指引散落在各处的剑客回到抽签的地点。 第一场斗剑,终究是结束了。 只是结果还没宣布。 双方还在激烈的争吵中。 幸牢和幸姿怒冲冲回到了抽签台,一回来就拔剑,喝道:“小偷是谁?给我站出来!” 他目光扫视周遭,眼见回来的剑客双方加起来有十来个,也有重伤的,也有无事的,一扫之间,目光定在一人脸上。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容貌英秀,也是他除了自己人之外最熟悉的一个人。就是跟在他后面跟了一路,短暂交过手的女人。这女人之前被自己刺过一剑,如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和另外一人有说有笑,和之前在通道里畏首畏尾的状态判若两人。 莫名的,他直觉找到了答案。 “是你——”他指着那女子喝道:“一定是你!你在跟我战斗的时候偷偷在我身上做了手脚,关键时刻才偷了我的射日箭占为己有,你这该死的贼!”他不自觉得摸了摸耳边,那里被削去了一缕碎发,要是动手脚也只有那个时候了。 一缕头发对他毫无伤害,却可以做有些剑术的引子。 这贱人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偷天换日。 那女子漫不经心的看过来,笑道:“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失败者?” 这一声彻底引爆了幸牢,他连人带剑冲了出去,在半空中化作一头暴怒的公牛,眨眼间要抵在那女子心窝。 这时,从旁边窜出一只小老虎,矮矮的小老虎最多一尺高,活像个虎头布偶,拦在路中间,一伸爪抵住了公牛。 从体型看,一牛一虎相差不止百倍,这才是形势意义上的螳臂当车。但就这么一只小老虎,轻轻松松一爪抵住了向前冲的公牛。 公牛咆哮着,蹄子在地上拼命的砲着,看样子眼前就是山也要冲出去撞个窟窿,但那小老虎在地上,也像山一样安稳。 眼见那公牛四蹄蹬地处地面片片龟裂,幸姿叫道:“牛,算了吧。” 与此同时,小老虎轻轻一推,那公牛倒退几步,越退轮廓越虚,终于消散,露出幸牢持剑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如吴牛喘月。 小老虎紧接着也消散,就听有人道:“斗剑都结束了,你还动手,是不把两位庄园主放在眼里么?” 幸牢略侧头,就见一带剑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是绝对的生面孔,他肯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因为那容貌如果他见过绝对不会忘记。 此时从场上下来的剑客们已经围拢过来,泾渭分明站成两旁,分明是势均力敌之势,看样子若是幸牢还要动手,马上就能引发第二场混战。幸牢知道无计可施,再看那年轻人,咬牙道:“剑侠?” 只有剑侠才能阻挡他,剑客一阶,他是无敌的。 ……至少在正面战场是无敌的。 来人自然是汤昭,道:“输不起可不行啊,耍赖找后账?很丢人的。” 幸牢怒道:“我没输,她耍阴谋诡计。” 汤昭道:“她用了剑术,你中了剑术,这没错的吧?现在用剑术的不算赢,中剑术的不算输?” 幸牢还没回答,后面的争执声尖声道:“胡搅蛮缠,你胡搅蛮缠!说的是开弓射箭,谁开的弓,谁射的箭?是我的人开弓射箭,怎么能算你们赢?” 对面则叫道:“规则写的是射日箭射中者胜,你就说是不是我们这边射的射日箭吧?” 眼见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就听图非道:“两位,既然各执一词,就请渊使来做仲裁如何?” 吵闹声稍微停下,紧接着乌杀羽大声道:“那不行,上面的渊使有他们庄园的供奉渊使,万一偏袒呢?” 就听有人问道:“咦,可以偏袒吗?” 紧接着,周围虚影凝结,空地中央出现了一大群高高低低的妖魔鬼怪,正是那群原本在看台上看热闹的渊使。 刚刚发问的自然是心影,它抢着道:“既然可以偏袒,那不用说,是长发庄园赢了。” 它身边自然是琵琶曼影,立刻拨弦开口道:“心影,你这话说的惹人嫌疑,什么叫偏袒?”按照规则,本来就是长发庄园赢了。无需你偏袒。”她说话时,渊使群中不乏附和之声。 在旁边的一头老猿摇头晃脑道:“不不不,我觉得是落日庄园赢了,是他先开弓射箭的。”立刻又有几个渊使在旁边附和。 心影大为不悦,道:“掠影,你这是和我作对吗?” 老猿掠影冷笑道:“一是一,二是二,难道为附和你我就睁眼说瞎话吗?” 这些渊使竟也意见不一,一场争端未平息,眼看又要陷入新的争端里。 好在它们究竟只是看热闹的,并非涉及利益,只是一时火气,曼影出来平事道:“小事而已,对不对都是游戏罢了,自己人别伤了和气。这样吧,大家投票,觉得落日庄园赢得站左边,觉得长发庄园赢得站右边。” 这就是抛开对错,谁声音大谁赢了。若是如此,似乎根本一开始就不用斗剑,直接投票也是一样的。然而渊使高高在上,他们决定了两个庄园加上台上怒吼的观众全都没办法反对。 最终这个规则被全体渊使所接受,纷纷往两边站定。 曼影在右边站定,一个个数着。 “一、二、三……七。站落日庄园的七个。” “一、二、三……七。站长发庄园的……也是七个。” 众人一时沉默,在场来了十四个渊使,居然正正好好一边七个。 曼影扫了一眼,就察觉这站队不是看是非,完全是看和谁要好。和心影交好的站在右边,和掠影交好的站在左边。 这也不奇怪,渊使大部分虽然没有心影那么幼稚,但也没什么是非观,对对错不感兴趣,说不定刚刚都没有几个在看比赛,这等决定落日庄园和长发庄园命运的大事也就是游戏而已。就像庄园主在儿戏之间就能决定剑奴们的命运。 但人数持平,就分不出胜负了。心影察觉到此,不爽道:“这都是盘影不来的缘故,倘若它来了,一共是十五个,一边七个一边八个,怎么也能分出胜负来的。现在还没有影儿,它到底干什么去了?” 它提到盘影,曼影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立刻决定不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突然道:“我想了一个法子。既然咱们打平,就由他们来决定吧。这毕竟是一场斗剑不是?谁的实力强谁就赢。那么——谁活着的人多,受的伤轻,谁就获胜。” 538 生意 这个提议最后还是得以通过,毕竟也没有其他好办法了。于是大家一起数人头。 每家八个人,由于汤昭这边采取了保守的策略,又给自家加了幸运,使自己人先入通道,可以主动选择避战,双方的存活率都还是挺高的。 这就看出混战的好处来了,如果选择血战到底,甚至都不用数人头,还活的人一定能一目了然。现在么,倒要一个个分辨死活。 由于结束的时间提前,房蔚然和幸庆这一战提前结束,两人以各受一些轻伤打成平手,锋利的矛盾并没有折毁。 而幸苍那边的战斗本来就是磨洋工,自然也就平平淡淡休战。这其中幸苍受了点伤,但汤昭不得不揣测,这伤口是不是他自己切的——再晚一点儿检验就要痊愈了。 其余没有什么正经战斗了,阿沁被幸姿的鹊桥困住,麦时雨和幸牢互相算计,人都平安无事。其余基本上没发生激烈战斗。 到最后,长发庄园这边有一个重伤,是倒霉的幸九。 幸九本来好好地,一路快跑没发生战斗,出了通道正遇上意气风发的幸牢。他见对方志得意满不设防,一时起了立功之心,不免临时起意偷袭,不想踢到了铁板,被金牛顶飞。亏了他反应还算快,用自己的剑象厚书挡了一下,总算卸了一部分力,这才留了一命。 同样在他后面几步出现的幸五就跑得快,不但得留一条小命,还绕过去用剑术给幸九急救,才让汤昭这边队伍全员活命。 到最后两边只死了一人,是落日庄园的某个剑客。 是幸七动的手,也就是卫长乐。 汤昭微一怔,便即恍然:果然,也只有卫长乐必须动手。 卫长乐的剑在某些方面是非常强的,是非常典型的“初见杀”,但也是非常需要保密的,中过招的人如果清醒过来意识到玄机,把情报传出去,那会令他的剑作用大幅削弱。何况长乐这次冒充幸七,而剑意剑术和幸七根本不同,一旦对方反应过来,或者跟认得幸七的人提一嘴也会引起怀疑,甚至让长发庄园受到质疑。 卫长乐的性格底色就是谨慎,他不会放任祸患不理的。倘若不动手便罢,动手自然是永绝后患。而对方既然中招,被刺杀也难抵挡。 也正是因为他的谨慎,让落日庄园少了一个人,正好撞上数人头的规则帮助自家赢了。 尘埃落定! “曼影……你不会是刚刚看到结果才会提出这个规则的吧?”胜负分出,掠影老猿有些不爽的咕哝了一句。 琵琶冷笑道:“这话你之前不说,现在结果分明了才说?大伙都同意了,难道还要反复?” 掠影也就是嘀咕一句,它只是单纯看心影不爽而已,和落日庄园没什么干系,也谈不上据理力争。曼影开口,它更不必再纠缠。 于是结果定了下来,落日庄园稀里糊涂输了一场。 其实此时,对汤昭他们来说,结果已经分明了。因为三局两胜,后面两场中的至少一场是绝不会输的。 当然指的不是汤昭那一场了。 下一场能赢自然更好。 “不像话!为什么会输?你们这帮狗奴有没有尽心竭力?是不是都偷懒去了?” 乌杀羽回了自己的棚子终于大发雷霆,几个落日庄园的剑客都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倒是他请来的外援不吃这一套。幸牢和幸姿本来就一肚子火,见乌杀羽发怒,冷笑一声,携手扬长而去,反正输都输了,尾款是不用想了,索性不留在这里受气。 乌杀羽气个倒仰,又惹不起暗星庄园,就算现在追上去也讨不到好,只能在席中破口大骂。 亏了这两位把仇恨拉稳了,让他只顾着骂街,一时没想起迁怒自己的剑奴。等他骂了一会儿,旁边一个剑客才慢悠悠道:“落日主,你不要在意这些。小事而已,关键是看后面。” 乌杀羽循声一看,原来是一直旁观的白发剑客幸奇,他不是暗星庄园来的,而是另一个地方来的外援,来头不在暗星庄园之下。此时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一脸智珠在握的样子。 乌杀羽看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道:“你说的轻松——这是小事,什么才是大事?等你主人再输一场才是大事?” 幸奇傲然道:“我主人不会输,我主是无敌的。” 乌杀羽哑然,有心反驳,但没的这时候涨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再说幸奇主人的实力不容置疑,他也认为这一场赢定了,道:“你主人这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早来?他也算是渊使吧?他若来了站在我这一边,直接就赢了,也不用弄出后面那个愚蠢的规则了。” 幸奇不接他的话,只强调道:“我主会在要紧时间登场。下一场必胜。” 乌杀羽悻悻道:“就算他必胜,我也要出场,我这把老骨头可未必济事了。” 幸奇道:“落日主不愿出场就不用出场了。” 乌杀羽道:“说得容易……等等,你是说……” 幸奇自信满满道:“不用担忧,一切都安排好了。” 第一场比赛之后有一个不短的休息时间,主要是用来打扫场地准备下一场的。对于斗剑者和看台上坐了近两个时辰的观众也是个空挡,可以用来办事。 看台上,结果公布之后,一片哗然,“黑幕”之声不绝于耳,差点儿把看台震塌了,但也有人大喜。 伏虎主的包厢中,柳书生拍案大笑,道:“好好好,这一场竟然赢了,三局两胜,长发庄园大有可为。” 之前一直看好落日庄园的伏虎主自然大为不爽,道:“这才赢一场,胜负未定,我说了归融是不会输的。下一场过了就是一比一平局了。然后落日主也不是不能赢……” 他想起早就传说落日主已经中风了,刚刚他也看到了,那老头已经坐轮椅了,分明是老棺材瓤子的模样,这样还说能赢未免勉强,当即转过话题道:“阁下来找我做什么?是谈生意么?还是来找个贵宾席看比赛的?” 那柳书生笑道:“唐突了。在下确实是找伏虎主谈一笔大生意。本来是要在深影会上谈的,但今日这场合更为合适。因为清净。” 正如他所说,此时看台简直成了一个天然的交流会场,所有包厢里都进了不同的人,一个个谈笑风生,还有的包厢已经空了,包厢的主人去别的包厢串门,有的为社交,有的做生意。 伏虎主暗觉失策,他来的时候没考虑到场中有这样的盛况,带的是外形唬人比较撑场面的剑客幸彪,早知道要谈生意,应该把家里日常管家管生意的幸禄带来。 要知道他这些年上了岁数,越发贪图享乐,一天天呆在玉阆城胡天胡地,家中资产都交给剑客们管。要不是他还牢牢地掌控着录影圈,捏住剑奴们的命门,他早就给人架空了。 虽然他现在连家里有多少钱都不知道,但生意送上门,他总不至于推出去,问道:“是要做洗剑种的生意,还是买虎魁?” 伏虎主倒还记得自家庄园的特产乃是虎魁,乃是一味滋阴补阳的虎狼之药,这种药物在什么时候也是供不应求的。 柳书生干咳了一声,道:“虎魁……我们是想买一些的。但我更想买的是另一种神药。”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罔两山有延年益寿的神丹妙药。” 伏虎主咧嘴笑道:“扯淡,你还以为罔两山是仙境能练仙丹啊?这里只是特别敢实验,产出些有特殊功效的异丹而已。有这药我还想……”他说到这里,突然愣了一下。 柳书生察言观色,就知道他知情,神色微正,道:“我直说了吧,我这次来,是受京城一位真正的贵人差遣。这位贵人手眼通天,能量非常人所能想象。若能满足他的要求,他老人家不吝重赏。” 伏虎主呵呵道:“凡是来深影会交易者,有几个家底薄的?再贵的贵人来这儿也是藏头露尾,连个名字也不敢报。” 柳书生不动声色,道:“钱财乃身外物,真正值得的报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比如……离开不见天日的地方,去花花世界得一个正经官身,好好地享下半辈子福。” 他真的懂! 伏虎主听得心砰砰乱跳,这正说中了他的心事,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嫌弃罔两山这黑白色调、大漠的风沙、燥热的天气…… 所谓法外之地的逍遥土皇帝,当久了也没意思,手下百十来人没几个可心的,想要个美人还得去外面现买。玩乐手段都是别人淘汰的,皇帝未必是皇帝,土是真的土啊。 若能去南方花花世界做个官儿,荣华富贵、逍遥快活,谁还在这水浅的王八池子里熬啊? 只是罔两山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只自己供奉的渊使就时刻看着自己。那边朝廷更不容罔两山的人轻易洗白,若无贵人两边转圜,跟罔两交涉,在朝廷运作,绝无机会上岸的。 难道自己等的机会在眼前? 可惜,柳书生找的正主不是他。伏虎主沉吟了一下,道:“要说罔两山有什么延年益寿的特产,明面儿上是没有的。我只能说些我听到的小道消息。是真是假可不能保证。” 那柳书生立刻知机,道:“但有真消息,就算是大功一件了。条件好说,那位贵人可不止许了一个名额。” 伏虎主压低了嗓子道:“你听说过长寿会吗?” 539 登场 柳书生听到长寿会眉头微微一跳,似乎是惊讶于这个组织名字的直白,然后细细沉吟,摇头道:“没听说过啊。” 伏虎主道:“这倒是了,外人很难知道。这长寿会在外面非常神秘,在第三台阶是个影影绰绰的传说,但在第二阶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如今他们的势力已然不小,甚至曾经拉我入会。不过我没加入,所以知道的内幕不多,只知道他们当初透露给我的一点儿消息。他们曾说,只要进去就有方法延年益寿,不说长生不老,反正多活个几十上百岁也不难。” “你既然找我,自然是知道我的情况,我这个人就是个富贵闲人,都不管事,也不算有什么过人之处。他们却还来邀请我,想来第二阶的庄园都找遍了吧?一般人听到这个好处谁能拒绝?想来成员不少。” 柳书生轻声道:“长寿会找你……你拒绝了。” 伏虎主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在怀疑什么,道:“你定想说,这么好的事儿为什么要拒绝?谁不想活得长久?然而我稍微了解了一下,那长寿可不是随随便便收集天材地宝或者用剑术、剑元就能换来的,还涉及到祭祀、换命这种东西,我一听就决绝了。” 柳书生似笑非笑道:“祭祀……听起来确实邪门。想来伏虎主是不愿卷入邪魔外道。” 他话是好话,语气却非常微妙。 话里话外分明是说:你装什么装?邪魔外道?哪里还有比罔两山更邪的邪魔外道? 至于祭祀嘛,罔两山的阶层就是靠祭祀一层层建起来的,哪一次祭祀不血腥了?伏虎主也没少祭祀别人,祭祀给罔两可以,祭祀给自己延寿为什么不行?连京城的贵人为了多活几年也不惜人命代价,一个买卖奴隶的庄园主还矫情起来了? 伏虎主哼了一声,道:“我倒也不是怕祭祀,但我家三代做庄园主,从祭酒庄园起,就一直在我主罔两的祭典上担任职司。我深知在罔两山,一切都人啊物啊,都属于我主。他们在外面弄这个也就罢了,在罔两山弄,就是挖我主的墙角。要想延寿,多少才是头啊?一旦开始岂有不越弄越大的道理?到时候没有不泄露的。若是我主不理会还罢了,一旦看到了,随手一扫,他们如何能抗?” 他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不是他因为有职司所以对罔两如何忠心耿耿,而是不看好长寿会。在罔两山夺取祭祀为自己延寿,那就是在虎口夺食,他不看好,不想惹祸,所以不沾染。 当然,这也是因为伏虎主年纪其实还不算太大,作为剑客少说还有几十年性命好活,长寿的愿望并不迫切,因此尚有理智。倘若真的大限将至,明知眼前是毁灭之路也要跳一跳。 柳书生不是来和他较真儿的,他背后的贵人只让他问出消息,至于消息邪恶不邪恶,也不是他该判断的,道:“你可知何人是长寿会中人?” 伏虎主道:“打算拉我入伙的那位肯定是了。是我的老朋友,就是降龙主。” 柳书生回忆道:“降龙主……我之前上来的时候见他好像不在?” 伏虎主有些无奈道:“他庄园里叛乱了,回去收拾去了。收拾完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收拾完了能回来,被收拾了呢? 也可能回不来了。 柳书生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道:“我记下了,除了降龙主呢?” 伏虎主沉吟道:“其他人我不确定……不过落日主应该是。” 柳书生猛然转头,看向下方坐在轮椅上的落日主,此时这老头正在为归融迟迟不到焦虑不已,轮椅在院子扭动,若非跳不起来,已经暴跳如雷。 看了一会儿,柳书生突然笑道:“说得是啊,这老头土埋眉毛了,人都瘫了,他怎么会不想长寿呢?身家又这么丰厚,但凡长寿会要发展,怎么也该拉他啊?就算人家不拉他,他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去啊。” 不过,这老头看起来也是要死的样子,不知道长寿会的寿有没有给他续上。要是一会儿剑侠局落日庄园也输了还罢了,若是赢了,岂不是轮到他上场? 这老头的样子,上去了还能下来么? 那就跟降龙主一样的问题,今天之后不知道问不问得着? 柳书生只得再问:“还有么?” 伏虎主有点不耐烦,道:“这还不够?” 柳书生带着笑道:“还请伏虎主想想。刚刚多谢伏虎主提供的情报,我还没禀报贵人,自己先有一份人情在此。”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推了出去。 伏虎主打眼一看,竟是一张地契,心中一跳:这肯定不是罔两山或者玉阆城的地契,是外面世界的产业,花花世界里的财富,价值肯定不菲。 他作出冥思苦想的样子来,过了一会儿才道:“要不然你们问问暗星庄园?” 柳书生诧异道:“那个新晋二阶庄园?” 伏虎主道:“是。去年的时候,暗星庄园入侵了落日庄园,差点把落日庄园打破了。他们两家瞒得死死地,但其实二阶以上各家谁不知道?” 柳书生讶道:“可是刚刚你还说那个幸牢是落日庄园从暗星庄园请来的外援?” 伏虎主道:“可说呢?它们两个应该是不共戴天的关系,偏偏这次还能请来暗星庄园的高手助拳,这不蹊跷么?想来想去,也只有长寿会从中斡旋的可能。甚至上次暗星庄园都把乌杀羽堵到床底下去了,居然临时退走,可能就是老东西得了长寿会的帮助。长寿会如今也是庞然大物了,这种局势也能插手。” 这也是猜测,他并无实据,只能说猜的还算有理有据。 他感慨一下长寿会如今势力大,可不是后悔想加入,正好相反,他提醒道:“你要是找长寿会最好就这几天,我不是危言耸听,他们都弄得这么大了,就快触及边线了。这回祭祀我主出面难免不会察觉,万一看他们不顺眼,弹指间他们就要灰飞烟灭。” 柳书生将信将疑,他作为外人可没那么敬畏罔两,客气道:“多谢……” 突然,身躯一震,竟往前趴去,连忙伸手撑住桌子。 在场众人同时觉得地动山摇,巨风扑面,抬头看时,无论是哪一方观众,看向什么方向都发觉眼前视野被庞然大物遮蔽。 这是…… 或许外人只是震惊,但一众庄园主和他们手下的剑客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罔两力士。 一个又一个擎天柱一般的罔两力士不知何时来到看台四周,肩并肩排成一个环形,将看台和整个斗剑场地牢牢围住,仿佛一圈摩天城墙。 他们被包围了! 伏虎主吓了一跳,心中只想:莫不是落日庄园眼看要输,输不起,要掀桌子? 但紧接着他又觉得不对:纵然乌杀羽要掀桌子,他又怎么能指挥那么多罔两力士? 要知道每个庄园都有罔两力士守护,但每个庄园只有一个名额。 眼前就有至少十个…… 等等? 十个? 二阶好像就十个庄园,也就是一共十个罔两力士,难道都在这里? 那我家的也…… 伏虎主又惊又怒,切齿道:“他么的乌杀羽,该死的强盗……” 他还没骂出更难听的,柳书生突然惊道:“那是谁?” 不用他说,伏虎主此时也看到了。在正对着主看台的那个巨人头上,站着一个人。 黑白阴影中,只见那人披着一件斗篷,遮掩住身形,只能依稀看出高大的身躯,还有一半黑半白的头发。 众人站在罔两山中,周围还压着罔两力士的阴影,身形都晦暗不明,那人站在阴影之外,又在众生之上,即使在罔两山的世界里也好像置身于聚光中,天然得夺目。 他身上有种特质,即使看不见身形也令人不自觉敬服,好像在仰望一尊。 “归融……他一定是归融!” 那伏虎主看到这人,脑海中立刻闪过了这个名字,忘情叫道:“他来了!看他的气势!那小白脸儿怎么比?这一场他赢定了!” 之前他就判断归融会赢是因为名气,现在见到了真人更是确认名副其实,信心陡然大增。虽然他第一眼看到长发庄园那个汤昭也曾经惊艳,但那是因为容貌气质,和归融那惊心动魄的威压截然不同。 俊美和威严,哪一个是赢家的气质? 不言而喻。 在场中,认出归融的不止伏虎主一人,众人先是寂静,然后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欢呼声如海浪,一波高过一波。欢呼的人中不乏庄园主,他们本来跟手刃曾经主人的归融是对立的,但这个人踏着罔两力士屹立于万人之上,风采盖压一时,在这一瞬间值得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欢呼。 当然,投注了落日庄园的赌徒们欢呼的格外响亮。 长发庄园的棚子很安静,剑客们看着归融,不免担心。只有金乌很是平静,只是咕哝此人心机过甚,一个人带十个小弟撑场面,竟这么会抢风头。 汤昭心中很平静,此时他已经进入状态,万般情绪都置于身外,只是看到那道高大的身影: 这就是我的对手了? 这时,那道身影突然转过头,目光如利剑一样射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投,归融伸手指向他,朗声道: “就是你么?我的对手?” 540 热身 归融喝问这一句,把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汤昭身上。 这时候,一大部分人才注意到这个一直站在棚中默默观赛的年轻人。 当人们看向那个方向,自然而然注意到了他,再也不会认错。 这时,许多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剑侠,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这时候,汤昭微微一笑,缓缓走出自家队伍当中,道:“正是我。归融阁下,等你很久了。” 归融端详着汤昭,道:“你——不错,干净明亮,青春阳光。真好,看到你,就像看到冉冉升起的太阳……太好了!” 他人在罔两山,却用太阳做比喻,众人微觉古怪。 他紧接着大声笑道:“太好了,我早就想试一试了!” “试一试亲手射日!” “罔两山没有太阳,你却要走进地狱!我杀了你,亲手射下一轮明日,亲手毁灭一个希望!杀掉你这样的年轻人,一定会让疼爱你的、尊敬你的、指望你的人万念俱灰、痛哭流涕吧?那是件多美妙的事儿啊?” 一直默默不语,仅在角落中观战的危色闻言猛然抬头,目中尽是前所未有的暴戾凶狠之色,身上随着时间渐渐温顺的杀意再度沸腾。 杀了他! 席棚内外,并不只是他一个人露出了那种表情。 汤昭本人很平静地看着他,最多露出了一点儿……怜悯的神色。 狂笑声中,归融指着汤昭道:“上来,你我在上峰一战!你不会想顺着一群区区鼠辈的意,在他们布置好的戏台上耍猴戏吧。来我这里,登高望远,在最高处凋谢,绚烂地谢幕!你即使死亡也能不负剑侠之名!” 汤昭上前,轻轻一跃,跳了上去。他并没有玩什么花活,剑侠的身体经过两次脱胎换骨,只需要一跳就能跳到身高数十丈的罔两力士头顶。 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合适的罔两力士脑袋站定,这个位置正好在归融对面,隔着一个头顶的距离,能清楚看到归融的相貌。 归融身材果然高大,几乎到达了正常人的极限,手臂腰身都肌肉纠结,明眼一看就隐藏着爆炸性的力量。而他的皮肤即使在黑白世界里也能看出如花岗岩一般粗粝,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 但若细看他五官其实不是粗犷的类型,弧线甚至可以说是圆润,如果距离远一些,再加上罔两山仿佛滤镜一样的黑白色调模糊质感,那说一声清秀也使得。他脸上有至少两道长长的疤痕,一道在额头,一道在耳畔,多少给他增加了些狰狞,但依旧不显得太过凶恶。 汤昭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冒出“眉清目秀,虎背熊腰”八个字,目光微一顿,看到了归融腰间挂着的一物。 他心中一凝,目光便移开,再度和归融对视,神色中怜悯之意更浓。 归融本是傲立高处,睥睨众生,因为身高的关系,他是可以俯视汤昭的,但看清汤昭的表情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本能的非常讨厌,似乎面对过一些傲慢残忍的奴隶主都未必有这俊朗少年讨厌。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还是问了出来。 汤昭叹息道:“想来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苦。” 这句话十分真挚,把归融说的愣了。 汤昭叹道:“从你刚刚的话里,我知道没有人疼爱你,没有人尊敬你,更没人指望你。一切友好的、亲密的、信任的关系都和你无缘,他们都厌恶你、嫌弃你、无视你。你孤零零仿佛一个孤魂野鬼,是别人不需要的人。你因此嫉恨别人,要把这些都毁掉,用大喊大叫掩饰自己的空虚和寂寞。你恨我——由羡慕而生嫉妒,由嫉妒生恨,羡慕嫉妒恨,我知道,你这也是人之常情。” 归融越听越不是味儿,渐渐浑身发抖,脸色的伤疤像蜈蚣一样扭曲。 江神逸本来听得归融狂言也怒气冲冠,这时神色却有些古怪,对旁边卫长乐装扮的幸七道:“他这是在杀人诛心吧?嘴还挺毒的。” 卫长乐神色十分复杂,“嗯”了一声,道:“除了横扫的范围大了点儿,没别的毛病。” 汤昭这话放在外面说,也就是偶尔波及三五个池鱼罢了,但这里是罔两山,除了奴隶主就是奴隶的地方。孤儿遍地走,人人都活在噩梦里。在场的白发剑客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诛心之言狠狠扫射,连棚子里幸五他们几个神色都不对了啊。 上面汤昭还不罢休,继续语气诚恳地道:“我和你不一样。不,差一点儿就一样了。十二岁那年,我差一点儿就被卖到了罔两山。如果到了山上,我岂不跟你一样?不过好在命运眷顾了我,半途中有一位好心人把我救下。他介绍我去师门学艺,幸得恩师垂青,耐心教导,进境一日千里。在山中过了几年无忧无虑一心学习的日子,不敢说大富大贵,也衣食无忧。如今痴长十七岁,自侠客起步,累晋散人、剑客,终修成剑侠。师长、同门、朋友无不为我欢喜……” 归融听前面的诛心之言还忍得住,听到后面越听越是愤怒,由愤怒转为怨毒,再也忍耐不住,喝道:“小贼——找死!” 剑气出鞘,连人带剑化作一道豪光,长驱直入! 好快! 普通人不说,就是剑客们,看到这一剑也只有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的念头,闪眼间剑气已经到了汤昭跟前。 然而,到了汤昭数丈远,眼看豪光越来越细,不住有光的碎屑如被风吹动的落叶一般零碎飞散,每飞散一片豪光都削薄一层,到最后豪光黯淡,露出归融的本体。 他本体并不受影响,依旧保持着前冲的去势,连人带剑狠狠刺到! 汤昭留在原地,横剑相交。 当—— 双剑相交,立分高下,汤昭连人带剑倒飞出去,飞出了力士的头顶,落到下一个力士脑袋上,身子并非平稳落地,翻滚一圈,到再一个力士肩头才站定。 而归融则站在原地,长剑遥遥指向汤昭,冷笑道:“力气不大,嘴是真硬啊。” “好!”看台上轰然叫好,尤其是被汤昭一番炫耀刺激到的众剑客无不山呼喝彩。长发庄园这边的棚子里,众人不免露出担忧神色。 但是,也不太担忧。大伙有见识都能看出来,这一剑别管声势如何,都不过是一个小小试探,连热身都算不上。 单纯较力而已,在剑侠级别的战斗中算什么? 如果说算热场小节目的话,那么这场小节目是归融赢了,但之前的小节目互放嘴炮的环节是汤昭赢了。一比一,大家算个平局。 归融打飞了汤昭,心情好了一些,道:“我倒不明白,你刚刚在干嘛?削弱了我的剑光,但是没削弱我的剑气。怎么,你只是看不得剑光吗?” 汤昭站定,神色不变,道:“正是如此!在我面前,不许别人发光。” 他说着,剑气凝聚,倏然亮起,仿佛火炬。这一道光芒冲天而起,豪光万丈。比起这柱光芒,刚刚归融冲过来时的剑光也就是萤火虫一般。 罔两山的天空骤然亮起了光芒,耀得人纷纷转目不看。不过这道光没有颜色,是纯正的白光,也就是剑元释放的光华。这种光即使本身有颜色,在罔两山也得褪去色彩变成黑白两色,概莫能外。 毕竟它又不是真正的阳光。 “不是阳光。”金乌轻声嘀咕了一句。 旁边江神逸道:“是啊,应该是虚晃一枪。现在还不是出剑象的时候。毕竟对方还什么都没出呢,哪能先亮底牌呢?” 归融刚刚展示了远超汤昭的巨力,然而这根本不能说明他的剑意和力量有关,这可能是某种增加力量的御剑术,或者只是他剑元雄厚、天生神力。若凭此随意下结论,可是会干扰到自己的判断。 就像汤昭也根本没有释放阳光一样,他随意用剑元凝聚成剑光,可以说是故意扰乱对方的思路,也会让一些看客嘲笑他毫无意义的浪费剑元。 归融冷眼看着汤昭的表演,自然不会轻易下结论,直接道:“停止你的表演吧。以剑对剑,尽情战一场。” 汤昭踩了踩脚下的大块头,道:“场地就选在这些巨人头上?身上算不算?” 他现在就在一个罔两力士的肩膀上,如果战场只算巨人的头顶,他已经出界了。但是刚刚交锋前没有申明规则,当然是不能以此论胜负的。 归融淡淡道:“头?身子?那倒无所谓。那就所有的罔两力士身躯好了。这十个罔两力士的全身就是我们的擂台。浮空不论,但凡落地,必须落在力士身上。” 底下略有嘘声。虽然以罔两力士做擂台比较新颖,但观众在底下,需要抬着头观看斗剑,对脖子不友好。 但是,虽然之前在册子上有列规则,这一局的最终解释权归剑侠所有,剑侠可不归庄园管。不是剑侠的人,没有插嘴的余地。除非渊使们反对,不过到现在为止,渊使们只顾着看热闹,还指指点点的颇有兴致。 汤昭道:“哦,那么掉下力士的算输?” 归融沉吟道:“行,那就加上这一条。掉下去的人自杀好了。” 汤昭挑眉道:“自杀?” 归融咧开嘴,语气与之前说要毁灭一个希望时一模一样:“当然了,这一战只有两个结果,你死或者我死。活着的人,获胜,死去的人,输!” (本章完) 541 试探 宣布规则之后,战斗猝然爆发。 就在罔两力士头顶,两个剑侠进行了激烈的斗剑,并直接进入了激烈的白刃战。 要说剑侠斗剑,在不使用剑法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一剑又一剑的攻防战斗,凭借的是最可靠最原始的力量,以白刃切割毁灭敌人的肉身为赢。 只是双方以剑侠的力量及速度在战斗,速度快到残影都很模糊。即使以剑客的眼光来看,也容易头晕眼花,更别说普通人欣赏这种水平的战斗不是享受而是受罪。 到后来,看台上很多人干脆低头不看,只听得耳边时不时传来剑碰撞的声音,时而孤零零一声,时而密集如骤雨,时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交击声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因为战场是十个罔两力士组成的环形,围绕成一大圈。双方速度奇快,可能一个纵跃,就从这个头跳到那个头。互相交换几剑,再度转移。 江神逸不是剑客,但是他稳定过魂魄,身体也经过强化,软硬件升级换代,眼力也不输剑客,能看清汤昭和那个归融怎么从力士的头顶打到肩膀,从肩膀又打到另一个力士的脑袋,围着十个巨大雕塑一样的力士上下飞舞,斗得火花四溅。 看着看着,他有些担忧,因为在他看来,似乎是归融占了上风? 归融次次逼近,进攻多遮拦少,而汤昭往往主动后退转移,防守多而进取少。以武功交战来说,这就是落于下风了。 其实他也知道,还没用剑术的时候,剑客的近身战斗都只是热身,何况剑侠之间的战斗?然而关心则乱,尤其是那归融看样子十分狠辣,剑剑不离要害,即使是热身若有一点错处就是万劫不复。 他想跟人聊聊缓解紧张,但看其他人也是满面紧张,连那个跟着汤昭平时面无表情的死人脸都紧张的脸色发白,跟他们聊天也无助于放松,而且他们的眼力也未必强过自己,解答不了自己的疑惑。 想了想,他还是凑到了金乌旁边。 金乌身份尊贵,不知道底细的都认为他是长发庄园新主人,知道底细的明白他是“殿下”,无论哪种都是极高贵的,旁人哪敢随便跟他说话?平时也就汤昭一个人能和它说上话,加上比较特殊的“外援”江神逸算半个。 江神逸知道金乌外表高傲,内里其实比较随和,凑上来直接询问道:“少爷,你看阿昭是不是有点不敌?是不是他的策略有问题?他的优势不在剑招上,拼白刃不是他擅长的。他才练了几年武功?还是跟我练的,出山之后的实战都不多的。我们俩都自吹是武功天才,可那也是看跟谁比。跟同门比就罢了,论招数比那些老江湖散人还不如。那个归融不是大杀星吗?据说杀人无数,肯定在战斗上更为擅长。剑对剑对拼厮杀,岂不是扬短避长了?还不如直接斗剑术好些?” 他话里话外信心不足,大有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之意,不远处的危色听了眉头微皱,往这里看了一眼。 金乌嗯了一声,道:“确实……这场斗剑没什么水平。阿昭的剑招不强,那个大个子也没强到哪儿去。” 江神逸闻言愕然,再抬头带着审视的眼光仔细看,果然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归融虽然场面上步步紧逼,但也是得势不得分,没有靠犀利的剑招和迅猛的突击取得突破进展,甚至没有使出令自己惊讶的精妙招数,自身反而露出不少破绽,奇道:“他并没有那么高的剑术水准?武功和阿昭不相上下?不是几十年纵横罔两山的杀人魔王吗?” 金乌道:“杀人大概是真的杀了,下手果决狠辣,但没觉得招式多老练精熟。谁知道他杀人是一场场浴血厮杀还是屠戮平民?” 江神逸一怔:也对啊。这归融是剑侠,在罔两山一共也没几个剑侠,跟他同境界的几乎只有渊使。其他人他靠境界就可以碾压了,杀再多也是手到擒来。除了当初那不知结果的一战,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和同级别的剑侠战斗过? 杀剑客、杀庄园主、杀其他人,这是虐菜。除了杀人如麻令人见到血肉而麻木,能有多锻炼人?说不定虐菜久了,自家的本事还荒疏了。 说不定他经验和汤昭半斤八两。 以为是以短击长,其实是菜鸡互啄? 这么一想,江神逸信心又提了起来:开场热身,汤昭未必输,后面的战斗还得走着瞧。等进入剑术与剑法的环节更是汤昭的强项了,他的剑原比别人强。那这一场还是有得打的。 他带着挑剔的眼光看,渐渐苛刻起来,道:“哈,破绽——没抓住。这么看,他破绽真的挺多的,我粗略数了数,就不下五指之数,可惜阿昭一次都没抓住机会。” 危色再度瞥了一眼江神逸,微微摇头:他发现先生就已经挺天真的,他的师兄更天真十倍。 真是金乌说什么,他信什么啊? 金乌殿下说归融不一定身经百战,他就真的认为归融名不副实? 殿下倒是没说谎,但你得看是谁说的啊? 那可是金乌殿下,虽然没现世,但先生提过,它应该是自诞生起便继承了当年句东君的记忆和阅历,那是什么眼光?恐怕天下剑侠叫它看得上的,掰着手指都未必数的出来。 反正危色另有一套看法。 要说战斗经验,尤其是对人的战斗经验,其实这里面真没有“人”能胜过危色,虽然刚刚得到惊蛰剑的他只是个剑生,连剑客都不是,但眼力绝对不差。他看出来了那归融绝对是身经百战,与人对敌的剑招既老辣又娴熟,绝对是一场场生死血战中杀出来的。 至少和汤昭那浅薄的经验不可同日而语。 他目光一直焦距在你来我往的两人身上,主要盯着汤昭,心中略感忧虑:汤昭的经验不如人家,甚至可以说,直觉、机变这些战斗天赋也不会更强。 也就是说,汤昭和归融同时学同样的武功来战斗,也是归融厉害。 汤昭在传统意义上的“剑术”领域上并非超绝的天才,同时,也不是战斗天才。 样样不如人,拼剑本来是一定会输的,之所以没输,其实是——汤昭的剑招传承比归融强。 也不知道汤昭是从哪里学来一手高明的剑招,作为武功实在是精妙绝伦。危色在阎王店学杀人术多年,又见识过各门各派的功夫,也不由惊叹,不知传授汤昭武功的是哪位高人,一招一式看着不繁复华丽,但招招精到,如行云流水,多一分则繁,少一分则陋,堪称大道至简。 这一定是什么名门大派的绝学秘传吧! 与汤昭相比,归融简直就是野路子了。他可能没正经学过剑招,招式说好听的就是奔着杀人去的直白有效,说不好听的是野狐禅,缺陷太多了。只是被他用野兽般的直觉和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修补了一番,看着算个东西罢了。 相比较而言,汤昭是法度森严的名门弟子,归融是修罗场里拼出来的厮杀汉。 双方这么拼剑招,危色虽然一直担忧汤昭,但还是认为只要他不冒进,至少立于不败之地。 唯独…… 是不是太不冒进了? 江神逸有一点说对了,归融的剑招破绽是真的多。多到他经常会在一轮进攻中突然犯些但凡有的街头斗殴经验就不会犯得错误,让危色以为他是鬼上身了。 而汤昭,偏偏一次也没有趁机抢攻。 即使他身在局中,不必局外看得清晰,也不该一个都看不见。甚至有时就算不特意攻击破绽,无意间也该长驱直入,破了对方的剑招才是。 “是不是先生看出来,那些破绽都是那人故意卖的,抢攻的话会中拖刀计这样的计策,因此始终不抢招,以静制动?” 危色轻轻嘀咕起来。 他这话说出声来,就是询问的意思,想问问金乌的意见,只是不如江神逸那样敢直接问。 金乌还真是随和,听到直接道:“你们都不是剑客,这思维都不是剑客思维。剑客,或者剑侠对战的时候看到对手破绽百出,简直就像要故意引你攻击,你应该怀疑他要使拖刀计吗?你应该怀疑他的剑意是不是和需要你主动攻击有关?什么后发制人啊,什么防守反击啊,什么见血封喉——他见血封你的喉啊这些,一旦中了对方的剑术就麻烦了。如果是剑侠,应该考虑长阶剑法,你的进攻会不会成为他剑法的台阶?阿昭这么谨慎是对的。” 江神逸和危色同时恍然。 剑客对决,剑意的情报是重中之重。 对剑的过程,也是互相试探剑意的过程。现在双方都把剑意保护的很好,所以虽然打得激烈但其实没什么推进。对方露出破绽,汤昭如果真的去攻击破绽,其实也不失为兵行险着的试探策略,是可以赌一赌把对方的剑意钓出来,但是赌输了就麻烦了。 不过那么高大威猛,满口毁灭的归融,剑象竟可能是防守反击类型的吗?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或者说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甚至高大威猛的身材都是可以做出来的假象,本质上和汤昭刚刚故意释放的纯剑光而隐藏阳光一样是一种混淆视听的手段? 金乌看着两人的战斗,突然道:“不知道阿昭发现了没有。这个人的剑意可能不简单。” 危色、江神逸已经所有侧耳听着的同伴们同时一凛:金乌都说不简单的剑意,要是什么水平? 此时,上方凶狠的厮斗稍一顿挫,汤昭主动拉开了距离。 “行了吧?再这么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汤昭用极平静的声音说道,刚刚那番上下缠斗几乎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来回折返的距离怕不有上百里,却不能让他呼吸稍微乱了节奏。 当然,那边归融也是如此。 “从你第一次引诱我主动攻击你失败之后,剩下的诱敌深入是不可能再让我上当的。后面只是你不死心的挣扎罢了。浪费了很多时间。” 他盯着归融,道:“当然,你要是真心想浪费我也可以奉陪,但就算打三天三夜又能怎么样呢?你我难道会怕这点消耗吗?只是真成了笑话了。何不换正经一点的方式?” 归融哈哈大笑,道:“没耐心了吗?我可才刚刚兴奋起来。我要玩,你就只能陪我玩。你决定不了打还是不打,也决定不了什么时候换方式,更决定不了什么是‘正经方式’。你唯一可以决定的是什么时候结束,因为你可以去死。” 汤昭道:“我决定换方式,是因为我对你的剑意有所猜度了。所以不用陪你玩了。来,我先换为敬。” 说着,出剑! “剑术——金虎!” (本章完) 542 虎与驴 剑术——金虎! 一只金色的老虎从他剑锋中飘了出来,一落地就放声咆哮。 那老虎浑身金灿灿,仿佛骄阳。之前的剑光在罔两山看来是纯白色,但此时的老虎已经是金色,虽然不比幽海中阳光灿烂,只有一丝浅金色,但也说明这老虎不是凡品。 更何况这金虎气势凶猛,牙尖爪利,头顶王字,虎尾似鞭,好一番威风凛凛的山君气派!那高大的罔两力士就是它的山崖,它是高山之王! 然而,底下仰头观看的观众,连着棚子里的剑客们看着这老虎,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就这? 老虎倒是威风,要是再大点儿就好了。 眼前这老虎连头带尾才一尺来长,还不如猫呢,有些小孩儿的虎头枕都比它大,再怎么咆哮都有些猫猫“炸毛”的感觉。 连江神逸他们都没见过这个剑术。 这本是汤昭成为剑侠之后从头梳理自己的剑法剑术然后在朝阳营地开发的,一直没有用之对战,谁也不知他为什么开发成这袖珍模样。 江神逸一时错愕,奇怪他既然决定出剑术,为什么不选最拿手的,竟选这种新嫩剑术?但紧接着有些恍然:就像打牌时先出小牌一样吧? 54王炸应该在后面吧? 那边金乌看到小老虎,不满地啧了一声,嘀咕道:“虽然确实有管太阳叫金虎的,但是叫金乌的更多吧?这小子怎么悟得剑,只悟出头大猫来?” 在场的反而是幸牢认得这只小老虎,他还记得这只小老虎曾经将自己全力出手的一头金牛挡住,形似拦车的螳螂,却稳如巍峨的高山。 它应该……是很强的吧? 随着小金虎一声咆哮,当先向归融扑去,去势凶猛如猛虎下山! 归融大怒,只觉被小看了,手中长剑剑气大炽,爆涨如狂风迎向猛虎。 猛虎速度快,他的剑更快,眼见剑锋一挑,就要把老虎扎穿,突然眼前剑光一闪,却是汤昭也扑了过来。 汤昭的来势甚至比刚刚还快,归融一闪眼间,就看见他背后好像有类似的光华拖尾,好像一道划穿空间的彗星! 一人一虎,从两个方向同时袭击! 速度都奇快无比! 归融一剑,只能抵挡一个方向的进攻。剑气虽能护身,来敌却都有击穿他护身剑气的实力,且成掎角之势,封死了他退却的方向! 此时若是江湖客,遇到这等两面夹击便已经到了生死瞬间,进退两难须到了有所取舍的时刻,必须硬吃一处进攻,全力防守另一处更致命的。 但若是剑客,这场面又不算什么。他只需要放出剑术就能扳回局势,可能一个转移的剑术就可化险为夷,一个大范围的剑术就可转守为攻,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更奇特的剑术甚至剑法,可以在这绝境之中一击取胜。 而归融…… 归融站定了身子,一剑挥出。 他像个江湖汉一样,选择了专心对付其中一方,硬受另一方一击。 而面对人的剑和老虎的爪子,他选择了——老虎。 他选择了阻拦老虎,硬抗汤昭的剑! 嗤! 归融的剑与老虎的爪子正面交锋,剑气澎湃而凶猛,老虎在剑气中大声咆哮,化作灼热的剑光消散,一部分沾染到了剑上。 归融的剑陡然发红,好像放到高温炉子里的烙铁。归融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目中痛苦之色一闪而逝,但是他从始至终紧紧握住剑柄,并未松开,也没有人看到他的神色变化。 而他身后的那一剑,则随着他急速向前的一剑堪堪闪过,仅仅削去了他一缕头发。归融同时回掌拍击,将浑厚的剑气从手掌处拍出,直取汤昭。汤昭顿了一下,闪避开来,身形再度留下一道白光。 这一次进攻无功而返。 归融重新握剑剑指汤昭,再度回归了气定神闲。 汤昭站在空中,冲过来飞过去的两道轨迹依旧未散,如绸缎一般在空中环绕,就好像喷气飞机飞过之后留下的几道拉烟。 刚刚一战,虽然归融勉强躲过,成了不胜不败之局,但毕竟是汤昭的招数逼得他狼狈不堪,此时汤昭的声势更胜,光华缠绕,风姿翩然,仿佛谪仙。 然归融的脸上却浮起了冷笑,睥睨着汤昭,突然手指着他,放声大笑:“哈哈哈,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去斗那老虎,而不理会你吗?”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伤我,你不敢伤我!就算我把后背要害露出给你,你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因为你害怕了!” “刚刚斗剑的时候,你发现我引诱你进攻,因此你猜测我的剑术和反击有关。你便不敢主动进攻,生怕你击中了我,反而要了自己的命。于是你不敢进攻,不敢伤人,不敢出招,只敢弄个小猫来偷袭。即使偷袭时看到了我的致命破绽,你还是不敢进攻,就好像裹住了脚停在那里,任由机会溜走。” 他越发笑的放肆,道:“你输了,你已经输了!现在你什么也不敢,畏首畏尾,疑神疑鬼,已经是个废物,你不可能赢了!哈哈,即使我这么骂你,你还是会怀疑我是不是在激你,还是在引诱你进攻,因此你依旧不敢动手!你只能一动不动,窝窝囊囊被我骂,废物,懦夫,胆小鬼!你拿的什么剑,做得什么剑客?连拿锄头锄地也不配!” “你既然不敢动,就乖乖站着,等死吧!” 汤昭平静的看着他,道:“空城计?” 归融稍微皱眉,汤昭道:“你读书不多,不懂这个典故。我解释一下,就是前代的智者诸葛孔明在逆境时打开城门,虚张声势,反而让敌人以为有埋伏不战自退。看来你是故意中门大开,露出致命破绽,令人不敢趁虚而入。这是个很好的攻心之计。” 其实这个典故是陈总家乡的故事,归融不管读书多不多他都不会知道。然而归融确实是读书不多,不能分辨这故事来路,还真以为汤昭在掉书袋,只觉得此人措大嘴脸可恶至极,哪怕他夸赞自己用计高明也不觉得受用。 汤昭若有所思道:“然而即使是诸葛武侯,也是因为失街亭陷入了绝路,才行此大胆计策,为了绝地求生。这么说刚刚你确实陷入了绝境了?我那一剑刺过去,你真的会死?” 归融眉毛拧起。汤昭突然笑出声来,道:“不会吧?不会吧?我还没动手,你就陷入绝境了?这就黔驴技穷了?哦,所谓黔驴技穷,就算是驴遇到老虎它还会尥蹶子,它也能装个一时三刻,你一剑不发就技穷了?这不是比驴还不如吗?” 归融大怒,他越发觉得此人嘴脸极可恶,猛然间又想起了刚刚此人一上来对着自己大发怜悯时的表情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尤其是这个人不但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而且他明确知道自己讨厌的点在哪里,并且在那个点上反复蹦跶。比如仗着他运气好读过几天书就时时刻刻拽文,用看失学儿童的眼神看自己,并扯些乱七八糟的典故以提醒自己是个文盲。 恶心,太恶心了! 一定要毁了了他!毁灭他,把他挫骨扬灰,一点儿骨灰都不能存在! 汤昭道:“当然咯,我猜你不至于此,怎么说身为一个剑侠也得有三板斧。你扮猪吃老虎扮到如此之猪,还是一心要骗我出手,且一定要我给你致命打击,想来还是憋了一个极大的剑法,要给我一波带走?好吧,如此执着叫人动容。那我就——成全你!” 他陡然圆睁双眼,剑往前指,神色凝重中带着昂扬: “剑法——流金铄石!” 一声虎啸在天空中响起。 如果说之前小老虎的咆哮多少有点像乳虎初啸,这一声啸声则超过了百兽之王的啸山,甚至超过龙吟! 这是自然的声音。 一声声啸声停在耳中,好像听到了燃烧的声音,听到了暴晒的声音,听到了土地在骄阳下开裂,听到的石头被融化成岩浆…… 那是太阳照耀下大地的声音,灼热的大地化为猛虎,抬头对太阳发出的咆哮! 同时,酷热之气从下而上蒸腾开来! 在数十丈下的看台上,众人只觉得一阵暴热,登时汗如雨下。一些剑客还罢,不是剑客的若无旁边剑客用剑元遮蔽,登时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甚至要昏过去。 要知道热气比空气轻,天空的热气都是往上走得,即使是对流也没这么快,下方不过是受到些许热辐射而已。但就算如此,地面已然霎时间变成不是人呆的地方,那被剑法笼罩的高空,又是怎么个热法? 怕是那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不遑多让啊。 “到底是剑法啊,不是剑术。那剑侠的本领,本该有这样的威力的。” 江神逸虽然经过锻炼,但还没完全蜕变,只觉得眼前发黑,腿脚发软,突然被人一拉,热气顿消。 原来金乌看其中几位不是剑客的同伴实在忍受不住,将他们拉到自己身后,张开无形的羽翼庇护,登时把滚滚热气隔离在外头。 江神逸感激金乌援护,冲着金乌一礼,又关心头顶局势,再抬头看时,只见天上已经风云变化,虽然是清明的,仍觉得眼前发花,失声道:“老虎!全是老虎!” (本章完) 543 重围 从地上往天上看,入目是老虎、老虎、老虎! 那些老虎并不是每一只都全须全尾,而是见首不见尾的。 天上一片昏黄色,比起正午的金黄,更接近于黄昏的天色。天空模模糊糊有无数光华在流动,就像油画布上一道道浓淡层叠的笔触,又似老虎身上的条纹。而光华扭曲时不时形成数个若隐若现的虎头、虎尾。一旦能辨认出头尾,那些光晕自然而然能想象出虎身。因为靠脑补,老虎自然形态各异。有些想象中的老虎是小短腿,也有的虎身比龙身还长。 除了漫天的老虎、令人眼花的光晕,耳边更有似虎啸、似山崩、似轰鸣的强大声音,身边则是如置身炼狱一般的炽热高温,让人不禁想象: 这是地狱的哪一层?鬼魂生前身犯何罪,当受饲虎之刑? 在下面,一向很悠闲又好为人师的金乌评价道:“这一招可以,他对太阳的力量有些感悟。如果把毁灭给他,这个剑法会强几倍。不知他对生长有什么感悟?” 江神逸略感疑惑,他不是剑客,所以有点拿不准剑客的思路: 这等波及范围奇广,消耗想必也很大的剑法,应该是用在敌人众多的大战中的吧?现在敌人只有一个,攻击目标固定,用这招是不是浪费剑元了?就没有单对单的单体杀招么? 在天上,老虎群中。 归融正在虎群中穿梭…… 又或者说,逃命。 如果说底下众人正在想象地狱,那归融就身处地狱之中。酷热的煎熬早已超过了人所能忍受的温度,也超过了剑侠经过洗练的身躯能忍受的温度。 那是靠近太阳的温度。 太阳不会靠近人间,但是金虎会。 那一只只在光华中流转的金虎,仿佛一个个小太阳,将靠近的一切都如蜡一般烤化、如水一般蒸发,那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除了归融,最靠近那些金虎的就是那十个罔两力士。 罔两力士本来如同巨大的石雕一般矗立。但它们并不是石雕,而是“影”之力士,也有类似人的行动能力。在金虎的炙烤下,力士似有畏缩之态。 好吧,畏缩可能是汤昭的猜测,没有指挥,这些罔两力士确然是动也不动的。然而金虎对罔两力士有切实的伤害,肉眼可见。 一头金虎从天上降落,在罔两力士的脑袋上稍微一蹭,便如铁刷子一样擦下一大块躯体来,那是一大片阴影,在光中自然散去,剩下的躯体也如冰块一样融化。 然而,那些罔两力士居然一边融化一边修补,修补的速度奇快,除非金虎降落,不然只是如太阳一般当空辐射热量,那造成的伤害还不如修补的多。 汤昭低头看时,能看到一股股阴影从罔两力士的脚面升上,填补在它们确实的身躯上,阴影来得又快又猛,仿佛用之不竭。 这里是罔两山,影子是力量之源,只要不离开地面,罔两力士就是无敌的。 汤昭看清楚了对罔两力士的攻击是无意义的,便不再理会,专心围剿归融。 归融在虎群中狂奔,他身上披着一层剑元,能暂时隔绝热气,然而显然在飞速的消耗,若耽误时间长了,剑元自然干枯,倒是性命自休,他迫切的想要从虎群中突围而出。 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归融周遭全是无穷无尽的热量和光华,无论从哪里突破都是茫茫无路。唯有从正中突破,攻击汤昭本人,才能反败为胜。 汤昭本人,则已经浮在半空中,脱离了罔两力士身躯的战场,与光虎们几乎融为一体,从外面几乎看不出他的身影。 他以高高在上的视角,俯瞰战局,看着他的金虎们以十座罔两力士为战场,对归融层层包围,将包围圈越缩越小。 眼见要完成十面埋伏,但汤昭并没有十分开心,因为直到现在,归融依旧不动。 不动,不是指他身体不动,而是指归融到了这个时候始终不动剑法,也没露出一点儿剑意的信息。汤昭不觉得他有什么伤病以至于不能使用剑术,那么应该还是在狩猎。就像猪笼草,散发甜蜜的诱饵等着猎物入彀,合上盖的那一瞬间,便胜负已分。 宁愿被压制忍受酷热也要等到最好的战机,就这么谨慎么? 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那么—— 就成全你! 汤昭在训导营好歹学过几天兵书,固然不足以上战场,但指挥十头光虎围剿一个不用剑术的剑侠也足够了,所谓十则围之,最终,归融被数条光虎驱赶,在一处罔两头上完全陷入了重围。 是真正的十面埋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空,早已被光虎战局,一片黄乎乎、晕灿灿的天光,看一眼都觉得眼花。下方,汤昭已经指挥光虎攀上了罔两力士的身躯。罔两力士的身躯越缩越小,往下坍塌。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算完好。归融站在头顶,就像站在随时被涨潮吞没的礁石上。 汤昭不仅仅淹没了一个力士,连周围两个力士也早用光虎埋了,现在两边没有力士,只有两道光柱。归融就算冲出来也无处落脚。 现在的归融,已经被逼到角落的角落,就像墙边的狗,只剩下一条路了。 “你还不打算动手吗?用剑术拼啊?不然只能糊里糊涂死了。”汤昭隐藏在光中,缓缓询问。 归融虽然身陷重围,竟十分平静,盯着汤昭道:“你不敢杀我。我早看透你了,你是个软脚懦夫,连娘们儿都不如。就算你把我逼到此处,你还是不敢下手,你怕我用你的攻击反击你,怕你眨眼之间死无葬尸之地。不信我就这样走出来,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吗?” 汤昭叹了口气,道:“现在还玩这套,拙劣的激将法,你就没有别的手段了吗?都是千年的狐狸,玩聊斋有意思吗?” 归融一怔道:“聊斋,那是什么?”紧接着切齿道:“该死的酸丁,现在还在掉书袋。吊你马呢?” 汤昭盯着他,终于道:“好。你既然要自陷绝境,想必是以生死瞬间为条件发动强大的进攻来反败为胜,我若一瞬间叫你灰飞烟灭,阁下又该如何应付?” 归融再度露出冷笑:“你不敢。” 多说无益,汤昭问道:“你知道宇宙中的天体,有多高的温度吗?” 不等他回答,汤昭翻手—— 金虎蜂拥而上,淹没了归融。 温度,爆炸!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被点燃、燃烧、烧尽! 十座高大的罔两力士,霎时间化为光炬,连成一片,成为巨大的光环。从远处看,光环环绕着天空,落日庄园也几乎被光吞没! 在光热最中央的归融几乎是立刻融入光中,然而在光吞没他的瞬间,能看出他的躯体瞬间化为青烟。 绝对高温,来自天地,乃是天威! 天威之下,灰飞烟灭! 如此天威煌煌的一击,底下无数观众竟无人惊呼,他们都被巨大的光能闪瞎了眼,一是眼前一片空白,更别说酷热干燥烤的他们宛如火焚,实力差一些的、年纪大一些的人直接中暑呼吸不畅,头晕眼花乃至昏了过去。看台上响起了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这已经是汤昭刻意控制招数蔓延范围的结果了,如果他不控制,底下看台上上的人即使是剑客也难幸存几个。 虽然看台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弄死也冤枉不了几个无辜,但汤昭不做这种滥杀之事。 “这就结束了么?” 江神逸因为被金乌庇护在身后,倒没受太大的影响,只是也不能直视天际,用手挡住眼睛,问道:“那归融应该是死了吧?” 金乌在往天上看,他自然不受光的干扰,哪怕是它附身的郑昀也不怕光,道:“那小子应该是死了,但若说结束可不一定。说不定才刚刚开始。” 江神逸忍不住道:“死了都不算结束?剑客的战斗也太草弹了。还要怎么开始?” 这时,就听有人叫他:“小江,该走了。” 江神逸转头,就见白狐在示意他,他愣了一下,道:“现在就走?” 白狐身边,卫长乐、阿沁、危色他们都聚集了起来,尽管他们大多忧心忡忡,但是还是准备按照计划出发了。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儿。 “当然,别忘了我们今天来这里最重要的事。战斗么,相信汤昭就好了。” 这时候,光华渐渐熄灭,露出惨白色的天空。 天空一片白,空旷广袤,是完全纯净的世界,几乎无任何异物。 脚下,看台被烤裂了。一群须发皆焦的人正从座位底下爬起来。 土地鼓鼓涌涌,十个巨大的脑袋正从阴影里钻出来——这是罔两力士,它们刚才毫无疑问被晒化了,渣滓都没剩,但现在光刚刚熄灭,它们居然又爬了出来,因为它们是不死不灭的。 汤昭浮在半空,背后也是十个巨大头颅,是十个老虎头。金虎的身躯接近熄灭,但它们的脑袋还在他身后咆哮,就像天上多了十个太阳。 一切,好像已经归于平静。 直到…… 一道剑光,从虚空中起,仿佛凭空出现。 一出现,就光寒琼宇! “剑法——生死轮回!” 剑光横扫,扫过金虎,扫过罔两力士,扫过汤昭! 归融的剑,终于出鞘! 544 生与死 一瞬间,不知从何而起的剑,如镰刀一般划过天空,几乎把刚刚金虎光环笼罩的范围横剖着切成两半。 这一道剑光相当明亮,尤其在如今惨白空旷的穹顶中令人瞩目,却不是任何一种颜色,而是带着无尽森然。地下的观众都有一种剑刃好像冲着自己来、锋寒直迫眉睫的感觉。 但是,比之前汤昭的剑法,这一招实在平平无奇。 随着这一剑来的,有些许剑光,无形剑气,别的再没了,最多最多,只能说一句范围很广,只可惜一瞬而已,并不持续。 刚刚汤昭的一剑,可是把天都烧起来了,底下的观众也在地狱之门前蹭了一分,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自然期待你来我往,归融这边也有相应的超绝剑法。 众人没看懂刚刚归融已经死了,都以为他用什么巧妙手法逃过一劫,现在只不过从埋伏处出来杀了个回马枪,但都觉得他刚刚一再忍耐,是要憋个大招的,结果只感觉: 就这? 这和刚刚那位俊剑侠怎么比…… 一片失望中,站在已经半空的大棚前,金乌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把剑……好狠啊。” 剑锋掠过,一瞬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然后…… 十个耀武扬威的虎头突然一下子陷入了凝滞,然后,消解。 消解,就是虎头从空中消散。 那虎头本是光凝聚的,是虚幻之物,按理说不该被物理打散,但剑术本就少纯物理攻击,打散了也就打散了,不过是光暗淡罢了。然而所有看清这一幕的人都升起了一阵寒意。 好像……并不是组成虎头的光熄灭了,而是老虎死了。 在那一瞬间,虎头顿住,那种羽羽如生的表情凝住,双眼上翻,一切关于生命的气息消散。接近着,虎头裂开,仿佛飚出了本不该存在的血液和脑浆,然后坠落下去。在坠落的一瞬间消散。 它们作为光,最后的结局是消散,但作为老虎,它们确实无疑是死了。 只是幻化出来的老虎,竟然被那一剑杀死了。 与此同时,底下正在冉冉上升,又要爬出来当做擂台垫脚的十座罔两力士突然顿住然后……失去了生机。 刚刚它们也被那一剑蹭到,仅仅是蹭到而已。 十个被金虎晒得千疮百孔亦借罔两之力迅速复原的力士,被归融的剑扫过,然后被杀死了。 十座躯壳几乎瞬间往下坠落,因为不是实体,接触地面时没有发出重物砸落的轰鸣声,只是静静地躺倒,化作十具毫无生命特征的遗骸,留在场中。 那是彻底的死亡了,从此之后,影之国的罔两力士,永远少了十个。 死了、死了、都死了! 明明不会死、不能死的幻影力士,竟被一把剑的余波杀死,那本来就会死的人呢? 汤昭静静浮在空中,几乎在剑砍来的一瞬间,他的眼中瞬间失去了光彩。 这种光彩,一般叫做生机。 明明那一剑没有砍中他,明明他离着剑锋有很远的距离,明明即使砍中他也有剑元护身,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他的躯体,将他的生机绞碎。 下一瞬间,他随着刚刚那些虎头一起往下坠落。 观众台上发生了一片惊呼。 这些人并非关心汤昭,只是本能地对这一剑如斯威力发出感慨。 “即死——”伏虎主又惊又喜,叫道,“看到了么?这是即死剑法!无视防御,无视生克,从规则上抹杀,沾之即死,这可是不得了的剑法啊!凡是剑锋所致之处,都得死!即使是剑法也是威力最强大的那种,一般剑法根本做不到,这一定是……” “长阶剑法。”柳书生补充道。 伏虎主叫道:“正是!长阶剑法,剑法形成之前,一定有非常苛刻的条件,满足了这个条件才能使用非常强大的剑法,即死——连没有生命,只有生命形态之物也会死亡凋零,被一同抹杀,同阶的剑侠没有中剑就猝然死亡,这是多强大的剑法?必定需要苛刻的前置条件。原来他早就在为这一招铺垫了。” 柳书生若有所思,道:“可是刚刚使光的剑侠的剑法随手就来,并非长阶,威力也不小啊?也似超越寻常剑法。” 伏虎主怒道:“看着不小,那是因为我们看不懂剑法。那剑法说不定在剑法当中可能不算什么。你看结果分明,一个毫发无损,一个已经死了,谁的本事大那还不……”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惊呼。 那汤昭的躯壳飘飘悠悠往下落,在高空时还不显,但在低空时渐渐变得模糊,众人都已察觉:那下坠的速度反常,绝不是人的身体。 果然,到了某个高度,被风一吹,那身躯就像泡沫一样消散了。 是幻影。 幻影也能被杀死,而且确实被杀死了,但不是本人被杀死。 在刚刚那一剑劈出的瞬间,天空中出现了虚影。随着虎头、罔两力士纷纷死去,那道虚影越来越凝实,最终出现了可以分辨的轮廓。 那是归融! 在他的虚影不甚清晰的时候,他看起来像木然而僵硬,仿佛劣质的画像,随着“生命”纷纷凋谢,他的身形倒越来越清晰,整个人也“生动”起来,最后与真人无异,只是稍微模糊,仿佛笼罩着最后一层薄纱。 眼见他就要重新降世,恢复之前的模样,但随着汤昭的躯壳破裂,那层薄纱却没有最终掀开,归融保持着“加载九成九”的状态,终究隔了一层。 “你——” 归融悚然,然后暴怒:“你竟然——” 他转头看向四周,仿佛要在一片苍白中抓出与众不同的颜色来,最终盯住一片空白,道:“你竟然还没死!给我滚出来!” 就听有人道:“好眼力啊,竟然看出来了?到底还是个剑侠呢。” 白色天空仿佛突然成了幕布,又被从两边拉开,露出汤昭的身形,单手持剑,漂浮半空。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双方各有一人一剑,隔空对峙。 只是一个人一如从前,另一个则稍微“虚化”了那么一丁点儿。再者,就是十个立着的罔两力士,如今已经全部躺在地上。 归融一字一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他怒吼声中,汤昭笑眯眯道:“如你所见,我在隐藏方面稍有心得,刚刚就躲在光幕之后,不过这也被你识破了啊,看来是我修行不够。” 归融吼道:“我管你躲在哪里!就是躲在另一个世界也应该死了!这是规则啊!剑法的规则!” 规则,是他用命换来的规则! 自己的死亡由死转生,让他人由生转死,生死轮回,这是剑法的规则,是不容破坏的! 他凭什么能突破规则? 这个问题不但他疑惑,连金乌也很疑惑。 长阶剑法之所以要做长阶,发动特别不易,就是为了换取超越境界的力量,一旦成功,纵然不能越级挑战,也必能同阶无敌。而且发动的越困难,就越难抵挡。 这个剑法发动需要归融被杀死,虽然只有一阶,却已经是顶级的发动条件了,再往上恐怕就只有“真献祭”了。 按理说对抗长阶剑法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让他发动,在准备阶段将其干掉,而一旦发动同阶的剑侠几乎是不能抵挡了,就是金乌挨上也得见点血。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以规则对抗规则,这边也用规则类的剑法,但同是规则,没献祭过的规则凭什么赢人家献祭过的?再者,也没见汤昭发动什么规则剑法啊? 金乌发觉自己还是有点小看这位“三分之一继承人”了。 或许他做东君真正的继承人也绰绰有余。 汤昭笑眯眯道:“不受你的规则制约,没见过吧?但是我见过你这样的。” 归融越发大怒,道:“不可能,这是我独门剑法!” 汤昭道:“倒不是你这招剑法,而是一位长辈,他有一招非常强大的长阶剑法,满足了条件发动之后,就是规则杀人,即使是另外一个强大剑侠也是中之立毙。当时我就想,若是我面对这种规则系的长阶剑法,要如何抵挡呢?” 归融不由自主追问道:“怎么抵挡?” 汤昭突然咧嘴一笑,道:“不能告诉你。反正你已经看到了,挡得住!” 归融只气的七窍生烟,想起来此人长得白,心却黑的很,刚刚说那么纯是为了气自己的,当下长剑向前指,道:“虽然你狡猾无比,但今日必死无疑。” 汤昭目光在他剑刃上一转,发现剑刃与刚刚不同,仿佛流淌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奥秘,只看一眼便觉得心底凛然。 他慎重的问道:“你刚刚长阶剑法的力量还没用光,还在你的剑刃上?” 归融冷笑道:“眼力不错。我也没想瞒你,被我剑划中,即死!” 汤昭恍然,又道:“正合我意!别玩你那套拙劣的战术了,那么大一个剑侠指望这点手段么?拿起剑,叫出剑象,用出全力,咱们正正经经的打上一场吧!” 归融平静下来,缓声道:“也好。这么多年也算我遇到一个真正值得一战的对手。那就——” “剑象降临!” 空中,一个半黑半白的影子凭空出现。 剑象——生死钟! 545 相克 “生死钟!” 战斗进行到了现在,归融的剑象终于降临。 说是生死钟,这剑象却不是一个钟,而是一个沙漏,也就是沙钟。 沙钟一半黑一半白,黑色在上,白色在下,从黑色的钟里正流出细细的沙,落入白色的部分。此时黑色沙漏中的沙子已经见了底,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儿,等这一点儿沙子漏完,顷刻间就要黑白翻转。 但就那么一点儿沙子居然很禁漏,不停地落下,剩下的沙子却不见减少。 任何人看到黑色的半截沙漏都心中一凛,一股寒意直冲顶心,生出一种最深切的恐惧,就像是从生命本能中流露出来的恐惧感。而再看到白色的那一半又松缓下来,重新获得了力量,变得轻松、喜悦、精神抖擞。 不必介绍,众人已经反应过来:沙钟的两端是生死,黑者死,白者生。 这剑象端的与众不同,它太深奥,太沉重,仿佛神明之权柄! 一片惊叹声中,金乌在下面看到,撇了撇嘴,道:“什么档次,就敢玩弄生死?真是无知者无畏。” 汤昭看到那黑色沙漏中剩下流之不尽的沙粒,突然笑道:“因为我没有死,所以这沙粒没有漏完?黑色在上,这应该表示,你是在死的状态吧?” 被杀死之后,归融用死亡换了半沙漏的死亡力量,再用这些强大力量制造足够多的死亡,应该就可以让自己回生,说不定在重生的瞬间还能获得沙漏里另一种生的力量。 霎时间,生死翻转,那将是一场经历生死,玩弄造化的盛大演出。 可惜,汤昭不配合他的表演。 最关键的人没有死,所以归融现在并没有完全复活,卡在生死之间,只差临门一脚,应该是很难受吧? 不过,归融也彻底从之前那种被动挨打的状态解放出来,他手中的剑附着着死亡的力量。在生死钟降世之后便可以肆意收割生命,不啻死神! 汤昭也定住心神,再次准备对战: “剑术——白驹!” 一头白色的马从空中降落,在他身后闪过,只留下一个虚影便消失了。汤昭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白光,就像一支画笔给他描了一个浅浅的白边儿,并没有额外的事发生。 但任何一个剑术都没有平白使用的,暂时未显露威力,自然就是有引而未发的效果。 “虎啊,马啊,果然是小畜生的剑下尽是畜生,死来——” 带着剑刃流动的死亡力量,归融中宫直进! 汤昭主动出剑,两人再次斗在一起。 速度好快! 所有的观众心头都掠过这个念头,甚至有点抓狂。 两人这一次出剑的速度实在是快的惊人。如果说一开始那场对剑还能让剑客们看个热闹,但现在这场即使在眼力很好的剑客也只能看到一点点残影,虚的连人也分不清,努力用眼睛去追寻剑的痕迹,便觉得头晕眼花。 至于普通人,甚至连残影都看不见了,只偶尔能看到一闪而逝的白光或者寒影。那是剑术的痕迹。 嗤—— 战斗一停,两人同时出现在罔两力士上方,各自踏着一个躺平的头颅。 两人都完好无损,看来是没有造成伤害。 归融盯着他,道:“你为什么能跟上我的速度?我已经掌握了死亡来袭的速度,生与死,只在一瞬间。这世间不可能有比死亡更快的速度!” 汤昭道:“我是光速。光速是每秒三十万……三百万……算了,反正就是宇宙中最快的速度。白驹过隙,人的速度岂能捕捉光?” 说着,他感慨了一声:“剑真是奇妙的东西了。居然能把光与死亡这完全不同范畴的速度放在一起比较。极致与极致,竟还能分出胜负,真是壮举。” 归融冷笑道:“比较毫无意义,只有输赢才有意义。生死更有意义——你的白驹很快,但是我会杀了它!” “剑术——寻死觅活!” 他剑刃上的寒光流转开来,从静静地水流猛然变成湍流,随着剑光喷薄而出。 汤昭横剑去挡,那剑流登时溅射开来,从各个方向奔向他,速度奇快! 在一瞬间,就好像打了一个小范围的“十面埋伏”。汤昭依旧有“白驹”的加持,速度奇快,在湍流未来得及合围的出头穿身而出,一剑重劈。 然而,那奔腾的剑光几乎没有停歇,直接转折追着汤昭而来,锁定了他一般如影随形。汤昭挥手,金虎降临,挡在剑光之前,反撞了过去。 几乎没有声音,金虎虽然有千钧之力,一旦蹭上了那道剑流,陡然失去了全部灵性,往下倒去——又死了。 自然,金虎也阻碍了剑流扑向汤昭,但归融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反扑上来,一剑扫过,汤昭侧身避过,那剑上跃动的湍流却擦过汤昭身上的白光。 “嘶——” 汤昭的耳边仿佛传来马驹的嘶鸣,嘶鸣声戛然而止,却比长嘶更加惨然。 白驹死了! 汤昭意识到这点,心中一沉——这些剑术其实并非真的生灵,只是因为他一时兴起,起了动物的名称,也就顺手附加了一点点灵性,比别的剑术更加生动一些,却正好撞上了这不讲道理的死亡力量,就这么死了。 从今之后,汤昭还能再使用两个剑术,但它们要重新从剑象中一点点凝聚,再出现也是是新诞生的小虎崽、小马驹,是第二代,之前的小老虎和白驹已经彻底死亡了。 真是凶残到极致的剑术。 归融以剑接着追杀汤昭,虽然没有杀死汤昭本人,却眼见附在汤昭身上的白驹影子死亡,速度立刻降了下来,已经逃脱不了自己死亡疾速,冷笑道:“希望的你的剑术都是虎啊马啊猪啊狗啊的,那些畜生合该是剑下亡魂。你死定了,我的剑,天克你!” 他在那里以言语攻心,在远处观战的心影貉突然道:“这家伙说什么呢?他是不是对飞禽走兽有什么意见?” 曼影道:“当然咯,归融对所有人都有意见,更何况我们。不,应该说尤其是我们。比起那个剑侠,他天克我们这些渊使才对。” 心影冷笑道:“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说克我们?剑侠又怎么样?我也不是没杀过。” 这时,旁边的老猿掠影也是冷笑一声,笑声中浓浓嘲讽之意。 心影瞪了它一眼,喝道:“老东西笑什么?” 曼影琵琶道:“它笑你不知死。你可知道,那把长恨剑是能杀死我们的。” 心影一凛,道:“杀我们?我们会被杀?” 曼影继续道:“我们是从影泽里爬出来的,只要影泽不干涸,我们被人劈碎了也只是从影泽里重新爬出来一遍。但被那把剑碰到真的会死,会从最底层灭尽。就算罔两想要再添一个渊使,哪怕还选貉,那也不会是现在的你了。” 这话真有点吓住了心影,作为渊使,它对死亡没有概念,颇有些有恃无恐,但当那把剑摆在那里,把死亡迫近它身前百丈之内,它好像也能感受到那种巨大的恐怖。 曼影似乎还嫌不够,又道:“而且你看到了,这个人是杀不死的。杀死他只会让他获得更大的力量,他用这个力量杀你,他再复活。你杀不死他,他却能杀你,这不是天克吗?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让他以人类之身和我们并列,尤其还是他已经杀过渊使的情况下。” 心影讶道:“他杀过渊使?” 曼影琴轴上的眼睛往掠影那边一瞥,道:“可不是么。就是那次他灭淡月庄园的那次。他杀了来处理此事的渊使,杀了罔两的使者,结果却得到了罔两的赏识。这种道理……也是不用质疑的。如果那汤昭能杀了归融,我们倒是乐见其成。”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归融是杀不死的。” 汤昭看着归融身上、剑上流淌着的惊心动魄的死亡力量,道:“我若还有那禽兽剑术,都给你杀了,却也把你的死亡力量耗尽了会怎么样?” 归融指了指头顶上那始终还有最后一小撮砂砾未漏完的沙钟,磨着牙笑道:“不用担心,这些力量最终都是留给你的,谁也分不走。你一定能尽情享受死亡。”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因为我是杀死你的人,在你反杀我之前,这沙漏的力量都不会漏光,是吧?” 他说着露出大大的笑容,像青春的阳光:“这么说,在杀死我之前,你都不会复活,是个死人咯?” “那么我请问,你一个死人再被杀死一遍,又会怎么样呢?” 盯着归融勉强压抑着暴躁的神色,汤昭哈哈一笑,道:“生与死是个轮回,似乎无穷无尽。可是一旦轮回链断裂,掉出保护链的力量之外,可就烟消云散了呀。所以说,现在你我都是被杀就会死的状态,正适合公平一战。” 不等归融恼羞成怒,汤昭继续道:“刚刚你说的不对,你并不克我,是我克你。血克——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的剑往上跳起,一股熟悉的光再度升起: “剑法——” 只这两个字,周围的温度陡然再升高,那股流金铄石的热量扑面而来。与热气同时压下的,还有无尽的光、无尽的气势!又似有看不见的骄阳降临! 下方的观众又自焦头烂额,心中只想: 不是吧?又是这一招? 唯有地下的金乌心神一动,第一次升起惊诧: 不对! 这一回不对! 天变了! 546 坍塌 天变了! 不,一般人的感觉是,人变了! 上一次的酷热是环境的改变,这一回剑法一起,却是人也变了! 汤昭浮在空中,身形渐渐模糊—— 随着高温、高亮,还有天空中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奇特变化,汤昭似乎也发生了某种质变。 在他身前的归融感受最深,不同于自己在生死之间的转变,汤昭的变化有另一种玄奥,虽然还在眼前,却已经走得很远了。 那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变化,或许是逐渐脱离,再也没办法接近。 不能这样! 归融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他久历生死中历练出来的极强直觉——有极恐怖超过他想象的事情发生了! “这是你最强的剑法吗?既然如此,我也拿出真正的实力,以示敬意。” 他一面不示弱的冷笑,一面凝望着自己的剑尖,目光坚定如同钢铁。 “剑法……殊死一搏!” 几乎同时,生死钟炸开! 沙钟化作无数碎片四溅,沙漏里代表死亡的黑色砂砾喷薄而出,化作烟雾缠绕在他身上。 身上、剑上,每一寸都被黑气裹满,就像黑色的铠甲,又或者一件更宽敞、更飘逸的纯黑色大氅。 那是死亡,也是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 刚刚汤昭发生变化时,只有最近的归融和最强大的金乌能敏锐的感受,但当归融使出完全力量的时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感觉到死亡阴影笼罩在头顶,心中战栗。连第一“归融吹”伏虎主说不出话来,唯有张口结舌,如同木鸡。 “喝——” 归融爆发出一声大吼,整个人化作一道黑光,犹如一把最锋锐的匕首,往前冲去。 他的速度当然很快,但是比起之前和汤昭斗剑时爆发的急速比起来又不算那么快。所有人都能看清那一道黑光的轨迹。 但所有人都觉得,能看见,但躲不开! 太强了,太强了! 强大的力量已经将一切腾挪余地都封死,天上地下皆是这股力量,面对这力量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唯有等待这股力量将自己绞碎,才是唯一的终局。 这是死神的审判! 许多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剑若是冲着我来,我恐怕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 此时汤昭竟似也没有抵抗的念头,他就这么浮着,动也不动。 或许他刚刚已经动了,刚刚那一招剑法已经释放,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光和热,并没有消失,只是不再上升。 那并不是被遏制了,而是静止了。似乎那剑法能达到的光热也只到这个程度。不能再聚集更多。 剑法,也是有极限的。 他想通过剑法实现的,如今已经实现了。就看他的剑法与对方那夺人心魄的剑法孰强孰弱…… 高温和死亡的比较? 听起来就像笑话! 此时,那最强的力量已经撞了过来,到了汤昭强光的边缘! 给我破! 死亡之刃像切黄油一样切开了高热、像切豆腐一样切开了强光,继续往前突进! 白虹贯日! 然而,越往离突进,死亡之剑的速度越变慢了,黑色的光仿佛受到了无形的拉扯,开始抖动、偏斜,被撕扯、绞碎,化作斑斑点点的碎屑,抛洒出去,然后消散。 这让人想起了当初两人第一次出手试探,那时归融出剑带着华丽的剑光,当时汤昭曾经将他的剑光扯碎,却没有撼动他的力量,反而被当面一剑击飞了。 那时归融嘲讽:为什么只削掉剑光而没削掉剑元,是见不得别人发光么? 汤昭也戏谑的回答,没错,就是见不得别人比我会发光。 现在看来,那毫无疑问是隐藏实力的计策,因为现在,汤昭身前的敌对力量也在被无情得消解,他是可以削弱力量的。 每一片黑色的光屑都带走一分实实在在的力量。汤昭的身前形成了一个力场,似有无数刮骨钢刀,把敌人的一切都削皮见骨,一寸寸碎刮。 如果房蔚然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想起当初他接受靠近太阳考验时的情景,立刻反应过来:是空间! 汤昭身边的空间是扭曲的,任何力量靠近都会变得扭曲破碎。 而归融的应对是…… 不应对! 在打碎沙钟的瞬间,归融就已经万念皆空,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此时,正如他的剑法名字一样,他将用所有的力量,殊死一搏。 在途中,他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消散,保护自己的剑元正在离体而去,但这都无所谓,作为一个死人,他抛弃了一切,唯有—— 杀! 这时,在到达了某个极限,他突然发觉,自己竟被古怪的拉扯力往汤昭的方向扯去! 然后,归融本身连同归融的力量在解体! 这个速度太快,几乎一瞬间,归融的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个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旁人看来,是他到终点前加速了! 他居然还能加速! 到了此时,归融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有握紧的最后的力量往前冲! 哪怕是惯性也好,冲过去,撞过去! 哪怕力量十不存一、百不存一也不要紧,他所倚仗的,从来不是那浩大的力量,而是死亡本身。 只需要一丝死亡沾染到对方的肉身,就能带走他所有的生命。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与死亡共舞。 给我死! 众人眼中,在最后一段距离,归融化作了一团模糊的虚影,唯有那其中一抹寒光最为清晰,笔直的指向正中央一动不动,宛如天象的汤昭。 最后一寸——中! 那一抹寒光,带着最后一层毫无疑问的黑暗力量刺向了汤昭。 这时,汤昭身前终于有了变化。 他还是如同雕像一般悬浮,连一根手指都不懂。 虚空中,伸出一只光凝结的手,双指并拢。 夹住了剑。 就像火焰夹住了寒冰,瞬间分出了胜负 黑色的光芒一闪,然后融化在光中。 那盛极一时,令众生胆寒的死亡力量消散一空。 只剩下归融稀薄而破碎的身躯,还有他手中依旧做冲锋姿态的剑。 此时天地间只剩下爱一个颜色,周边一片金黄,光洒在他身上,让他身体第一次出现了黑、白之外的颜色。 明亮如阳光,那是他从没拥有过的颜色。 他的脸上仿佛有了血色一样。 归融的神色由坚定转为震惊,由震惊转为疑惑,最后转为恍然: “你不是人!” 光中,他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只有汤昭能看到他的口型。 但汤昭连口型也没有,漂浮的身躯如沉静的井,没有一丝波澜。 归融只从他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 “答对了。” 归融继续追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这回的问题不是汤昭的眼神能够回答的,虽然他愿意回答。 他只在心里默默回答: 我是天体。 归融显然听不到这个答案,听到了也难以理解,只是心中疑惑太多,自顾自的继续问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难道就不会死亡吗?我现在的死亡力量,已经超越了生命,能让石头风化,河水干涸,火山熄灭!” 天体当然会死亡,还会坍塌成黑洞…… 但是—— 岩石、水、火寿命尺度或许是千年、万年,天体却是天文单位。 亿万斯年…… 宇宙的奥秘岂是你区区一把侠剑能够碰触的? 我现在不能。 我也不过是稍稍模仿一下天体的存在,以图逃避人世间所设的规则而已。 这些你不会懂。 带着你脆弱的生命和没读过书的空空头脑逝去吧。 归融没看懂汤昭的解答,也听不见汤昭一以贯之的嘲讽,但他看懂了汤昭的眼神。 他在催自己上路。 一个胜利者在催促自己履行开战前约定的规则: 胜者生,败者死! 甚至不用他自刎,过分靠近天体的存在本来就会解体,只要撤去了最后一丝剑元的保护,归融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丝剑元本来就在飞速流逝。他已经在真正的“回光返照”。 然而…… 归融已经出现了丝丝裂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虽有些似自嘲,但更多是嘲讽与得意。 汤昭暗暗皱眉: 怎么,还没完? 你不守信约?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战吧。 汤昭连续用剑法损耗了很多力量,但还有余勇可贾。他只是奇怪到了这个时候归融还有什么绝招底牌? 然而,归融飞快的转过身,背对汤昭,长剑换了一个方向,悍然出手,一道剑光劈了过去! 那是观众席的方向! 经过刚刚殊死一搏的消耗,这一道剑光细得可怜,看起来歪歪扭扭的,就连最稚嫩的剑客发出的剑光都比这强些。即使汤昭渐渐撤去天体力场,那剑光也单弱得好像飞不了几步就要消散一空了。 然而,这却是某种开启大事件的号角。 在某处的某个白发老者睁开眼,轻轻一抖手指,剑出鞘三寸。 与此同时,某个坐轮椅的老头也几乎在同时,按下了某个按钮。 嗡…… 轰! 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大地都在抖动。 地下观战的金乌连跳几步,环顾四周,叫道:“什么情况?” 汤昭瞬间从天体的状态中拔出,不及恢复剑元,先挥剑叫了一只小老虎来防身,心中只想: 我就知道,他们还有奸计! 他立刻低头看向某个地方,当时他就怀疑那里有机关,一直留了个心眼,此时也是先看那里。 果然——看台塌了! 547 祭祀开始 当归融发起最后的冲锋时,看台上的人是看不到结果的。 在大部分眼中,只看到森寒的黑光往明亮的光芒处扎去。那黑光越往里越稀薄,但始终保持前进,最后停在光中。 光就像一个巨大明亮的黑箱,遮挡住了视线,使结果成为“不可知”状态。 当然,凭经验、凭蛛丝马迹,众人心中各有猜测。 “结束了?” 柳书生也是位剑客,眯着眼睛观察,很快做出了判断:“应该是汤昭赢了。归融最后一个舍命冲锋并没有起效,看他的样子,应该会把自己搭进去。” 伏虎主哼哼了两声,他也察觉了。而且因为剑意的缘故,他对这种局势变化非常敏感,已经比其他人更明确的猜到了结局。 虽然有点不爽,但伏虎主之前也只是看好归融而已,又不是真的狂热拥趸,他甚至不是赌徒,没有押注在谁身上,归融输赢和他有什么关系? 是以他自我安慰道:“这样也好,长发庄园摧枯拉朽,两场比赛解决战斗,没有第三场了。我也正好可以早点回……” 突然,他脸色微变,往手腕上看了一眼,那里有一个手环,上面似有一道符号在闪动,急促道:“不好,我得回去一趟。” 柳书生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但看他的样子似乎遭到恶事,也不便细问,就听伏虎主低声骂道:“这些狗奴才,胆大包天!是我待他们太仁慈了……” 说着他匆匆起身,柳书生目光一闪,道:“我与阁下同去。”说罢赶了上来。 这个要求真够冒昧的,伏虎主瞅了他一眼,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客气道“这是我自家事,阁下干什么去?” 柳书生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看阁下的样子想是剑奴不安分,是不是作乱了?我刚刚听说降龙主那边也发生了剑奴叛乱?” 伏虎主随口道:“对啊。” 一句对啊就没有下文了,显然他没过脑子。 柳书生心说这些奴隶主唯我独尊惯了,真够迟钝的。他却是来自京城大势力,对这些事情嗅觉非常敏锐,道:“这种事情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发生,固然有可能是巧合,但也要考虑有关联的可能性,甚至背后有幕后黑手挑动。而我能想到有些幕后黑手定是些有能量的搅局者,比如长寿会……” 伏虎主愕然道:“不会吧?它为什么……” 他确实从没考虑过这些东西,一边神思恍惚,一边下楼梯。柳书生跟在后面。 这时出口处已经有了几个人,因为出口修的狭窄,显得有些拥挤。伏虎主打眼一看,居然全是和自己一样的庄园主,心里咯噔一下,又看出口外远远也站了几人,其中正有自己隔壁的舂米主,一面往外挤去,一面扬声道:“舂米主,你该不会也……” 突然,一股极度危险的感觉涌上心头。 伏虎主不及细想,使尽全身力气往前撞去,一下子连他带前面几个人一起飞出。 飞到一半,只觉得一股吸力把他反往身后看台上吸去。他下意识的知道不能给大力吸进去,大吼一声,再度使劲平生之力往外扑出。 扑到半空,只觉得一阵虚弱,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出,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凭着惯性往前飞。 落到地上的一瞬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身后地动山摇。 他头脑空白,身体倒是自动反应,落地之后自然而然往前翻滚,滚向远处。 他一面翻滚,一面听得耳边轰鸣不已,还听到各种人声惨叫,有什么或大或小的东西落在四周,身上似乎被划了不少口子,紧接着有沙土哔哔啵啵砸在身上,但此时他只有求生欲,完全感觉不到疼,只顾像个滚筒一样往前翻滚。 这一路滚出七八丈距离,伏虎主才停下,趴在地上喘气,耳边还有嗡嗡的声音,也不知是真实的声音还是他惊魂未定以至于幻听了。 就听背后柳书生声音嘶哑道:“啊,看台……” 伏虎主的脸从地上抬起,一眼就看到眼前一片废墟。 看台塌了! 刚刚高达近十丈,一层层层次分明的大看台,现在已经成为一片瓦砾,瓦砾缝隙间还能看到断肢和鲜血,耳边听得声声惨叫和呻吟。 真是地狱般的场景。尤其是因为没有颜色,血液是灰色,不但恐怖而且诡异。 地龙翻身了? 伏虎主闪过一个念头,又觉得荒唐——罔两山从没听过什么地龙翻身。他长大了口想要呼喊,却又喊不出来。此时他陷入了面对大灾难时过于恐惧的茫然,还有极度的虚弱。 他吗的,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柳书生在背后又道:“不是天灾,是人祸!” 伏虎主听得他的声音甚是嘶哑,听起来简直有几分苍老,转头道:“你怎么哑了……” 只这一回头,伏虎主吓得头发都立起来:但见眼前柳书生趴在地上,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液,看起来十分狼狈,这还罢了,偏偏他相貌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头发都白了一大片,脸上肌肉往下塌陷。 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 他刚说了几个字突然惊恐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又苍老又嘶哑,不由去摸头发。 柳书生苦笑道:“我老了是吧,唉,不用怀疑,你也是这样!” 伏虎主脱口而出道:“长寿会?!” 他反应过来了。 老了,就是失去生命,失去寿命。 刚刚在看台坍塌前,他感觉到有什么力量在离他而去,想来不就是寿命么? 抽取寿命,夺取力量,这不就是献祭么? 他可是刚刚在看台上悠闲地向柳书生介绍长寿会通过献祭、换命的手段获得长寿,言犹在耳,此时想起来,不由得遍体生寒。 阴谋,这是长寿会的阴谋。 整场斗剑都是阴谋,他们兴师动众的组织了一场斗剑,把大家都招过来,摩肩擦踵坐在一起,结果是为了把这么多人一起献祭了。 伏虎主只觉得浑身发抖,又是惊吓又是恐惧又是愤怒: 往常只有他献祭剑奴们,哪有人敢献祭他?他可是尊贵的二阶十大庄园主啊!在罔两大祭上都是祭祀官,身份高贵无比啊! 他么的,这还是不是罔两山了? 这幕后黑手就是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 所以……这可恶的幕后黑手是…… 正在这时,只听天上汤昭惊怒道:“归融,你干了什么?” 声音入耳,伏虎主悚然一惊,紧接着恍然大悟: 对了!是归融! 不,应该说是落日庄园!是乌杀羽这老货!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斗剑的主场是落日庄园,场地是他们布置的,看台是他们搭建的,连那该死的归融也是乌杀羽这老东西邀请来的,不是他是谁? 他之前就跟柳书生说,怀疑这黄土埋脖子的老东西是长寿会的,这不就对上了吗?想来必是这老东西看自己时日无多,才发动一场大献祭,要给自己续命! 怪不得他能邀请归融这样传说中的人物,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归融是长寿会的,不,说不定这个长寿会就是归融办的,只有他才这样胆大包天,敢私下里撬罔两的墙角,又敢公然对这么多奴隶主下手。只能说他还恨着庄园主们,比起献祭奴隶,他更想献祭奴隶主。 本来主持献祭的可能是归融,说不定要最后才动手,现在他们看归融要死提前发动,整个看台没逃出几个人来。 伏虎主越想越对,只觉得一通百通,同时又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还有没有人管了? 这时,只见眼前一花,十多道虚影向天上扑去。那是渊使们! 渊使本来只是中立的看客,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然旁观不下去了。被埋的庄园主中,有不少它们的供奉庄园,何况这件事打了罔两山的脸,在罔两不出的情况下,渊使有责任维护罔两山的秩序。 伏虎主见到这么多渊使一起上天,把归融和汤昭一起团团围住,喜道:“好,渊使们出手,这下没问题了!快把这畜生宰了,把我们的寿命夺回来!” 柳书生忧虑道:“快啊,不然来不及了。那边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伏虎主一回头,就见瓦砾上方已经覆盖了一层混沌的光晕,好像是……乌龟壳的形状! 祭祀,正在进行! 汤昭看到归融动手,一惊之后,散去了天体状态,恢复了言行能力,先一步大喝一声,把归融的行动公之于众,同时在观察自己人的情况。 棚子那边是没有埋下阵法的,自然安然无恙。而且自己这边江师兄他们大半人都出去做事了,本来也不在棚子里,剩下几个都是长发庄园的人,除了幸苍,金乌会照顾好他们的。 而看台上他安排了几个自己人内应,因为猜测看台有问题,提前叫他们撤了出来,现在也是安全的。 自己人都安全,那么看台被祸害的,主要是各位庄园奴隶主们和奴隶贩子以及远道而来的奴隶买家咯? 那没事了。 汤昭心中既定,又盯住归融。 之前归融在天体面前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但刚刚擂台一塌,就好像吃了一颗仙丹,脸上的裂缝都开始修补起来,虽然还是摇摇欲坠,但好歹也像风中残烛,不再只是炉中死灰。 他背后,刚刚破碎的生死钟的碎片也慢慢聚集,似也有了修复之希望。 汤昭神色凝重,道:“所以,你们果然是在搞献祭吗?抽取别人的性命来填补你的命。不,一开始,你肯定不会知道你会落到这种地步,所以你们最开始布置这种祭坛是什么目的?” ” 不是广告,我的一位老读者推荐的冷门好文,设定很新颖,是下了功夫的,大家看一下,给纯纯新人一个机会哈点击下面链接 548 招揽 归融的神色很轻松,和之前在光中挣扎的状态已经完全不同。 虽然汤昭这个刚刚把他逼入绝境的高手还在眼前,虽然他的身躯还在支离破碎之中,但他已经从刚刚拼死战斗的状态脱出,神色甚至有一些惬意,仿佛沉浸在某种享受当中。 他缓缓回答道:“目的啊,为了杀了他们,杀死在这里所有看你我战斗仿佛看把戏的无知蠢货。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 汤昭的目光看向坍塌的废墟,从天空往下看,那废墟上的罩子清晰可见,它是无色的,也是浑浊的,近看可能看不那么清晰,远看毫无疑问像个巨大的乌龟壳,龟背上仿佛八卦一样的花纹清晰可见。 龟寇…… 汤昭第一次浮现这个念头,紧接着否决,原因就像是他第一次否决落日庄园乌杀羽在把玩的乌龟摆件来自龟寇一样——这绝对不是龟寇的神兽玄武,而是真正的乌龟。就和他那次见到的乌龟把件相似。 果然,他们才是一伙儿的。 归融和落日庄园一种更紧密的方式勾结在一起,可能还有幸苍。 幸苍么…… 汤昭从上方已经看不到幸苍了,那老家伙不知道藏起来了。 但是没关系,汤昭安排了人盯着他,不怕他飞到天上去。 再看回归融,汤昭冷笑道:“不怎么样。如果你在最后死亡之前要把他们带走,应该会用更干脆的方式,叫他们瞬间死亡。现在你的方式损人利己,分明是掠夺别人填补自己,这是祭祀。我只能说,很罔两山。你在罔两山这么多年没有白呆,已经是血统纯正的罔两山人了。” 归融听得额头微拧,紧接着失笑道:“你这张嘴……要是能和你的脸一样令人开心就好了。没错,我是不止那一理由。你看见了,我是在抽取他们的力量补充自己。本来计划不是这样的,我们祭祀是有更高的目的——我们要开天辟地。不过我确实低估了你的实力,只能抽一些来应急。我拿了这些力量,可是有点对不住人。但如果你想知道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喂,加入我们怎么样?” 汤昭诧异道:“你要招揽我?你有什么资格招揽我?向来只有胜者招揽败者,譬如我要招揽你,那自是给你一个台阶下,让你有活下去的理由。但你一个失败者也能招揽我?” 这话虽然还是毒舌,但只是一般毒,并没有太戳归融的软肋,归融心平气和道:“我承认你的实力,也认可你的才能。虽然我个人讨厌你的个性和言辞,但你这样的人做队友很可靠。所以你只要加入我们,我愿意把我的位置让给你。” 汤昭咦了一声,道:“你愿意拥戴我做首领?” 归融道:“副首领,我是副首领,首领另有其人。” 这回汤昭真是吃了一惊,道:“你还只是二把手?谁能凌驾于你之上?他比你更强么?” 归融在剑侠里不算弱者,他们组织首领是另一个更强大的剑侠?还是更高的存在? 归融摇头道:“你把我们瞧小了。我们不是那种以强者为尊的势力。那些不是过强者欺凌弱者,弱者依附强者,可悲可笑的匪帮罢了,算什么组织?我们是为了伟大的梦想集合在一起的。首领是一位睿智的贤者,他拥有超卓的智慧,带领我们走向正确的道路。我们为了创造新的自由世界而努力,你加入我们,比你为了钱给区区奴隶主卖命要值得的多。” 汤昭忍不住道:“传销?” 归融不解,汤昭摆手道:“没什么。不知是哪位贤者?是罔两山的人吗?罔两山出疯子,脑筋正常已经不易,怎么还能出贤者呢?” 归融笑道:“你加入我们,我自然带你去见他。”他说着,脸上的裂缝越来越小,眼见就要回复殊死一搏前的状态。 汤昭摇了摇头,道:“你不愿意跟我说,那你跟它们说去吧——” 说到这里,只听嗖嗖嗖几声,无数黑影跳了上来,把汤昭和归融一起围在中间。 渊使们到了! 包括心影在内的十多个渊使,将两人团团围住。那老猿掠影喝道:“两个贼种,你们他么干了什么?有什么阴谋?” 汤昭还没说话,归融懒懒道:“掠影,你闭嘴。我正和这位汤剑侠说正事。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掠影好像被卡住脖子,一时息声。 汤昭挑眉:这是被吓住了吧?没想到归融在渊使之中有这么强的威压。 汤昭道:“我们没什么正事可说,你把祭祀停了再说。” 归融道:“你难道同情底下那些奴隶主?是了,你没受过苦,居然有这种可笑的善心。你果然不是我们同道。怪不得你要拒绝,真可惜……” 曼影道:“这么说果然是你做的咯?这阴谋是落日庄园单独安排的?” 心影道:“对对对,人家说了,就是他。” 掠影阴阳怪气道:“那可不一定。怎见得都是落日庄园一手安排?或许是他们两个串通好了,这斗剑就是一场阴谋!你心影来回奔走,把我们都拉过来,可见你也脱不了干系……” 刚说到这里,一道虚光一闪—— 归融的身影扑了过来,剑刃上覆满死亡之力,只一劈—— 掠影的脑袋掉了下来,它的头颅在半空中就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灵性。身躯往下坠落,还没有落地,就化成了影子散去。 它死了。 罔两山老牌渊使,已经存在了四十年以上的掠影,就这样除名了。 归融回刃,仿佛劈了一个烂西瓜,不屑道:“我叫你闭嘴,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在场的渊使无不目瞪口呆,老实说它们刚刚观战汤昭和归融的比赛,虽然看到用了生死钟的归融速度惊人,但它们的眼睛都还能捕捉身影,便感觉这一战的水平也就那样,自己上了未必就输。然而真正近在咫尺的观察这一剑,众渊使突然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它们能抵挡的力量。刚刚那个速度,它们连看都很难看清。 他能杀了掠影,就能杀了所有渊使! 无人是一合之敌! 怎么办? 闭嘴,然后灰溜溜的撤走吗? 且不说这么多渊使上来又下去,面子怎么说,它们也有自己无法退却的理由。 心影十分焦急,用心灵传话问琵琶道:“曼影,咱们怎么办?” 曼影也立刻在心中回答道:“什么怎么办?当然要杀了他!不然我们都无家可归了。不能回归阆下,你知道他要怎么炮制我们?” 心影愣了,道:“我知道,杀了他当然好。可是……那种事情办得到吗?” 曼影沉吟道:“你我单独的力量不行,加在一起也难。大家分散出击只能被各个击破。所以要聚合所有渊使的力量,使用群攻战术!你可以进入所有心灵吧?把大家都拉过来,我来布置战术。” 心影是十分佩服曼影的,它也知道自己的智慧有限,愿意听曼影调度。当下将所有人的心灵都连接上,形成了一个类似广场的平台。 平台上,曼影直接道:“诸位,归融和他的势力所图非小,破坏力惊人,私自献祭罔两大人的祭品,还破坏影阆,让我们都失去了和里面的联系,不能进入阆下。如果不解决他,大家连影泽都回不去了,成了孤魂野鬼,还做什么渊使?必须要杀了他。咱们数量众多,齐心协力就能杀他!” 三言两语做了动员,曼影直接开始分派任务。 它在渊使中资料尚浅,但和心影配合相得益彰,算是“少壮派”中的风云组合,且又有智慧之名,在这慌乱之际,尤其另一派首领掠影猝死,众渊使不由自主都服从它的安排。 曼影三言两语将自己临时想出来的简单战术说了,道:“大伙儿没有问题就这样。看心影的动作咱们就发动。” 这时,一个葫芦渊使道:“那个俊剑侠好像比归融更强,咱们要不要联系他出手?他若出手正面扛住,咱们再围攻,岂不万无一失?” 曼影略一沉默,道:“你们真觉得他可靠吗?” 心影忙道:“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他没参与吗?难道他们真是一伙儿的?” 曼影道:“我是觉得他不是和归融一伙,但万一呢?他不是罔两山的人,是外人,怎么能尽信呢?关键时刻,万一他一个念头把我们卖了,和归融勾结,咱们岂不是失去了良机?收拾归融,只有我们自己动手才保险。就这样吧。” 这边,归融还在做努力:“你不是我们同道,可惜了。但我们势力也有很多看重利益来加入的。我们不虚伪,人生在世,为名为利都是人之常情,我们不排斥外来助力。你过来我们这里也有你绝对想得到的东西。” 汤昭道:“是吗?我倒是不缺什么,你能取得的东西我都能取。你凭什么吸引我?” 归融道:“连寿命也不缺吗?” 汤昭一怔,就听耳边琵琶声响起—— 铮铮铮! 琵琶声,如金属杀伐之声,令人胆寒。 即使是汤昭,这一声琵琶声传入耳中,也不由一凛,手指发抖,一抖之下按住了剑鞘,金色的阳光立刻缠上手指,把他从凛然中拽出。 与此同时,归融被声音所震,说话的声音不由停了一个呼吸时间。 就这一个呼吸的时间,上方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 渊使浮影——一头鲸! 巨鲸张口,将归融连人带剑吞了下去! 549 疯狂 一眨眼间,庞大的身躯完全吞没了归融。 那是浮影出手! 浮影是所有渊使里最大的,看起来像是一头飞在天上的座头鲸,平时可能是为了方便,它保持在三丈左右的体型,但它的潜力可不止如此。 现在,它为了叫归融无处可逃,身躯已经膨胀到近十丈,就像小一号横躺着的罔两力士。 汤昭和归融离得近,差点被卷了进去,巨大的鲸身仿佛要擦过他的鼻尖。他立刻抽身退步,退出十几丈。 下一刻,所有的渊使都扑了过来。 每一个渊使都伸出爪或者类似爪子的部分,按在浮影身上,身上一股股气势疯狂涌入巨鲸体内,去攻击被困住的归融。 等等—— 这么凶猛隔空传力,固然能毁灭鲸肚子里的归融,那巨鲸本身不也…… 紧接汤昭着就想明白了,就算是一起毁灭,又怎么样呢? 只要不是被归融那把即死剑杀掉,渊使就是不死的,现在被撑到爆炸了,马上从影泽里爬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这个战术的思路就是快刀斩乱麻,舍得浮影一具身躯,所有渊使一起把归融迅速解决掉。 十几个渊使一起全力出手,每一个都拥有剑侠的力量,把所有的力量都叠加在一起,这力度就是简单的叠加起来,化作山石也能把一个剑侠压扁吧? “真不得了,我得躲开点儿。” 汤昭看这情况,知道爆发开来必有惊天动地之威,未免受到波及赶紧又退出去十几丈。 这威力,应该没问题吧? 汤昭自忖就是冲着自己来,恐怕也只有当机立断逃命一途。这还得用空间转移的方法,而且必须发动快,不能迁延不决,稍微一犹豫就来不及了。 看样子归融并没有选择立刻转移,还留在鲸肚子里,应该是……没机会了吧? 然而他稍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下仿佛巨大的龟壳的祭祀阵,又透过半透明的龟壳,隐隐约约看到了里面的废墟。 即使在天上,他也能从风中听到一些惨叫和呻吟声,但不知是否错觉,那些声音越来越小了。 祭祀阵里的人正被源源不断的抽取力量输送出来。 如果有变数,应该是在这上面? “怎么还没结束?” 围拢在浮影身边的渊使都察觉不对,它们都尽全力输送元气,但并没有那种摧枯拉朽的感觉,反而隐隐感觉到抗拒。 而且,那股抗拒之力越来越强了,就好像一堵墙要反推回来。 怎么可能? 众渊使心中不敢相信: 我们这么多渊使,他只一个人,还被困在浮影之中收到束缚,他凭什么能一个对抗我们一群? 难道实力的差距有那么大吗? 那……他有这么强,那打败他的小白脸岂不更强?小白脸是山外的人,这么说罔两山以外强大的剑侠岂不更多?像小白脸这样的怕不是数不过来? 难道我们都是废物? 此时,除了心影这种完全没心肝的家伙,其他渊使都生出几分沮丧来。 在罔两山称王称霸这么多年,成了井底之蛙了? 其中曼影最为敏锐,它感觉自己受到的抵抗越来越强,终于要到达某个临界点…… 突然,它大声叫道:“心影,带我走!” 心影貉就在它旁边,一向是最听曼影的话,一听这话连犹豫也没有,立刻抱起曼影,掉头就跑。 曼影决定要跑的时候只叫了心影,可没叫其他渊使,但其他渊使也有眼睛,一看到它们跑了,自然也反应过来,也撒手要跑,只是不可避免的都迟了一线。 这一线,就已经太迟了! 轰—— 浮影终于爆开,化作千万快碎片。十数位渊使输送的力量轰碎了它的躯体,并形成了暴风,碎片之外,无数的冲击波喷射而出,除了气浪,还有一道身影—— 持剑的身影! 归融半黑半白的头发在空中飘扬,他的刀刃因为覆满死亡之力已经变成漆黑色,此时连凛冽的寒光也没有了,只有浓到夺人心魄的死气。 他狂笑着大叫道:“畜生们,归融老爷来了!你们都跑了?跑什么?给我死来——” 狂笑声中,他向离着最近的渊使冲过去,刀刃一闪,将一个虾兵一样的渊使砍为两截。然后翻身过来,又砍了另一个逃窜中的渊使。 其实他虽然克制渊使,但除非奇袭,不然对付渊使怎么也得过上几招。但现在他得到了献祭来的力量,气势惊人,已到巅峰。而渊使们刚刚用了大力,已然到了虚弱期,又从自发逃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胆寒,双方不再是正面战场的战斗,而成为了溃逃和追杀,制约归融追杀的效率只有它们逃跑的速度。 “啊啊,他过来了!怎么办,往哪儿逃?”心影一面逃窜,一面大呼小叫。 它怀中的曼影倒还淡定,道:“去找汤昭!” 心影明白过来:对啊,这个时候应该去找能战胜归融的人,也就是汤昭那小白脸。 它冲着汤昭奔去,张口忽道:“救命——” 曼影忙喝道:“闭嘴,别把人招来!” 心影再度明白了,不但闭嘴,而且身形都变得鬼鬼祟祟起来,向汤昭那边摸去。它根本没考虑过一个问题:去找汤昭,就是把气势正盛的归融引到汤昭那里,会不会也得罪了汤昭?甚至惹来对方攻击,变成前后夹击? 但心影不会想那么多,就算想到了,也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是盟友——汤昭是长发庄园请来的,自己是长发庄园的供奉渊使,大家不是一家人么?躲一躲怎么了? 至于说供奉渊使不庇护自己的庄园,反受庄园庇护丢不丢人,心影脑子里没这根弦。 两个家伙运气不错,归融先没顾上它们,而是在另一个方向尽情屠戮,追上了一个又一个的渊使,弱一点儿的一剑,强一点儿的也不过三招两式,效率奇快无比。 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些渊使不逃去影阆?比起他需要特殊的法器才能连接影阆,这些渊使都是天生可以行走影阆中的,只要逃去那个丝线遍布、空间扭曲的地方,他就没那么容易追杀了。 只是,现在他没心思细究这些,只顾一剑一个捅个痛快,一时间杀的眼前没了渊使,再抬头看,几个渊使已经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他还要继续追杀。 “融啊,停一下。”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归融动作稍顿,原来还在他视线之内的两个渊使立刻跑的影也没有了,刚刚还杀红了眼的归融此时不理会他们,仿佛喝了一口冰水一样降了温,专心在心里问道:“怎么了?大贤者?” 那个声音道:“不用再杀了。” 对方没给出解释,但归融还是听出了语气中的一丝无奈,他反应过来道:“是我用了太多力量吗?剩下的还够用吗?” 那个声音平静道:“还够,就是死的人会比预期的多些。” 归融笑道:“那也行,那些杂种都死光了也没关系。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他们死的早些一点儿也不可惜。”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平静了不少,心想:不用全杀了。最后杀一个就好了。以后可就没这种机会了。 渊使,还是不要存在的为好。 他下定了决心,便转头再去寻,就见剩下的渊使已经跑远了,最近的是在…… 汤昭的身后。 一个貉一个琵琶,正跟汤昭你一嘴我一嘴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 归融看到汤昭,更冷静了三分,一时间犹豫不定。 略一沉吟,他还是赶了过来,来到汤昭身前,用剑指着他道:“你让开。” 汤昭冷静地看着他,神色冷漠,好像又恢复了当初天体的模样。 虽然现在没有高温,没有强光,只有围绕在汤昭身边一层光晕,但那种状态令归融有些畏惧,那是完全免疫他即死力量的状态,他去掉了这层加成,汤昭绝不输给自己。 这一分畏惧说多不多,但足以左右他心中的天平,此时他虽然借助祭祀的力量弥补了之前的伤害,但其实还是没能完全生还,就差汤昭这一条命。 归融却一时不敢去补完这个漏洞,想了想,还是剑尖稍垂,喝道:“汤剑侠,你和渊使无亲无故,不用庇护它们。交给我,你加不加入我们都好……” 剩下是“商量”两个字。 但这两个没有出口。 一道光闪过! 用闪字或许都不能形容光的速度,任何人能看到的速度都只是自己脑海能接受的速度,并不代表这道光的速度。 光的速度,就只是光的速度! 一道光从汤昭手里闪过,在他身后的两个渊使看来,剑没有动,是他的手动了一下。 然后,就见归融的脖子一亮,头颅和那一头半黑半白的头发一起飞了出去。 归融的脑袋残留了一丝震惊的表情,并不太多。因为死亡的速度让他来不及做完“惊容”,甚至这最后的半个“震惊”表情都是被切断头颅之后留下的生活反应做出来的。他自己都没来得及闪过那个被杀的人常常有的念头: “为什么?” 汤昭面无表情的收回剑,道:“不是说好了输的人要死吗?你磨磨蹭蹭在干什么?自己制定的规则都不遵守的吗?” 对着归融的脑袋略解释了一句,也算对这个对手、这场对战的一个总结。如果说还有别的话没出口,或许他应该对归融补上一句: 多谢? 550 御剑术 刚刚那绝杀的一剑,并非是什么特殊的剑术或者剑法,而是一招——御剑术! 御剑术,不依赖剑本身的,由人主导操纵剑的术,对剑、对法器、对术器都可以使用。千变万化,像御剑飞行、远距离控制、剑光分化都可以算作御剑术。 这些大家都能学到的基础御剑术之外,还有一些流派传承的御剑术,虽然其实招数都有异曲同工之处,但侧重点不同,效果也有显著差距。比如云州检地司自己的“七杀御剑术”,比如汤昭用的御剑术“曜之御剑术”。 也就是旸谷剑的御剑术。 因为剑谱的原因,他可以在拟持的时候轻松学习谱上剑的御剑术,很多御剑术都是相当古老的传承,跟现在的御剑一比有些过时,但威力毋庸置疑。汤昭每个都尝试了几次,还是旸谷剑明前辈的御剑术最适合他。 刚刚这一招,类似于“居合”这种拔刀术的拔剑术。就是剑在剑鞘中蓄力,骤然拔剑获得强大的力量加成,将爆发力提到极限。 曜之御剑术这一剑叫做:“初升”。 这一剑很强大,理论上是无上限的,蓄力越多越强大,还可以和剑本身的剑光剑元结合,获得更大的加成,从纯粹的杀伤力来说可以直追剑术乃至剑法。 但是不可能真的有无上限的招数。这招的限制其实不小。第一,蓄力时是需要一动不动的,只有气势在调动。但有多余的动作,立刻前功尽弃。而你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保持一个姿势,不随对方调整,傻子也知道有问题了。早就防备了。 再者,蓄力也是有征兆的。稍微蓄一段时间还可以用剑鞘遮掩,蓄的时间长了剑元就会外溢,作为一招偷袭的御剑术,杀气四溢的,还偷袭个六啊? 然后,这个剑术的攻击范围不大,它蕴养的是剑本身,而不是蕴养剑气。只有剑本体能攻击到的范围最强,剑气逸散出去之后大幅度衰减,再往外数丈之后就平平无奇了。 最有效的也就是一丈多一点的距离。 这个距离,剑客对战时可是不会轻易踏足的,汤昭和归融第一回对峙互相之间的间隔就超过三丈,而这已经比一般剑客对决都接近了。而正面对决中,剑客们也会特意提防这种犀利的正面进攻的剑术。 是以这是个只适合特殊场合专用来偷袭的剑术。 汤昭今天选择这个御剑术也颇为偶然,在曼影拖着心影来投奔他时,他突然发现归融的状态有点不对劲。 疯狂追杀渊使,与其说是计划,倒有点像控制不住自己,一剑一个杀的停不下来,就像赌徒摇骰子摇得停不下来的样子。 或许是从祭祀抽取力量太过轻松了吧?这种别人的力量挥霍起来一点儿不心疼,也更容易陷入“迷失”的状态,自然警惕性会大幅度下降。 是个机会。 汤昭瞬间决定了自己的战术——这场斗剑可没结束,归融一不认输,二不死,怎么叫结束呢?刚刚他明明已经输了,却用祭祀给自己续命,这盘外招很无耻好不好?从祭祀中获得的力量越来越多,但始终跨不过生死那一线,看来是规则的限制,汤昭是生死转换的关键。所以肯定还要找汤昭了结的。 先下手为强。 是以汤昭选择以心影为饵,看能不能将归融骗过来,让他没有那么防备的靠近自己身边。 再加上他之前就曾经展示过天体状态,本来就一动不动,被归融的殊死一搏刺到身前都不动,现在不动也不奇怪。再以未散去的光为自己做掩饰,积蓄力量使用这御剑术,加上归融的“配合”,方一举成功。 归融在没有杀死汤昭之前,终究是停留在彼岸,汤昭再给他一剑,让他再也没有重新渡回人间的机会。 他毕竟是死了。 虽然汤昭自己知道成功得非常幸运,但是效果非常震撼。 那一剑,即使出鞘只有一瞬间,攻击不过身前数尺,只是展示了纯粹的力量,却好像比他化为天体无视人间规则那一幕还要震撼。 没看心影和曼影都吓傻了吗? 心影张大的嘴可以吞下一个鸡蛋,曼影做不出表情,但显然也懵了,弦都发抖了。 “二位——”汤昭收起剑,好整以暇道:“现在应该阻止归融的阴谋。” 心影“啊?”了一声,道:“对……对啊。你不是阻止了吗?” 汤昭指向那个还在闪烁的乌龟壳祭祀阵,现在阵法还在运转,只不过力量没有输送给归融,给了其他人。 给了那老家伙吧? 曼影道:“对,要停下祭祀阵!把所有渊使召回来,打破它!” 要知道下方的乌龟壳里可是镇压着各看台大部分观众。基本上包括了罔两山最重要的一部分“人”的力量,也就是五大一阶庄园主和十大二阶庄园主。还有一些远道而来身份不同凡响的贵客,背后更有足以给罔两山带来麻烦的力量。 如果放任这个祭祀阵法抽取他们的力量,那恐怕要全军覆没了。 现在渊使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这些人再一死,罔两山就成空壳了。后续的麻烦更是源源不断。 此时曼影毫无疑问还是个渊使,它不可能放任这种糟糕的事情发生——虽然现在已经够糟糕的了。 心影为难的道:“可是它们都跑远了,叫不回来吧?” 曼影道:“跑不了。现在影阆被堵死了,谁都回不去,它们能跑到哪儿去?你的心灵链接还连着它们呢。告诉它们赶紧回来,不打破祭祀阵,以后都回不去阆下了,咱们都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心影恍然,道:“好,我告诉它们。该死的归融,竟然切断影阆的联系,害的我们没家了,而且死了也没恢复,他是怎么做到的?” 曼影道:“不知道,未必是他做到的。他们处心积虑,自然有很多手段。” 这边,汤昭暗中一笑:这也是他在最后一刻,想对归融道谢的原因之一: 截断影阆,那能是归融他们做的吗? 没了影阆,曼影它们就不会知道,除了落日庄园里的意外,罔两山上下还有更大更多的意外在进行中呢。 等这里的人走出落日庄园,走出罔两山看到眼前的景象,恐怕会怀疑世界颠倒了吧? 所以说归融也不是没有好处,好就好在他死了。 死人能做很多事呢。 汤昭正色道:“二位,你们渊使正面去攻击阵法,我试试能不能釜底抽薪。”说着身形一闪,已经消失在原地。 心影懵然道:“他啥意思?” 曼影道:“他应该是去追真正的幕后黑手了。” 心影道:“咦?能找到吗?” 曼影拨了几声弦,道:“不知道,这种高手的事咱们少管。还是先管好自己。现在损失这么大,祭祀的时候怎么办呢?怎么跟罔两交代呢?” 心影“啊……”了一声,又问道:“你说怎么办?” 曼影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万能的。或许罔两会再度亲自降临吧。这里是罔两山,它若能出来,重掌局面轻而易举。” 说到这里,它轻轻道:“无论是谁要搞事,留给他的时间都不多了。” —— 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黑暗中,一个老者盘膝而坐,双目微合。 此处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周围一团漆黑,他耳边却传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大贤者,大尊者去世了。” “嗯。” 回答这个噩耗的,只有冷静的一声。事实上对归融死掉的消息,老者比别人更早感应到。 那些被抽走的力量已经源源不断回流他这里来了。 这样也好。 “大贤者,外面那些幸存者们暴动了,他们拼命追杀落日庄园的人,还有咱们的人,见人就杀啊。” “嗯。” 意料中事,既然决定了做这件大事,那牺牲一部分人也是应该的。 虽然这些死掉的人都是剑奴,本来说是炮灰也无妨,死了也就死了,不为可惜。但是大贤者一视同仁——他承认那些人也是牺牲。 值得惋惜。 “大贤者,剩下的渊使在围攻长寿大阵。” “嗯。” 还是平静的回答。 围攻吧,在下面的那些祭品支撑不了多久,就算被打破,也只剩下一堆干涸的残骸。 事实上,当阵法被激活那一刻,长寿会已经赢了,他已经赢了。 所以再多的噩耗都不是噩耗,最多算是胜利中的一点儿瑕疵。 他只需要完成收尾工作,把最后的一部分力量归于己身就好了。那些力量足以让他变得完美,并更上一层楼。 那时候,他这大贤者才名副其实。 虽然归融死了,组织少了一根定海神针,但等到他成功,他将成为集智慧、才能和武力为一身,长寿会唯一的支柱。那时候就算如今的人手损耗了一些,也很容易再补上。 甚至不需要再窝在罔两山发展。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这甚至比预想的还要更好。 在这阴暗的空间中,老者的心情非常好,嘴角微微上扬。 直到—— 咯! 一声轻响,头顶上的黑暗裂开,露出一线天光。光照在老头的脸上,照的他被须发隐没大半的五官清晰可见。 借着这点光,原本认识他的人一眼就认出他来。 一个年轻的声音轻快的说道:“哟,老苍头,躲在这儿使坏呢?” 551 大贤者 落日庄园中,本有一株大松树。就在正院之中,任何人都无法忽略。 那松树极大,五六个人合抱抱不过来,树干虬结,松针如盖,遮天蔽日。 乌杀羽就曾经坐在树下,接待长发庄园来谈判的剑客一行,在树下定下了包括剑侠局之内的三场斗剑。 只是这里是落日庄园内部,而大擂台的战场则在落日庄园门口,今日的来宾们没机会见到这一景观,也没机会称赞:“这真是一棵长寿不老松啊。” 然而现在,这棵多年生长的大松树被从树冠到树根竖着剖为两半。 树干分开,露出盘坐在其中的一个老头。 是个熟人。 以汤昭这外来剑侠的身份不该很熟悉这个人的,但奈何幸七熟悉。 这不就是长发庄园的大总管幸苍吗? 那个号称掌握了长发庄园的隐形庄主,就在刚刚,他还是斗剑第一场的参与者,无功无过的划水平安度过第一场。 当时他虽然有种种传说,但看外貌当真只是个平庸无奇的糟老头子。 如今幸苍在坐大松树中的扮相却是大有区别。他身披一件八卦鹤氅,头上玉石为簪,紫金做冠,盘坐在一个乌龟背上,虽然还是胡子一大把,但已经有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不过就算他打扮得再飘逸,也掩不住突然重见天日的惊悚。 汤昭既然确认是他,也不客气,长剑当头下落: “金虎!” 没有成形的老虎,只有一个虎头带着灿烂的金光以猛虎下山之势往下劈去,剑元和剑气足以开山裂石! 金虎本来就是汤昭开发的单体攻击,也是景行剑术中最犀利的那一剑,以虎头的形态可以连续劈砍,供日常作战所用。 此时汤昭携胜利之势而来,剑元、气势、决心都调动到了极致,这一剑本不是任何剑客能抵挡的。 轰! 一个光柱升起,在龟壳祭祀阵前有乱战之象的众人都不由回头。 藏在角落里的落日主不由目瞪口呆,紧接着悚然发抖,叫道:“大贤者!快,幸庆推我去……” 然而幸庆没有出声,他一回头,就见众人已经各自为战。在场的不少幸存者带着敌意围了过来,见到落日庄园的人就砍。他的那些剑客们已经乱作一团。 他连忙在轮椅上扳了几扳,发出讯号,叫自家剑客们靠拢自己。 这时,还是他往日最信任,堪称左膀右臂的幸庆最忠心,虽然自身处境不妙,还是拼着受伤猛然前冲,来到他身边。 乌杀羽见身边来人,松了口气——自从他瘫了之后,虽然还是剑客,但胆气已丧,已经无法独立行走了。 他连声道:“幸庆,大贤者不妙了,咱们去救他。” 幸庆却没有立刻从命,快速道:“主人,咱们还管得着别人吗?” 乌杀羽愣道:“你什么意思?” 幸庆道:“您看这形势……阵法中献祭的人不提,剩下的人都是咱们的仇人。大尊者……归融死了,没了威慑力,他手下那个装模作样的幸奇刚刚就想跑,不知被哪个宰了。如今咱们是最显眼的目标。这时候还想着援护别人,那不是添油吗?” 乌杀羽一双老眼看着眼前的乱局,渐渐醒过味儿来,道:“那咱们就……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走,收拢咱们的人,跟我去雕塑那边。打开通道,落日庄园不要了,先保存性命要紧。” 光芒熄灭,露出凹陷下去的地面。 原来那棵大松树已经没有了,凭空蒸发了,只留下一个大坑,还留有些许焦褐色的木炭。地面都被这一剑削去三尺。 然而幸苍还好好的,虽然他很狼狈,摆出了连滚带爬的架势,已经爬到了坑边,但居然毫发无损。 在他身上,还有一层未逝去的力量护罩,包裹他的全身,仿佛剪影,混沌半透明,和祭祀阵上的那个乌龟壳极为相似。 只是经过刚刚那强大的一剑,保护罩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了,那是被刚刚那一剑抵消的。 好在,还有力量源源不断的涌过来,那层保护罩在肉眼可见的吸取力量并加厚。 别看那保护罩薄,但就如罔两力士一样,这力量是生生不息,不可毁灭的。罔两力士若非遇见归融的死亡之力,就算被绞成碎片也能复原。这幸苍在保护罩里也是如此,只要还能抽取力量就不会毁灭。 而现在,这保护的力量来源就在乌龟阵法之中,虽然并非如罔两山的罔两之力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要这么多被献祭的人里不乏剑客,寿命悠长,大概也是够抽不少时辰的吧? 祭祀阵那边有渊使们在攻打,如果那边打破了乌龟壳,幸苍没了保护,自然立刻危在旦夕,在这之前,幸苍算是无敌的。 同样,他想用这样的力量对付汤昭也没那么容易,不是自己的力量,运用起来没那么灵活,还是堆积起来防守更实在些。 这是一种看似脆弱,一时却坚不可摧的平衡。 汤昭便看着他,长剑下垂,拄着剑道:“不愧是组织起这么多人的幕后黑手啊,真够黑的。现在见见光也好。只是在这里无人欣赏,显示不出你的丰功伟绩,不如带你出去大家一起欣赏欣赏如何?” 幸苍从慌乱中脱出,重新回复了平静,再度盘膝坐在地上,低眉垂目,神色与汤昭印象里的幸苍越发判若两人,当真有些宝相庄严的意味了。 他平平常常道:“阁下自便。若阁下愿意与一群最下贱肮脏的奴隶主和商人并肩欣赏我的落魄,与之同喜同悲并同归,自然无妨。” 嗯? 汤昭有些诧异,倒不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而是听出幸苍说这话的立足点:他认为汤昭和那些庄园主不是一个阵营的,而且应该嫌恶他们。 这是怎么判断出来的?毕竟明面上汤昭也不过是长发庄园请来的打手而已啊。 老家伙有点东西。 汤昭这么想着,失笑着摇摇头,道:“你怎么说的你像殉道成圣似的?还是自诩反奴隶主的斗士,献祭是为了除暴安良?难道你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东西吗?那些庄园主奴隶贩子且不论,被你压在阵法下面痛苦哀嚎的,不也有那些剑客奴隶们吗?你和奴隶主有什么区别?你不会说为了阁下的大局,苦一苦这些人也无所谓吧?” 幸苍叹道:“他们不会受苦的。” 汤昭再度“嗯?”了一声,幸苍继续道:“他们都已经死了。” …… 汤昭一阵无语,道:“你倒说的理直气壮。” 幸苍道:“我所抽取的不是力量,不是生命力,而是寿命。寿命本是天意,失去不会觉得痛苦。这些人受到的痛苦反而是被坍塌的看台砸得内外伤。但现在还受折磨的都是那些罪恶的奴隶主。只有他们才有剩余的悠长寿命。那些剑客们的生命都短如朝露,还没有遭受痛苦就安然去世。不用在人间受苦,这也是我送给他们的礼物。” 他见汤昭神色鄙夷,不等对方说话,直接道:“你是外人,不懂剑奴的痛苦。剑奴活着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痛苦,生前供人驱使为人牛马,死后坠入影渊不得超生,能够得到寿终正寝已经是奢望。现在能这样死去,已经是非常大的幸福了。我帮助他们解脱了。而那些奴隶主就痛苦得多。死亡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还是身心备受折磨的等死,那些罪人当受此报。” 汤昭冷笑道:“如果他们真的想解脱可以自杀,无需你来‘帮助’他们。” 幸苍摇头道:“他们想死,但是不敢死。死亡的恐怖刻在骨髓里,他们被压迫惯了,连死的自由都不敢奢望。现在我允许他们自由的死,而剥夺他们一切的奴隶主却还在哀嚎等死,这不是最大的礼物吗?” 汤昭摇头道:“我真是后悔刚刚没直接杀了你,刚刚杀了你没感觉,现在聊了一会儿却觉得想吐。还敢在这里诡辩!你组织的那个所谓的长寿会以为别人不知道吗?我都有所耳闻。会里面的成员全是你所说罪恶的奴隶主,何曾有一个受压迫的剑奴?他们供养你,听从你的命令,布置这个擂台,全以你为主,就是为了从你这里分润从剑奴和其同行那里剥夺来的寿命,怎么你倒成了为剑奴着想的人了?剥夺一切的奴隶主……剑奴们被剥夺的就剩下几年寿命了,结果被你全拿走了,然后肥了你自己。结果你说你送了他们礼物……还有比你更恶心的人吗?而且……” 而且,如果是半个月前做这些事,那么可能从那些剑奴那里夺走的真的只有寿命,但是今天动手,夺走的其实还有一样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希望。 自由的希望。 那是汤昭送给所有罔两山剑奴的礼物。却随着寿命被幸苍一起剥夺了。 只差最后一步了,如果那些剑奴能离开这片赛场,或许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最后时刻他们遗不遗憾汤昭不知道,但是汤昭挺遗憾的。 汤昭不想再多想,提起剑道:“你这个防御确实很棘手,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破解。只是之前觉得为你这种人用我一个剑法实在不值。现在看你这恶心的样子我却不犹豫了。你的狗命虽然不值,但是为了让我念头通达却值。去死吧——” 他的剑尖凝光。 听到“破解”,幸苍本来眼底自信满满,但听到“剑法”,闪过了一丝慌乱,喝道:“且慢!” 汤昭略一皱眉,道:“怎么,你还要留遗言?被你害死的那些人,他们死之前可没有机会说一句话。” 幸苍急促道:“我收取的寿命并没有肥了自己,还在这里。”说着他托出一个乌龟壳。壳上凝聚着大祭祀阵上那种混沌的气息,只是要稠密浓厚得多。 汤昭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幸苍心想他真是明知故问,假惺惺的不肯直接索取,但是关键时刻不得不说得明白些:“这些寿命谁都可以用。也可以是你!” 552 小罔两 汤昭低头看着龟壳,那里有令罔两山一众庄园主、外来的权贵、甚至归融那种剑侠都为之疯狂的宝物,现在却被送到自己眼前,唾手可得,忍不住笑道:“你要用这个收买我?就像当初收买归融一样?” 幸苍摇头道:“当然和归融不一样。我从不把外面的人和罔两山里的人相提并论。他们罔两山的人都有病。罔两山的人,无论是强是弱,是高贵还是低贱,是奴隶主还是剑奴,都对寿命有超乎寻常的渴望。因为他们都是短命鬼,即使不是,性命也都在罔两手中,他们迫切想要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像宫里的宦官,为了补足缺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归融成为了剑侠怎么样?取得了渊使特殊地位又怎么样?他的头发比十年前不知白了多少,黑发越来越少,等到满头白发时,他和那些剑奴又有何不同?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在爆燃,顷刻间燃尽化为影渊的尘埃。他想抓住一切救命稻草,根本不用拉拢。” 他的语调很平静,只能听出一点点、一点点不屑,接着收敛,加入了微妙的奉承,对汤昭道:“阁下不一样,你年轻有为,实力高强,还有悠长的寿命。如果将来能登仙梯,更能长生久视。然而攀登之路何等艰难,有时候就差一口气、一点时间就不能成功,那是何等的遗憾呢?” 他再叹了口气,低声道:“何况,哪有人嫌命长呢?” 汤昭看着他,道:“是啊,哪有人嫌命长呢?你不也没活够吗?明明你已经活到老了啊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拔出剑往幸苍头顶砍去—— 毫不意外的,这一剑再度被那层祭祀来的力量薄膜挡住,剑光与薄膜死死相抵,发出滋滋的声音,两种力量在互相消耗。 对于防护罩消耗的是祭祀的力量,那剑自然是消耗汤昭的力量。这么一看,显然是汤昭更禁不起消耗。 汤昭毫不在意这种浪费,一面往下使劲,看着剑刃压在那头干枯的白发上,只差毫厘却停滞不前,一面道: “这罔两山的白头发有九成是受到摧残寿命大损的可怜人,但你不是,你是真老头。岁月给你一头白发,你用它来鱼目混珠。” “因为你这头白发,你可以混入那群可怜人中不被发现,还可以接近他们,哄骗他们,让他们对你感同身受,敞开心扉。其实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你不但活的长,也没受过摧残,也没有损失自己的一部分献祭给罔两。你只是个局外人,假装和他们共情,其实你大概是和罔两共情。你也要收取祭祀,要控制别人,你要做小罔两!” “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你明明不受罔两辖制,为什么要甘做剑奴、认主人,躲在罔两山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为什么不凭剑客身份去享受?难道说山外有你的敌人在追杀你吗?” 幸苍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一抬头,就看到剑光霍霍,不离自己头顶,问道:“你认识我?” 如果不认识,怎么会有对他身份经历了如指掌的感觉? 汤昭并不理会,直接道:“现在看来,罔两山对你至关重要。它是你的学校,也是你的鱼塘。” “毕竟你一开始就犯了个大错,堵死了剑客的前途。大概当初没人告诉你,剑象必须是实物,越踏实越好,哪怕是能量,也不能是抽象的概念,结果你把自己的剑象弄成了——岁月痕迹。” 幸苍再不能强自镇定,大喝道:“你到底是谁?!” 汤昭只管用剑往下压,仿佛压住龟壳的石板,继续道:“即使在抽象概念里,岁月也算是够晦涩宽泛的了。凝结在屋宅墙壁上的岁月让建筑更陈旧,凝结在物品上的痕迹让家常之物变成了古董。凝结在松树上的痕迹让年轮增长,凝结在人身上的痕迹让青丝变成白发。” “这些痕迹你选择其一已经很难填满共鸣,何况你全都要?你又不是什么气运之子天纵奇才,怎么可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但剑象不能反悔,你蹉跎多年混到头发也白了还没看到希望。” “于是正路走不通你走邪路。不知什么契机让你想到了这个歪点子,来到了罔两山,一手建立了长发庄园。” “虽然庄园是你建立的,但你不能当庄园主。因为庄园主其实也受罔两辖制,只要祭祀就会被纳入一层压一层难以脱身的体系之内。你不肯失去自由,所以凭着一头白发冒充离着罔两更远,更不容易被罔两注视的白发剑客,推了一代代傀儡上位。” “为了方便更换和抛弃,这些傀儡都不是知情人,还以为你真是剑奴出身的剑客。其中难免有人怀疑了你。可是他们怎么斗得过你呢?” “长发庄园是你建造的,那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凝结着岁月痕迹,那都是你的剑象。和你待在罔两山越久,岁月铭刻越是隽永,力量越是强大,庄园每一寸都听你指挥,就像剑势一样无所不至,谁能在你的地盘和你抗衡?那些庄园主死了都是糊涂鬼,甚至不知道在和什么做对抗。不知道比起无形的岁月,有形的庄园也好,松树也好,都不过是载体和障眼法罢了。” 幸苍越听越是心惊,突然灵光一闪,叫道:“你是少主人?”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大少爷明明还在前面观战呢。他虽然来这里一会儿了,但也是第二次场战斗开始之后才走的。那时候大少爷还在看着天上汤昭和归融的战斗在大言不惭的指指点点呢。 但他一定是去过长发庄园的人,见到了自己的剑象,甚至有所体悟,只是听别人口述的话,绝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前几任主人在庄园里生活十多年,临死时都没他这么清楚呢。 “你是谁?”幸苍有些失魂落魄的重复问道。 汤昭从不回答,继续道:“你在罔两山如鱼得水,越来越适应,甚至这里成了你的天选之地。因为再没有一个地方能教你这么多损人利己抽他人之精华奉养你的方法和知识,也再没有一个地方有这么多拥有一点力量却充满绝望而需要寄托的剑客,以及愚蠢贪婪百无聊赖的土财主由你利用了。” 他感叹道:“罔两山这个地方……阴暗、压抑、绝望、灾难、病痛,真是诞生邪-教的好地方,其实罔两山本来也是邪-教的底子,罔两不就是邪神?可惜它的架构不好,只顾压迫,不求精神控制,自己长时间缺位不说,连个教主也没有,只有一群极不靠谱的渊使替他散人缘,正好给了你机会。” “你呢,正好有组织邪-教的才能。我承认之前小看你了。我以为你只是依仗活得久有实力和信息差来掌握一个庄园做土皇帝,现在看来决定是小瞧了你。纵然你能凭剑意收获利益,但拉起这么大运转顺利的组织,让一个如此嚣张狠辣的剑侠甘心为你副贰,坐稳了大贤者之位,稳坐树下驱人送死,那能是一般人吗?” “以你的才能,其实在罔两山呆着屈才了,真该去外面看看,外面算是半个乱世了,很适合你这种人大展拳脚。” 幸苍不再说话,也不再抬头看头顶上的剑,只默然低着头,目光看着缠绕着“寿命气息”的乌龟壳。 “不过以你的‘格局’,所求也不是什么一时的风起云涌吧?你是为了进一步的路才来的罔两山,如今也没改换目的吧?身为一个邪-教头子,满口谎言是基本功,我在想到底有多少人被你骗了呢?只以为长寿会的根本是谋求长寿?” 他也指向了那个乌龟:“他们看到你剥夺了寿命,他们听说你要赐予寿命,他们知道这个组织叫长寿会……所以一个个都只以为这个组织在运作大家都长寿,却没有人想过,你这大贤者要得到的是什么?是更长的寿命吗?那偷偷摸摸献祭岂不更好,又何必玩这种大场面?” 幸苍听得神色渐渐扭曲,只死死的盯着手中那个乌龟壳,目中只有期盼,好像在盼望乌龟活过来化为“神龟侠”来救走自己。 “所以说……你现在凝聚在龟壳上的是什么东西?你假装献给我拖延时间的是什么东西?” “我猜猜……”他若有所思的笑着道,“其实也没有别的选项,太好猜了。那是你借以攀登的力量?那么多人的寿命,只为了把你那荒唐的岁月痕迹填满,与你共鸣,让你借此更进一步成为剑侠甚至触摸更高层次?” 汤昭冷笑道:“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这可是落实到实处了。不仅堆了庄园主的骨还有你自己人的骨,那些长寿会里的庄园主经此一役还剩下几个?” “连归融也死了,知道你底细的人都完了,你自然能轻装上阵完成你下一个目标……你不会真的想当邪神吧?” 汤昭看着幸苍,幸苍看着那只乌龟,汤昭摇头道::“看来你还抱着万一的指望,希望最后一刻乌龟能成功聚集力量送你上青云。只可惜我一直在消耗多余的元气,不许你聚气。你永远聚不齐,你还是期盼……” 突然,背后传来阵阵欢呼,虽然是前面广场上传来的,传到这里衰减已多,依旧能听出在前方是多么震耳欲聋! 幸苍一惊,汤昭笑道:“结束了。那是防护罩被打破的庆贺声。那坚不可摧的龟壳被摧毁,这就是你灭亡的前奏。你已经没有力量了,结束吧——”幸苍大声道:“等等,告诉我你是谁……” 话音未落,汤昭一直压在他头顶上的剑往下一横,登时切断了他的声音—— “这个嘛……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553 虎日辰时 幸禄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 作为伏虎主最为信任的白发剑客,他掌握着伏虎庄园大部分生意,可以说小权在握,日子也算得上体面富贵。伏虎主今日上山,把山下面的生意留他看管,让他更获得了几日的自由逍遥。 本来他应该开心的,但是一想到庄园里出现的各种苗头他就开心不起来。 如今城里飞短流长,令人不安。庄园里的剑客剑奴们毫不意外的受到了那种“奔向自由”留言的影响,蠢蠢欲动了起来。这就让作为中层的幸禄夹在中间成了夹心饼。 一方面他生活安定富裕,又没什么野心,失去了冒险的动力,想着最多十几年寿命了,就不折腾了呗? 一方面,他还清楚自己是个剑奴,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有的庄园的主管为了讨好主人,对待剑奴比主人还凶,挖空心思压榨奴仆们给主人献媚,幸禄可不干这种事。 他一向还是与人为善的,不跟剑客们作威作福,有的剑奴触怒了主人,他帮着或求情或隐瞒,保得大家无事,也不大克扣最底层剑奴们的衣食,和庄园里其他剑奴关系都不错。 发现了自家剑奴有不安分的苗头,他第一反应是隐瞒——凭他什么大事,先瞒住了主人,就什么事儿也没有。 结果瞒是瞒住了,事儿却不能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有了更进一步的征兆。弄得他骑虎难下,他越想越后悔——本来没有他的事儿,因为他帮着瞒了,就有了他的事儿。 要是事发,无论别人是成是败,主人能放过自己?左右不也是死路一条? 要不我也反了? 可是……我没那么想反啊? 他送走了伏虎主,一路纠结着往回走。 这种纠结在他回到房间时戛然而止,只剩下万分惊恐,手脚冰凉。 在他桌上,不知被谁放了一张纸条,还有一条黄色的布带。 他还没看纸条的内容,本能的觉得大事不好,心跳如鼓,几乎不敢去看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做了半日心理建设,他还是颤颤巍巍伸手捻过纸条,偷眼看去。 就见纸上写到: “虎日辰时,日将东出。 黄巾缚额,枷锁解除。 杀出玉阆,永不为奴!” 果然! 幸禄脸色发白,神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果然是这种劝人造反的信! 而且,这不是那种大街上飞过来正好抓在手里,扫一眼赶紧扔了的那种无指向性的传单,是有人撬开他的门,放在他卧室桌子上的。 就是给他看,是逼他选择的。 不,说是选择,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这种失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事给他知道了,时辰、方法等机密都摆在眼前了,他若不加入,还能让他活着出首吗? 有人敢撬他的门锁,就有人敢撬他的脑袋! 只能说…… 还是他的好人缘有用处了。这种事一般举事之前大家都要杀人祭旗的。倘若他平时为虎作伥,欺负大家狠了,正好被拉出来一剑砍了,现在只是拉他入伙实在是兄弟们给他脸了。 幸禄哭丧着脸,心里默默算着: 虎日……不就是今日吗? 龙时……辰时? 现在什么时辰了?该不会已经过了吧? 很快,他就知道了。 某一瞬间,他突然感觉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无形的枷锁,整个人轻飘飘的。 这个轻不是说重力上的轻,而是从魂魄到生命全方位的轻松。那是从所未有的感觉,只有他如今切身感受到了,才意识到:原来,活着可以这样轻松? 这就是枷锁解除吗? 所以……时辰到了! 一瞬间,幸禄对这件事的抵触冰销雪融——人家先兑现承诺了,已经很有诚意,至少不是某些阴险之人纯鼓动口舌煽动剑奴们送死。 哪怕只为了这一刻的轻松,很多剑奴真的愿意付出生命。 只是幸禄并没那么多血性,他还是恐惧又担忧:恐惧来源于未知,他不知道出去之后面对着什么?这种恐惧让他枯坐室内,动也不动,就好像在坐以待毙。 独自犹豫着,耳边人声渐起,一开始只是零星几处,渐渐的人声越来越响,此起彼伏,东南西北无处不有,门外如开了锅一般。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院外,幸禄的求生欲告诉他犹豫不得了,他连忙慌乱的把布条扎在头上,匆匆推门而出。 一出门,就见一队人直奔他这里来了,打眼一看全是白发,都是他熟悉的面孔,正是庄园里的剑客们,就凭人数来看,恐怕来了十之八九。 这些剑客人人亮刃,煞气十足,好像闯门的强盗。幸禄心中惴惴:虽然自己还是选择了加入,但会不会因为迟疑被他们误以为不从结果宰了? 双方见面,同时顿了一下,剑客队伍先发出一声欢呼,前面一个剑客叫幸旺的大声道:“我就知道禄哥不会背叛咱们!看!他带着黄带,他是咱们这一边的!” 幸禄勉强一笑,想要解释一下自己来迟了,幸旺更上前一步,道:“让幸禄大哥做咱们这队的首领!”队伍轰然叫好。 幸禄慌了,忙叫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没那个本事,你们往前走,我跟在你们后面就是!” 幸旺笑道:“这首领除了你还能是谁?平时你对咱们的好处大家都看在眼里,都知道你是可靠的人,除了你我们谁也不服!” 众人一拥而上,把他拱在最前面。 幸禄在众人簇拥下只得往外走,嘴里喃喃道:“莫害我,莫害我……” 一出大门,就见街上都是人,大多是剑客。家家户户大门洞开,有人往外跑,来来往往,人影瞳瞳。 有的宅院穿出打斗之声,还有的已经起火,浓烟滚滚。相比之下,伏虎庄园已经十分太平。 幸禄抬头,正看到不远处城墙上有金黄色大旗飘扬,迎着上午的阳光,越发金灿灿、亮闪灿烂辉煌。 几乎一瞬间,幸禄就反应过来,道:“去那里!去大旗下面!” 他被推为首领,一方面是这种事众人不敢出头,本能的想要寻人荫蔽,另一方面则是他真的威望不低,一旦他发出了指令,众人自然而然服从。 当下一行人往城外行去。路上时不时看到其他庄园的队伍。这些队伍都是以庄园为小队,多的十来个,少的三五人。 这基本上就是各庄园白发剑客的数量。除了极个别庄园,敢出头哪怕是敢逃跑的人怎么也得是剑客。至于最底层的剑奴,哪怕解开了枷锁也没什么力气跑的,而且剑客们也没太在意过他们,不会让他们入队。 也不是所有庄园和伏虎庄园一样把剑客差不多带出来了,有些庄园的剑客不但人数少,而且衣服上血迹斑斑,显然是爆发了一场内战。可能有些幸禄这样的中层以往不做人,弄得人心怨愤,这时便被杀了。 不管几个人,这些剑客小队可以算是奔向自由的同道了,但彼此之间多有防备,并没有合队的想法。 他们本质上还是剑客,并非寻常百姓,比起“人多力量大”这样的质朴思想,更习惯自保、多疑、以邻为壑等等罔两山的生存法则。 幸禄也不想贸然靠近不认识的人,但倒不排除和走得近的熟人联合,他们队伍本来人就算多的,再多吸纳几个人优势就大了。到时候就算见了那神通广大的幕后主使也能争取一席之地。 要选可靠队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降龙庄园。降龙伏虎两家庄园并称,庄园主走得比较近,剑客们也还算熟识。尤其他也认得那边主管,知道那也是个有威望的人,定能把队伍拉起来,不至于被下克上了。 他想到这里,带着队伍拐了个小弯儿,正路过那庄园店铺门口。 远远就看见那店铺大门紧闭,全无动静。幸禄有些奇怪,道:“降龙庄园不参与举事吗?那不是……” 叛徒吗? 这么大的事儿,可不是你说不参与就不参与的,此时人人都憋着火儿,又做的事掉脑袋的大事,你要独善其身就是跟别人过不去,就有人趁机拿你泄愤。 这个道理他刚刚系上黄巾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他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声对方,倒也不至于登门说明利害,只想隔墙大喊一声意思意思。 刚靠近时,就见大门开启一条缝,一个剑客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出来。 幸禄讶然,降龙庄园的剑客他基本上都认得,怎么不记得这么一位? 再看这位的神态,还有拎东西的架势,该不会…… 那人一看伏虎庄园的人过来,越发藏不住慌乱的表情,东西都要往背后藏,幸禄越发确认,喝道:“有贼!拿下了!” 众剑客一拥而上,立刻把那贼人围住。同是剑客,人多对人少本就是碾压。 那人第一反应是拔剑,但看一群白发剑客少说也有两位数,实在寡不敌众,光棍的抛下赃物示意投降,只大声道:“诸位,看清楚了我不是贼!” 幸禄喝道:“不是贼是什么?我们这儿干大事,你身为剑奴不帮忙,反而在后面下刀子、偷东西?这比一般的贼还可恶!给我砍了!” 众人立刻向前,一些人露刃要砍,一些人等着捡那些赃物,那人大叫道:“不是!我不是贼!我只是拿死人的东西。降龙庄园那些剑客都死了,死绝了!东西都无主了,我拿了能叫偷吗?那叫捡!” 534 道旁 “嗯?” 听到那人说降龙庄园人都死了,幸禄心中一沉,心想:怎么降龙庄园也内讧了?不应该啊。他们总管运气还不如我吗? 比起降龙庄园主管,他自己才比较像一上来就被砍死的倒霉鬼。 不管如何,他喝道:“纵然里面有死人,肯定也有活人,只不过活人先离开而已,不是说这里就没主了。你怎么知道拿的东西是死人的?就不能是活人留下的吗?狡辩,总之你今日必死,正好杀你祭旗。” 那贼忙道:“他们全都死了,一个活人都没有!降龙庄园的剑客剑奴都死光了。” 幸禄心中一寒,脱口道:“胡说八道。怎么会都死了?” 哪有同归于尽到一个不剩的? 那贼知道不能卖关子,忙竹筒倒豆子一般道:“我听说啊,他们降龙庄园不是在山上发生了叛乱了吗?降龙主匆忙上山平乱,他觉得剑奴都不可靠,恐他们又在山下生事,临走时就把剑奴剑客全杀光了。他们还趟在院子里呢,都没收尸呢。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地血……我就想人都没了,东西可惜了,不如带走……” 他这边说着,伏虎庄园有剑客推开了大门。一股血腥味混着尸臭味扑面而来。 在罔两山生活这么久,幸禄绝不能说见不得血,但闻到这么浓厚的血腥味,再想想那人说的话,不由一阵阵呕心。 那贼指指点点道:“他们都在后面那个院子里,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吧。大的是剑客,小的是剑奴。集中在一起被杀的……” 幸禄挥了挥手,无力道:“把……门关上。” 他本心是想相识一场,应该给自己的熟人收尸的,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正是做大事的时候,要赶去大旗下集合,错过了可能下场和降龙庄园的众人一样了。 他咬牙道:“我们走。这个贼……给我锁进院子里,叫他给他们收尸。他若不收,等我回来也把他也变成尸首。” 他说是这么说,但那贼也是剑客,锁是锁不住的,等自己人一走他肯定跑路。本来罔两山庄园中也有镇压剑客的元枷,一戴上剑元全失与普通人无异,是庄园主们拿来惩罚剑客的。但一则他手边没有,二则他如今也不想给剑客戴这些。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算了。 人都死了,东西又算什么? 从降龙宅院离开,幸禄肠胃翻滚,但背脊和腰都挺直了,从畏畏缩缩变得理直气壮,双目正视前方,心中一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参加这次反抗,是对的! 一行人离开街道,往城外行去,越走同路的人越多。 眼见快到城门,就见道旁一处宅邸前围着很多人,一眼看过去都是白发剑客,人声哗动。 幸禄先以为是这里就是幕后主使所在,正在召集人开会动员,但紧接着发现不是:那些人声势越来越大,渐渐有群情汹汹之意,似在与宅中人对峙。 他觉得此事不寻常,恐阻碍自己等人成事,示意幸旺去问问。 幸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道:“是一家不肯参加举事的庄园。别的庄园或多或少都出了人,他们闭门不出,一个也不出来。很多人不满意,就把他们围起来了。” 幸禄心中咯噔一下,道:“不是里面人也死绝了吧?” 幸旺摇头道:“不是。里面有人,现在门口就有两个看门的,还和外面人互骂来着。本来只有一部分人看他们不爽,还有人劝解别节外生枝。但他们的人出来挡门,张口就是:‘犯上作乱痴心妄想的贱种’,把大伙都激怒了,因此人越围越多,现在要打起来了。” 幸禄如今站稳了立场,听到此话不由得气往上冲,骂道:“什么东西?走狗也这么嚣张?他们难道没有白头发,是天生的贵种不成?” 伏虎庄园的人也骂声不绝,幸禄还算理智,很快就道:“不要理他们。咱们先去金色旗下集合,等人到齐了一起做大事,到时候那些庄园主都平了,这等跳梁小丑算个屁!” 众人答应了一声,伏虎庄园队伍继续启程,幸禄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这是哪个庄园来着?” 幸旺道:“暗星庄园。” 这边厢,暗星庄园门口人潮汹涌,已经摩擦出了浓浓的火药味儿。 外面一圈几十个剑客不少已经拔剑出鞘,对着大门喝骂。而门口站着两个白发剑客,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目光睥睨,岿然不动。 只听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破口大骂: “走狗!” “狗腿子!” “狗仗人势!” “狗……” 一声声狗型激骂中,也有人劝道:“行啦,兄弟,我知道是你主人现在在家,下了命令,你不敢违抗,只能舍命堵门。然而你看到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们只两个,这不是螳臂当车?白白赔上性命可不值。如今天时在我们,奴隶主注定没有好下场。你不妨让开假装受伤,我们进去把你主人乱刃分尸,你获得了自由,岂不大好?” 闻言,其中一个剑客突然放声大笑,指着那说了一大番话的人道:“哪里来的蠢物敢跟你老爷这么说话?你们这群虫豸,好像主人不在家,在屋子里乱爬的蟑螂,还真以为屋子就是自己的了?殊不知人就是人,虫子永远是虫子!” “滚去外头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还能快活两日,挑衅你家老爷叫你横尸当场!” 旁边另一个暗星庄园的剑客慢条斯理道:“自作聪明的蠢物都是这样的。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主并不在里面。但是我们暗星庄园的每一寸地方都又尊贵又干净,可不能随便放什么阿猫阿狗进去。” 这一句话说出来,众人大哗,群情激奋,眼见非动手不可了。 这时,一阵风吹起。 众人眼前一片金黄,有人从天而降。 只见一个女子从天而降,容貌静姝,神色温和从容,这样的神态是罔两山那么多剑客身上从来没有过的。 她穿着淡青色的长裙,仿佛青白玉的颜色,并没有佩戴金饰,那抹金色来自她手中的伞。 那把伞似乎玉做的,是晶莹润泽的白玉,外面镶了一层金边,飘下来金光璀璨。 那是最尊贵的金镶玉。 人群因她再度骚动起来。一部分是因为她似乎是金色大旗下的人物,是这场大事的主事者,另一部分是因为: “剑侠!” 那女子是剑侠! 这些罔两山的剑客一辈子没见过剑侠,甚至也没见过剑侠级别的渊使,但在剑侠没有特意收敛气势的情况下,感觉出对方比我强得多,并不太难。 罔两山的剑客一向对强者都十分敬畏,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不敢直视她,但都带着希冀与喜悦。 既然决定出逃甚至造反,谁不希望自己投奔的人越强越好,越友善越好? 只从第一面来看,这两个条件她都有。剑侠的实力当然不差,从天而降仿佛谪仙,那股气质温柔娴静,也令人十分舒适,通罔两山也找不到第二个类似的。 连那两个守门的暗星庄园剑客也变得郑重起来,他们可以眼高于顶,看不起同实力的剑客,但决不能看不起一位剑侠。哪怕他们自忖后台和底牌足够强硬,不必怕谁。 两人握剑的手松开,摆出客气的姿态,正要行礼然后说一番软硬兼施的话来劝退此人。 哪知那位女子并不看两人,只转头看向众人,道:“怎么都在这里停着?为何不继续往前?” 这话听着有些像是责备,但语气温温柔柔的,听起来很舒服。 众剑客一时安静,过了一会儿,有一位女剑客大着胆子上前道:“大人,我们本来要去旗下集合,但是……我们好意,是要叫上沿途所有庄园的剑客,不叫一个庄园的剑奴们受苦。结果这庄园不但不和我们同路,反而出言不逊,说我们是贱种、虫豸。我们不忿,要教训教训他们。” 这话也不能说错,但少不了春秋笔法,架桥拨火,有点打架没打过的学生回家叫家长的味儿了。 对应的,两个守门的剑客都只露出嗤笑神色,并不反驳,只是看闹剧一样。 那女子听了,问道:“他们说你是虫豸,你觉得自己是虫豸吗?” 那女剑客一愣,众人也默然。 这句话也有点家长训孩子的味儿。 不过在场的剑客小时候都无福被家长教训,也没勾起什么回忆。 那女子继续问道:“你可知虫豸和人有什么区别?” 女剑客更有些慌,道:“这个……” 那女子声音悠然,仿佛来自远方,并不带有压迫感:“朝菌不知晦朔,蝼蛄不知春秋,虫豸与人的区别,就是看得多长远。虫豸看到眼前大一些的虫豸,就觉得眼前无路,这大虫子把天都挡上了,要用角去顶开它们,又或者掉头就跑。看到一粒沙尘,就以为遇到了高山不可逾越。” “但是人不同,人不但站得高,看得远,更有超越眼前所见的智慧与远见。人知道大河滔滔,万古东流,不为一人一事停驻。人也知道时光荏苒,失不再来,当把握朝夕。” 她指了指不远处墙头上的金黄色大旗,道:“一个聪明的人当知道,什么是一时的意气,什么是长久的安宁。因为心头一时怒火,把关乎今后人生道路的大事抛在一边,这不是智慧的人该做的。” 众人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也知道眼前最该做的是什么。但是情绪一上来,不免越想越气,难以控制心情,还是愤愤不平。 那女子继续道:“当然,自认是虫豸也不要紧。虫豸的力量微乎其微,什么也做不得。可是虫豸能登上大船乘浩荡东流,一样可以入海。你以虫豸的视角来看,有的砂石高不可攀,但真正历史的车轮碾过这些尘埃的时候,坐在车上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本章完) 534 道旁 “嗯?” 听到那人说降龙庄园人都死了,幸禄心中一沉,心想:怎么降龙庄园也内讧了?不应该啊。他们总管运气还不如我吗? 比起降龙庄园主管,他自己才比较像一上来就被砍死的倒霉鬼。 不管如何,他喝道:“纵然里面有死人,肯定也有活人,只不过活人先离开而已,不是说这里就没主了。你怎么知道拿的东西是死人的?就不能是活人留下的吗?狡辩,总之你今日必死,正好杀你祭旗。” 那贼忙道:“他们全都死了,一个活人都没有!降龙庄园的剑客剑奴都死光了。” 幸禄心中一寒,脱口道:“胡说八道。怎么会都死了?” 哪有同归于尽到一个不剩的? 那贼知道不能卖关子,忙竹筒倒豆子一般道:“我听说啊,他们降龙庄园不是在山上发生了叛乱了吗?降龙主匆忙上山平乱,他觉得剑奴都不可靠,恐他们又在山下生事,临走时就把剑奴剑客全杀光了。他们还趟在院子里呢,都没收尸呢。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地血……我就想人都没了,东西可惜了,不如带走……” 他这边说着,伏虎庄园有剑客推开了大门。一股血腥味混着尸臭味扑面而来。 在罔两山生活这么久,幸禄绝不能说见不得血,但闻到这么浓厚的血腥味,再想想那人说的话,不由一阵阵呕心。 那贼指指点点道:“他们都在后面那个院子里,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吧。大的是剑客,小的是剑奴。集中在一起被杀的……” 幸禄挥了挥手,无力道:“把……门关上。” 他本心是想相识一场,应该给自己的熟人收尸的,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正是做大事的时候,要赶去大旗下集合,错过了可能下场和降龙庄园的众人一样了。 他咬牙道:“我们走。这个贼……给我锁进院子里,叫他给他们收尸。他若不收,等我回来也把他也变成尸首。” 他说是这么说,但那贼也是剑客,锁是锁不住的,等自己人一走他肯定跑路。本来罔两山庄园中也有镇压剑客的元枷,一戴上剑元全失与普通人无异,是庄园主们拿来惩罚剑客的。但一则他手边没有,二则他如今也不想给剑客戴这些。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算了。 人都死了,东西又算什么? 从降龙宅院离开,幸禄肠胃翻滚,但背脊和腰都挺直了,从畏畏缩缩变得理直气壮,双目正视前方,心中一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参加这次反抗,是对的! 一行人离开街道,往城外行去,越走同路的人越多。 眼见快到城门,就见道旁一处宅邸前围着很多人,一眼看过去都是白发剑客,人声哗动。 幸禄先以为是这里就是幕后主使所在,正在召集人开会动员,但紧接着发现不是:那些人声势越来越大,渐渐有群情汹汹之意,似在与宅中人对峙。 他觉得此事不寻常,恐阻碍自己等人成事,示意幸旺去问问。 幸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道:“是一家不肯参加举事的庄园。别的庄园或多或少都出了人,他们闭门不出,一个也不出来。很多人不满意,就把他们围起来了。” 幸禄心中咯噔一下,道:“不是里面人也死绝了吧?” 幸旺摇头道:“不是。里面有人,现在门口就有两个看门的,还和外面人互骂来着。本来只有一部分人看他们不爽,还有人劝解别节外生枝。但他们的人出来挡门,张口就是:‘犯上作乱痴心妄想的贱种’,把大伙都激怒了,因此人越围越多,现在要打起来了。” 幸禄如今站稳了立场,听到此话不由得气往上冲,骂道:“什么东西?走狗也这么嚣张?他们难道没有白头发,是天生的贵种不成?” 伏虎庄园的人也骂声不绝,幸禄还算理智,很快就道:“不要理他们。咱们先去金色旗下集合,等人到齐了一起做大事,到时候那些庄园主都平了,这等跳梁小丑算个屁!” 众人答应了一声,伏虎庄园队伍继续启程,幸禄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这是哪个庄园来着?” 幸旺道:“暗星庄园。” 这边厢,暗星庄园门口人潮汹涌,已经摩擦出了浓浓的火药味儿。 外面一圈几十个剑客不少已经拔剑出鞘,对着大门喝骂。而门口站着两个白发剑客,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目光睥睨,岿然不动。 只听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破口大骂: “走狗!” “狗腿子!” “狗仗人势!” “狗……” 一声声狗型激骂中,也有人劝道:“行啦,兄弟,我知道是你主人现在在家,下了命令,你不敢违抗,只能舍命堵门。然而你看到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们只两个,这不是螳臂当车?白白赔上性命可不值。如今天时在我们,奴隶主注定没有好下场。你不妨让开假装受伤,我们进去把你主人乱刃分尸,你获得了自由,岂不大好?” 闻言,其中一个剑客突然放声大笑,指着那说了一大番话的人道:“哪里来的蠢物敢跟你老爷这么说话?你们这群虫豸,好像主人不在家,在屋子里乱爬的蟑螂,还真以为屋子就是自己的了?殊不知人就是人,虫子永远是虫子!” “滚去外头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还能快活两日,挑衅你家老爷叫你横尸当场!” 旁边另一个暗星庄园的剑客慢条斯理道:“自作聪明的蠢物都是这样的。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主并不在里面。但是我们暗星庄园的每一寸地方都又尊贵又干净,可不能随便放什么阿猫阿狗进去。” 这一句话说出来,众人大哗,群情激奋,眼见非动手不可了。 这时,一阵风吹起。 众人眼前一片金黄,有人从天而降。 只见一个女子从天而降,容貌静姝,神色温和从容,这样的神态是罔两山那么多剑客身上从来没有过的。 她穿着淡青色的长裙,仿佛青白玉的颜色,并没有佩戴金饰,那抹金色来自她手中的伞。 那把伞似乎玉做的,是晶莹润泽的白玉,外面镶了一层金边,飘下来金光璀璨。 那是最尊贵的金镶玉。 人群因她再度骚动起来。一部分是因为她似乎是金色大旗下的人物,是这场大事的主事者,另一部分是因为: “剑侠!” 那女子是剑侠! 这些罔两山的剑客一辈子没见过剑侠,甚至也没见过剑侠级别的渊使,但在剑侠没有特意收敛气势的情况下,感觉出对方比我强得多,并不太难。 罔两山的剑客一向对强者都十分敬畏,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不敢直视她,但都带着希冀与喜悦。 既然决定出逃甚至造反,谁不希望自己投奔的人越强越好,越友善越好? 只从第一面来看,这两个条件她都有。剑侠的实力当然不差,从天而降仿佛谪仙,那股气质温柔娴静,也令人十分舒适,通罔两山也找不到第二个类似的。 连那两个守门的暗星庄园剑客也变得郑重起来,他们可以眼高于顶,看不起同实力的剑客,但决不能看不起一位剑侠。哪怕他们自忖后台和底牌足够强硬,不必怕谁。 两人握剑的手松开,摆出客气的姿态,正要行礼然后说一番软硬兼施的话来劝退此人。 哪知那位女子并不看两人,只转头看向众人,道:“怎么都在这里停着?为何不继续往前?” 这话听着有些像是责备,但语气温温柔柔的,听起来很舒服。 众剑客一时安静,过了一会儿,有一位女剑客大着胆子上前道:“大人,我们本来要去旗下集合,但是……我们好意,是要叫上沿途所有庄园的剑客,不叫一个庄园的剑奴们受苦。结果这庄园不但不和我们同路,反而出言不逊,说我们是贱种、虫豸。我们不忿,要教训教训他们。” 这话也不能说错,但少不了春秋笔法,架桥拨火,有点打架没打过的学生回家叫家长的味儿了。 对应的,两个守门的剑客都只露出嗤笑神色,并不反驳,只是看闹剧一样。 那女子听了,问道:“他们说你是虫豸,你觉得自己是虫豸吗?” 那女剑客一愣,众人也默然。 这句话也有点家长训孩子的味儿。 不过在场的剑客小时候都无福被家长教训,也没勾起什么回忆。 那女子继续问道:“你可知虫豸和人有什么区别?” 女剑客更有些慌,道:“这个……” 那女子声音悠然,仿佛来自远方,并不带有压迫感:“朝菌不知晦朔,蝼蛄不知春秋,虫豸与人的区别,就是看得多长远。虫豸看到眼前大一些的虫豸,就觉得眼前无路,这大虫子把天都挡上了,要用角去顶开它们,又或者掉头就跑。看到一粒沙尘,就以为遇到了高山不可逾越。” “但是人不同,人不但站得高,看得远,更有超越眼前所见的智慧与远见。人知道大河滔滔,万古东流,不为一人一事停驻。人也知道时光荏苒,失不再来,当把握朝夕。” 她指了指不远处墙头上的金黄色大旗,道:“一个聪明的人当知道,什么是一时的意气,什么是长久的安宁。因为心头一时怒火,把关乎今后人生道路的大事抛在一边,这不是智慧的人该做的。” 众人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也知道眼前最该做的是什么。但是情绪一上来,不免越想越气,难以控制心情,还是愤愤不平。 那女子继续道:“当然,自认是虫豸也不要紧。虫豸的力量微乎其微,什么也做不得。可是虫豸能登上大船乘浩荡东流,一样可以入海。你以虫豸的视角来看,有的砂石高不可攀,但真正历史的车轮碾过这些尘埃的时候,坐在车上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本章完) 535 日出大营 城外。 幸禄带着他的人到达大旗下,一见那场面大大吃了一惊。 他本以为这大旗下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等人接纳新人,却没想到,竟有一座大营。 这大营像是标准的军营,里面有帐篷,外面有栅栏,四角设有箭塔,营中阡陌交通,设施齐全。 “这……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幸禄虽然不懂军事,但一眼看出,这不是外行能干的活。罔两山上下,包括那些号称古老的、尊贵的、在当年战争中立下殊巡的高阶庄园主们在内,没有一家有这样的本事,更不用说那些不靠谱的渊使了。 这是外来的过江龙! 再仔细想想时间,就在昨天他曾经出城采办,那个时候他分明记得,城外一如往常,什么也没有。 也就是说,这偌大的大营是在一天……不,不对。包括自己主人在内的各庄园主可是早上才出城,若当时就有这么大一个大营在外面,他们怎么会看不见呢?恐怕早就嚷嚷起来了。 这大营是区区几个时辰之内建造起来的! 想到这里,幸禄只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多大的手笔啊?就算有一把专营土木的剑,也得是剑侠以上才做的到吧?更别说满营充裕的人手,人来人往,除了白发剑客们,还有不少一眼可见的外来剑客,这可真是个深不可测的组织啊。 这真是……太好了! 幸禄和其他人想的一样,自己要抱的大腿,当然是越粗越好啊。 到了大旗下,就见上面站着一位神色端凝,气势不凡的男子。幸禄一行人站在不远不近处,有点不敢过去。 看那种深不可测的气息就能看出来,这一定是位剑侠。应该就是那神秘组织的首领了。也不知自己等人配不配直接过去拜见? 正犹豫间,一个秀美高挑的女子过来,笑道:“从城里来?哪个庄园的?” 幸禄连忙自报家门,那女子恍然,道:“嗯,是二阶伏虎庄园。不错,你们来得很早,是第十九家到的。” 幸禄一震,又惊又喜,没想到现在就来了这么多庄园,这果然是大势。 就幸禄想来,第十九还是有点晚,最好是前十才能给首领留下深刻印象,不过罔两山三个台阶,有一百多庄园,十九也是前五分之一了。既不出头,也还算积极,这个顺序也很好。 他恭谨问道:“这位姐姐,不知小人等能否拜见首领?” 他说了这句话,就觉得有人拉拽自己,余光看到幸旺给自己连使眼色,心中一凛,暗道:怎么啦?我那句话说错了? 那女子道:“见首领?我们首领还没回来。上面那位是我师弟,你要见我师弟吗?” 幸禄一愣,道:“若能拜见……啊!” 他终于明白幸旺是什么意思了,连忙深深行礼道:“剑侠阁下!请恕小人失礼!” 虽然不是说剑侠的师姐就一定是剑侠,但这么大大方方叫剑侠师弟必然是另一位剑侠。他叫姐姐就太无礼了。也怪他心中事太多,心神不宁,竟没能从气质分辨出来这位也是剑侠,还需要幸旺来提醒。 那女剑侠笑道:“无妨,既然进了大营,就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无需多礼。叫姐姐未免占了便宜,你称呼个前辈也就罢了。我师弟在这里看守大旗也很重要,现在见不见都无妨。你们先去安顿下来罢。” 她指点道:“你们去大营那里报到,自然有人带你们安置,交代你们注意事项。不要着急,人还没来齐,营里衣食住行俱全,多等一等也无妨。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会叫大家出来告知大事的。” 幸禄连连感谢,又问道:“敢问前辈,您怎么称呼?咱们组织叫什么?” 那剑侠笑道:“我姓凌。咱们这座大营就叫做日出营地。至于我们组织……却不足为外人道也。你想加入吗?加入的话可以告诉你。” 幸禄忙道:“我自然……” 凌剑侠正色道:“你先别急着回答,要再三考虑再做决定。加入我们有利有弊,都凭你自己考量。因为现在的你,是自由的。” 幸禄恍恍惚惚带着队伍去大营门口。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带着黄金伞的女子引着几十个剑客往大旗去了,他一眼看出,领头的女子也是一位剑侠。 剑侠、剑侠、全是剑侠! 幸禄看得心花怒放,往常在罔两山,剑侠都只是高高在上的传说人物,这里一下看到三个,这么大的营地里还不知有几位,那神秘莫测的首领又不知是何等强者? 明明这么强大,却愿意拯救他们,不但拯救人,更拯救心。 真是又强盛又伟大的组织。 幸禄心生向往,做了决定:等这次事了,他想尝试加入这个组织,这是他自由主的决定。 就怕自己一无所长,人家不要。 到了大营门口,果然有一条桌子,有个文书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做登记。这个就不是剑侠了,但幸禄看到了他带着剑,就知道是个剑客。 看看人家的气派,文书都是剑客!自己进这个组织能做文书也好。 文书登记完了他们的信息,便找来一个人带他们去营帐。 这个人居然是个白发剑客,而且还是幸禄一个熟人。 “幸熹!你果然在这里!” 这个幸熹就是幸禄之前就听说过的,第一批逃跑的剑奴剑客。 当时那些剑客可是没有被解除束缚的,只有留言说找到某某地方就可以获得自由。别说兔子,连兔毛都没有,像幸禄这样的谨慎人根本没法撒鹰。 但是还有剑客选择冒险。他们都是胆子大,愿意冒险甚至有些赌徒性子的人,又或者庄园主特别残暴,反正也生不如死的那种。 当然,那一批人里失败者众多,成功者寥寥无几,他们是真正先驱。 幸禄听说过几个认识的人选择逃跑,大多都失败了,下场都很惨,唯独有一个成功的,就是这个灵猴庄园的幸熹。 当时幸禄还在感慨:也该是幸熹才对。这要是个陷阱也还罢了,但凡是个正经的机会,有一个人能成功,也该是幸熹啊! 他和幸熹不算太熟,最多就是两个庄园联合办事时见过几面,但他一向佩服幸熹,觉得这个人不但有才能,有魄力,而且有一股勃勃生机,似乎永远在找机会发芽、抽枝、开花,那是绝大多数剑奴在成为剑客之前就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就好像幸熹生活还有希望似的。 当听到他离开并成功时,幸禄觉得有些高兴也有些遗憾:这样特别的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幸熹见到熟人也很高兴,带着几人进了营地,给他们规划了一大片足够二十个人的营房,又给了一大堆物资,从衣食到日用之物无不齐全,还跟他们说用完了再拿,物资很多尽管用。 唯独一个小袋子是每人都有的,而且幸熹一个人一个人发到手里。 他正色道:“你们打开袋子来看。里面有个牌子——” 他拆开一个袋子,取出一个仿佛缠着金丝似的黑木牌子:“这个,是在座所有人包括我的性命。” 说着,幸熹拉开上面一条细细的链子,挂在脖子上,道:“要知道,现在我们一生轻松、打开枷锁的状态是一位强者施展秘术屏蔽了罔两的剑势,使得操纵我们的祭祀阵法失灵。但其实我们身上的隐患并没有消除。这个秘术最多保护数日,早晚要消失的。唯有把这个牌子贴身带着才能继续屏蔽,保自己平安。这是可以一直保命的。” 众人纷纷变色,连忙拿起牌子带在脖子上,拿的时候不由自主憋气,不敢呼吸,直到带好了才把一口气喘了出来,好像是刚从水里冒头得以逃生似的。 有人见那链子极细,也就比头发粗一点儿,不由担忧道:“这链子断了可怎么办?要不要换个铁链子?” 幸熹笑道:“没关系,断不了。你们试试,谁要是能弄断了算他有本事。” 众人听了都上去手去拉、去拽、去咬…… 果然那线虽细,确实金刚不坏,怎么弄也弄不断,甚至有人拔剑出来用剑刃擦,竟也不断。 眼看就有人要祭出剑术来了,幸熹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试试就罢了,大家看到了,这线是很结实的,牌子也一样。所以才能做保命符。然而牌子再好,终究是身外之物,你要说它还是不保险,那也没错。因为致命的根源始终都在。” 他正色道:“要想彻底解决问题,还需要釜底抽薪,彻底把那剥夺我们的根源断了。没错,就是要消灭罔两。” 账内鸦雀无声,众人面上都是浓浓的震撼……还有恐惧。 对抗罔两,那是他们往常想也不敢想的。他们即使受尽痛苦,敢在半夜三更偷偷恨自家奴隶主已经十分大胆了,再往上,连恨也不敢恨。 就像人不敢恨天。 幸禄咽了口口水,道:“靠我们……吗?” 幸熹道:“不敢?是不是?其实我也不敢,好在也不需要。因为我们的力量太微薄了。有胆子也没用。这个日出营地有人能对付罔两。我们只要跟在他后面,一起冲上罔两山。” 众人松了口气。 幸熹竖眉道:“然而罔两我们不敢动,那些欺凌我们、侮辱我们、压榨我们的人,我们也不敢动吗?他们没什么实力,以往不过是仗着罔两来拿捏我们罢了,一旦罔两没了,他们都是纸老虎!就我而言,我不但要动,还要把他们砸个粉碎!这些年的苦,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看着渐渐激动起来的众人,朗声道:“咱们一起去!就在祭祀那天,是天翻地覆的日子!我或许没有开辟新世界的斧子,但是建造新世界,我愿意当一根柱子!” (本章完) 536 易主 落日庄园 当那晦暗混沌的巨大乌龟壳被打破,里面的种种气息如泄了气一样吹出时,参与攻击的众人发出了欢呼声。 哪怕是伏虎主这样只是搭把手,其实偷着藏了不少力气的人见到功成也倍感欣慰,不由自主和旁边柳书生一起举手欢呼。 天上,作为攻击主力的心影却有些疑惑道:“曼影,真的是我们把它推倒的吗?我怎么觉得我们没那么大力量啊?” 曼影也有些疑惑,它之前用了很大的力量去推的,但因为影阆被堵上了,它们没办法如往常一般抽取影泽的力量,所以能调动的力量是有限的。 它退了几下,就发觉乌龟壳当真是如龟壳一般坚硬,要凭自己等渊使加上底下幸存者的这些力量打碎祭祀阵恐非朝夕之功,到时候肯定只能收尸了。 但不知怎的,凭空突然来了一道强大的力量,带着它们全力一击,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居然一下子把乌龟壳打碎了。 曼影纵然聪明,也绝对想不到这是某做好事不留名的金乌的手段,只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或许乌龟壳撑到极限了吧。” 紧接着它们一起看向地下,此时龟壳中的景象展露在众人眼前,连心影都觉得:“太惨了。” 下方的断壁残垣里好像又被锤子砸了一遍,连块像样的石块木板也找不出来,只有一堆瓦砾木屑。 木石碎片中露出无数残肢和各种液体。它们本该是红的、白的、黄绿的,但因为罔两山的滤镜,只有各种颜色的灰。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腐臭气味。 本来就算看台塌下来第一时间砸死的那些人,也不过死了不到两个时辰,最多刚刚开始僵硬,怎么也不至于腐烂。但他们大多是被吸干了寿命才死的,死的时候已经完全衰朽了。那祭祀阵更是连续全力运转,不但抽掉了各人本身的寿命,也抽调了他们全身器官、血肉乃至细胞的寿命,让他们从里之外完全的朽坏了,没有一丝生命活力。 数以百计的人完全腐败的那种味道,实在是铺天盖地、无孔不入,连血腥味都压了下去。非任何人所能忍受。 伏虎主刚刚欢呼一声,就被那种气味撞了个跟头,捏住鼻子连连后退。 退出老远,肠胃犹在翻滚,一阵阵恶心上涌,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上去救人了,转头去找有没有白发剑客或者剑奴能拉过来干活。 仔细一看,场中零零星星没几个人,有也是侥幸逃出来的庄园主,没有几个白头发。本来人山人海的赛场变得如洪水褪去的灾区一样荒凉。 这时,他才闪过一个念头:“这回罔两山要空了吧?很多庄园没了主人,那帮狗奴才要造反了吧?” 一想到这个,他又想到自家的剑奴也在造反,只这一会儿功夫又不知要跑几个,不由一阵烦躁,觉得待在这里没意思,不如早点回家,不然说不定回去就无家可归了。 但是要怎么回去呢? 来的时候大家都是盘影大人用影廊桥带来的,自己可没带影廊桥来,难道靠两腿走下去?下去时黄花菜都凉了吧? 对了,这里是第二阶梯啊,他们伏虎庄园也在第二阶梯,走也可以走回去。 真是的,在山下待久了,都忘了大本营其实在山上了。 向落日庄园借个车吧,这些年自己不习惯走路了。 这时,柳书生点了点他,道:“看那边。” 伏虎主转头一看,就见远处一群白头发聚集在一起,显然都是剑奴剑客。 他大喜,有白发剑客自然可以支使,他就不用做事了,连忙赶过去。 至于那边人数不少,他只有一人,加上柳书生也才两个,过去下命令会不会找揍,他可没想过—— 我一个庄园主差使几个剑奴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不是我的剑奴我的命令他们也不能反抗啊? 走到近前,他才发现,那里聚集的不是一波白发人,而是两波,还互相对峙。 居然是落日庄园和长发庄园的人在对峙! 要说长发庄园来的人少,落日庄园人多又是主场,怎么也该占上风,但事实上长发庄园的大少爷带着区区几个白发剑客把落日庄园包括乌杀羽在内十大几个人围在中间,指指点点,差点把口水喷到乌杀羽脸上,喷的这老头抬不起头来: “我说老乌,你也太不讲究了,说好的赢了当二阶庄园,输得滚蛋呢?如今你们连输两场,是彻底输了吧?你倒好,悄没声息的要往宅子里溜?你干嘛要进我的宅子啊?怎么是急着收拾东西吗?也不急着一时半会儿,好歹跟我正儿八经认个输再走啊?” 乌杀羽铁青着脸一个字说不出,倒是他的亲信幸庆咬牙挡在前面,道:“长发主请不要太过分。我主……” 话说到一半,被大少爷迎头打断,骂道:“你主个屁!我赢了,这屋子、院子、金子、银子还有你们这群剑奴全是我的。乌杀羽就给我一个人净身滚蛋。没把他衣服扒下来让他光着屁股滚,是我心肠好。你怎么跟你主人说话呢?” 幸庆结结巴巴道:“输只输庄园,怎么能连人也输了呢?没……从没听过这个规矩……” 大少爷冷笑道:“没听说过?你今天就听说了。哈,你是忘了这老东西之前怎么朝令夕改,一天一个破规矩的?许他当初仗势欺人就许我如今说一不二。因为我赢了。输家有什么资格说话?还是说我领会错了,你根本没认输?要是这样,来来来,咱们再比第三场。就咱俩一对一,你要是赢了我,就算你赢,怎么样?” 幸庆一时慌乱无措,只得先看乌杀羽,乌杀羽不说话,她只得四处乱看,一眼看到伏虎主,恳求道:“伏虎主,您和我们主人一向交好,您说句公道话啊。” 金乌闻言,一转头正好看见伏虎主,道:“啊,伏虎老哥,来的正好。你给评评理。” 伏虎主还真见过这位大少爷,就在那山下一连数日的酒会上,他也是座上宾。大家喝的眼花耳热,自然热络非常,勾肩搭背的,那架势比亲兄弟还亲呢。 当然酒醒之后这一切就不算数了,什么情分都忘了。 但是——谁叫他现在最恨的是落日庄主呢? 在他心里,早就认定了一切都是乌杀羽这老东西的阴谋,当然事实上也有一大半没冤枉他。 因此他指着乌杀羽道:“原来你这老东西还想偷偷逃跑吗?别跑啊,输了不认账那就别管咱们不客气。你等死吧老东西!还落日庄主,我看今日就要射落你这只老乌鸦!” 大少爷一听大怒,瞪了伏虎主一眼。伏虎主没察觉,就算察觉了也要莫名其妙。 乌杀羽脸色微变,突然一按扶手,一条细线射向天空—— 伏虎主见他出手,立刻反手拔剑,他其实刚刚就想上去砍乌杀羽的,只是乌杀羽身边还有十几个剑客,他不敢动手。 严阵以待半晌,就见那条线射上天空,射出数丈,然后……掉在地上。 伏虎主丝毫不敢松懈:说不定这是什么剑术呢?万一掉在地上能化成火龙啥的呢? 但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乌杀羽一脸仿佛见了鬼的表情。 莫非剑术失败了? 伏虎主受到了鼓舞,大喝一声,向前冲去,就见乌杀羽又不知按动哪路机簧,轮椅嗖的一下连人带椅飞了出去。 他飞的速度奇快,都快赶上御剑飞行了,以至于伏虎主都产生了一个念头:这货的剑象不会是这个轮椅吧? 但是他记得落日主的剑象是射日弓来着? 伏虎主大吼一声:“敢跑?追!” 他吼的十分严厉,但自己杵在地上,可没挪步。 金乌也在原地没动,倒是落日庄园其他剑客要抢着追上去跟随,这时金乌上去伸手一拦:“你们主人逃跑的时候不带你们,就是抛弃你们了。现在我是落日庄园名正言顺的主人,我命令你们停下。” 他这一拦并不强硬,更没用什么剑术,但效果明显。众剑客纷纷止步,即使是最忠心的幸庆,迟疑了一下也纠结着停了下来。 伏虎主大喜,如今情势逆转,乌杀羽单独一人,自己这方人多势众,这不是优势明显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忙叫道:“兄弟,别让老东西跑了!” 金乌十分镇定道:“不急,看他往哪儿跑?” 伏虎主恍然。就见那乌杀羽在天上飞着,突然不知从哪儿摸出弓来,弯弓射箭,一箭射下地下—— 那是“幽海落日”的雕像! 落日庄园前的广场,整个被翻修一遍,唯独雕像一动未动,任何人进了落日庄园,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雕像。 正因为太显眼了,反而没有人察觉到其中的玄机。 那箭并没射中太阳,而是直落乌黑色的沼泽之中。 随着箭落入,沼泽水面立刻现出一个漩涡,仿佛门户,堪堪足够经过一个人。 乌杀羽在空中一蹬,弃了轮椅,整个人扑到漩涡中。 紧接着,漩涡开始消失,眨眼之间已经消失大半,只剩下一小朵涟漪。 伏虎主忙道:“老东西要跑了!” 金乌笑道:“他跑不了。”伸手从虚空中一抓,竟似抓住了一道细细的线,使劲儿往回拖拽。 须臾之间,就听到沼泽中传来乌杀羽连叫带骂的声音,老家伙好像一条吞了饵的鱼,被鱼钩勾住,生生地从沼泽里拽了出来! 537 善后 在乌杀羽被拖出来之后,最后一个战场也结果分明,这场斗剑彻底平息了下来。 一会儿功夫,汤昭带着幸苍的脑袋回来,算是宣告了斗剑和长寿会的阴谋正式被挫败。 三个首恶,汤昭一人杀了两个,长发庄园的大少爷抓了一个。剩下的无非些小喽啰,他们看到大贤者的脑袋当成崩溃了一大半,跪倒在地连投降的力气都没了。 偶有那还想跑的,抓一抓、扫一扫也差不多了。就算还有漏网的重要人物,有可能化妆成小人物混入了幸存者的队伍,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自然更是捉不住,那也不用提了。 现在,剩下的只有收拾烂摊子。 乌杀羽被捆好,塞入一个类似监牢的罐子里,被金乌收了起来,暂时作为战利品关押。 落日庄园的原剑客们欲言又止,那乌杀羽最亲信的幸庆似想要求饶,被金乌先一步阻止,再加上原来的同事相劝,最终没有说出口来。 剩下的人,包括还活着的剑客和剑奴们,全都被轰到看台的废墟前去挖遗骸和幸存者。这活虽然又脏又累,众落日庄园的剑客却不能说什么——作为失败者,尤其之前刚和胜利者交战过,现在没打没杀,让他们去干点儿活怎么了? 原本长发庄园的剑客们则去收拢侥幸逃出来的庄园主们,把那些吓晕过去的唤醒,受了惊的安抚,躲在犄角旮旯的找出来,最后把所有人暂且安置在庄园的客房中休息。 有些人此时想离开,但落日庄园以渊使还要审问长寿会的事为理由,全都扣了下来。 这个烂摊子一直收拾到晚上,别说,还真刨出些幸存者,都是当初年轻实力强的剑客,但是进去的时候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出来就是风烛残年的老翁老妪了,而且从里到外的衰弱,也不知还能不能休养过来。 即使这样衰弱的幸运儿也没几个,大部分刨出来的不但没有生机,而且外形不甚美观,很难分辨他们原本的身份,只能从衣服配饰等来猜测。汤昭提议每个遗骸装进坛子里标号,和遗物一一对应,看到时候有没有机会被家属认领。 这样一直忙活整理到深夜,那些落日庄园的剑客们还没忙完,都在加班加点的收尾,其他人则离开了现场。 金乌将幸存者中还算有头脸者叫在一起,取出酒食热汤招待,顺便复盘今日之事。 众人一合计,都觉得自己亏麻了。 渊使不用说了,因为现在影阆还是不通,谁也跑不了,所以之前逃窜的渊使被找了回来,一数加上心影和曼影满打满算还剩七个,如果加上不知所踪的盘影,爆炸了等着从影泽重生的浮影,还有没来得的其他渊使,一共也凑不出一打来。 汤昭自然知道盘影是回不来了,在影阆里呆着的渊使也凶多吉少,罔两最重要的一支力量就算折了大半,暗暗给归融点个赞。 好人啊,又能背锅又能除草,最后一把真给力。 庄园主不说了,死得最惨的就是庄园主了,现在能坐着参加总结会的庄园主不超过十个,还不算其中有舂米主这种在影阆桥上被掉包的内应。如果算上床上躺着的那些,勉勉强强能凑过二十个人。何况就算最完好的那几个也被抽取了寿命,一眼看去都是老头老太。 值得一提的是,长衣庄园的两个庄头图非和金久因为忙前忙后如同司仪,还要调解双方争执,根本没在看台就坐,反而得到保全,连寿命都没被吸收,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 与会的还有那些幸存的贵客,也有十来人,这些人身份不一,有的不过是跑腿的奴隶贩子之流,经此一事六神无主,抖似筛糠,也有的如柳书生身份不凡,惊惧之外更多的是愤怒,脸色黑如锅底,只想发威,将该死的罔两山连根拔起。 唯一大获全胜的就只有长发庄园了。 幸苍又不是什么大众熟脸,汤昭展示首级的时候根本没提此人身份,只给众人看了打扮,谁也想不到这幸苍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区区一介庄园总管,更没人知道他和长发庄园之间的关系,没人怀疑到金乌这边来。所以长发庄园得以置身事外。 “大伙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金乌摆足大少爷和东道主的款儿,当先说道:“我先说好,虽然落日庄园阴谋可恶,但我们斗剑是公共平平的,结果是我们赢了。从此我就是二阶庄园的庄园主,有人反对吗?” 众人默然,这怎么反对?不说长发庄园赢了这个事实本来就毋庸置疑,就算有的质疑,汤昭不是还在上面坐着呢吗? 那个比归融还强的剑侠! 渊使强于庄园主,归融强于渊使,汤昭强于归融。所以汤昭最强,这个等式有人反对吗? 其实有人心理不爽,也不是为了支持落日庄园,正好相反,他们是恨极了落日庄园,顺便迁怒看似无辜的长发庄园——你们两个庄园斗剑,一个害惨了大伙,一个赚的盆满钵满,是不是一伙儿的? 就算不是一伙儿的,大家都受了这么大损失,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都做庄园主了,大家都不是讲道理的人。 但是,还是那句话,这不是汤昭在上面吗? 于是所有人都闭嘴了。 心不管服不服,反正口服。 这时曼影给心影传音道:“去一锤定音。” 心影奇道:“定什么?” 曼影叹气,自己朗声道:“正是如此!罔两在上,天地见证,吾等在此宣布,落日庄园与长发庄园之斗剑胜负已分——长发庄园获胜!” 汤昭带头鼓掌,众人接着掌声四起。 曼影对金乌道:“恭喜了,简庄主,从今往后你就是二阶庄园主,你还叫落日庄园吗?” 金乌立刻道:“当然不了,我怎么会叫这么晦气的名字?我叫……升日……曜日……等我再想想。” 曼影才不关心落日庄园改名叫什么,只是关心另一件事,道:“乌杀羽被你擒住了?交给我们吧,我们要审问他。” 此言一处剩下的几个渊使同时点头。 金乌皱眉道:“乌杀羽?我也要审啊。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算计我的呢?” 几个渊使心中大为不悦,别说好几个渊使一起要求,往常就是一个渊使下令,纵然是一阶庄园主也不能拒绝的。 但是……汤昭……算了,不说了。 曼影倒是心平气和道:“你来审他的阴谋,但我们要问出来他是怎么截断影阆的。我本来以为杀了归融和那头领,影阆就该恢复通讯了,但现在还是不行。我们必须问出缘故来,否则就回不去了。” 渊使回不去影泽,就得不到力量补充,后果是很可怕的。 当然渊使也可以选择“死回去”,但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不想这样。尤其是影阆都断了,万一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怎么办? 金乌心想:这你问那家伙可问不出来,那应该是阿昭弄出来的。如今山下正有变,事情没完之前,你们别想回去。 它跟汤昭精神交流了一下,道:“好,那一起审吧。” 众渊使虽然不满,却也只能如此。 金乌又问庄园主们:“你们呢?” 伏虎主第一个跳起来道:“我要回去!你快用影阆桥送我回去!我家里有急事呢,耽误不得!”众庄园主纷纷点头,他们就算没有急事也不想在这里呆了,受了这么大刺激只想休息调养。 这时一个山外来的贵客大声道:“我也要回去。我要回中原去,再不来你们罔两山了!” 这句话登时引来几乎所有山外客的回应,纷纷叫道:“正是,送我们出山,我们要回家去!” “什么狗屁罔两山,再也不呆了!” “还呆?这回搭上了半条命,下回几条命也不够赔的!钱财身外物,命没了就全没了。深影会我是不参加了。” “还深影会?狗都不参加!” 这些声音乱七八糟,基本上都对罔两山出言不逊,有的几乎是破口大骂。 在座的庄园主也有人心中不满,冲他们怒目而视,但一时无人出口反驳。比起拥护罔两山的集体荣誉感,那些人更想通过群体施压让新任“日”庄主送他们下山。 渊使们也不大在乎,除非他们骂道罔两身上,不然它们也没什么义务来维护罔两山的荣誉。心影更是听得摇头晃脑,这帮人的群情激奋对它来说还挺有意思的。 至于金乌,它更不在乎了,手往下压了压,道:“诸位,我也想尽早送你们下去。可是我刚刚问了,落日庄园没有影阆桥。” 伏虎主急道:“怎么会没有呢?难道你们没向渊使……” 他顿了顿,突然想到落日庄园没有供奉渊使。而且乌杀羽这老家伙也不像一般的庄园主一样住在玉阆城里享受,而是就躲在罔两山里,几乎足不出户,自然也不需要影阆桥。 这么乖僻的老东西,果然心里有鬼。 曼影也道:“现在影阆被断开了,就算是各位有影阆桥也走不了。且稍安勿躁。” 金乌和汤昭早就商量好预案,那边山下正做大事,不会轻易放这些人下山的,当下道:“以前落日庄园倒有罔两力士送人,怎奈今天所有力士刚刚都死了。车马呢,我们这儿倒有,但是不多。只能一户一户的送你们下去。而且从这儿到玉阆城路程不短,诸位今天折腾的不轻,再赶路也累。这样吧——” 他对众人道:“今天太晚了,各位就在山上歇一晚。明天早上我派人下山,去玉阆城雇佣车马。尽量多带马车回来,争取一次将诸位全送下山去。” “当然这一来一回大概要两三天时间,你们就安心在山上住着。落日庄园这点储备还是有的,保证叫你们宾至如归。” “哦,对了,本来深影会就定在两天之后。但我看这样子大概是办不起来了。趁着剩下的人都在,就明天在庄子里举办一个小的深影会。虽然大家没带现货,但都是能做主的人,信誉也不错,不妨先在纸上谈好生意,下山再银货两讫。诸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也不算白来一趟,怎么样?” 538 使者 这也算个好主意。 虽然现在一大半人对深影会不感兴趣了,但客观事实是大家困在山上,一时半会儿都下不去,闲着也是闲着,那还不如找点事做。 这其中庄园主们又对此更感兴趣一些。 今天其他庄园主的悲惨下场让幸存者们既恐惧又兔死狐悲,心中都是浓到化不开的阴郁。但等众人从上头的情绪中拔出来,便发现:日子还得过啊。 而且……别人都出事,偏偏自己没事,十中取一都不到的概率轮到自己头上,这不是值得庆幸的事儿吗? 这种庆幸很快发散出来,变成了喜悦,然后变成了得意。 除了极个别有远见的奴隶主会担心:罔两山的力量整体衰落之后,在外面的权贵眼中地位一落千丈,将来生意的主动权被人拿走,议价权丧失之外,大部分只想道:竞争对手没了,以后生意岂不是好做了?物以稀为贵,收费可要大大增加啊? 相对的,那些外来者则真没什么兴致了,但也许到了生意场上嗅到财富利益的味道,那种熟悉的感觉就会回来了吧? 各怀心事众人七嘴八舌提了些自家的待遇之类的事之后就散了,毕竟今天真的身心俱疲,就算还有什么事现在都只想到:明天再说吧。 渊使们不需要休息,曼影提出连夜审讯乌杀羽。金乌也不累,自然奉陪。 汤昭也要去休息了,剑侠也会累的。今天刚刚大战一场,剑元消耗了十之八九,心神更是大为损耗,状态其实很差,只是在人前撑着不让人看出来罢了。审讯有金乌看着,他不用去。乌杀羽说不出什么来,影阆断绝的事老家伙不清楚也没参与,但他在长寿会地位有限,不可能斩钉截铁的说这事儿不是长寿会干的。 再说,就算他胡乱说,金乌也可以随时让他说不出来。 汤昭很放心金乌殿下,虽然它在水里待久了,思路也略和常人不同,但心里是清楚的。纵然比不上曼影人情练达、反应机变,和心影那种呆瓜也完全不同,是值得信赖的。 汤昭正打算去休息,突然就见一人跟了上来,这是个陌生面孔,因为傍晚落日庄园安排众人梳洗过,现在看来倒是干净利索,甚至有几分书卷气,像个读书人。 那人上前拱手道:“在下姓柳,从京城而来。不知汤阁下是否方便私下说话?” 汤昭打量着他,有点不想应酬,但他性情是比较随和的,眼见对方客客气气的,还是道:“过来吧。” 如今汤昭在落日庄园拥有一个小院子,客厅、花厅、卧室、暖阁俱全,还带一个小花园,是金乌让落日庄园的人抢着收拾出来的,据说本是乌杀羽给归融留的。现在自然归汤昭所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在汤昭展示实力之后,在众人眼里地位比新任庄主还高,自然享受什么待遇都是应该的。 进了客厅,院子里连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所有的落日庄园仆役都还在紧张的处理看台残骸,汤昭也不需要人服侍。 汤昭道:“这里够清净吧?尊驾请坐,时间不早了,尽量长话短说。” 那柳书生恭谨道:“自然不敢耽误阁下时间。学生柳鹄,寿王殿下座下区区一客卿,见过汤剑侠。” 他之前和伏虎主谈生意,别说自己背后人的身份,连自己的姓名都没通,那是心里瞧不起伏虎主,觉得他不配知道。但现在面对汤昭则全然不同,别说猜测汤昭在外面恐怕有一番显赫身份,就是眼看到这样年轻且强大的剑侠,若不抬出寿王,他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汤昭道:“寿王啊……” 他对云州之外的朝政不大熟,但是基本常识是有的。他记得寿王是现在皇上的叔爷爷,三朝老臣,地位举足轻重。当初太后临朝时就是一方制约力量,现在当今亲政之后更受尊崇,累加封赏,地位超然无比。 具体寿王现在是名大于实还是依旧大权在握,汤昭也不懂,反正知道是很贵的权贵就行了。这位金枝玉叶名位上比高远侯还要高得多了。 但……那与汤昭有什么关系? 以汤昭如今的实力与潜力,他已经不惧任何人间显贵了,之所以听从高远侯,是因为高远侯和检地司对他有恩,那外地的王爷,别管是皇叔还是皇祖宗,都管不着汤昭。 虽然不知道这位寿王,但他既然派人来罔两山,当然不是做好事的,恐怕是庇护罔两山的大人物之一吧? 想到此处,汤昭对这远在京城的老家伙印象就奇差了。 汤昭客气而不热情地道:“既然是寿王使者,请坐。” 两人落座,柳鹄寒暄两句,见汤昭神色冷冷淡淡,忙进入正题道:“阁下,您知道长寿会是如何为人延年益寿的吗?” 汤昭道:“我不知道。柳客卿若是感兴趣,不妨一起去审问乌杀羽。想必有寿王的面子,加你进去也不难。” 柳鹄暗暗咬牙,他可是代表寿王来的,宰相门前七品官,若在五京之地,就算是剑侠也不能对他这么不客气。可惜如今在地方上王爷的名头也不大好使了,更别说罔两山这无法无天的地方。 他少不得继续说的直白些:“阁下,那长寿会今日可是抽取了不少寿命吧?少说几百号人,就是每人给一年,也有几百年了。” 汤昭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应承? 当即道:“这我到知道,归融和我战斗,他的同伙在下面抽取别人的力量支援他。若非这样,他早就死了。可惜那些人的寿命白白浪费了,他还是得死。” 柳鹄继续道:“难道说所有吸取的寿命都给了归融?死后那祭祀阵法还是在运转的,应该还留下不少。剩下的寿命应该是在那个首领手中吧?” 他见汤昭无动于衷,进一步直言道:“寿命这样的好东西无人不爱,任是天潢贵胄还是绝世强者,谁不想活得长久?但我感觉阁下恐怕是例外。” 汤昭不接他的话,柳鹄只得继续道:“我看得出来,阁下极年轻,实力却已经在剑侠中都是顶尖的,是真正的前途无量。对阁下来说,重要的定然不是将来到了衰朽之年多苟延残喘几年,而是趁着大好年华向上攀登。一旦成了剑仙,区区几百年的寿命还在眼下吗?” 他说着,笑眯眯道:“往上修行,资源很要紧。我想剑侠需要的资源人间很少见吧?要去前线寻找也要靠运气,那时也免不了加入大势力,还得出生入死。何不试试最稳妥的方法呢?比如去真正的大人物那里换取?” “如今天下妄人甚多,不过有尺寸的地盘,就好像自己是土皇帝一般。但其实朝廷就是朝廷,皇室就是皇室。天上地下之精华还是集中在皇家手里。而寿王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尊贵者。何况向来公平仁爱,礼贤下士。与他交易,绝不怕被欺凌,只有被赏识且额外赏赐的。一分无用之物换来十分有用之宝,天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儿吗?” 汤昭看着他,突然一笑,道:“说的太对了。我若手里有那些寿命,我都动心了。可惜啊,我这里没有。” 柳鹄脸色微沉,道:“阁下不信我的话?” 汤昭跟他对着脸色微沉,道:“莫非尊驾不信我的话?” 柳鹄一时无语,这才想起这个人不但实力强盛,而且斗嘴很厉害,几次在战斗中靠口舌之利把归融逼得暴走,又读过不少书,脑筋也很清晰,对这种人讲理、哄骗、威胁都没有用。 只能利诱,利诱不动,那就是真不动了。 柳鹄不死心,又劝了几句,汤昭始终坚持:“没看见,不知道、别瞎说”三连,柳鹄无可奈何。 到最后,柳鹄只好起身,道:“我知阁下一时拿不定主意。但如有决定,随时来找我。我在玉阆城一直等候阁下。若阁下不放心我,你我可以一起上京,亲自面见寿王殿下,由殿下当面颁下赏赐。” 汤昭也不在意,目送他离开。 龟壳,还有那些剩余的寿命当然在他手里。 但他是不会拿去和什么权贵交易的。 他会将它们还给应该还的人。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他得到了消息, 对乌杀羽的审讯很不成功。甚至不是金乌动的手脚,而是乌杀羽自己不肯说。 见了渊使,他大喝一声:“我要见罔两大人!我为罔两山立过功!你们谁有资格审我?” 说完,他就自闭了。 不是形容词,是真的自闭了。化作雕像一般,不言不语,不动不摇,戳他他没反应,拉他身体拉不动,连嘴也掰不开。 这肯定是什么秘术或者剑术。就是让人拿他无可奈何,连用刑也没用。 几个渊使用各种手段磋磨他一晚上,别说把他弄醒,连伤都没弄出来几道。唯一成功的就是心影怒起来把他的头发胡子眉毛全剃了,让他的脑袋变成了一颗卤蛋。 金乌在旁边看着,并没有出手。他自然不凑这个热闹,然而想想,就算自己出手,要杀了他容易,把人无伤弄醒再问出话来恐怕做不到。 最后几个渊使也放弃了,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心影道:“怎么办?咱们真回不去了?要死回去吗?” 曼影也没办法了,只是对“死回去”这事还犹豫不决。 这时,金乌道:“各位渊使,这不是马上要祭祀了吗?从今日算起也不过七日,你们就在寒舍盘桓几日,顺便参加了深影会什么的。到时候大家一起启程,前往祭台,请出罔两大人主持公道。它出现了,什么事不能迎刃而解?恢复影阆也好,增加渊使也好想来都没问题。这几天就休息休息吧。” 渊使们互相看了看,只能点头。 金乌心中得意,它的任务就是把尽量多的力量牵制在庄园,让外面的人放手施为,这不是很容易就做到了吗? 我这边的事情已经妥当,下面就看你们各位的了。 (本章完) 539 正事 在斗剑会汤昭他们赢麻了的时候,白狐却很沮丧。 她此刻正在空无一人的影阆中穿梭,周边是无尽的苍白和卷曲变幻的线条。 此时,她的本体凌抱瑜剑侠正在玉阆城外的日出大营招兵买马,和白玉京的师兄弟姐妹们各自收拢安置投奔来的剑客,而她的剑象白狐则在影阆中执行最要紧的任务——找到如意剑殿下。 经过一番提前清理,再加上汤昭放出了剑法“太阳风暴”,干扰了罔两山众渊使和影阆的联系,连在影阆中休眠的渊使也被排斥出去,现在影阆中基本可算安全的无人区了。 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一旦剑法结束,断线重连,渊使们再度上号,她就没有这种单独搜索的机会了。 汤昭说能给她争取一天的时间,在她想来,这应该是足够用了,影阆是个即广大又平坦的地方,没有曲曲弯弯的隐藏角落,很多时候是一览无余的,一天找不到,十天大概也找不到了。 然而影阆实在是个单调、枯燥、混乱的地方,在这里单调令人麻木,混乱让人疯狂。 凌抱瑜本身疑心就重,精神状态不如其他剑侠稳定,又对这个任务过分看重,越发压抑,才呆了小半日就有些烦躁。 “稍安勿躁。” 旁边一个声音适时地安慰她。是一朵太阳花。 也就是向阳子。 这一次汤昭传讯之后,白玉京支援来不少剑侠,但影阆这种地方非常特殊,人的肉身是个拖累,最适合穿行的是渊使,也就是剑象。 其他剑侠的剑象也能长期显化,但灵性可没凌抱瑜的那么足,凌抱瑜的白狐经过一百年的锻炼,都快成了分身了,能够独自执行高难度的任务。而且其他剑侠都有战斗任务,剑象要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很难稳定的进入探索。 好在还有一位合适的队友,就是向阳子,这货境界是足够的,见识也不差,可惜不大适合实战,正适合陪白狐进来探索。 至于它本来移动速度慢,那没关系,影阆从来不用脚走路,只要搭上线,连琵琶也能在影阆中穿梭如飞,正好抵消它的劣势。 而且向阳子最耐得住寂寞,在一个灵堂中封闭百年也若无其事,遇到陌生人还能流畅交流,精神不是一般的稳定。 向阳子温言道:“你若难受,不妨先退出去,休息一会儿再回来。” 白狐摇头道:“不用。我是一定要找到殿下的,绝不会退一步。咱们……沿着这条线走。” 向阳子见她如此倔强,想了想道:“要不然换个方式找?” 白狐道:“什么?” 向阳子道:“你让她来找你呢?” 白狐哑然,道:“且不说殿下在不在这里,就算在,恐怕也在沉睡,如何能来找我?” 事实上,沉睡算是比较好听的说法,谁知道经过百年囚禁,如意剑现在是什么状态? 向阳子却点了点周遭混乱的线条,道:“我也算和如意剑比较熟了,知道她的线最细枝末节的线头最终都能追踪到她本人。你能不能通过线给她传递消息?比如振动什么的,震荡大一点儿,说不定她睡着了也被摇醒了呢?” “这……” 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多少是个主意。 白狐道:“那这么多线都在摇动,我摇线也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几根,怎么能叫她知道是我来了呢?” 向阳子道:“那要看你们有没有默契?有没有什么关于线的回忆?对应过去的回忆,比如跳皮筋儿、悬丝诊脉之类的……” 白狐无语道:“怎么可能有那么古怪的东西?我与殿下的默契……” 她仔细回忆,苦笑了一下。 她是来得晚的,基本上对殿下只有崇拜了,那是单方面的感情,虽然深沉但根基浅薄。要说默契这样高级的互动,只有大姐、二姐才能有的。 可是二姐…… 想到琵琶,她突然心中一动,脱口道:“琴?” 对啊! 琴音,音乐! 当年在云上,大伙一起听二姐姐弹琴,殿下也会温柔的笑着坐在一起欣赏,白鹤和大雁围绕着她…… 那些曲子她也记得,就在几日前还用来试探琵琶…… 她有些为难道:“我不大会弹琴……” 向阳子道:“不大会,也就是会一点儿咯?你就一个音一个音的弹,不用怕弹不好,咱们不是来演奏的。是知音的话不会在意技法,只在乎琴音里的情意……” 白狐点头道:“我知道了。当年二姐姐也曾手把手教我,只是我没认真学。如今只还记得那一点儿,如今这爪子也不大好弹,那就拨吧。希望不辜负了二姐姐……” 她毛茸茸的爪子搭在线上,轻轻拨动,几乎没能发出什么声音,但毫无疑问是在认真弹琴。 无人能听到的琴音顺着四通八达的线往外传播震颤,传到很远、很远…… …… “这一个可以、这一个不行,这一个……” “心影,你在干嘛?” 宽敞的房间中,曼影疑惑的看着心影,那个貉正在鼓捣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有皮毛也有一些器物,看起来花花绿绿一大堆,它正认真地将这些东西分成两堆。 貉听曼影发问,笑道:“这不是马上要深影会了吗?参加的都要买卖东西,我正看我有什么可卖的。” 曼影一阵无语,道:“你还真要认真参加深影会啊?这深影会都是一群落魄又无聊的家伙凑着胡闹的,咱们凑什么热闹?你搞这些还不如想想正事。而且,你这些也不值钱啊。” 它一面说,一面拔出弦来,仿佛手臂一般在几堆东西里挑挑拣拣:“这都是哪里的陈年宿货啊?我都不知道你捡了这么多破烂。还有……” 它拎起一缕长长的毛,道:“你自己的毛也卖啊?这玩意儿能做什么?镶围脖也不够,颜色也不好,质地也不柔顺,不值钱还丢人。还有这个……”它又拨了拨两个阴影丸子,反问道:“这是啥?” 心影道:“这是线香啊,可以召唤我的。” 曼影道:“你要卖自己的供奉名额啊?” 心影笑道:“这个值钱吧?你不是说收了供奉庄园就有钱了?我现在有一个就是长发庄园,但还没见到钱呢。再多收几个不是更有钱?” 曼影没好气道:“值钱也不能卖!有些东西一旦能用钱买到,值钱也不值钱了。”它知道心影很难领悟,便道:“你知道供奉是什么意思?就是你高高在上,他们卑微的恳求你、讨好你。给你好处,而你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但凡帮他们出手就是恩赐,他们还要加倍给你。你越是高不可攀,他们越是虔诚,好东西越给越多。相反,你放下身段来就和他们,予取予求,他们反而看不起你,不肯供奉你了。” 它无奈道:“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归融这么一闹,咱们有点给人看穿了,再没有那种纵横无敌的感觉,那些庄园主都要怀疑我们的实力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露怯,做出破罐破摔的样子来。你这么一掉价,以后没有庄园会供奉渊使了。” 心影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道:“那就什么也不做,等着他们继续送钱咯?” 曼影叹道:“当然也不能只靠端架子。所以我说不要管什么深影会,要做正事。最好做一件大事给渊使正名,把威风打回来。再有,就是想办法回到影阆去,等着靠罔两救我们倒容易,但威名就找不回来了,所以还是要尽量自己做事。” 心影道:“那要怎么做?” 曼影道:“这两件事可以一起做。乌杀羽那老东西一时动不了,长寿会的两个首脑都死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追查长寿会,那么目标就很明显了——暗星庄园。” 心影恍然道:“我听说了,那个抢先射箭的剑客就是暗星庄园来的外援。你说他们也是长寿会的?” 曼影道:“是啊。他们和归融一样是外人,实力不差,说不定还在落日庄园之上。要不是长寿会牵线,根本不可能来帮助落日庄园。而且他们实力不凡,在庄园主中名声不小,正好拿来做筏子。我们以追查长寿会的名义向他们兴师问罪,若能问出影阆的秘密是最好,实在不行就打败这么一个强力庄园,也能显出我们的实力。” 心影拍爪道:“对,好主意。长寿会的人都杀了就对了。不过……我们打得过吗?” 曼影道:“这叫什么话?你也别被归融吓到了,自己失了信心。归融是不正常的,他的剑克我们,当时他又正疯狂,有剑法和献祭双重加持,我们心散了,还失去了影阆之力心中彷徨,一涨一消,才变成那种局面。其实我们的实力对任何一个庄园都能碾压。就算是汤昭,他能战胜归融,却不可能胜过我们。就算是咱们两个不行,你再把回影它们都叫上,自然是绰绰有余。如今就剩下咱们几个,也不分什么往日交情好坏了,大家都是一条藤上的,应该步伐一致。我去跟它们讲明利害,它们会跟我们走的。” 心影开心起来,道:“我就说嘛,我觉得我很厉害的。你也很厉害。咱们一起动手还怕谁啊?走,咱们去找暗星庄园的晦气去!” 曼影顿了顿,道:“当然了——这件事很重要,为了万无一失,咱们也可以找点援手。比如说……那个汤昭既然接受长发庄园雇佣,也能接受我们雇佣咯?” 539 乱弹 “嗯?” 在自己的小院里,汤昭接待了突然来访的两位渊使。听到了心影和曼影述说来意,他很是惊讶。 怎么……还有这好事? 去讨伐暗星庄园,这不是巧了吗? 经过几番探查,尤其是昨日在山下玉阆城的举事之后,汤昭基本上确认了这暗星庄园就是龟寇的势力。 别说之前种种迹象了,但凡是个正常的庄园,里面有正常的剑奴剑客,哪怕就算庄园主是圣人,对剑奴们如同家人,让剑奴们没一个想要造反的,也绝不会对其他暴动的剑奴鄙夷的。 因为罔两平等的压迫每一个剑奴。 如此心无挂碍的逼视剑奴,说明他们根本不在罔两山的体系之内,肯定另有所图。 龟寇么,自然是另有所图了。 他们的目的也是在祭祀上搞大事,却在发动几日前看到别的势力搞事,应该会采取审视的态度,暗地加以防备,但不会冒然插手。之前玉阆城中那么多剑客围攻,暗星庄园也只是固守,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不然日出大营也不会那么顺利的集结起来。 可以说,云州和龟寇之间,终究是云州先动了。 虽然从信息差来说,目前还是云州占据上风,云州知道龟寇是龟寇,龟寇可不知道云州是云州。 但云州既然动了,就算是已经暴露出一些信息,龟寇除非太傻或者太傲慢,肯定会去查那大营的来路,能查出多少就各凭本事了。 汤昭他们也知道如此行动必然会引起瞩目,但倘若为了不被人查,就要一动不敢动,只等着到了祭祀那天随机应变,靠人力强推么?那又太被动了。那就浪费了他们师兄弟的一系列直指根本的研究,也将浪费自己这边的许多性命。 每解放一个剑客,就有一个敌方单位转化成己方单位,一来一回就是两倍的力量,说不定还能额外救下一个云州的剑客,增加一分胜算,这种事怎么能不做呢? 所以汤昭制定计划,还是“以我为主”,在不放松对龟寇的警惕和尽量保密的情况下,稳步推行自己的计划。 好在离着祭祀只剩下几日了,留给龟寇的时间不多了,汤昭他们又多有隐藏身份,还请来了白玉京的力量作为明面上的主持,很难在短时间查出端倪,最多只是让龟寇留个心眼。 龟寇在看他们,汤昭也在看龟寇。他一直想看龟寇会有什么动作?毕竟现在时间临近,要真的要有所作为,也该动一动了吧? 但至今为止,还真没探到什么动作。 是龟寇太沉得住气,还是人家早就做好准备了,不用再有什么临时抱佛脚有什么大调整了? 汤昭觉得可能是后一种可能性大——这没办法,谁叫自己来晚了呢?人家三年前就升上二阶庄园了,三年以上的先发优势,差距太大了。 只是没想到,龟寇居然掺和进长寿会的事里去了。 汤昭这两天在琢磨,越琢磨越觉得龟寇竟和长寿会搅在一起很是不可思议。 有点掉价吧? 你们不是干大事的人吗?为什么和本地邪教搞在一起?临到祭祀前夕,还分出人手去支援一个落日庄园? 要说暗星庄园的支持有多卖力气,好像也没有。他们支援来的两个剑客确实想要赢,但也仅仅是忠于职守的程度,谈不上奋不顾身,输了不服气也只是发自本能,似乎长寿会与龟寇的伟业没什么关系。 尤其是失败之后,来支援的幸牢和幸姿两人恼羞成怒,拂袖离去,根本不顾乌杀羽的愤怒,可见没把什么落日庄园主放在眼里,也没把长寿会的大事放在心上。表现得就是边缘人物。 这倒是让他们俩逃过一劫,不然长寿会一灭,暗星庄园可以宣告减员两人。 对此,汤昭有个猜测,参与长寿会的,可能不是“龟寇”这整个势力。 可能有某些个人意志在里面。 想想龟寇在这里运筹至少三年,罔两山内外封闭,交通不便,自然是需要有一个抓总的人做暗星庄园之主。 根据以往的经验,主事者多半是一位上柱国,或者地位更高的人。这样的人在罔两山数年,有地盘有人手,但凡不是蠢材,也该做大成“独立王国”了。 这位话事人自然要搜集罔两山的一切信息,倘若知道了有长寿会这种给人寿命的组织,会怎么样呢? 当然是加入它呀。 汤昭可是知道,龟寇中有一批老牌上柱国是真正的前朝遗老,打从前魏时留下来的。这算算少说也有一百大几十岁了,多的应该超过两百岁了。 剑侠的寿命也不过二三百岁,那些老剑侠可不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了?这样有权有势又大限将至的人想加入个长寿会捞点寿命奇怪吗? 不过,那龟寇剑侠的私心应该也就止于“干私活”的档次了,肯定不会为这个耽误他们大计的,更不会崇拜什么“大贤者”。大贤者也没有十分接纳他们,可能双方勉强算合伙人。 这场斗剑也是如此,暗星庄园就是来友情帮忙,顺便收点钱,成不成的本来就是多收钱和少收钱的区别。 原本,龟寇的这次“友情出演”只会和演下一场的汤昭形成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但谁料幸苍实在是个人才,给长寿会的每个人都拉了个大仇恨。 所以现在暗星庄园被剩下的渊使盯上了。马上要面对自登录罔两山以来最大最强的一波敌人。 而龟寇们还茫然不知。 汤昭想想这场景,觉得很想笑。 不过…… 覆灭一个庄园,六七个剑侠够不够? 对其他任何一个庄园来说都绰绰有余,甚至摆开阵势,别说打,吓也吓死他们了。 然而,对付龟寇未必够。 对付云州的龟寇够,对付罔两山的龟寇不够。 龟寇在罔两山的这个桥头堡,可不是为了对付某个人、某个庄园,而是为了到时候从罔两嘴里扳下一颗牙来。 那需要堆多少力量? 暗星庄园应该藏龙卧虎吧? 汤昭倒不在乎渊使死伤,但一则他还是想保全一下曼影,二则希望给暗星庄园最大的伤害,因此提醒道:“要去也行。可要制定好计划。总不能就这么冲进去吧?” 心影问道:“不行吗?” 曼影跟着问道:“不行吗?” 两人虽然都是问不行,但意思截然不同。心影的问“不行吗?”就是字面意思。曼影的“不行吗?”是问汤昭莫非有什么疑虑? 毕竟,就算是曼影也觉得自己等渊使就算剩下这么几个也足以碾压一个庄园了,哪怕那暗星庄园号称“二阶最强”。 然而汤昭竟然觉得不够? 汤昭沉吟道:“其实我是觉得,暗星庄园或许没那么简单。就像长寿会没那么简单一样。长寿会一杆子把所有的庄园主都打翻,又伤害了这么多渊使,可是明面上的实力仅仅是一群剑客和一个剑侠而已。这么点力量太薄弱了,他们哪儿来那么大胆子?那个什么大贤者,实力又太差了。会不会他们只是台前的傀儡,真正背后的主使另有其人?” 其实汤昭知道幸苍就是幕后主使,长寿会这个组织,只有幸苍的“凝聚岁月”和归融的“生死转换”两剑合璧才能成立,才能窃取他人寿命,其他人不可能成立这么个组织。暗星庄园最多算个外围。 至于胆大妄为…… 把他们当做江湖势力、当地方帮派,他们的胆子当然太大了,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把他们当邪教来看,是不是就合理了? 邪教诶—— 干什么不合理?几个人的邪教就敢自立朝廷,敢发动大规模袭击,各种作大死,那脑子的思路和正常人能一样吗? 显然,曼影的思路和正常人一样。 它缓缓道:“说的也有道理。你认为暗星庄园是长寿会的大本营?” 汤昭道:“谁知道呢?我只是怀疑它另有乾坤。” 曼影嗯了一声,道:“也不是不可能。那就要从长计议了。” 心影道:“那不去了?”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失望,就好像小孩子听到不能去游乐园玩一样。 曼影道:“正好相反,如果他们是长寿会大本营,那更要去了。不但要去,还要连根拔起,不然我们这些渊使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我会先制定计划,然后借助最强大的力量将之一举殄灭。” 心影道:“借助什么力量?咱们还有其他外援吗?” 曼影道:“有,罔两山一直有一支力量,仅次于罔两降临,是任何灾难都不能匹敌的力量。只是之前被浮影它们把持,不许我们插手。如今它们死了,我们正要把力量接管过来。就凭这一战,一石二鸟。” 汤昭心中一动,想起了数日之前幽灾时,他站在沙丘上看到的天空中猿猴骑着鲸的影子,心想:难道说是…… 心影想不出来,问道:“到底是什么?” 曼影道:“就是……” 刚说两个字,它突然停住。琵琶身形颤动,弦仿佛被无形的乱拨,发出乱七八糟的杂音,再也凝聚不成听得懂的话。 心影忙道:“曼影,你怎么了?” 它爪子忙乱的去抓琴弦,却根本止不住琴弦的抖动,无数琴音仿佛尖啸、仿佛呻吟、仿佛痛哭,在耳边交织…… 过了好一会儿,曼影渐渐平静下来。 它从来难以做出眼神的眼睛落下两行泪来,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弦重新波动,声音颤抖仿佛带着哭腔。 “我……心影,刚刚我好难受。” 540 分兵 斗剑之后第三天,风平浪静,深影会-迷你版在新·“还日庄园”举办。 此时庄园主们休息了一整天,从打击中恢复了不少,差不多忘记了那些没甚交情的死人们,开始全心全意为自己的日子打算起来。 这时候,他们又抱怨东道主给的准备时间太仓促,他们手边没有货物,也没有账目,有的还死了助手,连自家的生意出入存货都记不清,这时候开交易会不是胡闹吗? 为什么不等山下接他们的队伍来了聚些人手货物再开会? 对这些意见,金乌好言好语的解释道:“少废话!你以为老子真的要开什么狗屁深影会啊?不过是看你们闲的,给你们找点事儿做罢了。当东道主我有什么好处?你们算算这一趟场地费、招待费、介绍费多少钱?不但一文钱没管你们要,我还担着多大责任呢。占了便宜闭嘴得了,再叨比叨大伙一拍两散,这两天互相呲牙玩儿罢。” 于是众人只好闭嘴。 只是有人偷偷骂道:“三阶的小崽子,白白接受了落日庄园的祖产,多少年的积蓄踹进兜里,还不肥死你?谁占的便宜大呀?跟我们这儿算什么账呢?” 当然这话说说罢了,还是那句话,汤昭可没走,他作为特邀嘉宾悠哉悠哉在庄园转悠呢,早上见到进花园的庄园主还主动打了招呼。 众庄园主看到他,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至于汤昭他们这么紧张也要开的真实原因,当然是:再不开就开不了了。 按照正常时间,再过一日,山下的消息就该传回来了,到时候要知道玉阆城造了反,那必然人心大乱,深影会就办不来了。 当然,如果有特殊渠道,可能今天有些人就会收到消息,那会引起不可测的变故,说不定会让下面做大事的人损失一部分时间,这是汤昭所不允许发生的。 所以这是深影会不得不在今天举办的一个理由。 还有其他理由,比如摸清楚剩下庄园主和外来客的底细啦,比如再为新二阶庄园造造势,最好能成为众庄园的领袖啦,都是有益处的,但也是小事,更为重要的就是牵扯所有的人的精力。 让庄园主去开深影会,让汤昭带着渊使们去找暗星庄园的晦气,人人都有事做,这样金乌就可以脱身去做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事儿了。 比如,去探探那条乌杀羽最后打算逃走的密道。 据说落日庄园虽然是二阶庄园,却拥有一般一阶庄园也赶不上的地位。原因除了乌杀羽这老混蛋年轻时期居然真的是参与过光影之战的老资历外,就是落日庄园处于一个重要位置,守在一条秘密要道上。 据说,这条要道直通影渊。 影渊,是罔两最深处的大本营,直指罔两本体。所有被阴影吞噬的森罗万象,最终都会回归影渊。 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截止目前,汤昭他们所做的解放剑奴也好,盗号上线占领影阆也好,利用渊使探查暗星庄园也好,都是些圈地搂草的工作,没有真正伤害过罔两本体,最多算剪除它的羽翼。甚至他们对那个和毁灭纠缠在一起的本体,连边儿也没摸到呢。 为了能更进一步靠近罔两,最接近的方法就是找到落日庄园那条隧道。汤昭制定了一个计划,利用这次斗剑把乌杀羽逼入绝境,让他去钻那条绝密通道。自己这边再跟上他,看能不能利用这个机会直接插入影渊的心脏。 那时,如果罔两在影渊就不要轻举妄动,先搜集一番情报再回来。如果不在,它真的如汤昭分析的一般自我封印在祭祀台下和影渊分离,那就抄了它老家。 若能做到,远比夺取影阆能给予罔两更大的伤害。 亏了乌杀羽的配合,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不过那个密道的出入口不大好,竟然在那么显眼的雕塑之中,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虽然仔细想想,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乌杀羽套进去的时候动静还是太大,难免会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虽然他们没有细想,但既然有印象,如果再度公然打开通道,可能就会引起有心人包括剩余渊使在内的怀疑了。 为了万无一失,还是让所有人都有事做,注意不到这边的好。 此时临近祭祀,云州的队伍各路出击,每一路都很重要,人手着实吃紧,每个能独当一面的主力都安排到了要紧之地。剩下的数不出人来,最后汤昭和金乌商量决定,汤昭跟着渊使去探龟寇,而最危险的探影渊一路,就让金乌自己去了。 实在是其他人根本帮不上忙。 影渊何等危险,一般剑客乃至剑侠只怕一下影渊就被吞噬了,到时候直接死了都算好结果。唯有金乌才有不受影响的把握。 当然金乌也了个随身传送阵,可以把汤昭随时拉到身边来。这是金乌唯一的后援。 说实话,如果真有金乌解决不了的危险,汤昭来了那更是白给。之所以这么预备,是给金乌带一个可链接的外置大脑罢了。毕竟汤昭比金乌思路更清晰一些,也能旁观者清。如果金乌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可以让汤昭给它参谋。 那边各种计划有条不紊的铺开,这边深影会热热闹闹的举办。众庄园主进入了状态开始锱铢必较,甚至没发觉一直在场主持大局的年轻庄园主已经换人了。 深影会在半室内举办,落日庄园有一处极大的大厅,厅堂外有院落,又有一大片竹林,竹林中阴凉清爽,更搭建有一个个天然竹棚,都是用未杀青的竹竿搭建,与竹子浑然一体,仿佛隐没在竹林中,供各家私下商谈,又隐蔽又雅致。 而作为主会场,大厅走的是豪华风,一桌一椅、一帐一帘、装置摆设无不华美无比,不走精巧文雅风,而是古香古色的大气庄重。 最为惊人的是,大厅墙壁放置着数盏琉璃灯,在灯光的照耀下,万物恢复了颜色,五彩缤纷,仿佛离开了罔两山,又回到了外面花花世界。 那些外来贵客还罢了,几个庄园主无不惊叹连连,纷纷道:“哪来的这等宝物?” 大少爷介绍说,这是落日庄园原有的。众人又羡又恨,道:“吗的,老贼真会享福!怪不得他一直都躲在山上不下来,原来家里竟有这样的宝物!” 一边骂,一边纷纷掏出外来人根本看不懂的高价去求购这种出了罔两山就没有任何用处的灯具。 其实不只是这一样宝物是落日庄园的,这屋里每一样值钱的东西无不是落日庄园的藏品。家具摆设自不必说,场内准备好的美酒清茶、点心水果是落日庄园的库存,连供客人现点小炒美食的厨子也是乌杀羽给自己雇佣的。 甚至连场地也是落日庄园早准备好的——乌杀羽原打算斗剑赢了之后在这里开庆功会的。 虽然乌杀羽没打算招待所有人,但他规划里要来的客人比如今剩下的活人还多些。因此大厅很宽敞,宾客全部走来走去也不觉得拥挤,外面的棚子基本能做到人手一间。 之前的深影会,原本是半匿名的,会场多提供黑色的斗篷供人掩藏自己。但现在参与人数锐减,大家在一个庄园住了两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基本上有什么人心里都有数,再遮遮掩掩的就很好笑了。 因此众人都很休闲的聚集在大厅中,一边享用美酒佳肴,一边享受罔两山上不常见的缤纷颜色。 伏虎主连干三大杯本地特产的葡萄美酒,才觉得舒服了一些。这些年他早就沉溺于酒色,不可一日无酒。这两日在落日庄园吃的倒还可以,只是无酒,更没有美人陪伴,可把他憋坏了。 眼看在场的人里只有他安心品酒,其他人都在营营汲汲的谈生意,好像一只只蠹虫,他突然觉得没意思:这些人真是从生忙到死,眼睛一睁,不是名就是利,明明家里个个金银满仓,还不知足,永远想要更多,仔细想想也真是没有趣味。 他算是看开了——看不开也不行。之前得知山下他庄园里有人造反,他也是急着往山下去平定的。结果被剧变打断,自己丢了不少寿命,唯一带来的剑客也死了,没有影阆桥走,被困在山上无能为力。 昨天一整日他焦虑无比,去找长发主——现在叫还日主了——想要借人手下山,结果连庄主影子也没找到。让他独自下山又不敢,焦虑来焦虑去,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到了晚上他想开了…… 他娘的,爱咋咋的。 钱没了就没了,命还在就行。 反正剑奴逃跑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席卷家私也再寻常不过,现在下去家里肯定啥啥都没了,追也追不回来,那么早下去晚下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虽然让那些忘恩负义的狗奴才倒打一耙确实很不爽,但想想他们都没几年活头了,逃出去早晚也是悲惨而死,陷入影泽不得超生,心里不就舒服多了? 而他,好歹还从柳书生那得了几张地契,去那温暖舒适的地方养老有什么不好?反正他现在也真老了。 希望幸禄给自己保留几分家资吧。伏虎主觉得这个奴才应该还是不会背叛的,一则他还算忠心,再者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子。 如果这个剑奴护得了他的家产,他就带着这个忠仆一起去享福,到外面再不打打杀杀了。 此时他只后悔一件事:从柳书生那里要钱要的少了。 “伏虎主。”正提到柳书生,柳鹄就从旁边过来了,看样子心事重重,一看有事来的。 伏虎主精神一振,忙道:“柳先生有什么需要?” 莫非是要买我庄园的虎魁? 但是我现在生意黄了,家里的货也该被人卷了,没的卖了呀? 能不能光拿钱不出货啊? 正想着,就听柳书生道:“你刚刚看见汤昭阁下了么?” 541 席上 一听是问别人,伏虎主登时索然无味,随口道:“没看见。” 说到这三个字,他脑子才开始转起来,先是意识到汤昭是谁,然后仔细回忆,发现这一阵还真没看见汤昭。 他确实是有些疑惑,早上他去院子里散步时,曾经看到汤昭也在,两人打了个照面。等深影会开始时汤昭就不见了,也不见他和谁谈什么生意,更别说享用美食美酒了。 大概是那位剑侠阁下其实对剑客交易会这种低端局不感兴趣,只是应庄主之邀给他压场罢了。现在例行公事之后,已经回去休息了。 想到这里,伏虎主忍不住十分嫉妒:凭什么长发庄园的一个纨绔大少能请来这种厉害的外援,自己这边就只有那些不中用的奴才? 他忍不住嘟囔道:“也不知那大少爷靠什么拉拢了那种人物?” 他这话提醒了柳鹄,柳鹄立刻想到:是了,之前被汤昭回绝,定是自己拿出的价码不够,或者说不对,所以他不心动。要是一味的抬价,恐怕欲壑难填,应该对症下药,问问成功雇佣了汤昭的人到底他喜欢什么? 汤昭不好找,那庄园主倒是好找,就见那打扮奢华的公子哥正在当中一席上品酒呢,周围还有几个人捧着他。 柳鹄笑道:“伏虎主,你和还日主熟吗?可否帮我引荐一下?” 伏虎主和大少爷并不熟,也就是一起喝过两次酒,酒桌上说了什么他基本上不记得了。但他此时正打算抛却罔两山的产业去外面享福,因此格外看重柳鹄这个能引路的财主,大包大揽道:“这个没问题,我们是一起喝酒的交情。我这就带你去会会小简。” 两人穿过大厅,从各色谈生意的人前路过,耳边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这些人谈生意也不背人,拿着酒杯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一口一个“几万两”、“几十万两”,恨不得大声嚷嚷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 伏虎主很看不上他们,想想前几年的深影会是如何盛大、神秘、优雅?那时他们谈生意都口不提钱,涉及利益只以暗语相约,且绝不过分争执斤斤计较,一次生意就像一场风花雪月。再看看这些剩下来的粗鄙俗人,就快打起来了,深觉这罔两山药丸啊。 路过一摊生意时,还有人叫住伏虎主,大声道:“伏虎主,这位老哥有一群上品剑奴,倒有一半是上品。我看了画册,品质真不错。就是数目太大我吃不下,这老哥的又不愿意拆开来卖,咱们拼着买怎么样?” 伏虎主立刻摇头道:“我不做这剑奴的买卖了。费心费力不讨好,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吃你喝你到头来还反你,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谁还做谁就是大傻子。”说罢离开了。 正谈生意的奴隶主无不莫名其妙,好心叫他做生意被拒绝,还被说大傻子,心中自然不快,指着他后背跟人议论道:“有毛病吧?奴隶都是拿来用的,一茬又一茬,用完就完了,将来再买。谁还真要什么忠心了?又有什么白眼狼了?” “自己把自己骗了呗。他觉得自己是个善主,待剑奴可好了,因此奴才们得是忠奴,就是不用手段强制也要忠心耿耿的效命,就好像故事里讲得忠仆护主一样——哈哈哈。” “善主?有多善?是跟剑奴平起平坐了,还是放他们自由了?还是不用祭祀个个长命百岁了?他家剑奴比别家活的长吗?” “谁知道呢,反正没他活的长。哈哈哈……咱们都是庄园主,都是吃奴隶起家的,不做剑奴生意做什么?不知清高什么?” 那些声音没有刻意降低,伏虎主自然听见了,只气的浑身乱战。 柳鹄安慰他道:“不必理会这些人。他们也就一辈子呆在罔两山了,只会做真小人算什么本事?出去寸步难行。倒是你这作风很适合去外面做权贵。” 伏虎主稍微熨帖,他本来就打算出去做富家翁了,原不需与这些井底之蛙计较。 但走了两步,他突然觉得不对: 这是夸自己呢吗? 两人来到简大少爷跟前,就见他一面喝酒,一面沉思,气质和斗剑时大为不同,颇有些深沉感性的意思。 他旁边有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絮絮叨叨,似乎要向他推销什么好东西,简大少爷只顾细细品酒,并不理会。 这时,他一抬眼看到了伏虎主,抬手道:“伏虎老哥,来喝一杯。” 伏虎主心中一喜,上前和柳鹄两人坐在他对面,顺势挤走了那个推销商。简少爷用琉璃杯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酒色鲜红,仿佛血液。 伏虎主伸手接过,和大少爷目光一对,发觉对方眼神迷离,仔细看时,目光中似有泪光。 不是吧?哭了? 伏虎主有些尴尬,本当视而不见,但来都来了,对面而坐,柳鹄又在身边,若不关心好像自己和他没那么亲近似的,只得硬起头皮道:“贤弟,可是喝酒醉了?” 简少爷转过头看他,眼中果然水光迷漫,道:“是伏虎主啊,我刚刚想起来先父……” 他这么一说,伏虎主想起来了——这位少爷习惯上在酒席上哭爹,他都见过两回呢! 说起他爹,伏虎主记得老庄主还停在自己老家破庄园里没下葬呢。 当下他随口道:“如今贤弟已经是二阶庄园主,令尊自然可以风光大葬了。何不把灵柩移来这里发丧?规格升级,就在神主上写‘故二阶还日庄园主’之尊位,量也无人反对。” 简大少吸了吸鼻子,道:“伏虎主说的太好了,我不是就等的这一天吗?先父发丧时,你一定要来吃一杯素酒。其实我昨天就打算把灵柩送过来,但那必须我亲自下去扶灵。这边事千头万绪实在走不开,车马也被派去山下,连一辆车都匀不出来,只能等祭祀之后了。我真是想想就觉得愧疚啊……” 他这么哭哭啼啼,伏虎主只能跟着感叹:“贤弟,你真是为了罔两山付出了太多……” 眼见关系拉的差不多了,伏虎主道:“贤弟,这位是京城来的……” 他连柳鹄的姓还没说出口,突然咣当一声,大门被打开,有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叫道:“救命,贤弟,救命!” 大厅里一静,一股慌乱迅速爆发。 在厅里的人都是经历过那场大变故的,纵然现在又开始尝试纸醉金迷了,但心中的创伤可没好,这时应激反应发作,一个个都慌乱起来。 那大少爷也微微一抖,杯中酒浆泼了出来,但脸色倒没什么变化,定睛一看,道:“图兄?” 来者竟然是图非。 图非、金久两个是长衣庄园的庄头,也是大少爷最先勾搭上的罔两山庄园主。尤其是图非,为了这场斗剑的事跑前跑后,费了不少心力。虽然他是收了钱的,又因为开盘“死债主”这等千载难逢的好事,白得了一大笔赌资,但认真说起来长发庄园是欠了他人情的。 因为两个庄头常常来往山上山下,所以自己带有飞船。之前图非来落日庄园就是乘飞船的,但因为遇上幽灾坠落了。罔两山的飞船很贵,就算是长衣庄园也没有更多。还是图非得了长发庄园的好处,又为了方便上下来往才勉强又买了一艘小的。 简少爷挽留所有人开深影会,图非和金久却打算先回去,大概是实在累了。金乌也不好留他们,且他们是往山上去又不是回玉阆城,料也无碍。 不过金乌以自家举办深影会想要热热闹闹的为理由,希望他们不要捎带别人走。图非自然很给大金主面子,和金久两人都没知会其他人,当天晚上悄咪咪走了。甚至众人大多不知道居然有人能够回家。 然而今日,才过去不到两天,图非居然又一身狼狈的跑回来了。 见到是图非,那“简少爷”心中松了口气,暗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先生那边有什么意外呢。既然是他,那么怎么都无所谓。” 没错,现在接替金乌扮演简少爷的正是演技最出色的危色。 本来以危色还是剑生的修为,是不足以扮演对外一直以剑客示人的简少爷的。但没办法,现在人手实在太过稀缺,且简少爷身边关系错综复杂,最好由一个一路跟下来知根知底的人来扮演,不易出岔子,最后只好让危色客串,盼他以演技和随机应变的机警应付过这两日。 当然,庄园里也留有实力打手,万一闹开了掀桌子的本事还是有的。 见是图非,危色瞬间猜出发生什么事了,情绪稳定,却装作关心的样子,上前道:“图兄,这是怎么了?快,扶着点儿!” 在宴会上服侍的几个白发剑客凑上来,将图非扶到桌边斟茶倒水,图非略喝了一口,立刻大声道:“简贤弟,借我些人手,不,帮我请汤剑侠出面!我庄园里有人造反,有叛徒联合外来的贱人造反!” 众人听得惊讶,却并不在意,区区剑奴造反,也不算什么事。图非他们哥俩不就是造反上来的吗? 倒是伏虎主立刻想起了自家的事,登时被挑动了神经,脱口道:“长寿会!肯定又是长寿会干的!他们到处挑事,居然侵入一阶庄园啦!” 542 求援 稍微缓过来之后,图非将自己这一趟回去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 其实说穿了,事情非常简单。他们两个庄头赶回了庄园本是志得意满,又身心俱疲,再加上是回自己家,哪能一直保持警惕? 结果就在一进门的刹那,两人遭到了偷袭。 偷袭者特别熟悉庄园的布置和两人的性情,专门拿捏住两人最松懈的一刻出手偷袭,一出手就狠辣非常。 金久当场死亡。 图非这个人比较谨慎,身上总是带着几样保命的术器,这回也是,靠着一样术器发挥了防护的作用,勉强躲过第一波偷袭。 然后他看清了来袭者的面目,竟然是被自己和金久囚禁在地牢中的幸若。 图非气恼万分,但恐惧之意却跟着大减——他最怕来了什么未知的敌人,譬如长寿会那种神秘强横的势力,但看到是幸若他立刻不怕了。毕竟双方斗过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已分出胜负,幸若就是他手下败将。 而且,如果是幸若,从地牢里逃出来偷袭也算合理。虽然当初分出胜负之后,他和金久曾在庄园大清洗一遍,把对方的亲信清理干净,但幸若根基很深,或许有一两个漏网之鱼潜伏着,在他和金久忙于斗剑事务长期不归时找准机会把幸若救出来了呢? 他这么一想,觉得已经看透了真相,自己胆气是足了,可又放松警惕了。 “谁能想到……这个贱人不是自己逃出来的,居然勾搭了外面的贱人?那个贱人一开始不露面,藏在角落里突然偷袭,我……差点儿就出不来了。贱人,贱人!她企图谋夺我长衣庄园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我就不该念旧情留她一命,早就该杀了他。” 众庄园主闻言皆不以为然,都是老奴隶主了,谁也不信他是为了念什么旧情,肯定是要从那人口里敲出什么东西来,一直没收获所以拖着没杀,留下隐患了呗。 图非长吁短叹道:“我好容易逃了出来,那两个贱人还在后面追杀。好在我还有飞船在手,这才拼命登船,逃出了第一阶梯。结果运气霉到了头,逃到一半,正遇上幽灾,船坠了下来。要不是遇到了汤昭阁下我就没命了。” 众人大骇,纷纷惊道:“幽灾?外面闹幽灾了?这当口闹幽灾不是雪上加霜吗?” 图非叹道:“闹了啊,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刚刚逃到了一半,突然天空如裂,幽水泛滥,船只不能浮空。不是幽灾是什么?而且还是好大的幽灾。以前的幽灾天空裂纹都是一闪一闪的,只是看着像开裂,其实还是闪电。现在外面的幽灾那裂纹不但极密而且稳定,就像摔碎了的瓷器,似乎再也合不拢了。我真怕天的碎屑从上方掉下来,把我砸死。幽水也泛滥的厉害,滔滔如海啸。从第一阶梯到第二阶梯几乎没有衰减,已经把低处的庄园淹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幽灾。” 众人听得大为忧愁:本来车马下山再上山就需要两三日时间,再遇上幽灾,下面的人上不来,更要拖延了。如果更加不巧,那些上山的车马在路上没躲过幽灾,倾覆在其中,那回家更是遥遥无期了。 当下便有人指责图非:“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净说些你家被灭了的小事。 图非大为不爽,幽灾固然是大事,但对他来说,当然是涉及到他自身安危的事更要紧,反正如今幽灾频繁,一个月也得来一两回,有大有小,山里人什么没见过?躲一躲不就好了?他可是刚刚死了伙伴,连家都没了诶! 危色心中暗动,之前汤昭用太阳风暴剑法隔断了影阆,那时可是没有幽灾的。可见幽灾并不是信号切断引起幽水泛滥,而是另有核心变故引起了幽水泛滥和信号切断。 他想起汤昭临走时嘱咐:凌姑娘那里可能取得了进展,必然会引起动荡,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未知变故,我们都无法预料和避免。你不用管其他,安坐庄园稳住这些人就是大功一件。 不知其他几队进展如何了?先生怎么样了? 虽然担心,危色还是镇定自若的笑道:“诸位不要紧张。我还日庄园底蕴深厚,防御稳妥,门口的拦水坝固若金汤。幽灾进不来,天也塌不下来。就算外面闹幽灾,就当是交通不畅,大伙就在这里多住几日不也很热闹吗?” 众人无可奈何,还是长吁短叹:落日庄园再好,哪里有家里好啊? 而且几人走的时候都没有长期留在山上的准备,家里多多少少还有几件未完的事,只有剑奴看守,一直耽搁下去如何了得?别说别的,祭祀之事在即,应用之物却还没准备齐全,到时候祭祀出了岔子可是大祸临头啊。 众人都在焦急,只有伏虎主不依不饶道:“肯定是长寿会的余孽!他们无孔不入,专门搞破坏!长衣庄园、落日庄园、降龙庄园还有我的伏虎庄园通通都是他们搞的,简直就是专门祸害罔两山的搅屎棍。这种组织流毒无穷,杀了首恶还不够,还需要彻底连根拔起!见到一个杀一个。” 图非听了点头道:“说不定正是他们。” 被偷袭之后,图非连滚带爬逃了出来,又赶上幽灾翻船,惊魂未定,根本没办法思索对方是什么人。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幸若在地牢里不见天日,怎么勾搭上外人的?外人为什么要对付自己? 除了自己家那摊事,他在外面可没得罪过别人啊? 经伏虎主一提醒,图非思路立刻续上了:对,肯定是长寿会在搞鬼啊。不是这群疯子,谁会对付我这个大好人啊? 莫非是长寿会恨我不加入他们,又眼馋我最近挣了大钱,要谋夺我的家产? 可是……你们也没问我啊? 你们要拉我入伙,我肯定入了啊。 这不是误会吗? 得到了图非的肯定,伏虎主接着叫道:“可不能容许长寿会这么兴风作浪!今天是他,明天就是我,后天便是你们!咱们上山去,先把长寿会余孽平了!怎么能容许这种人掌握一个一阶庄园呢?” 他说的掷地有声,但说完之后,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眼见众人都看他,伏虎主反应过来,又道:“不是说现在,幽灾过后。等渊使们平定幽灾后,咱们再上山讨伐。” 众人还是一声不吭。 和谁上山?上什么山? 开玩笑,咱们罔两山什么时候有互帮互助的传统了? 不就自家剑奴造反吗?谁没见过啊?以前都没管,凭什么这次要管了? 被赶出来了,有能耐你就招人打回去,没能耐就等着祭祀,看罔两认不认可。到时候不认可罔两自会灭了叛逆,省的自己动手,认可的话人家就是新庄主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到时候你就是叛逆了。 再说了,要是之前那种太平境况,你给够报酬,咱们不是不能考虑帮你一把,如今又是长寿会,又是幽灾,天灾加人祸,大伙担惊受怕,还挤在还日庄园里面避难,都愁回不去家呢,谁有空理你啊? 图非见此情形也不意外,苦笑一声。 但凡罔两山众庄园主都是热心肠,也轮不到他来做庄头了。 伏虎主叫嚣几声,无人响应,甚至还有人用“我看穿你了,你是不是想借着帮长衣庄园的名义,让我们免费帮你镇压伏虎庄园的叛乱啊?不好意思,我们不会做慈善”的眼光看他,他又气又沮丧,连声道:“竖子不足与谋。” 然后,他转向危色,道:“还日主,不知汤昭阁下在哪里?” 危色皱眉道:“怎么?” 伏虎主道:“长寿会这等无法无天的歹徒,还需请汤剑侠出手。我伏虎庄园愿意垫付报酬。还请还日主代为请求。” 危色道:“不是我不肯帮你。我提一句也没什么,但汤剑侠不是那么容易请的。我在外面那些年,因缘巧合得了他一个人情才请来的,你要请他没那么容易。” 伏虎主微微一顿,追着问道:“不知怎么才能打动汤阁下呢?” 这也算是为柳鹄问的,刚刚他带柳鹄来问汤昭的爱好,还没开口就被图非打断,这时才有机会问出来。 这个答案连其他人也想知道,要是能雇佣一个强大的剑侠,可以做很多事。 危色沉吟一下,道:“这个问题只有汤昭阁下自己能回答了。等他回来,我倒是可以带你去问问。不过要等他回来。” 伏虎主“啊了一声,道:“汤剑侠离开了吗?” 是暂时离开了,还是一去不回了? 危色算了算时间,道:“是啊。刚刚图非不是说了吗?他就是在外面被汤剑侠救下的。” 众人这才想起,图非刚刚提到是汤昭救了他,当时众人以为是图非落到了庄园门口,汤昭从里面出来顺手救了他,难道不是吗? 图非道:“对了。当时我翻船在第一第二庄园交界处,正好遇上汤剑侠和渊使们在一起。各位渊使高高在上不看我一眼,独汤阁下怜悯我,不但救我一命,还用剑术送我一程。不然我岂能回来?他自己却没回来。” 有人道:“居然和渊使们在一起?想必是渊使们邀请汤昭阁下一起去祭台了吧?每次幽灾,渊使们都要去祭台请援,这一次大概是人手不足,所有邀请了汤阁下一起去。等等吧,只要祭台打开,幽灾自然就会消弭的,咱们也可以下山。” 图非嗯了一声,突然察觉到一个不能言说的事实:他们在的那个方向好像不是祭台的方向吧? 那里似乎是…… 暗星庄园? …… 暗星庄园。 正堂上,有人问道:“给两位上柱国的信都发出去了吗?” 543 大计 身为正经的二阶庄园,暗星庄园自然也在罔两山拥有自己的一片阴影,整座庄园就建在阴影中的独立空间里。 按照日、月、星的排序,暗星庄园的地盘大小在第二阶上可以排在第三位。比不上落日庄园,也颇为宽敞了。 罔两山的每一片阴影都简直是半独立世界,与外界隔绝,如果再加足够的防范手段的话,可以说是非常安全的,想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比在外面找个山沟地洞建设秘密基地要安全隐蔽得多。 所以,即使是最谨慎的势力,在经历了数年风平浪静、外无忧患的时光后,在自家地盘中搞起事来也有些放飞自我。 此时的暗星庄园,乍一看仿佛一座大军营一般。 之前幸禄在看到日出大营时曾经惊叹:这大营修建如此正规,必定是内行所建。但如果他看到了暗星庄园的营地,就会发现日出大营与之相比还是糙了些。 这里才叫真正的永久驻军大营呢。 兵营中的营房并不是临时的帐篷,而是规整的瓦舍,一排排如同蜂窝般整齐,军营中设施齐全,道路通达,沙场的沙子细腻如河滩。而正中央的中军帐,更是规模可观。 那仿佛是一座辉煌的宫殿,有宫门,有殿堂,有后宅,还有花园游廊,屋顶上铺着绿色琉璃瓦,至少也是王府级别。外人一来,一眼就能看出这里面住的定是一位大人物。 如果看到的人再稍读过书,说不定还能认出这是前魏的建筑风格。如今外面已经不常见了。 至于能不能再进一步认出这规模是“稍微僭越”的大魏王府,就要看个人的知识储备了。 如今大堂里坐着一位相貌英武的青年,穿着玄色王袍,沉着脸问话。在他身边另一侧,几乎平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气质端庄,眉山如黛,身上一层层的华丽衣裙把她如花心一样包裹起来。 在他两侧,侍立着一个个剑客,曾参与落日庄园斗剑的幸牢、幸姿二人都在列,大多数都是满头白发。 “是,昨天早上已经发出去了。秋柱国那边还未回信。您才发信一日,恐回信还来不及传达。”一位剑客回答,他也是一头白发,但仔细看时,他的白发下面还能看见黑色的头发。那上面一层白发分明是假发。 其实在场大多数剑客仔细看都能看见白发与黑发拼接的痕迹,只不过多数掩藏的很好,不用心看看不出来。这说话的剑客的装扮就十分敷衍了,显然就没打算出去鱼目混珠。 “哼,我问的不是秋。我问的是西方柱国,洪梦庭。洪梦庭那女人为什么不回信?她离得这样近,纵然她人回不来,难道信也回不来?必然是她故意忽视了本王的要求,这个狭隘的女人……” 旁边的女人轻咳了一声,道:“殿下,对上柱国要尊重些。” 那青年收敛神色,道:“是,母亲。” 那美妇道:“吾乃西北上柱国。” 那青年干笑一声,道:“是的,上柱国。” 如果是当年,上柱国远不如太王妃之位尊贵,尤其是上柱国虽然强大,究竟是走剑客之路,是大魏正统之外的外道,如何能与皇室贵族相比? 但是如今嘛,打天下自然是实力为先,上柱国代表的剑客一系实力明显压倒了卿大夫代表的灵官一系,虽然强者们还尊崇皇室,但除了陛下和储君,其他的这个王那个王在他们面前可没什么威风了。 虽然听从太妃上柱国的命,青年不便口出恶言,但怒气未消,道:“洪柱国肯定收到信了,她不想回罢了。” “她为什么不回呢?是我没跟她说清楚利害吗?还是她不想懂?” “她难道不知,罔两山这里是我们大魏战略中的最关键一环?远比南方那些小打小闹重要的多!甚至比京师那些谋划都要紧!” “面见罔两,收取毁灭,施恩于这剑祇,再与罔两签订契约,就得到了一个剑仙级别的臂助。再将毁灭还给金乌,以阵法约束它,又可得一剑仙。两大剑仙助我,伪朝的什么狗屁国师如何抵挡?除了那国师,扫清最大障碍,大业不就指日可待?” 这本是龟寇内部早就定好的计划,他不过再重复一遍,虽然说的慷慨豪迈,但众剑客纵然有心吹捧也不能说出什么“殿下妙计安天下”这种话来。 “可是越是临近大事,越有莫名其妙的障碍冒出来,比如那个山下鼓动剑奴们造反的势力,分明是心怀叵测,说不定就是咱们的对头。而且他们实力极强,只我们的人看到的就有三个剑侠,而且全是生面孔。” “这根本不可能,天下剑侠是有数的,大势力也是有数的,这种半途杀出来的势力难道不是大麻烦?我们研究了营帐的扎法,不是朝廷也不是各大诸侯的风格,甚至也不是现在碎域前线的风格,是完全陌生的风格。简直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 “这等神秘势力冒出头来,难道只为和这些贱民造反?他们必藏有大的图谋!就算和咱们不全一样,也难免和咱们有冲突,怎能不防备?” “还有那个什么头发庄园。本来只以为是哪个不自量力的小地方,但现在看来水也很深。竟然请来能和那归融硬碰硬且战而胜之的剑侠。归融的实力就算放在咱们上柱国里也不算差的。这庄园也来者不善,可能和山下的势力是一伙儿的,也可能不是,但都是潜在的敌人。” “我随随便便一数,就能数出这么多事端,何况还有那些蛰伏未显的,还不知最后会有多少阻碍。原来准备的人手怎么够用?所谓料敌从宽,我请人增援,人却不来,若因此功败垂成,这个责任你来付吗?洪柱国?” 他本是平平叙述,突然大吼一声,目光看向大厅之中摆着的一支广口瓶。 广口瓶中没有插花,反而盛着半瓶水,此时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浮起一团雾气,雾气中依稀有一个女子的轮廓。 见她现身,那青年冷笑一声,显然早有预料。 就听她开口道:“殿下猜到我会来,看来是殿下懂我。” 那青年哼了一声,他其实一开始没发觉那西北柱国已经传了一道浮影在他的瓶中,是他母亲西北上柱国提醒他的。 就听洪梦庭缓缓道:“然而殿下懂我,我却不懂殿下了。殿下把情势说的这么危急,恨不得我不出兵救援,这四年布局就要一败涂地了,那我就不懂了——殿下这四年时间,干嘛去了?” 她先几句话还是客客气气的,最后一句话堪称无礼,那青年大怒,道:“洪柱国是什么意思?是说本王尸位素餐吗?” 那模糊的女子轮廓晃了晃,道:“不敢。不是指责殿下,只是想问,难道中枢给了殿下这么长时间做建设,还不能拥有绝对把握吗?不是四天,不是四个月,而是四年。四年时间,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连我西方疆域的人力财力都抽出去不少,难道是让你东拼西凑一个仅仅凑合能用的阵容,以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得四处求援吗?难道你不应该建设一个大有余量、足以应付大多数突发情况的班底吗?所以我才问这四年时间您干嘛去了——” “该不会去跟什么长寿会研究邪门歪道去了吧?” 那青年本是越听越怒,就要发作,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卡壳了。 他心中闪过一个想法:她都知道了? 她往外说了没有? 参与长寿会的事儿确实是他私下搞的,幸姿和幸牢去支援也是他点的头,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大事顺利,四年积累一举成功,这事提都不会有人提,甚至还会因为他获得额外的寿命来主动讨好以期分润一些,但若是功败垂成,那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都是他玩忽职守的铁证。 那青年心里明镜一样:这女人不发援兵绝对是因为私人恩怨,是因为这几年自己在罔两山做大事,吸取了她不少资源,使她一方封疆大吏沦为陪衬,因此她怀恨在心。这一回绝对是借题发挥,借着这借口来找茬,反将自己的军罢了。 然而一旦摆上台面来,自己却又不好解释,算被他拿住了。 这时,西北柱国开口道:“好了,洪贤妹,往事不提了。如今大事在即,这件事的要紧你我都心知肚明。当真误了大局我们固然难辞其咎,可是朝廷的功业与每个人都有关系,你就不放在心上吗?贤妹是宽宏大量的人,也是顾全大局的人,你若不计前嫌派出兵马,本柱国欠你一个人情。王儿也欠你一个人情。” 洪梦庭呵呵道:“顾全大局的人总是要吃亏的。你们一定也跟秋大人求援了吧。他绝对会顾全大局,毕竟他可不是我这狭隘的女人……” 话音未落,突然,众人耳边传来几声响声…… 是琵琶声! 那震慑万物的琵琶声猝然响起。 所有人都是一愣,有一瞬间失神。 这一愣声音说长不长,却足够一些事情发生! 突然间,房间中突然多了四个阴影,大小不一,却都是一瞬间降临的,没有任何进屋的动作就已经出现在眼前。其中两个精准的面对王妃母子。还有两个往旁边的剑客处横扫。 墙壁外,还伸出一道影子,似乎是蛤蟆弹出的舌头,却虚化着穿过了墙壁,往广口瓶下面一推—— “啪!” 承载着堂堂一上柱国影像的广口瓶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544 偷袭 “哟,开始了。” 在阴影之外,汤昭蹲在暗星庄园家门口,好像在产房蹲守的新手爸爸,在等着消息。 但不是等着出生的消息,而是等着死亡的消息。 这回讨伐暗星庄园还是曼影主持,这些渊使里面也就曼影有指挥作战的能力。 汤昭其实也有这种能力,但他不能喧宾夺主。这是人家的活儿,是希望给渊使来正名的。纵然他也希望出力重创暗星庄园,但这第一波也轮不上他冲锋陷阵。 所以他的职责就是在四个渊使冲进去之后当个预备队,望望风、注意注意幽灾的动向,顺便……保护曼影。 是的,比起冲锋陷阵的众渊使,曼影现在还在外面,它负责用琵琶声控场。而和它形影不离的心影现在不在这里,有另外很重要的事做。 琵琶一则要控场,二则凭自身很难移动,却又担负指挥之责,所以留下来又不能亲自战斗,还需要一个人保护它,这个任务就交给汤昭了。 毕竟汤昭不是渊使,没有渗透阴影的能力,不适合搞暴起偷袭。 负责保护曼影,还是在外界与单独和曼影在一起,其实已经是曼影很信任他的表现了。 至于曼影为什么这么信任他,或许是因为…… “直觉”? 反正曼影是跟其他渊使这么解释的:“我的直觉是汤昭值得信任。” 其他渊使要么不关心曼影的安危,要么缺心眼,也就信了。 其实,汤昭对曼影也有直觉的判断。 曼影不一样了。 虽然之前它已经和白狐见过面了,也听到了自己的身份,但它似乎没受太大影响,尽管对白狐有天然的好感,但自身认知、性格都以渊使为主,没出现大幅度偏移。 但自从在那次和汤昭会谈时突然流泪之后,它就变了。 虽然说话表现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汤昭敏锐的察觉,它其实是在刻意的模仿自己之前的性情,假装自己没变化,但它的内核已经偏移了。 虽然汤昭大略猜到曼影改变的原因和白狐在影阆的进展有关,但他不知道曼影变化到什么程度了。所以他一点儿没暴露和白狐的关系,更没有主动试探。 至今为止,在曼影面前还没有他和白狐有关的蛛丝马迹,纵然曼影智谋不俗,也不能凭空猜出来……吧? 至于以后有没有必要适当透露,得再观察观察曼影的状态才能决定。 到现在为止,汤昭还只是蹲守在门口,听曼影解说里面的战局,并时刻注意幽水泛滥的情况。暗星庄园离着幽水比较远,地势也高,暂时倒没有太大影响。 为了谨慎,他没有抛出剑象去暗星庄园里面收集情报,以免暴露自己的存在,而曼影则可以通过沙丘的影子直接感知庄园里面的情况,会提醒汤昭局势的变化。 “一上来就杀了两个,都是剑客。还有一个重伤。”曼影冷静的报数。 汤昭点头。 说实话,堂堂渊使去偷袭,可算不讲武德了。就算抛开渊使的身份,它们也都是剑侠级别的存在,偷袭上座的上柱国和主事的某王还罢了,专门分出两个渊使去偷袭底下的剑客算怎么回事? 这就是跟邪魔外道不用讲江湖道义,大伙并肩子上了。 如果不是汤昭事先强调暗星庄园的水深,它们不可能这么谨慎。按照渊使的调性,应该是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叫暗星庄园出门迎接,公然问罪,以势压人。 然后双方一言不合,乒乒乓乓开打,按照一般剧本应该是渊使一方大获全胜,把庄园主事的人脑袋被拧下来当球踢,最后渊使指着他们的尸首宣布他们是叛逆,再传首给所有庄园主叫他们看看敢得罪渊使是什么下场。 当然也可能有不正常剧本,就是一群渊使大模大样的推了过去,被人以更快的速度推土机一样推了回来,撮在簸箕里扫地出门,丢进垃圾桶里去。 如果不是汤昭提醒,渊使们是决计想不到可能会有第二种剧本的。但汤昭提醒了,做主的曼影相信了,于是它们就按有第二种情况发生的预案准备。 也就是狮子搏兔,不但要用全力,而且还要猥琐,不要在乎面子。利用渊使的特性融入影子里,上去照脸偷袭。 效果只能说还行。 那主事的人和上头的剑侠被偷袭但扛过了在意料之内,但两个渊使偷袭才带走了两个剑客,这个成绩并不好。 说明这些剑客很有手段,也有时刻对付偷袭的准备。如果不是渊使,其他剑侠去偷袭,说不定连这两个人头也拿不到。 龟寇嘛,一天到晚藏头露尾的,生恐被抓到,有防备偷袭的手段不正常吗? “他们的增援上来了。” 琴弦拨动,琵琶在弹奏扰乱身魂协调的曲调。在音乐下,人的身体和魂魄会明显出现不适感。就仿佛魂魄在身体里百般不适,要脱体而出一般。 而且一般人会察觉到魂魄的躁动不安,却察觉不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以为是自己精神收到袭扰,以致心绪不宁,猜不到出问题的是身躯和魂魄之间的适配。 这显然是适合这次战斗的乐曲,因为曼影这边都是渊使,不管它们算不算有魂魄,反正它们肯定没有身体,所以不会有身魂协调的问题,这是单方面压制。 在用全力演奏战曲的同时,它还不忘用意念给汤昭解说里面战局。 “他们的增援好快。从军营里出来好多人。那些军营竟然都不是空的,竟有上千人。而且一下子涌出来,还能自成顺序,分毫不乱,将里面的大宅合围,这种素质在外面堪称精兵了吧?” 汤昭回道:“是吧,说不定他们本来就是精兵。” 龟寇不是草寇,是有家底的,有的是造反专用正规军。 曼影道:“就算是精兵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人可不是剑客,也就比一般人强些。或许都是练成罡气的散人集合在一起能威胁剑客,但对剑侠有什么用?何况我看这些人里也并没有那么多散人?” 这个问题不用汤昭回答,曼影自己就看到了答案。 他们不是散人,是灵官! 冲在最前面的是兽灵官,他们驱使着各种凶兽从营帐中冲出,仿佛战车一样轰鸣着前进。 在凶兽中穿插着前进的是最灵活、战斗力最强的斗灵官,能够充当尖刀袭击。后面还有做辅助的心灵官、偶灵官、器灵官…… 这些灵官按照阵法阵型步步合围,虽然还没有短兵相接,但气势惊人,给了里面战斗的渊使很大的压力。 他们对剑侠之间的战斗难以插手,却可以助阵剑客。内中几个剑客仿佛得到支援一般,剑术威力猛增。显然除了气势上的支援外,应该还受到了某些实实在在的援助。 这样,四个渊使都陷入了僵局,在支援来之前,仅仅又多杀了一个剑客,就再难取得更多的战果。 局面情势如此,曼影观察的很详细,并详实的说给汤昭听,然后问道:“第一波没奏效,你说该怎么办?” 汤昭奇道:“你难道没有主意?” 虽然之前伏击归融失败,曼影也有一时失措的时候,但那是实力处于绝对下风的时候。现在只是一时被拉平,还远不到危险的时候,曼影肯定还有余裕思考,以它的头脑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曼影道:“正如你说,暗星庄园的水很深。那阵法还有更多力量没有释放出来,拖得越久,渊使的压力会越大。到时候咱们只好都狼狈而逃了。” 汤昭道:“你不是还安排了后手吗?心影他们……” 心影不在这里,是因为和另一个长得像海带一样的渊使回影去更要紧的地方了——就是那祭台。 之前曼影虽然被汤昭说动,但也曾迟疑要不要启动祭台,用罔两山最强大的力量去抹去一个区区庄园,是否杀鸡用牛刀? 但他们来这里的路上发现了幽灾。 这下没有争议了。 平息幽灾肯定要动用祭台的力量,那么再利用这个力量顺便抹去暗星庄园也没什么,所以这已经是定好的底牌了。 以往启动祭台在渊使中也是很重要的权力,轮不上心影和曼影这种后辈插手,但现在这两个渊使一智一力文物搭配的组合已经差不多是渊使中的“扛把子”了,顺理成章的夺过了这个权力。而且两个渊使中,曼影是做主的那个,它可以决定启动祭祀阵,一锤定音。 曼影道:“这样草草定局,虽然可以毁灭这个庄园,但是对渊使的名声有什么好处?那不还是渊使只会借助罔两之力,其实什么也做不成吗?我们不是白来这一趟了?” 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而且……那边的力量一旦过来,所有渊使都会撤的。所有渊使都全身而退,一点儿消耗也没有,这样好吗?” 汤昭暗中挑眉,作为渊使说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心想: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试探我? 这曼影……现在到底是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又知道些什么? 汤昭转而道:“既然还是要战,那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曼影道:“英雄所见略同。” 紧接着,曼影就将这个指令传了过去。 须臾之间,四个渊使中的两个突然倒转身躯,冲向了那个主事的青年王爷! 三个渊使的突袭让那个王爷大吃一惊,登时连连后退,只听嗤的一声,背后一个阴影卷上来,刺中了他的背心,把他刺了个对穿! 鲜血飚撒! 屋中响起了王妃的悲鸣,曼影看到了这一幕,喜道:“成功了?” 汤昭道:“不……若是灵官的话,还没有结束!” 545 光影之力 精准偷袭王爷的是一个变色龙一样的渊使“分影”,它实力不算突出,但手段非常阴险,表面上的武器是它长长的舌头,但真正防不胜防的是它的尾巴。 它的尾巴被切断之后,还可以自主行动,而且灵活非常,可以变色潜伏再暴起攻击,仿佛分身。而且和它本体一样可以随环境变色,隐蔽性极强。 在战斗中,它常常故意让敌人切掉自己的尾巴,把尾巴藏在阴影里伺机而动,发出致命一击。 不过这次它并没有让敌人切断,而是一开始就把断尾藏在墙外,与墙的阴影融为一体。毕竟这是群战、混战,留个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的上呢? 它也是老牌渊使了,战斗经验丰富,逃跑经验也丰富,阴人经验更丰富。 刚刚曼影让它进攻那个青年王爷,它一瞬间就找好了角度,大力冲上去,逼得那王爷往后退,正好退至墙角—— 嗤! 藏在墙角的尾巴化作利剑洞穿了他,整个过程干脆利索。 它的尾巴掉下来的时候小,攻击的时候瞬间膨胀,已经有碗口粗细,在那王爷胸口穿了个大洞,这个位置几乎已经不容意外出现,不管是心脏偏左偏右,但凡他的内脏还在肚子里,他就必死无疑! 搞定! 分影得意一笑,之前被追杀的怨气出了不少,然后按照曼影的叮嘱,在完成了阶段性的胜利之后大声叫道:“该死的长寿会余孽,竟敢在罔两山撒野!是不是以为你渊使老爷好欺负来着?今日本使降临,替罔两处决你们!” 光明正大的喊出了处刑的台词,好像恢复了昔日渊使的格调,它顿觉这一趟来得值了。摇头晃脑片刻,继续去围攻那个最厉害的仿佛贵妇一样的剑侠。 正好,那贵妇看到王爷被袭,一瞬间情绪失控! 她双目发直,手臂发颤,动作严重变型——这种失控远比琵琶音这种控制技能更强烈,它是发自魂魄的失控! 好机会! 分影大喜,舌头一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了贵妇的防御。 给我死—— 一瞬间,分影已经感受到了攻击得手的触觉,脑海中已经想到了下一刻也在她身上开一个大洞的场景…… 这叫做双杀…… 突然,它好像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身子越来越轻,离地越来越远,意识越来越模糊…… 怎么……回事…… 分影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意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它另一侧如同菜瓜一样的渊使攀影却是看的清楚,瓜蒂上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 它分明看见,那胸口开放一个大洞的青年倒在地上,已经停止抽搐,气息全无,但片刻之后,他身体上却坐起一个和他本人一模一样的虚影,质地仿佛也是一个渊使。 那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来,从背后抓住了分影。 在抓住的一刻,分影的眼睛里迅速失去了光彩,变成一种呆滞无比的灰白色——只是在罔两山里看起来是灰色的,或许在外界会是别的颜色。 然后,分影这变色龙就趴在地上低头不动了,尾巴秃秃的,仿佛听到命令的狗。 它被控制了!那虚影抓住了它一瞬间就控制了它,这必然是一种强大的控制手段。 攀影心里发麻,叫道:“小心啊,那死人还活着,有奇怪手段,可以控制咱们!” 话音未落,那分影突然猛地向它扑来,正如战场上被控制的那些凶、傀儡、骸骨一般,听从新主人命令反水了。 攀影被卷入战斗之前看了一眼,就见那虚影虽然比真实存在为虚,但动作、神态分明是活生生的人,与真人无异,就好像那是刚刚死去的青年的魂魄似的。 不……这种情况,很难说那青年已经死了。 或者,他只是换一种形态存在呢? 与此同时,那剑侠贵妇也看到了那虚影存在,神色由失魂落魄变得悲伤,由悲伤变得愤怒,泪水盈眶,大吼道:“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死!” 她剑气暴涨,登时将直面她的两个渊使绊住。 攀影独自一个面对分影和其他剑客,渐渐不敌,终于一个疏忽之下被那虚影捉住,眼看着也被控制住了。 现在局面由二对四变成了四对二! “不中用了。” 曼影及时探知了里面的情形,道:“彻底消灭他们吧。动用那份力量,咱们先撤,别被力量波及了。” 汤昭嗯了一声,道:“不通知剩下还没被控制的渊使撤吗?” 曼影冷静的道:“怎么通知?它们早晚也会被控制的,已经回不来了。我们只能及时止损。快走,往这个方向。我要发讯息了。”它脱开琵琶弦,化作指针指了一个方向。 那不是祭台的方向,也不是与祭台相反的方向,而是一个折角,显然从这个方向逃走不在轨道上,是最安全的。 汤昭不再多说,带着曼影往远处撤去,虽然没用他的光速,而是不引入注意的飞走,但速度也很快。 一飞起来,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幽水泛滥,已经漫过了二阶庄园所有低洼地,之前因为暗星庄园地势较高,尚未受到隔绝,现在眼瞧着也不远了。 天上的裂缝已经如蜘蛛网一样布满了整个天空,有几处交叉痕迹已经破碎的十分严重,裂口与裂口交织在一起,成为了纯黑色,看起来已经有了破洞,似乎预兆着天空最终会被这些破碎掏空。 汤昭抬头看天,心中暗想:或许离着毁灭不远了。 虽然这是罔两山的天空,罔两山破碎对于他、对于人间都是大好事,本来心中暗喜,但他不知怎的想到了外面的人间—— 如果天魔继续入侵,如果碎域作为前线无法继续支撑,如果人间的力量持续不断消散,也许有一天,人间也会如此破碎吧。 在风中,他听到了仿佛琴音一样的声音:“年轻人,竟然都这么心软?这有什么值得惆怅的?” 这是……再度试探吗? 汤昭一停,道:“这里可以了吗?” 琵琶的弦一动,它说了些什么。 但是汤昭已经听不见了。 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头脑一片空白。 他的注意力、感应力、一切的感官都被吸引,双目直勾勾看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存在着令他心悸、震撼的力量。 那么浩瀚、那么阴沉、那么辉煌的力量…… 是的,阴沉与辉煌,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同时聚集在一起,此消彼长,仿佛在彼此撕裂。阴沉让汤昭厌恶,辉煌则令他亲近,汤昭自己也仿佛处在某种撕裂、混乱的状态中。 但这种纠结只有一瞬间,下一瞬间,力量发动了! 一道光从祭台的方向射来,在汤昭视野中划过一道耀眼的轨迹,直奔阴影而去。 汤昭的眼睛是常年追随阳光的,极为锐利,动态视力可称世上罕有,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光的模样,那光是由一黑一金两道光纠缠而成,就像互相追逐的阴阳鱼,彼此对立又拆分不开。 那一瞬间,汤昭似乎看到暗的力量超过光的力量,光被排挤在边缘,但光又十分夺目,仅有一丝光亮就足以夺得目光焦点,好像绝对不会输给黑暗似的。 他想再看得清楚一些,已经捕捉不到了。那道力量精准的穿过空间,直达暗星庄园的阴影,撞了上去。 在和阴影接触的一刹那,汤昭本来是等着一场大动静的,他甚至不自觉得用手捂住耳朵。哪知那光毫不停留穿入阴影,然后—— 轰! 想象中的巨大轰鸣还是来了,但是是在阴影的另一侧爆开的,除了声音,外部什么迹象也没有。甚至爆发开的声音也因为隔了阴影、发生在另一层的空间而削弱了很多,听到耳中十分沉闷低徊。 就好像在…… 就好像在地深层进行了一场核试验? 地面似乎抖了抖,但远没有地龙翻身那样的震动,甚至还不如当时看台塌了给近在咫尺的观众带来的震撼大。 虽然似乎不尽兴,但汤昭相信在阴影中的暗星庄园一定发生着地动山摇的变化,远远胜过长寿会的一波祭祀,以至于那余波穿越了空间,令离着庄园距离已经十分遥远的汤昭都有所察觉。 不过,汤昭是不会现在就赶着去近距离观察暗星庄园的下场的。 暗星庄园现在必然最混乱的时候,如果说刚刚那一击将他们彻底摧毁那还罢了,但凡有所剩余,那就可能激发了他们某种应激反应,聚集起了更加疯狂的力量等着寻找敌人,现在说不定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候。 汤昭觉得,虽然刚刚那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然而却不能断定能彻底毁灭暗星庄园。毕竟暗星庄园布局四年,整体的防御肯定不会松懈的吧?长时间的力量叠加或许能对抗一瞬间强大力量的暴击呢? 但是不管怎样,眼见事情至少成了一半,汤昭是有点开心的。 在临近祭祀的节骨眼上,给暗星庄园如此沉重的一击,可能令他们一蹶不振,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大收获啊。 “结束了,做到这个程度应该可以了吧?” “结束了?”这时候,琵琶突然开口,声音尖锐的弦都要绷断了,仿佛在尖叫: “怎么能结束了呢?明明已经释放出了祭台的力量,可是……幽灾并没有平息啊!” (本章完) 547 选择 “也就是说……二位在罔两山数年,未竟寸功,临了临了,还一败涂地,赔上了许多自己人的性命?” 雾气弥漫中,一个神色冷峻的女子看向眼前的两人。 不,应该说是一人、一“鬼”。 人是个中年美妇,坐在水做的塌上,一头长发钗环尽落,垂在胸前,神色又悲又怒,又是沮丧又是茫然,端的百味杂陈。若有熟人看见此时的她,定然很是吃惊——从来没想到堂堂大魏朝廷西北上柱国,安王太妃,大魏朝廷的顶尖剑侠居然有这么茫然无措的时候。 倒是她身后的“鬼”,也就是安王肉身死亡后独立存在的灵相,与生前的安王一模一样,不但不沮丧反而昂首挺胸,朗声道:“洪柱国,你错了。这一回虽然突然遭袭,却并没有损失多少人。我在暗星庄园布置多年的第一步,就是保证进退自如。我早已安排下撤退的阵法,瞬间就能激发,将大伙转移。刚刚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危险,瞬间开启了传送。除了个别没反应过来的,我们的人大都安全转移。真正死了的反而是那几个突袭却被我控制的怪物。” “所以,损失的也不过是些房子、资源储备罢了。其实珍贵的资源我们也带出来了,剩下的不值一提。总得来说,虽然有损失,却是一场胜利。” 那冷峻女子也就是龟寇在西方的上柱国洪梦庭,听得“胜利”二字忍住嗤笑,道:“其他人都没事,倒是殿下你死了。” 王妃大怒,瞪着西北柱国,倒是安王自己昂首道:“我可没死,与其说我肉身死了,或者该说我现在才是真正的活着。不受肉体束缚,灵相才是真正的我。这才是我们灵官该走的路。我从没有一刻觉得状态比现在更好了。” 洪梦庭才不会理解灵官的想法,只觉得这是安王给自己挽尊的说法,也不戳穿,道:“殿下有这个志气很好。但是我们在罔两山多年的积累难道就不值一提吗?胜利是胜利,越胜越惨可不好吧?” 王妃终于忍不住喝道:“洪梦庭,你在这里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干什么?事情既然发生了,自然要以杀回罔两山重振计划为先。四年布局,一朝收网,岂能功亏一篑?你指责我们只是为了嘴痛快一把么?就算你一口气出了,于我们的大计有何益?” 洪梦庭冷冷一笑,道:“哦,如今倒是我是耽误大计的人咯?好吧,谁叫我要顾全大局呢?本来我也是要按照殿下的调令发动人马的,现在合兵一处,倒也和计划相仿。那先去报复侵害殿下的人吧。你可知是谁敢在我大魏头上动土?” 安王哼了一声,安王妃道:“它们是一群妖魔鬼怪,自报家门是渊使。也就是罔两山的使者,最后调用的强大力量应该是罔两的力量,所以才能一击将庄园毁坏。” 洪梦庭皱起眉头,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几年两位难道没有和渊使打好关系吗?交好本地势力不是计划内的事吗?不是还为此花了好多钱吗?怎么还临了临了还喊打喊杀起来了呢?也没听说渊使动辄大举出动灭人庄园啊?” 这一下连安王妃也沉默了。 洪梦庭微觉奇怪,目光在安王和安王太妃身上移来移去,突然恍然道:“不会还是为了长寿会的事吧?” 安王“哼”了一声。 长寿会确实是他自作主张的参与进去的,打着名儿是为了孝顺年纪愈长的母亲,但其实不乏他自己的小心思。其实里外没花多少钱,这种事不出事就是大家一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出了事就是麻烦。 偏偏这两天不但出事还接二连三的出事,出到长寿会被灭了不算,自己的老巢也被莫名其妙的端了。这些渊使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被长寿会算计一回吗?和他有什么关系,用追到家里来吗?还动用那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次事情结束,要是能达成最初的目的凑齐两个剑祇便罢,若是有差错,哪怕少了一个剑祇,那长寿会的事就是现成的罪状,他们母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就看出曼影特意吩咐渊使要大喊“我们是渊使,你们是长寿会余孽”的好处来了,省的对面疑神疑鬼混赖不相干的人,黑锅和黑手都给你做瓷实了,那么多人听见,想否认也不行。 所以此时安王只能无言以对了。 洪梦庭一向看不上这对母子,也觉得这安王因私废公,大不成器,私心里期望他这次结束后大大倒霉,但还不至于因此连龟寇筹谋多年至关重要的一役也放弃,那样的话谁也好不了,当下道:“好吧。要真是渊使下手,用的还是罔两的力量,那倒简单了。我看也不用特意找渊使报复了。” “我们只管全力准备。到祭祀那日,要是能拿捏住罔两,几个渊使算什么东西?要是拿捏不住罔两,渊使也就不用提了。因此现在要紧的事是稳住阵脚,召集人马,杀回罔两山。” 安王妃点了点头,她除了涉及儿子,其他时候很是理智,她的判断和洪梦庭相似:时间这么紧张,他们又刚丢失了最重要的阵地,此时准备大计弥补损失才是真的,其余的私人恩怨回头再说。 至于安王,虽然有点不服气,但母亲在上,柱国在侧,他又理亏,也没有办法想报复的事儿了。 洪梦庭接着道:“然而现在暗星庄园大损,说不定还被罔两注目,咱们来去这么多人往哪儿安置?没有个前线大本营,难道都从我这里出发?劳师远征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安王妃缓缓道:“那倒无妨。我们山上的庄园丢了,山下的产业没丢。现在还有一批人在那玉阆城里守着,不乏得力的部属。现在就可以做接应。况且还有一件事,最近罔两山的剑奴正在造反,处处混乱,庄园主又死了很多。有的庄园已经名存实亡。我们大有鸠占鹊巢的空间……” “用不着!” 这时安王突然插话,语气重新又昂然起来:“我早准备好了替补的基地,里面物资准备齐全,还留下了运兵的传送门。那地方现在伪造成废墟的样子,无人注意,随时可以启用。” 洪梦庭讶异,她没想到这个霸道的安王还有这么稳妥的一面,居然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 最惊讶的安王太妃——因为这个后备基地,她也不知道! 这家伙跟亲娘也瞒着一手,谁知道那地方一开始是准备干嘛用的? 洪梦庭可没想那么多,问道:“在哪里?” 安王得意的拖长了音,仿佛在卖关子:“那里嘛,也在二阶,很是有名,我还就是在长寿会听人说起过……” …… “就在前日的某一刻,我的魂魄外面包裹的囚笼仿佛被击穿,里面隐藏的一切都涌了出来。那些记忆、那些年华、那些美好、那些悲伤……全都如瀑布一样涌了出来,都被我接纳,一个完整的曼歌在我体内复活了。” “我绝不会否认我是她,因为没人比我更知道她是如何真实的存在过。我是她,她是我……的一部分。” 汤昭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听着她从内往外的剖开自己。 “她完完全全被我接纳,已经占据了我生命中最多最重要的一部分。然而除了她,我仍有一部分是额外真实存在的,虽然短暂,虽然不美好,虽然和曼歌南辕北辙……但曼影也是我,曼影的生活,曼影的行动,曼影的记忆……也是我如今的一部分。我没办法当做完全没发生过,或者假装它是罔两给我戴的面具。它是真实的脸,脸上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它自己觉得自己的表达很混乱,但一时也不能说的更清晰了,只能无奈的问汤昭。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应该是明白了。你是失忆了然后又找回来记忆。” 虽然这种“我是谁”的题目可以被提升到哲学层次去思考,但如果庸俗一些,只考虑眼下,应该可以用失忆来比较? 失忆这个梗,被陈总的家乡玩儿烂了。 连汤昭小时候听故事都不大爱听了。 在故事里,也常常有失忆前和失忆后境遇截然不同,然后恢复了记忆面临如何选择这种矛盾,这个时候往往伴随着各种狗血,来回来去可以拉扯很久。 很多时候,为了给观众直白易懂的体验,这种矛盾被简化为:“失忆前爱上一个人,失忆后爱上一个人,到底谁才是真爱?”这种非常单薄的选择题。 但现实往往复杂的多。 只是那种“以前”和“以后”的矛盾,又有异曲同工之处。 曼影迷茫多时,听到汤昭似乎能轻描淡写的直指本质,忙问道:“如果是你,你该怎么面对?” 汤昭道:“你要说让我解答‘你是谁?’这种疑问,我还真的没办法阐述清楚,要让我彻底解决你的烦恼,叫你立时念头通达,我也力有不逮。但你若单纯问我我会怎么样,那我试着回答……或许我会先逃避,用回归现实来暂避一时。” 曼影讶道:“回归现实……逃避?” 汤昭道:“是的,给自己找点儿事做。有的时候忙起来就是为了制止自己胡思乱想。我会告诉自己,我是谁并不最要紧,要紧的是眼前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曼影喃喃道:“我想要做什么?作为曼歌我要去见当年的朋友,想突破障碍救她们出来,作为曼影我想保全心影……” 汤昭道:“完全不必拆分的这么开,不管是谁都是你,你只需要想你要做什么,你甚至可以全都要……唉?” 他微一低头,发现脚下有东西,仔细一看,瓦砾之间竟有光泽闪过、更隐隐有元气流动。 “奇怪,这是什么?废墟里还有这个?” 546 淡月(回来啦!) 天空,裂痕掩饰着惨白,大地,幽水覆盖着土壤。 这个世界在崩坏、泛滥,即使有一道强大无比的力量扫过,也不过让世界上的灾祸又增加了一种,一点点也没有恢复秩序。 汤昭略一呆,道:“怎么?幽灾应该现在平息吗?现在祭台才刚刚打开,力量才得以释放,难道不该再等一等才显出效果来吗?” 曼影的弦声又急又快,近乎错乱,听起来像是沙哑的哭泣之声:“当然不该!祭台打开,罔两的力量出现,应该能镇压住幽灾才对。就算幽水还要等一阵才能退去,天空也应该出现平息的征兆了呀!你看现在,天裂还越发严重了,好像要末日一样!” 汤昭抬起头,看着漫天蛛网一样的裂痕,稍一停顿,便能察觉到裂缝还在增多,道:“如果说……确实就是末日了呢?” 曼影突然哑然,过了一会儿,才低语道:“现在就要末日了吗?罔两山的末日?我还没准备好呢。” 这话似乎无理,末日这种天灾,岂会给人准备的?谁又能真正的准备好? 但汤昭能微妙的抓住它想表达的意思。 它现在还是罔两山的渊使,还没准备好应对罔两山下一步的剧变。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稍微回应一下曼影刚刚的试探,将有些话说开,曼影突然一凛,压低了嗓子道:“别动!咱们离开……找个地方躲一躲。” 汤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十分谨慎,见曼影说得如此郑重其事,立刻也警惕起来,举目四望,要寻找一处避难所。 此时幽水越发泛滥,他们脚下已经水泽茫茫,大大小小的沙丘无不覆没,没有落脚之处,他沉吟着,想找个地势高的地方落脚。 这时曼影用弦指了指极远处一处还没被淹没的沙丘,道:“去那里。” 汤昭赶过去,正要落在山上,曼影道:“去阴影里。” 汤昭恍然,看这熟悉的布局,这阴影想必是哪个庄园吧。 他多看了两眼,曼影大喝道:“快进去!” 正在此时,汤昭自己觉得一阵压力,仿佛有泰山压顶,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忙一步迈下去,已经进了阴影空间。 一进空间,刚刚那种不祥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登时消失了,他刚刚松了口气,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 抬头一看,这里哪里是什么庄园?分明是一座废墟。只是没有那看台塌的那么厉害,很多房屋还是完好的,远远看去是一片灰白色的阴影,然而那种荒废依旧的气息不用细看,闻也闻得出来。 “这里是……” “它生气了!” 曼影的声音在后面说道,慌乱几乎凝不成声。 “谁?” “罔两!” 琵琶是没有表情的,但她现在不自觉流露出害怕的气息:“它和往常完全不一样了。往常为了幽灾把他唤醒的时候,它是没有情绪的,甚至都不一定是醒了,或者是梦游,或者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只释放出力量来压制灾变,就像是人在睡梦中本能的驱赶苍蝇一样,就能把幽灾驱散。” “但是在刚刚,它生气了,它在愤怒。它恐怕是被激怒了,到底谁能激怒它?它的狂暴不仅仅是要驱赶幽灾,甚至像是在发作、在歇斯底里!它稍微有一点动作,对罔两山就是地震,何况要有不可测的震怒?我们可能会被波及,遭受无妄之灾!” 它有些神经质的颤抖起来:“我们离着太近了,只希望藏在这荒废的地方,它看不见我们,放过我们一马吧!” 它的恐惧如此真实,让汤昭也不由有些悚然——他来罔两山自然是有觉悟的,哪怕是失去性命的觉悟。他在战略上不怕罔两,可是战术上不能不怕。 迫近眉睫的威胁是真实的,容不得人不怕。 而且,他在思考: “这个当口发生这种事,是不是罔两察觉到了什么?” 到底察觉到了什么呢? 其实汤昭也不大知道幽灾是怎么引起的。之前的太阳风暴是他放的,已经放了将近两日,山上山下的联络一概断绝。 然而这种断绝可没有引起幽灾,可见灾祸不是他搞出来的。 那么应该是白狐在影阆中的进展牵扯出来的吧?虽然还没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汤昭从种种迹象包括曼影的反应推测,她应该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可能离着如意剑出世已经不远了。如意剑的苏醒或许会搅动罔两山的秩序,引发幽灾,同样也可能引起罔两的警觉。 被自己囚禁多年的剑仙可能苏醒,罔两震怒不很正常吗? 可是这并不是唯一的可能。还有一个可能呢…… 除了白狐,还有一路也在进展,那就是金乌。 它甚至去掏罔两的老窝——影渊。 比起白狐,影渊那边是真正的黑箱,禁绝一切联络。汤昭不可能知道金乌进展的怎么样了,除非金乌动用那个仅有的传送阵把他拉过去。 如果金乌在那边有什么动作,那可是罔两的老巢中心开花,还不知引动什么反应。虽然汤昭猜测罔两自封于祭台之下,可能已经多年不回去了,但影渊有什么变故,它应该也能察觉吧? 若是发觉自己老家翻了,罔两暴怒也不奇怪吧? 汤昭猜测着两种可能,却也知道自己只能猜测。无论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都是两个、甚至三个剑仙级别的存在之间的事,他还插不上手去。 如今他也只能呆在一个相对安全点的地方躲避罔两的锋锐罢了。 “这里是哪里?” 暂时无事可做,汤昭先用通讯器联系了落日庄园那里,得知那边一切如常,危色能够完全控制住局面,才放下心来,再度提醒他们小心罔两的变故,必要的时候可以带着自己人直接转出罔两山,留下那些庄园主在山上便是。 挂断了通讯器,汤昭暂且抛开万种思虑,放松心情漫步至前,靠近了那片废墟。脚下一动,就踢到了一块牌子。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半块牌匾。 因为是在罔两山,这牌匾的颜色只有黑白灰,肯定说不上什么鲜亮,但字迹清晰可辨。能看出笔迹上颇有光泽,即使被灰尘埋没也没黯淡,应该是金属,甚至就是纯金镶嵌的。这牌子断为两截,从断口来看,不像是摔坏的,倒像是砸坏的,或者给人一脚踩断的。 “淡月……” 汤昭读了仅剩的两个字,沉吟道:“好像在哪儿听过?” 曼影闷闷道:“就是归融出身的那个庄园,后来他又把它灭门了。” 汤昭哦了一声,这才想了起来。 那是一段往事了,汤昭依稀听过一耳朵,当时以为归融反杀淡月庄园是因为年幼时受到欺压实行报复,但考虑到他的剑意,说不定还有杀人来收集死亡力量这一意图。 依靠生死转换获得力量,只是比依靠杀戮获得力量稍微好听一点儿,归融的剑是有点故事里的“魔剑”意味的。 这把剑现在在汤昭手上,是他合法的收藏。不可能有人追讨这把剑。凡是和这把剑的归属勉强沾一点儿关系的都已经死尽了。其中有人就死在汤昭现在站的地方。 那把剑也是从淡月庄园来的,却是庄园中人的催命符。 现在,那些人和庄园一起化为遍地尘埃。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外如此。 不知那把剑还能不能遇到真正适合它的剑客,那必是一个感悟生死、理解生死、直面生死的人,才配得上这把有潜力超越生死的剑。 汤昭这样想着,信步在废墟中行走,就好像穿梭在往事烟尘之中。 琵琶留在原地,侧目看着那个身长玉立的身影。 突然,它开口道:“阿瑜一定很喜欢你。” 汤昭微微侧头,在黑白阴影中,侧面轮廓若隐若现,越发有一种画中人的感觉。 琵琶的目光似有欣赏的光亮,道:“她最喜欢美人,一直在找一个完美无缺,或者美好到所有瑕疵都可以忽略的人……或许她已经找到了。” 汤昭没有回答它的话,反问道:“你是谁?” 曼影和汤昭都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曼影刚刚的话是试探,公开提到凌抱瑜,似乎算坦白自己的身份。但这个试探也不算突兀。因为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曼影至少有两次试探汤昭的身份。 而两次,汤昭都是默不作声。看似没有回答,但没有给出不知情的反应,这就已经是回答了。因此曼影第三次发问直入主题,看似大胆,其实水到渠成。 如果她真的觉醒了一部分记忆,那么有所猜测并不奇怪。反倒是汤昭现在要确认它是谁。 从人转为琵琶,从太阳下云彩上转为阴影里,它是否知道自己现在是谁? 当然,如果琵琶自认渊使的话,它可能不说实话。但汤昭相信,哪怕它完全堕入黑暗,骤然苏醒那么多年的回忆,肯定有百般感慨,它应该会想倾吐一二的。 现在这个淡月遗迹与世隔绝,外面是无尽的幽灾,仿佛有末日的阴影在身后追随,有朝不保夕的紧迫感,在内只有汤昭和曼影两个,站在是时光侵蚀的废墟之中,说话可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此时若不能敞开心扉一舒块垒,以后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果然,琵琶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谁,我想阿瑜都跟你说了,这也是我们能在这里说话的基础。但是我现在是谁,真的不好说。我倒想弄清楚,可是越想反而越糊涂起来。” “我是人,也是剑,也是渊使。” “我是曼歌,也是曼影。” “我谁都是,但谁也不是。” 终于回来了,感觉好多了,所以先写一点大家看看哈 (本章完) 547 选择 “也就是说……二位在罔两山数年,未竟寸功,临了临了,还一败涂地,赔上了许多自己人的性命?” 雾气弥漫中,一个神色冷峻的女子看向眼前的两人。 不,应该说是一人、一“鬼”。 人是个中年美妇,坐在水做的塌上,一头长发钗环尽落,垂在胸前,神色又悲又怒,又是沮丧又是茫然,端的百味杂陈。若有熟人看见此时的她,定然很是吃惊——从来没想到堂堂大魏朝廷西北上柱国,安王太妃,大魏朝廷的顶尖剑侠居然有这么茫然无措的时候。 倒是她身后的“鬼”,也就是安王肉身死亡后独立存在的灵相,与生前的安王一模一样,不但不沮丧反而昂首挺胸,朗声道:“洪柱国,你错了。这一回虽然突然遭袭,却并没有损失多少人。我在暗星庄园布置多年的第一步,就是保证进退自如。我早已安排下撤退的阵法,瞬间就能激发,将大伙转移。刚刚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危险,瞬间开启了传送。除了个别没反应过来的,我们的人大都安全转移。真正死了的反而是那几个突袭却被我控制的怪物。” “所以,损失的也不过是些房子、资源储备罢了。其实珍贵的资源我们也带出来了,剩下的不值一提。总得来说,虽然有损失,却是一场胜利。” 那冷峻女子也就是龟寇在西方的上柱国洪梦庭,听得“胜利”二字忍住嗤笑,道:“其他人都没事,倒是殿下你死了。” 王妃大怒,瞪着西北柱国,倒是安王自己昂首道:“我可没死,与其说我肉身死了,或者该说我现在才是真正的活着。不受肉体束缚,灵相才是真正的我。这才是我们灵官该走的路。我从没有一刻觉得状态比现在更好了。” 洪梦庭才不会理解灵官的想法,只觉得这是安王给自己挽尊的说法,也不戳穿,道:“殿下有这个志气很好。但是我们在罔两山多年的积累难道就不值一提吗?胜利是胜利,越胜越惨可不好吧?” 王妃终于忍不住喝道:“洪梦庭,你在这里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干什么?事情既然发生了,自然要以杀回罔两山重振计划为先。四年布局,一朝收网,岂能功亏一篑?你指责我们只是为了嘴痛快一把么?就算你一口气出了,于我们的大计有何益?” 洪梦庭冷冷一笑,道:“哦,如今倒是我是耽误大计的人咯?好吧,谁叫我要顾全大局呢?本来我也是要按照殿下的调令发动人马的,现在合兵一处,倒也和计划相仿。那先去报复侵害殿下的人吧。你可知是谁敢在我大魏头上动土?” 安王哼了一声,安王妃道:“它们是一群妖魔鬼怪,自报家门是渊使。也就是罔两山的使者,最后调用的强大力量应该是罔两的力量,所以才能一击将庄园毁坏。” 洪梦庭皱起眉头,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几年两位难道没有和渊使打好关系吗?交好本地势力不是计划内的事吗?不是还为此花了好多钱吗?怎么还临了临了还喊打喊杀起来了呢?也没听说渊使动辄大举出动灭人庄园啊?” 这一下连安王妃也沉默了。 洪梦庭微觉奇怪,目光在安王和安王太妃身上移来移去,突然恍然道:“不会还是为了长寿会的事吧?” 安王“哼”了一声。 长寿会确实是他自作主张的参与进去的,打着名儿是为了孝顺年纪愈长的母亲,但其实不乏他自己的小心思。其实里外没花多少钱,这种事不出事就是大家一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出了事就是麻烦。 偏偏这两天不但出事还接二连三的出事,出到长寿会被灭了不算,自己的老巢也被莫名其妙的端了。这些渊使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被长寿会算计一回吗?和他有什么关系,用追到家里来吗?还动用那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次事情结束,要是能达成最初的目的凑齐两个剑祇便罢,若是有差错,哪怕少了一个剑祇,那长寿会的事就是现成的罪状,他们母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就看出曼影特意吩咐渊使要大喊“我们是渊使,你们是长寿会余孽”的好处来了,省的对面疑神疑鬼混赖不相干的人,黑锅和黑手都给你做瓷实了,那么多人听见,想否认也不行。 所以此时安王只能无言以对了。 洪梦庭一向看不上这对母子,也觉得这安王因私废公,大不成器,私心里期望他这次结束后大大倒霉,但还不至于因此连龟寇筹谋多年至关重要的一役也放弃,那样的话谁也好不了,当下道:“好吧。要真是渊使下手,用的还是罔两的力量,那倒简单了。我看也不用特意找渊使报复了。” “我们只管全力准备。到祭祀那日,要是能拿捏住罔两,几个渊使算什么东西?要是拿捏不住罔两,渊使也就不用提了。因此现在要紧的事是稳住阵脚,召集人马,杀回罔两山。” 安王妃点了点头,她除了涉及儿子,其他时候很是理智,她的判断和洪梦庭相似:时间这么紧张,他们又刚丢失了最重要的阵地,此时准备大计弥补损失才是真的,其余的私人恩怨回头再说。 至于安王,虽然有点不服气,但母亲在上,柱国在侧,他又理亏,也没有办法想报复的事儿了。 洪梦庭接着道:“然而现在暗星庄园大损,说不定还被罔两注目,咱们来去这么多人往哪儿安置?没有个前线大本营,难道都从我这里出发?劳师远征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安王妃缓缓道:“那倒无妨。我们山上的庄园丢了,山下的产业没丢。现在还有一批人在那玉阆城里守着,不乏得力的部属。现在就可以做接应。况且还有一件事,最近罔两山的剑奴正在造反,处处混乱,庄园主又死了很多。有的庄园已经名存实亡。我们大有鸠占鹊巢的空间……” “用不着!” 这时安王突然插话,语气重新又昂然起来:“我早准备好了替补的基地,里面物资准备齐全,还留下了运兵的传送门。那地方现在伪造成废墟的样子,无人注意,随时可以启用。” 洪梦庭讶异,她没想到这个霸道的安王还有这么稳妥的一面,居然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 最惊讶的安王太妃——因为这个后备基地,她也不知道! 这家伙跟亲娘也瞒着一手,谁知道那地方一开始是准备干嘛用的? 洪梦庭可没想那么多,问道:“在哪里?” 安王得意的拖长了音,仿佛在卖关子:“那里嘛,也在二阶,很是有名,我还就是在长寿会听人说起过……” …… “就在前日的某一刻,我的魂魄外面包裹的囚笼仿佛被击穿,里面隐藏的一切都涌了出来。那些记忆、那些年华、那些美好、那些悲伤……全都如瀑布一样涌了出来,都被我接纳,一个完整的曼歌在我体内复活了。” “我绝不会否认我是她,因为没人比我更知道她是如何真实的存在过。我是她,她是我……的一部分。” 汤昭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听着她从内往外的剖开自己。 “她完完全全被我接纳,已经占据了我生命中最多最重要的一部分。然而除了她,我仍有一部分是额外真实存在的,虽然短暂,虽然不美好,虽然和曼歌南辕北辙……但曼影也是我,曼影的生活,曼影的行动,曼影的记忆……也是我如今的一部分。我没办法当做完全没发生过,或者假装它是罔两给我戴的面具。它是真实的脸,脸上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它自己觉得自己的表达很混乱,但一时也不能说的更清晰了,只能无奈的问汤昭。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应该是明白了。你是失忆了然后又找回来记忆。” 虽然这种“我是谁”的题目可以被提升到哲学层次去思考,但如果庸俗一些,只考虑眼下,应该可以用失忆来比较? 失忆这个梗,被陈总的家乡玩儿烂了。 连汤昭小时候听故事都不大爱听了。 在故事里,也常常有失忆前和失忆后境遇截然不同,然后恢复了记忆面临如何选择这种矛盾,这个时候往往伴随着各种狗血,来回来去可以拉扯很久。 很多时候,为了给观众直白易懂的体验,这种矛盾被简化为:“失忆前爱上一个人,失忆后爱上一个人,到底谁才是真爱?”这种非常单薄的选择题。 但现实往往复杂的多。 只是那种“以前”和“以后”的矛盾,又有异曲同工之处。 曼影迷茫多时,听到汤昭似乎能轻描淡写的直指本质,忙问道:“如果是你,你该怎么面对?” 汤昭道:“你要说让我解答‘你是谁?’这种疑问,我还真的没办法阐述清楚,要让我彻底解决你的烦恼,叫你立时念头通达,我也力有不逮。但你若单纯问我我会怎么样,那我试着回答……或许我会先逃避,用回归现实来暂避一时。” 曼影讶道:“回归现实……逃避?” 汤昭道:“是的,给自己找点儿事做。有的时候忙起来就是为了制止自己胡思乱想。我会告诉自己,我是谁并不最要紧,要紧的是眼前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曼影喃喃道:“我想要做什么?作为曼歌我要去见当年的朋友,想突破障碍救她们出来,作为曼影我想保全心影……” 汤昭道:“完全不必拆分的这么开,不管是谁都是你,你只需要想你要做什么,你甚至可以全都要……唉?” 他微一低头,发现脚下有东西,仔细一看,瓦砾之间竟有光泽闪过、更隐隐有元气流动。 “奇怪,这是什么?废墟里还有这个?” 548 利用 “这是什么?” 汤昭盯着脚下光环,感受到其中蕴含着仿佛沉眠着的元气,越看越有意思,沉吟起来。 好像……在哪儿见过啊? 从光泽隐隐形成的纹路来看,这无疑是个阵法,虽然只露出冰山一角,也能看出这阵法规模不小,甚至他凭借符式造诣,能看出这阵法的一部分走向和脉络。 但阵法和阵法也是不一样的,每个门派、每个传承、甚至每个符剑师都有自己的结阵风格,相互之间知识不互通,资深符剑师都不一定能认识,更别说全然理解了。 这个阵法……也是够歪门邪道的,以至于汤昭觉得这甚至不是靠符式能够搭建成功的,肯定还掺杂了别的东西。 别的体系。 这种邪道还有点似曾相识,毕竟特色十分鲜明,见过就很难忘。 “对了,是龟寇!” 汤昭一想到这里,还不及细思已经抽出剑来,刷刷刷几下,把眼前的阵法痕迹破坏。 龟寇的东西,能是什么好玩意儿?先砍他娘的准没错,说不定便能阻止一场阴谋。 紧接着,汤昭提着剑在废墟里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拨开瓦砾,露出里面繁复的阵法,不时落剑砍上几剑。 走过大半,汤昭已经把阵法的格局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断推演,虽然没有眼镜辅助,但也推测了八九,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无孔不入、怎么也打不死的龟寇啊。 而且这应该就是龟寇的手段中他最熟悉的那个阵法—— 大型战争级传送门。 在剑州,在云州,龟寇都曾经用、或者企图用这传送门传送大规模的兵力到现场,瞬间扭转战局,是非常实用的阵法。 要说汤昭是怎么知道龟寇的阵法具体内容的,那当然是——问出来的啦。 云州抓了不少龟寇,其中就有某位身居高位、运道不佳的皇族,愿意有限度的配合云州靖安司的工作,可是问出不少情报的。 汤昭一直觉得那大型传送门是非常有用的好东西,特意跟负责审讯的靖安司沟通,能不能帮着问问其中原理和知识? 这等小事靖安司自然答应了,也确实问出来一些知识,但一是并不详细,二是缺少龟寇垄断的珍贵材料,比如说用了构建大门的玄武晶,还是复现不了。 但是汤昭还是掌握了大体的构建方法,如今他的水平,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让他完全主持修建一个传送门他肯定不行,但要是一个阵法摆在他眼前,他肯定能认出来,还能三把两把给他拆了。 就像现在。 汤昭旋风一样辗转周边去切割那阵法,陷入情绪里沉吟不绝的曼影渐渐清醒,心情稍微平缓了一些,却发现刚刚还在她面前启迪她的汤昭走了老远了,还埋头寻找着什么。 曼影疑惑道:“怎么了?废墟里头有什么东西?” 汤昭道:“应该是暗星庄园留下的后手,一个传送阵法。能够大批运人进出,我正在破坏他们的手段。” 他不怕告诉曼影,无论曼影是何种身份,她肯定不能对龟寇或者暗星庄园有好感。 毕竟龟寇是金乌的敌人,四舍五入就是如意剑的敌人,同时龟寇又对罔两图谋不轨,四舍五入就是对渊使图谋不轨。 同时,暗星庄园掺和长寿会的事,是残杀渊使的间接帮凶,可不是汤昭冤枉他们。 几层仇恨叠加起来,曼影是真的恨龟寇的。再加上刚刚指挥祭坛轰掉暗星庄园,双方早已不死不休。 曼影问了一下传送门具体的效能,突然惊道:“他们有这样大规模转移的手段?那岂不是刚刚那一击也有可能未竟全功,还是叫他们跑了?” 汤昭点点头:“很有可能,连废墟里都能建这么大一个传送阵,自己家里怎么会缺少准备呢?他们也没转移到这里,应该还有其他安全基地,说不定还不止一个。这真是狡龟三窟啊。” 曼影不满的哼了一声,紧接着又道:“你要把这传送阵毁了?这样就行了吗?” 汤昭道:“那依你说怎样?” 曼影头脑很清晰,白狐也说二姐曼歌当年是白玉京的智多星,汤昭便向她问计。 曼影道:“如果你发现了手下有一个间谍,但他却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最好的处理方式是什么?是杀了他吗?还是利用他做幌子送去假情报反制对方呢?” 汤昭恍然道:“蒋干盗书?” 紧接着,他开始思考如何利用这个阵法。 要留着这个阵法,让他们传送过来,然后传到一半的时候掐断?让他们断了后援并把惊慌失措的一半人全歼,起到袭击半渡的效果? 不,那样也太简陋了。 曼影在这边整理思路,道:“你说他们狡猾,肯定有不止一个基地,那么你把这里毁了其实用处不大,他们大可以换一个基地继续进行计划,那你甚至不知道他们会在哪儿集合,也完全失去了情报渠道。” “相反,若是不动这里,这里成为新基地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她肯定的说道:“因为罔两山二阶以上再没有这么一块荒无人烟的空地了。他们自己的庄园被毁了,如果不想从山脚下一阶一阶的爬上来,这里是最佳选择。我们只要事先布置,就能让对面的敌人自己走入我们布置的陷阱里来,成为樊笼之鸟。” 汤昭点点头,比起只算计一波却未必能斩杀多少有生力量,开全图视角肯定收益更大,等到龟寇把这里打造成新的基地,时间也差不多到临界点了,汤昭再发动攻击,重演一波无数准备毁于一旦。 龟寇啊龟寇,知道什么叫绝望吗? 汤昭想想,还有点替龟寇难过呢。 哈哈哈。 振奋之余,汤昭立刻动手准备起来。 首先,要把刚刚破坏的阵法接回来。 汤昭略感牙疼。这倒让他先一步体会自食其果的感觉。 早知道就不砍得那么干脆了。 也就是他,不但精通阵法知识,罐子里还带了不少材料,能够重新弥补,其他人破坏了也就破坏了,根本不可能再接回来,到时候什么计划也只能是纸面计划了。 忙活了两个时辰,汤昭终于把自己破坏的阵法修复完毕,这一来——相当于这大半日什么也没干,白剩下一身汗。 幸运的是,这段时间内阵法没有被激活的迹象。看来就是龟寇遭此打击也得在安全区歇一歇,才能投入第二次基地的紧张建设中去。 现在该汤昭想要怎么布置自己的手段了。 监视的、传送的、破坏的……各种符式阵法构思在他脑海中变来变去,如积木一样搭建不同的形状,最终形成了几条成形的思路。; 首先不能留太多手段,不能把对方当傻子。手法留的越多,痕迹也就越多,越有可能暴露。而且要留下遮掩的手段…… 一层手段叠一层手段,到最后会越来越繁琐,痕迹不减反增。 好在现在离着祭祀已经非常近了,龟寇应该来不及特别详细的筛查,那么只要躲过了第一波检测,胜算就很大了。 还有一点,就是掩饰自己和曼影来过的痕迹。 虽然走路引动的瓦砾稍微移动,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但焉知这里的一砖一瓦不是被特意布置过的?就像门口粘上一根头发,外人可能都注意不到,主人却能立刻看出有人来了。 单独的清除痕迹很困难,还是要用点外力。 汤昭略一沉吟,道:“曼姐,你说幽灾中有幽水渗入阴影淹了庄园,奇怪不奇怪?” 曼影听到他的称呼微微一怔,随即便接受了,无论曼影还是曼歌,都可以叫曼姐,她很快理解了汤昭的意思,道:“不奇怪。幽灾经常会蔓延进阴影,如果没有建防护坝被水淹太正常了。这个主意不错。” 当下汤昭抱着琵琶出了遗迹,伸出头去往外张望,汤昭发觉水更加大了,已经淹没到了淡月庄园山脚下。 “看来不用特意引水了。”更有发言权的曼影观察了水势,肯定的说,“我观察了淡月庄园的防水坝已经破烂不堪,绝对有很长时间没有整修过。那群人不懂这个,你再稍微拆旧一点儿,等幽水漫上来自然就把庄园淹了。” 汤昭点头,这最好不过,越是人为干涉的少,越能顺理成章的糊弄过去。 他心中一动,问道:“它还在吗?” 曼影知道汤昭指的是谁,道:“在,它的气息很明显,还在愤怒。但并没有来这边,看来是没有在意我们了。” 汤昭点头,嘀咕道:“无能狂怒啊?” 趁着水来之前的时间,汤昭抢着做了一些手段,以监视为主,然后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大手笔,给龟寇加餐。 汤昭本来想要不要留下一滩水,让阿沁留在水里监视,但紧接着把这个想法否决了。 之前他也听到了一部分曼影转述的情报,知道有一个上柱国是以水为工具凝聚的,猜测她的剑象与水有关,按照上柱国的名头,不是坎水就是兑泽。考虑到这是西边,可能是坎水西方上柱国。 这些上柱国的剑很强,要是剑象涉及水的话,说不定能掌握一部分水的规则,留下阿沁这个水中倒影就太危险了。 因此他留下几处最拿手的符式,并用各种手段隐藏起来。 曼影看到他其中一手段,道:“这是阿瑜的剑术。” 汤昭笑道:“是,凌姑娘的剑术很适合隐藏。” 除了凌抱瑜的剑术,汤昭还动用了“消失”做保护,让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忽略他的符式。如此层层保护,再加上时间紧张,幽水淹没,龟寇应该是不会察觉了。 布置了个大概,对面还是没有动静,汤昭方松了一口气,便思考着由谁来监控这里。 他自己分心乏术,肯定是不行,不如让…… 刚刚想着,他突然一震,神色微变,语气急促道:“曼姐!这回拜托你帮我个忙。我有急事必须要离开一下。” 是的,这个急事是优先级几乎最高的大急事—— 金乌在召唤他。 (本章完) 549 要紧 汤昭要离开的决定如此突兀,以至于两个聪明人都措手不及。 要知道算计和监视龟寇也是非常重要的大事,甚至是云州插手罔两山的初衷,汤昭才会撇开总览全局的位置只身来此,跟渊使们一同剿灭暗星庄园,但金乌从影渊深处发来的呼唤则更加更加重要。 龟寇是主要矛盾,而金乌是根本任务。 汤昭几乎没有犹豫,就要赶过去,可是这布置了十之八九的场地也很难舍弃,联络其他人来此时间很可能不够,就浪费了他这一招神来之笔。 他一咬牙,道:“曼姐,我能拜托你大事吗?” 曼影心思玲珑,自然知道汤昭要说的是什么,略感为难道:“此地如此要紧,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恐怕难……” 汤昭正色说道:“我请求你自然是因为你能胜任,是为了我的事,若说是为了伱好,不免太过虚伪。但留在这对你也确有好处。我知道你现在还在两个身份之间踟蹰,为之后的前途感到迷茫。我觉得逼迫你立刻做出选择是很痛苦的。呆在这里却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对付龟寇这种势力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他们四面出击,与人为敌,消灭他们是非常重要且正确的事。” 曼影一下子明白了汤昭的意思,这是叫她在这里发挥作用,躲避将来要发生的立场抉择,任由前世和今生的势力拼杀个你死我活,躲进小楼自成一统。这样虽然有自己骗自己之嫌,是无奈逃避,但是有用。 这是个有用的主意,也是汤昭的体谅,当然对眼前的事也大有好处,可谓两全其美,曼影略一沉吟就答应了,道:“好,这里交给我吧。你要做什么?” 汤昭放下心来,将此地的阵法布置以及后续的监视、操纵、破坏事宜匆匆交代一番,然后留下一个传音的法器和一道手镯一样的光环做信物。又用白狐的法器将她藏进了疑心的角落里,然后才离开。 这一番交代汤昭不可避免的浪费了一点儿时间,不过好在金乌那里并没有发最紧急的那一档信号。也就是说并非性命攸关,而是需要他去做一些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他才能争取一点儿时间匆匆安排后手,紧接着才消失了。 他一消失,这里就成了寂静的废墟。在黑白的阴影中,断壁残垣看起来陈旧沧桑,充满颓丧绝望,倍增凄凉。 曼影独自沉默下来。 没有拨动琴弦,它看起来只是一把旧琵琶,靠在残破的瓦砾中,被微风吹拂,片刻已是尘埃满面,也好像一件年久失修的陈年库藏。 孤寂中,她心有所感,想要叹一口气,但叹气需要费力的拨动琴弦,她现在不想动弹,于是叹气也不能了。 她什么也不愿意想,不愿意想自己是谁,不愿意想四日之后的祭祀上会发生什么,不愿意想汤昭此去是为了做什么……其实以她的聪慧,如果真的认真去想,这些事不是猜不到一二,但是猜出来之后会让她烦忧,所以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不知道,就是没有。 不是吗? 她利用琵琶弦拴住了远处的石头,将自己的身躯拉了起来,离开了原地。一次次拉拽,终于成功换了个高处……继续静静躺着,冷眼旁观事情的发生。 大半个时辰之后,幽水泛滥,漫过了防水坝,一点点淹没了淡月庄园。 虽然只是因为地势的原因淹了浅浅一层,但也足够抹去很多痕迹。 又过了两个时辰,幽水渐渐褪去——这说明不管如何,外界的幽灾也已经结束了。罔两的力量最终又如往常一样镇压了幽灾。 罔两,大概也已经不生气了吧。 洪水褪去,独留下满地狼藉。 一直等到晚上,淡月庄园才久违的热闹起来。 暗夜中,光华一闪,一大群人仿佛从地上升起一般出现在遗迹当中。 正重要的一个青年,身体是半透明的,正是刚刚从暗星庄园落荒而走的安王。 这安王一见这里水淹过的惨状,大吃一惊,以为秘密基地来了敌人,不免慌乱。 他的母亲王妃倒是很镇定,探查片刻:“不是敌人,是被幽水淹了。可能就是刚才发生的。” 安王有些急促道:“那怎么办?乱成这个样子,放弃这里?” 安王太妃瞪了他一眼,道:“这么毛毛躁躁的像什么话?这还是天潢贵胄的修养吗?被幽水淹了又怎么样,这阵法不是没被泡坏吗?既然能运兵,就还能用。无非就是在这里扎营条件艰苦一些,总共三四天了,咱们就算不眠不休又怎么样?坚持一下吧。来人,排水。” 她身后出来一个冷峻女子,伸手虚虚一握,满地凹陷小水坑里残余的幽水仿佛得了号令一般离地而起,纷纷聚往她手里,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水球。 一刹那间,湿淋淋的废墟便得干燥清爽,连泥淖中的水分都给抽干了。 “这是谁?刚刚暗星庄园里可没有这个人。”完全没有被发现的曼影默默注视,“这又是个高手,剑侠级别,而且在剑侠中也是强者,比归融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组织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不知他们比现在的白玉京如何?比汤昭他们又如何?” 虽然对新的敌人有些担忧,但看到这些人郑重其事的打扫废墟,还是要在这里扎根下去,想到汤昭的后手,不会笑的曼影还是在心里乐了一下。 加油吧,不努力过怎么知道绝望呢? 想着,她把这些人的情报默默记下,按照约定传回还日庄园。 那边也很快有了回音,完全没有质疑她的身份,而将她视作自己人,就这么丝滑的对接上了工作。 就好像她已经是属于团体中的一员了。 虽然很奇怪,但确实让她有了一种安全感。 这一晚,曼影找到了新的工作,并思索着自己的过去与将来。 汤昭一头扎进了影渊的深处,去迎接未知的境况。 白狐深入影阆中,虽不见出来,却已经给外界带来的极大的震荡。 龟寇一位王爷两位柱国在废墟中忙忙碌碌抢建新的前进基地。 日出大营中,一众逃出来的剑客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摩拳擦掌等着迎来彻底的解放。 江神逸带着助手将体内还有剑种的剑奴们聚拢,一个个替他们解除痛苦,并安排这些孩子撤离。 还日庄园的深影会还在热火朝天的进行,交易额屡创新高,很多庄园主都获得了大笔订单和新的大客户。 图非还在苦等汤昭来帮他夺回庄园。 每个人都在忙着。 只能说,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汤昭响应了召唤,霎时间天旋地转,再站定的时候,先是小小差异,然后大吃一惊。 诧异是因为,他本来以为会来到一个完全暗的世界,但没想到是一团光里。 这里完全是光,连一点儿阴影也没有。 诧异之下,他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金乌的羽翼内,是金乌自己制造的小孤岛,应该是阴影之地的安全区,省的他区区剑侠落地成盒。 紧接着大吃一惊,是因为他看到了金乌。 是真正的金乌。 不是简大少爷,也不是郑昀,甚至也不是金乌那只华丽的神兽。 而是句东君。 再次看到那张丰神如玉的脸时,汤昭一阵恍惚,一阵惊悚。 他发现东君竟是正襟危坐的,神色宁静中带着一丝庄严,那是近乎神圣的状态。 他从没见过金乌脸上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这一刻,他仿佛真的看到了当年的东君。 如此郑重,是有什么大事吗? 东君开口,道:“昭,跟家里交代好了吗?” 汤昭心头一跳,这句话听着更不好了。 交代好这半句话后面,是不是还要跟着“后事”两个字? 但他知道这不是东君要害他,而是他可能马上就要面临很大的危险了。 对金乌是危险,对他是什么? 绝境? 但是,汤昭会退缩吗? 如果退缩,一开始他就不会来这里了。 因此汤昭很快平静下来,道:“没仔细交代,我来的比较急。” 金乌道:“你先回去一趟,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一下。你会跟我呆在这里一段时间。哦,对了,把他也带回去。” 汤昭一回头,就见郑昀躺在光中,神色平静,像睡着了的样子。 显然,金乌已经脱离了郑昀这个捧日使躯壳,要把他送回去。原因应该是马上要做危险的事,不希望多牵连一个无辜的人吧? 至于汤昭,他自然不同,他虽然无辜,他有用。所以他应该留下。 “你回去跟他们说,我这边的事非常重要,必须让你留在这里几天时间。你有什么布局都交代清楚叫他们照做。如果还不够,那就指定一个替你负责的人,把责任接过去,然后你再回来。” 汤昭点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人选,没有想到谁是最适合做代理首领的,略感头疼,问道:“咱们这里的事需要多久?三天、四天能完成吗?” 四天之后就是祭祀了,那是他们计划发动总攻的时候。山上山下的人为此准备了很久,汤昭作为统帅,理当居中指挥,全览大局。如果那天他不在,即使他布置好战术也可能出意外,毕竟他算是几方势力连接在一起的桥梁,是不可或缺的人。 金乌道:“我也不确定。也许今天就行,也许要好几天。但是你必须留在这里,这是最重要的事,而且非你不可。” 汤昭很疑惑,他现在刚来,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影渊是什么样子,并不能推断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他不可,问道:“是什么?” 金乌道:“毁灭,它和罔两呆的时间太久了,情况已经很危急了。我们只能把它带出来,净化它。” 汤昭瞬间有个猜测,问道:“那我们两个……” 金乌道:“是的,我们两个是大半的金乌剑,有资格吸引最后一片残片,恢复完整的金乌剑!” (本章完) 550 污染与拯救 汤昭听到这话,心中一凛,仿佛有一道冰线沿着脊椎骨往下蔓延,浑身打了个哆嗦,一叠声问道:“怎么回事?突然三个剑意合一?是您突然做的决定吗?能做到吗?要怎么做?” 虽然金乌说的轻描淡写,但汤昭觉得其中信息量巨大,以至于他本能的觉得大事不好,但一时还分析不出究竟会不好到什么地步。 金乌异常冷静,好像真的是句东君重现,没有一丝焦躁,道:“不要急。我会告诉你一切的。你先回去吧,去把事情交代清楚。再回来的时候我再详细跟你说。” 汤昭强行冷静了一下,他也知道这样失态不好,尤其是回去嘱咐时面对队友如果太过慌张,情绪毫无疑问会传导给队伍,并十倍百倍的蔓延。在这种时候,即使胸有惊雷,也当面如平湖。 他点点头,抓住郑昀正要先回去,突然转头问道:“殿下,我要与他们交代到什么地步?要交代后事吗?” 他问的很直白,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必要转弯抹角的。想来金乌也不会遮遮掩掩的。 金乌温和的笑了笑,道:“不用。你会平安的。我们三个之中,我会保你留下来。” 汤昭更惊,高声道:“金乌殿下!” 金乌截住他,笑道:“先回去,先回去。” 汤昭紧紧抿着嘴,抱起郑昀,身形一闪,又再次离开了。 这一次他回去的时间不短,再次出现时神色已然平静,好像已经调整到无喜无悲的状态,与句东君的神色相仿,只是多了一分严肃,少了一分释然。 “交代完了?” “是。” 金乌道:“好,那我给你看一眼。 他并没有挪动脚步,句东君的身躯也并没有起身,只是用手轻轻一拂,就像擦掉了玻璃上的水雾。 眼前的光明裂开了一条缝。 从缝隙里能看到无穷无尽的黑暗。 好黑啊…… 一般的光照耀范围是渐次减弱的,中间最亮,周围慢慢变暗,哪怕看不到明显的光了,在适应黑暗之后也能分辨出周遭之物的轮廓,一直延伸到很远处才彻底伸手不见五指。但在这里,光的咫尺之外就是无尽的黑暗,黑的如墨水倾倒,再强大的光也只能照到自己,照不到其他半分。 汤昭忍不住道:“这里就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啊。” 金乌立刻道:“世上没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如果照不到,就是太阳还没有升起。” 汤昭笑出声来,道:“不愧是金乌殿下。” 这个口气是活脱脱的金乌,金乌就是金乌,它并非句东君的化身。 汤昭也觉得世上不该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如果照不到,那自是有人存心遮蔽太阳,那不是太阳的错,是那地方的错。 驱散阴霾,重见天日,是我辈的使命。 金乌指了指黑暗世界的上方,道:“看那里。” 汤昭尽力去看,就看见了震撼的一幕:“天塌了?!” 之前幽灾很厉害的时候,罔两山的天空也好像要裂了一样,但那还只是裂了,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毕竟那些碎片还黏合在一起。 这黑暗的天空,是塌了。 天空的一部分向下凹陷,凹到一个极限,被一个庞然大物抵住,勉勉强强没有崩溃。 在汤昭眼里,影渊的天空就像一个鸡蛋,外面那层壳已经没了,剩下一层软膜包裹着世界,有一根手指压住软膜往下按,按到膜破裂的边缘停止,手指没有回缩还按在膜上,勉强保持着完整的状态。 透过那层薄膜一样的天际,能看到那根“手指”的下方模样。 那是个巨大的球,本该金灿灿的,此时却是金色中夹杂着黑气,黑气中夹杂着金色,金黑二色纠缠在一起,已经彼此不分。 汤昭想到了那幽海落日的雕像。那个雕塑太阳也是溅满了污水,但那种感觉只是外面脏了,如果用清水洗净,立刻能恢复成原本灿烂明亮的样子。 但这个球体却让人觉得它从里到外都污染了,那些污秽已经是它的一部分,它的金色已经不再明亮了。 汤昭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声音发哑:“这……这就是……” “嗯,毁灭啊。它被污染了。”金乌的声音也很平静,但汤昭总觉得其中有些悲哀。 这可能是因为汤昭代入了自己的心情的缘故。他现在就非常难过,非常悲哀,以至于喘不过气来,低声道:“它竟然被罔两污染了……” 金乌道:“可以说是被罔两污染的,也可以说不是。你注意到了吗?它是从下方开始污染的。” 汤昭确实是没注意到,仔细看时,发现确实,越靠近“鸡蛋膜”的地方黑色混杂的越厉害,反而上方还保留最纯粹的金色,明亮如昭阳。 “据我分析,大概是这样的……影渊作为罔两的剑势之界在最下方,而毁灭在它的正上方,毁灭上面是罔两,应该是和毁灭固定在一起,拆分不开。再上面我没看见,但你之前分析,可能是祭台。这样一层压一层。” 汤昭心想:原来是叠罗汉那种结构,倒也…… 朴素? “我们毁灭是不怕罔两的,如果说罔两能侵蚀毁灭,那毁灭也能侵蚀罔两,双方处在平衡状态,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影渊不同。我之前也不知道影渊是什么存在,这次才探查清楚,影渊就是影子,层层叠叠的影子。” “自罔两诞生以来,它所吞噬的所有影子都吸入了影渊,几百年不知有多少,但是影渊一直没有扩张,其实范围并不大。所以这些影子越压越挤,只得一层叠一层,不断往上叠加。影子这物质特殊,大概是可以无限次叠加的吧,但质地渐渐变化,越加越暗,越加越沉,如今已经成了比罔两质地更晦暗阴沉的存在了。唯有这样,才能污染毁灭。我刚刚进来,差点都要被侵入,刚进放出剑意来抵御,现在也不敢妄动。如果我在这里呆上上百年,我也要被污染了。” 汤昭咋舌,突然道:“那被吸来的影子不会保留生前的意识了吗?” 金乌摇头断然道:“不可能。也许最早的那批影子有些意识,能够转化为罔两所用,比如那罔两力士可能就是元老。但现在随着影渊无尽叠加,所有的影子一进来就被碾碎,压实,化为那不可名测的深影的一部分了。这影渊已经不能新增罔两力士了,也没有其他造物可言。我甚至怀疑罔两已经对影渊无可奈何了。” 汤昭讶道:“剑祈不能掌控自己的剑势领域吗?” 金乌哼道:“本来应该是能的。罔两这个废物,居然失控了。” 它停了一下,道:“我猜可能是毁灭把它和影渊隔离太久了,这一百年正是影渊高速变质的时期,那种质变是超过罔两预期的。罔两全力对抗毁灭一直无力掌管,现在变局已成,它已经没办法了。” 把情况说完,金乌道:“我看到毁灭的时候,就知道没办法简单的把它与罔两分割开来,再集中力量对付罔两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回收它,阻止它真的堕落下去,变成比罔两还可怕的怪物。无论如何,我们还是金乌剑,怎么能变成那种怪物?” “但如今,我的力量是没办法回收它了,只有真正的金乌剑才有机会。所以我决定先将剑意合一,两个剑意在一起,就可见金乌剑的雏形了,也能用神通。到时候毁灭自然会被吸引来归附。如果它不抵抗,那么剑意回归,金乌剑重现。假如它还要抵抗,两个剑意也能压制它一个剑意,反正最后它的意识会消散,回归成当初纯粹的剑意,这对它也是个解脱。” 汤昭松了口气,局面比他想象的好些,道:“好,我支持殿下,把剑意送还……” 说到这里,他突然神色一变,急声道:“殿下!如果毁灭的意识注定会消散,那么你呢?” 金乌道:“这就是我一定要多留你在此的原因了。剑意回归之后,金乌剑重现,就和当年的金乌剑一模一样,但没有剑客的剑是不可能长久存在的。需要你来执掌——” 眼见汤昭张口急忙要说什么,金乌抬手道:“你先等我说完。我知道你担心原本有剑却还要执掌金乌剑会不会毁了剑客的前途。本来是有风险的,但我给你想了个办法。就用你那么剑为基底,不再另铸剑身。将你自己原本的那个剑意暂时封住,然后以生长剑意为主,我的照耀融合进去,然后等毁灭再融进来,你就可以暂时拥有金乌剑的力量。就好像使用权剑一样,你能与当年句东君发挥出一样的力量。那时你就是剑仙。” “那个时候你就可以杀掉罔两——那应该不难,它也不过是被毁灭消耗到油尽灯枯的一废品罢了。然后你就用所有剩余的力量斩开影渊。我大略估算,剑元是足够的。” “然后金乌剑的力量大概也就耗尽了,会退出你的剑,只余下些残渣。剩下的就归你处置了。我记得你当初融合生长剑意不过是权宜之计,并非真心的选择。现在你的机会来啦,这三个剑意都归你选择,你喜欢哪个就留下哪个,如果有两个喜欢就都留下,一下子能凑齐三个剑意了,那你离着剑仙也不远了。如果一个也不喜欢,那就任由它们消散,你自去寻找自己的路。留下金乌剑的剑种再等有缘人就好。你看这个计划怎么样?” 它说的如此诚恳,是发自肺腑的好意。 汤昭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缝隙,大声道:“什么前途、什么剑意,这是重点吗?殿下,为什么不能以你为主,我把剑意给你,由你来做这件大事呢?” (本章完) 551 铸剑的决意 汤昭声音急切也诚恳的道:“您其实不用考虑我。正如您所说,我愿意寻找自己的路。事实上在我悟出‘天体’剑法开始,我就知道我的路和以往的太阳完全不同。我已经在思考如何搭建更加‘无情’的剑意直指我的剑道。交出生长剑意在我这里无足轻重甚至喜闻乐见。我很愿意剥离开来重新组成金乌剑,那只会让我将来更强大。您何妨以自己为主,考虑这一战?” 金乌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的选择是很冷静的。正如我不会过分考虑你,你也不用考虑我,你我都是太阳,无需考虑其他,只要凌空照耀万物便是。” 汤昭立刻道:“我正是冷静考虑的。既然要与罔两战斗,我一个剑侠经验不足,即使获得力量也不大会使用,哪里比得上您亲自动手来得稳妥?我愿意把这件大事交到您手上。” 金乌沉吟片刻,道:“可是金乌剑确实没有实体需要凝结,不用景行剑做基底?那用什么剑呢?” 汤昭手里还有闲置的剑,譬如刚刚从归融那里夺取的长恨剑,当初破碎一直没铸造的聚宝剑,还有…… 汤昭问道:“当年的金乌剑呢?我知道当时碎了一半,那一小半在我手里。您要是保留了另一半,我将它拼起来重铸并不难。” 金乌剑叹道:“碎了呀。你看到云州下那颗扶桑树就是在金乌剑的残片上生长起来的。我手里也没有剩下的金乌剑了,只有些许残片,即使加上你那里的碎片也是拼不起来了。如今金乌剑留在世上的证明,也只有我了。” 他又指了指天上那个金色与黑色交织的巨大圆球,“还有它。” 汤昭看着天上临近毁灭的“毁灭”,再看金乌,只觉得心中戚戚然。 金乌笑道:“太阳有升起就有落下。金乌剑在百年前其实就该落下了,现在能这样落幕也很好啊。在最后时刻,发出灿烂的光芒,照亮世上最大的阴影,扫除顽固的阴霾,这不是很好的归宿吗?” 汤昭摇头道:“太阳岂能落幕,太阳是永恒不灭的。” 纵然熄灭,也当以亿万纪年。天下岂有和区区阴影同归于尽的太阳? 金乌道:“只要有新的太阳升起,旧的太阳当然可以谢幕,天空只需要一个太阳。正好这些日子里,我见到了冉冉升起的太阳。因此我做决定的时候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说着,句东君的手扶上了汤昭的剑。汤昭抬头,目光正好与那双如星光般明亮的眼睛对视,就好像穿过了百年时光,在于上一位东君对视。 金乌又道:“自然,我也不是说将来全在你身上。既然我刚刚出现,就能看到你这样的好孩子,想必人间各地还有和你一样优秀的少年在茁壮成长吧?有些可能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不能成为当空照耀的明日,但也能成为便撒人间光明的太阳花。这样想,这个世界不是很有希望么?” “所以,不用在意一把破碎的金乌剑了。等到上个时代的剑元都消耗完毕,它也就该终结了。剑种还会留下,你就拿去铸一把新剑吧。我记得你是很厉害的铸剑师吧。” 汤昭咧了咧嘴,他不想谦逊,现在不是谦逊的时候。 金乌剑道:“一事不烦二主,铸剑的事也交给你了。剑意和剑元都耗尽之后,金乌剑也就消失了,再铸新剑也可以轻装上阵,选择最合适的年轻人,不用考虑什么传承,也不用加那么多包袱在身上。我听说向阳子托你去找新的金乌剑?你不用放在心上,与其抱着老的太阳呼唤它回来,天下可以拥有全新的太阳。” 金乌剑笑道:“子孙自有子孙福,我就不操心以后的事了。” 汤昭一时默然,看着金乌,又像看着当年那位神采飞扬的东君,突然道:“我倒觉得,您还是操心还是太多了。您怎么会想将金乌剑散去,让世界上多一把新剑?是嫌世上新剑还不够多么?我作为一个铸剑师可以告诉您,就我手里就压着好几个订单,好几个剑种,都来不及铸造,像我这样的铸剑师还有很多。世上多一个轻装上阵的新剑,重要吗?” “重要的是传承,是从先辈们继承下来的财富,精神财富。就我认为,金乌、太阳、东君的传承,一代一代照耀万物的灵魂值得留存。如果您真要我铸剑,那我就在这里铸剑,重铸金乌剑。我要真正的金乌剑永久现世。主材就用金乌残片,辅材我这里有,这几年积攒的材料好东西并不少,挑也挑的出来。再加上您配合,我们全面复原金乌剑的剑意、剑元、剑象……复刻当年一模一样的金乌剑。那时有您为剑象,照耀、生长为剑意,自然能吸引天上的毁灭。到时候我倒是可以暂时执掌金乌剑刺破阴影,但金乌剑将来会有新任的东君。” 金乌听了沉默片刻,摇头道:“做不到。” 汤昭反问道:“刚刚您还把铸剑的事托付给我,现在又说我做不到?您到底是不是信任我?” 金乌道:“我说的是叫你拿着剑种从新铸剑,回去慢慢铸,现在铸剑怎么可能?没有时间了。离罔两现身也只有四天了。毁灭的情况还岌岌可危,每拖一刻都有不测的风险。我知道你们铸剑师铸剑动辄数月乃至数年,你才铸过几把剑,怎么能在四天之内铸成?” 汤昭正色道:“那就要问您了。重铸金乌剑能不能让金乌剑长久的留存于世?能不能延续东君一脉,能不能使您越过今天的死劫,成为长久的金乌?如果您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那我就是拼命也要铸出来。” 金乌摇头道:“我之前看你那个剑法,以为你是个非常冷静的人,和我们金乌一脉不同,不受人的冲动情绪侵扰,没想到你也还是个热血少年,就好像流着金乌的血。能不能做到和拼命有什么关系?有些事不会因为你特别想要做到就能做到。比如时间——时间不会因为你想要就延长的。” 汤昭微微一笑,从空间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罐子,道:“时间不会因为我想要就会延长,但会因为我平时积累而增多。” 那个罐子里当然就是时间了,除了汤昭自己平时积累的零零碎碎时间,还有平江秋在汤昭成为铸剑师那一次大会时送的礼物。也只有罐子里度过漫长岁月的平江秋拿的出大块时间,加上汤昭自己的积攒,大概也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铸一把剑,对于汤昭来说当然还是要拼命,但是也算有命可拼。 汤昭再问了一次,道:“殿下,您给我一个答案,我现在铸剑,能把您留下来吗?” 这回金乌真的思考了起来。 片刻之后,它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也不知道。” 汤昭神色微微一黯,金乌接着道:“因为没有先例。要在往常,什么仙剑圣剑剑客死了就该暗淡了,如果自身再破碎了,那就再没有一点儿之前的痕迹。什么仙啊圣啊,都是过眼云烟了。但金乌剑因为有我在,所以一直保有当年的部分力量和痕迹。” “如果按照之前的估计,我将毁灭直接带来,继承它的力量或者保留它与它共享力量,其实还是以剑祇的形式存在。但现在要以原本金乌剑的力量吸引它进来,最后能保留到这什么局面我也不知道。留下的金乌剑可能保留剑象,但保留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即使这样,你还要尝试吗?” 汤昭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心中自然是遗憾的,但他也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的。事实上,世上的事,肯定是未知比已知多,难道因为是未知就什么也不做了吗? 汤昭回答道:“既然如此,我当然要试试。取乎其上得其中,虽然不确定有没有用,我还是想要铸剑。我想比起临时用金乌剑的影子哄骗毁灭下来,让它真的重新回归金乌剑,它也会更加欣慰吧。” 毕竟毁灭虽然遭到了污染,但这不是它自己堕落,而是为了压制强大的阴暗才不得已被影渊玷污,它对人间实有大功,只是一直默默无闻。 它也是当之无愧的金乌剑。 汤昭想,就算不能留下金乌,能够洗涤毁灭,让它重回金乌剑也是值得的吧。 重铸金乌剑,有太多理由值得做了。汤昭有一个机会,为什么不做呢? 金乌的目光穿过句东君的眼睛,和汤昭的目光交汇,终于道:“好,那就铸剑!即使我不能保留下来,金乌剑是值得保留下来的。你做好准备了吗?生长剑意……其实是个好剑意,你本来拿着两个剑意,离剑仙只有一步之遥,更超脱于世上大部分剑侠之上。之前你压制归融也有双剑意的助力……” 汤昭立刻道:“其实我已经自己选定了一个剑意,只因为跟生长有相似之处所以压住没有悟。等剥离了生长我立刻就能替换,到时候还更贴合我的路线呢。” 金乌难得开心的大笑,道:“是啊,我干嘛担心我们的小太阳呢?你心里有主意的。既然你准备好了,那我来稳定咱们周边,你就铸剑吧!” 552 临时起意 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上总有一段非常平静的时候。 离着最终祭祀还有三天。 离汤昭回来交代最后的事宜又消失无踪已过了一整日。 作为目前的庄园主,危色坐镇的落日庄园即要紧,又平静。 说要紧,是因为这里是靠近罔两祭台的二阶庄园,也是云州势力的前线基地,与暗星庄园类似。在即将开始的计划中,除了祭台,就属这里最为要紧了,即使现在多路出击,造成中央空虚,这里也承担着把剩余庄园主圈起来的重任,堪称一个稳定器。 要把这些留在这里的人安抚好,实力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做事周旋的能力。 这些能力是很多剑侠那样的高手都不具备的,检地司的成员大多也很缺乏,但对于靖安司来说是基本功。而危色更拥有戴着各种面具长袖善舞的能力,但要说他比其他靖安司成员都强,那也是过誉了。只是因为汤昭信任他,便把责任交给他,算是代替汤昭担任协调各势力的中间人,并统一汇总情报而转递各方。这让他的位置越发要紧,责任重大。 但一方面,说平静也是很平静。 其他几支队伍要执行的任务都非常危险,或者要面对不可测的敌人,或者千头万绪难以入手,一不小心就功败垂成,唯独落日庄园这边容错率还是很高。 不就是几个吓破了胆庄园主吗?不就是几个有些背景的外来户吗?把他们拖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省事而已,真的掀了桌子,便把他们一起埋了,就说是长寿会干的,谁能追究? 因为心里有底,这件事也还好办。危色的压力不能说特别大,但他这一天心神不宁,烦躁异常。 无论汤昭突然出现交代事宜时表情多么平静,语气多么轻松,他突然出现然后把任务交出去最后不知所踪这件事本身就非同寻常,代表他要做的事非常重要也非常紧急。 如果不紧急的话,汤昭本可以召集所有人或者至少找几个各方面代表的重要人物分别交代,把事情分派的更清晰,更利于之后工作展开,而不是一股脑的交给危色,让他代为转达。这让危色背了很大的责任,而汤昭一直是不愿意把责任转嫁给其他人的。 所以危色真是惊心肉跳,深深担忧汤昭的处境。但他所处的位置又注定他不能表现出任何情绪来。所以还是按照汤昭的安排和每一组人一一联络,转述汤昭的决策。这一番联络又耗费了大半日时间。 其中有一组也就是白狐那一组至今还联系不上,这其实是正常的,汤昭也说过联系不上就不用管,白狐和向阳子都是强大又见多识广的剑侠,有自己的判断。但危色总觉得失联是不祥之兆,无形之中又增添了他的担忧。 一直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危色把所有事都忙完了,再不能用忙碌转移注意力,要彻底面对自己的忧虑,不免坐立不安,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了郑昀。 此时郑昀又重新扮回了大少爷。危色这边忙不过来,郑昀回来还没来得及歇一歇就得进入工作状态,正好接过大少爷这个原本的身份。好在郑昀是个合格的“社畜”,有工作就做,任劳任怨的,扮演的角色又是轻车熟路,还是很出色的完成了任务。 对于危色的来访,郑昀很诧异,但考虑对方是首领亲信,自己是个外聘打工人,明明实力更强,也很客气的接待。 危色却没客套,开门见山道:“汤先生现在很危险吧?” 郑昀愣了一下,诚实答道:“我不清楚。” 危色语气严肃道:“你不用瞒我。现在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情况。你是知道汤昭先生去哪儿的。你今日回来便心神不宁,眉宇间有各种烦忧,难道不是因为有心事吗?” 郑昀一怔,反而失笑道:“你可高看我了。我真不是担忧,也不配为那两位担忧。我知道汤兄和殿下有要紧的事要做,但真的不知道内容,他们没告诉我。而我又着实帮不上忙,最多有点失落罢了。” 危色将信将疑,郑昀接着道:“但我现在心神不宁是在迟疑。之前我以为我什么都帮不上忙,但仔细想想,似乎能帮上忙。但这件事很难做到,凭我的实力真的困难,因此在犹豫要不要做。” 危色精神微振,道:“你有什么方法帮忙?到了这个时候,若真的能帮忙,那还是应该尽力去做。” 他自己受限于实力,真是没有帮忙的余地,但郑昀和金乌有特殊联系,还出身于大势力彩云归,或许有什么特殊手段呢? 郑昀道:“确实比较难。我们……他们彩云归其实留有一个秘境,就是金乌秘境,里面是一个巨大的金乌影子,也是制造‘捧日使’的根源。当然比起真正的金乌殿下,那个没有感情的老乌鸦极其冷酷、凶狠、无耻……” 他泄愤一样的说了好几句,才道:“但它能制造捧日使,应该是留有一部分金乌殿下的力量吧?我觉得这部分力量理应归还殿下。殿下在做正事,而彩云归是伤天害理,那份力量回归金乌殿下也能增加一部分取胜的筹码。” 危色听得点头道:“这倒不错。如今罔两的力量还藏而未露,但听先生说还保留了不少,殿下多增加几分力量也是好的。然则,要去彩云归要金乌,她们会给吗?” 他对彩云归的印象极其不好,虽然她们狂热的追捧金乌,但危色觉得那不过是她们胡作非为的借口,拉大旗扯虎皮,想要干什么就说是金乌要干的。要是真的让金乌去要她们的力量,说不定反对的比谁都激烈。 如果是金乌亲自去要还好说,反正她们也无力反抗,但若是其他人,譬如郑昀这其实是工具人的“捧日使”去要,那结果肯定不会太好。 想到这里,危色几乎要说一句:“你早怎么没想到呢?金乌殿下在的时候不是更方便?现在不是太晚了吗?” 但想都到这个时候了,抱怨无益,他也只好忍住不说。 他不说,郑昀自己苦笑道:“可惜我想到太晚了。其实也不是晚,我是不愿意想起她们,我不想回想彩云归的一切。然而殿下和汤兄如今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刻,我真想做点什么。正好殿下给了我一个信物,是纯正的金乌剑信物,我想足够吸引那其实没有自己意识的老乌鸦了,只要让我见到它,就有机会收取。但今天想了一天,觉得还是做不到。三天时间而已,上碎域,去彩云归,最好偷偷潜进去,然后见金乌收取力量再带出来,怎么做得到呢?可是我偏偏又想到了这个方法,因此百爪挠心一样难受。” 危色暗暗思忖,道:“你自己做不到,但我试试找人带你去前线……” 就听外面有人道:“嗯?谁要去前线啊?” 这时从外面走来一个圆脸少女,眼睛细而长,好像在眯着眼,裙子背后系有一个大大的单边蝴蝶结。 危色从没见过此人,猛然站起身,但紧接着又放松下来。因为紧接着卫长乐跟着后面进来,神色并无异色。卫长乐是谨慎至极的人,能如此放松一点儿示警也不做,显然这是自己人。 果然卫长乐介绍道:“这位是检地司傅巡察使,是云州赶过来增援的剑侠之一。” 危色暗自诧异,心想:副巡察使?我原来只知道镇守使有副的,原来巡察使也有副的?难道说云州剑侠已经多到正职安排不过来了吗?恭敬道:“见过巡察使。” 傅巡察使摆手道:“不必多礼。我听说有人要回前线?我刚从前线回来,车还没走,谁要回去我可以搭一程。” 危色大喜,紧接着头脑一转,看向卫长乐,道:“郑公子,如果你要去彩云归,不妨让卫先生带你去。” 若说藏匿,谁能比得上卫长乐?郑昀熟悉路线,卫长乐在旁边辅助隐藏,偷偷摸摸进一趟彩云归也不是不可能? 傅巡察使闻言感兴趣道:“你们要去彩云归?去干什么?” 危色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知道这事事关重大,他们几个偷偷摸摸去做若成了还好,若失败了可是会得罪和前进城并称的大势力彩云归,到时候后面不知有多少麻烦,可不能轻举妄动,因此他和郑昀一五一十将计划说了。 那傅巡察使显然不是个老成持重的,听了这么一厢情愿的计划,居然点头喜道:“这计划不错啊。虽然不知成不成,但成了之后收益很大,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事。” 危色一怔,傅巡察使道:“没问题,你们不信任彩云归,我也不愿和她们打交道,因此偷偷摸摸进去是上策,但要是不成,你身上有真金乌的信物,肯定能保得性命的。这样,让狸花跟你们去吧。” 说着,她背后蹭出来一只灰白狸花猫,懒洋洋打了个哈气。 危色有些奇怪,但紧接着反应过来——这说不定就是这位剑侠的剑象。如此一来郑昀的自保之力大大加强了。 眼见计划一步步可靠起来,危色暗自振奋,突然有人敲门,道:“庄园主,前面那些庄园主骚乱起来了。” 553 连续的噩耗 庄园前面的情形没有出乎危色的预料。 简单来说,就是山下大乱的消息终于传上来了。 现在离着山下变故发生都过去了四天了,往常跑下山再跑上来就算拖拉一些也不过三天,拖到现在才漏风声已经够慢了。 这消息其实还是危色让慢慢透出去的。 他算着时间,这些人也该慢慢透过其他渠道收到消息了,如果庄园这里正规消息不及时跟上,倒显得还日庄园心中有鬼,引发更大的动荡。 虽然现在随着人手源源不断赶来,再大的动荡也压得住,甚至可以削弱庄园主的数量,但那会带给队伍更多消耗,增加不测的变故,本来就紧张的人手也会更加捉襟见肘。 危色既然受到汤昭信任在此独当一面,不超额完成任务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让别人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呢? 所以他必须提前准备好应对这场必然会发生的骚乱,要让这些人被卖了还要给他数钱。 此时傅衔蝉巡察使正在这里,闻言问要不要帮忙?危色立刻摇头,说一切在掌握之中,请郑昀速速出发,别傅巡察使居中调度,他来应付那些人,以免耽误大事。 傅衔蝉虽然看着年少,其实有些岁数了,自然知道这些年轻人好逞强,也不多说,先带着郑昀抓紧时间搭前线的车去了。 危色送走郑昀,面上淡然自若,带着庄园的人手不紧不慢的来到前面。 前面客房所在的那片区域果然已经混乱起来。一群庄园主聚在一起,大呼小叫,情绪一个比一个激动,看样子马上就要暴动了。 但终究还没有暴动,也没有打砸抢。毕竟大家还是体面人,又是熟人,尚不至此。 而且……那个汤昭…… 唉。 眼见还日庄园大少爷终于姗姗来迟,众人越发激动起来,纷纷叫道:“简成龙,你把我们坑苦了!放我们下山!” 其中伏虎主最为激动,大声叫道:“好啊姓简的,怪不得你这几日天天没事找事,又是深影会又是酒席,成天找法子寻欢作乐,原来是声东击西来着!你说你是不是和山下的逆贼一伙儿的?把我们扣押起来有什么目的?” 他其实歪打正着,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他们就是一伙儿的,但是危色怎么可能承认?反而冷笑一声,斜睨着这些人,不屑道:“目的?你自己想想,我对你能有什么目的?不说你,就是在座的各位,如今又有什么值得我图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身后的白发剑客一起上前,排成半月形阵势,以手按剑,颇有威势。那些庄园主其实论剑客人数还多一些,但毫无组织又心情烦躁,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立刻被压住了气势。 大少爷一句话,先声夺人,稍微镇住了场面。 危色紧接着道:“我知道你们闹什么,不就是山下剑奴造反的事吗?我也无需讳言,城下的消息我是今天早上知道的。比各位早知道半天。” 伏虎主半信半疑,觉得他的话大有水分,道:“既然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危色不疾不徐道:“不告诉你们?我不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 众庄园主一怔,危色接着道:“我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一来考虑到各位的情绪,尤其是有几位年纪不小,这几日又连遭打击,恐再受刺激遭遇不测,这才让庄人把消息缓缓告诉。” 这句话听得有几人眼泪都要下来了——年纪大?被祭祀吸取寿命之前,他们的年纪可不大啊!现在已经成了“尊老爱幼”中的“老”了? “再者,我也在思索要怎么应对。知道消息有什么用?只是让众位增添烦恼罢了。必须要想出应对之法才有意义。我想让各位在知道消息的时候充满希望而不是绝望。” 众人果然目露期待,有人问道:“那还日主可想到办法了吗?” 危色理所当然道:“这怎么想的出来呢?” 众人又是险些摔了一马趴,伏虎主怒道:“我算明白了,你耍我们玩呢?” 危色摊手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固然绞尽脑汁,可是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太大,我又有什么办法?据说他们有数位剑侠坐镇。倘若他们真有办法让剑奴们逃脱控制,那剑奴剑客的数量将是我们剑客人手的数倍,算上强者的数量,差距更大。这种情况下怎么想办法?” 他说的确实是实情,众人也不由得沮丧起来。 “除非……” 众人被他溜来溜去,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还抱着一丝希望,不得不又把精神集中过来。 “除非,请罔两大人出手。就是等祭祀那天向罔两大人陈情,请它老人家做主,把叛逆都消灭。” 哦……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像之前这大少爷(虽然不是危色)就曾建议众渊使待在还日庄园里等着祭祀那天罔两给它们做主一样,现在他又建议庄园主坐等罔两做主,这建议可谓换汤不换药,突出一个束手待……救。 然而,虽然老套,但是好像是正途。 事实上除了等着,其他的法子都是要庄园主们出死力的,就是把他们当一般的白发剑客用。而这些庄园主除了大喊大叫有力气,叫他们拼命他们是绝不肯出力的,能出钱都算大方的了。 “祭祀还有三天了,诸位稍安勿躁,他们再得意,罔两天兵一到,贼寇立刻土崩瓦解……”危色再度给他们灌输不争是争大法。 伏虎主悻悻道:“我们什么都指望我主罔两,显得我们全是废物,一点贡献也没有,还有什么值得它老人家救的?若是它抛弃我们……” 众庄园主向他怒目而视。 虽然伏虎主说的很有可能,但是众人不想听。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一个身影撞门而入,大声叫道:“不得了了,祸事了!祸事了!” 众庄园主愤怒的目光再度聚了过去,想要生撕了这当口还没有眼力劲儿火上浇油的人,然后一看那身影却都哑火了: 来着竟然是一只短尾巴貉,也就是心影。 这心影早上和一大群渊使出门去,现在回来是只有两个,一个是它,还有一个是仿佛海带一样的渊使,叫做“回影”的,除此之外连和它形影不离的曼影都不在。 众庄园主见此情形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会吧?连渊使都…… 心影原本圆圆的脸因为惊吓都变得长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大声道:“祸事了,它们都完蛋了。曼影,曼影,你回来了吗?” 这里唯一一个知道其中内情的就是危色了,当初汤昭跟他交代过曼影的下落,他还掌握着和曼影联络的方法,但此时当然装作不知道,匆忙迎上去道:“心影大人,您怎么啦?其他几位渊使大人呢?” 心影急慌慌道:“曼影呢?曼影不在这里吗?她没回来吗?” 危色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奇和惶恐,道:“曼影大人不是和您出去了吗?她不和您在一起,怎么会单独回来呢?” 心影左顾右盼,装了两圈,道:“它真的没回来?别吓我呀……” 危色听它声音颤抖,大有鼻音,不由暗自惊讶,暗道:它该不会要…… 只听心影吸了吸鼻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嚎道:“死了,死了!大家都死了!曼影也死了!这可怎么办啊!” 它这么一哭,旁边回影只觉得难顶,作为和心影一起去释放罔两力量的渊使,它很幸运的成为了另一个幸存者。 然而此时,它正处于灰心丧气的状态。 比起什么也不懂的心影,它大概知道其他渊使落得什么下场,被毁灭消灭,大概也不能从影泽里爬出来了,也猜测曼影被卷进毁灭之力里,也是回不来了。 它眼睁睁看着同伴们一个个凋零,又和曼影一样感受到了祭台下罔两的怒不可遏,只觉得灰暗一片,不知以后如何是好。 但即使如此,它也知道一个常识:作为高高在上的渊使,它不能在人前露怯,更不能暴露如今渊使只剩小猫两三只的惨状,不然其他人岂有不落井下石的? 但它懂这个道理,心影又不懂,回影又不是曼影,心影不听它的话,一到了庄园里就自爆其短,听得回影心惊肉跳的。 不过其他人听了倒没想什么对渊使落井下石啥的,而是炸了锅了! 什么?连渊使都死尽了? 这罔两山还有希望吗? 上面天塌了,下面地陷了,只剩下他们这些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往哪里去? 这时心影还在哇哇大哭,哭声很有感染力,庄园主中有不少人鼻子一酸,跟着哭了出来。 嗷嗷呜呜的哭声中,有柳鹄这样的外来人在远处冷眼旁观,心中只想:罔两山已经完了,真是想不到,今年居然是罔两末年。我得躲开些,最好今天就回去,别叫他们连累了我。 眼见还日庄园里好像出殡了一样,危色心中想笑,却突然高声大喝道:“哭什么?你看你们一个个成什么样子?给我振作了!像个掌握他人生死的庄园主一样!” 众人呆呆的看着他,只觉得他不知不觉中伟岸起来,仿佛一根罔两山的擎天白玉柱。 危色镇定道:“天塌下来了吗?没有!罔两大人还在,你们怕什么?为今之计,你们把剩下的一切交给我,我们团结起来,一起去祭祀罔两大人!” “记住,只要罔两大人降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554 前夜 忽忽然,又是三天过去,转眼到了祭祀前夜。 在外面的世界,太阳一点点落下,沉入西山。罔两山是没有太阳的,但也逃脱不了时间的流逝。光暗的变化让罔两山的人感知到了傍晚的到来。 这世间的太阳沉下去,再升起来,三年一度的祭祀就要到了。 往年这个时候,罔两山上上下下至少有一百多处地方在为祭祀做最后的准备,祭品、牺牲都已经堆积如山。但今年怪事迭出,到这个时候还有余力折腾祭祀的,除了那些连斗剑这等大事都“不带玩”的小庄园,就只剩下三大处了。 还日庄园、淡月庄园、日出大营。 其中真心祭祀的……一个也没有。 若论三家中还带有点真心地,可能是淡月庄园,也就是原暗星庄园,诨名龟寇,自称大魏朝廷的那些人。至少他们还真心想和罔两做交易。哪怕被罔两一炮毁了大本营,也还愿意以“误会”自我宽慰,还调集了更多祭品,打算和罔两“先礼后兵”的。当然,为了“后兵”准备了更多就是了。 而这边还日庄园则是堆积了最多的祭品,全然是为了做给剩下的庄园主看,让他们亲眼看到祭祀还在举办,还有个念想。 至于日出大营那边也很忙碌,与其叫做准备祭祀,不如叫做“誓师”。 “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晚上。早上还好好的,今天晚上我再巡查,居然已经臭了。” 危色阴沉着脸,从一间牢房中走出来,搓着已经洗干了血水的手,手掌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尸臭味 旁边一个充当看守的年轻人有些羞愧的低着头,又小心翼翼道:“你说,会不会是金蝉脱壳?他才死了半天就急速腐烂,简直看不清人脸。会不会有蹊跷?” 危色道:“以我多年见过许多尸首的经验看,是人的尸首无疑。要说是杀掉别人顶替,尸体是怎么进去的,活人又是怎么出来的?门口的锁是先生特制的符式锁,地牢也极其坚固,只能说乌杀羽这老家伙找机会用消散寿命的方式自杀,他们长寿会有这种手段。竟然在这个时候……算了。埋了吧。不,先用牢固的棺材装起来,还装在地牢里,小心他假死复苏脱身。” 他的心情很不好,都到最后一天了,被囚禁的乌杀羽竟然死了。这虽然不是要紧大事,终究是他没做好。 真是……他是想做到十全十美的。 安排完了乌杀羽潦草的后事,他再度去看堆放祭品的房间。 —— “咣当——” 五颜六色的祭品堆上,又被人偷偷投了两块银子。 危色瞟了一眼,发觉那人来的小心,去的仓皇,已经不见了。心中暗暗好笑:这两块银子加起来也没有五两重,即使以罔两山的物价,也买不到一个低品剑奴。往堆积如山的祭品中再加两块银子又有什么意义? 没看见加银子的人都悄悄地并不露脸,显然是觉得拿不出手,不好意思露面吗? 然则,就是这三块两块的金银,这几日却不住有人投递进来,好歹又把祭品铺厚了一层。想来是因为祭祀已经是这些丧家之犬一样的庄园主们最后的指望,虽然他们普遍都山穷水尽,也拿不出真正的宝物来了,但要什么也不做总觉得心不安。似乎他们多投一分银子就多了一分胜算似的。 危色看到了,也当做没看到,转头对眼前的伏虎主道:“刚刚你说什么?” 伏虎主道:“我是说,咱们光准备那些祭品行吗?是不是太没诚意了?要准备牺牲啊。” 危色哦了一声,道:“不是我们没诚意,咱们是倾其所能、尽我所有,这还叫没诚意吗?没有牺牲就是咱们现在准备不了,牛啊羊啊的以往都是去玉阆城买的,现在山下太乱,我不敢派人下山去买,山上又找不出来,那也不能凭空变出来啊。” 伏虎主道:“牛羊畜生之类算什么牺牲?真正的牺牲是人!罔两大人要的是活人。这庄子里不还有些人吗?若不献上人牲,诚意这样不足,罔两大人怎么保佑我们?” 危色蹙眉道:“伏虎主——你小声些。” 说罢,他压低了嗓子道:“让人听见怎么办?抓人做牺牲这种事,只能悄悄来吧?惊着本人就不好了。庄园里这些宾客,你觉得抓谁比较能讨好罔两大人?是不是年轻一点儿比较好?春眠主怎么样?或者我看有个奴隶贩子膘肥体壮……” 伏虎主呆了一下,叫道:“还日主,你胡扯什么呢?大家都是奴隶主,怎么能做牺牲?我看你庄里还有些剑奴……” 危色脸色一沉,道:“伏虎主,你这话说的可没道理了。我庄园里才剩几个人了?两只手都数不齐,就这么点儿家底了。我为了各位大出血,花费财物无数,可说把祭品包揽大半,结果牺牲还是我出?也不能太欺负人。而且剑奴都是献祭过的二手货,算什么珍贵牺牲?献上去和往年有什么不同?怎么见得有诚意了?要我说,往年没献过奴隶主,今年献祭了,才能叫罔两大人眼前一亮啊。” 他笑眯眯道:“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没人提出来,正好伏虎主你提出来了,那就征求意见吧,我相信总有人顾全大局,愿意做出牺牲的。” “要不然……咱们投票吧?” 伏虎主听得汗毛倒竖,忙道:“这如何使得?要酿成大乱的!” 危色道:“还是伏虎主考虑周到,你是怕大家太过积极踊跃,人人争先所以乱起来吧?那就略过投票,咱们直接选择牺牲好了。” 他微微一笑,笑的伏虎主一哆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依你看,选谁比较好?” …… “先生,选我去吧!” 一个男孩子大声道。 被他拦住的年轻人瞥了他一眼,道:“你?滚蛋。有你什么事?” 那男孩子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牢牢抓住年轻人的袖子,认认真真道:“我看见了,营地里在选拔冒充牺牲潜入祭坛的敢死队,我觉得我能胜任。” 那年轻人不以为然的推开他,两人力气悬殊,他轻而易举把袖子抽了出来,反手抓住男孩儿的手腕,道:“你这小子别捣乱呀。昨天最后一波小孩子撤离,你就该走的,不知躲在哪儿混过去了。还好今天还有一班车,让无关病弱撤离的,我带你过去!” 说着他提起男孩儿就走。 那男孩儿挣扎起来,叫道:“且慢,且慢,选我有很大的好处,我有比别人强的地方,我说给你听!” 那年轻人失笑道:“你才多大就相当说客了?倒是让我想起了师弟,他也是小小年纪就振振有词,凡事要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好像比大人还有理。行,你说说吧,我来听听。” 那男孩儿松了口气,又正色道:“我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惹人注意。我不知道您各位选择祭品是单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要作战,如果是前者的话,我的优势很大。您想想,一般的祭品都以剑奴为主,也就是我这样的人,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罔两早见惯了剑奴祭品,看到我就以为你们也是跟以前一样的势力,肯定能放下心来。这样目的也就达到了。” 那年轻人笑眯眯的听着,他没被说动,只是觉得人小鬼大挺有意思。 那男孩儿继续道:“我第二个好处,就是比其他人都坚定。” “其实选拔敢死队的时候,有些人当面不说,其实是不敢去的。他们担心敢死队真的只是送死,是布局里的弃子。可能一进去就是死,因此不敢去,就是去了也可能因为惊吓坏事。但我不怕,也不怀疑你们。” “我知道罔两山的人命是多么不值钱,如果你们草菅人命,随便去抓、去买、去抢,要多少人没有?唯独让大家自己报名,这是重视人命,也是信任我们。既然如此,又何须担忧那么多呢?” “而且,我去充当祭品,即使真的陷入危险,我也有牺牲的觉悟。我知道咱们面对的是非常强大的敌人,是需要拼命才能战胜的敌人。既然大家都在拼命,那我也拼命是很正常的。每个人都在战场上拼搏,我去祭坛上也是上战场。” “甚至可以说,我被你们从剑奴中解放出来,就盼着能和你们一起作战。我还记得那天在那个大帐篷里,你让我们这些剑奴一批批的走进去。我进了帐篷,躺在那个特制的床上,你跟我说闭上眼睡一觉就好了。我当时真的忐忑不安,害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直到我再次醒过来,就好像获得了新生。睁开眼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你。江先生!我看到帐篷外的阳光洒在你身上,你就像太阳那么灿烂明亮。我当时就决定,一定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他面前的江先生,听到“太阳”这样的形容,微微挑了挑眉头,露出笑容。 “所以我愿意充当祭祀牺牲,尽我微薄之力。虽然帮不上这么大忙,但能和你们并肩战斗,我就很荣幸了。哪怕是最后死了,我也曾经战斗过。” 他语气诚挚,充满期盼的看着江先生,却发现这个先生虽然神色很开心,但还是并没有应允的意思。 男孩儿咬牙,继续陈述利害道:“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浪费!面对强敌,每个剑客大人都是重要的战斗力,不该浪费在祭台上。而我就算是有什么意外,也没有损失……” 江先生一直笑吟吟听着,听到这里收了笑容,摇了摇手,道:“行了,就到这里吧。你已经知道我不可能让你去了。而且,你也把理由说出来了。” 男孩儿急道:“什么理由?” 江先生道:“你说了,剑客都是战斗力,那你知道,你是什么?” 男孩儿道:“我……我是剑奴……” 江先生稍微欠身,目光与他平行,手按在他肩膀上,道:“你们是希望。” 男孩儿怔住,低声道:“希望……” 江先生道:“希望,就是我们这些人战斗的理由,我们即使战死也不怕,是因为我们知道希望从来都在明天。我们今天战斗,你们准备着明天接着我们的脚步继续前进。所以今天你不能战斗,是为了明天更好的战斗!如今世道不好,你早晚也会上战场的。” 男孩儿急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战斗呢?” 江先生问道:“你多大了?” 男孩儿道:“我十二岁。” 江先生又是一笑道:“又是个巧合的年纪。我师弟刚刚来我们山庄也是十二岁。如今他十七岁,已经能主持一场战役,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那我和你约定,等到五年后,你也十七岁,就跟我一起并肩战斗吧!我说到做到。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谢青鹏。” …… 淡月庄园。 “秋柱国,您可来了!啊,这……怎么您也来了……” 555 出门 “嘟嘟——” 沉郁的号角在空中响起,拉开了祭祀的序幕,声音传的极远,久久不停歇。 “吉时已到,祭品出门!” 随着一声高喊,上面盖着五彩绸缎的祭品被从巨大的木台上抬了下来,足足放了十八大台,每一台都由八个人抬着,浩浩荡荡往祭台前进。 这真是…… “好吵。” 危色目送祭品出门,耳边听着沉郁悠长的号角,心中大不以为然: 这祭祀的礼乐真够难听的。 而且,就不能到了祭台再吹吗? 从祭品出门就开始吹,这和出殡有什么区别? 说到出殡……那个长发庄园主还没出殡呢…… 还有那个落日主,昨天死在地牢里,也没来得及出殡。现在的庄园主活着尚且不值钱,何况死了的? 想到乌杀羽的横死,他心里又有些烦躁。明明不算什么大问题,可是就是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就想看到自家的墙上有个洞,虽然有可能只是孩童随便抠出来的,但也可能是贼人的窥伺之孔,下一刻就有强盗进来把全家都杀了。 他正烦扰间,就听旁边穿着大礼服,和往年一样担任祭祀官的伏虎主突然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悲凉。 危色瞄了他一眼,收起了忧心,道:“伏虎主,打起精神来。” 伏虎主叹道:“这样抬祭品出去,我主不会满意的。以往抬祭品的时候,每抬祭品上都要坐一个剑奴,一同上祭坛。赶上大祭或者庄园有心,甚至会压上一个剑客,穿着最好的影丝绸,甚至连他们的剑也带着,一同投入影泽之中。今天倒好,祭品数量不够还罢了,竟一个活祭品都没有,我主怎么会满意呢?” 危色暗暗冷笑:这是点谁呢?昨天他一招以退为进,让这老家伙不能提找活祭品的事——反正他没胆子让其他庄园主自愿祭祀,须怪不得别人。 现在看来,这老家伙贼心不死,还惦记这茬儿呢? 危色道:“你别这么想,虽然今年没有活祭,但规格大大提高了啊。往年抬祭品的都是些剑奴,今年可都是庄园主啊。这些奴隶主纡尊降贵做苦力,可见对罔两主人的一片孝心啊。” 伏虎主听得百味杂陈,他深深觉得几十个庄园主跟着一起抬祭品实在太跌份儿了。这都是还日庄园利用众庄园主迷茫惶恐之心趁虚而入弄得破事。简成龙这孙子真是非常恶劣。将来此人夺了山上话语权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说不定会像当年他们驱使剑奴一样驱使他们? 这时就听大少爷道:“若实在需要活祭,我还有一计。咱们诓骗那几个庄园主去祭坛上放祭品。等到祭祀开始之后,我们瞅准一个机会,将他们一起推到幽水之中,一起献祭了。如此祭品岂不又多又有牌面?” 伏虎主听得汗毛倒竖,脱口道:“荒唐!这如何使得?” 危色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道:“伏虎主,这么点风险也不愿意冒,还不如老实呆着的好。干大事而惜身,做什么都不成啊。”说罢往队伍前面去了。留下伏虎主脸色难看,盯着危色的背影,就像看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却看不见,危色离开了这志大才疏的伪君子,已经收敛了笑意,眉目间隐隐含着担忧之色。 把这帮庄园主带往祭台,他的任务其实就已经了结了。可以说完成的相当顺利。但这并不值得骄傲,就算没有乌杀羽那事儿,所有人里面他也本是最简单的一环。正因为他实力低微,才被排到这个差事上,他深知自己的无用。 偏偏他还承担了情报转运这一职位,消息从他手里过,对通盘的大局也有所认知,知道此时临近终局,其实意外频出,远非形势大好,因此心中担忧。 比如说,昨天夜里,镇守在龟寇老巢的曼影发回了一条讯息: 龟寇在最后一夜,来了“强援”。 有一个远道而来的剑侠人物,被称为“秋柱国”。危色琢磨,应该是“四时”上柱国当中的秋之上柱国。 如果只是一个上柱国那也罢了,反正龟寇左一个上柱国,右一个上柱国,大家也习惯了。上柱国嘛,又不是没杀过。哪怕数一数,龟寇在区区罔两山已经集中了三个上柱国,也没什么好怕的。纵然这些上柱国个个都是剑侠中的强者,以二敌一也不怕他们。 关键是,曼影还说,那秋之上柱国还引来了一位大人物。 那大人物穿着华丽的斗篷,未露形容,一来到此就进入了那大帐篷之中。曼影移动不便,又未敢轻举妄动,因此也说不出那人什么情报,只从直觉上看,那人似乎是个女子,还有一点可以肯定: 此人,无比之强,无比之贵! 说她无比之贵,是因为那个什么“安王”,还有他母亲王太妃,还有那个十分骄傲的上柱国见了此人无不恭敬非常,口称敬语,想来此人身份还在什么王之上。说她无比之强…… 没有什么原因,曼影的直觉。 曼影也是强者,第一眼看到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形,就觉得心惊胆战,简直不敢多看一眼。唯有假装一个破琵琶,不引起强者的注意。 据曼影说,若非她是个没有生命的渊使,恐怕根本隐藏不下去。 最后,她还附加了一句近乎废话的评价:“若我还是曼歌,遇到这样的强者,绝不敢抬眼看她一眼,更别说想着与她作对了。” 危色听了这情报,不免忧心忡忡,但以他的见识根本没办法分析这种情报,别说猜不出对方的身份,就是把对方的身份大声报给他,他也未必能够认得,于是只能尽职的将这个信息转给山下的大本营,以期自己这方的大人物看到并做出对策。 也不知现在大本营中是谁在做主,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可别把先生开创的大好局面毁了啊。 提起先生,危色更担忧了,这几日汤昭就主打一个:杳无音信。 明明三天之前他还在罔两山总揽大局,事事皆在掌握,把那些敌人安排的明明白白,然而几日下来却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没有一点儿消息传来。硬生生把这么大一个摊子推给别人,自己去做另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去了。 饶是危色可算是世界上最相信汤昭的人,也忍不住在心里问汤昭:汤先生啊汤先生,你真的能确定,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比大伙数月筹谋,齐心努力挣下的大局更重要吗? 再想想先汤昭一步不见踪影的白狐,跟她一起失踪的向阳子,远赴前线至今不知事情进展如何的郑昀和卫长乐,突然死去的乌杀羽…… 一桩桩、一件件的不确定和敌人阵营的不确定一起交织成了眼前的迷雾,让危色始终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只有嘲讽和戏耍一下那些奴隶主们才能稍微舒缓一下心情。 “罔两大人!” “罔两大人我们来祭祀您了!” “罔两大人,您想死我们了!” 此时,耳边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大呼小叫之声,危色抬眼一看,原来是远远能看到祭台了。 但这里离着祭台还有一段距离,最前面抬着头抬祭品的庄园主们不知怎的,到了此地驻足不前,反而在前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危色心中不快,加快脚步来到队伍最前方,叫道:“各位先往前走走行不行?想哭一会儿祭祀开始再哭啊,不要耽搁了时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了祭台。 祭台依旧巍峨,一阶一阶如同金字塔般通天彻地,与之前并无区别。 但现在的祭台上,蒙着一层薄薄的似浓雾又似黏液的流体。 那浓液是漆黑的、阴沉的、晦暗难明的,顺着高高的台阶汩汩的往下流。就好像在祭台上刚刚经过一场屠杀,血流成河,半干的血浆化为阴影的颜色,从石缝里渗了下来。 那种颜色乍一看只是单纯的黑色,多看一眼就觉得颜阴沉,这股黑水透过骨头缝一直流入了魂魄中。 危色看了一眼,从心底打了个寒战,几乎要叫出声来,忙用手凑到嘴边,用牙咬住了手背,勉强咽下了这一声惊呼,却在手背上咬出两排牙印来。 这……这是…… “罔两大人!” 一声哭泣从背后传来,伏虎主踉踉跄跄从后面跑上来,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匍匐着向前爬去,爬了几步,用头撞在地上。 所谓哭天抢地。 “罔两大人您来了?您知道我们遭难,来救我们了?嗬嗬……都是我们没用,不能孝敬您,还要劳动您降临来救我们……” 什么? 那液体是罔两吗? 危色惊疑中,只听有人道:“只不过是影泽之水罢了,你何必小题大做,说是罔两降临?” 说话的事是舂米主,却不是真的舂米主,乃是汤昭安排的一个西贝货,在影廊桥上强制和原主掉了包,混在庄园主中做内应的。他是靖安司的剑客,有丰富的卧底经验,见识比危色还多些。 伏虎主摇头道:“你们睁眼看看,这哪里是影泽之水?影泽之水能有这般粘稠?能似这等沉重?我告诉你们,如果说影泽之水是罔两大人的汗水,那么这里就是罔两大人身上流动的血液!我主现在就在这里,它已经降临了!” 危色挑眉道:“流血……你的意思是说,罔两大人受伤了?” (本章完) 556 到场 “不是——”伏虎主听了忙否认: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怎么得出罔两大人受伤的结论呢?这也太不敬了吧?咱们还在罔两山,你们一个个就跳出来啦? 再说,罔两大人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他突然一震,心里一突: 罔两大人不会真有什么事儿吧? 他是有见识的,黏在看台上的液体浓稠黝黑,比影泽更深沉百倍,就算不是罔两的本体,也是来自传说中的影渊。 而且,他们这些参加过祭祀的奴隶主,对罔两的气息十分敏感。这祭台上的气息浓郁的好像当初每次祭祀之后罔两降临时候的样子,甚至有时候还不如这里浓厚,所以他们才这么激动,一口一个罔两大人。 然而仔细想想,影渊在万丈之下,为什么会漫到地面上来? 是不是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黄泉倒灌,这能是吉兆吗? 如果说这些不是影渊的水,而是罔两身上的一部分,那就…… 更不吉利了! 之前罔两可是全须全尾的沉睡着,现在突然分割了一部分,还流淌到了地面上,怎么听也像是受了伤啊,甚至把罔两想象成雪人一样的存在,那么有一部分就融化了? 好像前几日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幽灾,难不成是罔两平息幽灾的时候劳动过甚,受了损伤吗? 如果连罔两大人都受了伤,那大伙报仇的指望可就更没了啊。 危色一句随口的嘲讽,造成了伏虎主的精神内耗。 但不管伏虎主怎么焦虑,那些奴隶主怎么哭天抢地,终究还是要祭祀的。很快,队伍还是再度启程。危色催促着众人,往祭台上走去。 终于,祭台到了眼前。 祭台表面浮着粘稠的流体,已经黑到只剩轮廓,而在上方,则笼罩着浓浓的阴云。 阴云遮挡住了本就黯淡的光线,让罔两山这“黑、白、灰”的三色世界变成了仅有黑灰两色的更压抑的世界。 这并不是意外变故,而是正常的。罔两山的气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每隔三年都会来到阴气最重的最高峰,这也是祭祀在此时举行的原因。那时候不用打开祭台,都感觉罔两已经降临了。 只是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压抑些? 伏虎主还发现,今年的阴云比往年的杂乱。往年的阴云虽然暗沉,却像旋涡一样围着中心一点缓缓旋转,类似鬼斧神工的“邪典”艺术品,多看一会儿甚至会上瘾。今天却是东一块、西一块,杂乱的好像搬家前塞满东西的旧箱子。 如果说以前的阴云像一层层华丽的精致大氅,那么现在的阴云就好像一揪一揪的碎布头。 好像是缺了一个能裁剪、会缝补的好裁缝。 这又是一个不祥之兆。 心中存了疑虑,看什么都不顺眼。伏虎主已经开始疑神疑鬼了。 “嗯?”危色讶然,“竟然已经有人来了。” 祭坛上已经打好了高高的祭台,做了“罔两山风格”的装饰,让人一眼就看出这里将有一场盛事大典。这都是还日庄园的人手前几日加急布置的,很费了一番功夫。伏虎主等几个老牌庄园主都做了“技术指导”。 在这片祭台上,他们是第一波也可能是唯一一拨祭祀者,但这个巨大祭台贯通了三个阶梯。往下看,第三阶梯也搭了祭台,聚集了一群人,不用问,必然是那些漏网之鱼的庄园主,他们没参加那场斗剑,不经意间迎来了自己的人生巅峰。 往上看,高高在上的第一阶梯,居然也搭有祭台。而且也有人聚集在那里,虽然只有小猫两三只,但很明显也是来祭祀的。 “那是……是那个贱人!”图非率先认出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众人恍然,要说这次罔两山损失最大的应该是第二阶,十个庄园本来剩下三个,随着暗星庄园被一炮崩灭,以及先一步上山去平定内乱的降龙庄园降龙主被确认死亡,十个庄园里就剩下唯一一个庄园还日庄园了。十家九亡,可谓惨烈。 同时,第一阶梯的损失也很大。五个庄园确认庄园主死亡的有三个。还有一个从头至尾保持在事情之外,可以说是一阶二阶庄园中除了还日庄园最幸运的庄园——高冕庄园。 这个高冕庄园据说庄园主身体不好,一向不参与任何外事,甚至连好几届深影会也不参加,奴隶也不买,上次祭祀祭品都是最低线准备的,若非祖宗留下的高阶位,早就该被排除在众庄园主之外了。江湖传言,那庄园主已经死了,是几个白发剑客把持权力,装作无事发生。 靠着这种自我封闭,高冕庄园把一阶庄园幸存率的下线稳定在了百分之二十。 而另一个本来应该幸存的庄园是长衣庄园,也就是图非他们的庄园。 但是紧接着图非就被内乱推翻了,合伙人金久也死了,只能跑回还日庄园中哭唧唧求援,至今没能等到他梦想中的救星汤昭回来,所以一阶庄园的幸存率减一。 看到一阶台阶上有人,众人自然以为是高冕庄园的人来了,没想到那篡了长衣庄园庄头之位的人居然大喇喇到场祭祀了吗? 图非叫道:“就是她,幸若那贱人,还有她那个外援,竟敢来祭祀,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队伍里有人冷笑道:“真有意思,长衣庄园这三年竟然换了三波人祭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啊。” 他这话是把图非也讽刺在内了,让旁边几人对他怒目而视:都这个时候了,破坏团结的话不要说。 危色也微感惊讶:迟明镜居然也来了? 迟明镜已经脱离了队伍。双方曾经有过一段同行,相处还算愉快,但终究因为目的不同各自分开了。大家好聚好散,迟明镜能趁机夺取长衣庄园也少不得汤昭他们这边制造机会。 按理说迟明镜的事已经了了,她为什么还要来呢?是承了情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还是另有目的要在祭祀上完成?还是说干脆是来看热闹、找乐子的? 危色抬起头,看着上一级台阶那模糊不清却又依稀熟悉的身影,心中问道: “你应该是我们这一边的,对吧?” “明镜?” “呜——” 悠长的号角声再度响起,这一回却不是他们这队伍里吹奏的,而是从更远处传来的。 有人来了! 危色猛然回头,就见远处旗帜招展,号角齐鸣,黑压压如一大片乌云,走来了一支出殡……祭祀的队伍。 这一行人数并不少,粗略看来不比还日庄园这边人少,从气势上还更胜一筹。 这回轮到伏虎主惊呼了:“暗星庄园!暗星庄园的人来啦!” 危色心里一沉,众庄园主也一下子炸锅了,叫道:“什么?暗星庄园还有这么多人来?他们不是被灭了吗?” 关于渊使出动灭暗星庄园这一战的结果,众人都是听心影说的。心影虽然失魂落魄于曼影的消失,但也强调暗星庄园已经被消灭了,是借着罔两的力量毁灭的,渣都不剩。 心影这家伙应该不会说谎,所以大家都信了,同时也觉得合理:那么多渊使出征,跟人同归于尽已经够丢人了,难道还能被打的全军覆没然后对方毫发无损? 因为信了,所以这时候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是暗星庄园!我看到幸姿和幸牢两个人了,还有那个年轻的庄园主……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啊,怎么虚飘飘的?但确实是这个人没错,我以前见过他,确是暗星主。诶,他们真的没怎么损失什么,好像人还比之前更多了?” 伏虎主大呼小叫,众人忧心忡忡:他们可是和渊使一伙儿的,还和长寿会敌对,现在剩下一群残兵败将,暗星庄园是长寿会那边的,如今却兵强马壮,更有屠杀数位渊使的辉煌战绩,那一会儿擂台前相见冲突起来还能有好? 现在投降还来得及不? 但他们的担忧,又远远比不上危色的担忧。 当暗星庄园的大队人马出现在视野里,危色心中巨震。 竟然……还有这么多人! 这……和计划不同啊! 身为情报枢纽,危色可是知道汤昭的计划的。按照以前的计划,曼影作为内线,应该在龟寇出门的一瞬间引爆雷符,把淡月基地连人带房炸上天才对。 这样,就算伤不到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也该让那些喽啰损失惨重,并顺便摧毁他们的大本营,叫他们手忙脚乱无暇他顾才对。 但现在,龟寇不但人马整齐,而且看起来精神饱满,完全不像是刚刚出门前被五雷轰顶的样子。 难道是计划有变? 还是说……潜伏在淡月庄园的曼影出了什么岔子,最后没能启动那雷符? 如果是这样,莫非龟寇不但没有损失,还获得了一部分这边的情报,于是有备而来? 一瞬间,危色就想要摸摸耳后一个装置,那是汤昭开发的即时通讯术器,如果有新的指令,会从术器中直接传到他耳朵里。 但现在,寂然无声。 或许是因为他实力不足,并不重要,所以没有人安排任务给他? 但是,对方已经到了眼前,无论他是什么角色,现在都应该上台了。这头一场开场戏,必须他来唱。 既然没有剧本,那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本章完) 557 亚仙 “砰砰砰……” 虽然已经没有心,但曼影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在疯狂跳动。 因为她太紧张了,紧张到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虽然她也不需要呼吸。 眼前的景象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一时乱了方寸,现在无法决定是否要按照汤昭留下的计划来行动。 本来一切都还挺顺利的。 按照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套路,他们诱惑龟寇在淡月庄园的遗迹上的建立基地,又用幽水将自己来过的痕迹破坏,只等龟寇上当后来一波大的,将他们的信心彻底摧毁。 龟寇果然入彀。面对幽水留下的满地狼藉,匆匆检查一遍没有发现破绽,就在废墟中大搞建设。因为时间有限,他们全力抢时间平整场地,修建基地,制造各种武器,根本没有发现汤昭埋下的雷。 当然也没有发现暗中窥探的曼影。 曼影的心情本来也是愉悦的。 她惊叹于龟寇的效率:短短三日时间,一座废墟已经焕然一新,重新变成了一座大军营。一开始还是只有兵营建筑,后面还有了一匹匹的坐骑、一头头凶兽、一笼笼的魅影、一架架傀儡、一座座形似堡垒又似炮台的战争武器。 战争机器在运转,各种物资和军火源源不绝的抵达,一场大战蓄势待发。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火药味,如果有其他人看到这种场景哪怕不相关也会头皮发麻。 那时候,从头围观这场建设的曼影觉得: 有点想笑。 她心中存在一个天大的纠结处,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所以这时候就要看别人倒霉来平衡自己的心情。 眼看龟寇建设的热火朝天,曼影心中暗爽:建吧,建吧,你们越努力,被摧毁的时候越绝望。 光想象自己最后一刻动手会把这里的一切毁于一旦,那些在罔两的力量中幸存下来的家伙再度倾家荡产,她就感觉痛快。 当然,这种痛快也有点变态,只有她一人独处的时候才能放肆体会。而且不能叫人发现,这也是一种小小的心理阴暗。好在她的存在比较特殊,无论怎么开心都不至于笑出声来。 然而,情势在昨日晚间急转直下。 这些天龟寇的增援是源源不绝的。白天夜里,时刻有新人到来。以灵官为主,也不乏剑客,越临近祭祀日来援越多。前一日白天更是剑客数量爆涨。 曼影数了数,剑客怕不是近百人,灵官更数倍于此,加起来恐有近千人。不由心惊肉跳,但紧接着便安定了:汤昭说了,他特制的符式威力足够,凭他什么剑客,不过是雷符之下的灰烬罢了。 大营中也有几个剑侠,这些人应该是雷符轰不死的,是不容忽视的力量,甚至可能在大营崩溃后狗急跳墙,更加凶残十倍。但曼影心想这也不与她相干。汤昭显然也背靠一个大势力,更别说还有她的老家白玉京。纵然遭受大劫,也应该有不少实力留下来吧?几个剑侠而已,怕他什么? 总之,优势在我。 但是那天晚上,曼影见到了那个人。 那天晚上,最后一波强援达到,人数并不多,但实力却可怕。首先就是一个强大的剑侠,满头头发枯黄如稻草,看起来干瘦,有些萎靡不振。但他实在很强,比之安王太妃,比之那个操纵水的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曼影甚至觉得,汤昭也未必及得上他。 这让她有些担心,但紧接着,她就看到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隐藏在华丽斗篷里的影子。 强大! 可怕! 曼影完全没看清那人的外表形象,但一眼看到那人,就有一种心悸的感觉。紧接着立刻闭起了眼,不敢再看,似乎多看一眼就要被那人发现了。 明明她被藏在疑心的死角里,明明她是极其安全的,可是她就是被吓得连目光也不敢对过去。这是实力的差距带来的凌压,让人产生本能的恐惧。 开……开什么玩笑? 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剑侠啊。渊使纵然失去了影阆的支持,不能放肆使用力量,也能在一段时间内发挥剑侠的力量,竟然被一个模糊的身影吓到这个地步。 他是谁?他是什么实力? 能让曼影吓到这个地步,难道说是一位剑仙殿下…… 不。 想到仙剑,曼影反而冷静了一下。因为她是见过剑仙的,甚至不止一个。剑仙给她的感觉反而没这样锋芒毕露,而是乍看并非特殊,甚至想要亲近,但越想要靠近越觉得深不可测。终于发现自己根本靠进不了,最后认识到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仙人的那种存在。 一个仙字把仙凡从境界上分开,而不是从强弱上分开。 这个人应该还不是剑仙,但很强很强,以至于没到那个境界却已经和同境界者拉开了天渊般的距离。 或许,他离那个境界应该只有一步之遥?在剑侠这个境界已经走到了极致,力量已经在质变的门槛上,正是最外露的时候,如果他真的能再进一步,或许就能返璞归真了。 遇到这样的强者,她最好应该苟住,一眼也不看对方才安全。但她想到自己的任务,想到了阵营归属带来的那虚无缥缈的“安全感”,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想要再多获取一点点情报。 越不敢看,越偷偷看,这是一种作死的刺激。 好在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那人就已经被簇拥着迎入了大帐,门帘紧接着垂下,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个安王和他娘等主事者以及前面来的高手一起向来人行礼,就被隔绝了视线。 这一眼太快,她不敢说收获了什么情报,最多凭她的直觉,猜测这人恐怕是个女的。 而且地位极高。 比现在营地里的人都高。 实力强,地位高,这本是理所应当的。 赶紧报信! 曼影立刻使用通讯术器将自己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发给了另一端。想了想,她又在最后加了一句:“敌人实力超出预料,原本计划恐不能成功。是否更改计划?” 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当然有一部分是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但也确实觉得汤昭破坏的计划成功的希望渺茫。 那种强者别说本身不会被雷法所伤,说不定能在发动的一瞬间反应过来,将所有雷法镇压下去,让无数后手变成废棋。 在曼影想来,一个计划如果没有成功的可能,不如不做,徒然打草惊蛇。 又或许那边有更好的计划,利用汤昭留下的力量和她这埋入敌人腹心的钉子,发挥更大的作用呢? 说实话,她不知道汤昭背后的人有什么实力,又或者主持大局的人头脑里有多高的智慧,她当然希望对面有算无遗策的计谋和所向披靡的实力,让她这颗飘零无依的心真正的安定下来。 然而,她传过去那些信息,只得到一声例行公事的“收到”作为回应。 一直到夜晚,她都没收到任何新的指示。 这让她渐渐焦虑起来。 对面做主的人到底什么意思? 是计划不变,还是干脆取消?还是…… 压根就不重视这边,觉得无关大局,所以不回应? 如果对面是汤昭,又或者是曼歌熟悉的兄弟姐妹,她肯定不会这么瞎怀疑,但现在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可能是像大部分渊使一样靠不住的家伙呢? 说真的,碌碌之徒高居上位,主宰他人生死却付诸儿戏,这种事在罔两山一点儿也不少见。她如果可以放心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心影那样的家伙才奇怪了。 她想好了,如果天亮之前还没有回应,那她就…… 就…… 还是执行汤昭的计划。 即使无用,那也是她答应下的,应该要做到。 至于其他人,莫说没有指令,就是有,她也要自己判断,乱命绝对不从。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帐中灯火不熄。龟寇也在熬夜,做最后的准备。 一直等到天将黎明,已经到了最暗的时刻,曼影已经决定不再理会,按照原定计划结束这四天的蹲守。 突然,曼影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曼姑娘。” 曼影微感讶然,这个声音听起来好像…… 年纪不小了。 是一个老年妇人的声音。 虽然确然苍老,但她的语气音色十分温和,更透出带着书卷气的典雅,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气度高华、彬彬有礼的贵妇人形象。 这不是白玉京的人,是汤昭那边的?那边离开汤昭,终于有做主的人了吗? 而且……曼姑娘? 这个称呼有点像汤昭称呼她“曼姐”的感觉,也是承认了曼影和曼歌的双重身份。 当然,也可能只是那老妇随口一说,但曼影直觉觉得她是有意这样称呼的。 这么说,是个心中有数的人咯? 曼影稍微恢复了些好感,拨动琴弦道:“我……” 琴弦刚刚一动,对面的老妇人已经道:“曼姑娘,我知道你身在敌营不便发声。你不妨且保持沉默,先听说我说。除非你反对我说的话。” 曼影停下拨弦,不再说话。心中不可避免又升起两分好感。 如此体谅前线,此时她相信对面应该是个可靠的人了。而且对方应该地位不低,口气虽然温和,但毫无疑问是下惯了命令的人。 甚至比汤昭地位更高? 曼影想着,保持着沉默,听对方说话。 “首先我要谢谢你。”老妇人诚恳的说道:“你救了我们一命。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知道那位已经驾临罔两山,恐怕难逃覆没的下场。” 那位?原来你们知道她是谁? 她一定很强吧? 仿佛是猜到了曼影心中所想,老妇人继续道:“因为那位是现今所知龟寇中的最强者,可能也是人间最强大的剑侠,被称为亚仙的——先魏大冢宰朝千帆!” 558 借目 “大冢宰……” 作为与世隔绝的渊使,曼影肯定没听过这个人、这个职位,但一听就觉得这三个字气势惊人,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 果然跟她想的一样,那人虽然不是剑仙,但也仅仅一步之遥。 虽然说仙凡有别,再是顶尖剑侠,和剑仙差一步差的还是很多的,真正的剑仙可以轻易消灭任何一个剑侠,但是罔两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剑仙。尽管曼影不知道罔两和毁灭的纠缠,但罔两的状态一直不好,而且每况愈下,所有渊使都有察觉。 而罔两被毁灭压制,实力大不如前,龟寇那边肯定是知道的。那位大冢宰既然到了,必然是存着“趁你病,要你命”的想法。 比起帮罔两解除毁灭的影响,再签订契约来约束,拥有正面攻杀罔两的实力作为底牌,有翻脸掀桌的底气,显然更加重要。 大冢宰不仅实力出众,而且有一个流亡朝廷做底蕴,还有各种外物手段,再加上其他人辅助,应该是有取胜的希望的。 “朝千帆此来应当是为罔两。”此时那老妇人的声音也在曼影耳边解说着,“阁下和渊使突袭了暗星庄园,让暗星庄园认清了自己和罔两山尚处于敌对的状态,所以调整了策略——当然也可能他们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能掌握罔两山最好,不然就将之毁灭,不留下可能的敌人。” 曼影叹息了一下:这一夜她虽然尽量让自己放空,但还是有不少记忆碎片自己冒了出来,仿佛戏剧一般在脑海中重映。 那些都是白玉京的回忆,无数美好的和惨烈的记忆不住闪回,让百年之前的往事如昨天发生的一般新鲜。 这些记忆影响了她,当然也就让她的人格渐渐偏转向了白玉京的那位曼歌,对罔两山渐渐没了好感,尤其是对罔两本体越发厌恶起来,最多只对心影这样的故人有些香火情了。 但是龟寇这种势力莫名要对抗乃至毁灭罔两山,还是让她大为不爽,觉得罔两似也不该被这些宵小所灭。 然而她此时还保持沉默状态,一句话也不说,只听那老妇人说。 “既然朝千帆在此,阿昭的那些后手就要慎重了。至少朝千帆在场的时候不宜发动。等她离开时发动才有效果。” 曼影同意。她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等朝千帆前脚出门,后脚就发动,给龟寇献上重礼。 但那老妇接着道:“然而她明天肯定不会第一个出门的。看她的偷偷摸摸赶来的样子,说不定她会一直留在基地里,作为压阵和最终的底牌。等到前面那些手下在前方吸引注意力,最后才作为秘密武器最终登场。等她到场,这个基地就空了。” 曼影心中一沉,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比起她的身份,这大冢宰来的并不招摇,几乎可以说是作为那柱国的从员降临的,如此白龙鱼服,那她登上舞台上大概也不需要提前预告了。 也就是说,曼影守在这里没用了。最多等大冢宰离开后,摧毁一下基地,一则过过瘾,二则清除他们的退路。 然而,大冢宰都来了,大概龟寇也不会败退了吧?如果大冢宰都失败了,剩下的虾兵蟹将还需要什么退路吗?只怕也剩不下几个了。 想到这里,曼影有些挫败,虽然这个任务完成了也没什么奖励,但她耗费了很多心血,熬了好几天,最终却是无疾而终,让她心情大坏。 这时,对面老妇人的声音仍清晰稳定的传来:“不过发动雷法未必需要效果,杀伤敌人也未必是最有用的目的。可以说,有的时候,发动本身就有意义。” 曼影眼前一亮:择机而动,干扰判断? 但她不能出声,于是对方接着道:“就是干扰他们的战斗意志和底气信心。那大冢宰身份特殊,骤然降临,自然在志得意满的时候,龟寇的士气也最高。她坐镇后方,必然兼任调兵遣将之责,只怕现在就有腹稿了。但等明天第一批出发,呼叫支援的时候,我们引动雷法,毁他一两批增援,自然叫她疑神疑鬼,甚至怀疑在大帐中商议的机密被人窃取,自然要临时更加计划,更加手忙脚乱。” “如果他们检查不出阿昭的手段,咱们就多消灭他们几批增援。到时候前面那些先头部队见到增援不来,也必疑神疑鬼。若能激得大冢宰提前出门那更是再好不过。她一出门咱们就引爆所有的雷法,把基地炸上天去给她送行。” 啊,这个计划…… 很有趣啊! 曼影一念之间,就已经认可了这个计划,心中不免赞叹:在不能正面力敌的情况下,这个方法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不过…… 那必须要掌握好时机才行。 最好是同时知道两边的时机,才能游刃有余。第一波先锋出去的在祭坛处于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时候叫增援,基地怎么发人马,然后还要观察大冢宰以及其他能做主的人的表现和神态,判断他们的心理状态,以便在合适的时候出手。 曼影对于后面一个条件还有三分把握,整体把握全局可就不行了。需要人及时通知它,还要它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形及时反馈,一来一回很可能有延迟,可就难免贻误战机了。 不过就像之前一样,对方主动道:“所以,我需要更明确观察你那边的情势。能否借阁下眼睛一用。” 曼影一怔,不懂她的意思,但想想这应该不是“借你人头一用”的意思,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霎时间,她眼睛一花,似乎眼前出现了重影,但紧接着视野就再度清晰了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但她知道现在不同了,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眼睛有了额外的负担,似乎有两团剑元凝着,有些酸涩感。 刚刚发生了什么? 老妇人的声音从术器中传来,道:“啊,看见了,视角不错啊。这营地建的真好,龟寇的手笔可是不小。” 这一下证实了曼影的猜测,道:“你能和我共享视角?” 老妇人道:“是啊。老身的眼力比较好。曼姑娘不介意吧?” 曼影略感惊讶,这应该是剑法,比起奇特,想来她的剑意应该是类似“观察”这种。 不过,既然对方能看到,曼影倒是多了和她交流的机会。她便以弦代手,在地面写下两个字: “殿下?” 老妇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叹道:“我们也不知道。阿昭推测那位殿下在影阆中沉眠,凌姑娘带着另一位剑祇阁下去寻找。然而她自从进入影阆之后就失去的联络。现在影阆彻底断开了,里面显然是发生了什么。” 自从凌抱瑜消失,汤昭曾经把“太阳风暴”关过片刻。那时影阆并没有重新连接,也就是说影阆已经彻底断了,罔两山正式“失序”。那说明影阆中已经有了巨大变故。但这变故却是在黑箱之内,不打开之前,谁也说不好发生了什么。而什么时候能打开也是个谜。 曼影十分难受,不但殿下不见,连她关心的凌抱瑜也不见,让她双重担忧,接着又用弦写了两个字: “汤昭?” “唉。”老妇人长叹一声,曼影关心的都是他们也关心而且不知道现状的人,只能解释汤昭去做非常要紧的事了。至于多要紧……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曼影虽然和汤昭的组织联系上了,但关心的人通通不见踪影,心情也自低落。只能默默无言,就这么等着,终于等到了天亮。 天光渐亮,大地一片灰白。 龟寇的大营中,陆陆续续走出士兵和剑客。另有道道炊烟升起,在烧火做饭。显然,他们准备要出发了。 曼影和借用她眼睛的老妇人一起看去,第一批集合的人数并不多,不过百十人,连大营的七八分之一也没有。其中有一小半是剑客,剩下的则是精明强干、面目丑陋的灵官们。 而他们当中做主的则是已经化为灵相的安王。这个王室虽然死了一次,还不忘身先士卒,倒也精神可嘉。 曼影还认出一个冷峻女子,似乎是上柱国级别的强大剑侠,正穿着便装混在队伍中。看来龟寇很谨慎,第一批就派出了两大高手压阵,足够压服所有庄园了,他们想要先声夺人。 而其他高手,安王太妃和秋之上柱国则守在大营。自然,那位神秘至极的大冢宰也没有出发,她甚至根本没出大帐,静悄悄好似没有这个人。 “呜——” 随着号角声响起,龟寇的队伍出发。除了大队人马,队伍后面还有一抬一抬的祭品,那都是祭祀给罔两的。粗粗一算,竟比之还日庄园准备的犹有过之。 而每抬祭品上,竟然还都坐有一个人。那些人穿的像是白衣孝服,全都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像一座座泥塑木偶。 牺牲? 龟寇还真是入乡随俗啊! 这时,老妇人的声音第一次转为森寒: “果然是龟寇啊。竟然把我的人献祭给罔两祭旗!” 559 来人 祭坛。 还日庄园的众人眼看着龟寇的队伍已经到了眼前。 危色依旧未得到任何指示,一时也做不出什么决断,只得任由他们到了跟前。 对方倒也没跟庄园主们面对面,而是走了对面的另一条路,来到祭坛的另一侧。双方隔着大祭坛,就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隔河相望,似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不过对于有剑客眼力的人来说,这点距离已经能把对方的睫毛有几根都看清楚了。 危色扫了一眼,就看出那领头的安王有些不对劲,有点像…… 像冯镇守使的状态。 原来是个死了的灵官。 还有,那个队伍里有个女子也很厉害。 虽然还不是剑客,但危色有自幼培养出来的判断危险的本能,所以能一眼看出那便装打扮、看似平平无奇的女人其实相当强大,然而她给自己的感觉并没有超过那个归融。也就是说,她也就是个剑侠。 那么,那个号称强大到不像话的女人在哪儿呢? 危色想着,对旁边几个庄园主道:“我看他们队伍里藏龙卧虎,你们小心……” 话音未落,就见龟寇已经把后面一抬抬的祭品抬了上来。 就见那一抬抬祭品虽然比这边略少几抬,但也十分可观,最显眼的是,祭品上面都坐着一个人。 “嘿。”伏虎主见了一拍腿,“他们倒是尊着古礼,居然准备了牺牲,而且还不是那种凑数的剑奴,是正经的剑客起步。这倒显得我们没诚意了。”说罢摇头叹息。 危色目光一跳,心想:果然是龟寇,好的不学坏的全学。不对,他们本来就这么坏,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些牺牲一共十二人,有男有女,年纪有大有小,但没有明显的小孩子,也就是说不是剑奴。而一个个都是黑发,自然也不是本地的白发剑客,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肯定不是他们自己人吧…… “咦?这不是纯道长吗?”这时,混在队伍里“观摩”的柳鹄突然开口,语气十分意外。 危色略一偏头,问他道:“纯道长是?” 柳鹄道:“是京城九天道宫的纯风道长,是国师麾下的一位剑客道长啊,还是相当得脸的。在京城就算到了王府也是座上宾。这些人什么来头?竟然敢把国师的人也绑来祭祀。” 危色立刻明白,这些祭祀牺牲都是龟寇从别处俘获来的人,都是出自和他们敌对的势力。至于什么国师的人不好惹,龟寇连朝廷都要推翻,怕什么区区国师?说不定就是要拿国师的人来祭旗。 危色问道:“既然是柳兄的熟人,咱们要不要救一救?” 柳鹄笑道:“不用,不用。点头之交而已,别耽误了正事。” 危色暗暗嗤笑,这时,舂米主轻轻碰了一下他,危色瞟了他一眼,舂米主对他使了个眼色,手指在下面比了个“三”的手势。 虽然眼色示意很是模糊,但危色还是接收到了他的意思:“牺牲里面有咱们的人,是排在第三的那个。” 舂米主是检地司派出的卧底,他指的自己人当然也就是检地司的人。 危色目光移动,看向第三抬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个年轻人,最多二十来岁年纪,眉梢眼角颇有峥嵘凌厉之感,此时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倒显得温和了一些。 看样子,他是被用手段控制住了,动弹不得,也不知还有没有意识。 危色不认得此人,但看此人面相应该是个坚毅的战士,可惜落在龟寇之手,也不知到时能不能来得及救他。 危色毕竟不是检地司的人,也没什么袍泽之情,除非汤先生有明确的命令动手救人,不然他自然还是以自己的任务为先,要是对方最后遇难,他也只能说一句“很遗憾”了。 眼见双方站定,互相沉默不语,危色故意视若不见,转头对伏虎主道:“吉时到了没有?到了咱们开始祭祀吧。” 伏虎主身为礼官,对一切流程十分娴熟,道:“可以开始了。我先……” 正说着,就见一个人影顺着祭坛两侧的台阶走了上来。 此时两侧人头攒动,各自抱团,正是气氛最凝重的时候。这个孤孤单单的人影显得如此刺眼。就好像两座喷发的火山中间一条大河,孤独的漂下一艘独木舟。 还没看清那人模样,伏虎主已然大怒,喝道:“那个卑贱的剑奴竟敢这个时候来打扰?快把他拿来祭祀!” 危色看了一眼,反应过来伏虎主为什么立刻认为是剑奴。那个身影不但矮小,而且走路的姿势很奇特,脚步贴着地面并不抬起,就好像在淌水。 那些剑奴都是这么走路的,这样才能靠近罔两,免除一部分痛苦。 不用危色提醒,旁边柳鹄已经道:“伏虎主且慢,这时候竟然会来人,恐有蹊跷。” 伏虎主一时噤声,接着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时间仿佛静止了,唯有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往上攀爬。 直到那人登上了第二阶台阶,众人才看清楚。那果然是个小孩子,说大点是个少年,穿着非常简单几乎如同黑色布袋一样的简陋衣物,看起来不但是剑奴,而且还是穷又抠的庄园中的剑奴。但凡庄园主将点体面,也不至于给剑奴穿这种衣服。 然而那剑奴的脸上,却带着一个面具,面具金灿灿的,雕琢十分精细,五官分明,牙齿外露,有点凶狠的样子,唯独嘴角呈弧形,又像是在笑,十分古怪。 任何人戴上这个面具都会变得诡异又凶恶,这根本不是小孩子平时玩闹带的面具,更像是某些驱鬼的祭奠上,那些捉鬼的巫师们带的面具,用来震慑魑魅魍魉。 危色这种不敏感的人,迟了一线才发现另一个诡异之处:这个面具,居然是金色的! 金色不稀奇,稀奇的是在罔两山,能看见是金色的。 它居然无视罔两山的黑白滤镜,独自发出了金灿灿的光芒! 上一次危色看到这种颜色,还是自己庄园门口那“幽海落日”的雕像,那抹金色,正是太阳发出来的! 难道说这个面具也是…… 眼见那面具少年已经到了祭坛下,众人一时无声。伏虎主张了张口,想要问他来路,但他终究也不是傻子,看到这等情况也觉得不该由自己出声,最好让别人去问。 但人人都这么想,也就没傻子会问了。众人眼睁睁看着少年爬上台阶,来到祭坛的第二阶的一处平台上,然后盘膝坐在众人旁边,目光透过面具注视着众人,就好像观看演出入席的观众。 一阵诡异的安静之后,危色清了清嗓子,回头道:“伏虎主,可以开始了。” 伏虎主脸色难看,对面都是敌人,下面又有突然出现的诡异少年,他当真不想上台。但传统的四大礼官庄园的庄园主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只得抖了抖礼袍,往台阶上走去。旁边两个剑客捧了礼器跟了上去。 往日这两个捧礼器的位置也得是固定的二阶庄园主,但如今他们都没了,只好选两个剑客上台。其中一个是幸五,另外一个则是图非。 幸五是代表还日庄园上台,危色扮演的大少爷要镇场子,他自己又不是剑客,恐上台接触到罔两的力量露馅儿,因此派了比较熟悉这套流程又最有自保能力的幸五上台。而图非是自己想上去,他家丢了,正等着祈求罔两给他找回来,是以愿意做这些杂活。 祭台上早已放置了香案,准备了祭祀之物,。香案分三层,各自摆着不同数量的香炉。最底层十个,中间那层五个,最上面只有一个最大最华丽的香炉。最顶上还有一座类似佛龛的宝案,正中央插着一根黑玉杖,最上方镶着一块仿佛瞳仁一样的黑宝石,宝石颜色黝黑,细看深不见底,任何人不敢与之对视。那是祭祀的核心法器,由五家一阶庄园轮流保管,这一次轮到长衣庄园保管。 亏了图非一直把这个黑玉杖留在身边,若是留在长衣庄园里,现在他们这些人连祭祀的权力也没有了。 当下伏虎主先点了一株特制的香,拿在手里,微微一晃,火焰冲天而起,仿佛火炬。那火焰肉眼看来竟是纯黑色的,也不知真的是黑色还是因为滤镜的影响看起来是黑的。 伏虎主拿着香往正中央对着黑玉杖一拜,然后迈步在祭台上走了起来,先是慢走,然后疾走,最后开始迈起不同寻常的步伐,就像是舞步。 只听他一面跳舞一面念念有词道:“天地混沌,日月非光。 天道陨灭,人道不昌。 万物失序,唯我罔两, 与天相接,与地接壤。 五祭共捧,十心同襄……” 他一面跳一面念,越来越进入状态,舞步也越来越癫狂,那香火在他手中似鼓了风一样越烧越旺,生出许多浓重的烟气,弥漫得祭台烟火缭绕。 危色抿了抿嘴,心想:这特么跟跳大神有什么区别?怪不得先生说罔两山是邪教淫祀的初级阶段,连唬人的手段都好生低级。 伏虎主跳了一阵,道:“何为五祭?长衣——”他说话间用手中的黑炎去点燃第二排最左边那道香,香烟顿起,烟气化为一件衣服的形状。 “高冕——” 第二柱香燃起,烟气如同冠冕。 “玉琮——” “嘉珮——” “香珠——” 这五个名字指的是五家一阶庄园,他一一点到。然后开始点十个二阶庄园的名字,点第二排的香:“还日、暗星、降龙、伏虎、灵猿……” 哪怕十五个庄园不剩几个人在场,他也一一点到,十五根香一起冒烟,烟气最终聚集在最上面那根香上,最粗最大的香无风自燃,化作一道黑烟,往祭台上飘去…… “众心齐备,我主罔两,降临!” 560 没反应 “开——” 随着大礼官伏虎主一声呼啸,烟气朦胧中,祭台发生震动。 正当危色等初次参加祭祀的小白以为祭台要从中打开时,祭台中央的一个凹陷处开始往外冒水。 咕嘟咕嘟,是泉水。 黑色的泉水。 危色这才看出来,原来祭坛中心的凹陷原来是个池子,只是没有池子边缘。与其说是水池,倒不如说是水坑。 怪不得之前介绍流程的时候说有把祭品投入幽水的环节,他还想是不是回到河边去投水,没想到在这里又冒出一滩水来。 不多时,黑色的泉水已经将池子填满,池水沉静,一丝波纹也没有,看起来像一面黑色的镜子。 这水,应该是就幽水吧? 不,这应该说是影泽。 幽水特指在罔两山上流淌的河水,是罔两山的“黄金水道”,而影泽却是指一个个水潭。山上每个山庄后面都单独有的一汪水潭,每一个水潭都叫影泽。 那些水潭风平浪静,毫无生机,既无利益,也不妨害。 唯一的作用,就是埋葬。 明明是很浅的水池,据说用竹竿可以探到底,但无论往里面扔什么,都会永远沉下去,再也冒不起来,捞也捞不起。就好像那影泽是化骨销魂的浓酸一般。但其实不是,影泽里的水就是黑颜色的水而已,甚至可以舀起来,只要不掉进去,一个剑奴也可以用勺子从影泽里面取水。 若论那影泽水,只是比一般的水更粘稠些,不清澈,也不肮脏,但就算拿到烈日下也绝不会反光,仿佛在其中有化不开的影子。 传说,影泽之所以能容纳万物,是因为这里通向影渊。那是万物之下,化一切为影的影之国,也是罔两山上人的最终归宿,那是他们的天堂,也是他们的地域。 每个剑奴、剑客,死亡之后都会装入棺材,沉入影泽,归于影渊。 据说当年罔两山的庄园主也是这么水葬的,和剑奴剑客的区别仅仅在于棺材的档次和下葬前举办仪式的程序,他们认为这是回归罔两主人的怀抱,是无上的荣耀。但随着罔两山和外界接触越来越多,渐渐地庄园主们也兴起了“入土为安”的概念,都流行在山外修建豪华坟茔,再不肯轻易把自己的躯壳投入那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对此,罔两也没表示什么不满,也没惩罚过谁。于是庄园主们越发肆无忌惮。到现在隐隐然已经把那影泽等同于低贱之人才用的“乱葬岗”了,浑不在意他们的祖先也在那里安眠。 如果说每个庄园的影泽都通向影渊的话,那么祭台中心出现的这汪影泽更要直通了。要在当年,在祭祀大典上办水葬应该是种荣誉。 伏虎主眼见水泽已满,喝道:“快把祭品投进去!” 这都是之前已经演练过的程序。 危色一挥手,庄园主们抬着堆积如山的祭品往那里去。 然而与此同时,对面那支队伍也动了。龟寇们抬着祭品也往影泽进发。看样子也是要投入祭品,还要做第一波。 危色目光一跳,催促道:“各位快点,别给人抢先了。” 众庄园主一看这情景,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我们办的祭祀,我们开的祭坛,都是我们先,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摘桃子啊? 其实投入祭品的先后本来不打紧。以往都是一阶、二阶庄园按顺序投入祭品,分别祭祀,并没有得到罔两的差别对待,让那边先投也碍不着什么。但是众庄园主都是霸道惯了的,路上看到有人和他们并肩都觉得不爽,况且最近连番倒霉气不顺,暗星庄园也算是敌对方,哪受得了这个气,个个加快脚步,要抢先到池边。 其实危色倒不是要争这口闲气,他是看到了对面祭品上堆着活人,还有自己人,一旦叫这些祭品和人入了影泽,那是一个也活不了。虽然没有办法特意救他们,但是先一步祭祀却可以让他们多活一会儿,万一这点时间就有了转机了呢?这也是他现在能做的仅有的一点小事了。 众人皆有争胜之心,终于快步抢先到了影泽边。龟寇的队伍落后一步。这边把影泽周围一堵,组成人墙,登时把龟寇彻底隔离。庄园主中有那性格比较张扬的,对着后面那暗星主也就是安王冷冷一笑,笑容中尽是嘲讽之意,就差搭配个什么手势了。安王大怒,但最终还是压住了他的王孙脾气,一挥手,队伍彻底停住。 危色这才上前,按照流程,他先要投入一道帛书,其实就是祭表,证明这些祭品是他们还日庄园投的。尤其是他们今年刚刚晋升第二阶梯,按照规矩,祭表上还有“请示妥否”的文字,问他们当了新二阶庄园主,罔两同不同意? 据说,早年间还真有罔两不同意的情况。那时候有刚刚升级成功,志得意满的庄园主在影泽边献祭,突然就被一只阴影大手拽入水池再也没能出来。那之后下阶庄园随意挑战上阶庄园的风气被刹住了好一阵。整个罔两山的形势可以说沉寂如同一潭死水。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罔两便再也没有否决过类似的事情,甚至也不再表达意见,无论是升阶降阶、庄园主更替乃至奴隶们造反当庄头,罔两一概默许,渐渐的各阶庄园的秩序就有些风起云涌了。 这回还日庄园的祭表是雇佣了某位文笔不错熟知规矩的庄园主写的,主要内容就是把落日庄园骂了一遍,说他们如何如何对罔两不敬,敷衍罔两的任务,也不尊敬渊使,所以原长发庄园现还日庄园看不过眼,揭竿而起,替天行道,终于堂堂正正将乌杀羽这老东西驱逐下去。哪知乌杀羽老家伙不识好歹,竟然还妄图逃离罔两山,分明是对罔两大人生了异心,幸亏新庄主将他拿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请求我主: 一则为还日庄园证名,让他们接过祭祀的责任,真正成为二阶庄园。 二则正式定罪乌杀羽,将他视为叛逆。就算死了也要叫他遗臭万年。 其实汤昭他们对乌杀羽倒没什么深仇大恨,死了就死了,并不是非要在他棺材上也吐一口口水,但架不住其他庄园主是真恨他,这一条简直可以说是写表文的庄园主的私货了。 除了主表,后面还有一篇,是众庄园主的陈情表。写了他们如何如何惨,上有长寿会害命,下有奴隶造反,现在落得人丁凋零,无家可归,请罔两大人给他们做主,重新夺回庄园,以振罔两山声威。 后面那人本来还想给渊使们写个表,讲一下渊使死的多么惨,请罔两大人也别忘了可怜可怜他们。被心影和回影言辞拒绝了,它们不肯和这些庄园主同行,说我们和罔两大人是什么关系?我们哪里用的上假模假样写什么表?一会儿祭坛开了,我们面见罔两大人自然会述说的。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祭祀之后,能不能见到罔两大人?” 根据以前的经验,投入所有祭品之后擂台会打开,众人能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影子。可以说那是罔两,甚至众人也会对罔两单独的“祷告”,就像求神拜佛那样,但要说和那种存在“说话”,那就非常难以置信了。 不过这些与云州来客们无关,他们的任务仅仅是用祭品打开祭台,让罔两出现,之后的事情就有其他人来做。 如果这次罔两压根不出现,那说不定更是好事,因为可能是哪一路立下大功,让罔两半道崩殂了呢? “哗啦——” 一抬祭品被扔下影泽。 只这一抬祭品,价不下千金。 水面泛起了涟漪,但紧接着就归于平静。 没反应? 礼官伏虎主道:“再投!” 当下一抬又一抬的祭品被扔下影泽。若在往日,祭坛多少会给点反应,比如裂开一条缝,缝隙一点点扩张。但今日却是毫无征兆,那祭坛和一般山间神庙一样,都是泥胎木偶。 众庄园主从翘首以盼,渐渐变得焦急,最后脸色难看如锅底。 伏虎主在台上也是满头大汗,眼看十多抬精心准备的祭品投进去都没反应,就好像真的是拿钱往水里扔,心中突然闪过念头: 传说中,祭台下的罔两其实早已经不省事了,这些年的祭祀,其实都是渊使在控制祭坛。渊使让祭台打开就打开,让合上就合上。庄园主让渊使不满意,才会把人拉下影泽,如果渊使满意,即使是大逆不道依旧可以平安无事。 这种情况,就好像是太监把皇帝架空了一般。 如今,要是太监都被灭了呢? 他不由自主去看仅剩的两个渊使,要看看它们的反应有没有什么端倪。 回影是个海带,根本不可能看出表情。 心影…… 心影表情很纯真。 算了,怎么能指望心影呢? 伏虎主回过头来,越想越是惶恐:往日大伙都靠罔两山吃饭,陪着渊使们玩掩耳盗铃的游戏也罢了,现在真的指望罔两出头,罔两怎么能是虚架子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匆匆从台上下来,来到影泽边上,看着四周焦急的众庄园主,心中一横,道:“还日主,我就说没有人牲不行吧?快,现在补上还来得及。” 危色瞟了他一眼,道:“现在去哪儿弄人牲?莫非伏虎主想要自告奋勇?” 伏虎主大怒,道:“你开什么玩笑?你看看——”他来到影泽边,指着水面道:“罔两大人不满意咱们的祭祀,连祭台也不肯打开,这是凶兆!马上就是塌天大祸!伱还敢戏谑,莫非你也心存不敬么?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他说着就要煽动其他庄园主把矛头转向还日庄园,正在这时,他突然觉得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当头一撞,他躲避不及,往后就倒,一头栽向影泽水面! (本章完) 561 疑似故人来 这一下变起仓促,众人目瞪口呆。 别看那伏虎主一副年老体虚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其实他也是货真价实的剑客,身体经过锻炼,可不会脚下一绊就栽一个倒栽葱。那必然是有人推他下去的,力量大速度快不容他反抗。 眼见着伏虎主身子往后躺,脑袋先已经落入水池,等身子也跟着没入,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他也就真成了第一个送入影泽的牺牲。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更大的惊呼爆发! 就见伏虎主的身子突然止住了坠落,有一瞬间间仿佛凝在半空中。 他就保持着脑袋在水里,身子在外头的姿势,活像一个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正当众人以为是伏虎主不知用什么方法稳住了身形自己停下时,就见他的脑袋后仰着,一寸一寸从水里抬起。 除非是为了耍杂技表演柔术,不然人是不可能以这个姿势做这种动作的。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伏虎主的脑袋一寸寸往上抬,抬到水面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手掌戳在伏虎主的后脑上上,在把他慢慢往上抬。 如果说刚刚还是猎奇的话,现在变得惊悚了。大部分人听鬼故事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默默战栗中,有一张脸上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但这个笑容没有人看到,甚至没有人看到他的脸。 众人只看到,那只水里的手把伏虎主拖出水面,扔了上去,然后自己继续往上升。 手后面是胳膊,是肩膀,是身体…… 最后,从水池里升起一个人来。 而且,居然是熟人。 “乌杀羽?!” 落日庄园之主,参与了百年前射日大战的功勋老将乌杀羽,在擂台战上落败被抓住,然后自我封闭不死不配合,大多数不知道下场的乌杀羽,居然在这个时候从影泽里冒出来了! 而且,这个人说是乌杀羽,又不像乌杀羽。 在众人印象里的乌杀羽,坐着轮椅老朽不堪,脾气暴躁神神叨叨,是个很讨厌的老货。而现在的乌杀羽,虽然依旧两鬓斑白,却是身强力壮,腰杆笔直,就算不是什么英俊人物,也称得上一句“器宇轩昂”。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目光比鹰隼还锐利,环顾之间寒光湛湛。 在他背后,则背着一把长弓。 那把长弓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却不是金色的阳光,而是雾蒙蒙的黑光,那种光并不刺眼,却仿佛能把人眼里的光全吸走。 看到这把弓,众人都想到了落日庄园门口那座“幽海落日”的雕塑。 这把弓、这个人,如果说百年前曾经一箭射落了太阳,也不那么难以置信。 “他怎么来了?” “还日庄园把他放出来了?”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 很多人去看危色,他们只知道乌杀羽被囚禁了,并不知道后来怎样。危色当然不可能把他无声无息死而衰朽的事说出去。当时看守他的年轻人就猜测他是不是金蝉脱壳,危色还半信半疑,觉得那尸首不像作假,现在看来,果然是他见识浅了。 这人真的用了什么手段逃了出去,只留下一具假尸体哄他,而且还敢回来搞事。 这场祭祀在场势力无不心怀鬼胎,几乎只需要一个火星就把这个炸药桶点着,引发大爆炸,却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意外居然是个完全不在众人视野中的人。 乌杀羽既然归来,还是以这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分明是得了奇遇,恐怕来者不善。 果然他睥睨众人,尤其是不屑的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伏虎主,微微冷笑,张口就—— 危色心中一动,大声指着他道:“好啊,乌杀羽,你还敢回来!果然大伙儿的寿命都给你拿走了!别人都老了好几岁,就你恢复了青春,难道是特意来气大家的?你这卑鄙无耻的老杂种!” 乌杀羽没说出口的话就这么憋在嗓子眼儿里,这一瞬间,众人登时被点燃了,纷纷骂道:“好啊,我就说怎么他变年轻了,原来是用我的寿命!” “无耻啊无耻,无耻老贼!” “还我们寿命来!” 乌杀羽闪亮登场的气势登时被压了下去。这毕竟是涉及寿命的大事,谁也冷静不了。众人叫嚣不已。几十个庄园主固然群情汹汹,连龟寇那边的队伍也有人起哄。却是那安王不爽自己白参加一次长寿会,还给人拿住把柄,最后却什么好处也没有,反惹了一身骚,便宜却叫此人得了,因此上叫人跟着起哄。 乌杀羽大喝叫他们停下,那些人哪里听他的? 他扯着嗓子叫了几声,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摘下弓来一拉,弓弦处凝聚一支箭,箭似黑似白,在黑白之间明灭不定。 “啪——嗖——” 弓如霹雳弦惊,黑白箭爆射向…… 危色的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这射日弓的箭矢速度远胜一般暗箭,速度更比危色反应快得多。危色还没反应过来,箭已经到了眼前,一瞬间脑子全是空白。 正在这时,旁边伸出一只手,仿佛蒲扇一样一拍,把箭矢拍歪了。 箭矢虽歪,力道未衰,向下冲去一路摄入祭台下的沙地,直至没羽。 危色这才定住了心神,回头看去,原来是跟在队伍里的巡察使傅衔蝉出手,从旁拍击,救了他一命。 危色不便称呼,拱了一下手,想要继续放嘴炮,却觉得生死之间的眩晕感犹自未散,牙根发冷,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傅衔蝉开口道:“哟,乌老头出息了。你已经是剑侠了?” 其实她刚刚出手,本来是打算把箭抓住甚至扔还给乌杀羽的,哪知碰到箭矢才发觉其中蕴含的力量远出她的预料,只能加劲儿给它打歪了,就这样甚至都没卸掉多少力道,就算她是徒手,她也是剑侠,而她的力量在剑侠里也不算小的。 能让她感到吃力的力量,自然只能是另一个剑侠了? 剑侠二字一出,喝骂不已的众人立刻安静了。 一般的剑客就怕剑侠,那些见识过归融和汤昭大战的剑客们加倍的怕剑侠。 一双双眼睛含着震惊、疑惑、艳羡等等情绪,目光集中在乌杀羽身上,仿佛在问:“你已经是剑侠了?你凭什么是剑侠?” 这种目光让乌杀羽偷袭失败的震怒和不悦迅速平息下来,倍感愉快,仰天大笑道:“没错,我已经是剑侠了?奇怪吗?我来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我主罔两的恩赐!” “有的见识短浅的土狗说什么我偷了你们的寿命,真是好笑!再多的寿命也就是延寿而已,怎么能叫人恢复清春?只有罔两大人,他有这样的伟力!它左手给了我健康,右手给了我力量。它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与它为敌的人是多么愚蠢啊?” 众人瞪大了眼,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倒在地上的伏虎主却是精神一振: 要是这样,说明罔两果然还健在,而且还能主事!还能降下神迹,能庇护罔两山! 此时此刻,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乌杀羽继续道:“我获得了罔两大人的恩泽,实力大增。本来应该杀一个回马枪,把那些欺侮过我的人斩尽杀绝……” 他瞪着危色扮演的大少爷,显然刚刚那一箭不仅仅是为了威慑,也含着私人恩怨在里面。 “不过,算了。我现在没工夫理你们。不是我宽宏大量,而是罔两大人的意志和大业比什么都要紧。而它老人家为今日祭典准备的小节目,也有你们的戏份。” 节目? 戏份? 两个莫名其妙的词冒出来,众人都有些不妙的感觉。 有人在人群嘀咕道:“祭典?祭典不是正在举行吗?” 乌杀羽冷笑道:“这里叫祭典?你们扪心自问,来这里祭祀的,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怀着对罔两山大人的敬畏之心了?你们这些各怀鬼胎的脸,看得令人作呕。想是最近罔两山死人死的太多了,一些蟊贼不免蠢蠢欲动,把祭典当做了你们勾心斗角的舞台……” 他看了看还日庄园,又看了看龟寇,对罔两来说,这些人都包藏祸心,没什么区别。 “可惜啊,你们别忘了,头上三尺,罔两大人还在看着你们!你们以为自己是棋手,要以祭典为棋盘下你们那可笑的游戏棋局。可惜啊,罔两大人叫我作为使者,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这罔两山只有一个棋手,那就是我主罔两,你们能不能当棋子,还要看罔两山大人有没有兴趣拿你们开局。” 他在那里挥斥方遒,危色想说:既然罔两能说这么多话,之前长寿会在罔两山搞事,后来它的渊使被杀的七零八落,罔两山最近几天一个幽灾,人人自危,羽翼折损,它怎么不出来阻止? 但现在的气氛被乌杀羽引领了,且老家伙又是一个剑侠,他还真不敢再开口讥刺。这时,傅衔蝉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回头。 危色回头,他身后就是祭坛。 此时两边的人都集中在影泽前,中间的祭坛反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异常。 他又看了几眼,确实没有异常,就转回头来。 就听柳鹄道:“原来如此,你既然代表罔两大人,那你就是渊使咯?” 这句话让众人愣住,连乌杀羽也愣住了:剑侠实力,从影泽里爬出来,代表罔两说话……这不是渊使是什么? 只不过以前的渊使都是飞禽走兽,各种稀奇古怪,现在变成人了。 话说回来,既然成了渊使,那还是人么? 不会像其他渊使一样,途具外形,其实本质已经化为影子一样的东西了吧?危色更想到:或许在囚禁处留下的正是乌杀羽的尸首,罔两带走的是他的魂魄,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影子,所以才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当然,是不是人不与众人相关,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有庄园主恭恭敬敬道:“罔两大人还有什么指示?” 看不见的微笑又在绽放。 乌杀羽道:“既然你们那么喜欢下棋,那么这一局就我主由来开吧。这盘棋挂个彩头——赢了的可以继续祭祀,罔两大人会回应你们的祈愿。输了的做祭品。来,上棋盘。” 他往上一指,天陡然黑了下来。 562 对抗 随着乌杀羽向天一指,天一下子黑了下来。 或者说,不是天黑了,而是四面八方全黑了。给人的感觉,就是天被墨染了一遍,然后——塌了下来。 天塌了! 所以这个世界没有光了! 四周一下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黑暗是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瞎了的程度。 危色甚至感觉到身体在往下坠,就好像那种在睡梦中忽而掉下深渊的感觉。 那或许只是个错觉——周遭的一切变成了一个颜色,他也失去了方向感。 除了视觉,他赶紧被一起剥夺的还有听觉和嗅觉。 就在之前,他还置身于嘈杂的祭坛之前。虽然乌杀羽的震慑,让所有人都暂时失声。但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并不是真的失声。 就危色这双经过训练的耳朵,能听到各人的各种声音:沉重的呼吸声,咯咯打战的磨牙声,砰砰的心跳声,无意识发出的衣衫配饰摩擦声…… 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寂静的就像眼前的这黑暗一样纯粹。 而鼻端传来的味道,包括那些人淡淡的体汗味,擂台上残余的血腥味,祭品中果品花卉发出的甜甜香味还有那种影泽粘稠而湿漉漉的味道……也统统消失了。 一切的一切,一切能证明别人存在的证据都消失了,证明他存在的证据也消失了。这让他在一瞬间感觉被世界遗弃了。 难道说,他已经不在人间这个世界了,被罔两拉入影渊去了吗? 或者说,所有人都被一起拉到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是罔两出手,那一切都有可能吧? 被剥夺感官令人发疯。 尽管危色现在还算冷静,但时间一长,他肯定会受到影响。 他已经能想象,如果是其他庄园主,恐怕现在不是在吱哇乱叫就是在瑟瑟发抖吧? 就在他心渐渐那往不可测的深渊沉下去时,眼前却是微微一亮。 一道细细的银线出现在眼前。 那条线或许并没有明亮,最多微微有些银色。但在如此黑暗中就好像太阳一样明亮,充满着希望的气息。让人不自觉的想要伸手去抓。 尤其那银线并非笔直,而是在空中飘舞,飘过来、荡过去,捉摸不定。又像是飘起的白发,又像是银色萤火虫在空中徘徊的轨迹。 看到会动的小东西,情不自禁想要捉在手里,世上恐怖不止一人有他这个毛病吧? 就在他不自觉的伸手去碰触那银线时,眼前又有一道银线飘来。 某个瞬间,就仿佛有人打开了萤火虫的箱子,漫天的银光飘了过来,一道又一道。道道在他眼前飞舞,速度正好不快不慢,是要悉心去捉又不会完全摸不到轨迹,似乎在说“来捉我呀,来捉我呀。” 危色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应该捉一条。 不是他以童心在玩乐,而是他理智的判断。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关键词“游戏”。 罔两是要把他们拖入一局游戏吧? 也就是说,它不打算一开始就要他们死,而是像猫捉老鼠一样先戏耍他们,或者搭一个台子让他们在上面扮俊扮丑、彩衣娱人。 所以,这种黑暗只是序幕,一开始总该会给点希望的。 眼前这银线就是希望。 想到这里,危色定了定神,伸出手去一捉—— 抓到一根。 抓到之后,他紧接着用力一拉,线立刻绷直了。 有戏! 这线好禁拉拽,他使力不小,那么细的线完全禁得住。 而且,一拽没拽动。 线的那头有东西! 看来那根线通往终点,拴在某个标志物上。只需要沿着线往前走,就能…… 等等? 可能是他拽的太用力了,那根线的尽头竟然移动了一下。 难道拴着的东西不结实,被他拽下来了? 这个感觉……是活物? 难道会是…… 还没等他冷静的思考,就听乌杀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各位,都已经抓到了你们的线了吧?我想你们也一定会去抓的。” “有没有感觉到线能拽得动?” “这是当然的,因为每条线都是两个人拽着,一人拽一头。现在线往那边拽,就是哪边使得力气大。” “呵呵,有些人已经猜到了,这就是规则。呵呵,这可不是叫你们拔河,规则就是——两个拉住同一根线的人是一组。同组的人只能活下一个。” 危色微微一震,心情变得糟糕。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我先说明,现在还不算正式的游戏。这只是一个预选赛。罔两大人觉得你们的人太多了,看得心烦,所以特意进行了一个预选赛,淘汰掉一半人。或许不止一半,等到比赛截止时,赢了的人看到出口,出来进入真正的棋局当中,输了的人死了不说,没有分出胜负的人就两个一起永远的留在黑暗中吧。在没有出口的日子里,或许你们会因为饥饿自相残杀,只为了吃掉对方的尸体,到时候你们会无比后悔,还不如当时就拼死一搏,还能活一个。哈哈哈……” 随着一声怪笑。乌杀羽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周围归于黑暗与静默。 危色拽着那根线,仿佛看到了线的那一端那个注定和自己分个死活的人,手微微颤抖。 他是在害怕。 他不是害怕杀人,也不是害怕对方比自己强,而是害怕那一端竟然是自己人,让他必须杀死朝夕相处的熟面孔才能活下去。 这种残酷的淘汰会勾起他记忆最深处的灰暗记忆。 在黑暗中等待自己的对手,无论是谁,是亲是友,要把他杀了才能生存,这种规则对于其他人或许很残酷,很罕见,但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做的。 阎王店的筛选从来都这么残酷,从来都不少死人,也多是在同一批的孩子中间展开的。而同一批的孩子同吃同住同训练,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危色曾经被不止一次杀过昨日还和自己同一个桌上吃饭的伙伴。 痛苦吗? 第一次杀人时极度痛苦,后来渐渐麻木了。到最后他和同伴在最后一次考核中下手杀了几乎像父亲一样教导他们的教官,也并没有犹豫。 他同一批其他活下来的孩子都成了优秀而标准的杀手,习惯于杀人和享乐,甚至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但危色并没有,他始终憎恨那段日子。 如果他想和解,也能做的到,但那样他现在就会在阎王店享受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不会孤注一掷离开阎王店了。 后来他终于过上了平静的不至于朝不保夕的生活。他觉得很舒适。 哪怕现在让他去战斗,去拼命,他并不抵触,他从不怕战斗,只要刀剑向外,别对着自己人。 但是今天,昔日的情景又仿佛重回眼前。那银丝都是在黑暗中随便拿的,谁知道对面是谁? 或许这其中没有他亲朋好友,但只要是熟悉的人,哪怕是看管乌杀羽的那个年轻人,危色也不想和他生死相搏。 心中这么想着,他又告诉自己要冷静。其实概率并没有那么高。 他们的主力不在这里,只有几个镇场子的高手。即使是他们一起来祭祀的队伍,大部分也不过是庄园奴隶主,杀之毫不可惜。 如果不是自己人,那就杀了吧,规则如此,他无力反抗之下,就会如以前那样遵守。即使到现在,他也并不在意杀人。 这么想着,他慢慢在黑暗中蹲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呼吸声轻若无闻,连心跳都变慢了。 这是他作为杀手的基本功,“潜伏”状态。 收敛一切存在感,潜伏在阴影里,等着猎物上门,发出雷霆必杀的一击,这是他做过无数次的事了。 他最长的记录是七天六夜。潜伏在泥潭里,在第七天晚上等到了目标,爆发一剑,杀了那个久负盛名的老侠客。 若论实力,那人是比他强的。但是杀手若是只能杀比自己弱的人,那和沿路抢劫的强盗有什么区别? 这也是他并不担忧对面那人强大的原因。虽然他只是个剑生,这里剑客很多,正面对战几乎个个都强过他。但如果比杀人,他不会输。 黑暗是他的舞台,也是他的猎场。 他正在静静等待他的猎物,像以前一样。 在罔两山的山脚下,还有一支队伍蛰伏于此。 这些人就是日出大本营的队伍,云集了数百剑客,明面上足足四位剑侠压阵,是最庞大也是实力最强大的队伍。 这些人作为一方势力在祭坛上登场的话,那些庄园主立刻就得噤声。龟寇也得琢磨马上班援兵。 不过按照计划,他们只是等待山脚下,等候指令再冲上山,作为预备队生力军加入战场。就像龟寇也在大本营留高手压阵一样。 所以他们等着,等啊,等啊,等到了天黑。 是真的天黑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仿佛黑色鸡蛋一样的巨大罩子凭空升起,霎时间笼罩了祭坛,一股脑将横跨三重阶梯的大祭台全罩了进去。 自然,也把里面的人都罩了进去。黑色鸡蛋里面就像另外一个世界。 从外界看,那黑色罩子倒也不是全黑,上面有一层层银色的丝线,仿佛蜘蛛网一样黏在罩子上。让“黑色鸡蛋”勉强算得上一只“花纹鸡蛋”。 这种霎时间改天换地的手段一下子震住了那些白发剑客,让他们本来冲上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心大为削减。 毕竟和庄园主剑客拼是一回事,直面那神威莫测的罔两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心里罔两是不可战胜的。 在这队伍做主的是白玉京檀、冯二位剑侠。两人立刻止住队伍行进,谨慎的留在外面。同时让最擅长探查消息的欧剑侠去查看情况,同时安抚队伍道:“这是强者的对抗。罔两固然厉害,你们看到那些银色丝线吗?那是我们的殿下的手笔,她正在对抗罔两,丝毫不落下风。这种战斗用不上你们,你们只管等好消息吧。” 欧剑侠去了片刻就回来了,显然是一到那里就赶紧往回赶,生恐多留片刻,回来一声不吭,让气氛更加凝重几分。 冯剑侠不动声色,檀剑侠却是悄悄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欧剑侠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发抖,道:“我看到……罔两!它坐在黑色世界上面,戴着一个黄金面具,正在笑!” (本章完) 563 罔两 在宛如黑洞一样的阴影区域上方,一个少年盘膝而坐,坐在虚空中就好像坐在宝座上。 他带着一个黄金面具,面具上是个大大的笑脸,看起来就好像他本人在笑一样。只是那种笑容不能凝实太久,看久了越看越觉得诡异,越看越觉得恐怖。 虽然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但会本能觉得他是个少年,除了他比常人略矮,还因为瘦,手臂纤细,显得瘦弱。 少年人的瘦弱,和成年人是不同的,那是青春的瘦削。他有些头大身小,瘦骨伶仃的感觉。 即使他看来这样瘦弱又年少,然既独自坐在大片黑暗顶端,便如主宰一般威严。远处看了一眼就吓得落荒而逃的欧剑侠丝毫不在他眼里,就像人不会特别注意到地上爬过几只蚂蚁。 但他统治着脚下的阴影,却也有不和谐之处。 无数银色丝线在黑暗中窜动,倏隐倏现,仿佛在雷云中飞舞的电蛇。但那些银丝的数量,又比天上闪电密集百倍,一丝丝纠缠着阴影,仿佛罩在阴影上的白色蜘蛛网。一眼看去,阴影和银白几乎分庭抗礼。 在阴影中的众人以为阴影与银线是一个主宰,但那少年的样子,似乎颇受银线干扰,在那主宰的威严中透着一丝不和谐。 随手一捞,一根丝线被他捞在手里,仿佛从大海里捞出一条鱼,要狠狠地捏死,但紧接着,那丝线又如沙子从指间溜走了,即使是他也抓不住。 “华……”面具下的少年发出了感叹,“我和你才是命运线的两端,这根线终究拴住了我们,最终只能活下去一个。马上就要见分晓了,谁会赢呢?” “嗤——” 一时嗤笑响起。 黄金面具的嘴咧得更大了,表情远远超过人能达到的极限,仿佛一道伤口,横贯整个下部,显得越发诡异。 少年没笑,但是面具笑了。 少年抬起一只手,往上顶了顶面具,露出自己的下颚。 那是一片漆黑,毫无轮廓,也没有任何质感,只有一团模糊的半张脸,或者类似于脸的东西。 “毁灭,你笑什么?” “我笑命运啊……” 面具独自发出了声音,是非常沙哑、沧桑甚至折磨的声音,就好像来自一个被烈火烧伤过、又被割了几十刀四处漏风的嗓子。 “你竟然会说命运,你不是从不信这些吗?再者……如果你和如意剑拴着命运线,那我和你是什么?” “你?”模糊的脸也笑了,“你和我……命运线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我的附属罢了。我们不会只活一个,而是要么同活,要么同死。或者说我活你才能活,我死也得死。所以,如果你还想活,就该知道站在哪一边。” 他的话让面具的笑容继续扩大:“哦?你居然在向我求援吗?要我来帮你?这么说你也知道你和如意剑的战斗是要输得了?没错,她还是个完整的剑仙,而你在这么多年的磋磨中早已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虽然你这一局虽然占尽了地利,可是胜算还不在你这边。你这是作茧自缚,现在居然要靠向我求救来苟全老命吗?哈哈哈,罔两,你要端着就得端好了,可别露了怯,不然你的敌人会把你撕碎的。” 面具下的罔两冷笑道:“头脑永远发热的蠢货,你只有一张嘴了,就闭嘴吧。我何时叫你帮我。只要你闭嘴,安安静静的看戏,看我怎么把那女人从她的棺材里拉出来,再杀她一次。” “你说我是强弩之末,难道那女人就在全胜期吗?她如果还有当年的实力,为什么不敢从影阆里走出来,和我面对面再次决一胜负?她才是真正的外强中干。这么多年影阆就是抽取她的剑元来运转的,一百多年了,她也早枯竭了。甚至说,她现在未必完全苏醒,说不定爬都爬不出来,只是通过意识来跟我订立了这个赌约。这盘棋输了我也可以离开,但是她输了,影阆就会崩溃,所有的一切归我所有。她如今早和影阆相融,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面具毁灭嘶哑的笑着:“你有信心是好的,不过输了也想全身而退,这哪有战前决战的决心呢?不怀着不成功就成仁的魄力,你不可能战胜对手的。我来帮你坚定一下决心吧。你要是输了,也是必死无疑。我会出手了结你。我不怕死,你一旦在我面前弱势了,我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罔两沉默片刻,突然冷笑道:“你的本体来找你了吧?” 这回轮到面具沉默了,但它的笑容一直保持着,裂开的口子没那么容易修复。 罔两继续道:“你最近活跃的太厉害了,又是主动凝聚意识,又是吆五喝六,好像烧着了屁股的猴子,是因为后院着火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这些大义凛然的家伙,总是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样子,但如果真的死到临头,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我不会戳穿你的面具,你就当我不知道好了。有些事情我知道你拉不下脸来做,甚至想想都觉得丢了你们太阳的脸。但是我可以做,你要是配合我,我们自然心照不宣。就像我们这些年一样。” 金色面具笑了两声,道:“你少在这里拖我下水。说得我们已经同流合污一样。这些年我们从来都是生死仇敌。而金乌才和我同源。从我镇压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竟然拿生死威胁我?” 罔两终于发出了明显的笑声,嗓子好像也被刀拉过一样:“同源是同源,一根藤上结出来都是甜瓜,但甜瓜被黄连泡久了也是苦的。这些年对抗降低烈度的默契不说,你自己搞的那些小动作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个归融难道不是你扶持的?” 金色面具咧着嘴,这件事并不隐蔽,并没有特别指望瞒住罔两。 “你看中了那个小子的天赋和对罔两山的仇恨,想要培养他,就帮助他领悟了近似毁灭的死亡剑意,又助推他成了剑侠,甚至以我的名义从渊使手里保下了他,放任他成为罔两山使者,指望他有了实力又有权力,便在罔两山内部肆意妄为,大大削弱罔两山内部的力量。” “可你没想到他为了寿命转头就跟几个庄园主搞在了一起,那些本来最该互相仇恨拼杀的人,反而组成了维持秩序的势力。你恨得咬牙切齿,几次想要动手灭了他,最终没有动手。明明对你来说也不难,为什么?” “大概是你看到长寿二字起了心思了吧?虽然凡人那几十上百的寿命你看不上,但是你想留着看看对你有没有用,万一他们研究出了长生久视的法门呢?一旦你起了这种心思,就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了。” “嗤。” 又是一声嗤笑:“到底是你,永远用那一套心思揣测别人,我只问你,你那些狗腿子是谁杀的?留着他有用没用?” “不过是巧合罢了。” “并不是巧合。我早知道他们会动手。因为这里不是让所有人都能活的很好的世界。这里太贫瘠,太混乱了、太压抑了。但凡你要多要点什么,就只能去别人那里抢。新的势力上台,肯定要狠狠踩旧势力一脚,无数杀戮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归融做的尤其好,而且转头就自己也死了,也很配合。” 罔两的声音冷淡道:“现在你当然说什么都行。这么多年你这些小动作一点儿也不少。我若给你一一指出来,你自然都有话狡辩。但有一节,你很多时候用的都是我的名义,也就是说,你分享了我的权力。” 面具真的沉默下来。 “不光你是,如意剑又如何,她偷偷摸摸把影阆深处的手下残魂带出来以渊使的名义重生,照样还是靠我的权力。你,还有那个女人,你们都借用我的名义,染指我的权力,驱策我的人手。你们当然觉得这样很方便,可渐渐的你们就和我拆分不开了。这些年我们三个都长时间沉睡,同时清醒的时候并不多。都是谁稍有清醒,便以罔两之名发布命令,外界所谓的罔两,其实是指我们三个。我们早就是一体,拆分不开了。” 一阵怪笑声中,罔两继续说道:“那个愚蠢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掌握了影阆,和我分庭抗礼,现在还以影阆为筹码,向我挑战,与我分割剑势。她却不想想,影阆是什么,那不过是罔两山秩序的一部分,是统治三个阶梯的工具。没有罔两山,一个工具有什么意义?那些丝线缠绕着阴影,就像丝萝缠绕乔木。有时丝萝或能绞杀大树。但是大树倒了,丝萝也只有枯萎。我们分出胜负的时候,她就该知道了就算她赢了也无济于事。也不知她还能不能独立行走?” “她尚且保留完整身躯,就已经如此,何况你只剩下面具?你和所谓长衣、高冕这些一样,只是我的一个配饰罢了。当然你回到金乌剑里,也不过是组成的一部分。虽然都是附属,但在我这里你至少可以说话,想说什么说什么。” 他说完了这些话,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毁灭的回答,学着人一样伸了个懒腰,道:“行了,我的兴致已经过了。现在就结束无聊的预选赛,让幸存的棋子们出来吧。我该和我的对手下棋了。” “你准备好了吗?华瑶之?” (本章完) 564 阵营 某时某刻。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 巨大的黑暗旋涡顶上,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不断有人从中爬了出来。就好像石榴开绽,一颗颗石榴籽从中滚出来,又或者负子蟾张开背后脓包,爬出无数蝌蚪。 半面染血,衣衫褴褛的柳鹄从阴影中爬出来,一下子落到一张巨网上,险些从网眼掉了下去,忙伸手拽住,狼狈的爬了上来。 巨网是由一根根银白色丝线编织而成,每一根扭成麻绳般粗细,摸上去却又丝滑又柔韧。柳鹄一眼就认出来,那必是刚刚在黑暗中抓到的银丝。 那银丝应该是非常坚韧的,之前那么细一根,两个剑客互相拉扯都没拉断。现在扭成麻绳,一个人站在上面更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这网是凌空的,至少在空中十丈以上。而且下方也不是空地,而是那粘稠的影渊液体,仿佛一大片沼泽地。 对于剑客来说,十丈的距离不算什么,就算无保护的摔下去也不致死,但绝没有一个人敢摔进那种液体里。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乌杀羽从影泽里把他们托出来了。 而且,那网眼也太大了些,横竖都有一丈,别说竖着,就是横着也能轻易掉下人去。不知刚刚有没有倒霉蛋刚从战斗中爬出就直接掉入深渊。 刚刚侥幸活着的人站在网上,一个个悬着心,绝望的发现九死一生的灾厄才刚刚开始。 我尼玛…… 柳鹄也不能冷静了,他心里狂骂:我特么只是来围观的,我是来看乐子的,我是京城里的大贵人、大金主,怎么把我搅进来,我成了乐子了? 他真的无比后悔,这个差事原不是非他不可的,是他想要功劳甚至还想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弄点油水才主动来的,早知道这样,倒找他十万两银子他也不来啊。 就在方才那场战斗中,他遇上了另一个剑客,一通乱战之下终于侥幸胜利,但是脸上留下一道伤口,恐怕将来也难痊愈了。这就算破相了。 当然,柳鹄看到了周遭其他几位剑客的样子,就知道他的伤势还算轻的,有好几个浑身浴血,不知身上添了几道伤口。还有人干脆躺在绳子上,两只脚悬空在外,看来是站都站不起来了,就像挂在绳子上晾干的鱿鱼。 毕竟大家都是剑客,纵然有高有低,在短时间内分出生死胜负又岂是容易的事? 柳鹄却觉得他们就算缺了胳膊少了腿也比不上自己的脸值钱。那些奴隶主不过是人间之屑,死了也没人在乎,自己的脸却要经常见到京中的大人物,若是破相了可怎么好? 这时,就见几个相熟的庄园主凑在一起长吁短叹,有人问道:“诸位,你们杀的是谁啊?” 几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有人道:“太黑了,不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道:“实在太黑了,根本看不见是谁。唉,稀里糊涂的,可怕的一战,连杀的是谁也不知道。” 才怪! 柳鹄深知他们是扯谎。别说在战斗中能听到彼此的声音,如果是熟人就该听出来了,最后阴影打开的一瞬间,外面的光是照进来的,只要不是砍得面目全非,胜者一眼就能看见输家是谁。 只是,看到了会很麻烦。 如果不知道对手是谁,这种迫于无奈生死相博是绝对无奈的,活着的奋力的活着,死了的默默地死掉,谁都没有错,胜利者不受指责。 但若是知道对手是谁,尤其是对手还是自己相熟,甚至有交情的人,那多多少少都会背负压力的。 毕竟如果是在战斗中就已经认出了对方,那么两个熟人之间,心肠越硬的人越容易获胜。关系越近,先下手的人优势最大。 现在还活着的这些人至少心肠都不软。 但这些事最好不要说出来,大伙心照不宣,都说不知道就对了。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不知道谁被谁杀,这样对大家都好。 柳鹄自己是真不知道杀了谁,好像是个外来的奴隶商人的剑客保镖,实力其实还可以,只是输在眼界和手段上。这等人真是可悲,一个剑客做保镖还罢了,还保护的是奴隶贩子,真不如死了算了。所以他一点儿不背负压力。 在场的也不是人人都难得糊涂,柳鹄就看到一个白发剑客伏在绳子上,放声大哭,哭的好像刚死了亲人一样,就听他哭道:“哥,我对不起你啊……” 对这种人,柳鹄一样嗤之以鼻:虚伪。现在知道哭了?刚刚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有犹豫?杀了就杀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过后掉几滴眼泪有什么意思?显你善良吗? 就应该像他一样淡然,或者像…… 他一转头,看到了一位熟人。就是那位还日庄园的大少爷。 第一眼看见这位大少爷,柳鹄竟吃了一惊。 第一个吃惊,是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甚至没有一丝战斗过的痕迹。这是极为少见的,除非是实力明显高出别人一头的剑侠,一般剑客不可能这么体面。他看起来就像刚刚出门遛弯一样安闲。柳鹄怀疑他最多出了一剑。而且那一剑极快,杀人不见血。 这必定得杀了很多人才能练出来。 第二个吃惊,是这位大少爷的表情——他没有表情。 那也不是麻木或者茫然,就是完全平静的一张脸,一张标标准准,仿佛勾勒出来用作官府画像的脸,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牵动。 这是柳鹄第一次见到有活人是这个表情,更没想到是这个一向还算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大少爷做出来的。 难道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怪不得隐隐觉得此人性情分裂,一时大言不惭,一时谨小慎微,一时好事多动,一时蔫损毒坏,原来这都是伪装,他其实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这种富贵娇养的少爷会是这种性格,还这样伪装,必定是天生的坏种。 柳鹄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这小子隐藏的这么深,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这些天的那些意外,有那个和他有关? 他却不知,危色如此平静并非冷漠,只是累了。累了就做不动表情了。之所以累了,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杀手一样杀人了,虽然只出了一剑,却消耗了所有的精力,身心俱疲。 剑生对剑客一击必杀,岂是那么容易的?必须天时地利,无一不掌握。 不过还好,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的对手虽然是个熟人,但不是自己这一边的。 那他就不客气了。 杀过人之后他很平静,就像刚吃过饭一样平静。 只是一出来落在网上,他知道各种杀戮还要接踵而至,说不定又要叫他面临种种选择,少不得自相残杀,思之不免身心俱疲。 他一抬眼间,看到一个熟人,迟明镜。 她应该是在第一阶吧?居然也到了这里,看来罔两是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了。 迟明镜身上不过稍染血迹,显然刚刚那一战并不激烈,她的实力是挺强的。但她却没似常人一样稍微放松,而是像绷紧的弓弦,似乎马上要刺出凶猛的一剑。 她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什么人,充满了仇恨。危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了另一个熟人——检地司巡察使傅衔蝉。 什么鬼? 迟明镜为什么这么恨傅巡察使? 危色只觉得很是荒谬,紧接着紧张起来:若是她们有私仇,可是很容易窝里反啊。那对自己这边实力的消耗可不是一点半点。 自己要站哪一边? 中立? 中立就是站在傅衔蝉这边,因为傅衔蝉远比迟明镜强。 “啪啪啪——” 一阵掌声响起,乌杀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站在众人中央。 “恭喜诸位啦,成功的战胜对手活了下来。那么现在,恭喜你们成为了真正的棋子。你们脚下的这张网就是棋盘。” 乌杀羽丝毫不在意众人看向自己的愤怒目光,反正他背后有人,仇恨就好像美酒,让他越喝越爽,道:“虽然你们是棋子,但下棋的伟大存在还是给你们选择的机会。现在做棋子分三个阵营。你们可以选择——” 随着他的话,每个人的周遭都漂浮起了三个豌豆大小的圆点,分别是三个颜色: 金色、银色和黑色。 “三个颜色代表三个阵营。至于是哪三个阵营,棋盘后面坐的是谁,你们可以自己猜测。现在开始,抢吧。” 黑色……应该代表罔两大人吧? 众人都这么猜测,这很好猜。只有少数人能大致猜出来金色和银色的意思。 “银色是那位如意剑吧?金色应该是金乌殿下?不……可能是毁灭!”危色心中琢磨,“毁灭也有意识吗?就像金乌殿下那样?那他……站在哪一边呢?既然划分三个阵营,那就是哪一边都不站了?” 也是,已经失散上百年,从未通过音讯,为什么他要站在如意剑这一边? 甚至也未必站在金乌这边吧? 那么,应该选银色咯? 或者赌一把,选和汤先生相似的金色? 还是继续按照自己的身份,理所应当的选择黑色,在黑色阵营里充当卧底? 他这么一犹豫,乌杀羽已经道:“我劝诸位不要犹豫,三个阵营的人数都是一样的。哪一家被选满了,就不收人了。” 危色心中一动,故意迟疑片刻,果然刷刷刷的,黑色光点暗了下去。 黑色阵营已经满了。 行了,这下不选罔两也不用惹人怀疑了。 他还是抓了金色,毕竟汤昭就是太阳,他还是选太阳的颜色。 与此同时,傅衔蝉同样选了金色。 而一直盯着她的迟明镜冷笑一声,毫不犹豫的选了银色! 发布时间输错了,(◎o◎) (本章完) 565 加入 转瞬之间,金银黑三色都已分好。 众人不管情愿不情愿的约略划分好了阵营,突然一阵空间转移,每个人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相同阵营的人被移在一处,每个人都站在一处“蜘蛛网”的交界处,就好像站在棋盘经纬线上的棋子。每个人头上笼罩一片光晕,分为金银黑三色,自然是代表了三个阵营。 如此壁垒分明,有心人扫一眼就能看出场上局势如何。 首先,黑色代表罔两,众人都知道。所以黑色的光点是最先被人抓完的,而且抓的人基本都是纯黑,也就是铁罔两山阵营的人。 他们基本上都是庄园主,内心就认为罔两是自己的主宰,自然毫不犹豫的跟着罔两走。云州的人也好,龟寇的人也好,这些心有所属的人不是没有想要潜伏入黑色阵营看看风向的,怎奈凡是这样的人心中隔了一层,必有一瞬间权衡利弊,那不免就迟了一线,比不得那些一心向黑的人果断。 当然也不是没有这样果断的卧底,譬如靖安司中就有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以选择卧底为本能,自然第一时间抓黑。龟寇当中也有这样的人,而且数量更多些,毕竟龟寇常年处于朝廷的对立面,颇有卧底的意识。 本来说是先到先得,众人理所当然得以为黑、银、金三色都要占三分之一,谁占了三分之一自然就满了,哪知这么一扫,黑色居然比其他两个阵营人多得多,大概占了总数的二分之一。 怎么回事? 这不成了不公平的游戏了吗? 不管下什么棋,棋子总是越多越好吧? 虽然罔两山是罔两的主场,它占些主场优势也是有的,可是这么明目张胆的耍赖,还玩个屁?难道说它的对手都是陪着它玩的? 在阴影之上,戴着面具的罔两笑道:“二位,这些棋子这么瞧不起你们,那可有些不好了。我若叫你们一起上,显得看不起二位。这样吧,你们自己找些人来。把数目补足。不然一会儿游戏起来摧枯拉朽可就没意思了。要知道这可是我们的决斗啊。” 面具静静地咧嘴笑着。 倒是上方不可目视的地方略一沉默,那些银丝微微抖动,似乎要往虚空中延伸。 就见底下一阵空间扭曲,棋盘的银色阵营中凭空多了几个人。 虽然只是三个,其余阵营中的人却一阵惊呼。 剑侠!竟然是三个剑侠! 银色阵营不知从哪里拽了三个剑侠加入,这不是耍赖吗? 有这三个大高手加入,银色阵营隐隐然居几个阵营之首了。黑色阵营传统的庄园主开始传统的欺软怕硬起来。 危色目光一凝,发现这三位他都认识,全都来自白玉京,正是在日出营地里帮忙维持秩序的三个剑侠。吕剑侠、檀剑侠和欧剑侠,还有一位剑侠是主持大局的冯剑侠。这四个剑侠应该是带着白发剑客的队伍在山下待命的啊? 难道是如意剑招呼他们来的? 如意剑也看重这残忍的游戏吗? “呵呵,既然召唤自己人来,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召唤来?底下那么多人呢,除了你的老部下,那些白头发的叛徒不也听你的吗?你叫他们来他们如何能拒绝?纵然他们实力不足,但数量还是可以的,优中选优,总能选出好的,瞬间即可满员,实力更在我部之上。难道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明明想要全都来,全还假装问他们的意向,拒绝的你就拉不下脸来强征?这可真是虚伪到骨子里了。” 这时,面具突然道:“在至关重要的生死时刻,还能顾忌他人,坚守自己的原则,你有什么资格说人虚伪?哈哈,只有你无恶不作是真实,旁人稍存底线就是虚伪,罔两,说你一声狗眼看人低,不算冤枉你吧?” 罔两的手按住了面具,似乎要一把扯下来,紧接着发出意味不明笑容,道:“毁灭,你的话越来越多了。如意剑至少能招到人,你的人手呢?” 毁灭懒懒道:“我没人手啊。没有人千里迢迢来救我,我也没什么老部下,连走狗也没有,我去哪儿找人?你们还真要跟我下棋,难道不是找我凑个牌搭子吗?我便看你们分出胜负罢了。” 它心境并非圆满,有些事可能真的能让它破防,但这种事它并不放在心上。 罔两道:“那女人去找她娘家人要增援,你怎么不去找?你的本体不是找来了吗,它难道不是来救你的?” 毁灭笑道:“你是想嘲笑我吗?你刚刚还在嘲笑我要本体吸收,现在又嘲讽我本体不受我征召?你嘲笑好了,本体征召我,我就去。” 罔两微微一顿,道:“哦?那你就要认输了吗?咱们可是签订了规则之契,你要是输了,可是把一切都输给我们了。” 毁灭道:“我还有什么?如果如意剑想拿,就叫她都拿去好了。” 罔两又顿了一下,显然毁灭是告诉他:“就算输,他也是输给如意剑,而不是输给罔两。” 罔两道:“底下那些叛徒华瑶之不收,不如你收了吧。多少也可滥竽充数,省的你陪绑都嫌丢脸。” 毁灭道:“用不着。是华瑶之庇护的人,我去强收,我还怎么和她联手?怎么一起对付你?罔两你的计策忒浅显了。” 罔两见它油盐不进,突然笑道:“山下的人你看不上,也对,都不是正经剑客,要来何用?我再指给你个好地方。淡月庄园……那是归融出身的地方,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后来你收了归融,自然对那里也了如指掌。现在那里还存着一些人,有不少可用的棋子,你何不拿来用一用?” 这话倒是引起了毁灭的兴趣,道:“哦,还有这么一支人马?干什么的?怎么今天不来?你这罔两山还真是藏龙卧虎。” 罔两道:“来了,就在下面,不过还有些人躲起来了。总之是些对我有所图谋的人。我也懒得分辨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反正都是可杀之人。我只提醒你一句,里面有个棘手人物,连我也愿不轻易招惹。你去动他们的人,可要稍微小心一点儿。” 在山下,队伍里突然有三个剑侠级别的高手离队,众人十分惊异。好在一直负责带队的那位冯剑侠还在,众人还算有了主心骨,因此尚未乱起来。 冯剑侠立刻安抚道:“诸位别慌,乃是我们阵营的领袖招呼我们过去助战了,你们看——” 他伸手一指,只见之前那遮天的阴影现在消散了很多,甚至隐隐看到一抹银光,接着道:“罔两的势头已经退却,这是因为我们的殿下与它抗衡的缘故。我们殿下实力不逊于罔两,实力更渐渐增长中。现在双方势均力敌,只等他们再多消耗一些,就是战机到了。只要我们杀入战场,必是决定胜负的一子。” 众人恍然,又倍感欢欣鼓舞:己方居然有能和罔两抗衡的强者,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冯剑侠让他们继续原地蛰伏,这边跟着队伍上山的江神逸方悄悄走过来,问道:“你刚刚说殿下?” 冯剑侠点点头,跟他传音道:“我们殿下回来啦!她刚刚问我们现在情形如何,愿不愿意过去帮她?我们岂有不乐意的?但是跟殿下禀报过这边情况后,殿下决定只调我们三个过去,让大队伍蛰伏不动,等待她的命令。到时候有乘胜追击的机会。”他说完了情况,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多年未见,殿下还如当年一般温柔大气,体恤人心。而且听她的声音与当年无二,并不虚弱,看来身体也恢复了。眼看胜利之后就能团圆了,真让人充满希望啊。” 江神逸停了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冯剑侠刚刚是随口安慰,报喜不报忧呢,现在看来情势还真的在向好,连如意剑殿下都出现了。 那么……另一位殿下呢? 他叹道:“你们殿下平安无事,不知我们殿下怎么样了?” 他说的殿下明着指金乌,其实也指和金乌在一起,至今不知所踪的汤昭。 冯剑侠在山下,并不知道汤昭的事,但看他忧虑的样子正要开口安慰,江神逸突然道:“你们殿下还要人帮忙吗?我可以去。还有我们云州来的都可以去。你别看我这样,实力并不比剑客差。” 冯剑侠摇头道:“我虽不知道那边情势如何,但殿下既然做主让我留下来,显然是还没有那么危机,不需要抽干每一分力量,自然也用不着你了。”当然他心里也难免认为,江神逸连剑客也不是,上山加入队伍已经有点不够瞧了,怎么可能加入剑仙的对局之中呢? 江神逸正要再说话,突然听到轰的一声,仿佛天边响了个闷雷!每个人都只觉得踩的地面都要塌陷下去。 剑仙开战了? 几人一起看去,想要看看从没见过的剑仙大战是什么样子,然而众人惊奇的发现,巨响传来的地方竟不是祭坛的方向,而在远远的另一个方向。 “那里又是谁啊?”江神逸刚刚这么想,就见一道金色的光芒冲天而起,仿佛要把罔两山多年笼罩的阴霾一举冲破。 “师弟?”江神逸失声叫道。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冯剑侠迷惑道:“那道光是汤先生么?” 江神逸摇摇头,道:“那是很纯正的阳光,我还以为是师弟……但应该不是,那种阳光和师弟有所不同,更加酷烈一些,而且它的力量更强。” 冯剑侠点头道:“我觉得也不是。刚刚那个力量近似剑仙,汤先生纵然修为增长,也到不了那个地步。会不会是金乌殿下?” 江神逸喃喃道:“又或者是……” 毁灭? 正在两人猜测之际,就见金光之下,隐隐升起一道虚影,显然有人正在与那近似剑仙的阴影对抗——这又是谁啊? 与此同时,留守龟寇基地的曼影,又收到了另一种意想不到的震撼。 566 炸 龟寇的基地里,气氛还是相当不错的。 几匹队伍的人员名单和出发顺序是昨日决定好的,会根据前线的要求及时调整,但大差不差,整个基地井然有序。 第二批准备出发的人等在传送门预设位置的前方,装备整齐,斗志昂扬,原地坐下休息,有些人还在临阵磨枪。 后面第三梯队、预备队的人则更悠闲些,还有人在吃干粮,但也人人精神抖擞,是战备的状态。秋之上柱国在帅台旗帜下高坐,如苍松般劲直,而那位神秘强者大冢宰则一直在帐篷里没有出来。但就是她坐镇现场,却让营地气氛越发放松下来,众人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 连一直暗暗观察的曼影也有点松懈了——正如龟寇有大冢宰这个主心骨,她自从把眼睛借给那位老妇人,自己也脱离了最大的干系,至少不用做决策了,也觉得有了主心骨。老妇人头脑清晰绝不比她差,眼力阅历更胜一筹,情绪稳定胸有城府,让她做决定很安心。 一旦把头脑外包出去,曼影登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只想:原来等着别人思考这样爽快。正所谓“心影的快乐你不懂。” 她除了放松,还用文字和那老妇人交流,越发她见识不俗,胸有丘壑,自己远远不如,而且老妇人虽习惯用长辈的口气指点别人,却温和从容,不令人生厌,反而大有“受益匪浅”的感觉。 两人正交流着,突然,曼影一惊,看向天空。 那种看到强大的存在心悸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比上次更甚—— 还没等她寻找到来路,眼前一片金黄。 天亮了起来。 淡月庄园小小一片秘境的天空好似亮起了一个单独的太阳,把每个人目光所能看到的地方都染的一片金黄,金光如此耀眼,令人睁不开眼。 曼影因为特意去看天空,被闪花了眼,什么也看不见,就听耳边传来几声短促的尖叫,紧接着寂静一片。 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喝道:“好大胆!” 然后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再度睁开眼,发觉光已经熄灭,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 不对,空地上的龟寇好像少了不少人? 坐着的、站着的、刚刚还悠闲说笑的龟寇们,已经明显少了好几个,或者几十个。似乎刚刚有一只手把他们当做韭菜薅走了不少。 刚刚那金光……是阳光吗?是他干的吗? 此时场中站着一个人,正是那大冢宰,她还穿着那件沉重又密不透风的斗篷,虽然看不见脸,但从她微微颤抖的食指就能看出她正勃然大怒,刚刚那个“好大胆”就是她发出来的。 曼影依稀记得那个声音俏生生的,好似十七八岁女人声口,莫非这位大冢宰还是个少女吗? 就听那大冢宰指着天上骂道:“毁灭,你这么大一个剑祇,对小辈出手算什么本事?你怎么不敢来抓我?”说到后面,声音变得粗哑起来。 原来是毁灭吗? 曼影已经知道毁灭和罔两纠缠的事儿了,了解了这位剑祇的存在。 但毁灭为什么要对龟寇动手?和罔两有关吗? 话音未落,天上又是一片金黄—— 又来? 这回曼影学乖了,赶紧闭眼,耳边听得一声大喝,似有剑鸣之声。 这一回阳光散去的快,曼影睁眼也快。只见场地在大冢宰的剑已经出鞘,遥遥指天,披风吹起,猎猎作响,但仍看不清她的身形。 再一看场地当中,居然又少了好几个人。 当然,比起第一次少大几十人,这回最多也就十来人,看来大冢宰的震慑还是有效的,但人数少了就是少了,对方第二次抓人也得手了,大冢宰出剑也没用。 大冢宰气的破口大骂道:“毁灭,不要欺人太甚!一而再,再而三,伱还敢来第三次吗?”她的声音越发粗哑,简直就像个老年人了。 曼影心想:你这么叫,它多半不会回应,岂不知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话音未落,天上又开始亮起。 几乎在一瞬间,曼影看到了那大冢宰的身子腾空而起,一道剑光亮起。那剑光银白,几乎将天际劈开,险些和阳光分庭抗礼。 不过马上曼影就闭上了眼躲避强光,只觉得头顶一阵强大的剑元波动,显然大冢宰已经愤怒拔剑,与毁灭战斗了。 曼影暗自遗憾,可惜视野不佳,不能亲眼看见这等高端局,只想着怎么适应强光之后再偷眼看看,就听老妇人在她耳边冷静道:“就是现在,全部起爆。” 曼影一怔,头脑紧张的转的,弦已经先于手动了起来,按动汤昭交给自己的机关—— 轰! 龟寇的老巢就在大冢宰离开不过三个呼吸间,被轰上了天。 在天上,含怒出手的大冢宰一剑刺破天上阳光,露出一个虚影,那是一团金光,能浅浅看出金光有鼻子有眼,就像一张金色的面具。“毁灭,果然是你,当年的太阳如今偷偷摸摸,宛如小贼。可笑至极!既然来了,那就不要走了!” 她的剑越来越亮,光芒节节攀升,已经到了与日月争辉的地步了。 “你给我死……” “轰!” 就在她要劈出惊天一剑的时候,身后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大冢宰本不是轻易为外物动摇的人,然而那声音正从她老巢传来,声势浩大不逊于毁灭的连续掠夺,叫她忍不住手一抖。 这一抖,蓄势的剑光出手斜了三寸,三寸之差,飞出越远,差的越多,最后堪堪擦过那张面具飞了出去,却劈在罔两山的天上,远远传来一声闷响,仿佛远处一扇窗户被捅破了。 天空中,多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窟窿,露出一片虚无。 一击不中,大冢宰惊怒至极,转回头去看,就见淡月庄园的阴影冒出滚滚黑烟,还能闻到焦糊味和血腥气,耳边似乎听得阵阵惨叫。 基地,连同军队,被炸飞了! “你——你干的?” 大冢宰用剑指着毁灭的面具:“你早有准备,这是来调虎离山的?掐准我离开的时间偷袭?卑鄙无耻!” 毁灭也很吃惊,道:“咦?这是谁和我配合得这么好啊?你们的仇人可真不少啊。炸得好,炸得痛快!” 大冢宰根本不信它的话,叫道:“不管你怎样抵赖,今日你必死无疑!” 毁灭无所谓道:“你既然认定是我,那就当是我吧。反正我是喜闻乐见……不,耽误我大事了。本来我是打算从你一家抓足够的人来充数的,现在连根给我刨了。算了,再待下去也没成果,我那边还有正经的游戏在呢。回头再找你玩吧。” 它说着,在大冢宰“不要走!”的咆哮中轻轻一闪,已经消失了。 大冢宰失去目标,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游戏?什么狗屁游戏?不管你们在哪儿玩什么游戏,本座也要追你到天涯海角!” “刷刷刷——” 一阵闪动,蜘蛛网又落了不少人。 上次落下三个,一开始只有周围人注意到了,后来发现是剑侠才引起轰动,这一次却一口气落了大几十人,好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的,众人都看傻了。 落下来的人也傻了。他们可不是如意剑找来的自己人,而是被强掳来的。他们来时甚至没有被告知规则。, 好在这里也不是没有自己人,安王眼看着这些人一个个都眼熟,不由得惊道:“你们怎么来了?” 那些人见了安王,自然如见了救星,连滚带爬的靠了过去。 这样一来一去,因为安王选了银色,所以来人大部分也入了银色阵营,银色阵营是第二个满的。 剩下的归入金色阵营,最后算下来,人数最少,少说少上十来个。 毁灭在上面看到了,道:“就这样吧,我也懒得再找了。这就开始吧。” 再找也找不到了,只能等那边那位黑袍人来找自己了。到时候这个麻烦……到时候再说。 罔两察觉到了毁灭的心虚,心中嗤笑,下达了开始棋局了的命令。 霎时间,所有人的位置再度调整。三个阵营互各占一片棋盘,像鼎的三个足。每个棋子互相比邻,成三角阵排开,像棋子般归位。 这种棋子阵型排列,倒不像是围棋或者象棋,更像是跳棋。 “规则很简单。每个阵营一步棋移动一个棋子,一次只能移动一格。如果两个阵营的棋子相遇,则互相战斗,赢得一方可以继续往前走一步。只要眼前一直有人,就可以一直通过吃掉别的棋子往前走。” “最后的胜利是——看谁先杀穿对方的大本营。又或者说,棋子全灭者输。” 危色听到这个规则,心中一沉:用下棋的思路来想,最好的办法是用一般棋子开路,能打到哪里是哪里。最后让高手沿着道路向前,最终夺取胜利。 如果是下棋,棋子坏了就扔到盒子里,下一盘还可以用。但在这里,坏了就真的坏了。 恰巧,他正是一颗一般棋子。甚至可以说实力垫底,当先锋的资格也没有,最多攻坚克难的时候拿来垫一垫。 “你们是不是觉得,境界高的才能赢,境界低的输定了。错了错了。棋子战斗的时候,棋手会给棋子加持,只要加持的多,剑客也能赢剑侠。” “至于说怎么让棋手愿意加持你,那就要看你的勇气。敢于战斗的,勇敢亮出剑刃,我们会做出嘉奖,那些死气活样的,鬼哭狼嚎的,只会坏的更快。第一步,执黑先行。” 570 分食 金光闪烁,在阴影的阴影里一闪而逝,然后彻底熄灭,只剩下远处天际的耀眼光华。 一个全身披着黑斗篷的人来到了这片“三仙会战”的战场。 他是追着刚刚那一道光来的。那是一道一闪而逝,在他眼前划过的阳光。虽然只有细细的一丝,但是被他捕捉到了。 那束光正是他深恶痛绝的阳光。 他自然不放过,顺着光而来,到了此地一眼就看到了战场。 其实黑衣人在那道光连续不断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猜到那是有人把他引了过来。对方自然不怀好意,可能是把他部署抓走的毁灭,也可能是掌握全局的罔两,又或者单纯想要借用他实力的什么人…… 这些都无所谓。黑袍人,也就是闻名宇内的大冢宰是必须来这里的。 因为他必须要找到战场,不是要找那些从他眼皮底下抓走的士卒,也不是为了确保安王母子的安全,只是单纯的要找到毁灭,找到罔两。 托那对废物母子的福,和罔两和谈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好在这也是他来之前就预料到的局面。其实中枢提前准备好了开战的手段。 尤其他到了现场,被突然出现的毁灭连番惊扰之后,越发觉得所谓和罔两签订契约和平带走毁灭是不可行的了。 原因就在于那个据说只是镇压工具的毁灭居然也是有神智的,而且还有性格,能主动搞事,还能进能退,和正常人无异。 既然与罔两纠缠的毁灭还能轻松出来搞事,那罔两在自家的地盘上也不可能不行,罔两恐怕也是个完全“人格”的剑祇。 有灵智的剑祇是不会轻易低头的,尤其是对低自己一头的存在。哪怕自己等人帮它解决了毁灭,它最多“赏赐”点什么,绝不会和剑仙以下的存在签订什么“契约”。 更何况……看毁灭如此来去自如,似乎不受约束,那么就要考虑罔两已经和毁灭苟合的可能性。 之前也不是没有推演过各种意外情况,但中枢诸公都认为双方勾结在一起的可能性不高,最多累了默契休战,尚不至于沆瀣一气,因为双方是多年死敌,立场也先天不通。 光与影怎么能互相勾结呢?那光还是光,影还是影吗? 现在想想,还是想的少了。 都到了这个位置上了,说什么死敌不死敌,立场不立场,还有什么意思? 他自己身居高位,越发懂得了这个道理。越站得高,他越不屑常人所斤斤计较的东西,利益所致,他可以和任何人交易。 但是不管怎么样,毁灭是一定要带走的,金乌是一定要捕获的,至于罔两……它倒是附加选项。 所以大冢宰来的路上已经准备好自己的底牌,用来杀掉罔两,控制毁灭。然后带回云州,再取金乌,让云州暴动,开启大魏筹划百年的轰轰烈烈的大计划。 既然决定出手,他就一定要过来,哪怕是陷阱也要过来。他有自信在陷阱中催动那件东西,足以对罔两反杀。 然而,当他真正到了现场,他还是被惊到了。 即使如大冢宰,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之前如蒙着蜘蛛网的黑洞一般的阴影,现在已经一分为三。三个巨大的虚影互相悬着,呈鼎足之势。 三个虚影,各有各的惊心动魄。 如果咋一看,三个虚影都是球形,只是颜色不同。黑色最大,银色次之,金色最小。但仔细看时,却能从球形中看出许多内容,甚至越看越多,看到目不暇接,看到眼花缭乱。 那个银色球体里面,有白云,有山水,有亭台楼阁,仿佛仙境。 那金色的球体中则是无数爆裂的画面。有晒干的土地、炸裂的烁石、蒸发的水流、焦枯的树苗…… 一切都在毁灭中,明明是一瞬间的劫难,却在金色球体中无时无刻的发生着。 而黑色…… 黑色球体明明是黑色,仔细看也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似乎只有浓浓的黑影、黑夜,但似乎在某一瞬间,也能抓住许多黑色的轮廓,有巨人,有走兽,有飞鸟,有万物生灵……很多阴影拼在一起,叠在一起,越拼越黑,越叠越暗,最终只有浓浓的黑色。 这种在一个球体里面看到世界的感觉很奇妙,就像把高一个维度的存在浓缩在现实的世界供人窥探,但作为最靠近剑仙的剑侠,大冢宰很容易猜出了那是什么…… 剑势! 是独属于剑仙的剑势! 那是剑势半收敛的状态,铺开的剑势被称为大势,至少看起来像是一片小世界。收敛的剑势则无形无际,只有半收敛这种特殊形态才有这样球形的状态。 但真正震住大总管的,不是三个半收敛的剑势,而是之外的东西。 简而言之,是天地。 罔两山虽然一片黑白,但也是有天地的。 但天地现在残缺不全了。 字面意义上的。 只见天空挂着一条条的伤口,就好像被撕下来的墙皮。伤口之外,也就是天之外,只一片虚无。 非黑、非白,不是世上任何一种颜色,是彻底的虚无。 看到那样的天,大冢宰也不由微微战栗:那是覆巢之下完卵的恐惧。 天塌下来了,大祸临头! 比起塌天,更让他惊悚的还在后面。 只见突然间,有一道淡淡的光线从下方飘了上来,因为距离远,看起来比头发丝更细,难以察觉。 这一丝光线应该是飘到了银色球体当中。 然后,银球突然伸出一道光,仿佛大手一样,从穹顶撕下一大片天来,塞入球体。球体微微蠕动了一下,就恢复了原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银球好像增大了浅浅一圈。 这种情况,很容易让人想到吞噬,但依大冢宰来看,不如说是:“进食。” 它在吃天! 不多时,黑色球体也进食了一抹天地,也微微蠕动,就像在咀嚼,然后吞咽。 三个巨大的剑势球,就是三只饕餮在豪宴,放肆的分食天地。 这场盛宴独属于这些剑仙,而且是剑仙中的怪物,外人参与不进去,甚至无法想象。 只是令大冢宰不明白的是,这方天地就是罔两山,那是罔两私有之物,本该全属于罔两,已经吞下的肥肉,为什么又允许其他存在共食? 不可思议! 大冢宰都一时沉默,他意识到即使自己凭借外物之力,战胜了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他依旧不能与他们同列。 剑仙啊,他已经站在门槛上,早能窥到里面的风景,但始终迈不过那关键的一步,或许此生都迈不过去。 除非…… 除非做个真正的大冢宰,就像京城里的那位国师,集天下之力养一人,才能养出一位真正的剑仙来。 要做剑仙当然要做无拘无束的真正剑仙。 而不是像眼前这三个只在一隅之地窝里斗的伪剑仙。 他看着这些怪物大快朵颐的样子,心里冷笑不止,认定它们是怪物与败类,决定要将它们一扫而空。 他手在斗篷下握住了那件重宝,那是除了那种铺满大地的大阵之外,另一个足以胜过剑仙的手段。 但是外物的力量就是限制多,并不持久,大冢宰也需要看准时机。 他相信时机会有的。 就眼前的情形,三个怪物同吃一块肥肉,虽然看起来有规则保证他们按顺序吃,可是怎么会没有矛盾呢? 譬如眼下,那银色球膨胀的速度变快,眼看要超过黑色球,黑色球也就到罔两能忍吗? 那金色球比他们小那么多,又岂能一直甘心? 大冢宰凭借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敏锐的政治嗅觉,他知道平衡难以位置,战机就快到了了。 就在这时,下方突然爆发了一波银色光线,全都过入了银色阵营,银色剑势也老实不客气,从天空撕下一大块,撕的几条伤口几乎连成一片,成了个大窟窿。外面的虚无仿佛要溢出来,淹没这方天地。 大冢宰没撕过天,他不知道天是像纸一样柔韧怎么撕都无妨,还是像墙一样,窟窿多了最终会塌陷,他知道一点,银色光球几乎要和黑色光球一样大了。 紧接着,很久没有新的光线上来,底下那局棋局似乎已经成了僵局。 现在,变故就在眼前了。 大冢宰敏锐的意识到了,便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持续靠近。他的斗篷本来就有隐匿功能,以前是他自视甚高,不屑使用,此时激发出来,比起专职隐匿的白狐更厉害。 靠的近了,他渐渐看到三个剑势下的其他人影。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独坐黑暗中的罔两,还有他脸上那个熟悉的黄金面具。 居然真的是面具。 毁灭啊……已经连独立的人形都混不上了? 还有那银色阵营,怎么连一个形象都没有?只有一片银色的……网? 紧接着他还看到了下面那张“棋盘”,看到了棋盘上群魔乱舞的乱象,还看到了熟人。 洪柱国,拼杀在前。安王,缩在最后面。 符合他对两人的印象。 但是安王的状态有些不对。他好像在躲避着某种危险。大冢宰毕竟离着太远了,他看不见周遭具体是哪个人威胁到这位小王爷,但现在这小子正坐立不安。 安王遇险了…… 虽然大冢宰理论上有护卫宗室的义务,然而安王要死了也不会有人找他麻烦,不过如果能救他是会救的, 如果有机会的…… 正在这时,就听虚空中有人喝道:“罔两,你不要欺人太甚!” 随着一声暴喝,银光暴涨! 银光向阴影压了过去,无数丝线如箭雨一般飞出。 就是现在! 大冢宰微微一抖披风,一个阴影出现在身后,彷如那剑势! 那是一枚残碑,碑上隐隐流动着四个字: 山河破碎! 中秋节到啦,祝大家中秋快乐,身体健康,团圆和睦! (本章完) 568 斗狠 “哈哈!” 一个庄园主刚进阴影空间,定睛一看,忍不住大喜过望。 在他眼前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剑生,剑还背在后面,根本就没能拔出来。黑色头发,看样子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模样,气质尚可说一声青涩。 这年头还有剑生吗? 这是个完全的新面孔,不是自家庄园主,又不是白头发,自然就是外来的人了。或许是哪个低等奴隶贩子的跟班吧? 如今高等奴隶贩子都雇得起剑客做保镖了。 而这位庄园主不管怎么说也是正经的剑客,纵然不善实战,遇到剑生总是十拿九稳吧? “居然是个雏儿,遇上我你该着倒……” “噗——” 一把匕首突然插入胸口,鲜血甚至都没流出一滴。 庄园主头脑一片空白,紧接着一只手在他下巴上一顶,登时将他击昏了过去。 是的,庄园主被戳中了胸口,刺穿了心脏,一时竟还活着,因为这一刀太快、太巧妙,要等到这把刀拔出来他才会死。 然后,危色才平静的把他放在地下,轻轻嘀咕了一句,道:“杀人,你是个雏儿。” 此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相貌,不再以大少爷的面貌示人,作为一个变装大师,他抹掉自己的妆容只需要一瞬间,哪怕带点残妆,也已经面目全非。 之所以抹掉妆造,是想要顶着更年轻、更陌生的脸,让人轻视,方便他第一时间偷袭,就和他刻意背着剑一个道理。 说到底他还是个剑生,即使规则对他有利,即使他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精通杀人术,他还是需要做最充分的准备,给自己争取最好的机会,才能一击必杀。 追求一击必杀,是因为他几乎只有一击的机会,如果不能杀了对方,让一个真正的剑客反扑回来,那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事。 杀手是在刀尖上跳舞的行业,必须要做最充分的准备,危色虽然已经不是杀手了,但是还保持着杀手的本能。 本来,像他这样娴熟的杀手,有出剑的机会首先就是奔着咽喉去的,那才是人身上最脆弱的要害。胸口的目标虽大,心脏这弱点却不大,还有肋骨的保护,稍微刺偏还容易把兵器卡住,只能是次选。 但他还是选择了刺穿心脏,让对方暂时还活着。如果对方死了,那阴影空间就会消散,他就失去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当然危色要留在这里,不是为了杀累了歇一口气,只是因为傅衔蝉让他这么做的。 他们之间本来就有通讯器,危色一直带着收发消息的术器耳机,傅衔蝉让他试试在阴影空间内是否能够沟通彼此。 对傅衔蝉这个决定,危色表示不理解——这空间虽然是独立的,但是是在阴影里啊?在这里说话倒是不用在意其他人,但是离着罔两也太近了吧? 咱们之间有什么话是可以大方跟网络说的吗? 但现在危色正在一筹莫展,他被困在棋局里,深知自己的实力低微,在这种局面上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如果傅衔蝉这种时候还能有所谋划,他愿意支持。 “喂——能听得见吗?” 傅衔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危色也吃了一惊—— 这阴影空间,居然真的能够与外界通信。 实在是……太不独立了。 不过想想也对,那些庄园的阴影空间难道不是和外界联通的吗?如果没有防水墙,连幽水泛滥起来都会倒灌。 当然可以说庄园没有必要弄完全隔绝的,可是罔两山其实也是一大片阴影空间,是罔两的老巢,它本来是应该有什么手段用什么手段,把这里打造的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才是。但是也没有,罔两山还是内外互通的,有了影阆桥基本跟筛子一样。 所以白狐第一次进来时就已经很瞧不起罔两山,说这么大的罔两山连一个专用的本源都没有,还是从外面导元气进来,可以说是十分粗陋了。与其说是独立位面,不如说在人间圈了一块地。 这么想想,罔两本是影子,影子离不开本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可能就不会建真正的独立空间。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傅衔蝉打通了通讯,也很是高兴,开门见山道:“你也是金色阵营的吧?伱知道咱们的人谁是银色阵营的?” 啊? 危色还以为有什么秘密任务,没想到费劲力气跟他通话只为了问这么一句,就好像美丽女子特意叫住一人道:“不好意思,把这个情书交给你同桌。”似的。 不过阴影空间中似乎也不宜多言,说这些普通的消息倒是正好。 当时分阵营很仓促,大家都是乱抓,一下子就被分开了,相隔颇远,现在又一团混乱,傅衔蝉看不全面也很正常。 危色想想,道:“我这边的人大多都选了金色阵营了。天上的人怎么样?” 天上,也就是白玉京了。 傅衔蝉叹道:“找他们也不是不行……但还是自己人保险些。你现在身边有没有认识的、比较可靠的那边的人?” 危色摇头,他的同袍都往黑色那边冲,周围除了黑色就是金色,反而一些庄园主出身的人不得已选了金色的人会往银色那边去。 银色那边也是同样,金银两个阵营的自己人反而离得远远的。 “等等,好像有一个。” 危色道:“我看到一个银色的。就是原来坐在祭品的一个年轻人,你还记得吗?脸色冷冰冰的。他原本是被龟寇控制住的,但不知是不是他自己挣脱了,已然能够战斗了。棋局一开始他就苏醒过来,直接变成棋子,他就选的银色阵营,离着我不算太远。” 傅衔蝉的声音顿了一下,道:“你说的是……小司啊。” 危色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不知他是姓司还是叫司。 傅衔蝉道:“他和我们现在不是一路上的了,并没参加这次任务。也不知怎么到了这里来……不过是自己人没错。那这样,你小心点向他靠近,跟他确认一下身份,然后把耳机扔给他。” 危色点点头,罔两阻止他们站在一起,可没不许他们互相传递东西。现在看来那罔两控制欲其实一般,外面也有相邻敌手互相牵制,在现在混乱的场面当中扔了东西摸摸鱼根本不算什么。 至于傅衔蝉会用耳机对那小司说什么,为什么非要银色阵营的人,这些具体信息危色是不会问的。 最后傅衔蝉提醒道:“扔东西时可别靠的太近,更别引起他的敌意。要是你们俩陷入一个阴影空间里就坏了,怎么也得死一个才能出来。我现在的剑象用的还满顺手的,可不想再换一个。” 危色不知道换剑象是什么意思,接口道:“是啊,要找银色阵营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了就没有了。” “嗯……嗯?”傅衔蝉反应过来,危色这是自信狭路相逢必赢的意思,笑道:“这么自信的吗?你要是遇到小司可也得小心。他别说和废物庄园主不一样,就是和我们这些人也完全不同。你说你杀人如等闲,他也杀人不眨眼……总之,你别和他斗心狠。” 一句话说完,傅衔蝉离开,危色跟着把那庄园主脖子扭断。他其实可以直接拔刀,但那样会有很多血喷的到处都是,会弄脏衣服。 人死了,血会温驯下来。 庄园主一死,阴影空间果然消散,危色似乎看见一条阴影绳子将那具尸首拖了下去。还没拖下空间,那尸首已经开始质变了,变得发黑、扁平,失去了形状…… 拖到最后尸首已经和绳子一样成为阴影,再也拆分不开。 “噗……” 刚出阴影空间,一股鲜血如岩浆柱一般喷了过来。 危色本能的一躲,与鲜血擦肩而过,再回头看,鲜血的主人从网上往下坠落,扑通一声,落入满地幽水之中。 怎么回事? 危色有点惊讶——只有活人才能这样喷射血液,死人的血液会变得温驯。 现在战斗不是都在阴影空间中进行么?出来的时候已经分了生死,活着的人自活着,死了的人连尸首也没有,怎么在外面又死了一个? 莫不是有人敢无视规则,在罔两眼皮子底下对其他人动手? 也没看到刚刚那人伤到哪儿了,这一下血喷的,是砍到大动脉了? 他左顾右盼,没看到有人做出战斗的姿态,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要么疑惑,要么惊恐,要么不知所措。 突然,他目光移在一个人身上,周围众人只有这个人非常镇定,神色可以说是冷漠。当然可以说是因为那人城府最深,或者天然一张冷漠脸,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但是危色作为杀手的直觉告诉他:就是这个人! 可是,那年轻人不但离着死人相当远,也根本没有拔剑,手中没有任何凶器,周围人也没有用惊恐的眼神看他,显然除了危色谁也没把他当做凶手。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要杀这个人? 除了这些疑问,危色更加意外的是,这个年轻人竟是傅衔蝉叫自己联络的人: 小司。 “你那边也有人死了?” 这时傅衔蝉突然开口,危色点点头,紧接着反应过来:“什么叫也?” “我这边也有人死了。有个人出来之后好端端的,突然喷血而死。应该是小司做的。” “真的是……他怎么做到的?相隔那么远,他没动手啊?” “那是他的剑的效果。可能是这几人之间有血亲,所以被株连了。” 什么……株连?血亲? 剑意吗? “所以说不要和他斗狠,你只要知道他睚眦必报就是了。去联络时小心些,不要引起误会,我们要尽快了结这无聊的游戏。” (本章完) 569 计划 危色按照既定方案,随着棋局的进展,一步步往小司那边挪过去。 此时场面越发混乱,可以说就算在天上俯瞰也未必能看清全局,何况在此山中? 每一步让所有人都走,而且是随着自己的心意走的恶果不出几步就出现了。 你以为所有人都动起来的效果是百人混战,刀枪剑影? 当然,一开始是的。 因为之前天上几位下棋人对全局的操作,几个阵营的人慢慢掺杂在一起,相互之间怎么走都容易碰上,所以几乎每走一步都有战斗,各个阵营的人手都各有凋零。 但是很快这些棋子就反应过来了: 我们为什么要打啊? 一般的军阀混战,小兵怎么也得对着对面射三箭,算对得起大帅给的军饷。这罔两又给他们什么好处了? 一点儿好处没许诺,饼都懒得画,就剩下压迫了。 就这,谁往前冲谁就是二傻子。 全体向后转,回大本营去。 如果元帅问起,就说我在营地死守,来犯者死。 既然人同此心,那大伙很容易就拆分开了,正好死了些人,棋盘也空了出来,尽有腾挪余地。只几步的功夫,三个阵营就重新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了。 待在自己阵营里最安全,周围都是自己人,碰上了也不用打。 如果罔两改了规则,自己阵营也要生死相搏,那正好,咱们就放开打。自己人越打越少,别人阵营还剩那么多,谁赢谁输不是一目了然吗? 这种情况下,也有个别剑侠大概是想仗着自己的实力优势快速杀穿阵营,了结这无聊的游戏,所以逆潮流而动,这种疯子大家都避开就是了。反正大家都是棋子,就算是剑侠也不能一次走两步,只要跟他方向不同,就追不上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特殊,就是那小司。 小司的剑有特殊效果,每一次战斗不仅能杀死对手,还能引发冚家铲。这些庄园主世世代代联络有亲,容易一下子带走一串。 先前几步还看不出来,一旦他多战斗几回合,说不定能把黑方清空。 危色一直观察他,察觉到了这个胜负手,心中暗自惊叹,然后有目的靠近他。这样很容易引起注意。 至少引起敏锐之人的注意。 比如那位小司。 危色费尽心思计算着路线,避开战斗,又靠近小司一步的时候,一抬头,正看到那小司冲他一笑。 要说这位小司,虽然神色冰冷,但也相貌端正,但一笑之间,露出牙齿,登时带出一股狰狞来。仿佛牙齿间有刚刚嚼碎的猎物残留的血液在流淌,让人想起了某种凶兽。 危色并不怕这种凶煞之气,他自己也有,只是藏得更深,很久没有展露了。但他怕引起误会。他只想完成这个还算简单的任务,并不想和这个“一剑杀全家”的凶人战上一场。 所以他正色看向对方,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汤昭。” 其实危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个人提先生的名字,这是傅衔蝉让他说的。 “虽然还在检地司,但大家道不同就分开了,很久没见了。虽然公事公办也可以,但是他未必不存疑虑。你跟他提汤昭吧。现在只他们两个之间有私人情谊。” 汤昭和这个狠人也有交情? 虽然是意料之外,但倒也是情理之中。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坏人,汤先生和谁处的都挺好。 果然,说完这两个字,司立玉不笑了。 不笑了,不是说他沉下脸不高兴了,正好相反,是他把那股凶煞之气收了回去,虽然神色冷峻,却是他自然的状态,就和危色全无表情是放松一样。 见司立玉不笑了,危色指了指耳朵,然后用比较荫蔽但司立玉绝对能看见的动作把耳机摘了下来。 摘掉之前,没有动静的傅衔蝉突然跟危色说了最后一句话: “坚持住,胜利快来了。我感觉我的剑象靠近了。” 剑象…… 那只猫吗? 危色记得那只猫跟着郑昀去彩云归了? 他们好像是去收取彩云归留下的一部分金乌力量了。现在回来,是成功了吗? 危色心中一喜——这可真是个好消息,纵然不是金乌本体,但那也是属于剑仙的力量,是彩云归赖以横行数十年的底牌,足以在胜利的天平上加一块砝码。而且,作为金乌降临时的下马威,怎么也能阻止这无聊的游戏吧? 只是……坚持住?胜利快来了? 这话说的,不大吉利吧? 虽然心中古怪,危色还在完成了任务——隔着两格距离,将耳机在混乱中抛给小司。再近就不安全了。 小司随手接过,对危色同样无声的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就有点长,危色不能保证自己每一个字都认出来了。 大概的意思是: “替我问问他,当年约定的事情还记得吗?” 约定? 是和先生吧? 他和先生约定了什么事了? 危色略一琢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人早就知道耳机对面要和他说话的不是汤昭了?他放松不是因为要和自己对话的是当年的故人,只是听到名字下意识放松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危色还是把接收发送情报的耳机扔了出去,同时扔出去的还有那份压了他好几日的沉甸甸的责任,此时倍感轻松。 就算立时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嗯?怎么更不吉利了? 现在耳机和压力一起转移到了小司这里。 小司随手把耳机放在耳中,傅衔蝉的声音清晰稳定的传来:“云凉边境巡防使司立玉,你好。我是巡察使傅衔蝉,现在在伱对面金色阵营中。我有任务交给你做。” 司立玉神色平静,这公事公办的口吻令他舒适,他不喜欢紧张时刻还东拉西扯由私至公扯些有的没的,短促的回答道:“是。” “我要你利用在头顶光环上书写文字的机会,与如意剑交流。先行试探她能否收到讯息。如可以,则告知我们需要她配合,择机发起行动。” “如何配合?怎样择机?” “在外部,有一被毁灭激怒的高手正在靠近。他尚未发现罔两等的位置。此时正好我方有一支回援,其气息与毁灭相近,我叫他们展露气息把人引到这里来。” “然此人老谋深算,十分狡猾,就算到了此地也不会贸然动手,定要蛰伏待机再发动偷袭。我想请殿下制造一个机会,只要一瞬间让罔两露出乱象,那人必然知机偷袭,到时殿下再从旁夹击,必能给罔两重创。于大处可离摧毁罔两山目标更近一步,于小处也可解我等迫在眉睫的灾厄。” 她详细的解说一番,司立玉听完,说了一声:“明白。” 傅衔蝉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公事气息也稍稍收敛,还是嘱咐道:“我之所以选择银色阵营试探,就是觉得如意剑比毁灭可信些。毕竟白玉京是我们的盟友。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我们本也不知面。更何况还有罔两在旁窥视,因此这是个有生命危险的任务,你要小心了。” 回答这番叮嘱的,还是只有司立玉简单的两个字:“明白。” 与此同时,那边龟寇阵营也开始骚动起来了。 安王正在随着大流撤回棋盘后段,以避免无端的战斗。 与此同时,他同阵营的大将西方上柱国洪梦庭则已经冲到前面去了。她就是那个自恃实力高强,想要单枪匹马杀穿阵地,完结这张战斗的人。 安王理智知道这是好法子,上柱国有这个实力,自然不敢束手待毙,但还是非常气愤:她怎么能独自冲出去,把他堂堂安王留在这里? 虽然按照实力他也是人群中的佼佼者,理论上不需要特别保护,可是现在这么乱怎么保证没有意外?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连魂儿都没了。身为上柱国,不应该保护一下王子吗? 至于结束比赛……笑话,这是她考虑的事儿吗? 就算她杀穿了比赢了,罔两一句没玩够,就可以叫大家再来一局,上位者随口戏言如何能信?她是什么身份,还能信这个? 还不如像那些懦弱的蠢货,苟命为先,等救援。 要想解此困局,只有等大冢宰来救。 他老人家本领通天,又有镇国之宝在手,绝不下于罔两,只要他出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冢宰一定会来的。一则母亲在跟前请求,二则……想来大冢宰不会放弃他这个王室佼佼者吧? 一定……一定要快点来。 安王本身还不算太慌,他有底气,实在不行,主动找自己麾下的死士互杀呗?难道士卒还不能为天潢贵胄牺牲性命吗? 然而,他偶然一转头,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 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眯眯眼的少女。 虽然少女几乎看不见眼神,但安王本能的觉察到了危险,背脊一凉,就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猫盯住的老鼠。 那是一种不但要猎杀,还要玩弄够了再杀的残忍又戏谑的眼神。 这女人,要弄死自己。 而且,她很强,绝对是个强大的剑侠,不逊于任何一个上柱国。就是安王活着的时候也不敢说能抗衡,现在更是难当。 而安王指靠的上柱国偏偏已经冲上去了,根本回不来。别说没有传讯的方法,就算有,等她一步一格挪回来,自己早就被咬断脖子十次了。 所以…… 大冢宰,快来啊! (本章完) 570 分食 金光闪烁,在阴影的阴影里一闪而逝,然后彻底熄灭,只剩下远处天际的耀眼光华。 一个全身披着黑斗篷的人来到了这片“三仙会战”的战场。 他是追着刚刚那一道光来的。那是一道一闪而逝,在他眼前划过的阳光。虽然只有细细的一丝,但是被他捕捉到了。 那束光正是他深恶痛绝的阳光。 他自然不放过,顺着光而来,到了此地一眼就看到了战场。 其实黑衣人在那道光连续不断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猜到那是有人把他引了过来。对方自然不怀好意,可能是把他部署抓走的毁灭,也可能是掌握全局的罔两,又或者单纯想要借用他实力的什么人…… 这些都无所谓。黑袍人,也就是闻名宇内的大冢宰是必须来这里的。 因为他必须要找到战场,不是要找那些从他眼皮底下抓走的士卒,也不是为了确保安王母子的安全,只是单纯的要找到毁灭,找到罔两。 托那对废物母子的福,和罔两和谈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好在这也是他来之前就预料到的局面。其实中枢提前准备好了开战的手段。 尤其他到了现场,被突然出现的毁灭连番惊扰之后,越发觉得所谓和罔两签订契约和平带走毁灭是不可行的了。 原因就在于那个据说只是镇压工具的毁灭居然也是有神智的,而且还有性格,能主动搞事,还能进能退,和正常人无异。 既然与罔两纠缠的毁灭还能轻松出来搞事,那罔两在自家的地盘上也不可能不行,罔两恐怕也是个完全“人格”的剑祇。 有灵智的剑祇是不会轻易低头的,尤其是对低自己一头的存在。哪怕自己等人帮它解决了毁灭,它最多“赏赐”点什么,绝不会和剑仙以下的存在签订什么“契约”。 更何况……看毁灭如此来去自如,似乎不受约束,那么就要考虑罔两已经和毁灭苟合的可能性。 之前也不是没有推演过各种意外情况,但中枢诸公都认为双方勾结在一起的可能性不高,最多累了默契休战,尚不至于沆瀣一气,因为双方是多年死敌,立场也先天不通。 光与影怎么能互相勾结呢?那光还是光,影还是影吗? 现在想想,还是想的少了。 都到了这个位置上了,说什么死敌不死敌,立场不立场,还有什么意思? 他自己身居高位,越发懂得了这个道理。越站得高,他越不屑常人所斤斤计较的东西,利益所致,他可以和任何人交易。 但是不管怎么样,毁灭是一定要带走的,金乌是一定要捕获的,至于罔两……它倒是附加选项。 所以大冢宰来的路上已经准备好自己的底牌,用来杀掉罔两,控制毁灭。然后带回云州,再取金乌,让云州暴动,开启大魏筹划百年的轰轰烈烈的大计划。 既然决定出手,他就一定要过来,哪怕是陷阱也要过来。他有自信在陷阱中催动那件东西,足以对罔两反杀。 然而,当他真正到了现场,他还是被惊到了。 即使如大冢宰,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之前如蒙着蜘蛛网的黑洞一般的阴影,现在已经一分为三。三个巨大的虚影互相悬着,呈鼎足之势。 三个虚影,各有各的惊心动魄。 如果咋一看,三个虚影都是球形,只是颜色不同。黑色最大,银色次之,金色最小。但仔细看时,却能从球形中看出许多内容,甚至越看越多,看到目不暇接,看到眼花缭乱。 那个银色球体里面,有白云,有山水,有亭台楼阁,仿佛仙境。 那金色的球体中则是无数爆裂的画面。有晒干的土地、炸裂的烁石、蒸发的水流、焦枯的树苗…… 一切都在毁灭中,明明是一瞬间的劫难,却在金色球体中无时无刻的发生着。 而黑色…… 黑色球体明明是黑色,仔细看也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似乎只有浓浓的黑影、黑夜,但似乎在某一瞬间,也能抓住许多黑色的轮廓,有巨人,有走兽,有飞鸟,有万物生灵……很多阴影拼在一起,叠在一起,越拼越黑,越叠越暗,最终只有浓浓的黑色。 这种在一个球体里面看到世界的感觉很奇妙,就像把高一个维度的存在浓缩在现实的世界供人窥探,但作为最靠近剑仙的剑侠,大冢宰很容易猜出了那是什么…… 剑势! 是独属于剑仙的剑势! 那是剑势半收敛的状态,铺开的剑势被称为大势,至少看起来像是一片小世界。收敛的剑势则无形无际,只有半收敛这种特殊形态才有这样球形的状态。 但真正震住大总管的,不是三个半收敛的剑势,而是之外的东西。 简而言之,是天地。 罔两山虽然一片黑白,但也是有天地的。 但天地现在残缺不全了。 字面意义上的。 只见天空挂着一条条的伤口,就好像被撕下来的墙皮。伤口之外,也就是天之外,只一片虚无。 非黑、非白,不是世上任何一种颜色,是彻底的虚无。 看到那样的天,大冢宰也不由微微战栗:那是覆巢之下完卵的恐惧。 天塌下来了,大祸临头! 比起塌天,更让他惊悚的还在后面。 只见突然间,有一道淡淡的光线从下方飘了上来,因为距离远,看起来比头发丝更细,难以察觉。 这一丝光线应该是飘到了银色球体当中。 然后,银球突然伸出一道光,仿佛大手一样,从穹顶撕下一大片天来,塞入球体。球体微微蠕动了一下,就恢复了原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银球好像增大了浅浅一圈。 这种情况,很容易让人想到吞噬,但依大冢宰来看,不如说是:“进食。” 它在吃天! 不多时,黑色球体也进食了一抹天地,也微微蠕动,就像在咀嚼,然后吞咽。 三个巨大的剑势球,就是三只饕餮在豪宴,放肆的分食天地。 这场盛宴独属于这些剑仙,而且是剑仙中的怪物,外人参与不进去,甚至无法想象。 只是令大冢宰不明白的是,这方天地就是罔两山,那是罔两私有之物,本该全属于罔两,已经吞下的肥肉,为什么又允许其他存在共食? 不可思议! 大冢宰都一时沉默,他意识到即使自己凭借外物之力,战胜了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他依旧不能与他们同列。 剑仙啊,他已经站在门槛上,早能窥到里面的风景,但始终迈不过那关键的一步,或许此生都迈不过去。 除非…… 除非做个真正的大冢宰,就像京城里的那位国师,集天下之力养一人,才能养出一位真正的剑仙来。 要做剑仙当然要做无拘无束的真正剑仙。 而不是像眼前这三个只在一隅之地窝里斗的伪剑仙。 他看着这些怪物大快朵颐的样子,心里冷笑不止,认定它们是怪物与败类,决定要将它们一扫而空。 他手在斗篷下握住了那件重宝,那是除了那种铺满大地的大阵之外,另一个足以胜过剑仙的手段。 但是外物的力量就是限制多,并不持久,大冢宰也需要看准时机。 他相信时机会有的。 就眼前的情形,三个怪物同吃一块肥肉,虽然看起来有规则保证他们按顺序吃,可是怎么会没有矛盾呢? 譬如眼下,那银色球膨胀的速度变快,眼看要超过黑色球,黑色球也就到罔两能忍吗? 那金色球比他们小那么多,又岂能一直甘心? 大冢宰凭借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敏锐的政治嗅觉,他知道平衡难以位置,战机就快到了了。 就在这时,下方突然爆发了一波银色光线,全都过入了银色阵营,银色剑势也老实不客气,从天空撕下一大块,撕的几条伤口几乎连成一片,成了个大窟窿。外面的虚无仿佛要溢出来,淹没这方天地。 大冢宰没撕过天,他不知道天是像纸一样柔韧怎么撕都无妨,还是像墙一样,窟窿多了最终会塌陷,他知道一点,银色光球几乎要和黑色光球一样大了。 紧接着,很久没有新的光线上来,底下那局棋局似乎已经成了僵局。 现在,变故就在眼前了。 大冢宰敏锐的意识到了,便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持续靠近。他的斗篷本来就有隐匿功能,以前是他自视甚高,不屑使用,此时激发出来,比起专职隐匿的白狐更厉害。 靠的近了,他渐渐看到三个剑势下的其他人影。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独坐黑暗中的罔两,还有他脸上那个熟悉的黄金面具。 居然真的是面具。 毁灭啊……已经连独立的人形都混不上了? 还有那银色阵营,怎么连一个形象都没有?只有一片银色的……网? 紧接着他还看到了下面那张“棋盘”,看到了棋盘上群魔乱舞的乱象,还看到了熟人。 洪柱国,拼杀在前。安王,缩在最后面。 符合他对两人的印象。 但是安王的状态有些不对。他好像在躲避着某种危险。大冢宰毕竟离着太远了,他看不见周遭具体是哪个人威胁到这位小王爷,但现在这小子正坐立不安。 安王遇险了…… 虽然大冢宰理论上有护卫宗室的义务,然而安王要死了也不会有人找他麻烦,不过如果能救他是会救的, 如果有机会的…… 正在这时,就听虚空中有人喝道:“罔两,你不要欺人太甚!” 随着一声暴喝,银光暴涨! 银光向阴影压了过去,无数丝线如箭雨一般飞出。 就是现在! 大冢宰微微一抖披风,一个阴影出现在身后,彷如那剑势! 那是一枚残碑,碑上隐隐流动着四个字: 山河破碎! 中秋节到啦,祝大家中秋快乐,身体健康,团圆和睦! (本章完) 577 重见 带着尖利的呼啸声,所有坠落者连同他们的“坐骑”到达了影渊。 无论是影渊的前掌控者罔两,还是第一次来到影渊的郑昀,看到眼前扑面而来的影渊时,心中都充满了不祥。 那是极端的黑暗,极端的压抑,极端的浓稠,以及极端的力量。 是的,影渊拥有极端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能用肉眼看到。 因为大量的影子挤压,让整个影渊内部充满了压力,也就是充满了“质量”。这些质量本身就拥有了强大的势能。 在往常的时候,这种压力不过是内部的暗潮汹涌,一旦有外物侵入,就像点燃了引信,这种力量就劈天盖地的爆发开。 此时,金乌的力量也好,影阆的力量也好,乃至缩在影阆中如意剑的如意丝,都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刀片螺旋般狂舞,力量被不断的搅碎、剥离。 “啊啊啊……” 比起要保持体面强自镇定的众剑仙,郑昀就没什么顾虑,发现自己深处疯狂的漩涡当中只有尖叫,一路往下坠。 他此时身处金乌的包裹当中,还算安全。但他清晰的看到金乌被影子的力量挤压,越缩越小。 虽然缩小的速度还不至于说如何飞快,但也肉眼可见。也就是说死亡在以他可见的速度飞奔向他。 在影渊里他可没有什么赦免,浑身金乌气的他不被“重点照顾”就谢天谢地了。 如果他回头,他能看见那本来看着一团虚无的影阆在影渊中反而像沉入水中的空气一样起了气泡,能够被清晰的看到了,银色和黑色并行被影渊剥皮见骨。 即使是同出一源,甚至可以说是阴影“正宗”的罔两之力,并没有在这里获得优待,甚至被削出无数碎屑之后,还被影渊龙吸水一样吸了进去,丝滑的增加了影渊的力量。 同时,影阆中的几位还在拼命内斗。都要把对方推到外圈被影渊消耗,而自己的力量则藏在后面获取暂时的安全。 于是就见那片影阆的朦胧之外一时银光茫茫,一时黑影压压,同时还时不时的冒出一大堆人影。 总的来说,还是银色占了上风,银色牢牢搭了一个架子,自己的力量在内,扎稳了篱笆,将阴影之力则不住的往外推。 这种力量的对比一开始还是有限的,但随着输的人力量迅速被影阆吞噬,胜利的天平迅速的滑向优势一方,且差距越拉越大。 至于那拥有万条命的大冢宰,也只有保命罢了,尚不能参与到这场输赢争雄当中,一开始尚能支应,渐渐已经被限制在边缘,被削弱的最惨。 然而就算两个剑仙能分出胜负,这毕竟是影渊深处,若不能逃脱,胜负也没有任何意义。 而在影阆三位以外,毁灭以决绝的速度往前冲,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深陷围剿之中,它在冲刺,冲向它早已真恨的目标。它咆哮着,暴怒着,尽情的爆发挥霍着力量,似乎全不在意越爆发离毁灭越近。 这些如果郑昀回头看一眼就能看个大概,或许看到大人物的窘境能让他好受点,但他无暇回头,只能拼命往前冲,企图找到他的大救星。 金乌殿下,你在哪儿? 如果在外界,捧日使是只凭直觉就可以找到金乌的,但在这里一切都是黑暗的,所有的感觉都会被深渊吸收,连直觉也是如此。 他是迫切的想要找到金乌,除了求它救命之外,还要告诉它—— 危险! 要警惕…… 此时不止一个人在找金乌,每一位都在找,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眼见小金乌已经瘦了两圈,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抹金色。 郑昀突然觉得眼泪夺眶而出。 找到了! 他催促着渐渐和自己心血相连的小金乌往那个方向飞去,就像归巢的乳燕,投向自己的父母。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来客都有所察觉。 那抹光在影渊中实在是夺目。 几乎在同一时间,众生转向! 原本咆哮着的现在安静了,原本激斗着的现在和缓了,原本绝望着的现在重燃希望了。一切向着金乌进发。 郑昀有一些先发优势,冲在第一个。然而后面的赶得非常紧。他能感觉强大的力量几乎就在自己脖子后面,让他背脊发僵。 他只觉得危机迫在眉睫,不由自主大声呼喊:“金乌殿下,金乌殿下!” 他喊的那么用力,几乎喊破了嗓子。 背后有人吼道:“小贼,吵死了!” 一股充满破灭、暴戾的气息冲向他! 那绝非是剑侠这个级别所能抵挡的力量! 郑昀只觉得声音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本能的颤抖—— 千钧一发的时刻,眼前绽放了一道光芒。 那道光那么亮,一切的光明、温暖与希望都在其中。 郑昀真的哭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在他背后,最愤怒的是毁灭,它怒道:“岂能叫你……” 一个你字出口,毁灭的气息化作重炮接踵而至,光一样的速度无可比拟! 能比拟光的只有光! 一道光从后面袭来,一道光从前面迎上。 两道光针尖对麦芒,一道兑上一道,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时候就看郑昀的主观能动性了。 他的小金乌还剩下一大半,当下乌啼一声全力爆发,毫不犹豫的投入了前面那道光的怀抱。 在被光包围的刹那,温暖的安全感重新回归,郑昀用尽力气,大声吼道:“小心毁灭!它疯了啊!金乌殿下!” 毁灭看到这一幕,只骂了一句生平最狠的脏话,便把注意力移开,移向了久违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相貌之俊朗,风华之出尘,没见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毁灭是极其熟悉这个影子的,以至于气冲牛斗,高声骂道:“谁让伱学他?你少给我学他!大模大样显你是正牌货吗?你也不照照镜子,像他不像?一个鸟样,还学人呢?” 它气急出口,全不在乎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这一边,金乌化作的句东君微微一笑,伸手向前,仿佛在邀请,道:“兄弟阋于墙,共御外侮。毁灭,罔两就在后面,你来跟我站在一起。” 它用的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仿佛笃定毁灭会跟它站在一起。 毁灭呆了一下,喝道:“少自作多情!这么多年还是那副令人讨厌的样子。你看着我,看我的模样?你还觉得我会和你站在一起吗?” 它动起来的时候,还是化作一道金光,但一旦静下来已经不是阳光的颜色了。 它现在没有化作面具,而是化作模糊的鸟的形状,鸟身上爬满了黑色的痕迹,像是纹身,却已然晕染开来,看起来脏兮兮的,已经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 句金乌仔仔细细看着它,道:“你的模样变了。但你是毁灭。我一眼就认出你来啦。一百年没见,今天终于重逢了。” 毁灭再度哑然,道:“我今天是来找你晦气的。你这家伙……你他么的……” 正在这时,那内里纠缠不休的影阆终于到了。此时可真是剥皮见骨了。那种混沌朦胧感几乎丧失殆尽,只剩下浓浓的黑气和一道道银丝。 影渊还在不断的剥蚀所有力量,包括金乌在内,所有存在都时时刻刻被削弱着。但到了这时候,他们却都平静下来,不再激动了。 银色缠绕中,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那是罔两,他竟主动抽离了大半力量,化作人形平平常常走了出来。 与此同时,银丝当中传来几声琴音。那是华瑶之在说话。她依旧不露面,但琴音已经可以清楚的表现出她的心声: 她向金乌殿下表示问候。 百年未见,金乌可安? 同样,金乌欠身回礼致意。 我很好,谢谢。 互相的问候,就好像一百多年一样。 这反而是众人最安静的时候,因为大家都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了。既然见了金乌剑,那就该做个了结了。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只有全神贯注,任何多余的情绪,多余的动作都是浪费精力,做要做的事就对了。 当然这个时候,也有意外发生,银丝当中,一个黑袍人艰难的爬了出来, 那是大冢宰,他披着从头到脚的黑色斗篷,倒是看不出状态,但他的动作无疑是有点狼狈的。 虽然几个剑仙并没有把注意力分给他,但他依旧是个位高权重,万人之上的上位者,即使处境艰难也依旧保持着风度,并率先直面金乌,道:“金乌殿下,还记得我吗?” 句金乌脸皮微微抽了一下,这是金乌自己的表情,不掺杂任何句东君的成分。 它居然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在云州下面强行跟它通话,并扬言要把毁灭从罔两山带来给它的人。 可以说,没有这个人也就没有这趟曲折磋磨的罔两山之旅。 它是想起这个人就烦。 大冢宰看它表情就知道还记得自己,也不枉他特意变成当初的声线跟它说话,当下微笑道:“殿下记得我就好。当初说好把我来把毁灭带给您,没想到您性急,亲自来了。当初的约定还算数,你看,毁灭这不就送到手边了吗?您何不履行当初的约定,我们联手,这里的麻烦、云州的麻烦岂不都迎刃而解?” (本章完) 576 一致 大冢宰抢在众剑仙之前开口,又如此无礼,似乎毫无自知之明,怎么看也是个妄人乃至小丑。 但仔细一想,似乎也别无他法。 其他几位和金乌都有很深的恩怨,而且都是剑仙之尊,一旦他们三言两语之后确定了立场,拉开架势开片,那于情于理没有大冢宰插足的余地。 好容易到了这里,怎么能一声不吭坐看旁人的战斗,以至于沦落为被殃及的池鱼呢? 如果想要插口,那么就要抢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开口,先声夺人,才能引起重视,而且因为之前的种种操作,他可以选择的盟友很少了。 基本上只剩下如意剑和金乌了。 而其中金乌还算……有旧? 那就首选金乌。 既然要向金乌开口,要求结盟,那自然无需卑躬屈膝,不然要是被金乌来一句:“我还是喜欢你之前桀骜不驯的样子”,那就真成小丑了。 此时,他还是保持了大冢宰的气度,娓娓道来:“殿下想必发现了,毁灭已经不是当年模样。现在不是能不能回到当初金乌剑的问题,而是怎么处理,万一处理不好要酿成大祸、为祸苍生的问题。” “倘若是别人,必不会考虑那么多,但殿下以苍生为念,胸怀万民,必然不会想要看到昔年世界的希望金乌剑如今反而成为祸乱之源。” “恰好,我这里有解决办法,能把毁灭和罔两拆分开,不但剥离那些负面影响,甚至能直接还原成纯粹的剑意,到时候金乌剑还是金乌剑,金乌还是金乌。东君的意志得到继承,天下得到安宁,岂不圆满?” “当然,殿下向来是不计较个人名利的,但我还是要跟您说一下,您劳苦功高,自有应得的报酬。到时候您尽可自行选择。您上可以重回碎域重建金乌天外天,成为碎域的支柱甚至唯一的支柱。我大魏供奉资源帮您建设,使金乌天的规模和质量更胜当年。” “如果不愿意回去,那么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欢迎您,您在哪里,哪里就是您的圣地,是万民心中的神圣之处。当然我还是推荐我魏京永安旁边的镇平山,那里风景如画,又居高临下。我们会在山上修建您的宫殿,您就在那里可以从容俯瞰众生。” “到时候,天下的东西,您想要的立刻就有,您不喜欢的谁也不许有。天下的事情,您想要发生的立刻就会发生,你不想发生的绝对不会发生。虽然是在人间,就好像在你的天外天一样。现在伪朝供奉的东君不过是儿戏,将来我们要供奉真正的东君还有你金乌并尊,您是东君的继承者,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道:“这是我第一次跟你通讯时开出的条件,直到今日一字未变,因为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条件是最合适的条件。不会因为我情势危机而加价,也不会因为您情势危机而减价。只需要一个承诺,我们就能缔结生死同盟,您意下如何?” 大冢宰说话掷地有声,有令人信服的不容置疑。即使他披着黑斗篷,显得藏头露尾,但依旧有很强的说服力。 最知道他们底细的罔两微微冷笑,只觉得这怪物说话满嘴放炮,大言不惭至极,说得好像他们已经是真正的朝廷一样,其实现在还被人追着到处跑,什么魏京、圣地、镇平山,没有一处归他们管,简直虚空画饼,毫无诚意。 它如果开口驳斥,一句一句绝对能驳得倒,但那不免陷入了和一个凡人下场互撕狗咬狗的地步。若在之前也就罢了,现在它正经的老对头就在眼前,罔两绝不肯丢了身份。 况且它知道不用驳,凭那不男不女的怪物如何巧舌如簧,对金乌都没有任何意义。 金乌也有它自己一套思路,绝不会给人带着走。 果然金乌静静等他说完,对毁灭道:“毁灭,他刚刚叫我做金乌的继承人。但继承者应该是我们两个。我们不用别人来宣布,本来就是金乌剑,天生站在一起。” 毁灭冷笑道:“站在一起,是让我做你的羽翼?那要看看,你配不配!” 它说着,浑身金黑交缠的光芒暴涨,就像乌鸦蓬起了它的羽翼—— 灭! 比刚刚在上方爆发更强大的毁灭之光化作尖锐的光羽扑向金乌,这影渊的第一战,竟然是毁灭向金乌发难! 金乌保持着句东君的姿态,但是它背后亮起了一道虚影,是一只金乌! 乌啼声穿破耳膜,以至于众人耳朵嗡鸣,都觉得自己仿佛听到重音! 从句金乌背后,同样射出一道光羽,光羽的形状几乎和毁灭的一模一样,颜色却不同,毁灭的颜色远看是一种暗金色,近看是黑色与金色纠缠不休。而金乌的光则是最纯正的阳光,远看是金色,而近看则已经接近纯白色! 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碰撞? 暗金色与金色在空中碰撞! 并没有想象中的爆破,也没有强烈到眼睛也睁不开的强光,甚至不如刚刚金乌救郑昀那一下来的僵持,这场对撞反而出奇的安静。双方的光芒相撞时并没有维持光羽针尖对麦芒的形状,反而轻而易举的化作无形的光融合在一起,就像水和酒一样轻易地交融。 光芒笼罩了两个金乌,即使是罔两这样的眼力,也看不见它们在做什么,或许因为它们本就是光,光和它们本为一体,又如何分辨? 只听见光中,毁灭失声道:“你?!你怎么……” 后面就没有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金光渐渐熄灭了,剩下的诸位才看见,金乌和毁灭居然还站在原地。 金乌还是以句东君的形态安然站在光中,毁灭还保持着暗金色的大鸟形态,但不知怎的,众人觉得它羽毛变得顺滑了,再不是当初那种炸着的状态。 也就是说,它的愤怒平静了下来。 是暴力宣泄过后,理智回归了吗? 毁灭换上了嘲讽的表情,冷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要我过去。这是你有求于我,非我要靠你。这倒也罢了,你实在只能靠我,我也不好视而不见。可是我如今这模样,有心也无力。我要回归你又没办法处理,听这人的话不是一箭双雕?” 金乌认真道:“我早已经考虑处理你的事,而且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法。这就是我留在这里的理由。” 毁灭微感惊讶,但是并不怀疑,它也是金乌剑,是不会怀疑眼前这位金乌说谎的。 接着,它又保持了嘲讽的姿态,道:“有法子?那就是能完全控制住我了?那么独在虎穴的孤胆英雄、金乌正统的照耀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正如它十分了解金乌一样,金乌也十分了解毁灭。毁灭虽然看似在嘲讽,但它渐渐平静了下来,已经能够交流。这是非常好的进展。 至于阴阳怪气,毁灭平时好端端时也是阴阳怪气的。 所以金乌真的以正统的姿态正色告诉它:“我怎么对待我自己,就怎么对待你。” 眼见两个金乌一来一回居然渐渐有达成约定的趋势,其余众人连带罔两都大感不妙,罔两正要想办法打断它们的节奏,还是大冢宰脑子灵活,眼光毒辣竟从话语中抓到了蛛丝马迹,长叹道:“毁灭殿下是不能长存的,可是金乌殿下还可以啊,何必如此?同死亦是同归,金乌殿下,你竟然存了死志吗?” 罔两很是诧异。毁灭“噫”了一声,居然好似猜中了一样问道:“不是吧?它说中了吗?照耀,你活的好好地,还能再逍遥几百几千年,怎么突然就不想活了呢?” 它言语中并没有对大冢宰断言自己不能长存表示惊讶,似乎早在预料之中。 金乌道:“我也没说必须要都死。如果活着我们一起活着,死了就同死,这样不好吗?” 毁灭突然笑道:“好啊。一起活着多没意思,不如一起去死。如果你答应了,我们可以暂时握手言和。我甚至可以帮你。可是有一节,我如果死了,你必须要死,可不能单独活着。” 金乌也很淡然道:“好啊。” 如果说之前双方还有针锋相对之处,提出“同死”这个话题之后,居然瞬间达成了一致,仿佛这是它们很早以来的心愿。 这真是别人理解不了的思路。连试图拱火的大冢宰都愣住了,愣了一下之后,看向罔两。 此时罔两也心中暗惊,然后感到三道目光在看自己。 除了彻底在金乌那里没希望然后转头望向自己的大冢宰,两位两道目光,是金乌和金乌。 毁灭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但它的目光已经与金乌相似,那是它在和罔两纠缠时从没见过的眼神。 并非愤怒,也非仇恨,但很明显,要它去死。 罔两冷冷道:“毁灭,你已经选择好了?我们本可以一起存在,甚至共掌权柄,永享福祉,你却宁可和金乌一起死?” 毁灭道:“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好像我抛弃了你似的。我怎么会抛弃你呢?我要和照耀同归于尽,怎么能把你落下呢?大伙要整整齐齐的。” 金乌淡淡道:“说的正是啊。我们要是不在了,你留在世上的意义又在哪里?” 说完这句话,它还向天上问道:“是吧,如意剑殿下?” 银丝中传来琴音,表示同意。 这一刻,三个剑仙达成了一致。 它们的联盟相当于宣判罔两的死刑。纵然是三位各有各的缺陷,但它们三个对罔两一个,罔两如何应对? 这时,还是大冢宰说道:“罔两殿下,何不答应我的盟约?之前说的依旧有效。” 他左右横跳,丝毫不以为意,这句话说的也很诚恳。 罔两顿了一下,突然暴怒道:“一个两个,反反复复,什么东西?你们以为这里是哪里?这里是罔两山!影渊,是我的影渊!给我归来!” 571 千万人之心 以罔两的模样,它竟说别的人是怪物,那可是破天荒的事儿。 比起完全模糊成一团的罔两,大冢宰至少还是个人,五官个个不缺。 然而他的五官却不是一般的五官,根本没办法用任何形容来描述,只能说那五官是在……变化。 这种变化并不是变得肥胖、苍老、憔悴……种种本来在一个人的脸上可能出现的各种状态,而是男变女、老变少、丑变俊,以至于高鼻子变成塌鼻子、单眼皮变成双眼皮、薄嘴唇变成厚嘴唇…… 总而言之,是从一张脸变成随机的、毫无关系的另一张脸。 这种变化倘若是一下子完成的,最多看起来有点新奇,就像戏台上的变脸一样,路过的还能给这绝活叫一声好。但这种变化是一种缓慢的、时刻发生的、仿佛沥青流动一样的过程,你盯着那张脸,就好像见证了沧海桑田、山谷为陵的变动。如果稍微偏过头,不一会儿转回来就能看见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偏偏不转头一直直视这种流动是非常恐怖、诡异甚至恶心的,而且看的越久越觉得恶心。即使罔两看了几眼,也不由得嫌弃,道:“你这是什么东西?老妖怪吃了年轻少女,正在恢复青春吗?” 那黑袍人淡淡笑道:“我非自身变化,而是聚万民之身为一身,时时刻刻在体会万民之心。我为千万人,千万人为我。而无心之蠢物如何能够理解?” 他的声音最开始是中年男子的声音,但几乎每一刻都在发生变化,到最后已经变成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这其中每一个字似乎听不出区别,但到最后已经是完全不同了。 罔两一时失笑,道:“听你的口气,我还以为伱是现在的人间皇帝,需要你来体会万民之心。现在的如今怎么了,人人都想来嘲讽我?毁灭这疯子嘲讽我罢了,你一个凡人蝼蚁也嘲讽我?你知道何为仙?” 大冢宰用沧桑而渐清澈的声音道:“我不知道什么仙凡,我只知道胜败。胜者为王,败者寇!” 罔两的人形是逃脱了,但他的阴影大势并没有随着铸剑收拢而停止破碎之势,那残碑的破碎之势如同浪潮一波接一波,无所不至,阴影仿佛被扔进了螺旋桨中的稻草,被绞碎四处乱飞,而那些碎片飞在半空中就被再度破碎,并消散。 与其说是破碎,不如说是凋零。在破碎的最后,有一种颓丧绝望感,仿佛不容于世间,只能凋零。但因为那时碎片已经太碎了,再也看不出那破碎入虚零落如尘的哀愁。 大势之间的战斗,竟是残碑更胜一筹。 不仅如此,那破碎之力还有余力压制其他人,旁边的金色毁灭剑势在破碎之势中滴溜溜转动,以转动之惯性抵御内外破碎的倾向,饶是如此,破碎还在它上面刮下一层层金色的碎屑,在空中乱飞,就像摇元宵,但是元宵是越摇越大,它的剑势是越摇越小。 倒是如意剑,在万千银丝被粉碎之后,剑势倏然回缩,连剑势带剑象都缩回了影阆之中。她本体不在这里,退出去自然比较容易。而影阆虽然也被影响,但影阆太大了,凌驾整个罔两山,那座残碑也难全部笼罩,自有安全区。 如意剑见势不妙溜了,罔两也不能指望什么,他正在破碎之力中央,虽然保持风轻云淡的样子,但其实并非如此轻松,也绝非能如往常一样轻松碾死这个还在剑仙门槛外的蝼蚁。 它现在第一要务是保持轻松的状态。 不要露怯,不然会被众仇人一拥而上的…… 这话不用毁灭提醒,它也不可能不懂。 第二要务是在场外寻找胜机。 所以它用传音道:“毁灭,别看戏了。过来杀了他。” 两个剑祇纠缠多年,自然有通消息的手段,毁灭果然很快回他:“我自顾不暇,你就在他眼前,你不杀,你叫我杀?” “你也知道自顾不暇?我在这里吸引注意,你去杀了他。不杀了他,夺了那山河碑,这破碎之力永无休止。我们与这外力剑势纠缠,他趁虚而入,要将我们一箭双雕。你我争端如何结果不提,难道要便宜了这个小贼?” “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也罢,我正看这怪物不顺眼。等等……山河碑?听着像是大势重宝。借山河之势成己势,是朝廷的人?我们一般不和人间朝廷对抗……” “狗屁朝廷的人,所谓前朝余孽罢了!我刚刚想起来了他们的根脚了,当初勉强也算故人,如今竟然翻脸上门。你看它那山河大势不是已经破了吗?不知怎么的逆练大势,把护国安泰之势逆转成了破碎山河之势,专用他们家倒霉事欺负人。然他依仗再大,本体不过凡人之身,并不难伤,破绽就在中心。你将他杀了,我再把那帮子孙杀尽,什么复国大业,我今天叫他断子绝孙!” 与此同时,大冢宰突然道:“罔两,我虽与你有些误会,但我今日主要是冲着毁灭来的,我要用它做一件大事。你将毁灭送来给我,我不为难你,还与你签订友好契约,助你重建罔两山,将来更有出山别开生面的一日。咱们各自退去怎么样?” …… 一句话,让刚刚和罔两有意向达成暂时约定的毁灭一僵。 也让罔两一僵。 一句话破局。 这是阳谋。 无论罔两信不信这话,毁灭大概是不敢过来了。如果罔两信了也这么做了,那它有一定的可能获得安全,但在之前它便已经失去了一个帮手,能否全身而退全看对方守不守信约。而罔两不信,在毁灭又不敢插手的情况下,僵局难解,山河破碎之势占据先机,有龟寇丢失江山百年的灾厄为后盾,力量源源不绝,罔两不敢说能胜。 挑拨离间,拨火架桥,本是政治人物的基本功,大冢宰到了这个位置,原不需天天挖空心思勾心斗角了,功力稍微有些退化,但当年的本事还留着一些,足够辖制这两个闭门不出的非人类。 罔两给毁灭传音道:“你休担忧,你我如今本是一起的,同生同死,我岂能卖你……” 就听大冢宰道:“你不用担心你们拆分不开。我既然今日为了毁灭来,自然是为了把它带走,我有法门解开你们之间的牵扯,还你自由。你只管……” 这句话说出来,果有奇效! 轰—— 原本在原地转陀螺的毁灭强光暴起,化作焚天煮海之酷烈光华向大冢宰压了下来。 与此同时,罔两那面目模糊脸上仿佛睁开一双赤红的眼睛,不顾自身的影子还在以天女散花之势崩碎,扑了过去,一动之下,身后尽是万千虚影,每一道虚影都有无尽杀伐之气。 一时间,原本有些稳坐钓鱼台的大冢宰被两大剑祇连手围攻,破碎之势也压不住全力爆发的黑金二色! 大冢宰一时都有些懵了:我说错什么了? —— 当破碎之势扫过祭坛,余波殃及池鱼,底下那银丝编成的网几乎在一瞬间裂成几百块。 所有站在上面的人几乎一起落了下来。 按理说留到现在的人实力都不弱,落下之后还有机会调整,以御剑术飞行脱身,但刚刚那破碎的余波一扫,所有人都感觉一震要粉身碎骨的感觉,无不天旋地转,登时有些人落入了沼泽一样的黑色流体中。刚刚掉进去一半时还有人惊呼惨叫,但当整个人没入的一瞬间,突然就没了声息。 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危色虽然擅长战斗,但是实力不足,被余波一扫,五内翻滚,霎时间眼前一黑,几乎失去了知觉,随着众人一起往下掉。 就在掉下之势不可逆转时,突然一道白影冲过来,叼住了他。 危色稍一回神,就看到了眼前一张毛茸茸的脸。 是猫脸。 原来是傅巡察使救了自己…… 不对啊? 危色立刻反应了过来,自己还在空中忽忽悠悠,那抓住自己的救星还在背后,是不可能正面看到的啊…… 这么说…… “我说,你是不是能和其他人联系?”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或许是刚刚死里逃生,情绪难免激动,又或许这个声音太久没听到了,危色嗓子沙哑的道:“凌姑娘,你回来了?” 此时抢先猫一步将危色救起的自然是消失许久的凌抱瑜。她的重回与消失一样突兀,刚刚那场剑仙的大棋局她并没有出现,底下人生死相搏她也没有出现,在最后一刻却出现了,正好救下了危色的性命。 危色忙道:“我刚刚把耳机给出去了,现在不大方便联络他人。不过我能找到可以联络其他人的人,现在这里的自己人我认得不少,也能协调。” 凌抱瑜道:“那就好,把咱们自己人集合起来吧。现在那边罔两被牵制住了,正是动手的好机会。殿下现在还是有些无力,只能从旁帮忙,咱们集合力量动手。” 危色问道:“怎么做?辅助消灭罔两吗?” 凌抱瑜道:“罔两就算了,它还没尽全力呢。咱们去打通影渊的通道。” (本章完) 580 围观 剑炉从外面看是个高炉,仿佛叠在一起的烟囱,其实在内也有一间小屋子。屋子里有火炉、有剑台、有瓶瓶罐罐,还有铸剑的少年。 汤昭在此间日以继夜的铸剑已经近一个月了。 虽然外界只有两三天时间,但他实打实的带在剑炉前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他全身心所奋斗的,就是铸剑这一件事,不但没有分心关注外界的消息,也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只有最基本的保障维持生命而已。 这个世界全都是光,即使汤昭的剑意也是阳光,身体还是没有适应一天十二个时辰在光下暴晒,难以安心休息,剑炉也离不开人,仗着修为还不错,一个月都呆在剑炉前,休息也只是打了一会儿瞌睡便继续起来铸剑。 就算是他第一次铸剑,和薛闲云为了争口气一次就铸了两把剑,也没有这么辛苦。毕竟当时是两个内行,可以互相帮衬,轮流休息。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 之前还没那么紧要的时候,他休息时就请金乌替他看着炉子,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就算金乌要帮他盯着他也不放心。如果差一点把剑炼废了,不说如何耽误大事,汤昭也受不了自己如此心血付之东流。 就像他说的:拼命罢了。 因为太过辛苦,他只有绷紧一根绳子,全力关注那把剑,以至于关键时刻金乌匆匆离去,汤昭竟没注意。 金乌走之前也没说什么:“有危险,你要注意!”这种话。只提醒了一句:“我出去了”。它想自己能解决的危险,自然不需要汤昭注意,倘若自己也解决不了,那汤昭注意也没用。 再者它知道汤昭非常聪明,听到自己出去了自然有所察觉,想来也是会做好躲避危险准备的。若有转移之法也要预备出来。 然此时汤昭全身心沉浸,听到金乌说了什么,但如风过耳,听到了可是没往心里去,自然也提不到什么准备。 此时他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手中掐诀,等着金乌剑土质的剑身凝固。 凝固之后,就是新金乌剑出世了。 这时,他要注意的就是元气不能断,其余技术上的事反而没什么了。因此他心神稍微放松。 这一放松,他突然心中一震,猛然回头看向门口。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陌生老者。那老者身长七尺,须发皆白,相貌端严,身上兼有书卷气和上位者的贵气,看着像一个科举出身的高官。 也就是当年汤昭父亲最想汤昭成为的那种人。 如果是在汤昭自己家,有这么一位老者来访,哪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敌人,汤昭也一定会先客气的请进门来接待一番的。 但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剑炉,被金乌的光保护起来的剑势最深处,与外界完全隔绝,哪里可能是有访客的? 汤昭几乎要跳起来全神戒备,但此时剑炉在后,却不能轻举妄动。 他拼命抑制,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事出必有因,就算是来人再古怪,他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无需大惊小怪。 与其毛毛躁躁色厉内荏露出破绽,不如以静制动。冷静下来也有助于思考。 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中元气未绝,身躯却自然而然的转过来,把掐诀的手放在背后,淡淡道:“不知阁下是谁?从哪里来?” 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大冢宰倒是比较欣赏,这么沉稳的年轻人可是不多了。道:“这位少年稍安勿躁。我是受邀来观摩金乌剑的。金乌剑就要出炉了吗?” 汤昭蹙眉道:“不……” 他要说不可能,不可能有人专门来参观金乌剑出世的,更别说被邀请了。 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 这老匹夫在试探! 他很可能不能笃定这把剑是金乌剑,因此偏偏用笃定的语气提到金乌剑,而且重点放在他受邀请来的上面,如果汤昭直言质疑这一点,无异于承认这是金乌剑,他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一上来就是试探,是敌人无疑! 汤昭心中苦笑:偏偏在这个时候? 金乌剑一时三刻就要出炉,但还是没出炉,依旧是有可能功亏一篑的时候,此时来人这是奔着黑虎掏心来的? 难道说是金乌殿下败了,给人侵入家门,连剑也要抄走? 不……虽然此人声势撑的十足,但分明不是剑仙,绝不是金乌殿下的对手。 可能是罔两的手下,比如归融那样的人,又或者是…… 第三方来的闯空门的偷家贼! 因为信息滞后,汤昭是不知道有大冢宰这么一位的,既然不知道,也就没办法联想到。但他猜的方向是对的。 如果是小贼,尤其是这种衣冠楚楚的贼人,或许要以周旋为主,只要赢得一段时间,或许就能拖到金乌来援呢? 汤昭的目的是以拖为主,现在担着金乌剑干系的他根本无法战斗。他的剑藏在衣服下,没被人发现,也没办法战斗。哪怕他也自信能与剑仙以下一切对手一战。 只能拖延,拖到金乌来援,或者拖到金乌剑重铸,到时候他可以暂时执掌这把传说中的剑,再来算账。 到时候拿起金乌剑,就像在剑州拿着那把坤剑,所向披靡,闲杂人等如何能当? 什么龟寇大军,什么上柱国…… 等等,上柱国? 一瞬间,汤昭好像抓住了什么,猜到了一点这人的身份。 但此时要紧的不是对方是谁,而是怎么拖延时间。 要尽量的拖延,肯定不是打马虎眼就行的,对方不怀好意,自然防着他。 没想到他刚刚铸剑出来就遇到了这等难题,看来内外情势一定错综复杂。拼命也不只是拼区区赶工期这等小事。 他这边反应过来了,那边大冢宰也知道他反应过来了,越发欣赏,心想:我们下两辈的年轻人还没有这样沉稳的,大多都是安王那样的货色。可惜了,这种年轻人都不爱投奔大魏,以前都没说服成功过,只能都杀了,但愿这一次能够成功。 当下他笑道:“你不信吗?金乌剑重见天日这等盛事,有人参观是正常的。而且不止我一个。你看。” 他用拇指倒指自己身后,他身后是门。 汤昭目光往后移,就见门口人影重叠,一个挨一个,乌压压一大片。人影随不十分清晰,但好像男女老少都有,真的是活人群,似乎在窥探屋中。 就好像里头是个戏台,一大群人围着看热闹一般。 卧槽,哪儿来这么多人?! 汤昭只觉得心里发毛,再看窗户,窗户外面也有一个个人影,有些人脸还贴在窗户上,看起来都五官都有些变形了。 尼玛…… 这下不像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了,像半夜三更撞见什么不干净东西了,一路尾随,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了。 自己被这些玩意包围了! 汤昭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少有的唯物主义者,但他现在觉得自己还不够唯物,被这么盯着真是一口冷气从顶心凉到涌泉,浑身发麻。就是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焰都不怎么暖和。 大冢宰微微一笑,虽然汤昭掩饰的很好,但他看出来小辈已经慌了,他用人群施压,扰乱对方的心神已然奏效,反而缓声笑道:“既然客人来了,何不给我倒杯茶呢?” 汤昭道:“给伱……” 刚说了两个字,他觉得自己声音变得沙哑,颇为露怯,立刻停下,调整了一下声音,道:“给你倒茶,还是给你们倒茶?” 大冢宰微笑道:“给我倒吧。给我倒茶就是给所有人倒茶。怎么,你们这里连茶都没有吗?” 汤昭充满疑惑的看着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要喝茶。 大冢宰神色安闲,就好像真的在做客一样。他的城府和修养都是不缺的,虽然在剑仙面前总是捉襟见肘,但应付这些年轻一辈的下位者,他极为擅长。 比如说,他明知道外面毁灭正在赶来,虽然有几个时辰的缓冲,但他算得并不准确,可说是也是在紧迫之中,但他偏偏要做出安闲的状态,似乎一点儿也不怕浪费时间。 他轻松自如,汤昭不由自主的就要紧张起来,再加上外面无数人头在探头探脑,如此重围之下,越是聪明越会如坐针毡,哪怕掩饰的再好。 果然汤昭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但人表现得还算镇定,一字一句道:“我给你倒茶。”说着竟真的离开了炉子,来到一边的小桌上从罐子里取出茶壶和茶叶,倒水泡茶。 剑炉里的桌子很局促,就在火炉边上,却是相对的背光,连火焰都被炉体挡住大半,只是给汤昭趴在上面小憩的,只有一张椅子,汤昭从罐子里又取出一张椅子,让大冢宰坐下,给他倒茶。 整个过程汤昭开头是有点紧张的,但渐渐地动作舒展下来,到最后不说行云流水,也和居家日常相差不远了。 大冢宰连连感慨,道:“真是个好苗子。少年,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汤昭咂摸了一下其中的“官气”,越发能肯定他的身份了,道:“谈不上高就,还没出师,跟着师父学铸剑呢。” 大冢宰点点头,道:“学艺的时间再长也有出师的那一天,既然如此,何不加入我大魏博一个前程呢?” (本章完) 573 山河破碎 大冢宰怎么也没想到,它引诱两人争取陷入困境的一番话,不知怎么却刺激到了两个剑祇。它们暴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决心,宁可放下争端再度联手夹击,誓要将大冢宰生撕。 两个全力爆发的剑仙级别的剑祇何等强大,大冢宰终于见识到了。 浩荡大势,无可阻挡。 除非是另一大势! 此时,正有大势抗衡大势。 一时间,破碎剑势、毁灭剑势、阴影剑势三大剑势迅速碰撞在一起。 其中……依然是破碎剑势最强大。 不仅仅是因为两个剑祇各有弱点,更是因为破碎剑势异常强大。 破碎剑势是山河碑的剑势,也是国运剑势。 在大魏兴盛的时候,山河碑是无与伦比的守护之力,山河仍在,山河碑不毁,国都不破,大魏永不陷落。 当各路反军打入京师,将魏京围困数月,始终一筹莫展。乃至于各地柱国回师勤王,与晋王力战,渐渐挽回局势,天下侧目。 一直拖到了三伏天,还是国师单人入京,以攻心巧计和无上威能劈碎了山河碑,这才引动魏京陷落。 按理说大魏成了“龟寇”,也就不存在什么国运了,山河非它魏家山河,山河碑应该不大不如前甚至一无是处了才对。 哪知龟寇中也有能人,有一高人重炼破碎山河碑,将之国破人亡的厄运转化为破碎之势,重新使之成为一件重宝。 从此国运越是衰颓,山河碑反而越发强大。毕竟大魏的江山都输出去了,也没办法再差了。 所以两个剑祇遇到的正是大魏的亡国之势,那是人间最破败的一面,虽然两位也自强大,但还是没办法和把百年国运一把输出去的龟寇相比。 大冢宰强硬的抵抗,抵住了两个剑祈的第一波冲击。 只是即使毁灭和罔两的剑势都在飞速溃散,还是离着大冢宰越来越近。 他们都知道这破碎剑势的弱点——纵然大冢宰号称什么亚仙,但他也不是仙,凡人之身,肉身终究羸弱。 摧其首脑,其势必破! 大冢宰也知道弱点,但他始终不动,不知是有所依仗还是不能动。他身上的众民特征始终在流动着。 最终,还是毁灭抢先一步! 光在影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最终,毁灭化作一道光扑向了大冢宰。 光中,渐渐出现了一只鸟,一只金乌! 它也是金乌,血统纯正的金乌! 它的颜色也是金黄的,最多在翅尖上笼罩一层黑气,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颜色,但气质与金乌不同,更加严酷、凶猛!轮廓也更加锐利,一根根羽毛就像钢针一样,是为了攻击和杀灭而生! 无尽的酷热和烈芒逼近,一声乌啼,金乌一头如利剑一般扎向大冢宰! 这个距离,躲不开! 没法躲! 大冢宰选择……不躲! 硬碰硬! 大冢宰是人形,他便以人的身体接战,此时他的状态正是一个彪形大汉,身如铁塔一般。 眼见金乌的力量来袭,他大吼一声,一个“铁山靠”撞了上去! 砰! 两者相撞,金乌的烈焰迅速燃烧,大放光华! 那大汉身形一顿,身形浮起一个虚影,却是那大汉的模样,如鬼魂一样飞到了空中。大汉飞出去的一刹那,那大冢宰变成了个精瘦汉子。 这种情形,就好像一个人被妖精附体,然后被破邪杵当头一棒,把邪祟从身体里打出去了一样。 然而这还不算,巨大的冲击力下,他身上一个个虚影呼啦啦冒出来,彪形大汉、精瘦汉子、敦实汉子、秃头大汉…… 一个个人影从他身上快速消失,他的形象在一刹那数变,比川剧变脸还快些,然而变脸终究还有限制,那人身上的虚影却好像无穷无尽一般。 终于,那强烈的金光偃旗息鼓,熄灭了下去,毁灭从金乌的状态退回面具,在天空中高悬,只叹道:“你到底在身上藏了多少人?每个人都要给你挡灾。这是把你们遗老遗少全都镶在你身上了吗?” 大冢宰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端庄妇女,道:“山河破碎,物是人非,你们如何懂得这样的惨痛?万民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也是万民的痛苦。” 毁灭冷笑道:“邪魔外道!什么万民痛苦,痛苦都是你们害得。一次阴祸都没有你祸祸的人多!魅影比起你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若还是金乌,毁灭这剑意就是为破你这种妖人而生的!” 大冢宰浑然自若道:“你还想当金乌吗?想当的话来我这里,我叫你做个名正言顺的金乌。天下只有一个金乌,那就是你。” 金乌一顿,后面罔两已经道:“让开!” 金乌顺势往旁边一闪,把战场给让了出来。 就见罔两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比起强光巨力一往无前的毁灭,罔两是散碎的、虚幻的、无孔不入的。虽然这样会让它大量暴露在破碎剑势中,无数影子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剩下的影子仍然无穷无尽。 这些影子在攻击,虽然没像毁灭一样,一下子把无数人形从他身体里打出来,那攻击却是延绵不绝,时不时让一个虚影脱出。而这些虚影立刻被周围黑漆漆的影子绞杀殆尽。 黑影们越逼越近,就像给他贴身套了个麻袋,那些脱出来的虚影仿佛流出的汗水,流出一滴就被吸收,直到把他彻底套进麻袋里,再也出不来。 这时破碎之势依旧能压住罔两,罔两多用一分力气绞杀大冢宰,身上的剑势就削弱一分,但它混不在意,自身在抵挡大势,那些仿佛从虚空而来的影群却能牢牢黏住大冢宰,誓要把他粘死。 “我猜猜,这些人都是你收来的人命,他们不死完,你是不会死的?那应该数目不少,这些年你们造了多少孽啊?亿万生民,有多少冤孽在你身上?” “但是没关系,我的影子也有的是,我也杀人无数。就这么拖着呗,互相消磨,看谁消磨得过谁?你消磨得越多我越高兴,那给我解决了越多的麻烦,后面我更轻松。就不知你高不高兴?” 比起金乌这种瞬杀,阴影磨损显然更能对症下药,大冢宰身上还在咕嘟咕嘟冒泡,但是锅盖一盖,都不知道他冒的什么泡。 毁灭渐渐从愤怒状态平静下来,看着这场大战。这时候就是它坐山观虎斗了。眼见罔两盯着大势和大冢宰互相消磨,一些渔翁得利的念头渐渐往外冒出。 罔两和怪物,可不可以一锅端? 随机应变,这也不算邪念吧? 然而,想到随机应变的也不止它一个。 此时最危急的是大冢宰,他的手段是依靠外物,罔两在特意切断他和山河碑的联系,要将他单独作为一个剑侠憋死。 不仅仅罔两看着那山河碑,毁灭也是这个思路,所以它再度聚集了一击的力量,可以说是为了做渔翁,但更多是防着山河碑。 如果那大冢宰要调动山河碑,毁灭会给它横切的一击,虽不一定毁掉那重器,但绝对能阻一阻。而大冢宰分心调动外力,必然有了破绽,罔两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一样要死。到时候说不定毁灭还得给他求情,暂且留他一条命,让他有机会把拆分剑祇的方法说出来。 虽然这是两大剑祇围攻一个凡人,说出来不大光彩,好在能赢即可。而且胜了之后,毁灭和罔两解开联系,便不必同生共死,自然还要做过一场,到时候只剩下唯一一个剑祇,自然说一不二,区区一点儿污点,有谁会乱说? 但两人偏偏忘了另一件东西。 罔两一手揭开了大冢宰身上的斗篷,就把它扔在阴影里。因为是纯黑的,似乎已经和阴影融为一体。 这时,斗篷动了。 斗篷如旋风一般冲出了阴影,凭空落下,罩在大冢宰身上。 这一罩,是把黏在身上的无数阴影也罩了进去。但在罩下的一瞬间,阴影就和罔两失去了联系,斗篷之下,成了“黑箱”。 紧接着一股气息开始攀升,眨眼间攀升到连毁灭和罔两都不得不正眼相看的地步—— 毁灭暗中诧异: 这么说,这个斗篷其实是他的剑象吗? 罔两刚刚竟没有察觉? 突然,斗篷掀起,狂风涌动,一拳出—— “剑法——万民一心!” 无数人的声音汇聚在了这一声,无数力量汇聚在了这一拳。 那是倾覆天下的力量! 轰! 阴影、强光、乃至破碎剑势都在一拳下粉碎,大冢宰披着斗篷冲出重围,顺着拳势飞了出去。 这一拳,上打至虚空。那虚空已经伤痕累累,不出意外又是一个窟窿。 然而别的伤口下,只有一片无尽虚空,但这一块伤口却露出一片黑暗,黑暗中还有一道道银丝闪烁,就好像打出一片银河。 “影阆?”罔两大惊之后是大喜,“你打开了影阆的缺口?” 影阆是那女人的地盘,自从她主动切断了与外界联系,罔两也难以进入——不是不能蛮力打开,只是打开之后必受如意剑以逸待劳的攻击,恐生不测,没想到竟由大冢宰误打误撞打开了。 大冢宰不管后面是什么,如炮弹一样冲了进去。罔两见他还肯主动趟雷,越发笑道:“别跑,往哪儿去?给我追!”便兴奋的追在后面,踏入了影阆之中。 584 剑势 汤昭说谁没见过剑势,说要让大冢宰这伪剑势见识真剑势,可不是大话。 如果是半年前、一个月前,他说这话就是真的吹牛。那时他最多见过半个金乌剑算剑仙,对坤剑的那位剑圣惊鸿一瞥,也没见过它们施展剑势,倒是仙剑、圣剑见过几把。 即使他和金乌同路进罔两山,他们的关系依旧止于工作,金乌当然还挺看重汤昭,汤昭也很尊敬金乌,但正事千头万绪,实在没有机会深一步的交流。 直到两人一起困在影渊之中,在小小的结界中朝夕相处,情况终于不同了。 一则时间悠悠,外事传不进来,里面也没有娱乐,便显得无聊。汤昭还能铸剑,金乌却是没事干,连看水族打架这等小小的乐子也没有。二则,虽然汤昭拼命地铸剑是为了让金乌留下来,但金乌自己已经做好了永远离开的准备,所以它当然想趁着最后的时间留下点什么。 是以近在眼前的汤昭当然值得托付重任。 其实就算在现在结界里还有其他人,汤昭应该也是最适合的选择,各方面都无可挑剔。金乌也一直有心培养一下他。但是有时候不到紧张的时候,早有心做的事情却会拖拖拉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做。 唯有迫在眉睫的时候,就匆匆忙忙做了。 如今既然有这个机会,金乌便要利用这个机会,教导汤昭一些东西。 汤昭这边,虽然很累很忙,但也知道机会难得,百忙之中能接受一点还是想多学一点。 既然是在危机中,当然要捡最要紧、最核心的东西传授,那就是跟剑仙有关的知识。 只有剑仙才知道的知识。 比如剑丹,比如剑势,比如规则…… 这些都是直指剑仙本质的真传,可以说接触不到剑仙的人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些知识,就几乎没有迈入门槛的机会。 人间为什么剑仙绝少?因为真正的剑仙都在天外天,最少也得在前线某处特别阵线,所谓“天上的剑仙”,一般人根本见不到,只能去传说中找或者自己摸索。 连见都见不到,又如何找到登仙之路?要靠自己摸索,除了百年难逢的天才,摸索到寿命尽头也摸不到半点边儿。要不然以大冢宰这等举世罕见的天才人物,又有龟寇的各种供养,如何迁延至今也没跨过这道门槛去? 汤昭在无意中得到了几乎所有剑客包括他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虽然是在疲累的间隙,收获甚至不下于那些常年跟随剑仙们的弟子。 一则金乌预感来日不多,所传都是真传干货,一点儿汤水也没有,虽然枯燥,但汤昭有心学就不觉枯燥。二则两人虽然非是同一把剑,但其实已经很接近了,可以看成是一脉相承。金乌的知识、感悟,汤昭拿过来就能用,无需中转损耗。总有一二理解不同,汤昭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够随机应变。 尤其是关于剑势,其实金乌制造的这一片光芒就是剑势。汤昭是在剑势里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中金乌引导同时身体力行的体会剑势、感知剑势,对剑势从现象渐渐深入到本质,虽然还不到境界,但金乌甚至引着他去体悟构建剑势的基础——规则。 可以说这一个月来,汤昭的收获何其巨大,本来他的剑心就已经接近人剑合一,在剑仙境界之前没有障碍,现在知识储备也补齐了,也足够用到剑仙。 再加上金乌慷慨的时时将剑势和储备中的剑元输送给汤昭,虽然不是灌顶,但细水长流贵在延绵不绝,这一个月来增长也是巨大,一个月之后,汤昭的实力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 现在他缺的就是剑意,以及把剑意稳固下来开发出神通、剑势,那时就可以尝试窥那一道门槛了。这些当然困难,但都是有路可走的,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条件已经算是便宜。再加上汤昭现在也不是寻常人物,可说这些都不是障碍。 至少他已经能看见剑仙的前途了。 恐怕不会有人知道,在影渊之下,人间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位年轻到不可思议的预备剑仙。 而且是几个月前刚刚晋级剑侠的预备剑仙。 刚刚大冢宰夸奖汤昭的话:“和你一比,那些老牌剑侠简直是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 殊不知和汤昭相比,他的年纪也没有多少在自己身上。 虽然大冢宰三个剑意早都收齐,剑势也朦朦胧胧显现雏形,但最后剑势成形和神通开悟一关卡了几十年,至今也没说指日可待,和汤昭相比,还真不知道谁更先一步成为剑仙呢。 至少眼前他的剑势在汤昭眼里,不但粗糙,而且是歪路。 山和水简单的叠加,粗糙且浅薄,叫人一眼看到底,没有本源,也没有加入自己对规则的理解,只是粗暴的具现。 叠加就是山头叠山头?就像望文生义一样,是一种取巧甚至偷懒。 当然,汤昭猜测大冢宰并非有意偷懒,他既然能到达如今的境界,绝不是得过且过的人,只是不会加入,慢慢摸索,不知不觉就走了错路。 大冢宰大抵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了,又用万千民心叠加在自己身上,试图走另外一条路,和眼前剑势毫不相干,说是别开生面也好,说是前功尽弃也行,他付出了绝大的代价,最终能不能成,反正汤昭猜不出来。 汤昭如此直言,是有底气的,然则大冢宰只当他是嘴硬,也不生气,就像看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道:“剑势的好坏高低,不是你可以置喙的,你还不明白吗?伱已经在剑势之中,说什么也没用了。不信试一试——” 他屈指一弹,咚的一声,却仿佛一个透明巨锤锤向汤昭。 汤昭忙举剑一挡,嗡的一声,巨力袭来,他登时倒飞出去,撞在叠罗汉一样的山拄上。 那叠罗汉虽然看着危险,但居然很稳定,一点儿没晃。 “看到了吗?我根本没用力,你就飞出去了,这就是叠加。” “叠加,这里的一切都会百倍放在。奔马之速,叠加成光电之速,羽毛之轻,叠加成山石之重。而我随手一个小动作,就是你承受不起的巨力。刚刚只是打个招呼,我可一点儿没用力。你想要尽情享受剑势的威力吗?愉快还在后面呢!快起来,接着玩。” 正如他所言,这巨力虽然强大,但只是一个往外“弹”的力,并不含额外的属性,只要顺着力飞出,就能卸掉一大部分,剩下的力量还不至于把汤昭怎么样。 汤昭从山脚下爬了起来,用手轻轻掸了掸剑身,道:“有意思,这就是力量叠加吗?我也来。” 说着,他冲着山河中央的大冢宰,虚空打了一拳。 然后…… 就是打了一拳空气。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大冢宰有点好笑,道:“你在干什么?你不过陷入剑势一小卒,怎么还想叱咤风云呢?这剑势规则岂是为你所设?” 汤昭摇摇头,道:“只有你能使用规则?这不对吧。” 剑势是规则的延伸,规则是被动的。 汤昭知道在真正的剑势当中,只要知道规则,外来者也可以应用。 而剑仙对自己的剑势的掌控,更多体现在对规则的调动、逆转甚至免疫上。 对,有的天外天的规则非常诡异、残酷,外来者只能遵循规则,反而只有掌控者才能免疫。 如果规则只有自己能利用,不能固化成为被动,那和剑法有什么区别?如果说能让规则施展的更流畅,那弄个长阶剑法也是一样,根本就体现不出剑仙造势之力。 汤昭从金乌那里学到,剑势之所以标志着剑仙超凡入仙,就是因为能把剑意规则化,再把规则固化、显化,而不是只像剑象那样存在个半吊子。是我用规则到我生规则的一大进步,而非如某些人想的那样为了成剑势而成剑势,简直就像圈地盘。 然而…… 汤昭懂得这个道理,为什么要告诉大冢宰?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金乌会把这样的真传告诉他,是因为视他为新的太阳,他为什么要把这种关键告诉大冢宰? 因此他只是说了一句便不说了,转而道:“叠加可是个不错的剑意啊。” 虽然作为规则未必是最顶尖的,但是对敌是真的强。当然不是指对敌时叠加几百倍力量,而是叠加几个物理常数……哪怕是重力,汤昭一进来恐怕直接骨头都能戳穿血肉。 难道他是故意不做这种恐怖的叠加的? 这么说他人还是挺好的嘞。 总不能他压根就没有“重力”这个概念吧? 他要是没有,汤昭却有。 汤昭终于抬手,伸手放出了一个小小的圆球。 只有一点,一个橙红色的小圆点。 汤昭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圆点,心中充满了喜悦。 在之前,他只能凝成一个奇点,现在却有了具象。 好像个天体了。 这是从零到一的一大步。 当这个小圆点出现的时候,大冢宰心中咯噔一下,明明连米粒大小都没有,却让他感觉到面对了庞然大物。 原来他从金乌弄来的力量在这里,凝聚成这样,是模仿太阳么? 是要发出足以威胁自己的一击吗? 愚蠢! 他抬手,向汤昭一指—— “万民加于吾身——为民请命!” (本章完) 575 牢笼 在影阆深处,突兀的放着一大口棺材。 那棺材是银白色的,一丈来长,一人多高,若论形制介于“棺”和“椁”之间。 棺材上面爬满了花草,就像葬礼上精心的装饰。棺材盖上还有一大朵一大朵盛开的鲜花。一眼望去,全都是金黄色的向阳花。 或许是因为周围银光太亮,向阳花颜色偏于淡素,但依旧能看出金色的底色。 比起一般棺材漆黑阴沉的颜色,金色和银色给人的感觉稍觉生动鲜亮。但棺材就是棺材,尤其是在近乎无尽的迷宫之中,无数银丝和黑暗交错之地,发现这么一大口棺材,怎么也会觉得心中一突。尤其银色看久了也会疲劳,感觉变成了孤冷的苍白。 罔两一眼看到了棺材,注意力却还在四周。 那棺材它知道,是华瑶之带来自我封闭的法器,之前那女人被一路挟来时一直乖乖躺在里面,直到到了罔两山才揭棺而起,带着属下残魂遁入影阆。 那个时候还只是单纯的一具银色棺材,并没有上面这些花花草草的。也不知这女人在死气沉沉的地方从哪里弄来,竟然半死不活还有空想这些。 但罔两并不在意这些,它在意的是…… 如意剑到底在哪儿? 棺材盖没有打开,谁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里面。 她是否以棺材做障眼法,其实偷偷在角落潜伏,伺机而动? 但是它仔细探查之后,发现并没有。 影阆中没有任何藏匿的痕迹。 看来,那女人并没有爬出来,还默默躺在棺材里。 “哈……” “哈哈哈!!” 罔两突然爆发出大笑:“哈哈,好啊,华瑶之啊华瑶之,我就知道你故弄玄虚,虚张声势!” “在外面表现得好像已经痊愈,又是当年的如意剑了,还呼朋唤友的找人来帮你,其实还不是在棺材里躺着?连爬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是因为你属下来找你,你要打肿脸充胖子?还是你看我罔两也有外敌到来,想要浑水摸鱼?你是不是笃定我不敢进来,看不到你这副孱弱模样?没想到吧?我罔两进来了!我就在你面前,你怎么不学着之前的凶横模样对我指手画脚了?是不敢了吗?” 它笑声中,棺材上的向阳花突然一起转头,盯着它。 那花盘上半拟人的表情非常诡异。 但罔两哪里怕它们这个?它才是世上最大的诡异。 找到了如意剑不设防的脆弱本体,罔两顾虑全消,它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现在这里消灭如意剑,拿回影阆,再顺手杀了离开山河碑的大冢宰,拷问出和毁灭解绑的方法,出去把那个纠缠不休的“老相好”灭掉,所有的隐患都将消除,只需要稍作修养就能快速恢复到巅峰,罔两将以更胜从前的强大姿态降临人间! 这时,大冢宰突然开口道?“如意剑殿下,我来帮你了!” 这一下大出罔两意料之外,就见那大冢宰斗篷一振,这片空间中突然站满了人。 那都是从他斗篷下面钻出来的“生民”,男女老少都有,面孔居然很是鲜活。刨除突然出现的一下实在太过“阴间”以外,居然一下子就让空间中热闹了起来,也有大冢宰往日前呼后拥的排场了。 但罔两知道,这一下乃是防御,防备罔两在他还没说完之前暴起发难。 虽然看起来这些人影脆弱得好像纸一样,似乎来一万个也不够罔两一扫的,但焉知不是隐藏着什么凶狠手段? “殿下,我是大魏的大冢宰,初次见面不胜荣幸。我大魏与罔两有新仇旧恨,与那毁灭也不是一路人。与殿下正是同仇敌忾。” 罔两听着暗暗冷笑,他已经领教过此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之前还要和自己联手捕捉毁灭,现在又说和自己新仇旧恨起来,这是和自己翻了脸,转头要拉拢如意剑了? 此人只想要一个剑仙做盟友,是哪个剑仙根本无所谓。 但是,罔两和毁灭可都看不上他,难道品行更清高的如意剑还能看得上他? 大冢宰道:“现在外面情势大变,罔两和毁灭已经联手,它们结盟是毁灭主动堕落,与罔两山同流合污,自然将殿下当做战利品。当然也不会放过我。它们毫不顾忌以二对一,殿下孤掌难鸣,若要抗衡,我们也应该结盟。我有重宝占下地利,稳如泰山,殿下以剑势无孔不入,进取如风。我们一攻一守,天下何人能当?” 罔两眉头一皱,如意剑听没听出好处且不说,它倒是听出威胁来了。 还真不能让他们联手。 “我们联手之后,尽取两个剑祇的力量。殿下与罔两有仇,它的力量当然归你所有。而毁灭则由我带走。如果殿下觉得合作愉快,可以到我大魏庙堂中做一位太上国师,我大魏必以天下奉养。若殿下无意,我们自然好聚好散,再不相见。我还有额外的礼物赠送,都是大魏积年的珍藏,想来勉强也可入殿下法眼。” “而且,我知道您元气未复。我也有帮助您恢复元气的方法,无需殿下做任何事,只需要一个承诺,答应和我联手,我立刻先帮助殿下恢复如初,做个见面礼。殿下只需感受到力量就知道我的能力和诚意了。” 他的条件很大方,他的语气很诚恳。仿佛他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来送温暖的。 这种要先帮忙恢复元气的承诺对如意剑很友好,但也真不把罔两放在眼里。罔两岂会容许这种事发生? 之所以不动声色,不是顾忌大冢宰的人海战术,而是他现在还没确认如意剑的本体在哪儿。 虽然很嫌恶大冢宰,但罔两最重要的敌人是如意剑。如果他现在对大冢宰出手,如果被他挡住了一招半式,或许就给如意剑可乘之机。 它倒要看看,如意剑是否会为了唾手可得的优越条件心动? 一阵令人心悸的寂静。 突然,仿佛银瓶乍破,无数银丝仿佛决堤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每一根银丝就像乱发一样柔韧,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像秋水一样明亮,又像剑刃一样锋利! 银丝一部分从棺材往外喷涌,一部分从四壁往中心攒射,内外交汇,几乎连成一片,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即使是罔两这种级别的也是立刻陷入弱势。无论是谁,陷入一个剑仙的剑势之中,已然不由自主了。 这影阆,就已经算是如意剑的剑势了。 是所以说几乎,就是它有一部分不是,那是当初罔两打下的框架。如意剑的银丝也只是完全侵入了框架中,让它被自己控制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说,罔两的评价不算错。如意剑之于影阆,确实是丝萝与乔木的关系。 丝萝已经很茂盛,但里面的乔木也没完全死。 此时,罔两立刻抽调出了能够控制的影之力量,包括它本身的力量,在它身侧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阴影层。 那阴影层如果当做保护壳的话,可以说太薄了,太脆弱了。似乎轻而易举就能被扎穿,然而它却不是保护罩,不是“铠甲”。 它竟是变形的“阴影空间”! 无尽的银丝扎在阴影空间上,就像一头扎入了深不可测的海沟。完全没入,深不见底。罔两在空间之后,看似离着咫尺,其实远隔天涯,没受到一点伤害。 而那边大冢宰还是老套路,防御靠的是人、人、人…… 套路虽老,很是有用,在没扎完外面的众民之前,是不可能伤到他的。 一开始似乎无坚不摧的银丝并没有奈何到他们任何一个人。 “哈哈哈……” 罔两任由银丝往阴影中侵袭,声音越发的洪亮和底气十足?“就这么点力量吗?华瑶之?看来你果然外强中干!你要是技穷,就该我了吧?” 正在这时,就听一声低低的叹息。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充满了感慨与遗憾。 果然是……故人的声音啊。 罔两刚要试探她人在何处,突然,感觉身体往下坠去—— 那不是自身的坠落,而是地面也在往下掉,连人带载体一起落下的崩塌感。因为地面坠落特别沉重,所以坠落的特别凶猛。 这是…… 影阆? 影阆从天上掉下去了! 罔两大怒,喝道:“你疯了!你竟然出此下策,叫影阆陪葬?” 它一面咆哮,一面动用力量阻止,然而这时它才发现,它动不了! 它能调动的力量已经聚集在了周围,扎满了银丝。这些银丝虽然突破不了阴影层的防御,却好像船锚一样把它牢牢地钉住,完全固化在那里。 “这才是你的目的吗?” 罔两突然明白了,华瑶之一开始就打算让影阆坠落,那些银丝与其说是进攻,不如说是绳子,把他们捆住、困住。 还有…… 银丝彻底堵死了迷宫的出路,现在来的路已经不通了。迷宫没有路,叫什么迷宫? 是牢笼! 而现在被牢笼关住的,就是大冢宰和罔两两只笨鸟! 当然,以罔两的手段给它一点时间,它是能逃脱的。 但是没有时间了! 影阆着落的越来越快,只需要须臾时间,就要坠到那里去…… 影阆的最终归宿,罔两山的最底端—— 影渊! 583 万物生辉 正如汤昭自己说的,虽然他接受了金乌赠送的剑元,获得了超出自己界线的力量,但直至刚才,他用的都是景行剑。 天体的概念,核聚变的思路,当然只有他这个人、他这把剑才能用出来,那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思路。或许天下有足够聪明想象力丰富的人杰,但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的思路是如此的了。而除了景行剑,那把通向太阳的剑,又有哪把剑能这样配合他的概念? 金乌剑都生出真金乌来了,能是地外天体吗? 之所以用景行剑,一是自己的剑用的顺手,二是他确实刚刚得到一大笔横财,正是自信满满的时节,想要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和这个强者一决胜负。 毕竟这是一个足够强大,又还算和自己同境界的高手,强大而不至于有绝望的鸿沟,错过这样的对手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结果嘛,应该说还不错? 靠着前所未有的一招,汤昭把大冢宰一百万条命打掉九十九万九千九百条,只剩下一百条命了。 现在的局面,毫无疑问他是占着大优势的。 但是这优势能转化为真正的胜势吗? 不现在大招放完,对方只剩下区区一百条命了,区区…… 一百条命?! 跟一百万相比,一百条命似乎微不足道,可是这其实是一条命翻一百倍啊! 倘若是一条命对一条命,拼剑法、拼境界,再拼一些运气,汤昭尚能一战,不能说全无胜算,但是大冢宰还带着一百条命、还是人家的剑势地盘上,这个战局就…… 如果是全无出路的绝境,胜算是没有意义的东西,汤昭只能拿起剑奋不顾身的一战,但此时却不是和这个来路莫名的老家伙较真分个高低上下的时候。 金乌剑在此,外面还有人等着自己,自己为何较真不用呢? 本来按照经验,用别人的剑,汤昭第一时间考虑拟持,眼镜虽然坏了,但这个功能还是有的。 但拿着金乌剑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不必了。 金乌剑对他,并非是如此不便之物。 不知是金乌剑天生与他有缘,还是这是一把极特殊的剑客已逝而剑仍存的剑,和其他剑不一样,总之剑给他的感觉如此亲近,如此和谐,如此如臂使指。 如果来比较的话,金乌剑的顺手可能不及自己的景行剑,但胜过权剑,也远远胜过其他拟持的剑,比如那坤剑、旸谷剑,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双手持剑,一手金乌一手景行,做个史无前例的“双剑客”。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汤昭能感知到自己手中的剑是如何强大,拥有如何深不可测的力量。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或者是他境界提高了,才能真切感受到强大的剑强大在哪里,力量的庞大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一种直指某种规则的强大,所谓随心所欲,明白了规则,才明白随心所欲的源泉在哪里。 那是明明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又能被掌控的力量,十分奇妙。 之前他握住过仙剑乃至圣剑,却好像小孩儿挥舞大棒,虽然有技术指导,知道该往哪边抡,但全无章法,就像一个傻瓜游戏,点击发动技能,直到现在他已经补足了剑仙境界的所有知识,又有如此合适的金乌剑,才稍微有了一点儿剑仙的意思。 至少可以堂堂正正说一句:“代理剑仙”。 既然换上了仙剑,那就用剑仙的方式去战斗。 首先—— “剑势——万象生辉。” 一片光明在虚空中展开。 刚刚被抽走的光现在回来了,但不是之前那耀眼到刺目,完全看不见它物的光,而是相对温和的,明晃晃、亮晶晶的光。 在光中,依旧能看到万物,能看到叠加剑势里那些叠着的山、压着的河,能看到大冢宰和汤昭,他们的都披着光芒,让山看起来苍翠欲滴,水看起来波光粼粼,人看起来姿容华丽。 那种感觉,就好像冬天起床,拉开了窗帘,让温暖的阳光洒进屋子里,光一下子笼罩了所有的陈设,玻璃和茶杯里的水泛着粼粼光泽,一下子就改换了一个光明世界,心情也一下子舒朗起来。 而那种温暖明亮的源头,就是太阳。 在两人头顶上,多了一轮太阳。那是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又是冬日的太阳,绝不似夏日的太阳可畏,而是分外可爱。 除了这轮太阳,和它散发出来的光辉,再没增添什么景物,但莫名的世界已经不同了。这是属于太阳的世界。 这里已经不是大冢宰的剑势,而是金乌剑的剑势。 是的,万物生晖之势,和金乌之前展现的“照耀剑势”,以及毁灭的“毁灭剑势”都完全不同,它是金乌剑的真正剑势,包含了三个剑意“照耀、生长、毁灭”共同交织而成的剑势。 在这个剑势中,不仅仅有太阳,有阳光,还有万物,那万物本来就是剑势的一部分。金乌剑的太阳,并非是高悬空中的孤高之星辰,而是照耀世界、使万物生长、又可能带来毁灭的生命之源。在这个剑势中,凡被阳光照耀之物,都是大势的一部分。 大冢宰一震,突然觉得不好。 刚刚剑仙们互相比拼大势,他虽然没直接用自己的剑势开战,但也借山河碑之势加入战局,他看到剑势之间互相排斥的很厉害,纵然互相叠加、渗透、纠缠,规则之间绝不相容,要分出个胜负,不然永无宁日。 怎么这个金乌的剑势感觉就要覆盖自己的剑势了呢? 这还是自家的剑势吗? 他心中不安之下,突然伸手一指,河流水势暴涨! 叠加! 水量的叠加! 原本在河床上汩汩流淌的河水,突然泛滥数倍,仿佛洪水一样冲出河道,肆意流淌。 与此同时,层层叠叠的高山突然倾倒,化作无尽的巨石砸了下来! 山体重量的叠加! 虽然大冢宰未必有“重力”这个概念,但他显然知道山石有“重量”,叠加之势能让山体更沉重,破坏力更强,这个道理脑袋正常的人都懂。汤昭显然小瞧这位大冢宰了。 然而要把重量恒量持久的叠加,谈何容易?大冢宰都还没进入剑仙境界,肯定是做不到的,所以他只能临时做到让这些山河在某一刻按照自己的意志数量、重量暴增。 当山水扑向汤昭的时候,甚是上面还闪耀着太阳光,看起来就像万道金蛇狂舞。 此时,汤昭在风暴中心,所有的数量和重量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并没有躲得意思,而是抬起金乌剑,轻松挥出了他的第一剑—— “毁灭!” 上空的温暖太阳闪了一闪。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金色也依旧是金色,但是光芒变得刺眼,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时间,从寒冬来到了酷暑! 毁灭! 同时,山与河一起崩塌! 沉重的山石,上一刻还在泰山压顶,下一刻已经化为齑粉。 滔滔的洪水,上一刻还在汹涌泛滥,下一刻已经蒸发无形! 那些金光随着山石和河水一起消失,毁灭的彻彻底底,并没有发出多么耀眼的光芒。所以毁灭之后的下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袭来的山、水消失殆尽,那些没有参与攻击的山水则好好的,尤其是那些当做基座上面叠着一个个山头的山,上面的山头都崩了,下面的山头完好无损,看起来就像正经的山了。 经过这一番毁灭的扫荡,这山水之势甚至没如何破坏,倒是看起来更清净、更顺眼了些。 而天空的太阳,此时又恢复了那副温柔的状态,就好像刚刚一瞬间睁眼,做了怒目的金刚,然后再度合眼,恢复低眉的菩萨。 “我的剑势……”大冢宰被这一瞬间的变化弄得神魂颠倒:主要是太快了! 毁灭是非常彻底的毁灭,毁灭时很绚烂,毁灭之后很清静,眼一睁一闭,就已经焕然一新。 “我的剑势呢?” 那么大个叠加剑势,就这么成了别人的? 汤昭笑道:“这下该我了吧?” 他突然心中一动,有些中二的指着大冢宰道:“且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天下?” 剑势,照耀! 比刚刚还强烈的金光降临了,太阳的第三种形态! 大冢宰连忙闭上眼,一身黑袍快速的覆盖在身躯上,叠加了剩余的人力和自己的防御力,积蓄剩下的力量。 然而,他闭上眼,发现眼前还是一片光明,刺的他闭着眼睛流下泪来。 遮蔽的黑袍、众人之力、还有他的眼皮,根本挡不住这夺目的光。 因为这里是照耀的领域,阳光照耀万物,怎么会留下照不到的角落呢? 与此同时,远远观看局势的毁灭突然不再停滞,往前飞了出去。 在它身后的郑昀大喜,道:“殿下,你要去救汤昭了?” 毁灭哼了一声,道:“倒不用我去救。我只是去靠近点,看看那小子的剑势。在远处看不清楚。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个剑势了……没想到死之前居然还能再看到它。这小子……这小子……” 郑昀听到它的声音有些不对,本来它是个破锣嗓子,这时听起来竟有几分…… 哭音? 只是他也不敢问。 这小子,指的是大冢宰,还是汤昭? 毁灭重复了几遍,又嘀咕道:“它的眼光怎么那么好?不是,它的运气怎么那么好?这样的人物它随随便便就找到了?” 它突然对郑昀道:“你说他叫汤昭?你和他很熟吗?你把他的来历、故事详详细细说给我听听。” (本章完) 577 重见 带着尖利的呼啸声,所有坠落者连同他们的“坐骑”到达了影渊。 无论是影渊的前掌控者罔两,还是第一次来到影渊的郑昀,看到眼前扑面而来的影渊时,心中都充满了不祥。 那是极端的黑暗,极端的压抑,极端的浓稠,以及极端的力量。 是的,影渊拥有极端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能用肉眼看到。 因为大量的影子挤压,让整个影渊内部充满了压力,也就是充满了“质量”。这些质量本身就拥有了强大的势能。 在往常的时候,这种压力不过是内部的暗潮汹涌,一旦有外物侵入,就像点燃了引信,这种力量就劈天盖地的爆发开。 此时,金乌的力量也好,影阆的力量也好,乃至缩在影阆中如意剑的如意丝,都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刀片螺旋般狂舞,力量被不断的搅碎、剥离。 “啊啊啊……” 比起要保持体面强自镇定的众剑仙,郑昀就没什么顾虑,发现自己深处疯狂的漩涡当中只有尖叫,一路往下坠。 他此时身处金乌的包裹当中,还算安全。但他清晰的看到金乌被影子的力量挤压,越缩越小。 虽然缩小的速度还不至于说如何飞快,但也肉眼可见。也就是说死亡在以他可见的速度飞奔向他。 在影渊里他可没有什么赦免,浑身金乌气的他不被“重点照顾”就谢天谢地了。 如果他回头,他能看见那本来看着一团虚无的影阆在影渊中反而像沉入水中的空气一样起了气泡,能够被清晰的看到了,银色和黑色并行被影渊剥皮见骨。 即使是同出一源,甚至可以说是阴影“正宗”的罔两之力,并没有在这里获得优待,甚至被削出无数碎屑之后,还被影渊龙吸水一样吸了进去,丝滑的增加了影渊的力量。 同时,影阆中的几位还在拼命内斗。都要把对方推到外圈被影渊消耗,而自己的力量则藏在后面获取暂时的安全。 于是就见那片影阆的朦胧之外一时银光茫茫,一时黑影压压,同时还时不时的冒出一大堆人影。 总的来说,还是银色占了上风,银色牢牢搭了一个架子,自己的力量在内,扎稳了篱笆,将阴影之力则不住的往外推。 这种力量的对比一开始还是有限的,但随着输的人力量迅速被影阆吞噬,胜利的天平迅速的滑向优势一方,且差距越拉越大。 至于那拥有万条命的大冢宰,也只有保命罢了,尚不能参与到这场输赢争雄当中,一开始尚能支应,渐渐已经被限制在边缘,被削弱的最惨。 然而就算两个剑仙能分出胜负,这毕竟是影渊深处,若不能逃脱,胜负也没有任何意义。 而在影阆三位以外,毁灭以决绝的速度往前冲,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深陷围剿之中,它在冲刺,冲向它早已真恨的目标。它咆哮着,暴怒着,尽情的爆发挥霍着力量,似乎全不在意越爆发离毁灭越近。 这些如果郑昀回头看一眼就能看个大概,或许看到大人物的窘境能让他好受点,但他无暇回头,只能拼命往前冲,企图找到他的大救星。 金乌殿下,你在哪儿? 如果在外界,捧日使是只凭直觉就可以找到金乌的,但在这里一切都是黑暗的,所有的感觉都会被深渊吸收,连直觉也是如此。 他是迫切的想要找到金乌,除了求它救命之外,还要告诉它—— 危险! 要警惕…… 此时不止一个人在找金乌,每一位都在找,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眼见小金乌已经瘦了两圈,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抹金色。 郑昀突然觉得眼泪夺眶而出。 找到了! 他催促着渐渐和自己心血相连的小金乌往那个方向飞去,就像归巢的乳燕,投向自己的父母。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来客都有所察觉。 那抹光在影渊中实在是夺目。 几乎在同一时间,众生转向! 原本咆哮着的现在安静了,原本激斗着的现在和缓了,原本绝望着的现在重燃希望了。一切向着金乌进发。 郑昀有一些先发优势,冲在第一个。然而后面的赶得非常紧。他能感觉强大的力量几乎就在自己脖子后面,让他背脊发僵。 他只觉得危机迫在眉睫,不由自主大声呼喊:“金乌殿下,金乌殿下!” 他喊的那么用力,几乎喊破了嗓子。 背后有人吼道:“小贼,吵死了!” 一股充满破灭、暴戾的气息冲向他! 那绝非是剑侠这个级别所能抵挡的力量! 郑昀只觉得声音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本能的颤抖—— 千钧一发的时刻,眼前绽放了一道光芒。 那道光那么亮,一切的光明、温暖与希望都在其中。 郑昀真的哭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在他背后,最愤怒的是毁灭,它怒道:“岂能叫你……” 一个你字出口,毁灭的气息化作重炮接踵而至,光一样的速度无可比拟! 能比拟光的只有光! 一道光从后面袭来,一道光从前面迎上。 两道光针尖对麦芒,一道兑上一道,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时候就看郑昀的主观能动性了。 他的小金乌还剩下一大半,当下乌啼一声全力爆发,毫不犹豫的投入了前面那道光的怀抱。 在被光包围的刹那,温暖的安全感重新回归,郑昀用尽力气,大声吼道:“小心毁灭!它疯了啊!金乌殿下!” 毁灭看到这一幕,只骂了一句生平最狠的脏话,便把注意力移开,移向了久违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相貌之俊朗,风华之出尘,没见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毁灭是极其熟悉这个影子的,以至于气冲牛斗,高声骂道:“谁让伱学他?你少给我学他!大模大样显你是正牌货吗?你也不照照镜子,像他不像?一个鸟样,还学人呢?” 它气急出口,全不在乎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这一边,金乌化作的句东君微微一笑,伸手向前,仿佛在邀请,道:“兄弟阋于墙,共御外侮。毁灭,罔两就在后面,你来跟我站在一起。” 它用的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仿佛笃定毁灭会跟它站在一起。 毁灭呆了一下,喝道:“少自作多情!这么多年还是那副令人讨厌的样子。你看着我,看我的模样?你还觉得我会和你站在一起吗?” 它动起来的时候,还是化作一道金光,但一旦静下来已经不是阳光的颜色了。 它现在没有化作面具,而是化作模糊的鸟的形状,鸟身上爬满了黑色的痕迹,像是纹身,却已然晕染开来,看起来脏兮兮的,已经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 句金乌仔仔细细看着它,道:“你的模样变了。但你是毁灭。我一眼就认出你来啦。一百年没见,今天终于重逢了。” 毁灭再度哑然,道:“我今天是来找你晦气的。你这家伙……你他么的……” 正在这时,那内里纠缠不休的影阆终于到了。此时可真是剥皮见骨了。那种混沌朦胧感几乎丧失殆尽,只剩下浓浓的黑气和一道道银丝。 影渊还在不断的剥蚀所有力量,包括金乌在内,所有存在都时时刻刻被削弱着。但到了这时候,他们却都平静下来,不再激动了。 银色缠绕中,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那是罔两,他竟主动抽离了大半力量,化作人形平平常常走了出来。 与此同时,银丝当中传来几声琴音。那是华瑶之在说话。她依旧不露面,但琴音已经可以清楚的表现出她的心声: 她向金乌殿下表示问候。 百年未见,金乌可安? 同样,金乌欠身回礼致意。 我很好,谢谢。 互相的问候,就好像一百多年一样。 这反而是众人最安静的时候,因为大家都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了。既然见了金乌剑,那就该做个了结了。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只有全神贯注,任何多余的情绪,多余的动作都是浪费精力,做要做的事就对了。 当然这个时候,也有意外发生,银丝当中,一个黑袍人艰难的爬了出来, 那是大冢宰,他披着从头到脚的黑色斗篷,倒是看不出状态,但他的动作无疑是有点狼狈的。 虽然几个剑仙并没有把注意力分给他,但他依旧是个位高权重,万人之上的上位者,即使处境艰难也依旧保持着风度,并率先直面金乌,道:“金乌殿下,还记得我吗?” 句金乌脸皮微微抽了一下,这是金乌自己的表情,不掺杂任何句东君的成分。 它居然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在云州下面强行跟它通话,并扬言要把毁灭从罔两山带来给它的人。 可以说,没有这个人也就没有这趟曲折磋磨的罔两山之旅。 它是想起这个人就烦。 大冢宰看它表情就知道还记得自己,也不枉他特意变成当初的声线跟它说话,当下微笑道:“殿下记得我就好。当初说好把我来把毁灭带给您,没想到您性急,亲自来了。当初的约定还算数,你看,毁灭这不就送到手边了吗?您何不履行当初的约定,我们联手,这里的麻烦、云州的麻烦岂不都迎刃而解?” (本章完) 576 一致 大冢宰抢在众剑仙之前开口,又如此无礼,似乎毫无自知之明,怎么看也是个妄人乃至小丑。 但仔细一想,似乎也别无他法。 其他几位和金乌都有很深的恩怨,而且都是剑仙之尊,一旦他们三言两语之后确定了立场,拉开架势开片,那于情于理没有大冢宰插足的余地。 好容易到了这里,怎么能一声不吭坐看旁人的战斗,以至于沦落为被殃及的池鱼呢? 如果想要插口,那么就要抢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开口,先声夺人,才能引起重视,而且因为之前的种种操作,他可以选择的盟友很少了。 基本上只剩下如意剑和金乌了。 而其中金乌还算……有旧? 那就首选金乌。 既然要向金乌开口,要求结盟,那自然无需卑躬屈膝,不然要是被金乌来一句:“我还是喜欢你之前桀骜不驯的样子”,那就真成小丑了。 此时,他还是保持了大冢宰的气度,娓娓道来:“殿下想必发现了,毁灭已经不是当年模样。现在不是能不能回到当初金乌剑的问题,而是怎么处理,万一处理不好要酿成大祸、为祸苍生的问题。” “倘若是别人,必不会考虑那么多,但殿下以苍生为念,胸怀万民,必然不会想要看到昔年世界的希望金乌剑如今反而成为祸乱之源。” “恰好,我这里有解决办法,能把毁灭和罔两拆分开,不但剥离那些负面影响,甚至能直接还原成纯粹的剑意,到时候金乌剑还是金乌剑,金乌还是金乌。东君的意志得到继承,天下得到安宁,岂不圆满?” “当然,殿下向来是不计较个人名利的,但我还是要跟您说一下,您劳苦功高,自有应得的报酬。到时候您尽可自行选择。您上可以重回碎域重建金乌天外天,成为碎域的支柱甚至唯一的支柱。我大魏供奉资源帮您建设,使金乌天的规模和质量更胜当年。” “如果不愿意回去,那么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欢迎您,您在哪里,哪里就是您的圣地,是万民心中的神圣之处。当然我还是推荐我魏京永安旁边的镇平山,那里风景如画,又居高临下。我们会在山上修建您的宫殿,您就在那里可以从容俯瞰众生。” “到时候,天下的东西,您想要的立刻就有,您不喜欢的谁也不许有。天下的事情,您想要发生的立刻就会发生,你不想发生的绝对不会发生。虽然是在人间,就好像在你的天外天一样。现在伪朝供奉的东君不过是儿戏,将来我们要供奉真正的东君还有你金乌并尊,您是东君的继承者,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道:“这是我第一次跟你通讯时开出的条件,直到今日一字未变,因为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条件是最合适的条件。不会因为我情势危机而加价,也不会因为您情势危机而减价。只需要一个承诺,我们就能缔结生死同盟,您意下如何?” 大冢宰说话掷地有声,有令人信服的不容置疑。即使他披着黑斗篷,显得藏头露尾,但依旧有很强的说服力。 最知道他们底细的罔两微微冷笑,只觉得这怪物说话满嘴放炮,大言不惭至极,说得好像他们已经是真正的朝廷一样,其实现在还被人追着到处跑,什么魏京、圣地、镇平山,没有一处归他们管,简直虚空画饼,毫无诚意。 它如果开口驳斥,一句一句绝对能驳得倒,但那不免陷入了和一个凡人下场互撕狗咬狗的地步。若在之前也就罢了,现在它正经的老对头就在眼前,罔两绝不肯丢了身份。 况且它知道不用驳,凭那不男不女的怪物如何巧舌如簧,对金乌都没有任何意义。 金乌也有它自己一套思路,绝不会给人带着走。 果然金乌静静等他说完,对毁灭道:“毁灭,他刚刚叫我做金乌的继承人。但继承者应该是我们两个。我们不用别人来宣布,本来就是金乌剑,天生站在一起。” 毁灭冷笑道:“站在一起,是让我做你的羽翼?那要看看,你配不配!” 它说着,浑身金黑交缠的光芒暴涨,就像乌鸦蓬起了它的羽翼—— 灭! 比刚刚在上方爆发更强大的毁灭之光化作尖锐的光羽扑向金乌,这影渊的第一战,竟然是毁灭向金乌发难! 金乌保持着句东君的姿态,但是它背后亮起了一道虚影,是一只金乌! 乌啼声穿破耳膜,以至于众人耳朵嗡鸣,都觉得自己仿佛听到重音! 从句金乌背后,同样射出一道光羽,光羽的形状几乎和毁灭的一模一样,颜色却不同,毁灭的颜色远看是一种暗金色,近看是黑色与金色纠缠不休。而金乌的光则是最纯正的阳光,远看是金色,而近看则已经接近纯白色! 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碰撞? 暗金色与金色在空中碰撞! 并没有想象中的爆破,也没有强烈到眼睛也睁不开的强光,甚至不如刚刚金乌救郑昀那一下来的僵持,这场对撞反而出奇的安静。双方的光芒相撞时并没有维持光羽针尖对麦芒的形状,反而轻而易举的化作无形的光融合在一起,就像水和酒一样轻易地交融。 光芒笼罩了两个金乌,即使是罔两这样的眼力,也看不见它们在做什么,或许因为它们本就是光,光和它们本为一体,又如何分辨? 只听见光中,毁灭失声道:“你?!你怎么……” 后面就没有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金光渐渐熄灭了,剩下的诸位才看见,金乌和毁灭居然还站在原地。 金乌还是以句东君的形态安然站在光中,毁灭还保持着暗金色的大鸟形态,但不知怎的,众人觉得它羽毛变得顺滑了,再不是当初那种炸着的状态。 也就是说,它的愤怒平静了下来。 是暴力宣泄过后,理智回归了吗? 毁灭换上了嘲讽的表情,冷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要我过去。这是你有求于我,非我要靠你。这倒也罢了,你实在只能靠我,我也不好视而不见。可是我如今这模样,有心也无力。我要回归你又没办法处理,听这人的话不是一箭双雕?” 金乌认真道:“我早已经考虑处理你的事,而且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法。这就是我留在这里的理由。” 毁灭微感惊讶,但是并不怀疑,它也是金乌剑,是不会怀疑眼前这位金乌说谎的。 接着,它又保持了嘲讽的姿态,道:“有法子?那就是能完全控制住我了?那么独在虎穴的孤胆英雄、金乌正统的照耀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正如它十分了解金乌一样,金乌也十分了解毁灭。毁灭虽然看似在嘲讽,但它渐渐平静了下来,已经能够交流。这是非常好的进展。 至于阴阳怪气,毁灭平时好端端时也是阴阳怪气的。 所以金乌真的以正统的姿态正色告诉它:“我怎么对待我自己,就怎么对待你。” 眼见两个金乌一来一回居然渐渐有达成约定的趋势,其余众人连带罔两都大感不妙,罔两正要想办法打断它们的节奏,还是大冢宰脑子灵活,眼光毒辣竟从话语中抓到了蛛丝马迹,长叹道:“毁灭殿下是不能长存的,可是金乌殿下还可以啊,何必如此?同死亦是同归,金乌殿下,你竟然存了死志吗?” 罔两很是诧异。毁灭“噫”了一声,居然好似猜中了一样问道:“不是吧?它说中了吗?照耀,你活的好好地,还能再逍遥几百几千年,怎么突然就不想活了呢?” 它言语中并没有对大冢宰断言自己不能长存表示惊讶,似乎早在预料之中。 金乌道:“我也没说必须要都死。如果活着我们一起活着,死了就同死,这样不好吗?” 毁灭突然笑道:“好啊。一起活着多没意思,不如一起去死。如果你答应了,我们可以暂时握手言和。我甚至可以帮你。可是有一节,我如果死了,你必须要死,可不能单独活着。” 金乌也很淡然道:“好啊。” 如果说之前双方还有针锋相对之处,提出“同死”这个话题之后,居然瞬间达成了一致,仿佛这是它们很早以来的心愿。 这真是别人理解不了的思路。连试图拱火的大冢宰都愣住了,愣了一下之后,看向罔两。 此时罔两也心中暗惊,然后感到三道目光在看自己。 除了彻底在金乌那里没希望然后转头望向自己的大冢宰,两位两道目光,是金乌和金乌。 毁灭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但它的目光已经与金乌相似,那是它在和罔两纠缠时从没见过的眼神。 并非愤怒,也非仇恨,但很明显,要它去死。 罔两冷冷道:“毁灭,你已经选择好了?我们本可以一起存在,甚至共掌权柄,永享福祉,你却宁可和金乌一起死?” 毁灭道:“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好像我抛弃了你似的。我怎么会抛弃你呢?我要和照耀同归于尽,怎么能把你落下呢?大伙要整整齐齐的。” 金乌淡淡道:“说的正是啊。我们要是不在了,你留在世上的意义又在哪里?” 说完这句话,它还向天上问道:“是吧,如意剑殿下?” 银丝中传来琴音,表示同意。 这一刻,三个剑仙达成了一致。 它们的联盟相当于宣判罔两的死刑。纵然是三位各有各的缺陷,但它们三个对罔两一个,罔两如何应对? 这时,还是大冢宰说道:“罔两殿下,何不答应我的盟约?之前说的依旧有效。” 他左右横跳,丝毫不以为意,这句话说的也很诚恳。 罔两顿了一下,突然暴怒道:“一个两个,反反复复,什么东西?你们以为这里是哪里?这里是罔两山!影渊,是我的影渊!给我归来!” 589 动身 茫茫光海中,一个人带着光的羽翼拼命的飞着。 按理说,那是一个相当俊美的少年郎,背后的羽翼金光灿灿,华美舒展,这本来是个非常优雅华丽的形象,但他现在看起来却有些狼狈、甚至有些仓皇。 他明明是在展翅高飞,速度一点儿不慢,但动作看起来却是像在爬。 在光海中翱翔太久,他有些分不清方向,只凭着冥冥间的感应往前奔命,表情也更加焦急。 突然,他身子微震,好像跨过了某个界限。 眼前豁然开朗,无尽的光海退潮,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更加明亮了。 明亮,鲜活,而且五彩缤纷。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百花开放,姹紫嫣红。 正是春日里的好时光。 这些还只是自然风景,他还看到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看到了远处的阡陌交通、田亩青青,看到了近前瓦房、谷仓、仓中的满仓白米、屋檐上的燕子窝…… 这分明是一派世外桃源、田园风光。 而且,那少年很清楚,世间原无这样好的风光。 不仅仅是因为这景色太过一尘不染,抹去了所有污秽、喧嚣,只留下最美好的部分,更因为这些景物全部都笼罩一层亮晶晶的光芒,让所有的色彩变得又明亮又柔和,看起来那么舒服。这是自然中所没有的光彩,或许只有记忆里的美化才会给景物类似的修饰。 这是个梦境一样的地方。 不过来的少年是个清醒的人,他觉得这样的光彩真的有些奇怪。虽然确实美丽。 当然,最最奇怪的,当然还是景色本身。 怎么会有这么多景色啊? 这里不是光海吗?不是金乌殿下的剑势中心吗? 少年顺着道路往前走,此时身处这样的环境,他觉得飞起来有些奇怪,不由自主的落地行走,但走了几步耐不住心中焦虑,还是沿着道路一路狂奔,直到来到道路尽头。 在道路尽头,是一大片花圃。 其实这里的景物不缺少鲜花,红的、白的、紫的,五彩缤纷,但这一片花圃却不同,里面都是金灿灿的太阳花,乍一看像一片黄金铺的地毯。 太阳花中间,躺着一只大大的金乌鸦。它以一只乌鸦不大会有的平摊动作摊在花海里,太阳花环绕着它,遮住了它一小半的身子,就好像一张柔软的床垫,让它陷了进去。 “呃……毁灭殿下?” 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往前走了几步再仔细看——这只毁灭,它毫无疑问就是毁灭,身上的羽毛是暗金色的,还有大片黑色的条纹,那都是独属于毁灭的标志。 然而比起之前条纹像是一条条活蛇,时时刻刻有晕染开来的迹象,现在的条纹则安静下来,就像它身上旧有的纹身或者是图腾,最多给这只巨鸟增加了一些神秘感。 他走了几步,然后就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一个少年坐在花海中,靠在毁灭身上,就好像靠在一个大大的靠枕上,毁灭看起来如利剑一样的羽毛在他身后却像小鸡的绒毛一样柔软。他微合着眼,似乎在小憩,动作很是闲适。他的身上也有那层轻柔和暖的光泽,令他看起来如此俊朗甚至神圣。 又或许以他的资质,本不需要光的晕染,也给人惊艳之感。 来的少年看到这一幕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毁灭也有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候。 这还是那个一言不合放火焚天的毁灭吗? 这时,毁灭开口道:“你看这景色多好?恬静安闲,这才是自然之美。你刚刚给我看的那高高的石柱子和满地乱跑铁盒子,还有那光怪陆离的什么红灯……又吵又乱,有什么意思?” 坐在地面上的少年用极轻的仿佛梦呓般的声音说道:“那是摩天大厦和汽车,还有霓虹灯。您不懂得欣赏这种钢铁与科技之美,要不是在我这儿,您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看不到这等情景。” 毁灭呵呵冷笑,道:“你自己觉得美吗?那四四方方的土石房子,那么高,一层层还没笼子大,住在里面美在哪里?” 少年略一顿,道:“可能是我还原的不好。我也是看的画然后自己想象完善的,当然没有现实的好。陈总的家乡定是很美的。” 毁灭道:“行啦,少整那世上没有的东西,我想看世上有的。春天看够了,给我换秋天。把桃花和牡丹换成菊花。” 少年道:“秋天来了,向阳花都要凋谢了。” 毁灭道:“不许凋谢,这些向阳花都是向阳的,就是我的。我不离开,这些花怎么会谢呢?就是我死了,也要让这些花环绕着我的尸体,做一个大大的花环。” 少年微微睁眼,道:“这是什么不吉利的话?怎么就提到死了呢?咱们还有三个时辰,秋天之后还有冬天,菊花谢了还有梅花……啊,郑昀来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来者的模样,是他的老熟人郑昀。 毁灭也看到了郑昀,它此时心情很好,就忘了之前的恩怨,道:“原来是这小子,来来来,你也来坐坐。小心别踏坏了花草。” 郑昀被点到了名字,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站在花圃边上大声喊道:“二位,别歇着啦!外面战局不好了!快出去帮忙啊!” 汤昭咕噜一下翻身起来,神色中的悠闲登时消散一口,急道:“怎么,金乌殿下有危险?” 毁灭也翻身而起,如果汤昭是起身时精神面貌为之一变,而它简直就像瞬间换了物种,从地下的懒散乌鸦变成了太阳中的金乌,一身变得柔顺的羽毛在此炸了起来,喝道:“是罔两占了上风?照耀就这点儿本事,我单独一个还和罔两难分难解,它和如意剑两个,竟然还把局势搞坏了?” 郑昀苦笑道:“不是落下风那么简单……还有,那是不是罔两如今也难说得很了。总之毁灭殿下快去看看吧。” 他主要是来找毁灭的,至于汤昭,纵然比自己强些,这种场面也是没什么用的,人不用去,剑出去就行。 毁灭也是这么想的,对汤昭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说到一半,它突然哑然,又道:“你还是得出去,到了万一的时候……只能靠你来收局。” 汤昭毫不犹豫道:“当与殿下并肩作战。” 此时此刻,他和金乌剑最后一个剑意的羁绊也补齐了,不是金乌剑,胜似金乌剑,金乌们的战斗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毁灭道:“刚刚我教你的毁灭剑意应用之法记得了吗?” 汤昭点点头,毁灭道:“一会儿到了关键时刻,你知道该怎么做。” 顿了顿,它最后看了一眼结界中的万象,道:“我还没看到菊花和梅花。” 汤昭张了张口,没有说什么。 如果说以后来看,听起来十分不吉利,但若不说以后,似乎又默认了一些事情。 最终,他无话可说。 毁灭也不等他说什么,指了指郑昀,道:“你先离开。昭,送他出去。” 汤昭还真的做不到,他身边的传送阵是跟着他个人走的,其他人不能单独用,现在无暇送郑昀离开,甚至还不知道那边的传送阵接应还在不在,道:“你先到罐子里来,跟着我。” 将郑昀收入罐子,汤昭将剑势收了起来,蓝天白云瞬间消散,只剩下茫茫光晕,来到毁灭身前。毁灭低下头让他坐上去。 能骑着金乌,也是值得吹嘘多少年的成就了。 郑昀当初也是骑着金乌来的,但他骑的不过是没有意识的小金乌,现在汤昭可是骑得真正的金乌。 还是金乌中最暴躁的毁灭。 还是它主动邀请的。 要不是真的不是时候,汤昭也真想得意一下的。 此时毁灭已经进入了战斗的状态,身上的羽毛根根倒竖,都是熊熊燃烧的太阳真火,任何一个血肉之躯沾上一点儿,都要被焚烧殆尽。 但汤昭安坐其上,却能毫发无伤,就像天生的金乌骑士。 他道:“咱们出去?” 毁灭道:“什么出去?到这个时候了,这里还有必要存在吗?又有什么出不出,进不进的?”它轻轻一卷。 霎时间,周围原本茫茫然的光华突然动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毁灭就在漩涡的正中央,仿佛一条吸水的巨龙,将所有的光华吞噬进内。 这些都是金乌的力量,毁灭吞进肚里一样能轻易消化。这可比当初它和另外两个剑仙分食罔两山时补多了。 汤昭离得毁灭最近,有一部分力量顺着他的剑锋流入他体内,虽然只是九牛一毛,但也是额外的收获,他回去炼化也可以再度收获进步。显然这是毁灭分润了他一部分——毁灭人还怪好的嘞。 得益最大的是毁灭自己,它之前支撑那种规模的剑势挥霍了不少力量,这时吞噬了光华,大大的补足亏空,甚至黑气都消退不少——它所吸取的是纯洁无瑕的金乌力量,没有受到任何污染,自然中和了它体内的阴影之力。 片刻之间,适才一眼望不到头的光华已经消散,原地只剩下一片无尽的黑暗,在黑暗中,暗金色的金乌和它背上的俊朗少年如同闪亮登场的主角,引人瞩目。 579 观炉 大冢宰越过郑昀,用一招金蝉脱壳摆脱毁灭,飞快向光芒深处冲去。 这个速度实在超过他平时速度,之所以有这样的爆发,既是因为威逼,也是因为利诱。 威逼,是后面毁灭就要追上来了,速度也绝对快的离谱,他在外面尚有周旋手段,在这片光里,根本就是人家的地盘,还是不要触霉头的好。 而利诱…… 经过郑昀这么一阻拦,他越发兴奋起来,有一种真的要发财了的感觉。 越是好东西,越有人抢,越有人护,这是天经地义的。连拼命的护宝童子都有,那还能是劣货么? 没想到自己还能偷金乌的老巢。 逃着逃着,突然,大冢宰感到了一丝古怪。 这丝古怪只有他能察觉,在某一瞬间,他身上的面孔流动停止了。 这似乎是让他在某一瞬间变成了正常人,拥有了正常的容貌,但对于他来说极其不正常。 自从他到达剑侠的巅峰,甚至窥到了那个门槛之后,他身上的异象就日夜流动,永不停止。他自己也没办法摆脱,以至于终日以黑袍罩体。 或许只有自己登临那个境界,才能随时转换自己的状态,脱离这个“怪物”的形态,当一个正面示人的剑仙。 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这种流转停住了。 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而已。他获得了一瞬间的正常。 下一刻那种变化再度开始,他又开始变形,就好像刚刚只是错觉。 但唯独他自己知道,这不是错觉。 真的有力量能让他的异变暂停,然后他却没有感觉到被其他力量侵蚀。 那么是为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刚刚一瞬间,或者说那一寸地方,时间紊乱。他陷入了瞬间的静止,一切行动都不再发生。 是涉及到时间的规则! 大冢宰真想放声大笑:如果说刚刚他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自己这一趟收获不菲,那么现在的把握是十成十! 还有比时间更强大、更神秘的力量吗? 凡是跟时间沾点边儿的资源,那都不是天价可以形容的。 而且刚刚那种静止甚至有些死板的规则变化,说明涉及影响时间的并非某位剑仙、剑侠,而更可能是一件法器外物。 仅仅这件法器,价值就不可估量,更何况这法器明显是一个辅助,可能在保护某种存在。那么被时间规则所保护的又是什么宝贝? 比时间更珍贵! 想想就让人心跳加速。 怪不得……怪不得金乌刚刚一开始主动出现,来到光外与众人想见,丝毫不给人踏入光的机会,怪不得它说话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动怒,甚至说些无聊的话题和众人周旋,原来是为了保护里面的东西。 那就叫我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 果然,他怀着期望的心情往前走,很快看到了一座建筑。 在光中,居然有座建筑,这肯定是终点了。 那建筑看起来不像是临时搭建简陋的棚户,却也不是多华丽的城堡宫殿。如果说像,倒像是积木拼成的,有大块大块的分布模块。最终的形状就好像一个…… 炉子? 本来他轻易是联想不到炉子的,但那炉子上面居然时不时的冒出烟雾,活像那铁匠铺的大烟囱。 光和时间一同保护的,居然是一座炉子? 炉子里还在烧制什么东西…… 莫非是…… 铸剑? 大冢宰很容易就想到了天下间最重要的铸造之事,紧接着若有所思起来。 这时还在铸的剑,当然不是什么一般新剑,最有可能的就是金乌剑了吧?! 传说中金乌剑折断,一分为三,现在已经只有残骸,难道说还想要在这个节骨眼重铸? 只一眼,见多识广的大冢宰已经猜到了金乌要保护的秘密。 谨慎起见,他轻轻一抖,一个淡淡的女子影子从他身上分离出来,顺着空间飞向那座高炉。 高炉虽然封闭,但也壁上也开有两个小窗,那女影子比魅影都要稀薄,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注意,只飘在窗边看了一眼。 正看到屋中有人铸剑。 看到铸剑的人,大冢宰稍微有些吃惊,那是个极其年轻又极其英俊的年轻人,正以娴熟到艺术的手法铸剑,全神贯注,没有察觉到一点儿异样。 而那把剑正在铸剑台的炉火中,被白金色的火焰包围,能看出纯金色的光芒。 一般的剑在被人拔出之前都是晦暗的,直到匹配成功的剑客与之共鸣,产生了剑象,剑意确定下来,才有脱胎换骨的外观。 这把剑还在炉中已然金光璀璨,可见不是一把新剑,而是早已确定的剑重铸。 看这颜色,这质地,是那把剑无疑了。 金乌剑啊,似乎…… 也不是那么宝贵? 得到了确切答案,大冢宰一瞬间是有些失望的,不是金乌剑不宝贵,是对他没用。 一把强大的剑当然有好处,但那好处不是立竿见影的,也不是作用于他自身的。若真得了此剑,几十年几百年大魏添一位强者,虽然值得高兴,但放在眼前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有意义,那就是即使我不要但你们也不许有。 如果这把剑能辖制金乌和毁灭,那还算有点意思,但那得平安度过这一影渊之劫才有意义,似乎现在不是急着和金乌们翻脸的时候。 比起一把故剑,他还是更看重那个铸剑的年轻人,非常年轻,举止神态看得出是真的年轻,又这么有才华,敢重铸金乌剑,金乌又许他铸剑,说明技艺高超且值得信任。可以说前途无量。这样的人物要是拉到自己阵营那可是非常有益。 但他看到那少年的脸的时候,就不抱希望了,无他,太俊了…… 相貌好当然是好事,大冢宰也不是嫉妒,但传说金乌一脉都是俊朗如阳光般的少年,大概就是这个模样,这明显是金乌的接班人,必然立场坚定又资源充足,要开什么条件才能拉过来? 如果连人带剑一起接受,又添强者,又得名剑,那倒是好事,唯独不好办。 正想着,突然它心有所感,猛然回头,就见一个金色的鸟影冲了过来。 是毁灭!它追上来了! 然而,说是冲过来也不准确,因为它来的…… 太慢了?! 以大冢宰来看,那速度不啻蜗牛爬,半天都不动弹,似乎它不急? 紧接着,他反应了过来,是时间! 在某个节点上形成了时间差,内外的时间不一样。 也就是说,别看毁灭来得快,可是它要到达那层分割线,和自己同步,至少还有以时辰记的时间。 自己在内,相当于偷了几个时辰的时间。 这些时间只属于自己,哦,还有那个铸剑的少年。 那么…… 之前他没意识到这点,觉得在毁灭和金乌剑眼皮子底下掳走控制一个年轻人几乎不可能,所以也没多想,没有胜算的事当然不会去做。 但是,如果给他几个时辰去做这件事呢? 是不是大有可能……不,十拿九稳? 刚刚那个少年他看到了,非常年轻,实力就不可能高强,何况还是个铸剑师,实力怎么都有上限。按理说金乌的继承人应该连剑客也不是。 当然料敌要从宽,假如他不是继承人呢? 这少年也可能是金乌的盟友,也可能是它特别找来的铸剑师,放宽一点儿,可能是个天才的剑客,或者是个绝世天才的剑侠。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剑仙。这点观察力大冢宰肯定是有的。而且于情于理,他也不能是剑仙。如果他是剑仙,他能帮上金乌更多的忙,应该在外面,而不是在这里独自铸剑。 只要不是剑仙,对大冢宰来说就都是蝼蚁。仙凡有别,他就是骑在门槛上的,而且他相信,他是更偏门里面一些,和一般剑侠有本质的区别。 所以对这个年轻人,他有足够的信心,拿下不是问题,问题是时机。 要不要让金乌剑出炉呢? 完整的金乌剑对金乌它们有什么作用?会不会让它们加强? 不让它出炉,限制金乌的力量? 还是让它出炉,将之控制在手中,以此辖制金乌? 几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几转,大冢宰立刻得出了结论:既不破坏,也不成全,要让两种状态都可能发生,能不能成在自己一念之间才好。 所以,要先控制这小辈。 控制,本是大冢宰的拿手好戏。 他站在原地,身上却分出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是个有了年纪却还精神矍铄的老者,腰板挺直,有一把修长的美髯,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又是个身居高位的成功者。 这是大冢宰当初的模样。 这是他的灵相,身为仅次于魏帝的上位者,大冢宰是真正的天才,当初是由灵官转剑客的,而且两道都修炼有成。这其中的难度外人不能得知,但显然世上的成功者寥寥无几,何况像他这么成功。 当初他的才华、能力、外表、忠诚都无可挑剔。 不过如今,大冢宰也只能用灵相复现出昔日风度翩翩的模样。 今日,他特意用这个模样,只为了不吓到这个有才华的年轻人。 先礼后兵嘛,龟寇很擅长这个。 灵相离开后,大冢宰又分出数个人形,各自行事。而他的主灵相则四平八稳的走到剑炉前,敲了敲门。 (本章完) 580 围观 剑炉从外面看是个高炉,仿佛叠在一起的烟囱,其实在内也有一间小屋子。屋子里有火炉、有剑台、有瓶瓶罐罐,还有铸剑的少年。 汤昭在此间日以继夜的铸剑已经近一个月了。 虽然外界只有两三天时间,但他实打实的带在剑炉前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他全身心所奋斗的,就是铸剑这一件事,不但没有分心关注外界的消息,也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只有最基本的保障维持生命而已。 这个世界全都是光,即使汤昭的剑意也是阳光,身体还是没有适应一天十二个时辰在光下暴晒,难以安心休息,剑炉也离不开人,仗着修为还不错,一个月都呆在剑炉前,休息也只是打了一会儿瞌睡便继续起来铸剑。 就算是他第一次铸剑,和薛闲云为了争口气一次就铸了两把剑,也没有这么辛苦。毕竟当时是两个内行,可以互相帮衬,轮流休息。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 之前还没那么紧要的时候,他休息时就请金乌替他看着炉子,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就算金乌要帮他盯着他也不放心。如果差一点把剑炼废了,不说如何耽误大事,汤昭也受不了自己如此心血付之东流。 就像他说的:拼命罢了。 因为太过辛苦,他只有绷紧一根绳子,全力关注那把剑,以至于关键时刻金乌匆匆离去,汤昭竟没注意。 金乌走之前也没说什么:“有危险,你要注意!”这种话。只提醒了一句:“我出去了”。它想自己能解决的危险,自然不需要汤昭注意,倘若自己也解决不了,那汤昭注意也没用。 再者它知道汤昭非常聪明,听到自己出去了自然有所察觉,想来也是会做好躲避危险准备的。若有转移之法也要预备出来。 然此时汤昭全身心沉浸,听到金乌说了什么,但如风过耳,听到了可是没往心里去,自然也提不到什么准备。 此时他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手中掐诀,等着金乌剑土质的剑身凝固。 凝固之后,就是新金乌剑出世了。 这时,他要注意的就是元气不能断,其余技术上的事反而没什么了。因此他心神稍微放松。 这一放松,他突然心中一震,猛然回头看向门口。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陌生老者。那老者身长七尺,须发皆白,相貌端严,身上兼有书卷气和上位者的贵气,看着像一个科举出身的高官。 也就是当年汤昭父亲最想汤昭成为的那种人。 如果是在汤昭自己家,有这么一位老者来访,哪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敌人,汤昭也一定会先客气的请进门来接待一番的。 但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剑炉,被金乌的光保护起来的剑势最深处,与外界完全隔绝,哪里可能是有访客的? 汤昭几乎要跳起来全神戒备,但此时剑炉在后,却不能轻举妄动。 他拼命抑制,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事出必有因,就算是来人再古怪,他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无需大惊小怪。 与其毛毛躁躁色厉内荏露出破绽,不如以静制动。冷静下来也有助于思考。 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中元气未绝,身躯却自然而然的转过来,把掐诀的手放在背后,淡淡道:“不知阁下是谁?从哪里来?” 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大冢宰倒是比较欣赏,这么沉稳的年轻人可是不多了。道:“这位少年稍安勿躁。我是受邀来观摩金乌剑的。金乌剑就要出炉了吗?” 汤昭蹙眉道:“不……” 他要说不可能,不可能有人专门来参观金乌剑出世的,更别说被邀请了。 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 这老匹夫在试探! 他很可能不能笃定这把剑是金乌剑,因此偏偏用笃定的语气提到金乌剑,而且重点放在他受邀请来的上面,如果汤昭直言质疑这一点,无异于承认这是金乌剑,他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一上来就是试探,是敌人无疑! 汤昭心中苦笑:偏偏在这个时候? 金乌剑一时三刻就要出炉,但还是没出炉,依旧是有可能功亏一篑的时候,此时来人这是奔着黑虎掏心来的? 难道说是金乌殿下败了,给人侵入家门,连剑也要抄走? 不……虽然此人声势撑的十足,但分明不是剑仙,绝不是金乌殿下的对手。 可能是罔两的手下,比如归融那样的人,又或者是…… 第三方来的闯空门的偷家贼! 因为信息滞后,汤昭是不知道有大冢宰这么一位的,既然不知道,也就没办法联想到。但他猜的方向是对的。 如果是小贼,尤其是这种衣冠楚楚的贼人,或许要以周旋为主,只要赢得一段时间,或许就能拖到金乌来援呢? 汤昭的目的是以拖为主,现在担着金乌剑干系的他根本无法战斗。他的剑藏在衣服下,没被人发现,也没办法战斗。哪怕他也自信能与剑仙以下一切对手一战。 只能拖延,拖到金乌来援,或者拖到金乌剑重铸,到时候他可以暂时执掌这把传说中的剑,再来算账。 到时候拿起金乌剑,就像在剑州拿着那把坤剑,所向披靡,闲杂人等如何能当? 什么龟寇大军,什么上柱国…… 等等,上柱国? 一瞬间,汤昭好像抓住了什么,猜到了一点这人的身份。 但此时要紧的不是对方是谁,而是怎么拖延时间。 要尽量的拖延,肯定不是打马虎眼就行的,对方不怀好意,自然防着他。 没想到他刚刚铸剑出来就遇到了这等难题,看来内外情势一定错综复杂。拼命也不只是拼区区赶工期这等小事。 他这边反应过来了,那边大冢宰也知道他反应过来了,越发欣赏,心想:我们下两辈的年轻人还没有这样沉稳的,大多都是安王那样的货色。可惜了,这种年轻人都不爱投奔大魏,以前都没说服成功过,只能都杀了,但愿这一次能够成功。 当下他笑道:“你不信吗?金乌剑重见天日这等盛事,有人参观是正常的。而且不止我一个。你看。” 他用拇指倒指自己身后,他身后是门。 汤昭目光往后移,就见门口人影重叠,一个挨一个,乌压压一大片。人影随不十分清晰,但好像男女老少都有,真的是活人群,似乎在窥探屋中。 就好像里头是个戏台,一大群人围着看热闹一般。 卧槽,哪儿来这么多人?! 汤昭只觉得心里发毛,再看窗户,窗户外面也有一个个人影,有些人脸还贴在窗户上,看起来都五官都有些变形了。 尼玛…… 这下不像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了,像半夜三更撞见什么不干净东西了,一路尾随,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了。 自己被这些玩意包围了! 汤昭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少有的唯物主义者,但他现在觉得自己还不够唯物,被这么盯着真是一口冷气从顶心凉到涌泉,浑身发麻。就是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焰都不怎么暖和。 大冢宰微微一笑,虽然汤昭掩饰的很好,但他看出来小辈已经慌了,他用人群施压,扰乱对方的心神已然奏效,反而缓声笑道:“既然客人来了,何不给我倒杯茶呢?” 汤昭道:“给伱……” 刚说了两个字,他觉得自己声音变得沙哑,颇为露怯,立刻停下,调整了一下声音,道:“给你倒茶,还是给你们倒茶?” 大冢宰微笑道:“给我倒吧。给我倒茶就是给所有人倒茶。怎么,你们这里连茶都没有吗?” 汤昭充满疑惑的看着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要喝茶。 大冢宰神色安闲,就好像真的在做客一样。他的城府和修养都是不缺的,虽然在剑仙面前总是捉襟见肘,但应付这些年轻一辈的下位者,他极为擅长。 比如说,他明知道外面毁灭正在赶来,虽然有几个时辰的缓冲,但他算得并不准确,可说是也是在紧迫之中,但他偏偏要做出安闲的状态,似乎一点儿也不怕浪费时间。 他轻松自如,汤昭不由自主的就要紧张起来,再加上外面无数人头在探头探脑,如此重围之下,越是聪明越会如坐针毡,哪怕掩饰的再好。 果然汤昭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但人表现得还算镇定,一字一句道:“我给你倒茶。”说着竟真的离开了炉子,来到一边的小桌上从罐子里取出茶壶和茶叶,倒水泡茶。 剑炉里的桌子很局促,就在火炉边上,却是相对的背光,连火焰都被炉体挡住大半,只是给汤昭趴在上面小憩的,只有一张椅子,汤昭从罐子里又取出一张椅子,让大冢宰坐下,给他倒茶。 整个过程汤昭开头是有点紧张的,但渐渐地动作舒展下来,到最后不说行云流水,也和居家日常相差不远了。 大冢宰连连感慨,道:“真是个好苗子。少年,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汤昭咂摸了一下其中的“官气”,越发能肯定他的身份了,道:“谈不上高就,还没出师,跟着师父学铸剑呢。” 大冢宰点点头,道:“学艺的时间再长也有出师的那一天,既然如此,何不加入我大魏博一个前程呢?” (本章完) 581 归来 汤昭一怔,皱眉道:“阁下说加入哪里?大魏?” 大魏个屁,不就是龟寇? 还敢大喇喇往外说,一点没有钦犯的自觉啊。 大冢宰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知道大魏的情形,而且绝非善意,神色也平静,取出茶来喝了一口。 他这一喝,就见窗外门外无数人影同时抬手,做了个“喝茶”的动作。 这个动作单看无妨,但这么多人一起喝茶,整齐划一,仿佛一群“镜像”,却是惊悚无比。汤昭一震,脸色微变。 他怎么也想不到,“我喝了,就是他们都喝了”,居然真的是字面意思。 这是绝对的威吓,是大冢宰在显示他的手段。 但同时,这也确认了门外窗外那些影子是大冢宰弄出来的,而非真的带来千军万马来。 心思敏锐者,这时候就该猜测此人的剑意了。 然而汤昭却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他全身心都在马上要出炉的剑上。 大冢宰明知他抵触自家,还是好整以暇的道:“如何?我大魏虽然龙潜于渊,但力量不容小觑,而且欣欣向荣,越来越好。我知道你们这等年轻人都想要建功立业,可是朝廷如今糜烂如此,上层尸位素餐,下层民不聊生,又有什么机会可言?反而我大魏如今马上就要飞龙在天,此时从龙之功,才是不世之功啊。将来功成,人人都前途不可限量。 所谓前途,一是世俗富贵,二是自身境界。前者好取,后者难得,偏我大魏两样都可以帮你。譬如那金乌剑,不论你愿不愿你执掌,在我大魏这都是你的,你来决定下一位东君是谁。我大魏给你背书,天下无人不服。你要铸剑,天下的名剑都将出自你手,你要修炼,剑侠、剑仙也是未来可期。” 他其实并没有花多少心思拉拢汤昭,这些说辞都是成套的模板,跟对别人的也无不同,说是先礼后兵,但其实“礼”也就是意思意思,主要是为了后面的“兵”。 但是大冢宰口才出众,气度不凡,即使是敷衍的劝降也是娓娓道来,语气诚恳,好像他画的饼香喷喷、热腾腾,就在眼前。 在他看来,这年轻人当然不会立刻同意,但是听进去了,就难免有个印象。等一会儿他施展雷霆手段将他拿下,再加以威慑,那少年想到之前的承诺,抵抗意志就会动摇,会产生“投降也还可以接受”的想法,自己再重提条件,并不削减,甚至适当加码兑现,定能让那少年顺水推舟甚至感恩戴德的接受。 这就是“恩威并施”的方法。 大冢宰一向是很熟练的,他等着汤昭表现出不屑或者厉声反驳,这都是热血少年的常规反应,自己再耐心劝几句,便可以翻脸了。一翻脸必然采用碾压之势,叫他对实力心生绝望,再生不起反抗之心。 少年人慕强之心尤其严重,仇恨的便格外仇恨,崇拜的便格外崇拜,只要叫他起了敬畏之心,将来极好调教。 哪知等了等,汤昭既没有变得不屑,也没有动心然后努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反而变得有些…… 困倦? 他看起来很累,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 大冢宰突然有些不快,只是依旧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语带关心道:“铸剑累了吧。” 汤昭勉强打起精神,道:“是啊,铸剑确实很累,这些天不眠不休的,都没有人帮忙……不过就结束了。铸剑马上就要成功。金乌殿下马上会回来取走金乌剑,到时候剑劈罔两山,自然就结束这一切。到时大功告成,我要好好睡一会儿。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我太困了,没怎么听见。” 他这样漫不经心,似有敷衍塞责之意,大冢宰突然笑道:“是吗?你说的两个‘马上’,恐怕一个都不会实现。比如金乌殿下马上会回来……” 他微微摇头,道:“我从外面来,恐怕比你知道的多些,金乌殿下不但不能马上进来,就是还能不能进来,也是未知之数。外面罔两实力暴涨,可是有横扫之势啊。” 汤昭一震,倦意顿消,立刻笑道:“阁下何必危言耸听?金乌殿下若有差池,阁下早与我一起葬身在影渊之中了,又岂能在此浑水摸鱼?” 大冢宰道:“我正是要在此地烟消云散之前做点什么,才来劝你。你若跟我走,我能带你平安,不然金乌一败,再走可就来不及了。” “这第二个马上,你说金乌剑马上出炉,我看未必。恐怕至少还需要一个时辰或者更多。” 汤昭真的神色微变,脱口道:“你懂铸剑?” 大冢宰笑道:“可以说不懂,也可以说懂。我年轻的时候曾是大魏铸剑监的总司,管着不少铸剑师,铸剑是见得多了。对了,你知道龙渊吧?我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龙渊……还真是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们确实是前朝官方出身。 “当总司肯定是不需要会铸剑的,但是若一把剑什么时候出炉都判断不出来,那不是只等着被底下人摸鱼糊弄了吗?” “我刚刚在外面就观察到了,那把剑已然大体成型,但终究最外层尚未凝固,说还有一个时辰还算说少了。” “所以我不急。你在拖延时间难道我看不出来吗?没关系,你可以说闲话、打瞌睡、讲故事,尽量使出浑身解数来拖延,但这样又能拖延多久呢?我既然心里有数,又会陪玩你多久呢?我甚至可以陪你半个时辰,到你觉得有希望的时候再给你迎头痛击,但那有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笑,用笃定的口吻问道:“既然被说破了,你也是堂堂人物,是不是就该放弃那些小把戏了?是打算识时务的投降,还是殊死一搏呢?” 汤昭咬牙笑道:“你说的没错,是需要一个时辰的。我没想到遇到了内行,可是我……”说法这里,脸色渐渐发白,突然往后要倒,连忙自己扶住桌子。 大冢宰先还以为他又要耍小手段,连装病这等烂俗套路都要用出来,突然察觉不对,汤昭汗出如浆如浆,呼吸渐急,不像是装的,这是有什么病灶在身吧? 难道这么一个少年天才竟是病秧子吗? 倒也不是不行,看这少年身材倒不壮实,可能先天带病。但若是给自己一吓就吓出病来,那种没出息的性子将来成就可就有限了。 他作势欲扶,汤昭突然大叫一声:“别碰我!” 大冢宰也就不碰,反正他也就倔强这一会儿,以后见了自己再也倔强不起来。 汤昭接着一连倒退几步,一路靠墙,和大冢宰拉开了几步距离。但对于他们的实力来说,这点距离很可笑,一步就能到。 他终于笑道:“抱歉,我不是病秧子,我只是太累了。之前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就在刚刚那一刻,我差点以为坚持不住了。” “你要问我为什么这么累,自然是因为……” 说到这里,他猛然向后靠去! 轰! 一靠之下,他原地发力,凶横的力量直接击溃了墙壁! 墙体破碎,他紧接着往后穿墙而出,墙的后面,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炉! 刚刚因为墙壁设计的问题,大冢宰视线受阻,不能关注炉中的情形,此时墙体打通,他才看见背后一大片光焰。那火焰虽然是火焰,却是阳光的颜色,耀眼夺目,隔着窗户看还差一层,骤然打通墙壁直面光焰,即使是大冢宰,也忍不住眯了一下眼。 眯着眼睛,他看到了那少年向飞火扑火一样扑向那火中的剑。 等等…… 那把剑应该还没成,他竟然要拔苗助长吗? 剑甚至不如禾苗,不会因为早拔就有一瞬间看起来真的高了,哪怕早一刻取出也会因为表层解体而失败,一个铸剑师会不懂这个道理吗? 而且……他的速度怎么…… 汤昭的速度实在是不可思议,快到大冢宰这个想法都没思考完,是真正的比思维还要快。 快到在大冢宰眼里,汤昭的身形就是一团模糊,快到纵然他闪过一个念头,也没时间抓住。 直到他看到少年似乎伸手抓向炉中那把剑,然后抽了出来! 光芒四射! 大冢宰活了几百年,他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么耀眼的光! 金乌出现时带来的光本来是他从未见过,但不过片刻这里就产生了更强烈的光华。 而且金乌的光是一种“存在”,而这里的光在“诞生”! 无数光芒从眼前生发,金光万道,照耀四方,一轮太阳正在他眼前升起。 除了太阳升起,世上哪还有这种光的诞生? 危险! 强光侵体,大冢宰毫不犹豫往后退,一面把无数生民叫回来替自己抵挡这可能致命的光芒,一面心中突然有了明悟: 这是成功了吧? 金乌剑竟然已经铸成了! 可是是怎么可能呢?明明还有一个时辰啊? 是自己看错了吗?多年不观摩铸剑,判断力下降了? 还是说…… 与此同时,在金乌的光海内外,几个剑仙同时察觉到了光的来临,比起大冢宰,他们更能确认那道光的意义。这几位中,有的欣喜,有的痛恨,还有的心情复杂,但他们都知道—— 金乌剑,归来! (本章完) 588 切 这一边,没有了两个讨厌的金乌阻拦,影渊倒卷的速度奇快。 影渊的影子集中后,露出大片空间,虽然也是灰蒙蒙的,但比那浓墨欲滴的黑暗比,又明亮了不少,且不是那种虚无的空洞,而是正常的空间,虽然晦暗,但没有多余的古怪规则,能容他人驻足。 那位新罔两的最终形态,就是在这个空间中诞生并稳定下来。 比起罔两的当初五官模糊一团,甚至刻意保持影子的形态,新罔两的样子很清晰的是个人,而且是非常俊朗的年轻人,衣着发饰无不与真人惟妙惟肖,甚至有还算生动的表情,只是边缘稍微模糊一点,就好像是人在铜镜里的影子。 它甫一出现,就睁开眼睛,目光湛湛,如一汪秋日平湖,深不见底。 伸出手指前伸,它发出了清晰地声音:“现在只剩一个人了吗?你过来吧。” 它的声音非常平静,除了有些年轻得过分之外很是正常,一点儿没有之前万千鬼脸的诡异。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清晰稳定的声音:“是的,你的敌人就只剩下我一人了。由我来了结你。” 一个身影走了过去,虽然虚空无处落脚,他还是很稳定的走了过来,走路的姿态很挺拔,如苍松一般。 那也是个俊朗少年,若论相貌和此时的罔两不分轩轾,双方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 看到了罔两的脸,来人,也就是汤昭皱起了眉头,道:“你为什么顶着这张面容?” 罔两的容貌,居然是句东君。 一个万千之影化作的影之剑祇,居然幻化成代表太阳的一代金乌剑句东君的模样。 这是何等的……可恶! 想当初,毁灭可是看到金乌化成句东君都不满意的,如果让它知道罔两居然也化成东君模样,它会怎么想? 而对于汤昭,是因为句东君的脸让他想起金乌,物是人非,竟然让敌人与故人同外形,不由得心中愤怒。 它凭什么?它也配?! 那罔两指了指自己的脸道:“这是我见过最好的脸了,简直赏心悦目。我既然能自选容貌,干嘛不选最好的?其实你的脸也不错。”它仔细端详汤昭的脸,连连点头,道:“哪个都好,还真是难以抉择。不过既然你我对敌,那就一人一张脸好了,不然总会分不清。等你死了,我就两张脸换着变化。” 汤昭冷冷道:“你又给了我一个理由:为了不让你顶着我的脸出去,还是你死好了。” 那罔两露出很自然的疑惑,道:“你为什么敢说这种话,你很弱不是吗?比刚刚那两只鸟更弱小。倒是你这把剑看起来很厉害,但是那有什么用呢?” “据我所知,在剑客活着的时候,自己的力量对剑的影响非常大,甚至是至关重要的。弱的剑客发挥不了强剑的力量。如果想用这把剑跟我抗衡,你应该死了,让剑生成剑祇。它的剑祇应该很强大,能够和我抗衡。如果你不肯死,那你们没有机会战胜我。” 汤昭正色道:“我不会死的。为了解决你,所有人前赴后继,不惜一切为我铺成了这条路,只为了我能站在这里直面你。我是最后一道防线,有太多的东西在支撑着我,所以我绝不会倒下。” 他说着,剑向前指。 在他背后,隐隐约约有金乌的虚影。 三只。 纯金色、白金色、暗金色。 照耀、生长、毁灭。 包括从未诞生过的生长金乌,它依旧是金乌的三足之一,理应也有一个金乌影子。 这三个影子都不是金乌剑,乃是汤昭的剑象阳光,幻化成了三只金乌。是他自己做的纪念。 而金乌剑的剑象,只有一只。 一声乌啼! 一只小小的金乌从金乌剑中飞出,只有巴掌大小,这样的体型肯定谈不上威严、强大,看起来像一只镀了金的麻雀。 这就是金乌剑诞生的剑象。 汤昭呼唤它出来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了。 这就是新金乌剑的剑象,小小的,有点可爱,却拥有强大的力量。 它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普普通通的剑象。 就像万千剑象一样,是剑的象征,承载着剑的能量,随着剑客的指挥灵活行动—— 唯独,没有自己的灵性。 它不是金乌,也不是毁灭,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人。它和金乌剑一样是全新的。就像从蛋壳孵出来的雏鸟,幼小、可爱、纯粹。 这不是汤昭想要的结果。 直到现在,他的内脏还在翻江倒海,喉咙里仿佛憋着一团。火。 他一遍遍说服自己,这是初生的金乌,还在懵懂期,还没有力量觉醒回忆,灵性还在潜伏。将来总有一日它会想起来的。那时金乌殿下会再度归来。谁说不会呢? 但这抑制不了汤昭的悲伤与愤怒,这也是他现在如此平静的来源——情绪到了极致,反而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为了过去,也为了未来,总要彻底消灭罔两吧? 之前他和金乌的计划是集中全力打穿影渊,因为那个时候影渊是无意识的,只要打穿出去,开了一个出口,将暴动的影子泻出去分别消灭,影渊自破。到时候罔两没了力量,再消灭也不难。 但现在不同了,罔两露出了本体,它似乎比无序的影渊更强大了。 但是,也可杀了! 杀了它,彻底做个了结! 小小的金乌出现,自然而然落在汤昭肩头,轻轻地拍了拍翅膀。 罔两看了一眼金乌,道:“我听说,你们外面都是用剑的?那我也……”它说着,从身上一搓,搓下一把黑黝黝的剑来,“用剑吧!” 那把剑看似是一把剑,仔细看时却是一层层的剑的影子叠成的,就好像每一把剑都有自己的影子,影子也有影子,一层倒影一层,层层堆叠,最终叠成了一把剑。 这把剑的影子和影子之剑还在不住倒影,影子在飞快的叠加,影子的层数越来越多,但大小保持不变。 影渊…… 这把剑的形态很像影渊,影渊就是因为影子的不住叠加与压缩,质量越来越高,密度越来越大,力量越来越强,以至于反客为主,反而吞噬了罔两。 现在这把剑又是这样,这应该是新罔两出生就自带的能力。 罔两本身就是某把剑的剑象化成的剑祇,自身是带着剑意的,它的剑意显然不是这样的。新罔两诞生之后,剑意发生了转换,所以新罔两河罔两已经是本质的不同。 每一次影子间的转置,都让影之剑更加强大,理智的决策应该是尽早出剑,用新鲜出炉的金乌剑取得力量上的优势…… 才怪! 汤昭虽然有所判断,但并没有升起急迫之心,真正的金乌剑在手,他的战斗宗旨只有一个: 以我为主。 看罔两亮出此剑,似有吸引他快速进攻之意,这可能是罔两经验不足,不知遮掩剑的能力,也可能是另有阴谋,引诱他出剑。 但是都无所谓。 金乌剑的战斗,本来就不是被人牵着走的。 “金乌——” 小金乌一声啼鸣,三道金光冲天而起! 一道纯粹的金光,照耀,挥洒在四周,让灰蒙蒙的空间变得明亮非常。 一道白金色的光,生长,倒转回来,落在汤昭身上,让他的气势和力量节节攀升。 一道暗金色的光,毁灭,则落在了剑锋上,暗金色仿佛要爆炸的丝丝光华,缠绕剑锋。 一剑化为三剑,照耀展开剑势,生长作用自己,而毁灭,留给敌人! 但毁灭之光缠绕剑锋之后,汤昭再无迟疑,持剑向前,以光电的速度冲了过去,一往无前! 速度惊人! 与此同时,罔两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目光透露喜色,毫无怯意,迎剑上前。 双剑相交—— 一瞬间,罔两的剑突然散开,变成了无数书页的形状,书页当中伸出无数鬼脸,向金乌剑和汤昭咬去。 那是刚刚那些影渊中的那些鬼脸,看似消失,现在从一把剑中绽放开来,距离更近,数量更多,来势更凶猛! 或者说从头到尾,罔两手中就不是剑,只是它的一部分,是收纳这些影鬼的储物架。之所以做成剑的形状,与其说是跟着外面的习惯走,不如说是混淆视听的手段。它的本质从来都是影渊。 罔两虽然新生,可从来不幼稚,相反在战斗上充满狡猾的天赋。 这些影鬼也不是刚刚那些以数量包围毁灭的影鬼了,它们都经过浓缩和叠加,质量高过百倍,而只要被咬上一头,力量就会飞速被吞噬,甚至不能及时甩开,最终会被拽入影渊…… 现在就是老罔两来被咬一口,也会被新罔两完全同化,成为罔两的力量。 眼见剑锋来临,无数影鬼蜂拥而上,将剑刃包围,下一刻就可以撕咬、拖拽…… 下一刻! 剑锋所及之处,全是毁灭! 所有的影鬼只有瞬间的扑上,就被永恒的毁灭! 霎时间,金乌剑的剑锋切开了所有的影鬼,切开深不可测的影之书,再往前切—— 切开罔两! 几乎没有停顿,汤昭的剑锋从罔两持剑的手开始往上劈,顺着劈开了胳膊、躯干,毫无迟疑的将那张句东君的脸劈成两截! 将罔两彻底劈开之后,汤昭犹嫌不足,一连串砍劈接踵而至,将上半身的罔两切着碎块,细细切做臊子,最终在剑刃附着的毁灭之力的作用下那些碎末彻底化为虚无。 堂堂罔两,眨眼间就还剩下下半身! 588 追杀 毁灭!毁灭!毁灭! 汤昭的剑上缠绕着浓郁的毁灭之力,这未必是他刚刚足以切断罔两身躯的强大力量的全部来源,但却是他彻底消灭罔两的致命武器! 生长赋予了他强大的力量,让他切开了罔两的身躯,照耀让剑势降临,赋予他在空间自由活动的加速能力,而毁灭,则消灭一切他剑锋指向之物。 比如罔两! 汤昭深知,罔两不是劈碎了就能消灭的,它的复原能力比百万条命在身的大冢宰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还有一片影子在,罔两就不能说消灭。唯有用毁灭把每一片影子都彻底销毁,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它。 所以他一旦出其不意将之劈开,立刻就进一步出剑如剁馅儿,将罔两的脑袋、身子、四肢不分部位的疯狂砍劈,务要使毁灭之力均匀地沾染每一寸罔两的组织,能消灭多少,就消灭多少。 在他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下,整个罔两的上半身包括它的剑都被劈成了虚无,那是任它有剑圣之力也救不回来了。 当汤昭转身再去劈下半身,就见下半身早就跑远了。 汤昭也不意外——罔两只是看起来像个人罢了,连器官也没有,分什么上半身、下半身?看起来没了脑袋,只剩两条腿也能逃跑。 刚刚两边一起劈也不是做不到,你一刀我一刀,雨露均沾,保证两条腿也剩不下。 但那样就很难集中力量彻底消灭一部分组织,只会刨得比较均匀。到时候碎片一样能裹住。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个道理汤昭自然懂得。 然而,集中精力消灭一部分力量之后就能对其他力量放过一马吗? 当然不能! 带着使命而来,汤昭唯一能做的当然是要将之彻底消灭。 他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因为在照耀的范围之内,他的速度是领先所有存在的,几乎与闪现差不多,所以很轻松就追上,然后再劈。 劈成两半,那两半不等落地已经分头跑开,虽然各自只有一只脚,但速度依旧是奇快的。 汤昭照方抓药,继续追上去砍劈消灭,逮着蛤蟆攥出油来。当然砍劈到一半时,大腿和小腿也是分别往外跑,汤昭一剑横扫,先劈成四瓣,然后抓着其中最大的那个狠狠消灭。最终他彻底消灭了大部分大腿,然后追着那跑开的整只脚去追。 他的原则就是追最大块然后彻底消灭——如果被罔两抓到机会在他劈第一剑的时候分别逃跑,就再选其中最大块的,直到某一整块被他彻底消灭为止,绝不顾此失彼。 这个效率不能说很高,罔两分体太多了,很轻松就可以互相分头逃跑。汤昭只有一个人,虽然在照耀之下速度奇快,但只要他出剑干活,就不能不停滞下来,让罔两有机会跑得更远些。 如果他用某些光比如小金乌作为化身分兵,或许能多杀伤一些…… 分兵是不可能分兵的! 汤昭很知道,自己能掌握的力量就是金乌剑的力量,这个力量极其强大,但若说是比罔两高出多少数量级,他不能保证——因为这超出了他的评估能力。 他很难评估自己一旦分兵是否还能碾压罔两——一定要碾压,只比罔两强是不行的,一旦跟它战斗有来有回,让罔两对金乌剑没了恐惧之心,这拨破竹的势头就止住了。 这新罔两很明显已经有了人格,有了情绪,也就会恐惧,会犹疑。被汤昭迎面劈碎的恐惧,让它一时丧胆,只想逃跑。就像当初归融以死亡之力追杀众渊使一样。明明那么多渊使联起手来未必不能胜,但就是被吓破了胆,成了单方面被追杀的溃兵。 所以现在的罔两也是溃兵,它越分兵逃跑,而且能逃跑,越没有反身迎战的勇气,也不敢和汤昭再对剑,只能用分化大法逃命,庆幸于又多逃走了多少部分。 所以汤昭保持这口气,以天兵下凡之势,能毁灭多少,就毁灭多少。 任它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他一路追杀,追的罔两逃之不及,尤其是在照耀中,几乎是无影的光明,除了罔两的本体,它找不到其他阴影可以容身、勾连,因此力量是有减无增的,它一路向前收拢了其他零散的阴影又塑成了自己中意的模样,接着逃跑。 这塑形的过程很想是它将影渊回收几身时的动作相似,但那时候它是何等意气风发,是打算一举扫平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的,和如今落荒而逃对比极为鲜明。 但好在,出路就在眼前。 到了照耀剑势的边界了。 当初汤昭一剑划边界,照耀形成了剑势,笼罩了一大片地盘,这个剑势范围其实是有限的。 跟一般剑法比,那范围其实很大了,但是和影渊这样正经剑祇创造、经营上百年稳定存在的大势相比,这点范围连十分之一也没有。剩下的都是被抽干了力量的原影渊现在的普通空间,罔两能看见光华之外的晦暗颜色。 那不是它的地盘,但也不是金乌的地盘,到了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在外面,它甚至可以重新放归自身形体,重回剑势。 之前之所以选择收缩影渊,塑造单个形体,是因为它判断这么做会让进攻的力量更强。 把拳头攥起来,当然有利于进攻。 当时它是处于攻势的,想的是怎么杀伤敌人,这么决断也算有理。 但是第一拳没打出去,被人迎面打蒙了,登时对这个形态的信心一落千丈,已然觉得当初做这个塑形的决定是个错误。 这条路走不通,还是走回老路去吧。 之所以不在原地打开剑势,是因为这是人家的剑势中心。虽然剑势之间不能简单分出高下,能够互相相融,也可以碰撞绞杀,甚至很难彻底分出胜负,但那是在各自的地盘先建立好剑势、立稳阵脚,对等攻击才有意义,就像水火之势,都说水能克火,但是火大水少,未必不能将之蒸发殆尽。 但是若是在旁人的剑势里从零展开自己的剑势,就好比在火中滴水,或者水中点火,那可是太刺激了。除非是金乌剑对大冢宰那种绝对的碾压,不然就是添油战术,纯粹的送死。 如今罔两丧失了信心,自然没有一放出剑势来就碾压对手的自信,它想的是出去之后再重归剑势,至少立于不败之地——我这么多影子,你一把剑怎么杀?放出剑势互相磨吗?那有的磨了。就打持久战好了,它是地主,总归是有优势的。 眼看到了边缘,罔两的心情变好,影子越聚越多,又变成了全须全尾的东君模样,先一步踏出照耀领域—— “刺啦!” “啊——” 迈出去的那只脚,就好像伸入了钢水当中,立刻融化成了青烟! 毁灭之力! 在照耀剑势的外围,竟然围绕着一层毁灭之力,薄薄的好像是糖果外面的巧克力层,又像是猎手张开的大嘴,专门等着没有防备的猎物上钩。 这是暗算! 照耀剑势没有直接杀伤力,而毁灭剑势则和照耀看起来外形完全一样,就只有一层,专门等着暗算那些看到了出口心怀希望的家伙。就算是老手也会上当,何况这还是新生的简直可以说是婴儿期的罔两! 被暗算了一次,明明那层毁灭层并不宽,使劲闯一下的话,应该是可以过的,只是再扒一层皮罢了,却好像压垮了罔两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实在是……太过分了!” “你竟然这么欺负我?把我当什么了?” 它沸腾着,句东君的模样开始解体,变成黑乎乎说不清什么形状的怪物:“一个实力不值一提的家伙,仗着一把好剑,就处处欺压我。伱们人类不过是仗着有剑的帮助罢了——难道我就没有吗?我有的是!” “我不要做人了!” 霎时间,那怪物张开嘴,嘴里吐出一把又一把的剑来。 那些都是罔两当年收缴的剑,沉在影渊深处,很多剑客虽死,但是影子隔绝了一切联系,让剑还保持原来的剑和剑象,渊使就是这么诞生的。 虽然原来的渊使都没了,那些剑也就自晦了,重新变成了没有剑客的样子,不能再用,但罔两的珍藏是很多的。之所以没有都拿出来造渊使,是它发现那些渊使百无一用,要不品质有问题,要不脑子有问题,要不都有问题,便叫停了制造。 影渊深处剩下的剑仍然是海量的——是的,可以说海量。因为罔两山就是洗剑种出名的,副产品白发剑客都数以千计,算上死的那些都沉在影渊里,真的是海量。 罔两吐出来的这些都是强大的剑,一个个晶莹润泽,各有各的玄奥。它分出了很多手,一只抓一个,在空中舞动。这样它虽然头脸还是怪物,但是整体看起来就像某种海中生物了。 汤昭此时已经消灭完它遗落的部分,赶了过来,看到它已经化为剑的触手怪,有些好笑,道:“可以,你要是这么出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比起无数之手的罔两,汤昭只有两只手。 正好,他有两把剑。 (本章完) 584 剑势 汤昭说谁没见过剑势,说要让大冢宰这伪剑势见识真剑势,可不是大话。 如果是半年前、一个月前,他说这话就是真的吹牛。那时他最多见过半个金乌剑算剑仙,对坤剑的那位剑圣惊鸿一瞥,也没见过它们施展剑势,倒是仙剑、圣剑见过几把。 即使他和金乌同路进罔两山,他们的关系依旧止于工作,金乌当然还挺看重汤昭,汤昭也很尊敬金乌,但正事千头万绪,实在没有机会深一步的交流。 直到两人一起困在影渊之中,在小小的结界中朝夕相处,情况终于不同了。 一则时间悠悠,外事传不进来,里面也没有娱乐,便显得无聊。汤昭还能铸剑,金乌却是没事干,连看水族打架这等小小的乐子也没有。二则,虽然汤昭拼命地铸剑是为了让金乌留下来,但金乌自己已经做好了永远离开的准备,所以它当然想趁着最后的时间留下点什么。 是以近在眼前的汤昭当然值得托付重任。 其实就算在现在结界里还有其他人,汤昭应该也是最适合的选择,各方面都无可挑剔。金乌也一直有心培养一下他。但是有时候不到紧张的时候,早有心做的事情却会拖拖拉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做。 唯有迫在眉睫的时候,就匆匆忙忙做了。 如今既然有这个机会,金乌便要利用这个机会,教导汤昭一些东西。 汤昭这边,虽然很累很忙,但也知道机会难得,百忙之中能接受一点还是想多学一点。 既然是在危机中,当然要捡最要紧、最核心的东西传授,那就是跟剑仙有关的知识。 只有剑仙才知道的知识。 比如剑丹,比如剑势,比如规则…… 这些都是直指剑仙本质的真传,可以说接触不到剑仙的人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些知识,就几乎没有迈入门槛的机会。 人间为什么剑仙绝少?因为真正的剑仙都在天外天,最少也得在前线某处特别阵线,所谓“天上的剑仙”,一般人根本见不到,只能去传说中找或者自己摸索。 连见都见不到,又如何找到登仙之路?要靠自己摸索,除了百年难逢的天才,摸索到寿命尽头也摸不到半点边儿。要不然以大冢宰这等举世罕见的天才人物,又有龟寇的各种供养,如何迁延至今也没跨过这道门槛去? 汤昭在无意中得到了几乎所有剑客包括他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虽然是在疲累的间隙,收获甚至不下于那些常年跟随剑仙们的弟子。 一则金乌预感来日不多,所传都是真传干货,一点儿汤水也没有,虽然枯燥,但汤昭有心学就不觉枯燥。二则两人虽然非是同一把剑,但其实已经很接近了,可以看成是一脉相承。金乌的知识、感悟,汤昭拿过来就能用,无需中转损耗。总有一二理解不同,汤昭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够随机应变。 尤其是关于剑势,其实金乌制造的这一片光芒就是剑势。汤昭是在剑势里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中金乌引导同时身体力行的体会剑势、感知剑势,对剑势从现象渐渐深入到本质,虽然还不到境界,但金乌甚至引着他去体悟构建剑势的基础——规则。 可以说这一个月来,汤昭的收获何其巨大,本来他的剑心就已经接近人剑合一,在剑仙境界之前没有障碍,现在知识储备也补齐了,也足够用到剑仙。 再加上金乌慷慨的时时将剑势和储备中的剑元输送给汤昭,虽然不是灌顶,但细水长流贵在延绵不绝,这一个月来增长也是巨大,一个月之后,汤昭的实力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 现在他缺的就是剑意,以及把剑意稳固下来开发出神通、剑势,那时就可以尝试窥那一道门槛了。这些当然困难,但都是有路可走的,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条件已经算是便宜。再加上汤昭现在也不是寻常人物,可说这些都不是障碍。 至少他已经能看见剑仙的前途了。 恐怕不会有人知道,在影渊之下,人间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位年轻到不可思议的预备剑仙。 而且是几个月前刚刚晋级剑侠的预备剑仙。 刚刚大冢宰夸奖汤昭的话:“和你一比,那些老牌剑侠简直是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 殊不知和汤昭相比,他的年纪也没有多少在自己身上。 虽然大冢宰三个剑意早都收齐,剑势也朦朦胧胧显现雏形,但最后剑势成形和神通开悟一关卡了几十年,至今也没说指日可待,和汤昭相比,还真不知道谁更先一步成为剑仙呢。 至少眼前他的剑势在汤昭眼里,不但粗糙,而且是歪路。 山和水简单的叠加,粗糙且浅薄,叫人一眼看到底,没有本源,也没有加入自己对规则的理解,只是粗暴的具现。 叠加就是山头叠山头?就像望文生义一样,是一种取巧甚至偷懒。 当然,汤昭猜测大冢宰并非有意偷懒,他既然能到达如今的境界,绝不是得过且过的人,只是不会加入,慢慢摸索,不知不觉就走了错路。 大冢宰大抵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了,又用万千民心叠加在自己身上,试图走另外一条路,和眼前剑势毫不相干,说是别开生面也好,说是前功尽弃也行,他付出了绝大的代价,最终能不能成,反正汤昭猜不出来。 汤昭如此直言,是有底气的,然则大冢宰只当他是嘴硬,也不生气,就像看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道:“剑势的好坏高低,不是你可以置喙的,你还不明白吗?伱已经在剑势之中,说什么也没用了。不信试一试——” 他屈指一弹,咚的一声,却仿佛一个透明巨锤锤向汤昭。 汤昭忙举剑一挡,嗡的一声,巨力袭来,他登时倒飞出去,撞在叠罗汉一样的山拄上。 那叠罗汉虽然看着危险,但居然很稳定,一点儿没晃。 “看到了吗?我根本没用力,你就飞出去了,这就是叠加。” “叠加,这里的一切都会百倍放在。奔马之速,叠加成光电之速,羽毛之轻,叠加成山石之重。而我随手一个小动作,就是你承受不起的巨力。刚刚只是打个招呼,我可一点儿没用力。你想要尽情享受剑势的威力吗?愉快还在后面呢!快起来,接着玩。” 正如他所言,这巨力虽然强大,但只是一个往外“弹”的力,并不含额外的属性,只要顺着力飞出,就能卸掉一大部分,剩下的力量还不至于把汤昭怎么样。 汤昭从山脚下爬了起来,用手轻轻掸了掸剑身,道:“有意思,这就是力量叠加吗?我也来。” 说着,他冲着山河中央的大冢宰,虚空打了一拳。 然后…… 就是打了一拳空气。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大冢宰有点好笑,道:“你在干什么?你不过陷入剑势一小卒,怎么还想叱咤风云呢?这剑势规则岂是为你所设?” 汤昭摇摇头,道:“只有你能使用规则?这不对吧。” 剑势是规则的延伸,规则是被动的。 汤昭知道在真正的剑势当中,只要知道规则,外来者也可以应用。 而剑仙对自己的剑势的掌控,更多体现在对规则的调动、逆转甚至免疫上。 对,有的天外天的规则非常诡异、残酷,外来者只能遵循规则,反而只有掌控者才能免疫。 如果规则只有自己能利用,不能固化成为被动,那和剑法有什么区别?如果说能让规则施展的更流畅,那弄个长阶剑法也是一样,根本就体现不出剑仙造势之力。 汤昭从金乌那里学到,剑势之所以标志着剑仙超凡入仙,就是因为能把剑意规则化,再把规则固化、显化,而不是只像剑象那样存在个半吊子。是我用规则到我生规则的一大进步,而非如某些人想的那样为了成剑势而成剑势,简直就像圈地盘。 然而…… 汤昭懂得这个道理,为什么要告诉大冢宰?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金乌会把这样的真传告诉他,是因为视他为新的太阳,他为什么要把这种关键告诉大冢宰? 因此他只是说了一句便不说了,转而道:“叠加可是个不错的剑意啊。” 虽然作为规则未必是最顶尖的,但是对敌是真的强。当然不是指对敌时叠加几百倍力量,而是叠加几个物理常数……哪怕是重力,汤昭一进来恐怕直接骨头都能戳穿血肉。 难道他是故意不做这种恐怖的叠加的? 这么说他人还是挺好的嘞。 总不能他压根就没有“重力”这个概念吧? 他要是没有,汤昭却有。 汤昭终于抬手,伸手放出了一个小小的圆球。 只有一点,一个橙红色的小圆点。 汤昭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圆点,心中充满了喜悦。 在之前,他只能凝成一个奇点,现在却有了具象。 好像个天体了。 这是从零到一的一大步。 当这个小圆点出现的时候,大冢宰心中咯噔一下,明明连米粒大小都没有,却让他感觉到面对了庞然大物。 原来他从金乌弄来的力量在这里,凝聚成这样,是模仿太阳么? 是要发出足以威胁自己的一击吗? 愚蠢! 他抬手,向汤昭一指—— “万民加于吾身——为民请命!” (本章完) 585 爆 “为民请命!” 这一指,看起来十分平常,就是伸出一指,几乎没有多余的力量产生,甚至还不如刚刚那随手一弹。 但这一指指出,却仿佛有无数声音想起。 嘈杂的、交错的、混乱的,那都是人声。 有哭声,有骂声,有痛苦的惨叫,有绝望的哀嚎。 那是万民的声音,各色各样,带着各种情绪,唯独没有欢乐。 生民皆苦。 不是说一个百姓一生之中没有快乐的时候,只是一个蚁民,一生数十年实在是痛苦多而快乐少,那万民之声每个人只会发出一声代表一辈子,一生浓缩下来,终究发不出喜乐之声来。 这无数缠绕的万民之声,汇聚在大冢宰指尖一点,化作强大震撼的精神冲击,冲向汤昭。 叠加、叠加! 凡是大冢宰在剑势中施展的力量,都加以百倍叠加。而这种精神冲击本来就是万民叠加的心声,又在剑势中获得百倍增幅,其精神洪流浩浩汤汤,如洪水、如汪洋,如银河倒卷,势不可挡! 这样的冲击力,本来是应该对百人千人的群体攻击的,对付军队都有奇效,只需要波澜扫上一扫,足以让一个剑侠崩溃昏厥,让一个剑客变成白痴。再往下者,只有魂魄破碎一个结局。 而现在,这些力量冲着汤昭一人来了,这比一个百倍的生民拳更厉害,因为比起肉身,精神的冲击速度更快,更难以抵挡! 大冢宰之前对汤昭屡屡表示欣赏,似乎欣赏到了要例外放他平安离去的地步,但一出手就是强大的剑法,要他立刻魂消魄散! 之所以选择这招,就是因为虽然魂魄消散,但肉身还能保留,甚至能用元气吊着命看起来像还活着的样子,大冢宰就可以扣他下来假做俘虏,另作他用。 大冢宰考虑的很多,说的也很多,只是从来不会考虑自己之前说过什么,答应过什么。 无尽的精神力量席卷过汤昭,彼时,他托着金红色小球立在原地,仿佛一座雕像。 他凝固了。 没有动作,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受到冲击时发出的惨叫,只是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生机的躯壳。 只是那金红色小球,还在手掌心转动。 大冢宰很满意的看着他的状态,深知他虽然看起来好好地,但已经是个“白痴”,甚至还不如白痴,只是个活死人罢了。 现在他尽可以走过去,从容收下金乌剑,也收下这个之前还那么完美的躯壳…… 大冢宰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真的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汤昭眨了一下眼,然后抬手,飞快的把金红色的小球如投铅球一样投了出去—— 他动手了! 大冢宰一时震惊汤昭居然还活生生的,但他没时间震惊,那金红色小球不只是被扔过来的,而且是被光送过来的! 光速! 光速之快令人难以置信,一眨眼已经到了眼前了,大冢宰一震,可没有小看这光球的意思,汤昭刚刚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保命,然后反戈一击,这一击类似于蓄势一击,必然强大无比,更何况这是刚刚凝聚的半个结界的力量! 金乌的大势,虽然只是一部分,那能错的了吗? 但是他也有大势啊?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 “万民之力——拳!” 正面抗衡! 他不会选择逃跑,虽然叠加无数速度之后,他逃命的速度会很快,但光的速度也快,如果他跑不过,相当于被人烧了屁股,如果他跑得过,那么在自己的大势一开始就当丧家之犬,这又是什么梦幻开局? 几乎一权衡,大冢宰就决定了,这迎头一击必须正面对抗! 而且不是什么防御,而是进攻! 以攻对攻,反攻上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他的力量就是万民之力,再叠加又叠加,巨力! 轰! 这世间罕见的巨力正面打在金红色的小球上,打爆了! 然后,巨大的能量爆发! 强光,超过人的想象,但真正爆发的是超高温! 高温和强光,原地爆开,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这是人间太阳的诞生! “成功了吗?” 在不远处,汤昭可不是原地等着看结果的,而是瞬间逃跑,用的是他自己的速度剑法:“白驹”,也就是光速。 光速逃跑! 之所以逃跑,可不是为了躲开大冢宰的攻击,而是要躲他自己刚刚释放的怪物。 他专用来逃命的剑法,结果用来逃自己的攻击。 不逃不行,这不是完全自己的力量,是金乌力量的遗留,又是他没玩过的新招数,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免疫。 毕竟热核聚变很可怕的。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核聚变,用的是金乌赠与的能量,结界里的剑势元气被抽干,就弄出这么一点儿来。 “看起来不是那么强,是不是方法不对?”刚弄出来的时候汤昭自己心里也打鼓,毕竟他又不懂什么核聚变,也不懂真正的物理学,只是模模糊糊听陈总说过一些理论,便自顾自的攒了起来。 好在剑够唯心,充满了“俺寻思”之力,居然真让他攒出这么一点来。 这样一来,离着他追求的天体太阳也更进一步了。 “如果我能使用叠加就好了,不用加百倍,就把核聚变的温度变高一两倍就厉害了。” 不过,现在也够了吧? 太阳表面的温度,是五千五百度。 太阳中心的温度,高达两千万度。 而人工热核聚变的温度是……一亿度! 高温释放的高能量,还有高质量带来的高引力,请问阁下如何应付? 人多? 好吧,就算你一百万人好了,再叠加百倍,那就是一亿人。 一亿人,在陈总家乡也算个中等国家,一个中等国家人集合在一起,就能对抗太阳吗? 在太阳面前,人数没有意义。 不过,他这力量终究不是太阳,人工核聚变,至少现在还不能长久。 他开发的水平,大概比那个时间的前沿科技还不如,一共持续了五秒。 五秒之后,人工太阳熄灭。这耗资大户一口气烧掉了金乌的全部馈赠。 然后他扫了过去,一眼看到了人。 在这个剑势都被他烧干净,石头都烧光的地方,居然还留有人。 是很多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眼看过去总有百八十人。 在正中央的,当然就是大冢宰,他没有披斗篷,一脸灰败。 一脸…… 是的,大冢宰只有一张脸了。 他之前那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的脸,终于凝固下来。 剩下的就是他自己那张脸,和汤昭第一次在剑炉见到的有八分相似。 剩下两分,是现在的大冢宰比他的灵相苍老多了,也狼狈多了,没有那副风轻云淡胸有成竹的样子。 什么须发烧焦这等外力不说,最明显的是他神色中的悲痛和绝望。 “没了……全没了!只有这些人了!” “百年的积蓄啊,百万之众,竟然在今日耗尽……” “天哪,天!” 他颤抖着,念叨着,到后来便得歇斯底里,指着汤昭道:“你竟然屠杀了百万人,罪大恶极。” 汤昭有点愣住,道:“还能这么算呢?你说话,就是万民说话,杀你,就是杀万民?你真大好大一张脸啊。” 他看了看剩下的人,道:“居然你没有万民了,下次能别张口闭口都称万民了吗?多少有点恶心。说的我还以为你们龟寇不是四处流窜杀人劫掠无所不为的盗匪,还有什么民心似的。” 他的嘲讽也算是直白了,但大冢宰似乎根本没听见,反而继续在歇斯底里,叫道:“果然啊,只有你这样视万民为无物者才会摒除万民之心。多少人的声音汇成的洪流,你置之不理,原来你是无心之人。” 这话汤昭突然正面面对他,道:“正是无心。既然无心,就不是人了。因为我正是太阳。” “太阳无需倾听人间的苦难,也不用特意关注某个人,它只是在天空照耀,平等的照耀万物万象。有它在的地方就有光明,有它在的地方就有温暖,有它在的地方就能驱逐黑暗。大日凌空,本是天道!你这区区绑架出来的人道岂能约束天道?” 这话最开始是金乌说给汤昭听得,汤昭未必全能接受,他们对太阳的理解本就不同。但当汤昭追寻自己的理想的太阳时,无意间越来越靠近这句话。 至少刚刚,确实是因为汤昭进入了天体状态,免疫所有人道攻击,这才保住了自己的魂魄。 这也是大冢宰撞枪口上了,因为一击不能得手露出了破绽,近距离吃了汤昭一记核聚变,落得这样的地步,多少有点点儿背。 大冢宰听了一段汤昭的鬼话,渐渐平静下来,一挥手上百人重新回到他体内,他的面容再度流动起来,只不过速度慢了数倍。 他恢复了风度,好整以暇道:“刚刚那一招确实很厉害。不过也只有这一招了吧?你一下子把所有金乌的力量都用完了,我却没死,下面该怎么办呢?你要用你那可怜的力量跟我斗吗?” 虽然只有一百来人,但对付眼前的少年足够了。事实上大冢宰纵横江湖多年,近十年只有入账没有出账,民影是越积越多的,这次回去恐怕又要积攒多少年了。 这时候汤昭突然笑道:“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我是借了金乌殿下的力量,可是用的是我自己的剑。既然你想试试金乌殿下的力量,那我就满足你。” 说着他收回了手中金光灿灿的剑,重新从袖中抽出另一把一样金色的剑,道:“这一把,才是金乌剑。” 583 万物生辉 正如汤昭自己说的,虽然他接受了金乌赠送的剑元,获得了超出自己界线的力量,但直至刚才,他用的都是景行剑。 天体的概念,核聚变的思路,当然只有他这个人、他这把剑才能用出来,那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思路。或许天下有足够聪明想象力丰富的人杰,但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的思路是如此的了。而除了景行剑,那把通向太阳的剑,又有哪把剑能这样配合他的概念? 金乌剑都生出真金乌来了,能是地外天体吗? 之所以用景行剑,一是自己的剑用的顺手,二是他确实刚刚得到一大笔横财,正是自信满满的时节,想要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和这个强者一决胜负。 毕竟这是一个足够强大,又还算和自己同境界的高手,强大而不至于有绝望的鸿沟,错过这样的对手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结果嘛,应该说还不错? 靠着前所未有的一招,汤昭把大冢宰一百万条命打掉九十九万九千九百条,只剩下一百条命了。 现在的局面,毫无疑问他是占着大优势的。 但是这优势能转化为真正的胜势吗? 不现在大招放完,对方只剩下区区一百条命了,区区…… 一百条命?! 跟一百万相比,一百条命似乎微不足道,可是这其实是一条命翻一百倍啊! 倘若是一条命对一条命,拼剑法、拼境界,再拼一些运气,汤昭尚能一战,不能说全无胜算,但是大冢宰还带着一百条命、还是人家的剑势地盘上,这个战局就…… 如果是全无出路的绝境,胜算是没有意义的东西,汤昭只能拿起剑奋不顾身的一战,但此时却不是和这个来路莫名的老家伙较真分个高低上下的时候。 金乌剑在此,外面还有人等着自己,自己为何较真不用呢? 本来按照经验,用别人的剑,汤昭第一时间考虑拟持,眼镜虽然坏了,但这个功能还是有的。 但拿着金乌剑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不必了。 金乌剑对他,并非是如此不便之物。 不知是金乌剑天生与他有缘,还是这是一把极特殊的剑客已逝而剑仍存的剑,和其他剑不一样,总之剑给他的感觉如此亲近,如此和谐,如此如臂使指。 如果来比较的话,金乌剑的顺手可能不及自己的景行剑,但胜过权剑,也远远胜过其他拟持的剑,比如那坤剑、旸谷剑,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双手持剑,一手金乌一手景行,做个史无前例的“双剑客”。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汤昭能感知到自己手中的剑是如何强大,拥有如何深不可测的力量。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或者是他境界提高了,才能真切感受到强大的剑强大在哪里,力量的庞大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一种直指某种规则的强大,所谓随心所欲,明白了规则,才明白随心所欲的源泉在哪里。 那是明明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又能被掌控的力量,十分奇妙。 之前他握住过仙剑乃至圣剑,却好像小孩儿挥舞大棒,虽然有技术指导,知道该往哪边抡,但全无章法,就像一个傻瓜游戏,点击发动技能,直到现在他已经补足了剑仙境界的所有知识,又有如此合适的金乌剑,才稍微有了一点儿剑仙的意思。 至少可以堂堂正正说一句:“代理剑仙”。 既然换上了仙剑,那就用剑仙的方式去战斗。 首先—— “剑势——万象生辉。” 一片光明在虚空中展开。 刚刚被抽走的光现在回来了,但不是之前那耀眼到刺目,完全看不见它物的光,而是相对温和的,明晃晃、亮晶晶的光。 在光中,依旧能看到万物,能看到叠加剑势里那些叠着的山、压着的河,能看到大冢宰和汤昭,他们的都披着光芒,让山看起来苍翠欲滴,水看起来波光粼粼,人看起来姿容华丽。 那种感觉,就好像冬天起床,拉开了窗帘,让温暖的阳光洒进屋子里,光一下子笼罩了所有的陈设,玻璃和茶杯里的水泛着粼粼光泽,一下子就改换了一个光明世界,心情也一下子舒朗起来。 而那种温暖明亮的源头,就是太阳。 在两人头顶上,多了一轮太阳。那是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又是冬日的太阳,绝不似夏日的太阳可畏,而是分外可爱。 除了这轮太阳,和它散发出来的光辉,再没增添什么景物,但莫名的世界已经不同了。这是属于太阳的世界。 这里已经不是大冢宰的剑势,而是金乌剑的剑势。 是的,万物生晖之势,和金乌之前展现的“照耀剑势”,以及毁灭的“毁灭剑势”都完全不同,它是金乌剑的真正剑势,包含了三个剑意“照耀、生长、毁灭”共同交织而成的剑势。 在这个剑势中,不仅仅有太阳,有阳光,还有万物,那万物本来就是剑势的一部分。金乌剑的太阳,并非是高悬空中的孤高之星辰,而是照耀世界、使万物生长、又可能带来毁灭的生命之源。在这个剑势中,凡被阳光照耀之物,都是大势的一部分。 大冢宰一震,突然觉得不好。 刚刚剑仙们互相比拼大势,他虽然没直接用自己的剑势开战,但也借山河碑之势加入战局,他看到剑势之间互相排斥的很厉害,纵然互相叠加、渗透、纠缠,规则之间绝不相容,要分出个胜负,不然永无宁日。 怎么这个金乌的剑势感觉就要覆盖自己的剑势了呢? 这还是自家的剑势吗? 他心中不安之下,突然伸手一指,河流水势暴涨! 叠加! 水量的叠加! 原本在河床上汩汩流淌的河水,突然泛滥数倍,仿佛洪水一样冲出河道,肆意流淌。 与此同时,层层叠叠的高山突然倾倒,化作无尽的巨石砸了下来! 山体重量的叠加! 虽然大冢宰未必有“重力”这个概念,但他显然知道山石有“重量”,叠加之势能让山体更沉重,破坏力更强,这个道理脑袋正常的人都懂。汤昭显然小瞧这位大冢宰了。 然而要把重量恒量持久的叠加,谈何容易?大冢宰都还没进入剑仙境界,肯定是做不到的,所以他只能临时做到让这些山河在某一刻按照自己的意志数量、重量暴增。 当山水扑向汤昭的时候,甚是上面还闪耀着太阳光,看起来就像万道金蛇狂舞。 此时,汤昭在风暴中心,所有的数量和重量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并没有躲得意思,而是抬起金乌剑,轻松挥出了他的第一剑—— “毁灭!” 上空的温暖太阳闪了一闪。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金色也依旧是金色,但是光芒变得刺眼,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时间,从寒冬来到了酷暑! 毁灭! 同时,山与河一起崩塌! 沉重的山石,上一刻还在泰山压顶,下一刻已经化为齑粉。 滔滔的洪水,上一刻还在汹涌泛滥,下一刻已经蒸发无形! 那些金光随着山石和河水一起消失,毁灭的彻彻底底,并没有发出多么耀眼的光芒。所以毁灭之后的下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袭来的山、水消失殆尽,那些没有参与攻击的山水则好好的,尤其是那些当做基座上面叠着一个个山头的山,上面的山头都崩了,下面的山头完好无损,看起来就像正经的山了。 经过这一番毁灭的扫荡,这山水之势甚至没如何破坏,倒是看起来更清净、更顺眼了些。 而天空的太阳,此时又恢复了那副温柔的状态,就好像刚刚一瞬间睁眼,做了怒目的金刚,然后再度合眼,恢复低眉的菩萨。 “我的剑势……”大冢宰被这一瞬间的变化弄得神魂颠倒:主要是太快了! 毁灭是非常彻底的毁灭,毁灭时很绚烂,毁灭之后很清静,眼一睁一闭,就已经焕然一新。 “我的剑势呢?” 那么大个叠加剑势,就这么成了别人的? 汤昭笑道:“这下该我了吧?” 他突然心中一动,有些中二的指着大冢宰道:“且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天下?” 剑势,照耀! 比刚刚还强烈的金光降临了,太阳的第三种形态! 大冢宰连忙闭上眼,一身黑袍快速的覆盖在身躯上,叠加了剩余的人力和自己的防御力,积蓄剩下的力量。 然而,他闭上眼,发现眼前还是一片光明,刺的他闭着眼睛流下泪来。 遮蔽的黑袍、众人之力、还有他的眼皮,根本挡不住这夺目的光。 因为这里是照耀的领域,阳光照耀万物,怎么会留下照不到的角落呢? 与此同时,远远观看局势的毁灭突然不再停滞,往前飞了出去。 在它身后的郑昀大喜,道:“殿下,你要去救汤昭了?” 毁灭哼了一声,道:“倒不用我去救。我只是去靠近点,看看那小子的剑势。在远处看不清楚。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个剑势了……没想到死之前居然还能再看到它。这小子……这小子……” 郑昀听到它的声音有些不对,本来它是个破锣嗓子,这时听起来竟有几分…… 哭音? 只是他也不敢问。 这小子,指的是大冢宰,还是汤昭? 毁灭重复了几遍,又嘀咕道:“它的眼光怎么那么好?不是,它的运气怎么那么好?这样的人物它随随便便就找到了?” 它突然对郑昀道:“你说他叫汤昭?你和他很熟吗?你把他的来历、故事详详细细说给我听听。” (本章完) 587 最后一剑 极致的光明意味着什么? 追根寻底,甚至汤昭或许都不知道答案,但大冢宰现在觉得他知道了。 极致的光明,意味着除了极致的亮度,极致的能量,极致的酷热,还有…… 极致的令人向往。 那光明之地,是多少人心向往之的地方啊! 大冢宰肯定是不向往的,这个世界上除了剑仙境界,其实再没什么叫他向往的了。哪怕是传说中的复国大业也一样,不过是有更好没有也无妨的东西。 但是其他人向往。 大冢宰之心和万民之心终究是背道而驰的。 他只感觉到回归己身的万民蠢蠢欲动,仿佛要主动逃脱,去往头顶的光明之源。 这简直违背规则,怎么自己身上万民还要逃走? 他们不应该永远属于自己吗? 万民之心,只需要平时变换情绪让他体会,不需要主动去做什么! 这勾起了大冢宰不好的回忆,让他回忆起国都破的那一日,亲信好友、下属庶民争相做鸟兽散的那一刻。 那个时候,他真的察觉到大厦将倾,回天无力,满心都是绝望。 虽然现在大冢宰自己不觉得已经到了绝境,但身上的众生逃脱背弃之意,却让他一瞬间重温了何为众叛亲离。 怎么又到了这种地步了? 原有百万之众,结果一天之内丧失殆尽,只剩下区区百人,这百人也要离他而去? 岂能坐以待毙? 大冢宰在此时发出了一声怒吼,黑色的斗篷下,抽出一把剑来。 到了此时,他才真正拔剑。 到了他这个境界,往常有剑象在侧,连释放剑势也只需要心意一动,剑象一出,敌人自然土崩瓦解。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拔剑了,但到了绝境时,他还是重新拔出了剑,就像他刚刚成为剑客的那一刻。 他拔剑的时候,心突然安定下来。 并没有再多余的流转身上的百人,大冢宰的面容真的固定下来,变成了正常人,就是他最初的模样,他的剑也寒光闪烁,如一段青虹,是一把正常的剑。 “叠加—— 骨、血、气、神!” 他不再叠加外人,而叠加自己。 他的精神、他的气血、他的勇气、他的魄力、他的智慧…… 尽他所有,把还留存在他身上的优点的能力全部压上去! 然后通过他被金乌压制但还保留着的剑势进行叠加! 百倍、千倍的压上去! 在某一瞬间,大冢宰似乎想要把剩下的一百人一起压上,但这一瞬间的想法,很快就被掐灭—— 这是他最强的一剑,是他自己成为剑侠时悟出来的第一个剑法,这个剑法里,他自己才是最完美的,没有掺杂其他人的余地。 叠加完毕—— 剑出! 在照耀的领域里,突有一剑如白虹贯日! 这雷霆万钧的一剑冲出重围,把光都斩开一个口子。 猛然间,这一剑以势不可挡之威,直指光中犹如东君的汤昭。 “来了!” 汤昭在光中,已经看到了这一剑直奔自己而来。 来者不善。 他有些惊讶,但又不太惊讶。 金乌的照耀如此强大,理应不会被突破,但是大冢宰如此人物,在绝境中岂会束手待毙?能突破必死的绝境奋力一击,又怎么能说不合理? 那就……剑对剑! 汤昭没有躲,同样持剑往下坠去,剑带起一片光明,从剑尖往剑锋两侧冒出金光,如同急速擦出来的电火花。 电火花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发出轰鸣声,那轰鸣声听起来像是乌啼。 金乌啼鸣! 随着乌啼声,剑的后方出现了金乌的虚影,那并不是剑象,仅仅是金乌剑的光凝结出来的影子。这这一剑法生出的异象。 巨大的金乌舒展羽毛,愈发凝实,覆盖了汤昭的身形,这一刻,没有金乌剑的使用者,只有金乌剑! 斩! 金乌与大冢宰的身影在空中交汇,光与气在这一刻狭路相逢! 星辰降落的金光,与一个人间绝顶剑侠全身心的百倍叠加力量相逢,那一刻真是棋逢对手! 撕拉—— 金乌光芒被迎面的一剑斩断,最终化为光消散,露出汤昭专注而冷静的神情。 同时,大冢宰的身形也凝住了。 他的剑迎在金乌剑的剑锋上,竟形成了一瞬间的对峙。 下一刻,发出一声破碎的响声。 大冢宰的剑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里面流淌出黑色的液体,就好像他那件斗篷的颜色。 剑碎…… 棋逢对手,并非是势均力敌。 终究是有胜负的。 紧接着,大冢宰倒飞出去,在半空中喷出一小口血。 只是一小口,汤昭在原地不动,剑尖亮起,一只小小金乌从剑锋上飞出,向着大冢宰追过去。 乘胜追击! 刚刚的对剑,还是金乌剑胜了。 汤昭知道,这不是他胜了,而是金乌剑胜了。这是真正的仙剑,而且拥有剑仙级别的力量。 纵然两个剑意还游荡在外,金乌尚未达到全盛,但也足够了。 虽然这结界之内的力量是被汤昭掏空了的,但金乌剑有别的力量补充——就是郑昀带来的小金乌。那只从彩云归带出来的金乌,拥有纯正的金乌力量,正好投入了金乌剑中。这部分力量虽然在当初金乌剑全盛时不值一提,但它依旧是剑仙的力量,和剑侠的剑元有本质的不同。 没有金乌剑,这部分力量只是纯粹的以力压人,但金乌剑在此,这力量就足以支撑强大的剑势、剑法,有当年句东君施展剑法的几分风采。 汤昭不意外自己能赢,但意外大冢宰居然只是小输。 当然是小输,说剑裂了——剑裂了也是小输,人这不是没事吗? 吐血又怎么了,你看他还在没事人一样逃跑呢! 汤昭自然不会玩什么“穷寇莫追”,他自己因为身体的缘故从刚刚对战中受到了一些反震,必须要缓上一线,但还有余力放出一只金乌追杀。不过大冢宰的速度确实不慢,竟然比携光飞行的金乌丝毫不差。 大冢宰在半空中还能含恨回头看着汤昭,此时他虽然狼狈,却有一股狠劲,五官狰狞,看起来没有那么衰老了,他大声叫道:“是我的剑不如你,不是我不如你!非战之罪,小贼,你别得意了!” 汤昭调整了一下,紧接着持剑跟上,道:“你输了,不是吗?” 大冢宰气的要命,回着头正要破口大骂,突然就觉得迎面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忙回过头,就见一只暗金色巨鸟已经到了眼前。 是毁灭! 那只巨鸟不知何时已经跨过了那道结界,来的比预想的更快! 虽然巨鸟没有表情,也看不出特别的恶意和杀意,但大冢宰已经闻到了属于自己的死亡气息。 汤昭在后面也看到了,稍微一停。 虽然看起来像金乌,但汤昭知道那不是金乌,并且很快推断出来了对方的身份—— 毁灭! 推断出来之后,汤昭略一迟疑,保持了谨慎。 他来到影渊之后,亲眼看到了毁灭和罔两的纠缠,看到了毁灭被影渊侵蚀,现在也看到了那还保持金乌模样的巨鸟身上一道道黑色的痕迹,就像晕开的墨痕。 毁灭确实已经被污染了,而汤昭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他不能确认毁灭的性情甚至立场,所以保持谨慎,暂且停了一停。 他要看看毁灭怎么对待正撞上来的大冢宰的。 总不能是来接应他的吧? 这时,就见毁灭一挥翅膀,像轰苍蝇一样抽向大冢宰。 那种力量与万象生辉中的毁灭之力一模一样! 轰! 就见大冢宰凭空爆开。 不是爆出了血浆和残肢,而是爆成了一堆人影。 一个人被打成了上百人。 就是最后剩下的上百人,大概全在这里了。 这些人影大部分在毁灭的力量中被绞碎,连渣也不剩,但还有一些漏网之鱼。 随着这些人影往外奔逃,在爆裂的金乌之力中穿梭,人越来越少,最后逃了出来的只有一个。 不用问,那就是大冢宰的真身了。 终于只剩一个人了。 毁灭也忍不住露出快意,它也被大冢宰无限复活恶心好久了,道:“现在你要死,就是真的死了吧?死也死不了,比蟑螂数量还多,真是恶心。” 大冢宰最后的真身站在光中,提着破碎的剑,看起来格外狼狈,目光充满着愤怒和仇恨。 不过汤昭觉得有些奇怪,他似乎还少了一点儿情绪。 作为死前的情绪,似乎还不够。 难道说他还有…… 大冢宰吼道:“我还会回来的!” 汤昭同时道:“他要跑!” 然而已经晚了,大冢宰背后突然出现了蓝色旋涡,仿佛龟背的形状,那正是龟寇用来传送的大规模传送门。 几乎在传送门出现的瞬间,大冢宰没有多余的动作,往后一仰,几乎以一个栽倒的姿势栽入传送门里。下一瞬间,传送门已然关闭,那眼神不好的,只能看到蓝光一闪,大冢宰凭空消失了。 “嘁——” 汤昭看到此情景也只能不爽的一嗤,但又不觉得奇怪——龟寇是这样的,别的不说,逃跑很厉害。虽然一般人要靠早就准备好的传送阵,但这老头地位高,肯定有独属他一人的逃命法门。 不过大冢宰剑也裂了,多少条命都消失殆尽,十成实力去了九成九,主持的罔两山大计也一败涂地,孑然一身逃回老巢,不知这大冢宰还当不当得稳? 毁灭看他逃命也只是哼了一声,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了,转而看向汤昭,挥了挥刚刚打散了大冢宰的那只翅膀,道:“你这个孩子,过来我看看。” (本章完) 588 时光 毁灭这么直接叫汤昭过去,汤昭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了。 现在来说,汤昭对毁灭可算一无所知,心中还是有些紧张的。但想想还算镇定——大冢宰说他是被金乌找来观看金乌剑出炉的,汤昭当然不信,但是说毁灭是金乌派来的,就有些可信了。 虽然可能堕落了,但毕竟是同源而出不是?金乌分身乏术,叫毁灭过来支援,又有什么不合理? 说到底,金乌还是金乌,汤昭心底是愿意相信金乌的。 汤昭过去,也带着金乌剑。 若说不信任毁灭,就把金乌剑藏起来,未免自欺欺人。都到了时间结界之内,汤昭也几乎没有底牌能抗衡毁灭了,底牌就是手中的金乌剑,传说中能辖制金乌三个剑意,包括现在的照耀金乌殿下的金乌剑。 其实汤昭也想知道,金乌所说铸成金乌剑就可以让毁灭脱离污染,回归最初的模样,是怎么操作的?难道说就像是吸管一样一吸,那毁灭就自己进来了? 毁灭看着汤昭走过来,收起了仿佛炸开的羽翼,就像一只停在树杈上的乌鸦一样安静。它的目光一会儿看汤昭,一会儿看金乌剑,尽是感慨之意。 它倒不至于也对着汤昭的脸幻视当年的东君,只是确实勾起了回忆…… 或者说不能叫回忆,毕竟当年东君生前,它只是一个剑意,是没有意识的。 只能说刻在它魂魄的印记。 印记里的东君,这么多年还没有褪色。 这时汤昭恭敬地行礼道:“拜见毁灭殿下。” 他当然还心存顾忌,但维持了礼数,尽量不让毁灭看出他的顾忌。 不过毁灭还是看出来了,但心想:这孩子不错,虽然有防人之心,但彬彬有礼,一点不让人难堪,是个有教养的好孩子。 当然,当初它看到郑昀那恭敬但心有防备的样子时,可是气炸了的,只能说他现在看汤昭比较顺眼,所以怎么都行。 它甚至都没第一时间看那把金乌剑,而是看着汤昭,道:“听说你曾经见过小向阳,还继承了生长剑意?” 小向阳……向阳子那葵花吧? 汤昭道:“是。我曾经在如意剑殿下的故居见到了向阳子前辈,蒙它指点,又得到了生长剑意,并以此战斗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它已经回归金乌剑了。” 他指了指金乌剑,在铸成金乌剑的过程中,他慢慢将生长剑意剥离,送还金乌剑。 现在金乌剑剑势是满的,但三个剑意中有两个是残缺的,不能发挥出十成的力量,因为两个剑意分别在外呼风唤雨,要等它们归位才真正成了原本的金乌剑。 大冢宰运气好,要是全盛的金乌剑在,岂容他还留下最后一丝血皮? 毁灭叹道:“我们三个其实应该是一样的,但那次浩劫之后我和照耀分别独立了出来,只有生长从没有化形的机会,从来都是剑意。我想它若能化形,大概是性情最好的一个。” 它顿了顿,问道:“生长剑意不好吗?你这么轻易就给退了回来?” 汤昭正色道:“生长剑意很好,给我很大帮助,遗泽直至现在。但是一则金乌剑重归是要紧事,二则,我还有自己的路,为前程计,只好分道扬镳。” 他并没有顺情说好话,这是真的。 生长剑意在景行剑停留数月,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剑元的增长、实力的提升,更是仙剑剑意赋予的思考和体悟。那毕竟是金乌剑仙剑的剑意,本身自带接近规则的奥秘。 汤昭在这两个月中一直感悟生长剑意,并有了自己的方向,只等生长剑意离开,新剑意便呼之欲出。 自己悟出第二剑意,那是极其困难的。即使是绝世天才也需要十年、百年计算的积累,剑侠的寿命根本支撑不住。即使是碎域、天外天那些强者嫡传弟子也倾向于去抢……意外获得一个剑意再循路定锚的悟出第三个剑意,不然世间剑仙五百年出一个都说多了。 这也是人间为什么长久的出不来剑仙的原因。自己悟不出第二剑意,夺取外界剑意的法门又不得传承,第二剑意都是老大难,更别说第三剑意了。 汤昭带着生长几个月,省了几十年的路。 这就像刚刚金乌留下的那些澎湃力量,虽然被汤昭一把核聚变梭哈了出去,但绝非再无所获。 那些仙剑的力量在汤昭的景行剑里一转,是被景行剑消化过的,极大的提升了剑元的上限,这个意义也是非凡。 从此汤昭再把剑元练上去,就不是开拓而是恢复了。就好像增长功力要多少年水磨功夫,而一场大战消耗了功力,只需要打坐几日就能恢复,速度差距都不好算倍数的。 这其中又给汤昭省了多少年的功夫。 可以说汤昭虽然不是金乌剑的继承人,可是他从金乌剑上得到的好处一点儿不比下一任金乌剑少。自遇到金乌剑以来,简直是天降奇遇,不亚于当初他被刑极选中的机遇。 金乌剑三个剑意中,生长、照耀都给了他莫大的好处,那么毁灭也…… 咳咳,反正汤昭一点儿也没有这么想过。 毁灭已经够惨得了,还能再盘剥吗? 听了汤昭的话,毁灭道:“这么说是你纯粹自愿献出生长的咯?不是被照耀以‘大局为重’劝你拿出来的?” 汤昭皱眉,正色道:“我认为您比我更了解金乌殿下,所以您不应该这么问。” 毁灭短促的笑了一下,汤昭这么回答也是不出意料。 毕竟是照耀特意要照顾的孩子嘛。 毁灭沉默片刻,道:“你这个时间结界,还有多久?” 汤昭有些意外,算了算时间,道:“还有一天……不到一天,十个时辰。” 毁灭哦了一声,道:“那咱们就在这儿呆一天。” 汤昭“啊?”了一声。 毁灭道:“怎么啦?这里的时间不是单独的吗?在这里呆着不影响外面是不是?” 汤昭道:“是倒是,不过剑已经铸成,在里面呆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毁灭的破锣嗓子有些懒洋洋的,道:“没有意义,那不是更好?我甚少有毫无意义的、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就这么躺着静静的等着时间过去,这是何等奢侈?今日不好好珍惜,来日还不知有没有了。” 汤昭想到了金乌所说三个剑意回归的事,突然理解了它的意思——毁灭大概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也已经接受,只是还留恋着时光。 于情于理,自己不该毁坏毁灭意外获得的这点儿珍贵的悠闲时光。 于是他点头道:“好,可要我陪着您?” 毁灭闲闲道:“你不陪我你想去哪儿啊?急着去战斗啊?我劝你歇一歇,将来你的日子还长呢,大战小战有的是,全都是烦心事。到时候你要想抽出时间享受悠闲可不容易。” 汤昭想了想也确实,他铸剑连着大战,元气几进几出,大耗精力,何不就歇一歇等着状态回复再出去。 眼见毁灭化作乌鸦摊在地上,汤昭也跟着躺下。 毁灭突然道:“你别歇着啊,把剑势放出来看看?” 汤昭心想不是你刚刚叫我歇着吗?道:“何必放剑势,把外面的光接引过来不好?” 毁灭道:“外面的光有什么意思?白光、金光、红光,光我还看的不够吗?我就是要看青山绿水,蓝天白云,还有万物生灵,天上的大雁,水里的游鱼,越活泼越好。” 见汤昭诧异,毁灭问道:“怎么,照耀只喜欢光吗?它不看其他东西?” 一眼提醒了汤昭,金乌在云州地下就常常看云州的世情景象,也看水族生灵的生活情形,它给自己的地盘也栽了一棵巨大的扶桑树,树叶苍翠,生机勃勃,也没有弄成光的海洋。 金乌都是一样,它们本身是太阳,但爱的是世间万物。 汤昭正要答应下来,毁灭已经道:“莫不是心疼那些剑元?我来出。”说着把翅膀搭在金乌剑上。 剑元疯狂运转,金乌剑明亮起来。 汤昭忙道:“殿下,这个消耗……” 这个消耗可不小的! 金乌为了建这个结界,又留下让金乌剑启动的力量,是把自己削弱了很大一部分的。 而且这种消耗对它们这些剑祇来说,起码在从影渊出去之前是不可逆的,现在用了,回头战斗就用少了。 毁灭道:“我当然知道,我之前跟照耀拼力量的时候就发现它力虚,就知道它把力量耗费在别的地方,其实内里已经大亏,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所以是它求我,可不是我求它。如今它叫我做到的事我都做到了,自认为也是劳心劳力,现在也耗一部分力量来享受享受,辛苦这么多年,我不该享受吗?” 汤昭看着毁灭的剑元飞速消逝,它的身体在微不可查的缩小,而附着在那消逝部分的黑色阴影瞬间被金乌剑的光华所消融。 他突然猜到了——或许毁灭把自己所有的躯体都融到金乌剑里,“净化”就完成了。 有了毁灭的支援,剑势果然毫不费力的展开了,还是以光为主,毁灭大声道:“你来构建剑势,要把你见过的、听过的、想象过的景色都加上,越优美瑰丽越好,把这里弄得仙境一样!作为报酬,我可以指点你怎么用剑势里的毁灭之意。你刚刚用的可是太粗糙了。” 589 动身 茫茫光海中,一个人带着光的羽翼拼命的飞着。 按理说,那是一个相当俊美的少年郎,背后的羽翼金光灿灿,华美舒展,这本来是个非常优雅华丽的形象,但他现在看起来却有些狼狈、甚至有些仓皇。 他明明是在展翅高飞,速度一点儿不慢,但动作看起来却是像在爬。 在光海中翱翔太久,他有些分不清方向,只凭着冥冥间的感应往前奔命,表情也更加焦急。 突然,他身子微震,好像跨过了某个界限。 眼前豁然开朗,无尽的光海退潮,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更加明亮了。 明亮,鲜活,而且五彩缤纷。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百花开放,姹紫嫣红。 正是春日里的好时光。 这些还只是自然风景,他还看到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看到了远处的阡陌交通、田亩青青,看到了近前瓦房、谷仓、仓中的满仓白米、屋檐上的燕子窝…… 这分明是一派世外桃源、田园风光。 而且,那少年很清楚,世间原无这样好的风光。 不仅仅是因为这景色太过一尘不染,抹去了所有污秽、喧嚣,只留下最美好的部分,更因为这些景物全部都笼罩一层亮晶晶的光芒,让所有的色彩变得又明亮又柔和,看起来那么舒服。这是自然中所没有的光彩,或许只有记忆里的美化才会给景物类似的修饰。 这是个梦境一样的地方。 不过来的少年是个清醒的人,他觉得这样的光彩真的有些奇怪。虽然确实美丽。 当然,最最奇怪的,当然还是景色本身。 怎么会有这么多景色啊? 这里不是光海吗?不是金乌殿下的剑势中心吗? 少年顺着道路往前走,此时身处这样的环境,他觉得飞起来有些奇怪,不由自主的落地行走,但走了几步耐不住心中焦虑,还是沿着道路一路狂奔,直到来到道路尽头。 在道路尽头,是一大片花圃。 其实这里的景物不缺少鲜花,红的、白的、紫的,五彩缤纷,但这一片花圃却不同,里面都是金灿灿的太阳花,乍一看像一片黄金铺的地毯。 太阳花中间,躺着一只大大的金乌鸦。它以一只乌鸦不大会有的平摊动作摊在花海里,太阳花环绕着它,遮住了它一小半的身子,就好像一张柔软的床垫,让它陷了进去。 “呃……毁灭殿下?” 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往前走了几步再仔细看——这只毁灭,它毫无疑问就是毁灭,身上的羽毛是暗金色的,还有大片黑色的条纹,那都是独属于毁灭的标志。 然而比起之前条纹像是一条条活蛇,时时刻刻有晕染开来的迹象,现在的条纹则安静下来,就像它身上旧有的纹身或者是图腾,最多给这只巨鸟增加了一些神秘感。 他走了几步,然后就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一个少年坐在花海中,靠在毁灭身上,就好像靠在一个大大的靠枕上,毁灭看起来如利剑一样的羽毛在他身后却像小鸡的绒毛一样柔软。他微合着眼,似乎在小憩,动作很是闲适。他的身上也有那层轻柔和暖的光泽,令他看起来如此俊朗甚至神圣。 又或许以他的资质,本不需要光的晕染,也给人惊艳之感。 来的少年看到这一幕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毁灭也有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候。 这还是那个一言不合放火焚天的毁灭吗? 这时,毁灭开口道:“你看这景色多好?恬静安闲,这才是自然之美。你刚刚给我看的那高高的石柱子和满地乱跑铁盒子,还有那光怪陆离的什么红灯……又吵又乱,有什么意思?” 坐在地面上的少年用极轻的仿佛梦呓般的声音说道:“那是摩天大厦和汽车,还有霓虹灯。您不懂得欣赏这种钢铁与科技之美,要不是在我这儿,您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看不到这等情景。” 毁灭呵呵冷笑,道:“你自己觉得美吗?那四四方方的土石房子,那么高,一层层还没笼子大,住在里面美在哪里?” 少年略一顿,道:“可能是我还原的不好。我也是看的画然后自己想象完善的,当然没有现实的好。陈总的家乡定是很美的。” 毁灭道:“行啦,少整那世上没有的东西,我想看世上有的。春天看够了,给我换秋天。把桃花和牡丹换成菊花。” 少年道:“秋天来了,向阳花都要凋谢了。” 毁灭道:“不许凋谢,这些向阳花都是向阳的,就是我的。我不离开,这些花怎么会谢呢?就是我死了,也要让这些花环绕着我的尸体,做一个大大的花环。” 少年微微睁眼,道:“这是什么不吉利的话?怎么就提到死了呢?咱们还有三个时辰,秋天之后还有冬天,菊花谢了还有梅花……啊,郑昀来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来者的模样,是他的老熟人郑昀。 毁灭也看到了郑昀,它此时心情很好,就忘了之前的恩怨,道:“原来是这小子,来来来,你也来坐坐。小心别踏坏了花草。” 郑昀被点到了名字,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站在花圃边上大声喊道:“二位,别歇着啦!外面战局不好了!快出去帮忙啊!” 汤昭咕噜一下翻身起来,神色中的悠闲登时消散一口,急道:“怎么,金乌殿下有危险?” 毁灭也翻身而起,如果汤昭是起身时精神面貌为之一变,而它简直就像瞬间换了物种,从地下的懒散乌鸦变成了太阳中的金乌,一身变得柔顺的羽毛在此炸了起来,喝道:“是罔两占了上风?照耀就这点儿本事,我单独一个还和罔两难分难解,它和如意剑两个,竟然还把局势搞坏了?” 郑昀苦笑道:“不是落下风那么简单……还有,那是不是罔两如今也难说得很了。总之毁灭殿下快去看看吧。” 他主要是来找毁灭的,至于汤昭,纵然比自己强些,这种场面也是没什么用的,人不用去,剑出去就行。 毁灭也是这么想的,对汤昭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说到一半,它突然哑然,又道:“你还是得出去,到了万一的时候……只能靠你来收局。” 汤昭毫不犹豫道:“当与殿下并肩作战。” 此时此刻,他和金乌剑最后一个剑意的羁绊也补齐了,不是金乌剑,胜似金乌剑,金乌们的战斗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毁灭道:“刚刚我教你的毁灭剑意应用之法记得了吗?” 汤昭点点头,毁灭道:“一会儿到了关键时刻,你知道该怎么做。” 顿了顿,它最后看了一眼结界中的万象,道:“我还没看到菊花和梅花。” 汤昭张了张口,没有说什么。 如果说以后来看,听起来十分不吉利,但若不说以后,似乎又默认了一些事情。 最终,他无话可说。 毁灭也不等他说什么,指了指郑昀,道:“你先离开。昭,送他出去。” 汤昭还真的做不到,他身边的传送阵是跟着他个人走的,其他人不能单独用,现在无暇送郑昀离开,甚至还不知道那边的传送阵接应还在不在,道:“你先到罐子里来,跟着我。” 将郑昀收入罐子,汤昭将剑势收了起来,蓝天白云瞬间消散,只剩下茫茫光晕,来到毁灭身前。毁灭低下头让他坐上去。 能骑着金乌,也是值得吹嘘多少年的成就了。 郑昀当初也是骑着金乌来的,但他骑的不过是没有意识的小金乌,现在汤昭可是骑得真正的金乌。 还是金乌中最暴躁的毁灭。 还是它主动邀请的。 要不是真的不是时候,汤昭也真想得意一下的。 此时毁灭已经进入了战斗的状态,身上的羽毛根根倒竖,都是熊熊燃烧的太阳真火,任何一个血肉之躯沾上一点儿,都要被焚烧殆尽。 但汤昭安坐其上,却能毫发无伤,就像天生的金乌骑士。 他道:“咱们出去?” 毁灭道:“什么出去?到这个时候了,这里还有必要存在吗?又有什么出不出,进不进的?”它轻轻一卷。 霎时间,周围原本茫茫然的光华突然动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毁灭就在漩涡的正中央,仿佛一条吸水的巨龙,将所有的光华吞噬进内。 这些都是金乌的力量,毁灭吞进肚里一样能轻易消化。这可比当初它和另外两个剑仙分食罔两山时补多了。 汤昭离得毁灭最近,有一部分力量顺着他的剑锋流入他体内,虽然只是九牛一毛,但也是额外的收获,他回去炼化也可以再度收获进步。显然这是毁灭分润了他一部分——毁灭人还怪好的嘞。 得益最大的是毁灭自己,它之前支撑那种规模的剑势挥霍了不少力量,这时吞噬了光华,大大的补足亏空,甚至黑气都消退不少——它所吸取的是纯洁无瑕的金乌力量,没有受到任何污染,自然中和了它体内的阴影之力。 片刻之间,适才一眼望不到头的光华已经消散,原地只剩下一片无尽的黑暗,在黑暗中,暗金色的金乌和它背上的俊朗少年如同闪亮登场的主角,引人瞩目。 596 填补 要想让云州平安,甚至保持地热,保持如今肥沃的土壤,养活万千黎民,最好的办法是不改变原来的形势,让金乌剑代替金乌,永远沉眠在云州地下。 永远不要“拨云见日”,让太阳继续温暖云州大地。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哪怕高远侯他们自私一点、无情一点,真的这么干了,也不可能永远隐瞒住所有人。到时候天上那些强者下来索要金乌剑,所造成的危害远大于留下金乌剑的好处。 所以,金乌剑还是需要找到归宿的。汤昭这个兼职东君也不过是过渡罢了。别说他不是顶尖强者,就算他足够强大,能够拒绝所有人,他也不能理所当然将一把仙剑扣在手里做副手剑。人间依旧需要更多新成长起来的强者。人间、世界就是靠着众生带剑、万象皆剑,万众一心才能抵挡天魔、保持平安到今日。 汤昭受到前人庇护才成长至今,也应为剑客的代代传承尽一份力。 所以金乌剑不能留在云州,汤昭早晚要去解决这件事,高远侯也只是很大胆的拖延一段。 汤昭沉吟道:“我可以用金乌剑为地下充能一次,应该可以坚持久一点,最多能坚持一两年。但肯定还有衰竭的一日。” 高远侯道:“那就要麻烦你了。能拖延几个月甚至几年自然是好的。但是最后还是要解决问题。剑的问题大概只有剑能解决,有空洞就要弥补。或许要用特殊的剑法才能填死这个窟窿。我想想,谁的剑的力量恰好能填上这个坑呢?” 她见多识广,认识的高手肯定比汤昭多。但是层次摆在那里,她能借助的力量不会超过剑侠。要用次一等的力量补一个仙剑的窟窿,那必须要针对性非常强的那种,以属性相克勉强弥补力量不足。 刑极这时已经把汤烧热,往里放新鲜磨出来的豆腐,此时跟着头脑风暴,道:“补窟窿的方法应该是不止有一种,可以用水,也可以土,岩浆也很好,还能保持地热。但最重要的是有能快速膨胀的属性。哪怕是块豆腐呢?只要能把云州地下填满也行。” 高远侯接了一句道:“豆腐不能膨胀,豆泡还有可能。不对,怎么想起豆腐来了?记得不要放芫荽。”她叹了口气,道:“就是这个无限膨胀还要有实体最难。我只认识一位剑仙,要是付出代价未必不能请他出手。但是他的剑是不行的,剑象剑势都不适合填坑。” 汤昭道:“无限膨胀啊……” 他心中一动,好像有思路了。 “上古神话里,好像有这样的东西。上古先贤曾经用它来堵住滔天的洪水,那就是……” “息壤!” 汤昭想到这里,突然茅塞顿开,不由自主在船上狠狠一拍,他如今何等力气,小船登时一斜,差点栽倒水里。高远侯和刑极同时抢上来,在另一侧按压,把船压平。然而这么一压,刑极便没顾上他炖的汤,登时扣翻在船,三条鱼加七八块豆腐一起翻入水中。 刑极咧嘴,怒道:“臭小子毛毛躁躁干嘛?剩下的鱼都不够一人一条了。” 汤昭讪笑道:“抱歉抱歉,那个……我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一时忘情。” 刑极气咻咻道:“稳重点儿吧,这么大剑侠了,还学不会装……心有惊雷面如平湖。在我们面前也就罢了,难道在别人面前也这样?” 汤昭道:“在别人面前当然不这样。” 高远侯急急道:“你想到了?” 汤昭道:“我想到了。就是坤剑嘛!就是剑州那把剑!” 坤剑的剑象不就是息壤?而且特长就是造陆、造山、造岛,这不是天造地设用来填坑的? 汤昭的剑州之行是铸剑师界的事儿,高远侯和刑极都不甚了然,刑极甚至没听过坤剑的大名。高远侯也只有一点儿印象,问道:“坤剑也是仙剑吧?那如何请得出来?” 汤昭道:“是一位前辈的圣剑。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借。” 借嘛,就是用剑谱借,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的那种。 当然以他上次执掌圣剑发挥出来的水平,大概是不足以覆盖云州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他已经成长了。他愿意全力一试。 实在不行,再向金乌剑借点力量呗。 他说的既自信又随意,一眼看过去已然成竹在胸,把高远侯和刑极都镇住了。 剑圣啊,那真是传说都不能算,得是神话里去找的人物,那样的存在跟你很铁吗? 即使是人间顶级的剑侠,刑极和高远侯对汤昭都有些叹为观止了。 这眨眼间,这少年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虽然惊叹,但汤昭说能解决,高远侯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道:“这件事有了方向再好不过,那就要拜托你了。再就是龟寇。你没把那么多龟寇大员一股脑搬回来很对,咱们云州吃不下这条大鱼。不过可以卖掉。” 汤昭疑惑道:“卖掉……” 高远侯道:“卖给那些早就想找龟寇麻烦的人。龟寇纵横多年,虽然不无靠山,但总有真心看他们不顺眼的大人物。我有渠道,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对大伙都有好处,比如说……你想不想要个爵位啊?” 汤昭愕然,道:“爵位……君侯您的那种吗?” 高远侯笑道:“正是,你要不要当君侯?” 汤昭一时懵住了,高远侯道:“龟寇是你擒住的嘛。虽然我老起脸皮,要拿你的战利品给云州换些实惠,但总不能把你撇下。你之前已经是检地司副指挥使,在云州算是不小了。再往上一步,只有正职了。” 汤昭忙摇手道:“指挥使我可做不来。” 高远侯道:“你的实力是够的,但资历终究太浅了。要坐稳需要解决很多麻烦。你未必有时间处理这些。”眼见汤昭连连点头,微微一笑,道,“而且麒麟剑做的也不错。我也不能随便换人。你这个年纪正是在剑道一途高歌猛进的时候,无需做太多庶务。不如先把爵位提上去,这是一个资格,将来你空闲下来实力够了,资历也够了,可以随时胜任任何职位。” 刑极这时突然道:“要让阿昭直接领京城的爵位么?” 这句话细琢磨有些意味深长,高远侯隐晦的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慎言,道:“爵位当然只有京城颁的才是正统,不然关起门来自己叫自己君侯不是贻笑大方吗?出名要趁早,上位也要趁早,我给阿昭请封,看能不能弄个列侯来玩玩。” 汤昭眨眨眼,他毕竟是个年轻人,要说他淡泊名利还早几十年呢。他只是不特别追求世俗的功名利禄,但白捡一个也很开心。 高远侯道:“那么你先歇一歇再做云州的事。或者先评估一下需要需要借外力,需要的话我尽量筹措,筹措不开就把这些条件开到卖龟寇的价钱里,总能筹措到。” 汤昭道:“好的。”他有金乌剑在手,正是信心十足的时候,决心先实验一下,如果现在能成就趁早解决隐患,如果还差些,就闭关十天半月,把第二剑意悟出来,到时候再一拟持,怎么也比得上正经剑仙了。金乌做到的事他难道就做不到吗? 现在的汤昭就是这么自信,说他有点飘了,那是有一点儿,但像他这个年纪,这个成绩,飘一点儿不也很正常吗? 他这还算收着呢。 当下几个严肃的话题谈过,剩下的话题也非急在一时三刻。汤昭大战之后根本没有休息连夜赶回来也觉得疲累。高远侯适时地止住了话题。 此时小船静静地漂进了一处支流,水流狭窄,堪堪行舟。两旁树林茂密深幽,仿佛秘境。 就见树丛深处有一建筑,是座独栋小院,在绿树环抱之中,颇见精雅。高远侯道:“这是为你准备的暂时歇脚之处,一应之物齐全。你先暂住,等刑极把营地清理的差不多你再回去。” 汤昭此番回来机密等级陡然倍增,纵然是朝阳营地的旧部很多人也不够资格接触了,当然要再细细的过几遍筛子。 汤昭答应一声,上岸去了。岸上有青衣小童来接,引他去安置。 等汤昭离开,刑极还是把刚刚未尽之言说透:“君侯,您何必让阿昭领取朝廷的爵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岂不是对朝廷有了义务?那朝廷有什么值得阿昭效力的?若是国师请封来的更麻烦,还不知有什么后手牵扯。虽然说海阔凭鱼游,天空任鸟飞,但也不用往泥潭里游,往阴霾里飞吧?” 高远侯悠悠道:“有了爵位有什么不好?至少有个名义,将来你们去投奔不也有个说法?” 刑极眉毛竖起,带了些怒气道:“君侯!” 高远侯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开玩笑。我这个剑意是注定时日无多的,而且随时还可能再折寿。到时候云州交给谁?总不能将咱们一起做出来的事业半途而废。时间太仓促,你们之中没有谁能跟我平稳交接。如果找不出一个威望能服众的,那至少要找一个实力能服众的。如果运气好,将来阿昭到了那个境界,稳在众人之上,做云州之主有何不可?你们也能继续施展拳脚,再好不过了。”她看到刑极的表情,道,“日月更替,吐故纳新,这是天道。世上哪有长生不死之人?你又何必做小儿女之态呢?” (本章完) 585 尝试 汤昭听到这话心神巨震,看看金乌,又看看毁灭,分明是抗拒,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金乌说的很明白,这是个蜘蛛网一样的地方,除非用大力挣脱,一下子把蜘蛛网扯破,否则只会越挣扎越无力,沦为饵食。 如此一来,晚合并不如早合并,一开始就使用最强大的力量一鼓作气而下,难道不是最优解? 唯独……这么快吗? 汤昭一时手足无措。 毁灭看起来很平静,只是笑道:“这就叫我回家了吗?我倒是想回去了……” 但是下一刻,它就凝声道:“但是我不能现在就这么回去!” “不然我来世上走一趟又为了什么?我还想试试。总要试一试,” 它说完停了一会儿,等着金乌阻止,但金乌也格外平静,道:“好吧。你想试就去试试吧。不用说什么来来去去的,总之你不服气,对不对?那就试试。但是试一次就好了吧?” 毁灭笑道:“嗯,说得好!你果然了解我。靠自己的牺牲而不是力量成全局面也不是不行。只是真憋屈啊!如果连试也不试一下,我如何能痛快?!” 牺牲,它不是不行,这正是一百年以来它一直在做的。虽然压抑让它暴躁易怒,甚至性格扭曲,但是它始终没放弃自己的职责。 现在它稍微得脱桎梏,尚未大展身手出什么恶气,金乌就告诉它时辰差不多了,该上路了,这让它心如何能平? 它是毁灭啊,又不是自毁。怎么能不亮剑先给自己一剑呢? 尤其是这话还是金乌说的,它自然想到:伱风风光光这么多年,什么想做的事做过了,什么想看的风景也看过了。这么多年潇潇洒洒,临到最后再牺牲自己升华一下,留下灿烂的一笔,还有什么遗憾? 相比之下,我可是没做过什么想做的事,为了救你我连菊花也没看上。 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我这都一百年了,一动不动,总得暴发一下吧? 它却不知道,金乌这么多年也只是默默呆在云州底下,比它当然自由许多,但也谈不上风光,甚至可以说籍籍无名。 在云州万丈之下的金乌,在罔两山深处的毁灭,在巨石棺材里连自我意识也没有的生长…… 东君陨落之后,金乌剑们也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金乌能理解,道:“你要试,就别在这里试,跟我来。” 说着,它振翅离开了短暂的隔离区,重新投入黑暗之中。 毁灭跟着金乌后面飞。 一出安全区,无数阴影的攻击纷至沓来,而且越来越强。毁灭发现金乌在它前面,引动强大的风与光,在身后形成了稍微安全一点儿的地带,让它受到的攻击减少了。 发现这一点,它觉得有点不爽,立刻加速,超过了金乌。 这下子变成它在前面破风,承受着最多的攻击,成了利箭的箭头。压力陡增之下,它高昂着头,十分骄傲。 金乌在后面问道:“你认得路吗?” 毁灭一顿,莫名有些挫败,金乌道:“我给你指路,你先在前面顶着吧,一会儿我换你的。” 毁灭哼了一声。 一开始毁灭破风非常顺利,但随着往深处行进,渐渐的压力越来越大。 周围的攻击不但越来越频繁,甚至还越来越灵活,迂回包抄、围魏救赵、十面埋伏,各种伎俩也层出不穷。 这时候毁灭才真正感受到这个新生的罔两不但有灵性,而且有脑子。 脑子可能真的还不错,要么就是战斗本能极强。 这边汤昭感觉到了毁灭没有之前那么自如,虽然肯定还能坚持,但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因此汤昭道:“殿下,我有点害怕,咱们慢一点行么?” 毁灭哼了一声,道:“汤昭,你虽然年轻怎么也是个剑侠,别用这种小孩儿卖乖的口气说话。” 虽然别了汤昭一句,毁灭还是降速,金乌从后面超上来,继续领航。 两个金乌交替破风,终于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大片银光。 那不是金乌那种强势的光芒,而是朦朦胧胧的仿佛被纱罩着的灯火。 而且,不是金光或者白光,而是淡淡的银光,银色仿佛月光一样,更增添了一分静谧和神秘。 那是如意剑化作的剑势。 不同于在棋盘上的球体,这次的光芒是一个圆环。 明明是普通的圆环,但看起来颇有神异之处。它似乎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终。 “莫……什么环?” 汤昭讶然,因为年代久了,他已经忘记了这个毫无规律的拗口名字,但他还能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折纸手工。那这比普通的莫比乌斯环相比又有不同,更加复杂和蜿蜒,如意剑肯定是不知道这个名词的,但她一样能抓住着冥冥中的玄奥。 汤昭甚至猜测,或许这是她剑势乃至剑象原本的模样,银色的法环。 因为那银环仔细看时,能看见环带是一根根银丝组成的,那些银丝就像水流缓缓地流动,每一根银丝都带着淡淡的光芒,聚在一起仿佛银河。 这条银河本该是安静而灿烂的,只需要静静发光。但现在却遭受了重大破坏。 有一个…… 不,有一群小鬼一样的黑色影子,在银河上下钻来钻去,就像匹练里的蛀虫。 那些小鬼一个个并不大,和银环比起来就像河水与小鱼。但那些鱼实在太多太密,在河水中翻江倒海,一口口撕咬着银环。把银环咬出一个个洞来。 银环并不是不能反击,一条条银丝在银环周边飞舞,仿佛护法一样穿刺、绞杀这些小鬼,常有小鬼被绞碎成碎末,很快化为烟尘,但立刻就在另一处凝聚,继续撕咬。只偶有被银丝完全裹住的才被吞掉,再也出先不了了。 这种密密麻麻,钻入钻出的群鬼,远看甚是惊悚,汤昭远远看着头皮发麻,密集物恐惧症要犯了。 “这就是……” 汤昭想说难道那些鬼影就是新罔两? 但他紧接着看到了某个小鬼头上一闪而过的鬼脸。 有鼻子眼睛,五官齐全,但看那种诡笑的表情,确实是鬼的脸。 是罔两的脸? 五官可是上一个罔两都没凝聚出来的东西。也可能是它不屑于凝聚。 这个罔两要么实力更强,要么和前代兴趣不同。它更喜欢人脸。 又或者是,它记忆里有一部分毁灭那个面具的记忆? 它是其中某个小鬼吗? 汤昭把目光锁定鬼脸小鬼,但下一刻那鬼脸就脱离了它,凭空在几百丈外的另一个小鬼脸上出现。 紧接着,鬼脸来回挪移,肆意在任何一个小鬼脸上跳跃,并不停歇一刻。 汤昭这才明白,这些小鬼也不过是影子,可能是特殊制造出来的影子,能够当做新罔两的容器。而新罔两不是它们,是凌驾于它们之上的存在。 真是的,也不知谁带起来的风气,都不肯好好搞一个剑象,一弄弄这么一大群。好像人多就威风似的。 看着那诡异到对视都会发疯的鬼脸,汤昭心中有个感觉:它似乎在玩。 这也不是说它没有尽力,甚至在戏耍如意剑,很可能它的天性就是这样的,天真纯粹的邪恶,撕咬、破坏、吞噬就是它的爱好,也是本能。 捕捉到了罔两,汤昭想看看如意剑,他知道如意剑很久了,却完全不知道她的形象。 但是银色光环中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当然也没有如意剑。 她还是隐藏的很好。 或许在剑象的尽头能找到她,但莫比乌斯环永无尽头。 “所以说,我要消灭的是这个罔两?”毁灭显然也看见了那鬼脸,它想找到更实质的身体,是能够擒贼先擒王的那种,但始终没有发现,只能猜测罔两大概是没有实体了,“用强力犁清消灭它的本源的话,就能彻底杀死它了?” 金乌道:“我不能肯定,但是你尽力一试,如果能彻底的消灭些什么,至少把它打疼,或许就能探到底了。” 没有实体的影子,确实是大大的麻烦。就算集中力量去打,也不知哪里是要害,甚至不知道到底消灭它没有。 其实金乌它们也可以散开实体,展开剑势,用规则对规则,与罔两拼消耗,但一旦这样抉择,那就是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直到有一方被蚕食殆尽才罢。到时候互相纠缠,再想把力量收起来,重新灌入金乌剑,使用最强大的力量也不能了。 金乌已经想得清楚,它最终选择了最可能成功的方法,也是最好的方法。 既挽救现在,又放飞未来。 “又或者更进一步,你能把这影渊打穿,那这场战斗就结束了。那你就是不世之功。” 这句话金乌的语气多少有点戏谑,显然它不看好。 毁灭有些恼怒,这时汤昭突然道:“殿下,加油啊。” 毁灭一怔,它听出了汤昭的真诚与期望,心情登时大为舒畅,道:“你看,还是有人相信我。” 汤昭不是有多相信,但他真的希望毁灭能有这样的力量。 他重铸金乌剑,当时就想救下金乌的。金乌虽然必定要回复金乌剑,但可以以剑象的身份留下,魂魄性情得以保留,那和生还有什么区别? 但那个计划里,毁灭是必死的。那时眼见毁灭被污染,已经无力回天,汤昭想着解脱痛苦,重回纯粹的剑意对毁灭是个好事。 那时他还不认识毁灭。 不认识的时候,当然可以指点江山,安排他人命运,但当直面毁灭的时候,汤昭察觉到一个同样鲜活的灵魂,就说不出什么“解脱”、“回归”,“也是好事”这样大义凛然的话了。 虽然走到最后一步,汤昭也会做该做的事,但若毁灭能亲手解决罔两,岂不更好? 毁灭得了汤昭的鼓励,精神更振,道:“你去照耀那里,我来动手。” 汤昭从毁灭那里逃也似跑开,就在这时,他好像看到那群影子小鬼中有一只回头,露出了极度诡异的嘲讽表情。 与此同时,毁灭的力量爆发! (本章完) 586 尽力 这是汤昭第一次看见毁灭认真出手。 事实上毁灭也很久很久没有单独全力出手了,之前三个剑仙下棋,如意剑和罔两也算费了心力,唯独毁灭在摆烂。 后来几次动手,甚至暴起发难围攻大冢宰,看起来很凶悍,其实都始终维持在日常的能量,没有调动自己的潜力。爆发的时候也没有动用自己的本源。 或许是因为它觉得不值得动用。那时它处于最百无聊赖,也最暴躁的时候,日子漫长而了无指望,即使和罔两解绑回自由之身,它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但今日,它动了。 尽全力! 一股强大、狂暴、激烈的气息从它身上升起。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强光和超强的能量! “嗯?” 在远处的汤昭稍觉意外,甚至有些担忧。 对其他人来说,这样的光已经足够耀眼,但对就在身畔的汤昭来说,这亮度还不够。 这还远远称不上太阳的量级。 甚至不如它之前出手的几次光芒逼人。 是还不够全力吗? 但紧接着,汤昭却已经有所悟: 这是毁灭啊! 是独立于照耀、生长之外,以毁灭万物为主的毁灭剑意! 它代表的就是金乌与太阳暴戾的一面。 它的力量是毁灭,因为强大的毁灭之力才燃烧起了光和火,而不是因为光和火带来的毁灭之力! 那是最纯粹的毁灭之力,甚至光都是毁灭之力的赘余。 当毁灭之力攀升到顶点之后,毁灭向前,吐出一口气。 只能用一口气来形容,那不是一道光,也不是一排浪,它是从毁灭口中吹出的一口气。 又或者说,这是一道狂风! 这口气本来是无形的,但吹出去就有了形状。 那口气、那道风所过之处,万物无不灰飞烟灭,那有形的阴影,无形的能量被那口气轻轻拂过,随意碾碎,不留残骸。 当所过之处被碾碎,留下的空处就是毁灭之气的形状,也是它的痕迹。 碾过去! 汤昭心里突然闪过这几个字: 无论眼前是什么,以无穷毁灭之力,碾过去! 当真如狂风扫落叶一般! 眼前的阴影被轻易地碾过去了,以至于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清出一条阳光大道来。而且因为毁灭之力始终萦绕在轨迹上,这条道被请出来之后一直留存,没有被周围阴影重新挤压回去。 而此时风前进的方向,就是那片阴影的泥潭。 是的,刚刚这里还是银色匹练和无数阴影小鬼纠缠的战场,在毁灭到场之后,银丝马不停蹄的溜了。也不知是新罔两不想缠住,还是缠不住,总之没有把如意剑留下来。 银丝抽走,原地就只剩下一片阴影泥潭。 那都是小鬼们聚在一起,肩并着肩,头连着头,挨挨蹭蹭,最后几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不分彼此的泥淖。 但在泥淖中,依稀能看见一个个脑袋。 原本它们只是小鬼形似脑袋的球体,但时不时会闪过一张鬼脸,在那一瞬间,好像被赋予了魂魄,真的是一个活鬼。 但随着毁灭之气的临近,一个个鬼脑袋上都浮现出了鬼脸。鬼脸好像某种瘟疫,越浮现越多,开始三个五个,后来隔三差五,到最后每一个脑袋上都顶着一张鬼气十足的脸,无数张鬼脸像蜂窝里的幼虫,密密麻麻,一个个露齿而笑,迎接着马上要来的毁灭气息。 来了! 狂风已至! 咬! 在毁灭气息到来的瞬间,那些鬼脸一起张口,向毁灭之气上咬去,就像扑上水牛的鬣狗。霎时间已经填满了狂风的表面。 说时迟,那时快! 毁灭的气息来的极快,几乎是一晃眼的功夫就已经横扫,而小鬼扑上来也如同光影一般快速。霎时间就淹没了狂风。 然而气息并没有停下,还在往前狂冲,就好像封箱鼓风吹纸片一样把那些小鬼吹开。沾染了毁灭气息之后,那些小鬼大部分都是如冰雪一样化开彻底湮灭,但还有不少在化开之前撕咬掉了一丝丝。 这一丝丝力量离开大部队,瞬间从白转黑,毫无疑问成了影渊的力量的一部分。 就是打不穿它的,都会变成它的养分,让罔两更强大。 但毁灭还在输出。 它的力量还在加大,狂暴的毁灭之力形成了龙卷风,几乎形成了卷刃。开头还有小鬼能扑上来撕扯,渐渐毁灭的外延已经形成了空间风暴,形成了真空领域,阴影也不能生存。 那股气息就像推土机一样往前推,退尽了杂草,眼看就有推平地块,压实泥潭,甚至推到对岸去—— 突然,从旁边的阴影中伸出一张鬼脸,从毁灭之气的中段咬了下去! 硬碰硬! 消耗无效之下,罔两终于从阴影中冒出头来。那是字面意义上的“头”。五官分明,是个大号鬼脸。 好,好大! 一开始,汤昭还只是觉得冒出个巨人的头,但紧接着,那个脑袋无限膨胀,五官向四周拉伸,几乎短时间内便已经出了视线可及的范围,整个阴影几乎都要化为一个巨大的鬼脸,而阴影间裂开的一条裂缝就是嘴。 嘴张开,一口咬向毁灭之气。 不能说咬,是吞!它一口将整片泥淖加上清理泥淖的毁灭之力一起吞下。 那张大口还在前进,往毁灭本体这里推进! 一瞬间,它凭借绝对的体积优势,竟反推到毁灭眼前。 这边厢观战的金乌倒也爽快,反身就走,它反正不是在前沿,连带着汤昭在它背上,跟着一起飞走。 这时,汤昭回头,正看见毁灭留在原地,身躯也膨胀起来,羽毛根根炸起,仿佛闪电一般! 它的膨胀速度显然比不过罔两裂开大口的速度,无尽的毁灭之力在那张大脸上冲出了一道道空白的沟渠,但丝毫改变不了大嘴张开。 终于在比着膨胀到某一刻时,毁灭被罔两一口吞下! “啊!”汤昭看到了这一幕,急急道:“殿下……毁灭殿下被吞了!” 金乌冷静道:“只是看起来像是被吞了罢了。本质上还是被对方的力量包围了。就看它能不能冲出包围。那应该是质量最浓重的罔两了,如果能冲出来,那么打穿罔两就有三分把握。我可以再支援它,让它孤注一掷,击穿影渊,圆它一个心愿。” 就算从里面冲出来,也只有三成把握吗? 不……问题不在这儿。汤昭急急道:“可是……如果没有冲出来呢?它陷入天罗地网,冲不出来,岂不是和我们分离了?那不是没办法……” 金乌倒是一点儿不急,道:“那就不用费功夫了。你准备金乌剑,我先进去,然后就能隔空收回罔两了。就算被阴影阻隔也没关系。一切就和最开始的计划一样了。” 汤昭听得焦急,只觉得这样虽然推进计划,但十分难受。只盯着罔两中间那张巨脸。那巨脸一伸一缩,并没有平静下来,也不知是自己不想平静,还是收到外力的搅动,无法平静! 就听一声乌啼,从裂口处传来! 那乌啼对汤昭不啻仙音,紧接着他看到了光! 那层仿佛光蒙着一层黑纱,从罔两的内部透了出来,但毫无疑问是毁灭标志性的暗金色。 毁灭,它就要出来了! 然而…… 就要,不是现在。 似乎是下一瞬间,但也可能是不知何日。 那一声声乌啼高亢凌空,那一道道暗金光芒就在眼前,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然而始终没有出。 汤昭的心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觉得额上落汗,心中只想毁灭赶紧出来,偏偏一直不能如愿,就好像一个父亲在等待孩子呱呱坠地,却始终难产,这种焦灼让他冷汗直冒。 到底行不行啊?毁灭殿下? 和汤昭一样旁观的还有金乌,和汤昭只能干着急不同,金乌是有力量插手的,但它打定主意不插手,似乎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让事实来决定吧。 就在这时,一道银河从天外倒卷,直插罔两腹地! 银河柔软,却如最锋利的刀刃一样切开了罔两中心,化作一个钩子,把另一个庞然大物勾了出来。 却是旁边退场的如意剑出手,接引罔两脱困! 汤昭松了口气,但紧接着还是提着心:毁灭将破未破,如意剑接应,这算是突破了毁灭吗? 还是说…… 眼看如意银丝加上毁灭速度奇快,脱困之后往金乌这边汇合,几方力量会师,罔两追之不及,最后便不再追着咬,裂缝不再扩大转为缩小,反而在影渊深处发出了一声: “嘁——” 这可能只是风声或者其他自然声,但也可能是那位新罔两对这种车轮战的不讲武德行为发出嘲讽。 这边,毁灭终于回到了金乌身边,它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不存在说被吞了一次便狼狈不堪,甚至变成落汤鸡之类的。它看起来还是精神昂然,羽毛竖直,似乎随时能够翻身回去再大战三百回合。 但是金乌已经察觉到了它状态的不同,只是平静的问道:“怎么样,尽兴了吗?” 毁灭道:“又没赢,肯定是尽兴不了。但我确实尽力了。再尽的话就要借你的力了。”它略带遗憾的说完,冲着汤昭一点头,坦然道,“你也看到了,我们旧时代的力量也只能止步于此了。下面该交给新时代了。” (本章完) 587 回家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吗。 金乌这么说,毁灭也这么说,金乌们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做好了觉悟。 到了这一步,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拖延下去了。 “就像我们最开始说的一样。还记得吧,我和毁灭都把力量给金乌剑,原本是要你持剑主动吸纳它的,现在毁灭愿意配合,那是再好不过了。然后就是你用金乌剑战胜罔两。使用金乌剑的方法,我在结界里已经教过了……” 这时毁灭有些得意道:“我也教过。” 在时间结界内,两个金乌都把自己的“身后事”交代的很清楚。正因为清楚,这是不容汤昭推脱的任务。 汤昭本来只要答应一声,但是他还是再问道:“等到剑集合了三个剑意,就会重新诞生剑象了吧?剑象是谁呢?” 毁灭指了指金乌,道:“就是它了。它原本就是剑象,照耀也是剑的第一个剑意。你应该知道的。” 毁灭原本只是剑意,它诞生出灵性之后,是自己选择暗金金乌的模样的,它也可以化作其他的东西,比如面具,说不好哪个是它的本体。 但是金乌——金乌就是金乌,一开始就是金乌剑的金乌。那只巨大的仿佛从太阳中来的三足金乌就是它本来的模样。其他的形象——比如句东君,那是它的爱好。 金乌道:“不一定。因为以前没有这样的事。有金乌剑,要多少金乌都有,也不一定是我这只。”它回应毁灭,也是履行之前对毁灭的约定: 不能同生,但必须同死。 汤昭当然不知道它们之间的约定,道:“那么……” 突然,金乌将汤昭一拦,护在身内! 阴影,暴动了! 无数的阴影翻腾起来,四周全是汹汹的黑暗。 又来了? 汤昭本以为这又是和之前一样,是影渊的无序暴动,又或者是新罔两刚刚未能留下毁灭,心中不爽,又要发动一波进攻潮。 但他马上就发现,这一次完全不同。 这一次的暴动是有序的,而且不是为了攻击他们制造出来的向前冲击的顺序,那是在内部形成了某种规律。 阴影在收缩。 只能用收缩来形容,以影渊某一处为中心,无数的阴影倒卷回去,就像花苞绽放之后又重新闭合,那些阴影如同百川汇海,滔滔不绝的往中心奔腾而去,因为速度极快,目标明确,且那些影流终究是无数碎片聚成的,不如水流顺滑,不住的发生摩擦,那影流所过之处无不寸草不生。 就好像是毁灭刚刚那道气流一样。 现在,过路的气流狂卷过金乌它们这边,金乌和毁灭同时出手,两道金光化作保护伞,消灭了迎面而来的影流。并让一段空间内的影子消散。 就好像洪水从山上冲下,有一大石挡住了部分激流,在洪峰中岿然不动,便是“中流砥柱”。 然而,中流砥柱,并不是拦河大坝。 如果说之前的毁灭与罔两的斗争还看不大出来,那么这回在影渊的涛涛大潮中就看出来了,金乌和毁灭与新罔两相比,正面硬抗或能一时不倒,甚至占据上风,但在体量上有数量级的差距。 毕竟影渊积累了太久了,金乌们则没有积累的机会。 现在,罔两主动收缩影渊,并非要示弱,而是把分散的力量抽回,凝聚在自己身上。 新的罔两终于要彻底成型了! 一旦成型,以这影渊暴动的力量来看,本体的实力将攀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毁灭和金乌对视一眼,金乌突然道:“如意剑,再麻烦你一次!” 之前金乌要如意剑去救汤昭时,如意剑回应很无力,但经过一系列的战斗,两个剑仙建立更默契的联系,已经可以进行战友间的互动了。 金乌一呼唤,刚刚停留在它们跟前的银丝动了起来,金乌叫道:“帮我照顾一下他。”说着和毁灭一起腾空而起,往影潮中央冲去。 汤昭着急叫道:“哪里去?” 毁灭没回头,金乌倒是回过头道:“看看能不能趁机直击本体!” 说完,两道金光并肩冲向那个已经在形成中的影渊中心。 汤昭越发着急,道:“这怎么……”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汤小友,你真不知道金乌此去的目的吗?” 那是如意剑的声音! 这是汤昭第一次听到如意剑的声音,比他听过任何一个女声更加温柔,更加清澈。 黑寡妇也有温柔的声音,但和她一比便多少有些造作,如意剑的声音让人一听就想到一个善良温柔的心灵。 然而汤昭并没有在意说话的人,而是在意她说的内容。 金乌的目的…… 他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除了感觉到新罔两在史无前例的提升,害怕它变成完全体更难对付,想要在最后一个窗口期试试能不能偷袭,更多的是为了…… 给汤昭争取一点儿时间。 如果新罔两凝聚完成,想要发动雷霆一击,先攻击汤昭的话,那就太危险了。 汤昭明白它们的意思,所以抛却了所有杂念,将金乌剑抽了出来。灿烂的金光霎时间光照八方。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滑了过来,温柔的包裹住了他。 如意剑的银丝看似透明,却是以自身的光泽遮掩住了金乌剑启动的金光,把汤昭的动作牢牢包裹在银光范围之内,隔绝了外部的窥探。 其实,金乌剑完全启动需要的时间不多,只需要找准关键就好。 关键就在……剑种! 剑意本来就是剑种的延伸,当年的剑意是剑客和剑心灵交汇所产生的,现在还保留着剑意产生的根源。 就像生长的大树,虽然高有十丈,树冠遮天蔽日,可终究树根还在土地下。 而打开剑种和剑意联系的通道,有两个关键,第一是知道剑种在剑的精确位置。第二是有东君的意志精神为引。 东君的精神,金乌还有留存,早交给了汤昭。 而剑种的位置…… 那金乌剑还是汤昭亲手铸造的呢! 对其他人可能把握不住在“风”的材料中一个“空”的剑种的位置,但汤昭亲手将剑种置入材料中,他怎么会找不到呢? 他将东君留下的一缕精神,混合着精粹的元气,再以他的意志为导引,轻而易举在捉摸不定的内层中找到剑种。 剑种也是金光灿灿的,仿佛被金乌剑浸润了太阳之力。如果把它从金乌剑中完全剥离,它才会失去颜色,变成那种无形无质的状态。 那它也就再不是金乌剑的剑种了。 当东君的精神时隔一百年之后再度到达金乌剑内部,剑种动了起来,金乌剑动了起来! 霎时间,冥冥中产生了某种力量,似乎启动了某种连接。 一道道金光亮了起来。 那不是从金乌剑内部向外释放的光芒,而是外面的光芒被指引,接应回来。 除了金乌和毁灭,这连番的大战之下,金乌剑还有不少力量散逸在外,因为金乌剑的特殊,它们暂时没有被吞噬,但光芒也自黯淡,在阴影中轻易无法被发现。 金乌剑真正重启,最先相应的是它们。 一丝丝力量争先恐后往金乌剑中回归。其中有不少在半途被影潮所吞没,再也不能回来,但也有很多冲破了影渊的阻碍,化作一道光芒,加入了金乌万千光芒之中。 光来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金乌剑仿佛腾起了金乌摇曳的影子。 这种牵引和回归让汤昭看得心潮起伏,除了期待和紧张,突然又想起了眼镜: 当初眼镜碎掉的前夕,似乎也发出了声声呼唤,得到了重重回应。 那些是不是眼镜这“剑”在外面失落的力量? 如果找到了这些力量,眼镜是不是有复原的希望? 汤昭闪过了这个念头,接着就先抛开,转而紧张起来: 那些游离的力量吸收完,就该吸那两个剑意了。 关键是谁先回来? 虽然谁先谁后不大要紧,但汤昭总觉得很可能关系到最后形成的剑象是谁的意志。 也就是决定谁能活下来。 这是汤昭所不能干预的,亏了他不能干预,让他决定,无异于让他做一道“电车难题”。只是束手无策的旁观最终结果就已经让人揪心了。 终于,一个庞大的影子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抓住,拉拽回来。 那是…… 纯金色的! 是金乌! 金乌剑终于做出抉择,是金乌,也就是照耀剑意率先回归!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金乌剑第一个剑意就是照耀。 金乌掠过汤昭时,还向他点了点头,似乎努力的抗拒吸力,悬停在空中! 汤昭以为它还有话嘱咐,问道:“殿下……” 然而金乌却没有说话,只是奋力的抗住吸力,似乎真的要反悔。汤昭有些急切,如果金乌要反悔,自己应该散掉吸收吗? 这时,剑刃上光华一闪,一股磅礴的生机散发出来。 那是第二个剑意,生长! 本来就在金乌剑中,此时被唤醒了。 第二个剑意,现在成了第一个。 这时…… 最后的最后,一只暗金色的金乌从空中飞来。 金乌尚有被拉拽的意思,但毁灭是自己埋头飞过来的。 汤昭想,这最后一刻,毁灭会跟自己说什么? 但其实毁灭根本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专注的看着金乌剑,它的动作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就像背井离乡的游子迫不及待的回到家乡! 这时,早就努力悬停的金乌突然跟了上来,伸出了爪子。 毁灭毫不迟疑的也扣住了它,两只金乌肩并肩—— 唳—— 一声啼鸣,金乌们从天而降,从容而决绝的投入金乌剑。 金乌,回家了! 588 切 这一边,没有了两个讨厌的金乌阻拦,影渊倒卷的速度奇快。 影渊的影子集中后,露出大片空间,虽然也是灰蒙蒙的,但比那浓墨欲滴的黑暗比,又明亮了不少,且不是那种虚无的空洞,而是正常的空间,虽然晦暗,但没有多余的古怪规则,能容他人驻足。 那位新罔两的最终形态,就是在这个空间中诞生并稳定下来。 比起罔两的当初五官模糊一团,甚至刻意保持影子的形态,新罔两的样子很清晰的是个人,而且是非常俊朗的年轻人,衣着发饰无不与真人惟妙惟肖,甚至有还算生动的表情,只是边缘稍微模糊一点,就好像是人在铜镜里的影子。 它甫一出现,就睁开眼睛,目光湛湛,如一汪秋日平湖,深不见底。 伸出手指前伸,它发出了清晰地声音:“现在只剩一个人了吗?你过来吧。” 它的声音非常平静,除了有些年轻得过分之外很是正常,一点儿没有之前万千鬼脸的诡异。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清晰稳定的声音:“是的,你的敌人就只剩下我一人了。由我来了结你。” 一个身影走了过去,虽然虚空无处落脚,他还是很稳定的走了过来,走路的姿态很挺拔,如苍松一般。 那也是个俊朗少年,若论相貌和此时的罔两不分轩轾,双方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 看到了罔两的脸,来人,也就是汤昭皱起了眉头,道:“你为什么顶着这张面容?” 罔两的容貌,居然是句东君。 一个万千之影化作的影之剑祇,居然幻化成代表太阳的一代金乌剑句东君的模样。 这是何等的……可恶! 想当初,毁灭可是看到金乌化成句东君都不满意的,如果让它知道罔两居然也化成东君模样,它会怎么想? 而对于汤昭,是因为句东君的脸让他想起金乌,物是人非,竟然让敌人与故人同外形,不由得心中愤怒。 它凭什么?它也配?! 那罔两指了指自己的脸道:“这是我见过最好的脸了,简直赏心悦目。我既然能自选容貌,干嘛不选最好的?其实你的脸也不错。”它仔细端详汤昭的脸,连连点头,道:“哪个都好,还真是难以抉择。不过既然你我对敌,那就一人一张脸好了,不然总会分不清。等你死了,我就两张脸换着变化。” 汤昭冷冷道:“你又给了我一个理由:为了不让你顶着我的脸出去,还是你死好了。” 那罔两露出很自然的疑惑,道:“你为什么敢说这种话,你很弱不是吗?比刚刚那两只鸟更弱小。倒是你这把剑看起来很厉害,但是那有什么用呢?” “据我所知,在剑客活着的时候,自己的力量对剑的影响非常大,甚至是至关重要的。弱的剑客发挥不了强剑的力量。如果想用这把剑跟我抗衡,你应该死了,让剑生成剑祇。它的剑祇应该很强大,能够和我抗衡。如果你不肯死,那你们没有机会战胜我。” 汤昭正色道:“我不会死的。为了解决你,所有人前赴后继,不惜一切为我铺成了这条路,只为了我能站在这里直面你。我是最后一道防线,有太多的东西在支撑着我,所以我绝不会倒下。” 他说着,剑向前指。 在他背后,隐隐约约有金乌的虚影。 三只。 纯金色、白金色、暗金色。 照耀、生长、毁灭。 包括从未诞生过的生长金乌,它依旧是金乌的三足之一,理应也有一个金乌影子。 这三个影子都不是金乌剑,乃是汤昭的剑象阳光,幻化成了三只金乌。是他自己做的纪念。 而金乌剑的剑象,只有一只。 一声乌啼! 一只小小的金乌从金乌剑中飞出,只有巴掌大小,这样的体型肯定谈不上威严、强大,看起来像一只镀了金的麻雀。 这就是金乌剑诞生的剑象。 汤昭呼唤它出来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了。 这就是新金乌剑的剑象,小小的,有点可爱,却拥有强大的力量。 它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普普通通的剑象。 就像万千剑象一样,是剑的象征,承载着剑的能量,随着剑客的指挥灵活行动—— 唯独,没有自己的灵性。 它不是金乌,也不是毁灭,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人。它和金乌剑一样是全新的。就像从蛋壳孵出来的雏鸟,幼小、可爱、纯粹。 这不是汤昭想要的结果。 直到现在,他的内脏还在翻江倒海,喉咙里仿佛憋着一团。火。 他一遍遍说服自己,这是初生的金乌,还在懵懂期,还没有力量觉醒回忆,灵性还在潜伏。将来总有一日它会想起来的。那时金乌殿下会再度归来。谁说不会呢? 但这抑制不了汤昭的悲伤与愤怒,这也是他现在如此平静的来源——情绪到了极致,反而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为了过去,也为了未来,总要彻底消灭罔两吧? 之前他和金乌的计划是集中全力打穿影渊,因为那个时候影渊是无意识的,只要打穿出去,开了一个出口,将暴动的影子泻出去分别消灭,影渊自破。到时候罔两没了力量,再消灭也不难。 但现在不同了,罔两露出了本体,它似乎比无序的影渊更强大了。 但是,也可杀了! 杀了它,彻底做个了结! 小小的金乌出现,自然而然落在汤昭肩头,轻轻地拍了拍翅膀。 罔两看了一眼金乌,道:“我听说,你们外面都是用剑的?那我也……”它说着,从身上一搓,搓下一把黑黝黝的剑来,“用剑吧!” 那把剑看似是一把剑,仔细看时却是一层层的剑的影子叠成的,就好像每一把剑都有自己的影子,影子也有影子,一层倒影一层,层层堆叠,最终叠成了一把剑。 这把剑的影子和影子之剑还在不住倒影,影子在飞快的叠加,影子的层数越来越多,但大小保持不变。 影渊…… 这把剑的形态很像影渊,影渊就是因为影子的不住叠加与压缩,质量越来越高,密度越来越大,力量越来越强,以至于反客为主,反而吞噬了罔两。 现在这把剑又是这样,这应该是新罔两出生就自带的能力。 罔两本身就是某把剑的剑象化成的剑祇,自身是带着剑意的,它的剑意显然不是这样的。新罔两诞生之后,剑意发生了转换,所以新罔两河罔两已经是本质的不同。 每一次影子间的转置,都让影之剑更加强大,理智的决策应该是尽早出剑,用新鲜出炉的金乌剑取得力量上的优势…… 才怪! 汤昭虽然有所判断,但并没有升起急迫之心,真正的金乌剑在手,他的战斗宗旨只有一个: 以我为主。 看罔两亮出此剑,似有吸引他快速进攻之意,这可能是罔两经验不足,不知遮掩剑的能力,也可能是另有阴谋,引诱他出剑。 但是都无所谓。 金乌剑的战斗,本来就不是被人牵着走的。 “金乌——” 小金乌一声啼鸣,三道金光冲天而起! 一道纯粹的金光,照耀,挥洒在四周,让灰蒙蒙的空间变得明亮非常。 一道白金色的光,生长,倒转回来,落在汤昭身上,让他的气势和力量节节攀升。 一道暗金色的光,毁灭,则落在了剑锋上,暗金色仿佛要爆炸的丝丝光华,缠绕剑锋。 一剑化为三剑,照耀展开剑势,生长作用自己,而毁灭,留给敌人! 但毁灭之光缠绕剑锋之后,汤昭再无迟疑,持剑向前,以光电的速度冲了过去,一往无前! 速度惊人! 与此同时,罔两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目光透露喜色,毫无怯意,迎剑上前。 双剑相交—— 一瞬间,罔两的剑突然散开,变成了无数书页的形状,书页当中伸出无数鬼脸,向金乌剑和汤昭咬去。 那是刚刚那些影渊中的那些鬼脸,看似消失,现在从一把剑中绽放开来,距离更近,数量更多,来势更凶猛! 或者说从头到尾,罔两手中就不是剑,只是它的一部分,是收纳这些影鬼的储物架。之所以做成剑的形状,与其说是跟着外面的习惯走,不如说是混淆视听的手段。它的本质从来都是影渊。 罔两虽然新生,可从来不幼稚,相反在战斗上充满狡猾的天赋。 这些影鬼也不是刚刚那些以数量包围毁灭的影鬼了,它们都经过浓缩和叠加,质量高过百倍,而只要被咬上一头,力量就会飞速被吞噬,甚至不能及时甩开,最终会被拽入影渊…… 现在就是老罔两来被咬一口,也会被新罔两完全同化,成为罔两的力量。 眼见剑锋来临,无数影鬼蜂拥而上,将剑刃包围,下一刻就可以撕咬、拖拽…… 下一刻! 剑锋所及之处,全是毁灭! 所有的影鬼只有瞬间的扑上,就被永恒的毁灭! 霎时间,金乌剑的剑锋切开了所有的影鬼,切开深不可测的影之书,再往前切—— 切开罔两! 几乎没有停顿,汤昭的剑锋从罔两持剑的手开始往上劈,顺着劈开了胳膊、躯干,毫无迟疑的将那张句东君的脸劈成两截! 将罔两彻底劈开之后,汤昭犹嫌不足,一连串砍劈接踵而至,将上半身的罔两切着碎块,细细切做臊子,最终在剑刃附着的毁灭之力的作用下那些碎末彻底化为虚无。 堂堂罔两,眨眼间就还剩下下半身! 588 追杀 毁灭!毁灭!毁灭! 汤昭的剑上缠绕着浓郁的毁灭之力,这未必是他刚刚足以切断罔两身躯的强大力量的全部来源,但却是他彻底消灭罔两的致命武器! 生长赋予了他强大的力量,让他切开了罔两的身躯,照耀让剑势降临,赋予他在空间自由活动的加速能力,而毁灭,则消灭一切他剑锋指向之物。 比如罔两! 汤昭深知,罔两不是劈碎了就能消灭的,它的复原能力比百万条命在身的大冢宰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还有一片影子在,罔两就不能说消灭。唯有用毁灭把每一片影子都彻底销毁,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它。 所以他一旦出其不意将之劈开,立刻就进一步出剑如剁馅儿,将罔两的脑袋、身子、四肢不分部位的疯狂砍劈,务要使毁灭之力均匀地沾染每一寸罔两的组织,能消灭多少,就消灭多少。 在他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下,整个罔两的上半身包括它的剑都被劈成了虚无,那是任它有剑圣之力也救不回来了。 当汤昭转身再去劈下半身,就见下半身早就跑远了。 汤昭也不意外——罔两只是看起来像个人罢了,连器官也没有,分什么上半身、下半身?看起来没了脑袋,只剩两条腿也能逃跑。 刚刚两边一起劈也不是做不到,你一刀我一刀,雨露均沾,保证两条腿也剩不下。 但那样就很难集中力量彻底消灭一部分组织,只会刨得比较均匀。到时候碎片一样能裹住。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个道理汤昭自然懂得。 然而,集中精力消灭一部分力量之后就能对其他力量放过一马吗? 当然不能! 带着使命而来,汤昭唯一能做的当然是要将之彻底消灭。 他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因为在照耀的范围之内,他的速度是领先所有存在的,几乎与闪现差不多,所以很轻松就追上,然后再劈。 劈成两半,那两半不等落地已经分头跑开,虽然各自只有一只脚,但速度依旧是奇快的。 汤昭照方抓药,继续追上去砍劈消灭,逮着蛤蟆攥出油来。当然砍劈到一半时,大腿和小腿也是分别往外跑,汤昭一剑横扫,先劈成四瓣,然后抓着其中最大的那个狠狠消灭。最终他彻底消灭了大部分大腿,然后追着那跑开的整只脚去追。 他的原则就是追最大块然后彻底消灭——如果被罔两抓到机会在他劈第一剑的时候分别逃跑,就再选其中最大块的,直到某一整块被他彻底消灭为止,绝不顾此失彼。 这个效率不能说很高,罔两分体太多了,很轻松就可以互相分头逃跑。汤昭只有一个人,虽然在照耀之下速度奇快,但只要他出剑干活,就不能不停滞下来,让罔两有机会跑得更远些。 如果他用某些光比如小金乌作为化身分兵,或许能多杀伤一些…… 分兵是不可能分兵的! 汤昭很知道,自己能掌握的力量就是金乌剑的力量,这个力量极其强大,但若说是比罔两高出多少数量级,他不能保证——因为这超出了他的评估能力。 他很难评估自己一旦分兵是否还能碾压罔两——一定要碾压,只比罔两强是不行的,一旦跟它战斗有来有回,让罔两对金乌剑没了恐惧之心,这拨破竹的势头就止住了。 这新罔两很明显已经有了人格,有了情绪,也就会恐惧,会犹疑。被汤昭迎面劈碎的恐惧,让它一时丧胆,只想逃跑。就像当初归融以死亡之力追杀众渊使一样。明明那么多渊使联起手来未必不能胜,但就是被吓破了胆,成了单方面被追杀的溃兵。 所以现在的罔两也是溃兵,它越分兵逃跑,而且能逃跑,越没有反身迎战的勇气,也不敢和汤昭再对剑,只能用分化大法逃命,庆幸于又多逃走了多少部分。 所以汤昭保持这口气,以天兵下凡之势,能毁灭多少,就毁灭多少。 任它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他一路追杀,追的罔两逃之不及,尤其是在照耀中,几乎是无影的光明,除了罔两的本体,它找不到其他阴影可以容身、勾连,因此力量是有减无增的,它一路向前收拢了其他零散的阴影又塑成了自己中意的模样,接着逃跑。 这塑形的过程很想是它将影渊回收几身时的动作相似,但那时候它是何等意气风发,是打算一举扫平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的,和如今落荒而逃对比极为鲜明。 但好在,出路就在眼前。 到了照耀剑势的边界了。 当初汤昭一剑划边界,照耀形成了剑势,笼罩了一大片地盘,这个剑势范围其实是有限的。 跟一般剑法比,那范围其实很大了,但是和影渊这样正经剑祇创造、经营上百年稳定存在的大势相比,这点范围连十分之一也没有。剩下的都是被抽干了力量的原影渊现在的普通空间,罔两能看见光华之外的晦暗颜色。 那不是它的地盘,但也不是金乌的地盘,到了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在外面,它甚至可以重新放归自身形体,重回剑势。 之前之所以选择收缩影渊,塑造单个形体,是因为它判断这么做会让进攻的力量更强。 把拳头攥起来,当然有利于进攻。 当时它是处于攻势的,想的是怎么杀伤敌人,这么决断也算有理。 但是第一拳没打出去,被人迎面打蒙了,登时对这个形态的信心一落千丈,已然觉得当初做这个塑形的决定是个错误。 这条路走不通,还是走回老路去吧。 之所以不在原地打开剑势,是因为这是人家的剑势中心。虽然剑势之间不能简单分出高下,能够互相相融,也可以碰撞绞杀,甚至很难彻底分出胜负,但那是在各自的地盘先建立好剑势、立稳阵脚,对等攻击才有意义,就像水火之势,都说水能克火,但是火大水少,未必不能将之蒸发殆尽。 但是若是在旁人的剑势里从零展开自己的剑势,就好比在火中滴水,或者水中点火,那可是太刺激了。除非是金乌剑对大冢宰那种绝对的碾压,不然就是添油战术,纯粹的送死。 如今罔两丧失了信心,自然没有一放出剑势来就碾压对手的自信,它想的是出去之后再重归剑势,至少立于不败之地——我这么多影子,你一把剑怎么杀?放出剑势互相磨吗?那有的磨了。就打持久战好了,它是地主,总归是有优势的。 眼看到了边缘,罔两的心情变好,影子越聚越多,又变成了全须全尾的东君模样,先一步踏出照耀领域—— “刺啦!” “啊——” 迈出去的那只脚,就好像伸入了钢水当中,立刻融化成了青烟! 毁灭之力! 在照耀剑势的外围,竟然围绕着一层毁灭之力,薄薄的好像是糖果外面的巧克力层,又像是猎手张开的大嘴,专门等着没有防备的猎物上钩。 这是暗算! 照耀剑势没有直接杀伤力,而毁灭剑势则和照耀看起来外形完全一样,就只有一层,专门等着暗算那些看到了出口心怀希望的家伙。就算是老手也会上当,何况这还是新生的简直可以说是婴儿期的罔两! 被暗算了一次,明明那层毁灭层并不宽,使劲闯一下的话,应该是可以过的,只是再扒一层皮罢了,却好像压垮了罔两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实在是……太过分了!” “你竟然这么欺负我?把我当什么了?” 它沸腾着,句东君的模样开始解体,变成黑乎乎说不清什么形状的怪物:“一个实力不值一提的家伙,仗着一把好剑,就处处欺压我。伱们人类不过是仗着有剑的帮助罢了——难道我就没有吗?我有的是!” “我不要做人了!” 霎时间,那怪物张开嘴,嘴里吐出一把又一把的剑来。 那些都是罔两当年收缴的剑,沉在影渊深处,很多剑客虽死,但是影子隔绝了一切联系,让剑还保持原来的剑和剑象,渊使就是这么诞生的。 虽然原来的渊使都没了,那些剑也就自晦了,重新变成了没有剑客的样子,不能再用,但罔两的珍藏是很多的。之所以没有都拿出来造渊使,是它发现那些渊使百无一用,要不品质有问题,要不脑子有问题,要不都有问题,便叫停了制造。 影渊深处剩下的剑仍然是海量的——是的,可以说海量。因为罔两山就是洗剑种出名的,副产品白发剑客都数以千计,算上死的那些都沉在影渊里,真的是海量。 罔两吐出来的这些都是强大的剑,一个个晶莹润泽,各有各的玄奥。它分出了很多手,一只抓一个,在空中舞动。这样它虽然头脸还是怪物,但是整体看起来就像某种海中生物了。 汤昭此时已经消灭完它遗落的部分,赶了过来,看到它已经化为剑的触手怪,有些好笑,道:“可以,你要是这么出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比起无数之手的罔两,汤昭只有两只手。 正好,他有两把剑。 (本章完) 604 回家 既然归园氏要去访友,又是太阳廷的要事,他也没有邀请汤昭,汤昭也不会提出同行,当下先告辞,临别之前约定数日后再在中天府重聚,同上太阳廷。 这次典礼使用息壤填上了云州的大坑,遇上归园氏也给解决金乌剑的事开了个好头,一下子放下两件心事,汤昭只觉得如释重负。 下一件大事是准备去天上应对大人物,也是紧张大事,但至少眼下他有了几天时间空闲。 不如……回琢玉山庄看看吧? 一晃眼他已经出来大半年了,在训导营呆了几个月,又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让后就是白玉京、罔两山,中天府……在外漂泊多日,也真的有些想家了。 琢玉山庄是他的家无疑。 正好徐终南也来了,他难得回一趟云州,岂能不回琢玉山庄看看?虽然回去定要和师父吵吵闹闹,但这也是家的氛围,不吵闹还不习惯呢。 于是汤昭打算和徐终南第二天启程回山。 但其实他想简单了。 骤然封侯,有了真正朝廷认证的官面身份,那可不就要按照身份来做事? 比如说应酬。 晚上的大宴自然不用说,远道而来的贵宾都出席,汤昭作为主角难道能逃得过?那敬酒的人像走马灯一样乱转,各种“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好话如泉水一样喷涌,说者不走心,听者不在意,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大半个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最后汤昭不得不装醉才能逃回去歇一歇。 等到第二天,就有各种小的拜会和聚会。那些贵人们都要私下见见这位新贵。这些人身份不同,有些只需要一起见一见,有的却需要面对面喝杯茶聊聊天,有的还要再搭上一顿饭。高远侯帮他挡了一部分应酬,但更多的是要他自己去应对的。 高远侯也似乎先要让他多接触这些事,甚至学习这种场面上的世故,还主动指点他一些关窍。虽然汤昭自己觉得似乎不必,但最后还是赶鸭子上架了好几场。好在他性情不错,情商也不差,虽然是生手,倒没什么差错。 之后高远侯还组织一场云州各部分长官和都督府亲军将领的宴会,都是云州的实权人物,把汤昭带着一个个认识,个个敬酒,汤昭更加莫名,但也应对无差。 等到这一波应酬过去,汤昭还得和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聚一聚。总不能外人要应付,自己人就可以置之不理吧?他又和云西雁、王飞他们聚了一次。 宴会上除了老朋友,王飞还带来一个小王孙,一问是寿王殿下的王孙,因为特别崇拜汤昭,非要跟来吃一杯酒。人家笑脸相迎,汤昭也不能赶他出去,好在小王孙虽然看着不大机灵,倒也没什么架子,和大伙儿也能说得上话,还很享受交新朋友的感觉。他和云西雁两个是宴会上最会喝酒的人。 能喝和会喝是两个概念,只是用元气撑着不会喝醉和人家会喝酒的是两个概念。这宴会上只有云西雁可以和小王孙论酒友。 倒是寿王这个称呼让汤昭觉得耳熟,仔细一想,好像就是那个柳鹄的主人,想要跟他买寿命来着,最后他没卖。 从柳鹄去罔两山搅合来看,寿王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但双方暂时没什么大仇,暂且可以相安无事。除非柳鹄回来之后不顾救命之恩,记恨当初买卖不成告汤昭的刁状。 不过就算那样又如何? 汤昭已经不至于在意绝大多数世俗的权势针对了,说句厚颜的话,他已经是另一个层次。和小王孙能说得上话就说话,散了会就忘了这个人了。 倒是醒酒的时候,王飞私下里问他:“听说你要接掌云州?” 汤昭懵了,道:“哈?哪有这事?” 这是他本人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只觉得荒谬至极。张口就要驳斥,因为他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王飞道:“大家都这么看。这回高远侯特意给你请封侯就是造势。如果说来云州之前这事还是捕风捉影,最多有三分,但她找齐了观众让你在要紧来宾面前立下这么一大功劳,那就应该有八分了。以救云州之功,加盖压一州的实力,做云州之主岂非顺理成章?” 汤昭更懵了,道:“不是她要我立功,而是这件事只能我做,我自然责无旁贷……”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可能。别说君侯还没退,就算要退也轮不上我。我才为云州工作几年?比我有资格的人多了,就算轮到刑总也轮不到我啊。” 王飞摇头道:“伱说刑大人?他比你不合适多了。你的性格还有实力稍加历练是可以承担大事的,实力更强,魅力也非常突出,适合做领袖。而且高远侯明显是这么选的。可能高远侯还没跟你说,你现在不是官面上的人,对这种事不大敏感,但是很多人都看出来的。” 汤昭当然知道刑极不能做云州之主,不然镇狱司先要炸了,但是他也不可能啊,他在云州没什么根基,资历极低,功劳……功劳还是有的,人脉……人脉有一点点,实力……实力也够用……总之这种事太突然了吧? 王飞道:“既然她没跟你说,你也先做不知道,看她怎么安排就是了。有了功劳和实力,资历啊,人脉啊,这些事情她都会一一安排明白的。高远侯是个靠谱的诸侯,如今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而且现在说得难听些,外面已经是乱世。乱世中讲究可没那么多,都是能者居上,选不好首领,真的会让一大势力顷刻覆灭的。刚刚你不是说了吗?‘责无旁贷’。这话说得很是,云州要是需要你,你肯定责无旁贷嘛。” 聚会散了之后,汤昭还在想王飞的话,一方面他还是觉得荒谬,另一方面也听进去了,不可能不在意。 他之前先是觉得自己接掌云州是个荒唐事,但下来想想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君侯要退了吗? 看不出来啊? 正如王飞所说,云州之外,人间已经接近乱世了。乱世中一个势力立足,最要紧的就是稳定,高远侯在云州立住了脚也没多少年,现在好不容易将积弊清理,正是上升期,威望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怎么会贸然换人呢? 虽然也可能只是有备无患,就像立太子一样稳定人心,但汤昭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该不会是身体问题吧? 毕竟君侯看起来虽然健康,但外貌已经是个老妇人了,一般就算是时日无多的剑侠,也不会让自己看起来那么衰老的。 想到君侯可能不能再坐镇云州,故乡难得稳定的局势又要再起波澜,汤昭又觉得焦虑起来,刚去了件烦心事,又升起了新烦心事,这烦心事真是永远也烦不完啊。 这件事汤昭只能自己先默默烦忧,还是太阳廷的事近在眼前。 于是在中天府耽误了三天之后,估摸着自己假期余额不足,汤昭赶忙匆匆赶回琢玉山庄。这时候徐终南已经先一步回去了。他的假期比汤昭还短,而且此一去短时间再回不来,汤昭不能让他陪自己耗着,因此请他先一步回去了。 汤昭回去路过白玉生晖店里,和柳掌柜匆匆一见,来不及看账本或者细谈,只大略了解了一下这一年店里的发展。得知店铺发展的不错,及春城的分店也开了,还收到了检地司、靖安司、前线军队的不少订单,端的欣欣向荣。 柳掌柜还感谢汤昭在外给店里拉来了大批官方订单,让生意起飞,说他有大本事。汤昭听了有些惭愧,他这一年最多带带货,拉拉生意,都没有正经的跑销售,店里的事全是掌柜的在打理,产品研发也是汤昭给思路,师兄师姐拉着外门的师弟师妹去做,他这个甩手掌柜也太甩手了。 明明是他自己要做大集团公司事业的。 嘉奖了一番柳掌柜和店里的员工,汤昭留下了一本自己闲暇时做的术器开发计划就匆匆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吃午饭。他想着去山上蹭薛师姐一顿饭,薛师姐那里还是有好吃的的。 一路飞上九皋山,再度来到山坳里,看到那大片清澈如明珠的沼泽时,心中突然一阵轻松。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那氤氲的水汽吸入胸膛,只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被挪开了。 回家了! 自从外面没了家人,他的家只有琢玉山庄了。 那水泽边小小一座剑庐正是他生根发芽的地方。 回了山庄,当然要先见师父,他匆匆跑到攻玉馆,结果扑了个空。薛闲云并不在。他略感疑惑,但想可能是师父出去了。 那么先去找师姐蹭饭要紧。 哪知去了薛夜语处,薛夜语也不在,只有满林猫头鹰在白天睡得正香。他就有些疑惑了,薛夜语性子很宅,轻易不出门,怎么她也不在? 那徐师兄不是白回来一趟? 他只得沿着水泽边的栈道走,看谁在就去拜会谁,然后发现五师姐也不在。最后在栈道上遇到了匆匆而行的六师兄邓崇。 邓崇见到汤昭十分惊喜,着实聊了几句,听汤昭问起师父道:“他们几个都在三师姐那里。有一位特别奇怪的客人来指名要见三师姐。往常师父肯定不允,但这一次居然答应了。但他不放心,便一直在那里陪着。事出古怪,我们也悬着心,但师姐那里别人都不能进去,你应该能去吧?” (本章完) 590 碎片 一直到爆炸发生,汤昭其实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阴影的爆发看起来很恐怖,但意识到是自爆时,汤昭心情还是有些愉悦的。 没错,就是愉悦:自爆这招都是山穷水尽才用的。若非殊死一搏,谁会用这么惨烈的法子伤敌呢? 这说明罔两在金乌剑的压制下,已然心气崩溃,穷途末路了。 本来它要是能及时调整心态好好的用谦卑的姿态战斗,未必不能找机会扳回局面,但是自爆嘛…… 那可非罔两所长。 此时万象的烟尘已经覆盖了所有的罔两的爆炸面。足够将这场毁天灭地的爆炸捂死在被子里。 也许这些剑在剑客活着时并没有抗衡罔两的力量,但是剑离开了那些不够强大的剑客,落在罔两手里,反而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些力量落在金乌手里,经过金乌羽翼的加持,被毁灭之力融入其中,又更加强大,足以反戈一击,充当急先锋堵死罔两的爆炸生机,已然解决了一大半问题。 汤昭甚至觉得,应该把金乌召回来。 金乌是剑象,剑象也会有损耗的,有其他剑的免费力量不用,何必浪费自己的力量? 就在他发令的一瞬间,就听到一声乌啼。 眼前一花,一个金光灿烂的影子挡在他身前。 是金乌! 金乌自己飞回来了! 汤昭完全没想到金乌竟可以自己做决定,突然有些惊喜,然而紧接着就见金乌张开双翅,化作满天金光挡在他面前。 它在……庇护我? 有危险! 汤昭尚不知危险来自哪里,但金乌明显的遮蔽姿态,让他知道了自己恐怕处于致命的危险当中。 紧接着,他被一片光包围,四面八方全都是绚烂的光,就像当初金乌殿下在影渊接他一般。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这光非常不稳定。 明明阴影的气浪远不能迫及光芒,但光仿佛收到了巨大的压力,不住地波动着。甚至不止一次明显被打穿了,原本一开始还保持完整的金乌形态也渐渐维持不住,变得千疮百孔。 之前金乌被影渊的影子疯狂攻击,也曾如此破破烂烂,但那是影子攻击太多太快,它来不及恢复,所以破烂,一旦攻击停止就能自动愈合。但这里明显受到的攻击次数并不多,但每次被攻击,都留下了无法复合的伤口。 汤昭亲眼看见金乌身上多了一个个孔洞,就像钻心剜骨一般。 显然,被打穿的金乌光影并不只是受伤,还失去了更多更本质的东西。 汤昭只觉得触目惊心,如果不是金乌有灵,主动替他挡了这一劫,这些伤害但凡有一样打在他身上,他身上同样要多一个窟窿。 金乌都不能复原,他当然更不能复原了。 托金乌的福,汤昭并没有真的收到波及,但他看到了金乌被攻击时心中震动也悲恸。 即使那位金乌殿下离他而去,依旧在庇护着他。就像最开始那样。 这时候,汤昭突然胸口一热。 不是情绪到了时的感觉发热,而是真正的一热,就像怀中突然落了一块烙铁。 那是…… 说时迟,那时快。 这毕竟是一场爆炸,最强大的力量是在一瞬间一口气爆发完毕,从金乌回归翼蔽汤昭到接连受伤再到趋于平静,也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汤昭刚刚感觉胸口发热,那场爆炸已经接近尾声。 金光缓缓收起,又恢复了金乌的模样,比之前大了一些,不像麻雀、乌鸦,已经像是苍鹰般大小。只是它身上有几个透明窟窿,并没有被金色填满,似乎永远也合不拢了。 汤昭心中十分痛心,想起了陈总以前说的枪林弹雨中身中数弹,大概就是这样。 等等,中弹? 汤昭似乎抓到了什么关键,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确认。 先放开金乌,汤昭目光往前看,此时空间彻底变成了普通的灰蒙蒙的颜色,但被他抓住了一闪而逝的黑影。 好家伙,果然还活着! 刚刚的自爆果然是障眼法,其实是断尾求生…… 不,看留下来的体积,应该说是只剩下尾巴在求生,身体全爆了。那个逃窜的体积只剩下皮球大小了。 跑?往哪儿跑? 跑得掉吗? 汤昭再不能跟它纠缠下去了,剑光一闪,乘着“白驹”的光速追到了面前。 罔两现在的样子,就像个没有腿的章鱼,只剩下大脑袋,还有一张嘴,居然行动还很迅捷。看到汤昭来了,嘴一咧露出牙齿,似要再撕咬汤昭,。 汤昭哪跟它纠缠,一个罐子从天而降,将它扣在里面。 要是在罔两的全盛期,一个剑法级别的罐子真关不住它,但现在这个十去八九的罔两就没问题了,登时变成了罐子瓤。汤昭兀自觉得不牢靠,转头叫金乌道:“过来帮我……” 就听有人道:“我来吧。” 汤昭一回头,就见银光中,一个身影款款而来。 那是个容貌温柔,举止静雅的女子,轻袍缓带,衣袂飘飞,似宫装贵女,又似天上仙娥。 如意剑……华瑶之。 汤昭没见过她,但认得她。从银光中走出来的女子,如此风姿,不是如意剑又是谁呢? 之前如意剑把毁灭从罔两口里,救了出来,但始终没现身,后面的战斗也没有再出手,大概是实力未复,之前与金乌分别吸引罔两注意力消耗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力量了,再没有余勇可贾了。毕竟她之前已经起过关键作用,汤昭也不能说什么。 到现在如意剑既然现身,大概也是没有顾忌了吧。 不过华瑶之的模样和汤昭想的不同,并没有那么惊艳美丽。 她毫无疑问是个美女,但只因身材窈窕,皮肤白皙,再加上淡淡的银光笼罩,仿佛一层柔光,只要是五官端正的女子都可以说一声美女。如果只把她的五官细看,并非是天生丽质的大美人。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举止,她的气韵,她的风采,让汤昭有些信了她是绝世美女。 汤昭客气道:“华殿下。” 华瑶之微微点头,一伸手,万千银丝灌入罐子,霎时间把罐子灌满。 罐子里的空间虽大,但如意剑的银丝可以遍布影阆,把一个独立的半“天外天”铺满,一个罐子又算什么呢? 从罐子口看进去,但见银光闪闪,微微荡漾,就好像盛满了银色的美酒。 至于罔两,自然是泡在酒里了。 以罔两现在的力量,是不可能脱离如意丝的束缚的。当年它将如意剑困在棺材里,强行关押百年,现在一报还一报,也被如意剑牢牢困在坛子里,还不如棺材宽敞。 或许也不能叫一报还一报,可以叫…… 父债子还? 总之,罔两这一泡,宣告了它一败涂地,宣告了一代剑祇的终结,也宣告了世间最黑暗之地罔两山成为历史。 罔两山自然是永远成为历史,最黑暗之地的头衔倒是可以立刻被另一个地方继承。 汤昭看着那罐子,道:“殿下想要罔两吗?” 华瑶之神色从容,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不是么?我听金乌说,你是出色的铸剑师。那你就把这个难得的材料利用起来,铸剑也好,做点什么法器也好。比在我手里有用些。” 用剑祇做铸剑材料吗? 这也太奢侈了吧? 也不是不行。 理论上,世间万物无不可做铸剑材料。 在邪门一点儿的铸剑师手里,人骨、人血、人的各种器官都能拿来铸剑,更别说内力、罡气、剑元一套风火水材料已经成了经典配方,剑祇怎么就不能拿来铸剑了? 剑仙级别的剑祇铸出来的剑,那才叫带劲呢! 而且这不是一般的剑能享受到的,剑可以在提升境界之后重铸,在大框架不变的情况下,优化一些材料,使剑的潜力和品质提升,那些仙剑、圣剑恐怕都有这样的修补,用的都是这种级别的材料。 剑仙材料,要不是相性实在太差,汤昭都恨不得给自己来一份儿。 匆匆处理过罔两,汤昭赶紧奔回金乌那里。 战斗过后,金乌本来可以散去的,剑象本不会长存于世,然而汤昭不敢让它这样带着“弹孔”散去,他恐怕这样的创伤如跗骨之蛆,永远困扰着金乌,那汤昭无法释怀。 还有他怀中…… 汤昭凑过去检查金乌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些窟窿不是窟窿。窟窿里面其实嵌入了某种物质。 之所以无法愈合,是因为“弹壳”没有取出来。 那物质无形无色无法感知,但汤昭还是认了出来。 是…… 剑种?! 汤昭恍然大悟:也确实应该是剑种,他之前听到那些剑碎裂的声音,就是那罔两在碎剑取剑种了。然后让剑种跟阴影一起爆发,杀伤力果然惊人。 只是……把剑种置于体内做自爆的弹片,这个方法它怎么想出来的? “居然浪费这么多剑!” 这时如意剑走了过来,道:“它居然懂这些。剑种本来就是规则碎片,当然是无可抵御的力量。” 汤昭诧异道:“什么?规则碎片?” 如意剑缓缓道:“这本是公开的秘密,伱不用多问。等你到了我这个境界,自然就会知道。” 汤昭心中涌出许多念头,一时不得要领,便先顾眼下,摸出了在胸口始终发热的那件东西。 眼镜。 (本章完) 591 修复的希望 自从眼镜碎了,汤昭渐渐的摆脱了依赖眼镜的习惯。 不是说眼镜就彻底没用了,查看剑的时候还是有用的,剑谱还在,也能够拟持。汤昭用的最多的就是通过罐子法器来拟持须弥剑,给自己制造更多的罐子。作为铸剑师他有大量的材料需要贮藏,他手里的罐子快比平江秋的还多了。 除此之外,汤昭自从成为了剑侠,再没用过拟持剑做战斗,他的景行剑就是他的伙伴,他不再需要其他的剑,哪怕那些剑比他的剑更强大。 而且,他终究摆脱了凡事必要用眼镜看一眼的习惯。 他又找回了做学生时自己观察、自己分析、自己理解的习惯,并没有因此落下进步。眼镜于他,从一根登山时必不可少的登山杖变成了旧时光的怀表,指针已经停转,唯独金光灿灿还纪念着当初的描金岁月。 他自然不会丢掉眼镜,还准备忙完罔两山的事就探寻眼镜破碎的秘密。当然他想丢也丢不掉,眼镜只有他能看到,而且总会在离他一段距离之后回到他手里。这已经是他一个密不可分的老朋友了。 安静了这么多日子,眼镜重新发热,就好像它第一次给它指点时那样,汤昭是十分惊讶的。 难道有转机?是它回归的机会到了吗? 这让他沉重的心情振奋了起来,多少有点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了。 他小心翼翼的拿出眼镜,尽量在动作上不惹人怀疑,但并没有遮挡,就这么暴露在如意剑眼前。 汤昭是想试试如意剑这正经剑仙能不能发现问题。 之前汤昭在坤剑剑圣面前小心翼翼,一点儿不敢露出眼镜痕迹,在别人面前也是左藏右藏,明知道对方不可能看到,一旦对方比自己境界高还是小心翼翼不敢露丝毫痕迹,就怕有什么万一。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心态已经变了很多。 自己境界高了,剑仙见得多了,甚至曾经拿着金乌剑堂堂正正的战胜过剑侠,心态自然会发生变化。或许他还坦然等着有人揭破眼镜的秘密呢。 汤昭等的那个人显然不是如意剑,华瑶之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道:“它被剑种侵袭入体,解散也不能免除。祛除剑种很麻烦,我也并不顺手。或许你们铸剑师更有手段。” 汤昭道:“我试试。” 铸剑师确实有手段收纳剑种,之所以魂魄中的剑种那么麻烦,一则是不可见,隔着肉身难以观察,不可能把魂魄抽出来搜寻剑种,二则是不能破坏魂魄,魂魄可是一等一娇贵的东西。没有这两个顾忌,剑种也不是弄不出来。 现在为金乌取剑种,能一眼看清,它又可以轻易复原,汤昭顾忌稍微小点,轻声道:“殿下,请坐下。” 他挥手以光为金乌造了一个软座,请金乌坐下,十分照顾它的舒适度。 就好像金乌还是那位金乌殿下一样。 金乌是剑象,自然听他指挥,他说坐下就坐下了。 汤昭再次走近,几乎面对面直视金乌的眼睛,道:“殿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们对视着,一起沉默。 过了一会儿,华瑶之在他背后轻声道:“如果它有意识,也不是今日就能觉醒的。你要有耐心。岁月还长着呢,不急于一时。” 仿佛凝固如雕像的汤昭终于动了起来,缓缓回头,道:“多谢殿下指点。” 正如华瑶之所说,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强求也没有用。汤昭本来已经不得不接受剑象无情,只是刚刚金乌主动飞回来回护他,让他有了一丝悸动。 现在证明只是他的妄想,金乌还是无意识的,汤昭也……可以接受。 虽然金乌是没有意识了,但汤昭依旧十分尊重它,与金乌殿下是一样的。他取出一块青石,小心翼翼放在它翅尖,那里有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剑种。 当青石靠近时,剑种明显的受到了吸引,汤昭把青石紧靠在翅尖,用元气一逼,呲溜一下,那剑种便被吸入青石之中。 这是异石,天生便能容纳剑种,简直就像天生出的剑种克星一般。异石吸纳剑种,就好像用强磁铁吸纳扎在皮肤里的钢针,是最有效便捷的方法。 剑种落入异石,金乌的伤口立刻愈合,一切看来很顺利,唯独汤昭在心里摇了摇头: 眼镜没有反应,看来它想要的不是这个。 想想也是,剑种谁还没见过呢?他之前时不时就摆弄几个,要有反应早有反应了。眼镜要的不是随便一个剑种,而是特定的某个,或者某几个。 他并不急着找自己的目标,而是耐心一个个摘除金乌身上的剑种。这种耐心的活计耗时可是不少。 汤昭自然不急,如意剑也不急。虽然她确实想问问汤昭下一步要如何,金乌剑要怎么处置?如果是别的剑尽可由铸剑者或者缴获者随意处置,但是金乌剑是至关重要的剑,不可能随意处置的。但这些疑问也不急在一时三刻,尤其是不必打扰汤昭的专注。她熬过了漫漫时光,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她就这么看着汤昭,若有所思。她确实有许多事情值得思考,不过眼前最感兴趣的是这个新东君。 是的,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新东君了。他不是金乌剑,但金乌剑一时三刻不逢新客,就算有了剑客也需要时间成长,东君之位不该虚悬这样久。 反正太阳廷要的是太阳剑,只要实力足以支撑,哪个太阳剑都可以。 这个少年很不错,实力虽然还差点,但前途无量,登临他们这个境界也就是一时三刻的事儿了,甚至考虑到年纪再进一步也未必不能。华瑶之打算再观察一下,如果合适,就向太阳廷推荐…… 突然某一瞬间,就见汤昭停了下来,神色变得古怪,紧接着惊异,最后淡淡的流露出喜色。那一看就是经过强行压制的,他内心想必在狂喜。 华瑶之有些莫名其妙,金乌身上的剑种还没摘除干净啊?他喜什么? 华瑶之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她看不见。 汤昭确实是狂喜: 找到了! 他找到了! 在他摘除其中最不起眼,几乎只有米粒大小的一块剑种时,他敏锐的发现其中不同,不用眼前变得滚烫来提醒,他自己也觉得其中特异。 从理智上讲,这个剑种突破了剑种存在的下限,不是说这么小的剑种能不能铸剑的问题,而是剑种如果只有这么大,恐怕不能存在。 据说,剑种是可以用某种方法切割的,一个剑种变为两个剑种甚至更多。但剑种的分割是有下限的,一旦小于下限,那剑种就要碎掉了。 这也符合汤昭的认知,他见过很多剑种,深知剑种也是有大小的,但都在范围之内,大的不会太大,小的不会太小,这么小的剑种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这真是剑种吗? 从感情上来说,那剑种似乎给他一种亲切感,那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就好像他作为景行剑遇到金乌剑那种亲切感。 甚至……还要再亲近一些? 汤昭难以置信,不自觉得伸手想要近距离接触一下剑种。此时他已经剑客,魂魄由景行剑防御,就算摸到剑种也不会被侵入了。 然而还没等他接触到,剑种突然飞起,向他眼前扑来。 汤昭还没伸手去接,就觉得热流一闪,那剑种顺着他眼前流淌而过。 紧接着,视野一阵清晰。 啊……那是,眼镜! 为了更好的察觉到关键的信息,汤昭是戴上眼镜的。但是眼镜自从碎裂之后早就不适合佩戴了。但他几次使用下,还是找到了一点儿窍门,从缝隙里能拥有一点儿视野。但那种勉强看见的感觉很累、很模糊。 这种情况下,眼前一下子清晰了是什么感觉?就像溺水的人突然上岸,一下子透过气来,浑身都舒爽了。 眼镜恢复了! 这真是汤昭没想到的惊喜,自从仙女离开,他根本没想到还有复原的一日。虽然冷静下来,发现只回复了一个镜片,而且镜片上还有一道清晰的裂纹,但和之前相比,真是天上地下。而且一行行熟悉的汉字在眼前滚动一瞬间竟叫他热泪盈眶。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那个他熟悉的世界回来了! 虽然仙女未归,但是希望已经在前方。 他虽然没有完全知道其中秘密,但已经有了方向,他知道该找什么了,找到之后,或许他就能得到一样的眼镜,还有失去的故人,也能回归。 希望每一个离开的故人,都有回归的一天! 希望…… 汤昭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将金乌身上的剑种一一摘除干净,又将金乌身上擦拂一遍,几乎要给它做个造型,然后才依依不舍将它散去,将金乌剑回鞘。转而对如意剑道:“殿下,您还有何吩咐?” 这句话有点像是客气,但是华瑶之认真道:“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你,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现在咱们收拾收拾先出去吧。” 汤昭点点头,这边的事儿了结,但后面还有很多事儿。出去,汇合大伙,然后再肃清一遍罔两山。 这场旷日持久的罔两山之战,该终结了。就如罔两山这个概念本身,也该终结了。 592 阵营战 影渊万丈以上,原罔两山存在过的空间,此时已然是一片战场。 虽然在天崩地裂的瞬间,众人死里逃生,眼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而自家的强者转到深渊继续战斗不知胜败,都是有些失魂落魄的。那时头脑空白,纵然对面死敌也都没心情出手了。 光是在那个没有天没有地的世界活着就很艰难了,还要打仗,这还叫不叫人活了,要不干脆自杀?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发生改变。 后续的支援陆陆续续都顶上了。 龟寇本来就有传送门。虽然在罔两山的大本营被汤昭的机关炸上了天,但大冢宰都来了,可见他们“中枢”是极为重视的。安王和剩下的几个柱国都有办法联络后方,开启了一个临时传送门,后面很快就有新的增援。 至于云州,本来是缺大规模长距离传送阵的,但自从汤昭在白玉京拿到了古代符式的传送阵,又经过琢玉山庄的潜心研究,传送阵已经成了标配。且云州的准备也是非常充分的,检地司也准备了应急传送阵,朝阳大营那么多人待命,此时不上还等什么? 很快双方的增援就陆陆续续上来了,甚至第一批增援看到这边的情况还给本阵营准备了落脚的平台。 龟寇这边准备的是一只巨大的玄龟,缩在龟壳里,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所有人都移步道龟背上,站了几百人还宽宽裕裕,就像一个小岛。 而云州这边则准备了一只巨大的风鸟。那是江神逸当初制作的,以他的风雷双翅为原型。后来经过朱杨和薛闲云的改造,把暴躁的风雷改为单一的风,添加了适当的冰做骨架,更加结实,头部能操纵,背部平台能坐不少乘客,也算一个空中堡垒了。 双方有了落脚之处,又有增援,气氛就不对劲起来了。 再加上他们都有十分重要的人在下面战斗,但他们连围观都做不到,传不过来一点儿消息,一开始自然是惊慌,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成了焦躁。 那种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焦躁和无能为力,令人恨不得打一架才能舒解。 那就打一架吧。 间当人人都有此心,再加上阵营早已分明,起摩擦再转为战争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也不知谁起的头,大概是某一方隔空向对方扔了一道剑气,战斗就爆发了。至于谁起的头,双方自然都说是对方开的第一枪。 战斗迅速进入白热化,剑气纵横,剑法、剑术乱飞,战斗的形势类似于海盗船的炮击,说是有战术,其实还是以“开大炮兮轰他娘”为主。 最先倒霉的自然是中间的庄园主。他们没资格上船,双方都不接纳,只能聚在一起抱团。在大海上做独木舟遇到炮舰海战会怎么样?唯一可能有用的求神拜佛了。 有些知机的庄园主,在增援到来之前就溜了,但大部分都没能溜走。 如果说龟寇只是无差别扫射,那云州的鸟背上,有人专门在狙击他们。那些白发剑客一路上山,遇到连番变故都没怎么出过手,只觉得天翻地覆,应接不暇,此时缓了过来,底气渐足,又看到了庄园主在眼前,如何能放过?就算没有近身对战的勇气,难道连远远地扔剑气的勇气也没有吗? 每一个庄园主都有几个、十几个白发剑客在针对,也不管是不是破坏过自家的庄园主,只要是庄园主便值得补一剑。 这种集火的情况下还能活着的,只怕别说祖坟冒烟,祖坟冒蘑菇云都不够。 而庄园主的队伍中有其他地方来的宾客严格来说是被殃及的,但这时候肯定没办法区分,反正对白发剑客来说,这些人不是奴隶贩子就是奴隶买家,统统打死没商量。 唯有几个比较乖觉而且胆子大的,比如那柳书生柳鹄,他看到大鸟飞来直奔向前,远远就大声道:“我是汤昭阁下的伙伴,我是汤昭阁下的伙伴,接我上去!” 掌控风鸟方向的江神逸一怔,还真有点分不出真假。了解信息最多的危色虽心存怀疑,也不能百分百确认,众人还是看汤昭的面子,本着宁纵勿枉的原则把他拉了上来。 这柳鹄也算是个人才,上来就自拔剑,道:“我与诸位并肩作战。”如此姿态做足,倒真不好把他踢下去。 双方互相扔剑气的阶段,虽然殃及池鱼,但在各自堡垒上的伤亡并不多。但随着战况越发激烈,风鸟和玄龟越靠越近,最终到了一定距离,变成了接舷战。 一旦变成接舷战,战斗就不能乱扔剑术了,这个时候除了拼个人实力还要拼战术素养,这时候就需要有人指挥。云州这边分了左右两翼,一边是冯剑侠指挥白发剑客和白玉京的人,一面是云州主力。双方各有统属,并没有合练过,整编在一起反而互相碍事,分路作战是最好的方法。 后面又有一个预备队,其实是把江神逸、冯志烈、危色这些似不擅长战场作战的人放在一起,不用上第一线火并,守在一起控制风鸟的行动,保证自家战场的安全,不至于给人偷了家。同时若有战机也可以居高临下杀入战场扭转局势或者乾坤一击。 其中也有人觉得自己能上战场,不想在上方枯坐,但这种战争要服从指挥,没有自由发挥的余地。至于柳鹄那等不安定分子,自然也留在中心,有专人看守,省得他乱了自家阵脚。 而另一边,龟寇也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三大上柱国加上安王都能领兵,虽然顶尖战力数量略少,但实力绝对出众。战斗经验丰富,指挥作战的经验也丰富,手底下都是亲手带出来的嫡系部队,在这种战斗中是战局极大优势的。 战况一开始就很激烈,剑客们以军队的形式绞杀在一起。狭窄的堡垒上,奇巧变换的剑术不如整齐划一的剑气和剑阵来得有用。而经过多年磨炼,分工有序、相得益彰的灵官搭配更有奇效。 在上方看,战局虽然难舍难分,总归是有一方战局优势的。 “咱们是不是……”江神逸在鸟首上,站的最高,离战局也远,最能旁观者清,只觉得有些不妙,不免担忧的跟危色嘀咕。他也只能跟危色嘀咕,大声说出来的话就有扰乱军心之嫌。 危色嗯了一声。判断战场局势是个专业的活儿,他不专业。 只能说从他自己的战斗直觉来看,场面很焦灼。云州那边至少还在对峙,而白玉京那边就有点顶不住了。 白发剑客们斗志还是有的,战术素养可是差点意思。毕竟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只是“打手”或者叫“爪牙”、“走狗”,进行了不超过三日的军事训练就上战场,要不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剑客,都见过血,那简直比拉壮丁还过分了,被对方一个冲锋就该直接溃散的。 这种情况,顶得住才奇怪,顶不住是理所当然的。要不是这边有更多的剑侠坐镇,战场也非常局限,逃也没地方逃,早就该一败涂地才对。 危色观察了一会儿,心中有些焦急,道:“应该想个办法……” 江神逸突然道:“让他们把战场引过来。在自己的地盘的话,我有办法。” 此时风鸟和玄龟离得很近,主战场在玄龟一侧,按理说这个战线是代表云州这边占了上风,但这么小的战场没有城池得失,还是以有生力量的留存为主。在自家地盘上肯定有优势。 危色正要说话,突然就见战场漫起一片血色—— “剑术——连坐!” 只听嗤嗤嗤几声,在龟寇的战场上飚起一阵血色,数十颗脑袋冲天而起! 那是…… 危色陡然想起一人,脑海中浮现一张冷峻的脸。 虽然是战争,但双方的兵员也就是千余人,一下子几十个脑袋扎堆冲起,规模十分壮观,一下子就打破了平衡。就听傅衔蝉大喝一声:“冲锋!” 云州剑客同时出击,剑气纵横! 这一波又引起了一大批伤亡,左翼的战局彻底分明! “干得好!”风鸟上江神逸他们同时大喜:战场上就看谁先顶不住,一路崩可能就是路路崩,白发剑客们别管如何摇摇欲坠,咬着牙没崩,倒是龟寇这一路先崩,云州一下子扭转了战局! 江神逸趁机操作风鸟一振翅膀,又扫掉了对面几个龟寇。他对风鸟的操作远比那玄龟灵活,玄龟大概也能配合龟寇作战,甚至提供加成,但没有江神逸这么立竿见影。 “可恶的贱民!”战场中,队伍被打散的安王气急败坏,别人的队伍好好地,就他这里乱了阵脚,这不是显得他是大废物吗? “本来我不想用,是你们逼我的!”他突然一挥手,一个玄龟驮的石碑从天而降。 石碑上四个大字“山河破碎”! 傅衔蝉瞪大了眼,叫道:“山河碑!大冢宰那个,怎么到他手里了?” 却不知这山河碑本来就是国运碑,与帝座深度绑定,跟着皇室走得。大冢宰也是得了“魏帝”的授权才能执掌,大冢宰脱手之后这法器便自动找到了左近大魏最嫡传的血脉,也就是安王。 虽然安王不足以像大冢宰那样发挥十成威力,但是凭借血脉优势三成总是有的。 “让我给你们一点儿剑仙级别的震撼吧!” (本章完) 591 胜利 “山河——破碎之势!” 随着安王高亢到有些发尖的一声大喝,山河碑高高升起,一道大势席卷而下! “不好!”傅衔蝉等剑侠全都大惊失色,一起使出最强大的剑法来抵挡。江神逸也立刻操纵风鸟抵挡,风鸟几乎向上倾斜九十度,用肚皮来为背上众人挡住这道激荡而来的破碎之势。 “啪!” 仿佛是某个天大的泡沫破掉的声音,数道形态各异的剑法一起破碎,连风鸟也一起破碎。上面的众人化作天女散花一样往下掉。 下方可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最终要通往影渊! 好在众人到底都是剑客以上级别,虽然惊恐之中还能紧急自救,多少都用御剑术稳住身形。 安王看见了撇了撇嘴:要是大冢宰用这个剑势,别说风鸟碎了,就是被挡在后面的人也得一起粉碎,哪容他们挣得一线生机? 他究竟比不上大冢宰。 不过,补一发也就是了。 一发不够消灭这些虫蚁,那就两发! 其实随着风鸟掉落,掉下去的人中也有一些龟寇的人,但这些人哪在安王殿下眼里?他当即挥剑:“山河——” 刚刚出口,他就看到地下有一道蒙蒙的绿光。 绿光…… 安王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思考绿光是怎么回事,但他的行动显然比脑子快,顺嘴大喝一声:“破碎!” 庞大的破碎之力卷了过去! 与此同时,在下方也有人注意到了绿光。 那是…… 距离太远,一般人根本看不清楚,傅衔蝉在半空眼睛睁大,瞳孔变竖,登时看到了绿光的形状: 那是……一棵树?! 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下,怎么会有树呢? 而且,真的好大啊! 树冠仿佛一个巨大的摇篮,扑面而来一股磅礴的生命之力,让傅衔蝉心情舒畅,也让她闪过一个念头: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傅衔蝉剑一挥:“剑术——翻身!” 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剑术,所有下落的人都像是从高处跌下来的猫一样在空中调整好了姿势,头上脚下的站着往下落,速度比之前快得多。 但是,还是太远了! 破碎之势已经追到背后,不加速一定会被追上,傅衔蝉咬牙:“只能个人顾个人……” 她正要加速,突然发现脚下大树没那么远了,或者说,大树,在靠近! 树没有长脚跑向她,却在飞速生长!树越长越高,眨眼之间,巨大的树冠已经到了眼前,巨大的树冠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把所有掉落的人都捧在掌心。 与此同时,破碎之力已经到了树外。 大树梢,一道淡淡的暗金之气笼罩着,仿佛翠绿的树冠上的光环。 无数破碎之势接踵而至,与暗金光环纠缠在一起,似乎要好好较量一番。 大势的纠缠,从来都是拉锯战…… 然而下一刻,暗金光明一亮,仿佛炉中的火焰被风吹得更盛些,那些破碎之势就像被风吹入火焰的纸屑,助燃片刻,就灰飞烟灭了。 破碎之势,不堪一击! 只有大树,在金光下生长! “什么?”安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山河碑的破碎之势,是大魏的国势啊!怎么可能被凡人破解? 是谁? 罔两出来了吗? 还是那只诡异的暗色金乌? 紧接着,大树就生长到了玄龟脑袋前面,树梢上有人持剑而立,神色端严,表情安宁,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姿态仿佛栖息在建木上的神祇金乌。 安王不认得此人,只觉得看相貌似非凡尘中人,一时炫目。 他手下有认得这张脸的,张了张嘴,想要叫出这人的名字,却又不敢认。 实在是不敢认,这才几天功夫,这气质好像又脱胎换骨了一般。 但他们不敢认,树上的人可认得他们,目光扫了过来,声音虽然平静却冷得像冰,道:“龟寇?” 一说龟寇二字,众龟寇都大怒,龟寇是官面上给他们的蔑称,他们自认正统,受不了这个。不但渐渐杀红了眼的众士卒举剑要迎敌,安王也开始催动山河碑。 但几个上柱国的表情却极为凝重,各自举剑,脚下却踏得是似近还退的步伐。 那树上人背后一个金乌的虚影渐渐成型。安王有点想笑,因为那金乌太小了,也就是正常的乌鸦罢了。简直是小孩儿装大人,幼稚可笑。 “真可笑……” “跑……” 安王一怔,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的母亲在说话,安王太妃嘴唇微微哆嗦。安王一时懵了,安王太妃叫道:“王儿快跑!” 说着她回身一揽,将安王夹在胳膊下,拼命后退。他们母子一退,登时让龟寇的阵营阵型大乱,在他们身后的剑客纷纷后退,旁边的剑客也有退潮之势。 这时候就见那金乌过来了! 那金乌是乌鸦的大小,可不是乌鸦的速度,速度之快,堪比光电! 剩下几个上柱国中,秋之上柱国上前一步,横剑在前,做出一夫当关的断后姿态。 “剑法——秋风扫落叶!” 狂风皱起,所有人都感觉一阵侵入骨髓的寒冷,风力扑面,眼睛被吹得睁都睁不开。 然而下一刻,众人同时感觉到暴晒,虽然都闭着眼,但是感觉眼前一片明亮,即使是眼睑也挡不住强光的照射。 在一片白光中,就感觉热源与自己擦身而过,去追另一个方向—— 一头枯草色的头发的秋之上柱国眼睁睁的看着小金乌掠过自己,直奔安王母子,连忙反身去救,就觉得头顶一热,顶上一下子十分光明。 他往上一看,不由大骇:他头发着火了! 该死,不是说他头发像稻草就真的是稻草啊,怎么还能着火呢? 他只顾头顶着火手忙脚乱去扑,却顾不得旁边。金乌早飞到了目的地。 那边安王太妃已经再度开启安置在龟背上的传送阵,正在激活当中,却已经酷热临头,刹那间,她毫不犹豫把安王往后推去,自己反身迎上金乌。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也杀到,蓝汪汪一片水波已经形成螺旋挡在他们面前,那是西方上柱国洪梦庭! 水能挡住火,水能挡住太阳吗? 挡不住! 金乌不必作势,已经直接穿过漩涡中心,插向安王!安王妃连人带剑挡在前面,剑法刚刚展开,只见强光一闪,连人带剑消失殆尽! 与安王太妃同时消失的,还有传送门。传送门已经关闭,其中隐隐传来一句:“母亲……”便再无声息。 传送门终究还是赶上了,将安王送走,也只送走了安王一个人! 安王太妃在最后为了防止敌人继续追上,已经破坏了玄龟背上的传送法阵,想要修复可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完成的。为了儿子,所有龟寇的后路被她断绝! 众龟寇或许还没反应过来,剩下的两个上柱国可是反应过来了,西方上柱国大骂道:“王八蛋!老贱人!” 话音未落,玄龟一震,瞬间化为火炬被销毁! 之前安王永破碎剑势破碎了风鸟,现在金乌的毁灭剑势同样毁灭了玄龟。 这回轮到众龟寇往下掉了。 同样,他们也能凭自己的力量稳住身形,但是紧接着,就感觉头顶上一道毁灭之力罩顶。 不能停,要往下掉! 金乌释放的毁灭之力化作一个大罩子往下扣,扣下的速度倒也不快,正好和自由落体的速度差不多。这些龟寇如果一直往下掉,倒不怕被毁灭追上,但一旦想要停下来,就是大祸临头的时候了。 这当然是故意的。 包括上柱国们在内,所有龟寇只能往下掉,也不知掉下多久,突然身子一震,已经掉到了一张大网上。 那网就好像守株待兔的蜘蛛网,马上把他们黏住,然后捆绑起来,一个个包括剑侠在内,全无抵抗之力。 最后整个蜘蛛网都卷起来,打成卷,像缠毛线球一样缠了起来,最后只剩下一个银色的大卷,仿佛大号卷饼一样浮在空中。 龟寇,一网成擒! 这时站在树梢的人才走了下来,披在他身上的那层光芒熄灭,但他依旧风采夺目,正是从影渊归来的汤昭。 汤昭从树上走下来,先道:“多谢殿下援手。” 在下方张网等待的当然是如意剑,如意剑款款走了上来,手中拎着银丝卷,眼见那卷儿越缩越小,到了近前真的只有卷饼大小了。 华瑶之道:“谈何援手,你我携手破敌罢了。” 这时有人叫道:“殿下,是殿下吗?” 声音不止一个,都颤巍巍带着哭腔。 华瑶之温柔一笑,道:“是我,你们都好吗?” 从白玉京来的众人一下子上前簇拥着她,哭声一片。 汤昭看到这一幕,心中感慨:“久别重逢,自然是喜不自胜。” 但愿他也有久别重逢的一天。 这时,他身后有人问道:“汤昭,你是汤昭吗?” 这一听就是有人在学那边人说话,乃是搞怪,汤昭没好气道:“是我,师兄你别来这套……” 突然,被人从背后揽住,他要躲自然是能躲开,只是既然是师兄也就不躲了,就听江神逸叫道:“汤昭回来啦,他平安无事!我们胜利了!” 随着他的一生欢呼,众人无不欢呼。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霎时间耳边如山呼海啸一般。 汤昭被簇拥在中间,也是笑了一笑:“应该欢呼,毕竟是我们胜利了。” (本章完) 592 凯旋 高高的安息山前,阴影随日影移动。 远远看去,灰白色的安息山向两边蔓延,无穷无尽,仿佛要蔓延到天地尽头。 那是接天的高墙,猿猴难攀,飞鸟难渡,隔绝了大漠南北,又好似隔绝了人间生死。 玉阆城。 有人站在墙头远远望着安息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那是个古稀老者,须发皆白,腰弓背驼,看样子已经是风烛残年。 在他身边,一个小孩子抓住他的袖子,也跟着好奇的看向山墙,问道:“爷爷,你说那些对着墙出发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那老者唉了一声,道:“他们呀?都死了。” 那小孩子“啊?”了一声,道:“怎么都死了?那么多人呢?在城下那些大布房子里住着,排着整齐的队威风凛凛好像要去打仗呢!怎么一转眼都死了?难道爷爷你看见了?” 那老者道:“我没看见,但我知道。从这里出去去那堵高墙下的人必然都死了。” 那小孩子追着问道:“爷爷,您没看见,怎么能知道的?” 就听有人道:“因为你爷爷在胡说八道!” 声音是少年的青涩声线,稍微有点发尖,似乎已经临近了变声期,语气也真不客气。 那小孩子不高兴的转头,道:“谢哥哥,你不能这么说我爷爷!” 在墙头,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两腿垂在城墙外,两道眉毛向上竖起,带着愤怒,道:“因为你爷爷本来就是胡说八道!人都没看到,怎么能说死了?你没看到他们多厉害吗?他们比那些坏人厉害得多!依我说他们不但没死,而且已经战胜了坏蛋,即将胜利凯旋!你看地平线,他们就要从地平线上打着大旗回来,一个人也不少!” 那小孩子往远处看去,只看到山头,没看到地平线。但他虽然维护爷爷,但觉得这少年说的也不错,那些出发的人看着真的很威武,道:“爷爷,他说的也对啊……”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阿诚,你别和这个小哥计较。你看他在城上不眠不休等了这么久,眼睛都熬红了,一看就是有亲人出征了。他自然希望人能活着回来。难为他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毅力,只是……” 他望向天际,眼睛里只有安息山,道:“只是那里是安息山啊。没有人能从安息山活着回来。不,应该说没有好人能从安息山活着回来。想要回来,要不然就是死人,要不然就会变成恶魔。与其变成恶魔,还不如不要回来的好。” 老者说的如此确定,那姓谢的少年也不由得心里发毛,但很快扬起头,嗤之以鼻:“那不过是哄小孩儿的故事罢了。谁会信这个?好人就是好人,如何能变成恶魔?” 那老者道:“是故事,也是事实。我老头儿从在这玉阆城里当裁缝学徒开始,已经六十年啦,常常在城头上看,只见来来往往的都是脑满肠肥的恶人,越是恶,越是富贵。那些年轻鲜活的面孔,一次两次还能回来,渐渐的就再也回不来啦。你在这里那看着是座高山,其实是吞人的凶兽。” 姓谢少年听得心里发毛,但紧接着扬起头,道:“这回可不一样。这回去战斗的是大英雄!恶魔就是跳梁小丑,不堪一击。” 那老头无奈的笑了笑,道:“英雄啊,英雄的归路就是悲伤。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你看见那高高的安息山了吗?除非安息山倒下,不然英雄也只能埋骨……” 轰! 巨大震动从脚下传来,老头给掀翻在地,姓谢的少年差点从城墙上甩下去,急切之间死死地把住墙头才稳住,好半晌才抬起头。 一抬头,就看到了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漠,一眼能看到地平线。那是天与地交接之处,湛湛青天连着漫漫黄沙。 刚刚阻碍视线的那道灰白色的高墙荡然无存。 安息山,塌了! …… 安息山的倒塌是一场大地震,在地理上是,在心理上更是。 本来白发剑客造反,日出营地建立就已经极大的震撼了那些留在城中的平民的心。但当这些人浩浩荡荡的出征罔两山时,几乎所有玉阆城里的人都做出了和老者一样的判断。 这些人,已经死了。 毕竟比起白发剑客们短暂的寿命,玉阆城里的人活得还更久一点儿,而且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他们见得多了,深知那罔两山、那安息山是什么庞然大物。想要以自己的区区肉身为支点,撬动那种高山悬崖,只能说脑子不正常。 对这些异于常人的人,敬佩者有之,感慨者有之,不以为然者也不在少数。甚至有人指摘这些人会带来灾祸。 这些天玉阆城里议论纷纷,嘈杂非常。 但当安息山倒塌的事实发生,那一瞬间玉阆城鸦雀无声。 下一刻,城里城外发出了如山般的欢呼声。 罔两山倒了! 终于倒了! 虽然平民不是明摆着的奴隶,但在玉阆城里不是奴隶主、不是远道而来的权贵,谁还能过得好是怎么的? 被各种大人物呼来喝去,极尽压榨,更因为周围茫茫大漠,逃也逃不出去,只能忍耐。一代一代毫无翻身的指望,本来谁也没抱有希望的,有一天过一天算了。如今安息山倒塌,就好像太阳照进了阴影里,黑暗终于要过去了! 一时间,城中张灯结彩,万人空巷。 云州来人在城中还留有人手,此时负责引导气氛。于是过不了多久人人都知道,来自白玉京的剑客们在剑仙如意剑殿下的领导下,率觉醒了的白发剑客们攻克了罔两山,杀死了罔两! 连罔两都死了! 其实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罔两是个具体的存在,他们只要知罔两山整个从人间消失就好了。 但城中其实还有各路大人物的眼线,甚至还有些走运没上山的庄园主,听说罔两没了着实目瞪口呆,各种消息如雪片一般飞往各地,并将在接下来几个月、几年中引起一场局势地震附带一系列连锁反应。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父老乡亲要好好的欢迎归来的英雄们! 虽然大家还很穷,但是没关系,庄园主富啊。 之前白发剑客们走的匆忙,没带走多少财产,平民百姓摄于积威,就算明知府邸无人也不敢乱动。 如今可没有顾忌了。 每个大宅院都冲进去多少人,能搬走的都搬走,搬不动的想尽办法也要搬走。恨不得刮地三尺,物资一部分留着款待英雄,还有些浮财大家就分了。 这个过程中,云州的人只做引导,不加阻拦。倒不是他们一点儿不贪财,只不过在征战中的战利品基本已经收完,够一趟军费还有赚的,剩下的财物也就不与老乡争夺了。 至于其中有浑水摸鱼劫财盗窃者,云州人还充当治安官来惩治,打着的还是白玉京的旗号,这无疑又收获了一波口碑。 于是在众百姓的鼎力支持下,一场盛大的欢迎会在过午时组织起来。 到了傍晚,夕阳照在地平线上,还没看到人形,先看见满地狭长倾斜的影子。 紧接着,仿佛从地上升起,远处出现了千军万马。 他们回来了! 云州这边留下一个抓总的人,乃是一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像腐儒的老头子。他却是云州训导营的山长,检地司副指挥南自华。老头儿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强大且战功彪炳的前线剑侠,如今当了山长多年,气质倒文质彬彬起来了。 他在云州多年,认得的人多,尤其是检地司,现在活跃在一线的倒有一大半是他徒弟,他打眼一看,队伍里有很多年轻眼熟的面孔,先松了口气。 看样子战损不大啊。 人上了年纪,自然而然便重感情起来,他年轻的时候自己出征,哪怕是最危险、最艰苦的任务都不带怕的,到了自己学生这里倒担忧起来。尤其此次出征号称人间至暗之地的罔两山,凶险万分,准备再充分也还不够。他心里是有大面积牺牲的心理准备的。 但现在看来,并没有那么多减员啊。 他看到了自己的学生傅衔蝉,她是后来的增援的指挥。也看到了白玉京的那几位剑侠,还看到了年轻一代的几个面孔,甚至还看到了一位“老朋友”冯志烈。 但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没看到。 前线总指挥汤昭去哪儿了? 南指挥心中一沉:他其实只跟汤昭见过一面,说不上交情。但是君侯特意提到过,汤昭是非常重要的,前途不可限量,要保护好他。若是他有三长两短,不止是没办法和君侯交代,连朝阳营地坐镇的刑极都没法面对了。 但看队伍的气氛,十分轻松振奋,倒不像是死了主帅。 南自华压下心绪,领着众人出迎。将归来的众人迎入早已准备好的房舍中。 因为天近傍晚,归来的人数又多,便还是把大伙安置在日出大营中。大营早已焕然一新,营中备有热汤热饭,好酒好肉,给所有人接风洗尘。 入席之前,南自华瞅准一个机会拉住了傅衔蝉,问道:“怎么不见小汤?” 虽然现在只有两人,傅衔蝉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以几乎耳语的声音道:“他如今牵扯非常重要的事,君侯建议他不要露面,连夜回中天府。” (本章完) 612 可疑 后台乱作一团,众人不知不觉都站起来。双莲拉住道:“隋爷,你先别出去,外面有事。” 隋大海也是经过风浪的,听到“拿贼”两字心里一突突,道:“主家招贼了,要坏事。坏了,阿云还在外面,大风他们也在台上!” 长秋有些畏惧,拉住双莲衣角,道:“怎么啦?怎么啦?” 双莲反手拉住她道:“没关系。别害怕,你也别说话,别乱动,就老老实实跟着我。我叫你怎样伱就怎样。”她心里有些慌张,但凡是主人家有什么不好的事,先想起他们这些江湖人来。因为她们在贵人眼里是“闲杂人等”,天然的有坏心。想想好笑,明明是他们自己请来做艺的,却好像早知道里面藏污纳垢一样,那岂不是他们自己开门把贼领进来?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微贱,就算冤枉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欺负就是白欺负。 只是在大喜的日子里,闹这么一出还真是少见。按说大户人家最讲脸面,胳膊折在袖子里,来了这么多人,就是丢什么东西也应该先不声张,悄悄地找,大张旗鼓的翻动找西是不怕丢人吗? 汤昭却是心中一动,道:果然是丢了剑吧? 之前他路过那剑匣子的时候就没有感应到里面的剑,现在想想,恐怕那时已经不在了。 这下车家丢人丢大了,这场宴会最要紧的宝贝被人偷走,也不知是怎么看守的。 这时隋大海道:“阿昭,你先出去,一会儿他们肯定带人来搜,闹得鸡飞狗跳。你是读书人,有体面的人,别叫他们欺负了。”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是读书的,就该叫人欺负吗?” 他想了想,留在这里给人包围上来搜也没什么意思,难道真要等人围过来欺到脸上才亮出身份,来一个“我就是特级厨师”么?不如先发制人,出去看看能不能把那把剑找到。 找到剑一则省的大叔他们受殃及,二则看在岳来面上,也叫东道主过得去。 再有,刚刚在席间,就听得宾客在称赞那少爷的哥哥大少爷车林,也就是本地检地司镇守使,据说是个称职、能干又持身端正的杰出镇守使。虽然这是酒席间的吹捧,恐怕三分可信也没有,但汤昭听得检地司还是愿意信几分——要真是个声名狼藉之辈,宾客大可避而不谈,不用强行吹捧,那更像当面骂人。 既然是合格的镇守使,那么家里丢东西汤昭也愿意帮一帮。 他也不用偷偷溜出去,大大方方走了出去,这时候内外乱作一团,外头还没头绪,还没人想到这些艺人。倘若后台有人机灵些现在溜了,那现场是抓不到人的。 不过这些艺人都是本地有名有姓的,但凡还要在这一带混,绝不敢就这么溜了。要是找到东西还好,要是没找到,那黑锅不是现成的扣上了?因此在场的虽然不止一人心中大叫不好,但竟没有一人敢出门。 汤昭出去时,四周乱哄哄的。走廊上全是人,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后跑,也不知他们究竟要往哪儿跑。 和没头苍蝇一样。 汤昭心想这就是本地检地司镇守使的家族?堂堂镇守使的管理能力就这? 不过好像镇守使一直忙公务都没露面,现在群龙无首,组织不起来也情有可原。 这时他已经来到前面,就见戏台上已经停了戏,满场艺人加文武场面都站在原地发愣。满场宾客有坐有站,有的呆若木鸡,有的议论纷纷。 最引人注意的是前厅中央,那个华丽的剑匣子放在案几上,已经打开了,不用说,里面空空如也。那小少爷站在匣子前面,一脸茫然,混没有刚刚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而他旁边那个老头就是车老爷,现在也是手足无措。 汤昭站在戏台角落,视角还算开阔,中央两侧三个厅两层楼尽收眼底,目光扫过全场,先看看有没有一眼可见的可疑人。 他作为剑侠,感知和精神都是非常强大的,足以覆盖全场,连每个人细微的动作表情都能看出来。一扫之下,果然有发现,可惜就是发现的有些多了。至少发现了三个可疑人。 一个在桌子上自斟自饮,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乱象的老者。一个在楼上饶有兴趣欣赏下方一切风景的女子,还有就是在一个角落里仿佛一根石柱一样的青衣人。 这波,这波是三选一啊。 不过他也知道不对,绝不止三选一。只是他发现了三个嫌疑人,而且还是凭直觉,觉得他们举止神态似有可疑之处,并没有感应他们身上有剑,说有嫌疑都很牵强,更不能断言贼在他们当中。捉贼不拿脏,终究没有说服力。 想来贼人既然要偷剑,必然要准备万全,至少要准备一个能隔绝感知的匣子,然后再准备一个空间道具。 匣子还好说,异石做的就行,也不贵,那空间道具是非常贵重的。因为一般便宜的道具不能承载剑这样的宝物,至少要真术器级别的宝贝才行。这种宝贝如果做得好些的话,外面根本感觉不到。汤昭也只能保证亲眼看见仔细打量才能分辨。而他们很可能会把术器贴身收藏。 想要拿脏,恐怕只能搜身了。这等宝物太过要紧,东家肯定不会在乎证据,稍有嫌疑肯定要搜身。但能不能搜到那些高手身上,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那车老爷在堂前手脚发麻,只叫道:“抓,抓,抓!拿……拿……” 这时,突然有人沉声道:“够了!” 一人龙行虎步从外面闯进,穿着修身的武官服,身材矫健,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军官。 车老爷见了他大喜,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叫道:“大林,你可算来了。” 汤昭一眼就看出这人必然是宽城检地司的镇守使车林:检地司的官服有相似之处,各州之间又有不同,幽州的服装比云州颜色稍轻。不愧是被人交口称赞的镇守使,至少从卖相上看,这个检地司镇守使还挺像样的,这个登场也先声夺人。 车林无奈的看了老爹一眼,这一瞬间的人性之后,再扫视全场时,目光只剩下鹰隼一样的锐利。 “诸位,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是非常时刻。为了找到贼人保证大家的安全,我要你们原地不动。不管你们是站着还是坐着,是走着还是跳着,都通通留在原地,谁也不许走动。谁要是走动,当有携赃潜逃的嫌疑,那就恕我无礼了。”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准确的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一挥手,从大门、侧门同时进来数十人,个个精明强干,穿着检地司服色。同时能看见门口都有人把守,墙上还站着人。 眨眼之间,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个战术很是严谨。 不过检地司的人员是用来处置这个的吗?盗贼应该归巡捕衙门啊。 汤昭想了想,觉得有公器私用之嫌,但大概在哪里都没办法深究,让镇守使去报案等着衙门调捕快过来查案,一般的镇守使没这个耐心。 车林喝道:“现在在其他院落的人,你们都能听到我说话。现在站着别动,有人去引你们过来,看到了就跟他们走,一个个都走到正院来。别的院落不许留人,留了就是梁上君子。诸位一身清白犹当善自珍重,勿让人误会。” 他一面说,果然有检地司的人把个个院子里的人都赶了出来,站在正院。 正院并没有那么大,本来已经摆满了酒席,现在把所有人都赶出来,站在一个院子里人挨人人挤人,好像打谷场上的谷子,虽然众人不大敢说话,但这么多人偷偷你出一声我出一声,也嗡嗡嗡好似蜜蜂窝。 汤昭知道这是一种制造压迫感的方法,越是强势,这些人越是畏惧,便不敢反抗车林的指挥。 这时后台的艺人也被赶了出来,一个个站在舞台上,舞台狭小挤在一起,更是窘迫,汤昭终于看到了隋大哥。他穿着龙套的衣服,在舞台缩手缩脚。虽然化了妆,汤昭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几年不见,隋风又高壮了一点儿,看起来精气神还不错。 然而,怎么没看到出来看热闹的阿云呢?难道检地司没找到她? 汤昭疑惑间,人已经被赶得差不多了。车林沉着脸,道:“搜。先搜外院。不必顾忌坛坛罐罐。” 说一声搜,那些检地司们如狼似虎般的扑了出去。就听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显然是诸位下属把“不必顾忌坛坛罐罐”十分扎实的执行了下去。车老爷听得嘴角微微抽搐,但也不能和儿子争执什么。 在下属们搜的时候,车林扫过全场,道:“虽然大家都应该是清白的,但我还是对其中几位宾客有些在意。车某在宽城数十载,差不多的人物都有个印象,偏偏有几位着实眼生,又看着确实不凡,绝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因此我要请几位出来做个说明。” 他盯住了在席上那个看戏一样的老头,道:“老英雄,请过来。” 汤昭默默看着,心想:跟我想的一样,我也觉得他可疑。 车林微微抬头,看向二层,道:“那位倚着栏杆的姑娘,你下来一下。” 汤昭心想:不错,她也可疑,英雄所见略同啊。 虽然看这车林公私不分的架势,能不能称为英雄还要打个问号,但能力应该是合格的。刚刚的指令没什么问题,就算把持身端正这一条划去,还有称职、能干这等评价呢。 那么下一个,就应该是藏在角落里默默注视一切的男子了吧? 其实从外貌上看他最可能是高手,但江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女子、老头、小孩儿反而更加难防。 车林似乎有一个吸了口气的动作,道:“还有一个人,我觉得应该不是他。但是我既然见到了,也不能视而不见,少不得把他请出来。” 汤昭正往那可疑男子处看去,就觉得有目光扫了过来。一怔之下移过目光,正与车林的目光对视。 等等,该不会是…… 车林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道:“这位公子,请过来一下?” (本章完) 594 从头再来 迟明镜暴起,袖中飞起一剑! 她袖中竟藏有利器! 汤昭一怔,反应却也迅速,身边光芒骤起,身子不动,那把近在咫尺的剑无端偏转,擦着他的身体飞了过去。 光——错觉。 光能引起错觉,但是作为剑法,这个错觉却能转虚为实,将错觉倒为真实,一瞬间剑的方向被改变,自然不能伤到汤昭。 但这么一刹那,迟明镜已然倒飞出去,伸手一招,自己的剑终究脱离重重束缚回到了她手上。 汤昭见此情景也抽出剑来,道:“刑总这个点穴啊……从来没有好用过。也好,我也不愿意伤无法反抗之人,那就提剑来找我复仇吧。就像当初和你那个老师一样战斗。” 迟明镜怒道:“你也敢说我老师?当时你们根本不是我老师的对手,不过是仗着人多几个人打他一个,好生卑鄙!公公平平的对战,他怎么会输?” 汤昭叹道:“比起今天这一战,确实他好些。都是以大欺小,你老师欺负那么多小孩子,我只欺负你一个,似乎是他比较体面?然而想想,至少你是主动来寻仇,还是个剑客,他可是主动找一大堆手无寸铁的小孩子来欺负,这么想我也不算不要脸。” 迟明镜怒道:“那些都是为富不仁的畜生家的小畜生,包括你!你们一个个都死了,世上才清净!” 汤昭平静的看着她,道:“这么嫉恶如仇吗?那些小孩子你也觉得该死,那些罔两山上的罪魁祸首当然更加该死了?就这几天,你为铲除他们做了什么吗?这一次的罔两山之战,你可曾除暴安良?还是你只指点谁该死然后什么也不做?” 迟明镜的脸渐渐涨红,汤昭摇了摇头:打嘴炮他可没输过,尤其会诛心。和迟明镜交战几句也算胜之不武。就算说的迟明镜哑口无言,她也不会放弃仇恨。 迟明镜突然挺剑,道:“我知道你强大,但我今日就是要誓死复仇,哪怕付出我的全部……”她一面说,剑元一面疯狂旋转,狂暴的力量冲天而起。 不对劲! 汤昭敏锐的察觉到,迟明镜的剑元暴涨的太厉害了,远远超过一个年轻剑客,不,超过一个剑客的极限! 这是什么手段? 力量的极限受制于境界可不好超越,汤昭曾经超越过,但都是借助外力,比如金乌剑,借剑仙之力超越剑侠,这也算机缘巧合。 这迟明镜也有这等机缘吗? 不对…… 汤昭敏感的发现,这庞大剑元是从迟明镜的身躯中抽出来的,随着剑元的暴增,迟明镜的身体渐渐在发生变化。 这是透支! 很多剑客原有这等透支之法,只是越是强大的透支付出的代价越大,迟明镜能到这一步,付出的只怕是永久的代价! “白发三千丈!” 无数白发化作丝绦向汤昭冲去,其中蕴含着充沛的剑元,还有…… 还有凝结在上面的剑意! 不能被它碰到。 汤昭心中立刻示警,然后剑气一挥,空中出现一头金老虎。 剑术,金虎! 金老虎身上燃着光焰,狠狠地撞了上去! 无数强大的白发瞬间蒸发,迟明镜饶是用漫天白发护身,也被掀飞出去,种种砸在地上。 噗,沙土飞溅! 汤昭一面注视着埋在沙土堆里的迟明镜,一面注意到他的老虎有问题: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似乎,老虎老了? 老虎虽然叫“老”虎,但不是天生老的,也有小老虎。汤昭这只金虎虽然指代太阳,看起来也是一只青春活泼大老虎。现在看着皮也皱了、腰也塌了、胡子也耷拉了,真是只风烛残年的老老虎了。 这就是她的剑意吗? 相当厉害啊。 虽然年老不是特别立竿见影的威胁,但是涉及到时间的剑意就是很厉害。刚刚汤昭若是直接挥剑上,但凡被沾上一点儿,只怕就要夺走不少寿命。 虽然汤昭还年轻,就算再长几十年也不算太老,但是好端端的谁愿意少活那么多年?他还是想多享受些青春呢。 这么说,她自己付出的代价应该也是…… 汤昭往烟尘中看去,心想这回大概出现的也是白发老妪了吧? 哪知烟尘散去,先一眼看见的是乌油油的头发,然后就是青春少女的面容。 什么,没有变化吗?难道说代价不是这个…… 不对! 汤昭发现了,迟明镜确实没有变老,但是变小了。 原本迟明镜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子,但现在身材变得瘦小,五官也微微收缩,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了。这有点像汤昭最初看到她的样子。 原来代价是年龄回退吗?这不很好嘛?重返青春,求都求不来。 不…… 汤昭很快就明白了,这种倒退要是老人还好,要是年轻人,你能禁得起倒退几次? 真的能退回娘胎里吗? 一旦使力过了,到时候自然原地消失了。 年少的迟明镜依旧满脸恨意,咬牙道:“果然……打不过你啊。你这种人也这样强大。可是我绝对不会认输,就算付出我的全部也要给你一剑……” 汤昭无奈道:“不要总是轻易说全部。你的全部本来是全属于你本人的。纵然你老师对你非常重要,难道说你就没有一点点儿属于你自己吗?” 或许是因为变成了少女,迟明镜的情绪变得波动更大了,突然泪水盈眶:“我十四岁之前还有爹娘,还有家园,还有喜欢的点心、玩具,可是这些都已经没了。十四岁之后,除了老师的恩情,我何曾拥有过什么?我的全部来自于他,我自然为他付出全部。” 汤昭道:“你至少还有剑……” 迟明镜突然大叫:“你一个蜜罐儿里长大的人懂什么?给我闭嘴!”原本已经衰落的气势猛然暴涨,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 这下真的倾尽所有的了? 白色的头发如瀑布一样的倾泻,仿佛一条从天上坠落的银河! 这一剑,堪比剑侠全力出手! 给我中! 汤昭看着灿烂的白色银河,轻轻叹了口气: 不说天上的银河,就算是比如意剑殿下的银丝,也还差得远呢! 境界和力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从来不骗人。 然而既然是拼命,那么汤昭也要给与回应,他信念动时,缠绕在身边的光突然紧急压缩,最终压缩成一个黑点。 那是个无限小,里面却含有绝大的质量,藏着深不见底的深邃。 当这个黑点出现时,白色银河立刻出现了坍塌,那不仅仅是被质量吸引,更是空间的扭曲,白色银河成了断头瀑布! 然而这还没完,汤昭一指,黑色的奇点爆炸了! 无声无息,却又疯狂无比的爆炸! 但见万千白发霎时间变为虚无,空间丝丝裂开,一条条裂缝如同黑蛇一样扭曲,仿佛要连着空间一起湮灭! 这时汤昭的剑法,比起之前更进一步,开始寻求涉及那无尽奥秘的力量。演进之后第一个对手是迟明镜,一个实力并不强大的剑客,其实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无他,这是给与舍命相搏的对手的尊重。 这种湮灭之存在了一瞬间,空间又稳定了下来。 白发已经消失,那位倔强的少女也消失了。 也不是完全消失,汤昭看到在她站过的地方,躺着一个婴儿。 一个看起来最多几个月,哇哇哭泣的婴儿。她身上裹着少女宽大的衣服,就好像襁褓。 汤昭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为了那最后的一剑,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今所有的成长消除,只剩下一个婴孩。 “这……还有这种事呢?你们剑客确实很神奇。” 这时,江神逸他们赶了过来,其实他们过来有一会儿了,但没有涉足战场,只远远的看着。他们都相信汤昭的实力,没必要进来碍手碍脚。 眼见汤昭去抱地下的女婴,危色道:“先生,我来吧。” 江神逸猜到他的防备之意,道:“她已经变成婴儿了,一切过往都消失了,完全不懂事,你也太小心了。” 危色道:“未必。她之前倒退回十四五岁,但是记忆并没有跟着退回十四五岁,实力也没有。可见身体倒退,魂魄没有倒退。现在说不定这个婴儿体内也有一个和先生仇深似海的魂魄。她固然实力不足,但很可能装作婴孩儿伺机而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一面说一面用余光观察女婴,想看看她会不会对自己的话有反应。但婴儿只是哇哇大哭,浑不理会外界的一切言语。 江神逸摆手道:“不可能,论魂魄我才是专业,这么年幼的身体不可能承载成人的魂魄,就算还是原来的魂魄,也早就变成白纸一张了,要等成年之后才慢慢染成颜色,那时候染成什么颜色要看她遇到什么。总之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危色摇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现在失去了记忆,将来重新找回来,难道就不是后患了吗?切不可心存侥幸。” 江神逸道:“你的意思不会是要……这还是婴孩儿。何至于凶残到这个地步?” 这时汤昭突然道:“她应该已经没了吧。” 他从地上拾起一把剑,剑哑然无光:“宝剑自晦,和剑意共鸣的魂魄已经消失了。她……终究付出了所有。” 她说到做到。 也好,对一个复仇就是全部意义的人来说,消失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不如从头再来吧。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郑昀道:“我倒觉得,汤公子劝她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她本来是可能全部倒退,连人也消失的,但还给自己留下一岁年纪。就算给那个老师九分,也给自己留了一分。” 他指了指女婴小小的身躯:“这剩下的一点点儿就完全属于她自己。” 汤昭觉得心情放松了一些,道:“师兄,麻烦你给这孩子找个好人家,给足生活费,就让她过平平安安的一生吧。我就先回去了,到时云州再见。” (本章完) 615 罪名 汤昭救下了那女子,说话压住了局面,但他心情很不好。 刚刚,那飚撒的鲜血,喷的一个镇守使身上鲜血淋漓,让他想到了记忆中的画面。 那是另外一个镇守使浴血的画面。 那次也是有人自愿迎向剑锋,也是在镇守使面前。但不同的是,那次是镇守使自己迎向剑锋,而这一次却是一个陌生女子迎向了检地司镇守使的剑锋。他们都是一样的坚定,直面生死,不避刀剑,只是镇守使还能治愈,那女子却是把命豁了出去。 后来刑极说,他想要证明自己在獬豸剑眼中是否邪恶,那女人拼上命又要证明什么? 只能是证明车林真的邪恶! 汤昭根本不认识车林,当然不知车林是正是邪,又或者他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有正有邪,并非好人,也非纯粹的恶棍。但只是希望这个证明不是真的证明车林十恶不赦,他毕竟还有检地司镇守使之名。 那中年女子被汤昭一问,正中下怀,冷冷道:“车林,你做了什么,敢向这位阁下还有在座的老老少少说说么?还要我替你说?” 倘若她在半个时辰之内问这句话,任她疾言厉色,咄咄逼人,也只能换车林一声冷笑:“我做什么了?本镇身正不怕影子斜。有本事你就大大方方说出来,没有你少故弄玄虚,在这里唬人!” 但是经过那老头和赴死女子连番刺激,那车林竟然愣住了,喃喃道:“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了?我……” 他自己混乱了,在别人眼里无异于不打自招,众人的心自然就偏向另一边了。 那女子叫道:“你自己想吧!你要有良心,就该想得起来。还是你、你们检地司做的孽太多了,你根本分辨不出来?” 车林呆呆的看着她。 旁边车老太爷看不下去了,退了一把道:“大林,你别想啦,她在诈你。你想想你这些年做的,不比那县太爷、城守强十倍?这等刁民就会讹诈……” 车林摇了摇头,道:“比他们强算什么……” 那女子继续道?“好,你作恶多端,那我给你个提示。松陵魔窟。” 汤昭不知道这个魔窟,其他本地人却都知道,那本是宽城附件有史以来最大的魔窟,在幽州数十年来,也仅次于传说中吞没一座城池的燕台魔窟。 那魔窟发生在三年之前,那时车林刚刚成为镇守使,就面对如此大的魔窟。当然这是他独自应付不来的,所以其实这个魔窟是集合北阳郡一郡之力一起镇压的。 当然车林在其中出力不少,算得上他的一大功勋,即使不是主持也不耽误他一直以此为荣并自傲,甚至时时回想。 现在听到事关松陵魔窟,越发被刺激到了他,喝道:“松陵魔窟怎么样?当初那魔窟来势汹汹,如果不是我……不是我们检地司,周围三十里早被吞噬了,哪里还有宽城如今的繁荣?” 那女子冷笑道:“这么说你是宽城的大救星了?那你救了几个人?如今松陵魔窟周围三十里,难道还有人烟?” 车林想起了刚刚那老头的话,心中有些明悟:恐怕又是差不多的故事。这两个女人恐怕也是住在松陵附近的人,大概是检地司把她们强行轰走,以至于无家可归…… 这种事当然不是一次两次,如果一切都是按照程序走,车林大可以说这是为了救命,身外之物和性命总得选一个。但这其中少不了检地司各种抢劫敲诈,霸占财产,行事绝非公正无私。就连车林自己也常有进项…… 每次有魔窟,检地司的人都要发一次财,这难道是假的吗? 如果那些人亲身受过检地司的欺压,很难不恨检地司。 他不由摇头道:“就和那老头一样……” 那女人凝目道:“不一样!他不过是家人被你们间接杀死,阿媛的父亲是你们亲手杀的!你们检地司包围了镇子,说所有人必须一个时辰之内滚出去,不然阴祸一来就是死。她父亲代表镇上人出来,请求宽限哪怕一天,说这样一走在外面也是死。然后……” “检地司的人就一剑砍死了他,鲜血溅了她一脸,那时她的脸就像你现在的脸一样!当时你不也在?你们检地司果然是保护百姓,为了百姓不死在魔窟手里,让他们先死在检地司手里,果然非常体贴。而且你们还怕百姓死了家产没人继承,白白浪费了可惜,特意替他们收了,体贴上面又加体贴,好体贴的父母官啊!” 这时那车老爷道:“是谁杀的找谁去,又不是我儿杀的。你们怎么不去找正主?不敢去?是不是看我儿心善好欺负?” 车林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作为镇守使,他确实负责带人清理周边百姓,要是把这些责任全都一推二五六,那只是徒然惹人笑话罢了。 “其实她一开始,是想报仇的。可是她做不到,你们检地司一手遮天,不管是上告申冤还是亲手报仇,都被你们拿捏得风雨不透。她能怎么办?她只能叫你杀她,溅你一身血罢了。”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她只是小女子,但是血也是热的。车林,你身上早都是百姓的血,大概多加今日这一身也不觉得怎样,但你要记得,这些血都是诅咒,永永远远的缠着你,你早晚被魅影缠身而死!” 她说到最后,神色已经转为凄厉,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她半边脸,看着甚是可怖。 这时,已经被押到廊下的老头突然大叫道:“说得好,说得好!检地司上上下下早晚魅影缠身……”话未说完,早被人拽了出去。 车林透出一口气,指着那女人道:“你……也押下去……” 几个检地司要动手拿人,那女子突然道:“等等,我有什么罪?” 众人齐齐一愣。 是啊,她有什么罪? 刚刚那老头是实打实的偷了不少珠宝,以盗窃的罪名拿下的、这女子又没偷东西,就喊了几声“检地司杀人”,指着车林控诉一番,就可以抓起来了吗? 要在往日,其实是可以的。 别说检地司还是官府,就是乡下土地主还能因为佃户骂他几句就抓佃户呢,有了权力就生杀予夺,本是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事。但现在这种情况,车林刚刚被指证迫害良民,鱼肉百姓,假公济私,抢占财产…… 这种情况下再把苦主抓起来吗? 要是车林下定决心扯下脸,彻底不要脸当然做得到,但他现在做不到。 车林怔了很久,无力的挥了挥手道:“你没罪,你可以走了。” 那女子要走,但是走不了。因为还有剑指着她。 那是汤昭的剑。他把女子救了,也把剑架在她颈上。 那女子倒不在意,汤昭若不支持她,她也不可能说完那么多话。现在车林都偃旗息鼓了,汤昭能有什么障碍?客客气气道:“阁下,我要走了。” 汤昭道:“哦,你能走吗?” 那女子道:“刚刚车林亲口说我没罪,今日我便光明正大的走出去。出去之后,我若被人杀了,那就是杀害无辜,定是恶贼所为。” 汤昭道:“他说你没罪?那我给你个罪名吧。” 一语,鸦雀无声。 众人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都是一愣,均想:他到底站哪一边? 汤昭不容他们反应过来,竖眉道:“天降月神!” 四个字一出,那女子拳头一紧! 这是呼唤月神前仪式的一部分,举拳向天呼唤月神之名。 那女子显然控制住了自己,没有举拳,也没有喊叫,只是反射一样微微攥拳,这本是个很小的动作,不是特意盯着根本发觉不了。 但汤昭就是在盯着她。 这个反射证实了他的猜测,于是他一挥手,光像拳头一样抽出了过去—— 砰! 那女人被狠狠击中,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汤昭一伸手取下她的项链。 这是个术器,汤昭早就察觉了。这种储物术器比较高级,不但能够承载剑这样的高级物品,还很隐蔽,一般人不会发现。但汤昭只要扫一眼就知道,而这种术器一般的加密的,不像布袋法器可以直接倾倒,不是主人根本取不出东西来。 但这还是对汤昭无效,他以光为刃,在上面符式上轻轻一划,画下终止符。 项链立刻解体,爆出一大堆东西来。 有金银,有衣物,也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但是没有剑。 高级储物设备有了,还是没有剑。 但要抓她罪名却不需要她有剑。 那四个字就够了。 所有检地司都已经反应过来,一起围上,叫道:“魔教妖人!竟敢作乱!” 那女人目眦欲裂,凶性毕露,看样子不是要杀人就是要自杀,但她什么也做不了,被汤昭的光捆住,已经五花大绑起来。 连车林也如梦初醒,慢了半拍赶上,指挥众人将女子牢牢控制住。 此时他一头一脸都是冷汗,想想刚刚的迷惘,真是后怕,刚刚他有一种过去没有意义,未来不知所措的感觉,不说要倾向于自毁,也恨不得解甲归田,关门避世了。 他连声道:“多谢阁下揭穿这阴谋,救我性命名誉。原来是魔教的阴谋,鼓动唇舌来乱我心智,险些把我带沟里去。好险,好险!这两个贱人……” 汤昭平静,道:“依我看,这里头只有一个妖人,就是活着的这个。刚刚那自杀的女子,固然被魔教利用,也未必不是自愿。你仔细想想,她刚刚指控你的话,是凭空捏造的吗?” 596 填补 要想让云州平安,甚至保持地热,保持如今肥沃的土壤,养活万千黎民,最好的办法是不改变原来的形势,让金乌剑代替金乌,永远沉眠在云州地下。 永远不要“拨云见日”,让太阳继续温暖云州大地。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哪怕高远侯他们自私一点、无情一点,真的这么干了,也不可能永远隐瞒住所有人。到时候天上那些强者下来索要金乌剑,所造成的危害远大于留下金乌剑的好处。 所以,金乌剑还是需要找到归宿的。汤昭这个兼职东君也不过是过渡罢了。别说他不是顶尖强者,就算他足够强大,能够拒绝所有人,他也不能理所当然将一把仙剑扣在手里做副手剑。人间依旧需要更多新成长起来的强者。人间、世界就是靠着众生带剑、万象皆剑,万众一心才能抵挡天魔、保持平安到今日。 汤昭受到前人庇护才成长至今,也应为剑客的代代传承尽一份力。 所以金乌剑不能留在云州,汤昭早晚要去解决这件事,高远侯也只是很大胆的拖延一段。 汤昭沉吟道:“我可以用金乌剑为地下充能一次,应该可以坚持久一点,最多能坚持一两年。但肯定还有衰竭的一日。” 高远侯道:“那就要麻烦你了。能拖延几个月甚至几年自然是好的。但是最后还是要解决问题。剑的问题大概只有剑能解决,有空洞就要弥补。或许要用特殊的剑法才能填死这个窟窿。我想想,谁的剑的力量恰好能填上这个坑呢?” 她见多识广,认识的高手肯定比汤昭多。但是层次摆在那里,她能借助的力量不会超过剑侠。要用次一等的力量补一个仙剑的窟窿,那必须要针对性非常强的那种,以属性相克勉强弥补力量不足。 刑极这时已经把汤烧热,往里放新鲜磨出来的豆腐,此时跟着头脑风暴,道:“补窟窿的方法应该是不止有一种,可以用水,也可以土,岩浆也很好,还能保持地热。但最重要的是有能快速膨胀的属性。哪怕是块豆腐呢?只要能把云州地下填满也行。” 高远侯接了一句道:“豆腐不能膨胀,豆泡还有可能。不对,怎么想起豆腐来了?记得不要放芫荽。”她叹了口气,道:“就是这个无限膨胀还要有实体最难。我只认识一位剑仙,要是付出代价未必不能请他出手。但是他的剑是不行的,剑象剑势都不适合填坑。” 汤昭道:“无限膨胀啊……” 他心中一动,好像有思路了。 “上古神话里,好像有这样的东西。上古先贤曾经用它来堵住滔天的洪水,那就是……” “息壤!” 汤昭想到这里,突然茅塞顿开,不由自主在船上狠狠一拍,他如今何等力气,小船登时一斜,差点栽倒水里。高远侯和刑极同时抢上来,在另一侧按压,把船压平。然而这么一压,刑极便没顾上他炖的汤,登时扣翻在船,三条鱼加七八块豆腐一起翻入水中。 刑极咧嘴,怒道:“臭小子毛毛躁躁干嘛?剩下的鱼都不够一人一条了。” 汤昭讪笑道:“抱歉抱歉,那个……我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一时忘情。” 刑极气咻咻道:“稳重点儿吧,这么大剑侠了,还学不会装……心有惊雷面如平湖。在我们面前也就罢了,难道在别人面前也这样?” 汤昭道:“在别人面前当然不这样。” 高远侯急急道:“你想到了?” 汤昭道:“我想到了。就是坤剑嘛!就是剑州那把剑!” 坤剑的剑象不就是息壤?而且特长就是造陆、造山、造岛,这不是天造地设用来填坑的? 汤昭的剑州之行是铸剑师界的事儿,高远侯和刑极都不甚了然,刑极甚至没听过坤剑的大名。高远侯也只有一点儿印象,问道:“坤剑也是仙剑吧?那如何请得出来?” 汤昭道:“是一位前辈的圣剑。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借。” 借嘛,就是用剑谱借,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的那种。 当然以他上次执掌圣剑发挥出来的水平,大概是不足以覆盖云州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他已经成长了。他愿意全力一试。 实在不行,再向金乌剑借点力量呗。 他说的既自信又随意,一眼看过去已然成竹在胸,把高远侯和刑极都镇住了。 剑圣啊,那真是传说都不能算,得是神话里去找的人物,那样的存在跟你很铁吗? 即使是人间顶级的剑侠,刑极和高远侯对汤昭都有些叹为观止了。 这眨眼间,这少年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虽然惊叹,但汤昭说能解决,高远侯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道:“这件事有了方向再好不过,那就要拜托你了。再就是龟寇。你没把那么多龟寇大员一股脑搬回来很对,咱们云州吃不下这条大鱼。不过可以卖掉。” 汤昭疑惑道:“卖掉……” 高远侯道:“卖给那些早就想找龟寇麻烦的人。龟寇纵横多年,虽然不无靠山,但总有真心看他们不顺眼的大人物。我有渠道,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对大伙都有好处,比如说……你想不想要个爵位啊?” 汤昭愕然,道:“爵位……君侯您的那种吗?” 高远侯笑道:“正是,你要不要当君侯?” 汤昭一时懵住了,高远侯道:“龟寇是你擒住的嘛。虽然我老起脸皮,要拿你的战利品给云州换些实惠,但总不能把你撇下。你之前已经是检地司副指挥使,在云州算是不小了。再往上一步,只有正职了。” 汤昭忙摇手道:“指挥使我可做不来。” 高远侯道:“你的实力是够的,但资历终究太浅了。要坐稳需要解决很多麻烦。你未必有时间处理这些。”眼见汤昭连连点头,微微一笑,道,“而且麒麟剑做的也不错。我也不能随便换人。你这个年纪正是在剑道一途高歌猛进的时候,无需做太多庶务。不如先把爵位提上去,这是一个资格,将来你空闲下来实力够了,资历也够了,可以随时胜任任何职位。” 刑极这时突然道:“要让阿昭直接领京城的爵位么?” 这句话细琢磨有些意味深长,高远侯隐晦的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慎言,道:“爵位当然只有京城颁的才是正统,不然关起门来自己叫自己君侯不是贻笑大方吗?出名要趁早,上位也要趁早,我给阿昭请封,看能不能弄个列侯来玩玩。” 汤昭眨眨眼,他毕竟是个年轻人,要说他淡泊名利还早几十年呢。他只是不特别追求世俗的功名利禄,但白捡一个也很开心。 高远侯道:“那么你先歇一歇再做云州的事。或者先评估一下需要需要借外力,需要的话我尽量筹措,筹措不开就把这些条件开到卖龟寇的价钱里,总能筹措到。” 汤昭道:“好的。”他有金乌剑在手,正是信心十足的时候,决心先实验一下,如果现在能成就趁早解决隐患,如果还差些,就闭关十天半月,把第二剑意悟出来,到时候再一拟持,怎么也比得上正经剑仙了。金乌做到的事他难道就做不到吗? 现在的汤昭就是这么自信,说他有点飘了,那是有一点儿,但像他这个年纪,这个成绩,飘一点儿不也很正常吗? 他这还算收着呢。 当下几个严肃的话题谈过,剩下的话题也非急在一时三刻。汤昭大战之后根本没有休息连夜赶回来也觉得疲累。高远侯适时地止住了话题。 此时小船静静地漂进了一处支流,水流狭窄,堪堪行舟。两旁树林茂密深幽,仿佛秘境。 就见树丛深处有一建筑,是座独栋小院,在绿树环抱之中,颇见精雅。高远侯道:“这是为你准备的暂时歇脚之处,一应之物齐全。你先暂住,等刑极把营地清理的差不多你再回去。” 汤昭此番回来机密等级陡然倍增,纵然是朝阳营地的旧部很多人也不够资格接触了,当然要再细细的过几遍筛子。 汤昭答应一声,上岸去了。岸上有青衣小童来接,引他去安置。 等汤昭离开,刑极还是把刚刚未尽之言说透:“君侯,您何必让阿昭领取朝廷的爵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岂不是对朝廷有了义务?那朝廷有什么值得阿昭效力的?若是国师请封来的更麻烦,还不知有什么后手牵扯。虽然说海阔凭鱼游,天空任鸟飞,但也不用往泥潭里游,往阴霾里飞吧?” 高远侯悠悠道:“有了爵位有什么不好?至少有个名义,将来你们去投奔不也有个说法?” 刑极眉毛竖起,带了些怒气道:“君侯!” 高远侯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开玩笑。我这个剑意是注定时日无多的,而且随时还可能再折寿。到时候云州交给谁?总不能将咱们一起做出来的事业半途而废。时间太仓促,你们之中没有谁能跟我平稳交接。如果找不出一个威望能服众的,那至少要找一个实力能服众的。如果运气好,将来阿昭到了那个境界,稳在众人之上,做云州之主有何不可?你们也能继续施展拳脚,再好不过了。”她看到刑极的表情,道,“日月更替,吐故纳新,这是天道。世上哪有长生不死之人?你又何必做小儿女之态呢?” (本章完) 597 道宫 大魏京城。 这里是王朝的中心,是人间权力的中枢,是前进城的大本营,是天子的居所,也是天下最繁荣、最神圣的地方。 至少曾经是。 说不出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朝的权柄开始旁落,天子的皇冠也不再那么耀眼,被天子光辉照不到的地方开始各行其是。从边疆外阜纷纷传来各种不好的消息,渐渐地连消息也很少能传进来了。 帝国的心脏,换上了严重的心肌梗塞,不知何时就会猝死。 但有一处地方,依旧笼罩着神圣的光环,就像当初建国时那样辉煌。甚至说更加举足轻重。 那就是京城之外的紫金山上的九天道宫。 那里供奉着王朝公认的最强者——大魏国师! 其实这些年国师依旧不公开露面了,但他的威势一直不减。他动动手指,还能叫九天震动,说一句话,没有人敢不遵从。麾下弟子行走四方依旧风光无限。任谁也不会说见不到国师的面,就可以稍存不敬之意。 只是皇室和中枢之中,不免有些微词:国师明明尚有镇压天下之力,却只维护自己的权威,不肯用来辅弼朝政。倘若他肯出面震慑朝纲,天下怎么会糜烂到这个地步? 连国师都不肯帮着大晋,大晋这是要完啊。 此时,九天道宫之中,国师的大弟子,也被奉为护国真人、九天道宫实际上的执掌者重梦真人正在接见来使。 此时外面门一响,走进一个青年道士。 重梦真人抬眼一看,笑道:“徐师弟来的正好,来见见你家乡的远客。” 那位徐师弟就是徐终南了,来自琢玉山庄的二弟子,如今在道宫为护道执事,官至四品。他是被重梦真人特意叫来的。听说是老乡,徐终南忙上前,就见家乡来人是一位中年书生,书卷气十足,颇像朝廷里那些科举上来的文官阁老。 那书生站起来道:“张融见过徐真人。” 徐终南还礼道:“不敢当真人称呼。原来是张先生,在云州虽不曾见过,但是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两人客客气气寒暄几句,重梦真人方道:“云州发生了一件好事,师弟听了也会高兴。云州就要出一位少年列侯了,自我朝定鼎以来也是少见。不知你认不认得汤昭少君啊?” 徐终南目瞪口呆,道:“汤昭……师弟?什么封侯?他……他……” 汤昭是徐终南师弟的事儿,重梦真人其实早知道,刚刚也惊讶过了,现在自然不惊讶,道:“原来是你师弟,那不就也算我师弟吗?这都不是外人了。这回册封就由伱来代表道宫走一趟?” 这个差事徐终南很乐意,道:“敢不从命?”只是心里还是嘀咕不已:师弟当君侯?是不是搞错了?君侯那么容易吗?我熬了这么多年才四品呢。 谈了一会儿,张融起身告辞,重梦真人送出门去,回来才再度找徐终南道:“此去云州,你要小心。” 徐终南一凛,察觉这句话的不同寻常,道:“请首座师兄吩咐。” 重梦真人道:“第一件,道宫发往云州一笔物资与珍宝,数量不小。你来负责押运,山高路远,要小心他人觊觎。” 徐终南心中暗奇:这向来都是外地给道宫上供,道宫什么时候往外掏钱了?还一大笔?云州的面子可真不小啊。 “这一件还可,云州也来了高手护镖,你的实力还不一定强过他们,只管坐镇不用强出头。但是到了云州你要特别小心,注意观察。第一件就是要观察高远侯,看她的身体如何,有没有寿尽之相?” 徐终南啊了一声,道:“这个……已经到这地步了吗?我记得高远侯还不到两个甲子吧?还不至于啊?” 一百二十岁,对常人来说简直是寿星再世,但对剑侠来说,堪堪算是人到中年,离寿终还远着呢。 重梦真人道:“不,高远侯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师尊说的。他老人家曾说高远侯的剑意本来不适合战斗,但她自己另辟蹊径开发出了强大的剑法,横压一时,只是代价巨大,她再不能长寿,如今看来已经在准备后路了。” 徐终南喃喃道:“高远侯一去,云州要如何是好?” 虽然他现在在京城为官,可是也心系故乡,云州北方边地,当年又混乱又贫瘠。直到高远侯单骑北上,镇住一州之地,稳住了局面,眼见着欣欣向荣起来。他心中对高远侯是颇为尊敬感激的。 然而一转眼,高远侯要死了?那云州怎么办? 难道也要变得跟天下大部分州郡一样了吗? 重梦真人道:“高远侯也放心不下,大概在安排后事了。你去云州,第二个要观察的就是她那个后继者,汤昭。” 徐终南一阵汗毛倒竖,结结巴巴道:“不是……汤师弟怎么又成后继者了?这怎么可能呢?他……他是我的师弟啊。” 是他的师弟的意思是说,汤昭是琢玉山庄出身,不是跟着高远侯多年的嫡系,没立下多少功劳,资历更浅,骤然上位如何服众?他前面还有那么老资格呢,怎么也轮不上他啊。 别说汤昭这外来的小年轻,就算是高远侯的亲儿子,这个年纪也不足以在形如乱世的地方上立足。只能是有威望的宿将,实力又足够,才足以镇住一个庞大的势力。 重梦真人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眼看就有这个苗头。高远侯特意将列侯之位作为砝码,几乎抵消了云州所求一半的资源,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何?刚刚那张融在我面前时常提起汤昭的名字,连声夸奖,这是明捧。他甚至还想邀请我云州参加典礼,我自然没空,只能派你去,这是代替道宫站台。又提到过两天还要去拜访京中各位贵人,且看他会不会邀请他们去云州出席封侯典礼,如果都要求到了,那就是造势。如此一环扣一环,不是后继是什么?” 徐终南喃喃道:“难道是真的……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他实在难以相信,但是对首座的判断又很难质疑。首座真人可能不是最强大的,但绝对是最敏锐的,在京城这个地方行事有度,长袖善舞,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下这种判断很是可信。 重梦真人道:“咱们先不说封疆大吏私相授受的问题,如今也管不了这许多。只是云州是边地重镇,凉州灵州已经如此混乱,云州难道也要步其后尘?后继处理不好,多好的盘子也得粉碎,智慧一世的高远侯晚年昏聩了?” “然而就算她昏了头,刚刚来的那位是我当年旧识,当年的状元公,翰林院修史,我深知他博古通今、胸有韬略,不是陪着主君胡闹的人,他肯亲自来显然这其中必有缘故。你回去要好好的观察一番这个师弟,看看高远侯这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徐终南脑子发涨,口中答应,心中只想:汤师弟啊,我去年还见过呢。虽然却是天资才华都是上上之选,可也就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啊,现在还没怎么样呢,怎么就封侯、还要当一方诸侯了呢? 其实离着他上次和汤昭分别,甚至连一年都没有,但是离开时,汤昭是个刚刚成为剑客,铸成自己第一把剑,剑术屈指可数,跟着刑极这样的剑侠身后打打小怪。短短几个月时间,汤昭已经是剑侠中的强者,金乌剑的保管者,东君的继承者,指日可待的预备剑仙了。 这个速度,只能说是见了鬼了。 眼见徐终南还在消化,重梦真人又嘱咐一句:“到了云州,只要不是关乎咱们九天道宫切身利益的事,不妨支持高远侯。咱们道宫和侯府关系一直不错。你的身份支持起来也顺理成章。不用怕得罪谁,他们应该怕得罪我们。” 就在徐终南怀疑人生的时候,随着张融为云州展开一系列外交,并拿出龟寇大卖特卖的时候,云州要出新的列侯的消息在京城渐渐传开。 按理说这也不是特别震惊的消息,列侯在开国的时候是顶级爵位,但随着大晋几次宫变,再加上几位权臣上位之后富有特色的开创,现在的爵位越发越多,越叠越高。别说国公,异性王都封了好几个了。列侯也不怎么值钱了。 更别说地方渐渐失控之后,已经开始自创头衔,再贿赂没节操的当权者就能得到认证。各种稀奇古怪的官爵层出不穷。有的人自己不是侯,却可以给手下封侯。 但高远侯这个人本身是值得重视的,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实权诸侯,还因为她其实算“保皇党”,与国师、与今上关系匪浅,虽然独揽一州大权,但始终尊重中枢,没有做出不臣之事。这个人甚至可以算朝廷在地方上一块压舱石。她如今似乎要做出关于未来的决定,或许就会改变数年之后天下的走势。 云州,值得一去。 “那么就去看看吧。” 不止一位贵人或者自己要去,或者对亲信、子侄做出了指示,虽然立场不同,但关注的点和重梦真人相差不大。京中的聪明人太多了。 一时间,云州再次风起云涌。 (本章完) 620 表彰 “啊?”车林被汤昭问的一愣。 剑意可不是别的东西,事关隐私,不会随意跟外人透露的,甚至外人问一问也犯忌讳。 汤昭毫无疑问是外人。 倘若是同一州相处不错的同僚,类似池千里和汤昭这样的关系,为了眼前大局,说不定还有可能透露一二,但两人连同州都不是,说私交似也谈不上,现在是纯粹的工作伙伴关系,这种问题车林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 汤昭自然不会让他误会,解释道:“我怀疑他们魔教针对你是因为你的剑意特殊,需要乱你的方寸,不让伱出现在魔窟现场,所以特有一问。你也可以不回答,心里有数就行。” 车林低头暗暗沉吟,道:“不觉得我有什么特殊的啊?我也不是那种衔尾剑。我给您放出剑象看看。” 他不会直接回答准确地剑意,但是放出剑象来,可以让汤昭自己猜测。 汤昭道:“也好。” 然后他把眼镜戴了起来。 逼别人说出剑象未免冒昧,自己看就没关系。 车林哪里知道汤昭眼里要长“三勾玉”了,轻轻一挥,眼前出现了一根柱子。 “哦——” “定海神针?” “什么?” “没什么——” 汤昭排除了一个不可能的选项,仔细看这柱子,才发现这精美异常,简直雕龙画凤的柱子,居然是木头做的。 木头柱子?上面还刻着花纹? 图腾吗? 不,那画风就太古怪了,说到底,剑客的剑象受限于剑客本身的见识和喜好。要是凉州剑客可能有这种偏异族的爱好,幽州剑客则不至于。毕竟幽州比云州更靠近中原文采精华之地,也以正统自居,少有这种异类。 那就要考虑…… 还是直接看答案吧。 汤昭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眼睛,还在刷屏,现在只有一个镜片,单核就是不行啊。 “这柱子上面的兽形是狮子么……啊,是朝天吼。难道说这柱子是华表吗?” 汤昭终于给出了答案,还是猜出来的。车林有点诧异,赞道:“正是,汤指挥好学识。” 比起经典的华表,这跟木头柱子实在有点变型,介于木头桩子和华表之间,尤其是顶上的朝天吼比较变形,看着只是一只面目模糊的四脚兽,不然汤昭很容易能联想到。 做个华表给自己…… “车镇守好胆识。” 虽然并没有规定华表是皇家独享,连寺庙门前也可以立,但毕竟它还是跟宫殿的联系更紧密不是? 如今到也算礼崩乐坏的年代了,强者只要不明着登基,一般是没人管,但你不是朝廷的镇守使吗?难道不该忌讳一点儿? 幽州还不比云州,虽然都是诸侯的地盘,但幽州做主的是顺王,那也是大晋皇族,有继承顺位在身,很看重正统的,高远侯被称为保皇党,但顺王就是皇族,官府的风格差距不小,车林可真是犯忌讳。 车林听懂了汤昭的意思,苦笑了一下,道:“我要是有胆识,这朝天吼也不会变得四不像了。只怪我幼年和父亲去顺王府前见到了华表,我父亲说,那是记录丰功伟绩的,我想有朝一日把自己的功劳也记上,因此给自己立了一柱。剑意和剑象也真是难以控制。” 汤昭恍然,紧着道:“这不是有点对上了?这柱子是用来记录的,若我没猜错,过去的事就是你忘记了,柱子也能留存,那也许过去的某一天,你见到了什么魔教密辛,记录在上面,如今就成了他们计划的一个大破绽,所以他们来找你的麻烦呢?” 车林想了想,摇头道:“虽有这个可能,但也不太对。因为我这个表不记外面的东西,只记我自己的战绩。作用主要是……” 他迟疑了一下:“表彰我自己。” 汤昭道:“自己表彰自己?” 那是不是有点……脸皮厚?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你能从表彰自己中得到好处?比如……有助修炼?” 车林嗯了一声,道:“越是回味越有好处。” 这是一把能够反哺的剑啊。 这种剑也算少见,毕竟一般人持剑都想到的是杀敌,修炼当然也重要,但是谁还不会修炼呢?用剑的同时本来是修炼,还会专门抽出时间来修剑元、悟剑心,这都是功课。还再用剑直接给自己修炼加持,甚至耽误了开发剑术,一般人可能会觉得多此一举。 汤昭紧接着想到一个关键处,道:“你这个上面的战绩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呢?” “再有,给你带来好处的,是过往的战绩,还是你对你自己的表彰呢?” 这两问是独立的,其实也互相有联系。 如果是客观的,也就是他作战立功就会记录,那么带给他好处的根源应该是作战有功,越是功勋卓著越累加奖励。那这个华表,就很像某种传统金手指了。 但如果是主观的,也就是他认为自己有功绩才会记录在案,那么多半带给他增益的,是他表彰自己的过程,也就是他的信心和荣耀感,甚至可以说是越深信自己的丰功伟绩,越强大。 汤昭倾向于后者,原因嘛,剑本来就是唯心的。这种主观的标准反而好操作。 车林想了想,道:“是我主观的。我确信的战绩就会被记录。” 汤昭道:“也就是说,可以通过摧毁你的信心把记录的战绩抹去咯?” 车林脸色一变,汤昭接着道:“那也可以彻底摧毁你的精神支柱让华表倒塌?几乎相当于废掉你?”怪不得汤昭发现在宴会上车林被指责之后元气衰退,原来果然是剑意闹得。 车林其实也想到这个关键点,由这一点思及今日之事,更察觉到对方的险恶用心。用名声栽赃这一招对其他剑客不过是脸面问题,对他来说是修为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存亡问题,忍不住咬牙切齿道:“混蛋,竟敢这样毁我!” “王八蛋,该死的魔教!” 他大怒之下,狠狠地踹在唯一一张桌子上,只听喀嚓一声,桌子散了架。汤昭手快,将桌上的东西都收起。 车林这才想起这里是汤昭的地方,桌椅都是汤昭的资产,虽然不值钱,但也不能随便毁坏,忙道:“抱歉……” 这么一转折,他又冷静下来,道:“这也怪我。怪我给人可乘之机,怪我之前做事不周……”他这么一说,那华表有些动摇,似乎要掉下木屑来。 车林连忙住口,一时颓然。 明明他已经动摇了,但他的剑却不允许他动摇。如果让他忽略以前做得不对的地方,再度自信满满的表彰自己又实在难以做到。 这很危险,因为是剑心崩溃的前兆。 这时,汤昭斜眼看到眼镜的状态: 剑谱收录完毕。 剑:永志剑。 这果然是一把用来记录的剑,不过记录的方式其实和车林并不契合。他只是喜好荣耀名誉,并不是发自内心:“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的那种人。 汤昭提醒他道:“车镇守,我觉得你应该想想华表的源头……” 正在这时,外面有斥候回来,禀报道:“抓到魔教的舌头了。” 嗯? 这么轻易? 汤昭有点惊讶,他记得魔教中都是宗教疯子,很不正常。被发现行踪还罢了,杀掉也正常,但是怎么会轻易抓活的呢? 车林倒不觉得奇怪,汤昭这是见得少了,他做检地司多年,常常和魔教缠斗,早知魔教当中也是鱼龙混杂,也有不惜性命的疯子,也有追名逐利的赌徒,还有浑水摸鱼的混子,或许就抓住了混子了呢? 只见一个宽城检地司副使将一个网兜拖了进来,里面网着一人,初看没什么稀奇,但仔细看时发现长着狼耳朵。 “异种?改造?”汤昭十分纳罕,他见过魔教众人变身,还没见过只变了两个耳朵的。 人长着狼耳朵,因为此人相貌普丑,因此显得更加古怪难看。 副使即幽州派出去的斥候灵官,上前道:“属下遇到了三个人的小队,本要追踪他们去大本营,但半路被发现了。他们都要变异,其中两人成功,已经化作疯狂的禽兽,我觉得没用就杀了。这个大概是吃的变身药有点问题,只变了一半,结果自己吓坏了,就被属下抓了俘虏了。” 汤昭点点头,魔教的人疯狂,有一半原因就是能变身,一旦变身理智减弱,只有兽性,自然悍不畏死,但一旦变身不成功,就有怂了的可能。 不过变身失败都能遇到?那应该是千里无一吧? 运气不错啊。 汤昭摸了摸身上戴着的锦囊,也不知是不是师姐的力量在保佑。 车林看了汤昭一眼,汤昭道:“请车镇守审讯。” 车林点点头,上去先给了他一脚,道:“叫什么名字?” 那魔教人脸上抽搐了一下,车林道:“你同伴都死了,你也有一百种为你们教尽忠的方法,既然没死,就是想活了?巧了,我也想让你活着,我还可以叫你以后光明正大的活着。所以咱们都有好心,可别把事情办坏了。别说我没给你机会,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果然道:“你……你不杀我,还肯叫我上岸?” 车林道:“我是镇守使,不会骗你。你老实配合我就送你一个富贵安宁的下半辈子,这可是你有生以来最好的机会。” 那人咬牙道:“好吧,我说。” 车林单刀直入问道:“先说说你胸口别着的那古怪的草是什么?” (本章完) 599 天上人 所谓天上人,指的是人间以上来的贵客。但不是指前线,也不是指前进城。 对于高远侯这些人来说,前进城也不过是和人间并行的机构,甚至双方的人马都可以互相转换,她自己也在前进城有职务,名义上统率着摩云城。前进城的人算不得什么天上人。 真正的天上人,那是再上面一层。是那个凌驾于前线各大势力之上、与剑客、剑侠有鸿沟的那些强者。 高远侯心中奇怪,尽管她常去前线作战,但和那些人没什么交集,在办的这件大事也都是人间事,不涉及前线,金乌剑的消息也瞒得死死的,怎么就招惹出这些人来? 她心中转念,一刹那间已经把这些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突然明白怎么引起注意了。 彩云归! 之前郑昀冒险回彩云归偷取了金乌之影,虽然在消失的帮助下,不但没有被发现,甚至能抹去金乌被偷这件事,但消失虽然神奇,但本来也不过一个剑法,岂能完全无痕迹的瞒住所有高层次的存在? 一旦被发现破绽,那些人顺藤摸瓜的追下来,一直追到云州这边,将金乌剑的事也牵扯出来,难道有什么不可思议吗? 那么,他们此行是来干什么的呢? 高远侯匆匆赶回都督府,就见客厅内正有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年轻人,但一眼就能看出谁为主。 分辨主从不需要慧眼如炬,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他们两个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那坐着的年轻人看起来倒不如何夺目,相反相貌朴实,气质也平实,一身衣服简直是粗布,连高远侯明知道他来历不凡,不特别用剑法加强观察都看不出他隐藏着什么深厚实力。 这是个强者,是剑仙殿下! 能让她看不出虚实的,只能是剑仙了。 来者居然不是某位殿下派来的使者,而是剑仙本人? 可见他们有多重视啊。 高远侯更在心里将此人和自己所知太阳域的几个大人物一一对应,发现很难对上,不由得更加疑惑:这是哪位强者不惜打破剑仙不下凡的惯例亲自走这一趟? 在他旁边的少年倒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不凡,不到二十岁年纪,身长玉立,眉目清朗,真如玉树芝兰一般,其风采世间罕见。 这位的实力倒是很容易就看出来了:是个剑侠。 这么年轻的剑侠,果然是天之骄子,不过出现在仙剑身边,明显是一位剑仙亲近子弟,所以有此实力也不算稀奇? 又或者是,高远侯见过更加出色的少年,所以这年轻人不再能给她惊才绝艳的感觉。 虽然心中有各种想法,但高远侯还是十分礼貌,道:“云州都督荀向宁见过剑仙殿下。殿下降临云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那位殿下微微一笑,稍微欠身还礼,道:“高远侯阁下客气了。我在天外就听说过你,是人间一位很不错的后起之秀。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以高远侯的年纪和地位,能叫她一声“后起之秀”的人已经很少了,这时听到对方明显用对后辈的口气跟她说话,高远侯自己感觉还是很奇妙的。 但这还真没办法挑毛病,人家年纪说不定是自己几倍,高远侯客客气气的道:“殿下言重了。以区区小人物,焉能引得贵人下界?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那殿下倒也敞亮,直接道:“我这次来是想见一见一位相当不凡的年轻人。就是汤昭少君了。听说他就在云州,不知是否有幸一见?” 他说话不可谓不客气,听得高远侯都有点恍惚:这殿下这么给面子吗?不过她也心中明镜一样:天上果然注意到这里,连汤昭的名字也知道的清清楚楚,看来自己这边的筹谋用处不大。 还好现在也到了解决的时候了,几日一过,事情便了结。瞒不瞒得住都没关系。 当下高远侯道:“蒙您特意召见,汤昭本该立刻赶来拜见。但他现在在闭关,做至关重要的突破。不知殿下是否愿意通融?或者我叫他先别突破,先来拜见您?” 这句话明显有试探之意,乃是试探这位殿下对汤昭的好恶。 那位殿下可能意识到了这种试探,但依旧轻轻松松给出了好的答案:“不用了。让他安心闭关好了。我要见他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这个晚辈听说人间也有一个少年与他一样才华卓越,心有不服,想来看一看、比一比,我正好感兴趣,也就一起来罢了。” 这个理由还真是……敷衍。 剑仙降临人间其实是有些违背“潜规则”的,能让他专程赶来,还指名道姓的要见,怎么可能是因为这儿戏一般的理由? 不过高远侯捕捉到那少年微微扬眉,眼神凝聚,一脸的跃跃欲试,看来这个理由至少不是凭空编造,他还真想碰一碰汤昭。 少年人争强好胜再正常不过了。 剑仙殿下继续道:“他是要等事成才出关了?你们那个至关重要的仪式什么时候举行?” 高远侯算了算时间,道:“三天之后。” 剑仙道:“好吧。三天时间也不长。那你给我找个清净点的地方。接地气一点儿的。” 高远侯最擅长观察,此时已经猜出了他的喜好,道:“好的。通阳河畔有一座庄园,最是清净少人,周围是稻田,阡陌交通,稻花清香……” 那剑仙笑道:“好极了。就那里吧。小韩……” 那被叫做小韩的年轻人欠身道:“小人想要出去转一转。” 那殿下对高远侯道:“也好。他很少来人间,就让他多看看人间的风光。毕竟这里是我们的根,我们生根发芽的土地。脚老是不踩在地面上终究会有问题的。” 当下高远侯陪着剑仙去庄园,那位小韩则由其他人陪着,却是靖安司的副指挥使于雅。 靖安司的人长袖善舞,最会待人接物,做接待比什么检地司可适合得多。 那小韩虽然骄傲,倒不失礼貌,看样子教养不错,通了姓名叫韩声远,今年正二十,成为剑侠已经两年有余,也就是说他成为剑侠时还不到十八岁。 于雅自然满口“英雄出少年”、“天之骄子”这样的夸赞,捧的他舒舒服服,韩声远便直截了当问道:“伱看我比那汤昭怎么样?” 于雅微微一怔,道:“您是金枝玉叶,生而不凡,汤昭怎么能和您比?” 韩声远先是嗯了一声,紧接着道:“不对,你只评价我出身高,身份好,可没说我实力才华比他强,难道你觉得我不如他?” 于雅诚恳道:“您叫我评价,我只能这样评价,再多评价就是我虚言诓人。我只不过和汤昭见过一面,和您也是刚刚见面,眼光更是短浅,我如何能做出准确公正的评价来?” 这番话因为十分真诚,倒叫韩声远无话可说,只能有些失望道:“你居然没怎么见过汤昭?他不是你们这里声名赫赫的天才吗?又是那君侯的下属,和你份数同僚,你怎么和他不熟?” 于雅道:“虽然同僚但不同事嘛。我在外面做事的时间长,他呢,又要修炼又要铸剑,也忙的可以,我们没机会共事,自然也没怎么见面。” 韩声远哼道:“我听说了,他是个铸剑师,而且铸剑师也干得不错,实力也没落下。因此……就说比我强。当真有这样的人?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么三头六臂?” 于雅心中吃惊,暗道:你居然知道汤昭是铸剑师? 她身为专做情报工作的靖安司副指挥使,知道的事远比她表现出来的多,她对汤昭还算熟悉,甚至知道汤昭是为什么引起天上关注的,但她觉得上面在意的应该只有金乌剑而已。最多看重一下身为默然东君继承人的汤昭,那也是以观察他的实力为主,最多兼顾一下品行。 没想到区区几日,已经把汤昭调查的这么详细了?铸剑的事也知道? 天上想要的仅仅是金乌剑吗? 于雅一面转动心思,一面道:“他哪有三头六臂呢?也只是个少年郎罢了。” 接下来的两日于雅陪着韩声远在中天府附近游览,先是名胜古迹,再是山水风景,还有园林建筑。韩声远跟着游览,虽然没表现出不耐烦来,但于雅看出他心思不在此。 最后一日于雅租了一艘船,带着他从通阳河顺流而下,观赏两边的景色。正巧遇到王声和云西雁也坐船游览,两边对向而行,于雅心中一动,请两人上船同游。 对此韩声远倒是很欢迎,虽然实力差距大,但毕竟是同龄人,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尤其是这二位比起滑不留手的于雅来说更容易打探情报,他们又真的和汤昭很熟悉,且性情都还不错,云西雁更是好交朋友,还真跟韩声远聊了起来。 以汤昭这个话题为契机,三人居然真的成了游伴,快成了一见如故的好朋友了。有了同伴同游同乐,韩声远对游览之事也起了些兴趣,坐船在通阳河上尽兴游玩了一整日,晚上又去酒肆小酌了一杯,结果两人都喝不过云西雁,为了不在第二天的重要场合犯头疼,只能甘拜下风。 这种逍遥快乐,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第二天,也就是典礼的那一天。 (本章完) 600 故人 云州,清晨。 天气晴好,水波不兴。 通阳河河湾上高台醒目,两岸看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穿的都十分隆重,有官服穿官服,无官服的也要穿近似礼服的厚重衣服,而且排到看台后面去。 扫视全场,还是有官服可穿的人多些。 事实上这也是来自庙堂的典礼,本来是有一套定规典仪的,在当年必须要在京城举行,皇帝亲临。但是如今越来越不讲究了。不但挪到了地方,只派了个钦差传旨,而且本地做主的高远侯明明也在精心准备典礼,但是各方布置不按定规走,弄得不伦不类,十分古怪。要是外行可能就被盛大的仪式唬住了,但是朝廷中的官员可不会发现不了,都觉得高远侯离经叛道,大不寻常。 更何况典礼的观众竟还有些三教九流之辈,也上大雅之堂,与官府同列,众贵人是心中不满的。 虽然不满,但也无人表露出来,一则这里是高远侯的地盘,高远侯地位崇高,一般人得罪不起。二则,上面还有一位神秘强者端坐,压得众人不敢多言。 那神秘强者自然是从天下下来的剑仙殿下。他坐的位置正在中央,坐北朝南,要在京城,那是给皇帝陛下留的。 虽然别人坐这个位置肯定是僭越,但剑仙又另一说。虽然他们只称“殿下”,应当比天下之主“陛下”低上一层,理论上当剑仙下界,也要尊重人主,不得僭礼,但这种事还得看双方的实力对比。 当年晋太祖席卷天下,御极宇内,号令九州莫敢不从,那时有神州之主的身份加身,天上来的剑仙哪一个不对他客客气气,有商有量? 甚至传说太祖不点头,那些剑仙都不敢随便降临。 现在嘛…… 现在坐在皇宫里那位幼主,别说天上的剑仙,就是多走两步出了京城乃至皇宫,基本上就没人听他的了。是以剑仙的地位自然又心照不宣的往上抬。即使这里有朝廷的钦差,形同天子亲至,也没有提出异议要挪挪座位。 而且现在众人的注意力也没太集中在礼仪上,而是都在奇怪: 怎么不见那位汤昭啊? 莫非还在沐浴更衣? 但是现在钦差都到了,高远侯也在场,吉时将至,他作为受封者还不出现,这谱也太大了吧。 更别说剑仙也在等他,怎么还真玩“千呼万唤始出来”那一套啊?那是拿乔,自抬身价的手段。眼见天上天下的贵人都在这里,你拿乔惹恼了哪一个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别说其他人,就连和高远侯通过气的钦差敏夫人也有些疑惑,用目光示意高远侯。 高远侯算着时辰,道:“可以开始了。” “嗡——” 就听礼乐声响起,沉闷的号角声仿佛从远古而来,要往未来而去。 “不对劲啊。”看台上王飞低声道:“这声音不是礼乐,而是军乐,是军号。” 他身份高贵,是正经的雪山王世子,此番是光明正大代表雪山王来的,地位在宾客中数一数二的显赫。因此没和熟悉的云西雁坐在一起。在他身边是和他身份类似的寿王府的小王孙。 寿王乃是当今皇叔,地位崇高,不过王飞是正经的世子,而这位小王孙只是寿王一个寻常孙子,寿王至少有两位数以上的孙子,小王孙就不如王世子了。 按照王室的辈分,小王孙得叫王飞一声:“王叔。”那年纪还不过二十的小王孙挺巴结这位世子,这几日“王叔、王叔”叫的很顺口。王飞看在同是宗室的份上对他也不错。 小王孙显然是纨绔子弟啥也不懂,问道:“王叔,演奏军号是什么意思?” 王飞道:“那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 是出征! 他正琢磨这个回答不太像话,似乎怎样也不能适用这个场合,就觉得身子一飘忽,向天上飘起。 不知是他在飘,所有人都飘了起来,或者说是观众台飘了起来。 这种漂浮相当沉稳,看台就像一个八抬大轿被稳稳抬了起来,唯独高度高了一些,往上十丈有余还不肯停下。这个高度对那些懂御剑的不算什么,但对于小王孙这样的纨绔来说显然太高了,他差点尖叫出来,抓住王飞的胳膊才稳住。 这时高远侯道:“诸位贵宾勿忧,这个看台是我们主动升起的,因为下面这个仪式不适合太近观看。而且看台四周有保护措施,只要不离开看台,我保证你们安然无恙。” 她说的十分镇定,仿佛是在宣布一场表演的开场。 高远侯还是有信誉的,众人都信了,但信了不代表不慌。尤其是小王孙这样的,不由得手足无措,抓着王飞的袖子道:“王叔、王叔,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叔也不知道啊。 王飞其实也有点慌,他也不常御剑飞行的,但是不想在侄儿面前露怯,勉强冷静下来观察四周,发现连高远侯和钦差大臣站的礼台都飘了起来。 莫非真的不安全,连高远侯也不安全? 唯一没动的只有剑仙殿下做的位置,可能是高远侯觉得他不需要额外照顾所以没给他升椅子,也可能是他的椅子本来也要飘起来,但是被他自己压制下去了。 所以现在是要…… 这时,军号声停了,从看台背后走出两个人。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有力,面相威严,步履矫健,穿着三品武官服饰,看着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而另一个则是年轻人,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清俊,神色严肃。 如果说之前还有纷纷谣言传汤昭的身份容貌,其中甚至有些能和那位三品武官对上,而今所有人一看到汤昭的时候就突然恍然大悟: 这个人必是汤昭!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看这少年的风采如此出众,几乎满足了人们对英才的所有想象,似乎年少封侯也不奇怪。 虽然确实年轻…… 好吧,是太年轻了! 小王孙拉住王飞道:“王叔,你不是认识汤昭吗?这个就是汤昭吗?” 王飞嗯了一声,道:“是啊。除了他还能是别人吗?” 顿了一顿,他有些疑惑道:“他似乎变了一些。”他阅历也一般,很难准确的形容自己的直觉,最后措辞良久,说了一声:“他长大了。” 如果说他之前听到军号还有些奇怪,但看到汤昭的状态,突然又觉得不奇怪了:“他真的要上战场啊。” 王飞自己也上过战场,他深知汤昭的状态,并非热血沸腾,也非视死如归,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他要开始战斗了。 那么接下来能看到什么? 正如王飞所想,汤昭为了今天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已经把状态调整到最好,并非最热情 最勇敢,却是最平静。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心境…… 也不是没有…… 当汤昭路过唯一还留在地下的那把椅子上,看到了椅子上的人,突然一愣,眼睛睁大,不得不开口道:“您……啊,您是……” 那位剑仙殿下笑眯眯道:“原来汤小友还记得我。” 听到这位“剑仙殿下”对汤昭的称呼,他身后的韩声远猛然瞪大了眼,看向汤昭,满是不可思议。 汤昭苦笑道:“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您呢。” 您可是我见过最强的强者啊。 该怎么称呼您呢? 归园氏……陛下? 世间规矩,剑仙皆称殿下,那么更高一层的剑圣应该就是陛下了吧。 虽然没有人明确这个规矩,或许是因为剑圣离着人间实在太遥远了。 没错,这就是坤剑剑圣,在剑州和汤昭有一面之缘的强者。当时汤昭用坤剑解决了一个麻烦,归园氏则送他一件礼物。 要没有那件礼物,就不会有今日这场典礼了。 只是剑圣为什么要下界来,不会是特意来看他的吧? 要是这样,汤昭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而且不但若惊,还有些狼狈。 如果是别的强者,哪怕是不认识的强者下来注视他,他都不会胆怯,因为他代表的是云州,行事也正大光明,行得端站得直,自然无所畏惧。 唯独面对这位……他可是马上要用到他的剑啊。 他就好像当着李逵的面劫道的李鬼,不管李逵追不追究,他自己心虚啊。 一瞬间,汤昭甚至想要临时放弃计划了。要不今天就不做大事了,老老实实受封就好了? 但是下一刻,他就否定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今日是最好机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岂能半途而废? 而且如今的他已经决定“以我为主”,眼前的事最重要,云州最重要。别的都要让步。 这时归园氏先道:“今天小友要大展身手了?我是拭目以待啊。” 汤昭抛弃了其他情绪,正色道:“我记得您喜爱田园。您还记得上次送我的种子吗?” 归园氏道:“种子啊……是荷花种子吧?” 其实是荷花池,归园氏有意顺着他的机锋走。 汤昭道:“种下一颗种子,那么种子茁壮成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也是很正常的吧?” 反正他是尽力找补了,能不能糊弄住他也不知道。 归园氏略一沉吟,笑道:“我是很乐意看到耕种便有收获的,五谷丰登乃是美事。那我看看伱结出什么果实来了?” 汤昭略一欠身,转头对后面的大汉也就是检地司指挥使麒麟剑道:“请指挥使分水!” (本章完) 601 息壤 典礼的地方正位于通阳河的河湾,是水面最宽敞,也是水温最高的地方。 也是当初汤昭下水寻找金乌剑的地方。 现在金乌剑已经不在,但这湾水依旧滚热,金乌留下的力量还在支撑着万里土地。 如果想直达金乌剑留下的空间,只有再次从这里入水才行。 但是汤昭今天不打算入水,他要在阳光下完成这一切。所以他找来了麒麟剑帮忙。 “剑法——分江河!” 随着麒麟剑的挥剑,一头蔚蓝色的神兽从天而降。 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正是麒麟剑的剑象——水麒麟! 水麒麟脚踏波浪,张口微微吸了一口水,然后猛然吐出! 那细细的水流在空中化为一柄巨剑,狠狠地往下劈去! 以水断水! 锋利而巨大的水剑只一剑,将通阳河斩断为两截! 这就是拔山断河之力! 有道是插刀断水水更流,就算再大的力量能一时截断江河,应该也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水流会再度通畅。但这道江河的伤口却就这么凝滞住了,仿佛建成了两道无形的大坝,把两边水流一起牢牢拦住。 水麒麟不仅能分水,还能控水! 如此强大的剑法,足以令人炫目,更别说两边水流的横截面就像巨大的水晶壁,能透过水面看到游鱼和水族自由自在的游弋,似水晶宫一般,更是瑰丽奇观,更是但众人并没有多投入注意力,反而全被下方露出来的场景惊呆了。 本来水下是一片无穷的光海,但汤昭将光散去了,所有人都能看清楚。 看清楚那株倒垂的巨树—— 那是建木。 第一眼看到那贯穿天地一般的建木,甚至比连同两界那株“建木”任谁都会震撼的,尤其是大河分开,露出这等壮观的奇景时,那璀璨的光明与旺盛生机交织的巨大树木,让众人不由自主心生敬仰和亲近。 但汤昭却只觉得伤感,他看到那舒展如大佛手掌般的叶片,想起了金乌化作的句东君在上面初见他的样子。 树还在,金乌已经不在了。 金乌既然不在,这树也不会长久存在的。 这本是金乌留在世上的纪念之一,但在今日却要由汤昭亲手拔起,消灭一处故人的痕迹。 汤昭深深吸了一口气,拔剑。 一把金光熠熠的剑脱鞘而出,霎时间光芒万丈,浩荡直冲云霄。 一声乌啼直冲云霄! 金乌剑出! 只这一个亮相,众人神色天差地别。 有懂行的如那韩声远,一见金乌剑双目圆睁,拳头攥紧,感觉他就站在金乌剑对面,在跟那把剑、那个人较劲。 有的人虽然未必认出金乌剑,但因见多识广,有些猜测的,如钦差敏夫人,眼睛微眯,瞳孔中倒映着金光,似在思考什么。还有更差一些的如王飞,谈不上认得,只是抓住记忆里淡淡的一个印象,疑惑中掺杂着迷茫。 而像小王孙那样啥也不懂的,就只剩下迷茫了。 而最中间的归园氏则十分淡然,反而噙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随着金乌啼鸣,那巨大的树仿佛受到了召唤,轮廓渐渐地模糊,从具象的大树渐渐化为抽象的光芒。 树冠的虚化只是视觉的变化而已,但那倒扎在土地里的大树根系也开始往外拔,每拔出一根,地面就晃动一下,上方的地面也震动一下,渐渐整片土地动摇到无法停下来。 虽然浮在天空,但众人也看到地面在颤抖,土石崩碎,树木动摇。这分明是巨大的地龙翻身,从河边开始往外波及,地震波一荡一荡,不知要波及到哪里去。 再往外波及,波及到居民区里,可是要发生灾祸的!大地动在哪里都是大灾难,哪怕是偏远地区出了这等灾难,京城都要头疼。 高远侯在干什么,往自家招惹灾祸吗?!她不是一直以爱民怜下著称的吗? 高远侯平静的看着,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其实她心中也自心慌,虽然这流程都是早安排好的,但是毕竟从来没有预演过,也不可能预演,这等开天辟地的大事出什么乱子都有可能。而且一旦出了祸事也很难补救,后果不堪设想。 云州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如果不彻底治疗是一定会死的,但是挽救局势要做大手术,开膛破肚,这是超高难度的新型手术,从来没有先例的,操刀的也只是个新手,一旦手术失败,死的比病死更加惨烈百倍。 如今手术台上是汤昭主刀,但高远侯拍板做手术,也承担了沉甸甸的责任。云州自塌是天灾,她不负责,尚可另寻地盘做君侯,但若是这次主动弄塌了,那就是人祸,她身为云州之主要背全责,那种万千人命的责任她一身抵命还不够。 虽然高远侯不信神佛,此时心中也在念念有词,期盼上天眷顾,此行顺利。 霎时间,大树已经化为光华,倒卷入金乌剑,金乌剑的光芒再度亮了一分。 当然金乌剑刚刚出炉,只有当年的三分实力,等到三个剑意全部回归,则已经有了九分,今天收齐最后一点力量,终于到了十分! 真正的完全体金乌剑,现在才重回世间! 但这样完整的金乌剑却不是主角,汤昭在金乌剑还原的一瞬间立刻倒插了回去,转手拿出早已准备的荷塘。 那是坤剑的法器,是当初剑圣送给汤昭的。 汤昭戴上眼镜,用手稍微遮住荷塘,给归园氏制造了一个视觉死角。 “拟持——坤剑!” 厚重的泥土气息代替了漫天光华。 “嗯?”原本只是从容的笑着的归园氏神色一凝。 汤昭当然知道会引起注意,但眼前到了不能回头的地步,也就无所顾忌了,只管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挥动坤剑。 “剑象——息壤。” 瞬间,一块小小的土落下,正好落在大树当初的树坑里。 “剑意,柔顺伸展。” 那最初指甲盖大小一块土,陡然变大,如同被吹起来的气球…… 不,一般的气球不可能膨胀的这么快,或者说,任何一样东西都不可能膨胀的这么快,它甚至比点火生烟的烟气释放的还快,几乎一瞬间就膨胀到视野以外的地方,在看不见的地方还在无限膨胀。 只要有空隙,息壤通通可以填满。 只是汤昭的剑元在飞速消耗,能感觉息壤膨胀的速度与他的剑元息息相关。这也是他早就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再等一个月,等他第二剑意萌发,剑元再度增长之后才做这件事。 经过上一次铸金乌剑被迫瞬间抽空剑元,汤昭已经习惯了这样大量的输送剑元,何况还有金乌剑给他做后盾,他是能够应付这种消耗的。 随着息壤的无限膨胀,震荡的地面瞬间恢复平静,就像一个干瘪的口袋重新装满了东西,再度鼓鼓囊囊起来。 这也是速度足够快,大地只是震荡,并没有破裂,如果真的塌陷了哪怕再度顶起来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第一步顺利! 在众人看来,就是汤昭一挥剑,云州大地要塌陷,再一挥剑,重新将大地填满。 大地的倒塌与重建,都在挥剑之间! 这是何等的伟力? 这就是新的列侯么? 此时,云州刚刚度过了一场崩殂的危机,原本金乌的能量被息壤填满,大地重归平静。 而汤昭的力量也消耗的差不多了,如果现在停手,会得到一个完整的云州。 但也是一个贫瘠的云州。 又或者说,失去了金乌地热的滋养,云州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成为和凉州一样的苦寒之地。地下只有厚厚的新土,甚至没有多年生植物的腐殖质,贫瘠如沙土,随着漫长的冬季变为冻土。 这够吗? 这是汤昭的家乡,汤昭不愿意就这样结束,他用剩余的力量再度举起剑,高高的挥下: “剑势——沃野千里!” 澎湃的能量沁入土地,那是生机、那是肥料、那是腐殖质……那是一切能让土地变得肥沃的宝贵物质。它们像息壤一样被灌入云州大地之下。 汤昭感觉到了疲劳,那是一种强弩之末的疲劳,也是一种放松之后的疲劳。比起刚刚那必须要拯救云州的一剑,这一剑是锦上添花,他随时可以停手,多坚持一刻会多带来一份实惠,少一分也最多少上几亩良田。 压力是懒惰的大敌,一旦生死间的压力放松,连汤昭也不由升起些惰怠,但他压制自己,把所有力量都压了上去。 他想要给父老乡亲一个丰饶的云州。 终于,汤昭绞干了身体里最后一分剑元,剑无力的垂下。人却还笔直的站着。他可以坐下来让自己休息一下,会让他更好受些,但少年人的好胜心不许他这样。他看起来好像随时还能在挥出下一剑似的。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还沉浸在刚刚那一幕的震撼之中。 这时,一边响起了掌声。 掌声不大,但在一片沉默中格外清晰。 是归园氏。 归园氏站起身,道:“好,用得好。坤剑就是做这个用的,看来你对剑有自己的理解。” 他笑道:“既然都到这里了,还有最后一步,我来帮你补上吧。” 他没有拿剑,只是手轻轻一指,指向脚下的云州大地: “神通—— 人杰地灵!” 602 神通 神……神通吗? 归园氏语气平静,但当听到神通二字时,有见识者都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 汤昭脑海中闪过坤剑的剑谱,想起剑道下面那一行正是神通。 至今为止,汤昭只在坤剑的剑谱上看到过有神通。连旸谷剑、如意剑这样的仙剑都没有这一行。 也就是说,这是独属于剑圣的手段,连剑仙也不能染指。 而汤昭就算在拟持中看到这个选择,明明也可以尝试,却连尝试的念头也没有。 他怕一瞬间被抽成人干。 如今,终于看到真正的神通了,使用神通的人正是一位真正的剑圣! 汤昭比任何人都激动,想到了金乌剑势的改天换地,剑圣的神通一定更加绚烂无比,超出人的想象之外吧? 就见归园氏一指指向大地,就像在对土地发号施令。 土地泛起一层淡淡的波纹仿佛透明的水波一般远远的荡漾开去,速度奇快,仿佛要在一瞬间笼罩整个云州,但所有人都能清楚的捕捉到那水波的痕迹。 汤昭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土地瞬间起了褶皱,居然就像水面起了波澜一样稀松平常,然后褶皱远远地荡了开去,就像浪花一样一浪打一浪,越推越远。完后归于平静。 起过褶皱的土地复原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痕迹,上面的草木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这一点,就犹如奇迹。 然后…… 没了。 褶皱荡漾出去,除了在众人脑海中留下一个神奇的开场,并没有任何其他后续。 众人不管懂不懂神通是什么,也不管知不知道这位剑仙是位剑圣,但看到强者出手还都很是兴奋,无不瞪大了眼睛打算看一看真正的天上人有什么本事。 再怎么也不能比刚刚汤昭那一剑填满大地差吧? 然而,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发生。 众人心中都闪过念头:就这? 剑仙,就这? 汤昭也甚为疑惑,但在某个时候,心中一动,似乎感觉身体有了某种变化,似乎……变得轻了一点儿? 是那种卸下一层枷锁的感觉。 紧接着心情也变得愉悦一点儿? 这变化是如此轻微,简直就像是自我催眠的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因为他的眼镜上及时闪过熟悉的汉字: “神通:人杰地灵。” 也只有这一行字而已。只是告诉汤昭,神通正在发生。 眼镜认证的,假不了。 汤昭看到这四个字,突然心中一动:人杰地灵,会不会要点在这个“人”上呢? 土地能变得肥沃,人也能变得杰出。 神通所指之处,人与土地都将日新月异。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神通真的了不起啊。 剑圣是送了云州一份难以想象的厚礼。 汤昭一时怔忡,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麒麟剑再不维持断水的效果,麒麟飞回,大河顿时恢复滔滔东流。把刚刚那一场沧海桑田淹没在河流之下。 如此,这一场恢弘大剧就这样落下帷幕。 众人如梦初醒,面面相觑,都觉得意犹未尽。 不是那么爽啊。 如果刚刚这场盛典在汤昭改造完云州地底就落幕,那将是一场震撼人心的盛大表演。唯独多了剑圣的莫名神通,又没了后续,会稍微给人虎头蛇尾的感觉。 只有一些极聪明的人察觉到了“人杰地灵”这四个字的分量,在心中默默震撼。 然而无论如何,众人都明白了今日来观礼的目的:不是出席什么流程化的封侯仪式,而是观看一场展览,一场示威。 高远侯广邀宾朋,让所有人来见证云州的汤昭是如何的强大!立下如何的丰功伟绩!封侯是如何实至名归! 同时,也是见证云州的脱胎换骨! 从此之后,云州再无地下隐患,也断绝了和金乌剑之间的联系。自己将怀璧其罪的白璧抛却,再无可觊觎之处。 再觊觎,就是觊觎云州本身,觊觎云州的基业了。 那就归于逐鹿的范畴了。 汤昭收起剑,从通阳河的空中走了下来,此时金乌剑的强烈的光芒已经熄灭,只剩下他身上淡淡的微光,也不知是剑光还是天上的阳光。 或许是他本人在发光。 这时人群中抑制不住的哗动起来,声音渐渐控制不住,形成浪潮,有人在议论,有人在惊叹,有人在欢呼。 小王孙一拉王飞的袖子,道:“王叔,王叔,你看见了么?真他么帅啊。我也想要这么帅。” 王飞正自心神巨震,被他拉了几下道:“你叫我也没用,我还想呢。”紧接着他反而拉住小王孙,叫道:“你能相信吗?他比我还晚成为剑生!如今已经这么强大了!这还有天理吗?” 高远侯等到哗动差不多停止,才道:“天使,封侯礼可以开始了。” 钦差敏夫人百感交集,道:“如今这典礼,不如说是贺礼,贺汤侯为云州、为天下立此大功。如今天下封侯未有如汤侯之功劳卓著者。” 之后的典礼乏善可陈,一套流程走下来,汤昭变成了“扶光侯”。 出乎意料的是扶光侯还有食邑一百户,虽然比高远侯这等万户侯差远了,而且是遥领极北之地的荒地,根本凑不出一百户,可能连十户的钱粮都没有,但人间本尊朝廷为共主,理论上汤昭还真有了某种合法宣称。 典礼结束,众人散去,高远侯开了盛大筵席招待宾朋。而汤昭这位新侯则独自去见归园氏。那位剑圣典礼结束径自走了,走时对汤昭眨了眨眼,这自然是叫汤昭过去的意思。 就算他不叫汤昭,汤昭也要去拜见一下这位故人。 归园氏还是住在高远侯为他准备的小院里,小院虽然不大,但不知何时已经种满了菜,绿油油的十分整齐。 汤昭看着菜地,心中想到的是“归田园兮,田园荒芜胡不归”。但比起陶渊明种豆“草盛豆苗稀”,这位剑圣的种菜技术可好得多了,这才几天,不但生根发芽,菜叶都张开了。 此时归园氏正在水井里打水,旁边那位韩声远,虽然看起来很不情愿但是还是老老实实的锄草。剑圣一见汤昭剑圣便笑道:“小友来了,坐。” 汤昭有些拘谨的靠近,道:“不敢当陛下……” 归园氏摆了摆手,道:“什么陛下,叫我前辈即可。” 韩声远稍微抬起头,盯着汤昭,看他敢不敢应承这一句“前辈”。 要知道前辈理论上可以前好几辈,但总感觉就是父辈,这一声前辈,就占了天上好多强者的便宜了。 汤昭顺势道:“今日多谢前辈赐福云州,我等云州生民感恩戴德。” 归园氏摆摆手,道:“偶一为之,何须言谢?这神通要起效果,让云州生出一辈资质超出常人的新生代,怎么也得几十年功夫。你们这一代怕是享受不了多少好处。当然你也不需要,谁的资质能比得上你呢?下次说不定由你来造福家乡了。小友,你可是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汤昭道:“那金乌剑……” 韩声远道:“倒不是金乌剑的事。金乌剑的事我们早就知道。在上面好几个人想要下来,但既然是你,我想还是我走一趟的好。从天上下来路途还怪远的呢。” 汤昭道:“实在是麻烦您。” 他当然不会说:“我也没请你,是你自己要来的。”既然金乌剑在手,总会招惹下人来,归园氏主动以故人的身份下来,到了之后不找事,任由汤昭和高远侯完成计划之后才出面,那是非常大的善意了。 归园氏笑道:“你这个惊喜可不小,居然能模仿我的剑。怎么做到的?是剑的手段吗?” 汤昭道:“这世上还有比剑更神奇的手段么?” 那边韩声远皱眉,心想:剑圣陛下问你什么你就回答,还搞什么反问呢?这话听起来好生无礼,真把自己当陛下的后辈了? 他却不知,汤昭这句话不是反问,而是疑问。 那是眼镜的手段,几乎可以说是奇迹。 眼镜这么神奇,它是剑体系之内的宝物还是另一体系的奇物呢? 世上还有没有和剑相提并论的体系呢? 归园氏若有所思,道:“天下神奇之物,无非剑与剑的原型,再无其他。除非是天魔界那边的魔物。” 汤昭听得心中一跳,暗道:那不应该吧? 不应该。 他很快就确定了:不会的。 当初仙女姐姐为了抵挡天魔入侵,纵身跳下堵住了裂缝,才换得人间平安,她要是天魔,世上还有谁不是天魔? 如果不是天魔,那就是剑了? 若是如此,倒也合了汤昭自己的某些猜测。 归园氏已经继续道:“你身上没有一丝阴气,自然不是天魔手段,自然是剑了。” 他说话没有咬死,或者说没有追问这神奇的剑是不是你的剑。其实按理说这等神奇手段要不是自己的剑也发挥不出来,但汤昭刚刚表演了一个用坤剑填遍云州,可算是证明了机缘巧合之下,他也可以用其他剑发挥巨大作用。那么归园氏不提,就算放他一马。 汤昭在他脸上分明看到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似乎……他知道些什么? 虽然汤昭现在自信渐涨,但还没有准备好主动暴露眼镜并询问来历,所以便揭过话题。 归园氏突然笑道:“你能用我的剑也很好。如果我也出了句东君那样的意外,也可以把剑托付给你了。” 咱别这么说好不好? 不吉利啊。 汤昭连连摇手道:“前辈万不可开这种玩笑。东君的剑在我手里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哪还能再添其他的剑呢?” 韩声远在旁听着暗暗吐槽:说得好像陛下的剑已经送到你手里一样。陛下跟你看玩笑,你还当真啊? 归园氏笑道:“自然不是现在,有机会再说。今日见你,我觉得你有拿众生之剑的潜力。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传说……” 汤昭好奇的看着他。 归园氏只说了一半,便笑道:“传说也只是传说罢了。且说眼下,金乌剑你打算怎么办?” 625 怀疑 一道辉煌的剑气从天而降,淹没了豆芽天魔! 就见半空中仿佛续命绳一样的光柱被剑气拦腰斩断,豆芽噗嗤的滚到草丛当中,一时竟和杂草无异。 与此同时,剑光追了上来,发出辉煌的光焰,仿佛一道洪流,对着豆芽扫去。 空气中,传来烧草的味道。 这种味道倒不一定是焚烧豆芽的味道,也很像是点燃了草叶。那天魔是草,周围也多的是草,也不知是点燃了自然的草还是点燃了天魔。 这毕竟是草原,而且是比寻常草原茂盛了百倍、高大了百倍的强势草原,任谁扔出一点火星子都有燎原之势。然而那阳光一样的火焰却是温度奇高,几乎一下子焚化了一切,让无数草叶霎时间灰飞烟灭,却又把焚烧范围控制的异常精准,在外面看来,就像地面出现了一盏瑰丽异常的灯笼,灯笼之内火焰熊熊,灯笼之外只是被光明照亮而已。 “呃呃……” 在光焰中,那天魔发出了几声怪声,就见一个影子往外爆冲。 但光焰实在太猛烈,不等它冲出就已经破坏了它的身躯,能隐约看到那影子像干枯的叶子一样卷曲起来,枯萎然后破碎,最后化为碎片、碎末…… 然后就寂然无声了。 再也找不到影子的痕迹。 “这……这就完了?” 两个镇守使在后面正商量捕捉剩下的魔教舵主呢,被强光吸引看到了这一幕,一时有些蒙住了。 那个天魔,应该是……死了吧? 不是,这就死了?! 他们分明看到了那天柱已经折断,那光焰已经把一切焚烧的干干净净,紧接着自己也熄灭了。就好像戏演完了拉上大幕。 这说明……战斗没过两回合就结束了? 这速度,快到让他们觉得自己漏看了什么。 然而……战斗似乎真的结束了。 就在光焰熄灭之后,那些暴涨的巨草虽然还是那么高大,却已经失去了野蛮的活力,好像草妖失去了妖魂,一下子变成了野草。然后大部分以很慢的高度枯萎了下去,笔直的杆子往下弯折,看起来垂头丧气,命不久矣。 或许这片丰茂草原很快就要消失。 要想回到当初农田与荒地的模样是不可能了,或许会变成杂草荒地。 人间地面又多了一块牛皮癣。 “指挥!” 这时,天上落下一人,正是汤昭。他手持仿佛阳光凝聚的剑,身上光辉熠熠,神色很平静。 但车林觉得,这种平静中带着几分凝重。 绝对没有胜利之后的喜悦。 他心里咯噔一下,池千里和汤昭关系更近,道:“指挥,刚刚那大天魔没死吗?” 汤昭神色终于浮现出一丝古怪,道:“应该是死了……” 池千里和车林松了口气,又觉得古怪,道:“这么快?” 汤昭道:“快就对了……你们觉得它是大天魔吗?” “啊?” 剑侠级别的天魔,被称为大天魔,是极其少见的,遇到了就是剑客的噩梦。 然而遇到剑侠又不同。天魔大多数没有理智,来到人间之后也被诸多克制,哪怕它们力量更强悍,身体更坚韧,依旧不是同级别剑侠的对手。 当然在前线就不一定了,天魔在前线能保持理智。双方都是在同样的起点分高下,孰强孰弱可不一定。 如果在天魔界,那就是对方占优势了。 但无论如何,剑侠就只有剑侠对抗,剑客是不能抗衡的。 汤昭速杀大天魔,按理也是可能的,但听汤昭的话,似乎不是这样? 刚刚和豆芽天魔交手的车林难以置信道:“不能吧,他可是非常强大的。我刚刚完全不是对手……” 汤昭道:“你刚刚被逼退了,但没有输吧?只战胜不杀死,剑客中强大者难道做不到吗?” 车林一时愣住:正如汤昭所说,剑客当中也有强弱。虽然他自忖论硬实力,他不逊于哪个剑客,毕竟他是把剑意用来提升自己常规实力的,剑术的缺陷都用御剑术来补足,因此在正面战斗中从来不怕谁。 但是,天魔不也是如此吗? 天魔不也是以绝对的力量和强横的正面作战能力著称的? 诚然,车林以前和天魔正面战斗胜多败少,甚至可以说以正对正也能战而胜之,但那也是因为天魔的水平本就参差不齐,或许他就没遇到过真正强大的天魔呢? 不用大天魔出手,天魔中真正的强者或许就有绝对强势的实力。 如果说那个天魔只是天魔的话,倒也说得通,毕竟如汤昭所说他只是被击退,并没有被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杀,而看汤昭的实力,他如果出手杀自己,或许能做到瞬杀? 剑侠和剑客,理应有这么大的差距。 “可是……可是……” 车林明明觉得有道理,还是觉得不对。 他还是觉得这是大天魔。这时池千里道:“虽然他被你轻松干掉了,但之前不也正面一战么?会不会是他确实是大天魔,只因为你特别强大?” 这听起来像是拍马屁,但池千里确实有这个疑问,直白的问了出来。 汤昭也直白的答道:“没错,一般的剑侠我都可以轻松战胜。天魔也好,剑侠也好,都不在话下。” 那天魔是不是大天魔,和汤昭能不能瞬杀他没有关系,就算真的是,也不耽误汤昭一剑解决,然而汤昭还是能察觉出异常。 不对劲。 那豆芽天魔表现的很古怪,甚至通人性,时常发出不屑的笑声,似乎藐视一切,天然让人觉得它很强。但真正交上手才知道,也并没有那么强。它嘲讽或许只是它天性恶劣,就是欠。 也就是个剑客级别的天魔罢了。 那么声势浩大,群星拱月一般的天魔却实力却仅止于此,不但实力没达到期望,连挣扎的姿势也不丰富。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然而更不对劲的,是车林和池千里。 尤其是池千里。 他们居然怀疑汤昭的判断。 汤昭以亲身战斗的感觉下了断言,而车林经过回忆也承认有这种可能性,这也该算十拿九稳了吧? 就算车林还有质疑,池千里也该先入为主的相信汤昭。 毕竟池千里和汤昭是老战友、老相识,也一直钦服汤昭的,知道他实力见识都在自己之上,这么一个小小判断,池千里居然再三不信,提出质疑。 汤昭不是容不得质疑的人,但这质疑若是出自车林之口,那是合情合理,但是出自池千里,则有些怪异。 当然不是说车林不怀疑,车林也怀疑,他也是觉得豆芽天魔是剑侠,只是池千里更直接的说了出来。 当然最最可疑的,是汤昭自己也觉得豆芽天魔有可能是剑侠大天魔! 说来荒谬至极,明明是他自己察觉到天魔的实力不足,可是他竟不能信任自己的判断,心中隐隐有一个声音坚持那豆芽天魔可能是实力有缺失的大天魔,那也是大天魔。 一个十有八九的事实,却是敌人不信,队友不信,连自己也不信…… 汤昭突然笑出声来,道:“也可能我的怀疑不对吧。无论如何,那天魔已经解决了不是吗?” 池千里和车林同时点头。周围八门金锁阵还在运转,那些困在其中的魔教徒们还在挣扎。其实对于剑客来说,一剑把他们送走也不为难,但一般镇守使是不会做这些的。所谓各司其职,镇守使把这些杂活做了,下面的人做什么? 镇守使一般只对付天魔或者剑客。 然而这回汤昭把天魔收拾了,而且效率奇高,竟然在那些杂鱼还没清干净的情况下就斩首了天魔,倒让这个阵法显得多余了。而且要让这些魔教徒继续陷在里面,到时候一个活口都没有,也不是好事。 车林道:“撤去阵法,直接抓活的?” 他觉得应该多抓几个活口,梳理一下这次魔窟的古怪之处,但毕竟还是要请示一下汤昭。 汤昭笑道:“不急,咱们先去各地,把魅影清剿一下,走。” 两个镇守使都有些奇怪,一般魔窟固然都有魅影,但那主要是因为阴气肆虐多日,自然滋生魅影、凶兽。但这个魔窟降临一日前才有阴气,大概是没有多少魅影的,又何必三个人一起去剿灭? 但既然汤昭邀请,两人便跟着去了。 他们去了,这边八门金锁阵可没有停。而且力道越来越大,果然把魔教徒们绞杀殆尽。那些检地司可不同情这些魔教徒,等到确定一个喘气的没有才停下来。 杀灭敌人,天魔也死了,按理说应该算是结束了,但没有上峰的命令,众人还是维持着阵法。 过了一会儿,汤昭一个人回来了,道:“两个镇守使已经在外面整队了,你们归队吧。” 众人面面相觑,但还记得汤昭是总指挥,有下令的权力,便都答应一声,就要收起阵法,汤昭道:“阵法我来收,这是我改造过的,你们先不能带走。等我拆解之后还给两家分部。” 这也是应该的,众检地司叉手行礼,然后列队离开。 眼见众人一一从汤昭眼前走过,进了草林,汤昭突然一指,一道透明的光墙截住了其中一人。 “我叫检地司的人走,可没叫阁下走。” 被他截住的也是个检地司武官。明明他从队伍里被生生拉了出去,众人却似乎没有察觉,只顾离开。 那人面目寻常,乃是个九品散官,干笑道:“难道我不是检地司的人吗?” 汤昭平静道:“都被抓出来了,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捕风剑。” 604 回家 既然归园氏要去访友,又是太阳廷的要事,他也没有邀请汤昭,汤昭也不会提出同行,当下先告辞,临别之前约定数日后再在中天府重聚,同上太阳廷。 这次典礼使用息壤填上了云州的大坑,遇上归园氏也给解决金乌剑的事开了个好头,一下子放下两件心事,汤昭只觉得如释重负。 下一件大事是准备去天上应对大人物,也是紧张大事,但至少眼下他有了几天时间空闲。 不如……回琢玉山庄看看吧? 一晃眼他已经出来大半年了,在训导营呆了几个月,又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让后就是白玉京、罔两山,中天府……在外漂泊多日,也真的有些想家了。 琢玉山庄是他的家无疑。 正好徐终南也来了,他难得回一趟云州,岂能不回琢玉山庄看看?虽然回去定要和师父吵吵闹闹,但这也是家的氛围,不吵闹还不习惯呢。 于是汤昭打算和徐终南第二天启程回山。 但其实他想简单了。 骤然封侯,有了真正朝廷认证的官面身份,那可不就要按照身份来做事? 比如说应酬。 晚上的大宴自然不用说,远道而来的贵宾都出席,汤昭作为主角难道能逃得过?那敬酒的人像走马灯一样乱转,各种“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好话如泉水一样喷涌,说者不走心,听者不在意,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大半个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最后汤昭不得不装醉才能逃回去歇一歇。 等到第二天,就有各种小的拜会和聚会。那些贵人们都要私下见见这位新贵。这些人身份不同,有些只需要一起见一见,有的却需要面对面喝杯茶聊聊天,有的还要再搭上一顿饭。高远侯帮他挡了一部分应酬,但更多的是要他自己去应对的。 高远侯也似乎先要让他多接触这些事,甚至学习这种场面上的世故,还主动指点他一些关窍。虽然汤昭自己觉得似乎不必,但最后还是赶鸭子上架了好几场。好在他性情不错,情商也不差,虽然是生手,倒没什么差错。 之后高远侯还组织一场云州各部分长官和都督府亲军将领的宴会,都是云州的实权人物,把汤昭带着一个个认识,个个敬酒,汤昭更加莫名,但也应对无差。 等到这一波应酬过去,汤昭还得和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聚一聚。总不能外人要应付,自己人就可以置之不理吧?他又和云西雁、王飞他们聚了一次。 宴会上除了老朋友,王飞还带来一个小王孙,一问是寿王殿下的王孙,因为特别崇拜汤昭,非要跟来吃一杯酒。人家笑脸相迎,汤昭也不能赶他出去,好在小王孙虽然看着不大机灵,倒也没什么架子,和大伙儿也能说得上话,还很享受交新朋友的感觉。他和云西雁两个是宴会上最会喝酒的人。 能喝和会喝是两个概念,只是用元气撑着不会喝醉和人家会喝酒的是两个概念。这宴会上只有云西雁可以和小王孙论酒友。 倒是寿王这个称呼让汤昭觉得耳熟,仔细一想,好像就是那个柳鹄的主人,想要跟他买寿命来着,最后他没卖。 从柳鹄去罔两山搅合来看,寿王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但双方暂时没什么大仇,暂且可以相安无事。除非柳鹄回来之后不顾救命之恩,记恨当初买卖不成告汤昭的刁状。 不过就算那样又如何? 汤昭已经不至于在意绝大多数世俗的权势针对了,说句厚颜的话,他已经是另一个层次。和小王孙能说得上话就说话,散了会就忘了这个人了。 倒是醒酒的时候,王飞私下里问他:“听说你要接掌云州?” 汤昭懵了,道:“哈?哪有这事?” 这是他本人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只觉得荒谬至极。张口就要驳斥,因为他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王飞道:“大家都这么看。这回高远侯特意给你请封侯就是造势。如果说来云州之前这事还是捕风捉影,最多有三分,但她找齐了观众让你在要紧来宾面前立下这么一大功劳,那就应该有八分了。以救云州之功,加盖压一州的实力,做云州之主岂非顺理成章?” 汤昭更懵了,道:“不是她要我立功,而是这件事只能我做,我自然责无旁贷……”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可能。别说君侯还没退,就算要退也轮不上我。我才为云州工作几年?比我有资格的人多了,就算轮到刑总也轮不到我啊。” 王飞摇头道:“伱说刑大人?他比你不合适多了。你的性格还有实力稍加历练是可以承担大事的,实力更强,魅力也非常突出,适合做领袖。而且高远侯明显是这么选的。可能高远侯还没跟你说,你现在不是官面上的人,对这种事不大敏感,但是很多人都看出来的。” 汤昭当然知道刑极不能做云州之主,不然镇狱司先要炸了,但是他也不可能啊,他在云州没什么根基,资历极低,功劳……功劳还是有的,人脉……人脉有一点点,实力……实力也够用……总之这种事太突然了吧? 王飞道:“既然她没跟你说,你也先做不知道,看她怎么安排就是了。有了功劳和实力,资历啊,人脉啊,这些事情她都会一一安排明白的。高远侯是个靠谱的诸侯,如今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而且现在说得难听些,外面已经是乱世。乱世中讲究可没那么多,都是能者居上,选不好首领,真的会让一大势力顷刻覆灭的。刚刚你不是说了吗?‘责无旁贷’。这话说得很是,云州要是需要你,你肯定责无旁贷嘛。” 聚会散了之后,汤昭还在想王飞的话,一方面他还是觉得荒谬,另一方面也听进去了,不可能不在意。 他之前先是觉得自己接掌云州是个荒唐事,但下来想想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君侯要退了吗? 看不出来啊? 正如王飞所说,云州之外,人间已经接近乱世了。乱世中一个势力立足,最要紧的就是稳定,高远侯在云州立住了脚也没多少年,现在好不容易将积弊清理,正是上升期,威望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怎么会贸然换人呢? 虽然也可能只是有备无患,就像立太子一样稳定人心,但汤昭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该不会是身体问题吧? 毕竟君侯看起来虽然健康,但外貌已经是个老妇人了,一般就算是时日无多的剑侠,也不会让自己看起来那么衰老的。 想到君侯可能不能再坐镇云州,故乡难得稳定的局势又要再起波澜,汤昭又觉得焦虑起来,刚去了件烦心事,又升起了新烦心事,这烦心事真是永远也烦不完啊。 这件事汤昭只能自己先默默烦忧,还是太阳廷的事近在眼前。 于是在中天府耽误了三天之后,估摸着自己假期余额不足,汤昭赶忙匆匆赶回琢玉山庄。这时候徐终南已经先一步回去了。他的假期比汤昭还短,而且此一去短时间再回不来,汤昭不能让他陪自己耗着,因此请他先一步回去了。 汤昭回去路过白玉生晖店里,和柳掌柜匆匆一见,来不及看账本或者细谈,只大略了解了一下这一年店里的发展。得知店铺发展的不错,及春城的分店也开了,还收到了检地司、靖安司、前线军队的不少订单,端的欣欣向荣。 柳掌柜还感谢汤昭在外给店里拉来了大批官方订单,让生意起飞,说他有大本事。汤昭听了有些惭愧,他这一年最多带带货,拉拉生意,都没有正经的跑销售,店里的事全是掌柜的在打理,产品研发也是汤昭给思路,师兄师姐拉着外门的师弟师妹去做,他这个甩手掌柜也太甩手了。 明明是他自己要做大集团公司事业的。 嘉奖了一番柳掌柜和店里的员工,汤昭留下了一本自己闲暇时做的术器开发计划就匆匆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吃午饭。他想着去山上蹭薛师姐一顿饭,薛师姐那里还是有好吃的的。 一路飞上九皋山,再度来到山坳里,看到那大片清澈如明珠的沼泽时,心中突然一阵轻松。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那氤氲的水汽吸入胸膛,只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被挪开了。 回家了! 自从外面没了家人,他的家只有琢玉山庄了。 那水泽边小小一座剑庐正是他生根发芽的地方。 回了山庄,当然要先见师父,他匆匆跑到攻玉馆,结果扑了个空。薛闲云并不在。他略感疑惑,但想可能是师父出去了。 那么先去找师姐蹭饭要紧。 哪知去了薛夜语处,薛夜语也不在,只有满林猫头鹰在白天睡得正香。他就有些疑惑了,薛夜语性子很宅,轻易不出门,怎么她也不在? 那徐师兄不是白回来一趟? 他只得沿着水泽边的栈道走,看谁在就去拜会谁,然后发现五师姐也不在。最后在栈道上遇到了匆匆而行的六师兄邓崇。 邓崇见到汤昭十分惊喜,着实聊了几句,听汤昭问起师父道:“他们几个都在三师姐那里。有一位特别奇怪的客人来指名要见三师姐。往常师父肯定不允,但这一次居然答应了。但他不放心,便一直在那里陪着。事出古怪,我们也悬着心,但师姐那里别人都不能进去,你应该能去吧?” (本章完) 605 灵芝 琢玉山庄的大沼泽边缘有一片树林。大树高耸、绿意盎然,就好像是九皋山中一颗最鲜艳的翡翠。若泛舟泽上,远远看到树林和树林在水面上的倒影交相辉映,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但这片树林却只能远观,决不能靠近。那是琢玉山庄的第一禁地。不仅外面的人不能进去,里面的人也不会轻易出来。 那里住着真玉弟子当中最神秘的一位,薛闲云九大弟子中第三位女弟子——朱英。 朱英入门还在薛夜语之前,仅次于薛闲云从小带到大的两位“儿徒”,现在更是事实上的大师姐,然而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别说外面的白玉、墨玉弟子,几个真玉弟子里来得晚的也没见过。 在几年前,弟子之中只有徐终南和她关系近些,据说两人在上山之前就认识,甚至家族也是世交,徐终南下山之后,朱英愈发自闭,在树林中几乎足不出户,除了薛闲云有时进去看看她,其他人根本不能踏入树林一步。 这种情况在近三年有所改善,琢玉山庄又来了一位能与朱英交流的弟子。 这个人就是汤昭。 汤昭几年前机缘巧合误入林中,并没有被驱逐,反而和朱英结下了友谊,还得到了师姐赠送的珍贵礼物,从此朱英也多了一个小朋友,这也是一段佳话了。 时隔数月再踏入森林,森林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化。 如果说从天上看森林好像一块翡翠,那么身处其中时,就会觉得这片森林更好像梦幻的宝石世界。硕大如芭蕉一样的叶片好像碧盈盈的祖母绿,林间开遍的鲜花是各色闪耀的宝石,而地面点缀的一个个清澈见底的小水洼则是晶莹剔透的水晶。 除了特别美丽的景色,森林中最出奇的是一个个跑跑跳跳的…… 药材。 是的,这片森林里几乎没有大型动物,除了些小松鼠、小兔子之外,凡是能看着窜来窜去的,都是长了脚的药材。 有人参、首乌、灵芝、朱草…… 一株株在外面安安静静的药材在这里却长出两只小脚,扭动着粗苯的身子在林间蹦蹦跳跳,仿佛一只只快乐的百灵鸟,就算有不速之客闯入也丝毫不避讳,完全不怕人。 配上如同仙境一般的环境,越发像童话里的世界。 汤昭一进来,在蹦跳的药材们停了一下,呼啦一声围了过来,好像被谷子吸引的鸟儿们。 汤昭很诧异,他之前进来的时候那些药材们虽然不怕他,可也不怎么搭理他,自顾自玩的很开心,怎么这一回全围过来了? 难不成是来驱逐他的?森林里来了不好的客人,药材们个个都警觉起来了?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顾虑,那些小人参、小灵芝围着他挨挨蹭蹭,就像小猫小狗一般十分亲昵,似乎跟他是好久不见的好朋友。如果药材能发生,此时肯定要发出“喵喵”、“呜呜”的声音。 奇怪,这么变成这样了? 紧接着汤昭有些恍然:上次来的时候他还不是剑客呢。现在他已经是景行剑,而且剑象化作光芒随时在身,身上自然沾染了阳光的味道。药材们喜欢阳光的味道。 “奇怪,你们之中明明有的习性喜阴的呀,都在阳光找不到的树林深处生长,怎么还跑过来呢?说你呢,小紫芝。” 他蹲下身来戳了戳一株灵芝的伞盖,灵芝不开心的避开,接着又跳到旁边继续蹭着他。 汤昭忍不住起了个邪恶的念头:这要是抓一株出去,好值钱的。 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总不能去抓主动亲近他的小家伙吧?更别说这树林里的一切都是三师姐所有,他也不能不告而取。 若在往常遇到这种有趣的事,他肯定要驻足跟药材们玩一会儿,但今日有事,艰难的逃开包围圈,直奔三师姐的剑庐。 三师姐的剑庐远看像一株大大的灵芝,上面有一个遮阳的伞盖。剑庐只有三面墙壁,另外一面是空的,看起来就像灵芝杆上一个树洞。空的那一面正对着林间一片池塘,池水清而浅,夏天放下竹帘,冬天则是厚厚的棉布帘,坐在里面可以感受水面上湿润的空气。 此时汤昭正看到那面空的墙壁上帘子是卷起来的,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剑庐有五个人,三坐两站,其中四个,哦,不,五个都是熟人。 其中四个不用说,是师父薛闲云,师兄徐终南还有两个师姐薛夜语、朱英。 师父和师兄都是老样子,师父没见老,也没见秃,令人欣慰。薛师姐大概是做了剑客,看起来气质更出众,她身上本有一股学究气,现在又多了几分神秘感,目光也更加锐利,就好像夜晚栖息密林的猫头鹰。 还有一个坐在主位的是朱英,穿着淡红色的衣裙,露出白生生一张脸。 相比薛夜语,朱英相貌不算特别精致,五官立体,眉梢眼角甚是锋利,甚至有一股野气,也有空山新雨般的轻灵,又不减艳丽,这是在外面只看到她面纱和窈窕身材的人不能想象的。 朱英在外面一向是戴着面纱的,即使汤昭几次登堂入室在剑庐做客,也只见过这张脸一次。这一回这么多人在此,她竟大大方方露面见客,可见今日特殊。 而唯一的一个外人,汤昭也认识,而且刚刚见过。 竟是归园氏。 当日归园氏所说,要来寻找的一个善于培养剑祇的人,竟然是朱师姐? 汤昭愕然,然后恍然大悟。 这说得通啊。 外面那些药材能跑能跳的,难道是天生异种吗?不会是受神奇力量的影响吗? 归园氏之前才说过,天下最神奇的莫过于剑,遇到神妙难解之事,如果不是天魔那边的力量,那多半就是剑的力量了。三师姐这里没有阴气,这等神奇的迹象不是剑又是什么? 他之前不懂那么高深的东西,也没有细想,但现在想想,那森林应该是受到某种剑势的影响,变得生机勃勃,药香四溢。 剑势……那是剑仙级别的力量啊。 震惊,原来剑仙早已在我身边? 当然三师姐绝不会是剑仙,也不会真有一位活人剑仙住在琢玉山庄,那就只能是剑祇了?三师姐善于培养剑祇,这剑祇是师姐一手养大的? 这虽然能够圆上,但是仔细想想,是真够离谱的。 别管是真剑仙还是剑祇,那都是人间根本想不到的力量,也是战略级、王朝级的力量。可是师姐一直在九皋山足不出户,形同禁闭。之前汤昭看到师姐的样子,还以为她是被人追杀,举世皆敌,因此在山上避世呢。 要知道徐终南可也特别嘱咐让他不要让外人接触朱英,以免引起注意。汤昭也猜测或许她的敌人非同小可,琢玉山庄根本护不住她。 现在想想,到底是哪一边比较可怕啊? 中位剑祇起步啊,这在人间还不横着走?人家罔两也是中位剑祇,也是举世皆敌,甚至还被毁灭压制多年,人家怎么不避世?罔两横行霸道多少年了?谁敢对敌?要不是三个剑仙一起围攻,再加上影渊暴动,现在人家还很滋润呢。 汤昭心中转过这个念头,但紧接着想到:如果说师姐真的需要小心呢? 她真的有无法抵抗的敌人呢? 比如某位剑圣? 难道说归园氏的“拜访”意指上门寻仇吗? 好在汤昭仔细观察,发现虽然剑庐中的气氛不算融洽,但也没有剑拔弩张,大家还是坐得很安稳,最多就是没有那么一拍即合。 这时归园氏先看到了汤昭,招手道:“汤小友过来。” 几人才同时看到汤昭,都自惊喜。薛夜语迎了出来,将他引入剑庐。 在路上薛夜语低声道:“你认识他?” 汤昭道:“一位前辈……从天上来的。” 薛夜语道:“我知道他是天上来的剑仙,他可信么?他骤然前来,说要请师姐出山,还要去天上。可是师姐怎么可能跟来历不明的人走呢?” 汤昭心中一动,发觉归园氏并没有表明身份,只让人以为他是剑仙,道:“这位前辈很照顾我,但是事关师姐……是否安全我也不知道。” 在场所有人里,汤昭是对情况了解最少的,只有若干猜测,他不能打什么包票。 两人进来,汤昭一一见礼。朱英给汤昭倒了一杯有淡淡药香的茶水。归园氏笑道:“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汤小友也是这里出身,两度不期而遇,这是何等缘分?” 汤昭道:“早知道我也和前辈一起来了。倒叫前辈先一步。” 归园氏道:“我先来也好,有些事情我先来说足见诚意。我想薛剑师和朱姑娘也看出来了。” 薛闲云神色没有平时张扬,冷静道:“殿下的诚意我们知道。姓薛的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阿英本领虽然神奇,硬实力却不足,殿下若有用强之心,也不至于在这里耐心等待好几日了。可是阿英的剑祇何等特殊,岂有不招人觊觎的?纵然伱一个没有想法,但只要走出去了,落到第二个、第三个眼里,一传十、十传百,千千万万知情人里,总有贪婪之辈,即使是殿下们也未必都可信。到时候阿英的安危谁来保证?” 归园氏略一沉吟,突然笑道:“其实我还真不知道。朱姑娘的剑祇是什么剑意?” (本章完) 606 要求 “嗯?” 众人都惊讶地看向归园氏剑圣。 你说你不知道朱英的剑祇的性质?但是你特意都找过来了,还说不知道? 装傻吗? 要是别人,比如那些城府深沉的政治人物,大家就笃定他在装傻了,但这位是天上来的强者,是可以碾压他人说一不二的强者,似乎也没有必要跟他们装傻? 难道他真不知道? 归园氏解释道:“太阳廷为了维持人间太平,本有监测剑祇诞生的手段。剑祇,尤其是在人间的剑祇,都是不安定因素,要常常监测。朱姑娘就是之前被检测出来的。知道了也有好几年了。” “天上当然不会每时每刻都监视她,但隔三差五的观察一番总有必要的。朱姑娘安守本分,并没有时时拿出剑祇的力量来欺凌他人,甚至没有用来享受,反而足不出户,不为世人所知。天上很是赞赏。而且正因为伱不用力量,所以天上再并非特意试探的情况下也就不知道那剑祇的力量了。” 朱英眉毛一挑,没说什么。 薛闲云只觉得一阵后怕:因为剑祇特殊,他们为了保密可是下了好大的功夫,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天上也有眼睛看着,当真防不胜防。也亏了朱英耐得住寂寞,在家里也只安心培药,自得其乐,从不滥用力量,不然早落在有心人眼里,早有麻烦上门了。 归园氏道:“能把她的剑意告诉我么?你要不说,我也不问。但很难阻挡其他人来问。毕竟太阳廷想到要培养剑祇的点子,有一大部分就是从朱姑娘身上启发的。为了这回金乌剑的成功肯定要请朱姑娘上天一趟,到时候天上如何可是谁也说不准。金乌剑的事很重要,每个环节都被盯得很紧,绝不会轻易没了下文的。” 薛闲云吐出一口气,道:“你们几个都先出去,我和这位殿下有事说。” 几个年轻弟子答应一声,都起身往外走,归园氏招手道:“汤昭留下。刚刚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果然不能上天可能还要要他配合。” 汤昭答应一声,便又留了下来。徐终南和薛夜语便出去,远远地离开这座剑庐,只留下四个人。 薛闲云对朱英道:“你自己的事,你来说吧。” 朱英微微扬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朋友三秀就在上面。” 这时剑庐的伞盖微微动了起来,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虽然鲜红,但眼珠圆圆,看起来十分清澈,不觉得恐怖。 汤昭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灵芝一样的剑庐居然就是剑祇? 他也曾在剑庐中跟师姐喝过药茶,可没察觉一位了不起的存在就在头顶静静的注视自己呢。 三秀……就是灵芝吧? 归园氏抬起头,道:“三秀道友,午安。” 他从从容容,一点儿没有被吓到,也不知是早就发现了端倪还是涵养特别好,被吓着了也看不出来。 三秀眨眨眼,道:“午安,陛下。” 薛闲云听到“陛下”两个字大吃一惊,看向归园氏,这才知道这位乃是神话中才有的大人物。 朱英可能没察觉到陛下这个称谓的分量,只是接着道:“灵芝瑞草,三秀主祥瑞。” 果然! 汤昭其实不知道这剑祇的剑意是什么,但听到之后却有“不出所料”的感觉。朱英会制作一些福缘锦囊,是非常好用的。薛夜语就是靠着这个才能摒除天生的厄运,平平安安活动。而汤昭也有一个,这些年他虽有历险但都化险为夷,甚至进步神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焉知没有那锦囊的功效? 归园氏听了也自惊叹,问道:“果灵验吗?” 朱英道:“灵验。它并没有全力出手过,但是一滴芝露保人一生平平安安。” 那么如果全力出手,是不是能影响更大的运势? 甚至……天下气运? 汤昭这么想着,心中凛然:怪不得师父师姐这样小心呢。这天下或许有人不在乎财富,不在乎权势甚至不在乎寿命,但运势一物,大概是所有人都愿意拥有的吧? 比较很多人都敢说自己财富自由,权势滔滔,寿命悠长,但谁敢说自己的运势已经够用有余? 天意无常,命运也无常。能坐到一定位置上的人,其实前半生多半还是交了好运的。甚至可以说是“天命之子”。但谁也不敢说自己运道能一直好下去,或许一个劫难下来之后便气数已尽,一切化为乌有,那时除了骂两句老天爷还能如何? 如果说有人能增加祥瑞…… 汤昭想起阳谷剑就有一个剑法是紫气东来,能给人加持,他自己也曾经用过,铸剑、制造法器的时候常用,似乎有些用处,可见剑仙那样的人物也会特意开发剑法去抓那虚无缥缈的运势。 倘若有绝对好用的祥瑞摆在眼前呢? 这个祥瑞不仅自己可以用,还可以加持家族、故乡、国家乃至世界,这还不足以让任何人动心吗? 汤昭都有些心动,接着紧张起来,看着归园氏。 归园氏是个和蔼的剑圣,但或许地位太崇高,没有机会表现他人性的另一面,如果真的触动了他的本心欲望,他又会如何呢? 归园氏沉默了,其他几人也陷入了出沉默。 “有趣。”过了一会儿,归园氏笑出声来,“真的有趣,哈哈哈……” 他笑了,而且笑得发自内心,气氛却没有轻松,其他人更紧张了,相比而言,朱英自己反而会坦然一些,直视归园氏。 归园氏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放在桌子上,发出了“铛”的一声。 “好宝贝啊,好宝贝。”他低声道:“就算是我,也要动用自控之力才能控制自己。差点就想巧取豪夺了。” 这时朱英突然道:“您为什么要控制自己呢?您这样的人还不能从心所欲吗?还在顾忌什么呢?” 薛闲云道:“阿英,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他其实是怕刺激到归园氏做出什么事来。 归园氏笑眯眯道:“没事,那股劲儿已经过去了。你说得对,我到如今本可以从心所欲的。但是我这个人习惯于约束自己。控制自己不做想要做的事,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至于为什么有这个习惯,可能是因为我是种地出身,我深知顺天时的道理,也知道肆意妄为的危害。要想五谷丰登,可不能随心所欲啊。” 汤昭知道他说的不错,坤剑的剑势就有顺天时这一种。 “我想想,你既然说了,我也知道了,总要处理。我先问你,三秀道友如今是什么状态?它的灵智如何,能像人一样举止行动吗?” 朱英抬头,三秀和她对视一眼,道:“我一直在听你们说话,我能听懂,但是不能移动。这个森林就是我的家,也是我能影响到的地方,外面不知道有什么,我从来没去外面看过。” 归园氏沉吟道:“道友诞生的时间不长吧?” 三秀道:“我第一次醒来见到的就是阿英,那时她八岁。” 那也就是十多年前的事。 “确实非常短,也就是还没有完全发育,力量已经有了,但要化为人形还要更多的时间。道友是中位剑祇,化作人形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自来剑祇的境界都是跟着以前的剑走的。是仙剑就是中位剑祇,是圣剑就是上位剑祇。一旦成了剑祇,再想修炼到上一境界时间可比剑客修炼时间长得多,也困难得多。像向阳子一样的下位剑祇,虽然有五官有实力,但只能维持原型模样。而到了中位剑祇如金乌或者罔两,就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人形模样了。 现在这位三秀还是不能动的大灵芝,显然是还没完全掌握自己的力量。 归园氏道:“我有一个建议。三秀道友可以主动尝试化形,早早拥有自己的身份,和朱姑娘拆分开来……”眼见朱英张口欲言,归园氏继续道,“这对朱姑娘是个解脱。” 三秀沉默了。 归园氏继续道:“如果你是朱姑娘手中一只灵芝,那么她何其‘怀璧其罪’,你们永远不能见天日。相反,若你以剑仙的身份走到台前来,就算展示能力,一般人也不过钦羡,剑仙们更想拉拢你,和你结盟,不会轻易危害你。而朱姑娘离开你之后她还能拥有自己真正的剑。” 这话说的准确,一个稀世珍宝,众人想的肯定是拿到自己手里,那么它的现任主人就十分危险。而一个拥有自保之力的珍贵人才,就算是大势力也会想着先笼络招揽。如果再操作好些,可以同时和几个势力交易,保持超然地位。一个剑仙的实力已经不差了,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 朱英和三秀都还年轻,可能觉得在一起很快乐,永远这样也可以,但归园氏旁观者清,建议很是中肯。 三秀终于道:“我知道,我会尽力的。” 归园氏道:“我相信道友想明白道理之后,几年之内就能初步做到。我可以为你争取这个时间。但有几个条件。第一件,朱姑娘要把培养剑祇的经验心得倾囊相授,传给……” 他指了指旁边,“汤昭小友。” (本章完) 607 佳音 “啊?”突然被叫到名字,汤昭也没想到这里有他的事儿。 培养剑祇,怎么又和他有关系了? 归园氏道:“快速培养剑祇固然有些技巧方法,但双方的匹配也很重要。我想朱姑娘如果遇到的是没有诞生灵性的剑,自然也可以匹配上的。那么最适合培养金乌剑的自然是汤小友。这是其一。” “最要紧的是,你不愿意去天上,可是天上要借你的力量。那就只能教导其他人了。如果让你教导别人,太阳廷派下来的人,伱自然信不过。那你自己找的人,太阳廷就信得过吗?唯有汤小友,才能做个折中人选。甚至可以说让太阳廷派人,十有八九也是要派他的。” “汤小友作为金乌剑的铸剑师、执掌者,向一位有成功经验的姑娘讨教培养方法,然后保证有信心培养出金乌剑祇。这个说法大家都愿意相信,愿意等待。哪怕一时看不见成果,也不会一下子就否定了。就是太阳廷那几位少不得也得抱着期望等几年。但若是其他人,只怕一两年不见成果就要引发矛盾,甚至指责朱姑娘当初不肯上天,知识也不好好传授,太过敷衍了。” 只有朱英将心得传授给汤昭,汤昭接下这个任务,才最能够保护朱英不受瞩目,而且作为师姐弟,这样的传承名正言顺。如此就算还有人非要见朱英,归园氏作为剑圣轻轻一挡,便可以轻易推却。再过一段时间,汤昭当真有了成果,那么就没人在意朱英了。如果没有成果,怎么也能拖几年,到时候拖到三秀成人,有了剑仙一等的身份,也没朱英的事儿了。 汤昭想清楚关节,认可道:“那就麻烦师姐教导我。” 朱英略一沉吟,道:“我若教你,你会不会落到我这样的困境?” 汤昭笑道:“不会。我有的是重要任务,不差这一件。” 这才叫债多了不愁,千钧重担都不止一副,还怕这一副吗? 归园氏笑道:“他纵然想要如你一样好好静默几年,也得看有没有这个福气。” 朱英道:“你静不下来吗?可是就我的经验,培养剑祇需要朝夕相处,让它亲近你,最好还有相似的力量时刻包围,你要是到处走,如何能够好好培养呢?还有那力量的源泉又去哪里找呢?” 汤昭道:“本来也是朝夕相处嘛。至于力量,一则我能做到,用我的剑和金乌剑互相影响。再者我不方便时,应该有其他人手可以用。” 对,替换的人就是捧日使了。 如果现在世上谁和金乌剑最亲近,那除了汤昭就是捧日使们。汤昭甚至觉得单纯培养金乌剑,可能与之完全魂魄相连的捧日使更合适。只不过太阳廷未必看得上捧日使们。 汤昭毕竟还有自己的剑,他做项目负责人,具体工作交给其他人更好。 他现在已经习惯这种工作方式了。 只这个负责人应该只能他来挂,其他人别说拉投资,立项都难。 这件事便暂定如此。 归园氏说完了第一个要求,又说第二个:“我需要你展现一下自己的力量,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朱英道:“好。在哪里展示?在这里吗?怎么展示?” 归园氏道:“哪里都行。至于怎么展示要看你,你要在最短时间尽可能展示自己的本事,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这话也可以说得露骨一点: 你展示一下自己的价值。 归园氏给她行了不少方便,这都是额外的人情,一部分看汤昭的面子,另一部分自然是看好这个“祥瑞”剑意,有心送个人情交好一番。但他也得看看这剑意的底细,如果真的很强大,归园氏做这些事是值得的,他自然更愿意,不然顺水推舟也罢了,何必一再主动帮忙? 朱英未必想明白了这一层,但常年在森林里,也未必没有展示自己能力的想法,听归园氏一言,她眼睛微亮,似乎起了兴趣。 汤昭心中一阵紧张,倒不是担心朱英的能力令人失望,恰恰相反,他担心朱英表现过度了。 表现得不好,固然可能失去剑圣的鼎力支持,但若是过于强大了,又怕生出事端来。这个度可难拿捏了。 朱英道:“所谓祥瑞,自然是让万物变好。所谓好也有各方面的好。有一种便是随人心意。称心如意自为吉祥。” 汤昭心中一动,暗道:这就有点过…… 朱英道:“师弟,你有什么愿望吗?” 汤昭想了想,道:“我想让金乌剑成功化作剑祇。” 这听起来是个官方的回答,但他真的是这样想的。早一日变成金乌,早了他一个心结。 朱英道:“这个能做到。只是一时三刻做不到。也看不出效果。近期的、甚至眼前有什么愿望呢?” 这可是难住了汤昭,汤昭有很多烦心事,但涉及都是大事,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出结果的。但若具体到眼前,尤其是关系到自己,他又没什么物欲。 自己所得一直超出期望,很难说还有什么想要的。 但此时是为了验证,纵然没有想要的也要说出一个来。 他想了想,干脆虚虚的说道:“最近都是烦心事,我想听到一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这个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喜出望外,就是惊喜嘛。惊喜一定是他没想到的,甚至连这个想法都没有。早已知道某个事件要发生,只是结果可能好也可能坏的不确定消息,要是抠字眼儿的话也不能叫喜出望外。 但是往小了说,他出门捡到钱也可以叫喜出望外,他又没期望过捡到钱。 朱英听了笑道:“这个不难。”她轻轻抚摸着三秀的柱子,三秀身上开始流动淡淡的紫气。 元气! 这紫气看着氤氲玄奥,但其实就是元气。所有剑客、剑祈都修习元气,相同的本质的元气却会有不同的效果。 汤昭的剑元最终化为阳光,罔两的元气却是化为阴影,完全相反的两样源头却是相同的。 这三秀灵芝的元气,化为的是运气吗? 这份元气最终汇聚在地下,在汤昭脚边,一个小小的灵芝破土而出。 灵芝只有巴掌大小,在朱英示意下,汤昭用手去摘灵芝。 那灵芝本只是天生之物,但汤昭的手指碰到灵芝的瞬间,只觉得与灵芝气息交融,仿佛血脉连接一般。 这一瞬间,这株灵芝便属于他了。他的手指也有一刹那被染成淡淡的紫色,但很快就消退了。手指是手指,灵芝是灵芝。 将小小灵芝捧在掌心细看,但见如同紫玉一般玲珑可爱,草木药香扑鼻,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清爽。 但汤昭知道,这小小灵芝有更大的意义。 “灵芝又称瑞草。”朱英笑道,“祥瑞已至,静候佳音。” 汤昭闻了闻瑞草,道:“要吃了它吗?” 话音未落,那灵芝扭动着要从他手指挣脱。可惜汤昭的力气不小,它是挣不脱的。 朱英笑道:“不要这么凶嘛。我之前不是给你香囊了,你把它放在里面好了。” 之前汤昭下山时朱英赠送他一个锦囊,汤昭一直随身带着,这时忙拿出来放在里面,戴在身上只觉得越发神清气爽。 “这样就行了吗?” 朱英道:“行了呀。你出去转转?或者在这儿等着,那好消息来的会慢一些。” 汤昭道:“我一个人出去吗?” 毕竟这里是他的主场,要是一个人出去就算听到什么好消息转回来说,是不是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但转念一想,都剑侠的剑侠,剑圣的剑圣了,还在乎这些小手段么?这一点儿操守、这一点儿信任还没有么? 他笑道:“那我就出去转转。要多久才有好消息呢?总不能我刚刚踏出门去,就有馅儿饼砸在我脑袋上吧?” 朱英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三秀也不知道,但三秀刚刚用了不少力气,应该会来的很快吧。” 这说的让汤昭也振奋起来了,他确确实实也想要一个唾手可得的好消息。尤其是他真正想要的,早已期盼的好消息。 到底会是什么呢? 他跟归园氏告辞,暂时出了剑庐。 剑庐之外,就见徐终南一个人在旁边坐着。他正奇怪薛夜语去哪里了,还没开口,就见薛夜语从外面走回来,胳膊上停着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 等等?猫头鹰? 薛师姐的猫头鹰现在都是用来送信的吧? 也就是说,薛师姐刚刚接到了外面送来的信息? 难道说……这就是…… 这也太立竿见影了吧? 汤昭只觉得手心都冒汗了,问道:“师姐,是给我的信吗?” 薛夜语奇道:“咦,你怎么知道的?我刚刚接到的,店里传来的消息,指名给你的。”说罢从猫头鹰腿上卸了竹筒,递给汤昭。 店里来的啊,原来是生意上的好消息? 是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吗?还是研究项目有了重大进展? 汤昭略感遗憾,店里的事就算做得再好,也是计划中的,不能算喜出望外吧? 但他打开之后,发现并不是店里来的消息,而是转寄外面来的信件。 寄信人是个汤昭几乎想不到的故人: 焦峰。 就是现在已经成了五毒会干事的少年相识焦峰。 展开信件,刚读了两行,汤昭就觉得一阵恍惚,紧接着欣喜若狂: 竟然……终于……找到了! (本章完) 608 曾记当时年少 “终于找到了!” 在天底下,能让汤昭如此惊喜又如此不可置信的音讯大概只有一个: 隋家班,有音信了! 焦峰,也就是五毒会,找到了隋家班一家! 天可怜见,汤昭虽然一直记挂着隋家班,但多年没有音讯,连势力遍布云州的检地司也找不到,他其实已经做好了今生再也无法相见的准备了,哪知今日此时他竟然得到了他们的消息。 恍惚了片刻,汤昭才想到:自己很久之前就托黑寡妇帮自己找人,但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他想黑寡妇身为一帮之主,有自己的事忙,帮自己找人也只是情分,既然难找,大概她早就把这事搁下了。他也不能指望别人如何如何,只能自己将来慢慢去找了。 哪知黑寡妇竟一直还记得这事,五毒会也一直在找。快五年时间,真的找到了。 想是黑寡妇现在是惊蛰山庄之主,势力更大,人手更多,也更容易找到人吧。白道找不到,黑道或许也有自己的渠道。她如今正在参加封侯典礼,并不在总舵,想来焦峰在外地收到消息知道事情急,就直接传信给了汤昭。 这……这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天大的好消息啊。 这不叫喜出望外,什么叫喜出望外? 汤昭压抑着兴奋再读信件,因为猫头鹰信筒载重有限,信件并不长,只写到惊蛰山庄在跟外州做生意时去了幽州,在幽州边界的城市中遇上了隋家班。隋家班还在跑江湖,似乎生意有所好转,当然肯定不算富裕,但也还过得去。五毒会弟子不知上面的意思,没有惊动他们,只一路跟着,现在他们在幽州的宽城落脚撂地。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他们,原来他们去了幽州!这云州的势力可就不好找啦。 本来是云州的班子,在云州余霞郡一带都混熟了,怎么又去幽州了? 汤昭仔细想想,大概也有些明白,当初隋风带着两个孩子匆匆离开,可是刚刚见到了刑极连夜带兵抓人的一幕。在他认知里,刑极就是官府,自己带着的是惹了官司的孩子,就连他自己也刚刚惹恼了官府。 等隋风带着孩子回去跟他爹隋老头一说,以老头怕事畏官的性子,还能在原处呆得住?当然要连夜逃走。相比较而已,云州几个临州幽州离着余霞郡比较近,又还算安定,往幽州跑也是可以想见的。 而汤昭虽然托了人,可是也都是云州的人,势力也是云州的势力,怎能找到其他州去呢?这回能找到,纯粹是运气好…… 运气…… 真他么是个奇妙的玩意儿啊。 汤昭恨不得立刻下山去和他们见面,但还记着和剑圣前辈、和师姐的约定,便先转回头去回三秀小屋。 他一回来精神面貌都不一样,眉宇间压制不住的激动,大声道:“师姐……师姐真乃神人也!” 朱英笑道:“干我什么事?要说也是三秀有本事……已经有好消息发生?” 汤昭狠狠点头,道:“是我盼了四五年的好消息!我本来都没指望了,是师姐救我!”他抓起茶水一饮而尽,连淡淡药味都觉得清甜。 药茶入腹,他稍微冷静下来,又道:“师姐,我其实有些不明白。按理说我是现在收到消息的,但那件好事是在过去发生的,对吧?” 朱英点点头。 汤昭又问道:“但是三秀殿下是今日做的祥瑞,运势也是今日改变,那么前日的好事和今日的祥瑞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又或者说,那件幸运的事已经发生了,按理说不管有没有祥瑞,早晚会传到汤昭耳边来,那祥瑞改变了什么呢? 但若说和祥瑞无关,他刚刚许下愿望,想得到好消息,一出门一个好消息不偏不倚从天而降,也没有这么巧合的吧? 难道说,今日的祥瑞,还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吗? 现在扰动过去,改变世界线,那就太玄妙了吧? 朱英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祥瑞在,会发生好的结果。至于过程是怎么样的,我和三秀都不清楚。其实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当初以为离开的人因为运道又好端端出现,就好像祥瑞从过去把他救了一样。我们是想不出来这其中奥妙的。只能说,运势就是这样奇妙。” 剑圣道:“这事可以想,但也没有必要想。剑的世界有时确实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就算是想出什么道理也未必是真正的道理,可能只是能说服你自己罢了。汤小友,你刚刚得到的是剑仙的力量,若是轻易就能想明白也太小瞧剑之一道了。不管如何,朱姑娘的本事我看到了。真的了不起。” 他冲着朱英点点头,道:“果然不愧是值得天上天下觊觎的力量。那我也厚颜问一句,我能提出要求吗?” 朱英很明白的道:“您既然庇护我,我自然应该酬谢您。岂有拒绝的道理?” 归园氏笑眯眯道:“那好极了。我想要一批这种锦囊……”他指了指汤昭的福袋,“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朱姑娘帮助的事情,我遣人来找姑娘,也希望你能施以援手。” 这就是剑圣的条件了,现在要一些福缘,以后遇到大事还要朱英的加持。 老实说,这个条件并不贵。 或者说,身为一个剑圣,在这种情况下还肯开条件,就已经不能算贵。 他本来可以直接抢的。 朱英一口答应道:“当然可以。” 接着她道:“我需要一些时间,福袋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归园氏笑道:“当然可以,我等伱做完。这座山风景很好,风光既有人间烟火,也有世外安静,我正想在这里住几日,” 这么大一个剑圣一张口要在琢玉山庄住好几天,薛闲云当真头疼,还得假装欢迎的样子,道:“剑圣盘桓,那真是蓬荜生辉,那阿昭你来……” 汤昭抱歉道:“弟子也要请几日假,刚刚山下传来消息,我要处理一下。” 要在平时他肯定主动帮忙,但这时隋家班在外,若不能早一日见面,汤昭总觉得不踏实。 薛闲云更加头疼,归园氏还善解人意道:“无妨,你忙你的。等你回来咱们再启程去太阳廷。” 汤昭告了假,换了身衣服,匆匆下山。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急迫的心情了。 不,其实急迫倒是急迫过好几次,但那都没好事,每次都是危机临头,逼着他拼命往前赶,哪有这一次自发的迫不及待呢? 希望以后着急的都是这样的好事。 下了山之后,他御剑起飞,化作一道光往宽城飞去。从东山郡再往东,横跨一州之地,也不过弹指之间…… 好吧,不开剑法全速,还是得个把时辰。 虽然急迫,但用剑法赶路也未免消耗太大,他从罔两山连夜赶回云州也没有开剑法,那是留着战斗用的。 在路上,他稍微冷静了一点,脑海中却如过电影一般闪过当年的点点滴滴。 父母和陈总去世后的彷徨悲恸,意识到危机之后的恐惧愤怒,被隋家班收留之后的庆幸感激,逃出故乡漂泊江湖后的惆怅,和亮子打打闹闹没心没肺的快乐……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闪过,精明又胆小,老练世故却意外的有一份江湖人义气的隋大叔,干净利索,年轻时是走软绳的翘楚的杜大娘,老实可靠,心地淳厚,耍的一手大铁枪的隋大哥,活泼俏皮,完全继承了杜大娘软绳技艺的阿云,猴儿一样的亮子…… 呃,亮子那小子早相认了,暂且不管他,回头介绍他去宗门学武。 隋家班的朋友,当初虽然相处不是全无龃龉,但现在想想只有美好的记忆和满心的感激。他见到他们的心情更迫切了。 对了,刚刚出来的太匆忙,汤昭甚至没换身衣服,更别说带什么东西了。久别重逢,难道不应该带些见面礼吗? 虽然汤昭的随身之物一向装在罐子里,现在也能从里面倒出杂七杂八的东西来,甚至不少贵重之物,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当见面礼的。厚厚的包一封银子是必然的,但是不适合见面就给吧? 汤昭想了想,心想:我先别这样从天而降落在他们面前,那只会吓到他们。我先悄悄地进城远远地看他们一眼,观察他们的生活,看他们有什么需要,有所准备了再买礼物上门,再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最好帮他们彻底安置下来,一定要做到周全。 虽然今日重逢,但汤昭毕竟还有太多的事要做,重聚的时间也很短暂,将来能见面的次数也是有限,汤昭肯定想要多做点是什么。隋家班于他不仅仅是有情有义,更有恩。有恩自然涌泉相报。 自然以汤昭的能力如何报答都可以做到,但这事不是一厢情愿的,要对隋家班自己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靠近宽城,汤昭自己降了下来。 幽州不比云州,不是自家地盘,他还是要低调一些。尤其他有了官面上的身份,暗暗代表云州的脸面,这种荣耀有的时候是方便,有的时候也是约束,他不得不顾着影响。 进了宽城,他便直奔马驹桥,听说隋家班这个时候正在卖艺。 (本章完) 609 宽城 宽城乃是幽州北阳郡郡治所在,也是有五十万人口的大城,在北方是一经济重镇。在云州没有崛起的时候,宽城的经济甚至超过云州的州治,很多人都是云州搬迁过去的。 因为人口众多,经济比较繁荣,产生有大量市井人口,因此即使周边不甚安定,城池之内还是很繁华。城北住着世家富贵,城南则是百姓居所。 在城南马驹桥一带,形成了一处市井商业、娱乐中心,不但遍布旅店、商铺,还有勾栏瓦舍、小摊小贩、说书唱曲、算卦相面、卖艺耍猴以至于十样杂耍无所不有,热闹非常。 汤昭从南门进城,一路到了马驹桥,立刻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这种烟火气按说云州也要,但是这里有一种无人管辖产生的旺盛又野蛮的生机。 他刚刚进城的时候交了比云州贵两倍的城门税,进了城,发现街道两侧搭满了帐篷,常常看到聚集在一起的乞丐,使得本不宽敞的街道越发狭窄,乌烟瘴气。更别说再往城南房子越发低矮破旧,渐渐和窝棚相差不大,肮脏凌乱,污水横流,看得人心中发堵。他心中对宽城官府渐渐有了意见,到了这边才透出口气来。 之前在路上听行人谈论,汤昭才知道左近发生了一个大阴祸,似乎已经形成了魔窟,牵连数万人,以至城中涌入不少难民,官府安置不及时,才让城中景况糟糕,之前倒不至于这样。 阴祸啊…… 汤昭有一段时间没听过、经历过了,不是说云州就没有阴祸了,而是自从成为剑客以后,他没再以检地司的身份处置过阴祸,而是迎战更强大的敌人。 虽然他现在的使命很重要,但他还是认可自己是一个检地司人,有义务铲除阴祸。如果叫他遇上了,哪怕不是职责之内他也定会出手。 不过眼前的阴祸却轮不到他,幽州也有检地司的。各司各有统属,互不相干,他可没法越俎代庖。 幽州的官府很一般,治理水平平庸,但好歹让灾民进城了,也有一些安置的规划,据说还有粮食救济,在走过数州的汤昭认识中,其实横向比较还算中上了。检地司的水平要是跟他们的官府在一个水平线上,对付一般阴祸够用了。 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到隋家班。 马驹桥一带三教九流混杂,人头攒动,一个个撂地摊子前都围了一圈人,都是喝彩声不断。要钻进里面才能看见到底是什么摊子。 更别说还有比撂地高一档的席棚,三面围着席子,被人一拦,只有买票才让进。 以汤昭的实力挤进人群并不为难,但老这么钻来挤去也麻烦,一个个买票进棚子似也不必,靠实力逃票那就更没溜了。 所以他直接联系了五毒会弟子。他们发现隋家班之后,定好的生意也不做了,转而分头行动,一个去尾随着隋家班,一个待在马驹桥左近的生意下处,专等着汤昭找来。 生意下处就是跑江湖“金皮彩挂”诸门的生意人聚集的住处。专门接待生意人的地方,有自己独特的规矩,外行人不能得知,且空子要是想住这种店,准说是没有房。要是跑江湖的要住,就是没房也要挤出一间来。这也是这些江湖人的义气。 不过五毒会的成员虽然不是跑江湖的,但也足够接地气,在街面上混的,这些门道也门儿清。虽然在异乡不能当过江龙,但找间房还是没问题。 汤昭进了生意下处至今往里面走,说是找人,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还是个熟人呢。 居然是张绪。小时候有点小冲突,长大了在老家又见过一次的那位。 再度见面,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现在三回真成了老相识了。而张绪的巴结讨好已经不需要任何心理建设,熟极而流了。 “公子,可把你盼来了。您不来,小人一夜一夜不能合眼……” 汤昭笑了笑,道:“辛苦啦。他们还在吗?” 张绪道:“可说您来的不巧……” 汤昭一震,暗道:莫非好事多磨?又不能见面? 张绪已经继续道:“今天他们没出摊,应堂会去了。就是北城车老爷家的堂会。” 咦,隋家班都能应堂会啦? 虽然这么说有点抱歉,但汤昭记得隋家班的水准就挺一般的。并不是汤昭如今有了实力看不上那些江湖把戏了,其实他小的时候就有所感觉。 当初他们走江湖时就是去庙会、社戏、赶大集,顶天去县城撂地,都很少有进大城市的机会,更别说出堂会了,堪称“郊县天王”。 乡下大集上卖艺才挣几个钱?为什么不接挣钱最多的堂会啊,难道是不想吗? 没人请呗。 当然也是杂耍本来就难登大雅之堂,大户人家的堂会都叫唱大戏的,唱鼓曲儿的,最差也得是抖空竹、顶大缸的。什么时候要耍花枪的了?如今还能立得住的大户人家,哪个没有自家的真功夫,疯了么要看街上的假把式? 在汤昭想来,在这么热闹的地段,隋家班的生意也不一定是好的。听说隋家班能够在这种大城接到堂会这种大活,汤昭还挺诧异的。 张绪他们这两天没闲着,基本上把隋家班的底子摸清楚了,当即对答道:“隋家班这两年走运,傍上了一个唱鼓书的红角儿。那妞儿……” 他张了张口,想起汤昭身份不同,不敢言语粗鄙,道:“那唱鼓书的唱的好,长得也好。因此能火穴大转,听说这两年他们很是挣了些钱,除了偶尔走走软绳,也不耍大枪了,那老头儿就给那角儿拉弦儿,他们家那女儿还有收养的一个丫头都跟着学唱鼓书,现在那大姑娘已经能唱小段儿了。这回那车老爷家里给少爷庆生,就请了那个鼓妞儿,出手也是很阔绰呢。” 汤昭听了很是欣慰,虽然无论隋家班过的好与不好,汤昭既然来了总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但听到故人这几年变得更好心里也是开心的。他想隋家人都是好人,好人过得好那不是好事么? 不过他还是疑惑道:“既是个红角儿,要搭班儿也该找个好班子好琴师,我隋大叔虽然会拉弦儿,可也是个二把刀,怎么看上他了呢?” 张绪提起这个有点兴奋,道:“这不好说,但据我看啊,那是看上了这家大儿子了。那小伙子浓眉大眼,身材结实,又忠厚老实的,和那鼓妞儿有戏。我看他们有八成成事了。” 汤昭听了也是眼睛一亮,道:“是吗?我隋大哥吗?可以啊,算算年纪他也该考虑了,我就说他这样可靠的好人,怎么会没有姑娘喜欢呢?” 听到故人都是好消息,汤昭越发开心,道:“今天这车老爷是什么身份,虽说给钱大方,会不会做仗势欺人的事儿啊?” 张绪心想:那怕什么?要比仗势,谁比你的势大啊?何况这是故人重逢,要是他们被人欺负,你正好出头拔创,出一出风头,富贵还乡,这不更好? 但还是老实回答道:“那车老爷乃是本地检地司镇守使的老太爷,这次堂会一是个他小儿子庆生,二也是为镇守使成功处置了阴祸庆功。想来他们家是官面儿上的人,比土财主又讲究些。” 汤昭本在犹豫是去看看堂会还是在下处等着,听到检地司便不犹豫了,道:“你带路,咱们去看看他们去。等等……你先带我去买点适合送人的礼物。” 张绪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不过几日就把周围的环境摸得清清楚楚,当下带着汤昭去铺子里买了不少水果点心,然后又买了些贵重珍品,是给车府的贺礼,毕竟上门吃喝空着手也不好,然后道:“公子,你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汤昭低头,看自己一身细布青衫,最寻常不过的打扮,笑问道:“那你说我要换什么衣裳呢?” 张绪道:“那看公子想穿什么……可以穿一身华丽的锦袍,炫人耳目,这叫做衣锦还乡。也可以穿的破些,先叫人轻视,然后一抹脸亮明身份,叫人大吃一惊,这叫做扮猪吃老虎。” 汤昭险些乐出声来,道:“你少看点儿那话本吧。依你说,穿的穷也好,富也好,就是这平平常常的不好?依我说这样就挺好,我只是去看看热闹,不是想上台唱戏,没那么大戏瘾。” 两人来到城北车府,但见府邸张灯结彩,四门大开,门口车马云集,煞是热闹。汤昭是个生面孔,看着像是来打秋风的穷书生。那门口的门子看了好几眼,但今天是好日子,老太爷放话,就算是叫花子来了也要给包点心,何况看着文质彬彬整整齐齐的,便让进去了。后来听说不是空手来的,还在门房放了贺仪倒是意外之喜。 汤昭进门,还没来得及找演堂会的人,就听旁边有人议论道:“来这么多人,连雁云剑派的人都请来了,也真不怕演砸了?到时候这么多人看着配不上那不现眼了?” 另一人道:“砸什么?早试过了,你以为真的是现场匹配啊?他们早就知道这剑合适,专门给少爷准备的。请大伙开眼罢了。车大人是剑客,那么年轻的小少爷也能当剑客,一门双剑客,车家这是要发达啦。” (本章完) 632 六龙剑 随着长笑声响起,六龙剑已经到了眼前。 他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鬓发微霜,身材魁梧,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锦袍。 汤昭看到他时,有一瞬间觉得他应该穿龙袍。 第一印象,他是适合穿龙袍的那种人。 不夸张的说,六龙剑应该是汤昭见过最有“帝王相”的人。 要说帝王相,似乎也没什么特定的模样,可是阔面重颐,威风凛凛,也可以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也可以相貌似龙,望之惊人,但无论如何,如今世间既然有帝王,那么人们心中便都有一个高不可攀的想象,就是那种站在众人之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的人。 汤昭话本读多了,心中自然也有一个想象,本来在他小时候,这份想象是归于高远侯的,不过见面之后发现高远侯实在不能和这个形象重合,也就没在意了。现在他却是看到了符合大多数人想象的帝王之姿。 他不像龙,像能驾驭六龙巡回天际的天神帝皇。 虽然六龙剑在坤剑面前表现得谦恭有礼,但从天生的气场上,他着实比归园氏强些。哪怕按照称呼,他只能称“殿下”,而归园氏才是名正言顺的陛下。 不过也可能是归园氏这陛下有些不典型了。 汤昭暗忖:或许这才是太阳廷以六龙剑驾坐昭阳殿的原因,他的形象着实镇场子,谁见了都能心生敬畏。 汤昭跟着归园氏下车,本想等剑仙与剑圣客套完了才上前拜见,六龙剑却已经把目光转了过来,上下打量道:“汤小友……” 汤昭感觉他的目光有一瞬间闪动,似乎带出一丝疑惑,心中也稍微紧张。 不会是眼镜被发现了吧? 明知道剑仙也不该有这个本事,但汤昭还是有点怕有万一。 紧接着六龙剑笑出了声,道:“看看,若说这孩子不是金乌传人,谁能相信?虽然相貌和青主不同,但站在这里,我却以为是青主又回来了呢。” 汤昭绷紧心弦,自从他成了剑侠,很久没有被放在“孩子”的角度来对待了,哪怕从年纪上能叫他孩子的人很多,但从地位上能孩视他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其实汤昭一向谦和,凡是年纪大的拍个老腔叫他小辈他都顺水推舟了,唯独今日他是铆着劲儿来的,打定主意要阐明自己的立场,便要开口。 这时六龙剑侧身笑道:“来,咱们进去?别站在这里喝风,里面有一桌小接风酒,没有大办,都是自己人,咱们先吃个热乎。” 这句话说的真是太接地气了,着实想不到是一个剑仙说出来的。 汤昭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听音乐声响起,管弦齐鸣,居然还备有礼乐。三人在众星捧月的护卫下,一起进了昭阳殿。 穿过富丽堂皇的大殿,六龙剑直接将他们引入后堂,后堂就和寻常宅邸的花厅一般。厅上果然备下一桌酒席,饭菜热气腾腾,也不说如何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反正绝对算丰盛。桌前只设了几个座位,还有几人站在席前等待。 这些人看气派身份都不会低,修为更是出众,尽是顶尖的剑侠,看样子应该是昭阳殿或前进城的重要人物,应该是都要入席的。只是若数座位可是不够,总得有人只能站着。 其中一个女子穿着尤其华丽,看着是宫装,却好像云霞一般灿烂华美,容色更可说是倾国倾城。汤昭心中一动,六龙剑已经请归园氏上座,然后拉起汤昭,道:“汤小友,来我身边坐。” 骤然被一个剑仙拉住,汤昭反应不及,有些愣住,六龙剑已经笑了出来,道:“小友,咱们缘分不浅啊。”说罢拉着他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 归园氏本来要让汤昭坐在自己身份,却发现六龙剑有些奇怪的热情,心中一动,也没阻止。除了归园氏和汤昭之外,只有另两个人入座,其他包括华服女子在内都在旁边侍立,显然是充当礼仪官的角色。 六龙剑见汤昭看了好几眼那女子,笑道:“说起来你应该听过她,这位是关霁清……” 这名字……不认识啊? “彩云归宫主。” “哦……” 那认识了。 毕竟汤昭曾经被彩云归追着屁股后面撵过。要不是得了建议当机立断逃回人间,现在说不定也成了彩云归一个捧日使。 汤昭不动声色,没有提及以往的恩怨,关霁清倒是落落大方,上前行礼道:“彩云归拜见汤恩公。” 这个称呼倒把汤昭弄愣了,道:“不敢当,这是怎么说……” 关霁清道:“彩云归多年寻找金乌剑徒劳无功,已然愧对天下,不知如何自处。这些年我等慌乱失措,如没头苍蝇一般行事颠倒,着实不堪。若非恩公将金乌剑寻回,彩云归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岂能如今日般好聚好散?恩公自然是我们彩云归上下的大恩人了。” 额…… 能解释得通。但未必是真心吧? 关霁清应该是知道汤昭和彩云归恩怨的,不过够光棍,这话把汤昭架到高位,成了“大恩人”,又隐隐然自承彩云归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所以才倒行逆施,请汤昭不要跟绝望的疯子计较,便把恩怨揭过了。 汤昭能怎么说? 要想掰扯当然还能掰扯……当初那么飞扬跋扈,你说一句疯了就不计较了?疯子杀人就算不判罪,也得关到精神病院里吧? 但他也没那么不依不饶……说白了,彩云归是太阳廷的使者,难听点就是太阳廷的疯狗,要追究应该追根究底到太阳廷身上,而汤昭没办法追究太阳廷,所以死追着彩云归也没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他和彩云归没能达成深仇大恨,彩云归没把他怎么样,自然揭过就不难。他个人可以泯去恩仇,但如果真有如郑昀那样的要向彩云归寻仇,那汤昭可以帮帮场子。 此时此刻,在昭阳殿中,他只是感慨一声:“好聚好散?彩云归散了吗……” 六龙剑这时道:“已经散了。彩云归是为了找金乌剑建立的,如今金乌已至,没必要留下彩云归了。本来也可以将那些弟子留下服侍新的金乌剑,以作过渡,但想来这些年她们除了找人也不会做别的,不是侍奉金乌剑的最佳人选,何必抱残守缺?我们便把彩云归解散,地段收回,给新金乌剑用,更有价值。” 这是……兔死狗烹了吧? 汤昭闪过一个念头,解散两个字说起来轻飘飘,背后可是牵扯那么多人的前途人生。 记得樊还玉说过,彩云归对外面疯狂,对内部残酷,自己弟子不但机会不多,而且即使侥幸成了剑客,也不能随心修炼,只许悟规定以内的剑术,就算成了剑客,如果上面认为你没有前途,会强制夺剑再给下一代有希望的人…… 这样的风格,解散之后还会照顾安排自家弟子吗? 那些小弟子恐怕无处可去。 而且自己正式合并金乌剑时间真是不长,算时间连一个月都没有,这头彩云归已经解散了…… 听说陈总老家离职都要提前一个月申请呢。 彩云易散啊。 这样看,说彩云归是被逼疯的,也不全是借口。 这也提醒了汤昭:这位六龙剑可能不仅仅是帝王相,行事风格也是帝王逻辑。 帝王,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果辣无情! 帝王未必没有感情,但一般人没资格和帝王讲感情,就算靠得再近也只不过是工具,而对待工具自有对待工具的方法。 说来反而是汤昭之前见识少了。不说他一路走来得到过多少人的帮助,只说他第一次见天上的强者是归园氏,这可能给了他一个印象:强者虽然强,但有血有肉,也不难相处。 但其实归园氏可能反而是例外,他可能是剑意的缘故,有点太接地气了。真正到了升仙这一步,真是物理上其他人是两个物种了。 人间的帝王还是血肉之躯,已然口含天宪、九五称尊,动辄流血漂橹,那天上的剑仙又何须在意凡人呢? 汤昭觉得自己来之前做的心理准备还是不足,可能是因为没见过现实世界的“普通”强者,他以前还是太幸运了。 六龙剑倒不知汤昭一念之间已经更加警惕自己,对汤昭还是很和煦的,道:“那些捧日使没有遣散,他们都是金乌剑的人。如今金乌不在,自然就归你指挥。等剑祇成长后再移交。我猜他们也都是乐意的。” 郑昀冒险回彩云归挖墙脚的事太阳廷后来知道了,但既然金乌剑重现,剑仙们便不在意,把这事当小插曲。但如果金乌剑没能出世,现在郑昀的下场恐怕不算太妙。 这都算闲话,六龙剑接着介绍了席上剩下的人,然后开席。汤昭这才知道,眼前一个看起来有点微胖的中年人,竟然是前进城的城主,大晋王朝皇室的老祖宗。那可是能在人间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角色,就坐在汤昭旁边。 这位老祖宗很是赞赏汤昭接受朝廷封爵,说他是心向朝廷,忠义可嘉。汤昭呵呵笑了几声,也不能说什么,难道还说你们那狗屁朝廷明天给人推翻了我都不带眨眼的? 酒过三巡,也算吃好喝好了,汤昭觉得流程也差不多了,也该进入正题了吧? 这时,就听旁边六龙剑笑呵呵道:“汤小友,你玄功修炼的是大日神车经吧?” 633 人间苦 “嗯?”汤昭愕然,想不到六龙剑竟然问出这么一句来。 大日神车经? 他怎么知道的? 没错,汤昭的玄功修炼确实是《大日神车经》,那还是眼镜中的仙女给他的玄功,练起来不但进步神速,而且锻炼精神,提高精神强度和韧性,实在是一门出类拔萃的玄功。汤昭后来在几处蕴藏丰富的藏书阁中见过不少玄功,都无法和大日神车经相媲美。 后来,他还发现,常常修炼大日神车经甚至能让他越发亲近阳光,于悟剑也有好处,可以说是天生契合他修炼的玄功。也正因如此,他直到现在还每日抽出时间来修炼玄功,而不是像大部分剑客那样把时间全转移到磨炼剑心和积累剑元上去。 没想到居然被认出来了…… 等等? 大日神车经是真实存在的玄功吗? 他还以为是眼镜推演出来的呢。 眼镜,或者说眼镜中的仙女是可以把他的功法升级成更好的。譬如蚂蚁搬山掌这样平平无奇的掌法能推演出一门绝学,而且那掌法绝对是从原有武功的基础上推演出来的,世上从来没有过的。 汤昭一直以为他获得的所有功法都是如此呢,武功能升级,玄功也能升级,大日神车经是从桐花引凤诀里演变出来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吗? 仔细想想…… 好像还真不合理。 比起那些一脉相承的推衍武功,大日神车经和桐花引凤诀有什么关联吗? 除了都和火沾边儿,其实没什么关系的。 倒是大日神车和六龙…… 虽然神车可以指代太阳,但本义就是指的六龙拉的神车载着太阳在天空巡游,和六龙剑看起来大有关联是真的。 “这……您知道大日神车经?”汤昭反问。 不是他反应不过来失言了,只是借此承认了。 不承认也不行,都被人一眼认出来了,再否认有意义吗? 再说,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就算真是对方的功法,乃至是独门秘籍,汤昭又没偷又没抢,只管理直气壮才更合适,要是遮遮掩掩反而心里有鬼似的。 六龙剑抚掌笑道:“果然啊,青主果然还是看得起我!” 汤昭奇怪:怎么又关句东君的事了呢? 六龙剑笑道:“当年我创造这门玄功的时候,除了供奉那位存在之外,就只给青主看过,当时我是有些得意要跟他炫耀的。那时青主只道;‘倒是合适你’。一点儿不佩服,我还想他眼光怎么这么高?没想到他当真看进去了,还传了下来,原来这小子心里是暗暗佩服我的吗?好好好!得句东君佩服真算一大快事!” 汤昭尬笑,总不能说,没,句东君根本没提过你那玄功,只是我自己有渠道偶得罢了。 那倒也不必给自己和六龙剑一起找不自在。 正好他没办法解释,就请句前辈替晚辈背这一锅。 他心中一动,暗道:那位存在……是什么意思? 和……眼镜有关吗? 今日当着众人不便立刻询问,他记下来,以后找机会问……问坤剑吧。 那位存在,听得这样厉害,肯定是他们那个层次人尽皆知的吧? 他拍了拍汤昭,道:“你果然是青主认可的传人。汤小友,果然请你来一趟是对的。青主离开我们很久了,不提他时渐渐也随着时间淡忘了,但要一提起他来,音容笑貌宛如昨日。他真是个很特别的人,我们想他时,只能空自回忆,或者睹物思人,连从别人身上找他的影子也找不到。唯独见了你,又想起了好多当年的事……“ 他神色有些感慨,那高不可攀的帝王之气裂开一道口子,似乎也泄露了人间的情感,“这一次既然来了别急着走了,长长远远的呆在太阳廷才好呢。” 汤昭一震,此时由不得他多想,暗道:什么意思?不许我走,难道我被软禁了? 或许是他想多了,但刚刚升起了警惕之心,此时难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就算他真的被扣下了,也不是翻脸的时候,汤昭反而举杯道:“多谢盛情!难道有机会来太阳廷,岂能不多参观学习呢?” 六龙剑更高兴了,道:“本来说在昭阳殿见一面,但现在我后悔没一开始就带你去太阳廷。这种地方你我岂能久坐?正好我们那里还有些青主留下的东西,已经尘封多年,现在归你了,你可以留着,也可以将来再移交给新金乌。等下了太阳廷,让关宫主带你去彩云归那地方看看,看看适不适合养剑祇,你要是看上,那地方就归你了,这叫物尽其用。” 这倒是不错,当年彩云归追着他要这要那,现在他杀个回马枪,把她们老巢也端了,地皮都收了,这不是报复得畅快淋漓? 汤昭再次道谢,对关宫主微微点头示意。关宫主神色如常,丝毫不以为忤。 仅仅那么几句话,酒席上就不再说正事。六龙剑只和归园氏闲聊,偶尔和汤昭说几句话。倒是前进城城主八面玲珑,拉着汤昭闲聊起来,从前线的情势说到碎域的风土,老头见识广博,谈吐风趣,双方居然也谈笑风生。 聊了天上,转过来城主问汤昭人间情形。其实他又不是真的不下界,哪能不知道人间什么情形?他这么问,其实是想问问如今大晋朝廷在民间的声望如何,还有没有民心。 其实在这种场合,又不是金殿问策,汤昭只需要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就罢了,若还想拉拉交情,不妨顺情说几句好话,但汤昭想了想,还是没办法睁眼说瞎话,抑制不住道:“百姓……过得不甚好。除了有限的几个州,大部分都是一年不是一年了。” 那城主摇头道:“我知道。百姓辛苦。这些年阴祸愈演愈烈,让百姓遭了多少劫难。这也是我们在前线殊死抗争的原因。早晚有一天我们要把天魔彻底消灭,还人间一个太平。” 汤昭问道:“城主觉得,百姓之苦只是阴祸吗?” 那城主和他对视,两人互相凝视片刻,城主笑道:“没了阴祸还不好吗?” 汤昭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仔细想想,在这种酒宴上说百姓疾苦,不但城主没意思,自己也没意思得很。 他只回答:“没了阴祸,当然会好些。” 怎么说前进城是抵抗天魔的主力,浴血奋战是守护了人间的,自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人家前线大军不是主力,难道汤昭刚上来寸功未建的是主力吗? 那老城主道:“如今大晋缺少柱石干城,汤小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想不想去京城做一番大事业啊?” 汤昭推辞道:“恐怕晚生没有时间。这两年天上的事我也忙不过来,若分心人间事怕一事无成。人间自然有人间的仁人志士去守护。” 这时,陪坐的另外一人,是另一大势力众星之火的首领恰好来碰杯,老城主笑眯眯转了开去,不再理会汤昭——这就叫话不投机。 过了一会儿,接风宴终于散去,六龙剑终于起身,虽然喝了酒,但在座每一个会被区区酒精麻醉。他起身招招手,道:“汤小友,咱们去后面走一走。” 这一回归园氏没跟上,只有六龙剑和汤昭两人。 这才是戏肉,至此,才要谈正事。 六龙剑带着汤昭走向昭阳殿后,那里正有一个花园。从天上看,这个花园平平无奇,不过是一片绿色而已,然置身其中,倒觉得生机盎然,一步一景,颇具匠心。 但汤昭可没闲情逸致欣赏景致,他现在渐渐集中注意力,要应对与太阳廷的正式交流。 六龙剑现在神色和蔼,似乎收敛了帝王之气,但汤昭敏锐的察觉到这是自己的错觉,六龙剑此时已经完全收起了情绪,进入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姿态。其实这剑仙一切举止都藏在面具下,喜怒都是做出的表现,唯一露出真情的时候大概就是谈到句东君的时候,那一闪而逝的情绪藏在他若无其事的侃侃而谈当中,实在太容易被人忽略。 既然六龙剑拿出了不谈感情的态度,汤昭也要端正态度,尽全力争取保护自己和金乌剑。 “你刚刚在席上说,现在人间的情势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汤昭没想到六龙剑和归园氏说话,还能分心听他和前进城主的谈话,但想来剑仙这样的境界,精神力早已笼罩四周,无需特意去听也能将周围一切行动掌握。 汤昭诚实答道:“是,人间现在算半个乱世,州郡割据,各自为政。百姓过得很苦,既有天灾,也有人祸。天灾一年比一年凶,人祸一年比一年狠。” 他想了想,补充道:“但还有人在修修补补。” 譬如他,也刚刚为人间挖掉一颗毒瘤。 六龙剑叹了口气,道:“又到了这个年月了。人间每过几百年,就要遭这样一劫。大晋……也不怎么样,才一百来年,就又乱成这个样子。” 汤昭既然跟陈总学习,岂能不知道周期律的东西,道:“大晋对地方控制力不足,但也不能全怪他们,这些年阴祸是越来越厉害的,超过以往多少年,官府也不堪重负,加速秩序瓦解,不然拖拖拉拉也能拖个二百年的。” 六龙剑摇头道:“既然做了人皇,岂能说不堪重负呢?你背不动重任,自然有能背得动的替你背起来。或许是你说的正在修补的人,或者是其他人。神州向来豪杰辈出,我对人间从来都抱有希望。” “但面对天魔界,我却时常感到绝望。” “我们都觉得,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本章完) 612 可疑 后台乱作一团,众人不知不觉都站起来。双莲拉住道:“隋爷,你先别出去,外面有事。” 隋大海也是经过风浪的,听到“拿贼”两字心里一突突,道:“主家招贼了,要坏事。坏了,阿云还在外面,大风他们也在台上!” 长秋有些畏惧,拉住双莲衣角,道:“怎么啦?怎么啦?” 双莲反手拉住她道:“没关系。别害怕,你也别说话,别乱动,就老老实实跟着我。我叫你怎样伱就怎样。”她心里有些慌张,但凡是主人家有什么不好的事,先想起他们这些江湖人来。因为她们在贵人眼里是“闲杂人等”,天然的有坏心。想想好笑,明明是他们自己请来做艺的,却好像早知道里面藏污纳垢一样,那岂不是他们自己开门把贼领进来?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微贱,就算冤枉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欺负就是白欺负。 只是在大喜的日子里,闹这么一出还真是少见。按说大户人家最讲脸面,胳膊折在袖子里,来了这么多人,就是丢什么东西也应该先不声张,悄悄地找,大张旗鼓的翻动找西是不怕丢人吗? 汤昭却是心中一动,道:果然是丢了剑吧? 之前他路过那剑匣子的时候就没有感应到里面的剑,现在想想,恐怕那时已经不在了。 这下车家丢人丢大了,这场宴会最要紧的宝贝被人偷走,也不知是怎么看守的。 这时隋大海道:“阿昭,你先出去,一会儿他们肯定带人来搜,闹得鸡飞狗跳。你是读书人,有体面的人,别叫他们欺负了。”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是读书的,就该叫人欺负吗?” 他想了想,留在这里给人包围上来搜也没什么意思,难道真要等人围过来欺到脸上才亮出身份,来一个“我就是特级厨师”么?不如先发制人,出去看看能不能把那把剑找到。 找到剑一则省的大叔他们受殃及,二则看在岳来面上,也叫东道主过得去。 再有,刚刚在席间,就听得宾客在称赞那少爷的哥哥大少爷车林,也就是本地检地司镇守使,据说是个称职、能干又持身端正的杰出镇守使。虽然这是酒席间的吹捧,恐怕三分可信也没有,但汤昭听得检地司还是愿意信几分——要真是个声名狼藉之辈,宾客大可避而不谈,不用强行吹捧,那更像当面骂人。 既然是合格的镇守使,那么家里丢东西汤昭也愿意帮一帮。 他也不用偷偷溜出去,大大方方走了出去,这时候内外乱作一团,外头还没头绪,还没人想到这些艺人。倘若后台有人机灵些现在溜了,那现场是抓不到人的。 不过这些艺人都是本地有名有姓的,但凡还要在这一带混,绝不敢就这么溜了。要是找到东西还好,要是没找到,那黑锅不是现成的扣上了?因此在场的虽然不止一人心中大叫不好,但竟没有一人敢出门。 汤昭出去时,四周乱哄哄的。走廊上全是人,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后跑,也不知他们究竟要往哪儿跑。 和没头苍蝇一样。 汤昭心想这就是本地检地司镇守使的家族?堂堂镇守使的管理能力就这? 不过好像镇守使一直忙公务都没露面,现在群龙无首,组织不起来也情有可原。 这时他已经来到前面,就见戏台上已经停了戏,满场艺人加文武场面都站在原地发愣。满场宾客有坐有站,有的呆若木鸡,有的议论纷纷。 最引人注意的是前厅中央,那个华丽的剑匣子放在案几上,已经打开了,不用说,里面空空如也。那小少爷站在匣子前面,一脸茫然,混没有刚刚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而他旁边那个老头就是车老爷,现在也是手足无措。 汤昭站在戏台角落,视角还算开阔,中央两侧三个厅两层楼尽收眼底,目光扫过全场,先看看有没有一眼可见的可疑人。 他作为剑侠,感知和精神都是非常强大的,足以覆盖全场,连每个人细微的动作表情都能看出来。一扫之下,果然有发现,可惜就是发现的有些多了。至少发现了三个可疑人。 一个在桌子上自斟自饮,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乱象的老者。一个在楼上饶有兴趣欣赏下方一切风景的女子,还有就是在一个角落里仿佛一根石柱一样的青衣人。 这波,这波是三选一啊。 不过他也知道不对,绝不止三选一。只是他发现了三个嫌疑人,而且还是凭直觉,觉得他们举止神态似有可疑之处,并没有感应他们身上有剑,说有嫌疑都很牵强,更不能断言贼在他们当中。捉贼不拿脏,终究没有说服力。 想来贼人既然要偷剑,必然要准备万全,至少要准备一个能隔绝感知的匣子,然后再准备一个空间道具。 匣子还好说,异石做的就行,也不贵,那空间道具是非常贵重的。因为一般便宜的道具不能承载剑这样的宝物,至少要真术器级别的宝贝才行。这种宝贝如果做得好些的话,外面根本感觉不到。汤昭也只能保证亲眼看见仔细打量才能分辨。而他们很可能会把术器贴身收藏。 想要拿脏,恐怕只能搜身了。这等宝物太过要紧,东家肯定不会在乎证据,稍有嫌疑肯定要搜身。但能不能搜到那些高手身上,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那车老爷在堂前手脚发麻,只叫道:“抓,抓,抓!拿……拿……” 这时,突然有人沉声道:“够了!” 一人龙行虎步从外面闯进,穿着修身的武官服,身材矫健,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军官。 车老爷见了他大喜,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叫道:“大林,你可算来了。” 汤昭一眼就看出这人必然是宽城检地司的镇守使车林:检地司的官服有相似之处,各州之间又有不同,幽州的服装比云州颜色稍轻。不愧是被人交口称赞的镇守使,至少从卖相上看,这个检地司镇守使还挺像样的,这个登场也先声夺人。 车林无奈的看了老爹一眼,这一瞬间的人性之后,再扫视全场时,目光只剩下鹰隼一样的锐利。 “诸位,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是非常时刻。为了找到贼人保证大家的安全,我要你们原地不动。不管你们是站着还是坐着,是走着还是跳着,都通通留在原地,谁也不许走动。谁要是走动,当有携赃潜逃的嫌疑,那就恕我无礼了。”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准确的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一挥手,从大门、侧门同时进来数十人,个个精明强干,穿着检地司服色。同时能看见门口都有人把守,墙上还站着人。 眨眼之间,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个战术很是严谨。 不过检地司的人员是用来处置这个的吗?盗贼应该归巡捕衙门啊。 汤昭想了想,觉得有公器私用之嫌,但大概在哪里都没办法深究,让镇守使去报案等着衙门调捕快过来查案,一般的镇守使没这个耐心。 车林喝道:“现在在其他院落的人,你们都能听到我说话。现在站着别动,有人去引你们过来,看到了就跟他们走,一个个都走到正院来。别的院落不许留人,留了就是梁上君子。诸位一身清白犹当善自珍重,勿让人误会。” 他一面说,果然有检地司的人把个个院子里的人都赶了出来,站在正院。 正院并没有那么大,本来已经摆满了酒席,现在把所有人都赶出来,站在一个院子里人挨人人挤人,好像打谷场上的谷子,虽然众人不大敢说话,但这么多人偷偷你出一声我出一声,也嗡嗡嗡好似蜜蜂窝。 汤昭知道这是一种制造压迫感的方法,越是强势,这些人越是畏惧,便不敢反抗车林的指挥。 这时后台的艺人也被赶了出来,一个个站在舞台上,舞台狭小挤在一起,更是窘迫,汤昭终于看到了隋大哥。他穿着龙套的衣服,在舞台缩手缩脚。虽然化了妆,汤昭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几年不见,隋风又高壮了一点儿,看起来精气神还不错。 然而,怎么没看到出来看热闹的阿云呢?难道检地司没找到她? 汤昭疑惑间,人已经被赶得差不多了。车林沉着脸,道:“搜。先搜外院。不必顾忌坛坛罐罐。” 说一声搜,那些检地司们如狼似虎般的扑了出去。就听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显然是诸位下属把“不必顾忌坛坛罐罐”十分扎实的执行了下去。车老爷听得嘴角微微抽搐,但也不能和儿子争执什么。 在下属们搜的时候,车林扫过全场,道:“虽然大家都应该是清白的,但我还是对其中几位宾客有些在意。车某在宽城数十载,差不多的人物都有个印象,偏偏有几位着实眼生,又看着确实不凡,绝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因此我要请几位出来做个说明。” 他盯住了在席上那个看戏一样的老头,道:“老英雄,请过来。” 汤昭默默看着,心想:跟我想的一样,我也觉得他可疑。 车林微微抬头,看向二层,道:“那位倚着栏杆的姑娘,你下来一下。” 汤昭心想:不错,她也可疑,英雄所见略同啊。 虽然看这车林公私不分的架势,能不能称为英雄还要打个问号,但能力应该是合格的。刚刚的指令没什么问题,就算把持身端正这一条划去,还有称职、能干这等评价呢。 那么下一个,就应该是藏在角落里默默注视一切的男子了吧? 其实从外貌上看他最可能是高手,但江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女子、老头、小孩儿反而更加难防。 车林似乎有一个吸了口气的动作,道:“还有一个人,我觉得应该不是他。但是我既然见到了,也不能视而不见,少不得把他请出来。” 汤昭正往那可疑男子处看去,就觉得有目光扫了过来。一怔之下移过目光,正与车林的目光对视。 等等,该不会是…… 车林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道:“这位公子,请过来一下?” (本章完) 635 碰撞 六龙剑听了此言,微微沉默,然后道:“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汤昭有些意外,没想到六龙剑会这样回答,他刚刚还有了对方说“绝不可能”的准备呢。 没想到是不知道。 好像更不妙了。 六龙剑突然转了话题,道:“你可知道,世界是怎样破碎的?” 汤昭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显然是个关系世界最本质的大秘密,他只是要听到这秘密,就觉得心都揪了起来,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前倾。 六龙剑道:“因为世界的碰撞。” 他同时伸出两只手攥拳,对在一起,给汤昭演示:“我们的世界和天魔世界碰撞在一起,好像两只鸡蛋在互相怼。原本只是摩擦,后来渐渐裂开了口子,就像打破了鸡蛋壳。原本没有破的时候,鸡蛋壳是很坚固的,是一体浑圆的。可是一旦打碎了,裂口只会越来越大,就再也回不去了。鸡蛋早晚会彻底破碎,只是时间长短罢了。世界其实和鸡蛋也没什么区别。” 汤昭咽了口吐沫,想象着两个世界的碰撞。 一开始他所想象的,自然是他所学习的世界形态——星球。 在他脑海中,正在发生火星撞地球的灭世灾难,端的火光四溢,爆炸轰鸣,两个质量是天文数字的星球,稍微摩擦对地面上生存的生灵来说都是灭顶之灾,何况是对撞? 但他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恐怕不对。星球之间的碰撞岂是那么循序渐进的?只要怼到一起,差不多就是抱团解体了。 互相慢慢角抵,慢慢摩擦然后碰撞,要达成这样的效果,恐怕更接近另外一种世界的组成形式—— 位面?! 汤昭突然想到一事,道:“那祸月……” 六龙剑道:“你果然聪明,正是你想的那样——祸月不是月亮,而是两个世界碰撞出来的伤口,伤口大到普通人也能看到了。世界是不稳定的,所以不同的地方会在不同的时间看到祸月。据说人间有传说,说天魔鬼怪是从月亮上下来的。这倒是歪打正着,说到了点子上——天魔还真是从那里来的。那里,就是另一个世界天魔界。” 汤昭恍然,他不是没听过天魔界,也知道天魔是从天魔界来的,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正面谈起天魔界的定义——和人间相互碰撞的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叫他们天魔界,叫他们的人天魔,那他们也可以这么叫我们?他们也能称呼我们天魔?” 六龙剑道:“或许吧。他们对我们有专门的蔑称‘土蛮’,总之互相蔑视敌视。其他称呼也有颠倒的。比如我们称呼自己世界的气息为阳气,他们世界为阴气。而他们称呼他们世界的气息为清气,称呼我们世界的气息为浊气。” 汤昭咂摸了一下这几个词,道:“我们不是称为元气吗?” 六龙剑道:“是阳气,也是元气。这是叫混杂了。本来我们最早都是叫阳气的,但后来与天魔界接触的多了,察觉到本地的气息和对面的气息并无高下之分,只是不兼容罢了。因此双方现在正式用的是元气和灵气。我们这边的气息叫做元气,那边的气息叫做灵气。如果选择了对面的功法,并加以一定的改造,也是能互相修炼的。魔教就是这么干的。” 汤昭想到了魔教的变成野兽的方法,变了之后果然是力量大增,追赶武者多年的修为,但那样会异常凶残,失去理智,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法门。 但他紧接着想到,据这次魔窟刚刚抓获的天魔教徒招供,他们的新任圣子已经可以提供单独功效没有副作用的秘药了,这难道不是个兆头? 以后可能随着进一步的开发,人间终究会有人能完整的修炼天魔功法,没有副作用,反而另起一家,在剑术、灵官体系之外别开生面。 这样的道路若是被魔教邪徒攥在手里,自然是祸事,但若是推广开来,人人能修炼,说不定对那些天生灵感不达标却并非没有才能的年轻人也是一件好事。 汤昭若有所思道:“照这么说,我们和天魔只是立场不同因此才有争斗,其实并无正邪之别吗?” 六龙剑皱眉道:“不要瞎想!怎么没有正邪?是谁在入侵我们?一开始世界摩擦的时候,我们怀着谨慎礼貌的心在伤口处观望,一没有想要跨界,二更没有敌对之意。它们却是主动大举进攻,不但前线大军压境,还制造各种事端绕后侵入,在我人间为非作歹,动辄屠戮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我们才奋起抵抗。谁是正,谁是邪,难道还有疑问吗?” 他说的是事实。当然后面碎域这边也渐渐对天魔界干同样的事,一样潜入后方烧杀抢掠,那就不用提了。 就算如此,那也是对等报复,以直报怨而已,有何不可? 汤昭立场自然稳定,他立刻道:“正是。它们侵我乡土,杀我乡人,我们保家卫国,自然是再正当不过了。” 他想了想,又道:“然而照这样说,就算我们有一日将天魔斩尽杀绝,也没办法阻挡天魔界和人间一起毁灭吗?” 六龙剑叹气道:“正是如此。若非如此,我们又为何常常感到绝望呢?天魔就在眼前,提剑就能杀。或许它们的实力依旧比我们强,但我们有什么可怕的?比起一千年前、一百年前,现在的情势其实是转好的。我们比以前强大,它们不如以前。再过一百年、一千年,终有一日攻守易型。然而天魔不是要害。就算把它们杀光了又怎么样呢?占了它们的土地,大伙儿一起逃亡过去吗?可是它们的土地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濒临破碎,占领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就好像在大树上互相攻杀的一窝蚂蚁,看着战况十分激烈,但其实大树已经枯死,树干断裂,马上就要倒下。而下面就是悬崖,树干落下就是掉进万丈深渊……” “我们这些大个儿的蚂蚁,其实能看到树干在断裂,但我们不能说。我们还要指挥大伙儿全力全力去攻杀另一群蚂蚁。因为一旦停下,会先被对面的蚂蚁啃食殆尽,且那些幸存的蚂蚁如果清醒的看到末日逼近,会绝望痛苦,又没有一点儿办法,或许那些能够寿终正寝的人也死不瞑目,又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们只能做柱子,支撑而已,其余视若不见,听而不闻。” 汤昭听得心中很难受——他也是听到噩耗后热锅上的蚂蚁之一。 这件事该有多么绝望,让太阳廷的剑仙自认是蚂蚁。人间有的人不过在县里有了几分势力就觉得自己是参天大树,但真正面对大势时,剑仙又与蝼蚁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谁会想做蝼蚁呢? 汤昭再度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么?如果剑仙没有办法,再往上,剑圣陛下呢?再往上的存在呢?” 六龙剑突然笑道:“你觉得我是何人?” 汤昭疑惑道:“您是太阳廷支柱之一,剑仙殿下啊。” 六龙剑道:“是啊,我是剑仙,你是剑侠,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能想象我是如何支撑太阳廷,与天魔界维持如今的局面的吗?” 汤昭道:“这……晚辈如何能想象呢?” 六龙剑笑了笑,道:“正是如此说。你作为剑侠不能想象我的力量,我又如何能想象再往上的力量呢?你如果想问剑圣的想法,你可以请教坤剑陛下……但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办法的。如今同舟共济,他若有希望能扭转乾坤,也不会隐瞒我们。” 汤昭急问道:“那……再往上呢?” 六龙剑道:“再往上没有了。” 汤昭“啊”了一声,道:“没有比剑圣再高的吗?” 这……这就看到头了么? 或许是他狂妄了,剑圣难道不强大吗?剑圣能够自造世界,跳出世界之外,挥一挥手,能造一片剑州,一个神通,可以扭转一州的气运。这是他想象不到的大神通、大本领,他若有这样的本事,也该三生有幸了。 可是……剑圣这样的本事,没办法拯救将要毁灭的世界。那他的“跳出世界”还算数吗? 难道说,这就是降维打击? 世界有世界的规则,人只在人的规则中争胜负,真正涉及到大的规则就无能为力,就像纸上的人物永远打不破第四面墙一样吗? 汤昭这样想着,突然都有些灰心了。就好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知道死期将至,或许他还能硬撑着不寻死觅活,好好吃饭喝水,但他还能有心情读书考证吗? 六龙剑看到汤昭这样子也不奇怪,别说汤昭这样的年轻人,就是他早已经知道真相百年,身兼重任的老剑仙,偶尔也会颓唐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所坚持的是不是正确。 而且跟汤昭不同的是,汤昭若不登仙,倒有几分可能寿终正寝,或者战死前线英勇就义,到时候死也就死了,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是六龙剑这些剑仙,是一定能清醒的看到世界毁灭那一天的。 即使如此,他活着一天,就要背负一天的责任,这是他无法推卸的。 他还要劝解汤昭,就像他往日劝解自己一样。 这时,汤昭抬起头,仿佛抓住了一线希望,问道:“您提到的那位存在呢?他也不行吗?” 614 溅血 老头的话慷慨激昂,如一块大石投入水中,砸出无数嗡嗡嗡的议论声。 面对老头的指责,车林倒是很镇定,只是冷笑道:“哪有那么多话?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一个贼,谁会信你?” 那老头突然叫道:“阁下,你叫我把话说完!” 这是冲着汤昭说的,他要汤昭至少保证他说完话前车林不会杀他灭口。 汤昭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但也足够了,既然汤昭没有拒绝,车林就没办法擅动,想要立刻让老头彻底闭嘴,就好像不给汤昭面子一般。 那老头指着车林道:“你们检地司自以为是天王老子,横行霸道,说是铲除阴祸,却是拿这个做借口,横行霸道,抢男霸女,做尽了坏事。” 车林大怒,道:“老贼,竟然颠倒黑白,污蔑检地司!可是检地司你污蔑不了,因为大家都看在眼里!宽城每年大阴祸十数,小阴祸数十,哪一次不是我们检地司处理?哪一次不是保护了各方百姓平安?没有我们,你们这等人早就给凶兽吃了!” 若不是汤昭在此,他原本不用这么多废话的,可以一剑将老贼劈死。 当然,他也不一定直接出手。 毕竟老头直指他引以为傲的事业是假的,他无论如何为了荣誉也得和老家伙争辩一番,所以他争辩的时候是昂首挺胸的,满怀信心的。 周遭也有不少人情不自禁的点头,毕竟阴祸可怕,大家都看在眼里,而现在大家还平安无事,怎么也不能说检地司不干事吧? “哈哈,保护百姓?或许保护了几家百姓,但你们保护一家,至少祸害十家!你看大街小巷那些搭着窝棚的百姓,有多少是为了躲避阴祸,又有多少是为了躲避你们检地司?” “我们家本是外面小镇的,老头子一辈子积蓄盖了个小窝,娶了妻子,生了孩儿,一家安乐。但就因为你们说附近有阴祸,叫所有人立刻滚,限时一日,不然放火烧屋。我孩子才四岁,生病在床,老婆照顾她,求着宽限一日。你却毫不理会,把她前脚赶出门,后脚就烧了房子,偌大一个小镇,被你们祸害的十室九空,烧成一片白地。这都是你们检地司造的孽。” 车林更怒了,道:“你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莫要不识好歹,没有我强行把你们家迁移,你们舍命不舍财,非要抱着家财等死。阴祸一来,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那老头厉声道:“有什么分别?我孩儿年幼,连病带吓转日就死了,我老婆伤心过渡,又没带出钱来,只能在城里窝棚处存身,连粥也吃不起,连饿带恨,不出一个月也没了。我家照样一个也没活!你们这些人,明明早就推算出阴祸的时间地点,为什么早不通知,晚不通知,非卡在一天之内通知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叫人没有时间收拾家当,留下的东西你们好收走。还有烧房子是什么意思?分明是销赃灭迹,死无对证!” 车林怒不可遏,喝道:“阴祸一过,你们那些房屋都变成鬼蜮。成了魔窟的一部分,除了滋养魅影还有什么用?不烧了等什么?为了大事,一点儿小损失不也是常事?还什么为抢你的钱,我家资豪富,缺你那几文钱?休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老头冷笑道:“家资豪富,当了镇守使之后更富。没有你们生财有道,怎么检地司一个个都那么富呢?似你这样做了大官的,还知道要扯遮羞布,口里说什么‘保护百姓’,私底下再做龌龊事。你底下的那些人可是一点儿不掩饰,直接说‘千里做官为发财’,做检地司也是为了发财。他们抢的财物比阴祸毁的财物多多了。” 他转身对其他人大声喊道:“我知道今日来的都是非富即贵,你们根本体会不到检地司的可恶。究竟检地司就是保护你们这些人的。但我今日就是要揭车林这王八蛋的脸皮!叫越多人知道越好。只恨我只有偷东西的本事,只能做老本行下下他的面子,我要是有实力,我也叫车林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车林气的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被污蔑还是被戳穿了的脑羞狂怒。汤昭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想道:看样子不是他瞎编的,这里的检地司和君侯没整顿时的检地司有点相似。 检地司是对付阴祸的部门,职责上是特殊,但从组成的人员上来讲,没什么特殊的。一群武功高强但未必读过书的人聚集在一起,不整顿不约束不教育就会变烂,甚至一烂到底。当初刑总那样的人若非判官指引还有堕落的可能呢。 所以当初刑极接汤昭进检地司,第一课就是教他“为何而战”,这一课并不是所有人都上过。 只不知是能做本职工作但是作风不良滋扰百姓,还是正事也不做只作恶了。 希望至少至少是前者,是一个很烂的检地司,而不是一群打着检地司名号的烂人。 亏了汤昭听说这里是检地司镇守使的府邸还起过一丝亲切感呢。 车林在原地运气,几次忍住将老头一剑劈了,心知那只能显得自己心虚,喝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你说我们为发财,难道我们没有轻松的财发吗?我们要不想做事,何必冒着风险去处置阴祸?这些年我们牺牲了多少弟兄,他们也是有家有业的人!我也曾几次负伤,险死还生……这些事你就一笔勾销了吗?你这老贼再反咬,也不能改变你就是贼这个事实!老贼——给我拿下……交官处置!” 他明明情绪激动,气势却大大挫折了,最后的处置也变得没有温和。 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但却没能和一般人受委屈一样愤怒,反而觉得沮丧。 他可是说的实话啊,明明理直,为什么不能气壮呢? 一群检地司将老头拿下押走,老头也不再骂骂咧咧,只是冷笑不已,道:“你们都看见了,都听见了,我今日的话,各位但凡出去告诉另外一个人,都是我老头的再生父母。咱们把话传出去,像他说的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他自己说的话,总不能反悔吧?” 车林气的头疼,凶狠的转向下一个女子,道:“他没偷剑,你怎么说?” 那女子倒是年轻许多,神色平静,道:“不是我偷的。你要把我也扒光了审问吗?” 车林冷冷道:“你休撒泼,犯妇我见得多了,对我撒泼没用。但凡你要是知道轻重,自己把身上的东西打开来看看,不然我便用手段审问,也是公道程序。” 那女子道:“我一个寻常客人,自问没做任何事。没有一点迹象,你就要搜我,看来是为了你家的大事别人小小损失一点儿也是寻常事。到底天下是你们检地司说了算。” 汤昭听得摇头,暗道:怎么听起来她也恨检地司?车林手下的检地司到底多招恨啊? 车林有些上头,道:“我说了算不算,你可以试试——” 说罢又是一剑劈出,这一剑比刚刚对那老头出剑更快,快到几乎已经是非剑客反应的极限。 看来他这次不再步步试探,而是要一把成擒。 那女子手掌一翻袖子如水袖一般缠上来。 看来这袖子是一件软兵器,用以柔克刚的兵器,在江湖女子中也不少见。 唯一不同的是,这袖子太宽了,把她半边身子都遮住了。 凡是看到遮挡,都要想到里面在搞鬼。这是老江湖都知道的道理。 车林也是老江湖,心中早集中注意力防范。 这时,剑刃已至,袖子卷上来,突然撤开时,露出了…… 那女子的脑袋! 她竟自己撞上了剑锋! 不好! 车林大惊,连忙收剑,可是那女子先用衣袖扰乱视线,再在咫尺之间用全身力气撞上来,就是不留余地! 噗! 鲜血狂喷! 一剑切断头颈,那女子几乎是立刻死亡,只给车林留下一双圆睁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车林自学武以来杀人无数,别说死前盯着他,诅咒什么也是寻常事,但或许是刚刚让人指责了一顿,他有点气短,那女人的眼神竟让他恍惚片刻。 这时,有人尖叫道:“杀人啦!检地司杀人啦!” “检地司草菅人命,杀害良民!” 一声尖叫入耳,车林一时蒙了一下,紧接着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碰瓷? 一个碰一个喊叫,这是标准的碰瓷流程,然而一般的碰瓷只是假装受伤,没有谁会真的死。 无论如何,一个人往剑锋上撞,付出生命也要碰瓷,那是多大的决心啊。 是什么驱动这样的决心,会不会是…… 深仇大恨?! 车林还没有全蒙,知道这时候不是辩解:“不是我,是她自己撞上来的。”这种话的时候,咬牙一直人群中呐喊的人,叫道:“拿下!” 几个检地司一起冲了过去,早就锁定了那个大喊大叫的人,也是个女子,比刚刚那个女子又年长一点儿。 为了抓人,几个检地司都是直接拔剑的,当然不是真的“剑”,而是术器剑,但那也是削铁如泥的利刃。 那女子见了利刃,神色一凝,毫不犹豫的撞了过去。 这个距离也很近,她也很决绝! 虽然刚刚已经有过一次,但是那几个检地司都不是剑客,他们的反应又比不上车林了,躲闪是来不及的。 而且,为什么要躲闪? 显然对自找死路的家伙,检地司的人是不在乎满足她的。 只有车林叫道:“停下——”想要阻止,但他有一段距离,还隔着人群,眼见来不及了。 这时,有人比他快。 一只手已经伸到那女子身后,抓住腰带,将她拖了开去。 一直拖行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汤昭才松开手,道:“够了吧?你们用命扫车镇守使的名誉,其实伤害也不大。只要他自己不在乎,你们死的就轻如鸿毛。还是说说,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让你们这样舍生忘死?” 615 罪名 汤昭救下了那女子,说话压住了局面,但他心情很不好。 刚刚,那飚撒的鲜血,喷的一个镇守使身上鲜血淋漓,让他想到了记忆中的画面。 那是另外一个镇守使浴血的画面。 那次也是有人自愿迎向剑锋,也是在镇守使面前。但不同的是,那次是镇守使自己迎向剑锋,而这一次却是一个陌生女子迎向了检地司镇守使的剑锋。他们都是一样的坚定,直面生死,不避刀剑,只是镇守使还能治愈,那女子却是把命豁了出去。 后来刑极说,他想要证明自己在獬豸剑眼中是否邪恶,那女人拼上命又要证明什么? 只能是证明车林真的邪恶! 汤昭根本不认识车林,当然不知车林是正是邪,又或者他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有正有邪,并非好人,也非纯粹的恶棍。但只是希望这个证明不是真的证明车林十恶不赦,他毕竟还有检地司镇守使之名。 那中年女子被汤昭一问,正中下怀,冷冷道:“车林,你做了什么,敢向这位阁下还有在座的老老少少说说么?还要我替你说?” 倘若她在半个时辰之内问这句话,任她疾言厉色,咄咄逼人,也只能换车林一声冷笑:“我做什么了?本镇身正不怕影子斜。有本事你就大大方方说出来,没有你少故弄玄虚,在这里唬人!” 但是经过那老头和赴死女子连番刺激,那车林竟然愣住了,喃喃道:“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了?我……” 他自己混乱了,在别人眼里无异于不打自招,众人的心自然就偏向另一边了。 那女子叫道:“你自己想吧!你要有良心,就该想得起来。还是你、你们检地司做的孽太多了,你根本分辨不出来?” 车林呆呆的看着她。 旁边车老太爷看不下去了,退了一把道:“大林,你别想啦,她在诈你。你想想你这些年做的,不比那县太爷、城守强十倍?这等刁民就会讹诈……” 车林摇了摇头,道:“比他们强算什么……” 那女子继续道?“好,你作恶多端,那我给你个提示。松陵魔窟。” 汤昭不知道这个魔窟,其他本地人却都知道,那本是宽城附件有史以来最大的魔窟,在幽州数十年来,也仅次于传说中吞没一座城池的燕台魔窟。 那魔窟发生在三年之前,那时车林刚刚成为镇守使,就面对如此大的魔窟。当然这是他独自应付不来的,所以其实这个魔窟是集合北阳郡一郡之力一起镇压的。 当然车林在其中出力不少,算得上他的一大功勋,即使不是主持也不耽误他一直以此为荣并自傲,甚至时时回想。 现在听到事关松陵魔窟,越发被刺激到了他,喝道:“松陵魔窟怎么样?当初那魔窟来势汹汹,如果不是我……不是我们检地司,周围三十里早被吞噬了,哪里还有宽城如今的繁荣?” 那女子冷笑道:“这么说你是宽城的大救星了?那你救了几个人?如今松陵魔窟周围三十里,难道还有人烟?” 车林想起了刚刚那老头的话,心中有些明悟:恐怕又是差不多的故事。这两个女人恐怕也是住在松陵附近的人,大概是检地司把她们强行轰走,以至于无家可归…… 这种事当然不是一次两次,如果一切都是按照程序走,车林大可以说这是为了救命,身外之物和性命总得选一个。但这其中少不了检地司各种抢劫敲诈,霸占财产,行事绝非公正无私。就连车林自己也常有进项…… 每次有魔窟,检地司的人都要发一次财,这难道是假的吗? 如果那些人亲身受过检地司的欺压,很难不恨检地司。 他不由摇头道:“就和那老头一样……” 那女人凝目道:“不一样!他不过是家人被你们间接杀死,阿媛的父亲是你们亲手杀的!你们检地司包围了镇子,说所有人必须一个时辰之内滚出去,不然阴祸一来就是死。她父亲代表镇上人出来,请求宽限哪怕一天,说这样一走在外面也是死。然后……” “检地司的人就一剑砍死了他,鲜血溅了她一脸,那时她的脸就像你现在的脸一样!当时你不也在?你们检地司果然是保护百姓,为了百姓不死在魔窟手里,让他们先死在检地司手里,果然非常体贴。而且你们还怕百姓死了家产没人继承,白白浪费了可惜,特意替他们收了,体贴上面又加体贴,好体贴的父母官啊!” 这时那车老爷道:“是谁杀的找谁去,又不是我儿杀的。你们怎么不去找正主?不敢去?是不是看我儿心善好欺负?” 车林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作为镇守使,他确实负责带人清理周边百姓,要是把这些责任全都一推二五六,那只是徒然惹人笑话罢了。 “其实她一开始,是想报仇的。可是她做不到,你们检地司一手遮天,不管是上告申冤还是亲手报仇,都被你们拿捏得风雨不透。她能怎么办?她只能叫你杀她,溅你一身血罢了。”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她只是小女子,但是血也是热的。车林,你身上早都是百姓的血,大概多加今日这一身也不觉得怎样,但你要记得,这些血都是诅咒,永永远远的缠着你,你早晚被魅影缠身而死!” 她说到最后,神色已经转为凄厉,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她半边脸,看着甚是可怖。 这时,已经被押到廊下的老头突然大叫道:“说得好,说得好!检地司上上下下早晚魅影缠身……”话未说完,早被人拽了出去。 车林透出一口气,指着那女人道:“你……也押下去……” 几个检地司要动手拿人,那女子突然道:“等等,我有什么罪?” 众人齐齐一愣。 是啊,她有什么罪? 刚刚那老头是实打实的偷了不少珠宝,以盗窃的罪名拿下的、这女子又没偷东西,就喊了几声“检地司杀人”,指着车林控诉一番,就可以抓起来了吗? 要在往日,其实是可以的。 别说检地司还是官府,就是乡下土地主还能因为佃户骂他几句就抓佃户呢,有了权力就生杀予夺,本是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事。但现在这种情况,车林刚刚被指证迫害良民,鱼肉百姓,假公济私,抢占财产…… 这种情况下再把苦主抓起来吗? 要是车林下定决心扯下脸,彻底不要脸当然做得到,但他现在做不到。 车林怔了很久,无力的挥了挥手道:“你没罪,你可以走了。” 那女子要走,但是走不了。因为还有剑指着她。 那是汤昭的剑。他把女子救了,也把剑架在她颈上。 那女子倒不在意,汤昭若不支持她,她也不可能说完那么多话。现在车林都偃旗息鼓了,汤昭能有什么障碍?客客气气道:“阁下,我要走了。” 汤昭道:“哦,你能走吗?” 那女子道:“刚刚车林亲口说我没罪,今日我便光明正大的走出去。出去之后,我若被人杀了,那就是杀害无辜,定是恶贼所为。” 汤昭道:“他说你没罪?那我给你个罪名吧。” 一语,鸦雀无声。 众人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都是一愣,均想:他到底站哪一边? 汤昭不容他们反应过来,竖眉道:“天降月神!” 四个字一出,那女子拳头一紧! 这是呼唤月神前仪式的一部分,举拳向天呼唤月神之名。 那女子显然控制住了自己,没有举拳,也没有喊叫,只是反射一样微微攥拳,这本是个很小的动作,不是特意盯着根本发觉不了。 但汤昭就是在盯着她。 这个反射证实了他的猜测,于是他一挥手,光像拳头一样抽出了过去—— 砰! 那女人被狠狠击中,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汤昭一伸手取下她的项链。 这是个术器,汤昭早就察觉了。这种储物术器比较高级,不但能够承载剑这样的高级物品,还很隐蔽,一般人不会发现。但汤昭只要扫一眼就知道,而这种术器一般的加密的,不像布袋法器可以直接倾倒,不是主人根本取不出东西来。 但这还是对汤昭无效,他以光为刃,在上面符式上轻轻一划,画下终止符。 项链立刻解体,爆出一大堆东西来。 有金银,有衣物,也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但是没有剑。 高级储物设备有了,还是没有剑。 但要抓她罪名却不需要她有剑。 那四个字就够了。 所有检地司都已经反应过来,一起围上,叫道:“魔教妖人!竟敢作乱!” 那女人目眦欲裂,凶性毕露,看样子不是要杀人就是要自杀,但她什么也做不了,被汤昭的光捆住,已经五花大绑起来。 连车林也如梦初醒,慢了半拍赶上,指挥众人将女子牢牢控制住。 此时他一头一脸都是冷汗,想想刚刚的迷惘,真是后怕,刚刚他有一种过去没有意义,未来不知所措的感觉,不说要倾向于自毁,也恨不得解甲归田,关门避世了。 他连声道:“多谢阁下揭穿这阴谋,救我性命名誉。原来是魔教的阴谋,鼓动唇舌来乱我心智,险些把我带沟里去。好险,好险!这两个贱人……” 汤昭平静,道:“依我看,这里头只有一个妖人,就是活着的这个。刚刚那自杀的女子,固然被魔教利用,也未必不是自愿。你仔细想想,她刚刚指控你的话,是凭空捏造的吗?” 616 藏匿 车林呼吸一停,微微垂下头。 他不能回答汤昭的问题,所以沉默以对。 然而汤昭却是一怔,他敏锐的发现车林的状态不对。 车林的气势毫无疑问在低落,但是他身上的元气似乎也在减弱。 而且不是气势消退,更像是……功力倒退了。 难道是剑的缘故?他的剑意不容许他心虚? 汤昭一时沉默:这倒是一个有人故意害他的理由。 周围虽然安静,但其实有不少人在议论,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人能听见不远处的人在议论什么,但一声声议论叠加在一起,形成一阵阵嗡嗡嗡的噪音。 这种噪音令人倍感烦躁。莫说车林,就是其他检地司也有一半人情绪明显低落。 这时那车老爷看不下去了,他当了几十年豪门大老爷,被人骂缺德骂多了,早已百毒不侵,岂能被这种言语糊弄住,心中有些懊悔,不该让大儿子去检地司这等衙门,光觉得去了门楣荣耀,没想到太荣耀了也不好,忘了根基了,当下喝道:“这是什么话?明摆着这妖人是什么魔教邪徒,说的都是似是而非、宽泛广义的话,谁听了都觉得指向自己,就不能跟着想,越想越陷进去,谁也逃不脱。这都是话术。只要做事,谁还不犯点错?要听他们胡说八道,那都别做事了。做事也犹犹豫豫,最好对战时也犹豫,被他们反杀了,就彻底中计了。” 这番话倒是很有效果,当即拉回了几个检地司。唯独对车林效果不大。 这时小少爷道:“哥,我的剑呢?” 这倒是把车林拉了回来,神色一凛,道:“是了,这妖人也没有带着剑,莫非还有别的贼?或者她还有同伙……” 汤昭这时低头看向地面,道:“贼,大概是没了。剑,也没有了。” 几人一愣,看向汤昭,心里似有不好的预感。 汤昭指了指满地的碎片,道:“这些原本是一把剑。你的属性应该是偏向尘土的吧?” 那小少爷张着嘴点点头。 汤昭道:“那这些就是你的剑了。那人应该是有不错的铸剑师知识,还有一些特殊手段。拿到剑之后很快速的把剑拆分了……” 那小少爷惊叫道:“什么,我的剑没了?我不能做剑客了?” 那车老爷也急的冷汗直流,道:“这……这如何是好?妖人怎么这么歹毒?” 倒是车林见识多些,喝道:“慌什么?既然有办法拆开,自然有办法合起来。请一位铸剑师去修复就罢了。剑又不是没了,只是不同形式罢了。” 他通过刚刚的言语,猜测汤昭也有铸剑师的本事,但没有请求汤昭出手,一则不敢麻烦这位阁下,二则也没必要。幽州现在不如云州安定,可是勉强也是传统内郡,中原英华之地的边缘,不是云州边缘僻壤可比,铸剑师有不少的。也不需要冒着风险去问一个外来的剑侠。 汤昭听了不说话。 这把剑大概是变不回去了。 这里面,少了一样东西。 没有剑种。 最重要的剑种不在这里。 没有剑种的材料,真的只是一堆零碎而已,给铸剑师还有一点儿意义,给一般人毫无用处。 但是剑种不在这里,总得有个地方放吧? 剑种的保存比一般材料都难。一般材料可以随便放在储物术器里,剑种是放不住的。没有异石保存,最好的方法就是…… 他突然道:“长信,你出来。” 众人都愣住了,不知他怎么叫出这么个陌生名字来? 这时,从角落里钻出一个少年,也就是十来岁,脸色苍白,样子似哭非哭,道:“您……您……还记得我?” 汤昭温言道:“这话我还想说呢。看来你还记得我。破庙一别,你长高啦。”说罢伸手向他。 那少年长信就是长秋的弟弟,也是卫长乐的弟弟,当年被一起托付给隋家班的。他向汤昭走了几步,抓住他的手,终于哭了出来。 汤昭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跟我说?关于那魔教女人的?” 之前汤昭就发现有人偷偷盯着看自己。虽然所有人都在看他,但是有一道视线是不同的,分外焦灼乃至焦急,仔细一看却是长信。 其实长信和小时候枯瘦的样子完全不同,但是脸上却能看出几分卫长乐的模样,汤昭一下子就猜出他是谁。 他一开始只以为是长信认出自己,又不敢相认,但很快发现长信一半时间在看自己,另一半时间在看那魔教女。看汤昭固然敬畏,热切,看那女人却是仇恨混合着畏惧。显然不出来相认一大半原因是不敢在那女人面前露脸。 汤昭就是就此猜测那女人有问题,至于魔教则是随口试探:刨去私仇,处心积虑、准备完善必然是有组织的,而敢公然挑衅检地司的无非几个组织,魔教因为有仪式,试探起来最容易。不然他还可以试试她是不是龟寇的。 既然那女人死了,威胁消失,汤昭便将长信叫了出来。长信恐惧那女人可能是因为他们有旧仇,另一半可能是他刚刚看到了什么心生畏惧。 果然长信抽抽搭搭道:“您救救云姐姐,救救云姐姐。” “阿云,隋云?”汤昭一凛,正色道:“怎么回事?你细说?” 长信道:“那女人抓了云姐姐,往她身上放了个什么东西,然后囚禁起来了。” 果然! 汤昭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要保存剑种,如果没有铸剑师专用的异石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一个人的魂魄里! 只是那女人选择的牺牲品是阿云。 汤昭忍不住暗道:“好险!” 如果是两个月前出现这种情况,汤昭也是无可奈何。 那时天底下没有从魂魄里取出剑种的方法,而汤昭独一份的外挂眼镜又在破碎中,也无法实现当初的奇迹。那时他只能把阿云带回去慢慢研究,但研究期间阿云就要吃足了苦头。 现在,则完全不同。 不说眼镜,更有他功德无量的江师兄研究出了取出剑种的方法。 连罔两山那些专门炮制出来的剑奴都可以挽救,别说阿云了。 不过这个法门他不会,得请师兄出手才行。 当务之急,是把阿云带去找师兄。 长信带着汤昭去找人。众人不免想要跟上看看剑侠的热闹,车老爷连忙阻止,自己跟上。车林忙把他也拦下来,只有自己跟上了汤昭。 进了后院,长信进了个小院,指了指地面。原来阿云竟然被藏在地砖下。 地砖下竟有一不小的空洞。看痕迹是新挖不久。但就算是剑客也很难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不觉中片刻就挖出藏人的空洞然后把人藏进去。除非她早先潜入府邸,自己偷偷经年累月挖出洞来,就为了今日一用。 这不是处心积虑是什么? 将地砖撬开,果然露出阿云的脸。 阿云今年十八岁,已经是真正的大姑娘了,出落地十分秀美,不输她的准嫂子乔双莲。此时却是双目紧闭,呼吸几近于无。 汤昭忙仔细检查,却是性命无碍,只是被施了手段,进入龟息功一样的状态。 这样她生命体征几乎消失,一则免去她痛苦挣扎,引人注意,二则人从外面听不见呼吸声,绝不能知道下面藏了人,检地司搜查也不可能连每一寸地板都翻过来。 若不是被长信看见,他又机灵的逃离那女人的注意,只怕阿云就永远“失踪”了! “真是运气好啊,阿云。” 如果汤昭找不到她,阿云就算完了。但既然找到了,那么不但化险为夷,还生出一些幸运来。 一旦吞噬了剑种,自身极容易和剑种匹配。那些白发剑客就是这么来的。 虽然说剑种不是她的,但既然汤昭在这里,就算买也能买过来。 这可能是师姐的幸运符在保佑。隋家的命运转机竟不在汤昭身上,而在自家人身上。汤昭的帮助只是外力,隋家的女儿能有剑客的福分,才叫做好人有好报啊。 车林其实不懂隋云遭遇了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剑种已经丢失了。汤昭也可以不告诉他们,直接带阿云走。但汤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明一下。 终究看车林这个人。 汤昭也知道车林做检地司镇守使,业务上可能还合格,人品却很可疑。但他似乎还能反省自己,这也算个难得的品质。而且他的剑意似乎是陷入自我怀疑时就会实力消退,说明他可能以前真没认识到自己有错。 如果现在能认识和反省,应该还不晚。 世上的事也是无奈,一个拥有权柄的剑客什么时候回头都是好事,都该受到鼓励,因为一旦回头就是对人间有用的力量,就值得大部分人忽视他们过去做的错事。而一些普通恶人则没有劝回头的必要,一剑劈了最为省事,这就是价值的区别。 至少可以说,车林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自省,确实很难得,他本来可以在一亩三分地中无法无天的。 而且,汤昭明知道不该把全然不同的两个人联想在一起,但他还是想到了刑极。想到了那天下午,刑极满身是血的样子。 浴血,然后迷途知返,这是汤昭希望的。 然而既然他想要车林自省,难道他自己就能做不告而取这种事吗? “车大人。” 车林一凛,道:“不敢称大人,阁下有何吩咐?” 汤昭道:“无论如何,令弟的剑都回不来啦。那女人把剑拆开,剑种放到了她身上……” 当下把自己的推测详细解释了一番。 车林也是剑客,他深知剑种入体是收不回来的,先是震惊,接着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干笑一声,道:“可怜这姑娘了。” 虽然这句话只是客气,但这个时候还能第一时间说出这种客气之词,那还是有心的。 汤昭道:“我会把她带回我的门派治疗,寻找取出剑种的方法。但进入体内的剑种会有些偏移,和我这阿云姐姐便天造地设,和令弟的缘分就浅了。” 车林听到阿云姐姐这个称呼,已经猜到他的意思,苦笑道:“我知道。剑是阁下寻回的,剑种也要你来取,你本来可以不跟我说的。我身为检地司镇守使,却让妖人侵入府邸,这是我无能。更让魔教用百姓的遭遇当面落检地司的名誉,更是我的无德。既然我如此无能又无德,舍弟大概也不该成为剑客。他甚至方方面面不如我。” 汤昭感觉到他的元气又衰落了一些,心想这是什么倒霉剑意,一般人弄出这种剑意还想进步吗?道:“车镇守既然想到自己的不足,我想那将来会有不同的。我不会白拿令弟的剑种的。过一段时间吧,请和令弟到琢玉山庄一行,我会取新剑给他。” 他又补充了一句:“云州也有检地司,车大人何不去云州交流一番?都是镇守使,就算互不统属,也可以互相学习嘛。希望能为车大人解惑。” 617 临头 车府后门。 汤昭抱着,缓声道:“车镇守,临别的话我就不说了,云州再见。我先带阿云回下处,烦请你告诉隋家班他们一下。” 他当然也可以回到大厅去,但回去再见隋家班的人,大家便要相认了,到时候必有一番悲喜,这等真正的情感原不必暴漏给众人看,他又不是演员,没的在聚光灯过这个瘾。 车林不管明不明白汤昭的理由,但这等小事也不可能反对,道:“好的,我告诉他们。咱们云州再见。我有好久没有出过幽州,当镇守使当惯了,确实很难有思考的机会。但愿下次再见时我会想清楚……” 话音未落,汤昭骤然回头,眉头皱了起来。 车林愣了一下,紧接着也察觉到了远处涌来一丝丝阴气,因为距离太远感应不清晰,但心已经往下一沉,腰间一块牌子闪了一闪。 他脸色骤变,道:“阴祸?” 摘下腰牌,他仔细看上面的浮雕,然后抬头看太阳,辨认方向。 汤昭正在他旁边,斜眼看到了那牌子正面是检地司的腰牌,背面却是个类似于罗盘的方向指针。现在上面西南方正有一抹红色,仿佛一滴血迹。 西南方,和汤昭感应突然出现的阴气方向相同。那牌子应该是用来指引阴祸方位的。 这个令牌还挺方便,能时时显示阴祸发生的方位,各地检地司的设备都是自州配发的,云州就没有这个。但以汤昭的知识来判断,别说推测,就是能实时监测一郡、一县之地所有阴祸的法器肯定做不到这么小,应该是在他们总部有一个巨大的法器,这令牌只是接收装置。 汤昭看到此情景,道:“既然你有公事,我就先走了。” 他其实也是检地司,但毕竟不是同州,也插不到人家的序列去。 不过他是不打算袖手旁观的,只是要等车林出发后在后面跟随,以防意外。 车林抱歉的笑了笑,道:“确实公事来的紧。竟然临时监测到了阴气,而且是魔窟级别的。阴气既然都出现了,魔窟一天半日就到,这真是意外。这回莫说我,连弟兄们也没了假期了。阁下先走吧,不用担心那几位亲朋,我父亲也不会怠慢了他们。”说罢要走。 汤昭突然道:“等等,你说是临时监测到的,这个魔窟伱们没有早早备案吗?” 阴气虽然是现在才监测到的,但一般魔窟来临之前都有征兆,检地司早该发现,纵然摸不到准确时间,也该先圈好地点,提前一个月做好准备也不算早。 车林有些凝重道:“确实是个意外。虽然阴祸常有突发,魔窟还都在掌控之内的。今日有灾祸……”他觉得没时间废话了,再度要走。 这时汤昭道:“我也去。” 车林愕然回首,“啊?”了一声。 一瞬间,车林觉得汤昭在没事找事,对他的评价都要降低了。 他咬牙道:“阁下,我很尊重您,这要是江湖事,哪怕是我的私事,我也定邀请您同去,可是这是公事。检地司办事,外人不方便跟随。” 汤昭道:“私事我可无意窥探。公事才要去。这魔窟不同寻常,降临的地点也不同寻常,那个方向——”他指了指西南,“五十里外,正是云州边境。魔窟,就在云州和幽州边境,你赶过去的时候,大概云州也有人过去了。两州共同办案。” 车林只觉得头大,他的方向牌不能准确指示距离,感应阴气也不太清晰,他也才知道这回阴祸居然在两州边界。 边界……联合办案? 州与州联合办案,这种麻烦事谁办谁知道。 尤其云州,和幽州各方面格格不入,双方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虽然现在还不是仇敌,但要互相配合,可是十分为难。 然而…… “和云州办案,那也是检地司自己的事,阁下为什么要跟去?” 汤昭微微一笑,道:“我没有介绍过吗?咱们是同行,我也是检地司的。云州检地司汤昭,当与车镇守使会同办案。” 不过比你官大一点罢了。 大堂上。 “隋爷,来,我再敬您一杯。”车老太爷热情举杯。 隋大海强撑着笑道:“这太客气了。小老儿怎么担当的起呢?我来,您随意。”说罢又喝一杯。 在他身边,隋风、乔双莲、长秋他们几个一溜坐下。 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在舞台上,被排列审视,主人家随时有可能看他们某个人像贼,就着家丁如狼似虎的扑上来,把他们拖走扒光了搜查,但现在包括车老太爷在内,车家老老小小都在下面陪坐,请隋大海坐首座,莲花班的人个个上座,轮着给敬酒布菜。 此时厅上的宴席应名是重开了,但其实气氛别别扭扭,十停里倒有八停人在偷看这头一桌,只有个别饕餮之辈还在大嚼。 这一切当然是因为刚刚那惊鸿一瞥的强者。 汤昭没有表明他和隋家班的关系,但他刚刚在后台和隋老头见面又没有背着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车家的家丁也看着,如何瞒得住? 眼见车林和汤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车老太爷也不能干等着,忙一面继续宴席,一面把隋家人一起请上座。又见隋家班里面有女眷,连忙把自家老婆和女儿也拉出来陪客。车羽前一刻还是宴会主角,下一刻已经变成了陪着隋风说话的配角。 这里头隋老头还算有阅历,还能把持得住,其余年轻的连乔双莲也有些手足无措,她固然会说话会来事,但也总是讨好别人,几时被人这么围着奉承过?隋风就更不必说,每个汗毛孔都透出不自在来。 车老爷敬酒之余,就是打听汤昭的来路。能让他大儿子那么恭敬忌惮,那必须是不一般的强者。可惜他是个外行,不知剑侠、剑客的分别,还不如车羽懂得多,问起来不得要领。 其实他问的再巧妙也没用,因为隋家人才叫一窍不通。隋家别说剑客,连侠客的事也不知道。别说他们想为汤昭保密,就是不想也说不出什么来,说起来别人不信——他们五年前分别的时候,汤昭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生呢。 车老爷套了半天,唯一就知道隋老头和汤昭都是云州人。 眼见这个艺人应该就是走了好运的乡巴佬,车老爷心中艳羡:这是命里有贵人,我怎么就不能这种好运? 当下他命人取出几盘东西,都是金银细软,道:“隋老爷子,这点心意您收下。” 隋大海忙摇手道:“这可使不得!无功不受禄,我们唱堂会得您的赏钱已经够啦,哪能白白收这么多银子?这我没办法拿,心里过不去。” 车老爷以为他装模作样,连番推让,甚至虎起脸,假做生气,哪知隋大海一直坚决不收,并非作假。 车老爷累出一身汗,心中鄙夷道:乡巴佬不识好歹,没有发财的命。可也勉强不得,只得干笑坐下。 隋风低声对双莲道:“爹爹做的很是,这种不……” 一个不字出口,双莲一脚踩了下去,踩的他半截话咽了下去。双莲瞪起了眼,从牙缝里轻声吐字道:“闭嘴吧,你会几个成语?也敢混用?” 要不是她及时制止,隋风一句“不义之财”说出来,真当人家听不见吗? 又或者隋风本意并不是说车家的钱不干净,指的是自己不拿飞来横财,和隋老头说的“无功不受禄”是一个意思。 但双莲却知道两人的想法根上不一样。隋风这个认死理的性子,是真觉得不是自己该得的一文不能要,他虽然是个卖艺的江湖人,却是侠客风骨。 隋大海不要,应该是因为谨慎。这位老班主,平时行走江湖就靠着一个小心,树叶掉下来都要摸摸头,他怎么敢收大老爷的东西?就算大老爷不介意,万一汤昭介意怎么办? 汤昭越是表现得强大,隋大海越不敢擅动。怕汤昭有意见。 但双莲觉得这钱应该可以收,她见过不少读书人,他们当中有浩然正气的,也有道貌岸然的。有越读书越明白的,也有读书读糊涂的。 在她看来,汤昭看着是那种把书读进去了,又读明白的。书读的多但不迂腐,处事肯定懂得权变。这老头别说他拿的是不是不义之财,既然是主动献上的取了又如何? 若说拿人手软,从此欠车家人情? 笑话,那车家无缘无故把大家当贼看,赶到舞台上审讯欺辱,用银钱来赔罪,难道不是正礼?收了钱,他们肯原谅也是大度,怎么还会倒欠人情呢? 如果是她,她就收下,回头给同台的各位艺人分一分,说是车家的赔罪银子,名正言顺,剩下的取走,谁能说个不字? 拿了钱,她想要盖一座戏院,实心砖瓦,既不是撂地那石灰画的圈,也不是四面透风的席棚,是真正的大剧场。她做老板,又做台柱子。想什么时候演就什么时候演,想演什么就演什么,谁要是起哄就轰出去,谁要是挤眉弄眼说下流话,就让保镖拿袜子塞住他的嘴…… 她这边想入非非,那边气氛不尴不尬,就听一声呼啸,无数检地司从四周集合起来,向外奔去。 如果说刚刚他们执勤时还有些轻松气氛,对着其他人严厉也不过浮于表面,此时仿佛有人按下了某个开关,所有人都神色凝重,连步伐都变了。 车老爷见此情景一凛,他也是检地司家属,如何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这代表着任务,代表着危险!忙拉住一个相熟的,道:“小宋,你这……” 那小宋道:“要出公务!”也不细说,紧接着又道:“老大人,宴会恐怕不合时宜了。您可以安排客人散去,但最好把他们留在这里,毕竟天上的危险不可测,这里应该是城中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了。” (本章完) 640 谣诼 “过完年就去京城?” “嗯。不能不去。” “唉……”酒桌上,薛夜语给他夹了一筷子飞龙肉,道,“真是辛苦。好容易偷出半年休息时光,转眼又要出去奔波。大过年的,还有危险……” 汤昭忙悄悄拉了一下薛夜语,道:“姐姐小声点,师父在那儿呢。我跟他说,我去京城是为了封侯之后朝觐天子,是例行程序,他可什么也不知道。不用跟他说什么危险,这是咱们的秘密。” 薛夜语一怔,看向酒桌前的一个身影,从东到西,手舞足蹈,好像一只翩翩起舞的仙鹤。 此时正是琢玉山庄一年一度的年夜饭,虽然大家都快坏畅饮,但能这样放浪形骸的只有一人,就是她老爹薛闲云,今日在年夜饭宴席上喝高了,此时正拉着身体转好的薛来仪要拼酒,端的成了全场的焦点。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冲着他耳朵喊,想来他是什么也听不见的。 薛夜语这才回头,没好气道:“你得了吧,还咱们的秘密呢?说的你和我多亲似的,明明也是都瞒着我。还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亏了神逸那小子不如你有城府,心事重重写在脸上,我问了他才知道,不然我也以为伱一过了年匆匆上京是好事呢。” 汤昭笑嘻嘻道:“不算好事,但也没那么危险。姐姐难道不信我?不是我夸口,这人间可以威胁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薛夜语摇头道:“你要是不夸口,我就信,你突然这样自夸,我反而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若是别的地方你自然横行无碍,可是京城……国师不是在哪儿吗?有他在,谁敢说自己定能全身而退呢?他还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不是吗?” 汤昭笑道:“国师固然厉害,我又不是去硬抗他,甚至云州和他关系不错。除了他,其他人面前我还不能横行吗?” 薛夜语道:“但凡你真有信心,怎么不肯让神逸跟你去呢?他还挺喜欢游逛的,倘若这只是一趟公干或者游览,能去京城看看花花世界,他必然想去,你也不会不允。现在却是他提也不提,你只跟危色两个去,这其中难道不是遇到危险方便脱身的考量?” 汤昭本来还要继续争辩,突然哑然一笑,道:“姐姐看得通透,我瞒不过你。这一次确实不是好相与的,师兄不适合去,毕竟这是朝廷的事。” 他顿了顿立刻又跟上,道:“其实我这次也不是一两个人去,虽然师兄不去,但我下了山之后就去汇合云州的队伍,我们队伍洋洋洒洒一百多人呢。” 薛夜语奇道:“这么多人啊?”她虽然出身富裕,地位也不差,但并非出身权贵朱门,不知上层的世贵奢侈人力是什么排场,王侯出门一百多人也不算多了。 汤昭道:“这不算什么,一个诸侯进京只带一百来人,已经十分低调,十分恭顺了。再少的话不如直接押解进京罢了。” 薛夜语更奇,道:“连你们君侯也要去吗?” 汤昭正色道:“要去,所有诸侯都要去。我想过几日连山上也会听到这个消息,陛下召天下诸侯进京。” 短短一句话,含义却仿佛惊雷,连薛夜语这“江湖草莽女子”都呆住了,喃喃道:“这这这……这是很大的事儿吧?” 汤昭点点头,薛夜语道:“难道年前那几人来是叫你进京的?这么草率吗?难道不该来个天使,下个圣旨吗?” 汤昭道:“圣旨还没下呢,也不会下到咱们山上,这两天可能到中天府了。之前来的那几位是先拿着消息来透风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认识的人多,透风的就多。我这才两拨人,君侯那里肯定有更多的人来传信,请她早做准备,但准不准备她都要去,只是先心里有数罢了。” 薛夜语点点头,她可真是个门外汉了,本能的知道这是大事,可是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沉吟片刻,道:“江湖上都说宴无好宴,朝廷会不会也是如此?大过年的叫所有诸侯进京,总不能是给大家分果子的吧?” 汤昭道:“是啊,可能是鸿门宴。” 见薛夜语皱眉,汤昭心想这可能对她是个陌生的典故,笑了笑,道:“当然可能不怀好意,但也不会是把所有人骗进来,摔杯为号,两边冲出五百刀斧手这种小把戏。且别说各诸侯的实力,那真正不听命令的根本不去,去的都是名义上的‘保皇派’,要是把他们都干掉,那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虽然纯王给的消息也语焉不详,但据说……” 他轻轻凑在薛夜语耳边,道:“据说啊,是京城刚刚进行了一次权力交接。咱们小皇帝长大了,和太后做过一场。结果是小皇帝赢了。少年天子就想大展拳脚,把自己的力量归拢一番,请还听他的人进京一聚,一则是效忠,二则也是分分果子。这回来的呢肯定是有好处,不来的大概也不再当自己人了,说不定有什么削藩的政策,甚至将有一战。” 薛夜语恍然,道:“咱们平平安安的时候,外面倒是腥风血雨的,天下的事真多。不过皇帝招外军进城,是不是谁讲的故事里说这样不好?” 汤昭指了指自己,道:“我讲的故事。主动招边军入城,那是取祸之道。不过这回能来的都是一两百人的小队伍,不会有大军入城的。再说这年月,与其担心千军万马进京,不如担心有高手一剑之力倾覆皇室,物理上改朝换代。然而既然国师还在京城,那京城就稳如泰山,那需要咱们这些外人担心啊?” 薛夜语点头不已,她其实也不关心朝廷,也不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反贼,只是不关心而已。云州人久在边陲,云州人都是神州边缘人物,多半也不关心朝廷和皇帝老儿。薛夜语一心养猫头鹰,就算真的朝廷被推翻了,只要不打到云州,打到九皋山下,她才不在乎。 但她在乎汤昭,忙道:“但这个时候京城势力错综复杂,还是很麻烦的是不是?有的时候也不是真的想打起来,可能起了摩擦,不知不觉就乱起来了呢?再者你其实不算诸侯吧?他们说的诸侯都是列土封疆的,你哪有地盘呢?你就一个光杆儿司令,最多加上危色,再加上我们这些同门,商铺,还有那只乌龟。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何况云州高远侯要去,已经是个风险,除了她你是云州最强的,关键时刻能镇住场子,应该留下来守家,以防不测才是啊。” 汤昭颇感惊异,薛夜语虽然不知内情,但她本能推断的都对。他和高远侯沟通的时候,高远侯极力要求他留在云州本地,以防万一。至于朝廷的命令,想搪塞总使用有办法的,就说堂堂一个剑侠病了,风寒了,崴脚了,头秃了……朝廷又能怎样? 汤昭也知道应该如此,但他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他收到的不知纯王的消息,还有另一封来自京城九天道宫的消息。就是那张被塞给江神逸的纸条。因为写着汤昭亲启,江神逸本不在意,就递给了汤昭。 但当汤昭看清了上面的消息,然后转述给江神逸后,江神逸也坐立不安了。自从吃了那顿涮锅,他也是食不知味好几日了。 信是徐师兄传来的,言道可靠消息,京城泛起了灵芝剑祇的传言,传的活灵活现,说祥瑞已经出世,带着帝王紫气,不但能庇佑人百事如意,得祥瑞者更可得天下。 这消息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在大晋却又有迹可循。据说大晋太祖当年之所以能快速崛起,以花甲高龄成为剑客,短时间内又突破剑侠,数年变成了纵横天下的高手,甚至还成为剑客大军的领袖,短短几年席卷天下、定鼎九五基业,就是得到了一株灵芝剑祇的庇佑,事事顺遂,诸天加护,几乎到了心想事成的地步。 如今灵芝重现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一开始徐终南还不在意,他觉得说不定是朝廷放出的鱼饵。毕竟那些不听话的诸侯不想来京,那小皇上说不定就想到这一招,用一个“天命”把反骨仔们引进京城慢慢炮制。 但渐渐地风声开始不对,就连他在道宫里也听到有人谈论这个消息,而且已经有鼻子有眼,说灵芝剑祇正在恢复实力,就要出世,又说剑祇已经选择了灵使,正在灵使手里休养,到了这几天,他甚至听到有人确切的说,灵芝如今正在北方! 徐终南本就心虚,这么一听不免焦虑非常,一日更胜一日。但他正因为疑神疑鬼,反而不敢轻易折返回山,生怕这是引蛇出洞之计,怕这当口自己离京惹人怀疑,只好辗转托人带消息,叫他们快把朱英藏起来。 汤昭也是如临大敌,一面赶紧准备转移朱英,一面又觉得逃跑不是长久之计,谁也不知灵芝是怎么暴露的,万一是被推算出来的呢?因此他必须要釜底抽薪,把这件事弄个明白,看是谁放出的消息,又有什么目的。 如此,再加上宣诸侯进京的事一并出来,不由得他不走一趟了。 (本章完) 641 凉州之谈 大年初五,最狭义的「春节」已经结束了。 「破五」之后,那些最苦逼的人连元宵节都等不及,就要收拾收拾东西出去工作了。 汤昭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本以为这任务千里迢迢从京城下来,又要人再千里迢迢上京去,怎么也要拖到元宵节以后,哪想到大年初一得到消息,京城宣召各地诸侯进京,一同在京城元夕赏灯。 大年初一下令,元宵十五各州人马必须到齐,其中边塞要地远隔万里,十五天快马也就将够赶到的,这是什么荒唐命令? 「狗屁圣旨,还不让人过节了?」 话是这么说,汤昭还是得去。为了调查灵芝的传言也必须去。 这还是高远侯照顾他,让他破五之后再出发,在中原和云州的队伍汇合即可,而云州的正使队伍则早在大年初二就出发了。 至于说独自一人去,直接飞到京城与云州汇合,那不可能。你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没有名正言顺的名义,一个剑侠或者剑客私自入京,小心一道雷劈了你。 这个雷劈就是物理意义上的雷劈,真劈。 即使地方上到处是乱世之兆,大晋的心脏京城依旧有这如同天罗地网的守护力度,这当然只能归功于一个人——国师。 所以国师当真是大晋国的恩师,恩同父母,只要国师一日,京城不会陷落。只要京城还在,大晋的正统就还在,其他人得不到九州神器,终究是一场空。而国师是不管外州事实上的割据的,但若是有人胆敢称帝,也难免遭到天雷劈顶。是以现在各州多得是土皇帝,没有哪位头脑一热就扯旗造反。连龟寇都还蛰伏待机呢。 云州这边一向是尊重皇室的,高远侯一直被人称为「保皇党」,据说当年受过先帝大恩,拔擢于行伍,数年之内平步青云,差点儿就成了托孤重臣之一。虽然最后在今上登基之后以孤身北上重整云州为结局,疑似遭到了排挤,不过还在京城保留了相当的人脉和影响力,也没有从此不理会朝廷乃至矢志报复杀个回马枪啥的。 这一回云州的队伍以高远侯为首,侯府和都督府两套班子加起来带了一百来人,其中左右副手两个剑侠,就一个退下来的老指挥使南指挥,还有就是汤昭。其余得力的助手剑侠一个没带,只带了几个年轻剑客。 要说不重视,一百多人有三个剑侠还想怎样?有些诸侯根本拿不出这样的班底。 要说重视,实权人物一个没来,麒麟剑、貔貅剑这样的高层通通守家,狸花剑、狴犴剑这样中层的亲信也不在,连张融都没来。恨不得就是一行人全都墨在京城,只要汤昭能逃出去就不影响云州运转,这不是防备又是什么?要不是汤昭非要来,高远侯这一行在京城跟人同归于尽都不怕。…. 等到初六那天,汤昭终于处理完了手中的一些列事情,带着危色上了路。 队伍出发了四天,但汤昭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赶上了。 高远侯正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走,一行连仆役都是侠客的队伍,走路速度和骑毛驴的秀才差不多。 「哟,还真来了?我还道你不来了。」高远侯见到汤昭半戏谑道:「我还想你改主意留下守家呢,可惜你不肯。」 汤昭尬笑道:「说好的事怎么能改变呢?岂能叫君侯空等?」 他来这里是为了查灵芝的事,这件事他没告诉高远侯。不是信不过君侯,而是这件事太过要紧,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因此也绝不可能委托其他人调查,只有他自己亲自走这一趟。 「南指挥呢?」 「老南啊,走了两日就觉得胸口憋气,看样子老病根 儿犯了,我让他车里歇息去了。这么远的路,难为他一把老骨头了。」 …… 好一支精兵强将的队伍! 剑侠也有老病根吗? 其实肯定有,剑侠可能不会生常人生的那些病,但他们也会遭受常人不会遭受的危险,像南指挥据说比高远侯岁数还要大的多,谁知道当年受过什么伤,以至终身难愈。 「为了照顾南指挥,行进会慢一点儿,估计再有四五天再到京城吧。」 汤昭一算,道:「那也绰绰有余了。今日才初六,到了也就初十。能提前四五天到呢。」 高远侯摇头道:「怎么能卡着时间去呢?总要留下交际和打探消息的时间。不然到时迎头挨一闷棍,后悔可也晚了。」 「再者,所有州郡都不会踩着时间去,你总不能比昆岗还晚到吧?」汤昭笑道:「方向不同嘛。咱们北方下雪,大雪难行不成么?南方那些州郡又不下雪。咱们比凉州快就行了吧?」 高远侯笑道:「那肯定是比不过的,凉州刺史如今正在京城呢。」 汤昭一怔,紧接着隐约想起是有这件事,道:「好像凉州刺史没去上任?」 高远侯颔首,道:「三年前任命的,一直不肯赴任。历任刺史嫌弃凉州艰苦混乱,要么赖在京城不去,要么呆在凉州玉城不出门,从不管民生庶务。而越没人管,凉州越艰苦混乱,如今大好神州之土已经成了蛮荒野地了。」 汤昭轻声道:「凉州百姓应该会盼着有当年君侯那样的人北上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吧?」 高远侯摇头道:「就算当年的我也不行。凉州的条件和云州比差的太多,贫瘠荒凉,蛮族混居。除非神通改造,不然人力难为。而且经过多年混乱,凉州人心已背离朝廷,去那里第一个面对的就是凉州人,不大杀一场恐怕安定不下来。但若大杀一场,人心更加难服,不休养多年恐怕陷在泥潭里寸步难行。」 她目光扫过四周,眼见四处皆是笔直的官道,道旁无人,道:「其实最适合当凉州之主的,是你。」…. 汤昭愕然道:「我,您别开玩笑了?」 高远侯道:「我怎么会开玩笑呢?你忘了你曾在凉州做下的事吗?」 汤昭想了想,道:「是……罔两山的事?」 高远侯道:「正是。罔两山是人间一块毒瘤,难道就不是凉州的毒瘤了吗?而且对凉州人来说,不仅是毒瘤,而且还是外来输入的毒。把全天下的罪恶扔到云州的罪证,这又是中原看不起云州的证明。」 「所以你除了罔两山,对云州有大恩。」 汤昭忙道:「那不是我一人之力,而是云州和白玉京……」 高远侯笑道:「但你是最耀眼的,别说云州的战绩不宜公开,就算公开了,哪比得上如太阳一般的少年英雄令人喜欢啊?现在大漠都有你的史诗传说了。」 汤昭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有点暗爽。 高远侯继续道:「那些罔两山的漏网之鱼则为了不让自己无能,也把你描绘的如同鬼神。也帮你传播了威名。所以你现在在凉州,要威风有威风,要人望有人望。」 她顿了顿,又道:「要队伍,你也有队伍。」 这汤昭可又是一时想不明白了,低头想了想,道:「白发剑客?」 高远侯点头道:「正是。罔两山没了,这些剑客还在,还有大几百人。这些人暂时放在军中,但我云州其实用不上这许多剑客,但要把他们都放到前线,前进城也是大晋的势力,这么扎眼早晚也瞒不住,也有麻烦。要是把他们都解散……」 她摇了摇头,道:「你可知人间一下多了几百自由的剑客,会是多麻烦的事?何况他们虽 然都是被动进罔两山的,但在那种地方耳濡目染,近墨者黑,焉知现在是什么人?况且他们的寿命都不多,又乍得自由,身无财产,会趁着最后的时间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能保证,所以也不能轻易将他们抛洒出去。」 「最适合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单独组织起来,做有意义的事。譬如说,去凉州开拓。」 汤昭听得渐渐入神,他发现高远侯不是在讲笑话,而是在认真分析一件有意义的事。 高远侯道:「你若是有意平定凉州,可以从罔两山故地而起。那地方现在被平了,是无主之地,又在大漠当中,远离中原,肯定无人觊觎。在京城稍微活动,把你封的那两块遥郡飞地换这里一点儿不难。但其实有这些年罔两山的积累,颇有几座城池。这些城池现在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若无人接管早晚要衰落的。但好在水源是有的,而且打通叹息之墙后,西边的商路就通了,倒有发展的条件。」 「你若安心经营几年,稳住根基,再派人将你平定罔两山的功绩在大漠中传说,过几年再请朝廷封你一个根本没人想去的凉州刺史,那时就可以把凉州名正言顺的拿下,不说叫你治理的如何海晏河清,至少给凉州百姓一个太平。」 汤昭听得很心动,虽然这是画饼,但还是画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低头一想,苦笑道:「可是我没有时间啊,我自己领的任务太多了,根本做不过来。」 高远侯道:「那就看你自己了。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是做有益的事,所有人都会支持你。凉州的事固然适合你,别处也有非你不可的事……」 正这时,队伍的斥候回来道:「禀君侯,前面发现进京诸侯的队伍。」 (本章完) 39314956. ... 620 表彰 “啊?”车林被汤昭问的一愣。 剑意可不是别的东西,事关隐私,不会随意跟外人透露的,甚至外人问一问也犯忌讳。 汤昭毫无疑问是外人。 倘若是同一州相处不错的同僚,类似池千里和汤昭这样的关系,为了眼前大局,说不定还有可能透露一二,但两人连同州都不是,说私交似也谈不上,现在是纯粹的工作伙伴关系,这种问题车林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 汤昭自然不会让他误会,解释道:“我怀疑他们魔教针对你是因为你的剑意特殊,需要乱你的方寸,不让伱出现在魔窟现场,所以特有一问。你也可以不回答,心里有数就行。” 车林低头暗暗沉吟,道:“不觉得我有什么特殊的啊?我也不是那种衔尾剑。我给您放出剑象看看。” 他不会直接回答准确地剑意,但是放出剑象来,可以让汤昭自己猜测。 汤昭道:“也好。” 然后他把眼镜戴了起来。 逼别人说出剑象未免冒昧,自己看就没关系。 车林哪里知道汤昭眼里要长“三勾玉”了,轻轻一挥,眼前出现了一根柱子。 “哦——” “定海神针?” “什么?” “没什么——” 汤昭排除了一个不可能的选项,仔细看这柱子,才发现这精美异常,简直雕龙画凤的柱子,居然是木头做的。 木头柱子?上面还刻着花纹? 图腾吗? 不,那画风就太古怪了,说到底,剑客的剑象受限于剑客本身的见识和喜好。要是凉州剑客可能有这种偏异族的爱好,幽州剑客则不至于。毕竟幽州比云州更靠近中原文采精华之地,也以正统自居,少有这种异类。 那就要考虑…… 还是直接看答案吧。 汤昭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眼睛,还在刷屏,现在只有一个镜片,单核就是不行啊。 “这柱子上面的兽形是狮子么……啊,是朝天吼。难道说这柱子是华表吗?” 汤昭终于给出了答案,还是猜出来的。车林有点诧异,赞道:“正是,汤指挥好学识。” 比起经典的华表,这跟木头柱子实在有点变型,介于木头桩子和华表之间,尤其是顶上的朝天吼比较变形,看着只是一只面目模糊的四脚兽,不然汤昭很容易能联想到。 做个华表给自己…… “车镇守好胆识。” 虽然并没有规定华表是皇家独享,连寺庙门前也可以立,但毕竟它还是跟宫殿的联系更紧密不是? 如今到也算礼崩乐坏的年代了,强者只要不明着登基,一般是没人管,但你不是朝廷的镇守使吗?难道不该忌讳一点儿? 幽州还不比云州,虽然都是诸侯的地盘,但幽州做主的是顺王,那也是大晋皇族,有继承顺位在身,很看重正统的,高远侯被称为保皇党,但顺王就是皇族,官府的风格差距不小,车林可真是犯忌讳。 车林听懂了汤昭的意思,苦笑了一下,道:“我要是有胆识,这朝天吼也不会变得四不像了。只怪我幼年和父亲去顺王府前见到了华表,我父亲说,那是记录丰功伟绩的,我想有朝一日把自己的功劳也记上,因此给自己立了一柱。剑意和剑象也真是难以控制。” 汤昭恍然,紧着道:“这不是有点对上了?这柱子是用来记录的,若我没猜错,过去的事就是你忘记了,柱子也能留存,那也许过去的某一天,你见到了什么魔教密辛,记录在上面,如今就成了他们计划的一个大破绽,所以他们来找你的麻烦呢?” 车林想了想,摇头道:“虽有这个可能,但也不太对。因为我这个表不记外面的东西,只记我自己的战绩。作用主要是……” 他迟疑了一下:“表彰我自己。” 汤昭道:“自己表彰自己?” 那是不是有点……脸皮厚?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你能从表彰自己中得到好处?比如……有助修炼?” 车林嗯了一声,道:“越是回味越有好处。” 这是一把能够反哺的剑啊。 这种剑也算少见,毕竟一般人持剑都想到的是杀敌,修炼当然也重要,但是谁还不会修炼呢?用剑的同时本来是修炼,还会专门抽出时间来修剑元、悟剑心,这都是功课。还再用剑直接给自己修炼加持,甚至耽误了开发剑术,一般人可能会觉得多此一举。 汤昭紧接着想到一个关键处,道:“你这个上面的战绩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呢?” “再有,给你带来好处的,是过往的战绩,还是你对你自己的表彰呢?” 这两问是独立的,其实也互相有联系。 如果是客观的,也就是他作战立功就会记录,那么带给他好处的根源应该是作战有功,越是功勋卓著越累加奖励。那这个华表,就很像某种传统金手指了。 但如果是主观的,也就是他认为自己有功绩才会记录在案,那么多半带给他增益的,是他表彰自己的过程,也就是他的信心和荣耀感,甚至可以说是越深信自己的丰功伟绩,越强大。 汤昭倾向于后者,原因嘛,剑本来就是唯心的。这种主观的标准反而好操作。 车林想了想,道:“是我主观的。我确信的战绩就会被记录。” 汤昭道:“也就是说,可以通过摧毁你的信心把记录的战绩抹去咯?” 车林脸色一变,汤昭接着道:“那也可以彻底摧毁你的精神支柱让华表倒塌?几乎相当于废掉你?”怪不得汤昭发现在宴会上车林被指责之后元气衰退,原来果然是剑意闹得。 车林其实也想到这个关键点,由这一点思及今日之事,更察觉到对方的险恶用心。用名声栽赃这一招对其他剑客不过是脸面问题,对他来说是修为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存亡问题,忍不住咬牙切齿道:“混蛋,竟敢这样毁我!” “王八蛋,该死的魔教!” 他大怒之下,狠狠地踹在唯一一张桌子上,只听喀嚓一声,桌子散了架。汤昭手快,将桌上的东西都收起。 车林这才想起这里是汤昭的地方,桌椅都是汤昭的资产,虽然不值钱,但也不能随便毁坏,忙道:“抱歉……” 这么一转折,他又冷静下来,道:“这也怪我。怪我给人可乘之机,怪我之前做事不周……”他这么一说,那华表有些动摇,似乎要掉下木屑来。 车林连忙住口,一时颓然。 明明他已经动摇了,但他的剑却不允许他动摇。如果让他忽略以前做得不对的地方,再度自信满满的表彰自己又实在难以做到。 这很危险,因为是剑心崩溃的前兆。 这时,汤昭斜眼看到眼镜的状态: 剑谱收录完毕。 剑:永志剑。 这果然是一把用来记录的剑,不过记录的方式其实和车林并不契合。他只是喜好荣耀名誉,并不是发自内心:“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的那种人。 汤昭提醒他道:“车镇守,我觉得你应该想想华表的源头……” 正在这时,外面有斥候回来,禀报道:“抓到魔教的舌头了。” 嗯? 这么轻易? 汤昭有点惊讶,他记得魔教中都是宗教疯子,很不正常。被发现行踪还罢了,杀掉也正常,但是怎么会轻易抓活的呢? 车林倒不觉得奇怪,汤昭这是见得少了,他做检地司多年,常常和魔教缠斗,早知魔教当中也是鱼龙混杂,也有不惜性命的疯子,也有追名逐利的赌徒,还有浑水摸鱼的混子,或许就抓住了混子了呢? 只见一个宽城检地司副使将一个网兜拖了进来,里面网着一人,初看没什么稀奇,但仔细看时发现长着狼耳朵。 “异种?改造?”汤昭十分纳罕,他见过魔教众人变身,还没见过只变了两个耳朵的。 人长着狼耳朵,因为此人相貌普丑,因此显得更加古怪难看。 副使即幽州派出去的斥候灵官,上前道:“属下遇到了三个人的小队,本要追踪他们去大本营,但半路被发现了。他们都要变异,其中两人成功,已经化作疯狂的禽兽,我觉得没用就杀了。这个大概是吃的变身药有点问题,只变了一半,结果自己吓坏了,就被属下抓了俘虏了。” 汤昭点点头,魔教的人疯狂,有一半原因就是能变身,一旦变身理智减弱,只有兽性,自然悍不畏死,但一旦变身不成功,就有怂了的可能。 不过变身失败都能遇到?那应该是千里无一吧? 运气不错啊。 汤昭摸了摸身上戴着的锦囊,也不知是不是师姐的力量在保佑。 车林看了汤昭一眼,汤昭道:“请车镇守审讯。” 车林点点头,上去先给了他一脚,道:“叫什么名字?” 那魔教人脸上抽搐了一下,车林道:“你同伴都死了,你也有一百种为你们教尽忠的方法,既然没死,就是想活了?巧了,我也想让你活着,我还可以叫你以后光明正大的活着。所以咱们都有好心,可别把事情办坏了。别说我没给你机会,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果然道:“你……你不杀我,还肯叫我上岸?” 车林道:“我是镇守使,不会骗你。你老实配合我就送你一个富贵安宁的下半辈子,这可是你有生以来最好的机会。” 那人咬牙道:“好吧,我说。” 车林单刀直入问道:“先说说你胸口别着的那古怪的草是什么?” (本章完) 643 惊闻 云州一行没有进城,白天沿官道赶路,夜宿山林,搭了帐篷,半个时辰建立了一座小小的营地。 按照道理,外地大员进京应该住驿站,但驿站条件未必比得上自己扎营,还受各种拘束,高远侯行军惯了,一路上都是扎营过来的。 若在当年,不走馆驿擅自扎营这算是违礼,高低得被参上一本,但是现在这年月,这点儿规矩根本不算什么,肯奉诏进京就是给朝廷面子,自然就不拘小节了。 今日扎营的时候,高远侯特意吩咐在西边留下一点儿缝隙。 汤昭当时没问,到了各人散开,才问道:“难道是顺王还要趁夜来?” 高远侯道:“他不会亲自来了。这顺王虽然是个胆大心黑不讲规矩的,但他身边还有老人,不会叫他一意孤行,碰过一次就会按照规矩来了。但他会派人来。看样子他这回决心不小,咱们若一直不理他,倒让他纠缠不休,纠缠到京城去反而不美。不妨留一个口子接他的书信含混过去,早早打发了他。你先回去,本侯一个人见他。” 汤昭点头,又奇道:“他锲而不舍的要见您,到底想干吗呢?是要趁机联盟吗?” 高远侯道:“谁知道呢?不过他这种人是不会想到‘联盟’的,我又不是皇室,联盟算他纡尊降贵了。最多要拉我上他的破船。当年我和他父亲倒是短暂结过盟,还留下了一些约定……” 汤昭眉头一跳,心想:不会是那种约定吧? 高远侯道:“我说过若京中有变,当持剑护送他从幽州回京……” 汤昭心想:还真是啊,这是约定争位咯? 看来当年高远侯在京城也没少掺和一些事儿啊。 高远侯轻描淡写的说完,道:“不过那也时过境迁了,如今他老子死了,难道我的承诺对儿子也有效?这也继承,那可太过分了。别说老顺王没了,就算还在,口头承诺而已,我若看他不是成事的人,怎么会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若妄动,我叫他倾覆也不难。” 汤昭有些惊异,他还真没看过高远侯的这一面。 政治的一面。 不是治理地方、强军富民的政治,而是党同伐异,尔虞我诈的政治。 但想想也合理,高远侯岁数和阅历摆在那里,汤昭所见的和蔼明理的高远侯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有些担忧问道:“当时约定事会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高远侯道:“白纸黑字的铁证肯定是没有的,或许有些蛛丝马迹吧,说出去总能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如今朝廷正是用得到我时,这些把柄岂能害我?揭破了时,朝廷第一个要给我遮掩。如今这年月,早不是御使凭些许流言蜚语冲锋陷阵,撵得武将边镇鸡飞狗跳的时代了。如今只要不反,就算忠义。” 汤昭因没参与过政治,也不知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安人心,又道:“那朝廷用人之际或许隐忍,以后秋后算账怎么办?” 高远侯笑了一声,道:“秋后?哪个秋后?一则朝廷未必有秋后,二则我也未必有。都半截入土了,且顾着火烧眉毛吧。” 汤昭一时沉默,他总觉得高远侯越发不忌讳这些不祥之言了。两人闲聊了两句,汤昭先告辞了。 走到营地中,冷风一吹,汤昭刚刚想起一事,心道:“君侯以前承诺,若朝廷有变,当如何如何……这是原话吗?” “倘若顺王知道这句原话,又认为到了该履行承诺的时候,难道说……” “朝廷有变?!” 汤昭心中有些心慌。 明明觉得朝廷和自己无关,就算明天被推翻了也无所谓,明明知道云州算得独立世外,朝廷有变也一时变不到云州,明明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天下再怎么变乱也波及不到他,他有能力庇护任何想庇护的人,可是一旦察觉到这个可能,他还是一阵心慌。 这可能是因为人恐惧的是未知吧。 他出生的时候是大晋天下,也习惯了是大晋天下,如果真的告诉他要变天了,他还是会茫然失措的。大晋若倒塌,天下将会陷入混沌不明之中,除了一无所有的贫民和等着富贵重定的野心家,但凡生活还能过得去的人都不会想当乱世犬的。 汤昭回到帐外时,立刻察觉到东边有人进来了。 那人果然是从缝隙进来了,因为是剑侠身手,身形轻忽,绝大多数人都没察觉,但瞒不过汤昭的眼睛。 果然不是顺王,应该是跟着他的老头。 汤昭并没去管,自行在帐篷里练功。他练的是大日神车经,得到六龙剑提醒之后,他在这门玄功上更下了功夫,对体悟剑心大有裨益。 修炼一阵,汤昭心中一动,起身离开大帐,回到高远侯帐中。这时没有人给他发讯息,但另一边高远侯的剑元变动,却让他明明白白感受到召唤他的信号,这也是剑侠之间的默契。 大帐之中,只见明烛高照,高远侯一个人坐着,目光瞳瞳,倒映着烛上两点明灭不定的火焰。 “君侯——” 高远侯招手让他坐下,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道:“顺王说,陛下已经崩了。” “啊?” 汤昭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道:“可是传闻说……” 高远侯继续道:“外面传说陛下和太后争斗一番,是陛下胜了,遂招天下藩镇进京收人心,顺王却言之凿凿说是陛下想要逼杀太后,却被太后误杀了。太后和国师联手隐瞒了消息,暂秘不发丧,想要等新君登基坐稳了才罢。招外藩是暗藏杀机,要趁机发难,除去不安定因素,再联系几位信得过的诸侯在京辅政。” 汤昭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茫然。 显然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这是他领域之外的事。 都说他不擅长军事兵法,难道他就擅长政治了? 他一样是纯小白好不好? 所以他只有本能的问道:“啊?是真的吗?” 高远侯道:“不好说。不过这么大的消息,如果纯是编造也太荒谬了,也太容易揭穿了。因为太过冲击,反而可能是真的。我会去验证真假的。但就我知道的,太后是个狠辣有余眼界不足的女人,皇帝嘛……” 她沉吟道:“我离京的时候,他还不满十岁,只能说三岁看老。他是个果断有主见的人,如果能再历练一番,未必不是一代英主,就怕过了头,没人好好引导,果断就变成鲁莽,有主见就变成刚愎自用。若是如此,抢先动手被人反杀也未必不实。” 汤昭心想:鲁莽又刚愎自用,听起来有些亡国之君的味道啊?又道:“那……咱们……怎么办?”以他的阅历和掌握的信息,是不可能提出什么意见的,自然要请教久历风浪的高远侯。 高远侯叹道:“阿昭,我现在有些后悔把你带出来了。你留在云州,我的后顾之忧就少一些,也更能放开手脚,更可以进取。” 汤昭其实也觉得,如果真的皇帝死了,京中风云际会,多半是顾不上灵芝祥瑞什么的,甚至这个源头或许真的就是国师或者太后这边的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某个幌子罢了。 然而…… 终究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不能妄下结论。 他便道:“既然我在这里是个战力啊,您负责出牌,咱们起手的牌也比别人多吧?这也算是优势。您有什么事叫我做的吗?” 高远侯也笑道:“是了。你我两个剑侠,除了国师,就算真正被围杀也不怕。倒也算本钱雄厚。只可惜进京是要提前报备的,那边知道你来了。不然我会把你藏起来,是临时掉头回云州也好,藏在队伍里当暗子也好,总有许多方略可为。现在明牌了,就只能尽量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吧。” “首先是要去联络一下京中的关系,尽快查实消息,如果据实,要早做准备。” 汤昭疑惑,难道说进京之前没有先联系关系吗? 高远侯看出他的疑惑,很耐心的解释道:“有些关系,平时就可以联络。有些关系只能在关键时刻启用。有些关系则只能用一次。现在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这一次为了隐秘,只能去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就像顺王联络我那样联络其他人。” 汤昭立刻自告奋勇道:“那我去吧。” 高远侯摇头道:“不,南指挥会去。”见汤昭还想再说,道,“有些关系只有南指挥才能联络到,甚至有些就是南指挥自己的关系。若在往日,我倒愿意让你去试着交际练手,但现在是非常时刻,以稳健为主,你还是先学习多看多闻多思,勿要多言多行。” 汤昭点点头,他也知道他还得学习,现在的京城对他来说还是龙潭虎穴,如果他不动剑,恐怕寸步难行,若是动剑,京城还有一个国师呢。他也没问“南指挥的身体还行不行”这等话,一个剑侠,即使看起来苍老多病,也没有那么脆弱。 高远侯想了想,道:“只有一个人只能交给你暗中拜会,这个人特别重要,就是国师。” 644 雾水 紫金山下。 九天道宫高高矗立在京城周边的制高点上,那是大晋国师的居所,仿佛神仙府邸,令人仰望。 神仙府邸,自然只有神仙才能长居,凡人只有来来去去。 道宫之中,白日有人整理和办公应差,到了夜晚,只有国师的轮值侍奉的嫡传弟子可以在山上过夜,更多仙官的则回山下的个人房舍休息,第二天再上山。 道宫的福利相当不错,凡是九品以上的仙官都有一套独立的院子。这在外面当然不算什么,但这里是京城,米珠薪桂,这是了不起的福利了。 如今九天道宫越来越举足轻重,属下仙官越来越扩容不说,更有大量道门非道门的年轻人和江湖人士依附,莫说九品、不入流仙官,就是全免费的童子,倒贴钱的杂役,也都抢破了脑袋。 渐渐地,紫金山下已经形成了一片小市镇,有住宅,有商铺,有茶楼酒肆,有车马行,只不过到底是道宫清修之地,不许存在赌场、勾栏这些场所。这里没有宵禁,一到夜晚街道上灯火通明,住宅区也有万家灯火,竟比京城还热闹。 徐终南最近心情烦躁,吃不好也睡不好,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灵芝的事儿,晚上吃饭时,看到盘子里的蘑菇,眼前也是一阵恍惚。 吃过晚饭,有相熟的仙官邀请他出去喝酒,他哪有心情,自然推辞,他朋友都知道他最近焦虑,也不勉强,呼朋唤友的去了。徐终南转回家去,一进门,看到有人坐在客厅里。 那是非常熟悉的身影。 “师弟!” 徐终南咋一见人,先是一惊,但看清来人是汤昭又是一喜,连忙先反身关门,然后快步迎了上来,叫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汤昭笑道:“师兄好久不见,一向可好?我是跟着云州队伍来的,只是提前来了一两日,先来见师兄。” 徐终南道:“是了,你是跟着朝廷的命令过来的。你大小也是个君侯了。老家伙说我爱做官,我爱做官可是不会做官啊,论升官师弟可比我强百倍。太好了,我现在正自独自焦虑,你来了我终于能透一口气。” 汤昭随着他进屋,一直进了最里面的卧室,四下绝无闲人。这边徐终南给他倒茶,那边汤昭已经迫不及待问道:“师兄,这边什么情况?灵芝怎么回事?” 徐终南道:“最要紧的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灵芝那事儿不知从哪儿起的谣言。我跟你说一下最新的情况。这些天那个灵芝剑祇的传言没有平息,反而越传越烈。据我所知,现在京城的几个王府都行动了,纷纷往外派人,很多都是去北方了。尤其以寿王最为积极,据说他一个人派出了不下五组人马,组组都是精英,分头向北。东北、正北、西北都去遍了。甚至就是宫里也不乏动静。” 他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去找过你的柳鹄吧?和他同行的纯王使者说,他根本没回京城,径自在云州寻访去了,他找你是幌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出京进云州,其实也是带着任务去的。我都怀疑他知道什么内幕,对灵芝势在必得。虽然他是主动下了九皋山,但未必不是掩人耳目,杀一个回马枪。” 他咬牙道:“现在外面的歌谣都传开了,什么‘东方主,北方王,灵秀一出,万寿无疆’。你听听这玩意,又是东,又是北,这指向还不明显?分明是指的咱们东北云州。这怕是有人得到了精确地消息,在这里造势呢。” 汤昭听得十分迷惑:这消息从哪里来固然是个谜,然他之前听到消息,说是皇帝都死了,自然想到这时京城暗潮汹涌,一触即发。那些大人物自然要全力应付这头,其他的传言再紧要也要靠后,一时无暇理会才对,但如今京城里的顶尖权贵并没有那种大事临头的紧张感,反而还把注意力放在灵芝上,这不像是到了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啊? 难道说这个皇帝死是机密,消息被封锁了,大家都不知道? 不应该啊,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顺王都知道了,其他人凭什么不知道?难道别的王爷都是蠢材,就顺王一个聪明人不成? 那就是顺王胡说八道欺诈高远侯,或者他的信源有问题,也被人蒙骗了? 汤昭顿感焦虑。他不在乎顺王被谁骗了,关键这样一来三师姐就不安全了。当然,三师姐还可以躲到前线去,求剑圣陛下的庇护,其实她现在已经启程了,见势不妙就会彻底倒向坤剑。但师姐保持现在的独立性殊为不易,那是坤剑给汤昭面子罢了。但这个面子是有限的,一旦投过去求庇护,那就耗尽了,今后就只能听凭归园氏安排。汤昭和朱英都希望不要走到最后一步。况且这个消息扩散的越厉害,吸引来的人越多,压力也越大。人间扩散,难道前线就能不扩散吗?早晚会吸引足够多的强者,那时谁能确定庇护朱英? 怎么也该防止这种事才对。 对付流言,他先想到的是一些舆论公关的方法,转移注意力和散播更多谣言,把水搅浑,把这边的注意力转移出去。 但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舆论场上的胜负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那个传播消息的人,他如果有把握,那么自然可以甩出更多的证据,让该相信的人相信。 他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道:“确认吗?这两天他们还有动作,并没有把注意力转移,把人手收回来?” 徐终南道:“当然没有,昨天消息最不灵通的那些次一等的宗室府邸也派人出去了。外戚这两天也派人出去了,他们也做梦呢。” 外戚……小皇帝好像还没有皇后,那是太后的亲戚咯? 汤昭越发失望:太后要真把皇帝杀了,他的亲戚不全副武装预备生变,还能有闲情逸致去搜什么灵芝? 而且,消息都扩散到这一步了,就算制住始作俑者,还有意义吗? 徐终南却想起一事,道:“你说他们被转移注意力,他们能被什么注意力呢?” 汤昭有些意兴阑珊,压低了嗓子道:“有人说皇帝死了,是太后杀的。” 徐终南“噗”的一声,把一口茶喷出去,咳嗽了好几声,才道:“你在胡说什么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什么谣言?比得灵芝者得天下还要荒谬啊。” 汤昭心中一动,道:“得灵芝者得天下是谣言,但是咱们是关系人,知道假中藏真,不是纯粹的谣言。那你说这个消息会不会也是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呢?” 徐终南摇头道:“什么真真假假,莫非你说的不是皇帝死了,是太后死了?怎么也不可能,死这样的大人物,绝不可能密不透风,京城早就戒严了。国师也会出动的,他老人家可是京城的定海神针,不可能有消息能瞒得住他的。” 汤昭只能承认他说的对。他凭借几条东拼西凑的消息瞎猜,也不能说自己就对,人家一直在京城观察事态的就不对。自来都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他只是刚跑到河边喝水的乌鸦,水都没喝到一口,怎能知道水的冷暖? 汤昭道:“国师现在在道宫?” 徐终南道:“在啊。我早上还在道宫做早课呢见到了他,虽然是隔着帘子。” 汤昭扬眉道:“隔着帘子?” 徐终南道:“你不懂。国师从来都是隔着帘子见人的,大概除了当今皇帝和太后,谁也没见过他的相貌。但那就是国师本人无疑,你去感受一下就知道,国师周围的气场是不同的,别人假冒不来。” 汤昭点头,道:“我能见他吗?” 徐终南道:“我明天去请示一下,按理说现在时间比较敏感,国师不一定见外客,但你不同,一则云州与国师关系好,二则你的爵位也有国师出的一份力,你拜会他理所应当,想来不会拒绝。” 汤昭摇头道:“不,能私下见到他么?今天晚上最好。” 徐终南忙道:“晚上不可能。国师晚上不会见任何人,不说你,就是我连门也进不去。你要一定私下见,明天我去侍奉的时候瞅个机会带个话。或许有可能。” 汤昭道:“今晚不行么?我其实是带着高远侯的任务,我还是想尽快的见到国师。” 徐终南摇头道:“真不行。晚上除了上夜侍奉的几个弟子,只有京城来的特使可以上去。你可别想偷偷潜上去,在紫金山的一只蚂蚁动静都瞒不过他,到时候一道雷劈下来,纵然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说你冒这个险干什么?” 汤昭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耽误一天可能什么事儿也没有,但也可能就因为耽误半日就天翻地覆,这当口我是想抢时间的。” 徐终南无奈道:“我明白,但你师兄我本事有限……” 正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是屋门。 有人直接进屋了。 徐终南跳了起来,就要出去,汤昭已经道:“是危色。他本来在院子里警戒,想是有事找我,但不是危险。” 他起身来到门边,就见危色向他招手,道:“先生,我刚刚看见有弟子下山来接人,您看要不要扣下一个,替换您上去?” 621 讯息(各位老爷,我又回来了) 这次对魔教徒的审讯非常顺利,顺利到汤昭都有点不敢相信。 要知道因为不是科班出身,汤昭其实是没学过审讯这一课的,他还想看看外州的镇守使会不会有什么高超的审讯技巧呢,没想到也就是那样,威逼恐吓,掺杂少许利诱,都是直来直去的,也不见什么高深的心理学应用,更没使用剑术。 倒是外州的魔教贼人比较配合,哪怕是一听就比较机密的信息也知无不言。 好像他真的为了上岸不惜一切似的。 车林翻来覆去询问,一直把细节都抠得不厌其烦,才满意的点头道:“押下去,等结束了再放出来。” 他倒没说什么:和邪魔外道不用讲信用的话,没有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只是把那人平安押起来,也是以防万一。 等那人下去,汤昭方道:“魔教好大的手笔。” 车林也收起了气定神闲的神色,变得凝重。 “您觉得他所说是真的吗?” 汤昭沉吟道:“魔教的人自然不能全然信任,何况他配合的过分。但有些事编也编不出来。” 车林道:“但是没有先例。” 汤昭道:“正是这个。没有先例反而不像假的。”他想了想,道,“这个先存疑,先肯定这回魔教是有大动作。也是两州合作,两个舵主,也算倾巢而出。” 魔教也有分舵、分堂。分舵一般管一城,大些的管一郡,舵主对标镇守使,这回来了两个舵主,也就是两个剑客。 车林接着道:“我觉得恐怕未必只有这两个。一则这小喽啰能知道什么,能知道自己分舵的就不错,哪知道别的分舵?更不知道再上一层了。二则也不排除他是死间,估计迷惑我们。以常理来想,像这样横跨两州的魔窟,我们都要找巡察使来增援,魔教难道就不会么?我们这边是时间特别紧迫,巡察使不一定及时到场,他们可不是。若他所说不错,那这次他们处心积虑,准备充分,恐怕还有高手压阵。” 汤昭点头道:“所见略同。要考虑他们潜伏着一个剑侠的可能。”他站起身,道:“也要考虑那剑侠有特殊手段蒙蔽天机的可能。” 如果是这样,真的有这个人,考虑到他还在隐藏,那么就有可能他的剑意就偏向隐藏的。 以剑侠之力蒙蔽天机,遮掩近乎剑仙境界的跨界力量,哪怕是个小魔窟也很不简单了。 想到此事,汤昭按住眼镜,道:“帮我记下。魔教可能有一个剑侠在隐藏,且‘他在隐藏’这个事实也可能会被隐藏。” 刚刚,他是想到了消失剑。那种剑让人直接连“有一件事情被忘记了”这种事也直接忘记了,没有补救的机会。这多可怕? 而这种神奇的剑,不一定独一无二。万一这把剑也有类似的效果呢? 所以现在汤昭提醒眼镜记下来,眼镜是无视这些规则的,从这点来说,眼镜和他的天体状态很像。不过他不能时时保持那种状态,所以有莫名中招而不自知的可能。 也许等他成了剑仙,那种破绽会消失。 车林不知道他在对眼镜说话,此时只有两个人,那汤昭只能是吩咐他来写了。他对汤昭有点没脾气,便找到纸笔替他写了,道:“好在汤指挥在此,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汤昭道:“我负责对付剑侠,一个或者两个都没问题。只是现在还是敌明我暗。” 其实他的身份还算隐秘,但刚刚赶过来的时候浩浩荡荡,可没有特别保密,只要有人看到他们之前汇合的情景不难猜到他是一位剑侠,如今检地司两边人人都知道汤昭在,如果魔教也抓了一个舌头,那秘密肯定保不住。 最多他们不知道,汤昭这个剑侠不是一般的剑侠。 汤昭说能对付一个、两个,都算保守。正面对决他甚至可以横扫剑侠级别的对手。 但他也不会轻视每一个对手,天下剑法何等多姿多彩,谁知对面的剑侠有什么诡异难缠的杀手锏呢?如果自己不行动便罢,今日既然大喇喇跟来参加检地司的任务,还接过了指挥重任,若在自己这个环节掉链子,那才叫丢人现眼。别人以后称呼自己“指挥”也好,“君侯”也好,都成了骂人了。 必然全力以赴。 过了一段时间,斥候们陆陆续续回来。汤昭再度把几个军官召回来商议。 检地司的斥候还算专业,记性都不错,还有绘图技能,各自绘制了地图带了回来。双方虽然各走一个方向,但都绕了大半圈,相互之间的侦查范围有重合,正好可以互相印证。 汤昭将全地图挂了起来,对着两边的地图标记。 “草原上陆陆续续出现了凶兽。这两个地点出现了凶兽群。”幽州斥候灵官先说道,“有一群凶兽尤其古怪,是一群蝙蝠。” 汤昭点头道:“确实有点古怪。” 众所周知,凶兽是凡俗野兽变化来的。凶兽可以千奇百怪,但野兽还是有其分布规律。这一带若是有蝙蝠,那么有凶兽蝙蝠不奇怪,如果原来没有,甚至根本没有蝙蝠栖息的环境,那就值得想一想了。 “这一带原本是农田?” “云州这边是的。”池千里道,“我们已经疏散了民众了。其实也没什么可疏散的,现在早就不让自然村落单独单独存在了。最小也得是大村镇。周遭有几座小屋是守田的住的,我们已经把他们轰走了。真是不守规矩,说了荒郊野外不许过夜,非偷偷把被褥都铺上了,还说只是午睡。我让他们卷铺盖滚蛋了。有人押着他们回镇店。” 幽州这边的副使道:“说的是,刁民就是不守规矩,叫他们滚蛋他们磨磨蹭蹭,好像命不是自己的命一般,真叫人上火。” 这本是检地司工作的一项困难,谁都经历过,若在往日,车林就算不跟着吐槽几句,也默许纵容他们牢骚。但今日却着实不想提起这个话题,挥了挥手,道:“不说这个。幽州这边是荒地。没有人烟。” 他叹了口气,自从阴祸频出,这荒地是越发多了,百姓逃难进城,除了城周围的田地,那些边缘的田谁来种? 若在以前,还有大户趁机兼并,现在大户人家也惜命,彻底抛荒了。 长此以往,粮食一年年减产,肯定要有饥荒的。 人间的局势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坏下去的。 汤昭想了想,道:“去查一下。一则看那蝙蝠的来路,捉几只来。二则看看有没有底下熔岩洞。如果有的话里面也要查。” 众人答应。汤昭又圈了几个地方,道:“这几个地方阴气最为明显,有可能是魔窟的中心,提前布置阵法。云州镇压魔窟的阵法还是八门锁钥阵。幽州呢?” “落地金锁阵。”车林介绍道,然后几乎顺嘴说了一句:“更加完美、坚固。” 池千里翻了翻眼皮,道:“我记得落地金锁阵就是从八门锁钥阵演化出来的。” 车林道:“所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池千里懒洋洋道:“那就各自布置……” 汤昭打断道:“两个阵法确实同出一源,可以互相配合。” 他转身用笔在纸上画出了两个阵法,然后上下叠加,在旁边写了大量符式。写一会儿在阵法上填几笔。最后将演算纸一起倒扣,画出了新阵图,道:“很简单,就是这样。如何?” 车林和池千里看了一眼阵图,又看了一眼汤昭,池千里有些艰难的道:“其实,我有点看不懂。” 汤昭微笑道:“没关系。我召集大家演示一遍,改动并不大。对了,这两个阵法都要用金刚锁链,回头对一下,规格应该一致。顺便我再给金刚锁链强化一下。” 车林道:“强化……” 池千里倒是清楚,立刻有些与有荣焉道:“我们指挥使是顶尖的符剑师,天下有名,他肯出手自然让武器强大十倍百倍。不过那么多锁链……一下午来得及吗?” 汤昭简单回答:“来得及。” 其他人能说什么,默默在心里嘟囔一声:“牛逼”就完了。 将纸图情报分析完毕,汤昭又把刚刚审讯得到的结果告诉了其他人,并郑重道:“我们仍不能排除那人故意送假情报的可能性,但无论如何表面上的情报应该可信。如果连带队舵主这种一眼可知的情报都作假,那也没有送假情报的必要了。” “所以我们确信,至少明面上有两个剑客。捕风剑柳飞,长辞剑毕白药。都是魔教舵主,你们既然在本地任职,应该也是老朋友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笑道:“这两个剑的剑名很有意思。” 池千里道:“不能算老朋友,但长辞剑我曾经会过。她在云州活动,剑意非常恶心。她通过自伤能带给对手伤害,甚至可以转移致命伤。而且这女人并不是只为了剑意才自伤,她喜欢没事割自己捅自己,整个一个疯子。” 汤昭道:“毕竟剑和剑客互相匹配,她是那种性格,自然就是那样的剑。要是和剑意特别契合,她说不定还能人剑合一呢?” 池千里冷笑道:“那她要先活下来才行。一般人可没有她这么危险。一会儿见到她要直接叫她出不来手,别让她提剑来这么一下,高低要添一道口子。” 这时车林道:“捕风剑……这个人应该是新上来的。我们这一片原来的舵主上一次魔窟时对了一剑,虽没要了他的命,却也切了他一只胳膊,估计是做不了舵主换人了。魔教也是杀之不尽。新舵主上任了,还得再做过一场。这个捕风剑……是与风有关的剑意吗?” 汤昭唯一思索,抬眼看他,道:“也有别的可能吧?” 车林心中一凛,想到了什么。 汤昭道:“看他是天道还是人道。天道的上限极高,但是人道有时候特别难缠。总之要做完全的准备。开始行动吧,现在午时……我们还有半日时间。” 嘤嘤嘤,我回来了 手术没问题,下周复查,希望一切顺利 恢复更新了,谢谢各位老爷的耐心等待,感谢! (本章完) 622 撞鬼 眨眼,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太阳的样子一寸一寸往下移,光辉一分分黯淡,草原上的夜晚来临了。 草原广袤而平坦,一人高的茅草淹没了所有生灵的痕迹,一旦阴影笼罩了大地,就好像陷入无边地狱,彻底变得死气沉沉。唯有刚刚变异出来的凶兽时不时对着无月的夜空咆哮。 簌簌…… 一阵细微的声音,一块土地被掀开,露出一个圆洞,洞里钻出两个灰头土脸的人来。 “啊呸——” 其中一个狠狠地但轻轻地啐了一口,骂道:“破地方,憋死老子了。差点熬不到现在。” 另一个人忙道:“你小声点,别把黑脚狗招来。” 接着他压低了嗓子,嘟嘟囔囔道:“我早就说了,叫你们清理岩洞的时候不要太过分,那么大地方,那么点时间,就算腌臜一点儿又怎么样?忍一忍就好了。你们倒好,一个个生怕在舵主面前讨不了好,恨不得刮地三尺,撵的鸡飞狗跳,把人家好好的一窝蝙蝠赶了出去,结果暴露了吧?要不是这样让那些爪牙追到了地底下,咱们不得已四散跑到地上来挖坑躲避,哪怕是在洞里睡一觉都行,何至于这么狼狈?” 先一人道:“你现在这里马后炮有屁用?怎么,显你有本事?有本事当时怎么不说?现在搁这儿跟我说?你不过手慢没抢上罢了。再说暴露,本来就是要暴露的。早晚都是暴露,有这么个破绽,让他们自己发现还更真实些。现在他们一定觉得自己掌握一切沾沾自喜,等到神使大人降临就傻眼了。嘿嘿,那个表情,想想就觉得有趣。” 后面那人感慨道:“是啊,那肯定有趣——谁能想到,这次降临的神使竟然是那么强大的一位神使?” 先一人道:“说是最强,也不过是我们见到的最强而已。将来自然还会有更强大的。月神界太强大了,太浩瀚了,无边无际,强者如天上的繁星——” 他说着仰头看去,仿佛要仰望星空,然而今日阴天,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 他不管不顾的继续抒发感想:“人间和月神界差距太大了,渺小的连一粒米都不如。我有时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在抗拒月神?以凡人皮囊对抗神明,就像蚂蚁抗拒真龙,多么可笑啊?你说是不是?老张……” 他说着一回头,就见身后空空如也。 那人瞳孔陡然一缩,猛然抬头,入目只见黑洞洞一片,草原朔风扑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倾倒的大山向他压来。 “老张?老张?!老张!!” 他前面还小心翼翼的压着嗓子,到后面一声老张尖叫出破音来。 然而凭他如何喊叫,老张就像被怪物吃了一样毫无回音,那人在虚空中摸了几把,摸不到人,突然转身就跑。虽然还没到边跑边叫那么歇斯底里,但也气喘如牛。 在大草原穿行,也是十分考验寻路技能的。那人或许在大白天还能找到方向,但在晚上光线黯淡,人又心慌,跑出几步,立刻迷失了方向,只顾着慌不择路往前跑。 跑着跑着,突然凭空往下摔倒,扑哧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他越发大骇,叫道:“有鬼,鬼打墙!鬼……” 就听有人骂道:“鬼你个脑袋!你狗-日的给我闭嘴。” 身后有人从草丛中把他拖了出来,那人回头一看,却是熟面孔,愕然道:“副舵主……太好了,总算见到您老人家了。” 副舵主皱眉道:“你嚷什么?你不是和老张镇守西边吗?谁让你独自跑到这边来了?” 那人道:“有鬼啊,有鬼……” 副舵主道:“你遇上魅影了?” 那人道:“不是的,是真的鬼,一下就把老张给吞了……”说着结结巴巴但感情充沛的把刚刚的事说了一遍。 副舵主沉吟道:“你什么也没看见,一眨眼就没了?” 显然副舵主没有看恐怖片的经验,听这种描述他也觉得挺吓人,忙道:“你等着,我去回禀舵主……” 那人喜道:“舵主也在这里?太好了!” 那副舵主刚刚转身,后面钻出来一人,冲着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副舵主脸色微动,点了点头,对跑回来的人道:“你过来。” 那人听得副舵主相召,自然不疑有他,赶步凑近。 副舵主道:“你呀……” 突然抽剑,将那人捅了个对穿,骂道:“你这个蠢材!害人精!” 那人哪里想得到副舵主突然发难,毫无防备之下噗通倒地,做了个糊涂鬼。 副舵主抽出剑来,对传话的人道:“分头跑!” 传话人不等副舵主说完,转头就跑。副舵主也不犹豫,和他背对着往另一方向没命的跑。 他们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决断不可谓不果决,但是晚了。 一道剑光从旁边闪过,以副舵主完全无法反应的速度一转,把他砍到在地。 他就这么倒在大草原上,无助的就好像刚刚死在他剑下的那个教众。 对面有人走出,和副舵主打了个照面,两人倒算熟人。 “呵呵,舵主换了,副舵主没换嘛。李独山,你还在阴沟里打滚呢?” 李独山伤还不致命,目眦欲裂,咬牙道:“车林,你这王八蛋……”突然一咬牙做出了什么决定。 车林早有预料,道:“没关系,你要自杀不是?那就自杀好了,你自杀就说明刚刚那两人说的是真话,那舌头说的是假话,这我心里就有数了。你们这些人做局还挺有耐心的,可惜把别人当傻子可不成。你们魔教以脑子不够数闻名,这还玩算计呢?就好像小孩儿玩火,会尿裤子的。” 李独山怒道:“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你知道了又怎么样?我们大势所趋,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能翻了天去?” 车林听他口气,似乎不知道汤昭这个剑侠底牌在,说不定因为那偷剑的女人被控制得及时,没能传回讯息去,他们还没意识到检地司来了镇场子的强人。 不过,也可能是故布疑阵,刚刚那舌头已经来放过一次假消息,焉知他不是见缝插针再来一次? 不信,料敌从宽。 这时另一人也被擒住了,车林道:“不管我们有没有办法,总之叫你们一个也跑不了。你们那舵主,也跑不了。” 这时,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相貌精致得的白衣男子正在离去。 他的速度很快,比快马更快,比世上任何一种动物的速度都快。因为他拥有的是自然的速度。 他,御风而行。 当那个撞鬼的属下跌跌撞撞跑回来时,刚开口说几句,白衣男子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有问题! 且不管此人是否受人指使来乱群,就算他不是好了,就算他说的发生过的事都是实情,那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当然是…… 他们被人发现了! 这两个蠢材,准是被检地司发现了,那个失踪不用问,一定是被检地司抓了活的了。 既然可以抓一个,自然就能抓第二个,为什么不抓他呢?区区一个寻常教众,检地司的骨干上来一抓一个准。 答案显而易见,就是为了让这蠢货跑回来,引得后面追踪的人摸到自己大本营来。 按理说这蠢货并不知道大本营在哪儿,可是架不住他运气好,居然还真跑回来了,那么检地司的追兵转眼即至。 想清此节,白衣男子立刻叫过一人,叫他去通知副舵主,立刻把此人杀了,然后别回来了,和副舵主分头逃走便是。 而他自己,则张开双手,翩然飞起,身后一阵风托着他,往西方飞去。 他在空中的姿态如此优雅,速度又如此快,就好像谪仙人,完美的…… 啪! 一道光从天而降,如迎面的波涛一样,将他狠狠地拍在地下。 他周围好像被火焰包裹,有一层光明在熊熊燃烧。 那光似乎是虚幻,又扎扎实实的包住了他,叫他动弹不得。 他脱口叫道:“怎么可能?我这是风速。” 只听他背后有人道:“风速也算快么?难道比得上光速?你就是魔教的新舵主?” 白衣人身子不能转动,哼了一声。 背后人道:“这么说,你就是策划针对车镇守计划的关键人物了?捕风剑?好手段,一鸣惊人啊。也够果断,只是实力差了些。” 白衣人道:“原来就是阁下坏了我们的大事。阁下有本事,然跟我们圣月教作对,未免太不明智。阁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何不弃暗投明呢?我们圣月教乃是人间正统,汇聚无数英才,等到月神降临,大家人人都得重赏,凡间富贵只是小事,更能登临仙境,永享极乐……” 他背后的人突然打断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明明知道是徒劳,却还要长篇大论,莫不是拖时间,等什么事发生吗?” 那白衣人嘴角微微上挑,道:“哦?你发现了?不过现在也晚了,你可以仔细听,那是神使的呼唤……” 话音未落,草原的草疯狂的生长,原本膝盖高的草地只一瞬间长到了一人多高,草原几乎快成了草本的森林! 白衣人周遭霎时间被青草遮蔽,好像陷入了草的钢筋笼,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天降月神!唯我月明!凡人,你改悔吧……” 几个字之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中瞬间失去了光。 623 指引 祸月之下,阴气爆发! 无数阴气仿佛山间的晨雾,浓稠的几乎要滴出水来。无数草在疯涨,从膝盖高的杂草,眨眼长到数丈高,一株株仿佛参天大树,最后生长成风雨不透的密林。 在密林中,最高层的草已经遮天蔽日,占据了上方的空间,而下面的杂草还在疯狂的生长,纵向的空间已经被塞满,那就往横向蔓延。那些细小一些的杂草争先恐后往四面八方生长,如蜘蛛网般纵横交错,远远地延伸出去。与此同时,还有无数细小的嫩芽从泥土中钻出,比雨后春笋长得更快,眨眼间又是一株劲草,加入了争夺空间的行列。 这毫无疑问是生机旺盛的表现,每一次抽芽,每一次生长都充满着野蛮的活力。但这种生机绝不友好,在草丛中间行走,不感到空间清新,只感觉到阵阵窒息。 草丛中的空气格外浑浊、憋闷,就好像缝隙的空气里也塞满了草籽,人在其中就好像被那些草叶缠住了脖子、胸口,渐渐喘不过气来。 “不是阴气作祟,是这些草……” 藏在地下的魔教中人陆陆续续仿佛鼹鼠一样拱出地面,漏网之鱼数量依旧可观。只是他们刚刚喘口气,就陷入了另一种窒息当中,可说体验极差。 “不愧是神使带来的草,果然厉害。咱们有月灵护符还是如此,那些检地狗肯定完蛋了。” 在一众嘴硬中,魔教徒握住手中的野草一样的护符偷偷摸摸的向前摸去。每个魔教教徒胸口都有一株,和周遭的草丛看起来很是和谐,就好像他们是一群草人。 今日本来是无月之夜,等祸月升起,才有了一轮月亮。但祸月的光芒不能跟明月相比,更何况草叶挡住了天光,草丛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草叶生长的“嗖嗖”声。 但魔教众人是不怕迷路的,他们和一般人是不同的。第一是他们的眼睛不同,已经拥有了野兽,甚至凶兽的视觉。 在几年前,魔教寻常教众还只会变身成野蛮无脑的凶兽,只是强壮身体,战力发挥全靠天命,但这几年,随着新任圣子的登基,大行研究,陆续开发出了更多的手段,也吸纳任用了一批年轻骨干,使得基层组织变得活力十足,这圣月教的面貌可谓焕然一新。 譬如那“灵目”药剂,用之擦洗眼睛,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又能捕捉到快速动作,更能观察微小之物,就像拥有猫、老鹰一样的眼睛。 像这样的药剂不止一种。教众都在传说,新圣子是真正接触过月神的使者,得到了月神的祝福和恩赐,甚至比一般降临的神使更受器重,有他带领,大家打碎污浊人世的藩篱,去往月神极乐世界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另外一点,就是每个人都拿着的那个“月神护符”,这护符指引着大家去神域中心参拜神使。 这又是一个从所未有的改变。 以前都是大家在下面等着,等着神域降临再单方面接近神使,从来没有事先得到过指引,风险极大,生死难料。至于这护符怎么来的,反正是上面发的,下面的人也不懂,他们只知道一样: 这一次的神使降临,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赶去参拜月神神使,除了期盼与狂热,还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我们如今是神使罩着的人了,这神域是月神的地盘也就是我们的地盘,我们还不横着走? 那些检地司的走狗不来便罢,来了只管打得他满地找牙,在我的地盘看你还横不横了? 就是那些老教徒记忆力也很少有这么风光的时候,如今不但不怕,还恨不得下一刻就遇到检地司的家伙,让他们也尝尝以势压人的滋味。 可惜,叫他们失望了。检地司的人可能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并不深入草林,在神域下降之后就一股脑藏了起来。魔教徒们瞪大了眼睛也没找到。 而神使就要到了。 众教徒感受着胸口的气息,来到了神使召唤的终点,那是草丛当中一处高地。 原本这里也是平原,但随着草丛生长,平地隆起成为一处凸起,就像搭建好的点将台。 而高台上,草木交叉纵横成一处焦点,编制成了一个精致的图案,看起来好似一块蒲团。 这是神使给自己准备的宝座。 现在蒲团上空无一物,神使,检地司称为天魔的存在还没有降临。刚刚草原变异也好,地面改变也好都只是神使降临的前奏。 众教徒停在台下,做出祈祷的姿态,一声也不敢出。只等神使降临的时刻。 同时,他们也抽出随身的兵刃,放在一旁。 这不是他们要反水、要弑神,正好相反,他们要保卫神使。 神使降临,天梯未断,正是人间排斥之力最强,本体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检地司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那时神使就需要他们保护了。 魔教最重要的使命就在这里,不是检地司的对手没关系,只要拼命拦住检地司,不惜用人命填,拖延时间,等到天梯截断,神域稳定,神使也与世界融合之后,剩下的交给强大的神使即可。 只要完成一次壮举,每一个参与的教徒都会得到梦寐以求的奖赏。 以前都是这样做的,何况这一次神使提前给了指引,可见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好神使,那么奖励的丰富只怕前所未有。 众教徒激动的等待着。只偶尔有几人心中疑惑:怎么不见舵主、副舵主啊? 没有他们带领,大伙先行领赏是不是不合适啊? 在某一刻,天上的祸月突然闪了一下—— 众教徒只觉得眼前一黑。 不是有巨大之物遮蔽视线的黑,是自家身体出了问题。 窒息! 浓浓的窒息感笼照了众人,就好像有一个庞然大物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抽空了,那些有实力的还罢了,实力和身体稍微弱一点的登时眼前发黑,急性缺氧,昏了过去。 不……不愧是神使大人! 有的教徒晕倒之前还这样想着。 那些没有昏倒的教徒抬头,亲眼看见一道影子乘着光从天而降。 那是个绿中带黄的影子。 最终,影子清晰展现在众人面前。 此时,饶是那些教徒还是愿意从心底尊重神使的,心中也不由得都闪过一个念头:豆芽菜成精? 那影子大头小身子,身子又细又弯,几乎支撑不起脑袋。头上发黄,身子发绿,乍一看不像豆芽菜又像什么? 再仔细看时,或许还真没那么像豆芽菜,而像小白菜……蔫黄的那种。头和身子连接处有一圈领子,又大又蓬松,就像白菜的菜叶。 如此形象,再加上它的身子居然只有一人来高的,与众人想象中的掌御自然的强大神使相去甚远,而偏偏这样的身高又脱离了“可爱”的范畴,显得不够威风但足够古怪,众教徒一时都愣住了。 直到有老成的神使率先大喊:“神使降临,参见神使!” 众教徒这才纷纷叫道:“参见神使!”然后拜了下去。 只是这呼喊的水准有些参差不齐,动作也有快有慢,不免失了隆重。 好在终究所有教徒拜下之后,从上面看犹如伏倒一片的庄稼,还是相当壮观的。 “嗤嗤……” 在众教徒头顶上,传了几声响动。 是笑吗? 听起来像是憋不住笑的声音。 有些不够稳重的教徒不免悄悄抬头去看,就见那神使黄豆一样的脑袋上五官分明,大嘴咧开,发出了噗嗤嗤的笑容。 就好像教徒跪拜的动作叫它觉得好笑。 这…… 是不是有点不给面子? 教徒当中有那信的不够深,不够发自内心的,心中升起一股不爽来。感觉自己拜的不是什么神秘强大的神使,而是一个豆芽脑袋的顽童。 其实很多教徒都见过不止一个神使,大部分神使混乱、暴戾、邪恶,对教徒的崇拜毫无反应,甚至还有反噬的,但教徒们依旧趋之若鹜,甘之如饴。因为这是他们心中神使的形象。相反,太人性化了,又不够强大的神使才让他们心中打鼓。 这时,有人突然惊道:“不愧是神使大人,竟这么快就可以摆脱阻碍!” 这一声称赞十分突兀,很像是老教徒在稳定人心,但众人还是往上看去。 就见那豆芽菜……那神使身上一层光焰正在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头顶上仿佛通天柱一样的光也摇摇欲坠。 这…… 厉害! 那火焰正是人间世界对外来者的排斥,火焰燃烧时,外来者的实力大大受限,能够被本土同境界甚至下一境界的对手压制,而头顶那道光则是逆通另一个世界,要是被人砍断,则魔窟将消失,神使(天魔)也会被驱逐。 这位神使火焰熄灭的这样快,说明它马上就会挣脱排斥反应,以外界的实力在本界战斗。而一旦天柱断裂,除非它死或者有手段主动返回,不然它就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菜不可貌相,这真的是位强大的神使! 这也说明,检地司要阻挡神使,窗口期非常短! 教徒们有的已经反应过来: 要准备战斗! 就在这时—— “嗤嗤嗤!” 无数金光拔地而起! “八门天锁阵!” 624 嗤笑 一声阵起,八道金光从天而降! 金光分八个方向,牢牢插在地上,形成八道光柱。 仔细看时,金光当中是一根根宛如牢狱栏杆一样的金属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挂有长长的锁链,锁链相连,把柱子拴在一起,形成一个大阵。相连的锁链中间还挂着一枚枚金锁。 是检地司的爪牙动手了! 这些魔教徒个个都和检地司是老朋友了,对方的手段如何不知?已经一下子认出这是例行的阵法攻击,就叫出这个攻击的名字: “八门锁钥阵!” “落地金锁阵!” 两个声音同时脱口而出,每个都有好几个声音异口同声,登时场面略停,不少人面面相觑。 不是一个阵法吗? 但下一刹那,众教徒意识到阵法的名字无关紧要,这当口可没有时间犹豫,奋不顾身纷纷扑上。 虽然是奋不顾身,却也不是没有策略,相反他们的策略非常成熟,看到阵法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用动脑子思考。 那刚刚叫八门锁钥阵的一群教众,早掏出勾爪链子去勾那柱子,而另一边一群则正好相反,合力抬出一根巨大的柱子,往锁链中心捅去,要把那些锁链缠在柱子同时头上,破坏那中间一枚枚金锁。 只听砰砰砰几声巨响,那抬柱子的也好,用勾爪的也好,全都被阵法搅了进去,又如被龙卷风吸进去的杂物一般,在阵法中打着滚的飞舞。、 空中一时传来各种惨叫。众教徒被卷的七荤八素,怎么也想不到:本来都用熟的策略,怎么就没有用了呢? “嗤嗤。” 正中央那豆芽天魔又发出了近似嘲笑的声音。似乎这些本来支持他的教徒们倒霉更能取悦他。 它只管嘲笑,似乎全没想到自己也被阵法笼罩了,那栏杆、金锁要锁住的正是它。 下一刻,金色的柱子在地面扎稳,金色锁链一起往中心攒射! 目标不是那豆芽天魔,而是它头顶上关系它与另一个世界联系的天柱! 豆芽发出嗤嗤的笑容,似乎全然不在乎头顶那根生命线被截断,反而突然抬起头,以豆芽头为锤,往另一个方向砸去! 而几乎在同时,对面冲出一人,剑气如虹,也刺向那天魔! 以脑袋对剑锋,这是有脑子的生物能想出来的吗? 但它就这么做了! 对面的剑客看它如此,心中也是稍微起疑,不敢怠慢,手中的剑用了御剑术—— 旋风剑! 剑刃如旋风一样拧了起来,元气陡然爆涨。 旋转的剑,威力何止增加几倍?何况这剑客本来就以纯粹的力量和威势为主,元气充盈灵活,此时再加旋转,正是势不可挡! 碰! 在互相碰触的一瞬间,那剑上又分出几道虚影,往豆芽天魔周遭射去。 御剑术——剑光分化! 这又是一道强大有力的御剑术,这剑客能一瞬间用两个御剑术,可见御剑术造诣精湛。 但此时—— 就见那剑钻上了脑袋,眼见一根银光陀螺在旋转,发出滋滋的声音。明明听到声音,又见碎屑如雾一样飞溅,偏偏不见那脑袋有什么伤害。 与此同时,那剑光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各个方向刺到了天魔身体。 天魔脑袋不动,卷心菜一样的领子突然张开,就好像张开一张不见底的绿色大口,将所有剑光一起吞下。 紧接着,大口一合,再度张开,无数剑光倒飞回来。 那来袭的剑客大吃一惊,想要控制住那些剑光,但却控制不了,明明是自己的剑光,在卷心菜里走了一遭,变成了追杀自己的利器! 那人不得不倒退,这时卷心菜的剑光却持续发射,一丛又一丛,早已超过了他射过来的数量,如箭雨一样不停,根本不跟他躲闪机会,他只好再退,越退越远。 嗤嗤嗤…… 那种嘲笑声又来了。 这个嘲笑确实是世上同行的语言,不必知道它具体的意思就能叫人火冒三丈,被它逼退的剑客满面气恼,剑往回圈,就要再度出手,这时,背后有人拉住了他。 “嗯?” 他一回头,就见一个略带胡茬的剑客拉住了他,往日一双醉眼睁大,神光湛湛。 与此同时,一道光从天而降! 那阵法也是带着金光降临的,但和这道光相比,仿佛萤火比之太阳! 那光柱如此明亮,将豆芽天魔全部笼罩了起来! 呃呃。 豆芽天魔发出了惊疑又紧张的声音诡异的五官变得紧缩,但不知怎得,看起来居然正常了一些。 原来它不只会嗤嗤的笑啊。 在古怪的叫声中,豆芽天魔的蔬菜领子猛然张开,抽出无数细细的草叶来! 那才是它本体所有的赖以进攻的武器,刚刚那些剑气不过是小把戏罢了。 但是那道光束却更加凶猛,在空中化为一头金虎,张口咆哮。 那蔬菜领子像血盆大口,但金虎本来就有血盆大口。一张口像豆芽天魔的脑袋扑去。豆芽天魔一面长大了叶子,力图比金虎之口更大,一面摇动身躯。 在它摇动的时候,地下的野草像疯了一样往上生长,本来只是大树高,渐渐地生长得像一座座细长的悬崖。 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野草并非是一同生长,有的野草就像竹笋,真的只是往上生长而已,而有的野草则如长枪、如长鞭、如利剑,化作进攻武器,仿佛被士兵持着,簌簌往中央进攻。 它们有的进攻那金虎和操纵金虎的敌人,而有的则直接进攻把锁住周边的金柱——可见不管它如何嘲讽不屑,它还是介意金柱将它牢牢封锁,介意头顶的安全光柱被截断,干扰了它的退路。 “看到了吧?” 刚刚把想要卷土重来的车林拉回来的自然只有同为剑客的池千里,只有两个剑客直面天魔,其他检地司武官虽然也早已到了,却埋伏在周围。他指着中间的战斗道:“那大头豆芽菜你看着滑稽,可是实力不滑稽,这肯定是个剑侠级别的大天魔。刚刚你没感觉到危险吗?要不是汤指挥在,咱们都得撂这儿。现在汤指挥接过它去,你就别动了,你我强要插手也只是捣乱而已。” 车林出了口气,道:“我知道。该死的魔教。他们到底用什么手段隐蔽天机……不!” 他反应过来了,道:“不对。他们胸口插得是接受指引的魔物,既然地点可以接受指引,那么蒙蔽天机或许也是天魔主动出手呢?” 这个真不是个好消息。 以往他们的经验是,那些魔教徒就像逐臭之蝇,只管往天魔上扑,而天魔几乎不会回应,大部分遇到了还会一视同仁的一口嚼了,只有那些跟随天魔降下来的魅影反而更有智慧,能够跟魔教徒沟通,会给一些好处。 也就是这点甜头,再加上那种全面投降的倾向,才让魔教一直坚持下去。 但如果天魔那边有了明确回应那就糟糕了。不但以后魔教与天魔里应外合,让魔窟危害更大几倍,还会让魔教徒的数量指数级激增。 说白了,魔教徒的那套“月神降临”理论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恐惧,因为恐惧天魔灭世,所以想早早投降过去占个位置。然而天下恐惧者岂止现在这些教徒?大部分害怕的人没投降是因为觉得荒诞——天魔根本是不能接受投降的。投过去也是死,只能抵抗或者逃避。 但如果天魔给回应了呢?如果天魔接纳了呢? 从现在看,那天魔还是不拿魔教徒当一回事,但已经有了反应,嘲笑也是把他们当做活物来嘲笑,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视若无物。 这件事要让他们做成了,这回的天魔要是不能消灭,把消息走漏了,可能就会引起巨大的骚动,那将是怎样的灾难啊? 检地司首当其冲! 杀了他们! 车林决心已定。 他们本来就有计划,让汤昭对付大天魔,其他人由检地司清扫,这时更不用说什么。大部分魔教徒还在八门金锁阵中满天乱飞,而侥幸逃过一劫的早四散逃跑了——但凡是有勇气的刚刚都冲上去,现在还在漩涡里没下来,那些没被卷进去的,一开始就没有勇气,这时候当然更不可能有,自然只顾着逃命了。 “他们逃不了。” 池千里手背上爬着绿色的小虫,这是他的剑术“绿蚁”。而那些四散的魔教徒,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只,如跗骨之蛆,绝对甩不掉。 但是他们并没有追上去的必要。 只听得背后惨叫声连连响起,一声声都在草叶伸出,就好像那些人被藏在黑暗森林里的怪兽吃了一般。但其实那都是早就埋伏在四周的检地司众人出手。 从一开始,他们就制定策略,需要直面天魔的只有汤昭加两个剑客而已。 而现在,直面天魔的是汤昭,在草丛中当伏地魔收拾漏网之鱼的是众检地司人,甚至操纵封锁大阵的也是早就选好的人员,人人忠于职守,倒是两个镇守使无事可做了。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 虽然不能插手眼前的战斗,但是有一场战斗却是应该归他们打的,只是还没开始。 车林道:“我负责的那个舵主已经伏诛,你的那个呢?” 池千里咬牙笑道:“没有找到啊。明明有两个剑客,现在只有一个,所以肯定藏着一个。他一定还在哪里等着趁虚而入。你说,他们又是提前联络,又是故布疑阵,隐藏的除了这个大天魔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呢?” 625 怀疑 一道辉煌的剑气从天而降,淹没了豆芽天魔! 就见半空中仿佛续命绳一样的光柱被剑气拦腰斩断,豆芽噗嗤的滚到草丛当中,一时竟和杂草无异。 与此同时,剑光追了上来,发出辉煌的光焰,仿佛一道洪流,对着豆芽扫去。 空气中,传来烧草的味道。 这种味道倒不一定是焚烧豆芽的味道,也很像是点燃了草叶。那天魔是草,周围也多的是草,也不知是点燃了自然的草还是点燃了天魔。 这毕竟是草原,而且是比寻常草原茂盛了百倍、高大了百倍的强势草原,任谁扔出一点火星子都有燎原之势。然而那阳光一样的火焰却是温度奇高,几乎一下子焚化了一切,让无数草叶霎时间灰飞烟灭,却又把焚烧范围控制的异常精准,在外面看来,就像地面出现了一盏瑰丽异常的灯笼,灯笼之内火焰熊熊,灯笼之外只是被光明照亮而已。 “呃呃……” 在光焰中,那天魔发出了几声怪声,就见一个影子往外爆冲。 但光焰实在太猛烈,不等它冲出就已经破坏了它的身躯,能隐约看到那影子像干枯的叶子一样卷曲起来,枯萎然后破碎,最后化为碎片、碎末…… 然后就寂然无声了。 再也找不到影子的痕迹。 “这……这就完了?” 两个镇守使在后面正商量捕捉剩下的魔教舵主呢,被强光吸引看到了这一幕,一时有些蒙住了。 那个天魔,应该是……死了吧? 不是,这就死了?! 他们分明看到了那天柱已经折断,那光焰已经把一切焚烧的干干净净,紧接着自己也熄灭了。就好像戏演完了拉上大幕。 这说明……战斗没过两回合就结束了? 这速度,快到让他们觉得自己漏看了什么。 然而……战斗似乎真的结束了。 就在光焰熄灭之后,那些暴涨的巨草虽然还是那么高大,却已经失去了野蛮的活力,好像草妖失去了妖魂,一下子变成了野草。然后大部分以很慢的高度枯萎了下去,笔直的杆子往下弯折,看起来垂头丧气,命不久矣。 或许这片丰茂草原很快就要消失。 要想回到当初农田与荒地的模样是不可能了,或许会变成杂草荒地。 人间地面又多了一块牛皮癣。 “指挥!” 这时,天上落下一人,正是汤昭。他手持仿佛阳光凝聚的剑,身上光辉熠熠,神色很平静。 但车林觉得,这种平静中带着几分凝重。 绝对没有胜利之后的喜悦。 他心里咯噔一下,池千里和汤昭关系更近,道:“指挥,刚刚那大天魔没死吗?” 汤昭神色终于浮现出一丝古怪,道:“应该是死了……” 池千里和车林松了口气,又觉得古怪,道:“这么快?” 汤昭道:“快就对了……你们觉得它是大天魔吗?” “啊?” 剑侠级别的天魔,被称为大天魔,是极其少见的,遇到了就是剑客的噩梦。 然而遇到剑侠又不同。天魔大多数没有理智,来到人间之后也被诸多克制,哪怕它们力量更强悍,身体更坚韧,依旧不是同级别剑侠的对手。 当然在前线就不一定了,天魔在前线能保持理智。双方都是在同样的起点分高下,孰强孰弱可不一定。 如果在天魔界,那就是对方占优势了。 但无论如何,剑侠就只有剑侠对抗,剑客是不能抗衡的。 汤昭速杀大天魔,按理也是可能的,但听汤昭的话,似乎不是这样? 刚刚和豆芽天魔交手的车林难以置信道:“不能吧,他可是非常强大的。我刚刚完全不是对手……” 汤昭道:“你刚刚被逼退了,但没有输吧?只战胜不杀死,剑客中强大者难道做不到吗?” 车林一时愣住:正如汤昭所说,剑客当中也有强弱。虽然他自忖论硬实力,他不逊于哪个剑客,毕竟他是把剑意用来提升自己常规实力的,剑术的缺陷都用御剑术来补足,因此在正面战斗中从来不怕谁。 但是,天魔不也是如此吗? 天魔不也是以绝对的力量和强横的正面作战能力著称的? 诚然,车林以前和天魔正面战斗胜多败少,甚至可以说以正对正也能战而胜之,但那也是因为天魔的水平本就参差不齐,或许他就没遇到过真正强大的天魔呢? 不用大天魔出手,天魔中真正的强者或许就有绝对强势的实力。 如果说那个天魔只是天魔的话,倒也说得通,毕竟如汤昭所说他只是被击退,并没有被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杀,而看汤昭的实力,他如果出手杀自己,或许能做到瞬杀? 剑侠和剑客,理应有这么大的差距。 “可是……可是……” 车林明明觉得有道理,还是觉得不对。 他还是觉得这是大天魔。这时池千里道:“虽然他被你轻松干掉了,但之前不也正面一战么?会不会是他确实是大天魔,只因为你特别强大?” 这听起来像是拍马屁,但池千里确实有这个疑问,直白的问了出来。 汤昭也直白的答道:“没错,一般的剑侠我都可以轻松战胜。天魔也好,剑侠也好,都不在话下。” 那天魔是不是大天魔,和汤昭能不能瞬杀他没有关系,就算真的是,也不耽误汤昭一剑解决,然而汤昭还是能察觉出异常。 不对劲。 那豆芽天魔表现的很古怪,甚至通人性,时常发出不屑的笑声,似乎藐视一切,天然让人觉得它很强。但真正交上手才知道,也并没有那么强。它嘲讽或许只是它天性恶劣,就是欠。 也就是个剑客级别的天魔罢了。 那么声势浩大,群星拱月一般的天魔却实力却仅止于此,不但实力没达到期望,连挣扎的姿势也不丰富。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然而更不对劲的,是车林和池千里。 尤其是池千里。 他们居然怀疑汤昭的判断。 汤昭以亲身战斗的感觉下了断言,而车林经过回忆也承认有这种可能性,这也该算十拿九稳了吧? 就算车林还有质疑,池千里也该先入为主的相信汤昭。 毕竟池千里和汤昭是老战友、老相识,也一直钦服汤昭的,知道他实力见识都在自己之上,这么一个小小判断,池千里居然再三不信,提出质疑。 汤昭不是容不得质疑的人,但这质疑若是出自车林之口,那是合情合理,但是出自池千里,则有些怪异。 当然不是说车林不怀疑,车林也怀疑,他也是觉得豆芽天魔是剑侠,只是池千里更直接的说了出来。 当然最最可疑的,是汤昭自己也觉得豆芽天魔有可能是剑侠大天魔! 说来荒谬至极,明明是他自己察觉到天魔的实力不足,可是他竟不能信任自己的判断,心中隐隐有一个声音坚持那豆芽天魔可能是实力有缺失的大天魔,那也是大天魔。 一个十有八九的事实,却是敌人不信,队友不信,连自己也不信…… 汤昭突然笑出声来,道:“也可能我的怀疑不对吧。无论如何,那天魔已经解决了不是吗?” 池千里和车林同时点头。周围八门金锁阵还在运转,那些困在其中的魔教徒们还在挣扎。其实对于剑客来说,一剑把他们送走也不为难,但一般镇守使是不会做这些的。所谓各司其职,镇守使把这些杂活做了,下面的人做什么? 镇守使一般只对付天魔或者剑客。 然而这回汤昭把天魔收拾了,而且效率奇高,竟然在那些杂鱼还没清干净的情况下就斩首了天魔,倒让这个阵法显得多余了。而且要让这些魔教徒继续陷在里面,到时候一个活口都没有,也不是好事。 车林道:“撤去阵法,直接抓活的?” 他觉得应该多抓几个活口,梳理一下这次魔窟的古怪之处,但毕竟还是要请示一下汤昭。 汤昭笑道:“不急,咱们先去各地,把魅影清剿一下,走。” 两个镇守使都有些奇怪,一般魔窟固然都有魅影,但那主要是因为阴气肆虐多日,自然滋生魅影、凶兽。但这个魔窟降临一日前才有阴气,大概是没有多少魅影的,又何必三个人一起去剿灭? 但既然汤昭邀请,两人便跟着去了。 他们去了,这边八门金锁阵可没有停。而且力道越来越大,果然把魔教徒们绞杀殆尽。那些检地司可不同情这些魔教徒,等到确定一个喘气的没有才停下来。 杀灭敌人,天魔也死了,按理说应该算是结束了,但没有上峰的命令,众人还是维持着阵法。 过了一会儿,汤昭一个人回来了,道:“两个镇守使已经在外面整队了,你们归队吧。” 众人面面相觑,但还记得汤昭是总指挥,有下令的权力,便都答应一声,就要收起阵法,汤昭道:“阵法我来收,这是我改造过的,你们先不能带走。等我拆解之后还给两家分部。” 这也是应该的,众检地司叉手行礼,然后列队离开。 眼见众人一一从汤昭眼前走过,进了草林,汤昭突然一指,一道透明的光墙截住了其中一人。 “我叫检地司的人走,可没叫阁下走。” 被他截住的也是个检地司武官。明明他从队伍里被生生拉了出去,众人却似乎没有察觉,只顾离开。 那人面目寻常,乃是个九品散官,干笑道:“难道我不是检地司的人吗?” 汤昭平静道:“都被抓出来了,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捕风剑。” 626 捕风(圣诞快乐!) “不要强行挣扎了,捕风剑。” 汤昭一口叫破了对方的身份,那人神色微变,但居然没有失态。 那张脸实在相貌平平,他的身材也是平平,再加上穿着检地司服装,掉在人堆里也找不到,但当他被抓出来时,仔细打量,还是能看出他和这身衣服不那么匹配。 这时,从两侧各走出一人,正是两位镇守使,车林和池千里。 车林看着那人,又看向池千里。池千里也看着他,跟着看向车林。 两人都是一个意思,互相用眼神问对方: “真的不是检地司的人吗?” 是的,事实俱在,汤昭已经叫破了身份,说明这就是捕风剑,那完全陌生脸的人就在眼前,两人竟然还是有些不信: 当真是捕风剑在冒充检地司么?会不会是个新来的,自己等人不认得? 会不会是汤指挥……弄错了? 这个人怎么看起来怎么还有点印象呢? 正这时,此人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然后回头看向车林,诚挚道:“我就是检地司自己人。镇守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张啊……” 车林啊了一声,不由自主道:“汤指挥,他说他是——” 话音未落,就见天降光明! 一个巨大的光球带着丝丝黑色的裂缝凭空出现,猛然下坠! 这光球出现的如此急速,车林和池千里都没反应过来。 但那人反应过来了! 他神色猛变,一伸手已经拔剑,剑刃笼罩着青色的龙卷风,下一刻就要掀起一场狂风! 但是,太晚了! 当光亮起的时候,就已经在进击前一刻,下一瞬就是爆发! 只有一瞬间的前兆,这点时间他能反应过来确实了不起,但也只够反应过来得了! 下一刻,光笼罩了他,如果有人眼力足够好,就能看到在光笼罩前的一瞬间,青色的龙卷风被强大的光芒融成了热气,黑色的裂隙撕碎了他的影子。 一切,就像刚刚吞噬那豆芽天魔一模一样。甚至他的影子留存在世上的世界,比那菜天魔还短! 不远处的池千里只觉得眼前一白,身上一股焦灼,倒不觉得很热,但他相信,那不远处一定如地狱一般炎热。 一个呼吸时间的地狱。 下一刻,灼热散去,那边似乎没了动静。 池千里眼睛还没恢复过来,就听汤昭淡淡道:“真的吗?我不信。” 这是汤昭的声音,又不是池千里熟悉的汤昭的声音。 听到耳中,池千里突然有些恍惚。 这是人的声音吗? 那不仅仅不像是汤昭的声音,也不像是任何活生生的人,也不是如何声音冷漠傲慢,更没有诡异的死气,只是特别纯粹,特别平静,没有一点儿情绪沾染。 就仿佛无情的大道,高高在上。 池千里再也想不到汤昭那样的人能用这种语气说话,一时感觉十分不真实。这时,光芒已然熄灭,他也恢复了一点儿视力。 然后他就看到了汤昭。 汤昭和之前一样,看向自己,正露出一丝笑容,道:“眼睛没事吧?其实以后可以试着把光芒剥离,有的时候力量增强也不需要那么强的光,是不是?” 这……这是汤昭的语气。 一瞬间,刚刚那个无情来自于天上的声音已经消失,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这时,池千里才想起去看那个冒充检地司的恶贼—— 此时,他心里已经认定是恶贼了。 刚刚那种不信,怀疑,亲切一点儿也没有了,甚至他想起刚刚自己的念头都觉得荒谬。他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不就是假冒检地司企图作乱混淆视听的恶贼吗? 而且还是粗糙的伪装,一看就不是自己人,都没有化妆成检地司成员的模样,就敢冒充,这不是太嚣张了吗? 这种人见面就毙了,一准没错,怎么刚刚还会犹疑呢? 是猪油蒙了心吗? “刚刚是你们中了剑法,因此不由自主相信他编制的谎言。”汤昭解释道,“这人想必就是捕风剑了。” 捕风捉影的那个捕风。 一瞬间,池千里也有恍然的感觉。 “捕风剑,莫非剑意是说谎……谎言成真?” 这时车林摇头道:“不,还不至于在事实上虚实颠倒,我看像是编制谎言容易被人相信。” 哪怕是很荒谬的谎言。 譬如说,从无到有捏造一个身份,硬生生让所有人都相信本来就有这么一个人。 也不知他的极限在哪里,倘若他说自己是镇守使,那车林这些人会不会都相信,然后车林把位置让给他? 车林想着,有点冒汗,若真如此,不但造成不可测危害,也会让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池千里也后怕,道:“要不是汤指挥在这里,我们都成了大傻子了。亏了他只是会唬人,实力倒还寻常……他不如那个豆芽天魔吧?” 汤昭沉吟道:“他应该更强一点。毕竟他是剑侠。” 车林和池千里目瞪口呆,车林道:“可是……可是……” 可是你刚刚一剑劈了他啊。 看着比剑劈豆芽天魔还轻松啊? 剑侠级别的对战,是这么儿戏的吗? 剑客被你一剑秒杀,剑侠也是被你一剑秒杀,那不是白做剑侠了吗? 倒是池千里接受的快点,汤昭嘛……怎么可怕不正常?被震惊了那是因为和汤昭见得次数少了,他就不觉得……震惊…… 卧草。 于是他问道:“可是不是说捕风剑是舵主吗?魔教的剑侠至少至少也得是堂主啊。” 汤昭道:“那应该也是放出来的谎言,让人猜不透他的身份。剑客之间可以互相感应,但是剑客没办法感应剑侠,所以你们感应不到他的异常,也不会作他想。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知道他还编织了多少谎言?” 他后续肯定还有一套谎言的组合拳,但是那些精妙的谎言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了。虽然看不见那个可能神乎其神的诡计全貌了。 “所以说这件事是个彻头彻尾的计谋?是声东击西之计?” 车林接受事实,开始复盘这件事,有点想明白了,但又有点糊涂。 “他们隐瞒一个阴祸魔窟,看似是为了天魔,弄了好大的阵仗,又是集结又是接引。但其实重要的并不是掩护天魔,而是为了隐瞒捕风剑,让他在一团乱麻中悄无声息的混入检地司?为了接下来进行的某个大阴谋?” “这不是说不通,不过,难道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吗?隐瞒一个大魔窟,费了这么大劲儿,竟然是为了这种小事,值得吗?” 这时池千里接过来分析道:“一则,这其实不算什么大魔窟,来的不是大天魔,所以遮掩起来可能并不那么为难?二则,值得不值得要看后续他要做什么。要一个剑侠亲自出马要谋夺什么?车镇守,你们宽城藏着宝藏吗?” 有一点可以确认,魔教要混入的显然是幽州检地司,他们暗算车林这算个佐证,最重要的是——那家伙穿的是幽州检地司的衣服! 检地司每个州服装是不同的,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 所以后续还是在幽州活动咯。 这也让池千里松了口气,感到庆幸:亏了不是自家!以邻为壑肯定不至于,但云州的事可太多了,哪还能再加魔教这一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这边车林就要头疼了,他是想不出来宽城有什么东西会引下一个剑侠级别的凶徒来? 还是那句话,幽州剑侠不多的,连巡察使也不一定用的上剑侠!宽城几十年没见过剑侠,有什么东西剑侠用得着偷吗?他就不能明抢吗? 难道说魔教要图谋的是巡察使以上级别的力量? 池千里庆幸片刻,收拢心神,跟着分析道:“会不会那贼借机潜入不是为了一时三刻要图谋什么,是因为长线目标?要说他的剑特别适合伪造身份,可以迅速融入检地司且操纵事情走向,极其适合做暗子,以宽城为跳台,去更高的地方。或许他只是剑侠中比较弱势的,虽然剑法奇妙,可还不够资格明火执仗……” 他说到这里,有点求证似的看向汤昭,毕竟他不够评价一个剑侠的强弱的,只是用比较朴素的方法来判断: 刚刚那家伙出场被一招秒了吧? 从登场到退场,一共就一个照面,说了一句话,然后人就没了。 这样的剑侠,怎么也不算强吧? 池千里接受了汤昭强大,能秒杀某些剑侠,但那总得是剑侠中比较弱的吧?总不能是不看强弱,一律秒杀吧?那“同境界”三个字也太不值钱了吧? 汤昭点头赞同道:“确实不强。” 或许也不弱。 其实强不强,弱不弱对汤昭来说没什么意义。只要是剑侠级别,九成九在他眼里一视同仁。 也就是一剑的事。 总不能他经历过连番大战,几次出生入死,多逢奇遇,又获得了金乌剑那种存在的馈赠,被太阳廷重视,被剑圣看好……归来还要和任何一个剑侠大战三百回合吧? 那他干脆在家呆着不好吗? 相对来说,对力量上的绝对强者,要小心的反而是各种规则向的“衔尾剑”,那些是有点不讲道理的,稍不注意可能会上套,强者也会被弱者暗算。 但汤昭又恰好克制这个。 尤其是事前猜到了捕风剑的剑意,汤昭进入了天体状态,而且是改进后的天体状态,可以维持着状态攻击和有限的行动。他也没有轻敌,没有废话,没有小招试探等对方用出什么加强效果的长阶剑法,直接用强大的力量当头而下,将对方灭杀。 这样,他到最后也说不出这魔教堂主作为一个剑侠是强是弱。 或许有点强? 谁知道呢。 汤昭继续道:“我倒觉得这次魔窟接引未必全是障眼法,或许这次下来的天魔不强,但可能是某种引子,或者某种实验?以事实证明,这种隐瞒天机的方法是可行的?这一次不过是普通天魔,下一次也许就是真的大天魔了呢?” 池千里和车林一时凛然,如果当真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人间和天魔的攻防,也许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应该赶紧上报。 要上报到哪里…… 几人脑海中都闪过一个地方: 擎天寺! 上报检地司有用,但用处不大,真正应该知道这个消息的是推算天下阴祸时机的擎天寺。他们要能破解这种遮蔽,从虚假中找到真相,才能搬回这一局。不然以后人间就要处处被动了。 但是擎天寺如今还靠谱吗?上报还有用吗?就算他们有心破解,还有能力吗? 汤昭且放下这种长期担忧,说回眼前,道:“我觉得捕风剑确然有所图,毕竟他们策划的不说如何严密,但一环扣一环,所图甚大。不过此人已经死了,线索就断了,其他人要加紧审讯。还有……我觉得线索应该还在车镇守身上。” 627 华表 “嗯……” 听到汤昭这么说,车林眉头更皱了起来。 麻烦啊,麻烦。 但却是有迹可循,推脱不掉的麻烦。 “虽然魔教可能是一石二鸟,要在天魔和捕风剑两条线上都要有收获,但现在看来,真正下了功夫的,还是捕风剑那边。” “这条线可是埋伏已久。早早将捕风剑的名字散布出去,却只装做舵主。甚至还要一层层打掩护。比如他们当真请了一个剑客冒充捕风剑,然后毫不犹豫的牺牲掉了……” 汤昭说的就是他第一个干掉,那个大喊“你改悔罢”的那个剑客。 那剑客倒是正经的剑客,而且还是剑意与“风”相关的剑客。也就是说,他是可以冒充捕风剑的。 事实他也这么做了,即使在逃命的时候他也是御风而行,可见他的剑意应该原本如此。 当然最后他也死的很痛快。 虽然说是因为遇到了汤昭,纵然是剑侠也逃不脱一剑,何况区区一个剑客?但最后他大声喊天降月神的那一瞬间,与其说向月神呼唤求救,不如说是死前的宣言。 那一瞬间,如果忽略他的立场,他也算得上视死如归了。 其实这很正常,魔教人虽然无耻卑劣,但他们真有不怕死的。 那些信月神信上头的,坚信自己是正道的,一点儿不觉得自己是被消灭的害虫,还觉得自己为信仰而死,很有些慷慨赴死的范儿。 所以那位死的那么痛快,几人当时都不觉得奇怪。 但若更深想一步,倘若他早就料到了下场,或者说就是奔着赴死来的呢? 牺牲他,做个死无对证的障眼法,让捕风剑彻底消失,那真正的捕风剑就彻底安全了。 这非常有效,只是代价很大。 要一个正经的剑客心甘情愿的替死。 看他那个虔诚劲儿,他必然是真正的魔教教徒,不是临时找来的替死鬼。 这至少说明,捕风剑所求确实很大。大到要本教的剑客为他死,天魔要为他让路,构陷一个镇守使更是顺手的事儿。 这种阴谋级别能低吗? 少说干系一州,大了恐怕干系天下安危。 不过他死的太干脆,没办法直接从嘴里掏出答案。但也不是说他一死就没事了,知道魔教有这个图谋,若不能追根究底,恐怕后面还有无穷后患。即使汤昭也不能说,反正不是我云州的事,你们幽州自己想办法去吧。他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当然也不会有人指责汤昭刚刚下手太快,也不留个活口什么的:同境界的剑侠,还能指望轻松活捉对手吗?有机会杀了,自然要先杀了,然后慢慢探究。 现在剩下最值得跟踪的线索,其实还是车林。 还是那个缘故:这么大的阴谋,为什么,要先处理车林? 如果说是为了眼前这个魔窟嫌他碍事,那大可不必。要没有汤昭,车林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一个豆芽天魔配合魔教剑客,足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的,再加一个池千里也是一样。事先大费周章打草惊蛇,未必比得上直接骗进魔窟围杀。 看和他差不多的池千里就一点儿事都没有。 如果是为了后续捕风剑在宽敞方便活动——那捕风剑所图极大,后续肯定不是为了在宽城一亩三分地打转吧?要不要往幽州发展?甚至冲出幽州,走向朝廷? 那时还跟车林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汤昭曾经觉得车林有点像当初的刑极,但是他们有太多不同,不说性情,只说身份——同为镇守使,地位高低可差多了。刑极自己就说他的特色就是“靠山大”,一直是高远侯心腹,说一声“近臣”不为过,当镇守使只是过渡,二十多岁就离着剑侠差临门一脚,就算犯了错也能保下来继续重用,作为剑侠中的年轻一辈,早早就被认作将来的高层。 车林可就差远了,在镇守使位置上也不过守成。车林的理想就是退休前混一个钱多事少又体面的巡察使,那还得他自己去跑关系活动来,也可能混不上呢。 也就是说,车林连当卧底引荐人、垫脚石的资格都没有。捕风剑从他身边经过,其实都不用给他一个眼神的。 那么,到底为什么让捕风剑一个剑侠百忙之余还要安排车林一手呢? 只能是那华表了。 华表上记录了什么,又或者是可能记录了什么。 毕竟华表的表彰是主观的,但华表的记录可是客观的。车林还算诚实,只会用客观的功绩主观的表彰自己。所以华表上可能记下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为他引来了大祸。 车林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现在仔细想想,就觉得会客观如实记录外界事实的剑特别危险。 尤其他还是个官场人。 有的时候,有些事是应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但他往那里一站,就让人不信。谁没有秘密,你一个人形摄像机在哪儿不招人嫌? 这还是被天魔记上了,反杀尚可,将来若叫“自己人”盯上了,那才叫消失的无声无息。 但如今后悔也晚了,剑象是不能换的——也不是不能换,到了剑仙就可以换。每个剑仙都有一次重铸剑象的机会,这也是为什么每个剑仙的剑象都那么高大上,好像他们从诞生起就奔着成仙成圣去的似的。 但也要他能成剑仙才成。再说他都是剑仙了,那换不换的有什么关系? 车林有些无奈道:“此时我心也乱了,恐没有耐心一丝不错的看。这样,我放出来你们帮我看看?但是麻烦帮我保密。” 池千里道:“兄弟,你心真大。这也能叫人看?” 并肩战斗一场,他当车林是自己人才说的这么明白——剑象这东西虽不如剑意这么隐秘,可也不是让外人拿来上下研究的,但凡对方存了坏心,以后你争斗永远矮人家一头。 车林毫不犹豫将剑象放出,如木桩一样杵在地上,若非早已知道是华表,还真以为是哪里打下的基桩,道:“如今却顾不得这个。我怕我被蒙蔽了,坏了大事。而且还只能请二位帮我看看。除了二位,我反而信不过其他人。” 池千里一怔,随即恍然:华表确实听起来不同凡响,但他那个剑象以辅助修炼为主,战场不是时时用的上的,长得也如此“非典型”,若非早就知道内情,能有几人自行发觉他是怎么运作的? 知道内情,就是自己人咯? 只有自己人知道,天魔怎么又知道了?还能针对? 这本来就说明了问题。 池千里摇头道:“看来回去得把兄弟过过筛子。” 汤昭这时突然挑了挑眉,道:“或真如此!” 车林奇道:“您想到了什么?” 汤昭道:“我是想到了些事。这却不能瞎说,等我找到证据再说。” 这话说了半截,最关键的隐瞒不说,十分可气。连池千里都忍不住撇了一下嘴,这要是在公案话本里,今天不开口明天准开不了口。也就是仗着他实力最强,把关键线索咽下去也不会遭遇剧情杀。 车林道:“那您就看看——我还指着您指点迷津呢。” 汤昭知道他的意思,来到华表之前,先放出一道光幕,讲内部的情形遮掩起来,保证讯息不会外泄,才道:“你将剑象放大。” 车林一挥手,那华表陡然膨胀,霎时间涨到参天大树一般高。虽然还是木头的,但能看到柱头上的浮雕,上方朝天吼,下方须弥座,柱身上一个个铭刻的字迹清晰可见。 那字迹一个个有芸豆大小,明明是工整的馆阁字体,却苍劲有力,有墨迹淋漓、锋锐难当之姿。 这才有五分华表的气象。 汤昭仰头观看,暗自赞叹,又从下方开始看。 车林道:“汤指挥不妨从上面看。我最近的战绩都从上方记录,下面都是以前的。” 汤昭道:“我想从头看起。上面麻烦车镇守和池镇守来看吧。我往上看,你们往下看,两边一起看,效率会高些。” 车林道:“这也行,但您可以从中间看。”他指了指其中一处高度,“这都是我成剑客之后的战绩。下面那些……” 他迟疑了一下,道:“下面是我从小到大的旧事。” 池千里有些奇异,道:“从多小?” 车林有些赧然,道:“刚出生……” 池千里惊叹道:“可以啊……” 剑象会自动记录剑客之前的经历,甚至从刚出生开始记起,除了有点好玩之外,更多说明剑客与剑相互交融很深,非常匹配。虽然大家都是和剑匹配成功才能成为剑客的,但其实关系也有深浅,若以人际关系来比喻,剑与剑客有的只是兴趣相投的伙伴,甚至有的是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有的却是灵魂伴侣。 先天匹配,后天努力,前途无量。 汤昭也颇感兴趣,道:“你小时候的事,如果表彰的话也能加持吗?” 车林更有些不好意思,道:“只要我拉的下脸来……就算是我小时候没有尿床也算功劳。只是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因此总是从剑客之后开始表彰。剑客之前的功绩我都不在意。” 汤昭正在扫视,他本是读书做研究的人,读文字很快,随着修为的增加越发一目十行、一目百行了,这时已经读了不少,突然道:“其实你应该回头来多看看的。” 车林“啊?”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不好。 汤昭却突然转过话题道:“你之前说叫我指点迷津,指的自然不只是眼前事,还有将来的事吧?还记得我和你说,想想华表的古意么?” “华表原本就是木质,又称桓表、谤木。本是君主让百姓进谏言以自省的木牌。开始只是三尺高一块木头,任谁都可以在上面直书君主之过,君主不以为怒,反而虚心纳谏、惕励自勉,这才能带领国家万民走在正确道路上。不知何时起,谤木越来越高,越来越华丽,百姓高不可攀,再也没办法直言了。华表也早失去了当初的作用,变成今日只用来表彰旌奖的华表。” “车镇守,咱们不以君主自居,但为人做事难免出错,智者千虑还有一失,何况你我手中还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又都只是凡人。若只记录自己的功绩,反复品味,不免越发觉得自己功绩卓著,更飘飘然不知所以,如何还能分辨歧途呢?何不把华表还原成桓表,既记功劳,也记过失,功绩自勉,过错自警,再加持己身,岂不更不负你当年立下的誓愿?” (本章完) 627 兄弟 天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车府大宅灯火通明。 本来这个时间,就算是夜夜笙歌的狂徒也该休息了。但谁叫临出发前检地司有人提了一嘴:“别把宴会散了。”呢? 虽然只是他的个人意见,但车老爷不知底细,自然不敢不照做,万万不能叫众人就这么回家。 为了能留客,他将家中窖藏的好酒全搬了出来,叫大家敞开了喝。且亲自把盏,不断劝酒,还叫家人去酒楼买酒来喝。 他这样大方,众人又知道闯不出去,便横下心来喝个痛快。不过半晚就喝倒一片,这么多人客房也住不下,大多数人就抬在厅里躺着。一时间厅中呼噜声、打嗝声、醉话声四起,酒味、菜味儿、呕吐物味儿混杂,端的不是清醒的人呆的地方。 车老爷也有点受不了,眼看厅上还有些人清醒着,尤其其中还有几位贵客——就是隋家班那几位,除了隋老头不胜酒力已经喝倒了,其余几个人还清醒着呢,便笑道:“厅上烦闷,咱们去后院赏月吧?” 其实今夜本来也没有月亮,但众人也确实呆不住,就纷纷叫好,跟着他一起去了后院。其余醉汉就叫家丁看着,其中为了照顾隋老头,车老爷特意交代请他去珍贵的客房休息。 一进后院,就见一轮又大又暗的月亮挂在空中。并没有月夜的满地银霜,反而觉得比别的月黑风高夜更阴森几分。 “妈呀!祸月!” 有人怪叫了一声,众人反应过来,一股脑撒丫子往回跑。 没有月亮的晚上突然多了月亮,不是满月的日期突然有了满月,不是祸月是什么? 祸月可比酒臭冲天的大厅可怕百倍,虽然暂时无害,但谁知下一刻阴影里钻出什么怪物来?有人已经觉得浑身被刺一样难受,一部分人跑回了大厅,还有一部分哪也不想呆,借着这乱劲儿,直接往大门冲去。 车老爷忙叫道:“别走,别走,现在还不能走呢!” 他不叫还好,一叫众人跑得更快了。这些敢走的都是江湖散人,偶然来吃席,其实和车老爷没什么关系,自忖自己跑出大门去明日就出城,就算是车林镇守使难道还能通缉自己?只要出了这个门便安全了。 这时,一个人影一闪,拦在众人面前,喝道:“不许出去!我兄长的命令,他没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门一步。你们都退回去!” 众人一看,原来是车家二少爷,本来要当剑客结果被搅了局的车羽。 虽然有些忌惮车林,但车羽却没什么威慑力,他不但不是剑客,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当不了剑客了,就像乳虎咆哮,震慑不了百兽,便有人叫道:“你哥哥说话是圣旨吗?我们又不归他管。你哥哥一年不回来,我们难道要等一年?” 车羽正色道:“肯定不会等一年,但也不是现在。检地司是为你们好!总之,要想出去,从我身上踏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紧接着有人道:“怕他什么?一起上!” 这时从旁边走出几个年轻人来,都是燕云剑派的年轻弟子,包括岳来在内,都站在车羽这边排成一排,按住兵刃,喝道:“怎么着?要硬闯吗?那你们就试试,从我们身上一起踏过去!” 燕云剑派在幽州好大的名头,在江湖上可比检地司好使,众人立刻怂了,有人悻悻道:“你们……这些大门大派就会抱团欺负人。” 其实车羽在剑派里未必有这么大号召力,只是刚刚岳来提议上去帮忙,众弟子还是年轻人,讲究个义气,又师门荣誉感爆棚,自然不反对给同门助拳,呼啦一声全上来了。 双方对峙之下,就听门外有人叹道:“阿羽,你好样的。” 只见门一开,一个神色端严的武官走了进来。 检地司镇守使车林回来了。 众人有惊有喜,那些要跑的人大惊,车家父子自然是喜了。 然车老爷仔细看时,发觉车林脸色苍白,半日不见似乎大见憔悴,身上的衣服虽然是黑色,也隐隐然沾有血迹,不由一阵担忧,道:“大林,你……” 车林摆摆手,道:“诸位,你们能来车家赴宴,是给我面子,车家上下无不感激。只是都到这会儿了,行百里路半九十,难道差最后一点儿时间么?不知凭我的面子,还能不能再留你们几个时辰?” 众人还能说什么?自然点头陪笑道:“当然,当然,谁说我们要走了?我们正想留下来呢。” 车林点点头,往前一步,似乎踉跄了一下。旁边车羽连忙扶住他,牢牢架住他的身躯,不叫外人看出来。 车老爷忙道:“小羽,你陪着你兄长回去休息一下。走走走,咱们回去喝酒。” 眼见众人回屋,车老爷一眼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人,正是过目难忘的汤昭,忙上前喜道:“汤公子,你可回来了。隋爷他们正在舍下小憩,您也过去吃一杯酒?” 汤昭笑道:“多谢车老先生。不过还请稍等,我过去和车镇守商量点事,一会儿再与他们相见。” 说罢他追着车林的脚步而去。 车老爷见此,心中有些担忧:怎么这事儿还没完呢? 车羽送车林休息自然不是去客房,而是回他自己的房子。车林自有一间小院,因为没有成家,并无内眷,便十分冷清,仅有两个仆人服侍。今日外面要用人,就把仆人也打发出去了。此时屋内只剩下车家兄弟两个。 将车林放在椅子上,车羽方问道:“大哥,可是受伤了?” 车林摇头道:“托那位大人的福,我没受伤。” 车羽奇道:“大人?” 车林嗯了一声,道:“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车羽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那位俊秀公子,倒多亏了他……这次魔窟之行还顺利吧?总之没事就好。”说罢递给车林一杯水。 车林结果却是一口不喝,放在一边,直视他道:“镇压魔窟顺利,对我们是好,对你们魔教有什么好?” 一句话说出,灯上的火苗一颤。周围光线一暗,似乎被窗外的浓浓夜色侵袭了。 车羽像过电一样退了几步,伸手背后,干笑道:“大哥,你说什么呢?你……你开什么玩笑?” 车林缓缓起身,道:“别往后躲啊,你近前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你了,以至于把我亲弟弟也看错了。” 车羽目光一闪,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个身影,正是汤昭。 他咽了口吐沫,转来笑道:“大哥,你说话太没头没尾了。说我是魔教?你身为检地司,可不能凭空捏造,你得讲证据。” 车林道:“是啊,我不想冤枉你,所以回来亲眼看你一眼。现在捕风剑已死,看到你,我就知道答案了。” 他摇头道:“真是了不起,不得悄无声息加入了魔教,还已经是个资深的剑客了。你竟然与我当剑客时间相仿,说不定比我还早。早在我刚刚成为剑生和你对战时,华表上就已经记载了我战胜了你这剑生。只是我并没有细看过当年的事,因此竟没能早早察觉,我弟弟的资质才能在我之上。” 车羽张了张口,似乎要继续争辩,但最终只是冷笑一声,道:“你什么注意过我啊?” 这无异于承认了,车林早知如此,但依旧心往下沉,一时难受非常。 这一瞬间他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被偷袭,但车羽没有动。可能是因为门外的汤昭,当然也有一些可能是因为车林本身。 过了片刻,车林才抬眼看车羽,道:“我还是该谢谢你。究竟你还是念着我一点儿,没让人直接杀了我。不然为了叫我保守秘密,最好的法子不是永绝后患么?看在同胞骨肉的份儿上,你留我一命,只对我‘诛心’,毁我剑象根基,可算是仁慈至极了。” 车羽短促的笑了一声,道:“那你应该感谢你自己。你在检地司多年,做的那些事够对你‘诛心’的,不然我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车林坦然道:“正是如此。我自己做的错事今日反报应回来,也该我领受。然则若非是要隐瞒你的存在,也不用天魔处心积虑来诛心了。再者,你们诛心都是其次,要紧的是要把家里给你的剑毁掉。因为你已经是剑客了,若再众目睽睽之下拿剑,不会有任何反应,反而会暴露。也难怪那魔教拿到了剑毫不犹豫的拆毁,再也无法复原,还能将人藏在‘早就挖好’的地洞里。有你在家里,挖地洞算什么?就是挖塌了房子也很轻松。之所以还要叫外人来表演一番,不过是让人以为偷剑毁剑是为了下我的面子,而不会把丝毫注意力放在你这看起来蒙受最大损失的人身上。” 他慨叹道:“这是那位捕风剑的谋划,还是你来筹谋的呢?看这天时地利算尽,对我的性格也把握精准的样子,竟像是你策划的。看来我弟弟不光实力深藏不露,还有百般智计,地位也不低。你早知道我的剑象,却始终没下手毁我,想来是一直蛰伏,无需打草惊蛇吧?怎么今日又大展拳脚了呢?莫非是终于从土里钻出来,要做七日蝉一鸣惊人了吗?” 车林盯着那张和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更年轻的脸,道:“能跟我说说,你要去哪里大展拳脚吗?” (本章完) 629 再出发 车林这么问,虽然是要口供,但也是期望车羽会选择迷途知返,还有转圜余地。 但是他注定要失望了。 车羽目光盯着他,兄弟两人四目相对。 突然—— 有一瞬间,那车羽似乎脚从地上跳起。 刚刚有一个跳起的动作,一道金光从后面射来。 扑通一声,车羽落地,成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大粽子。 正是汤昭出手。 不用汤昭开口,车林已经明白,指着他道:“你……你还要偷袭?” 车羽咬牙切齿道:“要不是有人帮你,伱如何能制住我?你凭什么?凭你岁数比我大?凭你悟剑时间比我长?你不过是占了长子的便宜……你记着,我不是输给了你!” 他似乎要做什么,但下一刻金光大盛,他一声不吭昏了过去。 汤昭道:“看来他一时三刻不会说的。我先让他失去意识。回头车镇守可以搜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也防他自杀。” 车林默然点点头。其实他经验比汤昭丰富,不用汤昭提醒的。 仔细想想也知道,车羽在车林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运作多年,天赋手段皆不下于他,兄弟情分也仅止于“留你一命”的程度,怎么可能最后随随便便向他低头呢? 贪生怕死?都入魔教了,也不会怎么怕死。 若不是汤昭在外面,哪怕车林戳穿了车羽,车羽甚至不会听他刚刚那么一五一十的数落自己,反而会立刻暴起反击,利用自己熟悉车林剑象而车林不熟悉自己剑象的优势加以偷袭,到时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如果他要开口,肯定不是现在。至少要让他服气才行。 现在车羽一万个不服。 其实要是为了周全,汤昭应该把车羽放开,让他与车林兄弟以剑对剑,用剑客身份公公平平对战一场,了结一场夙因,说不定能解开两人心结,让车羽心甘情愿的吐出消息来。 但这不是舞台,并不是怎么戏剧化怎么演。 车羽只有在车林眼里才是兄弟,在汤昭眼里是丧心病狂的魔教教徒,绝不可轻忽。 在某一瞬间,就是车羽对车林的叫嚣,汤昭还幻视了另外一个人。 就是他的前大师兄石纯青。 虽然两人各方面有区别,但都是为了某些“不平”,放弃了原来安逸的生活,一个投了魔教,一个投了龟寇。 魔教也好,龟寇也好,也许他们各自信奉各自的理由,还能说服其他一些人,也不能说没有人才,看似不是一般的盗贼可比,然最后干的事情还不如盗贼,杀人如麻,无恶不作,魔教还要加一个“诡秘邪恶,扭曲人性”,龟寇是“反贼”,魔教是“人奸”。可以说龟寇还有招降的价值,魔教就不用跟他们废话—— “跟这等邪魔外道没什么可说的,大伙并肩子上啊。” 汤昭控制了人,最后对车林道:“车镇守,人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我和池镇守都是见证,见证镇守使公正无私,大义灭亲,乃检地司功臣。” 池千里也在外面。不过用不上他,他也没来动手。 他和池千里本来可以各自散去,一起过来就是为了给车林做见证。 好家伙,一个镇守使的亲弟弟是魔教,还操作一系列大事件,败坏检地司名声在前,意图潜伏密谋在后,谁知道其中有什么猫腻? 这种血亲的干系,车林难道不担责任吗? 别说他没什么靠山,就是有靠山,也要脱一层皮。 汤昭和池千里过来就是给他洗清干系的,至少证明车林事先并不知情,知道后也做到了公私分明,并无包庇。 虽然两人都是外州的,但都是检地司的人,尤其是汤昭,身份也是值钱的。他肯作证,旁人自然不能不掂量一下。 但要说汤昭这话是不是在施压,要车林必须公正处置,不能姑息亲情,汤昭倒是没这个意思。 人情这事,实在难说。 薛闲云也曾经放过石纯青。 反正这次魔窟已经平息,首恶尽墨,只剩这一人。现在活人归幽州检地司提走,至于车林是狠下心来用手段逼问出魔教阴谋,顺利解决此案乃至破获一起惊天阴谋,还是为了兄弟情私自放人搭上了自家前途,又或者取折中给兄弟一个痛快说他自尽维护家族掩面,汤昭都不在意。 汤昭知道凭车林的人品不至于跟着弟弟一起跑去投奔魔教就行。 这还是幽州检地司的事儿。 “车镇守,你幽州的事还有后续,最近必然很忙,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我也就不打扰了。你有什么事要我云州帮忙只管开口,作见证、出人手,我也好,池镇守也好绝无推辞。别忘了等你有时间抽空来云州琢玉山庄,我把剑赔还给你。” 车林其实也想他们先走,自己和车羽还有些话要说,只不便当着外人说,然听到汤昭这么说还是一怔,道:“剑……”他才想起是被隋云带走的剑种,苦笑道:“不用啦,没有剑客,要剑有什么用?” 汤昭道:“一件事归一件事,剑是你家的,我取了岂有不赔偿之理。车镇守保重。记得我说过桓表的话。人生在世,有功可自豪,有过能改正,可以称不枉此生。依我看,天底下并没有那么多人比你强。” 说罢,汤昭和池千里转身离开。池千里便先回云州,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这边的后续云州虽然不直管,却要时刻注意这边的动态。若幽州控制住了后续还罢,若幽州上下真是一群酒囊饭袋,被魔教篡夺了引发大祸,云州也不能放着不管。 而这边,汤昭终于回去见到了隋家班。 他之前已经见过隋大海,这时再见就是来见隋风的。 隋风是他人生路上重要的人,不仅仅是情谊,还有更深的意义。 那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十字路口。 虽然隋风言语上想让他走一条路,但却用行动示范,鼓励他走上了另一条路。 那或许是死路,但却是堂堂正路。 他从隋风学到了许多东西,至今难忘,也至今无悔。 两人见面,一时悲喜交加,隋风更是感慨非常,拉住汤昭的手道:“阿昭,世上还是有好人走的道。” 汤昭本不打算在人前失态,这时突然心中一酸,反握住他道:“风哥,这世上本来就该好人越来越好,坏人越来越惨的。如果不是这样……” “那真是世界的错了。” 他这话让在场还清醒的人八成心中不以为然,然而他却是在场最有资格说话的人,于是别人都只能闭嘴。 相聚片刻,隋风为难道:“阿云一直没找到,也不知怎么样了。今天是祸月,这样危险,她若有事可怎么办?” 汤昭早已想好了说辞:“阿云被一位高人带走了。” 众人惊呆了,隋风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高人?” 汤昭博览群书,那是张口就来:“就在我走之前,我看到一位高人的影子,又看到了她的留书。说来也巧,她竟是我一个同门师姐。最放荡不羁,却也爱才如命,又是识得千里马的伯乐。她留书告诉我,阿云有剑客之姿,她要带回门中教养,不过三年两载,定然教出个剑客来。” 隋风“啊?啊?”了几声,一时茫然。 汤昭这个饼是用心画的,但奈何隋风不知怎么吃。如今天下渐渐武风兴盛,文化衰落,寻常百姓已知武者尊贵,更知检地司的强横。但要是不入门者,对侠客、散人、剑客的分野还是不明白的,也不知剑客是天下柱石的力量。 这多是因为剑客数量稀少。即使如今剑客越来越多,连以前摸不着剑客门槛的地方豪强现在也渐渐能出剑客了,但总人数还是少的,就是因为太少,地位又高,所以反而不在黎庶面前耍威风。因此百姓见到的,最多是一个个“侠客老爷”。 今天虽然是车家少爷成为剑客的大好日子,但那些演出的艺人包括隋风在内大多数也只知道是大喜事,弄不清车少爷到底要干什么。 乔双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也有些发蒙,倒是车老爷大吃一惊,道:“什么,隋……我隋老哥家里要出一个剑客吗?恭喜啊,隋兄弟!” 这一句话就乱了辈分,隋风恍然如梦,吃吃道:“同喜,同喜。” 车老爷唏嘘道:“人的命运真是变化无常。我本盼着家里再出一个剑客,哪知犬子福薄又愚钝,错失良机,这也是他命里该着。比起令妹的福缘,他可是大大不如了。” 汤昭摇头道:“车先生实在过谦,谁能比得上令郎的本事?就凭令郎,车家绝非寻常人家。” 车老爷只道是夸赞,连忙逊谢两声。 汤昭心知再留下去就要见证车家的家变了,那可是外人不便参与的,便和隋家人一起告辞。隋家人此时以汤昭为主,说走便走了,何况和车老爷不是一路人,喝了这大半日酒早已如坐针毡,此时巴不得能走,连宿醉未醒的隋老头也搀扶起来一起离开。 车老爷十分热情,便让车把式套车,派车马送行。汤昭坚决推辞,只说有人来接,和隋家人走路出去。 此时东方已白,凌晨的夜色已是强弩之末,几人出门时,正好听到钟楼敲响了晨钟。 新的一天,到来了! 城市再度恢复了活力,各商号也运作起来。汤昭等到了城南车马市,雇了两辆大车,接上杜大娘,载着隋家三口加双莲再加卫家两兄妹,一起离开了宽城。 在宽城地界,汤昭陪着他们一起坐车赶路,在路上少不得再续旧谊,一直到了云州,路上也平安无事。 到了云州地界,先就是到了池千里的地盘。他早已和池千里约好,从检地司分拨出两个可信的年轻人来押车,沿途保护隋家几人一路赶去暮城,先安置在他的老宅之中,至少一段时间衣食无忧。到时候再问问亮子想不想相见,如想见也能安排故人相见。 而汤昭自己则先一步告辞,重新回到了琢玉庄园。 剑圣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本章完) 630 俯瞰 “回来了?”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 “正是时候,咱们走。” 回到琢玉山庄,汤昭匆匆将事情交代好,又将阿云先托付给江师兄,请他取出剑种,再无拖延之理,跟着剑圣去了太阳廷。 说起来,汤昭只去过一次前线,是坐着摩云城火种车上去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刚成为剑客数月的新嫩剑客,现在他已经是成为剑客一年多的剑侠了。 一个剑侠,只去过一次前线,也应该是人间绝无仅有的了吧?其实他是有些不合格的。但人间又有规矩,新剑客有一年的服役豁免,这么算的话他也只是被新手保护罢了。 在他想来,这回肯定不会坐车了,剑圣应该是有特殊手段的,说不定站在他身边,一眨眼就已经到了上界。 然而那一日韩声远从山下上来,带来了归园氏的……车。 剑圣也要坐车啊? 不但要坐车,而且剑圣的车还不算华贵,并非那种火种大车,也非驷马高车,反而像是木犁,也有点像牛车,粗糙中透出几分野趣。车并不大,最多坐上五六人,再加上只有一辆,显得有些寒酸。看来这剑圣出巡时并不前呼后拥,还不如人间贵族的排场大。 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既然是剑圣的车,简陋就是低调,粗糙就是质朴,人少就是出尘,总之这辆车看起来就是神妙非凡,内蕴深不可测。 这无疑是坤剑自己的车,只在车头挂了一盏灯,灯罩似乎是纱,朦朦胧胧,但里面的灯火却明亮璀璨。 汤昭一眼看出那灯火是一轮太阳。 那太阳虽然光芒柔和,没有特别夺目,但太阳就是太阳,不是萤烛之光,一眼就能分辨。 不过汤昭也能分辨出这个太阳与自己的太阳有所不同,这个太阳有明显的灵性,仿佛拥有魂魄,甚至还在时刻变化着,就像在呼吸。 它从朝阳变化为夕阳,又从夕阳变化为朝阳。在变化的过程中,还能看到太阳在移动,有神兽环绕的身影,那想必就是拉大日神车的六龙。 只一轮鹌鹑蛋大的太阳,竟融合了旸谷、扶桑、六龙三种太阳,代表了三把剑。越看越是气象非凡,仿佛能把人魂魄吸进去。 汤昭隐隐觉得,自己若不用金乌剑,若不是继承了金乌剑的遗泽,只凭剑侠境界凝放出来的剑象竟还不如眼前这一盏灯。 不愧是太阳廷,不愧是三把仙剑,三位剑仙。 他忍不住道:“不愧是太阳廷,无一字写太阳,却叫人一看就是太阳。只要挂着此灯,谁不知这是太阳廷出来的?自然心生敬仰,要退避三舍。这格调真是太高了。” 归园氏微笑道:“你当然一眼能看出,怎见得其他人也一眼看得出?这世上不长眼的人多了。为了叫人一眼看出这是太阳廷,关键在后面。” 他把灯扭转过来,就见后面灯罩上写着“太阳廷”三个金灿灿大字。只要不是瞎子,老远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汤昭:“……” 归园氏笑道:“上车来吧。” 圣车虽然不大,坐三个人还算宽敞,归园氏让汤昭坐在自己身边,韩声远就坐在对面。 坐稳之后,车辆启动。 汤昭只觉得身子不动,周围却骤然变了天地。 地面越来越远,白云从头顶到了脚下,天空越来越明亮,太阳光越来越近…… 这明明是以极快的速度往上飞啊。 然而,汤昭却不觉得自己在动。诚然,两边的景色飞速后退,本来就能让人感觉自己在移动,但汤昭身为剑侠,对自己状态的判断是很准确的,他分明感到自己没有动,只有周遭的风景在动。 就好像置身一处大荧幕前,荧幕放着逼真至极的影像,随着影像观众好像上天入地,无所不去,但其实还是停留在原地而已。 但从事实上讲,他们又应该是动了的,因为他们本就是要去太阳廷的,绝不可能只是留在原地观赏风景。 那么汤昭自己的感觉似乎又错了,上了车之后,他没办法再掌握自身的情况。 汤昭一时矛盾,最后只能用小时候学到的理论来理解: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 这个车与自己是相对静止的,不但与自己相对静止,与周围一定范围内的空间也是静止的,但与空间外的世界是运动的。也就是说,真正的圣车不仅仅是一辆木头车,更是车周围一大片空间。 那空间又不是与外界生生割裂的,至少看起来没有一点儿隔阂,车上的人甚至察觉不出身在独立空间,如此顺滑非常,汤昭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只猜测是空间与幻术的综合运用。 空间越拔越高,天空越来越暗,到了某一刻,突然景色一变,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前线,又叫碎域。 汤昭曾经到过碎域,但也不过在摩云城周遭转了一圈就匆匆赶回,别说冰山一角,如果碎域是片汪洋,他连家门口的港湾都没出去。 今日再临,随着圣车的前进,他的眼前展现出了一幅幅画卷。 那是多么色彩缤纷的画卷啊。 有广袤的平原,有高耸的雪山,有深不见底的深渊,有黑烟滚滚的火山…… 人间有的风景,碎域都有,而且更加瑰丽壮观,人间没有的风景,碎域也有,种种光怪陆离的奇观此起彼伏,有的奇怪会令人心生震撼,有的景观则令人一头雾水,浑不知这完全违背客观规律的玩意儿是怎么形成的。 即使是人间有的景色,在碎域也会显得古怪,因为这些景色单独看时正常,却是仿佛积木一样拼接在一起,草原旁边是大海,中间甚至没有沙滩过度,山崖旁边接着雪原,山上没有雪下面却是大雪纷飞,种种突兀,就好像无数块颜色不同的纸,随随便便拼成了一幅画。 而且并不是每一幅画都拼接的那么好,有的板块之间有明显的高低落差,还有的之间有裂缝,裂缝乍一看似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再仔细看时,则是一片虚无。那虚无是画板的底色,所有的碎域板块都是在虚无上建立的。 碎域,名不虚传。 真的是一群碎片。 汤昭坐在车上静静地观赏着这奇特的世界,大概只有坐着剑圣的车才有机会以这样的视角俯瞰碎域,就像六龙巡日,俯视人间。 他静静地看着,静静感受这份震撼。 突然,汤昭心中一动,身子微微前倾。 虽然这个动作幅度不大,但车上的两个人还是都察觉了,归园氏并不在意,韩声远看了他一眼。 汤昭用手轻轻扶了一下眼前,道:“我好像看到一个……故人了。” 韩声远暗自嘀咕道:“眼力这么牛?能看见人?”反正他只看到一片片山海,根本不可能看清其中某个人的。但想汤昭确实厉害,或许他真能看清楚呢? 其实汤昭也看不清,只是眼镜有了感应。 刚刚他看到的一片雪地里,有他想要寻找的东西。 就是当初他感应到的呼唤,也是他在罔两山想到的眼镜复原之法——搜集碎片。 如果能得到雪地里的碎片,眼镜能够复原,仙女姐姐也能回来了,怎么就不算个故人呢? 只是现在他无法下车去寻那碎片,但他把地址暗暗记在心里——也暗暗记在眼镜上。 我会回来取的。 他刚刚记下平复了心情,却又是一怔。 下方……又有一个! 紧接着,就好像往聚宝盆扔了一块银子,拿出一块,又有一块,拿出一块,还有一块…… 碎域竟然有这么多碎片吗? 他本来想从太阳廷回来,不妨抽出一段时间来在碎域巡游,寻找失落的碎片,早日把眼镜复原,也看看复原之后的眼镜是何等奇迹。 但现在看来,这个任务不是一时三刻能完成的啊。 他们只是穿过碎域,并没有在碎域上方来回来去的巡逻,已经发现了这些,要是将虽然地毯式的搜一遍,还能发现多少? 但是真的这样搜一遍,那又要花多少时间? 人都是有畏难情绪的,当发现一个任务复杂繁难的时候,心头多半有些烦躁拒绝,想着把事情也推一推,不要立刻就做。 但汤昭转念一想:难道为了再见仙女姐姐,不值得么? 若是为眼镜,更值得了。 虽然他决不能确认眼镜完整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但又有一个猜测一直深深扎根在心里: 可能跟“碎”域相关。 他心中隐隐猜测: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领到最重要的任务,这件事不做好,再去做其他事都没法安心,而将来也必然要后悔。 俯瞰碎域万象,汤昭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从太阳域下来先与朱师姐学了养剑祇的本事,然后带着金乌剑走遍碎域寻找眼镜碎片,一面培养金乌,一面复原眼镜。这就是他最要紧的两件事了。哪怕花上数月、数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也是值得的。 为此他需要一辆好车,最好像现在坐的这辆圣车一样飞得更高,看得更远。还需要一些人手,他的朋友们、伙伴们,或许还有捧日使们。 还需要…… 就在他在脑海中精心筹划时,归园氏微笑提醒他道:“我们到了。” (本章完) 631 千帆 听说一声到了,汤昭连忙低头,立刻看到了下方的景色。 那竟然是一座大城。 好大的一座城啊! 汤昭见过最大的城市是中天府,中天府有近百万人口,有高大的城墙,宽阔的护城河,鳞次栉比的建筑…… 就算在中原,中天府也不逊于任何一个州治,仅比京城和几座陪都差一点儿。 但和这座城相比,中天府恐怕也就是个小城镇。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建筑,那高不可攀的城墙,宽阔而繁忙的马路,还有城中一个几乎能装下整个中天府的大湖,汤昭心中猜测: 这座城池到底有多少人呢? 一千万? 两千万? 总不能上亿吧? 这就是陈总说的那种他家乡才有的超级都市吧? 然而……太阳廷是城市吗? 汤昭难以想象,在他想象中,太阳廷可能是座山,也可能是一座宫殿,也可能是如以前的白玉京那样的世外仙境,又或者某些突破他想象的东西。 太阳廷是什么奇妙的存在都不奇怪,但它平平无奇,那就奇怪了。 是,这么大的城市很罕见,但那不也是城市吗? 这么大城市,住着那么多人,总不能都是剑客吧?大多也只能是百姓吧? 也就是说三大剑仙周围住着几千万凡人吗? 到底是前线,剑仙也很亲民啊。和在天上飘着的白玉京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这城池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城中各方位都耸立着一座座笔直瘦高的建筑物,像是高塔,又像是旗杆,更像一根根指向天际的手指。一眼俯瞰,十分扎眼。 那种建筑物更像是军营的瞭望塔,可能有什么功能,但应该是不能住人。 那么剑仙们驻扎的地方在…… 汤昭往城市中心看去——一般的城主都在最中心处。 他看到了一座辉煌的宫殿,金色的屋顶,木质的巨柱,顶上仿佛笼罩着淡淡的云霭,符合他对宏伟建筑的一切想象。 但那也只是一座宫殿而已,并非宫殿群,像皇帝开朝会的大殿,却不见后面的禁苑内宫、皇家园林。最多最多,在宫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在天上看去只是一星半点儿的绿色,没有池水,没有水榭楼台,似乎有一两处小建筑,但还比不上随便一个郡县豪门的私家花园。 这……剑仙这么亲民吗?只肯建公事建筑,自己家随便凑合一下? 归园氏笑道:“这里是前进城的主城——千帆城。” 前进城可不是一座城,它就是人间势力在碎域的总和,有无数城池,是碎域六大势力之一。听起来似乎和它这么强大的还有六个,但其实若论实力,应该是最强的。因为人间势力并不只是如今大晋的势力,更是千百年来自剑域诞生开始一代一代人间派驻在前线的势力,他们留下了一座座城池、一个个组织、一道道要塞,共同构成了前进城。 这其中有人牺牲埋骨他乡,有人离开自立门户,有人反叛堕落成魔,但还有更多的人在坚持、在传承、在繁衍,那些城池为证,证明人间一代代的英杰至今在守卫着人间,还在向前进! 前进城,千帆城,千帆竞发! 不过,虽然前进城是六大势力之首,可并没有取得高一头的地位,不能统帅其他势力。而且因为前进城绵延多代,每代都有自己的组织,又有各种分支,相互之间隔阂不小,虽然有主城千帆城,但平时凝聚力也不强。很多大城都还在“听调不听宣”的状态中。 因此凌驾于众势力之上的太阳廷,按理说不应该直接在前进城坐镇吧? “三位剑仙就住在千帆城里吗?” 归园氏往天上一指,道:“那里——” 汤昭抬头,看到了一轮明日。 日上中天,阳光灿烂,那是万里晴空中唯一的太阳。 “这太阳……这太阳和其他地方的太阳有什么不同吗?” 碎域是有太阳的,碎域的太阳和人间的太阳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至少以往汤昭没察觉出问题。 难道说只有这里的太阳不是太阳,而是……太阳廷? 归园氏道:“这里的太阳和碎域的太阳是一样的。都是太阳廷的大势。” 汤昭“啊?”了一声,道:“这太阳是剑势?那人间的太阳呢?” 归园氏道:“人间的太阳是太阳,但也不是当初的太阳了。或许将来有一日人间的太阳也会变成大势。只是现在的太阳廷不足够替代真正的太阳。他们还只能在碎域凌空。碎域是人造的世界,碎域的太阳也是人造太阳,这也是合理的。” 汤昭再度看向太阳,他是能够直视太阳的,但是真的看不出这与人间是两个太阳。最多就是心里存了疑影儿,再看时觉得这个太阳有些过分……活力? 好像还在不断变化似的。这让他想起了写着“太阳廷”三个字的那盏灯。 集合了三个剑象的太阳,放在灯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么放大千万倍,挂在天空,他怎么又看不出来呢? 汤昭问道:“是剑仙的力量还不够替代太阳?要到剑圣才可以吗?” 归园氏道:“剑圣也不行。我是剑圣,我也没代替大地,也不能代替。还要继续修行才行,要做到那个地步,大概是遥遥无期吧。” 汤昭略感迷惘,但又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他很敬重各位剑圣剑仙,但总觉得让他们掌握世间万象也不好。自然的归自然,人间的归人间才好。太阳好好地当空照了亿万年,人间也是万物生长,鸟语花香的,为什么要被人取代呢? 就算是高尚圣人,有心主动善待人间,结果未必好过无知无情、不偏不倚的天象。何况强者不是圣人。 他又问道:“这太阳是太阳廷的大势……是哪位太阳剑的剑势啊?” 归园氏道:“不是某把剑的剑势,而是大势。四把太阳剑共同交织的大势,四根擎天柱,哪一根也缺不了。” 汤昭记得彩云归说过的话,太阳廷有四根支柱。那时他自然而然想到碎域是一大平台,四把剑化作四根柱子在下面撑着,就像一张桌子的四条桌腿。但真实的情形大概不至于如此具象,现在看来应该是四把太阳剑托举了天上那轮太阳,如果缺失一把,太阳坠落,碎域恐怕要坠入永夜了吧? 归园氏继续道:“在百余年前,太阳廷只高高在上,并不在碎域众人面前显圣,只派出使者四处行走,又或者招各势力首领去廷上觐见。自从金乌剑陨落,太阳廷与前线联系越来越紧密,近年来前线形势恶化,碎域各处渐渐难堪重负,已经容不得以前那种松散的各自为战,各大势力都开始整合,先合作,再联盟,将来可能还有进一步联合成一体。太阳廷经过几次考察,最终决定在前进城设立昭阳殿,做常设议事廷。太阳廷常设使者在此办公,逢九之日,几位剑仙也轮流在殿上坐镇。” 他指了指那大殿,道:“今日就是六龙剑在此见你。” 汤昭点点头,心中略感紧张,又有点遗憾,他其实更想见旸谷剑来着。 如此说来,前线也马上要真有一个真正的朝廷了是吧?如此也好,既然有强大外患,自然分不如合,为了对抗强横的天魔,众剑客早晚要聚集在一个旗帜下,就像碎域迟早会重新拼好…… 是的,碎域会复原,他说的。 圣车一直开到了大殿前方才往下降落。 在降落的初期,似乎没有人察觉上空多了一辆车,一直到某个临界点,那车突然穿越了某种虚实之间的界线,出现在太阳廷上空。 霎时间,昭阳殿出现了某种骚动,数名带剑的强者从四面八方紧张有序的聚了过来,但眨眼间就认出了归园氏的车,显而易见的放松了下来。 接着,大部分人退了下去,登时踪影全无,一点儿也看不出他们藏在哪里。剩下的人则排好队列,摆出迎接剑圣的仪仗。 汤昭看到这些相当于卫兵的人居然个个都是剑侠,而且都年纪并不大,看起来也就是二三十岁的样子,就算是修为到了显年轻,但本身应该也不老。虽然在这种重要的地方护卫理该如此排场,但他还是心中有些震撼,心想:这就是那些故事里后期“xx不如狗,xx满街走”的光景吗? 车子落下,韩声远抢先下车,站在车边,到了这里他也是太阳廷的人,也是欢迎仪式的一部分。 汤昭看了一眼归园氏,站起身来,但并没有走下去。 他是跟着归园氏来的,要跟着归园氏的步调走。归园氏现在还不下车,因为现在迎接他的仪式还没完成。 坤剑是剑圣,不是几个剑侠就能迎接的。 其实归园氏也不是那么讲究礼仪的人。譬如他下界甚至就是跟韩声远两个人孤身找上高远侯的,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但这次他既然光明正大的降落在昭阳殿前广场,而不是直接进入后殿,那就是要求按正式礼仪走的,该有的必须有,否则是太阳廷失礼。 至于为什么如此选择,自然是因为这是汤昭第一次露面。他上来不止要面对三位剑仙,更要面对整个太阳廷,第一次亮相草率会让人看轻这位从下界来的小字辈。归园氏既然做汤昭的引路人,自然不许如此,要为他撑住场面。 不过片刻,就听得有人笑道:“陛下终于回来了!哈哈,还带来了这位小朋友,真是一表人才!” 笑声中,六龙剑到了。 (本章完) 632 六龙剑 随着长笑声响起,六龙剑已经到了眼前。 他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鬓发微霜,身材魁梧,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锦袍。 汤昭看到他时,有一瞬间觉得他应该穿龙袍。 第一印象,他是适合穿龙袍的那种人。 不夸张的说,六龙剑应该是汤昭见过最有“帝王相”的人。 要说帝王相,似乎也没什么特定的模样,可是阔面重颐,威风凛凛,也可以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也可以相貌似龙,望之惊人,但无论如何,如今世间既然有帝王,那么人们心中便都有一个高不可攀的想象,就是那种站在众人之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的人。 汤昭话本读多了,心中自然也有一个想象,本来在他小时候,这份想象是归于高远侯的,不过见面之后发现高远侯实在不能和这个形象重合,也就没在意了。现在他却是看到了符合大多数人想象的帝王之姿。 他不像龙,像能驾驭六龙巡回天际的天神帝皇。 虽然六龙剑在坤剑面前表现得谦恭有礼,但从天生的气场上,他着实比归园氏强些。哪怕按照称呼,他只能称“殿下”,而归园氏才是名正言顺的陛下。 不过也可能是归园氏这陛下有些不典型了。 汤昭暗忖:或许这才是太阳廷以六龙剑驾坐昭阳殿的原因,他的形象着实镇场子,谁见了都能心生敬畏。 汤昭跟着归园氏下车,本想等剑仙与剑圣客套完了才上前拜见,六龙剑却已经把目光转了过来,上下打量道:“汤小友……” 汤昭感觉他的目光有一瞬间闪动,似乎带出一丝疑惑,心中也稍微紧张。 不会是眼镜被发现了吧? 明知道剑仙也不该有这个本事,但汤昭还是有点怕有万一。 紧接着六龙剑笑出了声,道:“看看,若说这孩子不是金乌传人,谁能相信?虽然相貌和青主不同,但站在这里,我却以为是青主又回来了呢。” 汤昭绷紧心弦,自从他成了剑侠,很久没有被放在“孩子”的角度来对待了,哪怕从年纪上能叫他孩子的人很多,但从地位上能孩视他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其实汤昭一向谦和,凡是年纪大的拍个老腔叫他小辈他都顺水推舟了,唯独今日他是铆着劲儿来的,打定主意要阐明自己的立场,便要开口。 这时六龙剑侧身笑道:“来,咱们进去?别站在这里喝风,里面有一桌小接风酒,没有大办,都是自己人,咱们先吃个热乎。” 这句话说的真是太接地气了,着实想不到是一个剑仙说出来的。 汤昭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听音乐声响起,管弦齐鸣,居然还备有礼乐。三人在众星捧月的护卫下,一起进了昭阳殿。 穿过富丽堂皇的大殿,六龙剑直接将他们引入后堂,后堂就和寻常宅邸的花厅一般。厅上果然备下一桌酒席,饭菜热气腾腾,也不说如何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反正绝对算丰盛。桌前只设了几个座位,还有几人站在席前等待。 这些人看气派身份都不会低,修为更是出众,尽是顶尖的剑侠,看样子应该是昭阳殿或前进城的重要人物,应该是都要入席的。只是若数座位可是不够,总得有人只能站着。 其中一个女子穿着尤其华丽,看着是宫装,却好像云霞一般灿烂华美,容色更可说是倾国倾城。汤昭心中一动,六龙剑已经请归园氏上座,然后拉起汤昭,道:“汤小友,来我身边坐。” 骤然被一个剑仙拉住,汤昭反应不及,有些愣住,六龙剑已经笑了出来,道:“小友,咱们缘分不浅啊。”说罢拉着他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 归园氏本来要让汤昭坐在自己身份,却发现六龙剑有些奇怪的热情,心中一动,也没阻止。除了归园氏和汤昭之外,只有另两个人入座,其他包括华服女子在内都在旁边侍立,显然是充当礼仪官的角色。 六龙剑见汤昭看了好几眼那女子,笑道:“说起来你应该听过她,这位是关霁清……” 这名字……不认识啊? “彩云归宫主。” “哦……” 那认识了。 毕竟汤昭曾经被彩云归追着屁股后面撵过。要不是得了建议当机立断逃回人间,现在说不定也成了彩云归一个捧日使。 汤昭不动声色,没有提及以往的恩怨,关霁清倒是落落大方,上前行礼道:“彩云归拜见汤恩公。” 这个称呼倒把汤昭弄愣了,道:“不敢当,这是怎么说……” 关霁清道:“彩云归多年寻找金乌剑徒劳无功,已然愧对天下,不知如何自处。这些年我等慌乱失措,如没头苍蝇一般行事颠倒,着实不堪。若非恩公将金乌剑寻回,彩云归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岂能如今日般好聚好散?恩公自然是我们彩云归上下的大恩人了。” 额…… 能解释得通。但未必是真心吧? 关霁清应该是知道汤昭和彩云归恩怨的,不过够光棍,这话把汤昭架到高位,成了“大恩人”,又隐隐然自承彩云归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所以才倒行逆施,请汤昭不要跟绝望的疯子计较,便把恩怨揭过了。 汤昭能怎么说? 要想掰扯当然还能掰扯……当初那么飞扬跋扈,你说一句疯了就不计较了?疯子杀人就算不判罪,也得关到精神病院里吧? 但他也没那么不依不饶……说白了,彩云归是太阳廷的使者,难听点就是太阳廷的疯狗,要追究应该追根究底到太阳廷身上,而汤昭没办法追究太阳廷,所以死追着彩云归也没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他和彩云归没能达成深仇大恨,彩云归没把他怎么样,自然揭过就不难。他个人可以泯去恩仇,但如果真有如郑昀那样的要向彩云归寻仇,那汤昭可以帮帮场子。 此时此刻,在昭阳殿中,他只是感慨一声:“好聚好散?彩云归散了吗……” 六龙剑这时道:“已经散了。彩云归是为了找金乌剑建立的,如今金乌已至,没必要留下彩云归了。本来也可以将那些弟子留下服侍新的金乌剑,以作过渡,但想来这些年她们除了找人也不会做别的,不是侍奉金乌剑的最佳人选,何必抱残守缺?我们便把彩云归解散,地段收回,给新金乌剑用,更有价值。” 这是……兔死狗烹了吧? 汤昭闪过一个念头,解散两个字说起来轻飘飘,背后可是牵扯那么多人的前途人生。 记得樊还玉说过,彩云归对外面疯狂,对内部残酷,自己弟子不但机会不多,而且即使侥幸成了剑客,也不能随心修炼,只许悟规定以内的剑术,就算成了剑客,如果上面认为你没有前途,会强制夺剑再给下一代有希望的人…… 这样的风格,解散之后还会照顾安排自家弟子吗? 那些小弟子恐怕无处可去。 而且自己正式合并金乌剑时间真是不长,算时间连一个月都没有,这头彩云归已经解散了…… 听说陈总老家离职都要提前一个月申请呢。 彩云易散啊。 这样看,说彩云归是被逼疯的,也不全是借口。 这也提醒了汤昭:这位六龙剑可能不仅仅是帝王相,行事风格也是帝王逻辑。 帝王,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果辣无情! 帝王未必没有感情,但一般人没资格和帝王讲感情,就算靠得再近也只不过是工具,而对待工具自有对待工具的方法。 说来反而是汤昭之前见识少了。不说他一路走来得到过多少人的帮助,只说他第一次见天上的强者是归园氏,这可能给了他一个印象:强者虽然强,但有血有肉,也不难相处。 但其实归园氏可能反而是例外,他可能是剑意的缘故,有点太接地气了。真正到了升仙这一步,真是物理上其他人是两个物种了。 人间的帝王还是血肉之躯,已然口含天宪、九五称尊,动辄流血漂橹,那天上的剑仙又何须在意凡人呢? 汤昭觉得自己来之前做的心理准备还是不足,可能是因为没见过现实世界的“普通”强者,他以前还是太幸运了。 六龙剑倒不知汤昭一念之间已经更加警惕自己,对汤昭还是很和煦的,道:“那些捧日使没有遣散,他们都是金乌剑的人。如今金乌不在,自然就归你指挥。等剑祇成长后再移交。我猜他们也都是乐意的。” 郑昀冒险回彩云归挖墙脚的事太阳廷后来知道了,但既然金乌剑重现,剑仙们便不在意,把这事当小插曲。但如果金乌剑没能出世,现在郑昀的下场恐怕不算太妙。 这都算闲话,六龙剑接着介绍了席上剩下的人,然后开席。汤昭这才知道,眼前一个看起来有点微胖的中年人,竟然是前进城的城主,大晋王朝皇室的老祖宗。那可是能在人间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角色,就坐在汤昭旁边。 这位老祖宗很是赞赏汤昭接受朝廷封爵,说他是心向朝廷,忠义可嘉。汤昭呵呵笑了几声,也不能说什么,难道还说你们那狗屁朝廷明天给人推翻了我都不带眨眼的? 酒过三巡,也算吃好喝好了,汤昭觉得流程也差不多了,也该进入正题了吧? 这时,就听旁边六龙剑笑呵呵道:“汤小友,你玄功修炼的是大日神车经吧?” 633 人间苦 “嗯?”汤昭愕然,想不到六龙剑竟然问出这么一句来。 大日神车经? 他怎么知道的? 没错,汤昭的玄功修炼确实是《大日神车经》,那还是眼镜中的仙女给他的玄功,练起来不但进步神速,而且锻炼精神,提高精神强度和韧性,实在是一门出类拔萃的玄功。汤昭后来在几处蕴藏丰富的藏书阁中见过不少玄功,都无法和大日神车经相媲美。 后来,他还发现,常常修炼大日神车经甚至能让他越发亲近阳光,于悟剑也有好处,可以说是天生契合他修炼的玄功。也正因如此,他直到现在还每日抽出时间来修炼玄功,而不是像大部分剑客那样把时间全转移到磨炼剑心和积累剑元上去。 没想到居然被认出来了…… 等等? 大日神车经是真实存在的玄功吗? 他还以为是眼镜推演出来的呢。 眼镜,或者说眼镜中的仙女是可以把他的功法升级成更好的。譬如蚂蚁搬山掌这样平平无奇的掌法能推演出一门绝学,而且那掌法绝对是从原有武功的基础上推演出来的,世上从来没有过的。 汤昭一直以为他获得的所有功法都是如此呢,武功能升级,玄功也能升级,大日神车经是从桐花引凤诀里演变出来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吗? 仔细想想…… 好像还真不合理。 比起那些一脉相承的推衍武功,大日神车经和桐花引凤诀有什么关联吗? 除了都和火沾边儿,其实没什么关系的。 倒是大日神车和六龙…… 虽然神车可以指代太阳,但本义就是指的六龙拉的神车载着太阳在天空巡游,和六龙剑看起来大有关联是真的。 “这……您知道大日神车经?”汤昭反问。 不是他反应不过来失言了,只是借此承认了。 不承认也不行,都被人一眼认出来了,再否认有意义吗? 再说,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就算真是对方的功法,乃至是独门秘籍,汤昭又没偷又没抢,只管理直气壮才更合适,要是遮遮掩掩反而心里有鬼似的。 六龙剑抚掌笑道:“果然啊,青主果然还是看得起我!” 汤昭奇怪:怎么又关句东君的事了呢? 六龙剑笑道:“当年我创造这门玄功的时候,除了供奉那位存在之外,就只给青主看过,当时我是有些得意要跟他炫耀的。那时青主只道;‘倒是合适你’。一点儿不佩服,我还想他眼光怎么这么高?没想到他当真看进去了,还传了下来,原来这小子心里是暗暗佩服我的吗?好好好!得句东君佩服真算一大快事!” 汤昭尬笑,总不能说,没,句东君根本没提过你那玄功,只是我自己有渠道偶得罢了。 那倒也不必给自己和六龙剑一起找不自在。 正好他没办法解释,就请句前辈替晚辈背这一锅。 他心中一动,暗道:那位存在……是什么意思? 和……眼镜有关吗? 今日当着众人不便立刻询问,他记下来,以后找机会问……问坤剑吧。 那位存在,听得这样厉害,肯定是他们那个层次人尽皆知的吧? 他拍了拍汤昭,道:“你果然是青主认可的传人。汤小友,果然请你来一趟是对的。青主离开我们很久了,不提他时渐渐也随着时间淡忘了,但要一提起他来,音容笑貌宛如昨日。他真是个很特别的人,我们想他时,只能空自回忆,或者睹物思人,连从别人身上找他的影子也找不到。唯独见了你,又想起了好多当年的事……“ 他神色有些感慨,那高不可攀的帝王之气裂开一道口子,似乎也泄露了人间的情感,“这一次既然来了别急着走了,长长远远的呆在太阳廷才好呢。” 汤昭一震,此时由不得他多想,暗道:什么意思?不许我走,难道我被软禁了? 或许是他想多了,但刚刚升起了警惕之心,此时难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就算他真的被扣下了,也不是翻脸的时候,汤昭反而举杯道:“多谢盛情!难道有机会来太阳廷,岂能不多参观学习呢?” 六龙剑更高兴了,道:“本来说在昭阳殿见一面,但现在我后悔没一开始就带你去太阳廷。这种地方你我岂能久坐?正好我们那里还有些青主留下的东西,已经尘封多年,现在归你了,你可以留着,也可以将来再移交给新金乌。等下了太阳廷,让关宫主带你去彩云归那地方看看,看看适不适合养剑祇,你要是看上,那地方就归你了,这叫物尽其用。” 这倒是不错,当年彩云归追着他要这要那,现在他杀个回马枪,把她们老巢也端了,地皮都收了,这不是报复得畅快淋漓? 汤昭再次道谢,对关宫主微微点头示意。关宫主神色如常,丝毫不以为忤。 仅仅那么几句话,酒席上就不再说正事。六龙剑只和归园氏闲聊,偶尔和汤昭说几句话。倒是前进城城主八面玲珑,拉着汤昭闲聊起来,从前线的情势说到碎域的风土,老头见识广博,谈吐风趣,双方居然也谈笑风生。 聊了天上,转过来城主问汤昭人间情形。其实他又不是真的不下界,哪能不知道人间什么情形?他这么问,其实是想问问如今大晋朝廷在民间的声望如何,还有没有民心。 其实在这种场合,又不是金殿问策,汤昭只需要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就罢了,若还想拉拉交情,不妨顺情说几句好话,但汤昭想了想,还是没办法睁眼说瞎话,抑制不住道:“百姓……过得不甚好。除了有限的几个州,大部分都是一年不是一年了。” 那城主摇头道:“我知道。百姓辛苦。这些年阴祸愈演愈烈,让百姓遭了多少劫难。这也是我们在前线殊死抗争的原因。早晚有一天我们要把天魔彻底消灭,还人间一个太平。” 汤昭问道:“城主觉得,百姓之苦只是阴祸吗?” 那城主和他对视,两人互相凝视片刻,城主笑道:“没了阴祸还不好吗?” 汤昭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仔细想想,在这种酒宴上说百姓疾苦,不但城主没意思,自己也没意思得很。 他只回答:“没了阴祸,当然会好些。” 怎么说前进城是抵抗天魔的主力,浴血奋战是守护了人间的,自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人家前线大军不是主力,难道汤昭刚上来寸功未建的是主力吗? 那老城主道:“如今大晋缺少柱石干城,汤小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想不想去京城做一番大事业啊?” 汤昭推辞道:“恐怕晚生没有时间。这两年天上的事我也忙不过来,若分心人间事怕一事无成。人间自然有人间的仁人志士去守护。” 这时,陪坐的另外一人,是另一大势力众星之火的首领恰好来碰杯,老城主笑眯眯转了开去,不再理会汤昭——这就叫话不投机。 过了一会儿,接风宴终于散去,六龙剑终于起身,虽然喝了酒,但在座每一个会被区区酒精麻醉。他起身招招手,道:“汤小友,咱们去后面走一走。” 这一回归园氏没跟上,只有六龙剑和汤昭两人。 这才是戏肉,至此,才要谈正事。 六龙剑带着汤昭走向昭阳殿后,那里正有一个花园。从天上看,这个花园平平无奇,不过是一片绿色而已,然置身其中,倒觉得生机盎然,一步一景,颇具匠心。 但汤昭可没闲情逸致欣赏景致,他现在渐渐集中注意力,要应对与太阳廷的正式交流。 六龙剑现在神色和蔼,似乎收敛了帝王之气,但汤昭敏锐的察觉到这是自己的错觉,六龙剑此时已经完全收起了情绪,进入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姿态。其实这剑仙一切举止都藏在面具下,喜怒都是做出的表现,唯一露出真情的时候大概就是谈到句东君的时候,那一闪而逝的情绪藏在他若无其事的侃侃而谈当中,实在太容易被人忽略。 既然六龙剑拿出了不谈感情的态度,汤昭也要端正态度,尽全力争取保护自己和金乌剑。 “你刚刚在席上说,现在人间的情势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汤昭没想到六龙剑和归园氏说话,还能分心听他和前进城主的谈话,但想来剑仙这样的境界,精神力早已笼罩四周,无需特意去听也能将周围一切行动掌握。 汤昭诚实答道:“是,人间现在算半个乱世,州郡割据,各自为政。百姓过得很苦,既有天灾,也有人祸。天灾一年比一年凶,人祸一年比一年狠。” 他想了想,补充道:“但还有人在修修补补。” 譬如他,也刚刚为人间挖掉一颗毒瘤。 六龙剑叹了口气,道:“又到了这个年月了。人间每过几百年,就要遭这样一劫。大晋……也不怎么样,才一百来年,就又乱成这个样子。” 汤昭既然跟陈总学习,岂能不知道周期律的东西,道:“大晋对地方控制力不足,但也不能全怪他们,这些年阴祸是越来越厉害的,超过以往多少年,官府也不堪重负,加速秩序瓦解,不然拖拖拉拉也能拖个二百年的。” 六龙剑摇头道:“既然做了人皇,岂能说不堪重负呢?你背不动重任,自然有能背得动的替你背起来。或许是你说的正在修补的人,或者是其他人。神州向来豪杰辈出,我对人间从来都抱有希望。” “但面对天魔界,我却时常感到绝望。” “我们都觉得,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本章完) 634 遮风挡雨 时间不多了! 好不吉利的一句话! 汤昭听得心里一沉。 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医生告诉你,你的时间不多了。 而且,说这话的时候,你至少表面看起来好好的,能吃能睡的,来看病只是看个牙疼,却被告知病入膏肓。而下论断的又是真正的神医,医术精湛,无法质疑。 这是多么恐怖的事啊? 汤昭不甘心道:“您是否太悲观了?或许前线吃紧,但人间有一代一代的英杰,前线就没有不拘一格降人才吗?天魔一时势大,咱们万众一心拼尽全力,想来危机会化险为夷的。” 六龙剑摇头道:“天魔?天魔算个屁!不过占个凶狠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年前辈们就没有怕过,如今我们怕什么?正如伱所说,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这一代就算拼光了,后面自然还有人上来。但若是世界不容,又当如何?” 汤昭“啊?”了一声,一时不能明白其中之意,道:“是碎域……要撑不住了吗?” 六龙剑叹道:“碎域撑不住就撑不住。本来碎域就是那位造出来的,不是为了天长地久,终究有撑不住的时候。可是我们的世界也要撑不住了。” 他指了指脚下,道:“是我们生长的土地,人间,快要撑不住了。” 汤昭心往下沉,道:“世界要毁灭了?” 别看他停了那么多故事,故事里常常有世界末日的危机,甚至还有专门的末日文,但是他是没有自己要面临世界末日的觉悟的。 他还觉得世界好好的嘞,他还等着将来修行有成只手擎天力挽狂澜,谁知道怎么就要毁灭了? “为什么?是天魔搞的鬼吗?” 六龙剑叹道:“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吧。但不是我们看到的具体的某个天魔,而是天魔界。汤小友——” 他指了指花园里的一处亭子,那是小小花园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汤昭跟着他进了亭子,坐在当中石凳上。 六龙剑道:“有些事情我们都不叫小辈知道,他们知道了也无用,徒增压力,说不定就毁了剑心裹足不前。但我却觉得你应该知道。你早晚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一样是指…… 六龙剑抚摸了一下亭子的柱子,道:“这好好的亭子一向是有四根柱子才能立住。有三根柱子也能支持,但终究还是要补上第四根柱子的。只有真正的栋梁,才能做庭柱。这世上的栋梁不多,而亭子又太重要,所以每一跟良才都要拉来做柱石。或许对栋梁不公平,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恰好,你正是一根美质良才。” 汤昭忙问道:“亭子四角齐全,天就不会塌了吗?” 六龙剑突然笑出声来,道:“这话说得好!亭子修的再好,再坚固,它也只是亭子,难道就能把天顶起来吗?当然是不能的。它只能给在亭子里的人挡一挡风雨。在大灾难中,总是伴有狂风骤雨,在亭子里的人不会被风吹走,不会被雨淋湿,甚至不知窗外有狂风骤雨。直到天塌下来的那一刻,亭子顶不住,大家一起被碾为齑粉。但至少在天塌下来的前一刻,亭子里的人还是平安的。” “但是亭子终究只是亭子,纵然栋梁能负重,但它也只有这么高。人间的柱子,哪里真的能通天呢?只能说在天没塌下来之前,维持这个亭子是有意义的。” 汤昭听得怅然,听起来确实有意义,大概相当于“临终关怀”那种意义。 六龙剑声音也有一点点惆怅,但也只是一点点,很快就消散了,道:“坤剑陛下说你要养剑祇,可能需要多少年时间,也不一定成功。” 汤昭道:“我……” 六龙剑摆了摆手,道:“可以。” 汤昭一怔,六龙剑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养剑祇,可以,不养,也可以。把金乌剑交给后辈新选一个东君,可以,不交,摆在家里当做收藏品也可以。随你喜欢。” 汤昭先是无语,但紧接着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六龙剑道:“金乌剑并不要紧。之前我们郑重其事的找金乌剑,是因为举目四望,找不到栋梁之材,只有金乌剑最后希望,能被金乌剑选中者,必有大前途,至少让人看到新支柱的希望。我们从来不是找的金乌剑,而是找的金乌剑认可的那个人,找到之后我们甚至还准备等上几十年、上百年。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只不过不是金乌剑。而且比起从头开始,你已经有了如今的基础,成为新的支柱指日可待,那金乌剑就不再重要了。当年和我们一起支撑太阳域的,是句青主,不是一把剑。我们要找的是新的同伴,也不是一把剑。舍人而取剑,这是本末倒置。” 他说的很直白,也很清醒,一下子就直击核心。这和汤昭想象的太阳廷不一样,他明明是准备了一大篇答辩,要论证养金乌剑祇的可能性,甚至愿意给出时限,若几年不见成效,他便怎样怎样。 结果来到这里,直接来了一句“不要紧”。 但仔细想想,又理当如此。金乌剑本来就只在东君手里才强大,不求新东君,只有金乌剑有何意义呢? 太阳廷上的“殿下”们,又不是靠祖宗积德,传承了上一辈的剑,天然就是殿下,也是一个个自己修炼上的强者,天资、运势、心智无不是上上之选,又怎么会那么拘泥刻板,分不清主次?一些本质自己能看清,别的智者难道就看不清? 他突然又想:既然你都明白,当时怎么不把话跟彩云归说清楚?她们干的事哪一样不是本末倒置? 但大概太阳廷觉得没必要跟彩云归说清楚吧。 因为那些人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汤昭道:“多谢殿下等抬爱,我愿意尽心力,就怕你们错爱了。” 六龙剑道:“错不到哪里去。等你的这几天,我们也是看了看你的过去。汤小友,你是个好孩子。有才华,有品行。前面你一路走来都没错,还差这么几步要让你走错了,那就是我们的过失了。” “我说句武断的话。汤小友必须要当剑仙,必须要当太阳廷的剑仙。我们会帮你尽快走过这一关。太阳廷等不起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权利,一个是责任。 太阳廷要帮汤昭以最快速度成为剑仙,这是天大的好处。 别说一般剑侠,就说汤昭,左一个“剑仙传承”,右一个“水到渠成”,说起来似乎成为剑仙是指日可待了,但一日不成剑仙,他就敢说自己一定能当剑仙了吗? 仙凡有别,但凡能在升仙途上提你一把的人,都可说天高地厚之恩。何况要尽力护航,稳稳保你做剑仙的人。 但另一句个意思却也很明白:帮你,是为了太阳廷。你成了剑仙,要成为太阳廷的一根支柱,和我们一起支撑这个破碎但还能遮风挡雨的亭子,直到毁灭的那一天。 这个要求过分吗? 对一般人来说,一点儿不过分,这简直太优厚了。甚至支柱的身份也可以说是一种权力和荣耀。这难道不是双喜临门吗? 对汤昭来说,这条件并非特别优厚,责任也是真正的责任。 但他愿意承担责任,他一向是努力去做有益的事,哪怕是牺牲自己也毫无畏惧,又岂会拒绝名正言顺担负苍生的事? 就算这个责任要从许多人中选一个压上,他也会奋勇当先,何况是舍我其谁呢? 再说的私心一点儿,覆巢之下无完卵,他倒是可以躲,但是真的天塌下来,往哪里躲?就算只是亭子塌了也不是好事,失去避雨的地方,他只能去当落汤鸡了。 这算是一拍即合。 他当即点头道:“我会尽我的全力,早日支撑起太阳廷的。” 六龙剑笑道:“好。好孩子……哈哈,你既然接下这个重任,就不该叫你孩子了。因为你是真正的顶天立地了。我刚刚尝试了,你的剑元还差点儿火候,需要几年积累。几年我们还是等得起的。这积累不好直接越过,但之前的积累可以加以引导,叫你事半功倍。你先留在这里几日,我们帮你引导一番。然后你可以先回去,处理人间的事。” “我料你人间还有许多牵扯,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断清楚的。倒也不急着快刀斩乱麻,缓缓处置亦可,不然乱了剑心反而不美。就算以后你也可以常常抽空回人间,只是重点要放在剑域了。我们指导你,你自己修炼,还有养剑祇都需要在碎域。你若不想久在太阳廷,彩云归那地方还空着,就是给你准备的。” 汤昭道:“在前线没问题,但我有一个游历碎域的计划……” 六龙剑道:“可以。这几年磨砺剑元的时间你尽可以出去游历,只要不耽误修行,但必须保证安全,你若有事,我们又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但最后临门一脚的时候是最凶险的时候,要回来在我们的保护下突破。” 汤昭答应,接着问道:“殿下,我当了剑仙才能支撑一个亭子,再成长下去,真的没有支撑天的那一日吗?” (本章完) 635 碰撞 六龙剑听了此言,微微沉默,然后道:“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汤昭有些意外,没想到六龙剑会这样回答,他刚刚还有了对方说“绝不可能”的准备呢。 没想到是不知道。 好像更不妙了。 六龙剑突然转了话题,道:“你可知道,世界是怎样破碎的?” 汤昭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显然是个关系世界最本质的大秘密,他只是要听到这秘密,就觉得心都揪了起来,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前倾。 六龙剑道:“因为世界的碰撞。” 他同时伸出两只手攥拳,对在一起,给汤昭演示:“我们的世界和天魔世界碰撞在一起,好像两只鸡蛋在互相怼。原本只是摩擦,后来渐渐裂开了口子,就像打破了鸡蛋壳。原本没有破的时候,鸡蛋壳是很坚固的,是一体浑圆的。可是一旦打碎了,裂口只会越来越大,就再也回不去了。鸡蛋早晚会彻底破碎,只是时间长短罢了。世界其实和鸡蛋也没什么区别。” 汤昭咽了口吐沫,想象着两个世界的碰撞。 一开始他所想象的,自然是他所学习的世界形态——星球。 在他脑海中,正在发生火星撞地球的灭世灾难,端的火光四溢,爆炸轰鸣,两个质量是天文数字的星球,稍微摩擦对地面上生存的生灵来说都是灭顶之灾,何况是对撞? 但他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恐怕不对。星球之间的碰撞岂是那么循序渐进的?只要怼到一起,差不多就是抱团解体了。 互相慢慢角抵,慢慢摩擦然后碰撞,要达成这样的效果,恐怕更接近另外一种世界的组成形式—— 位面?! 汤昭突然想到一事,道:“那祸月……” 六龙剑道:“你果然聪明,正是你想的那样——祸月不是月亮,而是两个世界碰撞出来的伤口,伤口大到普通人也能看到了。世界是不稳定的,所以不同的地方会在不同的时间看到祸月。据说人间有传说,说天魔鬼怪是从月亮上下来的。这倒是歪打正着,说到了点子上——天魔还真是从那里来的。那里,就是另一个世界天魔界。” 汤昭恍然,他不是没听过天魔界,也知道天魔是从天魔界来的,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正面谈起天魔界的定义——和人间相互碰撞的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叫他们天魔界,叫他们的人天魔,那他们也可以这么叫我们?他们也能称呼我们天魔?” 六龙剑道:“或许吧。他们对我们有专门的蔑称‘土蛮’,总之互相蔑视敌视。其他称呼也有颠倒的。比如我们称呼自己世界的气息为阳气,他们世界为阴气。而他们称呼他们世界的气息为清气,称呼我们世界的气息为浊气。” 汤昭咂摸了一下这几个词,道:“我们不是称为元气吗?” 六龙剑道:“是阳气,也是元气。这是叫混杂了。本来我们最早都是叫阳气的,但后来与天魔界接触的多了,察觉到本地的气息和对面的气息并无高下之分,只是不兼容罢了。因此双方现在正式用的是元气和灵气。我们这边的气息叫做元气,那边的气息叫做灵气。如果选择了对面的功法,并加以一定的改造,也是能互相修炼的。魔教就是这么干的。” 汤昭想到了魔教的变成野兽的方法,变了之后果然是力量大增,追赶武者多年的修为,但那样会异常凶残,失去理智,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法门。 但他紧接着想到,据这次魔窟刚刚抓获的天魔教徒招供,他们的新任圣子已经可以提供单独功效没有副作用的秘药了,这难道不是个兆头? 以后可能随着进一步的开发,人间终究会有人能完整的修炼天魔功法,没有副作用,反而另起一家,在剑术、灵官体系之外别开生面。 这样的道路若是被魔教邪徒攥在手里,自然是祸事,但若是推广开来,人人能修炼,说不定对那些天生灵感不达标却并非没有才能的年轻人也是一件好事。 汤昭若有所思道:“照这么说,我们和天魔只是立场不同因此才有争斗,其实并无正邪之别吗?” 六龙剑皱眉道:“不要瞎想!怎么没有正邪?是谁在入侵我们?一开始世界摩擦的时候,我们怀着谨慎礼貌的心在伤口处观望,一没有想要跨界,二更没有敌对之意。它们却是主动大举进攻,不但前线大军压境,还制造各种事端绕后侵入,在我人间为非作歹,动辄屠戮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我们才奋起抵抗。谁是正,谁是邪,难道还有疑问吗?” 他说的是事实。当然后面碎域这边也渐渐对天魔界干同样的事,一样潜入后方烧杀抢掠,那就不用提了。 就算如此,那也是对等报复,以直报怨而已,有何不可? 汤昭立场自然稳定,他立刻道:“正是。它们侵我乡土,杀我乡人,我们保家卫国,自然是再正当不过了。” 他想了想,又道:“然而照这样说,就算我们有一日将天魔斩尽杀绝,也没办法阻挡天魔界和人间一起毁灭吗?” 六龙剑叹气道:“正是如此。若非如此,我们又为何常常感到绝望呢?天魔就在眼前,提剑就能杀。或许它们的实力依旧比我们强,但我们有什么可怕的?比起一千年前、一百年前,现在的情势其实是转好的。我们比以前强大,它们不如以前。再过一百年、一千年,终有一日攻守易型。然而天魔不是要害。就算把它们杀光了又怎么样呢?占了它们的土地,大伙儿一起逃亡过去吗?可是它们的土地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濒临破碎,占领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就好像在大树上互相攻杀的一窝蚂蚁,看着战况十分激烈,但其实大树已经枯死,树干断裂,马上就要倒下。而下面就是悬崖,树干落下就是掉进万丈深渊……” “我们这些大个儿的蚂蚁,其实能看到树干在断裂,但我们不能说。我们还要指挥大伙儿全力全力去攻杀另一群蚂蚁。因为一旦停下,会先被对面的蚂蚁啃食殆尽,且那些幸存的蚂蚁如果清醒的看到末日逼近,会绝望痛苦,又没有一点儿办法,或许那些能够寿终正寝的人也死不瞑目,又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们只能做柱子,支撑而已,其余视若不见,听而不闻。” 汤昭听得心中很难受——他也是听到噩耗后热锅上的蚂蚁之一。 这件事该有多么绝望,让太阳廷的剑仙自认是蚂蚁。人间有的人不过在县里有了几分势力就觉得自己是参天大树,但真正面对大势时,剑仙又与蝼蚁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谁会想做蝼蚁呢? 汤昭再度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么?如果剑仙没有办法,再往上,剑圣陛下呢?再往上的存在呢?” 六龙剑突然笑道:“你觉得我是何人?” 汤昭疑惑道:“您是太阳廷支柱之一,剑仙殿下啊。” 六龙剑道:“是啊,我是剑仙,你是剑侠,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能想象我是如何支撑太阳廷,与天魔界维持如今的局面的吗?” 汤昭道:“这……晚辈如何能想象呢?” 六龙剑笑了笑,道:“正是如此说。你作为剑侠不能想象我的力量,我又如何能想象再往上的力量呢?你如果想问剑圣的想法,你可以请教坤剑陛下……但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办法的。如今同舟共济,他若有希望能扭转乾坤,也不会隐瞒我们。” 汤昭急问道:“那……再往上呢?” 六龙剑道:“再往上没有了。” 汤昭“啊”了一声,道:“没有比剑圣再高的吗?” 这……这就看到头了么? 或许是他狂妄了,剑圣难道不强大吗?剑圣能够自造世界,跳出世界之外,挥一挥手,能造一片剑州,一个神通,可以扭转一州的气运。这是他想象不到的大神通、大本领,他若有这样的本事,也该三生有幸了。 可是……剑圣这样的本事,没办法拯救将要毁灭的世界。那他的“跳出世界”还算数吗? 难道说,这就是降维打击? 世界有世界的规则,人只在人的规则中争胜负,真正涉及到大的规则就无能为力,就像纸上的人物永远打不破第四面墙一样吗? 汤昭这样想着,突然都有些灰心了。就好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知道死期将至,或许他还能硬撑着不寻死觅活,好好吃饭喝水,但他还能有心情读书考证吗? 六龙剑看到汤昭这样子也不奇怪,别说汤昭这样的年轻人,就是他早已经知道真相百年,身兼重任的老剑仙,偶尔也会颓唐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所坚持的是不是正确。 而且跟汤昭不同的是,汤昭若不登仙,倒有几分可能寿终正寝,或者战死前线英勇就义,到时候死也就死了,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是六龙剑这些剑仙,是一定能清醒的看到世界毁灭那一天的。 即使如此,他活着一天,就要背负一天的责任,这是他无法推卸的。 他还要劝解汤昭,就像他往日劝解自己一样。 这时,汤昭抬起头,仿佛抓住了一线希望,问道:“您提到的那位存在呢?他也不行吗?” 636 探索 “那位存在……” 一瞬间,六龙剑都有些恍惚。 汤昭指代的很含糊,但绝对够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能让六龙剑提起都这样指代的存在,只有一位。 “那位存在如此神秘,是剑圣以上的存在吧?” 汤昭虽然不了解太多,但曾经在归园氏和六龙剑这些强者口中听到一鳞半爪,也能猜测出某些语焉不详的指代是某位更强大的存在,在他想来,那应该是剑圣以上的境界吧? 或许特别少,或许至今是独一无二的,但总是有的吧。 既然有过,就有可能将来还有。 六龙剑叹了口气,道:“是啊,曾经有那么一位存在。他无疑是凌驾于所有剑圣、剑仙之上的。也是当初人间对抗天魔的领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个时候,连我也还很年轻,比你稍微大一点儿,但修为不如你。” “那时候日子很艰苦,人间不如现在强大,当时的朝廷不喜欢剑客,对前线的支持不足,还莫名其妙的掣肘,还不如现在这个快散架的朝廷。而天魔又强大到不可思议。我们战斗都是以弱敌强,能把敌人打退就是胜利。靠着工事和主场之利能够守住,今天没有败退,就值得庆祝,可不敢追出去获得战果。那时候一个剑客有三成的可能活不过第一次大战,五成的可能经历不了三次战争。七成的可能活不过十年。那距今也才几百年?” “后来那位横空出世,领袖群雄。在他的努力下,双方强弱渐渐被拉平,也不是说他一个人在前线杀敌,是他震慑住了对方高层,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这几十年不是用来苟安,而是用来养精蓄锐。有这么几十年的时间,剑客们可以平安成长起来,脱离了新人上战场,没人指导就死去,又只能再招新人的这样的恶性循环。有能力的突破剑侠了,没能力的就把经验和本事传给下一代,一代积累一代,一代更比一代强。十年生养,十年教育,数十年后,人类的面貌焕然一新,再启战端,双方就能互有来回了。” “我就是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那时也没想什么,只知道战斗和修炼,然后就是杀天魔。最多听前辈说一句:‘你们算是赶上了好时代了。’现在想想,那时也只是比最开始最艰苦的时候强些。唯一比现在好的,大概是所有人都有主心骨,只需要听命向前。一切有那位存在来操心。” 汤昭问道:“那位存在是……” 六龙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准备一个仪式来说出这个名字,正容道:“我们叫他‘主宰’。” 啊…… 这个名字…… 虽然听着强大,但汤昭感觉有点怪怪的。 “他比剑圣强大,登临了前无古人的境界,没人能说他的境界该叫什么名字,也就没有一个通用的称呼。如果能称呼的话,或许应该叫做‘剑主宰’!” 汤昭点点头,加了“剑”,感觉对了。 “你问我主宰能不能越过眼前的天魔,直接干涉世界,我想可能能吧。至少他有资格探索拯救世界的可能。他也做出了努力,譬如剑域,就是他创建的。” 汤昭有些猜到了,早就说剑域是人造的,那能是谁?剑圣,汤昭觉得都有些不够。 六龙剑道:“最开始我也以为主宰创造剑域只是想要建造一个战区,专用来战斗,让强者的战斗不要波及平民和人间的财产,但后来我成了剑仙,再翻阅一些资料才有些明白了:他应该是想要在两个世界之间做一个缓冲区。鸡蛋和鸡蛋一直碰撞,早晚都要一起粉身碎骨,但如果在两个鸡蛋当中再垫一个剥了壳的鸡蛋,再这个软鸡蛋没有被撞烂之前,大家还都是安全的。” “这当然是治标不治本,只是延缓时间罢了,但确实有效。至少这几百年,哪怕剑域碎成了碎域,早不如当年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二三,但它依旧在保护我们的世界。这说明主宰的策略是成功的。不然你们这一代的孩子恐怕都没机会长大。” “我翻看这段资料的时候,也感慨主宰的大智慧,大修为,生生创造了一个世界,拯救了两个世界。你说我们能造天外天,但就算是剑圣的天外天,要和真实的世界碰撞,两三下就要破碎,岂能坚持这么多年?这说明主宰创造的时间纵然比不上人间,也相差无几了。” “然而……” “世界还是没有希望。” “第一,如今主宰陨落了。而且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第二个主宰了。” “金乌剑没了,我们迫切想要一个新的金乌剑,但主宰陨落了,我们却不敢奢望有第二个主宰。” “不但我们,各位剑圣陛下也从没奢望过,如果哪位陛下当真有希望成为主宰,我相信陛下们也会团结起来支持的,但至今没有这样的消息。主宰陨落的很突然,他没有留下前方的路。” “二来,就算主宰再临,他也只是有求索的机会,剑域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重复一遍意义不大,而新的探索能不能成功,谁又能知道?没有成功过的事,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答案。” “据说,主宰的陨落和剑域的崩溃有关系,只是我们不到那个境界,谁也不知谁是因谁是果。但很可能主宰本可以长生久视,但因为剑域很快的陨落了,难道我们指望再出现一位主宰,再献祭了他拖上百十年?” “如此想来,岂不叫人绝望?” 汤昭听得怅然若失,他想到了句东君,想到了金乌,他们也曾前赴后继,为了镇压邪恶而死,而千百年来一代一代剑客,也曾为人间牺牲,连最强大的古往今来第一无二的主宰也不惜为了保护世界而陨落…… 这本来虽然悲怆却能品味出一丝悲剧的浪漫,这本来可称得上人类勇气的赞歌…… 但却必将走向毁灭! 是英雄也好,是主宰也罢,都拉不住生养自己的土地和自己的家乡父老走向灭亡。 这真是…… 悲剧令人震撼,有一种特殊的壮美,但是……谁他么愿意生活在悲剧中啊?! 汤昭还很年轻,他接受不了这种绝望。 “也就是说……主宰的探索失败了,但他至少有资格探索?” “虽然前人没有做到,但既然铺了路,后人未必做不到……殿下不是也说,人类最重要的是传承么?” 他说了一半,还有一半的意思他没说出来。 但是六龙剑也能理解: 我若能成主宰,未必就不能做到! 六龙剑笑了笑,道:“人修炼到一定程度,大概就知道自己的上限了。我们这些人,都知道自己前途到顶了,莫说主宰,就是剑圣也千难万难。你还没有看到顶,那就有无限可能。这很好,保持着这股锐气往前冲,不要停下来。” 两人聊完了沉重的话题,稍微透了口气,六龙剑道:“虽说我们希望你成为剑客越早越好,但也不至于明天后天,十天半月就要看到成绩,你可以先回去人间处理事情,比如那养剑祈的本事,你要去学,只管去学。今年之内回来即可。到时候直接来太阳廷——” 他笑着道:“你再上来,就是太阳廷的人了。要给你个身份……” 汤昭心想:又要叫我当官?我如今这么有官运吗? 不过六龙剑并没给他什么官当当,汤昭也不知道太阳廷叫做“廷”有没有成套的官职。 最后剑仙殿下拿出一盏灯笼来。 汤昭接过灯笼一翻转,后面写着三个大字“太阳廷”。 就是这个。 别看看着不起眼,剑圣陛下车前头也挂着这么一盏灯笼,想来代表着极高的礼遇。没想到他也有了,虽然大概只有前线才认。 六龙剑还解释道:“这个一般都是挂在车前的,只要在前线,不管是在太阳域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自己人看了都要给你个面子,到了前进城,进昭阳殿还是上太阳廷都畅行无阻。你有车么?没有的话我可以叫元城主送你一辆。火种车,或者其他什么车。” 汤昭道:“我有车……”他看了一眼六龙剑,道:“有点对不住您,我的车也叫六龙。六龙号。” 说来巧合,但仔细想想也不算巧合,六龙车载日而行,这本是神话故事中金乌的宝车,取这个名字也只能说汤昭一直认为自己是太阳。 六龙剑一愣,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不是缘分吗?来,这个送你。” 他递给汤昭一张金纸,仔细看时,却不是纸,而是阳光织成的薄薄丝绢。 “大日神车经?” 六龙剑道:“正是。你这大日神车经是青主所传,那就是我给他看得那个版本了。那是初版。后来他挑三拣四,我不肯叫他小瞧了去,便又重新修改了一版,你练这个,对精神更有好处,还没有隐患。” 汤昭答应了,仔细扫过—— 这,这不是和眼镜给他的一模一样吗? 汤昭不会说出来,郑重收下道谢。 收下的一瞬间,他心中一动,问道:“主宰既然陨落,那他的剑还在么?” 六龙剑摇头,遗憾道:“也跟着一起消失了。想来主宰的剑心早超过人剑合一,或许早就和剑共命运了吧?可惜了,若是还在,还能为后人留下一些珍贵的传承,如今只能望洋兴叹了。” (本章完) 637 匆匆 时间匆匆,月圆月缺,一转眼又是一年年末。 距离汤昭匆匆上了一次太阳廷,又再度回山闭关跟朱英学习培养剑祇的方法,已经过了数月之久。 这几个月,是汤昭成为剑客以来难得平静的几个月,也是云州难得平静的几个月。 自罔两山回来,云州面临几件迫在眉睫的大事,其中金乌剑的两件隐患已经算是解决了,从罔两山出征的队伍也已经回来,该收留的收留,该解散的解散。而潜伏在暗处的龟寇则一直迟迟不见行动,云州便内紧外松,放松了明面上的戒备,一则舒缓人手,工作生活得以继续,二则看看露出破绽能不能将龟寇引出来,一举击破。 比起云州的外面平静,内中暗潮汹涌,琢玉山庄是真的很平静。 汤昭有任务催着,一心尽早学会抚养剑祇之法,留在朱英那里闭关不说,山庄上上下下也都过着细水长流的日子。 薛闲云自从大徒儿叛出师门,小徒弟青云直上,自己也了了铸剑师的心愿之后,整个人突然懒散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追求了。不要说修炼,就连一向热爱的符式研究都有些懒懒的。虽然也还时不时在攻玉馆铸剑,大部分时间却用来钓鱼。 他如今就连指导弟子也只是敷衍,反正他的弟子们都大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也该会自己学习了。甚至年轻一辈的弟子中有极好的人才,连薛夜语也建议他收下,他也就一句:“比阿昭如何啊?”就打发了。 几次三番,惹得薛夜语怒了,和他发了一通脾气。薛闲云哼哼唧唧道:“我岁数大了,没心气了,你们岁数还小嘛。从今天起,你们就可以收徒了,真玉弟子一样能收真玉弟子,成为我琢玉山庄下一代顶梁柱嘛。你也好,老三老四老五也好,哪怕是徐终南那小王八蛋在京城收了好弟子我也认,只要别给我丢人。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能立起来,还不能自己光大门户,还要我老人家操心,你也好意思吗?” 薛夜语虽然还是希望他振作,但讨到了这样一句话,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从即日起,琢玉山庄第三代开山了。 真玉弟子除了江神逸和汤昭以外,其他人在山上多年,多少有些交好的小弟子。虽然若收为真玉弟子,不是看谁关系近就好的,但关系近的人当中总有能力也够的,趁机收下岂不正好? 至于这样会让师弟变成徒弟,生生降了一辈儿,反正双方乐意,别人说不出什么。不成真玉弟子,辈分有什么意义? 譬如符清欢,她就一口气收了三个弟子,其中两个都是汤昭的熟人,一个是花容夫人的女儿花惜福,另一个正是汤昭介绍来的隋云。 隋云经江神逸取出剑种,没有回去跟隋家班汇合,就留在山上。汤昭夸口说她被自己师姐带上山收为弟子,自然是一时安慰之言,但琢玉山庄也是云州数得着的门派,若能在这里结下师徒缘分,那也是相当不错的事,将来成为剑客会更顺利。 本来汤昭想请薛夜语看看,但薛夜语正在悟通剑客的最关键时刻,一时分身乏术,隋云却闲逛时入了符清欢的眼。 许是隋云走江湖学了一身吹拉弹唱的本领,而符清欢也精通才艺,雅好音乐,两人性情相投吧。 本来符清欢也有自己的亲信弟子,这回也选定了两个亲传弟子,纵然喜爱隋云,究竟有个先来后到,总不能如堆柴一般,后来者居上吧? 但谁叫隋云是汤昭介绍来的呢? 汤昭如今的地位不用说,实力上地位上都扶摇直上,即使师门都是师兄弟姐妹也不能无视这种变化,因此隋云一上来就受到了重视,再加上她资质还是相当不错,又自带一个极其相配的剑种,眼看大有前途,便一步成了真玉弟子。 同样花惜福能在符清欢的一群师妹中脱颖而出,也不能说没有汤昭的缘故。 另一边,其他人也在步步前行。 年底,薛夜语终于悟剑成功,历时一年半成功成为剑客。不出意外,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剑庐上飞起了一只羽毛蓬蓬的猫头鹰。 另一边,江神逸和他的鳄鱼也在魂魄研究上有了重大突破,至于是什么突破,别人不能得知,总之他们很是兴奋,研究的更加起劲儿了。 这方面,薛夜语是真的比不上他的老对头,别说挫折,人家当了鳄鱼还不忘研究呢。 秦海舟和邓崇也各自收了弟子,还负责照顾一部分白玉生晖的生意,其实也就是负责供货。店面在柳掌柜的掌舵下稳步扩张,在云州开了五家分店,无论是官面上还是江湖上都如鱼得水。现在整个琢玉山庄和白玉生晖已经密不可分,甚至云州也和白玉生晖关系越来越紧密了。 这种欣欣向荣的情势,不由让柳掌柜心生豪情,想着向云州之外迈出一只脚。 只是这只脚还没迈出去,云州之外的市场是非常残酷的,面临的可不只是生意场上的风险,还有物理上的风险,汤昭还在闭关,他不出关亲自护航,柳掌柜再跃跃欲试也不行。 平静的生活过了几个月,到了年关,就在琢玉山庄已经在新剑客薛夜语的主持下筹备过年事宜时,山上终于来了客人。 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哟,长乐来了!过年好啊!” 江神逸刚刚结束了繁忙的研究,就见山上来了一位熟人。 卫长乐这些年本来没什么朋友,但经过这一次罔两山之旅,他与众人并肩战斗,又同被留在白玉京呆了两个月,这期间和同龄人相处,总能积累友谊的。如今他也比刚刚和汤昭接头时候精神状态好多了。 这其中,江神逸的性情虽然骄傲,却是最友善直爽的,非常好相处。他虽聪明,心思却简单直率,谁和他相处都能渐渐放下心防,因此卫长乐和他关系很好。 相比较而言,卫长乐和危色虽然也有战友的经历,相互之间就不怎么亲近,相性不好。 见是江神逸出来,卫长乐笑道:“江兄过年好!” 在他旁边两个少年男女一起欠身道:“过年好!” 江神逸笑道:“这是长秋和长信吧?哟,长高了!” 这两个孩子,自然就是卫长乐的弟弟长信和妹妹长秋。之前被托付在隋家班里,后来被汤昭一起接回了云州。 卫长乐从白玉京回来,听到这个好消息,飞也似的感到了暮城,见到了两个弟妹。 眼见弟妹平平安安,虽然不说如何富足,但也健康成长,卫长乐感激涕零。当下千感万谢,又取出现有的全部身家来酬谢。 经过交流,两个孩子还是让卫长乐带回。虽然跟了这几年跟隋家也有感情,但终究是卫家的人,跟着亲哥哥更加名正言顺。再者,哪怕隋家受到汤昭照顾能安顿下来,也不过耕读传家,富足而已,前途也不能和长乐相比,跟着他对两个孩子也好。 上一次半年前,江神逸见过长信、长秋两个,如今再见,虽然才几个月时间,但明显比当时长高了,也壮实了,精神气也不一样了。到底长乐能教导更多,自从回来之后花了很多心思,让两个孩子脱胎换骨一般。 “来探望师弟的?那得等一等了,他现在闭关,谁也不见。连我都没法和他直接见面。我找师姐给你说说,看看师弟能不能出来见面,总不能叫你大老远白跑一趟?” 卫长乐笑道:“没事。这一次不方便也行,反正以后常来常往。” 见江神逸不解,卫长乐笑道:“我刚刚调任及春城的检地司副指挥使了。” 江神逸有些惊奇,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卫长乐因为参与危险任务,又立下功劳,一举成为剑客,跳过了数年资历,如今以剑客身份成为一城副镇守使也不算过分。不过恰好放到及春城应该是有照顾汤昭的意思在。 既然他能胜任地方工作,那看来精神状态真是恢复了不少,江神逸也为他高兴。 江神逸笑道:“可以啊,这就成了父母官了?以后我们去及春城得请你行个方便了。” 卫长乐连忙摆手,笑道:“我哪敢当?别说公子,薛庄主也是检地司副指挥使,我顶头上司,我还差着多少层呢?兄长有什么事儿叫我一声,赴汤蹈火。” 江神逸笑谈了两句,又道:“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师弟,我带你去山上吃点好的。咱们沼泽里的鲜鱼很香。对了,这两个孩子……” 他打量了一番,笑道:“既然把孩子带来,难道是想叫这两个孩子来我们山庄?” 卫长乐笑道:“他们若有这个福气自然再好不过,就怕没有这个资质。铸剑师哪里是人人能当的?比学武的要求还高呢。” 他沉吟了一下,凑到江神逸耳边,道:“我带他们来,第一是再拜见公子,这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过年自然要拜见的。还有,就是来见见长信的亲哥哥。” 江神逸奇道:“亲——你不是亲哥?” 卫长乐道:“我是族兄,说是哥哥没问题,但终究血缘还有比我更近的。他就在琢玉山庄。他叫——” “卫建章。” 638 要账 卫长乐没有见到卫建章。 虽然卫长乐自认为来的够突然,但卫建章不知从哪听到卫长乐他们的消息,连忙翻窗户跑了。走的时候十分匆忙,连窗户都没关。 卫长乐带着两个孩子进屋时,就觉得屋里冷飕飕的,就见窗户大开,窗扇还在晃动。显然人刚刚跑了。 卫长乐冷笑一声,赶到窗户边往外看,只看见茫茫水泽,倒是没看到那个仓皇逃窜的影子。 虽然没看到背影,但明显对方跑出去的时间不长,他要是去追也能追上。但他只站在那里,并没有去追。 长信晚了一步,赶过来就要翻窗户,长乐拉住了他,道:“别去了。” 长信咬牙切齿道:“就这么放过他?岂不便宜他了!一定要追上去讨个公道,不然咱们这些年的苦不是白吃了?” 他激动地道:“当年……当年家变,虽然各房各自逃散,但家底都还在。谁知他仗着年纪大些,在外面得了消息也不通知我们,自己卷了所有细软先跑了,连钱庄上的账目都清空了,分明处心积虑。别说把责任全甩给哥哥他自己脱身,哪怕他留下些金银来,也算他是个人,哥哥和我们也不至于那么艰难……” 卫长乐道:“放不放过他你也不能追。一则这里是先生的琢玉山庄,咱们大喇喇的捉人追逃不礼貌,二则要小心他在路上埋伏你,使出拖刀计来。究竟他修炼时间长,武功比你强,若是翻脸伱如何应对?就算他不直接动手,翻脸吵架你也未必赢,他摆出兄长的身份……” 长信气道:“他不是我兄长,他算什么狗屁兄长?要不是哥哥,我们早都死了……” 卫长乐闻言神色一黯,道:“倒不是我,我有什么本事保护你们?要谢谢隋大叔、汤公子这些好人,你们若一直跟着我,也未必能活……这也算缴天之幸,否极泰来。终究我们的运气不是最坏的。” 他摇了摇手,道:“虽然卫建章可恨,但终究最可恨的是那些人。先有的仇人,后有的逃兵。我来找卫建章是要账的,也不是要他死。如果他还有良心,心存愧疚,就等在这里,诚心改悔,在这里稀里哗啦一哭,又肯今后好好对待长信,我也不要他怎样,分账归还我们的那份也就过去了。如今他不肯留下,一心逃跑,这才尤其可恨。可见连人心也没有,那不但要如数奉,还还要多加利息才是。” 他指了指房间,道:“这是他常住的屋子,我们先把家底扫一扫,看他留下什么。要是只是人跑了,家底还在,也就是他默认东西可以赔,咱们拿走也算还账。要是他这当口还要卷包烩,那就是存心一毛不拔,死硬到底。自是他如今也不觉得有错,那就别怪我追账到底,叫他不得安生,后悔莫及。” 他一挥手道:“搜。” 长秋和长信答应一声,纷纷抢过去翻屋子。 其中长信翻得最起劲,倒不是想要搜出多少钱来,而是笃定卫建章这混蛋不会悔改,还是要追上去把他扒光了才好。 长信和卫建章是真的同胞兄弟,至亲骨肉,可算是如今世上最亲的人了。但兄弟和父母不同,若是父母对不起孩子,纵然孩子心有恨意,也难免念及生恩,感情复杂,最后难下狠心。 但是兄弟可不一样,别说有仇的,平时为些房子地什么的还动不动反目呢,何况是真被坑惨了的。他是打从心里恨死卫建章了,行太宗之事都不带眨眼的。 搜了一圈,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少,但是都不过日用之物,根本不值钱,金银更是凑不够十两。当年卫家家资豪富,纵然大部分都毁了,只被拿走的金银细软就非常可观的,看来卫建章还是走时又把钱拿走了。 卫长乐见了也不奇怪,笑道:“给脸不要脸。既然如此,咱们耗上了,以后常来常往的,还能叫你跑了?咱们走。” 想来卫建章不知道长乐已经调任本地检地司副使,以为是千里迢迢来的,躲过这一次怎么也能安生几日。却不想卫长乐已经住在他山下了,所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是下山的路守得好,和尚也跑不了。 长秋听说要走,问道:“要不要把房子烧了?” 卫长乐诧异的看她,琢磨这丫头走江湖养出泼辣劲儿来了。长信已经先一步道:“别傻了,这附近都是房子,是汤公子师门的地方,岂是胡来的?” 长乐道:“长信说得对。长秋你做事要动动脑子。这里是琢玉山庄不说,就是在外面,你就能随便烧房子了吗?最好想个办法把他引下山来,抓住了先教训一顿再要钱。看他躲几时?走,先给公子拜年去。” 三人先离开,长秋走时用胭脂在墙上写了几个大字:“卫建章你这缺大德的王八蛋,这辈子你别想好了!躲你娘肚子也要揪你出来,就是挑山招也要还钱!”胭脂如血,写在墙上如血书一般,用词简单直白,颇带江湖口。 长信则顺手把房子的门窗都拆了。 三人回到攻玉馆,远远看到馆前已经有了几人。卫长乐正要等等再过去,长信悄声道:“那个人我认得。”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高个子,道:“那个人应该是幽州检地司的镇守使,车大人。” 当初长信在幽州的时候,对官面上的事一点儿也不懂,但回到卫长乐身边见识一下子打开,尤其卫长乐也是检地司序列的,再回忆当时的情形就更加清晰明了了。 卫长乐心中惊奇,各州的检地司互不统属,不知道一个幽州检地司为什么要拜访汤昭。再看那车镇守,穿的是便服,甚至可算衣着寒素,面上身上颇染风尘,表面平静,但还能看出眉宇间笼罩一丝焦虑忧愁。莫不是遇上什么为难事来这边求助的? 除了车镇守,旁边还有几人,卫长乐看其中一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只看穿衣风格与云州这边不同,其中一人更另一人低低说话,口音也不是云州的。 居然还有外州的人来? 卫长乐越发奇怪,但转念又想:公子现在身份不同,封侯也是那边封的,有外州的人来拜访也不算稀奇?既然那位镇守使是幽州的,那其他州的人也能来。 只是但愿公子不要和狗朝廷走得太近。 这时江神逸出来,道:“几位贵客请进,师弟马上就到了。这位……你好像是……” 其中一人笑道:“吾乃寿王殿下座下柳鹄,与扶光侯是旧相识。与江少侠也有几面之缘。” 江神逸“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我们是同船回来的,就是你不太惹眼,喜欢一个人呆着,是个低调的人。怎么今日又来了?” 柳鹄呵呵一笑:他哪里是低调,而且和他一边儿的奴隶主和奴隶贩子都死的差不多了,他靠着胆大机变再加上运气混上了这边的船,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要是再高调点儿万一被哪个盯上了还不是找死?所以他一路上都夹着尾巴做人的。 好容易从山上回来,他半路就逃走,一路逃回寿王那里,就听到新任扶光侯汤昭的消息。 他确认了汤昭是汤昭之后,只觉得此事非常荒谬——怎么罔两山的剑侠汤昭就变成了云州的指挥使朝廷的列侯汤昭了? 柳鹄自己复盘了罔两山的经历之后,虽然不能尽数明了,但越想越觉得水深,越想越发出了一身汗,只觉得断不可叫人知道此事。也不可再靠近云州,尤其是绝对不能再见汤昭这煞星,只当没有这件事,王爷面前找个理由交差便是,糊弄主上嘛,还是比较简单的。 其实第一件事他是做到了的,如今云州的经历除了当事人,还没人透露出去,他也没有。糊弄寿王也成功了,但不再来云州的愿望并没有达成。主君差遣,他不得不来。 他干笑道:“我奉寿王殿下之命,给扶光侯送点新年礼物。” 江神逸有些疑惑,道:“师弟和寿王殿下有交情吗?哦,里面请。” 他也不知道汤昭在外面有什么经历,且与卫长乐不同,他虽然经历惨变,却纯是江湖恩怨,倒对这些官面势力没什么成见,想汤昭既然接受封侯,这些朝廷的人情世故也不能推辞,便客客气气请进,又看向另一位生面孔,道:“您是……” 这位也是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和柳鹄气质有些相似,都是贵人客卿的气质,道:“在下是纯王殿下座下李蒙,来拜会汤侯。” 江神逸懵懵然道:“啊,纯王……” 这更是他知识盲区了,寿王他还有个印象,纯王可就一点儿没听说过。他只听过几个有名的王爷,但天下的王爷也不少了,最近朝廷封王也很积极,左一个王右一个王,他没听过也寻常。 倒是柳鹄看出来了,解释道:“雪山王殿下去岁进京,陛下赐宗室辅政之位,改封纯王,乃是如今京城最赫赫有名的王爷。” 江神逸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雪山王殿下啊。请。” 雪山王世子王飞,那也是常来往的,反正比寿王亲近。 当下柳鹄、李蒙、车林再加上卫长乐几人一起被迎入沼泽畔的剑庐当中。这是汤昭自己的剑庐,汤昭虽然在朱英的森林里,却不会把外客引入的。 正当几人以此进门时,李蒙轻轻碰了一下江神逸,便擦肩而过。 江神逸心中一动,发觉手中多了一张纸条。 (本章完) 639 遭遇 “笃笃——” 听到敲门声,车林睁开了眼。 门口有人敲门,面带微笑,正是几个月不见的汤昭。 “车镇守,好久不见。抱歉叫你久等了。” 车林他们一起进剑庐,但汤昭分身乏术,他们又是不同地方来的人,目的也各有不同,只是今日凑巧赶在一起而已,总不能一起去见汤昭,那谁也别想说话。因此危色出来请几人分别进不同的厅堂等待。 车林自认自己身份不贵重,和汤昭关系也不十分亲近,料想自己要落到最后,索性就在客厅找了一把椅子打盹。 这么一打盹,居然睡熟了,听到敲门声才醒过来。 按理说他身为一个剑客不该如此轻率无备,但没有办法,他太困了,一旦放松下来就撑不住。 车林起身道:“汤指挥。恕我失礼,这两天事多,我一直没合过眼……” 他打量汤昭,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感觉,汤昭身上有一层光似的? 之前看到汤昭,说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光,那是文学修辞,现在说他有一层光,那是客观描述。 汤昭身上真的有一层微光,温暖柔和,像清晨的阳光。 而且…… 他好像又强大了。 这只是直觉,毕竟以车林的实力是不够判断汤昭的强弱的,他只是有这个感觉,这个本来就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少年人隔了短短数月又更进一步了。 这他娘的,别人的十八岁…… 这时汤昭也讶道:“车镇守修为更进一步,恭喜。” 车林苦笑道:“哪里称得上更进一步?现在也只是剑客的实力,我离着剑侠还遥遥无期呢。不过是经您指点,再加上舍弟的事受到刺激,剑心有所领悟罢了。这点微末进步在如今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汤昭道:“剑心有所突破,剑侠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最近……可还好?” 他不便直接问车林那边的事,涉及家事,车林想说可以说两句,不说就算了,只是看车林这状态,似乎经历的不只是家事。 车林叹了口气,道:“车羽死了。” 汤昭“嗯”了一声,不便接话。 车林解释道:“不是我杀的。也不是自杀的。您走之后,我把他留在家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苦劝导数日,他虽然没有完全松口,但也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了。我想他若肯戴罪立功,未必没有生路,便悄悄去求了我一位老上级,请他将我和车羽一起带到州里检地司总部,在总部一则关押,二则保护,防他被魔教所害。” 汤昭点头,道:“难道是哪位上级……” 车林摇头道:“不是。我那位上级还是可靠的。他带着我们走小路去了总部,一路上虽然风餐露宿,倒也平平安安,没什么魔教痕迹。车羽他虽然冷言冷语,但也还算老实,没有用尽力量逃走。我们就顺顺当当的进了总部。然后……” 汤昭凝目道:“被灭口了?” 车林点头道:“是。莫名其妙的被灭口,刚刚进了城向总部通报了此事,甚至还没有等到指挥使这些管事的来过问,也没有下到牢房里,我们在下处等消息时,就突然人没了。” 汤昭有些恼怒,道:“检地司总部也不安全,与魔教沆瀣一气?” 车林苦笑道:“是啊。舍弟横死,我还懵着呢,我那老上级见多识广,当机立断叫我赶紧走。也亏了他做掩护,我连夜逃出了蓟山城。我略一修整,立刻明白连蓟山城总部都被人渗透了,幽州不宜久留,当下连夜西逃。一路上遭遇了三四拨敌人围攻,亏了我还有些进步,也亏了我剑象有些改变,悟出两个保命的剑术,一路追追逃逃,逃到了云州境内。” “到了云州境内,他们就不大敢公然动手了。再加上上次和池镇守留有联系方式,请他接应了一下我,这才把追兵甩掉。我想在云州边境呆着除了麻烦池镇守也不是了局,我又是个无能的人,天大地大,我的容身之处可不大。我能求助的人,最多也就是您了,再加上和您有个约定,于是就厚颜投奔来了。” 汤昭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曲折,他还以为车林是按照约定来取剑的,剑他已经准备好了,因此也就放心的后来见车林,若早知如此倒该早单独请他到清净的地方,不要叫不知底细的外人看见。 他沉吟道:“无论如何你先留下,我这琢玉山庄是安全的。在这人世间,除非国师亲自来取你性命,不然凭我汤昭之剑,绝不能叫伱有事。” 先给了车林一个定心丸,汤昭继续道:“然而那事也不能就算了。一则毕竟是令弟,律法该他如何不说,有人私杀就是死仇。二则那事是我们一起破获的,人是我们一起拿下的,怎么能不明不白的没了下文呢?更别说倒打一耙了。再则,检地司堕落到这个地步……” 他站起身,慢慢踱步,转头问道:“你被通缉了吗?” 车林道:“自我逃出幽州之前还没有。这几日我不知道。” 他明白汤昭此问的意思,这决定着幽州检地司污染到什么地步。 汤昭不但实力强大,明面上的地位也很高,他要解决这件事,可以走官面,也可以单纯的以力压人。 如果车林真的被通缉了,那就是说明幽州检地司烂到根了,高层明目张胆颠倒黑白,除非推倒重建,不然也没那么多废话可说了。 现在车林还没被通缉,汤昭继续问道:“你那位老上级怎么样了?” 车林苦笑道:“也断了联系,不知道他的情形。” 汤昭沉吟片刻,道:“这样,我先说两件事,你的人我一定保,你的事我一定管。你先留在山上,我打听一下幽州的消息,多收集些信息。先摸个底细,然后再计议。再者,我会请人把你家里人接出来,先解决后顾之忧。” 车林听了,一时潸然泪下,道:“有您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若非是您,车林早死几次了。大恩不言谢,唯有来日粉身以报。” 汤昭安慰几句,便找来一个白玉弟子,送车林去客房休息,又叫人准备热水热饭送过去,心中也是感慨:又多加了一件难事。 他就说在森林里清闲几个月是偷来的吧?刚刚一出来就多了好几件事。哪一件事都不能推脱。 离开房间,汤昭回到后厅。 一进后厅,就觉得白气弥漫。白气中混杂着水汽和肉香。 在厅当中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正中央摆着一只铜锅,锅里水正在沸腾。铜锅周围堆着一盘盘羊肉、肥牛、鲜虾、丸子、鲜鱼、羊尾油……另一个小架子上摆着蔬菜豆腐。 此时蔬菜的盘子还满满的,肉盘子已经空了大半,盘子里的肉一半在锅里,一半在肚子里。 江神逸一筷子下去满满捞上肥瘦相间的羊肉,浸入自己面前的麻酱碗里,一眼看到汤昭,笑道:“师弟来了?快,我给你下一盘豆腐。” 闻言,正在大快朵颐的危色和卫长乐连忙各自从锅里捞出一大坨羊肉,给汤昭的豆腐腾地方。 汤昭翻了个白眼,道:“亏了我回来早,不然这顿涮羊肉就成了熬豆腐了。两个孩子呢?” 卫长乐咽下满口羊肉,道:“他们吃好了,我想咱们一会儿肯定要喝酒,就让他们先去休息了。”说着把一直在热水里烫着的酒壶拿了出来,先给汤昭倒上一杯酒。 汤昭叹了口气,道:“我出去的时候还兴冲冲的等着咱们一起喝酒,现在出去一圈倒添了几件烦心事,这酒成消愁的了。”说罢就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浆一饮而尽。 江神逸斜眼看他,道:“天塌下来了?” 汤昭道:“现在还没有。” 江神逸笑道:“还是的。今天既然没塌,今天这顿酒就痛痛快快喝,明天早上起来,你有多少烦心事烦不得?我们俩也罢了,长乐大老远来,非叫人看你愁眉苦脸的?这羊肉都不香了。” 汤昭笑道:“师兄说的是,不是天塌下来,何苦一个晚上也要坐立不安?先走一杯!”说罢再饮一杯。桌上几人陪了他一杯。 卫长乐道:“公子不必顾忌我,既是咱们不是外人,喜怒也不用藏着,能和我们说说,就算我们力量微薄,也可以帮您纾解一下烦闷。再者你知道我的剑的,有的时候还算有点用。若有用到我的地方,您可别不好意思。” 汤昭沉吟道:“确实有件事想麻烦你。”他知道车林有大麻烦,现在不知被什么人盯着,家里也需要去人帮着赶紧转移。他本想让危色去一趟,但现在想想,还是卫长乐合适。把车林一家消失掉,这件事就有更大的转圜空间。 至于说卫长乐现在是检地司副镇守使不宜去其他州郡活动,如果汤昭为这个不肯麻烦卫长乐,长乐反而难过。 他跟卫长乐交代几句,道:“既如此,请长乐替我跑一趟。危色帮我收集一下情报。眼看就过年了,咱们先过一个踏实年,来年我得去京城一趟,危色跟我去吧。” (本章完) 640 谣诼 “过完年就去京城?” “嗯。不能不去。” “唉……”酒桌上,薛夜语给他夹了一筷子飞龙肉,道,“真是辛苦。好容易偷出半年休息时光,转眼又要出去奔波。大过年的,还有危险……” 汤昭忙悄悄拉了一下薛夜语,道:“姐姐小声点,师父在那儿呢。我跟他说,我去京城是为了封侯之后朝觐天子,是例行程序,他可什么也不知道。不用跟他说什么危险,这是咱们的秘密。” 薛夜语一怔,看向酒桌前的一个身影,从东到西,手舞足蹈,好像一只翩翩起舞的仙鹤。 此时正是琢玉山庄一年一度的年夜饭,虽然大家都快坏畅饮,但能这样放浪形骸的只有一人,就是她老爹薛闲云,今日在年夜饭宴席上喝高了,此时正拉着身体转好的薛来仪要拼酒,端的成了全场的焦点。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冲着他耳朵喊,想来他是什么也听不见的。 薛夜语这才回头,没好气道:“你得了吧,还咱们的秘密呢?说的你和我多亲似的,明明也是都瞒着我。还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亏了神逸那小子不如你有城府,心事重重写在脸上,我问了他才知道,不然我也以为伱一过了年匆匆上京是好事呢。” 汤昭笑嘻嘻道:“不算好事,但也没那么危险。姐姐难道不信我?不是我夸口,这人间可以威胁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薛夜语摇头道:“你要是不夸口,我就信,你突然这样自夸,我反而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若是别的地方你自然横行无碍,可是京城……国师不是在哪儿吗?有他在,谁敢说自己定能全身而退呢?他还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不是吗?” 汤昭笑道:“国师固然厉害,我又不是去硬抗他,甚至云州和他关系不错。除了他,其他人面前我还不能横行吗?” 薛夜语道:“但凡你真有信心,怎么不肯让神逸跟你去呢?他还挺喜欢游逛的,倘若这只是一趟公干或者游览,能去京城看看花花世界,他必然想去,你也不会不允。现在却是他提也不提,你只跟危色两个去,这其中难道不是遇到危险方便脱身的考量?” 汤昭本来还要继续争辩,突然哑然一笑,道:“姐姐看得通透,我瞒不过你。这一次确实不是好相与的,师兄不适合去,毕竟这是朝廷的事。” 他顿了顿立刻又跟上,道:“其实我这次也不是一两个人去,虽然师兄不去,但我下了山之后就去汇合云州的队伍,我们队伍洋洋洒洒一百多人呢。” 薛夜语奇道:“这么多人啊?”她虽然出身富裕,地位也不差,但并非出身权贵朱门,不知上层的世贵奢侈人力是什么排场,王侯出门一百多人也不算多了。 汤昭道:“这不算什么,一个诸侯进京只带一百来人,已经十分低调,十分恭顺了。再少的话不如直接押解进京罢了。” 薛夜语更奇,道:“连你们君侯也要去吗?” 汤昭正色道:“要去,所有诸侯都要去。我想过几日连山上也会听到这个消息,陛下召天下诸侯进京。” 短短一句话,含义却仿佛惊雷,连薛夜语这“江湖草莽女子”都呆住了,喃喃道:“这这这……这是很大的事儿吧?” 汤昭点点头,薛夜语道:“难道年前那几人来是叫你进京的?这么草率吗?难道不该来个天使,下个圣旨吗?” 汤昭道:“圣旨还没下呢,也不会下到咱们山上,这两天可能到中天府了。之前来的那几位是先拿着消息来透风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认识的人多,透风的就多。我这才两拨人,君侯那里肯定有更多的人来传信,请她早做准备,但准不准备她都要去,只是先心里有数罢了。” 薛夜语点点头,她可真是个门外汉了,本能的知道这是大事,可是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沉吟片刻,道:“江湖上都说宴无好宴,朝廷会不会也是如此?大过年的叫所有诸侯进京,总不能是给大家分果子的吧?” 汤昭道:“是啊,可能是鸿门宴。” 见薛夜语皱眉,汤昭心想这可能对她是个陌生的典故,笑了笑,道:“当然可能不怀好意,但也不会是把所有人骗进来,摔杯为号,两边冲出五百刀斧手这种小把戏。且别说各诸侯的实力,那真正不听命令的根本不去,去的都是名义上的‘保皇派’,要是把他们都干掉,那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虽然纯王给的消息也语焉不详,但据说……” 他轻轻凑在薛夜语耳边,道:“据说啊,是京城刚刚进行了一次权力交接。咱们小皇帝长大了,和太后做过一场。结果是小皇帝赢了。少年天子就想大展拳脚,把自己的力量归拢一番,请还听他的人进京一聚,一则是效忠,二则也是分分果子。这回来的呢肯定是有好处,不来的大概也不再当自己人了,说不定有什么削藩的政策,甚至将有一战。” 薛夜语恍然,道:“咱们平平安安的时候,外面倒是腥风血雨的,天下的事真多。不过皇帝招外军进城,是不是谁讲的故事里说这样不好?” 汤昭指了指自己,道:“我讲的故事。主动招边军入城,那是取祸之道。不过这回能来的都是一两百人的小队伍,不会有大军入城的。再说这年月,与其担心千军万马进京,不如担心有高手一剑之力倾覆皇室,物理上改朝换代。然而既然国师还在京城,那京城就稳如泰山,那需要咱们这些外人担心啊?” 薛夜语点头不已,她其实也不关心朝廷,也不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反贼,只是不关心而已。云州人久在边陲,云州人都是神州边缘人物,多半也不关心朝廷和皇帝老儿。薛夜语一心养猫头鹰,就算真的朝廷被推翻了,只要不打到云州,打到九皋山下,她才不在乎。 但她在乎汤昭,忙道:“但这个时候京城势力错综复杂,还是很麻烦的是不是?有的时候也不是真的想打起来,可能起了摩擦,不知不觉就乱起来了呢?再者你其实不算诸侯吧?他们说的诸侯都是列土封疆的,你哪有地盘呢?你就一个光杆儿司令,最多加上危色,再加上我们这些同门,商铺,还有那只乌龟。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何况云州高远侯要去,已经是个风险,除了她你是云州最强的,关键时刻能镇住场子,应该留下来守家,以防不测才是啊。” 汤昭颇感惊异,薛夜语虽然不知内情,但她本能推断的都对。他和高远侯沟通的时候,高远侯极力要求他留在云州本地,以防万一。至于朝廷的命令,想搪塞总使用有办法的,就说堂堂一个剑侠病了,风寒了,崴脚了,头秃了……朝廷又能怎样? 汤昭也知道应该如此,但他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他收到的不知纯王的消息,还有另一封来自京城九天道宫的消息。就是那张被塞给江神逸的纸条。因为写着汤昭亲启,江神逸本不在意,就递给了汤昭。 但当汤昭看清了上面的消息,然后转述给江神逸后,江神逸也坐立不安了。自从吃了那顿涮锅,他也是食不知味好几日了。 信是徐师兄传来的,言道可靠消息,京城泛起了灵芝剑祇的传言,传的活灵活现,说祥瑞已经出世,带着帝王紫气,不但能庇佑人百事如意,得祥瑞者更可得天下。 这消息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在大晋却又有迹可循。据说大晋太祖当年之所以能快速崛起,以花甲高龄成为剑客,短时间内又突破剑侠,数年变成了纵横天下的高手,甚至还成为剑客大军的领袖,短短几年席卷天下、定鼎九五基业,就是得到了一株灵芝剑祇的庇佑,事事顺遂,诸天加护,几乎到了心想事成的地步。 如今灵芝重现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一开始徐终南还不在意,他觉得说不定是朝廷放出的鱼饵。毕竟那些不听话的诸侯不想来京,那小皇上说不定就想到这一招,用一个“天命”把反骨仔们引进京城慢慢炮制。 但渐渐地风声开始不对,就连他在道宫里也听到有人谈论这个消息,而且已经有鼻子有眼,说灵芝剑祇正在恢复实力,就要出世,又说剑祇已经选择了灵使,正在灵使手里休养,到了这几天,他甚至听到有人确切的说,灵芝如今正在北方! 徐终南本就心虚,这么一听不免焦虑非常,一日更胜一日。但他正因为疑神疑鬼,反而不敢轻易折返回山,生怕这是引蛇出洞之计,怕这当口自己离京惹人怀疑,只好辗转托人带消息,叫他们快把朱英藏起来。 汤昭也是如临大敌,一面赶紧准备转移朱英,一面又觉得逃跑不是长久之计,谁也不知灵芝是怎么暴露的,万一是被推算出来的呢?因此他必须要釜底抽薪,把这件事弄个明白,看是谁放出的消息,又有什么目的。 如此,再加上宣诸侯进京的事一并出来,不由得他不走一趟了。 (本章完) 641 凉州之谈 大年初五,最狭义的「春节」已经结束了。 「破五」之后,那些最苦逼的人连元宵节都等不及,就要收拾收拾东西出去工作了。 汤昭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本以为这任务千里迢迢从京城下来,又要人再千里迢迢上京去,怎么也要拖到元宵节以后,哪想到大年初一得到消息,京城宣召各地诸侯进京,一同在京城元夕赏灯。 大年初一下令,元宵十五各州人马必须到齐,其中边塞要地远隔万里,十五天快马也就将够赶到的,这是什么荒唐命令? 「狗屁圣旨,还不让人过节了?」 话是这么说,汤昭还是得去。为了调查灵芝的传言也必须去。 这还是高远侯照顾他,让他破五之后再出发,在中原和云州的队伍汇合即可,而云州的正使队伍则早在大年初二就出发了。 至于说独自一人去,直接飞到京城与云州汇合,那不可能。你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没有名正言顺的名义,一个剑侠或者剑客私自入京,小心一道雷劈了你。 这个雷劈就是物理意义上的雷劈,真劈。 即使地方上到处是乱世之兆,大晋的心脏京城依旧有这如同天罗地网的守护力度,这当然只能归功于一个人——国师。 所以国师当真是大晋国的恩师,恩同父母,只要国师一日,京城不会陷落。只要京城还在,大晋的正统就还在,其他人得不到九州神器,终究是一场空。而国师是不管外州事实上的割据的,但若是有人胆敢称帝,也难免遭到天雷劈顶。是以现在各州多得是土皇帝,没有哪位头脑一热就扯旗造反。连龟寇都还蛰伏待机呢。 云州这边一向是尊重皇室的,高远侯一直被人称为「保皇党」,据说当年受过先帝大恩,拔擢于行伍,数年之内平步青云,差点儿就成了托孤重臣之一。虽然最后在今上登基之后以孤身北上重整云州为结局,疑似遭到了排挤,不过还在京城保留了相当的人脉和影响力,也没有从此不理会朝廷乃至矢志报复杀个回马枪啥的。 这一回云州的队伍以高远侯为首,侯府和都督府两套班子加起来带了一百来人,其中左右副手两个剑侠,就一个退下来的老指挥使南指挥,还有就是汤昭。其余得力的助手剑侠一个没带,只带了几个年轻剑客。 要说不重视,一百多人有三个剑侠还想怎样?有些诸侯根本拿不出这样的班底。 要说重视,实权人物一个没来,麒麟剑、貔貅剑这样的高层通通守家,狸花剑、狴犴剑这样中层的亲信也不在,连张融都没来。恨不得就是一行人全都墨在京城,只要汤昭能逃出去就不影响云州运转,这不是防备又是什么?要不是汤昭非要来,高远侯这一行在京城跟人同归于尽都不怕。…. 等到初六那天,汤昭终于处理完了手中的一些列事情,带着危色上了路。 队伍出发了四天,但汤昭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赶上了。 高远侯正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走,一行连仆役都是侠客的队伍,走路速度和骑毛驴的秀才差不多。 「哟,还真来了?我还道你不来了。」高远侯见到汤昭半戏谑道:「我还想你改主意留下守家呢,可惜你不肯。」 汤昭尬笑道:「说好的事怎么能改变呢?岂能叫君侯空等?」 他来这里是为了查灵芝的事,这件事他没告诉高远侯。不是信不过君侯,而是这件事太过要紧,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因此也绝不可能委托其他人调查,只有他自己亲自走这一趟。 「南指挥呢?」 「老南啊,走了两日就觉得胸口憋气,看样子老病根 儿犯了,我让他车里歇息去了。这么远的路,难为他一把老骨头了。」 …… 好一支精兵强将的队伍! 剑侠也有老病根吗? 其实肯定有,剑侠可能不会生常人生的那些病,但他们也会遭受常人不会遭受的危险,像南指挥据说比高远侯岁数还要大的多,谁知道当年受过什么伤,以至终身难愈。 「为了照顾南指挥,行进会慢一点儿,估计再有四五天再到京城吧。」 汤昭一算,道:「那也绰绰有余了。今日才初六,到了也就初十。能提前四五天到呢。」 高远侯摇头道:「怎么能卡着时间去呢?总要留下交际和打探消息的时间。不然到时迎头挨一闷棍,后悔可也晚了。」 「再者,所有州郡都不会踩着时间去,你总不能比昆岗还晚到吧?」汤昭笑道:「方向不同嘛。咱们北方下雪,大雪难行不成么?南方那些州郡又不下雪。咱们比凉州快就行了吧?」 高远侯笑道:「那肯定是比不过的,凉州刺史如今正在京城呢。」 汤昭一怔,紧接着隐约想起是有这件事,道:「好像凉州刺史没去上任?」 高远侯颔首,道:「三年前任命的,一直不肯赴任。历任刺史嫌弃凉州艰苦混乱,要么赖在京城不去,要么呆在凉州玉城不出门,从不管民生庶务。而越没人管,凉州越艰苦混乱,如今大好神州之土已经成了蛮荒野地了。」 汤昭轻声道:「凉州百姓应该会盼着有当年君侯那样的人北上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吧?」 高远侯摇头道:「就算当年的我也不行。凉州的条件和云州比差的太多,贫瘠荒凉,蛮族混居。除非神通改造,不然人力难为。而且经过多年混乱,凉州人心已背离朝廷,去那里第一个面对的就是凉州人,不大杀一场恐怕安定不下来。但若大杀一场,人心更加难服,不休养多年恐怕陷在泥潭里寸步难行。」 她目光扫过四周,眼见四处皆是笔直的官道,道旁无人,道:「其实最适合当凉州之主的,是你。」…. 汤昭愕然道:「我,您别开玩笑了?」 高远侯道:「我怎么会开玩笑呢?你忘了你曾在凉州做下的事吗?」 汤昭想了想,道:「是……罔两山的事?」 高远侯道:「正是。罔两山是人间一块毒瘤,难道就不是凉州的毒瘤了吗?而且对凉州人来说,不仅是毒瘤,而且还是外来输入的毒。把全天下的罪恶扔到云州的罪证,这又是中原看不起云州的证明。」 「所以你除了罔两山,对云州有大恩。」 汤昭忙道:「那不是我一人之力,而是云州和白玉京……」 高远侯笑道:「但你是最耀眼的,别说云州的战绩不宜公开,就算公开了,哪比得上如太阳一般的少年英雄令人喜欢啊?现在大漠都有你的史诗传说了。」 汤昭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有点暗爽。 高远侯继续道:「那些罔两山的漏网之鱼则为了不让自己无能,也把你描绘的如同鬼神。也帮你传播了威名。所以你现在在凉州,要威风有威风,要人望有人望。」 她顿了顿,又道:「要队伍,你也有队伍。」 这汤昭可又是一时想不明白了,低头想了想,道:「白发剑客?」 高远侯点头道:「正是。罔两山没了,这些剑客还在,还有大几百人。这些人暂时放在军中,但我云州其实用不上这许多剑客,但要把他们都放到前线,前进城也是大晋的势力,这么扎眼早晚也瞒不住,也有麻烦。要是把他们都解散……」 她摇了摇头,道:「你可知人间一下多了几百自由的剑客,会是多麻烦的事?何况他们虽 然都是被动进罔两山的,但在那种地方耳濡目染,近墨者黑,焉知现在是什么人?况且他们的寿命都不多,又乍得自由,身无财产,会趁着最后的时间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能保证,所以也不能轻易将他们抛洒出去。」 「最适合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单独组织起来,做有意义的事。譬如说,去凉州开拓。」 汤昭听得渐渐入神,他发现高远侯不是在讲笑话,而是在认真分析一件有意义的事。 高远侯道:「你若是有意平定凉州,可以从罔两山故地而起。那地方现在被平了,是无主之地,又在大漠当中,远离中原,肯定无人觊觎。在京城稍微活动,把你封的那两块遥郡飞地换这里一点儿不难。但其实有这些年罔两山的积累,颇有几座城池。这些城池现在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若无人接管早晚要衰落的。但好在水源是有的,而且打通叹息之墙后,西边的商路就通了,倒有发展的条件。」 「你若安心经营几年,稳住根基,再派人将你平定罔两山的功绩在大漠中传说,过几年再请朝廷封你一个根本没人想去的凉州刺史,那时就可以把凉州名正言顺的拿下,不说叫你治理的如何海晏河清,至少给凉州百姓一个太平。」 汤昭听得很心动,虽然这是画饼,但还是画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低头一想,苦笑道:「可是我没有时间啊,我自己领的任务太多了,根本做不过来。」 高远侯道:「那就看你自己了。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是做有益的事,所有人都会支持你。凉州的事固然适合你,别处也有非你不可的事……」 正这时,队伍的斥候回来道:「禀君侯,前面发现进京诸侯的队伍。」 (本章完) 39314956. ... 642 顺王 听到这一声回禀,高远侯一皱眉,道:“是哪一州的?还有多远?” 斥候忙道:“是幽州的队伍,打着王旗,顺王亲自领队,有二百人。在前方十里。” 高远侯惯于带兵,虽然只是去京城朝觐,也按照行军的习惯分列队伍,布置斥候,撒出去十多里路。这斥候虽然不是剑客,也是侠客中的顶尖,又骑快马,平地骑马,山地轻功,十几里路转瞬便回。 高远侯道:“叫队伍停下来,等半日时间,让他们先过去。你去吩咐其他斥候遮掩行迹,别叫他们发现了。” 等斥候离开,汤昭才问道:“您和幽州有嫌隙?还是因为幽州是皇室,您是外臣,不便私会?” 这话十分直白,也就汤昭可以问,晚辈向长辈讨教,忌讳少些。 高远侯道:“都有。身为外臣,尤其是咱们还打算尊奉朝廷的外臣,确实不宜私会王室,尤其是诸侯进京,最引人注目的时候。但主要还是幽州的顺王这个人……” 她摇了摇头。 汤昭最近才从幽州回来,再加上车林的事儿,知道幽州很是混乱,连一州检地司总部都可能混入了天魔内鬼,虽然在这比烂的世界里不算最烂的那一批,但总归幽州的统治者不是什么能人。 他回忆道:“我记得张先生就是幽州出身……” 高远侯微微点头,道:“燕台阴祸,文升至今耿耿于怀。按说一次阴祸损失惨重,但实在是因为天魔太强大,又事出突然,也不能太责难官府,如今阴祸酷烈到这个地步,有能力处置的地方官府寥寥无几。但幽州不但阴祸多,而且处置能力很差,有的时候明明可以避免大规模伤亡,却因为他们瞎搞,使得损失更加数倍,人祸叠加天灾。这不是他们无力,而是无心。不过仗着幽州家底厚得过且过罢了。” 汤昭听到这里,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车林发现的隐藏线索,天魔已经把幽州渗透成了筛子,低声道:“倘若不是无心,而是有意呢?” 高远侯听得眉头皱起,低声道:“你有什么线索?可不能信口开河。” 汤昭道:“我有一个朋友……” 他略将车林的事交代了一些,只没说车林的下落,但大体的推测是有理有据的,高远侯沉吟道:“这么说的话,以前有些事倒说得通了。只不知是谁有意……卧榻之侧,尚有如此污垢,这满屋恐怕早已肮脏不堪了。” 云州的队伍等了半日,才徐徐启程。 上路之后汤昭问道:“君侯,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故意等咱们?云州和幽州虽然都在北边,但一东一西,咱们走的是最近的道儿,他们要是也走最近的道,是不会碰上来的……” 高远侯道:“我真不希望你说对了……可是他娘的你说得对!”她指了指前方。 汤昭远远看去,没看到什么,只得仿佛精神力探去,终于察觉到数里之外有人朝这边过来了。而且来的人实力不弱,在斥候当中穿过,竟没有引起注意。 幽州的人主动过来了! 怎么着,这边儿明着躲还不行,还找上门儿来了? 可缺德的是,汤昭发现来的只有两个人,而幽州的队伍应该也有几百人,抛开大队单独派遣使者来见,而且是处心积虑避人耳目,可你要说隐蔽,这又是光天化日之下,非私室之内,也隐蔽不到哪儿去。摆出鬼鬼祟祟的姿态,这不是没嫌疑也造出嫌疑来了么? 高远侯低声骂道:“是他亲自来了,唯恐不闹大了。” 汤昭心想:这也是高远侯名声好,那什么王就知道单骑轻装来,也不怕有危险,要是换一个凶名赫赫的,杀王爷跟杀鸡一样的,我不信他敢这么直眉瞪眼的闯进来。 他想了想,对高远侯:“君侯,我去逐他,总让他不能见你就是。你们就继续往前走,反正我不认识他。” 高远侯点头道:“你去吧,也别小瞧了他,我虽然烦他不恤百姓,不修德行,但那是他从心底不在乎民生,因为他是天潢贵胄,不能体察下民之苦。他是无德,不是无能。在他那个层次里,他不是一个蠢材,反而深有才干,算是那一辈里的翘楚。你要快刀斩乱麻,别被他拉到他的战场上反吃了败仗。还有……有些分寸。记住咱们暂时没有反朝廷的意思。” 汤昭答应了,他也没打算把顺王咔嚓了,只转头下马,如同斥候一样用腿跑了出去。 走出三五里,就见两人穿着斗篷在林间急行。那斗篷虽然不是黑色,却也长长的包裹全身,汤昭心想:你们到底是让人看见还是唯恐别人看不见啊?穿成这样到哪儿不显眼? 他大吼一声,叫道:“什么人?” 这一声少说惊起百八十只麻雀,能听见的全听见了。 为首的那个停住脚步,身后的那个抢了上来拦在前面,沉声道:“什么人敢阻拦贵人?” 汤昭道:“藏头露尾,能是什么贵人?我看你是贼人!” 说罢一剑刺了过去,这一剑速度奇快,绝非常人所能抵挡。 前面那人奋力来挡,却是差了一步,这时,后面那人却是毫不犹豫的踏上一步,直面剑锋。 那剑锋直扑他面门,那人站在原地,如同泰山,似乎被人刺穿也不能让他眨眼。 但最终,那剑锋停在了那人眼前三寸,也不再前行一步,哪怕并没有外力能够阻止他。 被指着的那人毫发无损,长笑一声道:“刺啊,怎么不刺啊?阁下比我强大十倍,怎么不刺下去?” “因为你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你不敢!” 他说着一手扯下斗篷,露出一张不到三十岁神采飞扬的脸来,道:“所以阁下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你认识我,高远侯也认得我,何必兜兜转转?我今日是一定要见到高远侯的,阁下没法装傻充愣,也不能奈何我,在这里干耗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带我过去,我只与高远侯说几句话,绝没有冒犯云州的意思。” 那人顿了顿,声音放柔和,道:“阁下也不用担心高远侯责怪,她不过是误会我有什么不妥之事,待我过去分说清楚,也替你分说清楚。我们是血亲,不是外人,岂能一直生分?有本王在,不会叫你吃亏。” 他说着,一脸温和但带有特殊的皇家傲气,令人不由自主想要退避三舍。 对面来的剑客笼罩在一层光里,默然不语。 那人很有耐心,也不催促,就这么看着他。 终于,光中的影子默默退避,给他让开了路。 那人心情大快,大笑道:“好,好!哈哈,阁下果然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哈哈哈,带路,哈哈……” “王爷?” “哈?” “王爷醒醒。” 那王爷一睁眼,眼前是蓝天白云。 一瞬间眼前有些恍惚,头脑发昏,只有大片大片光晕在闪耀,过了一会儿渐渐回复了正常,能看清白白的云朵在湛蓝的天空漂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地上。 然后……刚刚是晕过去了? 他哑着嗓子问道:“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旁边的人,也就是他的亲卫,是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头子,道:“刚刚咱们走着,从树林里窜出一个贼人,那贼冲上来挥出一剑,剑光把您全身都照亮了,然后您就晕过去了。” 那王爷目光中尽是茫然,显然陷入了怀疑和恍惚,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他那一剑离着我还有很远,并没有刺到我眼前?” 那老头护卫道:“当然,他只是虚晃了一剑。我都没来得及阻拦,他就转身离开了,一言不发,如同鬼魅。我想追他,但您倒地不起,我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因此选择留下来守护您。” 那王爷渐渐明白过来,突然道:“我一见他就晕倒了?然后,我晕倒之后,说了什么没有?” 那老头目光微微一闪,道:“倒没说什么。就是突然发笑来着……” 那王爷哼了一声,不再追问,紧接着又道:“来袭的是什么人,本王怎么看着就是一团光呢?” 那老头道:“老朽看也是一团光。他跑的太快了。” 那王爷怒道:“你怎么也看不清呢?你不也是剑侠吗?对敌不过也就罢了,连人都看不清?来袭的也只能是剑侠,难道云州还用得上剑仙不成?” 那老头支支吾吾道:“他……他偷袭……我没看清……” 那王爷心中大怒,但这老头是他父亲也就是老顺王留下的,忠心绝无问题,实力……实力也是剑侠,顺王府要再招剑侠也不难,但要再招绝对可靠的剑侠可就不容易了,因此只能暗自生气,不好说什么,只道:“这是高远侯的人,比别人厉害。如今她越发做大了,手下都是这等强人,难怪不把我放在眼里。当年她和父王的约定,自然也不算数了。” 老头欲言又止。 那王爷看向他,老头叹道:“其实您何必用这种计策,亲自犯险逼她见面?就用一般贵人们的沟通手段,让老朽暗夜下书不好么?又隐蔽又不惹人嫌疑。那高远侯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您这样她反而反感……” 那王爷冷笑一声,道:“她光明磊落?骗骗年轻人罢了。她当年做的事比谁不阴险?不过是我实力不够,她看不起我,不屑和我过招罢了。算了,京城再见看谁后悔。” 那老者道:“那就京城再见,老朽就不给她送信了?” 那王爷顿了顿,道:“你……今晚就给她送一封,看她有什么话说?” 643 惊闻 云州一行没有进城,白天沿官道赶路,夜宿山林,搭了帐篷,半个时辰建立了一座小小的营地。 按照道理,外地大员进京应该住驿站,但驿站条件未必比得上自己扎营,还受各种拘束,高远侯行军惯了,一路上都是扎营过来的。 若在当年,不走馆驿擅自扎营这算是违礼,高低得被参上一本,但是现在这年月,这点儿规矩根本不算什么,肯奉诏进京就是给朝廷面子,自然就不拘小节了。 今日扎营的时候,高远侯特意吩咐在西边留下一点儿缝隙。 汤昭当时没问,到了各人散开,才问道:“难道是顺王还要趁夜来?” 高远侯道:“他不会亲自来了。这顺王虽然是个胆大心黑不讲规矩的,但他身边还有老人,不会叫他一意孤行,碰过一次就会按照规矩来了。但他会派人来。看样子他这回决心不小,咱们若一直不理他,倒让他纠缠不休,纠缠到京城去反而不美。不妨留一个口子接他的书信含混过去,早早打发了他。你先回去,本侯一个人见他。” 汤昭点头,又奇道:“他锲而不舍的要见您,到底想干吗呢?是要趁机联盟吗?” 高远侯道:“谁知道呢?不过他这种人是不会想到‘联盟’的,我又不是皇室,联盟算他纡尊降贵了。最多要拉我上他的破船。当年我和他父亲倒是短暂结过盟,还留下了一些约定……” 汤昭眉头一跳,心想:不会是那种约定吧? 高远侯道:“我说过若京中有变,当持剑护送他从幽州回京……” 汤昭心想:还真是啊,这是约定争位咯? 看来当年高远侯在京城也没少掺和一些事儿啊。 高远侯轻描淡写的说完,道:“不过那也时过境迁了,如今他老子死了,难道我的承诺对儿子也有效?这也继承,那可太过分了。别说老顺王没了,就算还在,口头承诺而已,我若看他不是成事的人,怎么会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若妄动,我叫他倾覆也不难。” 汤昭有些惊异,他还真没看过高远侯的这一面。 政治的一面。 不是治理地方、强军富民的政治,而是党同伐异,尔虞我诈的政治。 但想想也合理,高远侯岁数和阅历摆在那里,汤昭所见的和蔼明理的高远侯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有些担忧问道:“当时约定事会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高远侯道:“白纸黑字的铁证肯定是没有的,或许有些蛛丝马迹吧,说出去总能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如今朝廷正是用得到我时,这些把柄岂能害我?揭破了时,朝廷第一个要给我遮掩。如今这年月,早不是御使凭些许流言蜚语冲锋陷阵,撵得武将边镇鸡飞狗跳的时代了。如今只要不反,就算忠义。” 汤昭因没参与过政治,也不知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安人心,又道:“那朝廷用人之际或许隐忍,以后秋后算账怎么办?” 高远侯笑了一声,道:“秋后?哪个秋后?一则朝廷未必有秋后,二则我也未必有。都半截入土了,且顾着火烧眉毛吧。” 汤昭一时沉默,他总觉得高远侯越发不忌讳这些不祥之言了。两人闲聊了两句,汤昭先告辞了。 走到营地中,冷风一吹,汤昭刚刚想起一事,心道:“君侯以前承诺,若朝廷有变,当如何如何……这是原话吗?” “倘若顺王知道这句原话,又认为到了该履行承诺的时候,难道说……” “朝廷有变?!” 汤昭心中有些心慌。 明明觉得朝廷和自己无关,就算明天被推翻了也无所谓,明明知道云州算得独立世外,朝廷有变也一时变不到云州,明明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天下再怎么变乱也波及不到他,他有能力庇护任何想庇护的人,可是一旦察觉到这个可能,他还是一阵心慌。 这可能是因为人恐惧的是未知吧。 他出生的时候是大晋天下,也习惯了是大晋天下,如果真的告诉他要变天了,他还是会茫然失措的。大晋若倒塌,天下将会陷入混沌不明之中,除了一无所有的贫民和等着富贵重定的野心家,但凡生活还能过得去的人都不会想当乱世犬的。 汤昭回到帐外时,立刻察觉到东边有人进来了。 那人果然是从缝隙进来了,因为是剑侠身手,身形轻忽,绝大多数人都没察觉,但瞒不过汤昭的眼睛。 果然不是顺王,应该是跟着他的老头。 汤昭并没去管,自行在帐篷里练功。他练的是大日神车经,得到六龙剑提醒之后,他在这门玄功上更下了功夫,对体悟剑心大有裨益。 修炼一阵,汤昭心中一动,起身离开大帐,回到高远侯帐中。这时没有人给他发讯息,但另一边高远侯的剑元变动,却让他明明白白感受到召唤他的信号,这也是剑侠之间的默契。 大帐之中,只见明烛高照,高远侯一个人坐着,目光瞳瞳,倒映着烛上两点明灭不定的火焰。 “君侯——” 高远侯招手让他坐下,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道:“顺王说,陛下已经崩了。” “啊?” 汤昭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道:“可是传闻说……” 高远侯继续道:“外面传说陛下和太后争斗一番,是陛下胜了,遂招天下藩镇进京收人心,顺王却言之凿凿说是陛下想要逼杀太后,却被太后误杀了。太后和国师联手隐瞒了消息,暂秘不发丧,想要等新君登基坐稳了才罢。招外藩是暗藏杀机,要趁机发难,除去不安定因素,再联系几位信得过的诸侯在京辅政。” 汤昭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茫然。 显然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这是他领域之外的事。 都说他不擅长军事兵法,难道他就擅长政治了? 他一样是纯小白好不好? 所以他只有本能的问道:“啊?是真的吗?” 高远侯道:“不好说。不过这么大的消息,如果纯是编造也太荒谬了,也太容易揭穿了。因为太过冲击,反而可能是真的。我会去验证真假的。但就我知道的,太后是个狠辣有余眼界不足的女人,皇帝嘛……” 她沉吟道:“我离京的时候,他还不满十岁,只能说三岁看老。他是个果断有主见的人,如果能再历练一番,未必不是一代英主,就怕过了头,没人好好引导,果断就变成鲁莽,有主见就变成刚愎自用。若是如此,抢先动手被人反杀也未必不实。” 汤昭心想:鲁莽又刚愎自用,听起来有些亡国之君的味道啊?又道:“那……咱们……怎么办?”以他的阅历和掌握的信息,是不可能提出什么意见的,自然要请教久历风浪的高远侯。 高远侯叹道:“阿昭,我现在有些后悔把你带出来了。你留在云州,我的后顾之忧就少一些,也更能放开手脚,更可以进取。” 汤昭其实也觉得,如果真的皇帝死了,京中风云际会,多半是顾不上灵芝祥瑞什么的,甚至这个源头或许真的就是国师或者太后这边的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某个幌子罢了。 然而…… 终究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不能妄下结论。 他便道:“既然我在这里是个战力啊,您负责出牌,咱们起手的牌也比别人多吧?这也算是优势。您有什么事叫我做的吗?” 高远侯也笑道:“是了。你我两个剑侠,除了国师,就算真正被围杀也不怕。倒也算本钱雄厚。只可惜进京是要提前报备的,那边知道你来了。不然我会把你藏起来,是临时掉头回云州也好,藏在队伍里当暗子也好,总有许多方略可为。现在明牌了,就只能尽量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吧。” “首先是要去联络一下京中的关系,尽快查实消息,如果据实,要早做准备。” 汤昭疑惑,难道说进京之前没有先联系关系吗? 高远侯看出他的疑惑,很耐心的解释道:“有些关系,平时就可以联络。有些关系只能在关键时刻启用。有些关系则只能用一次。现在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这一次为了隐秘,只能去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就像顺王联络我那样联络其他人。” 汤昭立刻自告奋勇道:“那我去吧。” 高远侯摇头道:“不,南指挥会去。”见汤昭还想再说,道,“有些关系只有南指挥才能联络到,甚至有些就是南指挥自己的关系。若在往日,我倒愿意让你去试着交际练手,但现在是非常时刻,以稳健为主,你还是先学习多看多闻多思,勿要多言多行。” 汤昭点点头,他也知道他还得学习,现在的京城对他来说还是龙潭虎穴,如果他不动剑,恐怕寸步难行,若是动剑,京城还有一个国师呢。他也没问“南指挥的身体还行不行”这等话,一个剑侠,即使看起来苍老多病,也没有那么脆弱。 高远侯想了想,道:“只有一个人只能交给你暗中拜会,这个人特别重要,就是国师。” 644 雾水 紫金山下。 九天道宫高高矗立在京城周边的制高点上,那是大晋国师的居所,仿佛神仙府邸,令人仰望。 神仙府邸,自然只有神仙才能长居,凡人只有来来去去。 道宫之中,白日有人整理和办公应差,到了夜晚,只有国师的轮值侍奉的嫡传弟子可以在山上过夜,更多仙官的则回山下的个人房舍休息,第二天再上山。 道宫的福利相当不错,凡是九品以上的仙官都有一套独立的院子。这在外面当然不算什么,但这里是京城,米珠薪桂,这是了不起的福利了。 如今九天道宫越来越举足轻重,属下仙官越来越扩容不说,更有大量道门非道门的年轻人和江湖人士依附,莫说九品、不入流仙官,就是全免费的童子,倒贴钱的杂役,也都抢破了脑袋。 渐渐地,紫金山下已经形成了一片小市镇,有住宅,有商铺,有茶楼酒肆,有车马行,只不过到底是道宫清修之地,不许存在赌场、勾栏这些场所。这里没有宵禁,一到夜晚街道上灯火通明,住宅区也有万家灯火,竟比京城还热闹。 徐终南最近心情烦躁,吃不好也睡不好,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灵芝的事儿,晚上吃饭时,看到盘子里的蘑菇,眼前也是一阵恍惚。 吃过晚饭,有相熟的仙官邀请他出去喝酒,他哪有心情,自然推辞,他朋友都知道他最近焦虑,也不勉强,呼朋唤友的去了。徐终南转回家去,一进门,看到有人坐在客厅里。 那是非常熟悉的身影。 “师弟!” 徐终南咋一见人,先是一惊,但看清来人是汤昭又是一喜,连忙先反身关门,然后快步迎了上来,叫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汤昭笑道:“师兄好久不见,一向可好?我是跟着云州队伍来的,只是提前来了一两日,先来见师兄。” 徐终南道:“是了,你是跟着朝廷的命令过来的。你大小也是个君侯了。老家伙说我爱做官,我爱做官可是不会做官啊,论升官师弟可比我强百倍。太好了,我现在正自独自焦虑,你来了我终于能透一口气。” 汤昭随着他进屋,一直进了最里面的卧室,四下绝无闲人。这边徐终南给他倒茶,那边汤昭已经迫不及待问道:“师兄,这边什么情况?灵芝怎么回事?” 徐终南道:“最要紧的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就是灵芝那事儿不知从哪儿起的谣言。我跟你说一下最新的情况。这些天那个灵芝剑祇的传言没有平息,反而越传越烈。据我所知,现在京城的几个王府都行动了,纷纷往外派人,很多都是去北方了。尤其以寿王最为积极,据说他一个人派出了不下五组人马,组组都是精英,分头向北。东北、正北、西北都去遍了。甚至就是宫里也不乏动静。” 他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去找过你的柳鹄吧?和他同行的纯王使者说,他根本没回京城,径自在云州寻访去了,他找你是幌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出京进云州,其实也是带着任务去的。我都怀疑他知道什么内幕,对灵芝势在必得。虽然他是主动下了九皋山,但未必不是掩人耳目,杀一个回马枪。” 他咬牙道:“现在外面的歌谣都传开了,什么‘东方主,北方王,灵秀一出,万寿无疆’。你听听这玩意,又是东,又是北,这指向还不明显?分明是指的咱们东北云州。这怕是有人得到了精确地消息,在这里造势呢。” 汤昭听得十分迷惑:这消息从哪里来固然是个谜,然他之前听到消息,说是皇帝都死了,自然想到这时京城暗潮汹涌,一触即发。那些大人物自然要全力应付这头,其他的传言再紧要也要靠后,一时无暇理会才对,但如今京城里的顶尖权贵并没有那种大事临头的紧张感,反而还把注意力放在灵芝上,这不像是到了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啊? 难道说这个皇帝死是机密,消息被封锁了,大家都不知道? 不应该啊,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顺王都知道了,其他人凭什么不知道?难道别的王爷都是蠢材,就顺王一个聪明人不成? 那就是顺王胡说八道欺诈高远侯,或者他的信源有问题,也被人蒙骗了? 汤昭顿感焦虑。他不在乎顺王被谁骗了,关键这样一来三师姐就不安全了。当然,三师姐还可以躲到前线去,求剑圣陛下的庇护,其实她现在已经启程了,见势不妙就会彻底倒向坤剑。但师姐保持现在的独立性殊为不易,那是坤剑给汤昭面子罢了。但这个面子是有限的,一旦投过去求庇护,那就耗尽了,今后就只能听凭归园氏安排。汤昭和朱英都希望不要走到最后一步。况且这个消息扩散的越厉害,吸引来的人越多,压力也越大。人间扩散,难道前线就能不扩散吗?早晚会吸引足够多的强者,那时谁能确定庇护朱英? 怎么也该防止这种事才对。 对付流言,他先想到的是一些舆论公关的方法,转移注意力和散播更多谣言,把水搅浑,把这边的注意力转移出去。 但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舆论场上的胜负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那个传播消息的人,他如果有把握,那么自然可以甩出更多的证据,让该相信的人相信。 他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道:“确认吗?这两天他们还有动作,并没有把注意力转移,把人手收回来?” 徐终南道:“当然没有,昨天消息最不灵通的那些次一等的宗室府邸也派人出去了。外戚这两天也派人出去了,他们也做梦呢。” 外戚……小皇帝好像还没有皇后,那是太后的亲戚咯? 汤昭越发失望:太后要真把皇帝杀了,他的亲戚不全副武装预备生变,还能有闲情逸致去搜什么灵芝? 而且,消息都扩散到这一步了,就算制住始作俑者,还有意义吗? 徐终南却想起一事,道:“你说他们被转移注意力,他们能被什么注意力呢?” 汤昭有些意兴阑珊,压低了嗓子道:“有人说皇帝死了,是太后杀的。” 徐终南“噗”的一声,把一口茶喷出去,咳嗽了好几声,才道:“你在胡说什么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什么谣言?比得灵芝者得天下还要荒谬啊。” 汤昭心中一动,道:“得灵芝者得天下是谣言,但是咱们是关系人,知道假中藏真,不是纯粹的谣言。那你说这个消息会不会也是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呢?” 徐终南摇头道:“什么真真假假,莫非你说的不是皇帝死了,是太后死了?怎么也不可能,死这样的大人物,绝不可能密不透风,京城早就戒严了。国师也会出动的,他老人家可是京城的定海神针,不可能有消息能瞒得住他的。” 汤昭只能承认他说的对。他凭借几条东拼西凑的消息瞎猜,也不能说自己就对,人家一直在京城观察事态的就不对。自来都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他只是刚跑到河边喝水的乌鸦,水都没喝到一口,怎能知道水的冷暖? 汤昭道:“国师现在在道宫?” 徐终南道:“在啊。我早上还在道宫做早课呢见到了他,虽然是隔着帘子。” 汤昭扬眉道:“隔着帘子?” 徐终南道:“你不懂。国师从来都是隔着帘子见人的,大概除了当今皇帝和太后,谁也没见过他的相貌。但那就是国师本人无疑,你去感受一下就知道,国师周围的气场是不同的,别人假冒不来。” 汤昭点头,道:“我能见他吗?” 徐终南道:“我明天去请示一下,按理说现在时间比较敏感,国师不一定见外客,但你不同,一则云州与国师关系好,二则你的爵位也有国师出的一份力,你拜会他理所应当,想来不会拒绝。” 汤昭摇头道:“不,能私下见到他么?今天晚上最好。” 徐终南忙道:“晚上不可能。国师晚上不会见任何人,不说你,就是我连门也进不去。你要一定私下见,明天我去侍奉的时候瞅个机会带个话。或许有可能。” 汤昭道:“今晚不行么?我其实是带着高远侯的任务,我还是想尽快的见到国师。” 徐终南摇头道:“真不行。晚上除了上夜侍奉的几个弟子,只有京城来的特使可以上去。你可别想偷偷潜上去,在紫金山的一只蚂蚁动静都瞒不过他,到时候一道雷劈下来,纵然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说你冒这个险干什么?” 汤昭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耽误一天可能什么事儿也没有,但也可能就因为耽误半日就天翻地覆,这当口我是想抢时间的。” 徐终南无奈道:“我明白,但你师兄我本事有限……” 正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是屋门。 有人直接进屋了。 徐终南跳了起来,就要出去,汤昭已经道:“是危色。他本来在院子里警戒,想是有事找我,但不是危险。” 他起身来到门边,就见危色向他招手,道:“先生,我刚刚看见有弟子下山来接人,您看要不要扣下一个,替换您上去?” 645 进宫 危色引路,很快就看到了使者。那可不是一般的使者。 京城使者是三个人,三个太监,大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 走着走着,变成了大太监带着一真一假两个小太监。 调换的过程异常丝滑,这三个太监并非不懂武功,领头的大太监甚至还可算大内好手,一身罡气出神入化,但还不是剑客,小太监更是只刚刚学了些武功,在汤昭眼里十分单弱,实在是不设防。 汤昭轻轻用光幕切到了一个死角,然后将小太监推了进去,自己瞬间冒充替换。 本来危色也想换一个小太监跟上来的,他可以换得比汤昭更丝滑,甚至模仿到大太监也认不出来的地步。但汤昭还是没让他去。毕竟他这次是要去面对一个剑仙的,虽然凭借高远侯的面子,大概率无事,但万一有什么意外,汤昭除了自己可难以照顾周全,因此还是一个人上去。本来这也是云州的秘密任务。 至于演的是不是惟妙惟肖,能不能浑然天成让亲爹娘都分不出来,那不是要紧处,他只是想上山而已,又不是想冒充太监混进宫廷和皇帝做朋友一路升官当爵爷。 他轻轻松松换了衣服跟着大太监上山,因为天色晚,小太监走路低头,倒也顺顺利利。 山下自有守门的弟子,远远看到就已经发报去山上了,等三人靠近,山上的侍奉弟子推门而出,拱手道:“原来是贾公公,夤夜到访所为何来?” 国师与宫廷联系密切,常来常往的大太监都是认得的。 贾公公道:“太后她老人家派我来面见国师,有要事!”虽然保持镇定,但后面三个字已经露出焦急,一面说,一面把信物递了过去。 汤昭心想:太后身边的太监?这么晚了连夜过来?肯定是有事。难道这件事其实还是真的?只是太后在宫里捂着,现在捂不住了才来求助? 这几天一个消息反反复复,让人捉摸不透,可能这就是真正的高层政治吧? 汤昭心想:不管你是真是假,等上了山见了国师还不实话实说?那我就有谱了。要真没什么事,我索性就不冒险连夜见国师,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明天走正式程序再见名正言顺,省了许多风险。 打定了主意,汤昭便小心翼翼的跟了上来。 那贾公公进了九天道宫,熟门熟路的来到后院,后院早有一人等候,正是九天道宫执掌者重梦真人,他指了指里面的屋子,道:“贾公公,有什么事冲着里面说罢。您知道国师听得见。” 堂屋黑咕隆咚,怎么看也像没有人的样子。 贾公公答应一声,躬身行礼,后面两个小太监跟着行礼。汤昭虽然动作稍慢,但反应很快,也中规中矩没有毛病。 贾公公道:“国师,太后请您老辛苦一趟,进宫调解陛下母子关系。今日陛下不知听了什么谣言,对太后多有不敬之语,今日晚间闯宫对太后加以指责,要她老人家今后不得擅出宫门。还听说陛下身边的金诚意出京往北奔大营去了,明天京城就要乱起来了。国师,马上各地藩镇就要进京了,这当口可不能乱起来啊,就是宫里也不能乱啊,母子不和,那不是叫人笑话吗?或有那心术不正觑到了机会,起了反意这如何是好啊,您可不能不管啊……” 他前头还是叙述,后面情绪上来竟一下哭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挚非常。他久在宫闱,又爬到这个位置上,眼泪是说来就来的。 汤昭在后面默不作声,心想:这回没问题了。皇帝和太后果然都活着,不过关系不好是真的。或许顺王是有某些确实的消息然后做了推断,只是推断的过分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黑洞洞的屋中有人道:“皇帝指责太后,指责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汤昭只觉得有些发麻。 是物理上的发麻。 那种声音是人声,但有一种人不能发出的震颤感,听起来就像皮肤上划过了微微的电流。 这就是国师的声音吗? 如果汤昭没见过剑仙、剑圣,可能听到这种声音会肃然起敬,只会想:这就是强者的声音吗?果然与凡人不同。 但他见过剑仙,甚至见过剑圣,和人家面对面聊过天,那声音也是普普通通的,因此汤昭知道强者不一定在声音上有如此古怪。心头很疑惑:这声音是天生的吗?还是剑赋予的被动能力? 莫不是因为身居高位,故意不展示形象,更用这种声音制造神秘感和威严? 按理说也不用,国师是剑仙,在人间几乎算得独一无二,就算光着屁股在街上跳舞也有威严。 贾公公听到国师的问话,支支吾吾道:“老奴不敢重复。总不过是些之前澄清过的问题。” 屋里的国师短促的哼了一声,道:“本座上个月才劝过皇帝平心忍气,以仁孝为先,全母子之义,他也答应我了。怎么会凭空再起波澜?谁知是他两人谁无事生非?本座虽有护国之责,也只为平天下计,不是管你们鸡毛蒜皮,给你们娘儿们和稀泥做和事老的。” 贾公公扑通一声跪下。汤昭心中大骂,也只能赶紧和另一个小太监一样跟着跪下。 就听那贾公公哭道:“国师,您老人家是圣人,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啊。您不管,这皇帝太后拧起来,先是皇宫乱了,再者京城乱了,然后全天下都乱了,百姓可是遭难了啊。您一句话,就让皇家太平、京城太平、天下太平,是百姓的大救星……” 这家伙还很会说话,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汤昭在后面暗自想着。 这也能看出些东西,贾公公劝国师都拿老百姓说事,说明用这个劝有用。也说明国师还是心念苍生的。 虽然这么多年,除了维护大晋皇室和首都安全,也没见他做什么利国利民的事,但至少不是公开不要脸。 不管国师到底是真重民还是假重民,反正贾公公这番哭求有效果,就听里面喝道:“够了。你们出去等吧。” 贾公公大喜,连忙爬起来出了院子,就在院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院门一开,驶出来一辆华车,车身是檀木所制,有一股奇异的香味,上面雕刻飞天图案,正是九天道宫的标志。 这大车远比坤剑剑圣的犁车精美,但除了整体像是一整块木头抠成的,并没装饰什么金玉,也不算如何豪华富贵,甚至细看木头的质感不如金属石头,不能折射光泽、暗雕浮雕,也就没有那种低调奢华的感觉。 不过汤昭猜测这木头车就是国师的爱好。他见到的强者都喜欢坐自己的车,每个人的车还都风格独特。像归园氏明明可以瞬间转移上碎域,还是坐着破车慢慢飞上去。就像国师,以他的实力也可以瞬间赶到宫廷,但还是坐着车过去。这就是身份,又叫“范儿”。 这时后面又赶出一辆车,请这几个太监上去。来的时候为了速度,他们是骑马来的,马还留在山下,现在回去跟随国师,也就坐车了。 汤昭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其实到了现在,他基本已经达到了目的,知道皇帝还活着,太后也还活着的就行了。他可以回去休息,第二天再来正式拜会,未必要连夜跟着去看皇宫家庭狗血撕逼剧。 但他现在没办法抽身,国师就在前面那辆这里,离得太近了。他可以随意在太监眼皮子底下大变活人,要是在国师眼前也玩这套,未免太不尊重剑仙了。 因此他只好先上车。好在上了车后,那大太监贾公公吁了口气,道:“可是把这差事做完了。你们盯着点儿,咱家眯一会儿。” 吩咐了一句,这老太监就靠在车座上睡着了。 等老太监微微打鼾,汤昭对面的小太监盯着汤昭,低声道:“我眯一会儿,小曹子,你看着点儿。” 汤昭恍然:三个太监里自己变装的太监“小曹子”地位最低,别人能休息就他不能。对面那小太监说完就打盹了。他反正也不困,就坐在车上思索这里头的事儿。 两辆车连夜驶向皇城,一路上畅通无阻。偶尔听到有哨卡的声音,也就有人嘀咕一句就让过了,显然守备森严对国师来说只是摆设。 一路进了前程,竟直驱禁苑。太后自然在禁苑居住,汤昭也糊里糊涂居然进了后宫。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进后宫的机会,只是出去不能跟人炫耀。 到了后宫,自然不能乘车,汤昭叫醒了小太监,小太监叫醒了大太监,两人跟着大太监下了车,抢在国师之前带路。 这时,汤昭才发觉国师竟然没有下车,在皇宫后殿,竟然也坐着车缓缓前进。只不过拉车的换成了八个小太监。 眼见前面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汤昭就着灯火远远看到了“宁寿宫”三个大字。 这是太后住的地方。 汤昭心想:这一趟来的也太值了,连太后的寝宫也见到了。 但其实他想多了,还轮不到他进去。就见贾公公独自向前,拉着那大车就要进宁寿宫的门,他旁边的小太监没动。汤昭自然也识趣,跟着不动。 然而就在这时,就听到一声惨叫。 似哭似嚎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皇儿,你醒醒——” 646 处理 一声尖叫,在夜空中传的很远。 即使周围不少太监宫女只是普通人,但距离如此之近,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如利剑织往耳郭中插,好像要一直插到脑子里。 虽然宫规森严,就是天塌了也不许围观,但是不在值守的贾公公等,包括在值守有保护宫殿义务的侍卫们还是纷纷冲了进去。 但是速度最快的,是车里的那位国师,只见车帘一动,一道影子霎时间消失在门口。 国师率先进门,速度如电闪雷鸣!其他人的目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形,眼力好的也不过看到一道影子,眼力不好的,最多能看见车帘一动而已。 汤昭的眼力是顶尖的,他看的清楚了一些—— 他看见了一件袍子。 袍子是天青色的,材质轻薄,精致淡雅,颇具仙风,他甚至看清了那袍子上奢华的暗绣,但他依旧只看见了一件袍子。 不是因为角度不够没看清全貌,而是…… 他么真的只有一件袍子?! 那是袍子里面空空如也,却自动裹成人形,还能自主活动,一闪而过的话,只是觉得奇怪,但若日常看见恐怕要吓一大跳。 见了鬼了这是。 那就是终日藏在帘子后面的国师的真面目吗? 不…… 在这个世界,万般诡异都有自己的解释方法。 也许是剑呢?剑象? 或许紫金山上的本来也只留有剑象。国师本人不一定在哪儿逍遥,只留了个剑象在京城,那也说得通。到了那个境界,剑象也和本人化身是一样的。 汤昭只是疑惑了一瞬间,众人都往里跑,他也跟着往里,突然脚步一顿。 皇帝向太后发难,太后误杀了皇帝…… 顺王遣人向高远侯送出的爆炸消息此刻在他耳边炸响,犹如一个大锤在他心口狠狠一锤。 锤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会这么巧吧? 两天前的假消息,两天之后变成了真消息吗? 一时三刻之间,汤昭只觉得无法细想,越想越是恐怖,但此时正是做决断的时候,细想无益,现在更需要决定: 进去,还是不进去? 进去,可能遇到致命危险,不进去,怎么知道自己会遇到危险? 汤昭略一犹豫,做出了决断,身子一轻,在众人慌乱之中退到了角落,另一方面,他丢下一缕哑光,附在一个侍卫的铠甲上,作为他的眼睛,代替他观察殿中的一切。 现在国师冲了进去,注意力自然集中在里面,这是逃离国师身边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可能放过。 与此同时,汤昭的视线随着那高大的侍卫冲进了后殿。 后殿,全是血。夺目的鲜红。 地面上殷红的血迹本来如同水泊,却因为有太多的人踩踏变成泥泞不堪的沼泽。 泥沼中,珠围翠绕的绝望妇人正抱着她的儿子嚎啕。 那个年轻人脖颈切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刚刚迸发,将他一身黄袍染成了红袍。他圆睁着双眼,呆板地瞪着天空,刚刚的急速死亡,令他死不瞑目。 尽管这个年轻人的死状和江湖上那些争斗而死的草莽没什么本质不同,但他的身份却让这场死亡变得天崩地裂。 在场所有人都如遭雷击,头脑一片空白。 皇帝,九五之尊,至少名义上的天下万民之主,死了! 而且……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血泊里丢着的一把剑,剑上染血,必然是凶器。然而,从它掉落的位置来看,只能是那对母子中的人用的。 皇帝已经死了,那么只能是……太后! 太后杀了皇帝,杀了她的亲儿子! 如果说皇帝的死是天雷,那太后杀子就是九天雷劫,天雷一道接一道,不把人劈的灰飞烟灭不罢休。好几个人腿一软趴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国师带着令人酥麻的声音厉声喝问。 太后听到了这个绝对不能忽略的声音,仿佛有了主心骨,抱着皇帝跌跌撞撞的爬了几步,叫道:“国师,救救他,救救皇儿!” 一面呼救,她还哭喊道:“不是我……我不想这样的。他要杀我啊,这个孽障为了外人要杀我啊!我只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下了,全是血……全是血……我的皇儿啊!国师,求你救救他!你能救他是不是?” 国师默然片刻,道:“晚了。” 一声晚了,好像卡断了太后的声线,让她嗓子一下哑了,在原地干张嘴不出声,仿佛坏掉的木偶。 国师哼了一声,喝道:“闭嘴!蠢材,做了这种事,还嚎天叫地,是怕人不知道吗?” 突然,只听啪啪两声,两道关门声同时响起。 那是宫门,还是内殿门。 关门声响起,在宁寿宫内的所有人全都愣住。其中有几个激灵陡然毛骨悚然。 但是,很快! 数以百计的雷电凭空而降,每一道只有手指粗细,就在所有人头顶一尺之地落下,精准的落在每个人的脑门上。 从里到外,一百余人,无一幸免! 刺啦—— 没有人尖叫,没有人呻吟,只有电弧闪过发出的一声。 电光中的人,不管是太监还是宫女,还是出身不差的侍卫,在雷光中一瞬间毫无声音,下一瞬间化为齑粉! 连皮肉带筋骨,带衣服兵刃,分毫不留! 等到眨眼之后雷光消失,大殿中空空荡荡,除了太后和国师,再无一人。 “这……” 饶是太后久在宫闱,又长期染指权力,也见过流血场面,此时也惊呆了,吓得张口结舌,摇摇欲坠。 就听耳边仿佛霹雳的声音厉声道:“够了,这是你晕倒的时候吗?快起来善后,是你三族活够了吗?你们召集天下诸侯进京,要图大事,这时还不忘内斗,关键时刻却弄出不可收拾的大事,笑掉外人大牙。都是一群废物!” 太后本能道:“不是我让……他先动的手啊!国师,皇帝真的没救了吗?” 国师呵斥道:“没救了,不要管他了。这个皇帝死了,你快想下一个皇帝的事!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后心中翻腾,她可是刚刚误杀了亲儿子,血迹未干,国师已经逼着她做选择了。往日国师对待皇帝十分照顾,虽不说如师如父,也是恩高义厚,岂知今日皇帝一死不但无丝毫动情,提起来还不如一条狗,最多像谈论一把椅子? 国师……好无情啊! 太后明白,虽然看样子国师是在保护自己,但要是觉得他是站在自己这边那可是疯了心了。这个怪物只在乎大晋皇朝的延续,支持自己是因为自己现在最能名正言顺的完成权力交接,把乱子压下去。 如果自己做不到,他处置太后不会比处置太监更手软。 强烈的恐惧滋生了强烈的求生欲,连悲痛都被冲淡了,她一骨碌爬起来,道:“我想好了,兴王人品贵重,至纯至孝,宜立为新君,克继大统!” 国师冷冷道:“那个九岁的小孩儿?你还是不死心,皇帝有一个十六岁的弟弟,为什么不立他?” 太后忙解释道:“思王虽长,性情暴虐,不识大体,非人主之量。此时天下一动不如一静,选那样一个祸精,不如选个少年还安静些。” 国师毫无波澜道:“真是贪心不足。你垂帘过一次,没见有什么功劳,是亲子尚且落得这样下场,这回是庶子,将来又会如何?思王就在宫外,若察觉变故绝不会甘休,你若有本事平安过渡也就罢了。别惹出乱子来,我不会一再替你遮掩!去吧,封锁消息,收拢人心,善后去吧。” 太后松了一口气,道:“是。” —— “好险,就差一点儿。这什么狗屁国师,草菅人命之辈!” 另一侧,汤昭险之又险,从宁寿宫里逃出来,继而逃出了皇宫。 因为一念之差,汤昭没有进殿,反而偷了个空隙出逃,这才叫他躲过了那场天雷灭顶。 虽然以他的实力,那道雷当劈不死他,但别人都死了他活着,那不显眼吗?国师如何肯干休?到时就是他独挑剑仙的场面了。 汤昭在这半年里固然养剑祇为主,但修炼也没落下,反而去了一趟太阳廷又有收获,实力更进一步,再加上金乌剑灵性愈显,遇上一般剑仙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但无端赌上性命大战一位声名赫赫的剑仙,这又是什么好事吗? 至于说汤昭亮明身份,凭借高远侯的交情,获得国师的特别照顾——呵呵,可能吗? 汤昭透过那一缕及时附在柱子上的剑象,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包裹在袍子里的无形怪物是如何理智到冷漠的处置皇帝的死亡的。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有的仅仅是对当事双方惹出麻烦的不满。要知道,外面人人都认为国师和皇帝情同父子的。 汤昭分明感到这国师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判断,说他像程序,他还有情绪,还有好恶,但又真的太不像人了。 大概真像是“人格神”吧? 这种情形,别说汤昭,就是高远侯亲自在此,也要吃一记天雷。 当然,除了对国师冷漠的忌惮,已经对皇家有事殃及无辜的厌恶,还有就是“太后误杀皇帝”这个事实的迷惑。 消息真的成真了! 然而满地没有黯淡下去的鲜血,说明这件事确实是刚刚发生的。 为什么会有人事先知道这件事? 是剑的能力吗? 预言吗? 顺王掌握了这种能力,他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怀着各种情绪,汤昭赶回了紫金山,他不打算独自留在波谲云诡的京城,想要先回去和高远侯汇合。 然而,此时想走却也没那么容易。 647 分派 汤昭刚刚一溜烟跑回了紫金山下,远远看见徐终南的屋子,就听得紫金山上钟声大作。 钟声从上方传来,先是一口钟的声音如在九天之上,震人心魄,紧接着一口接一口,一声接一声,声声震耳,就好像天上滚滚雷声。 再之后,山脚下的镇店也想起了声声铃声,一声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万马奔腾。 原来紫金山顶有一口大钟,比京城钟楼那口更大,却不报时,难得一响,而紫金山层层宫殿,每层都有悬钟。就连山下给弟子准备的房舍每间屋子的屋檐下都悬着一个拳头大的铃铛。一钟响,万铃动,如层层叠浪,声势浩大。 就算是心里没鬼的人骤然置身万千铃铛当中也不免栗栗,何况汤昭心里有事,听得更觉头皮发麻,忙从徐终南的院墙上翻了进去。 一进门就见徐终南换上了正装道袍,正要出门,迎头看见汤昭。俩人一对脸,徐终南看到汤昭神色不对,一时急道:“怎么了,师弟?难道说钟声是为你敲的吗?让上面的‘万事钟’都动了,所有人都被召集起来了。你干什么了?私闯道宫又活着回来了?” 汤昭摇头道:“不是为我。我就是刚刚见识了一场巨变,心绪不宁。简而言之,皇帝刚刚死了。” 徐终南“阿?”了一声,一时目瞪口呆。 汤昭急匆匆道:“详细的来不及说,反正你最好别问那么多,问多了要死人的。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多打听,然后保护自己,有急事叫我。” 他料想此时正逢变局,国师为了稳住局势,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紫金山都是国师的自己人,又什么也不知道,正是用得上的,料想徐终南此去没有危险。 徐终南有心再问,可是钟声催促,所有人若不在钟声停止之前集合便有罪责,只能匆匆出门,叫道:“我先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先留在这里,哪儿也别去!我这里还算安全,京城可是步步危险,你们最好躲几日,别让他们找到你。”说罢匆匆出门。 汤昭缓了口气,对危色道:“这次事情很诡异,恐怕只有君侯能明白。你帮我送个信回去。” 说着,他把这次进宫的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了危色,又写了一封短信,封在信封中。 危色第一反应也和汤昭一样:“怎么可能预先知道呢?是算卦算出来的么?” 汤昭道:“不知道。也有一点儿可能是巧合,真是让他猜中了。但我总觉得没有那么巧的道理。肯定是特殊手段知道的。其实要是算卦出来的那还好了。我就怕还有更复杂的。” 比如时间扰动。 那应该是世上最玄妙的领域之一。 汤昭之所以想要请教高远侯,就是因为他记得高远侯也有涉及时间的剑法,高远侯的眼睛,应该是可以看穿时间的,虽然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虽然时间剑法也不是“一法通,万法通”,但在时间领域高远侯总比其他人懂得多些,更可能透过这些现象看出本质。 汤昭吩咐了危色和高远侯要说的话,又将消失剑的法器递给他,道:“如今外面不好走,你要消失了再出去。见了君侯再解开剑法,应该无虞。” 危色问道:“先生要留下?何不一起走?” 汤昭沉吟道:“我觉得这时候还是应该留一个人看看风向。这可能关系到将来数年、数十年乃至一个时代的走向,云州也不能置身事外。我觉得还是不要一走了之,把一切寄托天意的好。万一此事牵扯云州,我们后知后觉,岂不后悔不及?” 危色点点头,既然要留一个人,汤昭实力比他强得多,自然不可能让他留下,当下取出两个瓶子,道:“这是我新研究出的易容面具,可以快速装扮和卸妆。这一个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一个是徐先生隔壁的一个道宫弟子,叫做郭明凡。我刚刚问了问他的情况,把要点记录都写上了。您可以随时替换他,获得一个方便身份。” 汤昭赞叹不已:他们才到京城半个晚上,危色就已经准备好了替换身份,还是两份,这就叫专业。 当下两人匆匆分别,危色一转头,连汤昭都不记得了,只剩下眼镜上的一行记录。 等到危色离开,汤昭松了口气,先取出一个罐子。这当然是能藏人的须弥罐子,他先放在院子里,做个藏身之处,万不得已时,他不会藏在徐终南家里,而是自带着罐子随便找个地方一猫,不给师兄惹麻烦。 徐终南匆匆忙忙跟着师兄弟们到了大殿前集合,一眼看去,紫金山下数百人,密密麻麻。此时天正黎明,光线晦暗难明,广场上布置一圈灯笼,能照出人影,却找不出各人面貌,黑压压仿佛一片陶俑。 徐终南站在队列之中,位置靠前。他跟随国师已有十数年,虽然实力不算出类拔萃,但颇善为人做官之道,向来得人缘,又机缘巧合入了重梦道人的眼,已经算九天道宫中可以独当一面的弟子,此时一抬眼能看见重梦道人的脸,也能看见对方的满面忧虑。 他心里有事,看了一眼,就低下头。 就听这位向来和蔼的掌教师兄森然道?“各位,还记得你们进入道宫时发下的誓言吗?” 徐终南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好家伙,这是要玩命啊? 这句话约等于主人找奴仆问:“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你就只能回答:“恩重如山!”然后领一个九死一生乃至十死无生的任务无怨无悔的去做。 “当时你们入宫,立誓护国、护师、护天下!然而这些年,恩师庇佑,也没有你们践行诺言的机会。但我相信你们的誓言全是真心的!如今,机会已经到了!” “如今神州板荡,正是忠义之士大展身手的机会,国师有命,我九天道宫当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终南跟着喊了几句,心想:皇帝死了,咱们怎么赴汤蹈火啊?莫不是要攻入皇宫,杀死叛逆另立新君? 还是新君也不立了,拥护国师哥哥做皇帝? 正这时,重梦真人道?“此时第一要紧就是京城防务,普师弟、姚师妹……” 他点了几个名字,叫他们率人加强城防。 当然,城防有守军,国师的人是做压阵的,也防范守军作乱。这一分派就带走了一半人。 “还有,就是几处要害之地,李师弟,你去尚书台,陆师弟,你去武库,梅师妹,你带师妹入禁苑……” 京城的要处分派完毕,居然还有几个王府。 包括地位最高的寿王府、如今风头正劲的纯王府,当朝皇弟兴王府……这些在京城举足轻重的天潢贵胄,如今一个个被看管起来,那些实权大臣、百战名将同理,一时间除了守城的军队还有宫中禁卫,其他人马都被看死。 本来京城的方位就严格,有紫金山居高临下,外来剑客以上的强者不能擅入,如今再把城内的势力全部看死,当真如同铁桶一般,苍蝇也不敢乱飞。 徐终南心中砰砰乱跳:这就算不是篡位也算的宫变了吧?亏了师弟见机快,趁着最后一刻逃了出来,还逃到了我这里。我这里应当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毕竟有灯下黑。只是若是天罗地网越收越紧,师弟一旦出门寸步难行,他又能做成什么事?还不如早早离开,大家都能安心。 然而众人都被分派出去,徐终南却还无事,他心里也渐渐不安:怎的不用我?莫不是知道我藏着师弟,要开发我? 这正是疑心生暗鬼,越想越虚。好在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位也与他并列,并没有被分派出去,若只有他一人,他就更要慌张了。 等到大队人马都离开了,台下只剩下数人,人数虽少,却都是精英骨干,也都是国师的嫡系,至少也是徐终南那个级别的。 重梦真人到了几人面前,神色放缓,道:“诸位师弟妹,还剩下一项艰巨的任务,却是非咱们自己人不能做到。就是应付各地进京诸侯。” 众人默然。 虽然没人吭声,但大家都不免腹诽:怎么应付?不会是叫我们去把诸侯扣下吧? 那不是找死? 诸侯进京,怎么也有几个剑侠,几十个剑客在侧,我们一个个实力最多比肩剑客,难道能硬抗一路诸侯? 其实京中敢邀请各路诸侯进京,那自然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的,人手充足。但现在发生了意外,京城的势力不但分裂,而且一半要盯着另一半,那就别说一半实力,连十分之一实力也没有了,可以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经不起诸侯们试探。 所以要想办法制住他们,防止大乱。 但总不能是拿自己人去送吧? 好在重梦真人继续道:“我会给你们每个人不同的命令,你们只需要带人去不同地点就好。” 到了地方,自然已经有了安排。 这回重梦真人没有一个个念名字发布命令,而是抽出一个个锦囊,递到每个人手上。 徐终南得了锦囊,打开来抽出命令,先看到第一行: “顺王——” 648 进庙 阴云笼罩着京城,已经三日。 所谓阴云,并不是气氛的形容,而是真是的天象。 京城的天空,正布满阴霾,乌云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那乌云不是寻常乌云,乌云中滚着丝丝雷电,就像泥鳅在污泥中钻来钻去,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 这是九重雷云,雷云中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京城完全笼罩在雷云下,遍地是阴影,岂止是山雨欲来,简直似末日将至。 这一日,是正月初十。 中午。 数日没有见到阳光的京城今日也十分阴沉,虽然是正午,却比傍晚还昏暗,走在大路上的车马都要挂着灯火。 远远地,一队人马从官道上走来,前面挂着数盏气死风灯,后面大队高举火把,队伍笔直整齐,就像一道火龙。 队伍经过一处驿亭,这本是官道最后一处驿亭,再往前十里,就是京城。 突然,亭中也亮起一点星火,有人道:“前面是顺王殿下驾临么?” 大队人马停下,从两旁分开,一个身穿华丽王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道:“本王在此。你们是何人?” 亭中只出来三个人,当中一个身穿七星袍,头戴鹤冠,是一名年轻的黄冠道人,拱手道:“下官奉命在此迎接王爷。” 顺王见他没穿官府却称下官,神色微变,道:“道长是……” 道人客客气气道:“下官是九天道宫四品仙官徐终南,奉国师之命迎接殿下。” 顺王听了立刻滚鞍下马,满脸带笑,道:“原来是道宫仙官在此!怎么劳动国师惦记小王?” 徐终南笑道:“王爷远道而来,怎敢怠慢?请王爷跟我来。” 顺王答应一声,心中却已经有了想法,道:“咱们去哪儿?可是去面圣?小王现在满面风尘,不易面圣,要回府更衣才好吧?” 徐终南微微一顿,道:“自然不是面圣,是国师有请。” 顺王暗自一凛,面上笑嘻嘻道:“国师他老人家也是尊贵无比,我现在去见也是无礼吧?不如我回府换衣服……” 徐终南看了他一眼,道:“国师是想请王爷立刻前去的,王爷一定要回府,那就请回府吧。我会如实禀报的。” 顺王本来就是试探,但徐终南这么一顶,他反而不坚持了,也不生气——道宫的人这就算客气了,笑道:“哪里的话?国师召见自然是最要紧的,劳烦带路。” 徐终南道:“好,这边请。” 他让的地方竟是路边的亭子。 顺王心中一跳,暗道:怎么国师在亭子里等我?专门为我来的?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到底是什么事? 紧接着,他又暗道:必然是那件事!别人不知道,我岂能不知?看来我的情报再准确也不过,那小皇帝果然死了。国师自然慌乱,来这里见我,是为了防我,还是考验我? 他想了想,也觉得京城外的一个藩王,皇帝的堂兄,可能直接成为皇帝候选的概率太小了。京中有两个皇帝的亲弟弟,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 看来是防着自己了? 自己是外地藩王,是实力派,国师亲自来震慑敲打自己? 他压下了一丝冷笑,却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比别人都早知道消息,自然就早早有了预案,料那国师不会见面就下杀手,那他自然有把握转换。 他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在原地等待深吸一口气,正了正冠,独自昂首挺胸进了亭。 哪知进了亭子,眼睛一扫,亭中却空荡荡无一个身影。 “怎么……” “顺王殿下,这边走。”徐终南跟进来,指着对面那扇门说道。 这亭子是有两个相对的门的,然而这毕竟只是最简陋的亭子,从外面能看到里面,从里面能看到外面。顺王一眼看到外面也是荒郊而已。 “外面没人,你叫我去哪儿?”顺王压着心中的恐惧说道。 难道说国师真的要鱼死网破,趁着荒郊野岭,把他这藩王彻底扫平吗? 虽然这里是皇城脚下,也是大中午,但国师可以生造一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顺王不怕辨理,就怕物理! 徐终南客客气气道:“殿下,您出去就知道了。来都来了,何方走一步?您一直留在亭子里也不是事儿啊。” 顺王暗怒,撇了他一眼,突然大踏步的往前跨过了门。 跨过门的一瞬间,周遭景色一变,已经进入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 这是……太庙的奉先殿! 作为一个出生在外地的藩王,他进太庙的机会不多,但那地方太神圣,他印象深刻。此时他一眼就看到了殿上挂的一张张画像,香案上摆着一个个神主牌位。 那里面包括他的亲爷爷,先先帝。 呵,说不定如今已经是先先先帝了。 正在这时,就听有人喝道:“尔是何人?” 那顺王一愣,忙回头一看,就见大殿上坐着一个老者,身穿金甲,须发皆白,神色威严为他生平仅见。 他比顺王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亲爷爷更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你是……国师?” 顺王没有见过国师,只是这样猜测。 不对…… 这身金色铠甲很眼熟…… 不,这人的面相更眼熟。 顺王冒出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他自己不肯相信,然而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往前扑倒,叫道:“太祖……太祖爷爷!” 这位竟是那副太祖画像中走出来的一样,只是比画上更加威严的多,只能是太祖本人! 那老者道:“你叫我太祖,难道你是我孙子?” 顺王解释道:“孩儿是您十世孙,嫡亲的十世孙啊。” 那老者微怔,道:“十世孙,原来如此,我说朕死的时候已经见过太孙,他却和你不同。这么说你是大晋的十一位皇帝?不错,看样子英姿勃发,是人君气象。” 顺王先是尴尬,紧接着心底“腾”的一声,燃起一丝火苗来: 听见没有? 人君气象! 太祖亲口封的! 这难道不是天命? 然而,就算四下无人,就算他一进殿就陷入一种洋洋然十分放松的状态之中,思维速度大不如往常,他还是保留着理智,知道不能就坡下驴,忙道:“孙儿无福为君,只是一藩王而已。今上是我侄儿。” 太祖皱眉道:“不对,你不是皇帝为什么有这样的气象?”说着眉毛渐渐立起,喝道,“又为何有这等滋滋野心?” 顺王心中咯噔一下,骨头发麻,本能道:“我没有!太祖爷爷明鉴,孙儿何曾有野心?纵然有,也是建功立业的志气和辅佐明君的忠诚!” 太祖喝道:“你休耍这小聪明!朕遍阅人心的时候你连灰也不是!难道我看不透你?你分明早有不臣之心!你已经是就藩的藩王了,君臣之名早定,还不平心养气,好生经营封地,却怀着勃勃野心,所为何来?” 顺王又惊又怒,也不知哪儿来的胆气,居然不低头,反而叫道:“您要诛心吗?我说没有野心,您不信,莫非要儿臣剖开心来看看?或者您以‘意欲不臣’之名把我诛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宵衣旰食、经营封地?所有王室的封地,也就我的幽州还是货真价实的大晋国土,其他的不是成了国中国就是无人区,哪里比得上我?就是那个皇帝,他也只会跟太后乌鸦鸡一样互掐,登基几年,哪里做过一件好事了?就这样我也好好尊奉他为至尊,无半点不敬,做北方屏障戡乱守疆,怎么反过来我还成了大逆之人了?就算是太祖爷爷我也不服!” 越到后面他越失控,不知怎的把肺腑之言都秃噜出来了。这都是他在梦里才能喊个痛快的话。 那太祖盯着他良久,道:“你过来。” 顺王略有顾虑,但还是走了过去。虽然他刚刚激愤暴言,但那一阵冲劲儿来得快去得快,莫名其妙又消失了,冷静下来他还得尊敬太祖。 尤其是在这个空间里,他似乎本能的想遵从太祖的命令,刚刚那番话几乎抽干了他的情绪。 来到太祖面前,他恭敬拜倒,太祖抬手,摸到了顺王的头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那是人手皮肤的触感,还有人体的温度,是活人没错。 太祖缓缓道:“王孙,我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有能力,有抱负。你自知有才华,有了人主的气象,却始终没有机会,郁郁难安。但你要知道,你身为皇室,本身已经是天命庇佑,自然要承担皇室的责任。” 顺王道:“我……” 我正要好好承担呢。 “皇室的责任,治理朝政、藩地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拱卫皇帝,或者说,拱卫皇位。” 他声音转和,娓娓道来:“皇帝,只有一个,只属于一个人。但皇位,是属于元氏皇室的。这也是我家族一切的根基来源。皇帝是参天大树,皇室是根系,是枝蔓,既要供养皇帝,也受大树的庇护。有大树,你们都能吸收水土,滋养自身,没了大树,不过是枯根败叶,决不能独活。” “你可能自以为才华卓越,但是天下有才华的人多了,比你强者数不胜数,你自负者,是因为你身居高位,掌握权柄。而这权柄高位,正是因为你是皇室,出生比别人高,这是皇位的余泽,你享受了好处。大树在,这一切都在,若是大树不在,你赤手空拳与天下英雄并争,有几分胜算?是以这棵大树一定要高高的立好,要笔直笔直,还要枝繁叶茂,让人一眼就看得见。当然,枝叶内可以吐故纳新,可是不是让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争当树干,那这些枝叶就不是枝叶,而是夺舍的蔓藤,慢慢的要把大树缠死,最后连主干带枝叶,一个也活不成。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好像……是这个道理啊。 那顺王原本还是不服,觉得可辨驳处很多,但越听越有道理,双目渐渐清澈。 他却不知,在他背后,一丝丝雷光顺着抚摸他头发的手沁入了他的头脑。 649 温泉 顺王从亭中出来的时候,一脸平静。 等在外面的老剑侠看他平安出来,松了一口气,忙迎了上去,检查他是否安好。 这一检查确实身体安好,一根头发也不见少,但他却心中生古怪:好像,王爷不一样了? 明明他衣冠都是一样,神色也如以前一样淡定自若,情绪内敛。但不知怎么就是感觉不一样,似乎是……眉梢眼角有些不同? 带有一种风轻云淡的洒脱感? “王爷?”老剑侠心中七上八下,小心翼翼问道,“你没事吧?” 顺王露出微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我好得不得了,从来没这么好过。” 啊? 老剑侠唯唯诺诺,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时顺王接着问道:“徐仙官,我如今可以入城了吗?” 徐终南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按照之前领到的命令,道:“听闻顺王在京郊有一处庄园,里面有好温泉。王爷何不去享受一番?” 顺王笑道:“怎么,国师还是信不过我?真是,不是我无礼,国师的气魄比……差远了。好,既然安排好了,我们就去南庄。” 当下队伍掉头往南,绕了半个京城,便到了京郊一处庄园中。 到了庄园门口,顺王笑道:“徐仙官,要不要来庄园小坐?” 徐终南认真道:“若是殿下愿意在园子里给我留一间小屋,下官当然愿意在宝地盘桓几日?” 怎么?小坐变成小住了?要在王府直接住,在王爷眼皮子底下看着他,这么明目张胆吗? 顺王笑道:“南庄虽然不大,但空闲的房子还有几间,岂能没有仙官住处呢?请仙官到客房休息吧。我山庄有好温泉,仙官可以泡汤解乏。” 虽然他满面笑容,但徐终南分明看到顺王身后的老剑侠目光冷峻,似乎在看闯门的盗贼,心中也自发虚,但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也容不得他迟疑。好在国师的威望如日中天,料那顺王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吧? 安排定徐终南之后,顺王最终还是回到了庄园后院。 后院,有他的私院,还有他的私人温泉,也就是私人浴室。那是一处木屋,木屋中有玉石砌成的水池,里面蓄满从外间引入的温泉水,又清澈又温暖,一进门雾气氤氲,几乎看不清人。 “王爷终于来了。” 水池中,有人出声。 在仅供顺王一人享用的私人温泉中,居然早已泡了一人。 那人身体在水池里,水面上就露出个脑袋,面色殷红,完全是泡久了的状态。 “嗯,回来了。先生泡多久了?怎的似螃蟹一样?”顺王一面打趣,一面褪了衣服,滑到水里。 哗啦—— 那人出水,露出光溜溜的身子,坐在水池边上,道:“总有四五个时辰了吧?我本依约早上到的,结果一进来就发现庄园四周都是眼线,我虽然其貌不扬,但也是生面孔,怕被逮到什么马脚,误了王爷的大事。只有躲到热水里还算安全。” 顺王忍俊不禁,道:“辛苦先生了。他们还真绝,居然这么早就连我的别院都要搜一遍,看来老家伙是铁了心要再保一次我的侄儿了。” 那人道:“国师一向如此,只尊重座上的那位,不管是谁。我看除非尘埃落定,不然这监视是不会撤掉的。” 顺王道:“没关系,让他们监视好了。我们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事。” 那人顿了一下,附和的“是”了一声。 我们……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吗? 我们泡在池子里私会,这个状态还不够见不得人吗? 他想顺王可能是为了面子故意冠冕堂皇、大义凛然,便顺着道:“正是,我们做的拨乱反正的义举,自然不会见不得人。” 他以为自己在给顺王台阶下,哪知道顺王略一沉吟,道:“啊,那件事啊,那就算了吧。” “什么?” 对方没有听清,重复道:“殿下说什么?” 顺王重复道:“我说咱们的计划,就搁置吧。” “噗通——” 那人太过震惊,竟又坠下了池塘,溅起无数水花。 顺王当然知道他吃惊,实际上他对自己的决定也很吃惊,但这真是现在他真心的想法:“我想过了,这个计划虽然有成功的可能,但毕竟还是在作乱。此时大晋朝廷风雨飘摇,可经不起这场动乱了。一旦过分,把朝廷连根拔起,我纵然做了三五日天子,不也是笑话?” 他有认真的道:“朝廷是大树,而我是大树的枝叶,我要是损毁大树的根基,只能连同树木一起枯死……” 他越说,对面的眼睛睁得越大,渐渐顾不得平日的涵养目瞪口呆,仿佛一只木鸡。 “啪!” 突然之间,顺王抽了自己一耳光。 只听他咬牙道:“这是什么狗屁比喻啊?” 那人大喜,忙道:“您明白过来了?这比喻简直荒谬!就算朝廷是大树,它也正在枯死,那也不是殿下害得呀?恰好相反,这是大树自己作死,连犯错误,被虫蚁啃食,生机丧失,以至于弄到如今即将枯死的地步。” “这个时候,怎么能什么都不做,有一天混一天,任由大树自己倒塌呢?那种浑浑噩噩的宗室还少吗?” “以我说,只有您成为大树,从新沐风执雨,餐风饮露,才能欣欣向荣,使得大树再发新芽啊!” “与其抱残守缺,不如破而后立!” 他说得诚挚,情绪更激动,顺王也认真听了,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有道理?这计划本是本王开的头。但是现在我真的没有这心思了。总觉得没有意思。累了,真的不想折腾了。” “没意思,也没可能成功。”他摇了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顺王说着,从池水中站起,湿淋淋的用毛巾擦拭。按理说,他为了秘密见此人,身边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这人应该出来暂时服侍王爷才是,但那人只在水池里泡着,双目望天。 顺王摇了摇头,出去了。泡澡本是他喜欢的活动,哪怕是不密谋,泡个半个时辰也自寻常,但现在却是了无意趣。 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动力。 等他走了,那人立刻翻身起来,取过一身袍子略扎了一下头发,就掀起木屋一块板子,从中钻了出去。 沿着地道一直走,到了一个出口,出去是一间静室,一个人也没有。 他将窗帘卷起,就在桌子边上坐下,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头走了进来,关上了门,道:“安先生,我就知道你要找我。” 那安先生站起身来,道:“成阁下,你一定要告诉我上京的路上发生了什么!顺王殿下简直换了个人一样,这必有蹊跷!” 那老者正是顺王随身的剑侠,此时道:“好。我也觉得事古怪,正要先生拿个主意。” 他于是从头开始说,从发发到遇上高远侯,到被高远侯拒绝,又到上京被国师的使者拦在路中一系列事都说了出来。 “王爷一路上有两处可能遭到暗算,一是高远侯那个手下,一是国师那个手下。我觉得第二处更可疑。” “嗯。”那安先生道,“确实。既然王爷从幻觉中清醒之后还叫你送信给高远侯,自然是雄心未散。倒是见了国师之后……” 他突然道:“你在外面等待的时候看到什么没有?” 那老剑侠摇了摇头,道:“我没看见,但是我一个手下说似乎看到有雷光一闪。” “雷光……”那安先生道,“只能是国师了!国师是国师动了手脚!是我们大意了。只知道国师强大,言出法随,天雷自降,可从不知道天雷之外还有这么阴险的手段。这种手段第一次启用真的防不胜防。不,也未必第一次用,谁知道他对谁用过,要不为什么京城这么平静呢?” “这几年外地各督抚闹翻了天,与之相比京城何其稳定?虽然传言中这个王爷有野心,哪个权臣要闹事,但从始至终谁在京城动手了?一直以来,人皆说国师威压京师,让别人不敢擅动,那可是小瞧国师了,他分明是釜底抽薪。” 那老剑侠道:“这么说,王爷真是中了国师的手段了?” 见安先生点头,老剑侠跌足道:“那就难了,就算咱们知道国师的手段,可是既然是国师出手,谁能抵挡?纵然是中计也无……” 他把“无可救药”四个字咽了下去,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是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国师是天上仙人,仙人的手段凡人怎么能破解?国师决定出手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 一时间,他心中沮丧,真有些“大势已去,你回你的水帘洞,我回我的高老庄”的颓败。 安先生蹙眉,似有一瞬间忧愁,但转瞬间就镇定下来,道:“国师是有无解的力量,咱们从力量上解不开。但是还有能克制力量者,那就是规则。” 老剑侠一时无言,这话倒是对的,只是跟没说一样。 你连国师用的什么规则都不知道,你怎么克制? 安先生道:“如今能指望者两位,一位可靠但未必有能力,一位不可靠但能力无疑。第一位,自然是那位……”他伸手一指。 老剑侠苦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王爷也未必找得到,咱们怎么找?” 安先生道:“那就第二位,得去求她。就是高远侯。” 650 观望 似顺王那样的事,其实京城不止发生一桩,从各地来的藩镇凡是进京早的,不管是皇室还是外藩,都被叫过去和国师“深谈”了一番。 深谈的结果个人不得而知,总之大伙都安安分分的,表示我们都是大晋忠臣,当然要好好的忠于天子啦,什么外心野心,都是子虚乌有,我们都好好的呢。 于是,明明是最危险的时候,明明到处都是桀骜不驯的豺狼虎豹,偏偏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乱象。只有皇宫紧闭大门,没有召任何一个诸侯进宫觐见,尚书台把那群宰辅之臣叫了进去,并未放还。大街上不见人形,只有兵丁在不断调动巡逻。 若在以往,这种情况早就流言四起,有心人跃跃欲试的有所动作,但这一回却是例外,那些平时上蹿下跳的大人物们这回好像一起躺平了,在家修身养性,没有人关注大局。 不过这种局面显然也是一种异常,自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后面几天,即使京城被防范得已经风雨不透,依旧还是有各种消息流出,所有脚程慢些的诸侯察觉到了干脆就停下来了,不进京了。 国师再强,他庇护的范围总是有限的,以前就默认他的领域是在京城周遭百里,百里之内逆我者亡,百里之外视若不见。现在我在百里之外观望不动行不行? 反正截止日期是元宵节那天,各位诸侯实力不弱,百里之遥转瞬即到,大不了约定好十四晚上一起到京城,几十家诸侯一拥而入,即使是国师也不好全按住吧? 最可虑者,是国师舍下脸皮,突破了百里方圆的“默契”,一直杀到那几家离得不远的营地里,给几位挨个上上手段。 而且既然不在京畿,在外面国师就可以不拘软性手段,直接来硬的也可以,那就算这些诸侯抄上了。 因为担心此事,各诸侯一直悬着心,不由自主会驻扎的近一点,让营地互相守望。这样看到隔壁被雷劈了,还能赶紧跑,跑到……跑到京城自投罗网。 手段就手段了,保住命再说吧。 连最桀骜不驯的诸侯们都是这么想的,国师之威,以至于此。 然而等了数日,国师那边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追出来的意思。似乎国师真的只会在京城百里之内动手,多出去一里都不动。 这真够刻板……哦不,自律的。 简直就不像人,而像一把剑……一把权剑一样。 观望两日,众诸侯有点放心了,就各自维持着这环京城诸侯带。 诸侯心里安定下来,就有点躁动了。国师不管事,是吧? 周围邻居也是诸侯,是吧? 都是一个台面上的亲朋好友,那不串门不是可惜了吗? 虽然光明正大的在国师视线边缘串联,未免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但是绕道而行,偷偷摸摸见面总不难吧? 于是众诸侯不由自主的学着蜗牛从壳里伸出了触角,去接触外面的世界。 试探的结果是:安全。 安全的边界一时探不着,众人不免更加大胆渐渐互通消息,渐渐使者来往不绝,渐渐夜晚溜出去见面,渐渐白天公然见面,渐渐公开宴饮…… 渐渐的,以前在封地都要顾忌的忌讳,在这里肆无忌惮起来。好像京城一百一十里外就是法外之地一样。 这样的大串联,集合了天下小半的地方力量,诸侯数十,剑侠上双,剑客百计,何其壮观,好像真的能做成什么大事一样。 但也就是看着壮观,其实想真做成什么事,太难了。 首先就是,时间太短了,真正的联合,要早早就私下勾兑,书信来往,从大局到细节一一敲定,互质互信,建立同盟,最后才是主君见面一锤定音。等到那一步,耗费的时间只怕要以年计。 这还不算谈崩了的。事实上谈崩了才是常态。 这么短的时间,纵然众诸侯能互相见面,也就是最开始试探的时候感到刺激,试探成功感到爽快,其他再没什么用了。 难道还能因为置身国师的高压之下,产生“吊桥效应”爱上彼此吗? 这些诸侯利益不同、立场不同、性格不同……互相之间除了吃喝嫖赌之外的共同语言大概就是拐弯抹角的骂朝廷了。 是以这道线前看着乱哄哄的,好像山呼海啸,其实大部分诸侯都是在浪费时间,区别在快乐的浪费时间,还是忧心忡忡的浪费时间罢了。 当然,在群鸦之中,也有真正的仙鹤。物以类聚,有一些人利用乌合之众做掩护,倒是建立了联系。 “浪费时间。这些人都是在浪费时间。”大帐中,一个高个子贵人冷冷道:“国师高明。他要的不是什么大家俯首帖耳,唯他是从,要的就是时间。只要大家逡巡不前,京城里的人就能腾的出手来做事,等到尘埃落定,他不用动一根手指就取得了胜利。咱们的线报说的明白,京城有大变故,说不定就是山陵崩,这个时候每一时每一刻都很宝贵,怎么能浪费在聚会上呢?” 旁边一个年轻一些的人摇头道:“在这里是浪费时间,进京城是自寻死路。我听说了,进京的那几个已经性情大变,从豺狼虎豹成了小绵羊了。依我说,那人的性格都变了,还能是自己吗?不再是自己,不就是死了吗?虽然还喘气,但魂魄变了,和死了没区别。你看他们闹得这样,其实根本不在人家眼里,所以才苟活,如果真的要进京,那就是找死了。” 他看向旁边,一个帐篷里有四个人,加上他三男一女,神色都很严肃。 那女子开口道:“几位君侯,我不知道你们在愁什么,是愁有什么大计不成吗?我不知道你们,我这里本来也没什么大计。我进京只不过是朝见天子,若能得些利是最好,如果一无所获也无妨,我的根基还在曲州。如今若真是山陵崩,虽然取利无望,可是朝廷自然要安抚我等,至少不会为难,这不是好事吗?你们是一开始就有计划吗?还是说本来没有,听到有可能山陵崩,就觉得这么好的机会不捡便宜就算丢呢?依我说,只要平心静气,不去想有的没的,怕也没那么失望了。” 众人一阵沉默。那女子说只要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还说大家本来就都没有计划。可是她没有计划,不会被耽误事,焉知别人没有计划呢?在座的诸侯在一众诸侯中也算头脑清明的佼佼者,纵然没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计划,一些顺水推舟的目的总是有的。这一下全耽误了。 耽误还不是最惨的,有的人任务目标没了。 倒不是说皇帝没了怎么的,而是他们想要联络的京中权贵没了,人还在,权威还在,但是性情变了,相当于换了个内瓤,之前答应好的事,付出的心血自然全白费了。 所以那女子以己度人,自己不急就是别人不急,其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在座有人不爽,那女子却继续道:“与其想怎么在国师嘴里夺食,不如想点更实际的东西。比如说,灵芝祥瑞。” 这话说出去,便有人嗤之以鼻,道:“捕风捉影的玩意儿。祥瑞?那东西都是糊弄老百姓的,我们是什么人?功名马上取,不靠手里的剑和兵马,靠什么祥瑞?” 那女子呵呵道:“你也说是剑?你见过多少剑?知道剑的终点在哪里?世上的神妙奥秘岂是闭上眼睛不看就不存在的呢?现在还坚持不语怪力乱神的,只有读书读傻了的腐儒罢了。”她不管对方脸色如何难看,道,“我知道,祥瑞是真正存在的!我已经查阅了不少经典,又得到了高人相助,比别人领先一步找到祥瑞踪迹。” 被她反驳的人道:“你领先一步?那些京中的顶尖权贵才领先呢。你得到的消息都是二手的,人家都找了十天半月了,你去哪儿领先?宝缨侯,你也太小看天下英雄了。” 那女子摇头道:“谁在小觑天下英雄?你可知水盆里取石和大海捞针的区别?谁的消息是二手的?那些没头苍蝇乱转的人才是没有消息的人。我这里有第一手中的第一手消息。目标明确,祥瑞唾手可得。” 高个子贵人突然插口道:“不是信不过宝缨侯,若宝缨侯真有消息,何必跟我们磋磨时间?你何不独享祥瑞?” 那女子道:“四清侯不必明知故问,祥瑞岂是我能独吞的?就是咱们合力,也不过堪堪有经手的资格,拿到手里也只能保证安全的献出去,换一个天大的好处,难道还真想留在手里?我们虽然是剑侠,势力比朝廷怎么样?实力比国师怎么样?有价值的东西最后总会兜兜转转,转到最配得上它的主人手里。我们只是一个经手者罢了。我拉你们,正是因为这段时间浪费也是浪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在这里,我们不声不响做件大事,受益无穷。” 那国公道:“我们一起做大事?营地不呆了,京城不观望了,一起结队钻山林去找灵芝吗?” 宝缨侯摇头道:“不需要,我们只要一直等在这里,一起等来一个人,然后一起去问她便好。” 她一字一句道:“云州,高远侯。” (本章完) 651 四对一 正月十三。 离正月十五仅剩两日。 高远侯一行,经过十数日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京城左近。 从云州到京城,数千里的路程,走了十二天。 用一般行军速度,这就算“兵行神速”了,如果是公车入京的举子,这点时间还不够走一半的。但对于一只诸侯觐见的队伍,领头是剑侠,连小卒也是出色的侠客,这种速度就太慢、太慢了。 尤其是高远侯用五天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剩下的三分之一,走了八天。 这当然是她故意的。 和那些诸侯一样,她也是判断了京城的浑水不好趟,打算晚一些进京。不同的是,她早就得到了危色的报信,早五六得到消息,不至于走到京城附近才知道,因此不必显眼的在京外扎营,只需慢慢往前走就是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不同。 就是危色带来的是“太后误杀皇帝”的准确消息。 听到消息之后,高远侯的心情一直不好。正如汤昭第一次看到误杀的情景,想到了“时间”之祸,所以急匆匆的请问高远侯一般,高远侯也注意到了这个“顺序颠倒”之事,只是她不用去问人,也无人可问,她得自己想明白。 高远侯足足在帐中呆了一整日,出来的时候神色如常,谁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没有叫任何人进去商量,也没人可以叫。她可以商量的人要么派了出去,要么留在云州。可以说虽然身边还有一百多人的随行者,但她并没有臂膀,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所以,转过天来,高远侯先叫过来的人居然是危色, “你转回京去。把信交给汤昭。”高远侯和危色当然没什么好聊的,无非是跟汤昭传信而已,“有难处?”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高远侯认真的看向危色。 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危色没想到她能看出自己心里的为难,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他是没有表情的。就算是汤昭,也要他主动做出神态表情汤昭才能确认他的情绪,不然他就是全封闭的,但高远侯却能看出他的心思,这不由让他心中一动。 他先接过高远侯的信,低头平静回答道,“不是小人推诿,只是先生叫我既然离京,便不可回京,京城没有我立锥之地。但我们留了即时通讯的渠道。如果能将信件转为口信,小人可以传达。又或者事涉机密,我提供渠道您可以和先生直接联系,当面沟通更有效率。” 云州的即时通讯术器经过一再发展,现在已经非常好用,当年罔两山一战可是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的,信息沟通能够打穿罔两的天外天,更强大的版本还能传送,虽然只是法器,但功用都快摸到了一丝仙边儿了。 汤昭打发危色出来与其说是报讯,不如说是保护,所以特意告诉过他走了就不要回来。危色当然要听从这个命令,但若真是危难时刻,事关汤昭的安危,危色愿意重新进京。 只是危色觉得应该没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反而特意要让人传话吧? 高远侯却真的道:“我不能当面说。有些话用信转达反而更好。我还有些东西要送给他……”说到这里,她突然扶额,道:“嗐,我真是老糊涂了。东西不用给了。” 她好像一下放松了下来,道:“好吧。既然不用给东西你,不用动,我跟他亲自说,就……” 话音未落,她双目一凝,道:“你先呆在这里,保护好自己。” 危色浑身一震:虽然说的有些尊卑颠倒,但他既然被汤昭遣回来,也已经见到了高远侯,那他的安全就是高远侯来负责的。高远侯当然不用如何精心保护他,但只要是在她身边,应该是没有危险才对。 但是刚刚高远侯一句话,却让危色知道,高远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这世上高远侯固然已经是顶尖的剑侠,但既然没有突破那层界线,就依旧有敌手。如有汤昭这样的高手过来,高远侯就可能遭遇危险。如果是国师那样的,则更不用说了。 又或者说,有几个和高远侯相近的高手一起来,以多欺少。 危色猜测后者的可能性大些,毕竟世间没有那么多压制高远侯的高手,但剑侠总是不少的。顶尖的剑侠,只要不是超脱到汤昭那个程度,也架不住数个剑侠的群攻,尤其是有可能被克制的情况下。 危色匆匆答道:“君侯不用管我,先生给了我保命底牌。”话音未落,高远侯已经出帐。 危色看着她的背影,闪过一个念头: 这回托大了! 这回托大了! 高远侯走出大门,看到远处趁着夜色而来四个人,心头也掠过一丝阴霾。 这四个人和高远侯一样,都是诸侯,也和高远侯一样,都是剑侠。 如今除了皇室血脉和有数几家贵胄,想要在如今的世道站稳诸侯之位,没有剑侠的实力是不可能的,有朝廷任命也不可能。 当然诸侯和诸侯不同,每个独立的不受节制的藩镇都可以叫诸侯,可以是云州这样大的州,也可以是一小片地盘圈地自封。还有一个必要条件是“列侯之位”,那也不难,在天子没长成的一段时间,列侯都可以运作来的。所以天下的诸侯委实不少,诸侯与诸侯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还大。 高远侯是名正言顺的一州之主,眼前这四位不过是小诸侯,脸她有点印象,但名字都对不上,加起来地盘不一定云州大,平日里是绝不会有机会和高远侯相提并论的。若论势力,高远侯一只手可以把他们吊起来打,手底下拉出来一只剑侠小队能在他们地盘上穿插几个来回。 但是,一旦剥离了地盘、人口、财力、底蕴……这些外物,单纯以剑侠的身份比拼实力,其实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四个剑侠对一个,高远侯绝不敢说上风。 而今天,这四个人联袂而来,没带一兵一卒。如果他们带了几个随从,那么还是以诸侯的身份来拜访,偏偏没有,四个人四把剑,来者用得是单纯的剑侠身份,一行四人,而且是剑侠中的强者。 这是把战场拉到他们最有利的领域,一出场就占了上风。 诚然,他们可能不一定是来战斗的,可能有别的诉求。但高远侯一看他们出场就知道,他们是不惮来一场战斗的,而且愿意四对一。 或许摆出这样的姿态,本意不是为了翻脸,是以压力来迫使高远侯就范,但是重要的是,他们有武力解决的能力,也有武力解决的准备,在近乎于丛林法则的江湖和诸侯之间,这是最为重要的。 也算他们运气好,高远侯前后脚把这回带出来的两个剑侠都派了出去,身边就无人了。只要这两个剑侠留一个,再加上高远侯本身的实力,四对二甚至可以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如果汤昭在,高远侯甚至不用自己出手,一对四算什么,剑侠之间的战斗对汤昭来说又算什么? 以往高远侯都不会这么轻率的,哪怕她自己已经是顶尖剑侠,但在云州以外的地方行走,也不会一个剑侠也不带。这一次要不是遇到那种天崩的大消息,她岂会连一直要留在身边的汤昭也派出去? 这几个人的运气也真是太好了…… 突然,高远侯一震,想起一事。 她派南指挥和汤昭出去,是巧合,但是这四个人出现在这里是巧合吗? 如果他们知道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或者说,有人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至于怎么知道,不是说有谁泄密,而是…… 太后误杀了皇帝。 这等未来的事情都可能被人知道,那么过往早已确认的事情,被人知道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有些手段只要沾染了一点法则,就会有不可阻挡的威力。 高远侯本来还只是忧虑,有大手段的人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结网,自己可能会被拖进旋涡,但突然发现,这个旋涡可能是在自己脚下形成的。 甚至转为她形成的。 一瞬间,高远侯突然有点后悔。 她后悔刚刚跟危色说话没有说完。当真是个不智之举。 明明只有几句话,又是关键之语,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完呢?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还有机会再补全吗? 难道说自己一生无怨无悔,最后留下一道遗憾来吗? 好在她已经把信交给了危色,危色收了并没有退回来,再去报信也一样的。 希望他能保存自身。他现在是至关重要的。 这么想着,高远侯已经走了出去。 虽然对方四人来的不善,但高远侯不会摆出剑拔弩张的样子,她就像一个带着随从出游的老太太一样,做出了在野营地遇到同事的标准表情。 “啊,原来是四清侯,宝缨侯,哲侯……” 还有一个,她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最后一个人叫什么侯。 最后一人尴尬一笑,道:“壶乡侯庞育见过高远侯。” 高远侯笑道:“四位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快请进。”她没有闭门不纳的意思。毕竟这帐篷大门也不是天堑,挡着没什么意思。 四个列侯一起进了大帐,危色早不见人,只有一个婢女出来倒茶水。刚一坐下,高远侯还没开口问,宝缨侯急冲冲道:“高远侯,我们给你带来一桩大富贵。” 652 借 听了大富贵几个字,高远侯先失笑道:「宝缨侯说笑了,本侯如今执掌一州,统兵十万,人间富贵予取予求,我一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足?又要什么大富贵了?」 不怪她敏感,大富贵用在他们这些诸侯身上是专有所指的。 宝缨侯摇头道:「高远侯,你太紧张了,好像我们要劝你什么似的。我们若劝你那个,就不会四个人不带一兵一卒一起来了。也是我山野粗人不会用词,‘大富贵"用得惹人歧义了。那就改个说法吧,是特别大的好事。」 高远侯轻轻扣了一下茶碗盖儿,道:「富贵?好事?有什么区别?对我老太婆有什么意义?」 宝缨侯道:「富贵对于咱们,当然都是浮云了。如果不是下绝大的狠心,冒绝大的风险,也不可能更进一步了。但是作为剑侠,却未必到了顶点。所以咱们在人世间也不是活一天算一天,一无所求了。凡是能让咱们有所求的,让前路更有意义的,不都是大好事吗?」 她竖起指头,道:「境界、实力、剑意……这些东西难道高远侯不在意?」 高远侯摇头道:「境界么?早就没有登天梯了。我老太婆,实力也就是这样了,哪还需要什么力量?纵然力量再高十倍,能抵挡上国师吗?若抵不上,自然不能从心所欲,都要居人之下,第二名和第二十名有什么区别呢?」 宝缨侯认真问道:「那寿命呢?」 她料想自己问出这一句,高远侯必然不能再镇定下去,哪知这老太太依旧懒懒道:「也无所谓。比起一般人,老太婆也活得够久了,该享受的也享受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再活几十年、几百年也还是这样,我现在一生还算运气好,顺风顺水没有烦忧,要是活得更久也许就遇上什么倒霉事了,说不定不得好死。可见活着就是冒险,死了反而安生。」 宝缨侯顿了顿,一时无法说话,对方连自己不得好死都说出来了,可真是聊不起天来了。 旁边四清侯突然笑道:「这话是理。活着就是冒险,有时候多活几年运数败了,受的苦也多了,死了说不定还要留遗憾,还不如早死几年功德圆满。但若是活着又久,运气又好,顺遂逍遥过半生呢?」 高远侯只听一半,就已经猜到了他们要说什么,也不装糊涂,道:「你说的是灵芝祥瑞的传言?」 宝缨侯一直在端详高远侯的神情,就今日而言,高远侯没露出什么破绽,似乎她真是只知道传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她心中有些疑惑,但又觉得高远侯名声在外,又活了这么大年纪,人老成精,自己看不透高远侯也很寻常。 四清侯一拍手,道:「正是!高远侯你也知道吧?灵芝祥瑞,正是如今天下人孜孜渴求之物。」 这个天下人,其实是一搓人上人。寻常百姓从没想过什么祥瑞。 高远侯蹙眉道:「我听说灵芝祥瑞可以心想事成,可没听说跟寿命有什么关系,就算跟富贵有关,那也是凡俗富贵,和实力、境界没关系。你们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四清侯没回答,看向宝缨侯。 宝缨侯站出来,说道:「我们有明确信源,知道那祥瑞关系这些领域,只是不便明言。高远侯若不信,请看京中各府的对待如何隆重便知。尤其是寿王这老家伙,黄土埋脖子,对寿命十分执着,为了借寿,他甚至请朝廷把自己的王号都改成寿王。他为了寿命,干了很多缺德事,名声臭了大街,朝中也有人看不起他。寿王干脆除了寿命其他全都不贪了,明明已经揽在手里的权力,也都推了出去,对财富也视如粪土,为求延寿一掷千金、万金,恨不得昭告天下只要他活得长,怎么都行。」 「正因此,祥瑞一物虽然要紧,但仅仅是祥瑞,寿王未必放在心上,最多和 其他人一样罢了。尤其他身份敏感,若是只为所谓的‘大富贵",‘得天下"之祥瑞,要是特别上心,岂非昭告天下自己是野心之辈?他应该有所避忌才对。但他还是特别积极,恨不得一天发一次人马,就在初六,出事的当他还发了一波人去北边寻找灵芝,他这样上心甚至不顾影响,除了寿命还能是为什么呢?」 高远侯轻轻端茶啜了一口,道:「你不但对灵芝消息很灵通,对寿王殿下,对京城各势力的动向也很清楚啊?」 宝缨侯笑道:「都说您老人家高瞻远瞩,但别人也不是瞎子。怎么就不能知道呢?」 高远侯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可不是一般的不瞎,这已经是实时通讯的程度。 初六晚上,太后误杀皇帝,那时国师已经在场,立刻封锁京城百里,连只苍蝇也飞不出来,也就是说六日之后的信使全断,后面几日虽然陆陆续续有些风声穿出,可都是城门外京郊的消息,九门之内彻底断了联系。不仅初六以后,理论上初六那天白天的消息也应该出不来。因为一般的探子不可能一事一报,而是一日一报甚至数日一报,除非有什么塌天大事。寿王既然已经派了很多组人出京,那么再派一组人出去算什么大事?根本不用快马急报,只需要晚上汇总消息记录一下也就是了。 但是晚上京城百里封城,所以白天发生的事也不可能传出去,应该是一起堵在京中。 这指的是一般传讯手段,即斥候探报、飞马急报、商旅密探、飞鸽传书…… 凡是有实体人、兽、物要出京城的,应该都被拦住了才对。 除非有即时通讯的手段。也就是汤昭那一系列法器的手段。 别看这种手段在云州都有点普及了,但即使是在云州也是在部门内部,甚至只在总督府、检地司、靖安司这些强力部门内部用的多,就是一般的衙门,本地的驻军都还没用上呢,更没有上架对外销售,所以这一支不会外流。 若说其他地方也有即时通讯的法器…… 高远侯不说绝对不可能,但就她所知,没有。 剑客之间有千里传音,有飞剑传书这些方便手段,但是绝没有普及给寻常人。而符剑师这边更没有。要知道,以符式方便生活,走入寻常百姓家本来就是汤昭提出的理论,别说理论落实,就是广开大门直卖术器的白玉生晖,都是石破天惊的事。 宝缨侯也不是什么大诸侯,以她的地盘面积甚至不大需要即时通讯这种高端手段就能治理的过来,她又不是处心积虑要在京城干一番大事业,怎么会早早就在那边留下这种通讯手段,还特意盯着寿王府这种不是要害的地方报讯呢? 从他们四个人联袂而来,宝缨侯并非最强者却一直和高远侯对话来看,这件事怕是她主导的,她可能掌握着消息渠道,还有别的底牌。 高远侯心里,再度划过了刚刚一开始那个想法:他们怎么能来的这么巧? 偏偏就在今日,就在此时。 偏偏消息知道的这么全,细节非常人所知。 她是不是真有什么突破界限的手段? 但要说宝缨侯如何深藏不露,一鸣惊人,高远侯也不觉得,她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顺王! 顺王也曾经告诉她逆天的消息,手段也可算高明,都能预测到天家至尊的级别了,不可谓不神秘,但进京一天就崴了,现在人废了。可见他并非真有什么超卓的本领,那份逆天也逆不到自己身上。甚至他曾经「逆天」的事情,除了高远侯之外也没人知道。 而这个宝缨侯俨然又是一个顺王。 他们这些逆天的人到底是怎么逆的?又有谁知道? 高远侯这么想着,越发觉得心里发凉:世 上真的有那么多逆天的人?又多让她看见了? 这些人可都是主动上门来的,还都找她一个。 这难道是偶然吗? 高远侯笑了一声,道:「宝缨侯既然知道有这么多人觊觎灵芝,又个个实力不俗,竟还要知难而上。难道是有什么确实消息不成?凭几位就要虎口夺食,这个消息一定准的不得了?」 宝缨侯反问道:「君侯,你难道不知?」 高远侯心中一凛,皱眉道:「我知道什么?」 宝缨侯道:「这祥瑞要出现的地方,就在你们云州。东方主,北方王,就出在东北,而且是你们云州的东北。」 这话指向性是非常明显了。若是汤昭听到肯定心虚。因为九皋山就在东山郡,东山郡是云州的东北部,特别符合那首歌谣。但高远侯是真不知道这事的,汤昭没把师姐的事告诉过她,这个传言她知道,但没联想到自己处,也没打算去寻,所以一点不心虚,只接着道:「要出现?还没出现么?」 这时候,宝缨侯就卡壳了,她略一沉吟,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话不仅高远侯觉得荒谬,连那几位诸侯都有点愣住了,心想:你不是说找到高远侯就找到灵芝了吗,怎么到这里又说不知道了呢? 正这时,宝缨侯也不知道接通了哪根弦儿,突然神色又正起来了,道:「不,那灵芝还没到现身的时候。所以我们有两个要求,第一,是要高远侯你带我们回云州找灵芝,找到之后大家一起分享,平均分配。第二——要借你眼睛一用。」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653 天街 天街小雨润如酥。 早春的京城,风景其实是很优美的。 比起外阜,京城的街道又平坦又宽阔,道边栽花种柳,虽然如今柳未发,花未开,却已能看到嫩黄草芽,城中更有几大片池水碧波粼粼,水上清风徐来,临湖吟诗,凭楼远眺,颇见风雅。 这本是一年最好的时节之一,京城却阴云密布。 盯着多日不散的阴云,汤昭在城里小心翼翼的行动,已经几日了。他本来只在紫金山下徐师兄府上藏匿,但躲了两天,却不见师兄回来,紫金山下的小镇一片沉寂,就是在那里躲到天崩地裂也不会得到什么消息。 如果汤昭只求平安,那么老老实实躲着就是了。但那样他来干什么来了? 何不自己回去报信,再按照原定计划再回京呢? 他是来探听消息的,自然要做点什么。只是京城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今又在国师的高压下。他想要探听消息谈何容易?所以他得想清楚要干什么,怎么干。 好在汤昭读书多,让自己静下心来从头梳理。 首先他有三个目标。 第一要紧的是灵芝这个消息源头从何而起,这是他来京城的第一目的。这个消息看似在眼前的局面下无关紧要,但汤昭切身相关,不可能放弃。而且,如今这京城的水浑浊,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宫城,另一边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第二要紧的是在大变局中保护云州的利益。这一点汤昭还没想好怎么做,但他琢磨出一了关键点——找到南指挥。 是的,南指挥已经先一步进了京城,他和汤昭是两条线。汤昭在城外,他在城里。汤昭并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但想想也知应该是去往那些权贵、高官府上联络去了。 汤昭对京城的势力不能说一无所知,毕竟来之前高远侯给他恶补过。在原本的计划里,他也要作为一个单独的诸侯新贵出门交际的,总不能当了君侯还做小跟班吧?所以不懂最基本的常识会让人看笑话的。但汤昭志不在此,所以也只是浅浅了解一番,临时抱佛脚罢了。 比起他来,南指挥政治经验丰富的多,人脉更广阔,判断也更精准,汤昭找不到高远侯,找他也一样。就听南指挥的判断,南指挥觉得应该做点什么,那就做点什么。南指挥觉得水太深没有插手的余地,汤昭就旁观不动。在他想来,不动的可能性大些,虽然这种大变天会引动洗牌,但只要不在牌库里,就不会被洗,这个道理应该不会错的。 最后,就是吃瓜……记录消息。 汤昭相信高远侯在京城有人手,不然靖安司是做什么的?但那些人手密探现在都被限制住了,因为他们层次太低,大概很少有人能探到有用消息,就算探到消息也传不出去,汤昭觉得自己的本事和一般人还是不一样的,还是即时通讯,也能做密探用。 所以他从紫金山出来,先进了京城。 因为消失给了危色,汤昭用的以前“薅”凌抱瑜来的疑心躲藏大法,轻轻松松躲在某一列诸侯的队伍里混入京城。 这一列诸侯,倒不是顺王,顺王在京郊就给拦住了,是个叫“岩侯”的小诸侯。这种小诸侯当然不值得如顺王一样由道宫的人专门出手,借国师的力量来对付,他顺利进城,甚至顺顺利利的进了自己的府邸。但就在他进府门的一瞬间,一道剑元笼罩了他。 然后,汤昭亲眼看到了大变活人的奇迹。 可以说,这个小诸侯本身并没有多少野心,变化不如那顺王一样天翻地覆,但依旧是肉眼可见的懒散下来。 汤昭甚至有一瞬间猜测他是不是被骟了,因为那种性格变化好像公猪变骟猪一样温顺下来。 但好像人被骟了并不会失去欲望,无数大太监证明了这一点。 他仔细回忆,似乎在某一瞬间,他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雷光。 那雷光并不明显,一眨眼就消失了,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察觉,但汤昭认为不是错觉。 眼镜随后证明了这一点,对着那小侯爷的时候,眼镜上闪过一行字“剑法,无瑕疵。” 真的是剑法啊。 汤昭心中暗凛:从雷光上看,是国师出手无疑。但从效果上看,又是直接对人心出手的。结合“无瑕疵”这个剑法名,可能是一种定向净化,把“野心、欲望”之类的情绪当做瑕疵都用雷光消灭掉了。 这种消灭可能是不可逆的,不像是幻觉、操纵情绪、扭曲人心之类的剑术,那个扭过去还能扭回来,这个可是消化了就消化了。这不回来了。 虽然这样可能让一些野心勃勃之辈变成现实意义上的好人,但毫无疑问是永久剥夺了他们一些东西。 他们残了,脑残。 如果是这样的话,国师的可真是深藏不漏,一直以来,别人对国师的印象就是雷雷雷、劈劈劈,暴力极致,蛮不讲理,用残酷的手段从物理上处理敌人,但谁能想到,他其实可以从精神上也消灭敌人呢? 这才叫“消失剑”。 汤昭只觉得如芒在背,他自认品行没有什么大的瑕疵,野心也不大,但他不想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活佛,也不接受别人给他做精神切除手术。 但那真是防不胜防,那位小诸侯一点儿没觉得自己收了外力改变,还在美美的享受人生。 汤昭的天体状态倒是克制这个,但长时间天体状态消耗太大,也限制他的行动。他想了半日才想出一个办法能够对抗。 虽然想出应对,但汤昭还是越发谨慎了,他赶紧离开了小诸侯府,去找南指挥。南指挥既然是秘密进京,自然不会住什么客栈、会馆,或者云州在京城的产业,很可能就是去他的“老关系”处暂住,如今风声紧,他自然在深宅大院里不出门,只能是汤昭一个个府邸找过去。 这个疑心死角的剑法比起消失隐藏效果各有千秋,但有个很大的限制,就是不能离开人。 疑心死角,有疑心才有死角,有人才有疑心。疑心越大,死角越多,藏的东西也越多。 所以他要出去,就要跟着别人出去,只不过可以随时换人,就像搭便车一样,可以随时倒车。 不过那究竟有点慢了,以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倒好,但这几天净街,行人少了大半,想去什么地方就要曲折多了。 好在这净街也不是真没有人,一则有少量行人,二是有大量公差士卒,在街上巡逻,走来走去,是非常方便的公交车。 汤昭摸清了他们的行动规律之后,就跟着他们来往于各大府邸之间。京城虽大,但是朱门大户聚集的地方就那么几片,今天找一片,明天找一片,总是能找完的。 但是麻烦的是,汤昭找了两日,找完了两片权贵住所,还是没找到南指挥。 要知道权贵和权贵也有区别的,大体不过是文臣、武将、门阀世贵、宗亲国戚几片,各有各的聚集地。另外外地诸侯在京也各有宅邸,但因为不常驻,所以没有特别聚集在一起,零零星星哪里都有。 但汤昭肯定不会优先去找诸侯府邸,他想诸侯都是外来的,南指挥要拉京城的关系,肯定要找本地的大户。这其中文臣武将宗室都有可能。但宗室的可能会小一点,高远侯已经和老顺王有关联了,总不能还和别的宗室也有各种深刻联系吧?那高远侯就不能说“保皇党”了,说是“阴谋策士”还差不多。 而文臣武将中,他从常理上分析,可能还是武将联系大些。高远侯就是从军队出来的,在京中留下老战友、老部下、老上司的关系再寻常不过了。所以他先找的就是武将府邸。 但是武将聚集的“武英坊”他是没找到人,只看见这些名将被分而治之,一部分召集到尚书台去了,一部分留在府中被人看管行动圈禁,还有几家人去楼空,偌大府邸空空荡荡,也不知是原本就不在,还是突然消失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到国师用雷电瞬间让上百人干干净净化为齑粉,汤昭脑子里是不会有“突然消失”这个选项的。但他站在一处空府,看到房舍新漆,摆设俱全,却是一个人都没有,汤昭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记下了几处府邸的位置,赶紧撤了出来,回头又去文臣聚集的地方找了一圈。在如今这个半乱世里,文臣的地位大大下降,仅有的几位掌握行政的老大人被连夜请去尚书台,基本上也相当于软禁。剩下的文臣都留在家,看守倒是不如武将严密,毕竟大晋的文臣是真文臣,不是前魏那样走灵官路的武文臣,就是用来治国的,如今国将不国了,也用他们不着。 文武都看过,汤昭便往宗亲王室这边走,那里有他的老相识纯王府,也就是王飞他们家。不过他不打算去纯王府,而是打算去别的地方先找。因为纯王府的线还是他牵的,怎么也不该让南指挥去联络。 别人他也不认识,就先抽了一家找起,是一座郡王府邸。 一进大门,他就觉得不对,吸了吸鼻子,心沉了下去。 (本章完) 654 预告 站在大门内往里看去,汤昭看到了不堪入目的景色。 这座大宅是有王爵的人家,大宅合乎规制,宽阔华丽,现在却是一片狼藉。 满地鲜血,肆意横流。血已经成了暗红色,远不如那天在宁寿宫的鲜血夺目刺眼,量却多了何止十倍、百倍,流淌到了宅门的各个角落。地上砖缝里的殷红的残垢,记录着这里曾经流血漂橹。 理所应当的,血泊中是死人。血一路流,人一路死。汤昭看到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家丁、丫鬟…… 这是灭门! 鸡犬不留的灭门! 汤昭只觉得一阵寒意,心想:这又是国师做的?在这个时候用激烈手段消灭政敌?还是哪里的人趁乱浑水摸鱼? 或许后者的可能性大些,国师的手段会更干净利索,这些人分明死于刀剑和外伤,而不是雷电。多半有人浑水摸鱼。 这就是京城权力中心的政治斗争吗? 残酷堪比罔两山!他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屠杀,还是罔两山。那是天下至恶之地,这号称天下首善之地,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区别? 太后一时误杀了一个皇帝,引发一系列震动,害死了多少人? 汤昭又是愤怒,又是忧虑:如果京城里这样的灭门不是一件两件,那南指挥,还有其他熟人会不会也有危险? 他正想着,突然心中一动,忙把一个罐子放出来,自己藏在了罐子里。 他藏起来之后,一群人进了大门,只见领头的几个都穿着道袍,汤昭立刻确认了这些人的身份:必然是九天道宫来的人。 而且,这些人里来的竟然有一个熟人。 领头的那个道士穿着打扮和徐终南相差不远,品级也是相似,看到府中的情形深深吸了一口气,惊怒道:“我们来晚了!可恶!又是一家,这回是宗师。恒昌王一家也惨遭毒手!到底是谁?” 汤昭暗中听了,想到:真的还有其他受害者?死了不少人?道宫人来管这件事,这么说,果然不是国师动的手了? 当然,也可以是国师贼喊捉贼,明明是自己动手,叫弟子再来做一遍戏。 但汤昭觉得还是不大可能,国师虽然常年保持神秘,静如木偶,动如天雷,手段也自残酷,但不是那种又当又立的做派,他一看就是睥睨众生的气势,杀人就杀了,断不至于再找人惺惺作态一遍。 这么说,京城果然不乏浑水摸鱼之辈? 那道士摇头,道:“你们搜一搜。看还有没幸存者,或者还有什么线索?” 众人答应了,分头去搜。 一个年轻道士往一处小院走了一圈,将两个倒在地上的丫鬟搬到一边去,口中喃喃道:“造孽,造孽”。突然,墙后伸出一只手来,把他一拉,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叫喊出声时,就被塞到了罐子里。 “对不起来,小哥。” 动手的人,当然是汤昭。 汤昭本来只想藏在这群人的疑心死角里往外行动,但无意中看到一个熟人,就是危色给他准备的那个面具的主人,也就是徐终南的邻居叫郭明凡的。危色曾经告诉他随时可以替代这位,获得一个官面上的身份。 汤昭一直没有取用这个方案,一则是现在九天道宫的人都在忙碌出任务,而且都是成群结队的,替换了身份行动就要收到约束,不如一人行动自由,另一个原因也就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没找到这小子。 那位小道士在外面出任务,汤昭根本没机会见他,他的胆子也没有大到不管原主直接以冒牌身份上街的地步,万一闹出真假美猴王就尴尬了。显然那样国师不会像如来佛祖一样慧眼明辨分出真假,更可能两个人一起劈了。 今日,到是在这里见到了。 正好汤昭听到国师队伍里对京城的讯息更为熟悉,混进去能得到更多情报,再者人送到眼前,就好像是天意一样,大好的机会如何能不把握呢?当下三下五除二,跟小道士掉了个儿。 等到再出来时,汤昭顺顺利利进入队伍里。 他不动声色的观察,这一队道士仙官有八个人,自己扮演的这位在这个队伍里排名第三,是个中间偏上的位置,这个次序对于隐藏来说大有好处。 “师兄,我这边在东院发现三个死者,两个丫鬟一个家丁,都是给人割喉而死,鲜血喷出一丈来高。没有发现活口,柴房发现六人……” 这几个人搜完都做了报告,报告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统计数字,没人有什么线索可言。汤昭混在其中规规矩矩的报告,他之前听过小道士的声音,用心模仿,果然没有露出破绽。 那道士默默数了,道:“一家上下死了八十多人,恒昌王府是小王府,差不多也就这么多人了,真是鸡犬不留……可恶!这是挑衅!” 他大声道:“这贼人不但作恶多端,还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把道宫放在眼里!杀人就是杀人,为什么还要杀完人特意送信到道宫?还是一封接一封,封封都是灭门案!他在前面杀,让我们后面追着他屁股跑,这不是挑衅是什么?他竟敢愚弄道宫!” 众人垂头不语。汤昭心中一跳:竟然还有杀人预告这种事? 这时有个年轻弟子道?“师兄,可不可能是杀人和送信的是两个人,或者两股势力?其中一人是好意,他无力阻止杀人,所以告诉我们,想请我们赶过来阻止?可能是我们来的太晚了?” 那道士被气笑了,喝道:“鲁师弟,你太天真了!倘若只有一封信,那还有可能,但现在几封信了?五六封了,每次都是前脚被人杀,后脚送来情报,每次情报都只有一个时间地点,叫我们过去,多余的一个字也没有,这能是好意吗?他能一封信一封信的送,就是情势不算危险,那么多写两个字说明情况又有何难?提供凶手的线索有何不可?既然不写,就是不想写,告诉我们就是宣告你们拿我没有办法的意思。这不叫挑衅是什么?难道要他开口嘲讽说伱们都是蠢货你才能反应过来?” 众人再度默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这种没头没尾通知时间地点的信,要么就是挑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炫耀。 无论哪种可能,都说明对方心理扭曲,是极危险的人物。老实说这种变态人物在江湖上还是有的,但在朝廷争斗中很少见。不是因为达官显贵心理健康好,而是因为这种行为大大增加自己的风险,深知国师强大的权贵们一般不这么找刺激。这些道宫弟子今日也算是开了眼。 然而,唯有一人心中一凛。 汤昭暗中想到:提前告知时间地点,到了才发现确实发生了,这模式怎么这么熟悉呢? 预言……时间…… 汤昭心往下沉:或许真有一只非常神秘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什么。 看来,要去问问顺王消息渠道才是。 “可恶,这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咱们却没有线索,难道只有等他下一次发讯息来跟他抢时间吗?就没有什么防患于未然的方法吗?” 那道士看向其他人,是真的在问策,汤昭心里冒出几个想法,但他作为冒牌货,有低调的自觉,当然不会抢着说话。 然而,他发现那领头道士竟看向了他,问道:“明凡,你最足智多谋,你说说看,咱们怎么扳回一局?” 嘛玩意?竟然是我最足智多谋吗? 汤昭是知道郭明凡的资料的,但那是危色向徐终南打听出来的,徐终南和郭明凡虽然还算熟识,可“工作关系”疏远,没有搭档过,只给了生活中的特征和职位,他都不知道,郭明凡这后进弟子在他的部门里居然算个智囊。 汤昭倍感麻烦,多说多措,虽然他就算漏了馅儿也能凭借实力脱身,但那样的话基本上就把这灭门的黑锅扣自己脑袋上了,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幕后黑手潜伏搞事才怪呢。就算他们追之不及,也很容易把国师摇来。 还是先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吧。 汤昭其实是观察了郭明凡一阵的,一些举止嗓音还是能把握的,当下掐着嗓音道:“若依我看,要想化被动为主动,自然要预先猜测对方的目标,提前赶过去。与其猜测下一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不如猜测会是下一次谁。猜测会是谁,就要先看看过去的那几家是谁,有什么相似之处,找到规律,才能推断下面轮到谁了。” 那道士点头道:“说的有道理。你说他们有什么相同点?” 还我说呢? 我都不知道前面几个死的是谁! 汤昭无奈,只得道:“师兄站得高看得远,您从大局上分析一下?” 他一脚踢回皮球,那道士也没察觉有他,凡沉吟道:“这几个人,林大人文武双全,是国之干臣。孟大人是外戚,但太皇太后已经没了,他颐养天年多年,不干涉朝务,不结仇家。龙骧将军虽然战功卓著,但跋扈,仇家太多了,但他前年已经失势,如今是没牙的老虎……” 他一一分析了几个人的地位、势力、立场,只觉得不得要领,蹙眉道:“这些大人物虽然地位不低,但如今已经不是要害,有两位甚至可以说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的地步,还有什么理由害他们……” 汤昭沉吟着,这时有人在内院道:“师兄,快来,我发现怪事了!” (本章完) 655 推测 一听这话,那领头道士立刻往里面跑。 但其他道士没有跟上,还站在原地。 前面的道士不动,汤昭自然也不动,虽然他确实挺好奇。他正犹豫要不要再放过去一道光跟着,就见领头道士向他招手,道:“郭师弟,你也过来看看。” 汤昭答应一声,忙跟了上去。 就见里面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单独放置了许多尸首。 这些都是王府的主人一家。 虽然都是尸首,天潢贵胄的尸体和下人的尸体是一样是血肉组成的,但活着的时候不同,死了之后自然也不同。下人的尸首都堆在一起,将来必是一把野火烧成灰烬,这些主人家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却是单独存放,将来要请宗人府给他们好好入殓的,死后还能享食香火。 汤昭数了数,一共十二人。包括恒昌王本人,王妃,两个侧妃,世子夫妇,两个王子,三个王孙,一个王孙女。 小王孙和王孙女都在冲龄,还未进学,也躲不过灭门之祸。一家三代一个不落,都是死于外伤。唯一可幸的是死的都很快,没怎么受折磨。 领头道士问道:“怎么了?” 叫他进来的那个道士身穿黑衣,带着手套,正在拨弄其中一具尸首,那是一个年轻人,是老恒昌王最小的一个儿子,因为还不及弱冠并未分封出去,住在王府。 “这个小王爷有什么问题?”领头道士疑惑问道。 刚刚这几个要紧人物的尸体他都亲自检查了,并没发现什么问题。但他这也不是质疑而是单纯的不解,他这个师弟虽然不比郭明凡聪慧,但精通医术,也通仵作验尸之道,是个专才,所以很可能提出不同的见解。 那黑衣道士沉吟道:“其他人没有问题,但这位小王爷是个剑客。” 领头道士嗯了一声。他原来并不知道这人是剑客。但是剑客又怎么了? 成为剑客很难,又要天资又要实力,还需要运气,但这等顶尖的富贵人家可以把“运气”这一项删去,只要动用势力去找,找到匹配的剑不难。天资和实力要求也没那么高,有资源可以冲抵。所以富贵人家的剑客是不少的。只不过强大的剑客少。很多人想当剑客,是冲着能延年益寿几十年来的。至于再往上,成为剑侠,那就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了,不说剑心这种缥缈玄奥的,只剑元一样,透过剑来修行,就是真正的水磨工夫,服药等外力没什么用,就是贵族也得苦修苦练,没有顶尖的毅力做不来。所以贵族的剑客与剑侠比值特别低。 这个小王爷是剑客,那很有可能,但是谁会记得那么多?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权贵,权贵里也不缺剑客。领头道士哪能一一记得住?也就胡乱点点头罢了。 倒是汤昭反应过来了,道:“你是说,这不是剑客的尸首?” 剑客活着的时候,如果他不动手,又故意收敛气息低头装扮,哪怕是剑侠也轻易分辨不出来。但是死了就不一样了。那时不会主动收敛,元气又不会一时散尽,会在身体上附着。就算是时间长了散了,但修炼过的身体和没修炼过的身体是不一样的,骨骼、肌肉、器官……都经过了锻炼,就算看不出区别来,上手摸就能摸出区别了。 那领头道士忙上前去摸,摸了几把,疑惑道:“不对吧?这就是剑客的尸首啊。” 汤昭听了也上去摸,果然只觉得尸首骨骼坚硬,肌肉精炼,虽然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没有其他尸首那种变色变僵的现象。 原来这就是剑客死去之后的模样啊。 汤昭不是没见过死剑客,他还杀过剑客,杀过剑侠,但是杀了就杀了,那剑客也好,剑侠也好,战斗在敌人死亡的那一刻就结束了,至于留下的遗骸如何,他还真没有关注过。此时用心去摸才知道,剑客留给人间最后的遗迹到底是与一般人不同的。 说的狠一点儿,拿来从符式材料也是高级材料。 那黑衣道士低声道:“不对。这个剑客太弱了。小王爷之前,距离剑侠只有一步之遥!” “是么?”领头的道士十分惊疑。 那黑衣道士的话不止让领头道士疑惑,汤昭也颇为惊讶,从他摸出来的手感来说,这个剑客就是一般的剑客而已。 一旦接近剑侠境界,剑客的筋骨都会洗练,这不仅仅是破境界的同时发生巨大变化,破境之前就开始了缓慢蜕变。 就譬如现在的汤昭,他和半年前在罔两山下来时最不同的,不是剑元的积蓄,也不是剑心上的更进一步,而是身体上的蜕变。 所谓脱胎换骨,由凡入仙,就是这种变化。那是凭肉身抗衡万物的强大身体,使剑仙脱离了凡俗的威胁。要不然成了剑仙都能举手翻天覆地了,一不防备被一个小孩儿那匕首捅死了,那也太可笑了。 剑仙是这个道理,剑侠也是如此,蜕变少了些,但绝对有变化,看能看出来,摸也能摸出来。 那么这黑衣道士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你能确认吗?” “没错。之前这位小王爷曾经拜见过国师,说自己卡住了境界,想求国师指点如何能更容易的更上一层,被国师以“修炼无捷径”一句话打发走了。当时随侍在侧的弟子就是我。我深知他的境界,绝无问题。” 那么就是说: 这具尸体很可能不是那位小王爷的! 有人冒充! 是什么缘故? 一瞬间,领头道士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先想到的是:“金蝉脱壳!” 是那小王爷自己干的,他不知道什么缘故要脱身,连小王爷的身份也不要了,唯恐被人找到,丧心病狂的灭了自家满门,然后叫人来看尸首,要道宫来证明自己已死,其实是假死逃脱了。 不不不,也不一定要自灭全家这样丧心病狂,他一个尸首是假的,其他人怎么见得就是真的呢?就不能是一家子一起逃了吗? “那伱看其他人的尸首呢?是真是假?” 那黑衣弟子摇头道:“看不出来,其实要不是这个境界上留出硬破绽,这个小王爷的尸首我也看不出假来。我和那小王爷还见过几次,还都看不出来,何况其他人并不认识。” 确实…… 汤昭伸手撕了一下那尸首的脸皮,确确实实是人脸无疑。哪怕是危色那种神乎其技的易容术,他的脸也禁不住手撕。 领头道士拍腿道:“这是真人脸,不是伪造的。看来这幕后黑手是恒昌王这小儿子无疑了!无非就是他自己或者全家一起的区别罢了。” “如果是外人伪造尸首,那肯定要化妆,或者干脆毁去脸面,混淆视听,绝无可能做的这样摆在面上给人看还天衣无缝。这分明是早就准备好的替身,培养的一模一样,也培养成剑客,就为了今日一死,这是何等的处心积虑?恒昌王府,好大的手笔,好大的胆子!” 他越想越对,冷笑道:“如此一来,那预告信也就明白了,是他自己动的手,时间掐算自然准确。前面几家也是他干的,叫咱们一次一次过来是为了见证这些案子都是一个幕后黑手做的,这个黑手还没被抓住,怎么也想不到他身上。这叫藏木于林。一系列灭门惨案只是混淆视听,为了掩盖最后一案的猫腻罢了。” 什么,这就破案了? 汤昭按照他的思路琢磨,倒也说得通。 且不说因为尸体是假的却看起来特别真说明是早就精心准备的死士这推论武不武断,只说这一系列灭门案是恒昌王府策划鱼目混珠这个理由能说通,也把那种步步领先的紧张感消解了。还解决了一个麻烦: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如果说恒昌王府就是幕后主谋,那大概就不会下一次了。一想到这个,大家就会觉得安心,也希望这就是真相。 但是…… 这只是一种解释而已。仔细想想,漏洞是不少的。譬如说,因为查清这个尸体有问题,所以猜测幕后黑手是王府小公子,但焉知前面几家灭门的尸体就是本人的? 你说当时没查出来是假的? 这回查出来也是非常非常偶然,若非是这个弟子和小王爷有旁人不知的交集,不也就糊弄过去了吗? 焉知之前就没有疏忽呢? 至于说尸体没有易容却能以假乱真,那很可能是剑法的效果。 要说使用剑法会留有痕迹和元气,那是一般情况下。持续性的影响才会有明显特征。譬如都是让人消失,消失这个剑法就会一直起作用,停止了剑法就会复原。但是国师的雷电就会让人物理上消失,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一瞬间的剑法,不可逆转。 对尸体动手脚也不需要逆转,直接用手术一样的剑法就可以彻底改造,死物作假并不难。 如果之前每一家都有这种假尸首,那就要重新考虑动机。 杀人也许不是目的,目的是让某些人消失。 那么从消失的人物身份中或能推断出动机…… 汤昭这么想着,想要张口提醒一下这位,让他别顾着迅速结案,这时,外面匆匆跑进一个弟子,叫道:“师兄,下一封……下一封警告信来了!” 那道士霍然站起,刚刚成竹在胸的表情瞬间丧失殆尽,喝道:“这回是哪里?” 那人气喘吁吁道:“不远……纯王府!” (本章完) 655 纯王府 “纯王……” 领头道士脸色一变,“这回闹大了!” 纯王,就是雪山王。 雪山王本来永镇昆岗,但近年来在昆岗与龟寇战斗,保卫西南安宁,功勋卓著,尤其是最近一两年几乎扫平了一地龟寇,再加上天子刚刚亲政,正是提拔自己人,倚重宗室与新贵的时候,便把一直在边陲的雪山王一系调回京城,改封纯王。 京城高层对这种格局变动最是敏感,早就有人猜测,纯王一系是来代替寿王的。随着寿王把精力都转移到延年益寿上去,他的权力和符号地位也该移动移动了。这新纯王肯定不能复制当初寿王的辅政王地位,但可能占住位置把寿王彻底挤走。 如此一来,虽然纯王才进京不到一年,还没站稳脚跟,却已经在京中上层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而且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刚刚被灭门的恒昌王不能比的。 别看恒昌王这个王号很大,但其实不过是两字郡王。而且还不是实封,只有京城的王府,没有自己的地盘,还不如之前的雪山王。 其实仔细说来还很丢人,当年老恒昌王也就是今日恒昌王的父亲,其实是有外郡的地盘的,朝廷在北边给了一块封地,比不上顺王的幽州,也有两郡之地,虽是边塞,但比之凉州那样恶劣的地方还是好多了,只是常有蛮族入寇罢了。但这老王根本没本事,出去一趟被人打得灰头土脸滚回京城,从此只好靠着俸禄过活,也永久的失去了圣心。 所以恒昌王一家只是京城里一家杂牌王,并不大尊贵,这类人不说比池里的王八还多,至少也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灭门了最多引起人心惶惶,可不会移动朝局。 但是纯王可就不一样了。纯王是如今天子看好的人,是上升期的一支新力量,屁股还没坐热,如果纯王有事,定然引发朝野震动,和天子震怒…… 什么,如今天子已经不能震怒了? 外人又不知道。 还没传达到他们这一级呢。 总之那领头道士有点急了,忙道:“走走走,咱们赶过去!休要让贼人伤了纯王。” 众人立刻整队,拼命赶过去。 汤昭也在队里,他却不止在队里,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他的剑意那道光已经飞了出去,赶往纯王府。 要知道,道宫的人考虑的是朝政大局,怕纯王有失震动本就不安稳的朝局,汤昭关心的是自己的朋友——王飞。 王飞是雪山王世子,如今随父搬入京城,正在纯王府。两人认识两年多,关系一直很好,和云州联系也极紧密。这里面有一部分是政治,有一部分则是情分。汤昭不负责政治,他关心的是情分。 其实他之前都想去纯王府找王飞了解情况,但是顾忌到国师的视线,不愿牵连友人,所以没去,但现在却顾不得那么多。敌人转瞬即到,这些道士还打算跑着去纯王府,跟着他们一起去那不是黄花菜也凉了? 而且,就算去的及时,能赶上敌人来袭,敌人必然强大无比,这些剑客也不是的道士顶什么用? 虽然徐终南提过,九天道宫当中,除了国师一人其他人都不走剑客的路线,但却都掌握着强大的实力,这道士敢带队出来追查凶徒,那自然也有底牌,但汤昭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因此在汤昭本人跟着队伍前进时,那道光已经飞到了王府顶上。 纯王府和恒昌王府在同一个区,距离并不远,汤昭的光瞬间赶到,忐忑的用天上的视角俯瞰王府。 然后看到……平安。 纯王府现在太太平平的,虽然因为时局紧张,和其他王府一样闭门谢客,甚至老纯王还被一道旨意叫进宫里现在也没回来,但王府的运转一切如常,人也好好地。汤昭甚至看见了王飞,正以世子的身份安排王府庶务,神色一如平常。 好!赶上了! 这么说敌人马上就要来了,按照之前的标准,他们应该会掐在道宫赶过去的前一刻动手,一出手就是狠手。 这回汤昭提前蹲守,想必能看见幕后黑手,与其对着一具不熟悉的尸首猜来猜去,哪比得上亲眼看见敌人来得实在? 汤昭化作一道光垂在王飞身边。他没有去大门,而是守在王府核心处。 要认为任何袭击一定是破门而入那可就太刻板了,只有江湖草莽才这么干。要知道恒昌王的几个主人可都是死在内院的,没有慌乱四散的迹象,一看就是被掏了心。 所以汤昭大胆推断,这一次袭击降下,以王飞这世子开刀可能性是很大的。 虽然汤昭全神戒备,但他没有通知王飞,一则怕打草惊蛇,漏了痕迹反而让对方雷霆发动,二则时间上也来不及,在汤昭想来,道宫的人赶过去也就一盏茶时间,那么对方就要赶在这段时间之前发动。所以很快就会动手,这时间也就够王飞喊一嗓子,分任务的时间都没有,能调动几分力量?还是得自己上最保险。 然而…… 汤昭没想到,左等右等,没把敌人等来,只把道宫那些人等到了。 “太好了,赶上了!” 那领头道士虽然迟了一盏茶功夫,但发出的感叹和汤昭一模一样。 他不及多说,叫人开门,虽然王府大门紧闭,但是既然是国师道宫叫门,只要人没死光总是叫得开的。 听到道宫的人上门,王飞抛下手头一切出门迎接。他心中忐忑,掌心出汗,这时局紧张如此,他在府中也感觉到了,父王被叫出门不回,道宫上门很有可能是噩耗。 等到开门,和那道士一问……还真特么是是噩耗! 只不过不是他预想中的那种噩耗罢了。 “什么……我们家被人盯上了?要有灭门之祸?” 汤昭不打草,道宫的人不怕打,他们自信满满,说话开门见山。 “世子,小道难道会那这个开玩笑吗?快把家里的人聚一聚,莫要分散,给人可乘之机。我们来保护你们。” 王飞也知道这时真假不急着分辨,小心无大错。忙带着人把家眷和家中护卫集中了起来。 雪山王的底蕴可不是恒昌王这种京城郡王可比的,当年他们家趁十万大军,手下猛将如云,剑侠都有好几个,剑客更不算什么。 进了京城,军队肯定不能带,很多旧将也得留在昆岗驻守,但也有人主动弃官相从,此时府中也有一位女剑侠护卫内宅,还有数个剑客压阵。此时一起叫来,把内眷围在当中,剑客组成军阵,能发挥出更强的实力。 这个阵容,就算没去罔两山之前的汤昭来了也能支应一阵。 汤昭见了这阵势,不觉得安心,反觉得担忧:那黑手敢动这样的府邸,还自信的发预告,那他们是什么实力?总不能不做调查,自不量力吧? 那领头道士自顾自说道:“世子莫忧,您这些人可以留着做后手,我们道宫会先把敌人平了。” 哈,这么自信吗? 这话汤昭都不敢说, 王飞和汤昭一样,刚刚入京不久,奉行的是地方摆明车马真刀真枪的实力,对国师之威名只是敬仰,可没见过真章。再说国师再强,你们也只是寻常弟子,又不是那鼎鼎有名的护国重梦真人,你们怎么也这么自信呢? 仿佛看出王飞的疑惑,那道士张开手,露出一柄巴掌长小剑。 那小剑蓝幽幽的,有一层淡淡的光芒,明明是固定的形状,却好像下一刻就会扭曲着跳动起来。 这把剑,就好像一道雷电,但雷电是握不住的,这道闪电却明明白白落在他手里。 王飞轻声道:“是国师的力量?” 那道士昂起头,道:“正是,国师他老人家虽然不在,但是他的力量庇护着我们!京城之地,伱还怕什么?” 王飞虽然没有他对国师的信心那么足,但是很明显也安心了不少,人的名树的影,国师的力量无可比拟,这也算是一个公认的事实了。 汤昭心中突然想到:我本来以为国师在京城中是全知全能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在他眼里,一只苍蝇飞过他也知道雌雄。但看来似乎也不是,他的注意力也是有限的,即使在京城,只要他没特意关注的地方,也可能发生他不希望发生的事。甚至发生之后,他都不一定能立刻反应过来。 再想想,汤昭更加确信:倘若国师能知京城所有事,他为什么不能知道太后与皇帝的冲突?他若早发觉明明可以阻止悲剧的。可见就算皇宫重地他也不能时时监控。 看来他的力量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他如今把力量放在几个重点地方,定点清除危险分子,监控周遭诸侯,那么中间的京城就好像台风眼,反而漏出了破绽。 为了更好的行使力量,他把力量用召唤的形式分给了各个弟子,这些弟子就能在不同的地方分别临机处置,查缺补漏了。 这种形式,嗯,有点眼熟啊…… 罔两山! 这些弟子使用力量的方式,有几分像是渊使啊? 如此说来,国师就是…… 正当他思索的时候,突然回头: 来了! (本章完) 656 迅雷不及掩耳 “刺啦——” 一声电流声响起,那是道士催动雷光的声音。 与此同时,天空中陡然出现一大片阴影,霎时间笼罩了整个王府。 这片阴影虽然阴沉,但现在京城本就是乌云满天,天空已经十分阴暗,倒显不出阴影的黯淡来。阴影近看还能分辨出来,稍微离得远些,就只能看出模糊一团。 只用看的,并不见得如何恐怖,真正令人心悸的,是蕴藏在其中的压抑气息。 元气,不是…… 阴气! 来自另一个世界! 汤昭脸色一变,他本来以为无论来者是谁,哪怕是凭空蹦出一个剑仙来,他也不会动容。但真正出现的时候,那一抹浓郁的阴气还是令他惊疑不定—— 难道是……那边来的? 阴影展开的奇快,一眨眼间,已经四面八方包抄了整个王府,从空中的阴影里垂下无数虚幻的触手,一根挨着一根,就好像瀑布一样冲击整个庄园。 “咄!” 一声高喝,雷光暴起! 明亮的雷电从天空爆开!那不是从天上滚滚雷云中接引了一道天雷下来,而是平地升起了雷光。雷从道士手里那枚小剑中来,自下而上迎了上去! 汤昭见过雷电,见过自然的雷电,也见过师兄的雷翅放出来的雷电,还见到了国师在宫中放出来的灭顶天雷,他还自己改造过连环雷符,那都是非常强大的力量。 但没有一次的雷电,比这一次强大! 那不是一道道闪电汇聚起来的雷光,而是真正的球状雷电,不是凭速度闪烁,而是凭纯粹的力量炸裂敌人! 球体里充满了暴戾与毁灭的气息,在那个球体之中,无物能够生存。 又强大又纯粹! 这场较量最开始就足够凶狠,那阴影卷来带着无尽的力量,那闪电球同样带着无尽的力量迎了上去。双方没有法则,没有技巧,就是力量碰力量—— 硬碰硬! 天空中的力量撞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波动。让在场的人没一个能站稳,全都趴在地上,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一个个脑袋全都趴在地上。气息的感知如今也没了作用,因为两股力量原本泾渭分明,还能察觉出不同,但当它们撞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拆分不开了,集合成一股难以想象的能量! 众人分不出它们的彼此、强弱,当然也就猜不出输赢。 除了汤昭! 汤昭的感知足以分清纠缠在一起的两股力量,不但能分清,他还时刻准备着,如果国师的力量有败退迹象就接下来动手。这样当然是会引起注意,但这份国师的力量已经被消耗了,短时间内道宫的人再难出手,此时他顶上,战胜之后全身而退也不难吧? 总不能国师劈敌人时溃不成军,劈起自己人来又生龙活虎了吧? 但是,汤昭还是多虑了。 国师的力量绝对不弱,而且眼看着还大占上风! 一开始是有一段时间的僵持,但紧接着雷电就已经压过了阴气,轰隆隆的反推了回去。 那种争夺就像火焰遇到了冰雪,冰雪一开始能坚持不化,但只要真正开始融化,很快就消失一空。 阴气也是这样。在雷光中迅速燃烧,烧尽了就干干净净。 片刻之后,雷光熄灭,就像给天空揭下来一块膏药,膏药下面就是光滑的皮肤。 阴影已经消失了。头顶是院子四四方方的天空,能看到压在众人头顶的层层雷云。 来犯的敌人,已经被消灭了?! 这么快?! 众人抬头看时,都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刚刚的都是一场幻觉似的。 “哈哈,哈哈……” 这时,有人笑了出来,正是领头的道士。 他的笑虽然不是需要别人问出来“师兄为何发笑”的那种狂笑,却也开怀不已,笑不可遏,道:“怎么样?各位,我说怎么样?那贼子这么嚣张不过是占了敌暗我明的优势,真正比力量怎么可能比得过国师呢?看到了没有,天雷过处,皆为齑粉!赢了,我们赢了!” 王飞爬起来,登时接着他的话,道:“正是!谁能比得上国师呢?可不无诸邪辟易吗?多谢国师和仙官保我一家平安。” 一时间双方兴高采烈,互相吹捧,王飞更是特意奉承,连声叫人取珍宝为赠。 然而…… 真的这么简单?声势浩大的来,悄无声息的被消灭? 连续几家的灭门案就结束了? “郭师兄。” 有人轻声叫他。 汤昭反应过来,就见刚刚那个验尸的黑衣道士轻声唤他,给他使眼色。 这是叫他出去提醒一下吧? 哦?你也发现不对了? 那你为什么不出头,叫我出头呢? 汤昭有点不想去,但此时他扮演的角色应该是愿意的,他还是要入戏,于是他走上一步,道:“师兄,黑手真的灭了吗?” 那师兄笑声顿止,道:“你什么意思?” 汤昭道:“其中会不会有诈?” 那师兄道:“伱是说,敌人败亡的太轻易了?” 原来你也知道啊? 但汤昭疑惑的不是这个,敌人来势汹汹,就被一剑砍倒这种事也不是没有。他就可以做到这样的事。自罔两山回来,他的境界叫得俗一点,可称三分之二步剑仙巅峰大圆满了,一般剑侠与他对敌,也是秋风扫落叶一般。如果对方看不清形势非要挑衅,那么被瞬杀也可以想见。 问题不出在这里。 “敢问师兄,如果咱们不来此地,纯王一家会死的像恒昌王一家一样吗?” 额…… 这话问的那道士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紧接着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次来袭的阴影,和恒昌王府的手法根本不同啊! 虽然这回他们还没来得及看到阴影将如何杀人,但显然偏向诡异,那么多触手按下来,大概死状要么是一塌糊涂,要么是无外伤猝死,甚至可能肉身与魂魄一同消散,但唯独不能像那边恒昌王府一样,所有人死于刀剑之下,血流满地。 更不用说,那边还是建筑一无所毁,人员一个不漏,还有人死在室内,怎么看也是一伙儿人杀入王府个个清除的。和这边阴影降临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 领头道士默然,又道:“那可不可能是这凶手手段多变,随心所欲呢?这一次就是他想试试这种诡异招数呢?” 你说呢? 汤昭又道:“师兄刚刚有没有感受到阴气?” 领头道士顿了一会儿,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么大规模的阴气泄露,其实是能谈查到的,如果之前也有这样庞大的阴气出现,擎天寺应该报警了。郭师弟,你拿我的牌子,去擎天寺问一问,这两天京城左近有没有大规模的阴气集结?” 如果有,那么还有可能是同一个黑手换个方式下手,如果没有,这回是第一次,那么问题就大了。 因为阴气这玩意太不常见,就算故布疑阵也找不到这么多现成的阴气。那只能考虑真的是“那边”来的敌人。 他们都知道,即使不验证也八九不离十了。郭师弟刚刚说得是对的,当真有那么频繁的大规模的阴气,恐怕擎天寺早已报警。现在封锁期间很多衙门都不办公了,但擎天寺一切照旧,始终监控天下气数,那阴祸可不管你们闹什么政变。 因此擎天寺既然没报警,那就是没有。如此可见,汤昭这一趟也就是白走。 不过,汤昭自己是很高兴走这一趟的,很简单——可以脱队了。 随着郭明凡的责任越来越重要,要时时充当智囊的角色,汤昭感觉有点不妙。他又不是危色那样天生的演员,多说容易出错,一旦出错,在这种紧张局势下肯定会被当做贼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所以他想要放弃这个身份,继续退回疑心隐藏角落去。至于调查幕后黑手,稳定京城局势,这并不是汤昭最要紧的任务,而是国师和道宫的责任。汤昭要越俎代庖,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 这边汤昭匆匆出去,那领头道士原地沉吟不语,终于问道:“世子殿下,虽然我一直觉得这次袭击可能只是幌子,但还是想问问,贵府可有什么仇人吗?” 京城里权贵互相征伐的事太多了,要说恨不得对方死,那是有的,但是能动手灭对方满门,还是非常少见的。 顶层的默契是不轻易互相暗杀,要放开了你刺杀我我刺杀你,在这个剑客横行的世界里,很容易把所有人都玩灭绝了。 王飞也有点迷惑,道:“我们才进京多久,没有结下那么大的仇家。如果有,那就是龟寇。” 那道士有点迷惑,道:“龟寇?是前朝的遗民?他们和你们有仇?” 雪山王和龟寇缠斗多年,可以说在天下是举足轻重的局部战争,双方投入的力量都很可观。但在京城朝堂上却并非要紧事。朝廷早就无力管地方的事了,眼前掐架还掐不过来呢。更何况道宫也远离朝政,那道士并不知道雪山王一脉和龟寇的恩怨。 王飞叹了口气,道:“如果是龟寇追杀我们,引动阴气也不奇怪,听说永夜廷和不二月早有勾结……” 突然,不远处空间一闪,一人凭空出现在院子里。 “好胆!” 那道士又惊又怒,不及多想,已经一道电光劈了过去。 眼见电光劈的奇快,已经到那人面门,突然,旁边一道光横扫过来,将来人遮蔽。 下一刻,雷光熄灭,前方人已经消失了。 (本章完) 657 突发 “我就说——果然还有贼!” 眼见突然出现的人,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消失的,众人还是没看清。 但有人出现,这是没问题的,而这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国师的雷电力量没有拿下他,也是确凿无疑的。 显然这就是那幕后黑手的后手,不然哪有那么巧,这边刚刚平息,就又传来一人?这不是一伙儿的是什么? 既然还有敌人能源源不断的来,这坐实了刚刚那一场变故是虚张声势,不用等郭明凡去擎天寺回来,就已经分出了答案。 并不是国师的力量太强,让黑手毫无还手之力,而是对方虚晃一枪,把他们都给骗了。 领头道士怒发冲冠,道:“好啊,这么快就卷土重来,这把我们当傻子了吧?觉得我们会保卫一次王府之后立刻离开,他们好杀回马枪吗?我们今天还就不走了,就在纯王府,守上一天,守上十天,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蹲守几天?等过了这段时间,国师腾出手来亲自出手,任他们是哪里来的邪魔外道,都要死。” “……” 他说的自信满满,旁边那个黑衣道士却欲言又止,他只想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守在这里,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呢?” “会不会人家根本就不是冲着纯王府来的?” “之前的预告都卡得恰到好处,唯独这一次竟不能及时赶来,等咱们摆开阵势来他才姗姗来迟,被一击即溃,真不想想其中缘故吗?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是声东击西之计,纯王府只是太显眼了,当做明面上的目标呢?这个时候不应该考虑别的要害地方的安危吗?” “毕竟要拿纯王府做幌子,那他们的图谋可不得比纯王还大吗?” 虽然他想得很清楚,但是他可不是郭明凡。他只是个未入流的弟子,甚至不能称得上这些嫡传弟子的正经师弟,人微言轻。要说郭明凡在这里,那是个聪明人,自己对郭明凡说话还有用,郭明凡不在,自己贸然进言,对方也不会听吧? 最后,他只是说:“师兄……何不把郭师兄叫回来?大伙一起商量?” 那师兄沉吟一下,道:“不用,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去通知一下山上吧。让宫里再多派点人手,不光是这里,最好把整条街都封锁了。不管敌人从哪个地方来,咱们全都有十足的准备,叫他们插翅难飞。” 他若有所思道:“有一件事奇怪,虽然刚刚没看清,但好像后面突然出现的那个人也不算很强啊,也就是个剑侠的样子,这种人能来单枪匹马的灭纯王府吗?难道又是个弃子?这些恶贼太狡猾了。” 他们这里分派任务,却不知道那个郭师弟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就在他们两条街以外的一处死胡同里,一户平常人家门口堆着一堆杂物,杂物中有一个破罐子。 “刑总?” 汤昭正在罐子里。 刚刚他本来被派去擎天寺,但刚出门又重返回来,悍然出手从国师的雷电力量手里救人,可谓千钧一发,是冒着极大危险的。 他本来不想冒险,可是不能不冒险,因为刚刚从纯王府冒出来的是刑极。 看到刑极的时候,汤昭脑子都是懵的,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远在云州的刑总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事实上他没时间思考,立刻出全力把刑极救了下来,携着他一路穿过两条街道,找了一处隐蔽地方放下罐子,和刑极一起藏了起来。 刑极正在呕吐。 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看起来状态奇差,几乎一停下来就开始呕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呕出的都是胃里的酸水。 “刑总……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见此情景,汤昭忧心忡忡。到了剑侠境界,生病已经很稀罕了,难道是受了伤?刚刚被谁袭击了,还是国师的雷电力量侵体,留下了暗伤? “不是……我头晕。” …… 是刑总说话没错。 汤昭却不能放心,追问道:“怎么会头晕呢?” 难道是脑震荡? 刑极擦了擦嘴,道:“晃得。无论是谁一天之内发配上千次也会头晕。” 上千次?发配? 发配当然是指刑极的剑法,是一种不定向的空间跳跃剑法。用来逃命是很好用的,但是用来定点传送,那就是坑。汤昭以前爱用,自己有了光速之后就不用了。 刑极一天之内传送上千次次,就是在空间中跳跃了上千次,每一次扭曲时空都有消耗,就算一次消耗不大,但连续上千次,一定是非常难受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脸色那么难看。 可是发配要是为了逃命,一次就够了,最多转个两三次,上千次是疯了吗? 汤昭心中一动:难道说他在试图选择目的地?一次次传递只为了碰巧传到某个特定的地方?比如说纯王府? 在暴力穷举? 要真如此,可真是个笨办法,全靠运气怎么靠谱?但凡有其他方法,绝不应该这样操作的。几千次能找过来绝对算是运气好,理论上几百万次都可能找不到。 “难道说,您是来找纯王的?又或者……是来找我的?” 汤昭有些沉重的问。 “当然是……找你的。”刑极缓缓起身,认真看着他:“我是来找伱的,奉君侯之命。” “啊?” 汤昭有点疑惑,君侯和我一起出门,她有事自己找我就行了啊?干嘛要回去找刑极,又让刑极来找我呢?难道是联系不到我?我明明让…… 明明…… 明明什么来着? “君侯有什么吩咐?”汤昭问道。 刑极深吸了一口气,道:“君侯让你七日之内回云州……” “就这么回去吗?那京城的事……”难道是君侯觉得京城的水太深,不便再淌,偃旗息鼓了? 到也不是不行,只是灵芝的事还没下落,京城还有未尽之事。 “准备至云州都督府,接掌云州军政一应事务。待尘埃落定之后,上表朝廷正云州都督之位。” ??? 不是?高远侯传位了? “不是,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为什么要交班呢?君侯在哪里?她怎么不跟我说呢?” 刑极一字一句道:“君侯——不见了。” …… 汤昭一时间呆若木鸡,结结巴巴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以他如今的身份实力,这样语无伦次显得很傻,但是刑极也知道他的迷茫,因为他也曾经这样迷茫过。 “不见了,就是失踪了。昨天晚上,君侯突然向云州都督府传来了最后一道指令,就是叫你接班。还有就是交代云州军民的一些安排,大略上是听你的命令调遣。其余一概不提。然后就音讯全无。那是君侯在云州早就留下的后手,是她到了绝境之后能向外界传送的最后一道屏障,启用了就说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汤昭只觉得一阵无力,几乎要坐倒,问道:“君侯……死了吗?” 刑极道:“应该还没有,君侯留下的信物还没有彻底粉碎。” 汤昭叫道:“那要找她去啊,去救她呀!接任着什么急?如今君侯还有生机,怎么能罔顾她的性命,急着安排什么身后事呢?” 说到这里,汤昭一阵后悔:自己怎么就流连京城不去了呢?应该早早回去的。不,一开始就不该出来,高远侯一共带了两个剑侠,一下子全派了出去,这不是失策?但凡留一个在她身边,她又怎么会有意外呢? 不仅仅是他,高远侯也是大意了。按理说她老人家可是顶尖的剑侠,在人间是国师以下第一梯次,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就是沿着官道带着人马大摇大摆的进京城,怎么会出意外呢? 刑极表情平静,但眉梢眼角露出的情绪显示他并不平静,甚至非常痛苦,他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君侯的命令。君侯认为……不管她如何,首先要保证:云州不能乱。所以你要回去做接掌的事。至于寻找君侯……当然要有人去,比如说我。” 汤昭突然抬头盯着他,神情有点挑衅。 仿佛在问:“你行吗?” 刑极当然看出汤昭的意思,道:“我最合适。对于云州,你是至关重要的人物,非你不可。而我则可有可无,你有张先生、指挥使、貔貅剑他们辅佐,来自检地司、靖安司的支持,执掌云州的权威水到渠成,我帮不上什么忙。正好留在这边追查君侯的下落,我想你应该信得过我吧?” 汤昭咬了咬牙,道:“我不信任您,这世上还能相信谁?可是刚刚要是没有我,您差点儿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也是事实吧?” 我相信您的品行,但不相信您的本事。 所以不行。 刑极苦笑了一下:转眼之间啊,阿昭可以理直气壮跟他说这种话了。 嗯……有点酸了。 他知道汤昭是想以君侯的性命为重,其实他本心也是这么想的,奈何他身上的重担不许他这么做,于是他问汤昭一个这两天他反复问自己的问题:“是君侯重要,还是云州重要?” 汤昭回答道:“云州重要。但君侯也不是不重要。君侯重义轻生,就是把自己轻抛了,这不也是偏颇?君侯叫我七日内回去,好,那就七日内回去,还有六天时间,难道我不能拿来努力一下?” 刑极看着汤昭,突然失笑道:“阿昭有脾气啊。好,既然君侯传位给你,你就是君侯了。君侯有命,刑极岂有不从?但听君侯调遣。” 汤昭倒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下。刑极问道:“我们从哪儿开始?” 汤昭沉吟了一下,突然一手往上一推,推上了眼镜。 眼镜上的一行字让他恍惚了一下。 “先找到……危色。” (本章完) 658 隐藏 对了,是危色! 他就说自己忘了什么,亏了眼镜上有提示,还有危色人的名字,他连忙用天体状态解除了剑法,才找回了这一段记忆。 没错,他之前派危色去联系高远侯了,而且两人还有保持联络的方式,按理说应该日常保持联络才对。 只是这几日汤昭没联络危色,危色也没联络他。 他不联络危色,是因为他把人给忘了,对方处在消失状态,自然想不起来。 可是为什么危色不联络自己呢?他可没把自己给忘了吧? 除非…… “坏了!” 汤昭脸色难看,一拍大腿了,“误了大事!” 刑极本来下定决心之后稍稍放松,这时心神一紧,忙问道:“怎么坏了?谁误了大事?” 他想汤昭都说坏了,那局势肯定大坏特坏。 汤昭苦笑指着自己,道:“我,我自己误了大事!” 早知道不应该把消失剑给危色的。 刑极说昨天晚上高远侯才发来最后的消息,算算时间,危色出发好几天了,应该早已经找到高远侯了的。如果来得及,按照汤昭和危色的约定,他到了高远侯帐前就不走了,留在君侯身边听令,并充当双方沟通的桥梁。 如果是这样,那么到最后他应该是在高远侯身边的。高远侯最后一次发信不应该发给云州,而应该发给汤昭。 最后的讯息,发给云州和发给汤昭哪个更重要? 汤昭如今可以自信的说,发给汤昭更重要。 发给云州,只能交代后事,但是发给汤昭,说不定还能力挽狂澜呢! 现在高远侯发给云州的消息就是非常保守,几乎完全舍弃了能挽救自己遭遇的意图,不光舍弃,连透露的消息都不多,因为在她看来她的失踪或者灾难已成定局,云州既然知道就瞒不住众人,越多人知道人心越乱,越会生事,所以就只能稳定大局为主,采取最保守的策略。而如果这个消息一开始发给汤昭个人,其实可以有更灵活的变通方法,就算是交代后事,也应该等汤昭主动接位,再徐徐将高远侯的事公布。 那为什么她没给汤昭发信呢? 答案很可能是:她忘了。 就是这么扯淡。 不是高远侯脑子不好,而是消失剑法让她把危色忘了。她只是个一般剑侠中的强者,根本不能免疫消失剑法的侵袭,所以她危急之际找不到和汤昭联络的方法。 安利索,危色在联络上高远侯之后,他就进入了待命状态,就像正常人一样就好,不应该保持消失状态,时不时的消失,很影响工作。 但那么关键的时刻,危色偏偏在消失,有两个可能。 有一个可能,是危色从来没有找到过高远侯,他在半路上失了风,保持消失状态死了。如果是那样,汤昭真的无能为力,可能连为他收尸都做不到。汤昭总觉得不至于此,不像考虑这种可能。 还有一个可能——高远侯遭遇危险的时候,危色在她身边,而且被卷入了危险中。 能干涉高远侯的危险,肯定非同小可,危色刚刚成为剑客,他如何能够抵挡?要保全性命,当然在危急时刻只能用最保险的手段——消失。他一消失,高远侯就陷入了信息隔绝,只能启用云州的后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危色死了,高远侯一样联系不上汤昭,事情没有改变。要怪就怪汤昭最开始的选择,让危色拿了消失,自己拿了狐疑。如果危色拿了狐疑的话…… 那可能就是高远侯把汤昭忘了。 好吧,那说不定还不如现在,那高远侯最后都不知道该把云州托付给谁。 这消失确实好用,提供绝对的安全,用了还想用,但有的时候是真耽误事啊。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危色见证了君侯离开时的情形,那么找到他就找到了最要紧的线索。但有一节,如果他好好的,怎么会事后不跟我联络呢?这已经一天时间了,他能传信早传信了。很很可能也遇到了困难,说不定……” 汤昭忧心忡忡,一个遭难,又一个遭难,这情形何等的糟心! 刑极想了想道:“无论如何,先要找到他。我去找他。”说着拔出剑。 汤昭一看那是狴犴剑,愕然道:“您又打算靠运气传过去?您何故这么自信呢?” 要知道刑极来找汤昭,是疯狂传了几千次传到吐才侥幸传到汤昭边上,这回找危色又要传几千次? 说不定还要几万次呢。说不定传几年传不过去。 刑极没好气道:“我都不知道我在你眼里是头脑发热的蠢材形象,亏我还觉得你当初好歹崇拜过我呢。但凡你把我当正常人考虑一下,我能是随机传来的吗?” 他一伸手,托着一个锦囊。 “是幸运锦囊!” 汤昭恍然,这锦囊还是他送给刑极的,当时专门向师姐求来的,增加人的运气。这个锦囊是真的有用。 原来您不是乱传的,而是加了buff乱传的。 我就说,不知道目标在哪,全靠运气往特定的人身边传,几千次能传过来也是命运之子级别的了吧? 汤昭摇摇头道:“那也不用,我和危色有特殊联络方式,我就算不能直接传过去,也可以获得坐标。” 刑极道:“伱可以先试试,我倒觉得不会这么顺利。” 汤昭有些疑惑,为什么刑极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他知道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讯息? 但他的态度让汤昭心存谨慎,忙取出联络镜进行联络。 呼唤的信息发出去,化作投入水中的一串串涟漪。 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怎么会?” 汤昭把镜子翻转,露出一个红色按钮,死死按了下去。 红色的纹路以按钮为中心飞快的往四边蔓延,交叉出一副地图一样的繁复图画。在线条上流动着浓郁的元气。 这股元气磅礴得让刑极都感觉吃惊,这种瞬间的爆发力,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还不如一个法器的感觉。 然而,爆发之后,元气久久不散,却只亮起了无数纹路再没什么变化。 汤昭脸色微变,盯着法器,过了一会儿,抬头道:“怎么可能呢?我这个传呼法器是非常……非常强力的啊。别说是几千里几万里,就算他一猛子扎到前线,乃至剑仙的天外天去,我至少应该感应到方位呀?怎么会呢……” 不不不,就算是危色真的有个万一,他身边的传呼器总还在的,除非尸骨不存…… 汤昭非常焦虑,这种一切都在掌握之外的感觉已经好久不曾有过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可是您为什么猜的到呢?难道说是……” 刑极缓缓点头,道:“我猜得到,是因为危色可能是被君侯的力量波及了。不管是不是君侯主动,但危色如果靠的太近是没办法躲开的。他也不是死了,还在某个地方。你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你,是因为这不是距离远近的事。” 汤昭凛然,高远侯的手段,到了最后她会用的招数,那可能就是…… 时间! 危色到了时间的另一端,那是绝对无法跨过的鸿沟! 汤昭当初遇到了时间的疑云,就是想问高远侯的,因为他知道高远侯能看穿时间,那是非常罕有的涉及时间的力量。 然而…… “君侯能看穿时间,她能扰动时间吗?” 那可不是一个级别的力量,就像自己传送和空间置换那也是完全不同的境界。高远侯要能做到,可能她不逊于那些剑仙了。 刑极再也掩饰不住悲伤。低声道:“可以,但是要付出极大地代价。君侯的寿命本来就……” 对高远侯来说,时间要用时间来换,可不是等量代换,要付出更多更多的时间。高远侯可比她同龄的剑侠看起来苍老得多,就是这个缘故。 他看着汤昭,道:“所以君侯最后已经不考虑自己了,可能她觉得剩下的寿命已经不值得再做什么了。” 可能高远侯放弃自己是有原因的,或许她实在是撑不了多久,但只要她还有一息尚存,汤昭他们都不会放弃寻找。 就不说私人的感情,但说公事方面,但凡高远侯能活着回去,哪怕只在云州呆上一日,亲口交代几句话,云州的交接要少多少风波? 汤昭道:“既然是时间错位,那君侯是不是也藏在时间的另一侧呢?” 刑极摇头道:“不像,君侯传令的意思,应该是身陷困境,如果只是换了个时间,她能够自己解除时间变换,再转回来。她既然不能回来,那就是身不由己,陷落在敌手。” 汤昭叹了口气,道:“既然我找不到危色,那他就是不是去了过去,应该是去了未来。”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危色的时间线是往前移动的,那么他可以立刻去找本时间的汤昭,哪怕那个时候汤昭身边也有危色,但危色大概不知道祖父悖论,就算忌惮另一个自己也可以抽空见汤昭说明情况,事实俱在,汤昭会信的。 既然他没来过,说明汤昭这个时间点上没有危色,那么他就只能在未来。 “那我们怎么找到他呢?我们等着时间过去么?万一时间不是一天两天,要一年两年……那不耽误事吗?可是只有君侯能扰动时间,我们无能为力啊。” 刑极叹了口气,道:“虽然不想启动,但其实你有办法,这个钥匙还是我亲手送给你的,你还记得吗?” (本章完) 659 营地 事不宜迟,两人决定立刻出发找线索。既要找人,也要找地方。 人,是高远侯和危色,地方,则是高远侯失踪的位置。 合计了一番,汤昭还真得打算采用刑极来的时候的笨办法。 就是直接靠运气碰传过去碰。 没办法,他们不知道高远侯失陷的地点是哪里,只知道应该是从云州入京的道路上。高远侯最后的信息没有指明地点,显然她既然放弃了自己,也就没有必要给具体地点,无端占用信息容量。 而现在汤昭他们要找人,肯定是不能沿途一寸一寸地毯式搜索,那找上一两个月都不够。 所以,还是来赌运气吧。 当然不能像刑极那样瞎赌,而是……加满了buff再赌。 汤昭取出自己的幸运福袋,这可不是最开始三师姐送他的那个锦囊,而是升级换代版。里面有真正的祥瑞灵芝。 之前他就获得了一个灵芝,仿佛一个许愿机,让他与数年不见的隋家重逢。这回朱英走之前,又送了他一份。 即使是祥瑞剑祇,凝结这种心想事成的宝物也需要大量的心血,朱英手里也不富裕,汤昭手里这个应该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用过就没有了。就算再找朱英,短时间也不能再得了。 如此珍稀,虽然是一次性的,但这个加持延续的时间不会很短,或许一直能庇佑他们这次寻找高远侯的全程。 当然,汤昭也不能光凭这个,他还有当年剩下的好运泉水,还有快遗忘的好运剑术,全部要加满,如果不是太傻,他甚至想弄点幸运色、幸运数字、幸运星之类的封建迷信。 “一次!”汤昭伸出了一根手指头,道,“争取一次到位,找到准确地点。” 刑极道:“也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试个两三次也无妨。发配——” 一道剑光闪过,汤昭和刑极同时消失。即使是国师监察京城的每个出入口,他终究防不住那些空间的剑法。在这表面密不透风的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如汤昭和刑极一般来来去去。 空间一阵扭曲,汤昭和刑极同时降落,落在一片枯黄的灌木丛中。 是野外! 汤昭刚刚落地便抬手看了一下手腕上一个表盘,道:“距离京城一百五十里。” 刑极凝重道:“这么近吗?” 汤昭道:“这个距离很合理。我们本来就走了一段路,然后我离开队伍到危色回去还有一天多的时间,如果算正常脚程那应该离得更近的。还在这里已经是君侯故意拖延时间了。看来这一次就有几成可能。” 刑极点点头,他也是希望能够一次成功的。 周围是森林。京畿地区的森林,不算特别茂密,此时是早春,大部分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偶尔见到黄嫩的新芽。举目所及之处,不见异常。 虽然幸运加满,但汤昭也知道只一次能落到目的地附近已经不错了,落在坐标点正中央就要求太高了些。说不定在不远处就有线索。 “分开找找线索?” 汤昭略一迟疑,刑极看出他担心自己独自一路会有危险,感觉自己好像手无缚鸡之力需要人照看一样,他又好气又好笑,如今自己在这小子眼里已经弱不禁风了吗? 当初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对你都没这么不放心! 他主动道:“我不走远,就在附近,你可以往远处走走,有事我叫伱。” 汤昭道:“要小心。” 两人分开,汤昭独自一人在林中寻觅。其实他也不知道要找什么。血迹?战斗痕迹?剑元气息? 能找到最好,但这些东西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高远侯应该是有一场大战的,但不一定受伤了。她毕竟还没死,只是被人扣了器起来,说不定她是被什么人用强大的禁锢剑法一瞬间收走了,那么能留下的痕迹有限。 汤昭最希望找到的是高远侯主动留下来的线索,毕竟高远侯在最后还能发信,如果还能随身扔下一件随身之物,那就有了确实的目标。 但是,他找了一阵,并没能发现什么线索。 他一路往前走,一路将光化作几道放了出去。他可以慢慢寻找,光则好像天上的眼睛,走马观花,鸟瞰大概的地面寻找显眼的标志,而他自己则一寸一寸的观察细节。一个广一个细,两相交替,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遗漏了。 他这面细的不说,远的那边,光的速度特别快,瞬息之间已经飞出去老远,到达了千篇一律的树林尽头。 树林外,是一片平地。 这不是天生的平地,而是被砍伐出来的,地面上还有烧荒的痕迹。但汤昭没仔细看那些细小的痕迹,因为有更显然的东西存在。 是一片营地。 又或者说,是一片倒塌的营地。 看到营地的破败,汤昭心中一紧,紧接着察觉到:这并不是高远侯的营地,帐篷的形制完全不同,扎营的方法和云州也不同。 甚至这营地的规模当真不小,是云州队伍的几倍,远远地延伸出去,就算到了尽头,隔着不远又有一处营地。营地与营地之间有明显的分割线,似乎是几家不同地方的营地拼接而成的。 但是在这个地方出现一片遭到破坏的营地,能和高远侯没有关系吗? 不是云州队伍的营地,难道就不能是敌人的吗? 几个队伍拼接在一起,不也合了汤昭“君侯受多数同级别敌人围攻”的猜测? 汤昭的剑光在天上转了转,发现这片营地虽然完全塌了,但并没有破坏的很厉害,似乎也没有血迹和断壁残垣,与其说是塌了,更像是被人拆了。 然而,如果是主动拆了,为什么不把辎重运走?这些帐篷、物资价值不菲,即使是一方诸侯也不该随意抛弃,总该收走才是。 会不会是因为溃败,来不及收走了呢? 汤昭想着,正要调整视角,看得更细一些,却看到远处来了几个人,偷偷摸摸靠近。 “嗯?来的好!” 汤昭正愁看不到线索,有活人最好不过,立刻凝聚光线,化为人的模样,与真人看不出区别,从天而降,落在这几人眼前。 “啊?!” 几人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就见眼前光线一闪,地平凭空出现一道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虽然沟很窄,但明明白白是警告之意,那几人大惊之下,纷纷转回来一起拜倒,叫:“饶命!” 汤昭的光影平静问道:“哪一家的?” 几人立刻道:“我等是附近的农家……” 汤昭冷冷道:“蠢物安敢欺我?你当本座看不出尔辈都是军旅中人吗?只不过不是什么精兵强将罢了。散兵游勇,只比百姓强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让其中几人露出不服之色,越发隐瞒不住了。 汤昭点了一人,道:“你说!” 之所以叫这个人说,是一看此人就是个领头的,武功更高,刚刚破绽也最少。 “我……我等是龙山伯麾下军校。” 龙山伯……不认得,反正是小诸侯,如今大晋特别不缺爵位,侯爵尚且认不过来,何况伯爵? “龙山伯何在?” “伯爷已经进京了,这是昨天晚上我们扎营的地方。” “昨天?昨天扎营怎么就把辎重弃在这里?你们那么富裕吗?既然走了,为什么又回来?还是你们军汉偷偷摸摸的扮装成百姓回来?” “昨天……”那小队长有些支支吾吾的。 汤昭叹道:“其实有些手段我懒得用,莫要找死。你们几个人,其实只需要一个舌头,我只留下一个……” 那队长立刻大声道:“其实我们是被吓跑的。昨天晚上,我们好好地在这里扎营,这么多家上千人好好跟往常一样……” 汤昭心想:上千人?在京城一百五十里外驻扎一千多人?你们要谋反吗?国师也不管管? 那队长道:“但是突然,地震了起来。就是那种地面微微震动,我们都跳了起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很快伯爷就下令我们原地整队,不得妄动。我听伯爷的意思,是有强者在战斗,战斗的余波居然能地动,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多强大的人。但伯爷亲自拿剑戒备,我们猜应该是剑侠在战斗。” 像云州这种地方,高远侯以下剑侠还是有不少的,但很多小诸侯可能除了自己就没有剑侠了。那龙山伯亲自戒备,可能也是无人可用。 “本来伯爷也只是戒备,但突然有一刻,整个营地塌了。” 他神色变得恐惧,还有一丝茫然:“塌之前没有预兆,地动也停了,没有风吹,没有气浪,什么也没有。突然之间,所有的帐篷都塌了。而且,营地里所有的火堆都灭了。烧饭的锅里的水都干了。那么多帐篷,一个挨一个,蔓延出几十里,那么多火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还有锅里的水,烧柴的烟……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往下一按,全没了。” “当然大家都傻了,满营地鸦雀无声。突然有人叫‘国师来了!’然后轰的一声,大家都跑了。就像水瓶炸了,开水往外乱溅,大家都玩命儿的跑,我们也跟着跑,只知道跑,不知道往哪儿跑。” 汤昭道:“营啸了?” 那人道:“差一点儿。好在每个营地人少,又都有剑侠、剑客压阵,还是抑制住了。伯爷把我们都收拢起来,往京城的方向跑。周围人都喊:‘国师来了!’伯爷也只管往京城跑。但是跑着跑着,他突然不跑了,跟我们说:‘不对,来的肯定不是国师。’” (本章完) 660 线索 “嗯……不是国师?你们伯爵看出破绽来了?” 那队长道:“应该是吧。我们伯爷睿智非常,和别的诸侯完全不同,别人没反应过来,他可首先反应过来了,他说:‘听说国师手段果辣,杀人全不含糊。他怎么会对我们手下留情呢?虽然杀了这么多诸侯会让天下大乱,但国师一向不考虑这些问题。他要出手,就把我们全杀了,岂能只毁坏帐篷就算了呢?肯定不是国师出手。’这时候黄将军就问:‘会不会是国师出手打草惊蛇,要把咱们赶去京城一起对付呢?’伯爷说;‘不用瞎想,咱们配吗?’然后大家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伯爷说:‘是与不是,派人回去看看便是。’于是他们点了我们几个,让我们偷偷摸摸回来看看。” 汤昭道:“既然是昨天晚上吩咐,今天怎么才来?” 那小队长立刻道:“是伯爷吩咐,我们要是回来早了,万一撞上国师就坏了,自己死了不说还可能会牵累伯爷,所以叫我们过了半天再来看。我们伯爷在前面三十里之处等着我们回话。我们要是久久回不去他还会派人来……” 当然这是假话,事实上他们要是回不去,那位伯爵保准一头扎进京城里再也不回来了。他们这些过河卒子哪在贵人眼里? “要不然……您跟我一起去见见伯爷?我是小卒子,什么也不懂。他老人家知道的比我多,您有什么疑惑可以问他啊。” 这是明晃晃想要引汤昭入陷阱,至于会不会给自家主公招来强敌他才顾不上理会。汤昭懒得搭理,道:“有何不可?我若有不解,自然会去问他。”说罢让此人站起来,跟着自己去看那些帐篷。 果然有古怪。 远远地,汤昭看到了那些帐篷倒塌,只以为是外力扯倒的,但凑近去看,却见帐篷摔倒的十分整齐,平平摊在地上,没有任何拉扯锤击的痕迹,似乎这帐篷就是从来没被支起来过。再看那火焰,或者说火堆,只有一堆干柴堆在那里,毫无燃烧过的痕迹,柴火都没焦痕,地下一点儿灰尘也没有。锅随意的倒着,锅里没有水痕。 这营地只是看起来像营地,这些帐篷、物资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很像是刚刚从仓库里拉出来布置现场的道具。汤昭想,如果他没见到这些人,甚至会以为这是某些人专门布置出来引他入彀的陷阱。 但是这就是真正的大营,眼前还有人能证明昨天晚上确然有不少人在这里食宿。虽然也不排除作假的可能,但以汤昭的观察,那队长说的这些话大部分应该是实话,至少他们昨天在此扎营不是假话。 那么,营地里这种诡异的情况原因可能是…… 汤昭没有立刻下结论,反而往旁边的营地去了。 那边的营地乍一看和这边营地一样,也是全然倒塌,但是打开帐篷细看,就会发现迥然不同。 那边的帐篷不是没使用过,而是旧了。支撑帐篷的桩子腐朽了,支持不住,帐篷掉在地上。帐篷布也很破旧,丝线脱扣,烂出几个大窟窿来。 那个营地里也有火堆,但不是完全没烧过,而是已经烧成了灰烬,被风吹得差不多散了。锅不但有烧干的痕迹,连锅都烧漏了。 这…… 汤昭又去了第三个营地,这边又和第一个营地一样是崭新的,连着相邻的第四个营地,也跟第一个一样。但到了第五个营地,却又变成了和第二个营地一样破旧…… 不,不一样。 汤昭仔细看去,这帐篷破旧的程度更甚,虽然一样是腐朽,但腐朽的程度还是有差距的。第四个营地明显破旧了许多,也就是说受到的“侵蚀”更严重。 “力量很不平均啊。” 新帐篷的新鲜程度看不出区别,但是旧帐篷的破旧成都却容易分辨,可以作为参照物,判断时间。 这种差别是力量不规则波动,还是按方位或其他规律渐进的呢? 汤昭一个营地一个营地找过去,参考了那些营地的状态之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是渐进的。 越往前行,营地变化越大。 这是好消息! 力量如果是渐进的,说明可能是单一源头,肯定是越靠近源头越强,往外延渐渐减弱。汤昭只需要沿着力量增强的方向往前找,就能找到源头。 那个源头,很大可能就是君侯当时战斗的战场了! 线索很清晰。 果然啊,运气已经眷顾他了。 他一路走,一路找,终于过了某个节点之后,那种破旧程度不再增加,反而削减,这就是过了中心点了。 找到了! 汤昭一抬头,又哑然失笑: 其实不用这么细致,还是很显眼的。 这片地方树上的叶子都深绿了。 早春的森林,别的树木还只在发芽,近看不见颜色,远看一片嫩黄,这里的树叶却郁郁葱葱,可比盛夏还茂盛了。 这还不够明显吗?战场已经很近了。 汤昭想了想,发讯息让刑极过来,显然这个方向才是对的,刑极那边大概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让他过来跟自己汇合,一起再推进。 同时,他把那几位兵丁放了。也不怕对方泄密,他又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也不会做滥杀无辜的事。 不过这边只是他的光影,他本体还留在原地,正好可以跟刑极一起过来。 不一会儿刑极就到了,他穿过丛林,先汇合留在原地的汤昭本体。 “这是……” 刑极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人。这个人浑身是血,看样子没什么气息了。 “哦,我在那边树林里捡到的。就倒在一片灌木丛里,我一看这人不简单,居然是个剑侠,又是打斗受伤的,说不定能提供关键线索,就把他抓来了。” …… 就这么简单? 呵,我这里又是探索又是审问,又是分析又是追踪,恨不能无中生有抓住线索,结果您老人家直接弄到了一个可能参加过战斗的活口? 到底谁有幸运香囊啊? “那啥,他还活着吗?能审问吗?” “现在快死了。受伤很重,但毕竟还是剑侠,生命力很顽强,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死。审问现在自然是不能审问,但我可以治好他。” 汤昭这才想起,刑极其实是一手非常漂亮的医疗剑术剑法的,他甚至能“群奶”。 刑极把人放在地上,又补充道:“这个人……我似乎在哪儿见过。肯定不是熟人,但有印象。” 汤昭仔细看去,却是没有任何印象的,他突然想到了之前看到的那一大片营地,道:“会不会是……某家诸侯?” 刑极恍然,道:“是了,这是咱们北边某个小诸侯,四……四清侯是吧?不叫四清就是四明,我也记不得那么多。” 汤昭脸色微沉:“一个诸侯居然参与攻击君侯,这不是对云州挑衅?” 刑极道:“凭他一人,如何能是君侯对手?肯定还有别的帮手。不过这附近可没有人,我已经搜过了,别人可能死了,也可能逃了,或者现在和君侯2在一起。这个人应该是负伤从战场逃出来的。一会儿去问问战场在哪儿,来的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有活口什么都好说,不用一点一点儿猜测。 汤昭道:“战场我已经找到了。不过现在没有靠近,我们先审问吧。我会让光去巡视那片战场,搜集那里的情报,再和他的口供对一对。若能诈住他,也可叫他不敢胡说八道。” 审问的事情汤昭就不操心了。刑极比他专业的多,汤昭自己的审讯课还是跟着学生一起补的,水平只能说能通过考试,在实践上大为不足,能配合实力用来对付一般小人物,对付剑侠级别还差得远呢。 至于说刑极审问水平怎么样,呵呵,他一个执掌“刑罚”之剑的人,要是审讯不够好,那不是很丢脸吗? 汤昭的心神却还回到光的那边去了。 他的光化身再度分裂,兵分两路而去。其中一路沿着树林的异变往里走,去探索现场,另一路则继续前往京城,去看那些撤走却还没跑进京城的诸侯们。 刚刚汤昭听闻这受伤的人是四清侯,马上就和那些倒塌的帐篷联系起来,据说在那边扎营的全都是外来的诸侯,很可能四清侯就是从那里出发的。再往深处想想,假设君侯是被多个剑侠围攻,四清侯一个小诸侯,手下能有好几个剑侠吗?那么最合理的是,剩下几个人也是诸侯。 几个诸侯联手对付高远侯! 但是,按理说,这些诸侯都是进京来朝拜的,肯定不是憋着在路上截杀高远侯的。据说他们滞留在京城周遭,也是因为害怕国师的缘故,国师之所以发疯,则是因为太后误杀了皇帝,这一切都是临时发生的。而高远侯听了危色带来的消息,放慢了脚步晚一些才到京郊,这更是偶然。 偶然加偶然,这些人联系在一起,决定共同出击对付高远侯,能做决策的时间非常短暂,这么短暂的时间,让他们联系在一起,一定有一个强力的动机。 还得有至少一个能串联的主谋。 动机,主谋,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是解开谜题的关键钥匙。 这个钥匙可能能从四清侯嘴里得到,但如果他不是主谋,他知道的可能也很片面。所以汤昭打算从离开的诸侯当中寻找一些线索,尽量还原当时的情景。 (本章完) 660 审问 “灵芝啊……” 刑极目光冷漠的看着眼前这个四清侯,道:“你是你们要找祥瑞,但我云州并没有灵芝祥瑞,甚至不知那是真有其物还是谣言,你们为何以这等荒唐理由向君侯逼迫?又怎知她能给伱们答案?” 周遭是一片漆黑,隐隐然能看见一根根的铁栅栏插在地上。横七竖八密密交织,仿佛一个鸟笼子。笼中只有一只鸟,就是四清侯。他是站着的,但又不是自己站着,几根链条将他吊住,维持着堪堪能用脚尖着地的姿势。 刑极站在笼子外,仿佛熬鹰的猎人,看着这个全无抵抗之力的剑侠,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询问着那天的经过。这种毫无技巧的审问却仿佛一根钓丝,将真情实话从一个剑侠口中毫无保留的钓出来。 四清侯双目发直,不自觉的配合他的问题:“这是宝缨侯提议的。她说高远侯能告诉我们答案。” 如果是一般的审问,这句话之后就是推卸责任,甩锅给那位不知所踪的宝缨侯,但刑极确认在这种情况下,四清侯是不能说谎的,所以他没有打断,任由对方说下去。 “宝缨侯说,东西确实在云州,但可能不在高远侯手里。但高远侯的眼睛是天下第一。她不但能看到远方近处,也能看到天上地下,甚至能看到过去未来。就算我们对灵芝一无所知,只要问她就行。她还说,高远侯甚至可以看到什么就拿到什么,如果她能看到那祥瑞,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了。所以天下没有她找不到的东西。关键还是在高远侯身上。只要找到高远侯,就找到了祥瑞,然后她就会把祥瑞献给一位贵不可言的人物,换取能够叫我们延年益寿、境界更进一步的资源。这些资源大伙儿平分,分完了各走各的路。” 刑极眉头越发紧皱:高远侯能看到就能拿到,这是没问题的,他知道君侯这样的本领。但这种能力并不是尽人皆知的事,只有非常熟悉高远侯剑法的人才会知道。譬如他。宝缨侯这种和云州八竿子打不着的小诸侯怎么知道呢? 还有,那位贵不可言的贵人是谁? 莫非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 “我问她高远侯有这个本事,她自己就去找祥瑞了,为什么要和我们分?她说高远侯没有重视这件事,她应该是不信祥瑞。但是我们可以过去跟她商谈,让她相信,重视起来。如果高远侯愿意和我们一起平分,那就五个人平分,如果她不愿意,那就我们四个人平分,人少了还更好。” 刑极哼了一声,心知这几人果然是奔着强迫乃至杀死君侯去的。说五个人平分是狗屁,这种重宝恨不得多一个人都是累赘,岂会多留一个分好处的?且君侯势力极大,云州比其他人的地盘大多了,麾下高手如云,比那四个加起来还强。只是路上没有援助才能被趁虚而入,一旦君侯全身而退,再回去发动人手,这四个诸侯如何能当?要是能商量妥当便罢,只要动了手,那必须要永绝后患的。 这个道理要是江湖草莽可能还一时想不到,这些人都是诸侯,都是掌握一方军政的大人物,谁能想不明白?那明显是主谋的宝缨侯当然更加明白。 “我们当时问她:‘高远侯在哪儿?’她说:‘跟着我走就行’。然后她就真的带我们找到高远侯了。高远侯一开始还客客气气的,我们四个劝说她去找灵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先是不许,然后宝缨侯凑过去,在她耳边嘀咕了什么,她就答应了……” 刑极微感愕然,但紧接着也能理解:当时君侯察觉到了危险,选择了暂且隐忍。 对于见惯大风大浪的高远侯来说,在危及性命又不是涉及大义的场合,暂时抛下傲气识时务很正常。就算和宝缨侯达成了什么交易也不奇怪。 “高远侯就往东北方看了一眼,突然叫一声,眼睛就流下血来,跟我们说:‘不行,那东西太神秘了,我看不穿。’我们当然很失望,宝缨侯道:‘不,你没有尽全力,你再看看?’” 刑极听到君侯眼睛流血,心已经悬了起来,听到宝缨侯这句话勃然大怒,狠狠的锤了一下栏杆。 虽然近在咫尺,四清侯却对刑极的动作毫无反应,好像这个能掌握自己生死的人不存在一样,双目发直:“高远侯当然不同意,我们也跟着让她再看,结果双方说急了,就动了手。” “我们本以为,我们四个人,他一个人,还不手到擒来?没想到,这老太婆十分奸滑,她用偷袭的手段放倒了一个,剩下我们三个虽然大占上风,却始终拿她不下,我还被划伤了一个小口子。我们从白天一直战斗到晚上,到了晚间,突然有人来支援她。一个老头剑侠突然杀出,和他并肩作战。” 刑极疑惑道:“谁?是南指挥吗?” 四清侯道:“我们不认得,高远侯还问:‘你做什么来了?’那老头说:‘我来帮你啊高远侯。’然后她就不说话了。他们两个对三个,我们就不大能困得住了。要不是之前高远侯耗费了不少力气,说不定我们还要输呢。最后他们两个一起突围了,我们追了上去。其实当时我不想追了,宝缨侯却说:‘他们不死,让高远侯回去,我们全都得死。’我们只好继续追。 “他们的速度很快,夜晚视线又不好,我们眼看着追不上了。这时宝缨侯突然道:“我本不想用这一招的,这怪不得我了。”突然不知道掏出什么东西往前一扔,就见高远侯和那老头突然身形一歪,同时摔倒了。” “她既然倒地,我们赶紧冲上去,就要把她抓住,就见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比野兽的绿眼睛还明亮,我们都吓了一大跳。都说高远侯一身剑法都在眼睛上,她必然要殊死一搏。我想我可不触这个霉头,便往后退了退,就看见她瞳孔里突然闪过什么东西。我只觉得异常,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手上刚刚被劈出来的伤口居然愈合了。” “但那不是她真正的招数,只是前奏,她的招数还在酝酿。我就觉得周围天地感觉扭动了一下,就见她和老头的身影越来越淡,好像被抹去了一样。这等情形我当然再退两步,他们两个却是大胆,不但不退,还往前扑!宝缨侯还大喊:“岂能叫你跑了?”但是她们都慢了一步,突然从空中出现一张抹布一样的东西,把靠近的人一裹,连着高远侯带宝缨侯他们一起裹住,打包一样包走了。然后我就感觉到一阵危险,转头就跑。我不仅跑,我还发动了保命遁术,在空中就转移了。没想到转到一半,就觉得背后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刑极哼了一声,心想:这是个胆小鬼,因为胆小,所以没有卷进去,逃跑也及时,才能勉强逃生。也因为胆小,所以只看了个表面,几乎不知道内情。 看来主事的是宝缨侯,但在宝缨侯之外,还有一个……至少有一个幕后黑手。 他又再三盘问细节,确认没有遗漏,一字一句着对四清侯道:“逼迫君侯到这种地步的,你也有份儿!岂能容你?” 过了一会儿,刑极将黑幕收起,就发现原本就在一侧的汤昭又不见了。他无奈,只能先给汤昭传讯,然后就在原地等。 过了一会儿,汤昭转了回来。他神色凝重,先问刑极道:“可有收获?” 刑极道:“有啊,我已经审完了。总算知道这些家伙为何要为难君侯——居然不是寻仇,也不是为了天下大事,只是为了荒诞谣言和莫名宝物,几个诸侯,行事和故事里找武林秘籍来争夺‘武林至尊’的蠢物差不多。也不过是给人当枪使的玩意儿。这天下的蠢人怎么这么多?你去找什么了?” 汤昭道:“我去找宝缨侯。” 听到“宝缨侯”三个字,刑极颇为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她?”他刚刚审完四清侯,这才分析出挑事的人是宝缨侯,汤昭又怎么知道的? 汤昭道:“我分析的。刚刚我又去营地里转了一圈,发现营地里有几个有明显踩踏痕迹,最为混乱不堪。我猜测那几个营地做主的人不在。昨天晚上几乎所有营地都发生了营啸,但如果诸侯在主持,以他们的实力是能够约束队伍的。真正崩溃的那几家就可能是对君侯不利的几家。然后排除已经捉到手的四清侯,再追踪先离开的诸侯队伍,询问他们当时的情况,最后我觉得宝缨侯最为可疑,所以我先搜集了她的资料,然后重点搜查了她家的营地。” 刑极暗暗赞叹,自己这边有口供,汤昭那边只有一些蛛丝马迹,居然也能推断到了这个地步,问道:“你找到有用的线索了?” 汤昭道:“算是吧。我运气比较好。外面的营地经过时间扭曲,状态各有不同,有的营地往后延迟了,有的营地则往前倒退了。很幸运,宝缨侯的营地就是时间倒退了,所以有些本来毁掉的东西就能还原了。这个……”他摊开手,手中虚虚托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飘在空中,并不挨着任何一物,“这张纸本来在大帐篷的火堆里烧掉了,连灰都扬了,结果时光扭曲,又恢复如初。我想是那贼人也想象不到的吧?” 刑极也颇感庆幸,本来这种绝密信件全都阅后即焚,是绝无可能见天日的,如今居然让他们机缘巧合看到了,就像四清侯居然能逃脱留下活口被他们发现一样,绝对是一种幸运,这可能是幸运拉满才会出现的巧合。 “所以,信上写的什么?”, (本章完) 661 解读 “令姿吾妹:前兄所言之事,今已十之八九,天时地利皆予同力,一扫百年阴霾指日可待,此普天同庆也。前番所说祥瑞,十二日午间入彀,地在营地以北三十五里。今取祥瑞至京东北,交予二兄即可。勿误元夕大事。长兄。” 汤昭当着刑极面拆开这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那封信无风自燃,已经消失不见。 显然,这是一封只能看一次的信,汤昭看了之后就触发了它的自毁程序,消失的干干净净,除非再有时光逆转之术,否则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见要看到这封信,真是万分无一的可能,必须要满级的运气才可。汤昭再次感叹:祥瑞灵芝,名不虚传。 “令姿,指的是宝缨侯吧?” 刑极点头道:“也没有别人了。这封信是她的……主使者写给她的。” 虽然信的落款是“长兄”,但汤昭和刑极都觉得这不是什么亲哥哥来信。很明显对方为主,宝缨侯为从,纵然文字还算客气,但也是下命令的口气。所谓兄妹,很可能是拜的把兄妹,认得干兄妹,或者说什么组织的内部称呼。 不仅仅江湖人愿意拜把兄弟,政治人物也一样愿意,乃是惠而不费的拉拢手段。不过程序上没那么糙,要往族谱上拢一拢,攀个亲连个宗,就可以兄弟姐妹的叫起来了,这也是结盟的一种形式。 汤昭疑惑道:“不过宝缨侯不是什么人物,她认的兄长那么强大么?不是有人用她兄长的名义发的假信吧?” 刑极分析道:“可能是冒充,也可能是真有一个她可以称兄长的幕后黑手。操纵手下不一定只有一种方式,只要用方便好用的方式即可。如果认兄妹好就认兄妹,联姻好就联姻,收部曲好就收部曲,总之是为目的服务的,反正哥哥妹妹叫一叫也不要钱。还有……” 他斜着眼看汤昭,道:“不要话里话外带出一种‘区区一个剑侠算个屁,哪有在这种大事上说话的份儿’的感觉好不好?在你看来一般剑侠是不值一提,但人间除了国师,还就是一群剑侠做主,拉拢一个剑侠很重要的,何况是一方诸侯。若能攀亲戚叫拉拢君侯,叫君侯奶奶的强人都能排出几里地去。还有,你刑总我可能还不如宝缨侯呢,总不能因为我脸皮厚,你就当面说的这么直白吧?” 汤昭忙道:“我没有看不起剑侠的意思,我也是剑侠呢。再说您也不是一般剑侠,在我心里伱是剑侠中第……”他伸出一个指头,但觉得第一太假了,就又伸出了一个手指头,想了想又伸出一个…… 刑极攥住他的手,道:“别来这套,我怕你没那么多手指头。分析就好好分析,不用太客气了。” 汤昭把话题拉回来,道:“这封信提供的信息说多也不多,只能抠一抠细节。一个是这封信确实把君侯来的时间、地点都说清楚了,恐怕君侯本人都未必有这么清楚,令人不寒而栗。二则提到了大事,一是说百年阴霾,二是说是大事发生在元宵节。” “百年阴霾,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以至于阴霾遍布?” 刑极沉吟了一下,道:“如果说我能想到的大事,百年前……大晋立国?” 汤昭拍了一下手,和刑极异口同声道:“龟寇?!” 百年前以晋代魏,那对龟寇来说不就是阴霾吗? 这很有可能,龟寇就是搅屎棍,做什么都不奇怪。 他沉吟道:“现在先还不能确认,把疑问放在这里。再说元宵节,本来很重要。最开始圣旨里说,让天下诸侯进京,元夕节在京城观灯。也就是元夕节是诸侯来得最齐,皇室也来的最齐的时候。恨不能是天下重要人物最聚齐的一次,倒真是适合搞大事。” 他想到了罔两山那次。那次就是他们为了试探落日庄园举办了一次斗剑大会,结果长寿会趁机搞事,把大部分奴隶主都消灭了。这也算歪打正着,帮他们后续的攻略省了很大一部分麻烦。 可见趁着人聚集起来,发动突袭带走一大波重要人物,从而彻底改变力量格局是一种传统又好用的手段,非常经典,至今还是逆风翻盘的首选策略。 唯一的问题是,现在这个是高位者多半是强者的世界。除了皇家因为有国师庇护,小皇帝还有太后这些人物实力偏弱,其他诸侯们可都是剑侠级别,就算是身边一个人也不带,就算是宴会让他们都缴械,不带剑进去,要把这些人一锅端也是非常困难。要真有这个实力干什么不行?先制住了天子一家,然后把众人分割开来挨个儿放血,倒比那一群剑侠聚集在一起强杀简单些。 除非还有什么特别的手段,比如说……下毒?比如说,某种规则?再比如说…… 汤昭想到了高远侯被消失的手段。 那种手段,能不能让更多的剑侠消失呢? 倘若说这手段可以出其不意的把这些大人物困住,不用杀死,哪怕就是困住,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恐怕人间要动乱起来了。若有人抓住这个机会搞事,未必不能翻天。当然前提是过得了国师那一关。 提起翻天,汤昭越发觉得是龟寇。 就是莫名其妙的确信。其实直到如今,还没有任何证据把龟寇和京城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甚至因为之前车林的铺垫,魔教都比龟寇更可疑些,但汤昭就是感觉是龟寇。他总觉得没有私人恩怨和利益,单纯要把京城和天下搅乱,如果是龟寇就很合理。 汤昭把这一点标记在眼镜上,和他之前想到的点也集合在一起,道:“现在也很难凭空推测他们的目的。只是我有种感觉,六天时间找到君侯可能还是太宽裕了,咱们或许要在十五之前找到君侯,也许就只有两天了。” 刑极沉吟道:“不错。他们掳走君侯很可能是为了逼迫她寻找那祥瑞,而祥瑞又要用在元宵节他们的大事上。不管君侯能不能找到祥瑞,一旦过了元宵节恐怕对他们来说就没用了,那岂会留下君侯?”他说到这里,咬牙切齿,以至于看着有些狰狞,“就在现在,他们不知怎么逼迫君侯呢,就是晚一刻找到她,都让她多受苦……可恶!”他狠狠的往下挥剑,剑劈开空气,就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 汤昭此时却有了一个想法:会不会,他们要找的不是祥瑞? 祥瑞当然很重要,在这个动荡的时候会有象征意义,然而提前两天才去找祥瑞,是不是太仓促了?祥瑞的风都刮了这么多日了,早就高远侯能找到祥瑞,她也不是刚刚出云州,要是只为她的眼睛为什么不早早去拦截她? 而且,如果那人真的未卜先知,那么他就应该知道,如今找祥瑞,是真的找不到的。朱英这个祥瑞现在已经去了前线,而且隐隐然有剑仙以上级别的庇护,岂是凡间能随便染指的?高远侯看不见朱英,反而受了反噬双目流血,这并不是她在假装,是真的力有不逮。 真的要处心积虑的搞大事,那祥瑞又是重要一环,把希望寄托在临时掳来的高远侯身上,这不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么? 汤昭越发觉得,这祥瑞的风声可能真就是个幌子。或许那个疑似能扰动时间的黑手得知了朱英的一些线索,甚至可能知道她在东北,但并没有特别想要找她。 如果认定了这个,那么或许他的目的就是…… 高远侯! 至少目标之一是高远侯。 假如掳走高远侯,在京城杀人灭门戏耍道宫的都是同一人的话,那他所图非小,真正目的肯定也不是高远侯本人,而是把她当做某种工具。毕竟高远侯的剑太特殊,大概人间难有替代,或许真的成为了某个阴谋当中的一环。 若真是如此,有件好事,那就是元宵节的大事以前,君侯或许能保得平安。但是元宵节之后,君侯恐怕难逃一劫。 只有两天时间了! 汤昭只觉得时间紧迫非常,深深吸了口气。 元宵节这个时间点确定,但其余的线索尚不足以让他们分析出黑手是谁,更不必说分析出囚禁高远侯的地点在哪里。现在还需要继续追查。 其一是去高远侯消失的地方追查。其实刚刚审完四清侯,很多事情已经明了,只靠去现场再勘察,汤昭不敢保证还能有收获。到时候需要动用高远侯留下的手段。 这件事肯定要做的,还有另一件,就是再挖一下这封简短信件中的其他线索。 汤昭仔细在眼镜上阅读那封被记下来的信,仔仔细细的找寻,想要从字缝里找到线索,过了一会儿,道:“信里提到三个人。大哥,二哥,还有宝缨侯。大哥就是幕后黑手。宝缨侯是三妹,那么二哥是谁呢?” 刑极点头道:“这倒是个线索。不过我们只知道这个人在城东北。‘去城东北交给二兄……’看这个用词,他应该是住在城东边,在城东北有固定的住处可以上门。宝缨侯绝对不会经常来京城的,她要是偶尔才来一次,这个地方应该比较醒目。” 他用手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道:“其实还有一个线索。宝缨侯名义上是个诸侯,身份绝对不算低,要和她结交,名义上还能做兄长,那肯定不是岁数比她高就行的。还得有一定身份,甚至比一方诸侯还要高……” 两人对视一眼,汤昭道:“我想到了一个人。” (本章完) 662 大计划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顺王抬起眼,看清了来人,又合上眼皮,在锦榻上的身体一动不动。 “安先生啊,我知道你不死心。本王有时候也不死心,但是事已至此,不死心有什么办法呢?人生短短百年,能做的事情还很多,未必非要在这里钻牛角尖,你也看开些。依我看,你还是先回幽州去吧。不然让国师知道伱还在这里奔走,他定不会放过你。” 在门口,一个儒雅的中年人叹道:“殿下,我也知道到了该放弃的时候了。只是我听说这边有一神医,颇能妙手回春。我打算再试一次,只试最后一次。不然我就放弃,如何?” 顺王叹了口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安先生,你不认命,别人会要你的命的。看在主从一场的份儿上,你先回幽州吧,我给你准备养老的宅田,何妨做一个富家翁?” 听到“养老”二字,安先生目光微怒,但表情倒也平静,道:“多谢殿下厚爱,不妨等神医看了再说。大夫已经来了。” 他略侧身,背后出来一人,看样子二三十岁,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像一个武官多过像一个神医。 但顺王也不好质疑,这年头剑解决一切,高端的医生很可能也是高端的剑客,对这样不凡的人物,即使是上位者也要客气几分,便坐直了身体,道:“大夫来的不容易吧?” 他指的是外面被监控。虽然他已经人畜无害了,但是道宫的仙官始终不走,就在门口坐着。虽然那位看着很和善,也没对府里的事指手画脚,但顺王也知道但凡有什么招怀疑之处,怕立刻就有一道天雷劈下来了。 如果是以前,顺王作为一方藩王,就算没有亏心事,也不肯受这等委屈,一定要痛痛快快大闹一场,然而此时他心里虽然想想觉得不爽,但很快就又抛诸脑后,有一种“爱咋咋的”的悠闲。 那神医微笑道:“倒还好,贵府早有安排,倒也没人拦我。”他端详了一下顺王,道:“看殿下的脸色,倒不似有病。” 顺王道:“嗯。” 他是不打算配合的,似乎要打算就这么应付下去了。 神医继续道:“安先生之前告诉过我,是殿下的心性有了变化。这种变化是由外力引起的,现在这种外力影响着殿下心力不继,做事乏力。我倒是没看出殿下有病理症状。但如果真的是外力作用,总是有办法拔除的。” 顺王冷淡摇头,道:“不是我瞧不起你,拔出外力?恐怕世上人都没有这个本事。” 神医也很淡然,道:“不管有没有本事,先把个脉吧,就当是把平安脉。” 顺王倒也配合,他真的佛系了,所以连“算了吧”几个字都不想说,只把手翻了过来,露出脉门。那神医熟练地伸手把脉。顺王看着他的动作,一脸无所谓,倒是安王十分紧张。 过了片刻,那神医神色还是那么平静,过了一会儿,道:“我倒有一条医治的思路。” 此言一出,顺王眉毛稍微动了一下,安先生大喜,道:“大夫快说!” 神医道:“然而这需要本人配合。心病还须心药医,若是本人不配合,什么法子也不管用。所以我想问问殿下,你是愿意配合,还是不愿意配合?” 顺王怔怔盯着他,道:“我啊,不愿意。”他似乎难得想多说两句,道,“你这问题问的没什么水平。如果我是原来的性情,我肯定说说愿意,可那样我就没病,又何必治疗?而我现在的性情,自然是不愿意,所以我有病但你没法治,如此说来,两头治不了,你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安先生神色微变,神医突然一笑,道:“对,我不该问的。有些事不该问出口,应该直接……” 话说到这里,他的手依然把脉,突然—— 下一刻,两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安先生在后面看着,目瞪口呆,张口欲呼,突然肩膀一沉,有人在背后按住了他。 “别喊。” 安先生一股冷气从背后一直往下顺延至脚底,哑声道,“你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刚刚那人把王爷带到哪里去了?敢对王爷动手,你们,你们这是谋逆!” 对方说别嚷,他一开始声音还小,但渐渐地声音变大,到最后是吼出来的。 哪怕对方杀了自己,也要引起外面道宫的人的注意,若能因此叫人进来逼他们把王爷换回来,哪怕自己死了也值得。 然而他大声吼叫,外面却寂然无声,明明阳光还好,从窗户外照进来满地金黄,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身后那个人道:“你喊什么?难道想把人招来?招是招不来的,没有人会管你。我之所以不让你喊叫,是因为噪音对我的耳朵不好。你要是不喊就说不出话来,我让你先喊一个时辰再说话如何?你要是喊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把顺王的舌头割下来。” 安先生惊怒交集,喝道:“不可对王爷无礼!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背后那人道:“我们是谁不要紧,我是来问你话的,当然也是问顺王话。你们只要如实回答,我不但不伤害你,还可以把顺王治好。可是你们要不配合,那我们就不好意思了。也别觉得能说谎哄骗我们,现在顺王和你都有人审问,你们的话可以互相印证,要是能印证合拍自然为真,要是互相矛盾……我是相信先生的,所以必然是顺王在说谎,对说谎的人我们都不会客气。” 这时,安先生突然道:“原来阁下是云州来的?” 背后的人毫无波动,道:“你可以尽管猜测,但是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如果再三兜圈子,那可是不把顺王殿下放在眼里了。” 安先生心想:应该是云州来的。 作为顺王的智囊,他智慧不下于任何人。如今看起来无力,只是因为顺王突然崩溃,对他形成了致命打击。不然他早在做搅动风云的大事了,岂能这么蹉跎? 想清楚是云州来的,安先生稍微松了口气,云州是高远侯做主,那边的口碑不错,下限比一般人高一些。当然只要进了场,最好还是不要相信任何人,但有下限的人突破下限还要做自我建设,总会迟一拍,这也是个挣扎的机会。 背后那人直接问道:“听说你们原本做大事,是要做什么呢?” 安先生一凛,道:“我们没有……” 那人打断道:“你稍等一下,我们沟通也有个延迟,顺王的耳朵一会儿会送来。” 安先生惊怒焦急,只觉得刚刚自己想错了,不管对方是不是来自云州,下限是一点儿也没有,忙道:“我们要做大事!” 背后人道:“真是的,我赶时间,你却一直说车轱辘话,颠三倒四的,这怎么好呢?如果有下一次,就直接割鼻子好了。割耳朵能用头发遮挡,没有鼻子就是‘望之不似人君’了。” 安先生一凛,心想:既然这件事叫他们知道了,将来必要翻脸,他们说的话还可信么? 但此时他还真不能拿顺王的鼻子、耳朵去赌,所以并没有虚言说“哪有此事,我们是大忠臣”之类的,道:“我们有一个计划,在十五那天当着天下诸侯的面把太后杀死皇帝的事揭露出来,然后推翻他要立的小皇帝,请顺王殿下登基。” 这个阴谋,说是大事,那真是天下第一大事,但若说小事,也就这么一句话而已。 老子要把现任皇帝砍了,自己做皇帝。 谋反说白了,不也就这么一句话吗? 但是怎么把这句话实现,才是最困难的。 你说太后杀了皇帝,没资格当皇帝,太后已经失了德行,不配为太后,也不配再立皇帝,这个道理不错,但是能在太后面前把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就不容易,在京城是皇家的地盘,兵马都在皇家手里,现在就在太后手里,一个外来者凭什么多口? 他身后的人冷笑道:“你这大事恐怕不能成。别人不说,国师如何许你们捣乱?” 提到国师,安先生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神色,道:“国师固然不许我们捣乱,他也不许其他人捣乱。只要拿捏他的规律,对付他其实是很简单的。只要把他隔开一段时间,趁这个时段把太后杀死,再把能当皇帝的人都杀了,他出来之后就只会寻找眼下最能坐稳皇位的人当皇帝,也就是我主了。到时候他反而会主动维护我主的大位,成为我们的臂助之一。我们再利用他把那些反对的人除掉。” 背后人难得沉默了一下,道:“你是真不把国师当人啊。把他关起来,杀了他保护的人,然后依仗身份反手驱使他给你们干活。你们还记得他拥有什么力量吗?但凡是个人,他能忍吗?” 安先生道:“可是国师他本来就不是人啊。把他当人看才是自寻烦恼,我们只是正常的使用它罢了。” 身后人道:“你好有底气啊。太后都不敢这样笃定,你们是如何得知他的本质,又怎么知道他行事规律,有把握掌握的呢?” (本章完) 663 闯 事实上,关于国师是不是人,汤昭也没有十足把握。 从国师制定并执行的规则,还有种种迹象来看,汤昭一直倾向于国师不是人,而是剑只,他甚至猜到了国师的名字。作为人间对剑只最熟悉的几个人之一,汤昭对自己的猜测还是有些信心的。他还见过国师那只有一身袍子,全无人形的样子,那样子怎么看也不是人。 但即使如此,汤昭依旧不敢十分确认,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譬如国师亲口承认,他便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因为他见过国师行事,虽然很古怪,但言谈举止,依旧有人性。纵然他就是剑只,也是像金乌、向阳子那样有思想有喜怒的人性剑只,绝不是权剑那样毫无人味的规则化身。唯独到最后国师冷静的逼迫太后另立新君时,确实无情,但那也没有超越一个铁血的人间政客的自控范围。 而且,他看到了太后和皇帝对国师的态度,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太后甚至还曾经请国师去调解他们母子之间的矛盾,皇帝也听国师的话,怎么看也像是对待信任依赖的靠山,而不仅仅是好用的工具。甚至国师显露出无情的一面,太后还非常吃惊,难以置信,可见平时国师做事并没有这么冷漠。 由此可知,连和国师相处最久的太后都没有认清国师的本质,那么只是先先皇之孙幼年离京的顺王及他的幕僚又如何能信心满满的确认的? 道听途说? 恐怕不是吧。 他们可是要造反的,而且国师的原则是他们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把这种大事寄托在道听途说的消息上,那绝对是对自家九族的不负责任。 汤昭越发明晰了心中的一个猜测,问道:「谁告诉你们国师只是规则化身的?你们凭什么信任他说的话?」 安先生抿嘴不语。 不是他不顾及顺王的身体,只是这个答案关系到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张口说出一个名字容易,无数人、无数宗族的脑袋可就落地了。无数人和顺王一人要让顺王选,肯定选自己,但让安先生选,他竟然一时犹豫。 背后人竟没有直接拿顺王来逼迫,反而凑在他耳边,低低说出一个名字。 安先生的瞳孔一下子紧缩,虽然控制着没有神色大变,可是袖子里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这就是对了。」背后的人缓缓道,「安先生,人我已经知道了,既然都到了这一步,所有的谋划也就不用隐瞒了吧?我们不是为了破坏你们那些大事的,你们皇帝王爷谁输谁赢,谁坐在龙椅上,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把实话说出来,我们两清。顺王也在受审,他自己泄了密,只会怪自己,可怪不到你头上。痛痛快快吐出来,对谁都好。」 安先生苦笑一声,道:「好。」 —— 汤昭从安先生的房间出来,就在旁边的花厅里坐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刑极跳了回来,道:「问完了?可还配合?」 汤昭道:「配合,这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甚至猜出了我们是云州来的。等我问完话,他还立劝云州加入他们的大事,说是会给我们行事带来助益,还说愿意事后将灵州、凉州都划给云州都督府,就是封异姓王也不难。」 刑极冷笑道:「他倒是敢红口白牙的许诺,也不想想我们要救人,和他们的大事不是天然势不两立么?怎么可能又助他们成功,又救君侯呢?」 汤昭道:「君侯这边他们应该是不知道的。虽然他说的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但在我看来,这个计划里他们未必不是棋子。他们没资格做主导,国师稍微出手就叫顺王断了根基,这点本事怎么够用呢?到时候就算能成事,还不知给谁做嫁衣裳呢。顺王怎么样?也很配合?」 刑极道:「当然,以他现在的性情,不用什么手段就很配合 ,甚至跟我说,这都是废弃的计划,我知道也没用。我甚至考虑要不要真的给他恢复一下?」 「恢复一次……也好?」汤昭沉吟道,「如果我们能直接救出君侯,那自然用他们不着,可是你也知道,那地方就算我去闯也难,若不搅动一池浑水,摸鱼也摸不到。我本来就是打算趁他们要发动的时候趁机突入,救下君侯,把握也并不大。何不增加一些变数?」 他想了想,道:「您有消除记忆的方法吧?把记忆先给他们消一消,到时候请顺王轻装上阵,别误了大事。」 …… 轰! 夜晚,天空中爆出一团火焰。 火焰越燃越大,几乎要烧通了天。 「是谁?这会是谁?」 一座大宅中,一个胖大中年人急匆匆问道。 「是翼王府。」 那中年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无血色:「已经到翼王了吗?一字亲王也不再安全了?本王难道说也要……」 「王爷,您不用多想啊。您一向与世无争,最是逍遥自在,怎么会有人跟您过不去呢?」 「我倒是不想瞎想,可是眼前就是这样,这些天京城里一个接一个的,那翼王,那恒昌王,那唐国舅,那胡相公……这些人陆陆续续的都完了……而且是灭门!灭门你知道吗?什么深仇大恨,要灭人满门啊?这肯定是疯子,我虽没得罪人,可以遇上疯子也没办法啊!」 正说着,就听门口一阵喧哗。 喧哗越来越大,渐渐逼近后宅。 「完了!是来灭门的吧!终于轮到我了!」 那胖王爷一面嚎叫,一面身子一缩,缩到桌子底下去了,似乎想不到他自己其实也是个剑客,还有拔剑应战,殊死一搏这个选项。 他刚钻进桌子底,就听到有人喝道:「英王,在里面吧?快出来见我!」 在什么啊,我不在啊! 那英王正要混过去,却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 「寿王叔?」 只见有人闯进院子,乃是个白胡子老者,衣着华贵至极,尽是皇族才可用的配饰,正是如今京城诸王之长,当今皇叔寿王。 就在几年前,寿王可算天下前三有权势的人,甚至可以凌驾于皇宫那对母子之上。随着皇帝渐渐年长,寿王或是自愿、或是顺水推舟,把注意力移动到延年益寿上,现在在朝政上已经不再多言,没那么大影响力了。但还兼任宗令,在京城的宗室中依旧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看到寿王,这英王也松了口气,他算是寿王的侄子,今上的族兄弟,一向敬畏寿王。 「王叔,您老人家来救我了?」 「嗯……嗯?」寿王瞪着他,「你要我救你?你惹上仇家了?难道说下一个被杀的是你?」 「啊?不是,我还以为您有什么消息,知道下一个被杀的是我所以来救我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寿王最后道:「不是要救你,是找你一起去面见国师!」 「面见国师?」 那英王就是一哆嗦:为什么要去见国师,国师很可怕的! 虽然说国师是保卫皇室的,对各金枝玉叶还算照顾,可是他真正保护得只有皇帝,对其他人是可以下手的。在上一轮的权力交接中,死在国师手里的宗亲国戚也不是一个两个。眼看京中戒严,明显又有大事发生,这个时候躲国师还来不及,主动找上门去,那不是找死吗? 「王叔要见国师直接去紫金山便是,为什么要找我呢?我还不想出门。」 「不想出门?在家里等死?」寿王提高了声音,喝道:「你要弄清楚,不是我要去见国师,是大伙不得不请国师 出手!你看看如今的情形,乱成什么样子了?京中的宅门动不动被灭门,一开始是死人,现在更放火!一场火下来,周边的几家都被卷进去。这样下去大伙不是要在家里死干净了吗?」 「非常时刻,国师叫我们安安静静待在府里,好,我们都听他的不动。可是安全呢?安全总该保证吧?我们是相信国师能保护我们,才听他的话,现在大祸临头了,与其束手待毙,不如鱼死网破!」 「鱼……鱼死网破?」英王脸色又白了几分。他不想鱼死网破,他不想跟任何「死」字沾上边。 寿王叹了口气,道:「不是真的鱼死网破,做出架势来。我们这些人多少有点分量,团结在一起请国师出面保护我们,国师也不能视而不见。现在宗室公推我们几个上紫金山,向国师***,要不然就加大力度保护我们,要不然就让大伙儿聚在一起自保。要不然我们干脆都上紫金山呆着好啦。总不能在紫金山上也有人敢侵犯吧?」 英王这才恍然,紧接着又紧张道:「这……怎么还公推我呢?寿王德高望重,我有什么本事能代表皇家啊?不如另选高明?」 寿王冷笑道:「众人推举的是我,但我一人如何代表众人之意,总要有两三个跟我一起去才好,不然岂非显得我一意孤行?我本来挑的是惠王……」英王忙连连点头,表示应该找惠王,「但路过他府邸才看到他王府被烧光了,你离得最近,跟我一起去!不然不知何时就轮到你头上。别以为缩头不出就能独善其身,你看看外面的火认不认得你?纯王世子在外面,咱们三个一起去紫金山。就是鬼门关也要手拉手一起踏了!」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664 面见 紫金山上。 这几日京城戒严,紫金山下凡得用的人才都派出去做事,核心的九天道宫反而空虚了,甚至可以说是数十年来最空虚的时候。 虽然内中空虚,但留守在山上的少数人并不担忧,也没有人会为道宫担忧——这天底下还能有人来找道宫的麻烦?道宫不找他们的麻烦已经很不错了,别说对道宫动手,就是稍微无礼,也该考虑考虑一家大小的脑门是不是导电。 然而今日却不同。 紫金山下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直眉瞪眼就往山上闯。守山的人见了忙上来拦住,却被领头的用身体撞开,喝道:“我今日一定要见到国师!我看谁敢拦我?” 他有胆子叫嚣,底下人还真没胆子阻拦。因为来者正是金枝玉叶中的金枝玉叶,京城的众王之首寿王。 要说国师敢不敢惹寿王,那肯定是敢的,寿王若触犯了国师的规则,国师一样劈了他。但国师惹得起,不代表底下人惹得起。纵然道宫弟子平日眼高于顶,连太后皇帝身边的人都敢为难一下,可是要是这些贵胄真的不顾身份亲自撞上来,那些弟子还不能怎么样,别说动手,就是碰一下衣角都不敢。 真正不讲规则只讲拳头的人都在草莽,连诸侯做大之后都要讲一讲礼数,在京城的人更都是规则里的人,上下尊卑是不能不讲的。 这些弟子也只能象征性的拦住王爷的随从,寿王也不计较,和一左一右两个王三人一起长驱直入,进了道宫。 这时留守道宫的重梦真人也迎了上来,为难道:“三位殿下,你们怎么……” 寿王见了这位,一下子变了脸,流下泪来,嚎啕哭道:“真人,你可要救救我们呀!要救救元家呀!我们都要给人欺负死了,国师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这么一个胡子一大把的寿王一上来就一哭二闹摆开了架势耍无赖,重梦真人也有点无措,忙道:“殿下言重了,怎么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在国师眼皮底下欺负诸位殿下呢?” 寿王越发一把鼻涕一把泪,叫道:“怎么没人欺负,别说欺负,还有人要灭门呢!”也不顾重梦真人的脸色,把这几日京城发生的个个惨案加了十倍说出来,又大力哭诉自己这些人是怎么惶惶不可终日的,现在京城里的众亲贵就算没被杀死也要被吓死了。 他说这些重梦真人能不知道吗?重梦当然知道。道宫也不是不想解决。毕竟保护皇室的安危是道宫的职责,不然为什么叫护国真人呢? 道宫这几日也焦头烂额,调派人手去解决这些案件。只是迟迟没有收获。毕竟现在主要人手都去解决朝局稳定的事了,国师也顾不上这边。说白了,在国师和道宫的眼里,皇室众人安危的优先级不够,解决不了就先放着,反正一时半会儿杀不完,等国师腾出手来再说。 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重梦真人道:“殿下们放心,我们已经加派人手,保证大家的安全……”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远处天空微微一亮—— 又有一处府邸烧了起来。 重梦真人一时沉默,寿王大呼一声,道:“真人,不是我们不信真人,只是那贼人太凶残了,除了国师谁能降伏?还请国师出面保护我们!” 重梦真人还待敷衍,后面的纯王世子也跟上说道:“我们知道国师肯定有更重要的事,若不能请国师出来,我们请求举家搬入紫金山,就住在国师的脚下,图个心安。” 英王本是被强行推出来的,但来都来了,不免跟着呜呜哭泣,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是能住在国师身边,我们还怕什么?” 三人围着重梦真人哭嚎,真不把皇家的体统当一回事。重梦真人苦笑道:“几位王爷不必如此……国师确实不在山上,他老人家身有要事。这样吧,无论是搬上紫金山或者让他老人家出门擒贼我都做不了主,我只能请出国师他老人家问一问。” 三王大喜,忙道:“有劳,有劳。” 重梦真人道:“稍等……”他吩咐一个小道士去取应用之物。等人都走了,突然严肃了神色,肃然道:“你们确定要见国师殿下吗?他老人家如今正忧心大局,恐怕心情不会太好。伱们这时候非要见他,可不会后悔吗?” 言下之意是你们确定要拿草棍儿戳老虎鼻子眼儿吗? 英王一凛,想到国师往日积威,不由得惴惴,寿王却道:“我都不后悔!请他出来吧!” 他都说了,其他人也只能跟着说不后悔,不然大家干什么来了? 不一会儿,有弟子取来一个锦盒,就在设下香案,先焚香祝祷,然后从锦盒里把联络国师的法宝取了出来。 这居然是两根一样长的铜管,铜管后部有木质的把手。重梦真人双手各持一根,将两手靠近时,铜管头部居然出现了蓝白色的电光。 铜管靠的越近,电光越是明显,渐渐的出现了一道道联通两根铜管的电弧。这些电弧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电光织成的电幕布。 又等了片刻,幕布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 这幕布本来就是电弧交织而形成的,自然极为不稳定,上面的人影也只能堪堪看出轮廓,看不清模样。这个轮廓一出现,重梦真人立刻躬身行礼,叫道:“拜见师尊。” 三王也跟着欠了欠身,虽然他们都怕国师,但从礼节上他们是不用行礼的,欠身是表示尊重。 国师那标准的酥酥麻麻的声音响起:“怎么了,呼唤本座何事?” 重梦真人躬身道:“是三位王爷……代表京城贵胄向您请求……”他没有上眼药,而是正正经经的把几人的诉求说了。 他一面说,电光一面越来越亮,从蓝白色渐渐变成璀璨的纯白色,电弧也有暴走的趋势。 国师在发怒! “尔等……”他的声音倒是没变,国师的声音是不会随着情绪变化而变化的。 “就为这个?这种时候为这等事来烦我,岂不知如今天下大事要紧吗?身为宗室,如何不识大体?” 草,什么叫这种事?我们家就要被灭门了,那么多人朝不保夕,就落一个“这种事”? 一向不敢出头的英王也有点火了。说到底这些王爷高高在上惯了,他们的脑子告诉他们要识时务,但是他们的身体不擅长识时务这种事。 这时寿王连声道:“国师我们明鉴,我等自然知道天下大事要紧,但那悍然出手的贼子不知道。又或者他知道,他就是为了毁掉天下才来的。我等宗室一个两个不算要紧,但合在一起却是大晋皇家的根基,要是把我们杀尽了,大晋皇室只剩下区区几人,稍有不慎不就灭绝了吗?这是先砍枝叶,再刨根系,最后灭杀大树的绝户计!还请国师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力量,将这些贼人扼杀在摇篮里!我等定当尽力拥护朝政,尽宗室本分。” 他的口才不错,英王听得心惊肉跳,暗道:莫非真是如此?他们要把我们所有姓元的都杀了,最后连皇帝也杀了,让天下换姓易主?这可如何是好? 寿王又道:“国师莫非担心找不到敌人?若是别人还有可能,国师怎么可能找不到呢?京城不就在您眼下?只要等他下一次出手,您多加留意,自然可以以雷霆之力灭杀之,那不是举手之劳么?” 国师还没说话,重梦真人已经喝道:“寿王,您话说的轻巧。你可知下一次动手是什么时候?倘若他一日不动手还要师尊等一日,十日不动手就等十日吗?那真正的大事还做不做了?” 寿王立刻道:“是,若国师不想,那我们都自请搬到山上来住,我们保证安安静静,绝不惹事,只求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就行。” 英王忙道:“对对对,我想……我们想搬上来。” 国师冷冷的“哼”了一声,重梦真人立刻道:“此九天道宫乃九天之上也,非凡人所居之所。” 寿王紧接着接上一句:“国师不纳,就是让大家一起去死?从今之后,京城也别叫京城,不如叫皇家坟罢。国师就是守墓人。” 重梦真人喝道:“放肆!” 英王心惊肉跳:这就是寿王叔的胆色吗?不愧是曾经执掌天下的人,杀了我也不敢对国师这么说话。 寿王顿了顿,方道:“国师,我没有不敬你的意思。只是皇家也要考虑……如果不让我们上山,那至少给我们每个人都配一个道宫弟子,这样敌人一来,他们及时发信,国师能够及时赶到。我相信,只要国师一到,擒贼岂不易如反掌?” 重梦真人道:“这个么……”看他的样子,明显是心动了。 这时,国师道:“重梦,你来操办此事。” 重梦真人道:“师尊,咱们的人手有点吃紧……” 然而话音未落,电光一闪,已经熄灭,国师的影子已经看不到了。 重梦真人静了片刻,摇头道:“寿王殿下,这事叫你做成了。” 寿王露出感激涕零道:“这都是国师体恤我们,也是真人助力,我等没齿难忘。就有劳重梦真人了。” 重梦真人拂袖道:“既然是国师允准,我岂能不做?跟我来。”说罢往外走。后面几人连忙跟上。 这时,一直一言不发仿佛状况外的纯王世子眼睛微微眯起,神色凝重: 似乎,有点不对啊…… (本章完) 665 幌子 纯王世子,也就是王飞的疑惑一直持续到回府。 虽然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一次去道宫的经过奇怪,但是这次冒险出府到底是得到了个结果。下山的时候,他身边跟了一个九天道宫的弟子,正是重梦真人拨下来跟在府里警戒用的。 王飞并没有拒绝,之前纯王府有一队道宫弟子,帮他们挡了一劫,本来说好要一直守着的,但随着外面的案件越来越多,纯王府一直风平浪静,那些弟子也坐不住了,只能匆匆离开,去奔赴其他现场,还说让王飞等一个叫郭明凡的弟子,当然也没等到。 对此,王飞当然是不乐意的,虽然道宫弟子判断纯王府只是个用来遮掩贼人真实目的的幌子,其实不是真正目标,但万一呢?万一幌子也是幌子,其实还是真实目标呢?这套娃一样的思路,总归是有人要倒霉,万一就是他家呢?家里被灭门了,道宫弟子难道能负责吗? 王飞心里总是不踏实,所以寿王找上门来邀请他一起去闯道宫时他立刻就答应了。哪怕他心里也打鼓,但还是那不可测的凶手更危险一些。 现在达成了目的,道宫派了弟子下来在府里蹲守,只要那贼人卷土重来,纯王府必能及时获得国师的救援,这也是退而求其次的好结果了。 可是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隐隐之间,他觉得某些地方出了问题。 是不是……太顺利了? 如果在平时,就算有问题也可以慢慢分析,但在这种时刻,他本就精神紧张,一旦发觉不对压力登时翻倍,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只能找人商量。 找谁商量呢? 肯定是最可靠的人。此时他有了一个别人没有的选择。 回到了府中,王飞先请那弟子安坐,把家人安排好,找了个借口溜到无人处,取出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他本来是没有的,是前两天突然出现在他府上的,按理说十分可疑。但王飞愿意信任,甚至在这种关键时候不和家将商量,而是和镜子那一头的人商量。 谁叫他认得镜子上的标志呢? “白玉生晖”。 “汤兄,方便不?” 镜子模模糊糊,并没有闪出人影,看来是有点接触不良,但是声音是传过来了:“在,怎么了?” 王飞不及寒暄,急忙道:“我这出了点事儿,有点想不明白,你能帮我想想吗?”等到对方同意,忙把道宫里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道,“你觉得奇不奇怪?我觉得很古怪啊。” “嗯……你觉得哪里古怪?” “哪里……” “或者说,伱觉得谁古怪?” 这倒是个思路,让王飞本来一头乱麻的思维找到了一根线头,事的古怪先放下,可以先考虑人,谁可疑?“哦,我觉得首先是寿王吧?他胆子太大了,也太积极了。虽然听说他以前也是个果断刚决的性子,可如今都退隐多年了?据说也不大管事了,与人为善,可是今天实在很积极。而且,我来的时间短,对国师的威严感受不深,但在道宫中也是大气不敢出,他却始终顶着国师说话,简直好像笃定国师不会把他怎么样似的。” 对方缓缓道:“倘若确实如此呢?倘若他真的笃定呢?” 王飞有些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那是道宫?难道说……难道说有什么他知道的规则保护着他?我倒也听说国师有的时候蛮不讲理,有的时候过分讲道理。” 对面道:“也可能保护他的不是规则,先不说这个,你觉得他这么冒险的目的达到了吗?” 这还是没有直接分析,却很清晰地启迪了王飞的思路。 王飞回忆着回来的时候寿王的状态,睁眼道:“达到了。他回来的时候虽然压抑着自己,但依旧很兴奋,很亢奋。不错,他一定是想要道宫派人来保护他。什么全家搬上道宫只是虚晃一枪,他真正想要的就是道宫弟子跟着他。” 这一回,不等对面再问,他自己顺着思路往下走,道:“为什么呢?如果是图安全,一起搬到道宫不是更安全?只是区区一个道宫弟子跟着,就算是他能够召唤国师的力量,毕竟人力有尽头,有不及时的地方,我都不能全然放心,何况是他呢?都说他惜命,不是百分百安全,他为什么还那么兴奋?” “或许不是为了安全,他还有别的企图。比如说……” 比如之后,王飞就卡壳了。 对方替他继续说道:“如果不是为了防守,那就是为了进攻?” 王飞立刻通了,道:“没错,是有主动的要求!他应该不是图谋我们,我们都朝不保夕……等等,难道是道宫?!” 说到道宫,他情不自禁的捂住自己的嘴。 其实这一点很容易想到,因为排除法就可以排除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 可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王飞从来没想到图谋和道宫能联系起来。 然而…… 一旦联系起来了,就好像通了窍,一下子都说的通了。 “他要的是……把所有的弟子调都出来?对,本来道宫的弟子都被派出去大半了,人手早已捉襟见肘,要是再给每个王府和皇亲国戚都派一个弟子,那不就没人了吗?” “一般来说,道宫的守卫不靠弟子,所以他们离开时不会觉得不安心,他们会想,还有国师呢。可是,要是国师也离开了呢?” “如果这时,某一家有了外派弟子的遭到袭击,那弟子肯定要召唤国师。而国师既然答应出手了,肯定也会去的,哪怕出手很短暂,一来一回终究占用了时间,这个时候,就是道宫最空虚的时候。” “如果埋伏在山下,趁着这个机会是可以做点什么的,比如说……进入道宫盗取某样珍宝!” “到底是什么珍宝,这可猜不出来了。如果非要猜,那就是和寿命有关的宝物,国师应该有吧?比如说那个……祥瑞?” 王飞想到了这个,突然一个激灵,道:“对呀,很有可能啊。这等祥瑞至宝要么不出世,如果出世,应该会在最严密的地方,道宫不就是这样地方吗?” “一直说祥瑞在东北,很多人都猜是神州东北,往云州去了,可是东北没那么远呢?紫金山不也在京城东北?只是一般人不敢去想罢了。或许从来都说的是紫金山!寿王老东西已经疯了,他为了长寿,居然真的敢在国师头上动土!” 他念叨着,咬牙道:“要做到这一调虎离山之计,必须要全盘掌控京城里的事,也就是说……这些案件的幕后黑手是寿王吗?王八蛋啊!居然为了自己的利益对自家人下手,杀了那么多人!都是姓元的!猪狗不如的老贼!” 他破口大骂,骂了一会儿,才道:“汤兄,我分析的对吗?” 对面的汤昭声音悠悠传来,道:“我不能判断对错,不过我分析的和你也差不多。只有一点,就是动机。你猜测他是为了图谋道宫的某样东西,但是或许可以想的更大胆一点儿呢?” 王飞咽了口口水,道:“都图谋道宫了,还要怎么大胆啊?” “就不能是……” 话音未落,王飞突然一愣,就觉得汗毛炸起,意在念先,雪花从脚底升起,霎时间从脚底开始覆盖积雪,雪堆越升越高,把他整个埋了进去,霎时间原地只剩下一个圆头圆脑憨态可掬雪人。 刷—— 一道剑光从上劈下,把雪人的脑袋削了下去! 脑袋落地的一瞬间,化为雪粉消散,同时,王飞从雪人的身体里破出,狼狈逃窜。 按照雪人的体积,这一下肯定要把里面藏着的人的脑袋也削掉,但王飞这个剑术就是用来保命的,只要雪没化尽,人就不会死。 他从雪里出来,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受了重创,但此时他顾不得其他,以巨大的求生欲支撑着往前跑,叫道:“救命!国师救命!” 王飞此时心中又气又恨——他已知这些杀人案是为了引动国师出来,所以最后肯定要再犯一次案作为最后的鱼饵。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选上了他! 我他么的……为什么又是我? 上一次拿我做幌子引人,这一回还拿我做幌子,我长得像饭庄吗?天天挂幌子! 王飞简直恨死寿王这老贼了,一路往前跑,一路叫“救命”!他察觉到背后有寒光追来,如跗骨之蛆,马上就要让他脖子离开脑袋! “大胆——” 一道雷光从天而降,王飞只觉得背后一亮,焦糊味传来。 他就地一滚,滚出几步,正好滚到赶到的道宫弟子身后,这才匆匆爬起。 只见背后追杀他的是一个高大人形,说是人形,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也很难说这是人。那人形双手长长的犹如剑刃,就好像螳螂把刀剑装在手上。 这是…… 天魔吗?! 王飞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突然就觉得一阵战栗。 刚刚他遇袭之前也有一瞬间的预感,但那只是危险,他及时做出了反应。但这一次是从心底生出战栗,是来自魂魄深处的震撼,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束手任凭处置而已! 国师降临了! (本章完) 666 图穷匕见 当那边纯王府遭到攻击的时候,道宫一片平静。 重梦真人站在空荡荡的道宫门口,感受着穿堂的清风,长叹一声:“真的清净啊。” 此时,道宫当真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弟子全都被派了出去,连洒扫的弟子都拿着一柄雷电小剑出门。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些弟子就算拿到这么珍贵的法器也没办法催动,无法引动国师的力量,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些雷电剑都是国师亲自赐予的,不但能发挥力量,还能召唤国师的本人。 国师,也是被激怒了呀。 也不知道他是被幕后黑手激怒了,还是被寿王激怒了,总之他用上了前所未有的大手笔,这一下城里就有了上百个国师的使者,每一个都是国师的眼睛和耳朵,也是国师的手脚,可以说国师无孔不入,真正成了京城的“昊天上帝”。 重梦真人本来也要领一个任务去驻扎的,但是国师到底还没有完全失去了理智,还是命令他留守,是以他只好一个人独自站在紫金山之巅,俯瞰山下的风景,隔岸观火,风景甚是美丽。 其实他是不想这样的,独自在山上,有的事会很麻烦。 “咔啦——” 一道天雷降落! 紧接着,无数天雷从笼罩在上方的雷云中降下,落在这巨城的数个角落。每一道雷电都像是一道擎天柱,打通了天地之间的桥梁。 “动手了,动手了!” 重梦真人心头有一瞬间的兴奋,一颗心怦怦跳动,身体微微颤抖。 从雷电的数量就能看出,这一回京城中不只是一处在动手,敌人纷涌而至,分头作战。而国师只有一人,却能掌控全局,每一道雷电都在消灭一个敌人。 没错,这回来多少人,死多少人,不可能有人能在这样的天雷轰顶下存活,最顶尖的剑侠也不行,幕后的人可算损失惨重。 只是不知道,这种损失值不值。 有失必有得。 他缓缓往后走,从前院走到了后院,一直走在正中央,到了一处天井,举头望天。 突然,一阵令人心悸的力量凭空生起! 即使跟国师相处久了,重梦真人也觉得一阵战栗。 那是……更高层次的力量! 在这里,在京城,这个神州最中心、最重要的地方,居然有这种层次的力量侵入! 这是对国师这样的王朝守护者的挑衅! 他岂能容忍? 果然,天空中响起一声怒喝:“好大胆!” 原本分成数十道,劈向数十个目标的雷电陡然合一,化为一道巨大的雷柱往下降落! 如果说之前的雷电好似人间与天上的渡桥,这道雷电就是擎天柱!仿佛头顶那片天就是这根柱子支撑起来的! 轰隆隆! 除了震耳欲聋的声音,还有照的天际亮如白昼的电光! 电光照耀下,重梦真人的脸色纯白,只有鼻翼和嘴角残留着阴影。 “找到了!” 突然,重梦真人再度返回天井,仰头看去,四四方方的夜空中,有一道细细的雷电一闪而逝。 终于给我找到了! 重梦真人嘴角露出笑容,突然出手,手中抓住一面镜子,往天上迎去。 镜面,正好碰到雷电。 “滋滋——” 雷电一头撞进镜子,立刻入了镜面的维度,在镜子中游来游去,撞个不停,就好像困在水池里的蝌蚪,怎么撞也跳不出水面。 “嗤……” “哈哈哈哈!”重梦真人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他有生以来,从来没笑得这样畅快过!仿佛他有几十年的苦闷,在这一次笑声中散尽。 “竟然是你?” 一个声音响起。 这个声音听起来就有一股酥酥麻麻的声音,不用看到来人,就知道这是谁。 重梦真人一点也没意外,立刻高举镜子,用手指点在镜子上,喝道:“且住!不要过来!” 在他身后,一件空荡荡的道袍果然停止脚步,道袍里一团雷电在扭曲。 重梦真人松了口气,慢慢转回身,道:“欢迎回来,国师,师尊!” 那件道袍,也就是国师沉默片刻,道:“居然是你!竟然是你!” 重梦真人笑道:“想不到吧?想不到就对了!伱如何能想到是我?这些年我卑躬屈膝的服侍你,才能得到你的信任,几十年准备,我来算计你,你如何避得过?亏你把自己的本体藏的这么好,谁也不告诉,连我也瞒着,可是只要全力动手,如何能瞒得住?如今你在我手,强弱之势和往日正好颠倒了吧?” 那袍子浮动,问道:“谁指使你的?”雷电声音没有感情,也听不出波动。 重梦真人冷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是我来算你。” 国师道:“你还不配,谁指使你的,叫他出来。” 重梦大怒,他本来趁着国师战斗的机会,窃取了这剑祈的本体,已经是攥着了国师的要害,本以为国师定要前所未有的低声下气,没想到他依旧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可谓可恶,喝道:“此时你不配问我,而是我来问你!” 那袍子微微一静,突然化作雷电扑了过来! 重梦真人早就有所准备,双手举起镜子一挡,那国师果然稍微一顿,突然周遭环境骤变,无数阴气喷了出来! 那些阴气并不只是像蒸汽一样自行弥漫,而是啥时间化作一个大茧,将国师包裹起来。阴气如毛线一样一层层缠绕,越缠绕越厚重。 堂堂国师,竟被阴气包裹! 堂堂九天道宫,阴气四溢,仿佛魔窟! 虽然困住了国师,但几乎一瞬间,阴气茧亮了起来,无数雷电在其中翻滚,似乎下一刻就要撑破阴气茧。 显然,国师不是那么容易困住的。 就在这时,空中出现了一个影子,身材修长,颜色洁白,勉强能看出是人形,但更像一朵百合花。 重梦真人看到了此人,稍微松了口气,指着阴气茧道:“他已经被我困住了,你先进去与他交战。记住,不要求胜,只管消耗他的力量。他越消耗,能量越退回本体,被我困住,我越能掌握住他的力量。你……” 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那百合花已经哼了一声,直接没入阴气茧内。阴气茧中立刻亮起了蓝白色电弧外的另一种光芒。空气中香气四溢,仿佛置身盛开的花园当中。 那重梦真人冷哼了一声,道:“真是化外之物,非人的东西,连一句人话都听不懂。” 虽然有此人帮他抗住了国师的正面压力,但重梦真人还是没有放松,没人比他更知道国师的恐怖,所以他还准备了另一样后手,保证这次猎捕行动万无一失。 他转回头,往后殿跑。 道宫的格局四四方方,前面有前中后三殿,两边偏殿,到了后面就是几乎无人涉足的后院。其他弟子几乎不会去后院,就算是打扫的道童也不会打扫,因为进不去,后院几重院子都已经上锁,而钥匙只在重梦真人手里。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重梦真人早已是道宫的实际执掌者,他手里有所有的钥匙,后殿又怎么会例外呢? 此时他跑到后殿门口,轻轻一划,大门自开。 门开的时候,发出了“扎扎”的摩擦声音,明明看起来是普通柴扉,却发出了仿佛千斤巨石移动的声音。 打开一扇门,里面居然还有一扇门,他关上前面一扇上了锁,这才又打开后面一扇。整个动作非常紧凑,显然他也很着急,但动作还是依然最保险的顺序,纹丝不乱。 进了殿,只见殿中布满了雷电,雷电与雷电交叉,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同样形成了监牢,监牢的布置总是相似的。 在监牢中,同样坐着一人。 比起监牢的环境,那人倒是状态不错,衣衫整齐,头发丝也不乱,自坐在一块蒲团上,闭目养神,好似在小憩。 重梦真人上前道:“高远侯,现在用上你了。” 高远侯睁开眼,一双瞳仁微微泛白,好似盲人,道:“怎么,这就到关键时刻了?用得上我了?” 重梦真人道:“现在正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不信你看不透。我看在往日的交情份儿上对你客客气气,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没时间和你闲扯,快跟我走。” 高远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如今是真的看不透,不是你逼的么?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既然来了,我只能跟你走。走吧。”说罢起身往殿外走去,她走路有些晃晃悠悠,似乎真的像个盲人在摸索前行。 重梦真人这才霁然,还不忘安抚道:“不错,你这样一直配合下去,我不会害了你的。我向你保证,到了新时代,你只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高远侯此时已经走到了大门口,仿佛要找依靠一样摸索着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重梦真人,像抓到了拐棍一样呼了口气,道:“我倒是想相信你,就好像我当初相信咱们关系不错。” 重梦真人任由她扶着,道:“难道关系不好吗?你我可是一起在前线并肩战斗过的,我深知你的本领,所以愿意扶你一把,你可别错过了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光仿佛从空中直接出现,劈向他的后脑勺! (本章完) 666 绽放(新年快乐!) 那光来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但连剑客也不是的重梦真人居然反应过来。 他的身上闪过一丝电弧,随即身体以一个绝对不可思议的速度偏了出去,似乎人已经化身电流,不再受肉身桎梏。 但这只是错觉,他显然还是受桎梏的,只见他刚窜出去,在他身后的高远侯一直攥着他的手,立刻往后一拉,刺啦一声,一个电人已经被拽了回来。 在拽回来的一瞬间,他变得怪诞,似乎人瘪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充气的皮球漏了气,变成了干瘪的形状。但下一瞬间静止之后又恢复了原状。 不过恢复了原状也没什么用,眼前的光已经把他围住,眼看就要吞噬。 这时,重梦真人大喊了一声:「雷电救我!」 他在喊谁救他呢? 总不能刚刚被他背叛又困住的国师吧? 突然,背后的大殿动了起来! 那本是一座最寻常不过的建筑,门窗梁柱皆是死物,但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了生命,耸动起来。却不是梁柱之类的在动,而是在里面的那层电弧***了! 那些电弧本来安安静静充作监牢的栅栏,困住高远侯,它们就像木头、石头一样沉稳安静,但在这一刹那,它们证明了电弧终究是电弧,安静和稳定都是暂时的,它终究是狂暴的! 轰! 屋顶被炸开,无数的电流卷着风暴炸开,空间中充满了电流,那电流粗可以如同大树,细也可以细过牛毛,深入空气分子的间隙当中搅动,让方寸之地产生了恐怖的电流风暴! 风暴的炸裂在一瞬间,霎时间一座大殿化为废墟。木石崩解,化为碎片,空气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这个时候,一段废墟被拨开,一个裹着道袍,又焦黑又破烂的人钻出,化作一道电弧往前殿流去了,虽然看着狼狈无比,但生龙活虎,没有怎么受伤的样子。 「我去你……」 又一块废墟被顶开,一个俊朗少年扶着一位老妇人出来,同样也是全身无伤。 这么大一个爆炸,最后就是听了听响。 「居然失手了。这家伙不是人啊。」少年呼了口气,道,「君侯,我……」 「阿昭,是你么?」 在汤昭开口的同时,君侯也开口问道。 汤昭本打算过去看看情况,要不要继续追杀,还是放弃让道宫自己内斗,但听到高远侯这句话,却是万事全消,如坠冰窖。 高远侯可不是什么无知妇孺,被神兵天降救了性命都不敢相信,还要再问一句是不是人才安心,她这么问,就是真的不知道。或者至少也不确定。 因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汤昭回头,和高远侯对视,就看见那双本是异常明亮的眼眸居然泛白了,似乎已经不再透光。 「君侯,你的眼睛……」 您失明了?…. 高远侯平静道:「我没事。」听到汤昭不作声,继续解释道:「我没有失明。只是将来要用眼睛的地方太多了,消耗太大,所以我自己把视力调低了,平时不要紧的时候,本来也不需要眼睛。」 汤昭依旧心往下沉:这也不比失明好啊。 他知道高远侯的意思,高远侯的眼睛能见人所不能见,但是要付出代价,也就是寿命。 汤昭本来以为,只是看过去未来才需要消耗寿命,难道说平时用眼也需要吗? 或许吧。或许高远侯的眼睛已经和剑联系在一起,是法器、是剑象,已经不是普通的眼睛了。 但她平时用眼的消耗肯定在可接受范围内,高远侯也从没采取过措施 限制自己。现在她却连平时的视力都不保存,可见她已经到了完全经不住消耗的地步了。 就像一台耗尽了电量的手机,剩下最后一点儿电,是用来打最关键的那个电话,或者发送最后一条信息的,为了保持生命线,只有关机这个选项。 君侯,已经真正如风中残烛了。 汤昭一瞬间,感觉心情要爆炸,仿佛回到了金乌把剑托付给他的那一瞬间,那种熟悉的人转眼就要永别的感觉。 不,比那个更难以接受,那时他早早有预感,但是这一次,之前是完全没有准备的啊! 本来跟随高远侯进京,只是一场历练,他准备出发的时候想到的困难只是师姐这一块,来参与诸侯的政事,还存着观西洋景的轻松心情,等着君侯给他指点,高远侯也硬硬朗朗,还打算带着他慢慢培养,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此时,他心情矛盾至极。 从情感上,高远侯被重梦他们这么折腾,以至于折寿,应该追上去让他们抵命才对,但君侯这种情况自保都难,也随时会有危险,实在不宜久待。 少一沉吟,汤昭决定以安全为先,无论如何先要将君侯转移。 转移去哪里? 当然是回云州,回去就安全了。京城这滩浑水让那些金枝玉叶、野心家去趟吧,都说云州是世外桃源,为什么不回去呢? 他想的很清楚,但周遭变化奇快。 就见前面的院子突然爆发一道雷光,光华灿烂无比,比刚刚大殿的爆炸还强大数倍! 眼见着,紫金山头都被席卷,汤昭抓住高远侯的手道:「咱们走。」 这时,高远侯的瞳孔亮起,恢复了以往明亮的样子,突然反手抓住汤昭,道?「别走。他出来了!」 「谁?」 汤昭刚刚本能的问了这一句,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问的傻了,还能是谁?国师啊。 一个剑仙,刚刚被围困住了,似乎一不足为虑,但现在他脱困了! 这个时候,高远侯叫他别动,应该是指国师脱困后已经掌握了这片空间,贸然转移,不但不能成功,还会触怒国师。招致灾祸。…. 但是留在这里,就不会招灾了吗? 就见不远处,一道道雷光从空中降下,天气陡然阴沉如锅底。 汤昭一抬头,就见头顶黑云挤压,几乎压到了房屋的高度。这比京城上空笼罩的雷云更阴沉百倍,已经完全成了浓重的墨汁一样的颜色。 与之相对的,京城头顶数日不散的乌云竟然慢慢散开了露出了朗朗夜空。 好家伙,这是把全京城的乌云都叠加在道宫上方了么? 如此看来,国师已经尽了全力了。 汤昭就看见雷云中的雷电降下,一道接一道,已经看不清有多少道,活生生组成了雷帘。 这是真正的雷雨——雷瀑如雨。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紫金山顶都被雷瀑覆盖,倒是汤昭这边,虽然四面八方都是雷光,但居然还保持着一小片清净之地。 汤昭忽有所悟:这就是高远侯叫他不要走的意思? 就知道国师还会专门对他们手下留情? 也是,要是走也会被劈,不走也会被劈,那岂有不走的道理? 然而……为什么呢? 国师这个时候还会给君侯这个面子?那可是皇帝死了都不皱眉头,杀伐灭门如呼吸一样的国师! 汤昭扶着重新变为「白目」的高远侯,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察觉自己对国师,对局势知道的真不多啊。 高远侯似乎知道汤昭在想什么,道:「因为他看见了我,所以不会杀我。倒不是交 情,而是我的身份,我是先皇的托孤大臣。除非皇帝下令,不然谁也没资格杀我。谁杀我都是政治斗争,而国师是不会参与政治斗争的,所以只要我在规则中就不会被杀。」 汤昭是没想到这个理由的,因为是顾命大臣,所以是受规则保护的,不会被国师杀,就像皇帝不会被国师杀一样,这个理由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合理啊。 这就是守规则的剑祇吗?想想顺王他们的计划,还真是只要会用就非常好用呢。 「原来您还是顾命大臣……」 「我没有顾上命,是当初皇帝还小的时候就被寿王一党挤兑跑了。但因为我是主动退出,他们没跟我撕破脸,所以我身上的职务也没取消,太后也没下诏剥夺我的权力。如今倒是用得上。」高远侯说到这里,竟也露出一丝笑意。 汤昭心想:难道说你当初主动退步保留权利名誉,也有为了保持国师的「豁免权」的原因? 他想了想,又道:「国师既然出来了,他能赢吗?」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雷暴,那都是国师的力量,只看声势,这力量如此澎湃,天上地下无人能当。但剑客的战斗有时候并非谁占优势谁就有胜势,有的时候即使到了绝境也可以凭借一个剑法反败为胜。 按理说国师在被算计的情况下尚能突围反击,甚至显示出碾压的力量,应该是可以一举翻盘了。但汤昭总觉得重梦真人布置下这么大一个局,几乎把京城弄成了一锅粥,杀了那么多人,目标那么大,还有寿王这样的地位的盟友,总不能在最后一步全无准备吧?靠着重梦真人暗算,赢了就偷着笑,输了就拉倒? 那不是成了大笑话了吗? 高远侯道:「我也不知道。但想来重梦真人处心积虑多年,连我带国师都算在其中,应该是还有更强大的底牌吧?」 英雄所见略同。 汤昭这么想着,突然就见雷瀑中央出现了一个缺口。 他眼睁睁的看着,蓝色的雷电当中,绽开了一朵灰色的大花。 各位老大,明天就是除夕啦,大家春节快乐,阖家幸福,万事如意! 谢谢大家一年的支持,离人感激涕零,鞠躬致谢! 离人回老家,前面几天比较忙,请三四天假,咱们年后见!谢谢!39314604.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667 预言(拜个晚年) 那灰色的花朵倏然在空中绽放,蓝白色的雷电瀑布,成了它的陪衬。 灰色本是黯淡的颜色,电光却是最炫目的亮色,极端的闪亮反而衬托了极端的黯淡,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不自觉的屏蔽了雷电,聚精会神的欣赏那朵灰色巨花。 汤昭看得清楚,那朵巨花看似真实,却又不是实体,而是某种物质凝聚出来的。 似乎是…… “阴气!” 高远侯再度抬起头,眼睛眯了起来,神光一闪而逝,道:“好浓重的阴气,更胜过降临的魔窟百倍,但浓而不散,是受人控制的阴气。” 寻常魔窟、阴祸降临时都有阴气,那阴气几乎无法用眼睛观察,但是灵感不低的人都能感应到。汤昭这种灵感,在百里之外都能察觉。然而,眼前这阴气已经浓郁成了实质,还能扭曲造物,汤昭在数百步之外也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儿,这肯定是因为有“人”在收束。 就像声音也是发散的,谁都可以听,但武林高手可以束音成线,只送到特定人的耳朵里。 只是这阴气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操控的,因为剑客修炼元气,排斥阴气。现在虽然有人已经开始修炼阴气,但后进末学,远不能和剑侠、剑仙操纵本土元气相媲美。 阴气花开,显然操纵的人熟练至极,莫非是强大的天魔在此? 在花开的瞬间,无数天雷立刻活动了起来。原本从上而下的瀑布部分改换了方向,一部分从下往上,上下交叉,雷电交错,变得狂暴非常,除了雷光,还有对撞出来的火光! 从直流电……变成交流电了? 眼看那交流的也不过下一瞬间,下一刻已经变成了螺旋形状,形成了电弧旋涡,那电弧也也不是朝着一个方向旋转,随时变换方向,每一次变换,都引起了爆炸和火焰,霎时间天边雷火交加,异响不绝于耳,尽是爆裂之音! 尤其是雷电在疯狂旋转、碰撞时竟还变幻颜色,一开始是蓝白色,后来转为纯白色。现在则忽而金黄,忽而橘红,忽而蓝中带紫,甚至后来几个颜色一起上,交错变幻,天空仿佛放了几万个礼花,五光十色。 如果不是这些颜色带着太多暴戾的能量和毁灭的气息,这奇景称得上“瑰丽壮阔”了。 这边变化万端,似有毁灭一切之势,那阴气花却不受影响,一点点儿绽放,虽然那只是阴气拟物,绽不绽放并不关乎力量,但这是一种姿态,一直在绽放,绽开的速度也极为稳定,就说明在力量的对抗上阴气绝不落在下风。甚至对手狂暴,它这边平静,隐隐然略胜一筹。 花开一半时,可以看到花心处有一个身影。这个影子乍一看是个类人形状,倒有四肢躯干,唯独脑袋是个倒三角形,和身体比例不甚协调,看着煞是怪异。汤昭迷惑片刻,立刻想到:那不是人!如果是天魔,就不为怪了。 天魔不是人,但天魔又像是人,可以说是类人的智慧生物,或者不那么类人也可以,不那么智慧也可以,总之那部分从天外来的入侵者,就可以说是天魔。而更进一步,和剑侠相媲美者被称为大天魔。大天魔在人间已经非常罕见了。因为天魔受世界力量的压制,强大者没办法过境,而且有前线太阳廷一道筛子,凡是过于强大的力量,都会引起太阳廷剑仙乃至剑仙的专门追杀。而眼前这个天魔,竟然可以和剑仙想抗衡,这是前所未有的力量。 一上一下,两道保险,本来应该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如今竟然漏了,这是大凶之兆! 看到眼前的情形,汤昭不得不认定,天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绕开了前线和世界的两重封锁,让这么一个强者直接出现在人间的中心京城! 这次若是传到前线去,会掀起轩然大波,太阳廷都不会安宁! 如果国师胜利了,这次要发动一遍对人间势力的清剿,汤昭身为半个太阳廷的人,也会支持这么做。如果国师失败了,眼前天魔可能会暂时达到目的,但太阳廷就不会袖手旁观,这波绝对要把天翻过来,就算波及到人间朝局也顾不得了! 汤昭之前已经把幕后黑手推给了讨厌的龟寇,但此时看到这种情形,又想到了另一波也很讨厌的坏蛋——魔教! 魔教参与的可能性,在逐渐升高。 他又想起了车林送来的消息,幽州已经被魔教潜伏进去了,所图甚大。可见幽州已经被腐蚀了。既然天魔要折腾大事,那么什么事比京城的事大?是不是有可能,这天魔是由顺王带进来的,为了他一家的私事,宁可用人间的利益交换? 但是他审问安先生的时候,并没有得到类似的情报,他还特意问了,以顺王的性命做要挟,再加上信息差的旁敲侧击,依旧没有得到天魔线索,那他只能暂时认为安先生没有参与。顺王那个样子,不管他有没有被腐蚀,如今都没办法配合计划了,现在计划却已经在顺利发生,他的嫌疑也小了几分。那么剩下的只有…… “君侯,据说您被围攻的时候,有人救了您,后来和您一起被掳走了。这人是谁?” 高远侯唯一沉吟,道:“是顺王身边成剑侠。他和我一起被带走,但是我单独被重梦带了出来,他的下落我就不知道了。怎么……你怀疑他?” 汤昭骤然提起此人,口气显然不是为了称赞此人的救命恩义的,高远侯也听得出来,顺口一问,但是她不知道汤昭是怎么怀疑上对方的。那人在高远侯这里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奉命而来罢了,甚至都没有必要用她一双慧眼观察,如今也谈不上什么印象。 “果然啊。”汤昭心里存了疑影,怎么看此人都可疑,思索着道:“据安先生说,他在顺王被国师收拾了的那一天就叫成剑侠去找您了。那时候只是六天之前,而您顺着路来,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可是没有走岔路。而那成剑侠一个剑侠,居然用了至少四天才找到您,这不可疑吗?而且一出来就是您遇到危险的时机,他等您筋疲力尽才出手相救,转瞬间又和您一起遭擒。虽然可能是巧合,但我觉得不是巧合的可能性大些。” 高远侯微微蹙眉,汤昭说的也有道理,这确实是疑点。制造危机然后自己出手解救,这本是收拢人心的常用方法。然而捕风捉影,也不能如此武断认定。只能说有些事情只要有了嫌疑,就要当真是真的来防范,至少要保证自己不吃亏。 汤昭继续问道:“您知道顺王提前知道太后误杀皇帝的事儿是怎么回事了么?” 高远侯摇了摇头,道:“我本来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略感疑惑:她似乎想要告诉汤昭这件事,但之后没告诉,也没派人送信,这是为什么? 还有……顺王能未卜先知太后误杀皇帝的消息,我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这种仿佛有逻辑断点的感觉让高远侯略感不适,但她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么多,直接道:“我本来就要告诉你的。当时我曾经写信要告诉伱,但是最后没送出信去。现在我告诉你,据我所知,朝廷原有一个懂得预言的人,叫做湖山子的神秘强者,乃是宫廷供奉。虽然没有国师地位高,但也地位超然,在不干涉朝政的情况下备受礼遇。前几位先皇常常问他吉凶。据说极为灵验,至于他究竟是能卜卦还是当真有搬弄时间之能,看穿未来尚有争论。有人说他不过是卜卦,因为他偶尔有错漏之处。再者,他能预言的事大有限制,而且需要相隔时间很长,后期更是身体衰弱,似乎是卜卦偷取天机被反噬了。但我却知道,就算是直接看穿时间也会受到反噬,付出极大地代价。” 汤昭心中若有所思:湖山子,这个名字…… 难道又是一个? 大晋朝哪找来这么些异士?这太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本事? “但是我得到的消息,此人在先皇后期就离开了,据说是觉得宫廷太过拘束,要远遁江湖去过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但也有人说是先皇问他国运,他没办法回答,于是自惭而去,甚至还有说他是被先皇秘密处决了。自他走了之后,我便不知道有那种预言的人才了。所以我当时让你留意一下,是不是此人又回来了,甚至被顺王秘密返聘入幕。” 汤昭沉吟道:“不太像吧?顺王可是一进京城就被国师收拾了,难道说他能算到太后误杀皇帝这种大事,难道就算不到顺王要遭一劫吗?顺王自己被拿下了,就算先知朝局又有何意义呢?可见顺王的消息也是二手的了,说不定还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 高远侯点头道:“不错,那都是之前的想法了。我现在已经知道,至少这场有重梦参与的阴谋里,恐怕没有另一个能穿越时间的人。因为我耽搁行程、身边无人这种消息,是我自己传回去的。” 离人回来咯,这回请假比较久,谢谢大家的支持,给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晚年幸福! 谢谢六岳真人书友的盟主,请假期间还有盟主,离人惭愧 鞠躬感谢大家,本书的读者老爷是天下第一好的读者! (本章完) 668 交待 ? 汤昭听了高远侯的话,额上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道:“什么……意思?” 高远侯叹道:“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对我的行程了解的那么清楚,是因为那本是我自己传回去的。是重梦要求我传回去的。我用我这双眼睛,告诉两天前的重梦我的行踪消息,也让我自己可以被捕获。” …… 自己传递自己的消息,造成现在的结果? 这不是……时间循环吗? 汤昭依稀记得听过这样的故事,人遇到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却是未来人带来的巧合,而这未来的来客却是自己。 自己的因带来了自己的果,而自己的果却又倒反影响自己的因。 汤昭印象里,某知名不具的蓝胖子常常做这样的事。 但是…… 高远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君侯,您是受迫不过才妥协的吗?” 汤昭知道这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如果是汤昭的话,他绝不会答应,哪怕死也不会答应。他倒要看看,若是不妥协,最后会有什么结果?还能不能形成循环,过去的自己会不会被抓住?现在的自己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当然,如果高远侯真的选择妥协,也不是错。屈打成招难道是怪那些没能熬过酷刑保护自己清白的人吗? 只是汤昭觉得,高远侯应该不只是言听计从吧?以君侯之能,应该能够埋一些雷,给过去的自己一些帮助吧?这样循环下来,现在的自己也能获得额外的牌? 高远侯缓缓道:“他们固然逼迫,但我也想试一试,这样因果倒置到底能不能成?因为我以前没有这个思路,如果能成,那我可以自己选择最后一次使用这个能力的时机,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汤昭看看高远侯黯淡无光的眼睛,心想:这么一试,代价是很大的吧? 最后一次……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也就是说,高远侯倒数第二次机会被强迫用掉了。 说到底,还是重梦那一伙奸贼的罪过。 “但有一件事,我只传过我自己的行踪一件事。太后误杀皇帝这个消息,不是我传的。” 耳边雷电轰鸣声还在一声声传来,汤昭心里也想起炸雷。 “可惜啊……”高远侯叹道,“我其实是想在这个消息上做手脚的,用来和我正确传出去的消息做对照组,这样我就能分析出时间能力的界限在哪里了,并猜出过去发生事的脉络。但是他们提都没提,看来这个消息根本用不上我。” 这消息高远侯没传,但顺王偏偏确凿无疑收到了消息,这又是谁传的? 还有第二个预言的人? 要是真有这种人,那花大代价把高远侯绑架过来,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难道说…… 高远侯道:“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汤昭苦笑道:“只有一个想法,刚刚闪了一个念头,还没有理顺。”他固然不笨,但顷刻之间怎么能和已经思考了两天的高远侯相比呢? 高远侯继续道:“虽然荒诞,但如果排除了不可能,剩下的自然就是真实了。如果把京中发生的事当做一个整体来考虑的话,那么幕后黑手只可能是那两个人中的某一个。我倾向于其中一个。但是琢磨起来他却是最没有动机的那个。因此这两日我百思不得其解。” 汤昭呆了一下,高远侯的思路跳的太快了,他还停留在前面的猜测上:所谓两个人,难道是…… 这个时候,汤昭突然想起一事,忙从随身的罐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高远侯。 “什么?” “您现在需要的,寿命。” 高远侯蹙眉道:“阿昭……” 汤昭忙道:“这是之前罔两山长寿会弄出来的寿命之物,虽然不是好来的,但现在是无害的了。我知道您不喜欢这些诡异的东西,但现在不是危急存亡的时候吗?这里的寿命不多,几年总是有的,有这寿命就可以把眼睛睁开了。您总是闭着眼睛也太危险了。” 高远侯反手接过,并没有矫情什么,道:“好。但是眼睛就不必睁开了,这寿命确实是我急需之物,但不是浪费在维持视力这种小事上,我又多了一次使用能力的机会。这可能会成为扭转成败的关键。” 汤昭急道:“您怎么老想这些竭泽而渔的事儿呢?” 高远侯叹了口气,道:“确实是竭泽而渔,但却是收获巨大。说实话,以前我也知道我能做到这种事,但没有做过,因此不在意。如今已经做了,感觉又不同。这个能力实在至关重要,每用一次都能改变一些事,效果立竿见影,用了就会上瘾,因此我宁可省下来用到最关键时刻。如今大概还有三次机会。”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这里有一次,这个瓶子里有一次,你那里还有一次。” 汤昭知道高远侯说得是什么,之前他去罔两山的时候,高远侯托刑极给他带了一个珠子,那是法器,里面蕴藏了一个剑法。当时刑极就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使用。 在罔两山,得益于两位金乌殿下的强力,汤昭没遇到那种九死一生的时刻,因此一直保留了下来,如果没猜错,这里面也是一次足以逆转时间的力量。 现在高远侯还在,这种力量世上还有三次,一旦高远侯去了,那么这枚珠子就是世上唯一了。 汤昭宁可留下来做个纪念。 高远侯道:“这一回可能能回去,也可能回不去,如果回不去,我还有事要交代。”她说着将一大卷书稿拿出,塞给汤昭,这都是她被关住的这两天现写的,很是详细。 汤昭赶紧接过,心中难过:高远侯这几日都停了视力,是全摸索着写的,那是何等艰难之事? 该死的天魔、重梦真人,还有那幕后黑手!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还有一件事,不能落下文字。所以我要亲口告诉伱。”高远侯郑重其事道,“我的剑非常好,非常有用,如果自晦重头再来,那就可惜了,所以我想保存下来,留给你。” 汤昭听得有些疑惑:天下好剑很多,而且常有那种丧失之后就再也没有可替代者的剑,但是剑并不能根据剑客的意志保存下来,都渐渐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了。除非像金乌剑那样变成剑祇。 难道高远侯要让汤昭养剑祇吗? 也不是不行,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既然汤昭在养金乌剑的剑祇,再养一个高远侯的剑有什么关系?剑侠级别的剑祇养起来要简单一些吧? “所以,如果我去了,我的尸首可不能落在别人手里,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抢回来。”她说着,手往上移,按在自己的右眼上。 汤昭的目光陡然睁大,心神巨震。 正在这时,就听天地间一阵震动。 汤昭一抬头,就看到了一抹金色,直插入正在争斗的两方之间。 原本,那雷电旋涡和阴气花朵正在抗衡拉扯,一段时间内没有分出胜负的迹象,但此时,又有一方强力的外力,插入局中! 居然有人敢?! 居然有人能?! 汤昭怎么也想象不到,居然还有第三方能出手,能插手剑仙的战斗中,这京城的剑仙级别势力那么多吗? 谁说人间力量不足来着?这不也是剑仙满地走吗? 而且,这金色…… 金乌剑就是金色的,释放的阳光耀眼、纯正。但这抹金色居然也很纯正,但又跟金乌剑的金色完全不同。 它没有那么璀璨、明亮,却非常神圣、庄重,只是出现的一瞬间,分明力量不过堪堪能入局,就已经露出凌驾于其他力量之上姿态。 汤昭看着,明明觉得这等颜色不如金乌,力量也不如金乌,却生出一阵敬畏之感,似乎自己不应该抗衡它。 这……这又是什么? 汤昭这边,只是有些怪异,高远侯这边却是变了脸色。 先是震惊,然后迷惘,再恍然,之后难过,最后……归于平静。 汤昭没有看到高远侯变幻的脸色,只是惊异的看到,国师的力量迟滞了。 雷电力量的强度并没有降低,但旋转没那么强力了,雷光的变化变得僵硬,似有桀骜的骏马被笼头套住,不得任意奔驰的感觉。 国师要输了吗? 汤昭回身拉住高远侯,准备跑路,就听高远侯叹道:“第一次机会就这样用掉了。” 汤昭大惊,看向高远侯:君侯要帮助国师吗?以自己仅剩的寿命为代价? 就见高远侯睁眼,看向那雷电生发处。目光一闪。 汤昭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剑元变动,做多有一丝,连剑术级别也不到就停止了:剑法已经发生了吗? 就在这时,但见雷光之中,有一缕电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汤昭和高远侯这边冲来! 汤昭拔剑! “不要动!” 高远侯立刻阻止,汤昭一顿,那电光竟已经扑了过来,与汤昭相近不过咫尺! 这时高远侯突然睁大了眼,目光灿烂如星! 她郑重道:“昭!但从己心,为所欲为!” 说完,她双目睁大,眼中流下两行血泪。 同时,汤昭和那道雷电从世界上消失了! 天边,雷声依旧震耳欲聋。 (本章完) 671 分裂 汤昭一睁眼,已经看到天色大亮。 就在片刻之前,天空还晦暗无比。本来就是夜晚,天上还有乌云压顶,更是暗上加暗,唯有雷光耀眼。而一转眼间,天光已然大亮,看样子竟是中午时分,阳光灿烂,头顶没有半点乌云。 他一阵头晕,往后倒退几步,靠在一棵大树上,顺势缓缓坐倒。 这是中了剑法的后遗症。这后遗症比发配三千里还重了百倍,汤昭几乎体验了刑极一天上千次发配的感受。 他用手推了推眼镜,眼镜上闪着一行字:“剑法:穿梭自在。”紧接着,这行字慢慢消失,显示这是一门瞬时的剑法,不会长久的影响人,现在已经消散了,但带来的是永久的改变。 这是……君侯的剑法。 其实他现在实力已经在高远侯之上,几乎超脱了剑侠这个境界,又有“天体”这个克制剑法的大杀器,一般的剑法很难完全奏效。或许依旧能影响他,但他都有挣脱之力,至少能赢得挣脱的机会。 然而这次是完全不同的,君侯说一句话之后,他便被瞬时送走,根本没有他选择的机会,他也从没有感觉到有摆脱的力量。 这毕竟是君侯最后生命的三分之一换来的剑法啊。而且这不是人道剑法,是彻底的天道剑法,天体不能克制。 既然是君侯的剑法,再加上穿梭自在这个名字,那很显然穿梭的不是空间,而是最不能“自在”穿梭的范畴——时间。 时间之力,难道不是最强大的天道吗? 眨眼之间,已经变换了时空。 为什么呀? 他直到高远侯要送他走为了让他从绝境脱身。他也曾经为了保护弱者,在大战之前把他们用剑法送走。可是第一,汤昭不是弱者,他比高远侯还强,那种情况下依旧有一战之力。就算走,也应该是高远侯走,又或者是两人一起走,让他单独走很奇怪。 第二,就算要走,用空间剑法就可以了呀。汤昭就会转移剑法,还有传送阵这种高级货,她若判断有危险,让汤昭发动空间移动,两人立刻可以一起走,逃出生天之后直接回云州,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就算是朝廷也不能追究,何况那些逆贼?为什么又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用这个剑法? 再者……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到底来了什么地方? 什么都不知道,这简直是……穿越。 不知道陈总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有没有发出过这样无助的疑问?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的“穿越”和陈总必然完全不同。陈总那边是面对了陌生的时间陌生的地点,而他这边,时间是陌生的,地点可一点儿也不陌生。 “这不还是紫金山吗?” 眼前是熟悉而巍峨的紫金山,紫金山上是庄严缥缈的道宫。 搞了半天,他虽然不知转移了多少时间,但空间是真的没转移多少,只是从山上移到了山下。如今就置身在紫金山麓的丛林之中。离着山下弟子居住的小镇也不远。这还算运气不错,如果偏一点降落到镇店里,不知要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眯着眼睛仔细看去,道宫门前有人来来往往,虽不说门庭若市,但也时有人行,绝不似那几天道宫全然冷清,一个人也没有的状态。 这是道宫的日常状态吗?也就是说已经不是那几天最特殊的时候了? 现在是道宫还没有被调虎离山的时候吗?还是说这是大战之后恢复了秩序呢? 从现象上分不出来,汤昭觉得还是找人问一下好了。 虽然转移了时空,但他的修为一点儿不差,轻而易举寻到一个落单的人,先礼后兵,随随便便就问到了时间。 今天是正月十五。 就是今年正月十五。 也就是他穿越了不到两天的时间,是未来两天。 吓他一跳,他还以为穿越到几年后乃至几十、几百年后的新时代了呢。那样的话有点悲剧,因为身边的人都不在,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消失,再也回不去了,那当真是无边孤独,相当于新的人生了。可是现在只是空白了两天,而且还是未来,不存在同时有两个汤昭的现象。直接回去见家人就是了,不耽误什么。 “太好了,时间来得及!” 比起只间隔两天能见亲友,汤昭更高兴的是现在时间点在十五之前。要知道重梦他们绑架君侯,就是要在十五元夕宴上用的,也就是元夕之后高远侯必死无疑,但是在元夕之前性命无虞。哪怕她曾经出逃过一次,还攻击了重梦,但只要她的作用无可替代,那么她就是安全的,最多被严加看守,就算重梦也不能害她性命。 “这样还来得及救君侯。”他忍不住自语。 “我劝你不要这么想。” 突兀的声音响起,就在耳边。 汤昭吓了一跳:能无声无息靠近他的人,实力定在他之上,然后他脱口而出:“国师?!” 虽然声音和记忆里略有不同,那种一听就酥酥麻麻的感觉,绝不做第二人想。 他一侧头,就见肩膀上有一道浅浅的蓝线。若不细看,只会觉得一根线头,但仔细看时,就会看到细如牛毛的蓝色当中那深不可测的内蕴。那甚至不是雷电,而是比雷电更浓缩、更玄奥的东西。 这好像是君侯诀别前向他们扑过来的那东西。 居然是国师吗?可是他明明记得天空还有雷电啊,而且还是很盛大的雷电,甚至还没露出颓败之象,只有一缕电气飞了过来,怎么国师就跟着他一来来了? 汤昭立刻意识到了:难道说高远侯发动剩余的力量要送走的不是他而是国师吗? “是我。”国师回答,不过他的声音虽然还能引起酥麻感,但是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只能说程度不足,但本质还在,“我未必算是国师。” 汤昭立刻想到了那些留下的雷电,那才是属于国师的力量:“国师是……分裂了?你这个样子是本体的一部分?” 不管怎么样,看这个只有一根线的模样,绝对不能是人,人的魂魄也不长这样。果然啊,国师就是剑祇。如果是人,除非有特殊的剑法剑术,不然不可能活着分裂,但是剑祇就可能。像金乌是三个剑意分裂,罔两是分出新的吞噬旧的,虽然智慧类人,但剑祇们的存在规则和人迥异。分裂也不稀奇。若真是分裂,按照体积那边才是大宗,这边最多算是边角料。 “不是分裂,是剥离了。”国师还是解释了一下,“我的力量留在那里,我的规则则剥离出来,被荀君慧救了,跟你来到这里。这样也好,他要的不过是要我的力量,至于我的规则被他视为累赘,想来就不会追杀至此了。” 荀君慧,自然是高远侯的名字。国师直呼她的名字,虽然是地位使然,但显示出他们也有旧谊,是相当熟稔的。 如果不熟,不是关系到了,君侯也不会拼尽力量送他出来。 也就是说,国师作为剑祇,剑的那部分还留在原地,而祇的那部分则被送到这里。 剑祇,剑祇,祇应该是比剑重要,也比剑珍稀。剑的力量在如今并不罕见,而祇的智慧则万中无一。从发展来说,没有祇的剑力量是渐渐枯竭的。而祇脱离了剑则还能生长。别看现在这个“国师”像头发丝一样,但假以时日他还能恢复当初的力量。 然而……将来是将来,仅就眼下,这一丝国师还真没什么用呢。 汤昭之前对国师十分忌惮,不能与之正面抗衡,但现在他如果想,可以直接把国师扔在脚下踩。 自然他没有那么无聊,他只是对国师的话感兴趣: “伱刚才说,不要想着救君侯的事?” “凭你的力量不够。他们本来就很强大,能够与我抗衡,现在又得到了我的绝大部分力量,比你强得多。且你已经偷偷闯过一次山上,他们已经有了警觉,自然会防范,你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汤昭叹了口气,国师说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要是有能力,之前那么好的机会不就把君侯救出来了吗?当然他和君侯两个人本是能逃走的,一念之差就错过了。这其中也有国师的阻碍。 但是,恰好传到了时限之前,又因为时间颠倒,从明牌重新回到了暗处潜伏的状态,这是他的幸运,甚至这可能是祥瑞保佑的结果,他得到了新一次机会,难道就浪费这番幸运吗? “我会去联络寻找可以倚仗的力量,我还有底牌,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汤昭坚决地说道,然后他又道:“国师,你难道不想寻回自己的力量?你有什么办法没有?我来帮你,咱们互相帮助,互相合作如何?” 国师略一沉默,道:“不想。” 汤昭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道:“啊?为什么?” 国师道:“累了。没有力量更轻松。” 这……这可不像规则至上的国师啊?国师被人当做无情的机器,也会累吗? 汤昭心中一动,道:“国师,那个剥夺你力量的人,后面出现的那道金光你认得吧?是谁啊?” (本章完) 670 订约(上一个章节序号错了) 汤昭问了之后,国师沉默片刻,反问道:“难道你,难道荀君慧看到了那一幕就没有猜测吗?” 汤昭叹道:“当然有啊。君侯早就明白了,我经过这一趟,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国师这么问,就是认了?” 国师道:“不认还能怎么办呢?我是不想认,因为认了,再加上重梦的事,我真是成了大笑话了。” 这句话说的……也太拟人了。就像一个原本的强人众叛亲离之后会说的话。 汤昭还是忍不住道:“为什么呢?没有道理啊?” 国师只回答道:“不知道。可能是想要我的力量,但不想要我的规则吧。” 汤昭道:“你的规则不好吗?对别人不好,对他们是很好的吧?” 国师道:“我的规则对谁也不好,对我也不好,只对皇位的存续好。哪个活人当真只在乎那把椅子存续?没有人不恨我,即使不恨我,也该烦我了。” 原来你也知道啊。 汤昭突然觉得国师这些年应该也不大好,再怎么强横霸道,也就是个大号社畜,问道:“规则很讨厌?连伱也讨厌,可是你没办法改变?” 国师此时很坦白,就好像早就憋着要说这些话了,总算找到机会了,道:“变不了,能变我早变了。我是以规则生的,而非以力量而生的,这些力量都是后天积累来的。因此分裂之后,力量非我,而规则是我。” 也就是说,虽然现在分裂有两个国师,那边那个力量强大万倍,但这边的国师是完完全全的国师,那边的国师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只能说是壁虎的尾巴。 以规则而生的剑祇……其实其他剑祇也是从剑意开始的,剑意即规则,剑道高于规则。但是力量和剑意更多时候是一个整体,是不可拆分的。没有力量留存的的剑意,基本上会随着剑的自晦散掉,只有特殊条件下保持了力量的剑意才有形成剑祇的基础。 就像金乌,它是照耀剑意,但也继承了金乌剑的力量,那些力量一开始就属于金乌,是金乌形成过程中不可分割的财产。 但是国师直言自己只以规则而生,力量全是附加,那简直就不像正常诞生的剑祇,而像是……人养出来的? 莫非是大晋的太祖养出来的工具剑祇? 这么说大晋太祖还是很厉害的?他的目的完全达到,即使在一百年后,当年留下的工具依旧行之有效,以至于必须花好大的力气来应付。 汤昭这么想着,突然道:“这么说,你应该能以规则的力量把被分裂出来的力量吸回来?至少也能控制一下,让力量不为他们所用吧?” 国师想了想,道:“有这个可能,但我不做。” 汤昭一怔,确认了一下:“是做不到,还是不愿意?” 国师淡淡道:“不愿意。” 汤昭道:“你都到这个地步了,难道还是念旧情……” 国师道:“我累了,不想动。” …… 这是他第二次说类似的话了,和上一次表态相仿,拒绝出手,他出来之后就不想再做什么了。 累了,烦了,摆烂了。就是这个意思。 汤昭一时无语。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个人被伤害了,被背叛了,可能产生强烈的恨意,卧薪尝胆,誓死报仇。就算不能拿回自己的一切,让敌人不好受也是好的。另一个可能是破罐破摔,爱恨荣辱都看淡了,连动一根手指头都难。活脱脱就是顺王被国师弄过的状态。现在国师也选择第二个,他制造了顺王,现在他也成了顺王。 其实选第二种的人挺多的,当初石纯青背叛之后,薛闲云也选的第二种,要不是汤昭各种激励,又拿出铸剑材料,推着他往前走,他师父甚至可能一蹶不振。 应该说第一种反而少见,尤其是知耻而后勇、矢志不渝的更都是人杰,大部分人可能愤怒之后就无奈了。 现在国师自己说烦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也说明这个剑祇虽然实力强横不可一世,但并不比历史上的那些身心俱强的豪杰们更坚韧。 但是,你他么不是君侯救出来的吗?她可是牺牲了自己才送你出来的! 汤昭只觉得一阵暴躁,心中只想:这样的家伙也值得去救?什么狗屁国师,哪里比得上君侯了?! 还不如当时不管这家伙,一起回云州去,哪怕京城闹得天翻地覆,就算把朝廷闹散架了,难道汤昭还会心疼吗?看样子国师也不真心心疼。 虽然说京城混乱,大厦倾倒,刀兵四起,苍生遭劫,这是天大的祸事,但现在地方上就不乱了吗? 大晋在地方上失控多少年了,除了云州这样少数地方,其他地方不乏人间地狱。大晋国师号称只手挽天倾,一直护住中枢,护住京城,可是神州一直在流血,一直在腐烂! 这个巨人的头脑和心脏却被装在保险箱里,插满了管道,强行续命。那些被流掉的血,被腐蚀的肉,可都是活生生的民众。 现在,国师说他累了,那正好,拔管吧! 长痛不如短痛,等巨人死了,从他的血肉里自然还有新的生命诞生。 这也是太阳廷轻易不干涉人间的缘由——太阳廷是守护人间的防线,要统筹、要主持的是前线对抗天魔界工作,而人间,人间自有人间的规律,只要没有外力干涉,神州上自有真正的人杰来收拾残破的世道。太阳廷已经存在了数百年,这几百年中,经历过不止一个王朝,经历过一波一波的改朝换代,从来没有插过手人间自己的势力纷争,最多就是按住想要插手的境外势力。 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次也不例外。难道太阳廷会对大晋与众不同? 要知道大晋的统治能力在过往的王朝里绝对算差的,建国到现在才一百来年,居然已经到了末期,充满了各种亡国之兆,这还是国师强行续命的结果。真正像话的大王朝,这时候才堪堪由盛转衰呢。 这狗屁王朝,就算真的亡了又有什么不好?破车别碍好道,不破不立,或许新的世界又能为人间带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真正太平。 可惜了君侯…… 汤昭甚至想过,君侯就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人杰,如果真是“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君侯为什么不试一试?可惜君侯绝无此意,当初她那么大年纪从未拥有继承人,无论是血脉上的,还是身份上的,那就是无意于此了。而如今,她不仅无心也无力了。 如今她终于有了汤昭这个继承人,可是汤昭已经许给了太阳廷,许给了前线,就不能再许给人间,许给神州了。神州不会轻易陆沉,但世界是真的破灭在即。如果他还是剑侠,根本没有精力打造那需要花费全部精力才能铸成的王座。如果他是剑仙,那更不用说了,剑仙不能插手人间,最多最多,像国师那样成为王朝的守护神。 这好像也是一条路…… 汤昭心中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转了这个念头:眼前这个国师抱残守缺,最终落得这个下场,不值得后人效仿,但或许剑仙守护人间的模式,未必不能借鉴。 实力到了,想法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了。 只是眼前,他还有求于国师,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不好出口。虽说请将不如激将,但他和国师太陌生了,就不能随便行险。 他稍微冷静了一下:“我若想要殿下支持我,至少限制住一部分力量,怎么才能做到呢?” 我必须要借用你的力量,需要什么条件呢? 国师沉默片刻,道:“你先去折腾。现在离元宵还有大半日了。你还能折腾出什么来?如果你真的折腾出些模样来,我便配合你一下。” 汤昭松了口气,至少解决了三分之一的问题。里外里两个剑仙,把力量对比拉近了一些。只是他还是有的不爽: 说到底,国师只肯消极配合一下,而且还必须是汤昭做九十九,在他眼前证明能做到九十九,国师才做一。 说你一句忘恩负义不过分吧。 同是剑祇,你怎么比得上金乌殿下、毁灭殿下?若非见过那几位殿下,我还以为剑祇都是鼠辈呢。 他运了运气,接着道:“既然国师答应,那我也谢谢国师,该准备的我来准备,总不会叫你鸡蛋碰石头便是。但我有一节要跟你确认,现在你的规则还在生效吗?别到时候我在前面冲杀向前,你在后面给我一道雷电。” 国师很理所当然道:“自然还在生效。除非我消散,不然这些规则始终如影随形,不以我的意愿为转移。但我可以把规则告诉你,你只要规避了,就不会受害。” 这也算国师的善意,掌握了信息,自然能规避风险,善加利用。 “其实不告诉你也无所谓,如今我只控制力量,不让力量和我合一,那我的规则就没有力量支撑,到时候最多擦出一个电火花来,连一丝电弧都发出不出来。你如果还不放心,可以带木头盔,那个不导电。” 汤昭想了想那个画面,道:“倒也不至于此。” 国师道:“我说了不阻碍你,自然就不阻碍你。我还乐见你成功。只是不看好你能成功。如今大势已去,你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对手。你不如想想,自己有什么力量,凭什么能在如此大势面前抓住那一丝丝破局的希望?” (本章完) 671 元宵 正月十五,元宵节。 元夕节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也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比起隆重的春节,元宵节更加活泼、轻巧、愉快,如果说家里的老人、小孩最盼着春节,那年轻人最爱的就是元宵节。 一到元宵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晚上华灯高照,处处都是景致,更别说演戏唱曲、杂耍百艺、灯谜游会,无论男女皆可上街游玩,欢乐不禁。 其中最华丽壮观的,莫过于皇家的金山烟火会,就在城东紫金山下的金鼎楼前大广场上,先是燃放烟火,又鸣礼炮,演奏丝弦,又有大戏连台,十样杂耍,盛大热烈,去看热闹的人三天三夜也看不完,畅游通宵犹嫌不足。 除了娱乐,每年夜晚,皇室都会率近臣驾临金鼎楼,现场观看焰火杂戏,与民同乐,还会厚赏艺人乃至围观百姓,给大家沾沾皇室的福气。 自十多年前今上登基,每年登楼的皇室是太后、皇帝和近支亲王与数十重臣,自去年开始加上了皇后。想来今年也不例外。 然而最近这几日京城乌云压顶,又九门戒严,百姓等闲不许上街,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众百姓不免人心惶惶,先担忧自家性命别被肉食者的斗争殃及,再担心柴米油盐日常用度如何获取,至于烟火会,那是只有少年们偶尔才会想一想的事,而且也不敢多想——想也没用,只能说是痴心妄想。最简单的,那金山烟火在城门外,如今城门封锁,百姓如何去看? 直到两日之前,头顶乌云突然散去,露出青天来。似乎事情发生了一些好转。接着第二日放开了百姓出入街道,但宵禁依旧未解。到了正月十五早上,城门四开,终于允许出城了。 紧接着,又有人说,金山烟火会照样举办,而且依旧允许百姓观看,而且今年的烟火会还会比往年更盛大几分。 只是,今年烟火会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看的,须街巷里坊选取身家清白,素有令名者再加上男女老幼五行八作代表受官府指引前往观看。 京城百姓停了自然有些遗憾,但也很兴奋。遗憾的自然是名额有限,自己大概去不成,兴奋则是——既然都精确到人了,那么观看之后肯定大大有赏啊。皇家是很阔绰的。若是侥幸选中,那不就发了吗? “什么?选中我了?” 韦三娘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愕,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可不是吗?恭喜啊,三娘。咱们坊只选中了两个,李老太爷和你。李老太爷不用说,那是咱们两条街最有钱有势有名望的,合该他被选上,你却是抽签抽上来的。可见你福气最大,别人都羡慕不来呢。”里正说着,毫不掩饰自己的艳羡。 韦三娘迟疑了一下,道:“可是……我一个大姑娘独自出门,还是去那人多处……” 里正道:“这算什么?往日不便出门,今日是元宵节,百无禁忌。难道说往年元宵节伱还不出门看灯了不成?再者,别人不知,我知道你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你们老头子当年那手仙鹤手不都传给你们兄妹了吗?谁也想不到你娇滴滴的大姑娘还有这么一手俊功夫呢。到外头也不怕别人欺负了你去。怎么样?三娘?你说句话,韦家老二?” 正在院子里刷牲口的韦二抬头道:“嗯。去呗。把咱家那头驴骑上,打扮打扮,穿新衣服,别给人瞧不起。” 韦三娘听了,终于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韦三娘最终没能骑上毛驴。 虽然百姓被允许参加烟火大会,但牲口可没被允许。那么多百姓,你骑马我骑驴,那还不乱套了?所以韦三娘只能领了凭证号牌,在规定的时间内步行前往。而且也不是独自一人前往,而是和临近街坊七八个人一起排队前往。 一行人到了城门口,发现城门堵上了。 不是人太多了,而是城门口正在过车队。 这车队人可不少,有马有车有人,浩浩荡荡,旗帜招展,一看就不是寻常人。韦三娘他们这些百姓最为畏官,绝不敢跟这一看就是大人物的车队争道,因此都老老实实靠在一边,等车队过去。 不过等车队的时候,韦三娘也听到了阵阵议论声,四面八方都有,也不拘是谁说的。 “这排场,啧啧,怎么也是个王爷吧?” “这是外地诸侯的车,你看那旗帜,不是京里的那几位老王爷。” “你懂旗?你说这是哪位诸侯?” “……我懂一点儿,但是也不全懂。这不是各地诸侯进京了吗?这么大的盛典,肯定所有诸侯都要去看啊。这些诸侯在外面都跟土皇帝一样,到了京城还不是老老实实的?见了太后皇上让下跪下跪,让磕头磕头?可见天下根本没乱,还是得听皇上的。” 韦三娘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看到后面又有新的车队跟上来了,车队连着车队,这得过到什么时候去?看来烟火会开始他们都未必到得了。 就听有人道:“你看到没有,后面那个车队我认得,那是纯王府!当年他们家就是标准的一方诸侯,现在进京来,在京城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啦。” “这么厉害?那那个纯王比寿王怎么样?” “这个么……要是早十年我会告诉你没得比,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太后就是寿王,其他人怎么比得过?但现在嘛……” “现在也比不过!” 又有人加入讨论,“我来得早,寿王的车驾老早就过去了。那架势,那气势,啧啧……比纯王墙上百倍不止!” “是啊,到底是皇叔啊,现在也是最大的王吧?诶?寿王去得那么早?这么尊贵的人物不应该压轴吗?他比小字辈去得还早?” “人家谦逊呗。以他的身份,不靠这早晚来衬托。他乐意去得早,早早侍奉皇帝太后,有恭顺之心呐。” 各种议论声不绝于耳,但韦三娘觉得他们都是信口开河,都是编的,能有一分真就不错了。都是街里街坊,谁不知道谁?他们认得知县就不错了,哪能知道天上的事儿呢? 倒是纯王…… 韦三娘曾经在偶然间见过这个纯王的世子一面,印象中是个温和有礼,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一点儿看不出金枝玉叶的骄矜。 她对这个少年世子印象很好的,非分之想肯定谈不到,但是若能再见一面也很好。 正想着,她的愿望立刻实现了。 那纯王坐在车驾中,被一群侍卫簇拥着,连影子也看不到,但是纯王世子单独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面,容貌依旧是当初见到的样子。 只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挂着当初和蔼的笑容,显得过分严肃了,甚至看起来眉头锁起,似有什么烦心事。用街上的俗话说,就是“一脑门子官司”。 怎么,他心情不好吗? 韦三娘有点费解:今天可是好日子。过元宵节,看灯火,看大戏,这不是好事吗?自己只能远远围观,就开心的睡不着觉,他作为小王爷,能占个那么好的位置,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等到一队队的车队都过去了,终于轮到百姓。韦三娘跟着队伍一起出了城,后面有人催促:“快走,快走,耽搁一会儿等皇宫的队伍出来,让道得让到半夜,那还看什么灯火?” 队伍一路赶到紫金山下,远远的就看到了富丽堂皇的金鼎楼。 韦三娘之前也来过金鼎楼,当然就觉得这座楼高大无比,但这一次看又觉得楼又高大了几分。 这不是错觉,这金鼎楼绝对修整过,不但周围修了好几座拱卫的支楼,那金鼎楼的主体也往上盖了两层。 现在的金鼎楼,足足有七层高,坐落在那里,仿佛一座小山丘! 韦三娘看着那座大楼,心中忽想:这皇帝和太后也不嫌累?这个楼层爬起来也需要费点力气呢。 作为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这金鼎楼里肯定是没她的位置,百姓都在楼下,权贵们都上楼,按照地位高低在不同的楼层就坐。 让韦三娘开心的是,那些权贵虽然能上楼,但他们的排场也就是那些侍卫随从丫鬟之类全都不能上,而且都被远远打发了出去,位置比老百姓还靠后,在楼跟前除了大人物就是围观的百姓了。他们虽然站着,也占据了比较好的视野。 不过进了百姓区之后,位置就不大固定了,是前是后基本靠挤。虽然有人盯着,不至于抢位置大打出手,但难免挤来挤去。韦三娘和自己的队伍挤散了,却也凭着身手和苗条的身材挤到了最前面。 周围都是陌生人,在她身边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在韦三娘想来,这样的人也应该做官的,不知怎的落在地上和他们站在一起。 “劳驾让一让,谢谢。诶,大戏还没开场。唉……这个位置也不大好啊。” 旁边的中年人让开了一个位置,突然笑道:“这个位置还不好吗?这是楼下最好的位置了。” 韦三娘不好意思的笑道:“这位置很好,离着皇帝老爷很近,但是离着戏台有点远,我还是来看戏的。” 中年人笑眯眯道:“这台上的戏有什么好看?真的好戏就在楼上呢。” 韦三娘有些莫名,正要问,就听有人大喊:“圣驾到——” (本章完) 672 兴王 皇帝仪仗到了! 此时天色已晚,虽然周围灯火闪烁,但因为皇室銮驾未到,真正的主灯还没点起,还是有些昏暗的。韦三娘就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照的夜色通明。 火光中,是盛大的御驾仪仗,人连着人,旗接着旗,正中央是明黄色的銮驾,仿佛移动的宫殿。 她还没看清楚,周围有人喝骂道:“圣驾到了,你们两个还不跪拜?找死?!” 韦三娘连忙跪倒,她可不是要特立独行,是真没反应过来,被人提醒之后吓出一身冷汗来,头也不敢抬。 紧接着她才想起,那人骂的是“你们两个?” 除了她,还有人被吓傻了吗? 她稍微侧头,看到旁边一个刚刚跪下的人,比起她的战战兢兢,那人的态度轻松自如,虽然他也跪着,但一点没看出他在臣服,就好像坐在地上,韦三娘甚至能看到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冷笑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銮驾当中的天潢贵胄。他居然对至高无上的存在表现出轻蔑来。 疯子。 这人一定疯了,说不定就是喝醉了酒骂天骂地骂皇帝的狂生。她离着疯子这么近,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韦三娘一方面很担心,一方面又心里古怪:你再不屑,伱不也是跪着吗?有本事你跳起来给太后一巴掌啊?还是说只要心里不屑,跪着也好像没跪一样? “太后驾到!” “拜见太后,太后千岁!” 太后的銮驾停在金鼎楼前,她从上面走了下来。而早早上楼的大人物们早已下来迎接,在两边按照地位列队跪拜如仪。百姓们纷纷拜倒,眼睛看着地面,根本看不见太后的一片衣角,更不知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长得如何,是不是和天仙下凡一样? 等到典礼开始之后就能看到了。韦三娘心想,按照往常的仪式,太后和皇帝都要在楼前和百姓讲话,甚至以前还有从楼上抛洒银钱让百姓争抢取乐的先例。后来被官员进谏,说有失体统,遂把这等有侮辱嫌疑的乐事取消了,皇帝和大部分百姓都很遗憾。 既然太后来了,那皇上也该来了吧? 听说皇帝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应该也是个俊后生吧,不会不比纯王世子差。 百姓都等着皇帝下车,毕竟在绝大多数黎民的心里,天底下最大的是皇帝,是独一份儿的,太后虽然很尊贵,但只是个“娘娘”,比起皇帝还是少了一些神圣的感觉。 韦三娘这样的百姓在暗中期盼,但楼前那些权贵们却都惊疑不定。 他们已经知道,皇帝没来。 这一次来的銮驾,只有太后的,太后身后跟着的不是皇帝銮驾,而是亲王的! 何其荒唐! 除了极少数知道内情的人,大部分贵人都在惊疑不定:这等公开惯例的场合,明明应该来的是太后和皇帝,来个亲王是怎么回事? 皇帝呢? 皇帝哪里去了? 就算有事不能来,也应该事先知会大伙一声,不声不响的不来算怎么回事?会引起物议纷纷的。 虽然心中震惊,但大部分贵人官员还是恭敬行礼:“臣等拜见皇太后。”在场的人没有敢挑头出幺蛾子的,都尊重太后的权威,京城的权贵早就被国师调教服服帖帖,而进京的诸侯刚刚被国师调教的服服帖帖。 所以看到这种奇怪的场景,场面一时鸦雀无声。 太后扫视跪拜的众人,明知他们心中各怀鬼胎,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却不动声色,反而满面笑容,和蔼的像瑶池圣母,心中也有几分紧张:今日是关键时刻,不容有失。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如往日一般说众卿平身,反而说了一句:“下来吧。兴王。” 兴王? 在众人心中升起问号的时候,从太后车上下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这少年穿着华丽的亲王服饰,脸色微微发白,看样子比一般的同龄少年还要瘦弱几分。 这正是当今皇帝的三弟,也是最小的弟弟,兴王元盛宇。 这个兴王,生母寒微,当初先皇殡天的时候才一岁,一直养在深宫,甚至没有出阁读书。一直到皇帝亲政之后才封了王,因为年幼还不曾分府,各种场合也不见他人影,简直就是个透明人。一时出现在众人面前,若非太后叫了他的封号,众人可能能认出他的人连一只手都不到。 那么这种场合太后突然带了兴王来,还是和太后同车而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太后这才让众人免礼平身,并未上楼,而是拉住了兴王——这个动作让这少年很紧张,脸色更白了,却不敢拒却:“今天皇帝本来要来,但是偶然身体不适。哀家本只让他安心休息,皇后也在宫中照顾他。他却还惦记着这边烟火会,惦记着与民同乐的惯例,不肯叫万民失望。因此他派了兴王代替他前来。兴王自然也有他的车驾,但哀家想,就这么一段路,我们娘儿俩何必还分两辆车?正好一个车上说说家常话,因此就同车前来了。” 娘儿俩? 扯淡! 楼前众人不止一个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太后和兴王什么时候论娘儿俩了? 虽然礼法上来说,兴王也是太后的孩子,但太后可从没表现过一点儿认这个儿子的意思。大家基本上没见过兴王,但都见过皇帝的另一个弟弟思王是怎么畏惧太后如虎的,可想而知,这个曾经临朝称制的太后对待非亲生的皇子绝对称不上慈母。就算是现在,兴王的表现也明显对太后怕的厉害,恐怕根本不想和太后同坐一辆车来,只是被勉强罢了。 所以太后说什么娘儿俩、说说家常话这种话着实可笑。 但她的话可笑,但表现出来的姿态一点儿也不可笑。 能在这座楼前混个位置的人政治敏感性绝对不低,仔细想想太后表露出的姿态,再想想这几天的戒严和混乱,以及太后所提到的“皇帝生病”,连在一起想,令人不寒而栗。 谁还没读过史书啊? “臣启太后——” 就在太后要携着兴王的手登楼时,突然有声音传来。 王飞站在队伍里,一直悬着心,这时听到有人出头心砰砰乱跳,往旁边一看,竟然是寿王。 寿王看起来精神焕发,倒比之前闯道宫时看着状态更好些,上前道:“君父龙体欠安,万民何其惶恐不安,岂有心再纵情享乐?不如暂停此烟火会,罢杂戏,改为为陛下祈福。” 太后挥手道:“皇叔言重了,皇帝虽在病中,还顾念百姓安乐,特意吩咐不要因他之故惊扰百姓欢度元宵,他嘱咐兴王代天子出席,这就是旨意。往日皇帝怎么做,今日兴王也怎么做便是。不必再说,即刻点灯。” 说罢,她拉住兴王的手登楼而上。 太后坚持走流程,皇亲百官自然也只能跟着走流程,列队一起上楼。 这时楼下花灯全部点起,有圆灯、彩灯、荷花灯、骰子灯、走马灯、万岁灯、太平灯……种种灯火五光十色、火树银花,堆在一起仿佛金银山一般。那旁大戏开锣,锣鼓喧天,丝竹悠扬,庆典拉开序幕。百姓终于等来了热闹,无不欢呼喝彩。 楼下百姓快乐洋溢,楼上的气氛却暗潮汹涌。 太后入座,给皇帝留的位置自然空着,却单独给兴王留下一座,位在龙椅的另一侧,仅比太后稍次,还在诸王之上。 如果有讲究的话,这个位置应该是太子的位置。 楼上一时十分安静,好在楼下够热闹,各种嘈杂的声音传来,倒能遮蔽一二。 太后终于笑道:“今日元宵佳节,当真好热闹,人来的也不少。各位皇亲,朝上众卿,这都是常见的,唯独外州来各地诸侯倒是没见过。不妨过来见一见,哀家和兴王也认识认识。” 众人听得眉头暗皱:太后要认识外州诸侯,已经逾越本分,但考虑她是曾经垂帘的女主,还政不过一年,皇帝虽然大婚亲政,但常常主动参考太后的意见,所以倒也不是不能含混过去,但让兴王认识外藩是怎么回事?兴王一个深宫皇子,他认识的着吗? 越来越不对劲了。 大部分人已经心内焦灼,还有一部分人也是焦灼,但焦灼的方向不一样。比如王飞,他心中有事,自刚刚开始就汗出如浆,旁边老纯王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冷静,不要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这边群臣中也有人要行动了。其实让天下诸侯进京,在元宵灯会上拜见皇帝,然后再由皇帝按计划行动解决外藩的难题,本是尚书台都商议好的,诸侯若迟疑,也该朝臣来配合催促,这也有流程,唯一的问题是,皇帝没来,这个流程还要不要走? 当然太后不是跟所有人都搞突然袭击的,她在前朝也有臂助,那些皇帝亲政之后渐被边缘化的朝臣,如今又重新被她倚重,自然是知道内情的,当下有尚书仆射出面道:“诸侯觐见太后、兴王!” 众诸侯还算听话,按照早已定好的顺序上前。 太后不等他们一一上前,突然道:“我看君慧没来?高远侯怎么不见啊?” (本章完) 673 出头 荀君慧……高远侯…… 听到这个名字,王飞更紧张了,心几乎从嗓子眼跳了出来。 但除了他之外,其他大部分人并没有那么紧张,都觉得这是太后在寻个熟人开启话题。因为高远侯和太后真的是老相识。最多只是觉得太后在找茬,当初高远侯和太后在京城相处可不太和睦,高远侯以辅政大臣的身份最终被逐出京城,太后就是做主的人。 现在太后在城楼上众星捧月,想起昔日的手下败将,叫过来名为安抚,实为羞辱一番也不奇怪,太后从来不是个宽宏大量的性子。 之前上奏的朝臣道:“高远侯之前曾上报进京觐见,然多日未见其踪。前两日才上报礼部,说抱病不能来。与她同行的扶光侯汤昭也未觐见。” 要在太平年月,诸侯说不见就不见,高低得安排个大不敬的罪名,现在这个年月就是太后也不能任意处置,因此朝臣也没提什么罪啊罚啊的,让大伙尴尬。 听到汤昭的名字,王飞咽了口吐沫。 太后紧接着叹道:“是吗?那太遗憾了。我听说扶光侯是个少年英杰,不世出的骄子,还正想见一见呢,他竟不能来。再者,我也想再见见君慧,她又病了。这可真是太不巧了。说起来君慧的身体一直不好,她病了也不奇怪。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云州那个地方,与她养病无益,实在是应该回到京城来修养。再者,皇帝也需要她这样的贤才来辅佐。” 众人一震,都觉得石破天惊! 太后是要……召回高远侯? 什么意思?把上一个周期斗跑的诸侯再请回来? 在座的众人都飞快的开动脑筋,琢磨这件事的意义。大部分人和高远侯就算没有什么交情,也没什么恶感,只是单纯把这件事当做政治事件思考得失而已。有少数人不免去看寿王:如果说高远侯有什么敌人,那么首论寿王。当初赶走高远侯,虽然是太后的决定,但少不了寿王的筹谋和鼓噪,可以说高远侯的离开,标志着前一个政治生态的瓦解,新的政局形成。自此开始了寿王和太后长达数年的政治联盟。 现在,政局又要变一变了吗? 众人首先想到的,是寿王和太后这对政治盟友出了问题,太后要高远侯还朝来制衡寿王。但转念一想:这不对啊?现在的寿王还需要制衡吗?他不是已经隐退,专心寻求长生的事了吗?纵然有他主动抽身退步的缘故,但影响力下降是实实在在的,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朝政的一极了。 再者,现在朝政重要人事调动也不由太后说了算啊? 如今皇帝已经大婚,太后归政,调高远侯回来这种大事,是太后能随便说的吗?要是在后宫跟皇帝闲聊提建议也就罢了,在这种场合,说每一句话都是表态,这种话说了就会有影响。那皇帝要是不许怎么办? 再联系之前众人想到的,皇帝不在,兴王上座…… 众人心中各怀心思。 太后说完了也就不提了,直接转过话题道:“叫诸侯上来吧。” 第一个上来的是顺王,他算诸侯里比较特殊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封国藩王。 大晋一开始是有很多藩王的,但是之前有一波诸王之乱,把早年间封的藩王基本上都折进去了。后来中枢元气大伤,名义上恢复郡县制,但其实成了藩镇割据了。后面想要再封王也封不下去了,诸王只能在京城猫着。 顺王算少数在地方立得住脚的藩王,之前久震昆岗的雪山王也算一个,但后来雪山王被调回京,昆岗名义上置郡县,也就不算藩国了。现在顺王就是藩王之首,也可以说是外藩诸侯之首,第一个上来拜见没毛病。 太后见了顺王,甚是和颜悦色,道:“一晃十多年不见,顺王长大了,当真出落得一表人才,让我想起了你父亲。来,兴王,这是你的堂兄,你们都是中宗的亲孙儿,最亲近不过,将来也要好好相处啊。” 她拉住兴王,让他站在自己身边。这样顺王要拜太后,顺便也就拜了兴王。 但其实,按照地位,按照年齿,顺王不应该拜兴王的。 此时按照礼仪,顺王应该要拜了,但是他看了兴王一眼,突然欠身道:“太后容禀,臣有一言上奏。” 太后是秉过国的人,立刻就猜到他要说什么,心中暗叹:事情果然是没那么容易,这才第一个呢。国师也是,不是说已经把顺王调教清楚了吗?怎么看他的样子还要挑事呢? 还有……国师这两日去哪儿了?怎么一直不见自己的使者? 虽然说今天的计划她已经做了准备,按理不用国师出手,但有国师站台,总是能叫人心安的。 难道说他故意不来,是为了看自己有没有压制众人平定天下的本事?若叫他失望,他再出来,连自己也一起处置? 想到这里,太后有些心慌,但是她神色不变,缓缓道:“自家人,客气什么?有什么话自然可以说。” 顺王道:“太后,治理天下在乎礼法,礼法在乎有序。兴王虽然是先帝亲子,陛下亲弟,一则年幼,序齿在众王之后,二则毕竟是人臣,岂有人臣受人臣拜礼的道理?若勉强受礼,反遭天忌。太后有爱子之心,当为之计深远。”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太后缓缓道:“顺王,伱想错了。兴王是皇帝的使者,他自己当然不能受礼,但是他是代替天子受礼的。你在幽州呆久了,莫非是连臣要拜君这件事也忘了吗?”说着目光冷冽的盯着顺王。 顺王顿了一下,突然道:“君臣之礼岂能忘?臣顺王元盛宵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圣躬安好?”他说着直接向兴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太后反而一怔,她其实并没有打算跟顺王打嘴仗的。 对,她没打算说服顺王,说服诸侯,说服群臣,让众人拜兴王是一件合乎礼法、理所应当的事。 因为这很明显是扯淡。无论如何,兴王这个身份,就是不该受拜的,内臣外臣都不该拜。太后纵然能找到一个理由允许,那些熟读经史的大臣能找出一百个理由反对,辨来辩去只会让自己和兴王同时陷入被动。 太后是不会陷入对方的战场的,她难道是来金鼎楼参加大礼议的吗? 她今日来,是在这个背靠国师、划定好的战场上立威的。说白了,她是来指鹿为马的。因为她之前的误操作,已经陷入了绝对的困局,这个时候唯有快刀斩乱麻才能解决。所以她准备的不是长篇累牍的说辞,而是雷霆一击的力量。 先在今日展示实力,把事实定下来,有经金銮殿再说去。 展示实力的第一步,就是先找个倒霉蛋立威。 比如说第一个出头质疑的刺头,是一定要杀的。 今天是元宵佳节,谁规定佳节就不能杀人了?杀人可以助兴啊。 所以太后才先叫诸侯来拜见兴王,因为这样这个刺头很可能就出现在诸侯之中。杀掉一个诸侯,既能立威,对朝局的影响又小,比杀在京的近支亲王或者朝中重臣要好多了。 但她没想到冲出来的是顺王。在她印象中,顺王是比较圆滑的,纵然要反对,也要当幕后黑手,挑事让别人出头,怎么会自己冲出来呢?而顺王是强大的外藩,也是大晋支撑地方的一根支柱,拆自家的梁柱绝对是不智之举。 但既然冲出来,那就是他了。必须杀了他。如果不杀他,转而杀其他不够强大的人,那不叫立威,叫欺软怕硬。一旦这么做了,那就会被人窥破虚实,到时候会被群起而攻之的。 至于拆房梁,房子是用来住人的,人都没了,房子还不知道便宜哪个王八蛋呢。拆就拆吧。 然而,太后没想到,顺王跪了,跪的这么果断。 刺头服软,这本来是件好事,但太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应该还是…… 兴王骤然受拜,一时手足无措。他毕竟还是十二岁的孩子,虽然太后跟他交代了不少事,为今天做了不少准备,但还是有些紧张,勉强镇定,白着脸道:“王兄免礼。” 然而顺王却不起身,反而又问了一遍:“圣躬可安?” 兴王呆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圣……圣……” 顺王不等他说出口,抬头道:“兴王,怎么连圣躬安三个字都说不出口吗?还是说,陛下……圣体并不安呢?”他说到这里,突然长身而起。 果然! 太后深吸了口气,准备动手了。不管顺王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猜到了什么,他既然不依不饶,那就该死了。不能让他继续狂逆下去。 她在宽袖之下的手变了姿势,只待稍微举起,便可下令发难。 这时顺王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倒头便拜的谦卑,直视兴王,双目炯炯有神,虽然没有步步逼近,却有了逼迫的姿态,声音提高:“因为你知道陛下已经龙驭宾天!就是太后亲手弑君,叫你这小儿来做傀儡天子!” (本章完) 674 庇佑 一言既出,语惊四座。 众人鸦雀无声,这种无声中,却似有雷霆滚滚。 太后如遭雷震,一时头脑一片空白。 说实话,她一路来的姿态都很不对劲,人人都可以看出破绽,其实就是故意露出来的,她透露出风声来的,皇帝病了。 然后,就是过两天皇帝顺势死了,兴王顺势登基,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说实话历朝历代都不乏皇帝意外死亡秘不发丧然后悄悄换人登基的。大部分时候只要朝堂的大佬们协调好了,也不大会动荡。朝廷有国师坐镇,控制住几个要害人物,本来是大有回旋余地的。 但是好死不死,皇帝安排各地诸侯进京,本来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策划,打算在这次元宵会上将诸侯割据的祸患解决一部分——你别管能不能解决,反正计划是这么计划的。 当时皇帝在,这些诸侯还是被解决的对象,现在皇帝不在,这些人都是天大的麻烦。一旦解决不了,京师的局面能在瞬间失控。野心家谋反还算以后得麻烦,只要这批诸侯窥见了朝局崩溃,这次回去当即各自为政,大晋一朝解体。 所以太后带着兴王来了金鼎楼,来了这个原本就是计划中心的地方,她接手了皇帝留下来的大计划,准备一则推举兴王,二则处置不臣,三则震慑诸侯,一举三得。是以她已经做好了有人质疑皇帝已死的准备,她不会现场承认,但是会露出一些风声。再处理一批刺头,为下一步新皇登基做铺垫。 即使被看穿了也无所谓,因为她是太后,名分在此,又握有力量,还有国师撑腰,即使做了一些过分的事也没关系,总能压下来,毕竟十年前那场政斗中做的过分事情多了。 唯独…… 她没想到,会有人明明白白叫破她杀了皇帝! 最大的心结被人揭穿,这一瞬间,她就好像被戳穿了心肺,耳朵边嗡嗡直响,早已经准备好要杀手的手势在袖子中僵住,一时间竟抽不出来! 其实,在场被震撼到的何止她一人? 顺王当庭指责太后杀了皇帝,当真震惊四座。可是大部分人第一反应是:顺王疯了?竟敢说这种疯话?怎么可能呢? 太后是皇帝的亲娘! 但是……太后的表现却增加了他的说服力! 太后倒是没崩溃,但是看她失神失色的样子,分明给顺王做了注脚,众人心中也已经巨震: 卧槽,还真是你杀了啊? 卧槽,这下坏了,要死! 满场权贵,没有一秒来得及为皇帝的死悲伤,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这种宫廷隐秘,是我们能听的吗? 就算有人知道,也应该装不知道,顺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口道破,这可就没有回旋余地了,他就不怕太后发疯吗? 他是应该有后手的吧?不光是带了张嘴吧? 所以他是在叫阵吗?下一步要大打出手? 众人惊疑不定,冷汗四流的时候,太后终于回过神来,指着顺王大吼一声: “拿下!” 此时此刻,花言巧语的辩解都没有必要,潇洒又隐秘的动手暗号显得多余,最终化为一声怒吼:拿下! 嗖嗖嗖——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无数剑光,往中心顺王处攒射! 屋顶上、台阶上、走廊中……那些完全没有藏人空间的地方偏偏射出剑光,速度之快超越人的思考。那些剑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又密集又精准。 站在剑光轨迹上的人也不在少数,大多数人被被精准的剑光绕过,毫发无损,也有倒霉蛋被刺中了,鲜血四溅,但此时众人的注意力没在他们身上,各个都只盯着顺王! 嗤嗤嗤——刺啦! 顺王已经被剑光覆盖,连人影都被埋没了,但剑光射中之后被没有血肉被切割的声音,也没有惨叫声,反而有刺啦刺啦的声音,那是一种摩擦声,是某种力量和剑光碰撞之后诞生的。 呃……这个力量,听起来很耳熟啊? 当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第一轮剑光已经止歇,渐渐熄灭,露出顺王完好无损的身躯。 他的身躯覆盖一层雷电,本来狂暴的雷电在他身上如水一样驯服,挂在他身上犹如铠甲,替他挡住了来袭的剑光,他微微扬头,神色自傲,显然没把刚刚的袭击放在眼里。 众人只觉得呼吸都停了,脑海中只有两个字: 雷电! 那可是雷电! 顺王挡住了太后的第一波攻击,这并不奇怪,他既然敢说,总不能是直眉瞪眼冲着送死来的,可是他周身流动的雷电,让众人惊疑,想起了一个人。 难道说顺王得到了那位的支持? 那他猝然发难就不奇怪了呀! 太后面如土色,道:“你,伱竟然……” 顺王既然挡住了雷霆一击,自然就赢得了第二次开口说话的机会,横眉竖目喝道:“苗太后,你已经不打自招了吧!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为了权力杀害亲子的毒行!这真是禽兽也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呢!早在年前,你已经将皇帝杀死,然后矫诏宣各地诸侯入京,打算在元宵灯会上将我们一网打尽,再立不懂事的娃娃为帝,继续当你的临朝太后,乃至效仿前朝登基做女帝!” 太后大怒,顺王这是肆无忌惮的给她泼脏水,皇帝是她杀的,可是是误杀,而且也不是年前,而是初七,诸侯不是他招进京城的,更别提什么一网打尽,事情发生之后她也是六神无主,只想要平稳过渡,哪还能想什么女帝的事儿? 但是顺王第一次开口她要求攻击,于是就失去了抗辩权了。 而且,此时她也心慌意乱,因为她看到了雷电的力量。 那是国师的力量。 按理说她按照国师的吩咐做事,此时不该怀疑的,但她想到了这几日国师都没曾露面,自己派去的使者也杳无音信,不由得方寸大乱。 但此时她还是强撑住一口气,喝道:“顺王,你休要胡说八道!铁卫!” 此时周围廊柱一动,四周突然出现八个披甲带剑的铁卫,一起将顺王围住。 这八个人气势冲天,竟是八个剑侠! 到底是人间最顶层的争锋,一出场就是剑侠。剑侠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只有铁卫的称呼。 顺王喝道:“铁卫,你们是大晋的铁卫,保护我皇家安全,岂可听这个弑君女人的命令?拨乱反正,使日月复明,皆在你等!” 他虽然喊得义正辞严,但这些人都是太后精挑细选的死忠之士,怎么可能被他三言两语喝止住?只见剑影霍霍,八道剑光齐出! 虽然剑光只有八道,但这八道剑光每一道都是一个剑侠的全力一击,胜过刚刚那无数剑光! 而顺王周身的雷电光幕,虽然看似坚不可摧,可是真的迎来强横无比的力量时也不能支撑,倏然破裂,露出顺王的本身来。 而此时的顺王竟然丝毫不惧,剑光映照他的脸,把他的面孔照成了银白色。 下一刻,他的面色由白转金! 一道金光从他身体中爆发,把他塑造成一座金身! 那金色辉煌、庄重,浩大高贵,无可比拟!在场众人立刻产生了顶礼膜拜的念头! “太祖庇佑!” 在人群中,纯王低低的喝了一声。 这是大晋太祖给他的血脉留下的庇佑之法,让刀剑无法轻易伤害到金枝玉叶们。这虽是剑法,却是和大晋国宝、国运连接,国运不衰,此法不破。 至于说大晋国运现在已经衰落,可是现在朝廷不还是朝廷吗?至少名义上是朝廷,皇位还是姓元,首都也没有陷落,那么国运还是在的,就算龟寇当年被攻进京城,还能催动一波国运碑使不少皇室转移呢,大晋现在才哪儿到哪儿? 但有一节…… 这种血脉庇佑不是谁都庇佑的。 “哈……哈哈哈!” 此时顺王金光护体,比刚刚雷电护体的时候更加得意,竟仰天大笑起来,“你看到了吗?太祖在保佑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太祖庇佑。太祖留下的遗泽,向来只庇护皇帝、太子,只庇护在位的正统。我不过一介藩王,为什么太祖也庇护了我?因为现在既无皇帝,也无太子!” “陛下被你所杀,而兴王——”他指了指怯生生的蜷在座位上的兴王,“兴王不是太子。无名无分,连最长的皇弟也不是,他怎么可能是正统呢?祖宗怎么会认呢?天下人怎么会认呢?” “自然,我也不会说我就是唯一的正统。因为没有主君与嗣君,凡是近支亲王都受到了庇佑,我们都是祖宗认可的继位人选。今日近支亲王都在此处,你们都放开罡气,自然会笼罩太祖灵光,凡是有灵光者,都有天命在身,元家的事元家人自决,无需听这个罪孽深重的老妇摆布!” 王飞身子一动,纯王立刻回头瞪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警告之意。 王飞无奈,他只是有些不安,不是想要放出灵光,这时候谁放出来就是卷入这场危机四伏的纷争之中,被迫站队顺王。别说眼前赢不赢,纵然赢了,只要自己不登基,将来新皇登基,想起当初那个谁谁谁也是正统之一,那怎么办? 各王对这种事很敏感,不会有人趟这种浑水…… 突然,一道灵光暴涨! 有人入局! 这是……王飞看去,双目睁大—— 是寿王! (本章完) 675 庇佑对庇佑 居然真的有人站出来?这当口给顺王分担火力,跟太后过不去? 等等,居然是寿王? 看清楚出头的人之后,众人鸦雀无声。 所有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原来他们两个亲王早就勾结在一起了,内外联手,要在今天这个机会发难! 至少在这座楼上,没有人傻子。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寿王临时起意,想要验证自己是否受到先祖庇佑才放出灵光的,这分明是两人约好的,向太后冲锋。今日太后做局,两王也做局,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就只看谁准备的更充分。 这些朝堂的人精都有一种感觉:赢家很可能是顺王,他是有心算无心。太后显然不知道他们要发难。 太后愣住了,道:“王叔,怎么是你?” 按理说她不该说这种傻话,怎奈一则她心里绷着弦难免进退失据,二则……她确实和寿王是政治联盟,这个联盟到现在也还没解散。 这几日她在稳定局势的时候,可是跟寿王联络过,虽不至于把局面和盘托出,可也算心照不宣了,她还许诺寿王可以重出朝堂,再掌摄政大权。 她还以为寿王是向着她的呢。 没想到现在是寿王第一个跳出来了? 寿王叹了口气,道:“太后,顺王说得是真的吗?你当真弑君吗?要真是如此,那我当初可真是瞎了眼,竟诚心辅佐你这么多年,又主动抽身把大好的江山交给伱,真是对不起我那可怜的皇侄儿,对不起大晋的列祖列宗!” 我…… 我去你妈的! 太后只能把一句脏话卡在喉咙里,看着寿王忠君爱国的脸一阵阵泛恶心。 然而,这还没完。 随着寿王站了出来,仿佛火炬一样站在人前,旁边按部就班排列的诸宗室当中陆陆续续站出几个人来,都是在京城的闲散王爷。虽然闲散,大概从生下来就没能掌握过一天权力,但他们是皇亲近支,和皇帝都在五服以内。他们一出来个个都顶着祖先庇佑的灵光,默默站在寿王身后。 这些人,一个人的话是既无胆魄又无能力的,但是寿王出头,他们的胆魄就来了。他们聚集的多了,能力也就来了。 如今是众宗室对抗太后! 太后瞪着他们,眼前是一片金晃晃的光芒,一阵眩晕,一阵无力。 她突然想到:自己这几天都在干什么?说是稳定朝局,怎么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阴谋串联一点儿也没察觉呢?自己果然是个废物吗? 不独自己,国师也算废物了,他察觉出这等阴谋了吗?察觉不出,这个守卫京师守卫个屁? 还是他默许,甚至筹划的呢? 寿王抬头看着太后呆若木鸡,得意之色一闪而逝,看太后的状态就知道,这番筹划已经成功一大半了,剩下的只有…… 顺王大声道:“诸位皇亲,诸位列侯,我们都是大晋臣子,受皇恩深重,当食君禄,忠君事!此非太后也,是弑君贼也!眼前国贼在此,诛除国贼。就在今日!” 他大吼一声,身上金光大放! 此时寿王上前一步,道:“我来助你!” 他说着,把手按在顺王身上,登时一阵金光向顺王的金光渡了过去,那两方的金光毫无阻碍的融合在一起,越发庄重浩大,压迫感更强。 就好像是天子亲临。金钟万响! 太后怒喝道:“杀了他!” 虽然顺王声势浩大,但太后准备的铁卫并不胆怯退后,反而疯狂的冲了上去!就见那剑光如水银泻地,噗噗噗的往金光上砸,如果金光的光亮是十,那剑光加起来怕有一百! 然而,这都是没用的。 剑光的数量并不代表力量,顺王身上的金光几乎对所有的力量都形成了压制,在这种如黄金版的力量压制下,那些铁卫就只是破铜烂铁而已! 就听顺王冷笑一声,大笑道:“尔等附逆之辈,如跳梁小丑,不堪一击!” 轰得一声,众铁卫被拍苍蝇一样拍开,顺王独自站立,然后步步逼近:“苗氏,今日我等为皇帝报仇!” 太后此时惊慌到了极点,反而大怒,喝道:“我看尔敢?!” 她拍案而起,背后一道金光,一册金色书页打开! 皇后金册! 太后是先皇亲封的皇后,有金册金宝。这皇权赐予的金宝金册,此时也如祖宗灵光一样保护着她。 如果有人仔细看就能发现,这金册金光和几个亲王身上的金光系出同源,同样是来自帝皇的力量,这波是皇权对抗皇权! 王飞在心惊胆颤的观战,此时突然想到:太祖爷爷好大方,王爷也保佑,皇后也保佑,人人都伤不得,怎么不保佑保佑江山神州呢?还是说以人为本,江山倒在其次呢? 这时就听纯王道:“不对啊!” 王飞在后面忙问道:“父亲,怎么了?” 纯王道:“她若真弑君,便不是皇后而是罪人,祖宗怎么会保佑她呢?” 王飞道:“可是确实保佑了呀!看来祖宗也不能分辨太多。反正她没被废后,那不就是皇后吗?” 纯王摇头: “不对,不对!” “不对!” 寿王在后面观战,心中疑惑中带着不祥:不应该啊!她弑君之后,金册就该失灵了啊!这其中规则就像国师的行动规则一样是铁律,只要掌握了就不会出差错。别人会糊涂,他自打退居幕后,就潜心研究这些规则多年,为今日做准备,怎么会糊涂呢? 此时,他终于有一点掌控之外的感觉。 然而,都到了这一步了,他不可能退回去,别说是皇后金册,就是皇帝玉玺在这里,他也不可能臣服了,当下冲着其他几个出头的王大吼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想死吗?” 其余几王咬牙向前,也把全部的力量打给了顺王,这一下顺王力量大增,压过了皇后金册! 太后眼看不敌,叫道:“诸君,谁来助我,我和他共享天下!” 但周围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这种局面外人怎么插手? 其实众人当中也有人是太后安排的人手,但是他们都不敢出头。那些奸滑者自然要看风色,而忠义者听到弑君之类的自然要含糊含糊,一时间竟没有死忠出头。 这时候,太后喝道:“找死!”她一跺脚,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 无数电流从地上升起,如同万道灵蛇,向顺王缠去! 这不是王室的力量,是国师的力量。 就在这些年,国师的力量威慑力还甚于皇室的力量,众人只知道国师庇佑着皇室,并不知道皇室还有庇佑自己的力量 此时,太后调动的雷电是从四面八方的建筑中来的,显然她早已准备好底牌,这是她的地利,足以以少敌多。 在金光对峙之外,太后又借用了另一股强大的外力开辟新的战场。 这时,顺王喝道:“来得好!” 他金光之外,那层雷电外衣再度撑了起来! 之前他已经展示过雷电的力量,太后当时怀疑那是国师在帮助,但后来又不怀疑了,因为: 太弱了! 刚刚八大铁卫出手的剑光,轰碎了那层雷电防御,才把先祖庇佑的灵光引了出来,虽然说以一敌八输了也不奇怪,但真正有国师庇佑的,就算是一百个剑侠进攻也不可能破防的。 所以太后倾向于他在虚张声势,天下雷电的剑还是很多的,或许顺王只是找了一个雷电剑法护身,做出国师也站在他这一边的假象,来乱太后之心呢? 所以,太后选择用早已埋伏好的国师的雷电大阵突袭! 而顺王同样还以雷电。 雷光对雷光,比金光对金光更刺眼,雷电始终在不断闪烁、爆裂,那种不稳定的强光刺得人眼睛也睁不开,那暴戾的气息更让近距离围观者本能的想要逃跑。 然而这座楼外也有无数雷电升起、环绕,已经堵死了出口,让金鼎楼成了牢笼。 王飞忙上前,把纯王护住,纯王推他道:“你一个剑客还想护着老子,后面玩去——”话音未落,一片温暖的气息照下,将他彻底隔绝在暴戾的雷光之后。 是阳光吗? 那股气息明明就是被阳光照到的感觉,但眼前分明看不到眼光,周围只有雷光和太祖灵光,除了纯王父子没人注意到他们有其他力量保护。 纯王忧虑的看了儿子一眼:这种敏感时刻,这小子竟获得了另外一种强大力量的保护,那未必就是一件好事。这几天自己被叫到尚书台呆着,儿子一个人在府里主持大局,这是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了?年轻人不知轻重,可别招来大祸。 这时,王飞抬眼看战局,似乎是自己说话,又似乎是对其他人说话:“他要赢了?”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从外向内卷的雷电被反推回去,轰的一声,将顶楼的墙壁炸飞了! 一时间,金鼎楼四面通透! 此时众人才看见,顺王、寿王他们几个站在原地,金光护体,大有宝相庄严之势。 而原本高居上座的太后已经被掀翻在地,灰头土脸,钗环散乱。而兴王更是趴在角落里,气息全无,生死不知。 胜负已分! (本章完) 676 最后登场的是…… 胜负已分! 太后被雷电的力量击穿,倒在地上,虽然没死,但自这一刻开始,就已经政治性死亡。 不仅仅因为她失败了,更重要的是她是被足够正统的力量打败的。顺王没用乱七八糟的剑侠来围剿她,也没用暗地里杀出个刺客暗算她,是先宣布她的罪名,然后启用的是最正统的先祖灵光和国师雷电,正面击破了她。 这就宣布了正统在自己这边,道义在自己这边,国师也在自己这边,而文武百官…… 今天之后,文武百官没道理不站正统这边。如果有人不站,现在战斗还没偃旗息鼓,那些不肯站队的人一时被战斗波及不治身亡,也是很合理的吧? 这是一场政变,有标准的政变套路,掌握武力,暴起发难,斩首核心人物,控制朝堂,最关键的两步做完了,下一步就是瓜分权利,然后对天下宣布了。 正好,楼下有的是百姓,是很适合向外宣布的场合,就在今天夜里,有望把一般政变的整个流程都走完。 毕竟只剩下很要紧的一步了。 顺王深吸了一口气,道:“叔王。” 寿王点点头,笑容满面,道:“终于拨乱反正了。苗氏罪大恶极,自无窃据太后之位之理。顺王,如今宗室都在,要一起去宫里为我皇发丧才是。” 顺王目光微微一凝: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 他当然不是等着寿王现在劝进,那吃相也太难看了。按照计划,他应该和寿王一起联手进宫,寻到皇帝的尸骨发丧的,然后顺理成章提到继位的事。现在寿王突然提所有宗室一起去,这可是之前没有说的。 之前两人联络的时候,已经有了共识——应该登基的是顺王。顺王也不是没有虚情假意的推脱,要让给寿王,但寿王说的很明确,自己年纪到了,再登基也缺乏动力。且皇帝无子,兄终弟及也是名正言顺,哪有侄儿让位给叔叔的道理?而且自己曾经辅佐过太后和今上,若扳倒太后自己登基未免太有背盟小人之嫌。为名声计,为稳定计,还是让顺王即位为是。 作为交换,顺王即位后要全力支持寿王的延年益寿大计,还要发动天下之力寻找祥瑞灵芝来给寿王添福添寿。 这本是说好的,但是寿王现在提到所有宗室,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要借宗室之手推他这个多年德高望重的老皇叔上位,摘了顺王的桃子? 但是,顺王并不慌。 口头的盟约,盟友不可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都发动政变了,怎么能把对方想象成一诺千金的忠义之辈呢?应该把对方想成自己的同类才对,自己是什么东西自己不明白吗? 所以顺王当然给自己留了底牌,笑眯眯道:“叔王,你去看看兴王还在不在?” 这话的意思,是让寿王去看看兴王死了没有。 没有的话,就帮他一把。 这是必须要做的,而且缓不得。虽然此时假装救治,抬回皇宫然后让他“病逝”,对大家都体面些,但是不能这么做。 因为顺王知道:国师还在,规则还在。 作为皇帝的亲弟,兴王的继承权高于顺王,他又没有弑兄,是无错的,所以没有丧失继承权,只要兴王活着,按照上百年一直运转的规则,兴王就该是下一任皇帝。 如今这个规则依旧有效,只是暂时被屏蔽了。一旦离开了这座楼,放开了限制,真正能获得正统力量庇护的将是兴王。 如果兴王上位,顺王他们几个就成了大笑话了,远比寿王自己上位恶劣百倍。 所以顺王现在逼着寿王去做这件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不仁义的事。 顺王刚刚已经出头了,单抗了太后的压力,现在该皇叔了吧? 如果寿王这个也不答应,那就是明着翻脸了,顺王会送他一个大礼惊喜一下。 寿王盯着他,道:“确实,兴王也罢,苗太后也得确认一下。我去扶兴王,你看看那女人。” 我去杀兴王,你杀太后,谁也别落干净。 两人交换了眼色,一起上前。 一直被保护,以至于能比较冷静的看完了全程的纯王低低的哼了一声。 现场杀人,还是杀自己宗族里的未成年,纯王作为一直征战在边疆的藩王很看不惯的。 但这一声几乎没有人听见的冷哼就是纯王能表态的极限了,这是政治斗争,理应这样残酷,他不可能在如今这种局势下做什么,他也只是一只政治动物,只是还没那么纯粹罢了。 但他余光撇到了王飞,就见自己儿子的脸上不但紧张,还有挥之不去的疑惑,心中一紧,冲儿子使了个眼色: 怎么回事?伱知道什么? 外面的局势艰险再难过,也比不上自己家里人涉入漩涡难过,尤其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 这小子……到底怎么混到浑水里去的啊? 王飞看到父亲询问,索性也不打什么哑谜,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低下头在纯王耳边道:“事情没完。至少有一个关键人物没出来。可能还有更深的隐情。” 纯王干脆也回头对他儿子说道:“漏了关键点没关系,事情能做成就行。再好的计策实际上执行起来经常丢三落四的。” 这个道理就好像行军打仗一样,约定五路大军从不同的行军道路一起达到战场,都说做了完全准备,但到了现场难免有失期的,来到现场的也有七零八落士兵逃散一半的,那时难道就死等而错过了战机吗? 所以在纯王看来,不管有什么关键人物,因为什么没出场,这次政变到这里也算成功了一大半。赢了就行了。 如果有失败,那也可能是政变团伙后续的矛盾,或者被后来者摘了桃子。至少太后已经无力反抗。 大晋朝堂应该是变天了。 王飞摇头,道:“没那么简单,有人告诉我……” 这时,就听寿王道:“唉,兴王……这是没气了?” 就见他怀里那个身穿华服的少年稚嫩的脸上毫无人色,双目圆睁,已然放大了瞳孔,气息断绝。 这个少年生在帝王家,却很难说过过一天好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十二岁夭折。 在场众人虽然早就知道会这样,还是心头略过一丝阴霾。 政变本来就是流血,这才是开始。 寿王表情难过,却看向顺王和太后。 该你动手了。 顺王看到了寿王给出了结果,也没有反悔的意思,上前去扶太后,道:“太后……” 太后不比兴王本就人事不省,此时还是有些意识的,看到顺王靠过来,猛然后缩。 顺王又岂能被她躲过?出手如电,抓住了太后—— “啊!” 一声惨叫! 那是顺王! 顺王确实抓到了太后,但就在这时,太后身上泛起了大片金光,正是刚刚的先祖庇佑灵光! 顺王去抓她,就好比抓到了一个带刺的尖盾上,无数金光扎穿了他的手,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就受到了多大的反噬! 而这次,他本身拥有的护体灵光并没有出现,所以他反而不设防!顺王绝对没有想到转眼形势逆转,猝不及防之下惨叫出身。这一声惨叫像利刃一样划破空气,让本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局势瞬间风气云动! “怎么可能?” 看到顺王血淋淋的手臂,还有手臂上缠绕的金光,寿王失声叫道。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种变故? 太后还藏有底牌? 可是,可是那不灭的金色分明是正统的护体灵光啊?! 刚刚太后的宝册灵光是被顺王击破的,这代表顺王正统压过了太后,也是他如今主动出击的信心来源。而太后的灵光被击破,证明她已经被开除出某种保护范围。只剩下“太后”这两个字,已经不能像礼法和体统还被看重的时代那样保护她的生命了。 然而现在,她的灵光又回来了,而顺王的灵光却消散了。 此消彼长,众人都看在眼里,以灵光的寓意来说,胜者为正,败者为逆,难道说如今的正统又转移了? 这么玩笑吗?正统的转移是可以用一分一刻来计算的吗?睁眼是你,眨眼是他? 太后丢失正统人心,是她杀了皇帝得到的惩罚,这是大逆,即使如此,金册还是保护了她一段时间。而顺王又做了什么,金光瞬间熄灭,竟还不如太后? 是杀了兴王吗?那也不是他杀的呀。 顺王、寿王,参与行动的诸王全都懵了,在场的权贵百官们也全都懵了,看看顺王又看看太后。 此时太后坐了起来,身上一层金光久久不息,俨然又是那个高居宝座母仪天下的太后。 这时,顺王爬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的伤痕,大声道:“贱人,你弄鬼——” 眼见他要冲着那似乎坚不可摧的金光发动殊死一搏,就听身后有人叹道:“顺王,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在场众人听到这个声音,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如遭雷击,条件反射的往门口看去。 门口,万丈金光。 金光当中一个身影独自站立。 在场的人大多数如同泥塑木偶,也有人如触电一般冲出来,跪了下去。 “万岁!” (本章完) 677 钓鱼 “万岁!” 这个时间,这个世界,九天之下,神州之上,四海八荒,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万岁”,那就是当今天子! 那个金光中的身影中上身高,眉目清明,嘴唇略薄,目光熠熠生辉,看样子还不过弱冠年纪,却已经沉稳老练,有大器之象,唯独严肃之余略显刻薄,正是登基已经十年,在无数争斗中成长起来,去年大婚亲政,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的天子! 天子驾临! 所有人都觉得一阵震撼,一阵荒唐,仿佛在做梦。 天子驾临金鼎楼,奇怪吗? 今天是传统金山烟火会,天子本来就该驾临的。太后先来,皇帝后来,也可以说事出有因。 众人面见天子,奇怪吗? 在场的人谁不能时时面见皇帝?十日一朝,天子不曾怠政,就算是普通的朝臣,一个月也能见他三回,那还差这一回吗?何况天子如今穿着常服,虽然颜色纹样是上用的,但打扮的似乎像个贵公子,并无十二冕旒、十二纹章的庄重威严,也似乎没什么特别。 然而…… 天子怎么会还活着呢? 不是明明死了吗? 不…… 这些头脑清晰的大人们立刻反应过来: 谁说天子死了? 哦,顺王说的。 顺王说的算个屁?他就不能是个乱臣贼子,为了犯上作乱污蔑太后,诅咒陛下吗? 可是刚刚太后承认了…… 不对,太后也没承认啊。 太后一直严厉否认自己杀害皇帝,顺王、寿王等逆臣步步相逼,用武力胁迫太后,让太后说不出话来,这才造成了陛下好像已死的假象。至于什么护体灵光突然庇护王爷了…… 这谁知道他们玩弄了什么阴谋?说不定太祖庇佑都是他们弄的障眼法呢。 无论这其中有多少曲折,有多少不能细想的细节,但事实俱在眼前。 天子,还活着。 活着好啊。 无论寿王、顺王,这些狼子野心之辈上台,谁知道会发动什么样的大清洗?还是皇帝好,胜在一个稳定。 比起众人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对稳定大大有利的事实,身在局中的人却是都见了鬼一样。 顺王不必说了,在他眼里,看到活的天子可不就是见了鬼吗? 太后误杀皇帝,对他来说金科玉律一样的事实,现在竟然完全颠覆,皇帝生生站在在他眼前,他眼睛都直了,瞪着皇帝哆嗦道:“你……你是谁……” 而寿王他们这几个则是惊惧无比,又大感后悔,因为他们是接受了顺王的二手消息,又自己去刺探禁宫,寻到了不少蛛丝马迹为佐证,再经过安先生等幕僚的串联,再加上各自的野心与利益,最终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在看到皇帝之后,他们想的倒不是活见鬼,而是: 他么的,这回被顺王这个傻叉害惨了! 这个傻叉,必定是中计了! 比起很多不明真相的人猜测是顺王等信口雌黄,寿王却知道,皇帝被太后误杀这个流言并非凭空捏造,是有多痕迹可以互相印证的,甚至看起来滴水不漏,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早有预谋,有人布置了一个陷阱,等着他们这些人往里钻呢。 布置这个陷阱的,只能是…… 皇帝! 这一瞬间,寿王几乎已经猜出了谜底,甚至可以倒推谜面:皇帝不知怎么,做出了自己被人误杀的假象,这个假象很真,真到太后居然都信了,而顺王在内廷大概有可靠的眼线获取了这个绝密消息,越是绝密,越会相信这种事。所以他就像鱼塘里的一尾大鱼被皇帝从幽州这个池塘里钓了出来。顺便还把寿王几个一起牵了出来。 皇帝这么做,仔细想想还是很炸裂的,简直就是拿自己、拿国运开玩笑。他肯定是有什么极大地目标,但总归扫清皇室里一部分心怀不轨的人,顺便敲打乃至彻底废了太后的政治生命这都是显而易见的目的。 他做到了,很轻松。 顺王花费了多少力量,和太后刺刀见红的拼杀,都快同归于尽,才到了现在这个优势局面,皇帝却只需走上楼,就可以翻转。现在顺王还应该有反击的力量,处境比刚刚对拼失败的太后要好得多,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却都觉得他完了。虽然皇帝没有展示任何力量,独自一个人走上来,但只要他下一道圣旨,或者一道口谕,就可以把顺王轻飘飘送走。 差距之大,好似云端和泥泞。 只因为他是天子!天下名正言顺的君主! 其他几个登场的王都升起了一股绝望。唯独年纪最大,见多识广的寿王此时还不肯放弃,他心中咬牙暗想:肯定还有什么翻盘的机会,快想想! 而同时,另一个比顺王还震惊,现在还没办法接受现实的人,当然就是太后了。 她可是第一亲历者! 顺王是不是信口开河,她能不知道吗? 这些天她一闭上眼睛,就是她那把剑捅进了儿子身体里的画面,那入肉的声音,那飚洒的鲜血,那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冷却的温度…… 那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实啊。 所以见到天子站在面前,她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升起了由衷的恐惧: 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这是谁? 她此时肝胆俱丧,想要张口问,但刚刚受伤甚重,一张口,发不出声音,只吐出一口血沫。 这时,皇帝走了过来,伸手扶起太后,就像母亲抱孩子一样,把血淋淋、灰扑扑的太后抱在怀里,道:“母后,我来了。” 这时,太后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锐利、坚硬,仿佛永远燃烧着火焰的瞳仁,明明这么近,姿态这么亲近,却看不出什么属于家人之间的感情,只有无比的冷静。 这好像……真是她的儿子。 自从儿子成长,羽翼渐丰之后,他就一直是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从来不像看母亲,而像是猎食者看自己地盘里的竞争野兽。 那天发生冲突的时候,这双眼睛也这么锐利的盯着自己,唤起了太后的恐惧,那致命一剑正是她的应激反应。 “你……” “太后勿忧。朕没事。”皇帝俯身,在太后耳边冷冷道:“伱杀不死我的。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很好吗?也能听得懂人话了。” 果然,是他的谋划啊。 太后只觉得一阵悚然,又是一阵解脱。果然啊,自己是斗不过他的。虽然差了二十岁年纪,但自己从来都只有步步败退。 现在彻底输了,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虽然没明白皇帝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作为一个钓鱼计划似乎代价太大了,但此时她已经无力去探寻了。 她是追不上皇帝的,反正皇帝还不想杀她,不是吗? 如果皇帝要她死,只需要晚来那么一小步,就可以借顺王的刀杀人了,既然出来阻止,那就是还会留她一命。 那她也该知趣,应该退场,把舞台交还正主了。 皇帝看向顺王,声音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冰冷:“顺王,是你将母后伤害至此的?你好大的胆子!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顺王瞪着他,此时他已经有点明白过来,自己是中了陷阱了,白白替皇帝解决了太后,却独领了一口黑锅,这个借刀的人居然还居高临下的指责自己! 皇帝来问自己,他知道此时有两个选择,其中一个就是揭破真相,痛痛快快骂一顿皇帝,叫这个黄雀别得意,他也不过是黑了心的玩意儿。 代价是死的很惨,不过不至于九族消消乐。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说自己也被蒙蔽,真的以为太后杀了皇帝,这才义愤填膺,向太后问罪,绝不是谋逆,反而是对皇帝忠心耿耿。这样来脱罪,并祈求皇帝的原谅。 这或者可以保命,代价是放弃一切的尊严和翻盘的可能性,只求皇帝怜悯。活命的成功率绝不高,倒是有可能饶恕家族。 按理说,顺王身为一个政治动物,应该毫不犹豫的选择识时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有万一的活命可能性,也该做出最谦卑的姿态,姿态并不算什么,活着就是一切。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服软,哪怕还是有回旋余地的。 皇帝并没有继续施压,他根本不在乎顺王,转而看向寿王,道:“王叔,你可太令朕失望了。顺王他久在外藩,你可是看着朕长起来的。不独朕,兴王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你居然下得了手。” 寿王却是毫不迟疑,直接五体投地,大声道:“陛下明鉴,臣对陛下一片忠心,这都是顺王骗了臣,他信誓旦旦说太后伤了陛下,有谋反之嫌,臣身为宗室有护持大统之责,这才与他联手,哪想到此獠竟然如此居心叵测,编造谣言利用臣等,臣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顺王这么一犹豫,留给他的生态位就被寿王占了,他想滑跪也没机会了。 听到寿王的表态,皇帝不置可否,道:“你说你为了朕不惜冲撞太后,那为什么又要暗算国师呢?” 寿王立刻道:“这也是顺王的布置,臣被蒙蔽了,听他的命令行事。” 顺王大怒,喝道:“放屁,这不是你的谋划吗?” (本章完) 678 登台 顺王本来就在激动中,经寿王一指,彻底激怒了他,不管不顾的暴怒咆哮,仿佛要把自己的憋屈吼出来: “虽然一开始是我传递要紧消息,但这一桩大事却是你上蹿下跳联络的,比我还要积极十倍,造意者为首犯,你就是罪魁祸首!更别说囚禁国师一事更是你开口定计,亲手布置,亲自实行。这件事我要插手伱都不肯,几次推三阻四说自己能办,现在竟然要推给我?” 这句话也激怒了寿王,寿王虽然对着皇帝唯唯诺诺,但对着顺王却可以重拳出击,喝道:“住口,你这丧心病狂的畜生,这个时候还敢攀诬我?国师的事虽然有我参与,却分明是你定的计。当时我就说不可,国师乃是我大晋的顶梁柱,怎么能对他动手,亲者痛,仇者快呢?是你再三催促,还编造说国师站在太后一遍,默许太后伤害龙体,已成附逆之辈,我被你蒙骗,这才执行了你那漏洞百出的可笑计划……” 顺王更怒,道:“老狗,竟然在天子驾前乱吠!可笑计划?就算计划可笑,也是你定的计划。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计划!只知道你大包大揽,说把国师囚禁,叫他不能坏事,将来成事之后还可为我所用,我才信了你,没想到这等屎盆子你还能扣在我头上?”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登时撕扯起来,刚刚还心如过山车忽上忽下的众人难得有乐子看。看这两个亲戚关系这么近的家伙你一个老狗我一个畜生,想想也是可乐。 然而听着听着,众人中的聪明人都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两个大概真的不是逼急了在互相甩锅攀诬,而是真的存在什么误会吧? 王飞在旁边看着,作为亲历者,又被提前打了招呼,他心中已经明镜一样: 当时他跟着寿王一起上山向道宫求援,便察觉出寿王有所图,他以为寿王他们是要调虎离山然而去国师道宫偷东西,后来才知道自己想的少了,他们竟图谋的是国师本身。 到了这一步王飞已经惊叹世上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竟敢对举世无敌的国师动手,但转天才知,这看起来计谋深沉,一切尽在掌握的寿王,其实也不过是他人手中刀枪。 现在听到寿王愤怒咆哮,王飞才肯定:寿王不但是他人刀枪,而且还是糊涂刀,连给谁做刀都不知道呢。他最多也就是参与了计划的一环,就是上了道宫一趟,诱使道宫把人手派出来,这还是重梦真人配合他才做得成,而在道宫以外比如杀人灭门的功夫都不是寿王能做到的。 或许寿王当时以为是顺王的计划便执行了,但现在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不是,顺王知道的只会比寿王更少,连糊涂刀也没资格做,那么暗中调动所有力量,把这件事推动的风生水起至今日地步的人只有一人—— 那就是当今天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王飞还是心情复杂的看了上面穿明黄袍子的人一眼: 真是个阴鸷之主啊。 虽然说皇帝是个心存山溪、胸有城府的枭雄也没什么不好,但是身为人主,这么毫无顾忌的折腾,玩阴谋诡计,连黑手套也不用,连自己的死亡都能拿出来玩弄,毫不顾忌一朝颠覆的风险,怎么想也觉得恐怖。 伴君如伴虎已经够不容易了,何况是疯虎呢? 现在的皇帝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凶残的,反而温和从容,仿佛一雍容公子,此时道:“这么说,确实是寿王叔出手困住国师了?你也知道国师是大晋支柱,想必是没有伤他吧?现在,若是寿王叔放弃了不敬之念,便将国师解放出来吧,再自陈过往误会,莫要叫国师心寒。难道你还要囚禁国师为自用?” 寿王当然不能拒绝,忙道:“老臣不敢,只是不知……” 这时,就听有人道:“陛下,臣来迟了!” 从大门口进来一人,身形微胖,头戴高冠,趋入纳头便拜,众人一看,原来是九天道宫的重梦真人。 寿王见了他,指着他就要说话,重梦真人先一步开口道:“陛下,请为道宫上下做主啊!” 寿王僵住了,一时不知所以。皇帝已经上前一步,道:“真人快请起,这是这么说?还有人对真人不利?” 重梦真人没有起身,只抬起头,富态的脸上泪流满面,一脸栖栖遑遑之态,道:“臣不敢。臣自侍奉国师以来,亲眼见国师兢兢业业,所思所为皆为了大晋,臣自亦步亦趋,不敢说鞠躬尽瘁,可也尽心辅弼恩师,为朝廷效力,这些年也不曾犯过大错。怎么会有人害我们道宫上下啊?那位还是大晋的宗室,莫非是朝廷用不上我们了,要废除道宫?那希望看在国师往年功劳的份儿上,请赦他老人家还乡,我们也甘愿辞官,服侍师尊退隐山林!” 寿王如遭雷击,指着重梦真人骂道:“牛鼻子,你竟然倒打一耙……” 然而皇帝却不理会他的愤怒,自己也怒上眉间,道:“真人何出此言?国师之于大晋,还远胜于朕之于大晋。纵有一二乱臣贼子冒犯国师,朕也当严惩之!纵然朕有事,也不能叫国师有事!国师现在何处?” 重梦真人又流下眼泪,道:“在山上!请陛下至楼前一观。” 皇帝颔首道:“好,朕正要出去。众卿,跟朕来。” 他正要出去,一回首,又看到了那几个犯上作乱现在蜷缩一团的王爷,挥了挥手,道:“拿下。” 轻描淡写两个字,外面闪过几个锦衣武士,毫不犹豫将这几个金枝玉叶一起拿了。 这些武士却不是原来就在这里的,而是皇帝带来的,看来皇帝来的时候也做了准备。虽然他握有大义,但还是要注意握住拳头。 这些王爷被抓住时,没有一个人触发了护体灵光,刚刚似乎代表正统性的灵光在皇帝亲口谕旨之下早不见踪影。看来传说中皇帝在,其他宗室完全没有正统可言是一点儿不假。 这也使得众人猜测,刚刚那人人皆有的护体灵光,可能是皇帝造的饵料,这灵光自有运作模式,皇帝压制自己,其他人便暂时得到力量,一旦皇帝放开限制,那些力量自然退朝而去,一点不留。 寿王只是象征性的喊了两句:“老臣实有忠义之心,陛下明鉴!”便束手就缚。 而顺王也不大抵抗,似乎也认命了,但神色平静,似乎还藏有深意。 皇帝此时已经率领百官和皇亲国戚上了最顶上的楼台,这楼台是新修的,在原本的金鼎楼上又修了一层,在屋顶以上是一处大平台,四面八方没有围墙,只有栏杆而已,全部开放足以观星。 这个改动可不是最近改的,而是去年皇帝下旨督办,造成这种特殊的形制,似乎就是为今天而准备的。 皇帝站在最前方,往上看,一眼能看到巍峨的紫金山,还有山上的道宫。 只是此时山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而山上却是黑黢黢一片。就好像从华丽的灯光舞台往观众席上望,那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倒是这群华服大人物上了屋顶,一下子引起了楼下百姓的注意,登时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这些百姓可不知道刚刚楼上的肉食者们爆发了怎样的汹涌暗潮,他们只看到尊贵的皇帝终于出现了,自然激动非常。 皇帝掉过头,冲着百姓露出一个他们不可能看到的微笑,就问重梦真人道:“国师在哪里?” 重梦真人指着山顶上,道:“在那里!” 就在他说话的一瞬间,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烟火升上天,啪的一声炸成一朵绚丽的礼花。 这一声似乎是打开了某个开关,道宫顶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蓝盈盈的雷电! 那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雷柱,从山顶直冲九天,仿佛在天地之间架起了一座蔚蓝色的通道。雷电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跳跃摩擦,但比起这雷光的规模,仅仅这样的声音算得上安静乃至温顺了。 随着雷光通天而起,众人无不震撼。楼下的百姓最为惊奇,惊呼声四起。但他们大多以为这是皇家烟火会的一部分,毕竟如今这个岁月诡异频出,百姓也经得住各种玄奇景象了,天魔阴祸壮观,那么皇家也弄出些壮观景色并不为过,因此大多只是惊叹,却不慌乱。 但在场的众大人却是神色各异。皇帝仰头观看,看到那浩荡的雷电,虽然面色平静,嘴唇却抿了起来,目光中透出一丝渴望。 唯独被押解出来的顺王此时趁人不被,从上往下看去。正好和楼下一个四十多岁,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对视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皇帝又问重梦真人:“眼看国师在此,状况还好,怎说他有难处了?” 重梦真人尚未开口,眼泪又要留下来,道:“国师虽然力量不衰,但神智渐渐沉没,恐有沉睡不醒的危险,还请陛下无论如何救救他。” (本章完) 679 阴鸷 “国师当然要救,就是倾我国之力也要救!只是,要怎么救呢?” 听了重梦真人的求援,皇帝神色凝重,却面露为难之色。至少看起来他是又焦急又束手无策的。 重梦真人早就知道皇帝为难,道:“陛下,国师与本朝的命运相连,国师即国运。正如您所说,只有朝廷,只有陛下才能救国师。” 他这话含义甚大,尤其是“国师即国运”这话,似乎有些过分,简直就是僭越了。众人纷纷看他。皇帝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道:“怎么说?” 重梦真人道:“当年国师诞生,便是由大晋生,共国运起。只是一百年来他以单独的形象独居紫金山,让人忘记了他的来处。臣斗胆,请陛下用一物救恩师。” 皇帝道:“什么?” “大晋行天玺!” 众人哗然,楼台上有不少人抽了口冷气,似乎正月十五的夜晚都没那么寒冷了。 行天玺,顾名思义,自然是皇帝玉玺。 天子六玺,各有用途,但大晋的天子有七玺。这多出来的一玺,就是太祖打造的行天玺。这行天玺虽名玉玺,可不是真的印玺,而是一件国运重宝,类似于前魏的国运碑。 但凡是正统的神州皇朝,都要有这么一件重宝。重宝可以镇压国运,保护朝廷稳定,还能守卫京师不陷落。当年太祖已然是天下之望,手下强者如云,但就是打不进国运碑庇护的京师。直到后期国师出手,才破了国运碑的防护,让大军攻进皇城,正式完成了改朝换代的工作。即使如此,国运碑也没碎裂,反而还庇护了一大群前魏皇室,被他们一起带走,也是龟寇这么多年组织不散,复国之望不息的根基。 以一人之力能打破国运重宝,就如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是国师不可战胜的神话的一部分。但若真的如重梦真人所言,国师与国运相关,与行天玺相关,甚至可以说,是由行天玺诞生的,也就是类似于剑象之于剑,那就是说,当初不是国师打败了国运碑,而是大晋新国宝打败了大魏旧国宝啊? 闹了半天,不是国师牛比,而是咱大晋的太祖皇帝牛比啊? 不是国师一直保护晋朝,而是大晋的列祖列宗在保护晋朝?似乎那保佑各宗室的灵光,也是行天玺中生出的? 这个观点可是非常颠覆众人的常识了,百官面面相觑。倒是一些近支皇室似乎有所耳闻,比如寿王和顺王。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本是不该说破的事,有这么一个超级强者,对大伙都有好处,没想到竟然由重梦真人这个和国师利益最相关的人说破了,他难道不知道这么说会叫国师走下神坛吗? 最该掌握这些核心秘密的皇帝此时却露出茫然之色,道:“要行天玺做什么?” 重梦真人道:“请陛下以行天玺将国师回收,入玺内温养,梳理其灵智,恢复其力量。这本是从追本溯源的好事。等到国师恢复如初,再行解放,陛下可以重新委以护国重任。” 微微的哗动中,知道信息最多的王飞心中明悟: 果然是这个意思! 皇帝要全面收权! 要说今天这个皇帝,从长成以来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收权。受辅政大臣的权,收皇叔的权,收太后的权……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他如今憋了个大招,不但之前没收的都一次补齐,还要收国师的权力! 按理说,国师算是个游离在朝局之外的散人,基本上不抓权,只保卫京师,保卫皇座。按理说是皇帝可以信任的力量,天然的盟友,皇帝要是找敌人,找一圈也找不到国师脑袋上。但是皇帝偏偏就盯上他了:不管他是不是有过错,但是他的存在就是过错。 一个剑仙级别的力量,明明是大晋朝廷的力量,却不归皇帝调用,反而做出种种限制,除非遭遇危局,不然就像没有一样。皇帝大概一直就不顺眼吧? 所以他花了很大功夫布局,不惜扰乱京师,杀灭手足,最终达到把太后、有威胁的宗室以及国师一锅端的目的。 当时王飞觉得有人要图谋伤害国师已经十分不可思议了,然而他还是把皇帝瞧小了。皇帝要的是完全吸收国师,有国师的力量,没有国师这个人! 王飞又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自己的评价: 真是阴鸷之主啊! 也是野心勃勃或者说雄心壮志之主。 这已经是三代以来最有志气的皇帝了。 皇帝这么急着收权,难道是为了享乐而收权吗?如果只是为了不受拘束,把太后和前朝的大权收回来就行了,就可以在京师前朝后宫横着走了,国师什么时候限制过皇帝行权了?反而因为国师护卫京师,皇帝尽情折腾都不会发生最坏的情况。废掉国师风险这么大,还不如折腾宰相呢。 但是皇帝悍然出手,要把这部分做保底的力量抢回手里,肯定是为了做大事。现在皇帝不过二十,正是胸怀大志要做点事的年纪。 就好像把五个指头合拢攥起拳头来一样,收拳是为了出拳。 再联想到圣旨召天下诸侯进京,还有早早扩建金鼎楼的旨意,想来那时候皇帝就在筹谋这件大事了,这事现在也快做成了吧? 想来今天皇帝要解决寿王、太后、国师之后,就要携一位剑仙的力量整治这些诸侯了。 他能做到吗?当然不能说十足把握,但不管有几分成功率,这应该是尽几十年皇帝最有机会收拾诸侯的时候了。 因为皇帝再度拥有了掀桌子的能力! 在这个个人伟力胜于十万雄师的年代,皇家只掌握日趋糜烂的京师军权,根本不能说兵强马壮,辖制不了那些自身强大的野心家,可如果加上世间唯一的剑仙级别的力量呢? 有行天玺为守,剑仙之力为攻,再加上大义正统的名分,或许就可以做点什么了吧。再锐意进取,重振当年太祖的雄风也未必不能。 皇帝想必是看到了这一点,在他看来,占有力量却囿于规则多年不动的国师尸位素餐,可谓罪大恶极了。所以他才悍然出手的吧? 王飞的心情很复杂。 这样的皇帝,对世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对他们纯王府又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似乎……也不是坏事吧? 对于王府,也就是对于宗室来说,来个雄心勃勃的老大想来不应该是坏事吧? 毕竟谁都看出来,朝廷是一日不如一日,只是被护住首脑,所以不会死,但想活又活不了。 这种时候,凡是姓元的,无非是进京来混吃等死,或者待在地方变成藩王,当草头天子两条路,想要振作,却又必须到可以振作的位子上去。难免陷入顺王那种谋反大逆当中,有底线的如纯王府就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这种日子没有盼头可言,这时候出一个雄才帝王,哪怕残酷一点,阴鸷一点,却能带领大家殊死一搏,若胜了自然中兴帝业,哪怕败了也好过缓慢死亡。 纯王府,也是姓元的,王飞本名也不叫王飞,叫做元盛飞,他也是个盛气的年轻人,从出生的一日起,就知道自己是皇族,知道天下是自己家的,这种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天下易主,他是接受不了的。 就算对于天下来说,这种皇帝……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虽然说百姓都盼着掌权者不折腾,但现在天下的诸侯都没少折腾,最好也不过似高远侯那样的守住一亩三分地,但是她谨守门户,不肯进取,天下的百姓怎么能指望她呢?既然都希望出来一个真正的英雄平定乱世,那这个英雄为什么不能是现任皇帝? 虽然天下这么糟糕,大晋朝廷要负责任,但是跟皇帝有什么关系?反正现任皇帝以前一直做不得主,天下都是其他人搞坏的。他如今亲政,把权位力量都抓在手里,大权独揽,已经比其他人起点都高,再振作一番,倘若真能涤荡天下,重立朝纲体统,天下人难道非要反对吗? 是以,见到皇帝这样步步为营,将所有人都算计其内,王飞心惊肉跳之余,也感觉到有些振奋。 似乎,这是自己应该支持的人? 但是,他又和那些事先完全不知情况,在这里虽然懵圈但毫无心理负担只管看戏的人不同,他是知道内情,而且做了些事来的。那些事绝非不义之事,但似乎跟皇帝就不是一条心了。 而且,事情还没完,他知道一会儿还会有意外发生。 当然那些事不用他来做,朋友不会叫他为难,让他这个世子站到那么多人的对立面去。可是如果坏了这件事,皇帝的筹谋落空,那么之后的宏图大展也就成了泡影…… 可是……可是朋友信任他,他如果出头坏朋友的事,出尔反尔的背叛,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 就没有中间周全,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这时候皇帝说道:“去取行天玺来。”然后转头跟重梦真人道:“真人,只需要一玺就行了吗?” 重梦真人道:“按理说只需要行天玺,但如果吸纳太慢,迁延日久,恐大有损耗,所以还需要一个人相助。” “哦,是谁?” “高远侯荀君慧。” (本章完) 680 上楼 听到高远侯的名字,在场有几个人心跳如鼓。 纯王世子嘴唇抿了起来,心想:果然有这一遭。陛下,你算计那些威胁你的人,那是理所当然,何苦所有人都算计?那些忠于你、对伱有利又或者值得拉拢的人,你统统都尽情算计,将他们吃干喝净,岂不寒了众人之心? 不过他也是因为跟高远侯熟识才会替她不平,真要不平,国师还没说话呢。怎么国师不算人,就活该被算计了吗? 但除了纯王这样的知情人,大部分人听到高远侯的名字,只想到:啊?又是她? 高远侯的名字今天晚上存在感可真足。太后问完了,皇帝问,有一种虽然不在,但江湖处处都是他的传说的感觉。 一朝天子一朝臣,高远侯已经上一个时代的人了,在座的虽然有的年纪不小,但经过几次朝局变动,大多数人入中枢的时间甚至还晚于高远侯离朝的时间,对高远侯已经没有什么具体印象,只有“云州都督”这个身份的印象,只听得两次三番提到高远侯,才会心中想到:这人是什么大人物,这么关键? 皇帝沉吟道:“荀侯……她能做什么呢?” 重梦真人躬身,流利的说道:“高远侯的剑足以加速,能够让陛下迅速地收纳国师入玺,不至于迁延多时。早一刻将国师收入,就可以挽救他的一分力量,也可以挽救他的一分神智。若是再耽搁下去,世上恐怕就没有国师了。” 皇帝立刻道:“这怎么行?当然要救国师。朕不能没有国师,大晋不能没有国师!荀侯呢?快去请她!”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禀道:“陛下,高远侯称病未来金鼎楼……” 这时,重梦真人突然道:“陛下,高远侯不来,并非她有意失期,而是被人扣住了。” 皇帝忙追问道:“是谁?谁这么大胆,敢扣荀侯?” 重梦真人道:“正是寿王。” 王飞心中一震,暗道:卧槽,这也行? 寿王傻眼了,叫道:“什么?她怎么会在我那里?谁说……” 他反应过来,死死盯着重梦真人。 重梦真人目光锐利,口气严厉,道:“寿王殿下,如今否认抵赖是没有用的,你的阴谋在陛下面前无所遁形,现在把高远侯交出来,还算为国家立功,多少算将功赎罪。不然一搜把人搜出来,王爷的罪过可就大了。” 寿王盯着重梦真人,然后猛然转头盯住皇帝,最终摇摇头,道:“我输了,我被你们算计完了。你说怎样便怎样吧。你去搜吧,把高远侯搜出来。” 事到如今,他终于醒悟,自己按照顺王计划做的算计国师的事究竟出于谁手,但是已经晚了。 皇帝也知道他看出来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道:“王叔竟不肯主动恕罪,莫非还心存侥幸?去皇叔家搜人,快把荀侯解救出来,可别伤害她。” 早有人领命去了,包括皇帝的侍卫和道宫的人,一同奔去寿王府搜人。这时又有小太监将一个玉匣呈上,道:“陛下,行天玺取来了。” 按理说行天玺放在大内,而这里是京郊,不应该这么快就能取来,这活稍微有点糙。不过现在最聪明的人也不会揪这些细节。皇帝接过,打开玉匣,取出一枚印玺。 那印玺也就拳头大小,作为印玺当然已经不小,但是当做国运重宝看就非常袖珍了,看样子不像是玉做的,特别晶莹剔透,内中好像有一团氤氲的蓝色在翻滚,似乎是雷电,但远比雷电玄奥,好像是雷电浓缩万倍的精华,从天象进阶为天道。 看到这枚行天玺,看到玺中的力量,众人就有些笃定:这行天玺大概真的和国师系出同源。行天玺高于国师。 皇帝捧着行天玺,抬头看向头顶闪烁不定的雷光天柱,道:“国师,坚持住,朕来了!” 他的语气如此坚定,感情如何真挚,谁听了会不感动呢? 这时,楼下一阵喧哗,有人道:“高远侯到了!” 众人闻言都纷纷转头,想要看看如此至关重要的人物是什么样的风采。 然后,众人看见一群护卫簇拥着,中间一个小道士扶着一个老太太走了上来。 这老太太……是真够老的。 众人第一眼看见,就算看到了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老太太头发雪白,身材消瘦,走路摇摇晃晃,似乎稍微一个磕碰,她就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而且,她还是闭着眼睛的,她走路不稳,一部分是因为虚弱,一部分则是因为不能视物,要试探着往前走。 高远侯? 就是她? 一个瞎老太太? 她能救国师?怎么看着她自己还需要人救呢? 皇帝看到高远侯上来,神色略变,似乎没想到她是如今这样子,心中很是难过,主动走了过去,道:“荀侯,你……怎生如此?身体如何?这是谁害你这样的?” 他说着去扶高远侯,重梦真人忙上前轻轻示意,以作阻隔:高远侯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顶尖的剑侠,而且为了马上用她,没太过束缚她的力量,皇帝你那小身板还是别凑过去了。 皇帝从善如流,顺势转头瞪着寿王喝道:“寿王,我知道你和荀侯不睦,但岂可如此对待国家忠功臣?你罪莫大焉!” 寿王冷笑一声:随便你说,爱咋咋地吧。 皇帝又对高远侯道:“荀爱卿,朕来迟了。” 高远侯倒是很平静,只道:“是天子在这里?天子果然平安。” 皇帝叹道:“荀爱卿身在囹圄,还惦念着朕。如此忠良是国家之幸。”他仿佛很激动,各种好话不要钱似的倒了出来,作为一个皇帝,他这个姿态都有些过低了。 这时高远侯应该配合着来几句:“不敢当”、“这是臣应该做的”这种客气话,但高远侯始终很安静,似乎是舞台上的一个道具。 她这种不配合十分失礼,也不符合她“刚刚被皇帝从囚禁之处”解救出来的处境,人群当中有人不忿,但转念一想:跟这黄土埋眉毛的老太太叫什么劲儿呢?眼看她不拘哪一刻就要死了,还顾忌世间的事做什么?连死都不怕,这还不是无敌? 皇帝停下了无意义的安抚,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荀侯,当年没能得你长期辅佐很是可惜,也是误了国运,现在还有一事请你出手。你病躯如此,朕于心不忍。” 他看着高远侯,似乎是等她表态,他知道她会同意的——事先都沟通好了。 果然高远侯道:“既然残躯尚有可为,总比碌碌无为的好。为将者总须马革裹尸还,多谢陛下成全。” 皇帝总觉得她有些阴阳怪气,但想想她大概真的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了,便大度的不计较了。 当下他手托行天玺,向天高举,印玺当中的蓝色氤氲立刻动了起来。 众人还不及看清那蓝色的轨迹,就见蓝光亮起,无比璀璨! 一股浩荡的气压由近而远,往外荡开! 之前,金鼎楼上曾荡过两种气息,一种是太祖灵光,庄严高贵,另一种是国师的雷电,暴戾毁灭,两种都有压得众生抬不起头的威势。 然而从行天玺中散发出来的威势,却是两者结合,更加数倍,既让人极致的畏惧,又让人无比的敬仰。 那正是国运的两种大势——威与权! 朝廷的权柄缺失多年,而威严也靠国师施压,皇帝仅仅是坐在高台上的名义罢了,在行天玺亮起来之后,那无上的权威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皇帝至尊的手里! 在这一刻,人群当中不止一个人升起了跟王飞一样的念头: 或许,这是个值得追随的雄主呢? 那浩荡的力量人人都能感觉到,但它确实是无形的,随着皇帝的命令,头顶山上的雷光柱仿佛得到了命令,有向下移动的趋势。 当然,现在仅仅是趋势而已。那雷光柱没有移动,而是稍微倾斜,这个趋势看起来相当危险,简直有倒塌的前兆了。 虽然离着还远,但在台上观看的众贵人呼吸都停了一下,他们自动想象出雷光柱倒塌后的情景,简直不堪设想。 不能这样啊,皇帝,想想办法啊! 这时候,重梦真人适时的呼喊道:“雷光迟滞,高远侯,该你了。睁开眼,你只要睁开眼就好!” 高远侯淡淡道:“睁开眼就行吗?要不要我把剑拿出来?” 重梦真人喝道:“陛下面前,如何敢无礼?高远侯你也是老臣的,岂能如此……” 这时皇帝反而笑道:“无妨,有剑拔剑,只要帮我收回国师即可。我还信不过高远侯这样的忠义老臣吗?” 他倒不是信得过高远侯,而是自忖行天玺在手,护体灵光可当剑仙,怕高远侯这区区剑侠吗? 当然,他也认定高远侯不会动手的。这是个有牵挂的人,也是忠臣,可以不那么防备,也不那么体恤。 高远侯伸出手,手中抓着一枚眼珠,乍一看是眼珠,仔细看却是玉。 霎时间,眼珠玉光滑亮起,扭成剑形! 此时,她在心里默念两个字:“拟持!” (本章完) . 681 代价 光华亮起,在金鼎楼最上方半空中出现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轮廓。 那是一只眼睛。 不是之前那种眼珠形状的玉,而是真正的眼睛,有眼白,有黑色的眼珠,还有分明的瞳孔。 就好像藏在虚空中的透明巨兽骤然睁开一只眼睛,宣示了它的存在。 眼睛中的瞳孔如星,星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所有人都微微一颤,有一种魂魄被看穿了的感觉。即使皇帝如今已有灵光护体,被目光扫过仍不免心中一虚——这可能还是他心理因素多一些。 唯独王飞有一瞬间愕然,在刚刚剑成形的那一瞬间,他好像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在哪里感觉过呢? 王飞蹙眉,他其实和高远侯比较熟悉,两家暗中结盟还是他上门请求的,但他只是和云州来的剑客们并肩作战过,几乎没见过高远侯动手,自然也就谈不上熟悉她的剑气。现在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呢? 那边,高远侯的剑象已经展现出来了,虽然没有动手,却已经先声夺人,众人凛然:不愧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剑侠,即使风烛残年,还有这么强大的威势! 在场众人当中,尤其是那些外来诸侯里,有不少人实力不错,即使不是剑侠也是剑客中相当出色的那一批,他们能感觉到,高远侯外貌虽然确实衰朽,但一旦动剑,还有非常充沛的力量。 怎么看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啊? 或许这老货并非一时半刻就要死? 皇帝倒没什么感觉,虽然这局面是他一手为之,但这还是多年以后第一次和高远侯见面,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体状态,自然不觉得这位荀侯尚有如此威势是奇怪的事。他只关心自己的计划,以及事情的结果。 眼见剑起,皇帝道:“好,快往那边去看!” 高远侯,还有那只凭空出现的眼睛一起往天上看去,视线移动到了雷柱上。 皇帝高高举着行天玺,与山上的雷电相连。他满拟高远侯睁眼之后,收纳雷电的速度必然加快十倍百倍,应该肉眼可见的流动入彀,但举了半天,似乎没有感觉区别,雷柱还是摇摇晃晃要动不动的样子,再看高远侯,实实在在睁着眼,但也只是睁着眼而已。 这和计划的不同,皇帝有些不耐,虽然他之前是个很能忍耐的人,但到了这个地步,离着成功也只差一步了,他的耐心已大不如前,渐渐化为急不可耐的焦灼,低喝道:“荀侯,怎么不见功效?难道你不愿意配合?” 高远侯冷静的道:“陛下,你可知我的剑法为什么能逆时光之流?” 皇帝一怔,这不是对皇帝说话的口气。且不说这称呼你伱我我的,就是句式也不对。他虽然亲政不久,但登基以来,所有人跟他说话都遵循极其正规的礼仪,没人当面无礼,像什么反问句,设问句,祈使句……这些句式都不是该对皇帝说的,也就小时候某个已经死了的权臣不那么讲究,太后都不会这么不客气。 但他对高远侯没有印象,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本就是潜在的权臣,也许就是因为飞扬跋扈才被太后他们驱逐了呢? 考虑到现在非此人不可,这老太太又已经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模样,他勉强端起耐心,道:“为什么?” 高远侯道:“其实我不能改变时光的流动,我只能看见远近、上下、宏微、往来……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穿透遮挡的迷雾看见。” 皇帝嗯了一声。他嗯一声就算给面子了,难道堂堂陛下还能给一个列侯捧哏? 高远侯继续道:“但之前我只是看见而已,但是要得到看到的东西,还需要一只手。这只手要有足够的玄奥规则,才能穿过重重迷雾,也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抓住想要的东西。就我而言,看到东西只是寻常消耗,但动用那只手的机会,终我一生也是有限的。” 皇帝性子再度被消磨——他感觉行天玺发动消耗了他很大的力量,如果高远侯不配合,他是真的完成不了收纳国师的程序的,他甚至都怀疑这件事按照原本速度是不是需要一年时间:这进度条都不带动的。 “那么,高远侯为什么不伸出那只手呢?现在不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吗?你的一生中还有比这更值得出手的时候吗?” 高远侯道:“我本来是要伸手的,不然也不会在这里了。毕竟皇帝是天下的皇帝。虽然陛下心思深邃,但若真有雄心壮志,肯做实事,未始不是天下之福。但就在今日,我刚刚抬眼看到了之后发生的景象!所以我知道不能伸手。” 皇帝压抑着恼怒,道:“你看到了什么?” 高远侯道:“我看到雷电一收,京城周遭地陷,紫金山化为废墟,城防千疮百孔,京郊无数百姓失去了庇护,为阴祸所笼罩。我看到国师一去,京畿失去了防护,无数盗贼、流民四起,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看到……” 皇帝打断了她,道:“我知道。” 高远侯很惊讶的看着他,道:“你知道?” 皇帝冷笑道:“你无非就是看到,京畿的百姓变得和其他地方的百姓一样了么?” 高远侯一时哑然。 皇帝道:“原来荀侯你也如太后一样认为我是长在深宫不知世事艰难的纨绔?可笑,我怎么不知道,现在天下动荡,生灵涂炭,唯独京畿百姓得享安宁,乃是国师庇护之功?但难道我身为帝皇,所牧爱者,尽止京畿四周百万百姓吗?” 高远侯抬眼看他,道:“陛下是为了谋大局而不谋一域了?” 皇帝道:“诚然。”他这番思量已经数年之久,都只在他腹中默默酝酿,从未向人吐露只言片语,也无人值得他如此信任听他的肺腑之言。他和亲生母亲都沦落到互相算计下死手的地步,又有谁能够推心置腹? 今日眼前这老物,大概是仗着命在顷刻,居然要和自己面对面放言辩论,这倒也给了他一吐胸中块垒的机会。 当然,为了防止泄露机密,他的护体灵光往外扩散,完全罩住了他和高远侯的身形。在外人看来,天子身上笼罩着一层氤氲光晕,倍增神秘感,看都看不清,更遑论听到什么。 在光晕之中,皇帝声音朗朗,掷地有声:“难道我还要像先皇一样,坐在皇城无所事事,等着平安终老,只以国师之力,保护京畿,保护皇城?保护到什么时候?保护到京城以外的百姓都死光了,天下十室九空?还是保护到外面圣人出,荡平乱世,一统江山,只留下我大晋孤舟困守,成了可笑的‘井中天子’,让国师守着我们千秋万代下去?” “都说国师是太祖为儿孙留下的压箱本钱,不可轻动,然那本钱是放在箱子里埋着用的么?守着一口箱子,想着我家自有一块金宝在此,因此不算穷光蛋,混不管外面的产业消耗一空,只等着坐吃山空?所谓本钱,是要拿出来,用出去,再加倍收回来,有进有出,步步兴旺,最终重振家业。” 高远侯微微点头,道:“看来陛下急着……翻本。” 皇帝哼道:“荀侯倒是言语直白。你若视朕为赌徒,虽然不敬,倒也合适。不错,我正是奋力一搏。我所图者,乃是万里神州,百年国运,此天下第一利是。而我所押上的,有我宗室太后这样的亲情,有国师这样的保险,有京畿百万百姓数年之内的劫难,还有诸如爱卿这样的忠臣义士,当然,还有朕这一条命。” “所付出的,几乎倾朕所有,父皇不舍得拿出来的,朕都拿出来。你若问值得么?”皇帝盯着高远侯,高远侯并没有问,但皇帝知道他要问,替她问出来了,道,“朕的回答是,值得!” “如今地方之诟,荀卿比我更知。如此天下,当真可笑。若不能涤荡宇内,鞭笞天下,也不该默默而亡。如前魏一般,守着强大的国运宝器不用,任由刀剑捶打,藏在乌龟壳里。等待新主打入京城,似蝼蚁般仓皇求生,最后落得个‘龟寇’的丑名,何其可笑?” “如今我做此大事,荀卿是否要帮我?荀卿要帮我,除了今晚事,云州也可托付给我。顺王为大逆事,我自将幽州收回。然后我收国师之力,当先向北。打通雍州、灵州、云州、幽州一线。此北方三分之一地方切实归于朝廷。以朝廷大义之名分,云、幽之积累,稳住局面并不难。再收拢民心,重建两大京营军,清理流贼,削平藩镇,豁出去数年、十数年功夫,令天下重见太平。” “若荀卿不帮我,想也不能以死惧之,那也无妨,我亦不会放弃此间之志。大不了学太祖白手起家,以一人一剑尚能聚人心,造社稷,开百年之国运,我手握些许力量,难道不能做奋力一击吗?遂力不能及先人,志气却不能堕。” 高远侯听了,神色不动,道:“陛下果然好志气,以你来说,为了君临神州,重振朝纲,什么代价都值得?” “当然。” 高远侯一字一句道:“如果说,代价是将人间拱手让给天魔呢?” (本章完) . 682 值得 “什么?”皇帝愕然,这就不是装相了,是真正的意想不到,紧接着大怒,喝道:“老贼!安敢空口白牙诬枉朕?什么天魔……你……你比顺王、寿王之辈更近大逆!” 诬枉这个词,用给皇帝本来就可笑。到了皇帝的位置,许多罪名根本不算罪名。杀人、放火、奸淫、敲诈……这些死罪对皇帝来说或是小事一桩,就算不美化成风流韵事,也绝不会受到制裁。皇帝爱惜名声还好,不爱惜名声做了也就做了。就连最能约束皇帝的“不孝”之罪,也有很多方法开脱。不说杀兄逼父不碍当明君的,就算是现在这位皇帝之前做的事也挺哄堂大孝的,但也没有人出来横加指责。 但这个世界,依旧有些铁律是皇帝不能碰的,不仅仅是触犯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被反击坐不稳,而是真的如小民触犯律法一样,会被暴力制裁的。 比如“通魔”。 顾名思义,是私通天魔,出卖人间。 虽然怎么想,皇帝通魔都像是个黑色幽默,但他依旧大怒:这不仅仅是罪名,也是对他人品的最大指责,是他不能容忍的,就好像有些绿林好汉,说他杀人放火可以,说他强暴女人,偷兄弟浑家决计不可。 皇帝如此暴怒,高远侯却依旧十分平静,道:“看来陛下是不认为自己通魔了?我想也是。陛下花费这么多心思是想得到什么,而不是把口袋里的东西送给别人。但那我倒想要问问陛下,陛下的力量从何而来?” 这又是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皇帝气的喘气都粗了起来,反问道:“好客可笑的问题。那我倒要问你,都说高远侯镇压云州,无有不从,如同边镇天子,伱的力量从何而来?” 高远侯道:“所谓力量,一是自身的力量,一是驱使他人的力量,也就是所谓的权力。自身的实力当然是修炼而来,而在云州的权力——朝廷的大义名分和制度,我自身的力量与权威,组织建设,赏罚与连战胜利带来的军心,施政惠民所带来的民心。这些支撑着我的地位与权力。” 她一条条的说,仿佛在君前奏对,虽然她的声音低沉沙哑,是耄耋老妇的音色,但不知为什么,那种意气风发的用词却很像一个少年。 皇帝哼了一声,却在心中默默思索,暗道:这些御人的道理那些老家伙从不肯在我面前清清楚楚的讲解,还要我自己读书去悟,还是此人给我分说明白,她倒是与众不同。 这时高远侯接着道:“所以我才要问,陛下知道的力量来自哪里吗?当然,本来陛下是天下至尊,所有人都该听皇帝的。皇帝要做什么纵然有阻力,但总归是有人愿意为你去做的。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陛下应该知道,眼前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又冷哼一声:这不是废话?如果他还有“莫非王臣”的权力,又何必费这么大心思做这些筹谋? 他好像已经知道高远侯要问的本质是什么了。 “陛下有天下大义,这大义本该全是陛下,但在中枢,太后始终未曾退出,而在地方则被诸侯侵蚀的差不多了。若说实力,陛下年轻,尚不足以与天下英雄抗衡。若说民心,殿下亲政以来尚未能推行根本大政,只在京城尚有人受惠,远则未遍,不能说有益于天下。若说战绩,陛下的英明神武尚不能……” 皇帝喝道:“好了,高远侯你可以闭嘴了。你说这些题外话何用?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来这儿过瘾的吗?” 高远侯笑道:“是我啰嗦了。我的意思说,陛下本来如同笼中……幼龙,虽然伸出时利爪,但也就是抓一些切实的东西,远不足以隔空取物,干涉更强大的物事。再复杂精妙的筹谋,没有强大的力量执行也是镜花水月,而敌人又是那么强大。但是陛下偏偏就做到了,凭空策动了许多足以牵制国师、灭杀宗室的力量,完成诺大的布局。这些力量是从何而来呢?” 皇帝用计确实很奇,也很险,更重要是够狠,想是筹划良久的。但做事只要够狠就行吗?越是奇险之计,越考验执行力,一环断裂计划便崩溃,手底下没能人,什么好计谋都给执行坏了。 而且,这次需要的不是传统意义上中枢那些做事为政的人,而是要自身强大无视权威的强者,是离着少年皇帝最远的力量,他从来没拥有过这些力量,甚至现在整个朝廷也没有。 皇帝道:“朕是九五之尊,虽潜龙在渊,早晚也当飞龙在天,有人想有从龙之功,因此投靠于朕,难道不可吗?” 高远侯摇头道:“我说的不是那些人。想要进步的人自然不缺。似重梦真人那样的人,无非投机客,他之前跟着国师只能当个管家,连剑客也不能做,没得到足够的实惠,投向陛下不足为奇。但还有一些人,来历恐怕不是那么清楚明白吧?” “那我问的更明确一些——有这么一位奇人,特别擅长伪造尸首。若不是他相助,陛下怎么可能瞒住亲娘的耳目,从容金蝉脱壳呢?” 皇帝倒也不否认,道:“奇人异士,世上不乏。高远侯既然是剑侠,也当知道剑的领域里,做到这些事并不多奇怪。” 高远侯点头道:“这也不错,只是冒充尸首只需要一把偏门的剑。然则陛下使人连灭数家权贵门户,这些门户绝非软弱可欺,却有人能将之无声无息杀的鸡犬不留。甚至还叫国师也抓不住影子,以至于被调虎离山引了出去,直至最后也劳而无功,这样的强者也是看重从龙之功主动报效陛下的吗?” 皇帝略一沉默,微微扬头,道:“如何不能?岂不闻奇货可居?难道说强者就无欲无求吗?世上那些诸侯谁不是强者?不也贪恋世俗名位?如果不贪恋只需要一心修行好了,为什么又是带兵又是理政,还给自己封爵位求功名?许有人在地方上自立,就许有人借朝廷的大义殊途同归。朕海纳百川,只要同心协力者,并不吝惜名利!” 高远侯再次点头,道:“就当有媲美剑仙的势力投资陛下吧,我再问陛下,灭门就灭门,为什么要替换一些人的尸首?” 皇帝皱眉道:“什么调换尸首?” 高远侯道:“看来陛下果然不知道此事,之前灭门时我也曾偶然去调查过,其中有零星尸首看似是本人,其实是作假,别人掉包了去,只是做的非常逼真,若非机缘巧合,根本认不出来。那时我才察觉到人尸首可以作假,才想到……” 她看了皇帝一眼,意思很明白,就是因为看到了尸首可以造假,才想到了皇帝的死也可能有问题,换言之,她其实早对皇帝的布局有所察觉,所以后来才能从怀疑到确定。 皇帝听了大怒,道:“真是不知轻重的草莽之辈,怎么能轻率的使用能力,露出如此破绽?险些误了我的大事!” 高远侯诧异道:“皇帝不奇怪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或者奇怪他们做了假尸首,却把真尸首或者说真人藏到哪里去了吗?” 皇帝摇头道:“纵然奇怪,也不想问。无非以公谋私,经营他们的私利去了,我知道世上有很多不可说的手段,要人、要尸首达成不好的目的。这和那些做贪官发财的人有什么区别?但朕既然用他们,就不能细究。就像以后当国也杀不尽贪官一样。还是那句话,为了大计,值得。” 高远侯笑了一声,道:“是我一厢情愿了,原来皇帝不在乎这些。那我再问,你可知道他们吸引国师的手段,就是放出堪比阴祸降临的阴气吗?” 皇帝一凛,道:“你说他们是修外门邪道的?” 高远侯道:“我怕他们是外邪本身!我自云州来京师之前,曾经得知幽州有魔教人混入,已经混到了相当高的位置,恐怕已经到了顺王身边,然后又被他带进京城。” 皇帝骂道:“此贼不但谋逆,还如此愚蠢!” 高远侯看了皇帝一眼,道:“这是外域天魔第一次在人间露行迹。我料他们所图甚大,说不定要震动人间腹心。后来入京却不见天魔痕迹,还以为他们尚在蛰伏待机。却没想到在一连续灭门案中见到了阴气魅影,这分明是不满足幽州边角之地,要做天下第一大事。我当时以为顺王就是幕后黑手,那么天魔与他串联,图谋人间,说不定他正是将人间卖给了天魔,才换得外力支持。” 她目光再度盯住了皇帝,道:“但我没想到,幕后居然是陛下。那以我浅薄的智慧,我想陛下身为至尊,尚不至于为权位就卖掉自家子民才对。” 皇帝冷笑道:“高远侯——闻名不如见面,想是当年朕年幼,竟没有印象你是这等肆无忌惮的人,当真与众不同。你既然问的出口,那朕依旧直言作答:不会。” 高远侯道:“那最好不过。然则陛下不主动卖,却难免天魔邪徒趁虚而入。陛下招揽的那些做事的人,若是不需陛下费心笼络,太轻易就能如臂使指,恐怕就要怀疑一下用心了。是不是另有图谋,连你也当做猎物一起算在战利品里了?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望陛下三思。”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那雷电天柱依旧通天彻地。 “现在天魔和他们的爪牙都不动弹,想必是等着陛下最后一把,将国师的庇护收走,就是他们逞凶的时候。陛下要一意孤行吗?” 皇帝目光幽幽,有一瞬间似乎在沉吟,但终于回答道:“当然。值得。” (本章完) . 683 收起 高远侯哑然。 很,皇帝的回答。 你的进谏我收到了,你说得有道理,朕这边的事细想过去也不是没有疑点,我相信你的话——但是,朕不改。 如果捅了娄子…… 捅了篓子就捅了,发生灾难就发生了,发生之后再处理就好了。 只要朕拿到力量,收回权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为了朕的目标,一些损失和代价都是值得的。 这是皇帝的思维方式,而当今这个皇帝,他非常皇帝。 高远侯叹了口气,能说的她已经都说了,再说就有点水了。纵然说的言辞凿凿,皇帝也不会顾及大局的,或者说,只有他才能定义什么叫「大局」。 服从大局,朕就是大局,意思是你们服从朕。 是以她只是再度确认:「陛下执意如此,倘若真让人间遭一大劫,乃至不可收拾,江山沉沦,后果陛下来负责吗?」 皇帝毫不犹豫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朕安排的事,若有什么劫难,引起什么后果,自然有朕一身当之。与旁人无关。刚刚荀卿那些言语,朕记住了,事后必然会彻查,但眼下这件事却不能停。国师的力量已经遗落在这里,若是朕不继承,难道白白便宜了其他人?荀侯只管来帮朕收拢力量,等朕有了剑仙的力量,第一个便向那些敢利用皇帝的歹人开刀。」 他又盯着高远侯雪白的头发,用比较正式的声音道,「时间不多了。我也听说了荀侯的情况,鞠躬尽瘁,这次确然是对不住荀侯了。你去之后,身后事必然极尽荣耀,爵位、谥号都有厚增,许卿配享太庙。并选优秀的嗣子继承你的香火,荫封卿的爵禄。云州料你也放不下,朕也会照顾好,从此云州就是大晋的陪都,与京畿无异,优免五年赋税。荀侯若有什么未尽的心事也只管告诉朕,定不让荀侯留有遗憾。」 高远侯懒得跟他掰扯「受国之垢是国家发生了灾难你来承担,不是说你捅了篓子国家承担」,只是再度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祝陛下成功吧。我没什么遗憾,只是想看看陛下到底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果天下有能担当的人君,谁会不高兴呢?就请陛下把灵光放开。」 皇帝松了口气,他刚刚虽然因为关心高远侯说的话审视了自己之前的经历,但既然下定了决心,他更在意谋划会不会夭折最后一步。为了完成计划,高远侯的配合很重要,她不肯配合自己,自己的计划就有很大的麻烦。好在自己连番安抚,高远侯应该是愿意配合了。看来高远侯果然如重梦所言,是个大局为重的人,自己既然许诺,她也答应了,终于可以实行了。 说实话,真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放开灵光,高远侯再不看皇帝一眼,只往天上看去。…。。 「准备……动手吧!」 她闭上眼,再度睁开,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她好像用尽了力气,天上那只眼睛也跟着闭上,然后再睁开。 三道澄清的目光扫过天穹。 这一瞬间,高远侯的眼睛里流出了血泪,她面容微微扭曲,向后退了一步。 而与此同时,天空中的那只眼睛,似乎也流出了什么东西,似是一道裂纹。细细的裂纹划过了天空,融入深邃的夜色,没人能看出来。 同样,也没人看到,在那满头白发当中,有一根细细的蓝色细线,比头发更细,在微微闪烁。 「收!」 皇帝适时的一声急喝之下,就见那巨大的擎天雷柱突然解体,成为了一大坨雷云,又好像丝绸一样团了起来,化作一道流光,往行天玺中扑来! 刚刚雷光波动的速度是肉眼难见,现在依旧是 肉眼难见,不过刚刚是太慢了,现在是太快了! 雷电爆冲的速度,能有多快? 就是那句,电光火石之间! 众人只觉得眼睛一眨,雷柱消灭,再一眨,行天玺已经亮了起来! 之前的行天玺是半透明的,仿佛一块藏有混沌的玉,但现在已经化作一团光,耀眼至极!天上的球形闪电也不如这团雷光璀璨!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行天玺豪光冲天,下一刻,光华又熄灭,皇帝手里只捧着一团光轮,只见耀眼刺目,连轮廓也看不见。 这应该是…… 结束了? 就这么简单? 虽然收回了国师的力量之后,行天玺变得璀璨起来,看起来确实名副其实成了一件国运重宝,但众人本来还期待,场面会更盛大一些的。 无论是过程也好,结果也好,应该史无前例吧? 刚刚那个表现,甚至不足以在这场烟火会里压轴。 但是,这总是成功了吧?皇帝应该满意了吧? 皇帝也觉得有些茫然,他确实感到了行天玺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这股力量归他支配。感觉好像一伸手就能将其他人碾为齑粉,但这种力量有点虚飘飘的,并没有那种真实感。 这就是他费尽心思要掌握的力量吗? 似乎也没有那么强大嘛。 他有些疑惑的看向高远侯,他心里有疑问的时候,第一个想问的人居然是高远侯,虽然相互之间毫无情谊,连熟悉也说不上,但他却觉得这个人或许能解开他的疑惑。 这么一看,就见高远侯坐在了地上,用手捂住了眼睛,看着很痛苦的样子。这倒是跟重梦真人说的一样:昨晚这件事,高远侯的生命也差不多到头了。 这个老臣是指望不上了,他又看了眼重梦真人,重梦正激动的看着他,一点儿没觉得古怪。 他立刻明白,现在是找不到人释疑的,就算有人,他也不该问:此时问了,就代表计划有可能出现了瑕疵,那就是他露怯了。…。。 现在这种情况,他怎么能露怯呢?必须是成功的。 况且……谁说不成功了?或者这就是十足十的成功呢? 也许是他把剑仙的力量想的太强大、太高不可攀了,事实上,他现在掌握的力量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能察觉到自己本身的护体灵光强大了十倍都不止。 那么,新得到的力量,应该找个人展示一下。不然怎么宣布他的强势降临呢? 至于目标,自然是…… 皇帝的目光越过众人,在寿王脸上停了一下,然后越过他盯住了顺王。 寿王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顺王感应到皇帝的目光,抬头看他,堂兄弟两个对视,各自心中冷笑一声。 皇帝如今大局在握,自然不会粗糙的吼什么「拿下。」叹道:「国师先生已经沉睡,不知何日才醒来。真是我朝一大损失……」 说到这里,他感觉有点阴冷,但也只是感觉而已,也没碍着什么,便继续道:「我是不能立刻唤醒他,但对国师的不敬者,理当问罪。」 众人纷纷暗自凛然,很多人打了个哆嗦:有一小部分是因为这句话意味着皇帝要拉开某种血腥的序幕,更多的是因为:真的冷啊。 皇帝始终给自己开满护体灵光,所以只是微感寒凉,但下面坐着的其他人都觉得有一阵冷风吹过,仿佛三九天那钻入骨头缝的寒风,吹的人栗栗瑟瑟,几个体弱些的文臣都牙冠打战了。 这些打战的人还在莫名其妙,甚至猜测这是不是皇帝的手段,但另一些人却完全警惕起来。 譬如在大臣当中,有一个体格粗大,双目浑圆 ,略有些三白眼的中年人反应最大,几乎要站起来大声提醒: 「有阴气!有天魔要来了!」 此人正是检地司都指挥使曹制邪,也就是天下检地司名义上的老大。虽然现在检地司分属各州,早已各自为政,但京城的检地司至少还在管理京畿地区的阴祸,虽然也不怎么出动,因为京畿被国师压制,已经多少年没有阴祸了。 但曹制邪能当上都指挥使,也不全是钻营运动来的,他有一个检地司人的基本素质,对阴气也十分敏感,刚刚冷气袭来,他猛然就察觉到:这是阴气,是阴祸的前兆!而且规模空前,不容乐观! 就他作为检地司人的观念来说,阴祸比什么都重要,在场的都是王公贵胄,不乏有弱不禁风者,别说接下来的阴祸,就是暴露在阴气里多那么几刻钟,都有可能死。 所以他本能的张口要来报警,但看到皇帝正要雷霆处置顺王,一时犹豫:放任阴祸祸害百官和下面的百姓,和打断皇帝触怒天子哪个更严重? 果然还是……触怒天子吧? 看天子行事的果辣,如今又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还是不要触怒他为好。 反正处置了顺王也就一会儿,等他做完正事就可以禀报了。 他这么想着,于是闭上了嘴。也不止是他一人这么想,其他在场能发现问题的也全都缄口不言。所以皇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继续冲着顺王道:「你也是元家血脉,神宗皇帝的亲孙,固然有错,朕岂忍刀剑加之?你又何苦苟活自辱之?」 这自然是催他自杀。顺王冷着眼看他,突然掉头向后一个翻滚—— 他身后,就是栏杆! 这动作非常迅速,眨眼间,他已经翻出栏杆,皇帝束手看着他,只等他下一步动作。 顺王翻出之后毫不犹豫,从金鼎楼往下跳下! (本章完) 3931434。。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684 来临 众目睽睽之下,顺王翻出栏杆,纵身跳下! 这金鼎楼有七层,近十丈高,若是寻常人跳下去,不管什么姿势着地都一定会没命的! 在场众人不乏低声惊呼声,但没有人上前阻止,都等着这“识时务”的顺王一跳解决今天晚上的混乱局面。皇帝也走上几步,一手托着行天玺,一面盯着顺王。 眼见顺王从上方落下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就能出结果,突然,在众人眼前一片绿色,仿佛绽开了一朵绿色的花。那顺王落在绿花当中,顿时隐没不见! 众人一呆,仔细看时,原来竟是一片树冠。那金鼎楼下不知何时生长出一株巨大的槐树,竟将顺王完全包裹起来。顺王先是落在树梢,紧接着一滚,竟然隐没在树冠当中,就像鱼入大海,再也看不见了。 怎么回事? 他逃跑了? 这大树有问题,是来接应顺王的! 看来顺王还算有心,早在下面安排了同党。 皇帝勃然大怒,喝道:“贼子尔敢!”说着一抬手,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的劈落在大树上! 这一道雷光说粗不粗,说亮不亮,但所有人都被其中暴戾的气息震住了,不由自主往后仰了仰! 霎时间,一股焦糊味儿传来。雷电熄灭,众人看到那株骤然生长,几乎长到了三丈高的大树已经完全变成了焦炭,整个过程都没到两个呼吸时间! 好强大的雷电! 众人心中想起了国师:当初国师就有这样大的威势,无论上一刻在做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指,登时有天雷从天而降,把人劈成焦炭,无论是房屋大树还是地底水中,只要国师想动手,绝对没有人能逃得过。 现在,皇帝也掌握了这种能力了! 行天玺收国师之力,果然还是成功了! 如果说稍有差别,那就是国师可能劈中之后,连焦炭也剩不下,这大树还剩下一大段木炭,似乎威力比之国师还稍有不如,但也可能是皇帝现在还没熟练掌握,也有可能是故意的——故意留下焦炭尸首,让人警醒呢? 虽然说,地下那块焦炭只有纠缠在一起的一坨,也看不出什么尸首来。 众人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国师在的时候,尚有规则约束,只需要循规蹈矩倒不怕雷劈,但是如今在皇帝就不同了,生死皆出于皇帝一念之间。比起规则,还是人难伺候啊。 皇帝扫了一眼,似乎对自己的力量还是不甚满意,但看来顺王应该是真的死了,没能领叫他自戕保全体面的一片好意,还是落得个死无全尸。他也看到了地下呆若木鸡的百姓,一挥手道:“孙指挥,去把场地封锁,把百姓们都分散疏导。还有,这其中必有顺王同党,都抓起来一个个审。” 他口中的那个孙指挥,当然不是检地司的都指挥,而是皇帝亲卫羽林卫都指挥,这也是皇帝信任的将领,今日并没有跟太后来,是暗中保卫皇帝过来的人。这位指挥却不似检地司曹指挥那样五大三粗,反而面目平常,瘦瘦矮矮,平时没有什么存在感。 这时听到皇帝吩咐,他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出来,简单的回答了一声:“遵旨。”便转身下去了。 皇帝冲着下面百姓开口道:“众……”话音未落,眼神一凝。 就见天边,不知何时起了黑雾。 此时本是夜晚,夜色深重,有黑色也不大看得清,但今日是元宵,有好大的月亮,本就比平时明亮,又有万千花灯照的四周灯火通明,皇帝借着灯光分明看到远处天边飘荡着一团一团黑色的雾气,在弥漫着、扩散者,似乎要往眼前扑来。 “什么东西?” 皇帝没见过这个,那种黑雾令他心生不安,脱口而出。 这时,百官当中闪出一人,大声道:“阴祸,这是阴祸!陛下容禀,不知怎的,就在刚刚周围突然诞生了大量阴气,好像有一个魔窟……不,一、二、三、四……至少有十数个魔窟在形成!都聚集在京城周边!这……这可是……” 皇帝认出此人是检地司曹指挥使,京城久不闹阴祸,都指挥使算个透明人,基本上没跟皇帝说过话,但皇帝记忆力出众,还是记下了他的名字,深知此人是阴祸方面的专家,他的判断当然可信。 此时,他立刻想到了高远侯刚刚的警告:失去了国师的威慑,京城这片“安全区”立刻就会崩塌,再加上天魔有心算计,这天子脚下立刻就要变成鬼蜮! 当时皇帝选择“值得”,但他想来,那必然是随着时间一点点崩坏的,还能够亡羊补牢,哪知道如此立竿见影?他倒是不后悔选择,但也知道这必须要重视,立刻喝道: “曹指挥,你立刻带人平灭魔窟!朕在此,岂容这些妖魔鬼怪在京城放肆?!” 平灭? 我呀?! 曹指挥只觉得一阵头大,想问问陛下对数十年没有实战过的京城检地司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但他不敢说,只得先答应下来。 好在皇帝也不是个全一厢情愿的愣头青,道:“除了孙指挥的羽林卫,在场到也有实力还不错的爱卿,朕给你授权,你把他们都调去平乱。重梦,京城的阴祸苗子都是国师处理,伱也多次参与,这时候正用的上,你来做曹指挥的副手,帮他部署剿灭魔窟的大局。” 重梦真人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连忙低头应是。 曹指挥略松了口气,如今的朝廷虽然不如前魏那样文为灵官,武为剑客,军队也称不上精兵,但武将当中还是有不少高手的,文官中也有剑客,哪怕宗室…… 宗室还是算了吧,不说现在正是遭忌讳的时候,就说大部分宗室剑客的实力,除了拿起剑的一刻,平时和剑那是相看两厌的关系,上场还不够添乱呢! 但是好手最多的群体其实是…… 曹指挥不能提,皇帝倒是自己想到了,目光扫过外来的诸侯——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强者,多半是强大的剑侠。 但是,还真不好用,皇帝于是道:“诸位爱卿,人间是天下人的人间,天魔是我人间的大敌,无论是谁,遇到阴祸难道能袖手旁观吗?若是今天天魔攻破了京城,在场的各位皆无立足之地了!” 诸侯之中原有乖觉者,立刻有人出来拜道:“臣等奉诏讨魔,万死不辞!” 皇帝摇摇头,道:“倒不用爱卿们亲自去,你们的亲卫不是没有带上楼来吗?正在楼下列队,倒也方便,不如先交给曹指挥使用。”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诸侯心里都不情愿,这不是一道命令的问题,而是他们要待在楼上,让下面的人跟曹指挥走,肯定要把调动队伍的信物交出去,也就是说自己就被架空了呀,回头还能不能还回来还两说呢。 但到了此时他们要反抗也没办法,因为皇帝的行天玺雷光闪闪,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止是地位最高的人,也是实力最强的人,从各方面都不容他们反抗。 刚刚反抗的顺王什么下场,大伙都看着呢。 这一招一石二鸟,算是把诸侯都踩住了。 曹指挥也是个伶俐人,不容他们多想,一个个上前收取了令箭符牌这些信物,道:“陛下,这些够了,文武剑客不如留下保护陛下……” 毕竟他要是把这些朝臣都抽走,楼上只剩下诸侯、宗室和弱鸡了。只有一个行天玺,未必看顾得过来。 皇帝喝道:“你只管下去平定魔窟,越快越好,朕身边自有护卫。十步之内,必有忠信,这楼上岂无忠臣孝子?纯王爱卿!” 纯王正自忧心忡忡,听到皇帝叫自己,忙起身出列,道:“臣在。” 皇帝温声道:“朕身边由你来戍卫。卿是我宗室中流砥柱,想来爱卿不会令朕失望。” 这可是天大的信任,天大的体面,纯王满口答应谢恩,曹指挥看皇帝早有安排,忙点起了百官中的高手下楼去了。 这一来,楼上只有皇帝、宗室、光杆儿诸侯以及一些实在没有实力的文官了。其中最紧张的自然是诸侯,之前拜见太后的礼仪从顺王那里开头就掐断了,现在大部分人上了楼都没做任何动作,此时只看着皇帝。 皇帝找这些诸侯进京,自然要进行一番操作的,他原计划收取了剑仙力量之后就和这些诸侯来一场“对话”,怎奈魔窟来的太急,外面大战箭在弦上,里面不能乱起来。相反,他还要保护这些诸侯别出什么事,以免添乱。 当下他连续点了几个信任的宗室出来,负责戍卫,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保护起来,顺便把诸侯看管起来。 现在,在剩下的人当中,皇帝愿意信任的还是他元家的人,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其实元家人忠心的人数还过得去,但成才的人并不多,两者交集,筛不出几个来。如今也只好矮子里拔将军,让他们护卫一下文臣尚可,让监视诸侯那是一点儿不济事,还得靠陛下手里的行天玺。 这些被点出来的人当中,自然有纯王世子元盛飞,因为他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亲信纯王之子,在众得力宗亲中年级最小,皇帝对他还颇看重,一上来就给他一个明确的指令:“盛飞,把荀爱卿扶过来。” 元盛飞答应一声,忙扶起一直坐在地上的君侯,发现她眼角的血迹还没擦干净,配合苍老的面容,看这有些恐怖。 皇帝等高远侯过来,看她病骨支离的样子,正要说几句安抚之言,高远侯自己先悠悠说道:“陛下,你后悔吗?” (本章完) 685 无礼 这句话声音不大,也不小,或许后面那些诸侯没听得清,但护卫在皇帝身边的纯王父子都听见了。王飞哪里想到有人这么无礼,汗毛一炸,猛然要回头,却见老爹瞪视着他,连忙学着老爹双目望天,神游万里。 皇帝眉头皱起,道:“高远侯,你如今这样,朕自然什么也不与你计较。刚刚你已经尽力了,现在就好生保养吧。” 意思是伱要死的人了还哔哔赖赖的,闭嘴等咽气上哀荣不好吗? 高远侯并不在意,仿佛真有点“无敌”的样子,缓缓道:“如果陛下后悔,我可以把一切恢复原状。” 皇帝愕然道:“恢复……” 高远侯道:“恢复到了国师还在山上,诸邪不侵,天魔不敢放肆的时候。陛下依旧是九五之尊,你的敌人都被打倒,早已是名副其实的至尊,朝堂的权柄尽在掌握,尚大有可为。只不过国师的力量像以前在紫金山上,一样稳定的保护京城罢了。” 皇帝立刻道:“那不可能!没有国师的力量哪有什么权柄?朕难道是求一个在金銮殿上过家家的吗?” 他盯着远近弥漫的阴气,坚定地道:“朕既然把力量抓在手里,就有善用之而解决问题的准备。朕自己来解决阴祸!” 这时,就听得外面乱了起来,他派出去的人马已经在做事了。 但此时外面的情况不容乐观,眼见天空阴气越来越浓厚,让人想起了前几日雷云罩顶的日子,但是雷云还不过让人恐惧,但此时的阴气已经开始实质上影响人的精神。修为稍微低一点儿的人只觉得从头冷到脚,一股又是森寒又是惶恐的冷意从脚底下升起,一直冲到头顶,仿佛要冲透天灵盖。不少官员顾不得仪态,就在位子上瑟缩起来。 就这,还是在高高的金鼎楼上,有皇帝的行天玺散发着雷光,多少有些庇护的结果,而楼下的百姓、城里的百姓,乃至京畿郊外的百姓状况只有更加糟糕,拿着刀枪的兵卒只能吓唬他们,却不能保护他们。 高远侯的声音再度提高,语气渐渐不好,道:“陛下,要做决定要趁早。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再等一等,错过了时机就后悔莫及了!你心里到底装了多少社稷,又装了多少黎民?” 皇帝本来烦躁不安,闻言突然心中一动,盯着她道:“荀卿,你还有能后悔的手段?” 高远侯叹了口气,有一瞬间似乎有失望之色,但很快就只是淡淡,道:“现在还是有的。只要我想,陛下刚刚的手段都要打水漂。之所以问陛下,是因为我究竟是大晋之臣,生于斯,长于斯。陛下要永绝后患吗?” 皇帝略一犹豫,似乎在考虑某种方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带着几分痛心疾首,道:“荀卿,你为什么信不过朕呢?” 高远侯此时双目光芒湛湛,眼下血痕初干,仿佛在审视他,缓缓道:“我正是还想相信陛下,才希望你做出决定的。毕竟陛下是万民之主,不是吗?” 皇帝恼怒道:“你说你是大晋之臣,我怎么没看出你有一点儿恭顺之心?你这是和朕说话的态度吗?如今看来当年太后做的不错……” 两人已经向着吵架进发,突然一阵心悸的压迫感传来,只听“噗通”、“噗通”几声,楼上有的文官摔倒在地,浑身抽搐。 天上,阴气最浓郁处陡然开了一个口子,钻出一个怪物来。 那怪物就像一条蚯蚓,是柔软的圆柱体,头伸出来了,身子越伸越长,但尾部还没有出来,它出来的方式就像从一口井里往外拉绳子,在没拉到尽头之前,谁也看不出它有多长。但现在拉出来的形态已经从蚯蚓渐渐地越变越想盘在肠道里的蛔虫了。 而且,这巨虫长着嘴,或者说叫口器。它除了前端有巨大的口器,每隔一段身躯就张开一个口器。口器里密密麻麻长着两圈牙齿,一圈向外翻,一圈向内扣,只这牙齿密密堆叠的样子,就看得人密集物恐惧症也要犯了。 这样的庞然大物,即使在夜空当中也看得清清楚楚。何况金鼎楼最顶上的观星台视野非常好,那巨大的虫类就在头顶,似乎一垂下就能把在座的紫袍金带吸入那可怖的口器里。 震撼人心! 在场的众人凡在朝中的不管是文臣还是宗室哪里见过这个?纵然是诸侯见过的世面远比朝臣广阔,此时也不由发慌—— 越是知道深浅,反而越发慌了。因为这些剑侠可以感受到这个天魔的强度,绝非自己所能对付。 绝不是普通的大天魔!就算不是剑仙级别的天魔王也差不了多少! 这种天魔怎么会降临人间呢? 而且…… “怎么没有界火啊?”诸侯中有人率先意识到问题,脱口而出! 界火,就是天魔跨界而来受到世界意志压抑而燃起的火焰,带着界火就说明是异界生物,界火能压制外来者的等级,即使是天魔王也能被数个剑侠联手压制乃至杀死。这是每个上过前线的剑侠都知道的常识,诸侯除了宗室都是曾经在前线奋斗过的。 可是,这强悍的天魔王周遭是没有火焰的,难道说这家伙竟被世界所接纳了? 那就是说眼前有完整的剑仙级强者了? 惹不起,惹不起! 剑仙级别的强者只有剑仙来招呼,所以那些诸侯一起把目光汇聚到了皇帝那里: 陛下,看你了! 往常这种邪魔都是国师负责应对的,你刚刚拿了国师的力量,怎么也该露一手吧? 如果证明你果然有正面击败天魔王的力量,大伙臣服你又如何? 皇帝感受到了各种期待的目光,有挑衅的目光,也有单纯求助的目光,这都是他应该回应的、回应之后会有所收益的请求。 但是,他心里其实对这些目光不屑一顾,他真正想要回应的是…… “高远侯!”皇帝瞪着眼前这老太太,一字一句道:“朕说过,真会解决后来的麻烦,岂有虚言?你给我看仔细了!” 高远侯一怔,道:“陛下,这不是一时冲动的事……” 她不说还好,说了更令皇帝气冲斗牛,喝道:“畜生,胆大包天!拿命来!” 随着他的一伸手,一根粗大的雷光柱冲天而起,往那巨大的蚯蚓处冲去! 众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澎湃浩荡的力量,那股毁灭性的气息迫人眉睫,或许是因为距离更近的缘故,众人只觉得这股力量压迫感一点也不比天上的巨虫小,甚至更强大! 那雷电何等迅速,随着皇帝大喝眨眼间冲到了巨虫身前,然后…… 擦身而过! 射偏了! 皇帝断没想到如此,一时怔住,没有持续催动力量,那雷光顿时熄灭了。 他一时顿住,周围也是鸦雀无声。 这时,背后有人冷静道:“陛下第一次使用力量,有失误也可以理解。那长虫虽然很大,但与天空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很难瞄准。” 皇帝听了有些羞恼,显然他以前没有自己失误别人还不紧不慢的解释的经历,这不用问只能是高远侯了,天下间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 就听她依旧不紧不慢道:“眼瞄不如手瞄,手瞄不如心瞄。陛下不用先用眼来找物,再用手来追眼,再用心来躯手,直接用心锚定那天魔,雷电自会从命。”紧接着她又讲解了几个出手的诀窍。 她的言语当然还算平和,如果当做老师指点学生那还真是非常客气了,但考虑到她是说给皇上听的,未免太过无礼,那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分明还是师徒之间的指导。哪怕皇帝小时候上课的太傅,也绝不敢用这种口气做指导。 倘若是以前,皇帝自然听不进这种话,刚刚他还恼羞成怒来。但他刚刚射歪了之后,陡然紧张起来。尤其是高远侯再三重复如今的局势紧张,渐渐给他施加了不少压力,此时自然就希望得到帮助,想要抓到一根绳索,听到高远侯明确的告诉他该怎么做不由自主松了一口,照做起来。 王飞看着这情况,十分震惊,纯王连忙又给他使眼色,叫他不许露出意外神色,更不许胡思乱想。也就是高远侯现在这种情况,完全不怕秋后算账,因此想要怎么做便怎么做。如果王飞以为是常态,将来失了礼数,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得不说,皇帝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学习新知识也很快,不过几次就掌握了诀窍。高远侯收敛了之前的姿态,鼓励的微微一笑,道:“陛下已经学会了,再试一次。” 皇帝很高兴,又看了高远侯一眼,高远侯很确定的点点头:“陛下没问题的。” 皇帝嘴角微微一瞥,抬眼一看—— 下一刻,一道雷电毫光洞穿了那远处蜿蜒的身躯! “打中了!”皇帝回头再去看高远侯。 高远侯竖眉道:“没完呢,还差得远,加大力度。” 这句话更加不客气了,皇帝却没有在意,因为他看到了在天上,那巨虫虽然被雷电击中,在空中抽搐,但紧接着调整了角度,竟大张口器,把雷电吞了下去。 “它能吞雷电!”皇帝有点急了。 高远侯坚定道:“那就让它吞,再加倍,用更多的雷电打过去!没关系的,国师的力量足够灭却这怪物!” (本章完) 686 新剑仙 听了高远侯的话,皇帝一下子镇定下来了。 其实他本身也不是经不得事,容易六神无主的人,相反城府不浅,也曾练得喜怒不形于色,只不过以往面对的都是暗潮汹涌的政治斗争,争执在口舌之间,尚未见过如此物理意义上的大场面,又没有掌握强大力量的经验,一时被镇住了,到高远侯提醒了他一声,他心里有了底,当即加大了投入,雷光陡然粗了一倍,直直的穿入那巨大的怪虫口中。 怪虫大口吞咽,仿佛口中盛着一个宇宙,雷光却是源源不绝,也是看不到尽头。 雷光柱就像一根拔河的绳子,一边是人间至尊,一边是史无前例的天魔王,双方都陷入了绝不能后退的力量消耗中,只看谁能发挥出更胜一筹的力量,将对方如洪水一般倾覆。这根绳子中间没有标志物,不知道天平倾向于哪方,只有完全胜利才能揭晓答案。 此时皇帝的身躯被雷光照亮,黄袍几乎被映照成了纯白色,他看起来比之前明亮、强大,仿佛天神一样。 众臣看到他的样子无不暗暗震撼,就算有人见过大场面,但执掌这场面的人是皇帝,终究是不一样的。 有人心里突然想到了国师。 虽然很荒唐,但是往日众人心中国师的震慑力远胜过皇帝,那是来自绝对力量的绝对威慑,之前皇帝没有这种威慑,他更像是一把椅子,一个玉玺的化身,本人面目模糊,那玉玺之前甚至还是太后在用。 当然,众人也没见过真正的国师,他们对于国师的形象其实也不过来源于某种对力量的想象。 但在这个时候,御雷战斗的皇帝与想象中的国师形象渐渐融合,大晋的最高权力和最强力量渐渐在他身上融合…… 形成了一种质变。 终于,在雷光持续不断的轰击之下,胜负出现端倪,那巨虫开始挣扎,扭动,似乎要逃离,但雷光再度加大了输出,把它像钉子一样钉在虚空中。 “轰!” 下一刻,那巨大的怪虫突然分裂成几段,其中几段霎时间被雷光淹没,而另一些部分则往各处散开,浩荡的虚空中,那些残片非常渺小,几乎不可目视。 赢了? 皇帝心中一喜,第一反应要回头去看高远侯,就听高远侯道:“左边。” 他一怔,手肘被人推了一下,来不及消散的雷光立刻倾斜,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只见雷光擦过之处,一个虚影浮现,正是那巨虫,此时它似乎短了一些,身形稀薄了一些,但恐怖的外形没有大变,被雷光扫过之后再度歪了一下,断了一截身躯。 皇帝怒道:“这怪物和蚯蚓一样,断了还能活?果然是天魔怪物!还要跑?往哪儿跑?” 高远侯冷静道:“一个怪物不算什么。陛下的雷光其实克制所有天魔,但就怕……” 正在这时,只听得外面嘈杂声大起。皇帝稍微一低头,就看到低空弥漫的阴气正在地面三尺左右聚合,聚合出一个一个的小漩涡,像是那怪虫来处的袖珍版,从那些小漩涡中往外爬的正是各色的怪物。 这些小漩涡不仅仅在紫金山下,更遍布京城,金鼎楼地势高能俯瞰城内,粗粗一扫,竟不下上百! 短短片刻,京城就将出现数百个天魔,至少也是剑客级别,说不定多是剑侠级别的大天魔! 皇帝这才知道所谓“鬼蜮”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事实,而联合自己的天魔势力也绝不会给自己反悔的机会,立刻就会加倍的讨还账来。 这个时候,他再度想到高远侯的那句话:“陛下,你后悔吗?” 他依然不后悔,只是不能无动于衷。 他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高远侯直接在他身后开口道:“之前国师凝结的雷云陛下还记得吗?那应该是剑势的应用。以大势压阴气定然有用,最不济也能迅速地大范围的雷电攻击,总比一个个雷电攻击快些。” 皇帝得到他提醒,连忙将心神压入行天玺中,他掌握了行天玺,有些东西自然就会了,不片刻就见天空云气弥漫,乌云从金鼎楼起往外蔓延,速度一点儿不慢。云中雷光滚滚,在雷云所过之处,浓郁的阴气果然被驱散不少。 皇帝心中稍松,回头看一眼高远侯,道:“朕还以为你会问……” 高远侯神色冷峻,道:“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把麻烦处理好吧!” 皇帝一时无言,将心思放在京城当中。 作为皇帝,他从没有战斗过,最多是有知识储备,这时候掌握行天玺也是慢慢琢磨出力量的使用方法来,他悟性不差,刚刚学会了“心瞄”,就尝试代入雷云,俯瞰这些漩涡以确认目标。 “哗啦啦啦——” 几乎一声整齐的雷劈声,雷云当中同时劈出数十道闪电,往那些正在成形的漩涡中劈去! 竟有一大半劈中了目标! 这些小漩涡规模无法和巨虫相比,大部分受了雷击仿佛冰雪被泼上了一锅热油,啥时间消融。也有一部分本身好像有了灵智,及时散去阴气,避过攻击,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真不错啊!” 这一声却不是来自高远侯的鼓励,而是王飞脱口而出的感叹。 刚刚凝聚的雷云,一下子上百道雷电,数十道劈中,消灭了几十个目标,这个成功率真的不差! 如果是国师在此,他是这样的成功率当然可算是失误了,但这是皇帝第一次出手群攻,他才掌握行天玺半个时辰,根本不懂什么叫剑势,才刚刚学会了瞄准!连群攻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这种情况下还有这种成功率,简直可以算惊艳了!难道说皇帝是个天才? 王飞惊叹一声就闭上了嘴,他还没资格赞许皇帝,皇帝也不需要他的称赞。 再来一次应该就行了吧? 国师执掌力量一次就好,皇帝执掌力量则两三次,反正最后都能灭敌,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这时皇帝也兴致勃勃的打算来第二次发动了,这种打地鼠的感觉还真挺不错的,做皇帝生杀予夺并非奇事,但一个念头天雷降下,瞬间予以毁灭,见效奇快,却是直白痛快的舒爽。 手握凶器的强者比起金銮殿的皇帝,顺我者昌这方面或有不如,逆我者亡却是大大加强了。 他自觉掌握了诀窍,也就不问高远侯的意见了,自顾自的发动下一次进攻。 然而,他却不知那位高远侯如今也正自心神不宁。 心神不宁的理由却十分虚玄: 会不会……太顺利了? 不管是这怪虫也好,这阴气漩涡遍地开花也好,只能说比较棘手,绝不能说无解。 这样的力量如果国师尚在,几乎可说不值一提,即使国师缺位也难有绝大作为,皇帝掌握国师一脉的力量,这不是可以预见的事吗?怎么会不做准备予以更有效的打击呢? 或许已经做了? 近似剑仙的天魔王只是开胃前菜,真正的底牌在后面? 是什么? 按理说对方有底牌她也不怕,她也准备了底牌,而且是掀开就堪称“王炸”的底牌,是足以应付任何情况的。 但是……不能识破对方的暗手,总让人心中不踏实。 仔细想想,如果是自己,要取得决定性的胜利,需要做什么? 派更强的力量下来,强势镇压么? 要是能做到当然好了,兵强马壮怎么会输呢? 可是这伙天魔的人手应该也不是无上限的,最简单的道理,倘若他们早就有碾压国师的力量,那又何必忌惮什么国师呢?花费那么多心思迂回搞掉国师,不如想什么时候杀过来就什么时候杀过来好了。 要知道,最终拿下国师的决定力量可还是皇帝出的呢,还不一定是真的镇住了国师,还有一点因为被守护的对象背刺心灰意懒主动退出的意味。这么说对方的绝对力量是不足以正面硬撼国师的。所以那个趋近于剑仙的天魔王已经趋近于主力了。纵然还有高手,应该在级别上也不会超出太多了。 以这样的实力,却这样积极地推动皇帝收回国师的力量,他们有什么把握皇帝收回力量之后就可以对付了呢? 按照一般想法,应该是趁着皇帝限制完国师,却又没能收回力量的时候先一步发动,让上一个剑仙消失,下一个剑仙来不及诞生,中间空挡足够用了,可是他们却没那么做,等到皇帝完全收回了力量才发动,这不是给自己增添麻烦? 除非另有目的。 那应该是…… 突然,高远侯再度睁大了眼,开始上上下下打量皇帝。 皇帝感觉到了被打量,他正享受强大的力量,只觉得无所不能,突然有被窥视的感觉,顿觉不爽,眉头皱起,倒是没有直接开口斥责,只道:“荀侯!” 突然,就见眼前金光一闪,耳边听到她大喝道:“小心了!” 高远侯化作一道金光,将皇帝扑倒。 这个速度太快,快到了什么祖宗灵光,什么雷电,都不可能达到的极致速度—— 那是天下间最快的速度! 显然,负责保护皇帝的纯王也没反应过来,但有人替他反应了,一股巨力扫来,把这个称霸一方的剑侠踢开老远——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一个阴影破开楼板,划破空间! 那是一把弯弯的巨刃,形如镰刀! 一瞬间,金鼎楼被一把巨大镰刀从下往上劈成两片! (本章完) 687 上策 轰隆—— 偌大一个金鼎楼,被一把镰刀竖着劈着两半。 这一刀从地基劈到屋顶,最后到达天台。 从刀口来看,那镰刀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从地下暴起,一直劈到楼上,镰刀锋利而巨大,所过之处,无不应声而断。因为太过锋利,镰刀过后,那做金鼎楼竟然还在原地,保持裂开的状态,仿佛被拆开的积木,远远看去像某种奇观。 皇帝在高空看着这一切的景象,不由得目瞪口呆。 他此时正浮在空中,被一个老太太用单手抓着,好像一个挂坠一样挂在空中。 就在刚刚被袭击的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道光,被阳光晃得眨了一下眼睛,下一刻就已经到了数百丈的高空,这挪移的时间连睁眼闭眼的时间都不够。皇帝现在想起来还是蒙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只知道,那镰刀的到口在他脚下,如果他留在原地,那就应该和楼一起变成两片了。 “荀卿……”皇帝惊魂未定,哑着嗓子道:“亏你……” 高远侯盯着金鼎楼,神色肃然,道:“刚刚是我的责任。我应该时刻观察周围的情况的。毕竟比起国师,你才是最大的破绽。” 国师的力量在那里摆着,如今也只是转移,无论什么时候也不好对付。但是之前的国师是全方位的强大,作为资深剑祇和一个真正的剑仙一般无二,但皇帝夺走了他的力量之后,只能把国师的力量凝聚在一个道具里,那国师的力量其实就没有主人了,任何人夺走就可以使用。 当然按照皇室的规则,这份力量并不是谁都能用,行天玺本身就是为皇室量身打造的重宝,只有最合法的正统的执政者才能动用。之前是太后和皇帝,现在只有皇帝才能动用。若没有这个条件,皇帝也不会信心满满的执行这个计划,不怕给他人做嫁衣。 但是没关系,这就是像太祖庇佑灵光一样,有皇帝认皇帝,没有皇帝认的人就多了,只要皇帝死了就行。 这种情况早该想到的。 高远侯有些后悔,皇帝不懂,她应该想到的,可以她没有实时观察的周遭,差点让对方得手。 可见,就算有了明见万里的眼睛,也不是谁都能用好的。 皇帝急道:“他们的目标是朕躬?那朕要怎么办?要……” 他往那金鼎楼残楼看了一眼,又情不自禁的回头看了一眼京城。 高远侯盯着镰刀,道:“我有上中下三策……” 皇帝真急了,怒道:“这时候你还搞这一套?上策是反悔吗?中策是什么?” 高远侯道:“中策是反悔。反悔的话从国师的力量镇住紫金山开始,那些天魔无法入侵,不过敌人还在,只是由明转暗。没有办法追踪、消灭他们,幕后黑手也还没登场,没有情报,等着他们下一次攻击我们再寻机对抗。下策,我送伱回去,你别管这边了。陛下是天子,坐镇京城最少有个稳定人心的作用。其他人没有能代替你的人,你在皇宫里呆着,用国师的力量团团保护在周围,应该没人能强杀了你。” 皇帝略一思索,道:“上策呢?” 高远侯道:“去战斗。” 皇帝“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 高远侯声音镇定如平湖,道:“陛下,就像你答应的那样去战斗。力量在你手里,如果你这次逃避,以后更没有机会战斗。再强大的力量你不去动用它也不是你的。只有你握住这份力量战斗,杀死敌人,不但获得了安全,而且也彻底获得了力量。” 皇帝脸色发白,呼吸粗重。 高远侯继续道:“人君唯优与不敏则不可。优则亡众,不敏不及事。我相信陛下有人君的潜质,聪明而勤奋,也展现过果决。然此时正是见真颜色的时候。在政治斗争中的果决不过能杀害对手乃至无辜的人,面对敌人的果决却能保护子民和江山。你可是说过你的目标是保护他们。难道陛下之前的果决只是表象,骨子里仍是干大事而惜身的庸才吗?” 皇帝吐出一口气,道:“朕一身干系社稷……” 高远侯侧过头。 皇帝继续道:“岂能弃社稷于不顾呢?荀卿,你教教朕,该如何去战斗?” 高远侯微微一笑,道:“陛下,您还记得国师是如何战斗的吗?” 皇帝稍作回忆,摇了摇头,道:“我没见过他真正战斗。” 高远侯叹了口气,道:“看来是没有捷径了。那么就像一个剑客,一个剑侠那样战斗吧。用最强的剑法……” 她用最简练,最精准的言语简单的将剑客、剑侠与剑仙的思路交代一番,皇帝边听边想,有些所得,但仍觉得没有把握,但又说不出退缩的话,不由得紧紧握住行天玺,手心出汗。 最后,高远侯道:“陛下,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尚还年幼,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却还肩负着一县安危百姓的安危,所以当时我也只好莽了上去,侥幸赢了,才一步步走到今日,这都是第一次努力拼搏获取胜利带给我的勇气。过了那一关之后,就没什么可阻挡我的了。今天陛下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肩负的却是人间万民与社稷苍生,我想陛下是天子,得天之佑,自然也能攻无不克。从今天之后,就没有什么能阻挡陛下的了。正如陛下所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祝陛下旗开得胜。”说罢拱手为礼。 皇帝点点头,道:“荀侯想说,朕今日若赢了这一场,便有了力量的来源?当年太后逐走你,留下寿王,如今想来真是铸下大错,当年若有荀卿为太傅,今日朕可能就不必如此忐忑不安了。” 高远侯微微一笑,道:“太后当年并没有做错。并不是谁都能有陛下这样的容人之量。若当时留下,今日更无再见之日。” 难得她称赞皇帝,皇帝忍不住暗喜,指着下面的金鼎楼道:“这里还有众臣工,就请荀侯护持了。”他也不管这老太太还能不能护持这么多人,反正他现在只能把后背交给最信得过也最有能力的高远侯,其他的想不了那么多。 “行天——” 皇帝的心神完全沉入,以感悟剑心的方式沟通行天玺,下一刻,雷光迸发! 这一回,不是蓝中带白的暴戾雷电,也不是金煌浩荡的庇护灵光,而是两者结合甚至交融的一种雷光,明明是雷,却是白金交织,冲天而起。 雷电当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无上的庄严、无可比拟的辉煌,以及似乎与之不太融洽但在渐渐融合的难以言喻的暴戾,那是…… 天罚! 大道无情之鞭!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天罚,但很多人仰望那雷光时却想到了那传说中的天劫雷罚: 煌煌天雷,代天行道,涤荡人间,诸邪退避! 在雷光中,依稀可见皇帝的影子,他的身边卷起天罚风暴,他就是风暴眼,任周边如何狂暴,他稳稳地站住,如真神一样永恒。 之前的行天玺此时漂浮在皇帝身边,如一件随行的背囊,而他手中出现了一把雷光凝结的剑。 虽然也是金雷中凝结出来的,那把剑尤其辉煌璀璨,凝聚着天罚的一切玄奥——那是一把天子剑! 天子,是天下之天子,如今天下是剑者的天下,身为天子怎么不带剑呢? 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天子举剑,雷光随剑而动,向下方劈下! 此时,一把镰刀从金鼎楼弹出。 镰刀,就是镰刀。 那不是某个人、甚至某个鬼握住镰刀,而是镰刀本身弹了出来。它就像故事里的镰刀精,虽然完全没有人形,却拥有自主行动的能力。 这把镰刀完全展开约有数十丈长,甚至超过了金鼎楼的高度,完全看不出它是怎么藏在金鼎楼下的,以它的长度与那剽悍的锋利,稍微倾斜几刀,就能把还剩两半独立的金鼎楼细细切做臊子。 好在,它应该是对那些残骸没有兴趣的。 它的使命始终是皇帝,虽然没有眼睛,但它知道皇帝已经到了头顶,因此刀刃凝聚出锐利森寒的冷光,向上劈—— 没有劈出! 因为皇帝的剑先到了! 从高空劈下来的一剑,说是剑光,又或者雷光都不准确,那是皇帝降临的第一道天罚! 劈中! 刺啦一声,就好像在空气中擦出了火花,镰刀带着它凝聚着的冷光一切霎时间燃烧起来。金色的天雷完全吞没了它,让它在雷光中化为一个模糊焦黑的轮廓! 可能在最开始的那一瞬间,镰刀是想要挣扎的,但那一瞬间太短暂了,雷光披在镰刀刃上,不管它是真的镰刀还是象形的镰刀都是完全无法抵抗的,在下一刻已经烧得失去了形状,在低空中化为了一团模糊的渣滓。 高远侯冷眼看着,就要张口,稍微提醒一下:“后面——” 但没等她提醒,皇帝竟然自己察觉了,却没有完全转身,而是微微侧身,自然而然转了九十度,一道金雷往后斜劈! 虚空中,一条类似于刚刚那怪虫的怪物刚刚显出半个身形,竟已经被雷光劈个正着! 中! 又是一次毁灭! 这金雷展现了比刚刚天雷更强大的破坏力,几乎一瞬间就将那怪虫冲没——几乎是不堪一击。 “看起来把国师的力量收回行天玺可能是这力量真正的用法,融合了国运和皇帝的威严,上限要远比天雷单独分出来使用上限要高。只是制度虽然这样设计,却太考验皇帝了,以大部分皇帝的素质,根本无法用这种力量来战斗,连战斗的勇气也没有,还是乖乖受国师保护为妥。”高远侯退到了更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白发在空中飘扬,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儿老态了,简直和人前的高远侯判若两人。 “但愿我的选择没有错。” (本章完) 688 尝试 高远侯浮在半空,仿佛一只海东青一样俯瞰战场,没有像她答应的那样去救援金鼎楼里的众臣。 当然,这也不用她救,她是安排了后手的,自然有人在危急时分将那些真正不适合呆在这里的文臣送走。不过要送出去容易,再接回来得需要点运气。 只能说,她安排了很多后手,今天她能露面,就是把大部分情况都考虑周到了。虽然她只是一个人,但安排在各处的不止一个人,每个人都很关键,都是一个后手。 现在她留在高空,其实自己也是一个后手,而且无人替代,是最后一重保险,也就是传说中……后悔药! 也就是上策、中策、下策中的中策。 现在正在用上策,但她还有最后一次使用中策的机会,打通时间的壁障,强硬的翻转,不但能把国师的力量禁锢回去,还能把这一片时空完全扭转一时三刻,这可不是刚刚她加速雷电的那种小打小闹,而是真正拥有颠覆的力量。 这甚至不是她手中的剑能做到的,而是一个一次性的宝物,天底下唯二的机会。 本来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做的。 对于计谋来说,虽然说分上中下,但是并不是说上策强于中策,中策强于下策。从谋士的话术来说,上策是激进的,高投入高风险高收获,下策是保守的,低投入低风险低收获,而中策相对均衡,一般的主君都倾向于采纳中策,谋士说不得也想推的是中策。 只是这回皇帝选的是上策。高远侯可以推中策,按计划采用更稳妥的方法,但是她心念一动,答应了皇帝去战斗,鼓励他去战斗。 原因有很多,比如说如她所言,中策确实是能治标,可以迅速让场面风平浪静,但不能治本,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因为敌人一开始就存在,持续的存在,幕后黑手天魔组织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早早埋伏在左近,可能这一次只是他们发动的一个窗口,就算关了这扇窗,他们依然还在窗外窥探。不给他们这个爆发机会更找不到他们,消灭不了敌人。甚至不能知道他们还打通了什么关节,控制了什么人,比镰刀、怪虫那些已经现身的怪物隐藏更胜的是什么东西。 下次他们卷土重来,这边掌握的消息可能还没有这次多,而且也未必有机会推动形势,让皇帝以国师的全部力量为局势而战了。 如果这一次能够彻底的消灭敌人,一劳永逸,其实也是不错的,脓疮挑破之后把脓水挤出来,才能彻底痊愈,不然留着脓疮越拖越大,等到溃烂时,或许就无药可救了。 还有的原因是,可以皇帝先入场,将先锋打得溃不成军勾出后面的黑手来,就算最后打不过也可以最后再反悔,上策叠中策,简直是开挂的玩法,何乐而不为呢? 又或者对面翻出牌实在太大,就算翻回去都后患无穷…… 那她就翻另一张牌,也是早早就准备好的暗牌,要说比逆转时空还强大则未必,但却是另一个方向的胜负手,同样是只有她能掏出来得牌。 既然要做这种大事,没有一张又一张的底牌怎么能安心呢? 这就是他……她高远侯的手段! 但归根究底,让她坚定的尝试激进上策的原因是…… 难得看到有志气、有勇气的皇帝。 稀缺物种啊。 天下间有大义大勇者不少,同时是强者的概率还可以,但兼有皇帝身份的可能性就太低了。 以至于她都想放下成见,看看这个皇帝的成色了。 她对皇帝已有成见,纵观这一段时间的表现,此人是个野心勃勃、阴鸷果辣、不择手段、翻脸无情、刚愎自用、死不改悔的家伙。人品可以说在常人以下,她是绝对不会和这种人交朋友的。 唯独…… 做皇帝的资质好像还可以。 虽然他一通操作猛如虎,弄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一番筹谋给人做了垫脚石,看样子脱不开志大才疏四个字,作为皇帝也不怎么样的。 但当险些被杀过后,皇帝坚定地选择去战斗,还是让高远侯改观了。 这或许是因为高远侯说的:“人君唯优而不敏为不可”,皇帝的决断明快有人君之象。也或者是因为……同性相吸? 皇帝的某种坚持,让他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这种像未必就是好事,也可能是中二爆棚的幼稚,是每个少年人都会沾染上的,但高远侯还是想在手中握有一个后悔药的时机试一试,把最重要的一环托付给皇帝——万一能成呢? 或许皇帝的阴鸷与急躁是来源于没有享受最好的教导,没有才识过人的人杰为他指路,所以只跟太后学会了抓权,只跟寿王学会了狗斗,只跟国师学会了冷漠,所以才成了如今这模样呢?老实说他凡是能学会的技能,都还算出类拔萃了。 再有一个,凡事怕对比,今天晚上寿王、顺王、太后以及在场其他宗室、诸侯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表现的形形色色,丑态百出,让人突然意识到,即使皇帝没人教,掌握的资源可能还不如一方诸侯,他的表现依旧是高出侪辈的,矬子里拔将军的话,皇帝还真的可以当个皇帝。 如果把需要一个人来稳定天下,不说那些隐没草莽尚无姓名的豪杰,就眼前来看,皇帝……还真不算差的。或许就在眼前诸侯群中,尚有面上低调蛰伏,其实胸有韬略的英雄或枭雄人物,但高远侯这双眼睛没看见,她没看到关键时刻有挺身而出的英杰,她只看见皇帝这个选择。 如今她虽不在乎改朝换代,但也知道出一位文治武功的真英雄大豪杰的概率就像是拿网子去海里捕鱼,能捞上大鱼算抄上了,并不是常有的。而且就算有,也不知要捞上几网,捞上几次。就说她交游数年,也认识几位人选,不是天不假年,就是比皇帝还“望之不似人君”。说不破不立容易,但不知道由谁而立,心里总是不保底的。 出现了一个机遇。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 当京城面临危机的时候,或许能够造出一个掌握最强力量力挽狂澜的皇帝呢? 大浪淘沙方显英雄本色。 皇帝答应了去战斗,他也确实去战斗,但现在的战斗仅仅是开始而已。第一次点头答应不算什么,年轻人都有放手一搏的勇气,他现在还在摧枯拉朽的胜利,那么越战越勇也不说明什么。如果幕后黑手来了,把他打得丢盔卸甲,哭爹叫娘,他受了挫折选择败逃躲藏再不敢出头,那说明他刚刚的豪言壮语和壮阔蓝图即使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暴徒掩饰自己荒唐妄为的谎言,至少也是一个毫无自知之明的幼稚鬼的不切实际的妄想罢了。 那高远侯的后悔药就是为那个时候准备的。 那时对高远侯来说,不过是计划稍微拖延,但依旧可以推进,唯独对大晋来说就算完了。 虽然即使如此,高远侯不会觉得可惜,也依然有退路,但一个大王朝的崩解终究是要掀起巨浪的,黎明之后虽然会有太阳升起,但黎明是非常黑暗的。偏偏她自己不能在人世间久耽,也没有做大事的精力,那时只能只能指望一位五百年一出的人间豪杰从头收拾河山了。 不世出的大英雄和能任事的小皇帝,人间总得衬一位吧?满朝朱紫,四方豪杰聚集在金鼎楼,正逢灾乱,并没有这种大英雄挺身而出,皇帝也没有退缩,凝聚天子剑斩妖除魔,那么看来还是小皇帝领先一步。 那就试一试吧,元盛宸。 高远侯在空中静静地看着,置身于所有人的最顶层。 她的眼睛非常清澈,并没有那种耗尽生机只剩下最后一点光亮的疲惫,也没有那种久经风雨看透世情的洞彻,就像少年人一样干净明澈,充满了好奇心和期待。她似乎还是有一些振奋的,但并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皇帝这样的所向披靡并非常态,下一阶段才是最要紧的。 此时她正在复盘一向所见:灰色的大花、蚯蚓一样的巨虫、割草的镰刀,哦,还有他乡遇到的卷心菜……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似乎都指向某种元素,就是…… 会从天上来吗? 和还在专注战场的皇帝不同,经验更加丰富的高远侯在上下扫视战场,企图找到那真正的黑手要出现的通道。 要知道这毕竟是人间,无论如何强大的外来者也不能无声无息的潜入,至少要有阴气郁结,积蓄足够的力量,引起风暴,再打穿世界屏障。但那第一波爆发的阴气在皇帝一通雷劈之下已经消散了大半,剩下那些浮荡在空中,就算是聚集在一起能不能再引下一个巨虫都两说,大概是不够开一个更大的口子了吧? 那不是天上,难道是地下? 高远侯一挑眉,又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有一双世上无双的眼睛。 那么,就看看…… 她刚刚睁大眼睛往下扫视,就有所发现,看到一个不寻常的目标,自然皱起眉头: 是他? 原来他在这里! (本章完) 689 奸臣 皇帝在高高的天穹化为雷光,仿佛雷神一般大杀四方,举重若轻的打败那庞大到不可想象的怪物,在下方被一众兵卒分割包围起来的众百姓只看得神驰目眩,满目敬畏。 这些百姓眼里,皇帝本来就是带着几分神圣的,皇帝和天上的神仙一样都是高不可攀的人物,此时看到皇帝在战斗,自然加深了这种印象,同时,百姓也知道皇帝是与邪魔在战斗,正邪分明,心里自然极其期盼皇帝获胜,情绪渐渐靠向皇帝。 毕竟,坐在神龛里的神仙和救苦救难的神仙还是完全不同的。后者除了敬畏还能收获崇敬和爱戴,这就是所谓的“民心”了。 眼见皇帝越战越勇,能从邪魔手中保护自己,被分别疏散出去的百姓都忍不住停下来激动地呐喊欢呼,甚至哭了起来,复又被推着离开,而还来不及疏散的则都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愚夫愚妇……明明是皇帝惹出来的祸事,他不过是在处理自己捅的篓子,甚至还没处理好,你们居然还感恩戴德起来了,活该你们是蚁民草芥。” 在百姓群中,一个穿着打扮不起眼的年轻人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深深地厌恶和憎恨,他不仅仅是憎恶这些不辨是非的蚁民,还憎恶那不合时宜简直就像来配合皇帝刷声望的怪物,当然最憎恨的还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只是他绝不敢说出来,只在肚里连连嘲讽,毕竟他也刚刚才死里逃生。 是的,别看他现在不起眼,脸色黝黑好像风吹日晒的小民,其实他片刻之前还在金鼎楼上叱咤风云,险些成为天下至尊的。 这位青年,当然就是顺王。 就在前一刻,这位顺王殿下不接受自裁的命运,冒险跳下了金鼎楼,藏身在一株槐树当中,紧接着皇帝的雷电劈来,把大树劈成了焦炭。人人都以为他死了,但殊不知他早就安排了退路,那槐树中有一个替身剑法,正好将他换了出来,这一次侥幸非常,前脚离开,后脚藏身处就被雷击,稍微晚一刻他就已经没救了。 如此死里逃生,他迅速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旧衣服,涂黑了脸,混入了百姓当中,这才逃过一劫,但也只是逃脱了眼前的性命之忧,后续的大计暂时就不用想了。 此时他心中固然愤恨到了极致,却也难免沮丧,想想之前和左右勾画宏图大业有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失落。他甚至有些怨怪自己身边那唯一来接应的忠臣安先生:虽然我知道你的忠心,但伱不是以智谋著称的吗?往日指点江山,弄得好像是什么算无遗策的大才一样,结果从一开始就中了人家的圈套,谋划了个笑话,你还好意思当个谋臣呢?早知道还不如被国师调理成咸鱼呢,至少如今不失荣华富贵,不似今日凄凄惶惶无处安身。 当然,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他还不至于和眼前唯一一个忠臣翻脸,只是也没心情再礼贤下士,便背转身子不去看安先生。 这时,就听有人道:“公子爷。” 他一怔,反应过来是叫自己,而且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一回头,就见人群里挤着一个久违的熟人,吃惊道:“你……” 这人头戴斗笠,斗笠下面露出白须白发,正是之前顺王身边第一心腹剑侠成剑侠。他在顺王摆烂之后就和安先生商量好了,出去找高远侯解救,一去不回,此时居然再这里见到了。 顺王先是大喜,但紧接着想起了什么,蹙眉道:“老成,你回来了?” 那成剑侠上前一步,欠身道:“公子,大喜啊。” 顺王一听鼻子都差点气歪了,自己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倒了八辈子血霉,还喜呢?喜你八辈儿祖宗!要不是本王现在落魄了,非给你点颜色看。 然而,成剑侠却好似突然不会看脸色了,反而近前一步,道:“公子,一时的得失不要紧,刚刚的挫折您尽可以付之一笑。眼前有一种喜事,如果成了,会有翻倍的……” “住口!” 顺王背后传来一声低喝,正是安先生赶了过来,虽然在人群中不便大发雷霆,但也看得出是压抑着极致的愤怒,瞪视成剑侠,甚至走上一步,隔在顺王与成剑侠之间,这有用身体保护顺王的意思。 “你这个叛徒、奸细,害了公子一次不够,竟然还敢回来蛊惑视听,这回又有什么阴谋?” 那成剑侠同样沉了脸色,喝道:“安少迁,你说话可要当心了,什么叫做叛徒?我乃殿下第一亲信,世代忠良,你安敢无礼?” 安先生冷笑道:“若不是亲信,还不能把殿下害到这样的地步。之前那位被误杀的消息,可是你第一个带来的,还准备了种种佐证,叫我们深信不疑,后来联络寿王、图谋国师也是你一步步建议,每一步都跟着那边的步点走,你说怎么那么巧呢?” 他这么一提,顺王也反应了过来,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这一切的原点也就是误杀消息完全是成剑侠带来的,原因也很简单,顺王府在宫里的老关系,都是老顺王那一代埋下的,当时就是这老头负责,到了下一代,顺王长在幽州,已经不懂宫里的事了,只能依靠老人,这老头说什么基本就是什么。 这么一想,成剑侠的嫌疑还真是不小。顺王暗暗想:这老家伙失踪这么久,想必是完成任务就脱身了,但现在又出现了,还要利用我?不把我骨头都嚼了不肯换下一家是吧? 那成剑侠斩钉截铁道:“公子休听他胡说八道,老臣绝非皇帝的探子,从未背主,我敢对天发誓,若有虚言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的十分真挚,顺王却是没那么容易相信,他要是想发誓能发的更真诚。 然而安先生却冷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小看你了。你还真不是宫里那位的走狗。你还不如走狗,你竟然投靠了天……” 突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顺王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神态,但听到他的声音断了,再凝神一看,发现这个幕僚好像变成了一座雕塑一动不动了。 他心中恐慌无比,连忙伸出头去看安先生的脸,就见他双目圆睁,嘴巴张开,脸色永远凝固着惊怒的。居然已经……死了! 顺王只觉得头皮发麻,尚来不及愤怒,先感觉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结结巴巴道:“你……” 成剑侠的脸仿佛撕掉一层面具,变得扭曲桀骜起来,低声吼道:“狗东西该死!老臣对你一片好意,可你身边有奸臣!你因为奸臣不听我的话,实在是糊涂!现在奸臣死了,你应该听我的话了吧?” 顺王只觉得天旋地转,虽然安先生最后的话没说完,但他听懂了:这家伙是个人奸,主子不是皇帝,而是域外来的天魔! 他是来找自己投魔的! 可是我不想通魔啊! 通魔乃是天下最击穿底盘的恶行,皇帝都不能承担通魔的罪名,顺王又哪里敢呢? 可是,现在这个情形他还有的选择吗? 此时顺王面上不由露出绝望来。 成剑侠看他这样子,大概也猜到他猜出来了,索性就不装了,露出牙齿道:“殿下安静些,马上王座就会降临,那时什么皇帝什么国师都是跳梁小丑罢了。您就乖乖等着,好好配合,一会儿您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做人间之主了。这不是您梦寐以求的事吗?还有什么不满意呢?一会儿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这都是理应发生的!” 说着,他摘下了斗笠,往天上一扔,接着…… 天上,皇帝以狂雷之势将战场清空了,仅剩下雷光包裹着身躯,在原地形成了雷光甲胄。 他此时志得意满,心念一动,那雷光竟然凝聚头尾,生角披鳞,幻化成一条真龙。而皇帝身穿黄袍,独立其间,盘龙绕身,就好像御龙而降的天神一般。 下方一片惊呼。 百姓哪里见过这个?本来就知道“真龙天子”,这时候看见真的了,更兼之前战胜天魔的威风,更是激动万分,顾不得背后还有羽林卫看守,纷纷五体投地,再度山呼万岁。 皇帝在空中听到了呼声,心中意气渐长,心想:今日使知皇帝之贵也!往日那些大臣拜我,那都是假的,就是龙椅坐个木头他们也会拜,但是拜完了该怎么便怎么,我的命令但凡和他们心里想的有一点儿冲突,他们便阳奉阴违,甚至充耳不闻。但今日我在这里,这些百姓拜我都是真心实意,把我当做天子君王。这底下的群臣宗室也绝不敢再违逆我。现在虽然只有眼前百千人,但等我的剑再往前征战,天下人渐渐都要俯首。再往后我便不亲自带剑出征,剑指向哪里,天下人变为我打向哪里,那时我便是真正的人间之主! 他这里想得清楚,信心大振,只觉得天下间再无难事,突然听得脚下一阵惊呼,低头一看,却见一个老头在脚下的人群里突然长身而起,轰然自灭! 爆炸之后,空间好像坍塌了,露出一个小洞,无数阴气从中爆发! “什么东西?”皇帝吃惊之下,正要挥剑毁灭,却见洞口终于钻出一人来。 (本章完) 690 花园 谁也没想到,最后粉墨登场的家伙会用这样的方式。 不是从天上来,也不是从地上来,而是从……人中来! 一个剑侠几乎用自爆的方式,打开了一道通路,这应该是某种诡异的剑法,以独特的规则绕过了天地之间的限制,接引了某个不该进来的存在进入。 也亏了竟然有一个剑侠竟然愿意牺牲性命做这种事!还是一个纯粹的人类剑侠! 魔教,这绝对是魔教! 稍微有些见识的人心里都闪过这个想法:只有那些在魔教中都算脑子不正常的狂教徒才会做这种事。 而最后闪亮登场的是…… 一个矮个子。 似乎是人。 夜色中,他的身形十分模糊,只看见身躯又矮又瘦,却有些驼背,头上戴了个斗笠,就好像刚刚那个自爆的老头子扔上天的斗笠又掉了下来,给他戴上了。 或许是因为斗笠遮掩,或许是因为夜色浓重,或许是那人本身的古怪,除了一个矮驼背的轮廓,再也看不清他的细节,好像站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存在又不存在。 在上方,皇帝看到了这个人,心中只觉得古怪。此时他已经渐渐掌握了手中的力量,自然而然学会了一些使用力量的方法,比如依靠精神外放,甄别对手的强弱。 他分明察觉到眼前这个人不是很强大,似乎还没有刚刚自爆那个老头实力强大。 但是,皇帝没有敢小看他,因为他确实也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他好像蒙着一层伪装,这层伪装不是纱,不是面具,也不是任何具体的实在的遮挡物,它好像就是概念上的「伪装」,因为有这一层伪装,所以从根本上绝对不会被看透。 反正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没有把握的,都要保持谨慎,皇帝在深宫呆了这么多年,谨慎二字肯定是学会了的。所以他把尽情咆哮的雷电一点点收了回来,也不再可以维持真龙的样子,就像一层层的甲胄包裹在四周,却还留下一般常常的雷刃,作为进攻。 而头顶上,高远侯的神色更为郑重,轻轻摸了一下耳朵,对着空气说道:「准备转移——」 第四个字刚刚出口,就见那矮小身形轻轻动了一下,手往前伸,做出一个动作。这个动作不像是打拳出招,也不像是取物,而像是…… 锄地?! 这个动作一座,瞬间天地变换,众人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化。 以此同时,有人从半截金鼎楼上跳出,依稀披着一袭披风,长剑高举,全力挥出,喝道: 「剑法——连坐发配!」 剑法狂卷之处,几乎卷尽了楼前一片空地,空地中原有暂且被分割开等待疏散的百姓,因为参拜皇帝滞留了不少,还有包括羽林卫在内也有几百人,聚在一起也算乌压压一片,却正好在剑法笼罩之内,剑法一落,霎时间斗转星移,变成一块白地。…。。 然而下一刻,白地变绿。 无数青草从空场中拔地而起,霎时间填满了整个紫金山山脚,无论是空地、花灯、楼阁、栏杆、山石,全部在一瞬间埋没于荒草之中。 那不是单纯被覆盖,而是被取代。所有荒草都是笔直的往上生长,无论是什么阻碍,全抵挡不了草木发芽的生长之势,被直接穿过,如同穿纸。有的沉重些化为废料堆积在草丛的最底部,有的轻便些的却如糖葫芦一般穿在草叶梢头,有些花灯因为空腔大里面的蜡烛未灭,居然也把健草照的五颜六色,有一种光怪陆离的美感。也就是刚刚那个转移的剑法来的快些,稍微再迟一线,草叶上挂的就是数百不堪入目的血葫芦了。 眨眼之间,紫金山下化为绿色荒漠! 皇帝之前还有一瞬间的念头:什么狂妄的人会用「连坐发配」这种名字做剑法,偏偏还是救人的剑法?下一刻便被突然展开的绿色世界镇住了,一时哑然无声。 紧接着,绿色草木已经长到了平均一丈多高,紧接着草丛中绽放一朵朵姹紫嫣红的鲜花。那花朵不是如野花般东一朵西一朵杂乱无章,而是一丛丛、一簇簇,错落有致,似乎是经过规划、修剪的,像景观一样建好了花圃,花圃中的花有玫瑰、月季、海棠、芙蓉、百合……其中不乏明种。 除了花圃,草地出现了果树、藤萝架、石板小路、石头围的池塘、凉亭和石凳…… 转眼间,这带着几分肃杀的绿色荒漠变成了一座精致优雅、生机盎然的…… 花园? 只不过这些花草景观都太大了,这是个巨人国的花园! 皇帝看得目瞪口呆,明明是美景,却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又不是第一次见那种怪虫被恶心的激发生理反应,也不是被纯粹的力量恐吓住,而是被眼前的不可思议和不协调镇住了。 创造,比毁灭的视觉冲击力当然大大不如,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会带来未知的恐惧,这种恐惧是越想越深、越想越怕的本能恐惧。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恐惧就是孤独。随着那个转移的剑法,周围无关的人被一举清空,一下子安静下来。刚刚鼓掌喝彩,让皇帝享受万民敬仰快乐的老百姓都消散了,一同带走的还有皇帝的成就感和荣耀感。那种一举一动牵扯欢呼雀跃的荣耀是能很好的冲淡恐惧和真实感的,让初登战场的皇帝感觉不仅仅是在战斗,更是在演出,恐惧也变得刺激起来,备受鼓舞,越战越勇。 一旦寂静下来,他就要面对自己最真实的不安。 皇帝有些发抖,他的修养告诉他,应该镇定,但还是感觉难受。 这种难受一开始应该是心理作用,皇帝也觉得是心理作用,但是渐渐地他发觉可能不是心理作用,而是一种切实的难受、虚弱。…。。 就好像有人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在掏他的身体。虽然体表无碍,但是内里好像要被掏空了。 这种生理上的恐惧令他更慌了,他忙看向高远侯。 高远侯的神情很专注,并没有看他,而是在扫视战场,就像将军在帅台上俯瞰军阵。 这时候的高远侯一点儿也不苍老,也不衰弱。简直就不像高远侯。 皇帝心中奇怪,但是此时高远侯这样的表现自然是给他带来了安全感。 他坦诚的道:「荀卿,朕很难受。」 「陛下……」高远侯看向他,道,「陛下可以退场了。」 皇帝愣了一下,旋即大怒,道:「荀侯认为朕胆怯,所以在装病吗?朕岂是虚伪的人,是真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闭上嘴。 他之所以愿意向高远侯求助,是他觉得高远侯值得信任,没想到高远侯骨子里瞧他不起,那他何必求助,让此人看轻? 皇帝是无论如何不该露怯的。 高远侯倒是察觉了他的意思,认真的看了他几眼,道:「陛下似乎体虚了。先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宫。非我看轻陛下,战斗的事,高估自己和低估自己都是大害。现在这位是陛下现在对付不了的敌人。」说着屈指一弹,一道光从皇帝头顶罩下。 皇帝顿时觉得好了,就好像刚刚睡了一大觉,早上起来沐浴清晨的阳光又饱餐了早饭一样,心中大定,觉得自己又行了,道:「卿言道:我现在对付不了,但其实我以后能对付?或者说,如果是国师在此,他掌握这份力量应该是能应付的吧?」 高远侯轻咳道:「陛下猜到也罢了。若给你一两 年或者几个月熟悉力量还是有可能的。但现在你太生涩,不可能战胜。不过你也不用遗憾,本来你战斗也是为了积累皇威。如今皇威已经赚足,便可以退场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皇帝死死地盯着他,突然道:「荀侯有把握?」 高远侯轻声道:「谈不上把握,不过更凶险的局面也遇上过。」 皇帝冷笑一声,道:「如果我坚持战而胜之,荀侯可愿意指点我?」 高远侯侧目看他,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可以冒险,不用冒险到这个地步。第一次上战场而已,有此表现已经够了。反正我很满意。」 皇帝冷笑道:「天下还有比你狂妄的人吗?朕是为了你满意才战斗的吗?再说荀侯是真满意吗?之前荀侯还不曾失礼,循循善诱,引导朕去战斗,现在突然变了脸,全无礼节,话里话外都是说朕百无一用,存心不良,非有心降魔,驱赶朕回去,把朕鼓起勇气做的一切贬损的一文不值,你是太失望了,还是在激将?若是你真要激将,倒让你成功了。」 高远侯上下打量他,心想自己总不能说看到场面渐渐不可控,将要决战了,自己懒得再敷衍他了而已,只好奇道:「陛下既然认得清激将法,怎么还会上当呢?要是这种浅显的当都要上,陛下也不是今日模样。」 皇帝冷笑道:「朕不是上当,只是确实还要战斗而已。你说我来战斗还有意义吗?既然你用激将法激朕留下来,想必朕的战斗是有意义的吧?那为什么不战斗呢?」 高远侯神色变得有些奇妙,道:「为什么想要继续战斗呢?是喜欢战斗吗?」 皇帝道:「朕不战斗,难道把天下安危托付给你?朕倒不放心了。既然荀侯都在生死之际扯下面具了,那朕也直说了吧,到手的力量,朕不会放弃,到手的权力,朕也不会放弃。所以朕也不会放弃责任,更不会认输。朕曾经想要推行新政,做些实事,却障碍重重,一件也做不下去。那时朕就决心收权,把力量收回朕手里,再也不允许旁人阻碍。皇室阻碍朕废之,诸侯阻碍朕除之,天魔阻碍难道朕能放过吗?荀侯你若碍事,朕一样不放过你。」 高远侯听了,突然失笑,道:「陛下如果真的能掌握剑仙的力量,咱们怎么会赢不了呢?我试为陛下解惑。你看他这样瞬间变换自然环境,似乎如同神明,其实只是展开了剑势。剑仙都有这样的本领。你也有剑势啊,刚刚的雷霆还是剑法层次,尝试去探索真正影响环境的剑势吧!」 (本章完) 39314344。。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691 死去活来 此时,花园已经完全在紫金山下铺开。 这座花园乍一看是个小花园的格局,花草、藤萝架、桌椅、、水井、楼阁都只有一两处而已,周围一圈篱笆墙,宣告了花园的范围有限,这不算什么园林,就像是某个乡下财主自己修的小小花园而已。 只不过,是把这个小花园放大了千百倍而已。 明明是座小花园,还没完全展开,就已经铺满了紫金山的山麓,每一根草都好像参天大树,原本的景物和它们不成比例,分裂两半七层高的金鼎楼早就看不见屋顶,就连巍峨的紫金山也眼见被花园完全吞没,要变成园中一片观景台了。 除了草木欣欣向荣的蔓延,仿佛死地一样的花草中也渐渐有了生机。 草丛当中,有了蚂蚱瓢虫,花朵之上,有了蜜蜂蝴蝶,土壤之下,有了蚯蚓蚂蚁,就连唯一一座凉亭顶上也有了叽叽喳喳的鸟儿。 明明是生机盎然的美景,但如果仔细看去,就会觉得恐怖。那些鸟虫无不跟草木一样放大了百倍,分明是一个个巨物。本来虫豸单纯放大就已经很丑陋可怖,更何况这些虫豸是变异的怪物,那土壤里钻出来的蚯蚓,身上长满了口器,尖牙层层外翻,分明就是刚刚越界而来的怪虫。虽然体型远没有怪虫那么庞大,但它们的数量不是一两条。而其他的生物,各有各有的扭曲,各有各的恐怖。它们好像只在花园中生活,却似乎又能随时磨牙吮血,化身凶残的猎手。 除此之外,花园里还有零星的物事:草丛里的镰刀、藤萝架下的蒲扇、水井上的木桶、凉亭里的茶杯…… 这些东西不过是家常之物,散落在花园里并不奇怪,却也凝聚着浓浓的阴气和灵性,似乎随时能跳起来变成精怪走路。 这是一座生机勃勃的花园,也是一座诡异非常的鬼蜮。这个花园的主人,刚刚跨界而来,就在草丛的正中央。 他之前是一个矮小的身形,现在依旧是个矮小的身形,不过刚刚是在人群里矮小,现在却是在这个巨大花园里矮小,其实身形已经不知不觉间放大了数十倍,无论放在什么环境里,他都恰好矮小的有点可怜,但都足以和周边的环境融为一体。 此时,绿草茵茵处,他终于变得可以被看清了。 “他”乍一看有点像人,但仔细看又与人有微妙不同。他的眼睛未免太大了些,像两个拳头,又大又圆,嘴巴也裂开的很大,几乎横贯了下半张脸,耳朵则像野兽一样长而尖,四肢和身体的比例也很不协调。 他这个人的风格和这座花园以及花园中的生灵一样,充满了近似于和谐的诡异气氛,有时比单纯的离奇古怪更可怖。 此时他抬起头两只大眼睛从斗笠下方看向天空,天空上只剩下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他早就看好的猎物。那个猎物非常容易分辨,最威风的那个就是,不但身穿明显的黄色,也披着雷电为铠甲,几乎成为了天空的中心,与他相比,旁边那个人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身形而已。 花园主咧开嘴,嘴里并没有牙齿,只有一片鲜红的黏膜。 似乎是对上面两个家伙徘徊不下有点不满,花园主缓缓蹲下身,用手捶向了地面。 噗—— 无数草叶飞起! 天空中,仿佛升起一条绿色的龙,又像是迸出一道倒流的翠绿瀑布,一道巨流倒卷而上,那是一根根草组成的,夹杂着土壤颗粒,那些草太密了,就像河流里的水滴那么密,虽然是零碎的,但几乎霎时间就绞在一起,形成一道绿色洪流。因为拔出草叶的时候带出了泥土,所以这道绿流中也带有丝丝土黄色。 而除了绿色和土黄色,在那洪流之外,却还有一层浅淡的白色。 那是一层白烟,稀薄而发散,莫名的包裹在草流之外,看起来并不起眼,稍微不注意,就不会在深深的夜色当中察觉。 虽然洪流似乎看起来只是强大的冲击力,但所过之处响起了“嗤嗤”的声音,那是切割空气的声音,那是草叶挥过天空的声音,每一根草叶都是一把快刀,足以切开风。那一道草流是无数刀刃组成的冲天利刃,一开始就是要切开所有的敌人。 这样强大的冲击与切割,只是花园主随手扬起的一个招呼。 与此同时,天空中似乎凝立不动的两人有了动静。那个始终保护在雷电光华中的人猛然回头,也是一挥手,一道雷光压顶而落! 这道雷光速度竟比之前所有雷光都猛烈,都迅疾!可以说,之前的雷光是喷射出来的,这一次的雷光却是砸下来的!这雷光中显示着发动着出色控制力,也包含着御使者的强大决意! 自从皇帝掌握天雷以来,一次更比一次得心应手,显然雷电渐渐从“他人之力”向“自己的力量”过渡了。 要说雷电和草木硬拼,原本应该是摧枯拉朽才是,毕竟都是剑仙级别的力量,但是雷电是所有力量当中的佼佼者,何况是融合了皇威与国运的金色天雷,这些草木本来不够与它正式对冲的。当雷光从正面硬砸时,无数草叶应该一下子就化为无数焦炭。 然而这时,草流在空中忽然打开! 又或者说……绽放! 仿佛一跟柱子一样的草流突然旁逸斜出了无数分支,化作了独木成林,枝繁叶茂的大树。无数分支向前蔓延,分支到了一定程度还有分支,啥时间在空中结成了绿色的网,仿佛要遮蔽整个天空。 那绿色的草叶还有支流可以看到痕迹,攀附在其上的白烟却是完全弥漫开来,虽然稀薄了无数倍,真正到了目不可见的地步,但却散步了整个天空,像真正的雾霾一样广播。 而那边,金色的雷光已经到了! 金雷毫不迟疑的贯通而下,几乎毫无阻碍的击溃了迎面而来的汹汹绿流,好像来的真的不是什么天魔王的攻击,而是要在天雷里破土而出不自量力的野草! 如果只看正面战场,胜负已分! 即使那草流在瞬间结网,但腹心被金雷完全摧毁,怎么看也像是露了败象。 那怪物花园主仰望的时候,那怪异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惊奇的表情。似乎对金雷的威力大出意外。 确如他所感应到的:金雷的力量是在加强的! 若只是雷电,力量相对恒定,几乎只和御雷者的实力有关,国师这么多年力量就始终不增不减,但一旦收回行天玺,里面掺杂了国运、皇威这类的力量,它就增加了一些主观的、唯心的东西。 国运这种一时半会儿不会改变的变量暂且不提,皇威这个变量却是随着皇帝的决心与战意以及战绩在不断增强的。这个增强可不是简单的按量增加,其实是调整了一个系数。 现在的金雷正面战斗力攀升到了可怕的地步,刚刚花园主的试探不堪一击。 但皇帝的弱点依旧存在! 他自身就是弱点。 皇帝也知道自己身体的脆弱,所以哪怕他主动出击,身体始终保持着一层薄薄的雷电外衣,就是“护体灵光”。当那道绿色洪流以蜘蛛结网的态势疯狂蔓延,皇帝几乎一瞬间就堕入网中,无数草叶如尖刺一般要扎穿他的身体,就像花园降临时被草叶扎穿的石头一样。 无数草叶在护体灵光处被烧成了焦炭,下一刻灰飞烟灭,但是草叶还是疯狂的生长,那雷电衣所维持的防线片刻就出现了崩溃! 一瞬间,雷电中心变成了一个刺猬! 下一瞬间,雷电熄灭,草叶消失。 皇帝在天上,那怪物还在地下。 一切,和之前一样。 皇帝在雷电当中伸开手,松开手,又握拳,似乎在体会触感:“朕刚刚死了?不……朕刚刚发梦了吗?荀爱卿……”他一回头,就见高远侯就在自己身后,以手遮眼,指间流出了血水。 “啊……你……” 高远侯看起来比刚刚狼狈的多,但是居然还笑:“陛下,死亡是什么感觉?” 皇帝一时茫然:“就是天旋地转,世界变得苍白、静默、虚无。不,先苍白,再虚无,但我能听到声音,我的耳朵还在,我能听到远处近处传来的声音,但是没办法动,也没办法思考,就这么听着,听着……” 高远侯依然笑道:“果然,死亡的滋味都是差不多的吗?当初,我也是这样的感觉。” 皇帝愣了一下,有点不明所以,道:“所以……朕刚刚真的死了?你救了我?” 高远侯擦干了血迹,微微垂目道:“我还一文不名的时候都有人来救我,你既然持剑与天魔战斗,不曾退缩,怎么能不救伱呢?可以了,可以了,你已经大大超过我的预期了。先离开吧,这里交给我。” 皇帝低头咬牙,道:“朕觉得刚刚那把不能算。朕只是没有经验,被他偷袭了。荀卿正好经验丰富,你来为我援护,我再打他一次,肯定能获胜。” 他再度拒绝,高远侯倒不觉得不耐烦,也不觉得他自不量力的碍事,反而用血色未退的眼睛盯着他道:“你刚刚死了一次,居然还要战斗吗?” 皇帝眼睛也渐渐变得血红,就像输红了眼的赌徒,道:“我说过……我要得到的东西绝不半途而废。何况我刚刚被他杀了,难道不应该为我自己报仇吗?我再试一次!” 高远侯打量他,突然一笑,道:“好,哪怕是执拗也好过懦弱。那就再试一次。不过我不是你最佳搭档。下面那个也就是剑仙而已,你其实不输给他,只是不会用自己的力量。有一个人他刚刚答应,愿意教导你怎么使用力量。” 她轻轻一弹指,一丝天蓝色的细丝飘向了皇帝。 (本章完) 691 死去活来 此时,花园已经完全在紫金山下铺开。 这座花园乍一看是个小花园的格局,花草、藤萝架、桌椅、、水井、楼阁都只有一两处而已,周围一圈篱笆墙,宣告了花园的范围有限,这不算什么园林,就像是某个乡下财主自己修的小小花园而已。 只不过,是把这个小花园放大了千百倍而已。 明明是座小花园,还没完全展开,就已经铺满了紫金山的山麓,每一根草都好像参天大树,原本的景物和它们不成比例,分裂两半七层高的金鼎楼早就看不见屋顶,就连巍峨的紫金山也眼见被花园完全吞没,要变成园中一片观景台了。 除了草木欣欣向荣的蔓延,仿佛死地一样的花草中也渐渐有了生机。 草丛当中,有了蚂蚱瓢虫,花朵之上,有了蜜蜂蝴蝶,土壤之下,有了蚯蚓蚂蚁,就连唯一一座凉亭顶上也有了叽叽喳喳的鸟儿。 明明是生机盎然的美景,但如果仔细看去,就会觉得恐怖。那些鸟虫无不跟草木一样放大了百倍,分明是一个个巨物。本来虫豸单纯放大就已经很丑陋可怖,更何况这些虫豸是变异的怪物,那土壤里钻出来的蚯蚓,身上长满了口器,尖牙层层外翻,分明就是刚刚越界而来的怪虫。虽然体型远没有怪虫那么庞大,但它们的数量不是一两条。而其他的生物,各有各有的扭曲,各有各的恐怖。它们好像只在花园中生活,却似乎又能随时磨牙吮血,化身凶残的猎手。 除此之外,花园里还有零星的物事:草丛里的镰刀、藤萝架下的蒲扇、水井上的木桶、凉亭里的茶杯…… 这些东西不过是家常之物,散落在花园里并不奇怪,却也凝聚着浓浓的阴气和灵性,似乎随时能跳起来变成精怪走路。 这是一座生机勃勃的花园,也是一座诡异非常的鬼蜮。这个花园的主人,刚刚跨界而来,就在草丛的正中央。 他之前是一个矮小的身形,现在依旧是个矮小的身形,不过刚刚是在人群里矮小,现在却是在这个巨大花园里矮小,其实身形已经不知不觉间放大了数十倍,无论放在什么环境里,他都恰好矮小的有点可怜,但都足以和周边的环境融为一体。 此时,绿草茵茵处,他终于变得可以被看清了。 “他”乍一看有点像人,但仔细看又与人有微妙不同。他的眼睛未免太大了些,像两个拳头,又大又圆,嘴巴也裂开的很大,几乎横贯了下半张脸,耳朵则像野兽一样长而尖,四肢和身体的比例也很不协调。 他这个人的风格和这座花园以及花园中的生灵一样,充满了近似于和谐的诡异气氛,有时比单纯的离奇古怪更可怖。 此时他抬起头两只大眼睛从斗笠下方看向天空,天空上只剩下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他早就看好的猎物。那个猎物非常容易分辨,最威风的那个就是,不但身穿明显的黄色,也披着雷电为铠甲,几乎成为了天空的中心,与他相比,旁边那个人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身形而已。 花园主咧开嘴,嘴里并没有牙齿,只有一片鲜红的黏膜。 似乎是对上面两个家伙徘徊不下有点不满,花园主缓缓蹲下身,用手捶向了地面。 噗—— 无数草叶飞起! 天空中,仿佛升起一条绿色的龙,又像是迸出一道倒流的翠绿瀑布,一道巨流倒卷而上,那是一根根草组成的,夹杂着土壤颗粒,那些草太密了,就像河流里的水滴那么密,虽然是零碎的,但几乎霎时间就绞在一起,形成一道绿色洪流。因为拔出草叶的时候带出了泥土,所以这道绿流中也带有丝丝土黄色。 而除了绿色和土黄色,在那洪流之外,却还有一层浅淡的白色。 那是一层白烟,稀薄而发散,莫名的包裹在草流之外,看起来并不起眼,稍微不注意,就不会在深深的夜色当中察觉。 虽然洪流似乎看起来只是强大的冲击力,但所过之处响起了“嗤嗤”的声音,那是切割空气的声音,那是草叶挥过天空的声音,每一根草叶都是一把快刀,足以切开风。那一道草流是无数刀刃组成的冲天利刃,一开始就是要切开所有的敌人。 这样强大的冲击与切割,只是花园主随手扬起的一个招呼。 与此同时,天空中似乎凝立不动的两人有了动静。那个始终保护在雷电光华中的人猛然回头,也是一挥手,一道雷光压顶而落! 这道雷光速度竟比之前所有雷光都猛烈,都迅疾!可以说,之前的雷光是喷射出来的,这一次的雷光却是砸下来的!这雷光中显示着发动着出色控制力,也包含着御使者的强大决意! 自从皇帝掌握天雷以来,一次更比一次得心应手,显然雷电渐渐从“他人之力”向“自己的力量”过渡了。 要说雷电和草木硬拼,原本应该是摧枯拉朽才是,毕竟都是剑仙级别的力量,但是雷电是所有力量当中的佼佼者,何况是融合了皇威与国运的金色天雷,这些草木本来不够与它正式对冲的。当雷光从正面硬砸时,无数草叶应该一下子就化为无数焦炭。 然而这时,草流在空中忽然打开! 又或者说……绽放! 仿佛一跟柱子一样的草流突然旁逸斜出了无数分支,化作了独木成林,枝繁叶茂的大树。无数分支向前蔓延,分支到了一定程度还有分支,啥时间在空中结成了绿色的网,仿佛要遮蔽整个天空。 那绿色的草叶还有支流可以看到痕迹,攀附在其上的白烟却是完全弥漫开来,虽然稀薄了无数倍,真正到了目不可见的地步,但却散步了整个天空,像真正的雾霾一样广播。 而那边,金色的雷光已经到了! 金雷毫不迟疑的贯通而下,几乎毫无阻碍的击溃了迎面而来的汹汹绿流,好像来的真的不是什么天魔王的攻击,而是要在天雷里破土而出不自量力的野草! 如果只看正面战场,胜负已分! 即使那草流在瞬间结网,但腹心被金雷完全摧毁,怎么看也像是露了败象。 那怪物花园主仰望的时候,那怪异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惊奇的表情。似乎对金雷的威力大出意外。 确如他所感应到的:金雷的力量是在加强的! 若只是雷电,力量相对恒定,几乎只和御雷者的实力有关,国师这么多年力量就始终不增不减,但一旦收回行天玺,里面掺杂了国运、皇威这类的力量,它就增加了一些主观的、唯心的东西。 国运这种一时半会儿不会改变的变量暂且不提,皇威这个变量却是随着皇帝的决心与战意以及战绩在不断增强的。这个增强可不是简单的按量增加,其实是调整了一个系数。 现在的金雷正面战斗力攀升到了可怕的地步,刚刚花园主的试探不堪一击。 但皇帝的弱点依旧存在! 他自身就是弱点。 皇帝也知道自己身体的脆弱,所以哪怕他主动出击,身体始终保持着一层薄薄的雷电外衣,就是“护体灵光”。当那道绿色洪流以蜘蛛结网的态势疯狂蔓延,皇帝几乎一瞬间就堕入网中,无数草叶如尖刺一般要扎穿他的身体,就像花园降临时被草叶扎穿的石头一样。 无数草叶在护体灵光处被烧成了焦炭,下一刻灰飞烟灭,但是草叶还是疯狂的生长,那雷电衣所维持的防线片刻就出现了崩溃! 一瞬间,雷电中心变成了一个刺猬! 下一瞬间,雷电熄灭,草叶消失。 皇帝在天上,那怪物还在地下。 一切,和之前一样。 皇帝在雷电当中伸开手,松开手,又握拳,似乎在体会触感:“朕刚刚死了?不……朕刚刚发梦了吗?荀爱卿……”他一回头,就见高远侯就在自己身后,以手遮眼,指间流出了血水。 “啊……你……” 高远侯看起来比刚刚狼狈的多,但是居然还笑:“陛下,死亡是什么感觉?” 皇帝一时茫然:“就是天旋地转,世界变得苍白、静默、虚无。不,先苍白,再虚无,但我能听到声音,我的耳朵还在,我能听到远处近处传来的声音,但是没办法动,也没办法思考,就这么听着,听着……” 高远侯依然笑道:“果然,死亡的滋味都是差不多的吗?当初,我也是这样的感觉。” 皇帝愣了一下,有点不明所以,道:“所以……朕刚刚真的死了?你救了我?” 高远侯擦干了血迹,微微垂目道:“我还一文不名的时候都有人来救我,你既然持剑与天魔战斗,不曾退缩,怎么能不救伱呢?可以了,可以了,你已经大大超过我的预期了。先离开吧,这里交给我。” 皇帝低头咬牙,道:“朕觉得刚刚那把不能算。朕只是没有经验,被他偷袭了。荀卿正好经验丰富,你来为我援护,我再打他一次,肯定能获胜。” 他再度拒绝,高远侯倒不觉得不耐烦,也不觉得他自不量力的碍事,反而用血色未退的眼睛盯着他道:“你刚刚死了一次,居然还要战斗吗?” 皇帝眼睛也渐渐变得血红,就像输红了眼的赌徒,道:“我说过……我要得到的东西绝不半途而废。何况我刚刚被他杀了,难道不应该为我自己报仇吗?我再试一次!” 高远侯打量他,突然一笑,道:“好,哪怕是执拗也好过懦弱。那就再试一次。不过我不是你最佳搭档。下面那个也就是剑仙而已,你其实不输给他,只是不会用自己的力量。有一个人他刚刚答应,愿意教导你怎么使用力量。” 她轻轻一弹指,一丝天蓝色的细丝飘向了皇帝。 (本章完) 693 皇帝与剑仙 “国……国师?是国师吗?” 饶是皇帝胆子不小,但听到耳畔传来那熟悉的酥麻声音,也不由得浑身一震,脸色不自然起来。他还以为国师跟着力量一起回到了行天玺,甚至已经沉睡了,从头到尾也不知道国师的规则与意识已经和雷电分离了。他到底年纪还小,修行还不足,脸皮尚未厚到刀枪不入的地步,重新面对几乎算是仲父的国师不免心虚。 “要动用剑仙的力量,你要学会剑势……” “且慢,国师,朕……”皇帝忍不住想要解释什么。 “不用解释了,解释了没意义,都是借口,反而可笑。做了就做了,皇帝难道真的在意吗?我也累了,你要力量,我正要给你。给伱之后,我就轻松了,再不用圈在京城里,管你家一代一代的破事,我还能走出去看看,看看京城之外的风景,京城这破地方我也不想呆。” 皇帝张了张口,最后只道:“那么,劳烦国师再送我一程。” 国师道:“不错,正是要最后送你一程。本来我是不想这么做的,任你淌那浑水去,不找你麻烦已经不错了。然一则看你还有些志气,比你父亲、爷爷好点,这才帮你这一次,也好退的干净,了却这夙因。二来也是他劝我的,我想了想,倒给他个面子。呵呵,他之前本来比我还生气,现在事到临头倒来劝我,真是个烂好人。正是你们家最适合哄骗的那种人,本来这种人近些年被你们害得要绝种了,倒被你抄上一个。” 皇帝叹道:“是高远侯劝你吗?她本是大晋的忠臣。” 国师呵呵一声,略过了这个话题,直接道:“我现在教你像剑仙一样去战斗。第一步就是熟悉自己的剑势,我的剑势是无妄,你的剑势可能不同,但可以先引动我的剑势,加以修饰,慢慢适应自身。” 皇帝奇道:“无妄?天雷无妄?原来国师的剑势是莫测之威吗?我记得国师以规则为主体,倒想不到剑势是反规则的?” 国师道:“规则是别人订的,剑势倒有几分我自己心灵的写照。但也脱不开本生的规则,无妄虽然是不可测,但倒是劝人踏踏实实,脚踏实地的行事。就我的剑势而言,应那句‘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越是出乎意料,越是难以抵挡,若是有人熟识其中规则,能预测我的行为,那我便无法发挥十成威力。” 皇帝愕然,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能理解力量上的事,却很难理解这种规则上的事,不免思索沉吟,道:“出乎意料就能变强,这是不论力量对比,只论因果必然吗?” 国师道:“这是我的规则,既是剑的规则,也是我意愿。皇帝,你要彻底形成剑势,就要明白剑势强大的根源就是规则,形成自己的规则,最好连自己也遵守,就能更容易的掌握更强大的力量。如果你要延续我的剑势,把它当做自己的剑势,就要先消化吸收,然后在战斗中多使用出其不意的雷击,速度要快,快到别人反应不过来,对象也要刁钻,最好连自己的心意也勿要太执着,不要做长期谋划,一念而已,无需着相。” 皇帝沉吟,他顺着国师的讲解,渐渐想清楚了国师所说的意思:“想一出是一出,要怎么便怎么,别玩计谋别耍心眼,更别做推算,最好连自己上一秒也不知道劈哪里下一秒就出手,那样的威力反而是最大的?” “这怎么行呢?”虽然是在战场上,皇帝还是立刻反应过来:“这非朕所愿,也非朕所能!朕初上战场,谋定而后动尚且不够,还要摒弃想法,放空心神,这还怎么战斗呢?要依我说,剑势应该改成天行有常,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才是。越是遵守天地规则者,愈有强力方好。” 国师忍不住想:你还遵守规则?你不是只把别人的规则都做放屁来看?哦,只有你自己的规则是规则,果然是皇帝。道:“你要是真心想要立这个规则也可以。只是要提醒你,凡是约束别人却不约束自己的规则做剑势不会特别强大的。真正强大的规则是把别人拉进自己的规则里,而自己只利用规则而不突破规则。这一点,做皇帝和做剑仙还是很有不同的。我的规则你可以随便放弃,毕竟我走的时候把所有规则都带出来了,但你的规则一旦建立,如果朝令夕改是要遭到反噬。再也建立不起规则与大势来,就更不用提了。” 皇帝若有所思,道:“依国师这样说,做皇帝和做剑仙,还是非常相似的。皇帝一旦订立规则,也不能为所欲为啊?不订立规则,不赏罚分明,不给人有序的期望,绝不会有人真心跟随你,也就行驶不好权力。朕明白了,关键在于——像做皇帝那样做剑仙,对吧?” 国师略一沉默,道:“我区区一个剑祇,岂知你们这些人类的想法呢?你要觉得对,那就这么做吧!” 皇帝长笑一声,再度伸出手来,金色的雷电再度化为天子剑尽握手中! 此时的天子剑金光熠熠,比起上一把,雷电变得平和起来,但那庄严隆重的金色却越发辉煌! 随着皇帝的征战和他思想的明悟,天子剑已经不知不觉的扭转,随天子变化而变化成新的模样。 而此时下方的花园主,才刚刚建好了自己的花园,准备开始试探呢。 在它的时间线里,它刚刚从信徒奉献的召唤口中飞出,来到了新的世界,然后起了自己的“大势”,在这边铺开了他的“心灵花园”。 铺开花园之后,它知道自己获得了立足之地,这才抬头看向了皇帝,它的猎物。 或者说,看向了行天玺。 虽然眼前这个皇帝是有人点名要杀,绝对不能放过的,但它自身看重的还是行天玺,看上了那份不可多得的人间剑仙力量,别人的要求和自己的目标,它当然要紧着自己。 而且,就从它能观察到的皇帝本身的力量,也不配当做最要紧的目标。 所以,绿潮起! 还是之前的动作,还是之前的力量,那喷薄而出的草叶绿潮带着白烟,如同水龙卷一样拔地而起,向皇帝冲去。 这依旧是试探,杀伤力确实尚有余地,但之前一个变化却让皇帝直接死了一次,那次算“意外收获”。 这一次绿潮眨眼间到了眼前,皇帝手持天子剑后,剑上的力量越发和本身的气象结合,让他不但看到了那草木凝聚在一起的洪流,还看到了洪流上缠裹的白烟,他之前虽然中招死的很痛快,但最后也隐隐感觉到过白烟缠身带来的痛苦。 那是一种窒息的痛苦,和枝条穿身的痛苦还是泾渭分明的,皇帝绝对不会知道和草叶伴生的那种白烟可以叫做“二氧化碳”,他把这个当做一种额外的攻击。 上次皇帝以攻代守,摧毁了绿潮的主干,却被分支轻而易举的暗算,这回他没有动手,无尽的雷光就在原地打转,把皇帝像个礼物一样重重包裹在其中,只能看到金色的轮廓。 难道皇帝这一次选择保守,要苟过这第一波? 之前可是没守住,难道加厚了就能守住吗? “噗——” 一声震动,那绿色的巨网再度在空中铺开! 可能是因为皇帝没有用雷电对冲绿潮,这一次的网却比上一次更声势浩大,蔓开的那一刻,就好像炸开一朵硕大无朋的绿色烟花,又或者像下面花园里某朵绿花,瞬移到天空尽情绽放。 因为绽放的如此顺利,那花园怪物稍稍移动了一下位置,让绿化绽放在那片金色的雷电包裹之侧。 眼睁睁看着,无数草叶再度穿过了那团耀眼到只剩下金色的雷光!这回的雷光可是真的可比九霄天雷! 以木击雷,可乎? 似乎还不如拿鸡蛋碰石头! 那些草叶穿插雷电,几乎一瞬间就被雷光消化,连焦炭也没有留下来。即使是剑仙级别的草,也抵不过剑仙级别的雷! 但枝叶后面还有枝叶! 那些树叶化成的绿网源源不断的伸展,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上一寸草枝刚被雷光融化,下一寸已经跟上,速度奇快,似乎要趁雷光反应不及来个偷袭一样。 事实上也成功了,在某个瞬间,前赴后继的绿色尖刺扎穿了临界点,穿透了雷光。 不是一支、两支,而是仿佛十数个钉耙,一起钉进了雷光,甚至有一部分穿透了雷光,从对面透了出来! 虽然说下一刻,雷光已经把那些侵入物彻底粉碎,并没有重现上一次扎成刺猬的壮举,但就这么一瞬间的穿透,里面无论是什么人也该被万箭穿心而死了! 再一次! 花园怪物抬头看了看,似乎有些满意,但下一刻那个血红的笑容就僵住了。 雷光此时瞬间熄灭,那光辉之后空无一物,更没有一丝被袭击之后的血肉残骸。 只有雷,没有人! 皇帝早就不在那里了! 那么他去哪里了? 这本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高手的本能,但就算不用思考,也是需要身体反应的,哪怕这个反应时间非常快。 就在雷光破灭的一瞬间,那花园怪物周围突然起了电流,发出“滋——”的声音。 声音的速度很快,却有动作比身影还快。一个黄袍身影化作一道雷电突然出现,手中华丽的金剑向着那怪物腹心捅了进去! (本章完) 694 更快更强 偷袭! 这横刺里来袭的一剑速度极快! 皇帝以上方金色雷电为遮掩,以天雷之速闪跃到下方,从侧翼发动攻击。 这个战术可以说毫无技术含量,本是最简单的声东击西,所有精华就是一个“快”字。只要快,就能出其不意。 雷电之速,何用多言? 再加上那雷电之外的国运,皇威且不去说他,国运却是无处不在的,理论上在大晋境内,就有国运加成,而再进一步,将国运看为实质的话,国运甚至如水、火一般,可以充当遁术的坐标。 也就是一个闪现的剑法,可以以国运为介质实现跳跃。从移动直接变成了瞬移! 所以皇帝这一突袭,除非事先有预判,否则是躲不掉的! 雷至,剑至!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花园怪物突然动了,速度同样不可思议,平平移动甚至没有发力的动作——它竟然是从草丛上滑过去的。 那绿油油的草丛对外人来说是乱糟糟的泥泞野地,甚至锋利的荆棘丛,对它来说仿佛平坦大道,甚至说如冰面一般,完全没有阻力,几乎一动永动了,再也不会停下来。 就这么一动,再加上他单薄的身躯拼命往下一弯,几乎九十度平行地面,堪堪躲过了金雷,那雷电从它头上数寸擦了过去,只打掉了它脑袋上那个比较硕大的斗笠。 斗笠在空中燃烧,霎时间就被雷光吞噬,露出了那怪物怪异的全脸。 比起呆着斗笠露出半张脸有七分像人,形成类人的恐怖谷效应,它的脸全露出来之后反而没有那么像人,它的脑袋是平的,完全没有毛发,也不像人的颅顶,近似一块磨刀石,显得脑容量不足,而那双耳朵除了尖之外对比脑袋也显得过大了。 似这样的怪异,包括皇帝在内的人都不会再倾向于它是某种怪人了,只以为是两只脚立起来的怪物,倒是天上的高远侯会联想起某种故事里的设定。 皇帝看到他的样子,稍微愣了一下,没有停下,而是身随雷走,雷为身影,向前再突进。 那怪物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反击,似乎没办法转攻为守,但它的速度并没有停下来,那片草地当真是它的乐园,不会阻拦它的任何动作,滑动也不会减速,凡是它出力,就会有一个加速,加速度的累积会把它的速度推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使雷电也追不上。 而同时,整座花园也动了起来。所有的草木都发了狂一样生长,叶片草茎像最锋利的刀剑一般往这边攒射。巨大的花朵张开花瓣,有一部分伸长了花颈,以花瓣为牙,如疯狗一样咬了过来,而另一部分则在原地打开花苞,无数可见、不可见的粉末随之弥漫开来,将本来就充满了二氧化碳的窒息环境弄得毒气缭绕。 更可怕的是,那草丛间的蚯蚓、蚱蜢、蚜虫、蜗牛……种种庞大虫豸此时发了疯一般冲了过来,连那只栖息在凉亭顶上的雀鸟也露出狰狞的长喙,高高飞起,又从高空俯冲,跟着大部队一起围攻皇帝。虽然没办法让一个人达成“被世界上所有蜗牛追杀”的成就,被一花园的蜗牛追杀却是可以的。 唯独那些镰刀、茶杯、水桶原地未动,却不是动不了,而是还不必动,那些草虫队伍已经足够庞大。那些器物在空中微微摇动,似乎是被风吹的自然晃动,但更是一种恐吓。 说到底,这里是花园主的大势,是它的主场!一切死的、活的都归它调动,它可以为所欲为。 陷入剑势,即使是同级别的剑仙也要被动,所以剑仙是不会轻易主动陷入对方的剑势中去的,就算要去,也是要把剑势打开,剑元、规则都要铺开,正面侵入,在剑仙的层面角斗。 难道说皇帝这个伪剑仙不懂吗? 他其实是懂的,如今他有外挂的使用说明,再也不纯是自己摸索了,虽然战术是自己决定的,但他也遵照剑仙的规则在铺剑势,一进来之后,凡身躯所过之处,都会留下金色的痕迹,就好像在花园视野里打了一层金色的滤镜一样。 那不是金雾,也不仅仅是实质化的国运,而是货真价实的金色雷电。空间中开始弥漫一丝丝的金色雷电,它们特别稀薄,特别细幼,但无处不在,它们是行天玺的大势表象,皇帝所行过的地方金雷降临,至少让他的轨迹之内不再是单独的花园大势,而是两种势的叠加。此时正是夜晚,虽然金色很稀薄,却亮起了蒙蒙华光,一眼就能看到不同。 凡是金雷降临的地方,花园怪物再不能肆无忌惮,因为那已经是剑势的较量区,蚯蚓也好,蜗牛也罢,凡是冲过的金雷覆盖的区域的,身上都会噼里啪啦爆出无数雷电,虽然没有如金雷击顶那样瞬间化为齑粉,但也陷入了雷光包围中,如同在剑仙绞杀当中的某个牺牲品一样举步维艰。 皇帝的剑势虽然是后来者,但和先展开的花园剑势相比并不落下风!这是人间的底蕴,本来在剑仙中就是强势的,不会被轻易压倒。 但是,那没用。皇帝的剑势居然只覆盖了皇帝本人的行进路线,也就是他如今追着那花园怪物砍杀的路线,只有他经过的地方才有剑势,两侧都没有。这使得他的剑势完全称不上“大势”,更别说全面对抗。他只能保证没有怪物从后面背刺他,甚至不能阻拦侧面和斜后方种种怪物的突袭。 不过所有的杂物暂时都追不上他。 或许他太专注了,只顾着那偷袭的一剑不曾成功,所以要一剑一剑的追杀,又或许他幼稚,不知道铺陈剑势的重要,追杀之后就做不了别的事了。但无论如何,他的追杀并非是望洋兴叹。 那花园主的速度有增无减,是持续加快的,渐渐地快到了人影都模糊的地步,简直要突破反应和思维的极限,可就是这样极限的速度,竟然还是甩不开皇帝。它的加速很是潇洒,似乎一点不吃力,压着皇帝突袭的极限总是快上一步,似乎在戏耍这个追杀者,但是从它越来越狰狞的脸上能看出,它绝非轻松惬意。 因为皇帝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的,也是不停地施加加速度,而且看不到上限。 这真是见了鬼了,皇帝不但在追杀,还在不断地出剑,而且每一剑都是全力出手,这种攻击给向前的力,按理说一定要迟滞自己的身形的。 但是没有,皇帝好像在背后有人推着他一样无限加速,上不封顶,而且,他的力量也是越来越强的! 之前他的攻击被花园主躲过之后扫到了周边,也只是割下了一丛草,但随着他速度越来越快,那些未能射下花园主本人的剑法往外泄露,横扫的面积越来越大,扫过之后,那些花草怪物已经毫无抵抗之力,被摧枯拉朽一般推平。皇帝出剑留下的空地和他经过时的金色轨迹在这片巨大花园里造成了不可逆转的破坏,由小至大,破坏力越来越强。 速度在持续增加,力量居然也在增加,而且是一剑更强似一剑,一刻更快过一刻。这种增加竟有些线性增长的意思,好似完全不见上限,一直追杀就可以一直增长下去。这种增长让追逃双方的差距越来越明显。 虽然都是加速,一时距离并没有缩短,但皇帝的天子剑越来越锋锐无当,早晚会超越距离的阻隔,直接穿入腹心。 这完全不合常理。 且不在唯心的剑上寻求物理规律,只皇帝如今的战斗方式就和当初国师完全不同,细想也令人震惊。那地上在花园中疯狂出溜的怪物主不提,天上的高远侯是真的很震惊了,她敏锐的察觉:皇帝居然真的利用行天玺短时间就给自己重新建立规则了,而且这种规则几乎立时就有反馈,能够投入实战,这简直让人误会好像建立剑势是非常容易的事了。 不过从古至今获得剑仙实力也确实没有比皇帝更容易了,不但百年积蓄出来的力量可以直接拿来,战斗经验和剑势建立也有力量的原主手把手的教导,比灌顶也不差什么了。与其说皇帝是个飞速成长的天才,不如说那个设计了这一过程的太祖才是顶尖的天才,不愧是建立了王朝的强者,没有更进一步可能是把精力都用在福泽后代上了。 就在高远侯在高空观察一个新的剑势形成的过程,收获了一定额外参考的时候,那在自己剑势里被皇帝一个突袭掌握主动权之后只能被动逃跑的花园怪物终于忍不住了,在掠过一个草丛的时候突然伸出手了—— 抓住了陷在泥土里的一把镰刀! 反手,劈! 一道红光反劈而过,划过一道如新月般的痕迹! 那红光并不能说多么强力,但却是一道反击的力量,这是花园主抽出力量来反击,而且,是使用了花园中原本的器物。 皇帝的攻势被阻了一阻,完全的加速出现了卡顿。 几乎在一瞬间,那些搁置在各个位置的器物镰刀、茶杯、水桶之类完全被调动了起来,往花园主这边飞来,明明看来只有零零散散几件,但动起来如同急雨,扑簌簌来到花园怪物身边。 它终于动用了明面上最后可动用的力量! (本章完) 695 镰刀 无数藏着草丛中、凉亭中、水井里……各个地方的各色器具冲着花园主飞了过去,像逐臭的蝇虫铺天盖地,又在草地上形成了一瞬间的风暴。因为是旧货为主,那风暴看起来脏兮兮的,多是铁木的颜色,而因为花园里的东西比一般物品大上数倍,是以风暴看起来遮天蔽日。 当然,这风暴虽然看着唬人,但并不是那么不可阻挡。 至少皇帝看到身边有物事飞过,天子剑刺出,如白虹贯日,轻易刺穿、泯灭了从他身后扇形方位飞出来的种种奇怪物体。但他这几剑削出来的空间也只能笼罩自己身前,殊不能阻拦各色奇怪之处聚集到那花园主之前。那些物体太多太杂,很多体积不小,甚至比那花园主本身还庞大,轻易地遮蔽了它的身形,让它周围风雨不透。 它从一个怪物,变成了一个……垃圾堆?! 对战的皇帝尚还全力注意着场景,在天空的高远侯却不知怎的想到了这个,以至于嘴角有点抽搐,只是他如今还是老妇人相貌,这种近似于偷笑的表情略微不和谐,失了一直以来的稳重。 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分神,高远侯紧接着开始注意周围。 这个花园主很厉害,它的剑势里还藏有更多的力量,更繁杂的底牌,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拿到这个这些杂物或许已经到了尽头,这又大又小的花园委实看不出还有什么潜力可挖了。到了这个阶段,皇帝能应付就应付,有始有终,如果不能应付,最后一哆嗦她也可以完成。 但是,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高远侯看得清楚,这个花园主纵然有很多花里胡哨的能力,在剑仙这个层次也可以说不俗,但它依旧是标准的天魔。天魔始终是外世界的“外人”。 而在这个局里,有明显的“内人”痕迹。 那个做到把各种力量穿成一条线,并在其中大饱私囊、做出很多意味不明的事的家伙,应给是个货真价实的“人”吧,又是一个阴谋家,这一回会出来吗?还是把天魔送到人间,局势不利就可以扬长而去,再寻觅下一个机会呢? 应该还会出现吧,刚刚他似乎露出过一丝痕迹,所以应该离得不远? 就在高远侯以为这个收集了所有物品的花园主会把零零碎碎都带在身上以至于化身一个变形金刚的时候,那些物品突然化作虚幻的液体聚合在了一起,它们有一瞬间好像化为盔甲要把这怪物全身包裹,但最终稳定下来之后,只剩下一柄镰刀。 一把巨大的镰刀! 在花园中,一个矮小的怪物站在其中,手中倒持一把巨大的血红色镰刀。镰刀刃弯弯如月,似乎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更大,镰刀刃上的光芒比月光还要寒冷、明亮。 霎时间,刚刚还在花园里狼狈逃窜的怪物,此时彷如死神。 皇帝略一停顿,没有给这焕然一新的怪物凝立当场装模作样的时间,猝然爆发,天子剑迎头而上,那怪物血红镰刀横扫,半空中出现一道血痕! 天子剑猝然遇到血色痕迹,笼罩在剑刃上仿佛剑气一般的金色雷电霎时间被截断,镰刀直接扫向皇帝身体,皇帝大骇之下,急中生智,心中一动,一物上来挡住,当的一声,叫那血红色镰刀停滞半空。 竟然是行天玺! 那凝聚着大晋太祖心血,可为剑仙力量本体的行天玺质量还真是不错,竟能硬抗那几乎连空间都要切开的镰刀,在生死之间保护了皇帝! 皇帝看了一眼行天玺,手中的剑微微发抖,刚刚又是一次险死还生,感觉比上一次还有大恐怖,就听耳边国师道:“你在前面进攻,我操纵行天玺掩护你,当能无妨。” 皇帝松了口气,再度稳定下来,一指那怪物,虽然无声,但天子剑剑刃暴涨,雷光熠熠,通天彻地,连他自己也好像是剑刃的延伸一般。 那怪物露出一丝诡笑,刀刃再劈,双方终于拉平了攻守,面对面真正的刀剑相拼。 与此同时,原本追不上皇帝的群虫终于出动,从四面八方冲上来,冲向皇帝。有些虫豸冲的方向不对,落入镰刀的轨迹,立刻被横着、竖着切分成片,反而枯叶一般洒落,但没有虫豸退缩,完全不顾生死的冲向敌人。 此时皇帝背后传出一声龙吟! 皇帝之前穿过的地方本都被金色雷电覆盖,那是他的剑势,本来只是安静的通道,这时突然活了起来,长而狭窄的轨道长出片片金甲,化身神龙,五爪着地,昂头咆哮。 霎时间,天生雷云密布,无数金雷撒了下来! 龙行有雨,这天子所造真龙,与他衣服上、冠冕上、印玺上所有真龙一模一样,正是人间最认的真龙形象。可以说,没有人比皇帝更懂真龙。只是这真龙出行并不伴随风雨,而是伴随有辉煌的金色雷电。 惊蛰! 细细的雷电虽然不如皇帝的天子剑神威赫赫,却足够克制花园中的虫豸,那一条神龙盘踞在花园内,无数雷电追逐着那些巨大却又不离本质的虫豸,凡雷电所过之处,甲壳碎裂,翅膀焦黑,皆是焦痕与虫尸。 到此时此刻,双方再度陷入了胶着的战斗中,而且比上一次的纯粹角力更加全面,本身在以剑在战斗,同时身后还有剑势在互相较量,这双份的较量只要有一个战场分出胜负,都可以正式宣告结果。 在剑势的战场上,金龙陡然出场便先声夺人。它在地面横扫虫豸,还不忘从天上接引雷电下来,要知道,金色雷电虽然已经充满了空气,但来源还是自天上,或者说是外界。因为花园毕竟还是自成了一个领域,隔绝了外界的自然,也就隔绝了人间无处不在的国运,那些国运才是金雷强大的根源。金龙在花园中开辟了自己的剑势,也就打通了与外界的通道,源源不断的接引天上的雷电和外界的天数进来,双重加持之下,哪怕只有一条金龙,依旧可以压制无数虫豸。 而在正面战场上,皇帝倒是一开始没能站到上风。原因无他,那镰刀实在是太长了。 一寸长,一寸强,这是街头混混打架都知道的道理,到了更高层次的战斗其实也一样。只是剑刃上都有足够长的剑气为修饰,看起来短其实不一定短。 但先天的长度依旧是优势,更别说作为镰刀,操作简单粗暴,攻击范围更是巨大的优势。虽然镰刀进攻不是那么灵便,但花园主打定主意,放弃了什么精妙的剑术,如割草那样的挥舞,肆意挥舞那锐利之极的刀刃,周围几乎有了结界一般,怎么也攻不进去。 其实皇帝的天子剑完全由金雷化形,是无所谓长短的,也可以拉长剑刃,如最长的长矛那样长,甚至像如意金箍棒那么伸缩,但皇帝没有贸然改变形状,一则他能短时间用惯手里的天子剑就不错了,这还得多亏他年幼时学过几年击剑,倒也会用剑招,知道横砍竖劈,不然此时上手完全抓瞎,那比当年十二岁的汤昭都不如了。 二则……增加长度也没有意义,他的剑也就是他的雷,最开始是没有办法和镰刀的锐刃抗衡的。之前就被削过一次,下次来还是被削。若不是行天玺再三抵挡,皇帝可能跟他的天子剑一样被削了,就这样那代表山河永固的行天玺上不免出现了一道道伤痕,再不复国宝的模样。也就是天子剑的来源在行天玺内,被消耗了虽然降低潜力,却不会伤害皇帝本身,不然被这样削来削去,皇帝恐怕不死也伤。 但是皇帝始终在往里突进,天子剑一剑又一剑,在试探镰刀的攻击范围,哪怕一剑剑都是失败,他却是一剑剑在进攻。 这不是他没了头脑,只能机械的做无用功,而是他继续上一次的进攻路线,越战越勇,在拉高自己的上限。 他能做到。 无论终点多么遥远,只要现在不断前进,必然是能够到达的。 这真的是皇帝为自己定下的规则,他不停的战斗,力量也好、速度也好、雷电也好,不断地为他所用,越战越勇,越战越强。只能说这种规则真是吓死人,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无上限的增长,皇帝的这条规则当然也藏有非常强力的制约,可以让他一朝打回原形,但是他自己遵守规则,在特定的战场上就是可以无限的提高。至少在初次见面的战斗中,对方没有办法破解他的规则,他的剑势就是越来越强,肉眼可见。 从被镰刀无声无息的削去,再到镰刀的刀刃稍微停滞,再到互相擦碰之后再短,到了最后,终于有势均力敌之态! 皇帝双目圆睁,长剑再度三下疾刺,终于在不可碰触的镰刀领域撕开一条裂缝! 他终于掌握了硬碰硬的绝对优势!这个优势会越来越大。 胜利在望! 背后,龙吟声改过了虫豸飞舞的振翅声,金雷越涨越凶。 皇帝想到了自己所学剑招中最凌厉的一招,全神贯注,向前刺去—— 突然,皇帝脸色一白,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身子弯了下去! (本章完) 696 暗藏 “做的不错,这狗皇帝要不行了。你再加大力度。” 顺王别过头,脸色苍白,低低道:“没办法加大了……” 此时,他身前放着一个巨大的圆环,圆环中有浅浅的水面,像是液体,更像是光影弄出来的镜面。顺王手上流着血,血液一滴滴滴入镜面之内。 每滴一滴血,镜面上有一组巨大的符式符号就亮一分,好像得到了甘露滋润的竹笋,飞快的生长,再往周边延伸出一个符式来,渐渐地镜面已经要被铺满。 镜子中影影绰绰显示出皇帝的身形,他正弓着身子,神情恍惚,脸上汗水淋漓,仿佛正在经历不可忍受的痛苦,人也变得虚弱无比。 在顺王出口拒绝之后,在他背后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冷冷道:“顺王,这个时候怎么能说不行呢?你看到那个皇帝了吗?就是因为你的持续努力,他现在正在失去力量,很快他就将失去一切,伱将取而代之,你筹划十年都没有这次机会来得好,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顺王才不会信这种大饼,但此时他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苦笑道:“这不是我想半途而废,我的血就这么多。你们这种机制,是拿我的血换他的血,要看血的质量。他是皇帝,我只是个王,连储君也不是,他还有亲弟弟在,我的血不如他的血。要把他的血换光,我死两次也不够。” 黑袍下的人冷冷道:“要是这样,那就太叫人失望了。我是看在你在宗室之中最有志气,不屈服于那个狗皇帝,我才给你这个机会,你却抓不住。看来你没有做皇帝的天数,回去做你的逆贼吧,这一次不杀了他,等皇帝缓过手来,叫你满门鸡犬不留。你不做,有的是人做。天底下想当皇帝的人多的是呢。” 顺王咬牙切齿,看了一眼上面的黑袍人,再看着镜中的皇帝——皇帝看起来很狼狈,每次他滴下血迹,皇帝好像被人抽出血来,亏虚无比。但这样亏虚的皇帝居然还没放弃,一手持剑攻击,还有行天玺作为盾牌阻挡镰刀的攻击,居然也强撑着不败。 顺王一开始只觉得震撼:难道皇帝是百折不挠的人杰?倒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但后来他又察觉出有些异常,有几次皇帝明显失神,但居然还能用出金雷一样的剑光,行天玺也是自动飞起来御敌,就好像有人在替他战斗一样。 原来不是皇帝怎么坚毅,而是有人在帮他? 虽然如此,但皇帝到底是一直不曾放弃,倒是有点不似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小皇帝了,让顺王的胆气变得稍弱,似乎自己不应该继续害他似的。 但那黑袍人提醒的也没错,现在顺王可没有退路了,不说皇帝回头怎样找他算账,就是眼前这藏在黑袍子地下的人物,也早已捏住了他的命门。 这家伙应该是个人类,但却是为天魔做事。都已经投靠天魔了,还能指望他有什么底线?顺王现在可不敢想什么皇帝位置,他只能听这个人的,能放血说明还活着。 顺王只得道:“那我再试试……”他一面说,一面勉强又滴了一滴血下去,只觉得一阵头晕,又忍不住道:“之所以不成,是你那个天魔队友太弱了吧?皇帝都这样了,他居然还是不赢。不应该是我造成破绽,皇帝虚弱,然后它趁机取胜吗?难道还真等我和皇帝兑血兑死他?还有……你这里不还有人吗?它既然不够,怎么不派出援兵去夹攻呢?” 黑袍背后,尚有数位身穿黑袍面带面具的人物,整整齐齐排列如军阵。虽然藏头露尾,但是只看气势就不是好惹的,大概哪一个都能一只手把顺王拎起来扔个几十丈出去,这也是他不敢反抗的原因。然而他却不明白,那黑袍人看起来如此气势,浑然是幕后黑手做派,怎么都不知道择机而动呢? 此时他身处的这片光线昏暗的空间虽然不知道在何处,但顺王觉得,这里应该离着战场不远,毕竟他是被从下方一瞬间转移过来的。从这里派出人手,大概很容易就能达到战场吧? 那这几个厉害人物为什么不出去增援,反而留在这里摆队列玩?总不能是为了看住他吧?他哪有那么强大,值得这么多人看守? 那黑袍人在兜帽下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去增援?就让他们分个胜负不好吗?他们都是不可一世的家伙,都觉得世界应该围绕他们旋转,那就如他们的意,叫他们尽情战斗,看看这世界到底由谁说了算好了。” 顺王一凛,意识到了对方透露出的信息:这家伙通魔了,又没完全通!似乎他不把天魔当成上级,而是可利用的对象,等着对方给他火中取栗,这种人本质上和自己没什么区别。合着他们魔教也不是一条心伺候天魔啊? 他这么想着,对绑架自己的家伙的可怕又多认识了一分,以至于没有细想:就算这家伙有心增援,他的力量够不够插手的? 外面,可是两个凝结成剑势的剑仙在战斗! 就这黑袍人身边的人物看着虽然看着威风凛凛,可真不是剑仙,人间也还没到剑仙满地跑的地步。这种实力吓唬吓唬顺王还罢了,出去干扰剑仙的战斗,也是不知死的。 但凡他们真有能力干扰剑仙级别的战斗,也不会借顺王的身份和血脉在这里干扰皇帝“曲线救国”了。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因为对强大实力缺乏认知,顺王轻易就留下了这些人深不可测且肆无忌惮的印象,也越发不敢违逆。现在死还是以后死,只能选择苟且一时了。 他咬着牙,要在另一只手上再切一个口子,突然看到画面一阵波动,原本只是皇帝的影子,在上方出现了一个影子在靠近战场。 这人……是高远侯吧? 顺王认得她,不久之前他还拉拢过此人,只是没成功,眼看她要以剑侠的身份来救援皇帝,不由得叹道:“她其实是被皇帝害得这样,居然不恨,还主动冒险来援手。怨不得人家说,高远侯本质是大忠臣呢……” 正感慨着,突然,那人影已经到了眼前,然后转过了头,朝向了顺王的方向。 两人四目,隔着镜面互相对视。 虽然镜面的“分辨率”着实可怜,但顺王还是觉得那双眼睛亮如秋水,似乎一下子穿透了镜面和自己的面皮,一眼看入了他的魂魄里,他浑身一战,跳了起来,叫道:“她看到我啦!她发现这里啦!” 那斗篷人冷冷道:“闭嘴,那是不可能的,绝对没有人能发现……” 轰—— 突然,周遭晦暗不明的墙壁被剧烈的撞击,没有坚持一秒钟,便被撞破一个大洞。 就见一个巨大的奇型两轮车从洞口横冲直撞进来,两轮车前,一盏比今夜所有花灯更璀璨的灯闪耀着,上面写着太阳廷三个大字。 顺王正在不受控制的和镜面中那个老太太对视,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掉头一看,就见那两轮车有一骑士,相貌俊朗,英姿勃发,仿佛太阳一样明亮耀眼。 他骑在钢铁巨兽一样的车上,环视着藏在小空间中的黑袍人和其他所有人,冷笑道:“终于找到你了,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这个人……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顺王觉得这种人物倘若自己见过,一定会过目不忘,所以既然不记得拿应该是没见过他,但莫名觉得他很熟悉,似乎有过某种交集。 但不管怎么说,此人既然闯进来,那自然是和黑袍人是对头,或许就能救自己,顺王张口叫道:“救……” 不等他叫出口,就见那少年不知从哪里抽出剑来一扬,一头巨大的金色巨兽冲了出去。顺王只觉得脸上一热,眼前光焰冲天,数个大汉已经消失在一片金色当中。 强大!凶残! 强大是一回事,上来就是杀手,仿佛灭蚊虫一样的卷灭数个刚刚还被顺王视为强者的面具人,让顺王心中一震,本能的往反方向跑,要躲藏起来,眼看周围完全没有可藏的地方,一低头,藏到了屏幕下方。 他这么一藏,鲜血的来源立刻断了,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式立刻就消失了。画面里的皇帝立刻缓了过来,虽然还是脸色苍白,但已经能自己拿稳剑了。同样,在上方看着的高远侯也不再盯着屏幕,转回头了头,让人觉得她似乎没有穿过屏幕看到什么。 似乎,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与此同时,金色光焰熄灭,几个漏网之鱼匆匆从光焰中爬了出来,大多数已经狼狈不堪,身上的斗篷被烧掉大半,脸上的面具大概也因为太过导热弃如敝履。 这其中,就包括那位似乎掌控一切的黑袍人,他的斗篷烧尽,露出一张异乎寻常年轻且俊美的脸。 那闯进来的少年目光却只是一扫而过,反而盯住了另一个刚刚摘下面具的黑袍人,那人也只是弱冠年纪,道:“恒昌王的小王爷,你果然在这里。” (本章完) 697 一叶障目 被人叫破名字的恒昌王小王爷有些慌乱,倒退了几步,再不能如带着面具时一般沉默,反而有些失措的问道:“你怎么……你是谁?见过我?” 他这边惊慌,藏在屏幕下面的顺王却是愕然,伸出头来看了一眼。说实话他也不认得恒昌王的某个儿子,但能从对方脸上依稀看出和自己相似的一两分影子,便知果然还是皇室的人,不由得又惊又怒,喊了一句:“恒昌王子?你是姓元的,居然主动通魔?” 虽然他也姓元,刚刚也做助纣为虐的事,但是他是被逼的,内心是抵制的,和这种一看就死主动投靠的人可是两码事啊。 这时,背后那个年纪极轻,地位却最高的斗篷人缓缓分开众人,走到来人对面,淡淡道:“姓元的怎么了?姓方姓元都不过是人间沧海一粟,比得上无上天神吗?伱们这些坐井观天,以为自己如何了不起,好似都不放在眼里,好比蛤蟆一般可笑,就算一时得意,转瞬间也是大祸临头!” 顺王喃喃道:“卧槽——人奸也这么嚣张?” 进来的俊朗少年往后指了指顺王,回了回手指,叫他过来。顺王松了口气,忙钻出来小心翼翼靠过去,藏在他那钢铁两轮车后面。 就听少年道:“刚刚你说的是肺腑之言?你们这些纨绔子弟是不是都吃了一样的不干净东西了?这种又没良心又没脑子的话,居然哄住了那么多人?你身后的那些狗腿都是些膏粱子弟吧,相比都是小恒昌王一个路数来的。你在京城大造杀孽,一面是引动国师出手陷害,一面也是制造假尸首,把这些跟随你的人换出来。他们为了什么天神,连父母家人都能舍弃,可见无论什么人,通了魔就不是人了,一丝人性都没有。” 这话说的顺王都吓了一跳,这些人居然全是京城的权贵子弟?还是灭门案的凶手?京城风水就这么不好,这是出了多少非人玩意啊? 他本来自认是个叛逆,也算做了谋反的事,乃是为了更伟大的功业不得已先为叛逆之事,其实心里也有一丝丝不安,但看了眼前这些人,顿觉自己也正直光明起来了。 那斗篷人摇头道:“正因为我等地位不同,站得高看得远,才知道这世界的真实是什么。尔等下愚之辈自以为有几分勇力,竟不敬鬼神,自以为人定胜天,在地下耀武扬威,做可笑之举,真以为蝼蚁之辈能抗天神吗?我来告诉你,今日之事不过一小小先兆,将来人间土壤无处不有神明降临,直到沃土全归神界怀抱。早归天神一日,尚能立足,不然你们连天神的菜单也不配上了。” 那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车上悬挂的太阳廷灯笼,道:“不错,我确实站得不如你高……既然你手下这些人都站的够高,那阁下应该最高吧?你是什么身份呢?” 那斗篷人神色端然,道:“我乃不二月次圣子……” 突然,顺王指着他叫道:“思王,你是思王!我去……” 那斗篷人脸色微变,旋即冷笑。 少年愣了一下,道:“思王……哦,是皇帝最大的那个弟弟啊,兴王的哥哥,今年才十六的那个。顺王,你们家真是人才辈出啊!” 顺王闻言突然觉得脸上一热,捂住了脸,但也不耽误他紧走两步跳上两轮车。 少年道:“思王的话,道理上说得通。在国师没出事的时候,京城隔绝内外,不可能有外来者敢大举侵入,长期在国师眼皮子底下策划实行这么大的阴谋,唯有内鬼才可能。被灭门的各府有各府的内鬼,皇宫有皇宫的内鬼,思王的身份倒也合适,可是……他长得和皇帝也不大像啊?” 顺王道:“正是不像,我才一时没认出来。我就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那时候就不像。这小子一直有传言不是先帝的种,先皇就嫌弃他,太后更就此逼杀了他母妃……” 那斗篷人大怒,喝道:“住口!”就要作势扑过来,但那少年冷冷的看着他,他便强自止住,止住之后不但立刻平息静气,反而还面色和蔼起来,从这点上来说,他比他那动不动横眉竖目的哥哥还更有静气一些,道:“过去的事,人间的事,我早就忘了,我如今是天神的人,又岂会在意那些人间的蠢事呢?” 少年若有所思,道:“你在人间备受压抑,于是投奔魔教,那也罢了。怎么在魔教你也只做个‘次圣子’,不做个货真价实的圣子呢?还是做老二啊?在人间也是做老二,投魔教也是做老二,你特么不是白投了吗……” 这一句话当然是点爆了那次圣子的怒火,他大吼一声,双目泛起绿光,整个人气势暴涨!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那些膏粱们也各自拔剑,虽然每个剑元并非特别澎湃,但却相邻的几个各自搭在一起,力量登时交织融合起来。 这本是一般剑客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军阵的配合也不能这么简便,看来魔教确实是有东西的,两三个剑客加起来就可以堪比一个剑侠。几个剑侠报团,未必不能再往上拼一拼。 只不过得益于刚刚那一道下马威一般的光焰,不少剑客出师未捷身先死,剩下的人数锐减,合起来的人气势实力就都不够了。 这时,那少年却往后一推那辆两轮车,对顺王道:“抱紧了!” 两轮车咆哮着启动,发出一声轰鸣,化作一道光嗖的一声充冲了出去,眨眼间消失在它刚刚进来的孔洞之中。 而那少年则留在原地,手里提着那盏“太阳廷”的灯笼。 周边的人瞬间围了过来,虽然那少年气势不俗,但终究没到下面战场那一线,众魔教徒团结在一起,气势可是一点儿也不逊于他。 那思王按照以往的惯例,应该要出言招揽的,但此时他懒得费那个力,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切齿道:“蚍蜉撼大树,你也是蝼蚁当中的一个,剑侠……呵呵,什么剑不剑的,天神降临,所有剑都是无用之物,唯有侍奉天神才能超然!今日叫你知道做蝼蚁的下场!” 这时,那少年冷笑道:“你以为我是用剑侠的实力来阻拦你的吗?并不是,我只是来审判你的,以人间的名义!” 他提起了灯笼,翻了过去。 他本来就有一盏灯笼,本是太阳廷给他,让他挂在自己车前装用的。但这一盏不是,是他专门为了现在去太阳廷请回来的底牌。 底牌,自然是丢出去就能起效,而且是起到奇效的,靠自己的力量怼上去,算什么底牌呢? 少年也不是来这里展示牌技的,他既然找到了敌人,那就只需要翻牌: 王炸! 那太阳廷的灯笼翻了过来—— 那是太阳! 一开始,那只有如灯火大小的一点光芒,但光芒当中隐隐然有鸟在游动,让人感觉那明晃晃的就是太阳。 下一瞬间,太阳膨胀,如旭日东升,瑞彩万道! 思王之前就反应过来,叫道:“跑!” 他第一个扯下脖子上一个宝石,身形立刻变虚幻—— 然而,已经晚了! 光芒大放! 太阳因何亮起? 如果不讨论天体物理,这句话就是屁话,因为太阳本身就是光明的。 倒不如问:天空为何明亮? 是因为太阳升起了! 当顺王抱着那辆钢铁两轮车飞也似逃出那片玄虚空间,在天空翱翔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背后光芒亮起,亮到他想回头看一眼,刚刚回了一半,就觉得眼前一片雪白,再不敢回头。 回头会瞎的! 那是什么? 是太阳吗? 他虽然没有看到全貌,但本能想到的就是太阳,唯有九天之上的烈日突然降临才有这样的灿烂吧? 对了,那个灯笼上面不是挂着“太阳廷”三个字吗? 太阳廷是什么? 作为普普通通一介藩王,剑术平平一剑客,顺王对前线知道的并不多,他甚至没听过太阳廷这三个字,但刚刚那少年闯入虚空的身姿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就是觉得那应该是很强大的地方。 所以,那什么通魔的元家叛徒该被消灭了吧? “最好是形神俱灭,谁也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别留到外面来丢人现眼。”顺王嘀咕了一声。 “如你所愿。” 顺王一愣,就见一人从高空落下,正好落在车上,正是那少年,他却没有坐上车,而是站在车的前风挡上,虽然如此,他依旧很显然是这辆车的主人。 “你回来了,他们都完蛋了?”顺王迫不及待的问道。 “应该是吧。”少年往后一指,顺王回头,只看见一点点光晕在消散,除此之外,天空中什么都没有。 “那个思王……是这个名字吧?虽然藏得很深,但到头来也只是和他哥哥一样,很擅长玩弄阴谋,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和他一局局对弈耗费脑力甚至难以取胜,但是只要抄起棋盘砸到他脑袋上,胜负也就分明了。你们元家人都是这样,做的好大的事,闹得好大的笑话。” 顺王忙道:“我就不是这样。” 少年点头道:“没错,你也玩弄阴谋,但你不是很擅长。”不等他再分辨,直接指着下方道:“好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该回去了。你替我给他送个信吧。” (本章完) 698 最后一击 天空中亮起一轮太阳的时候,下方也感觉到了。 此时还是夜晚,上有雷云阴沉,下有百草遮蔽,光线尤其昏暗,战场始终乌突突一团,晦暗难明。只是皇帝的金雷十分耀眼,他又维持着雷电护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看起来也像座灯塔。 然而,灯就是灯,不是太阳。就像之前金鼎楼前烟火会万千华灯,虽然照的火树银花,但也不过拿来比天上群星,不能拿来比太阳。 在太阳亮起的前一刻,皇帝突然感觉身体一缓,虽然没有恢复如初,但当初那种不断失血的疲乏和好像被人不断殴打的痛苦立刻消失,他精神一振,猜测有人暗害自己却已经中止了,正要从行天玺的保护下冲出去抓紧时间战而胜之,突然听到耳边有人道:“先别动,继续扮演难受,等着战机。” 能在他耳边直接说话的人,自然是国师。然而国师又是怎么知道他已经缓过来,又怎么知道一会儿会有战机呢? 皇帝其实不大会装虚弱,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必要开发出这个技能,只会装懦弱无害,好在他现在本来就虚弱,之前的战斗也都是国师替他操作代打,现在要重新振作起来立刻上战场,反而倒要逼迫自己,现在无需勉强只要放宽心躺平就好。 按照皇帝的理解,伺机而动,当然不是什么也不做,只是干等,定然是等着积蓄大招的,争取一出手就结束战斗。但至少他现在掌握的剑法还都很粗糙,无非是雷电的各种用法,大多只是形变,威力没有本质的提高。而他自己设定的规则,则是按部就班,步步增强。只要他或者敌人按照他实现设定的程序行动,越往前推进,力量才会逐渐增强的,所谓滔滔大势,泥沙俱下,不可阻挡,而一旦打断,又要重头开始蓄势。 之前穷尽心思调整了一次规则之后,皇帝在剑上的底蕴也到头了,想要再立刻悟出一个适合眼前蓄势的剑法未免强人所难,皇帝从气氛猜测,这一次给他的时间也并不多。 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他突然心中一动,微微抬头,有了一个主意。 此时,除了国师掌握的行天玺,高远侯也曾下来替他挡过一剑,但始终不曾接替这个正面战场,只充当掠阵、辅助之责,用的剑法也是平平无奇。皇帝总觉得高远侯好像不是很强。 但仔细想想,或许不是高远侯不强,而是自己太强了呢? 要知道,自己可是相当于一个剑仙啊。 毕竟是费尽心思才获得的力量,又是祖宗传下来,比高远侯自己积累几十年的力量强也很正常吧? 不过皇帝感觉得到,高远侯是掌握这场战斗节奏的人,她似乎对大局胸有成竹。 虽然皇帝渐渐信任高远侯,但他觉得这样不好,岂能被不如自己的人带着走?是时候展示绝对的力量,把主动权拿回来才行。这老家伙看样子也不似风烛残年,似乎又年轻起来了,好像还可以支撑几年,将来若能得用,一开始就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应该调换攻守才是。 所以……战机什么时候来呢? 马上,他就知道了。 当天亮起来的时候。 天亮的一瞬间,那花园主人也震惊了。这怪物似乎还真知道在那片虚空中藏着什么,惊愕的抬头看向光的来处。 但下一刻,更大的“惊喜”来了! 一个惊雷打下,却有一物带着金光往上升起。 是行天玺! 皇帝让自己最后一重保险行天玺升了起来,越升越高。在行天玺上方,金雷化作光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子把行天玺包裹起来: 那影子,也是一道玉玺! 只是那玉玺和行天玺不同,它更加规整,方方正正,上面是雕刻繁复的山河钮,仿佛真山真河,更有虎踞龙盘、风云天象,如同万里江山一般。 那是皇帝自己的天子玺。 高远侯在半空看到天子玺形成,立刻就知道皇帝要做什么,化作一道光逃开,心想:玩的这么大,这小子自己能逃出来吗?拟持的力量快尽了,我未必还能救他。 好像皇帝就算没想到后路,也有国师。 皇帝被另一道雷电作用悬浮起来,在空中往下指去: “江山为玺——镇压!” 那行天玺、那巨大的皇帝之玺,从青天上往下压了下去! 压下的瞬间,钮上的山河、龙凤、草木、万象都仿佛活了过来,一起从天降下! 一霎时,仿佛有万里神州、滔滔江河、巍巍雪山、无数生民……这神州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往下降临! 这不是简单的虚影,也不是金雷炮制出的拟物,这是皇帝越发掌握行天玺之后,从玺中调动出来的国运与大势自发凝结出来的。 它们本就是万里江山的化身! 它们所镇压的,是区区一座小花园,却又是几百年以来唯一突破界限妄图偷心人间的至恶之客。 看似兴师动众,其实理所当然! 因为恶客不管是恃强破门、是闯空门、是溜门撬锁还是被内鬼放入,它都僭越了人间的底线。 镇压!必须镇压,以皇帝之名、以万钧之势镇压以作警示之万一! 当整个江山落下来时,花园之主也好,那座花园也好,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当年龟寇的破碎国运碑都可以当两个剑祇的剑势于一时,甚至暂占上风,何况大晋终究还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神器未失,正统未移,还有最开头几十年太平时节凝聚的民心,还有朝内朝外数量不少的忠良为肱骨,还有太祖留下的种种遗产……这些都是国运,凝结在行天玺中静待天时。 这些国运若无人使用,一文不值,或许哪一天天命转移,散了也就散了,但一旦有人在恰当时机真的把它们调动起来,又会发出难以抵挡的力量。 剑仙……也不能抵挡! 轰! 说不清是真是虚的大印落下,结结实实落在地上。 地面被压平了! 彻底的齐地而平。 玉玺所盖范围内无处不平,从城郊开始,整个城东北都在笼罩范围之内,甚至还压住了小半个紫金山。 是的,就是道宫在内那半座紫金山,刚刚一印下去,整座道宫立刻化为齑粉。 或者说,与大地融为一体。 建立已经超过百年的道宫,没有被内乱毁掉,没有被天魔毁掉,却被皇帝一玉玺砸平了。 怎么不算好结局呢? 皇帝维持着玉玺镇地的形态,一直过了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声息才移开,再看地面,只有一片白地,连一点儿绿色都没看到。 什么花园、草木、藤萝、水井…… 蚱蜢、蚯蚓、蚂蚁、鸟雀……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化为泡影。 大势,外来的大势,本来就不该存在,眨眼间破灭也是寻常,关键是人。 呜呜—— 平整的地面当中,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还有活物? 皇帝刚刚全力一击,不但调动了行天玺的底蕴,也调动了他剩余的力量。抬起玺印后,不但行天玺缩回原状,他自己好像也被打回原形了一般,那种失血空乏仿佛要摔倒的感觉又来了。 他本想就此躺倒休息,但察觉到敌人未亡,立刻强撑着一口气,抓住行天玺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第一次上战场战胜的敌人,怎么可能让别人来收尾?天子剑一时凝结不起来了,用行天玺砸也把他砸死! 就在他循声找寻的时候,突然眼前某处燃起一丝火苗,紧接着砰的一声,前方已经火焰熊熊。 “什么,它的保命底牌出现了?” “不是。”这时候高远侯终于下来了,“是界火。就是外来入侵者会引动世界主动排斥燃烧起的火焰。实力越强,侵入异界所受到的排斥越强。剑客级别的界火会压制境界,剑侠级别入其他世界的界火除了压境界还会非常痛苦,而剑仙级别的界火可以把剑仙烧成灰烬。所以人间不该有剑仙级别降临的。” 她知道皇帝想要问什么,道:“这个怪物不知道用什么手段避开了界火,应该是人间有内应帮它。不过刚刚那一击大概是把它的保护压碎了,所以引动了界火。不好……”她按住了眼睛,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道:“你是想知道什么在保护它,以判断谁是幕后内应吧?现在界火烧了起来,可能再也找不到痕迹了。难道你又想要逆转来看?” 皇帝还是相当聪明的,一猜就中,高远侯叹了口气,道:“君……以前我就听说,有些力量用起来会上瘾的,哪怕知道对自己有损伤,还是忍不住一用再用,至死方休。这样不好。它不值得我用。不用我也会知道……” 皇帝道:“也是,一个贼天魔岂可害我大晋忠良?荀卿不如留下有用之身吧。将来还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至于幕后黑手,朕会去查,总不能叫他白白算计朕一场。岂不闻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这种话自己说似有自吹自擂之嫌,但皇帝刚刚惊天一击,自然有底气这么说。 高远侯道:“其实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不知那位信使自六龙而来,有何消息待到?” (本章完) 699 最后的危险 随着他的一声呼唤,天空中落下一片阳光组成的羽毛,就如同一叶扁舟,飘飘荡荡。 羽毛上站着一人,年纪轻轻,相貌倒也端正,只是垂头丧气,看样子大不情愿,浑身不舒坦。 高远侯还罢了,皇帝却是又惊又怒,道:“顺王?你怎么还活着?还敢来见朕?” 顺王呵呵一声,所以他才不愿意过来报信,虽然现在他不愿意在皇帝面前露怯,浑似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刚刚在天上却苦苦哀求,对那骑车少年道:“别呀,我不去!你要是让我回去,元盛宸定要杀了我。你救我出来,也不是让我转头就去死的吧?” 对此,那少年道:“我救伱是因为你到底不是天魔,也没有通魔之心,还有人的底线,因此就不该和天魔人奸死在一起,不是说你有什么好处值得被救到底。你之前被逼迫放血害皇帝,那不是你的错,但你也差一点儿使天魔逞凶,害了无数人,你是不是稍微弥补一下?报个信能拯救更多的人,你离当义不容辞才是。” 顺王被他逼得没办法道:“既然这样,你跟我一起下去?你是太阳廷的强者,他总不能当你的面就喊打喊杀,你庇护我片刻,我说完了信息就逃命去,好歹有个生机,倒不必你一直护送。” 哪知那少年看似和善,确实翻脸无情,道:“我若能见他,还需要你送信吗?正是绝对不能和他打照面,才用得上你。你再三推脱,误了我的事,元盛宸能杀你我就不能吗?这样吧,你去把我要的信息一字不差的带到,我给你一个保命符,保你瞬间回到前线……” 顺王急道:“前线?” 那少年道:“自然是前线,以你做的谋反大事,皇帝肯定不能放你,你在人间滞留难道还能有好果子吃?天底下也没人必须要救你。唯独你还能自救,好歹你也是个剑客,不如就去前线杀杀天魔,也算做点有意义的事,以赎罪衍。” 说完人家就走了,似乎根本不怕他违约。顺王想了又想,发觉自己果然没有其他路可走,只好骂骂咧咧下来。正好看到皇帝的印玺之威,更吓得魂飞魄散,当然更不敢违逆那少年。听到皇帝骂自己,只做不闻,道:“刚刚有人让我告诉你,他已经做到了,计划是可行的。果然,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皇帝皱眉道:“这是什么话?前言不搭后语。”但看顺王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说给自己听的,那自然是告诉自己身边这个人,不由冷笑。 顺王这个叛逆,毫无可赦的理由,还敢大喇喇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是一定不会放过的,只要这这逆王的脑袋不比紫金山硬,一会儿少不了跟道宫一个下场。 高远侯却是毫无障碍的听懂了,露出一个笑容。 顺王心中一怔,只觉得这个笑容有点眼熟。 紧接着,他正色继续对高远侯说道:“刚刚他跟我说,让你护我一程,叫我平安离开。” 皇帝喝道:“这是你自己加的吧。你是拿着谁的鸡毛当令箭呢?今日谁能救你?” 顺王哼道:“太阳廷。” 他其实不知道太阳廷,但猜测皇帝可能知道,因此直接说了出来,那几个能写在太阳上的文字,气势很足。 皇帝顿时哑然。 他果然知道太阳廷是什么。人间的帝王,这点消息总是明白的。 这就是信息差了,顺王知道皇帝所不知道的,所以他来狐假虎威。而皇帝知道顺王所不知道的,所以让他狐假虎威成功了。 这时,高远侯道:“如果我不答应你,你是不是就有些重要消息对我隐瞒了?” 顺王道:“这怎么会呢?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 这下连皇帝都了然了,顺王果然攥着重要消息不说,只等高远侯答应保护他才肯说,不由心底更怒,只觉得此人卑鄙至极,竟拿这样的要紧事作为威胁,实乃元氏败类。虽然皇帝自己也谈不上高尚,但不妨碍他鄙夷别人卑劣。 高远侯神色平静,道:“我答应你了,你说吧。” 顺王松了口气,道:“久闻高远侯一诺千金,我自然信得过。他让我跟你说,你还忽略了一处危险。注意那些被灭门的宅邸的位置!” 高远侯神色微变,就要飞上去查看,顺王叫道:“记住你答应我来着!等我走了你再去。” 高远侯回头瞪着他,喝道:“滚!” 顺王立刻启动了那元符,身形立刻消失在两人眼前。 从始至终,皇帝没出手拦他。 高远侯有点诧异道:“陛下可以出手的。我自答应他了,你又没答应。如今你还有剑仙之力,若强行出手,就算我拦你也未必拦得住。” 皇帝淡淡道:“我岂会中了贼子挑拨离间之计?他几句话就想激得我与朝中忠信翻脸,其心可诛。他岂有那么重要?” 高远侯恍然,这是皇帝在示好: 刚刚你既然答应了保护他,他逃跑的时候你自然要出手保护,我要强行拦阻,那你我不就要发生冲突了吗?虽然强留有可能留他下来,但我还是决定不出手。 顺王不那么重要,那么谁最重要? 当然是高远侯你最重要。 我为了你,连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也不追究了,我对你如何? 至于皇帝放走顺王有多少是因为听到太阳廷心生忌惮,于是放了个顺水推舟,又回来跟高远侯卖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聪明人能听懂的笼络人心,高远侯哑然失笑,但也不能说他什么不是。 因为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赖不到别人头上。 当下高远侯拱了拱手,道:“多谢陛下。咱们一起上去看看吧。京城的百姓都久侯陛下了。” 皇帝点点头,他虽然现在很疲惫,一下子放空了所有精力,恨不得倒头睡下,可是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那就是让京城的人看到他的战绩,感受到他的威严。 诚然,在金鼎楼前离得最近的那些百姓都被一股脑流放了出去,但京城的百万民众也该渐渐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吧? 就算不知道,难道还看不见吗? 皇帝刚刚最后以玺横压百里,地动山摇,也够震撼人心了。何况京城里还有自己派去维持秩序的羽林卫、检地司,也该给自己扬威了,现在自己在当空而上,而天神一般降临,岂能没有万民之心归附?辛苦这一趟,岂能不吃果实呢? 只是他现在太疲乏,几乎激发不出多少雷电之力,未免展现不出多少威势来。 于是他问国师道:“国师,怎么才能用最小的力量制造最轰动的效果?” “国师?国师……” 他连续叫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有些不解的回头,就见高远侯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一刻,他知道答案了。 国师并没有原谅他,也没有很想要帮他,只不过是对付外敌以大局为重,才最后送他一程,现在敌人消灭了,国师已经结束了使命,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大晋以后再没有国师了。 皇帝心中略微伤感,有些遗憾,但也没后悔——他刚刚战胜强敌,正是信心大振的时候,怎么会懊悔呢? 于是他转头请教高远侯,高远侯倒是不在意指点他,示意天上的雷云未散,从云中借雷会比自己凭空造雷简单方便的多。 于是…… 咔啦啦—— 在夜色深沉几近黎明的时分,一道雷电从天而降,打破了京师重地刚刚恢复的平静。 今天元宵夜不太平,原本解开的宵禁又重新禁了回去,但小巷和坊内其实是没禁的。 京城的百姓比别的地方更胆大和好凑热闹,这么天翻地覆的动静,明明知道会有危险,还是有不少人钻出来看。这时大后半夜了,居然还有人探头出来。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穿皇袍的人在雷电当中缓缓降下,如同雷神。 这时,还在大街上巡逻的众检地司和羽林卫浑身一震,当即拜倒,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用问,这就是皇帝! 众百姓连忙跟着拜倒,山呼万岁。 皇帝微微一笑,道:“刚刚京城遭到了一些天魔的袭击。” 一言既出,底下恐慌一片,有人恨不得在皇帝眼皮底下跳起来回家钻到床底下去。 皇帝并不在乎他们的失礼,此时他用刚刚学到的技巧,以雷电电流增强的自己的声音,让远近都能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只是他说话因此听起来酥酥麻麻的,有几分接近国师了。 “可是没关系,朕已经消灭了它们。用天子剑,扫荡了所有邪魔!” 他说着伸手一抓,天子剑上引天雷,下降豪光,端的神乎其技。 “你们是朕的百姓,是大晋的黎民,朕会保护你们的!大晋会保护你们的!” “有朕在,你们什么也不用怕!” 百姓先是安静,然后哗动,最后在羽林卫的带领下欢呼起来! 京城上下,一片沸腾! 做大晋的百姓,第一次有这么自豪的时候! 在满城欢欣鼓舞的时候,他背后的高远侯终于居高临下,看清了之前所有被灭门的家族分布: “糟了!” (本章完) 700 破阵 “糟糕!” 之前她没有细看过宏观的京城,从天上一看,方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遭过大难的宅府的布局,竟不是随便布置的,东南西北各有分局,隐隐勾出了一个大阵! 紧接着他又想到,这些宅府的灭门事件一石数鸟,不仅仅是扰乱算计国师、把那些纨绔子弟带出来,更还进一步埋下下一步大事的伏笔。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此时皇帝还在进行他振奋人心的演讲,满城欢欣鼓舞。若在平时,高远侯也就任他继续说下去,就算说几个时辰,只要他还有词说,还有人爱听,其他人也管不着。 但此时说不得要打断皇帝有生以来最意气风发的一刻了。 “陛下,现在京城还有危险,麻烦你快一点说完。我还要急着处理。” 这句话是直接传到皇帝耳朵里的,皇帝略一皱眉,回头道:“朕来处理。” 高远侯斩钉截铁道:“这不干实力的事。术业有专攻,我才能处理这件事。陛下请回宫,明天早上就好了。” 皇帝略一权衡,觉得都到这一步了,也不要冒险了,道:“也罢。荀侯……” 他想了想,只道:“善自珍重。” 说罢皇帝匆匆结束了演讲。虽然时间不长,但或许正是因为短的恰到好处,还没开始车轱辘话,效果非常好。他从天上降落的时候,满京城都是“万岁”的欢呼声。下了地,就有群臣来接。可惜大部分重臣都在金鼎楼被人弄走了,来接的人分量不足,但也正因如此,多有他的心腹,还有就是他指派回来收拾阴祸的检地司曹指挥。 皇帝行色匆匆,吩咐曹指挥道:“维持宵禁,让百姓都回家去。” 曹指挥答应一声,虽然觉得这些百姓都是自发来给皇帝捧场的,皇帝一下来就把他们赶回去是不是不近人情?但此时皇帝一来一回,不但抓到了权力,更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威望权势已然大为不同。之前不过有名无实,此时竟有几分强权君主的样子,曹指挥丝毫不敢违抗,连忙去办事了。 皇帝回头看天上,发现高远侯不见了,便回过头匆匆回寝宫了。此时睡觉肯定是睡不着的,但他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于是进了寝殿。他其实远不是什么战斗狂人,一口气撑住了毫无退缩,那口气泄了藏在深深殿阁中,竟有些惴惴不安。 这回又是什么大灾难啊? 怎么世上灾难怎么多呢? 皇帝一下去,高远侯不吭一声,往天上飞去。 一边飞,周围一边泛起金色的光芒。 那是灿烂的阳光。 越往上飞,她头上的白发迎风脱落,干瘪的皮肤光滑了起来,连身形也渐渐舒展,长高了数尺。 到了高空他停下来时,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老态,已经变成了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周围阳光熠熠,与他几乎融为一体。 阳光和少年几乎不分彼此。 如果逃走的顺王此时来看一眼的话,一定会很吃惊,这个“高远侯”真实的样子和救他出来那位太阳廷的少年一模一样。 然而在少年拯救他时,镜面之外,明明这个“高远侯”也在,还在战斗,一次也没有走开过。同一个世界,却有两个他同时存在。 少年凝望着地下,摇头道:“这不是一个悖论吗?将来的我指引过去的我,所以现在的我我才能发现这个阴谋,所以如果将来的我没有提醒,现在的我就不能主动发现,那么将来我也不会知道。那这个阴谋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想了想还是不得要领,只好把这个近似哲学的思考先寄存,他又轻声道:“这种阵法确实弘阔,然而……好久没有用老本行动手了呢。” 他的老本行……当然是符剑师啊。 虽然如今他以出众的实力被上下所熟知,但当年他拜的师父就是教导符式的,第一次行走江湖并闯出名堂,也是符剑师的仲春大会。 虽然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现在在他的同届当中,“汤昭”这个名字也有许多人记得吧? 当他实力尚不足道的时候,他就曾用出色的符式实力参与一些极艰难的任务,到后来实力上来了,反而没展示身手的机会了。 现在,他重新审视了京城,把那些稍微有点陈旧的知识从记忆抽屉里翻找出来。 这个……也不难。 有句话说一法通,万法通,固然剑与符式绝非近似的领域,要是对符式一无所知,就算当了剑圣也不能立时成为符式大师,但如果之前就有相当的符式造诣,随着自己实力境界的提高,再回头研究符式,可以获得新的视角和体验,对技艺精进也是大有裨益的。 就比如现在,汤昭俯瞰这个大阵,只觉得丘壑自生,心中有了大致的思路。 “不知道君侯还有刑总他们怎么样了……” 他这么想着,伸手一捋,手边出现了一支阳光长矛,浮在周边。 他就这么一支一支的制造长矛,不一会儿周边就围满了一道道光华,有几支居然看上去有点像皇帝的天子剑,他连忙修饰一番,让所有长矛保持同样一丈长短,看起来有一种叶韵的美感。 此时,下方的重重废墟开始不安分起来,虽然没有扎眼的阴气冒出,周边的元气却暗潮汹涌。 阵法引动的是元气,不是阴气,果然是内奸手笔! 看样子是到时自动启动,倒不是远程操作,如此说来,京城内还藏着重要内奸的概率大大降低了。 到底国师当年把京城防护的风雨不透,魔教不可能大举度人进来操作,无声无息收罗那么多纨绔子弟为内应已经很厉害了,若不是前几年朝廷上下一通乱搞,魔教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吸纳人手。 这样也好,那么汤昭铲除阵法就可以从容的多。 眼见皇宫闭门,百姓也大多被赶回家,汤昭深吸了口气,闭眼感受气息的流动。此时他还是有点怀念拟持明视剑的感觉,那样只需要看一眼就好,非常省心。 可惜,他用拟持的时候就透支核心法器的力量连续逆转时间,不但自己受了创伤,也把法器和眼镜一起透支了,以后恐怕再难拟持这把剑了。他也不准自己太过依赖非自己本身的力量。 “就是现在!” 汤昭猛然睁眼,只听“嗖嗖——”的风声响起,周围所有的金光长矛一起坠落! 轰! 几十个长矛在半空中就分散开来,从各个方向落在京城的地面上。虽然长矛数量又多又分散,落地却整整齐齐,只发出一声巨响。 这些长矛落在地上,矛头深深扎入地面,每根都露出丈许的长杆,就好像让京城万箭穿心一般。 京城众人有人发现了长矛,甚至险些被长矛钉穿,不由得各自惊慌。但他们都在地面,只能看见眼前的长矛,看不出那些长矛看似散乱,其实隐隐形成一个庞大的阵法。 以阵破阵! 每一根长矛就是一个阵眼,恰恰好定住了原本阵法的元气回路。 现在,那些沸腾的元气将要成为新阵法的养分了。 “起!” 天空中传来一声乌啼! 众人抬头去看,依稀在天空看到了展翅的金乌! 似乎是吧…… 众人没人能看清,因为天上尽是璀璨的阳光,凡人岂能直视太阳? 即使现在不过黎明时分,天时尚在昏暗,但太阳一旦升起,便是白昼。 虽然看不见太阳中的金乌,但太阳再次升起,还是让人本能的觉得安心,这些日子雷云密布,不但遮挡住了阳光,也让人的心情变得沉闷,一旦拨云见日,百姓心也为之开朗许多。 就见不但天上光辉灿烂,京城的地面上也开始流动阳光。那数十根光矛就像数十光源,无数光流在这些光矛之剑流动。 原本这些流光还不过一道道光线,渐渐地光线由虚化实,化作一只只金乌,贴地飞行。如果从天上看,京城中光矛耀眼,金乌性灵,流光溢彩,正是五光十色的盛景,比当初紫金山下的金山灯火会还要瑰丽。 金乌并非胡乱飞舞,它们不知的低头,似乎在叼起什么东西,那光矛也如同一根根针管,从地下抽出什么东西。这些被拾起的东西越来越多,凝聚在一起,让金乌和光矛身上也出现了黑色的斑纹。 “起!” 随着天上人一声高呼,金乌振翅高飞,金矛拔地而起! 无数金色往天上冲去,同时从地上带起了一层物体。众人分明看到,金色下面浮现一层灰蒙蒙的颜色,就好像某种污秽,硬生生被金乌和金矛从地上拔了出来。拔出这些灰黑的颜色之后,京城的地面似乎一下子干净了不少,众人的心胸好像也失去块垒,一下子舒爽起来了。 “这是金乌爷爷跟京城拔毒驱邪呢!没了那些晦气,明年新年大家一定走好运!”百姓不懂多少东西,猜测十分淳朴,也是寄托了新的一年很好的愿望。 今天毕竟不还是元宵节吗? 年才刚刚过完呢。 过完年,新的一年就是好日子咯。 皇帝在下面看着,突然对旁边人道:“这个金乌……是不是荀侯身边有人用这个剑象?” (本章完) 701 衔接 “臣听说,云州扶光侯年少有为、屡立大功,实力不在高远侯之下,剑象似为太阳或者金乌。”皇帝发问,自然有人回答。 皇帝身边也有智囊,乃是专门为皇帝草诏中书舍人,都是皇帝的心腹,兼出谋划策。其中几个为这一局有定策之功,只是因为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去赴今日之局无异于找死,因此皇帝把这几位留在皇宫里。等他出征回来,自然汇合了自己人。 其中说话的这位韩舍人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舍人,以博闻强识闻名,听到皇帝的问话立刻回答出来。 “嗯,就是他。听说是高远侯的继承人,保功的表上还有国师的签字。”皇帝抬头,道,“看来现在是他出手了。忠良的继承人,应该也是忠良吧?” 韩舍人不吭声,他怎么可能保证一个认识都不认识的人是忠良?再说,他也没觉得实质上割据一方的云州土皇帝高远侯是什么忠良,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认证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敢亲自去见“高远侯”,要安排顺王去传话的原因。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皇帝若有所思,道:“扶光侯真的实力超常?” 这些人可得找回来。太后就算了,楼上众臣找不回来朝廷可是要瘫痪的。虽然那些大臣中有不少需要清洗的,那也得找回来再清洗,徐徐清洗,清洗也没有连锅一起扔的。更别说那些诸侯、宗室,有不少心思不定之辈,要是都扔到外面,那得弄出多少乱子来啊? 皇帝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就请荀侯去荣养,把扶光侯调进京城来吧。这么强的实力,怎么能不为朝廷效力呢?总不能让他扎根云州吧?” 这倒是正事,汤昭回答道:“之前时间紧急,君侯麾下的剑侠将他们转移出去了。不过他的剑法特殊,虽然方便转移,但是方向和目的都不定,是以现在也说不清他们去哪了。不过当时只做了十里范围内的短途转移,想来他们还在京畿内。” 韩舍人道:“臣认为没有。云州一直表现出对国师的忌惮,这次朝贡路上也再三联络道宫,企图倚做靠山,应该是不能与国师相抗衡的。” 就见远处天空中晃晃悠悠飞来一辆奇怪的两轮车。两轮车还不如寻常马车大小,也还很昏暗的天穹中并不起眼,唯独车前一盏灯笼光华闪闪,像一盏孔明灯。 虽然他们完全不告诉自己就擅自行动,但考虑到满朝文武唯有这两位在认真做事,皇帝也不能要求太多,笑眯眯道:“卿刚刚从城外回来?”得到汤昭肯定的答复之后,笑道,“卿可真是回来迟了。你家荀侯去哪了?” 长夜将终,太阳就要升起了! 不过现在出来就没问题了,因为把阵法拔除,“现在”的汤昭就马不停蹄的回到过去了,而从未来来的汤昭正好从城外赶回来,现在这个世界上又只有一个汤昭了。 汤昭再度应是。皇帝稍微释然:看来自己和高远侯一起战斗的时候,这小子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不同时刻的同一个人正面相见会触发“祖父悖论”这种意外,但能防止还是要防止的为好。他主要是顺王告诉过去的自己:他心里早就酝酿的那个逆转时空的计划是可行的,等到忙完手边的事就去做吧,记得一定要把欠帐还上。 皇帝略一沉吟,道:“也就是天然的云州继承人……这么说,他的实力可能近似剑仙?” 他这么想着,对汤昭憋不住的阴阳怪气只觉得是因为高远侯而产生的怨气,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欣赏:做主君的都是欣赏忠臣的,哪怕不是自家的忠臣也是一样的,忠臣的底色是不会变的,一旦收服比小人可信得多,叹道:“荀侯辛苦。这一回全亏她劳苦功劳,当加爵加赏以慰劳。自然扶光侯功劳也不小,朝廷也不吝封赏。对了,金鼎楼上众臣哪里去了?” 至此,一个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计划才算合拢。 皇帝闻言倒也关切,忙问道:“荀卿如何了?是刚刚大战一场脱力了吗?” 毕竟他刚刚用高远侯留给他最强大的逆转机会回到了过去,去同时剿灭魔教的隐藏巢穴了。那个时候,外面还打的激烈的很呢。 皇帝察觉到他的阴阳怪气,却居然不生气,因为他关注点偏了,心中暗想:他小小年纪已经封侯,实力又强大,却对高远侯一口一个“君侯”叫着,看来是个忠臣,只不过忠诚于高远侯罢了。这样也好,高远侯忠于朝廷,他自然不会背叛。将来高远侯去了,再收起心也不难。 听到皇帝问起高远侯,汤昭心中冷笑,回答道:“有劳陛下垂问。君侯身体虚弱,已然不堪重负,现在只能回去休息了。陛下有事可以找我。” 皇帝盯着少年一见难忘的脸,突然恍然道:“卿就是扶光侯吧?” 二六零五:f七零零:四三:六零零零::七一a 皇帝脸色忽然一沉,道:“我看未必是。此人早就来了,而且实力不俗。荀侯和朕在前面浴血奋战,几次险死还生,他怎么不出手,到现在才出手?要不然就是个废物,只是偏才,并不能在正面战场得用,被吹得言过其实,要不然就是用心不良。” 但此时先不是处理这事得时候,皇帝道:“太后和众臣和诸侯都散落在城外……” 皇帝想了想,道:“全程戒严,先去紫金山下封锁,查看金鼎楼的遗骸,看有什么线索遗留。再者,将那些灭门的府邸都封锁,仔细翻查,不可遗漏蛛丝马迹。再让检地司把京城上下搜索一遍,凡有阴气迅速扑灭。派出缇骑巡查京畿地方……” 高远侯也好,刚刚布阵的人也好,全都已经消失不见。显然,当拔除最后一分隐患之后,出手的人已经离开了。 虽然说刚刚一战之后,汤昭已经倾向于让这个皇帝试试荡平天下,但提起君侯,心中还是很不舒服,道:“君侯身体一向虚弱,使用力量更是透支严重,托陛下的洪福,能支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车上乘客是一个少年,俊朗非常,来到皇宫上方,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示意想要降落。 看来高远侯和扶光侯两人是有分工的,一个正面战斗,一个去搜寻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两人都完成了任务,才能让事情比较完美的解决。 汤昭微感诧异,他刚从城外回来,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竟然被皇帝认出来了,行礼道:“正是。扶光侯汤昭拜见陛下。” 韩舍人欠身道:“是。据去过云州的人说,其实他实力已经胜过了高远侯,远超寻常剑侠。和云州的金乌剑祇关系匪浅,能掌御那传说中的金乌剑,他在云州深有威望。” 他正吩咐着,若有所感。 他却不知,汤昭不单是刚从城外回来,还刚从城里出去。这一进一出,差不到几个呼吸时间,却已经做下了好大的事了。 旁边有舍人道:“也可能是高远侯的意思。” 此时,天空中空无一人。 皇帝露出笑容,和蔼道:“快免礼。好一个英雄少年,名不虚传。这么说就是你把思王那些魔教败类铲除的?” 天上的阳光虽然璀璨,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一段时间的灿烂之后,便归于沉寂。天空再度昏暗下来,却没有再如当初那般阴暗,因为远处天际线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虽然要降落提前跟主人打招呼这个过程还算讲究,但皇宫大内其实外人想降落就降落的?早有无数侍卫冲上来护驾,有人推出劲弩往天上瞄准。 那时,在世界之中同时存在两个汤昭,虽然以不同的相貌存在,但实质上是一个人。 这时候皇帝倒是看清了那盏灯笼,上面写着“太阳廷”三个大字,心中一动,道:“叫他降下来吧。” 侍卫这才稍微撤开,但也没敢放松警惕,举着武器一直盯着那辆车,直到这奇形怪状的两轮车落在大殿之前,那俊朗少年翻身下车,看向皇帝。 皇帝眉头皱起,既然做了这么多轰轰烈烈的事,又在京城上空,竟不肯顺便下来拜见一下君主,径自走了,这可真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虽然高远侯说话也很无礼,但毕竟曾并肩作战,又曾救驾有功,有一层光环在,皇帝便不觉得她无礼。这扶光侯却没有这种滤镜,让皇帝心中记下了。 当然不是大战,高远侯被汤昭险而又险在临近抓上金鼎楼时的救出来,那时便虚弱至极,哪里还能大战呢?她现在是被汤昭安置在罐子里休息。 皇帝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奇怪的剑法,也是长了见识,道:“既然在京畿内,倒方便搜寻。只是京城要乱一阵了。扶光侯实力出众,不如留下来替朕维持秩序,搜寻众臣?” 汤昭不想替他做事,但是他也要搜索刑极他们的下落,目的相同,道:“自当……”突然察觉到异样,心中一震,从袖中取出一面圆镜看了过去,脸色再变。 (本章完) 702 坏消息 到最后,汤昭还是接受了皇帝让他去京畿周围搜罗被送出去的众人并送回京的要求。 毕竟他最熟悉情况,而且实力出众,足以胜任,现在京城里这样的人不多了。就他自己来说,也想尽快找到刑极他们,确认他们的安全。另外这件事的后续也值得关心,那些文武大臣、宗室诸侯散落在外会有动乱,必须尽快找到。所以他挂一个差遣去找人也就收顺水推舟的事。至于主持京城局势就不说了,皇帝也只是那么一说,汤昭又不是京城人,也没有朝廷的职务,他来抓总,只怕是抓瞎。 这件事还是只能交给皇帝最信任的羽林卫去做,汤昭只是答应出去巡视一圈,看到被发配的要员就给送回来,一是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二也是防止变乱。 至于汤昭本身会不会带来变乱,反正汤昭自己不担心,至于皇帝担心不担心那他管不着。反正看起来皇帝是表现出一副全心全意信任的样子,还拉住他的手殷切的说道:「京师上下安全就托付给卿了。」 「世界要死了!」 如果真的有办法拯救世界的话。 「不是那种毁灭,是意外……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现在要去太阳廷找他们商量一下,这边的事,君侯还有这边的事就拜托刑总了。」他又把皇帝的吩咐说了一遍,道:「您可以以自己的面目去,也可以以我的身份去。就看您自己决断。如果以我的身份去的话,我给您一个金乌法器。然后脸……您知道的,还去找华老板。」 皇帝都这么表现了,汤昭拉不下脸来干着他,就陪着表现一番,领了皇帝一面金牌出去了。他觉得皇帝也恨不得他早点出去,后面一系列善后工作和胜利果实瓜分才是皇帝接下来的重中之重,汤昭最多算是个值得后续拉拢的「忠良」,还是太阳廷的人,等皇帝吃饱了才能想起他来。 汤昭一怔,道:「你是说,你不光一次从过去传到了未来,然后又从未来穿到了现在,只是没有回到最开始的时间点?」见危色点头,他有些不可思议,道,「那谁送你回来的呢?我吗?」 当下汤昭就带着危色去找刑极。 他安抚危色,危色却是连连摇头,道:「不是君侯,是世界。」 汤昭略一沉吟,已经明白了其中逻辑:高远侯这个穿梭时空形成的时间线并非是有的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平行时间线。也就是改变时间不会影响既定发生的事情,而是会制造出一个「平行世界」。也就是「龙珠式」的。它只有一个时间线,被影响就是影响了,只要观察到的事实,那就是真正的事实。凡是发生过的事实,全都是施加过所有影响的最终结果,不可改变了,也就是「哆啦a梦式」的。 君侯深知要想在过去改变,就不能确定现在,所以不让危色去观察未来的「解法」,而只让危色去报信,从而给了过去充足的拯救空间。 …。。 「是君侯。」果然,危色毫无迟疑的回答,「我看到世界开始毁灭,时间就在三个月之后。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办,后来君侯找到我,在世界还没开始完全毁灭之前用最后的力气将我送了回来,让我给您报信。」 「危色!」 「不是,为什么你会知道啊?谁告诉你的?」 「我亲眼看见的。」危色强迫自己稍微冷静,「您先别太着急。怪我没说清楚,我不是说现在。我是从未来回来的。」 危色,应该是刚刚穿越时空过来的吧? 径直出了京城,先不管后面迫不及待的关城门,汤昭按照之前收到的提示找到了一处僻静地,见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啊?」 但是今天见到危色,汤昭觉得这惊慌恐怕不是演出 来的,并没有往常那种迟滞一拍的生涩和微妙的不自然,而是额头上、眼睛里、手指尖都在述说着他的恐惧和焦急,这种完全无法抑制的焦虑让汤昭情不自禁的跟着焦急起来。 说是熟悉……危色还用说么? 说陌生,汤昭第一次在危色面上见到自然流露的焦急、恐惧、失措的神情。 汤昭也巴不得赶紧离开,倒不是急着见刑极或者高远侯,而是见另外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汤昭心中一怆,立刻就接着问道:「君侯送你回来,那我呢?世界要毁灭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按理说世界就要毁灭了,这边还管他什么巡逻什么任务,赶紧抓紧时间拯救世界才是。但汤昭也有自己的坚持,这边的事情多少也要有个交代,他当然不可能再管巡逻、搜集诸侯这些杂事,但也不能一走了之,最好把这边收尾的工作交给信任又能胜任的人,比如刑极。再加上高远侯还有其他人也要托付,总之抽出半天时间给个结束总是要的。 「啊?!」 一一四.四一.六八.三九 如果是这样倒是不用急了,虽然经过了许多波折,但君侯还是被救了下来,虽然情况很不好,但终究是避免了最坏的结局。哪怕是命在顷刻,也能坚持到大家一起回云州。 危色摇头,道:「我不知道,君侯也不知道。我想去找你来着,但君侯不允许。她说她不知道您那边有没有办法,一旦您没有办法,而我又看到了,那就失去转圜余地了。」 原来……君侯最后一次机会用在了这里。 落叶归根,一起出来再一起回故乡,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世界要毁灭了!」 他从过去而来,来这里之前,正赶上高远侯被围攻九死一生的时刻,然后被波及来到现在这个时间点,自然第一时间来找自己,要自己去救君侯。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该说什么? 不是,一般人怎么会遇到这种情况呢? 「哈?世界要毁灭了?!」 找到刑极倒也不难。他当初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所有人都发配出去,顺便也把自己发配了出去,都是统一标准三十里。但和那些被发配出去的人不同,刑极是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的,也会主动向汤昭这边靠拢。 …。。 连危色都吓坏了,得是什么样的坏消息啊? 「怎么回事?你刚回来?遇到什么事了?难道说谁死了?如果是君侯你不要担心,她现在还没事。」汤昭先是惶急,紧接着想起一事,又稍微放下了点心。 见到汤昭完好无损的过来,刑极知道这边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刚刚要问君侯的事,却被汤昭一句话噎住。 「这么快吗?」汤昭立刻想到了之前在太阳廷上六龙剑跟他说的话,这世界终究要毁灭,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走向终点。他也一直想着赶紧修炼,希望及时获得足够的实力,看能不能抢救一下,可是别说等他追寻的主宰境界了,他如今正经的剑仙都没混上的,世界就要毁灭啦? 「啊!」汤昭知道自己的几个「啊」字很蠢,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也……其实,君侯应该觉得值得吧。 危色本来十分焦急,听到「华老板」心中微微一动。汤昭也知道他听到了,解释道:「就是你师兄华千。他现在从阎王店独立出来,开了个万事屋,如今生意也不错。我要假扮君侯的时候你不在,我便找他去了。他的易容手段不在你之下。」 其实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他的拟持完全比不上君侯,逆转时间最多只能逆转一小会儿,就是之前他得到的法器力量也已经耗尽了,没办法再次拟持了。那么有能力送危色 长途旅行回来报信的,自然只有一个人。 虽然比汤昭多吃了十几年饭,但比起汤昭之前在太阳廷接收过一些信息,还有个心理准备,刑极可是完全懵了,只有一种「你他么在逗我?」的感觉。 汤昭心思电转,道:「君侯的决断没有错。世界毁灭,要救一救……我得想个办法。三个月,我得上去一趟。你先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不,等等,咱们边走边说。你跟我来,咱们先去找刑总。」 汤昭心里「咯噔」一下,连着自己也焦急、恐惧、失措起来:要知道,危色一向可是绝对的面无表情,都快成了病了。他不是没有喜怒哀乐,只是好像面部神经已经和情绪脱节了。凡是他有明显的七情上脸,都是装出来的。时间长了,汤昭也就不分他是真情绪还是假情绪了,毕竟危色不会故意骗他,凡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真情绪,只是经过了一道「看山还是山」的否定之否定罢了。 其实他早就可以自己赶回来了,之所以没回来,主要是不知道汤昭这边进度如何了,毕竟这边是字面意义上的「神仙打架」,他正是怕被波及才出逃的,要是没搞清状况就自投罗网,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跑出来。 危色道:「您客气,长兄比我强才是,他是我半个老师。他脱离了阎王店吗?那太好了。他本来喜欢的只是银子,也不是杀人。」 汤昭再度交代几句,再也耽搁不住,带着危色匆匆往天上去了。 39314229。。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免费阅读. 703 冲撞 太阳廷。 高高在上的太阳廷,像太阳一样照耀着碎域中的太阳域,也像旗帜一样引领者人类剑客。 只要太阳廷还在,哪怕前线一时失利,众人也不会失去希望。 但在太阳廷内部,也会有乌云密布的时候。 比如今日。 太阳廷最重要的“恒天”大殿中,几位太阳剑殿下都在座。 包括旸谷剑、六龙剑、扶桑剑。 还有一个与他们并行的座位,本是留给给金乌剑。现在是空着的,让汤昭暂时坐在上面,不过把座位往下调低了一些。毕竟他还不是剑仙,尚不够与三位剑仙平起平坐,更何况金乌剑的位置是四大剑仙之首。 除了有固定宝座的三位,在大殿的上方,还有几道虚影,影影绰绰好像一团团迷雾,明明离得不远却又看不清形状。而在宝座外围也有一些影子,他们就要更凝实一些,能看出是一个个男女身影,也坐在虚空的宝座上。 外围的那几个人影自然是别的域来旁听的剑仙们,而那些更高高在上的,则是更强大的剑圣们。 是的,太阳廷不是碎域唯一的域,而是几大域之一。几大域中都有自己的“剑廷”,都有主持战事和维持平衡的剑仙,还有不少没有职司自建天外天的“闲散”剑仙。而超然于域外的剑圣,虽然稀少,但人类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也是有一些的。只是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罢了。 如今这种剑仙剑圣济济一堂的盛事已经很久没见了,也没人盼着出现,一旦出现,自然是没好事的。 若不是关系生死存亡,怎么可能把那些强者从各处天外天搜罗来呢? 面对这么多强者,当中说话的危色压力巨大,虽然汤昭和六龙剑出手,隔绝了他身体上的威压,但心灵上的威压却是难以控制的。他虽然没什么激动的表情,但已经汗出如浆,亏了是重复说过几遍的情况,言词已经熟练,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不然恐怕要磕磕绊绊,话都说不利索。 “那个外来的位面,横冲直撞,从我们和天魔界的当中斜斜撞了进来,目标先是碎域,然后就是人间。我回来的时候,那个世界的影子已经清晰可见了,给我的感觉压力非常大,在我们的世界之上……” 这时,外面一个声音问道:“你在人间,又只是区区剑客,你凭什么判断世界之间的强弱?” 危色顿了一下,道:“从感性上来说,只能说是感觉,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从理性上来说,那个世界过来,尚未接触,人间已经有了摇摇欲坠的感觉,我想那应该是它更强大吧?” “未必,只要质量足够大,哪怕势均力敌甚至我们稍微占优也……” 正在这时,上面的扶桑剑开口了,她是太阳廷中唯一的女性剑仙,有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披散着几乎落到地上,人白白净净,安安静静的模样,有一种仿佛来自天尽头的神秘气质,道:“危色小友只说自己看见的,自己听见的,自己感受到的,至于他所听所想所感是否是事实,诸位自有判断。就我感觉,小友并没有说谎。” 没说说谎的意思,自然是没有主观上编造事实,至于说感受是否完全符合客官事实,危色不能担保,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够担保。 其实扶桑剑主动出来担保危色没有说谎,已经是非常肯定的支持了。 众剑仙沉默,最终,上方某位高高在上的剑圣重复了一遍扶桑剑的话:“这位小友,没有说谎。” “唉……” 几声叹息在各处响起。 虽然都觉得危色没说谎,但是众人还真是希望他在说谎。 遇到难以解决的大麻烦,就算是剑仙也会有畏难、逃避的情绪,忍不住想把头埋进沙子里做一只鸵鸟。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在座的可都是高个儿中的高个儿,他们没有地方推诿,也无法求得保护。 这时,旸谷剑,也就是太阳廷如今的首席剑仙,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叹道:“如果大家都没意见,那我就总结一下小友带来的情报。三个月之后,有一个除了我们和天魔界以外的第三方世界意外靠近,这个世界情报未知,暂定不比我们的世界小。它不知是主动还是被动,靠近了我们的世界并即将发生碰撞,这个碰撞的速度远超天魔界接近的速度,可以说是冲撞。而我们的世界本来就残破,一旦被这种体量的世界碰撞,可以说是后果不堪设想。我们预想中的在数十年、数百年之后才会到来的世界末日,可能会在几个月之后猝然降临。” 一阵寂静中,又有几声叹息忧愁暗生。 危色这一番话在太阳廷重复了数次,会也开了数次,一次比一次规模大,其实这一次应该算是顶格了。众大人物来之前心里也已经有数了,只是亲耳听到之后,再想到这样的前景,还是令人心中难过。 汤昭在后面听着,心里却一直重复着一个念头:小行星撞地球。 这种世界末日的方式,和陈总所说小行星撞地球何其相似啊。陈总的家乡曾经发生过那种灾难,以至于一个世界的生物灭绝了大半。可是那也只是个“小行星”而已。 那小行星据说和陈总家乡“地球”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却已经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暴,倘若那是个大行星呢?地球那么大的行星呢? 那之后还有地球吗? 当然这个世界的规则和陈总那边的世界是不同的,不然也不会跟天魔界对抗摩擦那么久了,可是听危色描述,对面那个世界就是奔着冲撞来的。甚至有些熟稔的感觉,似乎是主动来撞的,而且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那么就不是“天灾”,而是“狩猎”了。 也不知哪个更恐怖一点儿。 旸谷剑继续道:“这个情报我们马上要去核实,到时候有结果通知各位。现在我们假定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怎么办?” 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一个剑仙说道:“既然是消息,那就要去核实。先摸清楚对方的情况,然后才能制定对策。” 这是一句废话。或许在人间的一些草台班子里这么说还算说了点内容,但在这种高端会议上,这就是说了句废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道理,在座的没有不知道的。 那人继续说道:“其实也不过几条路。一则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避,不能避则……玉石俱焚。” 要么狠,要么滚,要么死。 至于还有一条“要么忍”,也就是投降,不加以考虑。如果投降也能成为一个选项,碎域这么多年的坚持算什么?一旦泄了气,前线的崩溃就在眼前。 话是说的没错,不过战这一点,可能几率很小。对方要对付的是整个世界,世界里的人都是捎带脚,他们这些强者加起来能够抵得上一个世界吗? 如果能抵得上,那之前早就掀翻天魔界了。 所以战,其实应该包括在“死”里面。只是说出来不免伤了士气。 能成为剑仙者,胆气魄力都非同凡响,其实在座者要说谁贪生怕死,那都是不公允的,只是面对这种局面,总不能一开始就奔着死去吧? 又有人道:“能不能祸水东引呢?” 众人心中一动。 这是一条法子,应该包括在“逃”里面。 这个引,当然是引到天魔界去了。如果这个世界来是无意识的,那么想办法引导过去,或许这一引就能把劫难引走,甚至一石二鸟,化祸事为好事。 如果说对方是有意识的…… 那祸水东引大概就变成驱虎吞狼了。至于吞了狼老虎要不要吃人,反正一直堵门的饿狼没了的话,大家还是能开心一下的,死了也有个垫背的。 前提是真的能引过去。 汤昭想到这里,心中一动,想到了一把剑。 只是这还是个念头,汤昭先记下来。 紧接着,又有人提出一个对立的观点:“不能联合天魔界吗?” 立刻,有人“嗤”了一声表示不满。但更多的人没吭声。 虽然乍一听很荒谬,但如果冷静想想,也……不失为最危机的关头一个选择。 这个选项应该包括在“战”这个大项里。如果决定战斗,那么要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团结以前的对手也不是不可能。前提是……外敌足够强大。 从感情上,祸水东引和联合天魔两个选项,很多人宁可选择祸水东引,但从理智上,或许暂时联手发动一切力量倾力一战,才是唯一的生路。 当下又有几个剑仙提出了一些观点,毕竟都是剑仙,没人东拉西扯胡说八道,都还算有理,但气氛一直很沉郁。 最后,一位身位最高,轮廓最模糊的剑圣开口道:“今日先且如此,诸位知道这件事了,不可走漏风声,并做好一切准备。先将情报探实,再做下一步安排。就由巺剑来探查。” “遵令。” “诸位,到了这个时候,正需要在座每一个人尽力而为,我也不用说什么大道理,只是说一句,这不是犹豫退避的时候,没有后退一步的余地。大到世界,小到个人,生死存亡,你我当共担之。拜托诸位了。” (本章完) 704 计划 “危色小友,喝些茶。汤小友,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随意。”散会之后,众剑仙心事重重的散去,他们还要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各司其职,做该做的事。不是说三个月之后疑似世界要毁灭,今天就不过了。在没有和天魔媾和之前,天魔是绝对不会放过碎域的。碎域也不会停止抵抗。 而这边,太阳域也暂时只能等待核实的消息。旸谷剑和扶桑剑也自先离开了,他们也要继续充当太阳域的支柱。而和汤昭关系最近的六龙剑则留了下来,招待汤昭和危色去他自己的殿阁中休息,顺便喝一杯茶。 此时六龙剑也从最开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几乎和第一次见汤昭时一样友善亲切,让人暗暗佩服到底是剑仙,涵养如此深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种末日临头居然也能迅速平静。 这时六龙剑反而先开口夸赞道:“这位危色小友颇有大将之风,这么剑仙在座,面无惧色,口齿清晰,把情报说的清楚明白,头脑也清晰,将来必成大器。” 危色忙道:“您谬赞。其实小人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起来木讷而已。”六龙剑看他只是微微变色,其实这已经是破大防的表现了。 六龙剑接着道:“这回明明世界走向灭亡,看似不可逆转,偏有诸多巧合,让危色小友突破时间的屏障回来报信,可见咱们还是有运数在的。依我看来,天意如此,世界是不会灭亡的。” 汤昭勉强一笑,道:“是啊。” 身为一个“阵营领袖”,时时刻刻鼓舞人心本是基本功,哪怕这里只有汤昭和危色两人也是如此。六龙剑如此精神昂扬,汤昭总不能扫兴说:“我看是凶多吉少”,但让他言辞由衷的发表“必胜论”他的修养还不到位。 想了想,他说道:“去探查消息的巽剑是一位剑圣阁下吧?他一个人去就行了么?需不需要带着其他人一起去探查?” 他想巽剑和坤剑很像,可能他们是一个序列的。 六龙剑道:“巽剑陛下是‘八剑’之一,自然是位剑圣陛下。不过现在八剑也没有八位了。他剑象为风,快而及远,很适合探查。至于一个人或者多带几个人,那要看他怎么想,怎么,你想跟着去?” 见汤昭点头,六龙剑摇头表示不赞成,道:“这种事自告奋勇只能说其志可嘉,但没什么意义。伱自己想想,剑圣出手,自然是往最高层走,你连剑仙也不是,跟着去能干什么?你要说你剑意特殊能有大作用也就罢了,但你是个太阳剑,一个主杀伐的,跟着去干什么,像个灯一样闪着打招呼么?你要是真想出一份力,就好好在这三个月里冲击一把剑仙,到时候若有死战,你好歹能参战,不至于束手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 汤昭叹了口气,六龙剑说的不错,按理说他能做的也只是如此。三个月冲击剑仙,已经是对他莫大的期许了,若在别人这都是笑话。可是就算是真的成为剑仙,也只能是有在旁边参战的资格,跟着剑圣们冲锋罢了。唯一的好处是作为一个战士正面死在冲锋的路上,不算窝囊死,但比无知无觉的死去更加痛苦,要让他扭转战局,除非是…… 他欲言又止。 六龙剑看到了他的模样,有些惊讶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其他主意吗?说说看啊,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汤昭想了想,道:“其实我还真有两个想法,可不敢说一定奏效。一个是……以后还会有这种剑仙大会吧?” 六龙剑道:“那肯定也得再开会商量几次,毕竟得有一个巽剑回来确认情报的大会,到了最后时刻,也得有个战前动员会吧?” 汤昭沉吟道:“倘若这样,我可能想要接触各位殿下,以便求得允许在各个域中活动……” 六龙剑疑惑道:“那倒也不难,就是诸位同道一句话的事。但你要干什么?” 汤昭道:“我有一件宝物化为碎片散落到了各个域中,我想要是搜集起来,可能能起到用处。” 他说的当然是眼镜碎片,他总觉得这神秘莫测的眼镜大有潜力,要是能复原,或许真能创造什么奇迹呢? 六龙剑将信将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宝物能扭转乾坤?天下最宝贵的就是每个剑客自己的剑,除此之外都是外物,我看用处都是有限。不过毕竟只是举手之劳,只要不耽误大事,我向诸位剑仙一说,他们自然给你行个方便。” 汤昭谢过,又道:“第二件事,就是祸水东引。其实我想到了一位朋友的剑。他的剑能把注意力转移,也能让让自己的存在感消失,让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存在……” 他说的自然是卫长乐的消失剑。 六龙剑立刻猜到了他的意思,这回他提起了兴趣,再三问了消失剑的效果,道:“你的意思是,把咱们的世界当做一个人,让对面的世界——如果对方是有意来袭,彻底忘了我们,结束或者错过这次袭击?” 汤昭道:“是这个意思。我想剑是唯心之物,把世界拟人,只要能自洽合理,就有可能能实现。甚至说,对方并非有意识的来袭,只是本能的撞过来,也可以把对面的世界拟人,拟定它有注意力,然后让它遗忘,毕竟剑的规则是可以被利用的。” 六龙剑道:“是个思路,不错。现在就这样的思路已经很了不起了,做个后手是绰绰有余的。你那个朋友,如今是什么修为?” 汤昭道:“他是一个剑客。” 还是刚刚成为剑客的纯新手。 六龙剑大为失望,摇头道:“太低了,太低了。要想合理的玩弄剑的规则,至少也要剑仙。倘若他是个剑侠,咱们举所有资源未必不能尝试推他上剑仙,但只是个剑客,那真不够啊。” 汤昭道:“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他陷入危险,所以我想我自己上。” 六龙剑疑惑道:“你?你用别人的剑?那怎么行,若真是随便就能用别人的剑,还需要你么?我们几个老家伙谁不行?” 汤昭正色道:“我有办法可以用他的剑,如果你们不信,到时候我试演一下就是。” 当然,这两件事其实是连着的,如果他能把眼镜的碎片收集整齐,重新复原一个真正的眼镜,他觉得拟持或许能发挥出某种奇迹来。 六龙剑还是不甚相信,道:“不管如何,先把你那位朋友接上来,我们见见,先培养培养,哪怕到时候用不到呢?也是个准备。” 汤昭叹了口气,长乐性子谨小慎微,也不愿意多事,如果不是到了这种危急存亡的时候,他是真不愿把长乐牵扯进来。然而现在却不是能浪费任何一个微小机会的时候,谁也不能独善其身,也只能请长乐来一趟了。 但是汤昭是决定好了,最后如果采用这个计划,他一定会自己上的,哪怕稍微暴露一点拟持的秘密也在所不惜。覆巢之下无完卵,总不能坐视大家一起完蛋。 如果是坤剑陛下,应该更能接受他的本事吧?毕竟曾经亲眼看过他拟持坤剑的。当时的尴尬现在还历历在目。 说完了这件事,六龙剑道:“你有没有很重要的亲朋好友,最好年轻些的、出色些的?你可以通知一下他们先聚集起来。”他看了一眼危色,道:“危色小友可以算一个。” 汤昭疑惑道:“好友当然有,为什么要说年轻的?难道说……”他想起一事,神色微变。 六龙剑道:“是啊,虽然还没共识,也没到这最后一步,但我想或许要留个最后最后的后手。难道说真的要玉石俱焚?纵然焚灭,有些玉的种子还是要留下来才对。” 汤昭怎们能不懂呢?这不就是世界末日和诺亚方舟的经典桥段吗?哪怕知道没了世界的庇护,逃出去的人生存概率也很小,但总是想留下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希望。 这种事,连汤昭也不可能制止,真到了那种时刻,他还得仔细思考,怎么在有限的名额中保全自己重要的人。 六龙剑叹道:“以我说,要是太阳域只能保住一个希望种子,就应该保住你才对。”眼见汤昭要说话,道,“知道知道,你不可能答应的,你也是太阳剑嘛。而且你还近似于金乌剑。要是我们六龙剑,再年轻个几百岁,便会想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了,但你们金乌剑是非要燃烧到最后一刻的。” “不过我也有我的计划。”六龙剑突然一笑,盯着汤昭道,“如果这一次战斗是九死一生,你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为那一分微弱的生机战斗。倘若要是十死无生……你也得给我滚蛋!” 汤昭毫不客气的和他对视,道:“倘若真有百分之一的生机,那分生机说不定就是我带来的呢?” “哈哈哈……” 六龙剑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真心的笑出来。 定时搞错了,现在才发出来…… (本章完) 705 长阶 证实的消息来的很快。 汤昭留在太阳廷,经过了坐立不安的三天,第四天早上就得到了肯定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扶桑剑带来的,她似乎参加了情报的传递工作,所知尤其详细。 “在我们世界的斜上方有一个世界,比我们和天魔界加起来还大,正以狂飙一样的速度俯冲而来,预计三个月时间到达。” “比两个世界加起来……还大……” 汤昭听得一身冷汗,危色带来的消息不但没有夸大,甚至还估计不足。 扶桑剑叹道:“说不定还不止,只是观测到冰山一角罢了。总之那就不是我们可以匹敌的对手。哪怕是我们和天魔不计前嫌的联手,恐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不是意外,是有意识的——这个结论是巽剑下的。据说巽剑陛下还看到了那个世界发生一次转向,明明白白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巽剑把消息传回来之后,人并没有回来,而是独自尝试潜入那个世界,想看看能不能刺探更多内部消息回来。” 六龙剑叹道:“咱们还为自己世界要崩溃束手无策,其他世界的人竟能操纵整个世界了,还主动带着世界狩猎其他世界,这差距有多大啊。” 汤昭道:“要是这么说,或许这也是证明人力上限是不差的。倘若过了眼前这一关,咱们也学了这个法子,操纵咱们的世界,不是轻易就能和天魔界分开,消弭了将来的崩溃之祸了么?” 六龙剑苦笑道:“你这么说,都快成了‘因祸得福’了,虽然乐观是好的,那也得咱们当真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啊。” 几人一时沉默,汤昭问道:“什么时候集中制定应对策略呢?要不要等巽剑再进一步传消息回来?” 扶桑剑摇头道:“等不及。现在剑山已经在商量策略了。乾祖的意思是不急着再召一次大会,先把详细情况给每个域都传达到,谁有想法方略就走一趟剑山私下面见乾祖,尽可畅所欲言,不必顾忌其他。剑山把意见收集全了再开一次大会,争取统一思想,一锤定音。然后大家就没有其他念头,一心只管做事就好了。” 剑山,就是以“八剑”为主的众剑圣的剑廷,本来不是常设的,日常也不管具体的事,这时有了关系存亡的大事,再重新启用。 六龙剑点头,道:“阿昭,那咱们就走一趟剑山吧。” 扶桑剑忙道:“去肯定是要去,也别现在急着去。咱们太阳廷最多也就去一次吧?自己人还没商量出结果,一趟一趟去找陛下们,这也不像话吧?” 汤昭道:“其实我不想直接去剑山,想先私下里见一见坤剑陛下,是不是也要去剑山?” 扶桑剑道:“那倒不必。去剑山就是公务,要是私下想见,自然是要去每位陛下的天外天了。我记得你和坤剑陛下相熟,想来他不会拒绝的。” 汤昭点头,六龙剑猜测他要去推销自己那个“让世界被遗忘”的策略,有些严肃的提醒他道:“坤剑陛下虽然是好脾气,但也是出了名的谨慎保守,不会轻易做决断。小事帮忙也就罢了,真到大事他比一般人更难说服。你需要考虑一下凭什么他会听伱的。” 汤昭答应一声,转头去了另一个地方。 去后殿见卫长乐。 这三天之中,汤昭还是把卫长乐接上了太阳廷。六龙剑也看到了卫长乐的剑,评价很高:“这是一把好衔尾剑。虽然正面威力不大,但是在某些情况下有奇效,可惜,还是小友太年轻了,实力不足。要是再过几年就好了。” 卫长乐此时已经知道面临的是什么,虽然担忧不已,却并没有逃避之意,反而主动愿意出力,哪怕是牺牲性命也甘愿。 卫长乐其实从来不缺乏勇气,汤昭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虽然长乐经过许多磨难之后出现了自闭的倾向,但自罔两山出来之后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他是个合格且出色的战士。 “昭哥,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汤昭刚来见卫长乐还没开口,卫长乐先一步跟他说了这么一句。 “啥?你有啥好办法?” 汤昭虽然惊异,但想可不能小看了其他人,忙问道。 “这个办法就是——长阶剑法!” “呃……什么?” “长阶剑法,就是通过达成复杂的前置条件大幅度提高剑法威力,本质上和剑仙的制定规则——遵守规则——利用规则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是剑侠版本……” “不,我知道长阶剑法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说,你提长阶剑法要干什么?” 长乐跌足道:“这不是明摆着?不是你们一直嫌弃我实力低,想出力都没资格的么?我是说要用长阶剑法制约自己,然后把实力往上提,最终覆盖人间世界,完成大事。” 汤昭沉吟道:“第一,长阶剑法也是剑法,是剑侠用的。你是剑客,哪能用剑法呢?第二,长阶剑法再强大也是有限的,也许能翻倍,但不能直接乘方,所以还是达不到要求。” 长乐摇头道:“剑侠这个确实难,但如果真的确定了,我想一廷一域,三个月培养一个剑侠不难吧?我又不是不堪造就。哪怕急切一些,拔苗助长……”汤昭正要说话,长乐摇手阻止,“也不能算拔苗助长,剑仙本来就是万里挑一,本来也没希望,能当剑侠我就很满意,就不算透支。第二,这个长阶剑法威力有多大要看铺垫多少阶,有多苛刻。比如说……如果用一个月时间来开启长阶剑法呢?” 汤昭愕然道:“一个月……” 长乐道:“反正求得是最后一阶的强大,又是为了生死存亡的目的,那么前面花费一个月时间、举全世界之力用来登阶也值得吧?战场上战斗瞬息万变,没有那么多时间铺垫,长阶剑法实用性不高,也没有人去尝试这种大型长阶剑法,因此没有探到剑法上限,也许这一次应该试试,或许就能创造奇迹呢?” 汤昭沉吟,笑道:“说的也是,我明白了。这样,我先出去一趟,你先留在……” 长乐突然拉住他,道:“昭哥,不会我的想法马上就是你的了吧?” 汤昭笑骂:“你这么信不过我?我是这种人吗?” 长乐正色道:“当然了,抢着牺牲的事您一向很积极。” 汤昭脸色微沉,两人对视,都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长阶剑法要想威力大,除了前置条件多,还有付出的“代价”要大。 以剑侠之身,妄图触摸剑圣都没有到达的领域,除了外面的资源和支持,又怎么能没有自我的牺牲呢? 甚至说,牺牲一条命能换到已经很划算了。或许还有其他更符合消失剑的代价,比如说,真正的永远消失。世上从头到尾没有这么个人。 卫长乐把想法告诉汤昭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的有了这个意思: 谁去使用消失剑完成最后一步,谁就会牺牲。这本是两人都想得到的,所以,也就是两人都要争取的。 长乐索性把话摊开了说:“这种事我去做更划算。我除了消失之外没有什么用处,但您还有更大的作用,我相信在将来有一天,您也会有意义的牺牲,但不是现在。” 汤昭摇头道:“长乐,这种事情要讲一个把握。我是准剑仙,你连剑侠也不是,同样的牺牲,同样的剑法,同样的铺垫,你和我使用谁的把握大?倘若你强要上,到最后却失败了,不还是我来接替?到时候两个一起送掉不说,只怕那时候时间上来不及,就没有机会了,反而要悔不当初。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步到位。要是我也不行,你肯定也不成,也不用懊悔了。” 长乐竖眉道:“你这么说也太自大了吧?我知道您样样都强,可是别忘了,这是我的剑!消失剑认得是我!” 汤昭挑眉,笑道:“那比一比好了。就以两个月为期,你自去准备,准备你那个长阶剑法,不妨用尽全力,想一个叫你能越级挑战的剑法,我也想一个,两个月之后咱们一决胜负,输得那个人自然无话可说了。” 长乐想也只有如此了,稍一点头,紧接着就见汤昭要走,突然道:“别走,我也要去。” 汤昭越发好气又好笑,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么,你就要去?” 长乐道:“肯定是跟我有关的。” 汤昭不以为然,长乐道:“你别否认,你本来要见我,就是要带我一起去。因为你一开始认定我没办法完成任务,所以放心的叫我一起去,只是拿我的剑做个说明。但我刚刚说了长阶剑法,使得我自己也获得了资格,你怕我在别人面前争取胜过了你,因此反而不带我去了,什么也不说就要走。这可不行,我非要去不可。你不如了解消失剑,没我配合,你这计划未必争的下来。” 汤昭有些无奈,长乐虽然有时过度谨慎,但是脑子是绝对好使的,轻易可瞒他不过,只得道:“好吧,咱们一起去见剑圣陛下。但咱们可得默契一些,由我来主说,你来配合,先把方案争取下来再说。” (本章完) 706 外类 这还是汤昭第一次来到天外天,或者说,他是第一次出太阳域。 碎域是非常广大的,比人间有过之而无不及,太阳域内部就有六大势力,其中人间在其中投射的力量不过占了六分之一,虽然不二月、永夜廷这些叛徒也算的人间的分支,但他们加在一起也不过和另外三个本土势力不相上下。而太阳域又不过是碎域最多四分之一大小。 那天外天更是碎域之外独立世界。也就是一个个环绕在大世界边上的小世界,每位剑仙都可以建立一个天外天雏形,等他们成了剑圣就正式升格为小世界,每个小世界都随着主人的实力上升不断扩大。最大的天外天其实就是碎域本身。当年主宰建立的独立剑域,也就是如今各剑圣建立自己世界的滥觞。 虽然可以把小世界环绕大世界想象成卫星环绕行星,但其实不能如此生搬硬套,至少从外界是没办法看到那种众星绕日的位置关系的,世界的拼接有其独特方式,不能按照位置出入。 所以,从大世界离开,大概是不能直接看到小世界的。而想要拜访一个有剑圣坐镇的小世界,也必须要有主人的同意,等待主人把你接引过去。 倘若是汤昭个人,恐怕连天外天门口也找不到,好在太阳廷和坤剑关系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剑圣中关系最好的几位之一了,汤昭也算“简在帝心”,太阳廷这边打了招呼,那边就有车来接。 车,还是上一次坤剑来人间的那辆车,只不过弟子不是上次来人间的弟子——上次那个小弟子是太阳廷的,这回这位才是坤剑座下的弟子。 这小弟子也就十来岁,粉妆玉琢,像个瓷娃娃似的,但穿着很朴素,就像田间地头乱跑的孩子,项上带了一个银子打的项圈,来到汤昭这边欠身道:“我家陛下请汤公子上车。” 汤昭谢过,和卫长乐上车,车辆和上次一样,好像停在原地不动,偏偏外界已经换了天地。 只是之前坐在车上从人间到前线,空间转换丝滑无比,几乎没有什么滞碍,这一次周围景色变动到了某个节点,周围完全昏暗下来时,就听得耳边“嘙”的一声,仿佛是肥皂泡泡破裂的声音。汤昭正奇怪,结果又是一声。 破了两个泡泡? 不……汤昭猜测:那或许就是车辆穿越世界之壁的声音。 也就是剑圣的车,只有一声声响动,要是汤昭自己想要穿过,恐怕碰个头碰血流也穿不过去。 下一刻,汤昭已经置身一处新的世界。 这个新世界并不如何奇妙,头上蓝天白云,下面是一眼望不头的田野。 汤昭看到那良田万亩、阡陌交通,风吹麦浪,稻花清香,心中暗道:“没错,到地方了。这才是坤剑陛下的家园呢。” 坤剑的爱好,就是种田嘛。他自己的世界当然要铺满农田。当然,其他景色也不缺、森林、河流、山丘、平湖……应有尽有,只是更像背景板,衬托出这里是一处诗与画中描述的好地方。 这就是坤剑的天外天——坤域。 车落在一处平地上,不远处似乎是一座村庄,小桥流水,鸡犬相闻。也是汤昭相信坤剑会喜欢呆的地方。 小弟子让他俩下车,道:“今日师尊有事,二位先进去。少待一会儿师尊就会召见。” 汤昭道:“好的,不妨事。”他今日才请求见面,坤剑当天就同意了,还带车来接,这已经很给面子了,难道说还能认为这么紧要的当口,坤剑无所事事,只待在家里等着见他么? 小弟子正要把他引到那村口一处大屋中,就听耳边传来“轰”的一声。 汤昭愕然回头,却没听到声音来源,紧接着又是一声“轰”的声音传来。 这一次,汤昭明显感觉到了,那一轰声,整个空间都在抖动,好像世界下一刻就要碎了一样。 “有敌人?”汤昭有些震惊,这是踹门了吧? 怎么连剑圣的门都有人敢踹? 就听有人喝道:“放肆!外类安敢无礼!” 这分明是坤剑的声音,却也是从半空中响起的,听不出本人在哪儿。 “这个外类的意思是……” 就听远处一个声音道:“按照规则,你我双方本有沟通的渠道,我启用渠道,你不应答,本来就是伱无礼在先!” 这个声音虽然咬字清晰,但语调怪怪的,似乎有一种刚刚学说话的生涩感。汤昭心中的猜测越发坐实了。 “尔要见我,我却没时间见你。既然你诚心要见,一个月之后的今日我有时间见你,那时你再来吧。” 外面发出一阵怪笑,道:“没时间?是抓紧时间安排后事吗?等着三个月之后风光大葬?” 汤昭脸色微变。这种绝密要事怎么对方也知道?还找上门来了? 坤剑也是一时沉默。 外面道:“坤剑,开门,我要进来。” 这一回,空中传来一阵波动。 一个身影独自出现在空中。 那身影十分矮小,有一双不成比例的大眼睛,狭长的扁嘴,长相有五分似人。 汤昭一见此人立刻想到了之前来京城捣乱的怪物,两个家伙外形大有相似之处,但却也有不同,这一个没有那尖尖的耳朵,整个脑袋像一个卤蛋一样光秃秃的,还有一处是是身材比例更古怪,脑袋大到不合逻辑。 再者,虽然凭外形分辨不出男女老少,这个天魔给他一种垂垂老矣的感觉,或许这人在他的族群中也已经是风烛残年了。 但无论如何,汤昭确认了:这必然是个天魔! 天魔来到坤剑的天外天了!而且还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的! 汤昭想想它刚刚说的话:似乎这个天魔作为某种层次的强者,和坤剑这样的顶尖人类强者之间还有沟通渠道?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剑圣级别的强者斗争起来太惨烈,大概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双方也要维持一定沟通的可能性吧。现在战斗在一线的多是剑侠、剑客,剑仙都还少见,更没见过剑圣下场,想必在某个时候,双方便达成了最高层的某种默契,控制战斗的烈度。 但这也不能说媾和,只能说是暂时的约束,一旦某天平衡被打破,最高力量下场,或许就是分出死你我活的时候了。 那老天魔站在村口道:“坤剑,我亲自来,你不来迎接我?” 坤剑冷冷道:“我并非如你一般清闲到串门的地步。阿健,把它带来。” 那瓷娃娃一样的弟子躬身应是,这时,坤剑又补了一句道:“把阿昭也带过来吧。” 那老天魔冷笑,斜着看了汤昭一眼,便不在意。它能看出汤昭的实力,不在他值得注意的范围之内。 阿健带着老天魔和汤昭穿过村落,往村后一处山坡爬去。 山顶上,有一间小楼,楼高三丈,却只有一层,乃是最顶上有一层,下面是四根竹竿一样的柱子撑住,就像高跷一般,空荡荡没有房间。最上面那层只有一间房,除了东西两面蓬墙,南北两面都是空的。说是亭子不是亭子,说是水榭也不像水榭。 现在,楼上已经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然是归园氏,在他对面做了个老年女子,满头白发,面前放着一盆水,正用苍老的手指在水面上划来划去。 小弟子让汤昭他们和老天魔自行上去,自己束手立在楼下。这楼居然没有楼梯,好在在场的没有弱手,包括卫长乐在内都一一跳了上去。 坤剑微微抬眼,道:“阿昭,还有那个小朋友,过来坐。”却没跟那个天魔打招呼,眼睛紧接着垂下,只盯着那盆水。 汤昭等过去,行礼之后站坐在他身边的蒲团上,也不便说事,只跟着一起看水。 当然,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看水,所以看不出什么好处来,只看到水很清澈,水下丢着六个铜板。铜板明明沉底,但似乎时不时还动一下,想要翻身却没翻过来。 “原来如此,你在忙着占卜啊。原来你们事到临头束手无策,只好把希望放在占卜上。哈哈,这就是所谓的人类最强者吗?真是可笑。”天魔冷笑。 原来这是占卜吗?和一般的占卜形式倒是不一样。 坤剑没有否认,淡淡道:“似你们这些信神的,也配说别人可笑吗?” 汤昭暗想:那些魔教的人管天魔叫神,原来天魔自己也信神吗?它们在自家供奉了神,又跑来人间当神,这是神的传销吗? 那天魔冷笑道:“我们信神,所以知道什么事情该祈求庇佑,什么事情只能依靠自己。你们这等混淆人神的,平时狂妄自大,好像自己就是神,有事又妄求神意,既不虔诚,也不务实,两边不靠,什么也做不成。” 坤剑道:“是了,你们的神小事不用管,大事管不了,怪不得你只能来找我。你是来找我们求活命的?” 那天魔摇头道:“找你们?看你们那绝望的样子,找你们有什么用处?难道这样的劫难,你们还打算都活下来吗?神早有神谕,世界毁灭是改变不了的。” 坤剑道:“你不信自己能活,已经准备好了毁灭,为什么不在家安安等死?又来这里干什么?” 那天魔道:“当然是做该做的事,比如,打造一条船。” (本章完) 707 百万 船啊…… 听到这个关键词,汤昭似乎一下子就懂了他在说什么。 只能说,有时候文明之间总有惊人的巧合。明明不在一个位面、一个宇宙,但关键时刻做的选择相似,甚至连比喻都不约而同。 那老天魔有些感慨,居然就在敌人面前叹息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觉的,但总归是不会太久,所以你们现在一定是不死心,还要找到破局甚至战而胜之的方法,想要拯救所有人。但是,那是没用的,不可能做到的。你不知道,我们接到神谕,已经几百年了。」 真的假的? 汤昭有些惊奇,要知道高远侯她不逆转时光,光是看穿时间,看到一个月之后就要削弱显著的寿命优势了,真有人能发布几百年之后的神谕吗? 那果然是神了吧? 不过,发布神谕却无解,任由信徒们彷徨乃至绝望,看来那神也是有上限的啊。 又或者说是,神不在乎? 老天魔继续道:「几百年的神谕就告诉我们,世界要毁灭了,只是那时候只有一个模糊的神念。随着时间的推移,神谕越来越清晰。我们根据神谕准备自救,但越是准备,越是绝望,因为每一条路都毫无用处。」 坤剑突然道:「这么说,你们入侵我们世界也是所谓救世的手段吧?」 老天魔道:「当然。不过一开始只是意外。其实你我两个世界的碰撞几乎就在得到神谕的几年之后。当时我们以为你们就是来毁灭世界的。但是后来经过战斗,发现不像。」 他的口气比较微妙,汤昭有点懂他的意思:就你们这么弱,也配来毁灭世界? 老天魔继续道:「但是我们发现,你们的世界还不错,甚至比我们的世界更美好,你们的人也好……于是我们便有一个说法,你们这世界是神派来拯救我们的。我们要抓住机会,跳到你们的世界去,虽然原本的世界毁灭了,但我们可以在你们那里获得新生。」 汤昭扬眉:这不就是鸠占鹊巢?什么三体行为?还我们好……是好对付吧? 「本来我们以为既然是神赐予的世界,那应该很容易得到。没想到战争一开始,明明我们大占上风,但是你们这边始终不倒,甚至越战越强,不知不觉间把劣势搬了回来。而世界的摩擦越来越厉害,世界似乎真的是要毁灭了。于是又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这是神的考验,只要团结一致,克服眼前的困难,胜利终将属于我们。另一种是这其实还是神谕里所说的毁灭世界的祸源。一开始看不出,慢慢的就显现出来了,世界已经没救了。所有人只能遵照神谕等死。」 老天魔道:「其实这些年,悲观派是占了上风的。世界没救了,抛弃两个残破不堪的世界,造一艘船去新世界重生这种想法有越来越多人支持。」…。。 汤昭心想:这种方舟的想法还真是很常规啊。别说你们几百年准备,就是我上午才通知太阳廷世界毁灭的消息,下午六龙殿下就想出这个法子了。 坤剑道:「你们都准备这么多年了,船早就该打造好了吧?岂不是万事俱备?又来找我们干嘛呢?」 老天魔道:「一来,船是永远没准备好的。我们推测你我世界同归于尽的时间还有数十年,前线也没有兵败如山倒的感觉,因此总想利用剩下的时间造更大的船,装更多的人。哪知道真正的毁灭契机并不是你们,反而是另外的恶客,这下大家都傻眼了。要匆匆忙忙上船,恐怕只能上一艘不够完善的船,开出去倒容易,就是坚持不了多久。」 坤剑道:「那你们找我们是……」 老天魔道:「要想坚持得够久,重要的是要让船里自成世界。而我知道你们的力量,是特别容 易制造世界的。」他指了指周围,显然指的是坤剑的天外天。 「我们容易造世界?造世界这种事怎么可能容易呢?你们不是也有小世界吗?虽然力量表现形式不同,但力量到了尽头,本就是殊途同归的,自化世界,你也能做到吧?」 老天魔道:「那完全不同。你们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而我们的世界是属于神的。每个小世界都有属于自己的神,我们只是侍奉神而获取力量而已。而你们本质就是自己的神。」 坤剑微微一笑,这句话可算是捧了他们人间。听着还不错。 然而老天魔继续道:「我们的神是比你们自己琢磨出来的力量要强大的多的。要不是因为神之间的冲突,使我们自己之前不能团结,你们绝对不可能支持到现在的。」 在场除了坤剑之外的几个人一起冷笑。 老天魔继续道:「我们倘若只有一两位神明,你们早就败了。可惜我们有那么多神。再者,神比起信徒,更在乎神国。当我们要离开故土,神大概不会跟我们走,我们没办法勉强神。那时候我们的孩子们虽然还拥有力量,但一些特殊的能力恐怕已经无缘了。这时候就需要你们了。」 他说话很不客气,好像用得上人间的剑客是这边的福气一样。 然而仔细想想,他们天魔主动上门,先分享内部消息,再自爆其短,承认人间的力量某些时间更强大,这本来也是一种示弱。 看来他们真的很需要人间的力量。 又或者他们居心叵测,要把他们骗进来杀。 坤剑淡淡道:「你有求于我们,我已经知道。然而我并没有有求于你们,这种合作看不到什么前景,何必再谈呢?」 老天魔道?「是吗?你们只能用几个月时间造船,就算能造成,能装几个人?一千个?一万个?光是你们这些高层的亲眷,恐怕都不够分,那些年轻的天才更要忍痛割爱。你知道我们的船能乘多少人?」…。。 他竖起一个手指头:「一百万!」 汤昭听得都是一震。 「宽宽敞敞一百万。这还是我们的自然构造不够完善的情况下。如果你们再出力构建完整的环境,再装一百万人也是不难的。」 「天下值得拯救的人有多少?你我各出一百万人,基本上就把少年贤才一网打尽了,连不那么少年的都可以装一些。到时候就是我们这些老骨头一把没了,也不留任何遗憾。」 「如果你们同意,明天就可以派人去参观那艘船,后天就可以开始动手改造内舱,越早动手能救得人越多。要是拖拖拉拉犹豫不决,一天就要害死数万人。」 他扬了扬头,问道:「怎么样?」 坤剑沉默了一下,道:「这也不是我一人做主的事。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老天魔也知道这么大的事坤剑也不能一人决定,便站了起来,道:「还是那句话,你们多犹豫一日,几万后辈就因你们而死,好自为之吧。」说罢大摇大摆的走了。 他走了,这边高台上几人默不作声。坤剑在思考,汤昭也若有所思。 「小汤。」 「陛下?」 「刚刚他说的那件事,你怎么看?」 汤昭沉吟道:「能救一百万人当然挺好的。就怕它们这么主动,都不提条件,是不是还藏着祸心?」 归园氏道:「是啊,天魔的卑鄙狡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虽然确实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可能也要迫不得已与我们联合,但要说他们立刻放开心胸,精诚合作,那未免太天真了。」 「至于说一时看不出他们的祸心在哪儿,那也没办法。他们准备了几百年,咱们才准备了几天?这消息完全 不对称,反应到合作上,就容易吃亏。尤其是要登上他们那艘船,就相当于踏上了他们的主场,性命把柄被人握在手上,谁知道最后是什么下场?」 汤昭道:「按照他的说法,一旦出海,天魔没办法用他们神的力量,而我们还可以用剑,那应该是我们比他们强才对。」 「他是这么说罢了。」坤剑看着水面,那白发老妇还在摆弄水面,水中的钱币沉沉浮浮,「焉知他们的船上有什么后门?又或者说,怎么知道船上没有神呢?极端的情况,或许他们还会去人留剑。」 汤昭听得一寒:「去人……留剑?」 坤剑道:「谁叫咱们的剑一开始只是外物呢?」 而且,剑客死了,剑完全可以继承,这就有了杀人夺剑的可能。反正构造船中的环境,并不需要人,只需要剑而已。 然而,坤剑自己接着叹息道:「然而因为担心风险,就放弃拯救一百万人的计划吗?」 汤昭看得到坤剑的纠结,这个这个决断非常难下,要背负的责任很大,但剑圣们无可推脱。 他想了想,道?「其实就我来说,与其想着一百万人,不如想办法拯救所有人。」 坤剑点头道:「其志可嘉。」 汤昭见他神态,就知道他以为自己说小孩子的意气话,正要严肃的将今日的来意跟他说明,突然只听「啪」的一声,旁边的水面突然破开,几枚钱币从中抛出,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响。 那一直沉默的老妇突然咧嘴一笑,大声道:「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本章完) 39314246。。 ... 免费阅读. 708 坦言 “嗯?” 汤昭听了,忍不住转头去看。 他之前是不信占卜的,但自从君侯展示了逆转时间的能力他就信了,不过不是作为一种玄学信的,而是作为一种剑法信的。既然逆转时空、穿越未来都是可以做到的,那么看穿未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既然是坤剑请的人来占卜,那肯定是有真材实料的。这位老妇白发苍苍,神色安详,让他想到了君侯,自然更信三分。 坤剑也听到了,道:“湖山子,怎么说?” “湖山子”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汤昭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这不是大晋之前那位号称预测未来的高人吗?后来据说失踪了,还有人说她是被杀了,原来在这里。看来她果然有真材实料,从那个陛下处跳槽到这个陛下处,总是能受人赏识。 湖山子本来全神贯注,一心只在水盆中的铜钱上,比危色还要面无表情,这时占卜出结果来,分外精神抖擞,眉头也开来,嘴角笑容也绽放了,朗声道:“我连续占卜三日,世界未来都是死路。唯独今日早上占卜时,卜元翻腾,可见生了变数,当真挪出一丝生机来。” 坤剑也非常高兴,湖山子三天占卜全无希望,他也看在眼里,心中已然失望。事实上前两天湖山子的占卜都是在剑山,当着其他陛下的面举办的,只是一直都是凶兆,大家也不愿意看了,就各自散去了。坤剑算是个稳重人,索性把湖山子请到自己这天外天来。只想着虽然大事没希望了,但小事倒可以请她占卜,万一有用呢?比如那逃离计划就可以请湖山子占卜一下年轻人出海之后的吉凶。哪知道今天湖山子居然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他忙问道:“今日占卜和昨日不同吗?为什么之前不能成功,今日能成功呢?” 湖山子道:“占卜也是有先兆的。今日早上我的卜元有所变动,在镜面下几发异兆,我就猜测今日必有变数,因此才把你请来观卜。我想这里是你的天外天,若有变化自然是你身边而起,凡是有事发生,我便引入卜局,重新占卜一次,果然不负有心人,这一次终于成功。” 坤剑闻言,目光瞥了一眼汤昭,道:“变数何在?” 湖山子道:“今日从早到晚的变数有两个,一个是刚刚那外来的天魔,一个是这位小友。我刚刚分别做了两项占卜,最终确定带来变数就是这位小友。” 坤剑心中更喜,第一有生机已经是好事,但若那生机是老天魔带来的,那就说明造船是唯一出路,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去和天魔谈条件,还不知如何被拿捏。而且就如汤昭所说的,让年轻人带着火种出去逃命流浪只是最后无奈的方法,最好还是大家一起活着。 现在既然说变数在汤昭身上,那么就是拯救世界有希望了?哪怕是一丝丝的希望,也能让人精神焕发,获得无尽的动力。 坤剑道:“占卜结果还说什么?” 湖山子道:“现在的生机还很微弱,只是聊胜于无,也没有明确的指示,看来还不到时候。依我说,就让这位小友放手去做。等他开始做了我再占卜,那时如果路是对的,生机自然越来越大,卦象越来越好,那时我还得到更明显的启示。若卦象不好,那就是老天的指引,他也能有个改正余地。” 坤剑点头,能从无到有就很好了,也不能急功近利,便带了笑容问汤昭道:“小汤,伱来找我为什么?你来说说,我必支持你。” 汤昭自己也是精神一振,他信心大增,道:“我来找您为两件事,一件事就是抵御这次危机的方法。”他冲着卫长乐示意,卫长乐把剑取出来横放在前,“我们想利用特殊的剑……” 他把自己的腹稿一说,包括和太阳廷商量这些事,过往种种一一说明。归园氏听了先是蹙眉,然后渐渐眉头舒展,露出喜色,然后渐渐又自皱眉,显然是考虑到了此事的难度,如此变来变去,也是心情起伏不定。 虽然归园氏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性情,但活的岁数可不少,这么多年修养也练出来了,能让他再三变色,心情反复,可见这件事干系有多大。 听完之后,他略一思考,冲卫长乐道:“你就是卫长乐小友了?不错,什么时候成了剑客的?修的什么御剑术?” 他仔细询问卫长乐的情况,卫长乐一一回答,他倒不至于不卑不亢,其实他的底色就是“卑”,但总归回答还算镇定,滴水不漏,显示他条理清晰,性格谨慎,若细究起来,其实也不缺乏胆魄。 坤剑询问之后满意中带着遗憾,道:“可惜小友年纪太小了,又是刚刚成为剑客,虽然潜力无穷,但眼前却是为难。” 汤昭听了立刻道:“正是此说。我想代替他去。” 坤剑沉吟道:“你呀……你行吗?” 汤昭立刻道:“别人说我不行还罢了,陛下怎么能说我不行?因为陛下亲眼见过。” 坤剑一怔,便想到了他在说什么,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汤昭正色道:“是,我有话单独和陛下说。” 坤剑道:“那你跟我来吧。”说罢转身下楼,汤昭立刻跟了下去。卫长乐看他们走了,不由有些懊恼:虽然他愿意去,但汤昭要争得话,他是争不过的,不管是实力还是关系,汤昭都太厚了。只是明知道争不过,他还是不想放弃。 “小汤,你确实能够持他的剑,和他持自己的剑一样么?” 坤剑和汤昭密谈的地方,并非什么密室,而是一处田野。两人就坐在田埂上,就好像劳作空闲休息的老农一般。坤剑甚至还提了一大壶茶,给自己和汤昭一人倒上一碗。纵然是剑圣才能享用的好茶,如此牛饮也没有什么风雅可言,只剩下野趣了。 汤昭低头道:“其实陛下应该知道。上一次我曾经厚颜在您面前使用坤剑……” 坤剑笑了笑,道:“是啊,我还奇怪了好久。” 汤昭道:“您照顾我,没有询问详情,我也一直怀有侥幸之心,没有跟您说明。但到了此时我想不得不说了。我确实有能持有别人剑的能力。” 坤剑道:“你其实不应该告诉我。这种能力……连我也很羡慕。”他伸出两根手指,示意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汤昭明白告诉他朱英的能力,还让他帮着保密。那一次他就很心动,但还是遵守了约定。然而他虽然经得起考验,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验他吧? 汤昭低头道:“晚辈别无选择。世界到了这种地步,晚辈想要做点什么,总得挺身而出。我知道让前辈为难了,还是希望您能支持我。” 坤剑摇头失笑,道:“我既然知道了你的能力,反而不想支持你了。因为你的能力太宝贵了。你刚刚提到的方略,最后实行的人会死,你知道么?” 汤昭道:“我们都知道。” 坤剑道:“所以说,你们都愿意,那也就不分高下了。该轮到我这等外人从更冷酷的角度来权衡利弊,所以我来选择,自然让你留下,让那位卫小友去。因为你将来有更大的用处。你要知道,这个外来世界撞击事件,本来是个意外,就算这次危机躲过去,我们的世界还是会遭到一次毁灭的。那个时候希望又在哪里呢?那个时候就没有如此类似‘取巧’的方法了。所以以我看来,还是让那位和你一样英勇的小朋友做这件事,你留待有用之身等到真正用得上你的时候再说吧。” 汤昭摇了摇头,道:“我之所以要跟他说,不是一味的逞一时意气,是因为我更有把握。第一个把握,是成功的把握,您也知道他是剑客,我已经接近剑仙了,我们两个相比,我更可能成功。第二个把握,我觉得我可能更能存活下来。虽然都要付出代价,但我的代价应该比他低。” 坤剑道:“你凭什么这么想?一个人与一个世界相比,实在是太过渺小,要想成功付出的代价不可想象,身死魂灭都不算多大的代价。难道说你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把握?” 汤昭低头想了想,道:“没有,我只是有这个感觉。”其实这也是他的某种预感,这种救人又能存身的希望,来自于他对眼镜莫名其妙的信心。 眼见坤剑要说什么,汤昭忙先一步道:“其实我想请您支持我另一件事,我想去各个大域之间转移,去寻找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坤剑看着他道:“现在去吗?现在所有人都在最紧张的时刻,你要现在去各地拜访?” 汤昭道:“我绝不会给大家添麻烦,只悄悄地行走,绝不作乱。但我觉得这三个月用来做这件事才不算浪费。” 坤剑看着他,道:“和眼前的危机有关吗?” 汤昭道:“应该有关。” 坤剑听到“应该”两个字微微摇头,但还是道:“你要去做就做吧。占卜上说让你放手去做,我也不好拦阻。卫小友留下,做两手准备,如果到时候你不能让人放心,想来他也不会推辞的。” (本章完) 709 跨域 到最后,坤剑定下的基调是双管齐下。也就是卫长乐和汤昭都按照计划培养,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虽然汤昭察觉到他明明白白还是想选择卫长乐,但对汤昭的要求也都给与了支持,任他在这几个月中穿梭于各个域中做他要做的事,并给与方便。 这还只是汤昭他们这个计划就有两个选择,同时在诸域开展的其他计划也是如此。每一个计划只要看起来可行或者哪怕有一线希望,剑山都会支持,也几乎是每一个计划都会推动所有的选择,资源全部满足,甚至犹有富裕。 这些计划可能十之八九都用不上,这些消耗掉的资源事后结算也都是浪费了,但这么多年积攒的资源不浪费在这里,难道要留着给世界陪葬吗?还是要通通搭进那艘逃离的船里,说不定白送给天魔崽子们? 据汤昭观察,所有推行的计划中,最为声势浩大的就是那个“诺亚方舟”计划,正式名字暂定为“遗珠”计划。这个计划在剑仙大会上吵翻了天,同意和不同意的表态都极为激烈,然而最终还是在几位剑圣的拍板下决定通过了。 通过之后,那边就在选人了。这又是一件非常容易引起争执的事,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人选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虽然说多亏了天魔,使得名额增长到了一百万,基本上能顾忌所有人的核心利益,使得争执没有那么残酷。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众剑仙也非都是清高之辈,总愿意多得一些,哪怕是照顾一下故乡,给自己的村里、镇里、城里都要几个名额也值得争上一争。 只能说希望大家心照不宣,把争执放在开头,尘埃落定之后就能一心执行,别从头吵到尾,乃至越发激烈,最后有了心结,等到启航了上去的人都结了仇,那可能都不用天魔来对付,自己人就能在一艘封闭的船上自杀自灭起来。 汤昭不想参与这种争执当中,他其实也没资格要什么名额,现在给他留十几、几十个名额就算照顾了。而他总归是寄希望于保存所有人,更急着在最后几个月把眼镜拼全。 同时,要是能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冲击剑仙就更好了,登上仙境,终究是身份完全不同,他也能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现自己的力量。 若在别人,只这点时间当然是做梦,但他已经到了临门一脚,唯独最后一个剑意还没有拼全。如果说拼全了,可能第二天早上他就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剑仙。 然而,说是可能就一眨眼的功夫,可是这一眨眼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眨的,可能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汤昭请教了几位剑仙、剑圣,给出的建议都是,如果你有夺取剑意的目标,那么不妨尽快去做,百分之八十的剑仙都至少从外面获取过至少一个剑意,这没什么可讳言的,得了外面的剑意融合好了,不影响前途,剑圣当年也有全靠抢的。 但倘若没有既定目标,只肯自己去悟,哪怕是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一丝影子,也不要太迫切了,更别刻意去强求。更不要在如今这种剑悬于顶的危急之中逼迫自己,给自己压力。就去做该做的事,增加阅历,纾解心情,顺其自然,反而更容易水到渠成。 汤昭虚心受教,便不再想自己若能成为剑仙便如何如何,索性让自己先忘记实力的事,专心去找眼镜的碎片。 按照道理,他应该现在太阳域寻找,然后再去其他域,先为其易,再为其难,这样找到一部分之后或许给眼镜的提示更明确,省得他去不熟悉的地方海底捞针。 但汤昭也有自己的考虑,毕竟这次在各域畅行无阻的机会难得,要知道各域之间已经经过了百年的分隔,几乎就是一个个私有国度,剑仙互相不会干涉,就算是剑圣也不会常常要各廷配合一个外来者的。汤昭能得到这个机会,时效不知能维持多久,自然要先去平时去不了的地方,反倒是太阳廷是他自己的地方,别说将来成了四大支柱,就是现在也是想去就去的,留在最后即可。 坤剑为了方便汤昭行事,想把自己那辆农车一样的车驾送给汤昭先用,汤昭忙推辞,他习惯于架势自己的六龙车。如今六龙车经过几次改造,外形越来越拉风,更有各种舒适方便的功能,要比实力他比不过归园氏,要比车他自觉不在任何人之下的。 坤剑也没有强行推销,只送给汤昭一个灯笼,上面写着“地势坤”三个字,形制与“太阳廷”相同,只是没有那么耀眼,反而灰扑扑的,外面灯罩仿佛薄薄的陶瓷,另有一种古朴的味道。这就是坤剑剑圣的标志了,汤昭于是在车前左右各挂一个灯笼,看起来就像鮟鱇鱼的两个触角。 临走之际,汤昭听说剑山那边在调集符剑师,据说是为了查看天魔那边的大船内中有没有机关,听说又能出力,又能观摩异域的符式机关,尤其是能穿越前线,到达天魔界,涉足新世界,他有些心动,但分身不暇,却是与这个机会无缘了。于是他便捎回信息,请江师兄、薛师姐过来试试。也就这两位了,其他师兄师姐汤昭都不好意思邀请,就算薛夜语符式造诣也不算精深,江神逸也只能占一个剑走偏锋,他们两个能不能选上还有一说,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做完最后一些安排,汤昭独自架势六龙,往天上去也。 他第一站,去太阴域。 太阴域与太阳域看起来相对,似乎很有缘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却是对立的两个域,彼此不能说关系多恶劣,但确实没有交集,尤其是太阴域是前线中的前线,与太阳域这种在前线稍微靠后的域相隔就更远了。 据说太阴域这些年作战不力,前线一步步后退,以至于呈现半沦陷的态势,其他的域对此颇有微词。而太阴域则更为生气:我在前线苦苦作战,承担最大压力,你们不但不多加支援,还指手画脚,是何道理?因此太阴域与其他域关系都不好了。 我见贵域多废物,料贵域见我当如是。 听闻汤昭要去太阴域,六龙剑还特意嘱咐他要小心,说那个地方不客气的说,天魔出入和逛大街一样,都没有人管的,晚上睡觉也要睁一只眼。且要小心阴气太重,修炼容易分神,最好不要长时间修炼元气。然后太阳廷的灯笼也不要随便示人,以免引起误会。 总而言之,如果不是非要去,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但正因为平时去不得,汤昭才选择这里做第一站。现在那里还是半沦陷,人类还能正大光明的行走,万一这一阵子大家一忙,彻底沦陷了,人类从民变成了贼,他哪里还能轻易去了?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先去太阴域,找到了碎片增强力量,就算沦陷了将来也能收回来。 当汤昭按照坤剑的指点,第一次使用指定传送阵传送时,忽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已经到了另一域中。 这一转移,何止万里,汤昭只觉得一阵呕心,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 他先是吓了一跳,以为身体出了什么毛病,紧接着反应过来:不是身体的问题,是环境——太阴域现在是晚上! 汤昭从来不知道,明明都是从碎域分割开的域,太阴域和太阳域之间竟然是有时差的! 紧接着他一抬头,就看见天空中明晃晃挂着两轮月亮! 是祸月吗? 汤昭有些吃惊,按理说不应该是祸月的。在人间看到的祸月,那一轮月亮其实是世界的伤口,也就是说,其实看到的是碎域与天魔界的交界处。因为看到了裂口,所以会被裂口处渗透出来的阴气所影响,才有凶兽、魅影种种妖魔鬼怪侵袭。但是在前线,其实就是在祸月上战斗,所以不可能看到自己。 所以汤昭仔细看了两眼,确认头顶上的真的都是月亮,甚至不是两轮,而是三轮,两轮非常明亮,而一轮颜色黯淡,稍稍发红,仔细辨认才能看得出来。 太阴域……太阴就是月亮。太阳域的支柱是四把……现在是三把太阳剑,难道说太阴域的支柱就是三把太阴剑? 倒也合理,只是太阳廷三位可没把三个太阳挂在天空上,这里倒是挂的这样显眼,太阴域这三位难道是这样宣示主权的么? “到底只是月亮,没有多少光亮,就算挂三十个也不要紧。要是太阳,人间一个就足够了,两个就太多了。” 汤昭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纵然太阳和月亮有差距,怎见得太阳剑和月亮剑有差距?自己怎么跟狗见了猫一样还争斗起来了? 连忙驱逐了一点点杂念,汤昭吸了一口气深深觉得不舒服:实在是空气中的阴气太过浓厚了。前线多有阴气,但一般就是九成元气里混入一成阴气,这里快五比五了,分不清元气和阴气哪个为主。看来说这里半沦陷是没有错的。 汤昭按照指点,将地势坤的灯笼挂起,往天上的太阴廷冲去。 (本章完) 710 阵营 太阴域高高的天穹,最中间的那轮月亮就是“太阴廷”,只要敢于上天。汤昭按照指点,驾车奔月。 眼见离着月亮越来越近,依稀能看到月亮上有桂花树的轮廓,似乎还有一直小小的影子在挂花树下跳来跳去。 那是兔子吧? 虽然没看清楚,但汤昭心里就认定是兔子。 还没真正登陆,月亮上突然垂下长长的蔓藤,一只雪白的兔子顺着藤条滑了下来。汤昭一笑,正要打招呼,那白兔三瓣嘴裂开,道:“且住,你就是汤昭吧?” 汤昭很是惊讶,这只兔子白白嫩嫩,圆头圆脑,有点娃娃一样的可爱。从月亮上垂下桂花树枝也十分浪漫,没想到这最艰难困顿的太阴域,还保留着这些童话般的气氛,唯独一开口是个很成熟的女声,让他想起了板着脸的女教师。 虽然白兔说话不算客气,汤昭还是依足礼仪,拱手道:“使者请了,在下便是汤昭,是为那件事而来。” 那兔子道:“果然是你,坤剑已经跟我说了。我说只有人从太阴域往外逃的,哪有人往太阴域里进来的呢?你也算逆势而行了。行吧。既然伱敢来,那就让你去。”她说着说着吐出几样东西来。 其中两样都是灯笼,虽然和太阳域的灯形制并不相同,但汤昭一下子猜到这是什么了。果然拿起一盏灯,里面灯光冷白,如同月晕,灯罩上面写着“太阴廷”三个大字。唯独灯罩顶上有两个长长竖起的装饰,就像兔子的两个耳朵。 还……挺可爱的。 而另一盏灯光倒是明亮一些,但形制和太阳、太阴两灯大相径庭,是非常光滑的金属灯架,提着沉甸甸的,上面也有文字,但文字弯弯曲曲,有点像鬼画符。 “这盏灯是……” 兔子伸出爪子指指点点:“有这一盏灯,太阴域的所有剑客都不会主动害你。而这一盏灯,所有的天魔见了都不会伤害你。” “原来如此……等等?!”汤昭愣住了,“为什么太阴廷能命令天魔啊?” 兔子不以为然的道:“不是命令,只是沟通,互相留一线。在太阴域,虽然双方还在战斗,但如果不保留沟通的渠道,什么事也做不成。同样的,那边来的也有求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其实你若想行走的更加方便,不要‘天魔’、‘天魔’的叫,不妨管他们叫‘异客’,但我料想你从外面来的,观念根深蒂固,张不开这个口,那就随你叫什么吧。反正太阴域里也有不少人始终在坚持战斗的。你可以和他们站在一起,但如果看到其他不同立场的人,不要莽撞行动。自己人不要内讧,不要让天魔看了笑话。” 汤昭手里提着两个灯笼,,神色渐渐凝重,他发现这里是他从没想过的局面。 要不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如果他不是亲自来太阴域里看一看,谁能想到这边已经是这种态势。 这边兔子又吐出一个卷轴,道:“这是地图,太阴廷的局势都标在这里,绿色是安全区,白色是战斗区,那是谁都可以进去的。黄色的是危险区,但你若艺高人胆大,非要闯一闯,那也没人拦你。唯独红色区域是不可以进入的,你要是非要进,可以回太阴廷来找我们。我们给你想办法,不可以自作主张硬闯。背面有太阴域的一些常识,你最好全部记住。还有,太阴域的天空很是复杂,除了我们太阴廷挂在天上,天魔那边也在空中筑巢,以你的实力尚不足以自由翱翔,赶路还是走地面的好。” 汤昭答应了一声,虽然他的碎片不可能只拣着白色、绿色区域掉,无论哪里都要闯的,但人家有言在先,他若还是非要往禁地闯,那也太不给人脸了,还是尽量走官方渠道。 他匆匆打开地图,发现绿色区域和黄色区域差不多一半一半,白色区域则几乎呈带状,把太阴域分割为两边,一边几乎全绿,一边几乎全黄。这应该就是楚河汉界了,两边是不同阵营。至于红色则只有点状零星分布,应该就是特殊的“禁地”。 但是,绿色一侧也有星星点点的黄色,黄色一侧也要零零散散的绿色,似乎在两个阵营中也有对方的聚集点。汤昭不知怎的,莫名想到了“租界”,觉得不大舒服。但其实这是双方都有的情况,也不能说如何屈辱。 将所有的东西收好,谢过了那兔子——这兔子必定是太阴域某位殿下的剑象,说不定就是玉兔剑,然后调转车头往下俯冲。 他虽然从太阴廷所在的高空下来,却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就在半空中使用眼镜,去感受、去呼唤在太阴域的碎片。想来他不随便飞行,只是漂浮应该是无碍的。 或许是他的实力越来越强,和眼镜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回应。 “一……二……三,”三块碎片。 至少三块。或许还有隐藏的更深的尚未被察觉。 汤昭低头对照地图,稍微松了口气,就他粗粗对应下来,感觉有两块在绿色区域,一块在黄色区域。至少现在没有感应落到在红色区域的。而黄色区域他肯定会去闯的。 那么,先从绿色区域的两片找起吧,希望有个开门红。 一路到了太阴域地面下,汤昭就像骑正常摩托车一样骑着,一路往东,似乎在追逐要升起来的太阳。 太阴域的夜非常漫长,汤昭一路往前骑着,一路算着时间。足足骑了五个时辰,天色还是漆黑如墨。似乎太阳永远不会升起似得。 但应该不止于此,太阳域阳光灿烂,依旧有夜晚。说起来汤昭没有考虑过,是不是太阳域的白天比较长,因为一般人都是喜欢白天而不喜欢夜晚,所以白天很长,对大家来说反而是好事。 但和人间对比就能知道,太阳域日长夜短,而且十之八九是大晴天,艳阳高照,这必然是不正常的。太阳域太阳做主导,那么太阴域月亮为主导也不奇怪。 终于,当太阳无可奈何的在天际线映出一抹橙红,他终于看到了人烟。 就如同太阳域有不少原生域民一样,太阴域也有不少域民,他们的定居点和剑客们建立的城池一起构成了地图上的绿色区域。 眼前的定居点就是小型定居点,有点像人间的村落,但比那些村落的守卫森严许多,周围栅栏高耸,碉堡林立,一层层的壕沟拒马,把生人勿近写满了每个角落。 汤昭绕着定居点转了大半圈,居然没有找到一处可以称作“门”的地方,这好像是一个铁蛋壳,只有砸碎了才能打开。 他略犹豫了一下,觉得也未必要进去。其实他并非要去借宿或者打尖,只是想要去寻个向导。 因为他第一个目标就在定居点后的一片大山之中。 这是他的运气,第一个碎片居然离得这么近,只行了大半夜就找到了,要知道太阴域占地不小,一来一回即使他全力行进也要十来天。然而看到了眼前黑黢黢一片山脉,他才知道自己想的简单了。 这就是地图绘制不规范的坏处,太阴域给的地图只分敌我颜色,最多标一下地名,根本没有标注详细地形和道路,要按照那个地图去找,除非化作推土机一路横推过去,不然累死也找不到。 所以要是有一个熟悉道路的本地向导带路,那是事半功倍的事。汤昭确认了方向,这个定居点应该是最近的了。只是看样子他们不欢迎外人上门。尤其是他看到大门口竖着两根白色的棍子。这是太阴域特殊的标记方式:白色代表定居点“战斗”的倾向说明村子里的人持续与天魔战斗,也与其他敌人战斗。相反,如何插着两根绿色杆子,则代表“和平”倾向,居民不但不会伤害外人,天魔也可以无害经过。 这些常识都是标注在地图上的,也就是太阴廷给的资料。虽然太阴廷之前表现的冷淡,但准备得很充分周到,汤昭也十分领情。 正这时,只听得一声轰响,仿佛天上打下了个炸雷。 汤昭回头,立刻察觉到声音是从山上传来的,听起来像是开山碎石的声音。虽然以他听过的声音来说,这一声远不如天雷轰顶那样的剑法,但在寂静的夜空中却也传的很远、很远…… 随着声音传来,定居点也稍有骚动,里面有人欢呼,也有人呵斥,汤昭听到风声中夹杂着几句呼喊:“成啦、成啦!”、“不许爬墙!”、“小崽子见过什么呀?” 虽然只是几句话,无疑是极有生活的,汤昭听了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觉得不急着离开,既然定居点的人在山上杀敌,那么他们对大山肯定很熟悉,找他们做向导是绝对没错的。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山上飘下一队旗帜,在朦朦胧胧的晨光当中分外显眼,队伍里有人吹吹打打,曲调十分欢乐。这个时候定居点虽然没有开门,但也欢呼起来,两面欢呼交相呼应,交织成欢乐的海洋。 直到那个队伍靠近,才有人看到了汤昭,便有人脱离队伍向前,对汤昭道:“干什么的?” (本章完) 711 战斗堡垒 来质问汤昭的是个年轻人,膀大腰圆,穿着皮甲,外罩厚厚的皮衣,乍一眼看着好似一头雄鹿飞奔而来。 汤昭知道这本是太阴域居民的寻常打扮,太阴域日短夜长,气温偏低,再加上阴气浓重,给人的体感很不好,所以一般百姓也穿的很是厚实。再看这人身上的皮衣,皮质非常厚实坚韧,也非一般野兽皮可比,多半是凶兽皮,在人间这是珍贵材料,在这里应该平常。 眼见对方来的气势汹汹,若是当年的汤昭,多少会有些局促,然后手忙脚乱的跟人家解释,但经过多次历练,如今的汤昭早有了阅历,当下不慌不忙将“太阴廷”的灯笼取了出来,客气道:“这位老乡请了,我不是坏人,而是刚从外地来的,到这里寻一件东西,已经经过认证,绝无坏心。”他又详细解释了几句,提到了自己想要找一位向导,态度十分温和,在配上他举止气度以及一张脸,一般人都不会升起什么敌意来的。 听到太阴廷三个字,对方神色变得复杂,有明显的松了口气,也有些嫌恶。显然太阴廷虽然合法又高贵,但并不得人心。至少插着白色杆子的村落很反感太阴廷越来越不作为,抵抗无力,甚至和天魔媾和,堪称“人奸”组织。 那人看着汤昭,道:“后生,你带剑了吗?” 汤昭一怔,从袖子里抽出剑来,剑身明亮仿佛有阳光流动,道:“难道老乡想要收缴我的剑器么?这却恕在下不能配合,剑在人在。” 那人看到了剑明显开心了一点儿,道:“不要你缴剑,剑客怎么能缴剑呢?只是证明你还是一个人间剑客罢了。看来伱还果然是真正的剑客,不是天魔冒充的,也不是投靠天魔的走狗。行吧,你说要找向导,那可得经过我们长老同意。你在这里稍等吧。”说罢先返回队伍。 汤昭便在旁边等待,他也不着急,感觉这里的居民比想象中的要友好一点儿。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下还有这等态度已经不易了。 那队伍一路走到居民点跟前,汤昭才看得清楚,队伍里人人穿着厚厚毛皮,个个雄壮,像一支角马迁徙的队伍。在后面还有人抬着好几只死掉的凶兽,一路走那些凶兽一路冒黑烟。那是凶兽刚死,阴气正从它们体内逸散的证据。 这里的凶兽似乎比人间好保存一些。人间的凶兽随着死亡会迅速腐坏的,越是被阴气侵染的时间长,腐坏的越厉害,刚刚凶化的杀了还能剩下一大半肉体,只是肉身会变得腥臭无比,但食之能增长力气,汤昭当年练功的时候就深受其害。凶化的时间长了,一被杀死就化为黑烟,一根毛都留不下来。 而这里的凶兽走到这里还一直冒黑烟,可见凶化程度已经很深了,但肉身还是完好,能作为战利品完整抬回来,显然这里的环境改变,对人固然不友好,但对凶兽来说,这里算是乐园了。 等到队伍到了堡垒之前,才有一扇极其荫蔽的门开启,那竟然是个转门,开一下就会自动关闭,非要再推一次,那么长的一支队伍进去都是慢悠悠的。这么设计对里面的人倒是安全,可以随时封闭出口,但是如果外面的人被敌人追逐想要迅速回家躲避可是很耽误事。这应该是对生存机会的考量,以更安全的人为重。 一行人进了堡垒,汤昭又等了一会儿,眼见天边微光越来越亮,已经分明是凌晨了。 这时,刚刚那扇门旁边,开了一扇更小的门,一个老者和两个穿鹿皮的壮汉出来,道:“这位大侠请了,小老儿就是典堡的长老典理。您要上山,要请向导?” 汤昭道:“正是。我要去南边的山上找点东西——”他想了想,用手中光线做笔,凌空勾勒了一下地形,虽然粗疏,但因为他有些丹青的底子,倒也画的清楚明白。 那小老头看到这一手呆了一下,立刻笑道:“原来如此。既然是外客,又是剑客,必然是贵客。先进来休息一下,我们再商量上山的事。”旁边两个壮汉听了长老的决定略感吃惊,但也没有反对,便带着汤昭从那扇小门中挤了进去。 汤昭自己尚能挤进门去,他那辆六龙车无论如何进不去,他只好把车收了起来。眼见他把车一抹,那么大一辆车就消失不见,明明白白是空间物品,两个大汉都露出艳羡之色。 堡垒之内,和人间的村子到大体相似,唯独道路弯弯曲曲,房子建的非常方正,棱角分明,却排列非常不整齐。给人的感觉这地方到处都是掩体,似乎随时准备打一场巷战。 汤昭跟着进屋,看到了外面有一队少年男女,正绕着村子跑步。一看就知道在锻炼身体。比起外面那些穿着厚厚兽皮的大汉,这些少年人衣着很单薄,应该是故意这么锻炼的。 汤昭看着这些年轻面孔认真跑步的样子,突然想到了几年前路过的一个地方,就是灵州的柴家堡,那个在到处贼寇的地方独善其身的村子,那时村子里的少年也都是人人练武为了自卫。这么想想,太阴域和灵州的百姓处境是有些相似的。不过这里的少年更强。 是的,这里的少年很强,强得多。只看筋骨身手一点儿也不逊色于那些人间的侠客。那些侠客从小开始练武,吃肉食补品,打熬筋骨,几十年才有“钢筋铁骨”一样的身躯,可是这里的少年人人都有。 虽然说人间也有那种天才,先天根骨出众,修炼一年等于别人修炼十年,可那也是非常罕见的,难道这里一个小小定居点,人人都是天才不成? 难道又是环境造就的不同? 小老头把汤昭引到屋子里,给他倒水,方问他从哪里来。汤昭说明自己是从外域来的。小老头有些憧憬道:“外面比我们这里强多了吧?” 汤昭道:“其实也只是一般,如今处处都在战斗,人人都不敢说能平安看到明天的太阳。离乱人不如太平犬,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更别说……” 更别说还有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了。 小老头听了,立刻道:“外面还在不懈的战斗吗?这不就比我们这里强吗?” 汤昭一怔,道:“说的也是。” 小老头叹道:“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就是想战斗也难。我年轻的时候还自愿去前线参战,杀天魔不落人后,但随着前线节节失利,不但战士越来越少,世界越来越破碎,最后连组织战斗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天魔越来越多,还大喇喇的侵占我们的地方,结果上面不但不管,还纵容它们。我们不服气,可是没人在乎我们,我们只好自己保护自己。” 汤昭道:“据我所知,至少名义上太阴域没有接受停火,更别说谈和了。” 小老头道:“是啊,名义上还有一条战线在呢。可是也是口头不承认罢了,只要稍微有一点说得通的理由,天魔就可以在我们家乡大摇大摆的行走,城里人不但不消灭,还会保护他们,反而不许我们接近,说我们激进。这些年越发明目张胆,居然还在我们村子旁边建天魔的村子,还要我们忍让他们。我们不服,结果第一个和我们打起来的,竟是那些承认天魔的叛徒,说我们坏了大局。哈哈!”最后笑了两声却不是开心,而是愤怒,兼觉得滑稽。 汤昭道“我确实看到地图上咱们绿色区域也有黄色的点……” 那老头怒道:“什么绿色区域,绿色是投降的意思,你以为我们都是投降的人吗?” 汤昭忙摇手道:“我只是说标记。后方有天魔的定居点。好像天魔那边也有人的定居点。” 那老头更怒道:“什么天魔那边?这片世界难道不就是我们的吗?天魔哪有自己的地方?它们的老巢在天魔界,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侵占我们的,我们当然要战斗到底。要想安居乐业不如滚回老家去。难道你不认同?你是哪头的?” 那老头很有些暴躁,其实他的实力没办法和汤昭相比,所以按照通行的规则,他就没资格和汤昭大声说话。但是汤昭却并不生气,反而因为老头的一番话,想到了一首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自幼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如果谁要抢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这是陈总教给他的歌,对他来说离得有些远了,很多概念都是他不曾接触的,只是因为旋律上口一直记着,这时却在另一个地域找到了共鸣。他忍不住轻轻哼了几句,道:“你说的没错,天魔是入侵者,在碎域也好,在人间也好,没有一寸土地是他们的,纵使将来有停火的一天,也得把火线推到它们家里去。” 那老头这点点头,道:“会有那一天的。我们是没有本事反推回去的。最多只是为了生存,想把自己身边山里的邪魔外道扫干净罢了。” (本章完) 712 悄悄 汤昭听了他的话,好像有一点懂他的意思了,道:“山上有天魔吗?”他亲眼看到狩猎队伍打回来了几头凶兽,但是凶兽和天魔还差得远呢,能称得上天魔的最少顶一个剑客。 那老头道:“有一个天魔老巢,应该是有个很厉害的大天魔。还有它的一群魔崽子,你们叫凶兽的。这群魔崽子好像是土里冒出来的,杀也杀不绝,我们以前和旁边的村堡一起上山清剿,有几次都快挖地三尺了,把祖坟都刨了,怎么也该杀尽了吧?结果没有两天居然又冒了出来,而且来势汹汹,比上一次还厉害。几次这种围剿之后,隔壁的村堡就搬走了,觉得没有希望了。然我却不甘心,总觉得也搬走了,就是把自己的土地拱手让人了。可是这样坚持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汤昭沉吟,不管对方是不是暗含着求助的意思,自己就当这个意思听,道:“我上去看看,若是有可能,就当顺手处置了。反正有这么一群恶客在山上,我要办事也很麻烦。不如一石二鸟。天魔么,杀了总是没错。” 那老头果然一喜,道:“就怕贵客双拳难敌四手,不要太大意了,我们村子还有百十青壮,愿意跟随贵客上山除魔。” 汤昭道:“自然要稳妥当先,但我得先上去看看情况,摸摸它的老巢。若是一开始就是大部队上山,倒可能打草惊蛇。若有需要,我会再下山请援的。” 老头很是高兴,又取出村子里最好的酒饭款待汤昭。饭食以凶兽肉为主,也有少量粮食,酒则不知道是什么酸果酿的,喝起来很涩口。汤昭本来也不爱饮酒,如今也不大需要饮食,便随意对付了几口。 不过吃了凶兽肉,汤昭发现这里的肉食比记忆中的好吃不少,虽然还有隐隐的腥臭,但已经能被香料压下去,而蕴含的能力十分丰沛,而且利于吸收。他笑道:“这肉食有营养,怪不得村子里就算是孩童也体质出色。” 老头叹了口气,道:“光是吃可练不成这样,这都是练‘灵武’练得。听说你们外面都不练,而是以剑客为主。其实我们也想当剑客啊,但是没有剑。这灵武倒是只要有阴气,谁都可以练,进展也是飞快。只是毕竟是从天魔那边传过来的,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汤昭恍然,这“灵武”就是天魔那边的力量体系了。天魔那边至少有两个力量体系,其中类似于人间“剑客”这种地位的,其实是神武体系,也就是侍奉神明获得神力,然后运用神力,包括用神力炼体,这些神武者数量稀少而地位崇高,理论上上限也是高不可攀。但大众还有一套体系就是以灵气为主的“灵武”,也就是修“阴气”,据说修炼好了也非常强大,很多入侵人间的天魔就是灵武者。 这个体系对应人间的其实是“灵官体系”,人人都可以修炼,门槛更低,只是因为改朝换代,灵官体系没落了。而且灵官这个系统虽然变化莫测,但总有一些先天缺陷,比如说,对自身的锤炼不够,前途和寿命也没有保障。 这让汤昭想起了师兄和他的鳄鱼搭档对魂魄与武功的研究,两年多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成果,如果他们能够结合一下这种灵武,或许能够有更多的启发? 汤昭还是很期待他们的成果的,毕竟他总觉得人间的实力是不足的。和眼前这个天魔界比就不足,跟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强大世界比更不足了。 而且汤昭甚至觉得剑客作为高端战力才不是常态,那有点像危急时刻世界出现的救亡之力,如果世界太平了,剑客其实不该常有的,还是应该有一种足够普世的力量体系。 此时老者说自己“不踏实”,与其说是怕天魔藏有坏心,不如说有些不好意思,明明那么反天魔,却还学习天魔的力量体系,似乎脸上挂不住。汤昭说道:“师夷长技以制夷,学习灵武增强自身没什么。是好东西就勇敢的拿来,是盗贼就赶出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老汉听了更加喜欢,不但尽其所有款待汤昭,又拉着汤昭去看孩子们练武。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但天气并不温暖,孩子们在日头下练武不觉酷热,反而精神抖擞。据说太阴域晚上几乎日日有月亮,白天却未必总有太阳,阴天多云的时候多,天阴沉人也心情压抑,一出太阳所有人都跑出来晒,端的是个享受。 汤昭细细观看灵武,发觉在外部打熬筋骨、站桩拳脚方面其实和人间武功不无相似之处,但最要紧的内功却是全然不同。灵武讲究在丹田形成一个“气种”,以此为根基积蓄血气,并一步步由内而外洗练身躯,和内家功夫有些相似,但更加凶猛,从外面接引入体的力量并非精细的走静脉、完成大周天,而是以“大水漫灌”的方式汩汩然冲刷内脏、筋络、骨骼……最后完成脱胎换骨的修炼。 汤昭弄懂了原理,不免啧啧称奇,倒不是觉得灵武如何奇妙,而是称赞“灵气”神奇。比起元气,灵气修炼可是要方便多了。 要知道人其实是不能直接修炼元气的,在侠客阶段都是靠进食来补充能量,只有修的内外圆满,才能修炼玄功。哪怕修炼玄功也以精神洗练为主,锻体要一点一点接引元气,少有不注意就容易练岔,不能寸进。 要等到得了剑,成了剑客,才能以剑为媒介,大量修炼元气,形成的力量叫做剑元,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独属于自己的力量,好像是借了剑的光似的。 汤昭不觉得是天魔界的人更加高明,寻到了精妙修炼方法,要知道灵武的修炼很是粗放,不如人间的好内功抠的细,更别说和玄功比了。 这应该是气本身的差距,用陈总的理论,在没有剑的情况下,这个人间世界算不得高武,甚至中武斗勉强。世界的规则就是不允许人和天地争锋,只允许人与人之间玩弄小巧,用精彩纷呈或者说花里胡哨的方式对战。 直到剑客的出现,打破了这个上限,剑客是可以与天地争锋的,哪怕争的不是眼前这个天地。 很难说如果人间世界真的有意识的话,愿不愿意看到有剑客们出现。 从这点来说,天魔界这个世界可比人间“慷慨大方”得多。 眼见有汤昭这么个高手来观看,村堡里的教习也抓紧时机上来提问,说这些年修炼灵武一开始进步迅速,到了一定程度就裹足不前,而且多发伤病,寿数不如常人,问是他们练的不对,还是功法有问题,甚至是天魔那边故意传来有缺陷的功法来捣乱? 汤昭听了这个问题也自迷惑,他只是实力强,在同龄人中算懂得多,但还远远称不上知识渊博、一代宗师。他也只有先从那教习手里取来了功法仔细研读。 老乡自然不会催促,其实他们也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并不真的指望汤昭解决问题。那长老给汤昭安排了一个年轻的乡民做向导,让他们可以尽快上山,那才是正事。汤昭却道不及,因为是悄悄摸上山,不妨等夜晚再出发。 这个向导和汤昭差不多大,十八九岁的样子,干净利索,说是姓杨,汤昭就叫他小杨了。 汤昭能看得出来,这个小杨不光是人精精干干的,身上的功夫也不俗,在人间绝对算得上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到哪里都要被称一声“少侠”,但在这里也就是个普通居民而已。汤昭让他坐在六龙车的后座上。 那小杨十分吃惊,道:“啊?不是悄悄上山吗?” 汤昭道:“就咱们两个人,趁着天色将晚摸上山去,怎么不是偷偷上山呢?” 小杨道:“可是你这车行动很响啊。还不如骑马,至少马不是时时嘶叫,伱这个一刻不停啊。” 汤昭笑了笑,暗动机关,六龙车一下子安静下来,前行好似灵猫,动作轻巧安静,道:“其实六龙车能安静,就是不咆哮的话,开车没有感觉了。走,上山。” 小杨坐在后座上,只觉得风驰电掣,兴奋不已,然而他生性谨慎,还是道:“要是目标再小点就好了。我们上山都要披上毛皮做伪装的,刚刚应该拿一张最大的兽皮,连车带人一起蒙起来,装作大个凶兽,这样谁也不会发现……” 话音未落,就见汤昭手轻轻一扬,耳边似乎有一股热风刮过,紧接着有一声几乎微不可查的“嗤”声拂过耳畔。 小杨久在山中历练,视力是非常不错,既能捕捉动态,也能适应黑暗,但也仅仅看到树后有一个东西一闪,然后凭空消失了。 好像是……凶兽? 一个隐藏在树丛中伺机而动的凶兽,一个至少需要乡堡两三个高手一起围攻才能力敌的凶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汤昭在前面道:“你看,只要出手够快,先把看见我们的家伙都消灭,那就肯定是悄悄上山了。” (本章完) 713 虫化 “真是糟糕。”渐渐明亮起来的丛林当中,汤昭再度用无声无影的“灼热光线”射杀一个凶兽,叹了口气。 “不是……怎么了?”小杨坐在后面,被汤昭的身体遮挡了视线,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慌张,“这不是挺好的吗?” 刚刚这一路汤昭驾驶着六龙车在树林中穿梭,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很多时候小杨还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对方已经人间蒸发了。虽然汤昭出手绝对又隐蔽又干净利索,堪称神不知鬼不觉,连血也没流出一滴,但小杨在后面看着,仿佛看了一场杀戮盛宴,到处都是刀光剑影鲜血淋漓的样子。 这种残酷的刺激,让小杨只觉得浑身战栗,又浑身舒爽,如饮烈酒,突然汤昭说糟糕,让他陡然一震,产生了惊慌失措的感觉:这么厉害的少侠竟然说糟糕,那肯定是非常糟糕了啊。 好在汤昭的语气还是非常轻松,道:“你看我已经消灭多少凶兽了?” 小杨仔细回忆,摇头道:“我数不清了,大概有七八十只?” 汤昭叹道:“正是,你的直觉很准,不愧是出色的猎人。确实不下七八十只,数量可真不少。可是我还没看到天魔,这不是说明现在还没有到核心区吗?只是外围就有这么多凶兽,可见这座山早已经污秽不堪了。” 小杨嗯了一声,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比汤昭看得开,道:“这本来就是肮脏不堪的世界,就算再脏再乱也不奇怪。我们就只是在这里生存生长而已。如果有大救星能给我们开一片安全的净土,那是我们三辈子的幸运,但若是没有,我们也得继续活下去啊。总不能去死吧?” 汤昭笑道:“说的也是。不过我们应该是快靠近老巢了。一则山林本身有厚度,不是无穷无尽的,现在也到了深山了。二则……你发觉了么,这里的凶兽越来越厉害了,可见侵入的阴气更多,凶兽化更深了,再往前不是天魔至少也是魅影了。” 小杨“啊?”了一声,心想:这里的凶兽变厉害了吗?没感觉啊,不都是一剑一个吗? 这时汤昭又道:“不过我觉得这里的核心天魔应该并不多,伱发现没有,这里的凶兽虽然也是被阴气侵蚀凶化的,但其实有共同之处,看起来像是单一源头似的。” 小杨呆呆的道:“是吗?可是他们有猪有兔,有熊有虎,看起来还是根本不同啊。”他和这些凶兽打了好多年交道,也不是没总结出规律,但都是行为、弱点上的,汤昭才进来几个时辰立刻断言它们同源可就太武断了吧? 但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人家这外面来的聪明人是没打算参考自己的意见的,他早就已经下了结论了,人家就是说给自己听。要是听得可信呢自然要喝彩捧场,回去跟长老一学,将来继续战斗也有个方向。倘若不可信,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呢,最好也别当面指出来,反正跟自己无关,无谓和这样的强者争执。 汤昭道:“从外表看当然完全不同了。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从不一样的野兽变化过来的,不可能完全变态。但是凶化的过程和趋势却是有些相同之处。比如它们的身体都大幅度变硬。” 小杨立刻道:“这个没错,凶兽一旦被感染,立刻变得铜筋铁骨,刀枪不入,我们只有使用灵武技才能杀伤它们,要是有那种珍贵的灵兵就好了。” 汤昭道:“变硬和变硬不同,咱们修炼皮肤坚韧增厚也是变硬,像乌龟一样骨板延伸成背甲也是变硬。但是这些怪物的变硬是皮肤硬化变质,变成了甲壳。而且它们的身体开始分节,明显胸和腰分化,背上出现了翅膀的雏形,甚至有的腰腹间伸出多余的肢体。这不是很明显么?” 小杨懵然道:“啊?” 汤昭肯定的道:“他们昆虫化了!” 小杨仔细思索了一下,还是不大懂这个推论如何这样顺理成章,没觉得它们像虫子啊?但是汤昭咬的这样铁,他便迷迷糊糊捧场道:“原来如此,所以……怎么样呢?” 汤昭皱眉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是这样,那阴气源头的天魔或许也跟‘虫’有关。这倒是说明了为什么凶兽剿杀不干净,甚至越杀越多,谁能和虫族天灾比繁衍速度呢?这还算少的呢,要是像虫子一样爆兵,或许早就把山吃空了。” 小杨按照自己的认识道:“是啊,虫子生得多。闹蝗灾的时候铺天盖地都是虫子,人都能吃。也不知道它们怎么生得出那么多来!” 汤昭吸了口气,道:“一会儿咱们就该到老巢了,那可能是个虫巢,你要做好准备,别犯了密集物恐惧症。” 小杨一凛,忙提醒他道:“汤剑侠,这里我也没来过,我们打猎从来没进过这么深,之后的路我只能当你累赘了。要不然你就把我放下吧?” 汤昭摇头道:“到了这里,要把你独自放在这么危险的山林里你还有命么?”不过小杨说的也对,前面都是未知,现在他确实只是累赘了。汤昭想了想,便取出一个罐子,不由分说把小杨放进罐子里。之前小杨算是个合格的向导,汤昭能一路从外围往山林深处畅行无阻,他的指路是非常准确的,不过到了现在他也算功成身退了。 汤昭不再需要指路,因为眼镜已经可以为他指路了。 是的,现在离着他目标的碎片已经非常近了,眼镜的指点越发清晰,在那片没碎的镜片上,就差把地图画出来了。看样子那碎片应该就在天魔的老巢附近,甚至就在其中。 这才是汤昭之前说糟了的原因。 他是不信就有这种巧合,那碎片就是完全随机掉落,怎么哪里都不掉,偏偏掉进了方圆百里最危险的地方?这多半是对方有意或者无意收集的。汤昭希望它是“无意”收集的,也就是说“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模模糊糊有反应知道是好东西,所以才收集起来,就像当初的罔两一样。 但如果是有意的,也就是对方真正认识到眼镜碎片十分重要,甚至知道是什么东西,所以特意收集起来……那才叫真正的糟糕了,那么汤昭对眼镜独一无二的认知权就不再牢靠了。不但这一次要麻烦,还关系到以后搜集碎片之旅,会遇到更多、更棘手的对手。 他本心里当然希望是无意的,可是真遇到那么糟糕的情况,汤昭也没有办法逃避,难道说还能不搜集了吗? 远远地,阴气越来越重,那股从凶兽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反而淡了,汤昭知道已经很接近了,现在他要面对的可不是那些无知无识比寻常野兽还没理智的怪物,而是真正与人无异的智慧存在。汤昭虽然没少面对天魔,但大多是在人间遇到的。在人间,他是主场,天魔是客场,天魔再强也受世界意志的全方位压制,不但被界火烧灼,甚至心智也被扰乱,让天魔们有时候看起来比凶兽更混沌,可以被轻易诱骗、被计赚。但在太阴域,世界已经不完全站在他这一边,破碎到这个地步,最多只能说是中立场地了。 那么,他就要打响在这个和天魔正面对抗的土地上的第一枪了。 汤昭想着,目光上移,正好和树梢上一个身影对视,微微一笑,无声的道:“你好呀!” 那个身影晃动了一下,下一刻就被一道炽热如骄阳却又无色无形的光线洞穿。 “一个魅影,呵。”汤昭摇了摇头。 到了这里,凶兽这种外围的小喽啰已经退去,下面就是魅影的地带了。魅影就是天魔界过来的精神体,比起血肉降临的天魔当然大有不如,但比起被阴气感染形成的凶兽却又要“核心”得多了。虽然未必硬实力一定强过凶兽,却是走歪门邪道,非常难缠的对手。 只不过对汤昭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他怀着谨慎负责的心往里走,是为了安全计,并不是说魅影就值得他动手了,其实魅影对剑客的威胁甚至还不如凶兽。因为魅影针对的精神恰好是剑客最严防死守的区域,剑天然守护剑客的精神与意志,时刻防备外力以及其他剑的侵蚀,只要剑心不出问题,剑客基本上是不可能被魅影破防的。 不过既然到了这里,为了谨慎,汤昭还是下了六龙车,收起显然的车子,只以一人一剑在山林中穿行,遇到的魅影随手消灭。他的精神基本上可以覆盖方圆百丈,为求绝对精准,在战斗状态下压缩到方圆十丈之内,基本上就不可能出错了。在这个距离里的魅影全都在瞬间湮灭。 就这样又谨慎又果断的推进着,至少到了巢穴之前,还没有任何一只魅影能够发出警告。 终于,汤昭看到了前面山崖上的天魔老巢,与此同时,镜片终于完全亮了起来,耳边仿佛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 看到那老巢的那一刻,汤昭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吐沫。 果然……是个虫巢! (本章完) 714 不速之客 汤昭一抬头,就看到了山崖上那个巨大的巢穴。 比起他想象中的那种蚂蚁也罢、蜜蜂也罢密密麻麻看得人心中发怵的虫巢,这个虫巢并非如此恐怖,只是一个圆圆的山洞而已,似乎与栖息黑熊、栖息野人的山洞没什么不同,但它依旧能一眼看出是虫巢—— 因为太明显了,崖洞里面,有两只长长的触角伸了出来。 那不就是虫须? 比起降临在人间京城,那满身是口器的怪物,这两根须子倒还算写实,看着就是原生虫子,不是那种抽象的古怪,但就因为太写实了,汤昭反而觉得恶心。因为这两根须子让他想起了某种现实存在的昆虫…… 没错,就是蟑螂。 这应该是个放大了很多倍,至少有三丈来长的蟑螂。虽然它的身躯藏在洞里,只有两根须子在外面,但正因为如此,才方便脑补,汤昭只要想一想就开始恶心了。 强行压制自己的想法,汤昭用眼镜确认了一下,那虫子的身子也好,眼镜碎片也好,就在那个孔洞里。 “真是麻烦了。”汤昭之前觉得糟糕,现在又额外觉得麻烦,除了那碎片确实被虫子收集到了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这个洞太小了。只看那虫子的触角就知道,这洞甚至都容不下这全须全尾的大虫子。 所以,可以想象洞里的空间多么有限,大虫子可能已经充满了整个圆洞,他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去寻找碎片根本不可能,他没办法“溜进去”,只能“挤进去”,摩擦着山壁和虫壳……这要是天魔还感应不到,那它就是个死的。 当然,他不是要放任天魔在这里,只想拿到东西就走,最后肯定是也要把天魔一起解决的。但对他来说,眼镜片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不想在拿到手之前激烈战斗以至于节外生枝。最好是一开始偷偷摸摸进去把眼镜片摸出来,甚至立刻找个地方直接融合起来,不管有没有让眼镜产生新功能,总归是先尘埃落定,然后回头再收拾这个土坑里的魔虫。 汤昭甚至已经想到了最后要怎么对付这家伙——他本来就擅长高温高热,阳光近似于火,干脆就用阳光往里面烧灼,然后在外面填土压实,让这个天魔变成“叫花虫”。 但是现在还不行,他当然相信眼镜碎片不回怕灼烧,哪怕是真太阳灼烧也不行,但是他还是不打算冒险。他决定用比较常规的方法,就是把虫子引出洞来,在外面灭杀它,然后再回去清扫巢穴。 “唉,这时候要是有个帮手就好了。” 汤昭忍不住遗憾,其实以他的实力,大多数时候不需要帮手的,这一次也一样。他从气息都能判断出来——虽然这个虫子气势不弱,但总归是没有脱离剑侠也就是天魔分级中的“大天魔”等级。当然在中立场地的大天魔比起降临人间的那些肯定会强大一些,但对汤昭没有区别。 汤昭有信心可以消灭这个大家伙,但如果有个能力强又可以信任的同伴,就可以一边调虎离山,一边去取碎片,还可以采用埋伏、陷阱等等手段轻松杀敌,对自己也安全。这回他实力足够所以不需要什么计谋,但要是下次敌人更强大了呢? 哪怕有个阿笑那样的傀儡当然靶子也是好的。 汤昭放下遗憾,打算动手。他引怪出来的方式非常传统,主要就是放火,然后制造巨大的烟雾灌进洞里,再用光模拟敌人的样子造出声势,然后往林子里逃跑。如果这魔虫没脑子,放火就足够让它跑出来了,倘若这魔虫是智慧生物,阳光幻影也非常逼真,足以乱神。 汤昭略微勘察一下地形,立刻就选了一处上风上水的好地方。那地方放火可以准确地灌进山洞里,绝对呛,如果不行,他还有法器可以煽风点火,一放就灵。那还是他仿照师兄的风翅弄出来的法器。 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就觉得一阵风吹来。 说是风,其实是比风更微妙的东西,比如说,空间摇动。 随着如水面涟漪一样的波动,虫巢前面突然开了个洞,两个身影从中落了下来。 汤昭眼皮一跳,这算什么? 看两个家伙乍一看倒也人模人样,但仔细一看却分明不是人。其中一个背后有类似于厚壳的部件,再细看却是两个硬质的翅膀叠在一起,头也是三角形的,顶上还生了一个硬角,就像一个人立而起的甲虫。汤昭一见它就认定它和洞里的大蟑螂绝对是一伙的,都是“类虫族”。只不过从这位最多一人来高的体型来看,属于小号,最多类似于母蟑螂肚子里的小蟑螂。 另外一个倒是和他们一点儿也不像了,就是普通光头筋肉人的模样,如果不算他居然长着六只手,那他也就只是人间江湖上也能看到的怪里怪气大汉形象。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两个天魔突然来到,和那大虫子是敌是友? 虽然都是天魔,但不能说他们一定是一伙的,天魔之间的残酷斗争一点儿也不逊于人类之间的斗争。汤昭当然希望他们会窝里斗,但还是要做好敌人从一个增加到三个的心理准备。 这时,那六臂人来到大洞前张口大喊。 “坏了,听不懂!” 汤昭突然反应过来,天魔自然有天魔的语言,和人类的语言差距挺大的,甚至天魔之间也有不同的语言,相互都听不懂。人类现在也有学者专门破译这些语言,其中佼佼者,比如某现居云州知名大宗师剑客就能翻译天魔文字,说好几口流利的天魔语言,但汤昭恰好没这个能耐。 就在他觉得无奈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实时闪过一行文字,正是翻译,而且是汉字翻译。 汤昭和眼镜交流的语言一直都是这种陈总家乡的文字,也是汤昭苦学这门语言数年唯一的用武之地。 “大虫,快出来!” 眼镜显示出这么一行字。 汤昭有点怀疑,这大虫子的名字就叫大虫么?这么草率?可是他旁边那个站立独角仙也像虫子,他又叫什么? 可能是眼镜翻译出的代号,比如小白小黑什么的。 听到六臂人的呼叫,洞里面稍微有点动静,但没有东西出来,只有漏在外面的虫须晃了一晃。 “大虫,你赶紧出来我跟你说正事。事关你的性命,伱要是不听,我就走了。” 这时,虫须仿佛一个轨道,突然滑出一物来,竟是一个脑袋一样大小的珠子,一直划到了虫须最前面,和六臂人不过咫尺之遥,那珠子裂开一个口子,仿佛口器一样一张一合,发出和六臂人一样的语言: “你少来这套。像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不可能的,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滚吧。” 汤昭心中一动,暗道:它倒不客气,很好,打起来。 但六臂人却没有发作,中间那对手臂抱着肩膀,上面那双手臂手舞足蹈起来,道:“没错,我没有要瞒你,我就是要来你的池子里泡一泡。以往世界大了,无处不有天才地宝,你在这里一占几十年也没人管你,但现在时候不一样了,你还以为这等好处自己能永远占下去吗?我实话告诉,未来三个月找你的会越来越强,对你越来越狠,你不如早早献出来给愿意帮你的人,还能换取好处。” 汤昭心中一动,暗道:池子里泡一泡……好处? 想起里面的东西和眼镜相关,又提到泡水,汤昭立刻想到的就是有着仙女姐姐的水池,能从里面把一般的东西换成更高级的宝物,只是当初仙女舍身封堵缝隙之后,再没有见过他,汤昭甚至不敢想,如果能完全复原眼镜,仙女还会回来么?就算回来了,那位仙女还是原来的仙女么? 难道说,这里也有个水池、也有个仙女不成? 汤昭心中一热,虽然此仙女绝非彼仙女,但不耽误他想见仙女一面,然后把她救出来。 没错,是救出来。虽然可能有些自以为是,但汤昭想到仙女和这丑陋可怖的巨虫挤在这么一个须子也伸展不开的小小山洞里,只觉得她受了好大的委屈,不免义愤填膺,一定要把她救出来不可。 那虫子上的口器珠不客气的说道:“你说献给你?就凭你?那我还不如等着真的强敌来再跑不迟,还能多享受几天好处。不然你留下帮我,敌人来了一样是逃跑,说不定你比我跑得还快,还白白把这几天的泉水分给你。” 那六臂人连连摇头,道:“你以为我说要帮你,是帮你御敌吗?你也知道不可能。可是我能让你不需要再用这神奇的泉水。你日夜泡着这水,不就是为了强化自身,好让上面看见你有潜力,让你登船么?毕竟你身躯庞大,一个人要占十个人的位置都不止,他们不愿意带你。所以你拼命要表现。可是我能帮你,因为我父亲能说上话,我还可以帮你缩小身躯,叫你有竞争力。这是你的活路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何,大虫,你还不肯出来吗?” 他一番话说下来,洞里终于有了动静。 (本章完) 715 水潭 随着洞窟一阵晃动,一个巨大的脑袋伸了出来。 这个脑袋没有出乎汤昭的预料,但也有点出乎预料。 说没有出乎意料,是那个脑袋果然是大虫子的样子,说出乎意料,它倒不像汤昭想的是蟑螂模样,更像是蚂蚁之类,头颅要更加巨大,两边是密集的复眼,但总归是足够丑陋了,从洞里出来的一瞬间,给人的视觉冲击极大。它一个脑袋和半截胸部伸出来,剩下半个身子还在洞里。 六臂人高兴道:“你出来就好。既然答应了,你赶紧出来,我进去泡泡。” 那巨虫突然道:“慢着,你知道怎么去泡吗?泡了又有什么用吗?” 它之前用须子上的小珠子说话并不明显,但当它自己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嗡嗡的感觉,听起来虫鸣。汤昭先还以为它是如同国师那样说话带着力量逸散,实力不可小觑,但紧接着发现,它其实是用翅膀摩擦来发出声音的,并非说话,应该叫“拟言”。 果然不愧是虫子,原汁原味。 六臂人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早就传开了。伱这洞里有一池子水,只要泡进去立刻强健筋骨,洗练血肉,仿佛重铸身躯。配合着特殊灵武更有奇效,可惜就是不涉及灵气,不能直接提升境界,不然哪里还轮得到你来享用?” 那虫子嗡嗡道:“你果然只是道听途说。这是不对的,首先这不是用来给你打熬体质的,它对血肉没有用,相反对外物有用,如果有什么宝物泡进去,然后嘴上说:‘给我变’,那东西立刻会发生变化,多半是往好处变,但也有可能变得更差,或者说更加古怪。然后那水潭会失效一段时间,需要你拿出许多灵气之物填进去,才再度有效。” 汤昭听得心中一动,暗道:这倒是差不多了。我的眼镜原来也这样,不过仙女出品必属精品,可能会变得古怪一些,但没有变得更烂的。而且它没有提到神仙姐姐,是这里没有还是它故意隐瞒? 不管怎么说,“给我变”这个口诀够烂的,和“这是你掉的金xx还是银xx”不是一个方向的烂活。 如果没有仙女,那么他的眼镜应该是独一份,和其他碎片是有灵智和没灵智的区别,有交互和没交互的区别,虽然功能似乎差不多,但其实差很多,一是区分主和次,有灵智的哪个是主,其他是边角料,另一个就是区分出了这是一件特别的宝物或者是一位同行的伙伴。 其实,听到那巨虫没有仙女,汤昭是有些微妙的松了一口气的。 与之相反,那六臂人大为失望,还是不死心的道:“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这些年守着这地方一动不动,实力又突飞猛进,只是因为你在这里升级宝物?外物再好又有什么用?” 那巨虫道:“确实是升级宝物。但我是把自己的甲壳、六足、长须、口器等等器官当做武器在洗练的。我们种族不一样,我的外壳和内构可以互相独立,器官也远比你的灵活。如今我改造之后每一个外部器官都有种种神妙用处,有的能御敌,有的能防身,还有的能帮助我修炼,因此我内外兼修,实力突飞猛进。至于你有没有泡这个有没有用,我便不知道了。可能皮肤能变成钢筋铁骨?但是能不能直接换内里的骨血,我没试过。你可以试一试?” 因为是翅膀摩擦,它的声音完全没有语气,但汤昭听着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其实汤昭自己也曾经想过,能不能在仙女那里直接换点身体零件?比如说换个更好的根骨之类的。但是后来想想他对自己的条件大体还是满意的,没有嫌弃到恨不得扒皮换血的地步,甚至还有些部分是特别满意的,因此还是不要拿自己冒险了。 如果这六臂人愿意冒险,汤昭甚至可以破例等他一天半日,看看他究竟能研究出什么结果来。如果真能脱胎换骨,汤昭为了短时间内冲一下剑仙,也不是不能在搜集齐碎片之后冒一次险的。 可惜六臂人不大配合,冷冷道:“原来如此,不过如此。既然只是外物,那就没什么用了,这世上我想要的宝物总是能得到的,岂能在这里浪费宝贵的时间?既然如此,这里还是归你使用,但愿你凭借这个能够得到宝贵的上船机会。” 他这么一说,那大虫子突然慌了,忙道:“且慢,你有没有什么增加修炼效率,或者直接提升修为的宝物、丹药。或者你吃的已经没有效果的灵药,或者已经跟不上你的实力的武器,这些都是可以提升的,立竿见影。” 他这么主动一劝说,也不知那六臂人是真的被他说动了,还是刚刚其实是惺惺作态,现在就坡下驴,道:“哦,那倒是可以试试。那你出来,我试一试,如果果然有用,那我刚刚的承诺依旧算数。” 事到临头,那巨虫竟有一丝迟疑,这时旁边那个甲虫人终于开口道:“大参,这个地方你还没呆腻啊?实力提升的再高,没有用武之地有什么意义?当初但凡你得到去前线的机会,早去那个世界掘金了,还能在这山里放灵气制造役兽和本地土蛮子逗闷子玩儿吗?倘若我是你,别说到了如今急需资格的时候,就是平时复少爷找上门来,要我用外物换取一个海阔天空的机会,我也愿意。反正宝物用了这么多年,早就够本了,那机会却是再多的实力和宝物也换不回来的。” 汤昭不无恶意的心想:知道你的选择啦,你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换了做这个复少爷的狗腿子,这个选择可真是不错。 虽然汤昭心中看不起他,但是这番言语很实际,到底是打动了那洞中的虫子,它身子一撑,终于完整的从洞里出来了。 它这么一出来,连汤昭都忍不住震惊。 原来这家伙的下半身和上半身完全不同,虽然能看出结构是一体的,但是质感已经天差地别。 它从胸口到腹部,再到六足,怎么形容呢,就是艺术品!形体、结构、姿态不必说,都处于恰到好处的比例,一眼看过去有一种流畅的美感,仿佛夏天喝了一大口冰镇美酒一般浑身舒泰,更不用说它躯体的质感,并非现存任何一种物质的感觉,不管是有机的还是无机的各种材料,都没办法和它相比,实木比不上它沉稳,金属比不上它光泽,美玉也比不上它莹润,看到这种质感,连汤昭都不觉得它丑陋了,甚至想上去摸一摸它的身躯。 那六臂人不由得咽了口吐沫,道:“怪不得你要一直留在这里,你其实是想要把身躯都换成这样质感,然后再出世一下子惊艳所有人吧?” 那巨虫遗憾道:“可惜太慢了。我花了四十年时间才变成这样,如果要变成完美的状态,至少还需要三十年。如果我真的获得完全身躯,我还怕谁,我又会受谁辖制?” 那六臂人也不管它弦外之音,道:“三十年可太久了,理应只争朝夕才是,你去吧,我今日就要用一下这地方。” 他说话有些迫不及待,显然之前还只是无可无不可,但刚刚被巨虫的身躯震惊了,开始正视起来。那巨虫落在地上,就守在洞口,那六臂人摇头道:“你不妨离远一点,我还是喜欢阿甲替我守门口。” 那虫子的翅膀摩擦了几下,显然有些不满意,但没有表情,所以显示不出来,最后道:“那我去林子里转转,你进去吧。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叫阿甲去东边的林子里找我。” 那六臂人道:“好说。毕竟咱们只是初识,你好好跟着我,将来我必然像信任阿甲一样信任你。”说罢他大摇大摆的进了那个对他来说非常宽敞的虫洞。而他那个跟班阿甲则非常忠义模样的守住洞口,一直盯着那虫子,直到虫子远远遁入了山林这才移回目光,仿佛门神一样矗立不动。 六臂人自己进了洞明显放下了心,露出不可抑制的笑容来,然后,他的笑容就僵硬了不少。 就见洞里确实有一潭水,但可不是六臂人想象中洞中有一半是水潭,而是只有澡盆那么大,清澈可以见底,底也没多深,也就到他的膝盖。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洗澡盆了。六臂人恍然,怪不得那家伙说要把自己的身躯完全变化还要三十年,真亏它怎么一点一点的把那么粗大笨重的身躯塞进这盆子里的,更何况应该不止塞了一两次。 不过以六臂人的身形,这事倒是简单了,他就是全身躺下去也只需要一遍。不过他一开始肯定不会这么激进,蹲下身来,从身上袋子里拿下不少零零碎碎的东西,比了一比,终于选了一个价值不高不低的挂坠放在手上,一点点往水面伸了过去。 突然,他只觉得脑后一痛,紧接着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大头朝下栽倒在水里,刚入水便失去了知觉。 最后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阿甲他么的在干什么? (本章完) 716 第一片 甲虫人阿甲站在洞口,看起来每一个细胞都提着警惕,双目圆睁,扫视着身前二百七十度,头上的独角仿佛天线一样竖起,每时每刻都在侦查着敌情。 虽然他面上处于紧张的工作状态,但他的心情其实是相对而言比较放松的,毕竟在这里看门更多的是程序而已,这附近的情况他们早就摸清楚了,最近的敌人是山下的一群土蛮,说是威胁都有些可笑,如果少爷果然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他可以顺手清理掉。剩下的不过是树林里的一些役兽,那都是不堪一击的小崽子,不过是沾了一点儿灵气变异了而已,连脑子都没有,感受到灵气压制天然都不敢靠近这个山洞。 要说可能的威胁,怎么想也只有刚刚离开的大虫而已。不过他其实知道那个大虫已经被复少爷拿捏了,将来也不过和自己一样为少爷做牛做马……不是,是尽忠效力,所以来背刺的几率也很低。他一方面保持着警惕盯着大虫离去的方向,另一方面不过是做好姿态,以便少爷从洞里出来,一眼就能看见他的忠诚而已。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见洞里没有动静,阿甲也不奇怪,他想起那大虫说它要换全身还需要三十年,可见这水潭不是一时半刻起效果的,那么复少爷在里面呆个一天半日、三天两日、十天半日……也不奇怪吧? 所以他不急,虽然一直保持警惕很累,但他也是有修为的人,为了自己的前途,辛苦一点算什么…… 砰! 一声异响从洞里传来。 那是什么东西栽倒的声音。 因为是在洞里,其实动静非常轻微,一般人未必能捕捉到,但听在他耳朵里却如同雷震,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出事了! 如果是爆炸轰鸣声他反而不那么着急,就是这么一声轻响,反而坐实了出事,来了可怕的敌人,很可能里面有埋伏,少爷被暗算了! 该死的!是那大虫子吗? 其实想想也不可能是,那么大虫子他不可能看不见,只是他希望是大虫子,这样就不用面对未知的敌人了。 虽然心急如焚,那阿甲倒是临危不乱,一伸手抽出他的武器——插在他腰间,就和他脑袋上的独角一样形状的奇门叉棍,然后侧着身子闪进洞里。 他进洞的姿势极为奇特,是几乎贴着山壁进去的,就像甲虫爬在树干上一样,半是攀爬半是跳跃,既隐蔽又快速,这个路线是一般人绝对想不到的,就算是做陷阱也绝对做不到这条线路上,再加上他一身灰黑,与岩壁几乎融为一体,速度又奇快,所以他自信绝不会被发现,反而可以趁其不备从容反击…… 金光一闪! 那阿甲眼前仿佛升起了一轮太阳,只看见一片雪白,紧接着身子向下坠落…… 扑通! 因为他爬的高,所以他掉下来的声音可比他家少爷响的多,只是外面再没有一双他这么警惕的耳朵了。 “第二个。” 汤昭从后洞走了出来,他其实离着洞口还是有些距离的,崖洞进深不浅,外面的自然光线找不到最里面,他也不用特别隐藏就不可能被第一眼看见,但是洞底对洞口这点距离对光来说相当于没有一样。 其实还是实力有差距,这复少爷和他的狗腿也不过是剑侠级别的强者,最多身体强横一些,但绝对在汤昭的射程之内,想来这样关键的时刻,天魔那边的剑仙强者也不能到处乱跑。当然,虽然能正面胜之,可能偷袭得手当然更好。 这次偷袭非常简单,汤昭甚至都没用消失剑和狐疑剑这种战略武器,简简单单扭曲了一下光线,让自己光学隐身,就大大方方先那六臂人一步,走进了洞里。那六臂人作为纨绔固然缺乏警惕,他的那位忠诚保镖也忙着盯着巨虫撤离呢,浑不知有人在他分散注意力的时候进了洞。 把这主仆两个一起搓堆儿放在旁边,他先不伤他们性命,一会儿还有话要问。外面还有一个大虫,肯定要解决的,但也要先放着,汤昭现在要做更重要的事。 来到水池边上,汤昭蹲下身,凝望着水池。 凭他的肉眼,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甚至没看到水池里有什么亮晶晶的碎片,要知道他是能看见眼镜的,但是现在没看到要找的东西,所以他摘下眼镜,让一边破碎的眼镜自己沉入水潭,任由它来发挥。 镜片入水,水面泛起了一点涟漪。汤昭盯着,并没有看到有碎片出现,突然,耳边传来细细的震动声,他猛然抬头。 声音来自头顶! 这个山洞也可以算一个熔岩洞,只是并不活跃,头顶上也有钟乳石,其中一个粗大的钟乳石正好悬在水潭的正上方,那水潭里的每一滴水都是从头顶上落下了的。不知道落了几千几万年才积下了这么一潭水。 现在,正是那个最显眼的钟乳石在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摇动它。 “喀嚓——” 一声脆响,那个不知多少年才能积累下来的钟乳石断裂了,扑通一声,掉入了水里。然后,汤昭看到了那晶晶亮的碎片。 下一刻,碎片已经化为无形流光融入眼镜片里,汤昭只觉得握住镜片的手一热,感觉到了眼镜的微微颤抖,那应该是一种喜悦。 汤昭迫不及待的把眼镜从水里提了起来,不用抖动,镜片上没有沾一滴水珠子。 而且…… “怎么还是独眼龙啊?” 汤昭之前得到碎片之后,一个镜片复原,另外一个还是碎成一滩,虽然外人看不见,但汤昭自己觉得别扭,好像瞎了一只眼一样,本以为这回能修复得平衡一点,另一个镜片至少在外观上能恢复,没想到还是只有一个好镜片。 “这个跟之前有什么区别吗?” 汤昭戴上眼镜,一下子发现区别了,轻轻地“哇”了一声。 好清晰! 那种感觉,就像他不知不觉中近视已经加深了,但因为戴惯了旧眼镜,所以一直没有察觉不妥,但当他配了一个新眼镜戴上的那一瞬间,才觉得世界都清晰了。 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这……这种感觉…… 汤昭不免想起了他拟持高远侯的“明视剑”的时候,那种天上地下,远近内外无所不见的场景,那时的感觉非常好,似乎一切都近在掌握之中,至今仍然怀念。 现在他带着眼镜也有这种感觉,视野太清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就能看到。 “放大……” 他不自觉得开始发号施令,眼镜很轻松的放大,立刻能看到石头缝里的细微结构,还能望远,让远处的景物仿佛近在眼前。 “能透视么?” 回应他的要求,眼镜做出了尝试。 勉强可以,它可以穿透一部分障碍,但是厚度有限,一般的墙壁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想要通过整个山体看到山后的景色,还是做不到的。 “不过找齐了碎片应该做到吧?” 汤昭有点兴奋,这种想看就看的感觉太棒了,仿佛自己无所不能,但是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就算能透视世界,对眼前的危机也于事无补,他的兴奋劲儿就下去了不少。不过他还是给自己打气,这才第一个碎片,眼镜就添了新功能,谁知道找齐了碎片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呢? 不管怎么说,进度加一。 汤昭达到了第一个目的,还有些首尾要收拾。首先就是外面那个大虫子,应该收拾一下了。汤昭颇为遗憾,他没带危色出来,不然假扮那六臂人出去,还可以再偷袭一次。 不过想想危色也只是搞易容,不是搞变异,那一个秃脑袋好假装,六个胳膊怎么假装呢?还是他自己想想办法吧。 再说实力到了,也不用非要依靠偷袭。 当下他将两个天魔装进了罐子里,自己则用光影稍微改变了外貌,至少远远看去就是那六臂人,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到了森林里,远远看到那巨大的虫子正在森林里散步。 虽然用这个词很奇怪,但它六足着地,在森林里不紧不慢的走动,也只能是散步了。 它出乎意料的悠闲,也是,不得已在洞里憋屈着,多少年都不动换,有这么个机会应该活动活动了。 汤昭幻化着六臂人的外表,大摇大摆走了过去,举起手来。 那大虫的翅膀急速摩擦,道:“你怎么出来了,这个时候不应该抓紧时间提升自己吗?你时间很多吗?” 汤昭想要说什么,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天魔的话,只好做出摇头的表情走了过去,满脸是困惑。反正到了面前,自然就出手…… 眼见到了近前,汤昭还在神色迷惘,用一只手指着大虫,刚要说什么,突然,大虫斜掠了过来,半边金色翅膀仿佛刀锋,往汤昭脖子上切去! 汤昭微感诧异,反应却是极快,袖子里立刻飞出一道光和大虫的翅膀摩擦—— 嗤—— 竟然是汤昭的光被击溃了!他倒是利用这个力量倒飞出去,落在一边,很凝重的盯着那金色的翅膀: 用眼镜碎片这么多年磨出来的材料,果然不一般! 但表面上,他还是轻松道:“咦?竟然被看破了,好奇怪啊。” (本章完) 717 审问 他也不知道这句话那大虫能不能听懂,反正大虫冲了过来,翅膀摩擦的仿佛出了火星子,道:“哪里来的土蛮子?竟敢暗算!我的那些奴仆都没了,都是被你害的吧?今天你一定要死在这儿!” 汤昭从眼镜上接受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心里倒也恍然:原来不是从外表上看出的破绽,而是这虫子在林间散步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自己这么多年在森林里制造的凶兽和魅影都被人清空了,早就留着心呢。这时候无论谁来都是自投罗网,汤昭甚至怀疑,就算是真的六臂人来了,大虫盛怒之下也是照砍不误,大不了打了之后再说看错了。 汤昭付之一笑,便集中注意力开始战斗,手中的剑凝实剑气,与那大虫战斗。 这个大虫果然不好打,它全身覆盖的甲壳能和汤昭凝聚大半阳光的激光相抗衡,因为双翅也强化得非常厉害,让它能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行动的同时翅膀也可以化为最锋利的刀锋,将敌人连带空气甚至空间都切割成两半。 汤昭一开始硬吃了它一击“翅切”,剑光竟然被击溃,若非乘着光逃离,自己也难逃一劫,不由暗暗惊叹,心想:不愧是经过升级的武器,强大如斯……理当如此,理当如此!我之前的功法、材料都只经过一次升级,就已经非常厉害,它这么多年全花在上面了,岂能不强大? 汤昭突然有点庆幸:亏了之前没有贸然进洞偷袭,虽然洞里很小它腾挪不开,但自己也只能硬钢它这大半身的金身,就像拿着树枝去捅乌龟壳,根本捅不开。 现在么,虽然还是捅不开,但是还可以让乌龟翻身啊。 短短几次试探,汤昭已经找到了胜机,看到了大虫破绽。 那就是它不够灵活。 速度快和灵活可未必等价,这大虫的速度是翅膀的绝对力量换来的,但它没有发达丰富的肌肉群,不能灵活调整姿态,神经反应速度也不是很够。汤昭完全可以用更灵活的战术溜它。 当然,汤昭也可以选择调动力量来一发大的,正面洞穿它的防御,集中力量的话应该可以做到。但是那样就太浪费了。就算赢了,它那身经过数十年一点一点交换出来的极品甲壳也不免毁于一旦,汤昭还没见过这种极品材料呢,怎么也应该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弄出来一点研究研究,看这隐隐然黑中透金的模样,说不定和自己属性相合,可以给自己的剑升升级呢。 汤昭主意已定,便耐心用剑周旋,他因为升级太快,其实在剑招上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但要看跟谁比,眼前这大虫几乎只有两招,要不就“翅切”,要不然就“蛮牛冲撞”,真没什么可观的,汤昭耐心的调动它,一步步出了树林。 突然,汤昭一剑刺偏,然后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那大虫本来不在意,凝神一看登时慌了:原来汤昭冲刺的方向正是那个水潭洞窟! 虽然它暂时把洞窟献给了六臂人,但在它心里那地方还是他第一等的性命宝贝,汤昭又是个破坏力强大的敌人,但凡要毁坏了它的洞窟和水潭如何是好? 它来不及细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可以!因此往那洞窟冲去。 汤昭在前面引领,不住的加速,那大虫自然跟上,也是拼命加速,它的体重何等庞大,一旦把速度加上去,再也停不下来。 眼见到了洞口,汤昭突然一个转折,在半空仿佛光线的折射,九十度倒飞了回去,那大虫却是转不了头,一头狠狠扎在山壁上! 轰隆! 这一声主要是山塌了,那大虫脑袋完全穿过了山石,就像扎进豆腐的泥鳅,并没有受伤。然而在它头上,还有一个汤昭。 汤昭就在它脑袋顶上,顺手下切,猛然切进了那大虫的头与胸两节身躯之间,下一刻,一个巨大的脑袋咕噜噜滚了下来。 过程非常之丝滑,庖丁解牛,不外如是。 其实那大虫不只有一个破绽,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破绽,那就是它终究只强化了一半的身躯,另一半身躯不全是破绽?虽然前面一半身躯也强化过几次,但和后面的质量差着数量级呢,再加上它的底子还是节肢动物,头胸腹三节躯体之间颇为脆弱,被汤昭抓住机会剖成两截也不奇怪。 被剖开之后,那大虫的身躯居然还在乱动,半截身子不住地往崖壁上撞去,仿佛敌人还在哪里,这个时候它倒不考虑会不会因为冲撞毁坏自己的宝贝洞穴了,因为它没有脑袋所以不能思考。 那个脑袋也想说什么,口器乱搅,但没说出话来,毕竟它发出嗡鸣是靠翅膀摩擦,现在也是指挥不动了。而眼镜也不能隔空读取意念来翻译,至少现在还不能。 隔了很久,它终于不动了。 汤昭取出罐子,将整个一个大虫全须全尾的装了进去。 他对这个虫子的躯体很感兴趣,但现在还不是切割的时候,毕竟只是死物,已经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了。他先要紧着活的。 比如那两位少爷和它的走……忠仆。 汤昭自行走到洞里,先将其中一个也就是那个六臂人拽出来,用点凉水拍醒,直截了当地道:“我来问,你来答。” 那六臂人睁开眼睛,愣了愣,立刻吱哇乱叫起来。 汤昭抱着胳膊微笑道:“伱应该是听懂了我的话。别装傻,能不能听懂,眼神是不一样的。而且据说天魔界的高层教育就有人间的语言,你难道不够高层,所以才不会说?” 那六臂人继续用天魔话嚷嚷:“我听说人间的贵人也会说我们神族的话,你却不会说,看来你也是卑贱之躯。” 汤昭微微一笑,在眼镜上读取了这句话,道:“我听得懂你说什么,所以你不用想用加密语言骂我。‘也是卑贱之躯’……这个也字是你自认卑贱吗?不过我确实学的不好,所以听你们的鸟语很费精神,我不想这样。其实我知道你说人间话也累,可是我现在掌控局面,你没有选择,只能听我的。这样吧,看来你还不懂自己的处境,我让你清醒清醒。”他一招手,阳谷化作拳头,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这其实是审讯前的下马威,检地司训导营里教的小技巧。汤昭用这个理由把六臂人暴打一顿,眼见他呜呜求饶才停下,心中有谱,这不是个硬骨头,道:“好了,我来问你了,你要用人话回答。你是什么人,家里有什么背景?你有什么资格干涉船的事,还敢放言给别人机会?” 六臂人哼哼唧唧道:“提起我父亲,吓你……嗯,不不,我的父亲是天明神大祭祀。乃是十八位通天大祭祀之一,地位非同一般。”他果然会说人类的话,而且说的还不错,比汤昭眼镜翻译友好多了。 汤昭回想了一下自己知道的天魔界的知识,冷笑道:“才通天祭祀啊?那不是次一级的层次?我还道你爹高低是‘天佑大祭祀’呢。” 六臂人继续哼哼道:“我爹若是天佑圣祭祀,你怎么敢动我?但通天祭祀每位手里也有数万名额,我是他的爱子,就算不是继承人,也得他看重,安排上千人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我可不是虚言骗那大虫子,说让他上船自然就让他上船,我是讲信用的人。” 汤昭失笑刚想说:“如今你这上千人可上不去船了,就算你食言。”,突然眉头一皱,道:“你吹什么牛呢?你爹就能拿几万人的名额?要说出几万人,怎么也得三万人以上吧?你爹一个通天级就三万人,那十八个同级别的怎么能比你爹少呢?你爹这一级别就瓜分五十万人?上一级别天佑每个人还不得拿十万?这数目怎么够分?那些小神信徒都全不顾了?我量你们不敢。” 那六臂人虽然鼻青脸肿,但还有丝丝傲气,努力扬头道:“三万人少了,我爹爹至少可以决定五万人的命运,那几位天佑陛下则每人能决定数十万人的去留。剩下不到一百万人给那些小神分去吧。就他们的地位,几十万人都未必凑得出来呢。” 汤昭几乎控制不住要变了脸色,要脱口问他:“不是总共才一百万人吗?”但他勉强忍住了,知道不能给这个二世祖透底,引起他的警觉,道:“几百万人要用两三个月时间都调动到一起,我怕你们做不到。” 那六臂人道:“我们自然有法子……”他看汤昭的样子,道,“你想问的是这个吗?虽然是机密,但也不是不能告诉你。甚至你还有你亲朋好友想要偷渡我也可以给你安排,这都没关系。你们稍微打扮一下就好,五百万人混合在一起,谁认得出谁啊?” 汤昭听到“五百万人”,又是惊怒又是冷笑,又有“这是天魔会干出来的事”的那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便一字一句道:“来,你给我详细说说五百万人到底是怎么集合在一起的?” (本章完) 718 传闻 汤昭没想到,此行居然有意外收获。 这个六臂人居然真的知道些东西。这些事关机密,对将来的走势起到重要作用,但作为高层和高层的亲近人又全都知道,似乎不当一回事。汤昭刚一得知,有一瞬间有窥探到秘密的兴奋,但紧接着就被天魔的处心积虑和心思叵测震惊了,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他也顾不得自己的计划,先将想问的细细问过一遍,在心中做了印证,知道此事绝非这个纨绔所能编造,忙将之打晕塞进罐子里,匆匆忙忙驾车回去。 他打算将这家伙先送到坤剑那里,然后由那边送往剑山,请几位剑圣仔细审问。他虽然审问了个大概,但一则他对天魔界和船的事所知甚少,自然很可能分辨不出那些消息是重要的,又要重点审问哪一方面,这需要有人针对性的去问。另外一方面,他终究也不会审问的剑法,靠半生不熟的技巧问出的情报可能不尽不实,没办法判断真假,更不能直刺此人最心底的情报,当然要请真正的专家来负责。 或许事态没有自己想的严重,又或许比自己想的更严重。他的计划都可以放一下,首先要把这个人安安全全的交给可信的人。 其实他若想求方便,既送人又不耽误自己的旅途,可以把人直接送给太阴廷,太阴廷也是正经的人类剑廷,可以直通剑山的。 但是他觉得事关重大,有点不敢信太阴廷。倒不是听了村堡里的老头的话,觉得太阴廷有背叛人间、投靠天魔的嫌疑,他觉得剑山还不至于任由一个剑廷背叛而一无所觉,但这种事太重要,他总归要交给完全信得过的人的。 当下汤昭把能塞进罐子的都塞进罐子,让向导小哥也暂且在罐子里呆一阵子,启动了“地势坤”的灯笼传送。 其实他因为要在各域穿梭,是有正规的穿梭通道的,速度也还不慢,而那地势坤的灯笼里有一道保险,能让他第一时间返回坤域,那是坤剑送他保命的最后一个底牌。 刷的一声,汤昭出现在坤域,正在坤剑面前。而坤剑正在田里种田。 归园氏吓了一跳,用锄头拄着地面,道:“怎么,这就遇到危险了?外面现在这么危险?” 汤昭忙摇手,示意自己不是逃回来的,匆匆忙忙把自己偶然间遇到六臂人探查消息的事情说了。 归园氏只听到“五百万人”这一句话,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再听完汤昭报告的其他消息,已经神色凝重,道:“你做得对,亏了你回来的及时,这件事太重要了。若非是你……” 他顿了顿,道:“怪不得湖山子说这天地的变数机遇就在伱身上,这一次可不是应验了吗?你刚刚出去,就做了一件对人间至关重要的事,说不定这就是命运的转折。纵然这一件事还不够,你再出去转转,说不定还能遇到要紧事,到时候乾坤都不知不觉给你翻转过来了。” 汤昭听了哭笑不得,心想:难道说我的变数要应在支线任务上?还是别了吧,还是应在主线任务上为好。我拿到眼镜,获得奇遇,实力大增,然后完整的救下世界,那才是最好的结果。探知些天魔的消息在船上多活几个人不过是次一等的选择。 当下归园氏把罐子拿走,连带六臂人和他的跟班一起带走,去找专门得审问剑客去审问,汤昭则再度开始旅程。 汤昭自己的旅程也有了一些变数,刚刚审问的时候,除了关心“船”的事,汤昭还问了一下水潭的事,问他如何知道这巨虫有此宝地? 其实答案很简单,那巨虫都在这里四十年了,它又没有特意保密,有什么风声传不出去?六臂人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就是他不缺天材地宝,耳边也不缺各种神奇传闻,没有放在心上罢了。 汤昭便顺便问他,怎么这回又放在心上了? 他本来以为答案会是“这不是要上船了吗?人人都要争抢宝物,我就过来一趟”云云,哪知道那家伙张口就是:“其实是我去参观圣地的船时,听说那边的船之所以最近建造速度飞快,乃至比品质原来大大提升,就是因为某个外族信徒进献了宝物,那是一个水潭。后来圣女将水潭的水倒在一个瓶子里,唤作登天水,如今已经是圣地的最要紧的宝物,我只听过没见过,但想象起来应该非常厉害,便很向往。后来我又想起来这家伙也有一个水潭,虽然没什么关系,但既然想起来就来走这一趟。” 汤昭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那六臂人觉得水潭和水潭之间没什么关系,不过是碰巧做个联想,可是汤昭不这么觉得啊!万一呢? 万一那也是一片碎片呢? 大部分碎片散落在各地,似乎没什么人能看得见,可是碎片好像遇到了水就会发生奇妙的事情,就可能被人发觉了。万一那圣地里就有一片碎片呢? 万一不仅仅是一片碎片呢? 那圣地既然是天魔界的圣地,自然强者如云,智者如雨,说不定就会窥破眼镜片的神妙之处呢? 当然,没看到眼镜架,他们绝不会联想到眼镜,说不定连眼镜的概念都没有,但这不妨碍他们可能认识到这物事的本质——这是一件碎掉的宝贝,现在已经很神奇,如果寻到了其他碎片能拼起来,肯定更加神奇。 如果那样,汤昭就会遇到一个真正强大的竞争者,和他一起争抢那些碎片。 那可是集合天魔界之力的竞争者啊。 “感觉……就像小林单独一个人和弗利萨大王抢龙珠。” 往好处想,说不定能加快进度,自己不用搜集,只需要最后抢夺他们搜集起来的碎片就好了…… 好个鬼啊! 要是有进他们最核心的圣地争抢天魔最看重的宝贝的实力,汤昭还在这儿呆着?早就去把天魔界平了。 就算退一步,对方没有发觉水潭那种宝物可以收集,汤昭也得亲自去一趟圣地,把那宝贝或偷或抢弄过来,圣地啊,汤昭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听起来就知道不好惹。剑山他们那些剑圣有没有踏足过圣地还不好说呢。 更别说里面还有什么大祭司、圣女、信徒这些一听就和圣地配套的玩意儿。 汤昭想想自己将来要遇到的困难,只觉得头大如斗,但为今之计只有…… 先这么着吧。 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若真是到了最后一块拼图的阶段,汤昭怎么也得走一趟。 好像那个船的核心就在圣地制造,到时候就说去偷窥船的秘密,看能不能从剑山那里弄到些帮助。 他这可不是公器私用,他听到圣地建船核心,倒是真的想去刺探一番,想来剑山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说不定一举两得。 还有,他肯定是最后才走那一步的,那时候眼镜应该拼起来大半了,谁知道那时候的眼镜会给他什么样的助力呢?或许凭着内外辅助,他真的能去圣地走一趟。 带着包袱和剑一起去。 经过了一番转换心情的心理建设,汤昭心情转好,甚至斗志昂扬了起来。他甚至愉快的切下了那大虫的一只顶级鳌肢,准备拿来研究,然后给自己的剑升升级。 其实还可以等眼镜碎片搜集更多之后再升一下级,现在这只腿是一块碎片的极限,可不一定是整个眼镜的极限。 虽然已经规划了后面一系列的事,但汤昭现在要做的还是继续搜集碎片,而且是争分夺秒的搜集碎片。 之前他的计划还是太悠闲了。毕竟当时没有跟人竞争的紧迫感。 不过眼前的事还有一点后续要做,首先当然是把山上的凶兽和魅影清扫一遍。这山上的凶兽主要是大虫主观制造出来的。似乎天魔那边有批量制造凶兽的方法,类似于“驯服”,是增加自己的帮手的方法,真的靠阴气去感染,速度不会太快,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汤昭杀了那大虫之后,把制造凶兽的源头掐断,以后山上就没有那么多凶兽了。 所以他清剿的时候并没有把凶兽剿灭干净,而是定点清除了那些最大最恶的凶兽,反把那些小凶兽留下来,留给村子当猎获和补品,以后村子可以一边捕猎一边种田,应该会安全不少。 然后他就送了那向导下山,这小伙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去了一趟天外天又回来,只是赞叹汤昭实力强大又有好神奇的道具,那个罐子里藏人可是难得的体验,居然衣食无忧,乐不思蜀。 汤昭回到村堡,稍微打尖,小憩了一会儿就准备上路。临走前他跟村里长老和灵武者讨论了一下灵武适应性问题,汤昭认为这灵武对灵气的使用还是太粗糙了,天魔仗着自己的身体强横能硬抗,而人类的身体脆弱又精细,应该将灵武加以改造,改成更适合人体经络的才对。 那长老连连点头,请汤昭加以修改,汤昭哪有这种本事,这关系千百万人性命前途的事他可不敢擅作主张,因此答应回去找一些智者来改造灵武,然后稍作休息,就踏上了寻找下一个碎片的道路。 (本章完) 719 穿越火线 “这是第二个。”汤昭轻轻将新找到的一个碎片按在眼镜上,一道流光闪过,一个眼镜片更完整了一些。 这又是独好的那个镜片,得到了新碎片变得更明澈了,仿佛一泓秋水般明亮。这个真是马太效应,好的更好,差的还是那么差。 不过这一个碎片没给眼镜提供什么新的功能,只是让之前的透视和调整焦距的功能更强了一些,同时兼具了望远镜和显微镜,也可能是那碎片太小了,小到汤昭明明能看见也差点找不到,最后好不容易用眼镜放大功能才找到,恨不得用镊子把它夹起来。 找到第二块碎片的过程乏善可陈,因为这也是在绿色区域,也就是人族区域找到的,只不过上回好歹还有个天魔充当守护宝物的怪,这回干脆就是在城郊一处河滩上捡起来的,过程毫无波澜,甚至没有人关心他一个外来者在河滩上走来走去,还以为他在捡蛤蜊。 如果说还有什么算收获,就是汤生出了些想法:迄今为止,第一个碎片是在水潭里,第二个碎片则在河滩上,似乎都与水有关,再联想碎片发生作用似乎都要用到水,莫非这个碎片掉落的时候会自动寻找水源吗? 这个念头他暂且记下,因为样本数量太少,所以不能确定,只能随着后续的寻找来证实或者证伪。 找到第二碎片花费了他一天多的时间,基本上都用在赶路上了,效率还算可以,如果都这么顺利那时间是绰绰有余了。不过不可能这样顺利的,下一步开始便会更加艰难一些,因为最后一片要去天魔占领区找。 要怎么过去呢? 汤昭想着应该不能硬闯,他实力还不够,要不然就隐身混进去,要不然就找太阴廷想办法开个证明啥的大方走进去。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他发现…… 好像可以直接进。 当他进了城想要补给些物资顺便吃点热饭的时候,突然发现城外商行居然做穿越火线去天魔区售卖货物的生意。 这还算是个光明正大的生意。虽然说没有明着挂牌大作广告,但是只要在商行提起:“过河的生意”,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汤昭想了想,既然有官盐,也无谓贩私盐,可以跟着商队走,过河少很多麻烦,商队的消息还非常灵通,省得再天魔那边处处碰壁。唯有一节,这些商队走路太慢,动不动就来回一两个月,他哪有那么多时间虚耗? 想了想,汤昭觉得还是有取巧的办法,比如…… 自己组织一支商队? 我自己当老板,怎么走,走多快,那不是我自己说了算了嘛? 当然,要是从头开始组建商队那也不现实,光是过河的资质就很难解决,更别说人员、渠道、货物…… 要是当真从零开始,花的时间比跟着普通商队慢悠悠走一趟花费的时间还长呢。 汤昭想的法子是借壳上市,他先去打听,打听了一支信誉良好,实力不俗的商队,并且打听了商号的掌柜是个处事灵活,八面玲珑的人,无论在本地还是在天魔对岸都颇有人脉,而且这几日组织了一支队伍正要出发。当即便找上门去,对那姓雷的掌柜道:“你这一趟预计收入多少钱?” 雷掌柜虽然惊诧,但看汤昭的容貌气质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忙笑道:“这位公子,我们商队不小,这一回来回少说也能赚五千两。” 这五千两不是金银,碎域也不产金银、不花金银,指的是异石,也就是世界之间摩擦时产生的特异石种,虽然不如金银耀眼,却有容纳元气、灵气的作用,产量大却来源单一,算是比较合适的货币。 就汤昭观察,这里的异石对老百姓而言大概是和人间的银子相似,或许比银子值钱一些,但肯定到不了金子的水平。 一趟五千两,够一个村子的人宽宽裕裕的生活一年都不止,在人间来说也是豪商了。 汤昭道:“我出一万两。这些货我要了。” 那雷掌柜一怔,忙陪笑道:“公子要货当然没问题,不过用不了这么多,您就地买货,省了我们跑腿的时间和盘缠,还应该给您降一降才对。您要是真要,三千两都搬走,我给您送到府上。” 汤昭很满意雷掌柜的敞亮,道:“省不了这一趟。一万两里面有五千两的货款,还有五千两是租金,我要租你们商队去河对岸。”他略说了一下自己的方案。 雷掌柜听了大概已经知道汤昭要干什么了,面有难色,低声下气的道:“公子豪爽,给的是公道价。本来小人不该多问,唯有一节,希望您给小人交个底。这一趟有没有丧命的可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还不能轻易抛却性命。” 汤昭道:“九成的可能是很安全的。” 雷掌柜略作犹豫,他知道这是有风险的,这种找上门来的人话要打折听,但凡有八成安全,他肯定说十成,他说了九成,那可能连五成都没有。 汤昭看他犹豫,道:“你说上有老下有小,伱有几个孩子?” 雷掌柜一哆嗦,道:“二子一女……您……” 汤昭当然不是要用家人威胁他,道:“看你的年纪孩子应该不大,这样吧,这一次回来不管你是否安全,我会让其中一个孩子成为剑客。如果你们队里有人折损,抚恤我出三倍。如果你死了,我保证你家族不但衣食无忧,更每代都可以出剑客,如果想要搬迁去更安全的地方我也可以介绍。” 雷掌柜又是一哆嗦,但是这哆嗦和之前的哆嗦又不一样了,一方面是兴奋,另一个方面还有恐惧:别管是真是假,敢用这个做承诺,那得是什么人啊?虽然没提具体来历,但给人无限的遐想。 一想清楚这点,雷掌柜立刻点头哈腰,道:“好的好的,多谢多谢,全仰仗公子了。那个……您还有什么吩咐呢?不管什么我都一定做到。” 汤昭道:“你来带路,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你还认识保镖的高手,可以全叫上,把你的人脉全都调动起来,钱我出,不怕花钱。但是一定要速度快,能用一天就别用两天,我赶时间!” 雷掌柜一躬到底,道:“遵命。” 雷掌柜的主观能动性一旦被调动起来,效率是非常惊人的。他一通跑前跑后,把队伍再扩充有精简了一番,带着商队上了一个档次,甚至还没用到两天时间,算是把那句:“能用一天就别用两天”落到了实处。 汤昭本来可以撒手不管的,但他恐怕到了对岸遇到什么事自己一点儿也不懂未免太不把自己的伪装和其他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因此还跟着跑了跑,把队伍组成和一些行商的规矩摸了个大概。 那雷掌柜果然十分敞亮,就带着他去各个伙伴那里,开口便是:“这是我们少东家,大家伙亲热亲热,将来还常来常往的,有个照顾。”那些人不知就里,还真把他当某大豪商的少爷来看待。和他拉关系将买卖,汤昭也算个生意人,也懂生意经,但人间做生意和碎域又完全不同,所以成了其他人眼中的“半瓶子醋”纨绔。 最后出发前的一天晚上,雷掌柜诚恳的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用个家宴。汤昭知道他的意思,便跟着去了,果然见到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 一顿家常便饭之后,汤昭跟雷掌柜说道:“你的大儿子和小女儿有剑客的天赋,中间的那个差了点。” 雷掌柜已经十分满意,他本来想有一个合格的就很好了。而且汤昭坦然告知也让他变得可信,至少没用孩子没天赋来搪塞自己。 第二天,汤昭带着“他的”一百多人的商队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百多人还带着六七十匹马,二十多辆大车,其中汤昭自己就要了一辆豪华大车,自己坐在车上轻易不露面,一方面是巩固他纨绔的人设,另一方面也方便他随时脱队。 这个商队只是普通规模,甚至在动辄几百上千的过河商队面前不算什么,但是里面的人可多是精英。雷掌柜这两日花了大力气,把能拉进来的人都拉进来了。其中就有城里第一大镖局“亨通镖局”的副总镖头,都快封刀了的常老镖头,这是城里非常出名的灵武者,还有一位后起的剑客大人。 因为他这番折腾,倒让商行起了流言,说雷掌柜这趟货物非常贵重,干一票就能吃下辈子。 也亏了雷掌柜手快,出发之前没给别人留时间,不然说不得有那心术不正的就要送信给相熟的山贼甚至天魔了。 等到队伍出发,再有人给那边的天魔送信可来不及了,因为这个商队的路线是汤昭定的,根本就不是几条做熟的商业线路的任意一条。一般人要是走这条路非赔的裤衩子都没了。因此也不会有人能精准的拦住他们。他们的威胁是未知的遭遇战。 队伍里也不是没有人奇怪,但这次的工钱给的特别丰厚,各路高手又带来的极大的安全感,因此就算队伍仿佛催命一般没听赶路六七个时辰,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在队伍出发的第二天晚上,他们比较顺利的穿过了火线。 (本章完) 720 四上城 过了河,本来还有一段处处战火的交战地带,宽逾百里,处处危机,行商不可路人皆不可通行。 但是老商之所以是老商,就是因为自有门路。那雷掌柜早就吩咐大家过火线时走一处特殊山口,藏起所有旗帜,唯独挂一面有特殊符号的小旗,同时人禁口,马衔枚,不得随意发出声音,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交战地带。 其实汤昭也有类似的标志,就是那盏太阴廷给的灯笼,按说绝对比商队的好使,一用出来所有天魔都不会攻击,但汤昭不打算用,本来就隐隐抵触,后来感觉到天魔和自己形成了竞争关系,当然更不打算用了,生恐留下一点痕迹,露出行藏,从头到尾不让他们察觉有自己这个搜集对手才最好。 在“尽快通过”这个命令下,汤昭见到了这支队伍的极限速度,一百多里宽的交战带,用了一夜在第二天黎明前便顺利通过,虽不及传说中的千里马“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可也远超一般的强行军了。 对这个速度,汤昭还算满意,对雷掌柜道:“不错,就保持这个八成的速度行进。” 雷掌柜苦笑:“多谢您没说就按照这个速度来前进。昨天那个速度是逃命呢,都知道慢一步可能就是生死之别,大伙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现在还惊魂未定,恨不得先休息一日缓过劲儿来。要平时别说八成,就是五成也受不了。我知道您有钱,可这有钱也不能真让鬼推磨啊。咱们也不是真鬼,倒是能变成真鬼。” 汤昭笑了笑,也不强求,道:“既如此,把地图拿过来。”他摊开了雷掌柜多年积攒的一份周围商道的详细地图,指了指一个地点,道:“我要两天之内到达四上城,能不能成?” 雷掌柜琢磨了一下,道:“这可以催促一下。这个距离恰好在大部分人极限之内。主要是前面有个盼头,比只顾催促看不见前路强。四上城是周遭最繁华的大城。就跟他们说大伙辛苦两天,再坚持一下,到了四上城好好放松几日,应该能成。” 汤昭笑道:“正是这么说,我确实打算在四上城好好休整几日。” 雷掌柜心中一动,他和汤昭早有默契,汤昭进入队伍只是个障眼法,在行进过程中可能随时脱队,他负责做好掩饰工作。看来汤昭到四上城就要单独行动了。 不过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他不会说破,只道:“没问题,我正打算在城里处理掉四分之一的货物,慢慢卖半个月差不多。” 汤昭想了想,道,“半个月一个月看情况再说。不过到达的第一日还要麻烦掌柜的陪我去城里转一转,我对天魔的一切都太不熟悉了,多了解了解方便行事。” 雷掌柜忙道:“乐意效劳。”他顿了顿,道:“只是恕我先说一句,您要是打算在场面上露面,先一个称呼上要把天魔改成‘异客’,我知道您叫不惯,只是生意场都是如此,到了对面地方叫后方的称呼容易引发冲突。” 汤昭想了想,突然笑道:“我果然叫不惯。叫他们‘客官’怎么样?” 雷掌柜愣住,道:“当然也可以……然而为什么呢?客官不比异客更恭敬些?您为什么宁肯叫客官呢?” 汤昭摇头道:“含义不一样。叫客官是因为我是生意人……你不用惊讶,我确实是生意人,是个老板。他们要买我的东西,是我的顾客,在商言商,我叫一声客官没有问题。但如果我叫他们异客,就承认了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是合理的,是做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雷掌柜叹了口气,道:“明白,您这样的大人物总是有超出常人的考虑。”而他自己,也是生意人,却是没资格考虑这些本质的问题,随波逐流罢了。 两人达成了默契,雷掌柜便亲自去跟队伍许愿激励,承诺他们一旦快速到达四上城,立刻便能大休数日,同时厚赏,任他们花销快活一番,这样的激励颇为有效,要知道虽然刚刚经历一番奔波辛苦,但其实队伍刚出来没几日,体力也好,士气也好,还算是储备充足,听到这么快就有机会放松,大伙还是很有动力的。就是有经验老到者如常老镖头不免疑惑:要么就疾跑,要么就大休,没出来两天先放纵,这商队是出来挣钱的么? 总之一番日夜赶路,商队终于在下一个傍晚赶到了四上城。 这还是汤昭第一次见天魔建造的城池,居然是在碎域。 第一印象是…… “这个城怎么长了四个角啊?” 汤昭笑着对雷掌柜道。 雷掌柜笑道:“您说那四个一眼看去凸出来的建筑物?那是城里的四座神庙。这座天魔的城之所以叫做四上城,据说就是因为有四个神的信徒聚集在一起,他们都给自己的神修了神庙。这天魔啊,要是出来作战什么的还罢了,要是定居,必然要先建设他们的神庙。他们的神可多了,杂七杂八……” 这句话他稍微放低了声音,只和汤昭说:“比山神水怪还多,都奇形怪状的,一小撮天魔就可以单独信一个神,依我看怕都是毛神,还不如山里头的淫祀呢。” 自从认了汤昭当大金主,他也琢磨金主的喜好,结论是这位是个激进主战派,敌视天魔,于是他有意无意便在汤昭面前讽刺天魔,数说天魔的不是,既讨老板喜欢,自己也觉得很爽很解压。 不过汤昭这次不同意他的话,道:“就算是毛神,也是真正拥有力量的。” 而且能够赐予信徒力量,如果神是真正存在的,而且还能给信奉追随它的人带来真正好处,不管它本质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会有的是蜂拥而至的信徒,如果好处送到眼前,说不定连陈总那样的人都会动摇。 不过有一点雷掌柜说对了,那些神庙建造的都奇形怪状的。它们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古怪扭曲,有的苍白纯色,有的五彩斑斓,风格完全不统一,差异之大说来自不同的国度都说小了,简直就像是来自不同的物种。 这可能是因为每个神的审美不同,毕竟他们都是活神,能够直接和信徒表达意见。 唯一相似的是,这些神庙都盖的很高大,甚至过分高大,以至于和城池的比例显得十分怪异,就像一个六寸的生日蛋糕上插着四根铁锹般的蜡烛,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 汤昭有一个猜测:这四个神的信徒可能在攀比。同时在一个城里,凭什么你的神庙比我的神庙大?难道说你的神比我的神强?神也忍不了啊。何况不是一家攀比,是四家一起攀比,这神庙自然只能越盖越高了。 他又问雷掌柜知不知道天魔的神怎么分个高低?雷掌柜摇头不知道,只道:“据说神之间是有高低的,但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无论大小神都要捧着说,伱说他们的神一点不好,比骂他们祖宗十八代还要厉害。” 汤昭点头道:“这个自然,打人不打脸嘛。” 一行人来到四上城,汤昭第一次看到了城门口的天魔卫兵,一个个浑身青皮,长得如同出水的鲶鱼,居然也像人一样收取城门税。 那雷掌柜上来亮了旗子,青皮天魔居然找来一个瘦瘦的天魔,那天魔张口居然是一口流利的人话,道:“春雷商号的?第一次来,你们往年不走这条线吧?少见啊。” 雷掌柜毕恭毕敬道:“是,贵人,我们这一次是来开拓新商路的,初临贵宝地,人生地不熟,现在是什么也不懂。贵人若肯引荐,小号必有重谢。” 那天魔笑而不语,熟稔的翻阅他们的文书,道:“敢来四上城做买卖,你们胆子不小,知道这里什么行市吗?要和四家神族哪一家做长久的买卖?你们可别以为一个第一次来的小小商号就要通吃四家,像这么想的人都死了。四家只能选一家做生意,这是铁律。” 雷掌柜点头哈腰道:“原来如此!贵人一句话救我们一队人的性命,真是金玉良言!请您无论如何收下我的诚意……” 汤昭看他们一个行贿一个受贿,熟稔无比,毫无种族隔阂,不由得一阵恍惚。 到底是天魔学人,还是它们本来就这样? 汤昭想想,不必往自己身上揽锅,天魔也是有高度文明的种族,大概是在日常生活中本就是如此,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这种品行不比人高尚,也未必比人卑劣。 唯独有一点,谁允许他们在人间的土地上日常生活的? 他们的日常生活,可是无数居民再也不能日常生活换了的,岂能容忍? 汤昭淡淡扫视着城门口似是而非的熟悉场面,过了好一会儿,那雷掌柜回来,颇为轻松,道:“行啦,初步掌握了情况。现在咱们可以选择四个神族中的一个联络行商,包括进入他们的实力辐射区域。当然最后还是您来拿主意,我跟您说一下这几个神族还有他们的神的优劣……” 汤昭摇头,回头望向一处地方,道:“他们的优劣我不大关心,我已经选好了合作对象,无论如何,我们要与西边那个势力进行贸易。” (本章完) 721 火精 汤昭之所以选择西边那个天魔族,当然不是它们的神庙最为富丽繁华,最符合他以及一般人类的审美,而是太阴域最后一片碎片正在四上城以西,那个族群的势力范围内。 汤昭要利用交易的时机简单收集一些那个天魔族群情报,然后就一个人潜入进去。之所以说简单收集,是因为如今时间不宽裕,来不及收集特别详细了,有个底子就强行出手,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虽然不知就地,但汤昭是大老板,那雷掌柜自然听他的,何况无论东西南北四个族对雷掌柜来说都是一样。便先将商队带到城里,找了歇脚处歇下,并开始主动出门找关系。 走之前他还不免要履行之前的承诺,放送商队其他人出去消遣放松几日。 不过放人出去之前,雷掌柜也警告他们道:“你们都是行走过黄线的老人了,知道在外面该注意什么,禁止什么。咱们初来乍到,在这里没什么依靠,和本地的天魔也没什么交情。你们若是惹了麻烦,我能解决还可拉你们一把,就怕不能解决,那我只好带着大家伙连夜逃走,不能看顾,伱们就自求多福吧。” 其实这些人真的算老江湖了,早知道“谨慎”二字。他嘱咐也是例行公事,其实他真正想要叮嘱的是汤昭,唯独这是大老板,实力又强,又管掏钱,地位压过自己,便没办法把话说明白,更别说警告了。且看起来这位就是惹事来的,自己叫他不要惹事,就好比叫生意人不做买卖,学生不要学习一样,根本没意义。 不过他还是留下一个比较机灵的伙计,说这小子从小跟着自己走南闯北,也是多走过天魔商线的人,人又聪明伶俐会来事,对许多天魔习俗比自己还熟,叫这伙计带着汤昭先转一转,熟悉熟悉“风土人情”。 汤昭自然答应,这边雷掌柜出去,这边就叫这个叫“小冲”的伙计带自己去街上转转。 掠过两边虽有特色但万变不离其宗的买卖街道,汤昭的目标便是西边那座神庙。 西边这座神庙的主色调是红色,火焰一样的鲜红色。外形总的来说还算符合一般人类的审美,多用丝滑盘绕的线条,勾勒出圆柱形的建筑主体,然后一路蛇形盘高,盘到越来越细塔尖,颜色渐渐变深,利用色差让整个神庙如同一簇跳动的火焰,很有动态设计感。 远远看着神庙,看到神庙里来来去去,都是小个子红头发的天魔,这个种族除了个头比较矮,眼球突出,筋骨格外结实之外,倒也不是特别古怪,是比较“类人”的天魔了,与城门口收税的蓝皮肤天魔明显不是一族的。 汤昭看了一阵,问道:“小冲,你说我们这些人类能进天魔的庙里吗?” 小冲笑道:“少爷,这各个庙的情况不一样的。有的庙呢,别说你进去了,就是你多看一眼,它们那些信徒恨不得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也有的庙大开四门,不但邀请你进去,还跟你讲它们的神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厉害,恨不得你也信了他们的神。” 汤昭若有所思,道:“其实后面一种我反而理解,信徒么,都是要传教的。神光笼罩,信徒越多越好。那么前一种是怎么回事呢?” 小冲笑道:“这是那边的神太多了,规矩也不一样。有的神只有多少多少家信徒,有名有姓,都是血脉传下来的,你要不是人家那个血统,人家根本不稀罕你信他们的神。还有的宽一点,也是种族为限,外族没资格信的。还有的据说有好严厉的规矩,你得遵守那个规矩才能通过考验,一百个里面也通不过一个。但也有的非常宽松,你愿意信,你就是信徒了,那神庙还免费给你认证。我觉得这可能跟神的性格有关系?有的神严格,信不过外人,有的神就是随和,不管是人不是人的,反正信他就是好的。” 汤昭听了笑道:“你懂的可真不少,而且还会思考,真不错。”他这话有点老气横秋,其实他还未必有这小冲大呢,不过论身份他是有资格这么说的。便又问道:“那你知道这个神庙的规矩吗?” 小冲其实有点知道汤昭的身份不凡,也知道带着这位公子出来转,是个不错的露脸机会,因此他是提前做过功课的,不然刚刚怎么如数家珍呢?这时候更是自信的笑道:“公子,这个族叫做‘火精族’,他们新的神是个火神,叫做‘太熊’,是一个掌管燃烧和热以及热情的神。按理说,这样的神应该是好接触的,广开门路才对。不过好像主要收火精族的信徒。据说火精族是被这个神赐福过的,因为此有这个神喜欢的一切品质。外人不是不能信,但必须经过他们的考验,又有他们的品质,就可以被授予荣誉火精族人。” 汤昭听的好笑,道:“这是他们火精族自己说的吧?还一切品质……” 汤昭也不是那种极端的人,秉持天魔没有一点好的这样的观念,但它们之中的卑劣者绝对不少,一族怎么可能个个品行胜过其他族?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也搭着天魔界不缺神,他们因此垄断一个神的信仰这种事也没人计较。不过话说回来,天魔界的神是真有意识的,能表达想法,人家神不加反对,其他人又怎么反对呢?看来他们的神和他们一族多半已经是一体的了。 小冲又道:“虽然信他们的神难,但是进神庙不难。要是想要奉献财物更是欢迎。据说慷慨也是神喜欢的一个品质。只是不能在他们做祈祷的时候进去。平时参观没问题,他们的祈祷仪式是在晚上,现在不是祈祷的时候,所以我们就进去吧。只是要安静一点儿。” 汤昭便往那神庙去,那神庙前面除了火精族人,时不时也有其他人,居然是人类比较多。想来其他天魔也有信仰在身,去别的神庙多有忌讳,人这边倒不会,便有人把这当风景名胜这么逛着。 不过看许多人敢进天魔的神庙,这四上城的氛围还算宽松,天魔为主导也没有过于威凌人类。不过据小冲说,越是多族共有的城池越开放,有的种族单独一个族占据的城池极其封闭,对一切外族尤其是人类都进行残酷压迫。甚至就是这些在多族城池里摆出友好嘴脸的魔族回到自己地盘分外凶恶。 到了门前,居然有一个大大的摊子,卖的是柴火。 见到汤昭他们两个人类来,那摊主立刻大声用人类的语言吆喝道:“祭薪,上好的祭薪,从圣火地取来的上好祭薪,破例外卖,平时可是买不着啊。” 汤昭猜测这就是“香火”,心中一动,道:“圣火地……” 那摊主声音更大了:“正是圣火地!你知道的,圣火本是世界上最热、最强大的火焰,它周围的树木则是世上最坚硬品质最高的柴薪!已经沾上了圣火的一丝余韵了。可见这种木是最好的祭薪,可以取悦神。你虽然不是我神的信徒,但如果用这种祭薪投入到太焰中,神也会祝福你的。” 小冲听了暗暗摇头,既然叫圣火地,那肯定很要紧,里头的木头别说肯定不多,就算数量不少,哪能随便拿出来在一座外地普通神庙大门口卖呢?讲故事把别人当傻子呢? 他也是生意人,本能对这种事嗤之以鼻,想要跟汤昭提个醒,又想:他是特别大的富贵人,所谓千金难买我乐意,万一这位就喜欢买这些神秘的玩意儿呢?可能对他来说也花不了多少钱。 再者,那天魔还看着自己呢,他生怕自己提示的过分,招来那天魔的报复,那天魔大眼珠子红头发,说话好似拉风箱,可比汤昭可怕些。 汤昭道:“那圣火是天下最热的?有多少度?”比太阳中心的稳定还高吗? 汤昭可不是说太阳温度是世上最高的,肯定有更高的温度存在,只是未必能以“火”的形式存在。 那天魔听了,却是瞪起了眼,喝道:“多少……什么?你问这句话就是在渎神!圣火是神之火焰,是吾神太熊在世间的神躯,岂是凡人能够测量的?就算你起了这种想法,你也没办法测量,人怎么可能测量神?” 大概是看汤昭打扮得还算有钱,这位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生意人,还是要继续推销,道:“虽然我们万万不敢窥测神的力量,但我可以说,圣火的力量是无上限的。不但无上限,还越来越强大,一年比一年强。”他看到汤昭动容,心中也很得意,道,“是的,圣火的颜色不断地变纯粹,力量也在变强大,如果你曾经瞻仰过你就会知道。圣火几乎在每年的降神节那一天都会发生变化,那也是我火精族的最大祭礼……我的意思是说,因为圣火的力量越来越强,所以越往后面生长出来祭木就越珍贵,我这个祭木可是今年才生长的,是最最珍贵的一批。你要的话,可以稍微便宜一点儿,别人是绝对拿不到这个价钱的……” 汤昭没听他絮絮叨叨的推销话,心中只想: 越来越强,这就对上了。这一回……是火吗? (本章完) 722 神火 雷掌柜跑了一天关系,总算在某个蓝皮掮客的帮助下打通了火精族的关节,得到了进入西城区贸易的入场券,这消耗了他巨额的财物和巨量的精力,回到下处只觉得身心俱乏。 回来之后,他不去休息,先悄悄打探公子回来了没有,得到回答早一步已经回来,先进房间休息了,他便精神微振,做出既辛苦又干劲十足的模样了。 他本来要找那小冲来问问,到底今天他们去哪里闲逛了?收获怎么样?有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 但是他竟一时找不到这小子,问别人也都说没看见,只得先放弃,还不免骂了几句这小子一点不懂事,竟不主动跟自己来汇报,然后自去最里面的院子找汤昭。 汤昭的院子并非他们临时租的住处中最宽敞舒适的,却是最隐秘的,在最后面,只有一扇小门,理论上除了雷掌柜,谁也不许擅入。因此雷掌柜摆好姿态,匆匆低投入内,一抬头,刚刚叫了声“公子”却是愣住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 在床上坐着的小冲甚是尴尬,道:“雷叔,那个……其实一直是我。” 雷掌柜惊愕道:“什么叫一直是你?公子呢?” 小冲道:“我和公子一起出去的,但只有我自己回来,他没回来。然后他给了我使了一个很奇妙的戏法……我自己没感觉,但是外人看我就像公子一样,我就这么假装他回来,一回来就钻进房间里等您。公子特意吩咐,除了您不能叫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离开了。” 雷掌柜喃喃道:“走了?他这就走了?亏我这一天忙忙碌碌为他拉关系,他倒不声不响的走了?不对啊,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啊?不是说我带他进火精族里面探探风声,再从长计议吗?” 他一时被这个消息弄得反应不过来,一拍大腿道:“伱过来,给我讲讲你们今天去哪了?” 小冲记性甚好,便将他和汤昭去神庙,在神庙前面和卖木头的摊贩对话说了。 他着重道:“我觉得可能是那卖东西的一番话里有什么关窍,之前公子闲逛还是很放松的状态,听完这番话一下子就变了状态,人也紧绷了,又停了一会儿,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然后他就跟我一起进了神庙,在神庙绕了一圈,他就叫住我说,小冲,咱们就在这里分别了。你先回去,我要先走……” 雷掌柜道:“你们去神庙里看见什么了?” 小虫道:“也没什么,就是神庙嘛。他们的神庙虽然都建造的稀奇古怪,但其实也都是围着神建造的,格局都大差不差。不过他们这座神庙的中心是一团火焰,有七八丈高,差点比一般三层楼还高,颜色从外面的鲜红到里面变得金黄,色彩鲜艳,算是很壮观吧。当然我看了之后还真的觉得这火焰带点神性。当时公子也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他说到了这里,顿了一下,不自觉露出笑容,可能是在模仿汤昭,但学得很抽象,道:“公子可能那个时候就有了什么主意,然后就决定走了。不过到底是怎么想出主意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雷掌柜蹙眉道:“他神出鬼没,说走就走,我倒不奇,但是他往哪里去了呢?又怎么去的呢?他也算是个谨慎人,不会脑子一热就直闯龙潭虎穴了吧?不然他也不会雇佣我。” 小冲突然一拍脑袋,道:“啊,我想到了一件事,可能和他的去向有关。我们在观火的时候,就听有两个火精人说:‘明天就回圣火地去啦?真是舍不得……’后面那个人说:‘这是好事。今天晚上就走。’我后来没仔细听,但我记得公子好像有心认真听的,大概是跟着去了……” “圣火地?”雷掌柜念了两句这个地名,突然一阵心悸,道:“你说公子直接去了他们老巢了?那圣火地一听就是最核心的老巢啊?那得有多少强者啊?再强的人进了人家的地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他一个人……这可坏了!” 小冲这时反而安慰道:“叔叔勿急,我看公子还不是那种鲁莽的人。他不是有那种戏法吗?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别人都看不透,他可能是做了伪装,混进去了。跟着那个说要回圣火地的人一起进去,神不知鬼不觉。” 雷掌柜呸道:“什么戏法?那是剑术。说了你也不懂,你觉得神奇是因为你实力差的太远,给你个棒槌你也认个针。可是真正的圣火地哪里有你这种小蠢材,都是真正通了天的强者。更别说还有神,怎么可能瞒得住……唉,我还以为他是个谨慎人,没想到……” 小冲听了也慌了,道:“那怎么办?会不会牵累我们?咱们要不要连夜逃跑?” 他可是记得雷掌柜进城的时候有言在先,谁要是惹出事来能救则救,不能救就撤,谁惹事谁自求多福。 雷掌柜没好气道:“跑?我今天刚刚在几个势力面前挂了号,现在连夜逃跑?那不是反而引动警觉,被连夜被追杀?何况如果那公子平安回来,却发现我们没有按照原定计划接应他,也要找我们的麻烦,两头都是难。在如今只能……只能按照原定计划先假装无事发生,看看风色再说……” 小冲心想:那不就是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合着自己这个往日手眼通天的老叔,如今也只能干坐着无法可想了啊。 他这么腹诽,心里也颇为恐惧,更心生埋怨,想到汤昭: 这家伙去哪里了呢? 这时,一支红头发的队伍离开了四上城,去往火精一族的圣火地。 他们是晚上出发的,晚上就到了。 嗯,就是瞬间赶到。 因为他们不是骑马坐车,甚至也不是御剑飞行,而是用普天之下最快的方法:传送。 这个传送从四上城往西数千里,一直到了接近灵界边缘的地方。 一次多人长距离传送要消耗非常恐怖的能量,除非是战争,不然是绝对不值得的。 这一次破例启动传送阵,并不是因为队伍里有某位地位尊贵的大人物,而是更高—— 这一次,是为了把四上城的神火传回圣火地! 每一座神庙的神火都是从圣火地的圣火中取得的火种,且都切切实实的拥有神的力量。 但是圣火本身是不断成长的,它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但分出去之后神火则没有办法成长,反而会持续消耗,最终变得平平无奇。因此,神火要隔一段时间回收一次,用新分出来的神火替代。 而旧神火也不是说就地熄灭,而是要送回圣火地,回归圣焰的怀抱。 这是以前大家都知道的事,迎神火和送神火也成了重要的仪式甚至节日。 然而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神殿忌讳起这件事来了。可能是和其他神族比较之后,觉得神的力量应该是永恒的,不应该有衰落之说。如果承认自己的神火会衰弱,似乎就会示弱于人。 所以现在换神火从公开的庆典变成了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大家趁着夜色把神火调换过来,第二天早上便作无事发生,假装这还是原来那一朵。 他们这一批就是在规定时间内从四上城到达圣火地的,一半是本身神庙里的神职人员,另一半是圣火地派出来的使者。不过都是年轻人,太熊神喜欢热情活泼的年轻人侍奉自己。 这一路还是很轻松,年轻人在一起也很容易说话,火精人普遍比较热情,对自己人也很好。将神火抬到了圣火地前面的入口神殿,在等待开门人的过程中,难得有片刻空闲。 “这位神火的状态很好啊,我都觉得不比我送过去的新火差。其实也就是到了规定的时候了,不然以神火的状态完全没必要换的。你们一定很虔诚的侍奉了吧?”一位圣火地神官神色轻松地说道。 神火分出去之后,衰退的速度有所不同,其实大家没搞懂是什么缘故,只能归结于侍奉的人虔诚不虔诚。反正这玩意唯心,跟“心诚则灵”差不多,其实是“灵则心诚”,反正神火没衰退那就是你心够诚,反之不妨自己反省一下。 那四上城来的年轻神官感慨道:“就我们来说,当然是竭尽所能的侍奉,但说来也怪,从昨天开始,神火的状态比平时更好了些。想来神火有灵,感觉到要回归吾神的怀抱欢欣鼓舞吧。” 圣火地神官点头,其实这种事似乎从没发生过,细想是有点奇怪的,但这几个年轻人都是虔诚的太熊火神信徒,凡是涉及神异的事都会用神异的思维去想,根本没有想到乱七八糟的“不神明”的事。 这时,就听到门外铃声响起,大门大开,头发最红最鲜艳的开门人打开了门,一一验证了这些年轻神官的身份。这些人的身份早有重重验证,互相也熟识,还有口令密语等等保障,是绝对不可能被冒充的。 验明正身之后,那扇用更胜金石的祭木大门缓缓打开,年轻神官们抬着熊熊燃烧,中心如太阳一般金黄的神火正大光明的走了进去。 (本章完) 723 神论 将外来的神火移动到本源圣火当中,再取新的神火,本是个规定动作,各地的神庙加在一起每年要轮转数十次,自然不可能每次都大加祭祀。可是这毕竟还是在圣火地举行,完全不祭祀,就直接像凡火一样怼进去也不像话,现在渐渐弄成只有一个简短的流程,一个祭司再加上八个年轻的神官,照着惯例就把事儿给办了。 这边在一间神殿里,外部的仪式匆匆完成,就该由八个年轻神官把神火抬进圣火坛,引入圣火当中了,这时,一个年轻的见习神官、只有十来岁的小孩子跑了出来,急匆匆道:“先等等,引入神火的过程要推迟一下。” 众人都一怔,紧接着有些不快。领头的祭司也是圣火坛内部的,在祭司中级别不高,还算年轻的,但也是正经祭司了,沉着脸道:“为什么?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圣火坛那边出了意外?” 如果是出了意外,那谁也不能说什么,反而要去帮忙,哪怕拼命也在所不惜。 哪知那见习神官摇头道:“不是,是圣火坛那边临时有更要紧的事。” 这祭司听了就不爽了,道:“什么要紧的事?我这引神火回归难道就不要紧吗?要真是非常要紧的大事,就应该提起准备数日,哪有‘临时’的?” 那见习神官摇了摇头,压低了嗓子道:“其实是来了大人物。”他用手在脑袋上比了个帽子的造型,道:“很大的那种。” 年轻人的眼睛一阵恍惚,道:“长老……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啊?我还以为是我……” 他的声音降低,虽然这地方隐秘到不能再隐秘了,但还是要再低声说话,因为这可能算渎神。如果他没有之前的那些认知,而是真心信奉一位真神,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质疑眼前这簇熊熊燃烧,带给了一族光明与力量的火焰,到底是不是神? “世界要毁灭了,神不能救所有的人,但他们本身应该是不会毁灭的,所以他们不跟着幸存者逃跑,他们看不上那船上几百万人,但凡是上位一点的神的信徒都比这个多,何况这么多神分?我想他们是抛弃了我们灵界,要去往新世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已经找到了目标还是自信可以慢慢找,反正上船的人既是幸存者,也是神弃者。” “可……可是……”在他身边,有一个头发同样鲜红,却更加年轻的火精族人,他的衣服未必多么华贵,却精致优雅,有一种相当圣洁的感觉,他也是圣火坛如今明面上的主持人,火之子,也就是火精族圣子。 那年轻神官被他说得浑身发抖,道:“是啊,船上都是神弃者,他们以往再强大,失去了神佑也大不如前了。而我们有神眷顾,实力说不定更强。到时候就算我们人少,也能变成最顶尖的强者。上船的时候我们是弱小的下等族,但是下船的时候可就不一定,也许我们就成了唯一的神族呢!” 他正面看向火焰,肯定的道:“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神是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们火精族还剩下最后一个族人,太熊神也会剩下最后一个火星,我们跟着神,神跟着我们,不离不弃。” 所以大家时间长了就会怀疑,到底有没有神。 他兴奋了片刻,又道:“可是怎么带上去呢?我们这种小族,能带上去的行李都有限,而圣火必须完整的带进去,如果分出火种,那不过又是一个神庙的神火,过了一段时间就会失去神性的。” 那火之子明知道这也只是有可能,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到,也只能看运数,风险也一定很大,但此时也只有尽力而为,当下道:“需要我做什么?” 老者深深的看着年轻人,道:“正因为咱们的神不是那些存在,所以才可以这么干。” 不过他很奇怪,既然是那种大人物,想要进入圣火地就像进家门一样,可以大大方方进来,让所有人都来迎接,怎么今日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 “辉……要把圣火带上船。”在熊熊燃烧的圣火面前,一个红须红发的老者沉声道,圣火的火焰倒影在他眼底,让他的眼珠子看起来如同两颗滚圆的红宝石,“这一次事关我们一族的兴亡。如果能做到,我们将摆脱只是下位百族的命运,一举飞升。” 火之子如遭重创,道:“啊,只有我们是异类吗?” 他又非常严肃的说道:“可是咱们的神可和一些糊弄的东西不一样!咱们的神是真正的神,这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道理。你说力量,咱们难道没有从神那里获取力量的恩赐吗?你说精神,难道我们不是团结在圣火下万众一心勇往直前吗?而这位神明其实比那些小神甚至中神更加慷慨,却从来不要求什么,更比那些苛刻、残酷、喜怒无常的神明仁慈,这不就是我们仰赖、信奉的神明吗?你又在怀疑什么、妄求什么呢?” 老者低声道:“谁知道呢?天世界说是百族,可事实上有多少族谁都说不清。那些天九族,上十八族的神没有问题,一个个都有神界的化身事迹,相互之间还曾经发动神战,最终立下共同治世盟约,也就是我们共同遵守的神下律,这是绝对做不了假的。但是我们一样的小族,虽然个个宣称自己有神,个个有信仰,但信奉的是真神还是和我们一样,甚至更过分……谁会知道呢?毕竟神的数量也是有限的。有些族群可能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因为根据神下律,不信仰神的族群和个体都是不被庇佑的,会被随意兼并掠夺,因此如今的百族都说自己族有神。以我说……” 那老者道:“现在不用你,等到火种练成,要由你带上船领导族人继续战斗。这些日子你就负责看守门户吧,这里谁也不许进来,一点儿风声也不许走漏。谁漏了风,谁就是死不足惜的叛徒。” 这个火之子倒是比较会质疑的那种,胆子很大,他沉默了一下,道:“您说,是不是不止咱们的神,其实所有神都不会回应,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但都装作有神……” 他还没说完,老者已经一字一句道:“绝对不是这样!其他的神是真实存在的,我不但看过其他神的神迹,还看过真神的投影降临!那是独属于神的伟力,不可能造假。这世上有神,神统治我们的世界。只是我们的神不像那样而已。” 如果说年轻的时候比较单纯,多半还只会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没有侍奉神的资质才得不到回应,但到了后面,尤其是进了长老堂,和前辈一交流,明白人人如此,就该怀疑更本质的东西了。 “可是百族协议上说,这是人的船,任何神都不能上船。那些强大的神都这么做,咱们小族怎么违背呢?” 祭司听了一惊,道:“大祭司?” 火之子听了只觉得出了一身汗,又觉得十分轻松,去了一块心病,道:“是。” 年轻祭司立刻哑了,他知道这个意思是来了长老会的大人物了,说不定就是主祭司本人,这样的大人物排在他面前,他又能说什么呢? 老者淡淡道:“你以为是伱不够虔诚,所以侍奉多年从来没得到过神的回应?不,不止一个人这样,我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能够得到神的力量,但从来不会得到神的喻示。神不会以任何形式表达他的想法甚至是……存在。所以……” 那老者说道:“是的,所以我们要把圣火……连同一部分圣火地一起封印……封存起来,然后炼化压缩,缩到最小。如果能缩到一个果子大小那最好不过,至少也要缩到一个箱子能装得下,为此我们愿意付出所有力量和剩下的所有时间。” 他顿了顿,道:“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我也是从你这个位置上上来的,我们可以直说。我们的神和别的神不一样。别的神都是祭司完全服从神的谕旨,但在我们这里……我们可以做主。” 那老者摇手道:“这话你自己懂了便是,不要对外人说。嗯,所以说,我们要想办法把圣火带上船。那个众族达成的协议,说是只有人上船而神不上船,我看不是人抛弃了神,而是神抛弃了人。” 他摇了摇头:“有些严格要求只以族群收取信徒的,完全排外的神……多少惹怀疑不是?”他又摇了摇头,道,“我们私下说说,断不可和外人这么说,这么说会引起战争的。” 那见习神官眼睛往上看,分明是意思:还要再大。他们火精族的眼珠很大,这个眼色做的很明显。 火之子答应了,又道:“外面正有几个人等着,是外城神庙来换神火的,要不让他们回去?” 那老者道:“这一波就放进来吧,无端叫他们回去也奇怪,何况多一分神火也能多一分力量。这段时间停了换神火的事。去叫他们进来吧。” (本章完) 724 侵入 为了不引起疑心,这最后一班岗完全是按照既定流程走得。火之子把从四上城远道而来运送神火的众人叫进来,让八个年轻神官围在圣火周围,结成仪式法阵,他作为主祭念诵了一段赞美神的颂文,完成了一些既定的仪轨,然后将火焰连同铺在下面的祭木架子一起推入了圣火堆中,看着火焰忽的一声燃烧得更厉害了,连总坛的圣火都变得更加耀眼了一些。整个仪式花费了不到一刻钟。 然后,火之子宣布了仪式圆满成功,感谢了外地神官一年来的辛苦,然后宣布现在圣火地要封闭一段时间,神火回归等例行活动暂停的消息。等上下都知道了消息,他解散了外人,彻底关闭了圣火地大门。 等到大门封锁,圣火地彻底安静下来,那长老出来叹道:“看来外面的神庙欣欣向荣,你看那神火多么明亮辉煌?就好像天明星一样璀璨。如今咱们的圣火也是越来越旺盛,如果这一劫能过去,将来不知道会灿烂到什么地步。” 火之子也觉得这次的神火分外明亮,由于离得更近,他甚至觉得那种明亮是很特别的、从所未见的。他甚至觉得这不像是天明星,而像是人间和碎域的那个……太阳。 天魔界也就是他们的世界“灵界”,其实是没有人间意义上唯一的太阳的。他们的天空有数颗“天明星”,每颗天明星都能带动一片光明,而且每一颗升起和落下的时间是不同的,有专门的历法来记录。天明星升起的地方是白天,落下的地方是黑夜,是以灵界内的昼夜想当混杂。 一般来说,灵界没有统一的白天和黑夜,但有一些时间全世界会陷入一片黑暗,那段时间被叫做“恒夜”,会爆发恐怖的灾难,是灵界百族都会心生畏惧的时刻。但几乎没有所有世界都明亮的“恒日”。天魔们刚刚到达碎域,发现人间居然有整齐的白天和夜晚,非常惊讶。 本着“我们的世界是最好的,凡是和我们不同的肯定是不好的”的原则,天魔们一开始都会嘲笑碎域以及人间单调枯燥,但是在这里呆久了,便悄无声息的习惯了乃至喜欢这一点。毕竟智慧生物就喜欢一个“希望”,稳定的预期带来明天的希望,这是谁也拒绝不了的。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包括火之子在内的天魔们是承认人间的太阳更加绚烂的,毕竟那是白日天空中唯一的光,却撑起了人间所有的万象生灵。刚刚那远道而来的神火的最中心,似乎就有一抹太阳光一样的亮色。火之子心中有点惊异,但他此时心思不在这里,也没有多想,只回答:“想必这是太熊神给我们的启示,预示着我们一族的未来会光明灿烂。” 虽然两人刚刚否认了神,但不代表这圣火就不是他们的信仰了,他们依旧相信熊熊圣火会照亮火精族的前路。 “现在……” 火之子看着长老,露出询问之色。 长老取出一个淡淡的金色罩子,就好像一个透明的帽子,既是纯金色,又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一件宝物,道:“这是我们付出极大代价从流金族那里换来的恒金琉璃罩,能当做圣火的容器。你先出去。” 火之子虽然十分想看看后面是怎么操作的,但也没办法违抗,只能走了出去。 他一出去,长老浑身灵气爆涨,原本只有不到四尺高的身躯仿佛一下子拉伸一倍,高大如人类,气势如洪水一般蔓延,冲击着圣火坛的每一个角落。 那金色的罩子霍然变大,一下子变成了与圣火坛相仿,随着长老一声“去!”那罩子轰然落下,把整个圣火都罩在其中。圣火坛的温度一下子将来下来,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顿时消失了,就好像圣火坛中心重新起了一个炉子,外面是厚实的炉壁,内中的火焰温度再高也只能在炉子里默默燃烧。 紧接着,周围出现了七个影子。这七个影子有九分凝实,能看出人人头上一头红发,多少有些老态,分明都是火精族的长老,实力更不在那长老之下。连同先一个长老围成八方,将罩子抵住。紧接着,头顶出现一个巨大的投影,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脑袋。 这个脑袋也有红色的头发,凸出的眼睛,分明又是一个火精族人,不过他看起来更加苍老,连红发的发量都有些见底了。 随着他的出现,另外八个火精长老一起躬身道:“拜见太上!” 那太上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直接道:“开始吧。我火精族到了如今,是成是败,就在今朝!” 于是几个人同时大喝一声,将毕生的灵气输入罩子里,去催动那罩子上原本就有符箓,压缩那熊熊火焰。 这个计划,第一步就要七日七夜! “这可糟了!” 在明亮的光焰中心,被罩子和重重光焰笼罩没有人能看得见的地方,悄然亮起了一双眼睛,那不是别人,正是进入特殊状态的汤昭! 所以外面的神官也好,里面的火之子也好,其实都没有看错,那火焰和平时不一样,中心太过明亮,颜色转为金黄,就是因为被外力入侵了。 如果给他们时间细想,他们也会猜测,是不是火焰的中心混入了什么东西,但是任他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这火焰里竟然会混入了一个人! 其实汤昭之前也没有想到,但在神庙里,汤昭无意间听到两个神官的对话,说这神庙的圣火晚上就要回到圣火地去了,汤昭心中一动: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一开始,他也和那小冲想的差不多,何不混入这些护送神火的神官里,不知不觉的跟着去圣火地? 但是转念他就觉得不大可能实现,一是现在危色不在身边,他可没有随时随地易容乱真的本事,那点虚光幻影的剑术糊弄普通人就罢了,其他剑客都可能看穿,更别说更强者。再者冒充不是换张脸就行的,万一他们还有其他互相认证的方式,自己又不大擅长伪装,到了现场便露馅了怎么办? 退一万步说,就算进去了,这些神官地位不一定高,恐怕未必有机会接近原本的圣火吧? 所以要想一个不打需要演技,不会被检验出来,又能直入核心的混入方法…… 一个荒谬的前提。造就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做人了怎么样? 我要做火焰! 能做到吗? 汤昭最开始想的是让自己的剑象也就是阳光混入神火当中,进入圣火地,而自己留在外面以作接应,那倒是没什么难度,光入火焰,谁能分辨的出来? 可是那样限制还是太大了,不说战斗,只说一点:眼镜怎么带进去? 如果那圣火真如汤昭想的那样,是一块碎片的载体,那么收取碎片需要眼镜来行动。而眼镜是跟着汤昭走的。那剑象别人看来可以代表汤昭,眼镜可不认。 就连汤昭自己也没办法把眼镜抛弃,他把眼镜放在一个地方自己走开,只要走出一段距离,那眼镜自然会回到自己兜里。 说实话,要不是眼镜对他帮助良多,这件事本身挺恐怖的,很像故事里缠身的诅咒或者恶魔。 所以汤昭可以把剑象派到火焰里,甚至还可以和自己共享视角共享力量,但是之后呢?自己不是还是得进去?收取碎片只能他亲自动手,到时候是溜进去还是闯进去? 不如直接以真身入火焰! 能做的到吗? 汤昭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天体,那是把自己置于天体的绝对“天文”状态,内里算是非人,但人体的外形并没有改变,看着还是人。 他想了想,大概是没有现成的剑法可以把他直接转化成光,或许要新悟出一个剑术。又或者…… 通过剑心和御剑术想想办法。 汤昭下定了决心,就跟小冲交代了自己要离开的事。但之后他不见了并非是离开了,而是在光幕的掩护下,就在神火之前单独立了许久,将以往所学所悟仔细回忆,渐渐有了思路。 其实他不是没有转化过外形,他有一个常用的剑法,就是光速,既用来战斗也用来转移。在剑客境界这只是一种移动方法,沿着光的轨迹横冲直撞,速度虽然非常快,但远不能和真正的光速相提并论,然而到了剑侠的阶层,汤昭已经开始尝试着接近真正的光速。 那是肉体凡躯所不能达到的力量,如果要达到,要真正的化为光。 汤昭以前是做到过的,修行越深,境界越高,就越能自然而然的做到。但是剑嘛……就是这么个唯心的东西,你能做到,可能是伱感悟到了、修行到了,或者福至心灵抓住了念头,但不代表你能懂得其原理,更不代表你能随意复现。 汤昭就在神火前,盯着火苗在寻找当初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了天体模式,比之前所有的时刻都更接近天体。 他的人、他的剑、他的剑心,所有的一切都在某个时刻轻轻拨动了一下,下一刻,他化作一道光,流入了神火当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