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001【三少爷】 开平三年,大梁京都。 定国公府位于东城朱雀坊,面积广阔,足足占去大半条街。从外面看去,只能瞧见庭院深深,青烟如雾,富贵气象十足。国公府正门一年也开不了几次,一般来客都是从侧门进入。至于府内仆人婆子,自然是从东北面的角门出入。 沿角门入府,行一二里地,在一座抱厦旁有一间矮屋,与这处处透着雍容华贵气息的府邸显得格格不入。 矮屋无窗,仅有一扇半掩着的门,屋内光线昏暗。 一名身躯单薄的少年躺在拔步床上,黑白分明的眼中尽皆迷惘之色。 他叫裴越,年方十三岁,是如今定国公府掌舵人定远伯裴戎第三子。 然而这具瘦弱身体里面住着的,却是一个从地球穿越而来的成熟灵魂。 如果有的选,他肯定不愿意穿越。 前世他是旁人眼中的成功人士,白手起家,筚路蓝缕,历经十余年打造出一个前程远大的商业帝国雏形。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他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活,便在赶赴机场的时候遭遇一场意外车祸,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换了个身份。 如果有的选,他宁愿穿越成一个身家清白的普通人。 穿越而来这大半个时辰里,他搜寻着脑海中原主的记忆碎片,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定远伯裴戎一共有三子两女,其中长子裴城与次子裴云皆为正室李夫人所出,裴越则是妾室周姨娘所生。这位周姨娘本是国公府的一个二等丫鬟,当年裴戎醉酒之后春风一度,周姨娘便有了身孕。 周姨娘十月怀胎,极其艰难,生下裴越之后便去世了。 都说没娘的孩子最可怜,更何况裴戎对于那位春风一度的周姨娘谈不上任何喜爱之情。不仅如此,就连裴越这样一个不懂此地规矩的外来者,在浏览完记忆中颇为凄惨的往事之后,也不禁纳闷这位定远伯竟然会对自己如此苛刻。 至于正室太太李氏,出嫁前是侯门嫡女,从小就娇生惯养,脾性偏执苛刻,对自己的两个儿子百般溺爱,对裴越则是动辄打骂视若猪狗。 生父厌憎,嫡母不慈,裴越在这国公府内的待遇可想而知。 他有些艰难地从拔步床上坐起来,腹内的饥饿感涌起,让他难以自制地咽着口水。 已然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 举目望去,逼仄的矮屋内十分凄凉,仅有一床一桌,连张椅子都没有。 桌上一盏油灯,内里却是光秃秃的,染上一层灰尘。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进来。 因为逆光,裴越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见她头上梳着双平髻,柔声问道:“三少爷,你还好吗?” 裴越迟疑道:“你是?” 少女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闪身入屋,来到裴越跟前,先是仔细打量着裴越的神态,目光中满是怜惜之意,叹道:“婢子是大小姐身边的丫鬟良言,三少爷不记得了么?” 裴越平静说道:“刚才没看清你的脸。” 良言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裴越与以往有些不同。 虽只见过数面,以前裴越总是木讷怯懦,低头不敢看人,许是因为长年累月被李氏欺凌,就连府内的那些管家也敢大声斥责。然而此刻一见,良言惊讶地察觉到这位命运凄惨的三少爷眼神十分清亮,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想起大小姐的嘱托,便柔声宽慰道:“三少爷,眼下还需放宽些心,不要再想旁的,也许过几年便好了。” 裴越心中涌过一阵暖意,看着她说道:“谢谢姐姐。” 良言脸颊微红,垂首低声道:“三少爷切莫如此,婢子什么身份,担不起的。大小姐让婢子给你带了些点心过来,后两日婢子还会悄悄送来,只是还望三少爷不要声张,若是传出去,大小姐也会吃挂落呢。”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 裴越接过来,感受着温热的油纸包,心中十分感动。 他望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色道:“良言姐姐,大恩必报。” 良言连忙摆手,轻声道:“大小姐很担心三少爷,只是她也无法多做些什么,只盼三少爷能保重身体。婢子得走了,若是让人瞧见就不好了。” “好,你也要小心,替我谢过大姐。” “嗯。” 良言急匆匆离去,裴越坐在床沿,望着手里的油纸包,心中百感交集。 她口中的大小姐便是裴戎长女裴宁,亦是李氏所生。说来也怪,裴戎骄横霸道,李氏偏执刁蛮,养出来的女儿却性情温婉善良,与她那两个目中无人的同母兄弟截然不同。偌大一座国公府里,也只有裴宁从未将裴越当成可有可无的庶子,平时多有关爱,纵然不敢在明面上违逆李氏,私下里总是想方设法地照顾裴越这个三弟,一如今日。 裴越将油纸包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地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八块糕点。 香气弥漫在鼻尖,他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无比香甜。 只有饿到极致才知道食物的珍贵。 不过裴越只吃了两块,腹中饥饿感如故,他却没有继续吃。 短暂的慌乱过后,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在眼下这个充满未知危险的环境里,一味的自怨自艾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只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他将油纸包重新包好,然后放在拔步床的角落里,用被褥遮挡住。 眼下他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晚上没有人送饭,明天良言又来不了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这间矮屋内自然不会有镜子这种奢侈品,他缓缓起身检查着自己的身躯。 十三岁,一米三四左右的身高,身躯单薄瘦弱,弱不禁风,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 脑海中也没多少知识储备,读过几本启蒙书而已。 “这也太惨了吧?” 裴越微微皱眉,心中无语。 他上前数步拉开木门,看见的不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抹阳光,而是一片阴影。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堵在门口,面容尖刻,一双三角眼泛着轻蔑的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哟,三爷,您这是打算去哪啊?” 此人便是裴越的教引嬷嬷柳氏。 国公府家大业大,规矩也多,每个少爷身边按常例有两个教引嬷嬷,两个贴身丫鬟,四个洒扫丫鬟,两个贴身小厮,四名年长长随。实际上裴城和裴云身边远不止这些仆人,至于裴越则要惨得多,还是裴戎母亲裴太君提过一嘴,所以他也有一个教引嬷嬷和一个小丫鬟,否则李氏连这些都不会给。 这柳嬷嬷是李氏的心腹,名为教引,实为看管,不仅霸占裴越的月例银子,还经常假借李氏的名义打骂于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恶奴。 裴越眼帘微垂,面上带着一丝讨好说道:“嬷嬷,我想出去走走。” 柳嬷嬷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三爷,你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前几日就是因为你在府里乱走,冲撞了贵客,夫人才让你在这儿反省自己。这几日府里正办大事,你要是到处乱跑,不是给我作祸吗?还是回去躺着吧,倒还能省点粮食。” 裴越抬头看了她一眼,笑容诚恳地说道:“既如此,就麻烦嬷嬷帮我取些水来,我渴了。” “等着吧!” 柳嬷嬷一甩手,没好气地说道。 002【恶奴】 片刻过后,柳嬷嬷拿着一碗水来到矮屋,恶声恶气地说道:“喝吧!” 裴越起身,双手接过瓷碗,恭敬地说道:“谢谢嬷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越再怎么凄惨,也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少爷身份,此刻毕恭毕敬地执晚辈礼,柳嬷嬷倒也不好继续骂他,只是斥责道:“哥儿若是早些懂礼,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往日里你顽劣淘气,太太也只是将你禁足在小院里,若非你在紧要时节乱走冲撞了贵客,又怎会被圈禁在这儿。老婆子跟着你这些年,半点好处也无,反倒是丢了那许多脸面!看看大少爷二少爷身边的那些人,多风光多体面,真是让人看着都眼热,谁像老婆子这样,在国公府里都快成了笑话,都是哥儿你造的孽!” 裴越目光扫过这唾沫横飞的老妇,叹道:“以前是我不懂事,连累嬷嬷了。这两天我也想了很多,除了老爷太太,最亏欠的便是嬷嬷您了。” 柳嬷嬷斜睨了他一眼,自得道:“哥儿知道便好!” 裴越正色道:“我虽然读的书不多,却也知道恩义二字,嬷嬷被我连累,自然要补偿一些才是。” 柳嬷嬷心中一热,那双三角眼里贪婪之色涌现,故作姿态道:“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越娓娓道来:“嬷嬷想必不知,我母亲去世之前,曾经给我留下一笔银子,是她当年在府中得的赏钱,不过数目也不多,毕竟嬷嬷也知道,母亲生前只是一个丫鬟。那笔钱我一直藏着没动,共计三十六两有余。” 柳嬷嬷朝外看了一眼,这里本是府内偏僻之地,自然不会有人前来,顿时笑道:“哥儿年纪小,也不懂事,这钱便让老婆子给你收着吧,左右你也没有花钱的地儿。你放心,几十两银子还不放在老婆子的眼里,将来自然还你。” 裴越心中既厌恶又愤怒,面上却分毫未显,佯作头疼道:“嬷嬷所言极是,但是我得想想那笔银子放在何处。” 柳嬷嬷面色一凝,冷声道:“哥儿莫非是在戏耍老婆子?” 裴越摇头,诚恳道:“嬷嬷放心,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柳嬷嬷哼了一声道:“谅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识相点就将银子交出来,否则你的好多着呢!” 裴越不禁替自己身躯的原主感到悲哀。 生在这豪门之中,枉自有个少爷身份,却被这种猪狗不如的老虔婆如此凌虐,能活到十三岁真是不容易。 他装作有些胆怯地说道:“头有些疼,嬷嬷容我想想。对了,之前听嬷嬷说府里正在办大事,却不知是什么大事?” 看在那几十两银子的份上,柳嬷嬷眉毛挑起,仿佛施恩一般问道:“你不知道?” 裴越摇头叹气道:“这几天有些不清醒,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柳嬷嬷笑道:“后日便是老太太六十大寿,老爷广发请帖,这都中富贵人家都会来给老太太祝寿!前日几位相熟的国公太夫人携内眷来府上做客,哥儿你在后宅乱走,冲撞了几位贵客小姐,太太这才大怒,将你禁足在这儿。” 裴越心中一动,隐隐想明白一些事情。 同时心里也无比愤怒。 他好歹也是裴戎的儿子,今年才十三岁,不用顾忌男女大防,但即便如此,他连在后宅行走的权利都没有。 可想而知,这座国公府里掌权的人究竟将他当成了什么。 裴越看着一脸骄横的柳嬷嬷,故作天真地问道:“嬷嬷,今日家中可有客人?” 柳嬷嬷摇头,又问道:“你问这个做甚?哥儿,莫非你还想出去乱跑?” 那双三角眼审视地看着他,如同监视一个囚犯。 裴越苦笑道:“哪里还敢乱走,只是我自己倒也罢了,却不好再牵连嬷嬷。只不过是听嬷嬷说的热闹,我也想见识一下大场面。嬷嬷也知道,我在府中的日子不太好过,那些热闹地方历来是去不得的,如果嬷嬷愿意告知我一二,说不定就能马上想起来银子藏在何处。” 柳嬷嬷倒也不是完全蠢笨,今天这三少爷和往常的确不一样,言谈举止仿佛换了一个人,哪里像平时那般萎缩怯懦。只是她在裴越面前作威作福惯了,压根不把这个瘦弱小人儿当回事,就算有什么反常,也只当是被自己吓到了而已。 一念及此,她带着一抹热切说道:“今儿老太太高兴,带着府中少爷姑娘们在明月阁赏花呢,哥儿要是早如今日这般懂事,说不定那里也有你的一个座位,如今却是不要多想了。等过几日太太心里痛快些,老婆子自然会寻个机会替你说几句好话,或许就能免了你的这番罪过。” 一边说着,一边拿那双三角眼扫着裴越,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裴越心中冷笑,继续低声下气地同这面目可憎的老妇掰扯。 要是换个人,可能无法抛下自尊做到他这个地步,但裴越前世白手起家做出一番大事业,不知道受过多少冷眼和嘲笑,最不在意的就是一时低谷与坎坷。 像他这样泥地里打滚站起来的人物,从来不会死守着面子。 拥有极其丰富的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他来说是非常熟悉的技能,想要忽悠一个在国公府内宅厮混的老妇其实很容易。 不多时,裴越便从柳嬷嬷口中获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然后猛地一拍脑袋说道:“嬷嬷,我想起来了,那笔银子我藏在小院卧房里,在一根床腿下面埋着,移开床后掀开青砖,就能找到一个陶罐,银子就在里面。” 柳嬷嬷本来聊得兴起,像她这种身份很难有机会碰到一个愿意吹捧自己的人,更何况裴越的话术极其高深,一番畅谈让她浑身都觉得舒坦。被裴越打断之后,这老妇不免有些恼怒,然而听完裴越的话,心里登时只知道银子二字,笑问道:“哥儿,到底是哪个床腿?” 裴越头痛道:“这却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我确定就在床下。” 柳嬷嬷也不介意,笑道:“老婆子现在就去帮你找,然后帮你收着,晚上我再给你送饭来。” 她照旧叮嘱了一句,只不过语气和煦,与往常大不相同:“哥儿,千万记着不要乱跑,否则太太定不会饶你!” “我明白,嬷嬷放心。”裴越恭敬地答道。 柳嬷嬷满面笑容地离去,裴越依旧坐在床沿,面色不复方才的谄媚,渐趋凝重肃穆。 根据自己脑海中搜寻到的记忆,结合柳嬷嬷所说的讯息,他对这座国公府的情况渐渐知晓。大梁立国百二十年,高祖立国之时封赏九位国公功臣,其中定国公裴元居首,其人文武双全,大大小小百余战未逢一败,被称为常胜将军。裴元历经高祖、太宗、中宗三位帝王,享龄九十有六,在大梁军中地位极高,遗泽深厚。 裴戎乃是裴家第四代,并无军功,靠着祖宗余荫便封了一个定远伯。 裴家在京都共有八房族人,裴戎这一支是大房,其余族人皆依靠国公府生活。 府内最尊者便是裴戎母亲裴太君,一品国公太夫人。这位老太太对裴越的态度比其他人稍好些,毕竟也是她的孙子,想起来的时候也会开口照顾一二。 定远伯裴戎不理俗务,在五军都督府挂了一个前都督的职衔,一年中也就去两三回,其余时候便是跟一群纨绔子弟寻欢作乐。 正室李氏管着府内后宅,对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裴城和裴云极其宠溺,对裴越则是极其苛刻。 理清楚这些关系后,裴越终于下定决心。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明白,如果不改变现状,自己迟早会被那些人弄死。 一个庶子而已,又有谁会真的在乎他的死活? 将柳嬷嬷支走便是第一步,实在是这具身体太瘦弱,连那个老妇都搞不定。 003【头可破】 且说柳嬷嬷走后,裴越拿出藏在被褥后面的油纸包,就着那碗清水,小心细致地将剩下的糕点全部吃下。他咀嚼的动作比较慢,因为这具身体太瘦弱,陡然暴饮暴食怕有问题。只不过六块糕点分量并不多,毕竟是国公府的食物,讲究的是小巧精致。 吃完糕点,喝完清水,裴越感觉到体内有了些力气,便起身推开木门。 踏出门外,他有些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空气。 这种没有沾染丝毫工业气息的芬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府内青苍叠翠,屋宇隐在碧绿之间。 一条绿荫小道,路旁嫩芽新抽。 远处有活水穿府而过,二三拱桥,几处亭阁,馆台棋布。 裴越自然能看出来,这是一座雅致精巧的江南风格园林。世人常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一座繁衍百余年的国公府邸?如果没有熟人指引,就算有歹人闯进来,也会迷失在这重重屋檐之中,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明月阁是府内极有名气的去处,往常裴越也去看过,脑海中还有印象。 辨明方向后,裴越快步向那里行去。 或许是上天垂怜,这一路上裴越并未遇到阻拦,虽与几个丫鬟擦身而过,但他嘴唇紧抿目不斜视,目光清澈神色坚毅,隐隐带着一股悲壮之气,似乎震慑住那几个眼神古怪的丫鬟。 这位三少爷不是被太太禁足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心中好奇,但她们只不过是三等丫鬟,哪怕裴越再落魄,也不敢拦住这位少爷。 经过一条抄手游廊,过垂花门,距离明月阁仅仅百余步时,裴越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三少爷,止步。”一个衣着鲜艳的妇人站在裴越面前,神色凝重,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光芒内蕴。 裴越认识此人,乃是后宅管事婆子之一,前院管家裴五的媳妇,府内皆唤其为“裴五家的”。 “裴五嫂子,我有事禀告老祖宗。”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着,至于称谓也不过是入乡随俗,在没有实力的时候他不介意放低姿态。 裴五媳妇面容平静地问道:“何事?” 裴越摇头道:“此事需当面说与老祖宗。” 裴五媳妇微微皱眉,她其实有些同情面前这个少年的处境,说是少爷,实则连府内管事的都不如,因为李氏之故,无论前院后宅,绝大多数仆人都看不起裴越,当面讽刺嘲笑也属平常。但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一座国公府里也不全然是逢高踩低的恶奴,像裴五媳妇这样的妇人就做不到那般下作。 只是…… 她虽然同情裴越,却也不敢得罪李氏这位当家太太。 便摇头道:“三少爷,今日老太太与少爷小姐们在阁中赏花,太太也在,怕是不想见你。” 裴越深呼吸两次,压制住心中的躁郁,眸光微露恳求之色,沉声道:“裴五嫂子,若非到了不忍言之地步,小子也不会让你为难。府中人大多视我为草芥,如嫂子这般心地善良的人实不多见。往日里承蒙照顾,小子铭记于心,还望嫂子今天能行个方便,大恩大德必不会忘。” 如果说方才裴五媳妇心中只不过是生出同情,此刻便有些震惊了。 她望着面前腰背笔直的少年,心想这还是那个整日里佝偻身形的庶子吗? 观他双眼神色,清澈明亮,不似往日之浑浊木讷,更有三分坚定风采。 虽然心中纳罕,但她终究只是个后宅管事婆子,若触怒了李氏,怕是往后都没什么好日子过了。想到这儿,裴五媳妇轻声一叹,回头避开裴越的双眼,摇头道:“三少爷,莫要让我难做……” 裴越呵呵一笑,忽地后退数步,怅然道:“我也是裴氏子弟啊……” 不尽悲凉。 “啊!” 身后的婆子们忽然尖叫出声,裴五媳妇遽然转头,便见裴越猛地朝旁边石柱上迈步,一头撞了上去! 这妇人惊骇欲死,若是让裴越撞死在自己面前,裴太君能让人活活打死她! 她刚要上前,却听得裴越一声怒吼:“站住!” 少年满脸是血,其状狰狞,厉声道:“裴五家的,请进去通传一声,我要见老祖宗!” 裴五媳妇双手发抖,被他双目一瞪,那些托词再也无法出口,只得连连哀求道:“三少爷,你不要冲动,我这就去请示老太太。” “快去!” 裴越就站在石柱旁边,看那架势只要这妇人再迟疑片刻,他便会再次撞上去,直到撞死自己为止。 外边的动静早就惊扰到明月阁内,不待裴五媳妇进去,便有一名身量高挑杏眼柳眉的大丫鬟出来,她看到满脸是血的裴越亦是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三少爷?这是怎么了?” 裴五媳妇上前赔笑道:“温玉姑娘,三少爷想见老太太,但是前儿太太才说,让三少爷好生歇着不要见人,我等自然不敢违逆太太的意思,也是这样告知三少爷的。但是三少爷不肯离去,还……” 她不敢再说下去。 温玉看了裴越一眼,身为裴太君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她对后宅这些事自然一清二楚,微微皱眉道:“三少爷,这般冲动总是不妥呢,我先带你去包扎一下,然后再引你去见老太太,如何?” 裴越没有犹豫,点头道:“谢过温玉姑娘。” 温玉微笑道:“你是少爷,唤我名字便可。请跟我来。” 裴越用手捂着额头,跟她进了明月阁,先去东边耳房处理伤口。 虽然看着一脸血很吓人,但是裴越心中有数,再加上这副身躯十分瘦弱,压根没多少力气,所以与其说是撞,不如说是额头蹭上了石柱,并无什么大碍。 耳房内燃着香鼎,气味淡雅好闻,温玉身为裴太君身边的大丫鬟,容貌身段自是一流。她面色恬淡,动作轻柔,帮裴越包好额头后,转身洗净手上的血污,轻声说道:“三少爷,老太太春秋已高,经不起大吵大闹,一会儿你慢慢说,不要急,她老人家会替你做主的。” 好一个聪慧的丫头。 裴越心中暗赞,知道自己方才的作态没有骗过对方,其实要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他也不愿这般决绝。 他轻声道:“谢谢姑娘好意,我只想求一条活路。” 温玉轻叹一声,犹豫片刻后,转身直视着裴越的双眼,叮嘱道:“我知道三少爷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但是在老太太跟前,千万不要将这些事攀扯到老爷太太身上,只说是下人混账便可。三少爷,孝道不可违呢……” 这番话宛如一股暖流涌遍裴越全身,同时也让他收起了心底深处那抹不足为外人道的轻视。 004【不平气】 明月阁依地势而建,正堂位于缓坡之上,四间屋子并未隔断,屋内全部打通,极为疏阔大气。此处是国公府内地势最高处,最适合凭栏观景,阁外只留东边一门与抄手游廊相连,其余三面种植着上百种奇花异草,值此暮春时节,更是百花绽放,美景如画。 堂内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斜靠在主位软榻上,两名俏丽丫鬟在后面轻轻拨动着羽扇。 一名姿容艳丽的贵妇人坐在下首,约莫三十二三岁,脸上并无岁月痕迹,衣着妆容端庄华贵。 又有几名公子小姐端坐,身后各有丫鬟服侍。 温玉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来到裴太君身前躬身道:“老太太,三少爷来了。” 裴太君颔首道:“喊他进来吧。” 虽然脸上没什么笑意,语气倒还温和。 那贵妇人便是当家太太李氏,裴戎的正室妻子,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温玉一眼。 堂内忽地静了下来。 裴越走进堂内的时候,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许是知道府内这点子事,也明白李氏的忌讳,堂内的丫鬟婆子们此刻尽皆鸦雀无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面,就像是压根不知道那个庶子进来了一般。倒是那几位公子小姐,此刻大胆地打量着裴越,眼神又不尽相同。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裴戎长子裴城,今年十七岁,性格仿佛集中了父母的负面,骄横又偏执,脾气恶劣,动辄打骂身边的丫鬟小厮。他从来不将裴越当成自己的弟弟,或许在他心里裴越连小厮都比不上。只不过其人十分骄傲,除了偶尔让小厮将裴越教训一顿,大多时候则根本想不起来府内还有这么个人。 此时见裴越走进来,他也不过是用余光扫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坐在裴城下首的便是裴戎次子裴云,也就是裴越的二哥,比裴越年长两个多月。这位算是勋贵圈子里的一个异类,对于武道毫无兴趣,偏爱读书,除了读书之外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今天若非裴老太太派人去请,他断然不会出现在明月阁中。裴越于他而言,完全可以算成是陌生人,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右首第一位坐着的便是裴戎的长女裴宁。 从裴越进来后,这名将将及笄之年的少女便遮掩不住眼底深处的担忧与关切。 看着裴越额头上包裹的纱巾,裴宁忍不住抬手掩嘴,眸光湿润。 裴越与她眼神交错,心中自然感动。 坐在裴宁下首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眉眼灵动,肌肤白皙,头发梳着总角,从裴越进来后目光便一直跟着他。这是裴戎的幼女裴珏,和裴越一样都是姨娘所出,然而她却可以坐在明月阁里赏花,只因为她的母亲出身于京都豪富之族,嫁妆极其丰厚,就连李氏都轻易拿捏不得。 或漠视、或关切、或好奇,裴越将这些目光尽收眼底,而后走到堂下,对裴太君大礼参拜道:“孙儿见过老祖宗。” 这些礼数是每个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从记事开始便会有人周而复始地教导,早就形成肌肉记忆,裴越自然也没有忘记。虽然作为一个现代人,对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习俗有些难以接受,可裴越毕竟不是普通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更何况,眼下跪一跪,为的就是以后不用再跪。 裴太君慈眉善目,温和说道:“起来吧。” 打量着这个极少见到的孙子,老太太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不喜。 这不喜并非是针对裴越。 虽说是庶子,但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孩子,竟然穿着一身朴素的旧衣,莫说裴城裴云这些公子哥儿,即便是府里那些家仆,哪个不是衣着光鲜?这本就是高门大族的体面所在。对于李氏的心思,裴太君一直心知肚明,却也不好过于严苛,毕竟不论是哪座府邸中,嫡庶之别犹如云泥,世道如此无人可以改变。 她原本是打算等到裴越成年后,将他分出去,给一些田产宅子,让他能够顺利娶亲生子,如此也算是全了一段祖孙之义。 所以对于李氏的一些小动作,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她也不想多管,总归是要给儿子裴戎一些脸面。 只不过眼下见到身体瘦弱像个小鸡仔一样的裴越,裴太君心中泛起几分怨怒,那双老眼淡淡地看向李氏。 李氏感觉到老太太的目光,有些尴尬地笑笑,转向问裴越道:“你额头上是怎么回事?” 柳嬷嬷的所作所为,她自然是知道的,大部分都是她授意而为,但她也反复提点过,绝对不可以在裴越脸上留下伤势,要打也只能打身上,这样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在这高门大族里,什么都没有脸面重要。 所以李氏笃定裴越额头上的伤和柳嬷嬷无关,但却希望他开口说出这是柳嬷嬷所伤,甚至最好能将矛头对准她,这样才能一劳永逸解决这个庶子。 不尊亲长,撒谎诬告,便是老太太也无法护住他! 裴越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忽略她眼神中的厉色,语调缓慢但是声音平和清晰:“回太太,方才在阁外被裴五嫂子阻拦,不允我见老太太,一时情急不小心碰到额头,此为我自己的过失,与他人无关。” 李氏面色一变,目光愈发不善起来。 裴太君浸淫后宅争斗数十年,什么样的心机手段没见过,只略一想就知道这是李氏的命令,她放缓语调说道:“这次将你禁足,太太已经与我说过,我也点头答应了。越哥儿,你虽然只十三岁,毕竟是个男子,放在外面一些人家都可以娶妻生子了。那日来府上做客的都是世交,又都是娇滴滴的女孩子,既然你冲撞了她们,也不得不罚你,不然人家会说定国公府门风不正,你明白吗?” 裴越点头道:“孙儿明白。” 老太太轻笑道:“可见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今儿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裴越微微一顿,忽地抬高语调,悲声道:“老祖宗,请治教引嬷嬷柳氏凌虐裴氏子弟之罪!”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譬如李氏从未直言告诉过柳嬷嬷让她虐待裴越,顶多就是暗示几句。 同样,这座府邸里太多人知道裴越的境遇,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裴太君面前提起。 虽然这种腌臜事情哪座府邸里都不少,但若是拿到台面上来说,却是任何一个权贵都难以接受的丑闻。 裴越直挺挺地站着,腰背挺直如枪,身形虽瘦弱单薄,却自有一股子气势悍然涌起。 便是人间尘世不平之气。 005【伤疤】 裴越悲声一出,堂内愈发寂静,针落可闻。 裴城看着裴越的侧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只觉这个老三真是废物,被一个老妇凌虐且不提,居然还有脸在亲长面前诉苦? 你是没断奶吗? 想我家堂堂武勋豪门,拳上可站人,臂膀能跑马,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下人直接打死了账,怎好意思如此行事? 老三啊老三,你真是个废物! 裴城心中冷笑,愈发不耐,若非老太太还坐在那里,他早就拂袖而去,寻那些玩伴走马观花去也。不过待他转头看见神游物外的裴云,更觉无趣之极,老三是个废物,老二是个书呆子,屁用都没有,打架斗狠都撑不起场面。 裴珏望着三哥的背影,神色懵懂,以她的年纪和境遇,自然不明白凌虐二字意味着什么。 四名小辈中,唯有裴宁眼角含泪,无比疼惜地看着裴越。 她虽然是裴家长女,却没有说话的权利和资格,李氏虽然也疼爱她,却不允许她替裴越说话,每次只要起个头必然就会被训斥一番。说来说去,无非是些宠妾灭妻、庶子夺嫡之类的言辞,然而裴宁无法理解的是,裴越的生母早已过世,父亲对这个庶子也十分不喜,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苦要那般苛待于人? 非要把人逼死不可么? 她不理解长辈的心思,只觉得心疼裴越。 此刻听到裴越那句话,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 裴太君坐直身体,脸色也彻底寡淡下来。 李氏见状心头恼怒,眼神如刀子一般盯着裴越,冷冷道:“柳嬷嬷是我派去的,负责教导你规矩,如今你说她凌虐于你,莫非是想说她所作所为都是我吩咐的?” 裴越神色悲怅道:“孩儿虽年幼,却也知忠义孝悌,又怎会有这般忤逆心思?太太上敬公婆,下抚子女,将一座偌大的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谓劳苦功高。至于那柳嬷嬷,在太太跟前自然行蒙骗之事,背地里却阴奉阳违,对我动辄打骂,近日更是不许我吃饭,整整两天只丢给我一张薄饼。孩儿饿死事小,却不愿门第蒙羞,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找老太太和太太,求一些吃食果腹。” 语未尽,声已呜咽。 李氏被这番话顶得哑口无言。 无论她内心作何想,裴越毕竟是大梁功臣定国公裴元的血脉,且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若他真的活活饿死在国公府里,只要传出去只言片语,朝堂之上便会掀起滔天大浪。 到那个时候,弹劾定远伯裴戎的奏章能塞满皇帝的御书房! 裴太君满面煞气,怒道:“柳氏呢?给我把那个贱婢带来!” 裴越垂首道:“回老太太,柳嬷嬷眼下应该在孙儿原先住的小院里。” 裴太君眼神一凝,沉声道:“她不是你的教引嬷嬷吗?为何没有跟在你身边?” 裴越抬头看了一眼李氏,眸中微露怯意。 裴太君却是看也不看这位出身一等侯府的儿媳,那双老眼中寒光湛然,说道:“你只管说,今天我替你做主。” 裴越沉痛地说道:“柳嬷嬷说,母亲虽然过世多年,定然给我留下了银子,如果我不把银子交出来,她不光不给我饭吃,连水也不许我喝。孙儿告诉嬷嬷,实不知有什么银子,她却不信,只逼着我交出来。被她逼得无法,孙儿只能撒谎,告诉她母亲留下来的银子就藏在我原先住的那座小院卧房床底下,然后她便走了,孙儿才有机会来找老祖宗。” 裴太君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裴越,问道:“你生母都过世十三年了,那贱婢还问你逼要银子?” 裴越双目泛红,无言点头。 “好哇,好哇!” 裴太君一拍软榻扶手,对李氏怒道:“看看,这就是你管的好家!” 李氏虽然是侯门嫡女,但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世道里,哪里敢在公婆面前使性子,虽然心中将柳嬷嬷和裴越恨个半死,也只能连忙起身跪下请罪。 裴太君也不管她,又让裴越将事情详细说清楚。 裴越不再迟疑,将记忆中那些不堪回首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当然,他还记得方才温玉的提醒,将裴戎和李氏摘了出去,只说是被府中下人凌虐。 他本身口才极好,又说的都是事实,几番话下来,真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莫说早已哭出声的裴宁,就连老太太也红了眼眶。 虽然他只字未提裴戎和李氏,但裴太君何许人也,哪里想不通这里面的关节,再看跪在那里的李氏眼中几乎掩不住的狠厉,让她起来之后,心中便有了计较。 约莫一炷香后,堂内气氛愈发凝重之时,柳嬷嬷也被人带了过来。 裴太君也不理会噗通跪下的柳嬷嬷,只问带她过来的那人:“在何处寻到的?” 那人老老实实地回禀道:“回老太太,是在三少爷小院中寻到的。” 裴太君又问道:“她在那里做甚?” 那人回道:“奴婢不知,只见到柳嬷嬷将三少爷的床挪开,地上挖了几个小洞,不知在找些什么。” 裴太君冷笑道:“想不到我家竟有这等愚蠢毒妇,居然还能做哥儿的教引嬷嬷,倒真是让我这个老太婆开了眼界。还等什么,拉下去打死!” 众人一惊,裴越面无表情,心中松了口气。 那柳嬷嬷却不知发生了何事,此刻吓得瘫软在地,高呼道:“老太太,饶命啊!太太,救我……” 李氏怒道:“你自己做下这等恶事,谁能救得了你?” 柳嬷嬷大哭道:“老太太,太太,奴婢进府二十多年,一直尽心做事,却不知犯下何等罪过,哪怕是死,也要让奴婢做个明白鬼啊!” 裴太君皱眉道:“你在说我不教而诛?温玉,你来说!” 温玉的口才虽然不及裴越,但也简洁有条理,很快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柳嬷嬷跌坐在地上,听着温玉极温柔动听的嗓音,心却像沉到了冰窟一般,那双三角眼望着裴越,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怨恨,连忙辩解道:“老太太,太太,奴婢冤枉啊!是三少爷说姨娘给他留了一笔银子,还让奴婢帮他收着保管,日后再给他,奴婢这才去了小院……” 李氏沉着脸问道:“你还敢狡辩?” 柳嬷嬷哭天喊地,又发毒誓道:“老太太当面,奴婢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撒谎,若是奴婢撒谎,死了就下地狱,被那恶鬼割掉舌头!” 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鬼神之说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见这老妇如此发誓,不说本就恨裴越不死的李氏,便是裴太君也面露犹疑之色。 李氏冷漠地对裴越说道:“越哥儿,你怎么说?” 裴越转身看着坐在地上的老妇,目色赤红,缓缓说道:“柳嬷嬷,这些年来你对我做了什么,难道你真当没发生过吗?今日之事,若非你苦苦相逼,又何至于此?就算没有这笔银子的事情,就凭你过往做的那些事,难道老祖宗就能饶过你?我却不知,我到底有何必要撒谎!” 他回身面对裴太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语调凄凉道:“老祖宗,请恕孙儿无礼。” 裴太君不知他想做什么,却依旧颔首示意。 裴越扯住自己单薄的上衣,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撕开! 暮春温暖的阳光透过门窗洒进来,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大多数人只觉心底直冒寒气。 少年如古松一般挺直身躯站着,然而他脱掉衣服之后,裸露出来的却是骨瘦如柴的上身。 更加可怖的是,这瘦弱的身躯上遍布无数道伤疤,前胸后背,纵横交错,有些伤痕已经结疤,有些却依旧泛着猩红的颜色。 触目惊心! 裴太君气得浑身发抖。 柳嬷嬷看着自己的罪证,再看见老太太望过来那如同瞧死人一样的眼神,登时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006【父与子】 温玉喊来几个健妇将柳嬷嬷抬了出去,虽说定国公府不比当年,但依旧是武勋豪门,以军法治家,哪怕只是要遮掩一下这等家仆凌虐主人的丑事,这老妇也必然会被杖毙。 裴太君命温玉帮裴越穿上衣裳,又指着堂下四名小辈说道:“你带他们回去,再将他们老子叫来。” “是,老太太。”温玉答道。 诸人起身行礼,裴宁泪眼婆娑,看向裴越的眼神里满是关切与担忧。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面对这个完全出自真心关爱自己的长姐,裴越对她微微一笑,示意不用担心。 待小辈们离去后,裴太君摆摆手,在此地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便纷纷退出正堂,堂内便只剩下老中幼三人。 “坐吧,孩子。”老太太神色复杂地看着裴越,有一些怜惜,有一些惊喜,还有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哀伤。 裴越道谢落座。 “你也坐吧。”裴太君又看向面色阴沉的李氏,不由得轻轻一叹。 相较其他府邸,定国公府的内宅在表面上看要简单许多。裴戎虽然有不少姬妾,但对李氏这个当家太太很是敬重,子女大多出自她膝下,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李氏娘家不凡,裴戎的老丈人乃是军中实权一等侯。裴太君早将内宅大权交到李氏手中,只不过将自己的心腹安排为前院大管家,再加上有孝道这柄利剑悬着,府内一直相安无事。 唯一不那么和谐的因素,便是李氏对裴越的态度。 只是谁也想不到,往常这个胆小怕事三棍子抽不出一个屁的庶子,竟然眨眼间掀起这般风浪。虽然只是杖毙一个老虔婆,可那毕竟是李氏的心腹手下,而且下人私底下难免议论,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李氏这个当家太太的脸面可就损了不少。 裴太君心里清楚,自己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李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看来裴越这孩子也不简单,别的不说,只看他自从进了堂内,那腰杆始终笔直如枪,便是给自己跪下时也不肯弯曲半分。 但是作为这座国公府最尊贵的人,她并不会将这些事挑明了说,哪怕对裴越这孩子存了几分愧疚之意,也不能公然让李氏没脸,那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本就打算将这孩子分出去,如今不过是提前几年,分开了对所有人都好。 今日定远伯裴戎并未外出,是以不多时温玉就将他寻了来。 当他进来时,李氏和裴越都起身而立。 裴越观察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裴戎今年三十六岁,身躯魁梧,相貌颇佳,行动时龙行虎步,站立时渊渟岳峙,武人气度十足。只是细看之下,裴越便知道此人亦不过是外强中干,只见他眼眶微陷,酒色之气盈盈,目光无神,颇多浑浊之意。 “母亲,不知唤儿前来所为何事?” 裴戎行礼问道,目光扫过一旁的裴越,八字眉微微皱起。 裴太君此时已经看不出愠色,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让众人坐下后,这位执掌国公府大权数十年的老太太微笑道:“戎儿,后日的事儿准备得如何了?” 裴戎微露自得之色,沉吟道:“母亲放心,这些时日儿子亲自去送了请帖,开国九公二十七侯,另有几家公侯府第,除了天家之外,京都内的勋贵们到时候都会来给母亲祝寿。” 裴太君看了一眼李氏,赞许道:“我本不想大肆操办,只是拗不过你们有孝心,也多亏了你媳妇这些时日的辛劳,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妥帖。” 李氏连忙起身道谢。 裴戎笑道:“母亲,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事。” 裴太君点头道:“后日贵客临门,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让城哥儿、云哥儿和越哥儿都帮你打下手。他们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我们武勋将门子弟,不能少了胆气,先让他们历练一番也好。” 李氏微微一愣。 裴戎眼睛余光扫过裴越,皱眉道:“母亲……” 裴太君抬手打断他的话,轻叹道:“等后日寿宴办过后,就让越哥儿去城东庄子上吧,我看这孩子心气胆气都有,自己一个人出去闯闯,未尝不是坏事。家里的爵位,将来会是城哥儿的,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说到这儿,老太太顿了一下,那双老眼目光深邃,盯着裴戎有些难看的脸色,沉声道:“公中的产业,自然都是城哥儿和云哥儿的,但是城东那个庄子是老婆子当年带来的嫁妆,连带那三千亩田地,一起送给越哥儿,想来足够他娶妻生子。戎儿,有些事不必再提,但是你莫要忘了,越哥儿也是你的儿子,他身体里也流着国公爷的血!” 语未尽,声音已经逐渐严厉。 裴戎只得答应下来,再看向裴越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善。 裴越平静地看着他。 裴戎忽然发现,自己这个笨拙木讷的儿子今天却变得不太一样。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从容冷静,纵然身躯依旧瘦弱,但是在他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惧色。 若是往常,裴越哪里敢这样与他对视?只一个眼神,便能吓得浑身抖如筛糠。 “你看什么?”裴戎微怒。 裴越眼帘微垂,摇头道:“没看什么。” 他心中依旧在想裴太君那番话。 今天大闹明月阁,裴越主要的目的是解决掉柳嬷嬷这个麻烦。这老虔婆仗着教引嬷嬷的名义,又有李氏这个靠山,让他深切地感觉到生命危险,所以才不得不以血勇之气撕开一点缝隙。能搞定这个老虔婆,裴越已经满意了,即便李氏还可以再派人来辖制他,短时间却不敢有什么举动,这样他就有一个可以喘息的空间,进而思考下一步对策。 只是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裴太君不仅收拾了柳嬷嬷,竟然送佛送到西,直接让他出府! 这就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离开国公府,去一个陌生的庄子上,如果是原先的裴越,可能压根不敢去,但是对于现在的裴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如鱼得水。 他现在需要一个稳定又安全的地方,来熟悉这个陌生的世界,并且凭借自己的脑子活出一个人样,而不是缩在这座府邸里随时担心被人弄死。 虽然裴戎和李氏这对名义上的父母行径恶劣,但也有裴太君、裴宁、温玉和良言这些人给予他温暖。 罢了,只要自己能够顺利出府,在那庄子上好好生活,某些人不再打搅的话,过往的恩怨就算两清吧。 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终究只是自己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短暂的落脚之处而已。 007【温玉】 将裴越出府另过的事情定下来后,裴太君便觉有些乏了,这些年日子喜乐无忧,她很少如今日这般劳神。叮嘱裴戎几句后,她便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离开明月阁,回往平日安歇的定安堂。 不过她将温玉留了下来。 老太太走后,李氏的脸色便彻底黑了下来,看着裴越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憎恶。 温玉在一旁站着,李氏的目光令她这般见惯内宅诸事的人都有些心惊。 裴越恍若未觉,对裴戎和李氏行礼道:“老爷,太太,孩儿先回去了。” 裴戎冷哼一声,斥道:“你这该死的畜生,竟敢扰了老太太的清净,等过几天府中事情办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如今这个世界里,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裴太君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然,如果她态度强硬地护着裴越,裴戎也不敢做什么,只是这位老太太连李氏都没有责备,更何况她唯一的儿子?如果不是裴越也是先国公的血脉,怕是今天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裴越没有惊慌,没有怯意,只是面色平静沉默地站着。 温玉心中不忍,上前微笑道:“老爷,老太太吩咐奴婢带三少爷回他的小院,还有些事要跟他交代一下。” 裴戎自袭爵以来,脾气愈发骄横霸道,府中下人畏之如虎,唯恐说错一句话便惹来一顿棍棒。这种事在勋贵府第中很常见,朝中文官老爷们虽然喜欢弹劾勋贵,却也没有谁朝着这个方向,盖因在如今谈论奴仆的人权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纵如此,裴戎可以教训旁个,却要对温玉保持基本的尊重,只因这个丫鬟是裴太君最看重的人,若是离了她,恐怕老太太连觉都睡不安稳。 见温玉开口,裴戎便摆摆手,最后瞪了裴越一眼道:“后日老老实实地去正门迎客,再敢胡来,老子亲手毙了你!” 言语之间,竟无丝毫父子情谊。 虽说在武勋将门之中,父子之间绝然谈不上亲切,且裴越只是一个庶子,但像裴戎这样将自己儿子视若猪狗一般,却也很少见。 裴越心中自然是愤怒的。 从一个至少明面上讲究平等的现代社会,陡然来到这个上下尊卑极其严苛的时代,被人这样呵斥辱骂,他怎会不愤怒?面上的平静也只不过是性格足够沉稳,知道眼下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不得已而为之。也幸亏他两世为人,前世又是从底层攀爬上去的,否则绝对做不到眼下这种唾面自干的程度。 说不得,便是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大家一起死个干净。 跟在温玉身后,从明月阁出来后,朝东南角行去,靠近前院的角落里,有一座属于他的小院。 一路上,温玉偶尔回头,打量着裴越的神色,心中微微纳罕。 这位三少爷在府内的日子一直不好过,像温玉等人心里很同情,但连裴太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又能如何?长久的凌虐之下,他的性格也愈发沉闷怯懦,佝偻着腰背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看人。今日一见,温玉便觉得自己像是不认识他,竟不知这位三少爷隐隐露出一丝卓绝的气质! 但见他目光澄净,面色从容,这份沉稳内敛的气度莫说裴城裴云,就连裴戎也比不得。 再看他剑眉星目,虽然瘦弱了些,面上还有些菜色,但容貌的轮廓却很好,棱角分明,只要好好养着,脸上再长些肉,相貌一定会很英俊。这个倒也正常,毕竟第一代定国公裴元长相就不错,后代子孙娶的又都是美人,一代代基因改良下来,长得难看才反常。 温玉想到这儿,又想起方才裴越在明月阁中挺拔如松的身躯,莫名有些心慌,脚下顿时没那么顺畅。 “姑娘小心。” 跟在后面的裴越出声提醒道。 温玉俏脸微红,她本就生得好看,那双杏眼宛若秋水无尘,温柔可亲,虽无妖艳魅惑之态,却如和煦春风,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她忽然不敢再回头,只轻声说道:“三少爷,论理,婢子却是担不起这一声姑娘呢。” 府内自然只有裴宁和裴珏可以被称为姑娘。 裴越淡淡一笑,从善如流地说道:“那我就叫你姐姐吧。” 反正他只有十三岁,温玉至少十六七岁,而且面对这位对自己有善意又说话很有分量的丫鬟,他不介意顺杆爬。 温玉身为裴太君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不知陪老太太见过多少诰命夫人,年纪虽轻却见多识广,然而此时此刻,却因为身后这少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些羞意,只得摇头道:“若是让老爷太太知道,又会责罚你呢,还是唤我名字吧。” 裴越点头道:“有人的时候就叫你温玉姑娘,没人的时候便叫你姐姐。” 温玉很想说你姐姐此时应该在清风苑呢,那里是裴宁的住处。 不过终究没说出口,话锋一转道:“三少爷,老太太让我将城东庄子的一些情况告诉你。” 说到正事,裴越便没有再调侃,正色道:“洗耳恭听。” 温玉缓缓道:“那庄子是老太太当年带过来的嫁妆,位于城外东边二十余里处,附近有绮水流过,地势平缓,周边有三千亩的良田,都在老太太名下,并未纳入公中的产业。庄子有一百多户,五百余人丁,都是老实本分的家仆。待三少爷过去后,老太太会将庄子和良田过到你名下,以后那些人也都由你管着。” 裴越默默思索着。 他前世喜欢读书,对古代的一些常识也有了解。一般来说,拥有三百亩田地就能算小地主,三千亩虽然不算大地主,但也相当不错了。更重要的是,小地主依靠种地的是佃户,还得小心翼翼地对待,而他名下将拥有的一百多户可是国公府的家仆,换而言之,他对这些人拥有绝对的处置权力。 想明白这一点,裴越的心情愈发开朗。 倒不是说他喜欢作威作福,而是自己才十三岁,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吃肉长身体和学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玩勾心斗角? 走在前面的温玉见裴越一直沉默,便问道:“三少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越微笑道:“并无,倒是有件事想请教一下姐姐。” 温玉心中一暖,柔声道:“请说。” 裴越很认真地问道:“等我出府后,还可以回来探望姐姐吗?” 温玉一愣,随即脸红似血,也不答话,快步向前。 裴越笑呵呵地跟在后面。 又走了一阵,那座普通的小院已然在望,温玉总算平静了些,没有再追究方才裴越那句有些出格的话,不放心地叮嘱道:“后日是府里的大日子,三少爷记得要循规蹈矩,万万不可冲动,否则丢的是国公府和老太太的脸面,那样会很麻烦。纵是受了委屈,也要等寿宴之后,你可说与我听,我会禀告老太太的。” 她抬眼望去,瞧见一个小丫鬟站在门口张望着,又道:“这两日三少爷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打发你的小丫头来寻我,不要惊动旁人。” 裴越也看到那人,应道:“谢谢姐姐,我知道的。” 温玉便转身道:“那婢子就回去了。” 裴越待她走出数步后,笑着问道:“姐姐,刚才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温玉也不回头,只借着绿荫间穿过的春风送来轻轻柔柔的一句话:“三少爷日后若是想要回来探望老太太,自然随时都可以回来……” 裴越站在原地,面带笑容,心情却有些复杂。 不可否认的是,与温玉之间一番刻意拉近距离的做派,是他有意为之。在这座国公府里,能在裴太君面前说上话的人不多,温玉便是其中之一,更何况她对自己心存善意,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做一些事。 只是以裴越的眼光和智商,自然能看出来这个大丫鬟是真的本性善良。 不过,终究不是要利用她做什么恶事,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今天得到她一份善意,将来必百倍还之。 008【春雨】 暮色沉沉时,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 雨滴顺着屋脊汇聚,沿着缝隙汨汨流动,然后从屋檐边缘落下,如丝线般一缕缕挂着,形成一张流动透明的雨帘。整座国公府被雨幕遮盖,暮色与水雾交错,精巧雅致的景色变得有些模糊,雕梁画栋的亭台馆阁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 从上方俯视,这座占地面积极广的国公府处处透着规矩,如画一般的景色中藏着的是尊卑分明的森严等级。 沿正门而入,然后依次是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正堂左侧有一处独立院落,便是裴氏宗祠。每处院落因为主人不同,便是连屋顶的规制也不一样,譬如裴太君所住的定安堂,屋顶为单檐歇山顶,而靠近前院的东南角那处小院,也就是裴越平时的住处,屋顶则是卷棚顶。 虽然裴越前世也喜欢读书,但并非全知全能,就算他此时冒雨爬到屋顶也看不出什么玄妙。 这是李氏的安排,因为府内如裴越一样住处屋顶为卷棚顶的,皆是像前院管事裴五一样的家仆。 这种安排对于现在的裴越来说,算不得什么羞辱,倒是凸显出李氏这个当家太太的气量过于狭小。 小院仅有四间房子,正堂也颇为逼仄,当然,比起裴越半天前住的那个矮屋要强不少。 院内廊下,两个看起来都有些营养不良的小人儿并排坐着,望着迷离朦胧的雨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少爷,这两天我好担心你,也去找过柳嬷嬷,可是她把我骂了一顿,还说不许我乱跑,只能在院里待着,不然就让人打我。” “少爷,你真的可以出府吗?那你一定要带上我呀,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府里,我害怕。对了,能不能不要带柳嬷嬷?她真的好凶好凶。” “少爷,那个庄子有多大?三千亩田有多大?那里有多少人?要么,还是和老太太说下,不要那些人了,有我伺候少爷就足够了嘛,而且那么多人一天要吃多少粮食?少爷,我们可没钱。” “少爷……” 裴越长长地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身边的黄毛丫头,无奈地说道:“师父,别念了。” 这个黄毛丫头就是李氏派在他身边的丫鬟,也是唯一的丫鬟,平时要帮他打扫这个小院,还有浆洗衣裳,以及烧水洗澡,当然免不了去东南角的小厨房领来两个人的饭菜。 她今年十四岁,比裴越大一岁,据说八岁的时候就被派到裴越身边。 八岁啊……简直丧心病狂! 也因此,裴越对这个非常啰嗦的丫鬟比较有耐心。 只不过,他寻思着,等出府之后还是给她换个名字吧? 一个貌不惊人又瘦弱的黄毛丫头,居然叫桃花…… 究竟是谁取的这个名字?和府内其他丫鬟的名字风格完全不同。 虽然他不会以貌取人,但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违和感与不真实感,甚至比穿越这件事还要严重。 桃花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少爷又嫌我啰嗦了。” 裴越摆手道:“倒不是嫌弃,只不过我饿了。” 桃花便起身道:“那我去做饭。” “做饭?不是去小厨房拿吃的?”裴越有些不解。 桃花停下脚步,那张瘦削的小脸上笑意盈盈,很平常地说道:“小厨房里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经常给的饭菜都凉了,虽然快夏天了,但是这场雨还是有些凉,少爷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后日还有大事等着少爷去做呢!” 裴越也起身道:“你会做饭吗?可有食材?” 桃花微笑道:“少爷又糊涂了,往常不是经常吃我做的饭?米面那些还是有的,我给少爷下面吃。” 裴越笑了笑:“要不我来吧?” 桃花吸了吸鼻子,这回轮到她有些嫌弃了,一点情面也不留:“可别,上次少爷也是说做饭,差点把厨房烧了。” “其实……我真的会做饭。” 裴越自然不是吹牛,前世创业初期,条件很简陋,为了省钱他也自己做饭,手艺虽然算不得大厨,但捯饬几个小菜不在话下。 桃花一脸哄孩子的表情,连连点头道:“很是,少爷那么厉害,做饭肯定也没有问题,只要稍微用点心思学一下。” 到底还是最后补了一句。 看着她像春燕一样轻快地走向厨房,裴越不禁莞尔。 细细一想,这丫头不像温玉和良言那般恪守规矩,自称都是“我”,而不会开口奴婢闭口婢子,想来过往的岁月里,两个小人儿只能相互抱团取暖。 少爷不像少爷,丫鬟不像丫鬟。 其实也挺好。 雨势渐大,迎风成片,宛如浓墨一般,大团大团拍打在青石地面上。 这厚重的雨幕中,一抹碧绿色有些艰难地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小院门口。 裴越的视力极好,可能是因为之前这些年他不需要读书,李氏也没有给他读书的机会,所以眼睛保护得很好。他的目光透过雨帘,一眼便看出这抹碧绿色的身影是良言,大姐裴宁身边的丫鬟。 “良言姑娘,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裴越上前迎着。 “雨太大了,三少爷别出来。”良言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连忙劝道。 裴越将她迎到廊下,只见她这身碧绿色的丫鬟衣裳被打湿了不少地方,便挪开目光,只看向她那张清秀的脸庞上泛着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一路走来甚急。 “先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裴越亲切地说道。 一饭之恩定当铭记,这是他的做人准则。 良言感激地微笑着。 小院的正堂内摆设很简单,一桌数椅,连幅中堂都没有,但被桃花打扫得很干净整洁,颇有小家的温暖感。 裴越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然后递到良言面前。 “谢谢三少爷。” 良言没有急着喝茶,而是将包袱放到桌上,说道:“三少爷,这是大小姐让婢子送给你的。” “大姐送我什么?” “一套衣裳鞋袜,这是大小姐亲手做的,本是打算在三少爷生儿的时候,再送给你当生儿礼。不过大小姐听说三少爷后日要去帮老爷待客,怕你这边没提前备下合适的行头,所以就让婢子提前送了来。大小姐还说,既然提前送了,就不能算生儿礼,到三少爷生儿的时候,她会再准备一份礼物。” “大姐对我真好,只是现在雨这么大,何苦这么着急送来。” “大小姐说,她也只是估量着三少爷的身材做的,却不知合不合身,所以让婢子现在送来,请三少爷试一试,若是不合身,婢子再带回去,明天还有一天的时间改,这叫未雨绸缪!咯咯……” 良言笑颜如花,裴越却觉得眼眶微涩。 他自认早已修炼得心如铁石,然而此刻却有些难过,用前世那个时代的流行语来说,他接过这个包袱之后,有点破防了…… “三少爷?”见他发愣,良言小声唤道。 裴越平静心神,微笑道:“我现在就去试。” 包袱很轻,又很重,似千钧。 正堂右边是裴越的卧房,他进来之后打开包袱,衣裳是一件月白色的常服,质地绵软舒适,绣着竹叶花纹的淡色花边。 与这套行头相比,他身上穿着的朴素旧衣简直该扔了。 片刻后,换好衣服的裴越从卧房内出来,捧着那杯热茶的良言瞬间眼前一亮。 以前倒是没发现,三少爷很好看哩!就是太瘦了些…… “三少爷,合身吗?”她急忙问道。 裴越点头道:“很合身,良言姑娘,大姐什么时候方便?我想亲自去道谢。” 良言笑道:“合身就好,大小姐说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老太太的寿宴,别的事情暂且不急,往后日子长着呢。” 裴越想了想,便也不再坚持,说道:“大姐那边我会亲自去道谢,不过,良言姑娘,天色已晚,到了饭点,你若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去吧,桃花正在做饭。” 良言正要拒绝,小厨娘便来了。 一双手上还沾着面粉的桃花出现在门口,看着焕然一新仿佛变了个人的裴越,登时楞在那里,小脸上泛起戒备,故意粗着嗓音问道:“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裴越和良言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笑声被雨幕阻隔,没有传出去,只在这窄小却温馨的小院里回荡着。 009【读书人】 三月二十,风和日丽,春雨绵绵之际难得的好天气。 寅时初刻(凌晨3点15分),国公府的家仆们便开始忙碌起来,负责洒扫清洁的丫鬟小厮们提着工具,里里外外地细心打扫,哪怕这些地方昨天已经收拾过一遍。 前院后宅,分为两处,前院招待男客,后宅则要招待那些诰命夫人们。 对于一座国公府来说,礼仪和规矩是极为重要的,客人们何处饮茶、何处暂歇、何处开宴,都有明确的规定,马虎大意不得,更何况今天是裴太君的六十大寿,若是出了纰漏,裴家被不被笑话不知道,家仆们肯定会被杖毙一批。 天蒙蒙亮的时候,桃花艰难地睁开眼,懵懂地爬起来轻声唤道:“少爷,得起来了。” 两人睡在一间房内,当然是分床睡,裴越睡在里面那张稍微大一些的床上,桃花则睡在外面一张比较简朴的拔步床上。 裴越其实已经醒了。 今天他将和裴城裴云一起,在定国公府大门前迎接客人,虽然谈不上激动紧张,但这是他观察这个世界的绝佳机会。之前裴戎也提过,来给裴太君祝寿的都是京都内的武勋豪门,这些人无疑是大梁国内仅次于天家的那一拨最顶尖的权贵,因为如今天下大争之世,除大梁外,西面的吴国和南方的大周亦是国力强大武备昌盛,远未到马放南山刀兵入库的时候,所以军方的地位并不弱于文官。 裴戎未立军功,依旧被封为定远伯,当然不是看重他这个人,而是要在大梁军中继续维持定国公府的旗帜地位,只要提起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再嚣张的军头也必须保持明面上的尊敬。 只不过明眼人也能看得出,如果就靠裴戎和注定要袭爵的长子裴城,这对父子身上丝毫没有当年裴元的风采,说不得十几年后,大梁军中第一豪门就要易主了。 当然,裴越没想过这些事,他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所谓的上层圈子是什么模样。 “你再睡会吧,我自己过去就行。”起来点亮油灯后,看着黄毛丫头睡眼惺忪的样子,裴越不禁笑道。 桃花明明比他还大一岁,且女孩子发育本就早些,但是看起来要比他更瘦小,分明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 当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氏这该死的臭婆娘,将来总得找她要笔账回来,恩怨才算两清。 看在裴宁的份上,留她一条性命便是。 桃花窸窸窣窣地披上外套,习惯性地朝外面走,嘴里嘟囔道:“我给少爷做饭去,午宴要等好久,你得在门外风口上站半天,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裴越心中好笑,又有些感动,猛地伸出手拉住她,将她带回床边,认真说道:“我自己会弄吃的,你好好睡觉,这么小年纪不保证睡眠的话,容易长不大。” 桃花揉了揉眼睛,一脸迷茫。 少爷说的话每个字我都能听懂,可为什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裴越瞅了瞅窗外渐渐发白的天色,便没有继续科普这些常识性的问题,只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再睡一个时辰,然后起来自己弄点吃的,今天府里人多,不要乱跑,在家等我回来。” “哦。”桃花像只小猫儿般乖巧地点点头,小脸竟有些泛红。 裴越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摇摇头,他径直走了出去。 桃花躺在床上,抱着薄被,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裴越所说的那个字。 家? 少爷说这里是家,是我们的家,其实少爷是喜欢我的吧? 那么,要不要答应他呢? 黄毛丫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渐渐有些痴了。 …… 裴越离开小院后,缓步来到并不远的小厨房,这里其实供应的是家仆们的餐食,包括他住的那个小院,其实也是在家仆们的院落附近,可见李氏对他的羞辱是全方面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来到厨房后,裴越便找到管厨房的婆子名为李荣家的,面色平静地要了一份吃食。 李荣家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有些势利眼,许是听说了前日明月阁里发生的事情,知道这位境遇凄苦的三少爷被老太太看重,所以也不像往常那样冷漠,反而有些热切地说道:“哎哟,三少爷,今日您可是要大大的露脸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为您高兴呢。你坐着,奴婢现在就去弄来。” “多谢。”裴越面色平常地说道。 若非必要,他不想跟这些小鬼们纠缠,但也不会热情应对,只当自己下馆子而已。 唯一的区别就是不用付钱。 李荣家的还准备讨好几句,瞧见裴越平静的面色,又看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色长袍,心中愈发忐忑,那些俏皮话便说不出口,讪讪地离去了。 纵然是家仆的餐食,口味和卖相都颇为不俗,一碟青菜肉馅的小包子,一碗浓稠的粳米粥,两份精致可口的小菜,不一会儿便摆在裴越的面前。 填饱肚子后,裴越又对李荣家的道了一声谢,也未打量其他人,便离开了小厨房。 待他走后,几个婆子聚在李荣家的身边,小声议论起来。 “我听说,这位三少爷可了不得!” “是啊,柳嬷嬷那是什么人?太太夹带里的老陈人!就因为三少爷在老太太面前告了一状,生生被打死了。” “要我说,柳嬷嬷也是活该,那三少爷多大点人儿,见天儿往死里欺负,不是打就是骂,有次我路过那小院,就见她拿着一根这么粗的棍子,朝着三少爷身上打了七八下。” “可不是嘛,李家嫂子,你以前也没少给这位白眼,小心他也去老太太那里告你一状。” “扯你娘的臊,我什么时候给过三少爷白眼?” “诶,你们别吵了,我怎么瞅着,这位如今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那眼神跟以前一点都不像,刚才看了我一眼,就和老爷一样厉害,我这心里啊就没个着落。” “莫不是撞客了?” “别放屁,你也想挨棍子了吗?”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干活吧。” 李荣家的驱散众人,心里却有了些想法,自己要不要弥补一下以前的作为? 罢了,以后给那处小院送的餐食注意些就是。 裴越当然想不到自己的无奈之举,竟然会引发这些连锁反应。他按照昨日在几个大管家那里听到的流程,从小厨房出来后,便前往大门后的门房。 按照约定,他和裴城裴云在这里集合,然后在日出后,站在大门外迎客。 为了不落人口实,也不想给某些人机会,他来的很早,比约定的时辰还要早上半个时辰。 按理来说,门房这个时候应该只有仆人。 只不过,当裴越走进来的时候,竟然看到有人比他更早。 乃是他名义上的二哥,裴云,此时正捧着一卷书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010【呵呵】 裴云应该没有注意到裴越进来,当然即便看到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这位和裴越同年出生的少年自诩大梁的读书种子,在争勇好斗的将种子弟中实属异类。 平日里,除了晨昏定省这些必要的规矩之外,裴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应酬交际一概不去。他那套院落里有四个房间专门用来藏书,之所以府内没有藏书阁,实在是裴戎极好面子,这要是堂堂定国公府搞成书香世家,他会被其他勋贵笑死。 虽说没什么道理,但此时的风气就是如此,翰林老爷们鄙夷舞刀弄枪的莽夫,军中大佬们则瞧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文武对立,自古皆然,而大梁尤甚,却不知其中有什么缘故。 裴越走近一看,裴云手上的那本书将好露出书名一角,名为《枯木怪石图卷》。 啧,文艺少年啊,看书名就知道不是《金瓶梅》这种科普读物。 裴云沉浸在书里的世界,看起来也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裴越自然乐得清静。 他本就是耐得住寂寞的性格。 门房不大,这里只是用来招待那些身份不够的客人,真正的大人物来国公府拜访,自然会提前送来拜帖,府中也会做好安排。那些不做约定便上门的客人,要么是冒冒失失的恶客,要么便是不需避嫌的通家之好。 裴越选择坐在裴云的对面,看了看时辰还早,便闭目养神。 门房内还有前院的两名管事,一为李荣,另一个叫秦丰,都是世代生活在国公府的家生奴仆。 这两人自然是站在一旁,虽然没有交谈,但眼神一交错,便懂了对方的心思。 这位三少爷,端的好气度! 二少爷一如既往,嗜书如命,传闻他出恭也得带上书卷,否则就拉不出来。这李荣和秦丰身为前院管事,手中各管着一摊子事情和一批人,消息渠道很灵通,对裴云的传闻了如指掌,所以此刻见他读书读得如痴如醉,倒也没什么讶异。 可对于裴越的表现,两人都觉得有些看不懂。 所谓三少爷,实际上以前这些管事的也没几个人放在眼里,再加上裴越一直都很内向胆小,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愈发让人忽视。然而此时看来,这位三少爷身姿挺直地坐着,略显瘦削的脸上透着远超出他这个年纪的静气。 之前听说明月阁里的事情,李荣等人还不相信,总觉得那个怯懦的少年做不出这等撕破面皮的事情,多半还是裴太君从哪里听到了些风声,主动收拾了柳嬷嬷。 可如今当面一见,李荣和秦丰竟然就信了,明月阁那天是这位三少爷主动闹起来的。 要说这些管事现在就畏惧裴越自然是笑话,一个艰难求活的庶子而已,论地位压根比不上他们这些有脸面的家仆。 只不过……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忽然良心发现,做了几件善事便会令人震惊一般,似裴越这般佝偻着腰背低着头不敢看人的小人儿,陡然拥有了掀桌子的胆气,自然会让人高看几眼。 辰时二刻过后,裴城才来到门房,此时外面已然阳光明媚。 身为国公府嫡长子,板上钉钉的承爵人,裴城的身份自然不同,李荣与秦丰连忙上前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说道:“大少爷。” “嗯。” 裴城敷衍地应了一声,派头十足。 他先是走到裴云身边,伸手将那本书抢来,只瞅了一眼就丢了回去,摇头道:“老二,你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人嘲笑了!” 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裴云微微皱眉道:“大哥,旁人嘲笑你,你难道不能打回去?” 裴城气道:“你不是读书人吗?也学我们武夫做派?” 裴云有些不满,沉吟道:“所谓君子,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裴城翻了个白眼,走到主位上坐下,招了招手,旁边站着的小厮很机灵地倒了茶捧过来。 他喝了一口热茶,打了个哈欠说道:“人家笑我这个做大哥的管不住你,让你在家里读书,却不跟我们去郊外赛马射箭,京都武道堂里也没有你的名字,说这是定国公府的耻辱。你说说,人家说的是不是事实?你不反思一下,还跟我讲大道理,这是什么猪脑子?我就问你,读书有个鸟用?” 裴云也不生气,只问道:“大哥,我记得你好像不吃萝卜?” 裴城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面色不善地瞧过去。 裴云并不惧他,继续问道:“我都不曾强迫大哥吃萝卜,大哥为何要管我读书的事?你我之道,本就不同,又何必强求趋同?” 虽然裴城要比裴云年长近四岁,但是论口才,一百个他加起来也不是裴云的对手。 这两人争起来,门房里的管事们便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从裴城进来后,裴越便睁开了双眼,此时听着两人争论,面色虽如常,心中却有些惊讶。 裴城倒也罢了,真如他自己所说,属于标准的武夫胚子,热血上涌便不管不顾,什么话都敢说,了不起将来袭爵之后,在军中混一个虚位,一如他的父亲裴戎。 反倒是仅比裴越大两个多月的裴云,这小子有些不简单。 十三岁的年纪,竟然能说出“道不同”,要知道他也是嫡子,若是裴城有个什么意外,这定国公府的爵位就当仁不让是他的。但他选择了读书这条路,便算是堵死了自己袭爵的可能,因为无论是天家还是军方,都无法接受一个不修武道的读书人成为定国公府的掌舵人。 只是不知,他这份悟性是谁教出来的呢? 裴戎?酒色财气中厮混的武夫。 李氏?气量狭小性格偏执的妇人。 裴太君倒是有些可能,这位老太太在裴越看来,还是很有几分智慧的。 反正裴越不相信这位名义上的二哥是天生妖孽,十三岁的年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通达透彻,至于他自己,虽然这副身躯年纪只有十三岁,可实际上心理年龄早就过了而立之年。 裴城说不过裴云,动手更是不敢,怒火只能发泄到别处,斜睨了裴越一眼,斥道:“你看什么看?再看把你腿打断。” 李荣等人头垂得更低,倒不是替裴越担心,而是担心变成大少爷发泄怒火的目标。 至于裴云,见裴城不再打扰自己,便捧着书继续看起来。 裴越望着裴城阴鸷的表情,嘴微微一张:“呵呵。” 笑声很轻,但堂内很安静,所以落在裴城耳中便十分刺耳。 他语调冷厉地说道:“你笑什么?” 裴云忽地抬头,有些讶异地看了裴越一眼,心中只觉得这个三弟今日看起来竟然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坐在对面的依旧是那个瘦弱的少年。 陌生的是,他和以前比起来变化好大。 裴越扫过二人的面庞,不急不缓地说道:“我笑你喜欢吹牛,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是敢在今天打断我的腿,那我才是真的服你。” 裴城勃然变色,拍案而起:“你找死!” 011【人心】 眼看裴城就要忍不住动手,裴越却忽地说出一番令人心生同情的话:“我的确该死,或许当初母亲就不该将我生下来。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想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承受不住,找个地方吊死自己的话,算不算国公府的丑闻?先祖有定国安邦之功,大梁子民无不心怀感激,我死就死了吧,小事一件,可要是让人说定国公一世豪杰,子孙却不肖之极,我怕下去见到先祖后会挨揍。” 裴城面色发红,心中怒火没来由一挫,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真的想要弄死你?你在府里这些年,我顶多让小厮去教育你一顿,你别扯这些话,没劲透了!” 裴越面色淡然地看着他,目光温润平静,诚恳道:“论理,我该叫你一声大哥,但我知道因为老爷太太的缘故,你恐怕也不喜欢我这样叫,所以并非我不知礼。” 这话让裴城愈发不舒服,反驳也不是,赞成更不对。 他虽然鲁莽,却也知孝道,哪里会谈论父母的不是? 只不过,这老三虽然废物了点,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他这些年确实过得很差,自己如果再欺负他,貌似传出去不太好听? 于是裴城便摆摆手:“你也说了,今日是府上的大日子,方才的事情就算了,我不追究了。” 让他低头是万万不可能的,这般大度已经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裴越微微一笑,心里却在想着,欺负一个半大小子确实没有什么成就感啊。 在他的眼界和阅历面前,裴城单纯得就像一张白纸。 这件事轻轻放下,难道真是因为裴城心中的同情心作祟? 显然不是,只不过是裴越精准地抓住这位国公府嫡长子的弱点,那就是极其好面子。 裴城的身份如此尊贵,平常往来的都是权贵子弟,这群人在一起总少不了相互攀比,如果让那些同伴知道,他堂堂一个大少爷,居然整日在家中欺负一个姨娘生的庶弟,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这和裴城打骂小厮又不同,主家管教奴仆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朝堂上那些脸黑心硬的御史都管不着。可裴越不是小厮,而是区区一个庶子,你成天就想着欺负他,还能有点出息吗? 更何况裴城自己也知道,这个老三的境遇已经很惨了。 罢了罢了,大不了和以前一样,当这个人不存在便是。 只不过他想无视,裴越却继续说道:“无论叫不叫这声大哥,你我依旧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所以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裴城故意看向别处,揉了揉耳朵说道:“说来听听。” 裴越回忆着脑海中原主的记忆,微微一笑道:“我读的书不多,但也知道,大梁立国之初,以功封赏九国公二十七国侯,并以定国公为首。想当年,那是何等风光,军中除天家玄黄龙旗之外,就以裴家战旗为尊。百余年来,我们裴家依旧是大梁军中第一豪门,这其实是先祖的遗泽,有很多大将受过他老人家的提携,所以依旧尊敬定国公府。可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裴城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什么以后?” 裴云终于放下书卷,满是深意地看了裴越一眼,然后对裴城说道:“大哥,三弟的意思是,等那些曾经受过先祖恩惠的军中大佬们过世后,那份香火情也就渐渐淡了,纵然人家还会给面子,却做不到现在这样尊重,到时候我们裴家就做不了军中第一姓。当然,我要纠正三弟的说法,无论何时何地,裴家都做不了第一姓,那份荣耀永远属于天家。” 对于这个堪称异类的读书人,裴越的态度要友善许多,点头道:“二哥提点的是。” 裴城抬手摸着下巴,眉毛渐渐拧到一起,想了想说道:“老三,有话直说。” 裴越便问道:“你平时与其他武勋府邸的子弟们在一处,大家以你为中心吗?” 这话便问到了裴城最得意的地方,朗声笑道:“那当然!我说往东,谁也不敢往西!” 裴越笑道:“这就对了,但还不够。” “为何?” “因为现在只是玩伴啊,你怎么知道谁有能力,谁外强中干?” “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因为你将来袭爵之后,肯定会进入军中,身边总需要一些得力的帮手,这样才能更好地站稳脚跟。如今天下未定,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再加上你身份本就不同,可谓承担着先祖的荣光和大梁子民的期盼,若是手中无权无兵,你凭什么做到?个人的武勇虽然惹眼,但是百万军中,武道能起的作用着实有限,否则朝廷养着那么多军队做什么?一个有能力又听话的班底,对你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听完裴越这番话,裴城细细一想,还挺有道理的。 “那我该怎么做?”不知不觉间,这位嫡长子对裴越的态度温和许多。 裴越知道火候已够,再忽悠下去可就过犹不及,摇摇头道:“那我却不知道了,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不过我想,大概就是要想办法做一些正事,然后从中分辨身边人的优劣吧。二哥读的书多,法子肯定很多,你可以问问他。” “行啊,老三,没看出来你还有两下子,要不你以后跟着我混,将来我也给你个军师当当。”裴城沉浸在裴越给他勾勒的蓝图中,脸上竟有了亲切的笑容。 手提百万军,荡平世间境。 白马银枪,战旗烈烈,重现先祖荣光。 这些画面已经浮现在十七岁少年的脑海中,就这么简单想想,他都觉得爽得不行,比起往日里和那些纨绔们花天酒地要强无数倍。 面对裴城突如其来的热情,裴越依旧平静,不过眼神中恰到好处地露出惋惜,摇头道:“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府了,蒙老祖宗厚爱,将城东一处庄子和田地赠与我,将来也算有个着落。到那里后,或许我会学二哥,耕读度日,也是挺好的生活。” 裴城知道之前明月阁发生的事情,继而便想起自己母亲对裴越的态度,方才亦不过是心血来潮,当下便不再坚持,只略有些尴尬地笑道:“你去便是,要是有什么麻烦,不方便惊动老祖宗,可以来找我。” 裴越拱手道:“那就先谢过了。” “小事一桩,你也说了,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裴城大气地挥挥手。 裴越呵呵一笑,不再多言,回到沉默又平静的状态中。 对裴城说的这些话在出口之前他已经斟酌过,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他所说的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和道理,而如今的少年人都早熟早慧,又生在国公府里,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至于他的建议,就算李氏也挑不出什么错,因为他完全是从裴城的角度去考虑。 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想给这位骄横的大少爷找点事情做,不要有事没事就来找自己麻烦。 说实话,在这座府邸里裴越感觉很压抑,想尽早去那个庄子上生活,自然要提前做点准备。 裴城显得有些兴奋,恨不能马上就去组建自己的班底,然后建功立业。 裴云则没有再看那卷书,他只是淡淡地望着裴越,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还有几分赞许。 这个老二是个明白人啊。 裴越心中暗叹,好在自己没有什么坏心,也不担心被人看出来。 三个少年各有心思,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一旁安静站着的李荣和秦丰脸色很古怪。这二人身为国公府的前院管事,平时迎来送往,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眼界其实不低,阅历更是非常丰富。 他们的目光主要集中在裴越身上,隐隐有些惧意。 这个三少爷小小年纪,竟然拥有这般纯熟的操弄人心的手段! 更令人惊叹的是,虽然是操弄人心,却是光明正大,犹如煌煌大道,让人说不出什么错漏。 便在这时,国公府总管家裴永年走进门房,开口打破了堂内有些古怪的气氛:“三位少爷,请随我来,有客到了。” 012【底蕴】 站在国公府恢弘大气的正门旁,裴越抬眼看了看温暖的日头,时间大概是上午八点多。 裴城居中而立,他身侧后方是总管家裴永年,再后面则是专门负责接待外客的管事李荣与秦丰,另有一排衣着干净整洁的小厮垂首肃立。 裴越站在裴城的右手边,偶尔回头,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裴永年。 这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肤色白净,身材中等,细眉长眼,略微有些男人女相。身为国公府总管家,此人手中权力颇大,在外行走更可以代表裴戎的脸面,在很多府邸都是座上贵客。裴越看见他,便想起前世一种专门游走于各种势力之间的玲珑人物,长袖善舞,手段高明,喜怒不形于色,比起李荣秦丰之流要高出几个档次。 这位总管家与裴越的目光撞上,也只微微颔首,既没有摆出冷漠的表情,也不露半分亲近之色。 裴越有心试探,忽地冲他露出一个极干净阳光的笑脸。 这有些出乎裴永年的意料,不过中年男人面色沉静,也只目光柔和稍许。 裴越转回头来,没有再画蛇添足,这位总管家只看神色就知道心思如海,不是等闲人物。 第一拨客人来得有些早。 不过待裴越看见六个少年郎登阶而上,心中便已了然。 多半是与定国公府相熟亲近的权贵子弟。 果不其然,裴城迎上前去,大咧咧地笑道:“昨儿我便想着,今天你们若不是第一个来,少不得要去武道堂里练几手。” 当先一个浓眉大眼身着华服的少年笑骂道:“事先说好,我们今天来是讨一杯太夫人的寿酒喝,可不是来帮你干活的,你可别想多了!” 裴城上前朝其胸口擂了一拳,亦笑骂道:“好你个尹疯子,一大早就说些酸话挤兑我,今儿能有什么事?难不成让你们站在这里迎客?那我定国公府成什么了?父亲不得扒了我的皮。” 另一个身材壮实的少年说道:“说来说去,这京都里还得是你家名望高,我娘昨天就在家里说了,要我早早地来给太夫人磕头,不然就要揍我哩。” 这话说得裴城愈发高兴,佯怒道:“你就说愿意不愿意吧!” 那少年叫屈道:“哪能不愿意?城哥你的老祖宗不就是我的老祖宗?要不我先在这里磕一个?” 裴城笑着搭上他的肩膀,说道:“少作怪,平时就你小子鬼主意多,今儿不许混来。” 最先开口的那个姓尹的少年目光扫过台阶上裴府众人,先是对裴永年颔首示意,接着与裴云打了声招呼,最后视线停留在穿着一身崭新袍子的裴越身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哟,这位有些面生,城哥,是你家新提拔的奴才吗?看着模样还挺周正,只不过年纪小了些,又这般瘦弱,怕是连桶水都提不动吧?” 这六个少年与裴城十分亲近,对定国公府里的事儿也知道得很详细,只看裴越所站的位置,就是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裴越的身份。 尹姓少年语气不善,其他少年亦是哄笑不已。 这些人如此作态,一是纨绔习性使然,开口伤人是家常便饭,二则是替自己的好哥们裴城助阵,他们虽然不清楚这几日府内发生的事情,但都是见惯高门大族之内争斗的人精,误以为裴越使了什么手段,敢挑战裴城的权威。 否则区区一庶子,今日这种时候哪有资格站在正门前迎客? 若是将时间提前一个时辰,裴城说不定会觉得很爽,顺势再斥责裴越一番。 然而有了方才门房内那番聊天,将脸面看得十分重要的裴城不禁有些窘迫,但在这个场面下也没法解释许多,只得含混说道:“你们别瞎闹,这是我家老三,平时也不怎么出门,你们不认得也很正常。” 说罢又看着裴越,指着身边少年们依次介绍,同时面上也有些得意。 老三,你不是说我需要班底吗? 瞅瞅,这个阵容强不强? 六个少年分别是齐国公府嫡长子尹道,其父为现袭二等齐云伯尹伟,虽然比裴戎的一等定远伯要逊一筹,然而尹伟却是手握实权的军中大将。另有武定侯府现袭三等武定伯柳广之次子柳贲、临江侯府现袭三等临江伯朱温之长子朱定、永昌侯府现袭三等永昌伯顾章之长子顾宗、锦川侯府现袭三等锦川伯程由之长子程德、南安侯府现袭三等南安伯苏武之三子苏平。 这六人与裴城形成一个十分亲密的小圈子,除了性情相投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们的先祖皆位列开国九公二十七侯之中,天然就容易亲近起来。 百余年时间流逝,这些勋贵之间相互联姻,织就一张紧密又复杂的大网。 在场这些少年,真要论起来,都能找到一些亲戚关系,譬如苏平的祖母乃是顾宗的姑祖母,又比如程德的大姐嫁给了柳贲的大哥。 就算是他们自己,若没有纸笔辅助,恐怕也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亲戚关系。 裴越自然更不可能知道,听着裴城略得意的介绍,他对这些复杂的联姻没有兴趣,因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没有什么方式比联姻更适合这些权贵们加深关系。 他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从裴城口中得知,这六个少年的父亲皆不在京都。 因为他们都是军中的实权将领! 无朝廷调令自然不敢擅离驻地,只能准备好厚礼,让家中子弟早早就来拜寿磕头。 看着被众少年围在中间说笑的裴城,裴越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明悟。 这就是定国公府作为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底蕴吗? 而且裴越也明白,这只是冰山一角,绝非全貌。 忽觉后背有些汗意。 纵然他心性沉稳,又成熟理智,可陡然来到这个陌生世界,身边生活的皆为他认知中的“古人”,难免会生出些许轻视与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略施手段便搞定柳嬷嬷,几句话又逗弄得裴城飘飘然,若说裴越心中没有一些得意,那其实是自欺欺人。 此时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不说旁个,就是此刻站在后面不动如山的裴永年,对这个世界规则的了解与熟稔,也绝非他这个穿越而来没几天的外人可以相提并论! 明媚的阳光中,身旁这座巍峨的国公府终于露出一丝霸道又强大的气息。 只不过,裴越心里很清楚,这些与自己并无关系,那么自己的路又在哪里? 凭什么才能在这个世界活出一个人样,而不是浑浑噩噩地虚度一生? 按捺下心里的躁动,裴越缓步上前,对众少年行了一个平辈之间的拱手礼,不卑不亢地说道:“裴越见过诸位世兄。” 众人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此处惹事,再加上裴城方才也给了一个台阶,自然不会继续鼓噪。那尹道显然是这个圈子里裴城之外的第二号人物,他淡淡地打量着裴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越哥儿,确实没怎么见过。我也听城哥说过,你很老实,在府上也不作妖,这很好。不过呢,我希望你能做得更好,城哥为人大气直爽,不喜那些阴狠算计,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府上不安分,到时可饶不得你,需让你尝尝尹家长枪的滋味。” 很直白的威胁。 可是在这些少年看来,尹道这番话算是给足了裴越脸面,君不见旁边裴城也是理所当然的表情? 往常若遇到看不惯的人,早就上去抽耳光了,即便当时不方便,过后也会找个机会动手,哪里还需要费这番唇舌? 裴越双眼微眯,摇头道:“尹世兄这番话却是错得有些离谱。” “好胆!”旁边那身材壮实的柳贲喝道。 尹道抬手阻止,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我倒想听听,哪里错了?” 裴越淡然道:“我不知其他府里是什么境况,只说定国公府内,大哥从未苛待于我,反倒是会让小厮来教导我一些道理,我对大哥亦无半点怨怼之心,何谈阴狠算计?至于二哥,诸位世兄应该也知道,他不理俗事只爱书卷,我亦十分尊重并向往。老祖宗念我们兄友弟恭,又怜我庶子身份,特将城外三千亩良田相赠,只为全这一段兄弟之情。尹世兄方才所言,虽无实指,却暗示我们兄弟心中不睦,更是在否定我家老祖宗的眼光,焉能无错?尹世兄,我说你错得很离谱,可对否?” 且不说众少年愣住,尹道面露尴尬,只见站在后面的裴永年猛然抬头,目光深深地望了裴越瘦削又挺直的后背一眼。 正门前,春风和煦,俱皆无言。 好半晌,裴城才笑着和缓气氛:“道哥儿,我家老三还不错吧?” 尹道无语至极,大哥,我是在替你说话好吗? 不过他也知道裴城就是这般疏阔性格,只能无奈笑着摇摇头,看着裴越说道:“可能是昨儿酒醉未醒,说了些糊涂话,越哥儿言之有理,不过,我对太夫人并无半点不敬之心。” 裴越见好就收,点头道:“这是自然。” 虽然场面上他将尹道逼得低头,可心中对这少年的评价却高了一层。 言语再锋利如刀,终究小道耳,没有足够的实力作为基础,亦只是空中楼阁。 裴城似乎没有察觉到言笑晏晏之下的暗流涌动,招呼着众少年入府而去。 待众人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裴云忽地对裴越说道:“三弟好口才。” 裴越微笑道:“二哥过奖,只是从心而发罢了。” 一对小狐狸对视一眼,估计只有他们才能看懂彼此眼神里的含义。 013【恶客】 将一众少年安置妥当后,裴城匆匆回转,此时陆续有客人抵达。 男客们自然在府前落轿下马,各家诰命夫人及小姐们乘坐的马车则从侧门直入,待到仪门内方从马车上下来,身旁除了自带的贴身丫鬟外,另有定国公府的管事媳妇领着一帮丫鬟婆子相随,入内宅后便是李氏亲自相迎。 裴太君今日着大妆,端坐于定安堂内,等待着诸位诰命夫人并各家尚未成年的晚辈们进来拜寿。 定远伯裴戎则是留在国公府正堂定鼎堂内,此堂号由大梁开国高祖所赐,并御笔书写“定国安邦”四字,制成匾额悬于堂前,是裴氏族人引以为豪的荣耀。 今日来的客人虽多,但显然大部分人都没有资格让裴戎去当门子相迎,至少他自己是这般想的。开国九公二十七候,百年来已有近半数府邸没落,或因天家打压,或因子孙不肖,外表虽然还撑着门楣不坠,实则内囊早就尽了。剩下半数里,大多还在军中握着实权,这里面又有大多数家主不在京都。即便算上非开国公侯之列的,近些年崛起的武勋豪门,裴戎觉得需要自己劳动贵足亲自迎接的,也不过是寥寥数人而已。 至于那些没落府邸,或者来人是晚辈子弟的,有自己的三个儿子,再加上裴永年这个总管家迎接,也便足够了。 想到此处,裴戎眼中不自觉飘过裴越那张瘦削却英俊的面庞,还有那双透着平静的眸子。 堂内的家仆丫鬟无不低着头,所以无人看到,这位定远伯眼中忽地泛起与今日喜庆气氛难以相容的愤怒! 且说正门前迎客诸人,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虽然偶然无人的时候可以回门房里暂歇,但裴城不动,其他人自然不好擅动。 看着依旧精神焕发的裴城,裴越忽地明白过来,这就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武道吧?看来身体锻炼得确实不错,至于究竟是怎样的武道,裴越不知道,原主的记忆中也没有相关的内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不会是那种御剑飞行千里取人首级的法术,否则朝廷也不必养什么军队了。 或许……大概和前世那种国术差不多的概念? 裴越不确定,眼下也没必要去了解得太详细。 迎来几拨客人后,裴越估摸着大概接近上午十点,此时来的客人分量也愈发重要,甚至还见到裴戎亲自出来,将一位极受天家器重的实权侯爷迎了进去。 除了之前与尹道等人有过短暂的交流之后,裴越便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看裴城和裴永年与到来的客人寒暄客套,只带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不发一言。 一顶朴素陈旧的轿子停在定国公府前,只轿夫二人,另有一名左手执剑的年青随从。 今天来的客人哪个不是鲜衣怒马气势煊赫? 却不知这顶轿子里的人是什么身份。 裴越微觉好奇,转头一看,只见裴城的脸色十分奇怪,而总管家裴永年的神色变得非常凝重。 很显然,他们都认识这个佩剑的年轻人,也知道轿子里坐着的是谁。 然后就听裴永年对身后的李荣说道:“去通知老爷。” 看着这些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裴越有些茫然,如果说是大军围府,这种表现还能理解,眼下只不过是一顶朴素陈旧的轿子,就把他们唬成这样?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人从轿子中出来,缓步来到国公府门前。 裴越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始终跟在中年男人一米之内。 中年男人的年纪有些不好分辨,看面色并无苍老之态,但双鬓已然斑白,观其面容温和淡然,眼神如此刻的春风一般和煦,又隐隐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裴越以前不懂得什么叫做锐利,此时看年轻人冷漠的脸色和寒冰一样的眼神,他便懂了,而且觉得很刺眼。 这年轻人不是善茬,那柄剑上说不定染了多少人的血。 裴戎还未出来,裴城只得上前乖巧地行礼,说道:“请沈伯伯安。” 那中年男人微笑道:“城儿不必多礼。” 这对话听得裴越更纳闷。 很熟悉很亲近的样子,可是方才裴永年又是那般凝重的表情,太矛盾了些。 那中年男人又温和说道:“若非老太太六十大寿,我确实不便登门,只是你父亲不下帖子,我也只能做个恶客了。” 裴城本就没有急智,而且面对眼前的中年男人,他心中的畏惧远多于亲近,登时呐呐不能言。 好在一旁的裴永年垂首道:“沈大人,并非老爷不知礼,亦非心中存了疏远之意,只是您的身份终究不同,不敢惊动,恐朝中非议,更怕有些人心中担忧。” 这话就让裴越琢磨出一些味道来,同时也佩服这个总管家的胆子,能让定国公府和面前这个明显大有来头的中年男人同时忌惮,甚至到了需要避嫌的地步,除了皇城里坐着的那位,还能有谁? 果然,那中年男人赞许地看了一眼裴永年,又叹道:“哪里就到了如此地步,平时倒也罢了,如今日这种大事我还不来,终归是无法跟故人交待的。” 裴永年应了一声“是”,不再多话。 中年男人先看向裴云,微笑道:“云儿,我听墨儿说,你已经有些日子没问她借书了,莫非终于想通了,要弃文从武?” 裴云与其他人相比,显得从容放松许多,只不过面色有些发苦,叹道:“沈伯伯,我肯定不会忘记您的教导,只是墨儿姐姐每次都要我写观后感,哪怕是一篇几百字的文章,也要我写数万字,这课业也太重了些,我只是喜欢读书,又不是要去考科举。”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显得极为开怀:“回头我会将这些话告诉墨儿,让她来找你理论。” 裴云缩了缩脖子,这才露出些许十三岁的年纪本该有的稚气,连连摇头道:“您可不能这么不厚道。” 中年男人不再打趣他,转头看向裴越。 这目光自然是很温和的,只不过裴越有些别扭,仿佛在此人面前,自己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让他震惊的同时,心里也筑起浓浓的戒备。 中年男人看了他片刻,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只微微颔首道:“很好。” 若是换做其他权贵子弟,哪怕是裴城这样混不吝的性格,在此人面前也只能如鹌鹑一般,说什么是什么,点头而已。偏偏裴越不知道此人底细,而且被盯得有些不舒服,便装作愣头青一样问道:“好在哪里?” 那执剑的年轻人眉头一皱,不过没有发作,显然很守规矩。 中年男人并无意外,目光温润仿佛在看自家子弟,略带着两分调侃笑道:“相貌生得好,气质养得好,当然,还有这一丝胆气露得好。” 没等裴越说话,他又道:“就是瘦了些。” 裴越想了想,还是放弃继续耍嘴皮子的打算,因为看不透对方,没有必要做言语之争。 这时裴戎也急匆匆地出来,看见中年男人淡定从容的身影,哪怕是得到李荣禀告后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依然微微一怔,随后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沈大人亲临,恕在下没有远迎,多有得罪。” 中年男人收起面对小辈时的温和笑容,眼神幽远,淡淡道:“少师,带我去见老太太吧,今天这个日子,我总得来给她老人家磕头拜寿。” 裴戎,字少师。 他闻言面露犹豫,不过在中年男人眼神的注视下,勉强笑了笑,点头道:“理应如此,沈大人,请。” 两人朝府内行去,裴永年和那个执剑的年轻人跟在后面。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裴越走到裴云身边问道:“二哥,这位沈大人是?” 裴云轻声道:“太史台阁沈默云,当今最器重与信赖的能臣。” 太史台阁? 裴越下意识地就想到史记,这位沈大人看起来也的确有史家之风骨。 只是若如此的话,这些人为何会怕? 似是看出裴越心中的不解,裴云压低嗓音解释道:“太史台阁掌大梁朝野一切私密事宜,无论军民皆可监视,三品以下官员更可直接缉拿审问。京都的平稳乃至皇城的安危,有一大半握在此人手里。” 裴越眼神霍然一变。 原来如此,果然是恶客啊。 可是他方才对我说“很好”是何意? 难道是明月阁里的举动感动了这位大梁密谍首领了吗? 014【收徒】 定安堂内。 裴太君斜倚在软榻上,温玉跪坐在她身侧,动作很轻柔地帮她捏着肩膀。 “我自然晓得这是他们的孝心,可这一上午的客人也太多了些,又都是至亲世交,也不好慢待了哪个去,便只能都受了他们的礼,却将老婆子好一顿折腾。” 裴太君颇为感慨,继续说道:“也就是你来了,我才能轻松些,让这丫头给我揉揉。” 软榻下方左首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是掌管太史台阁的沈默云,他闻言微笑道:“婶婶,少师是个孝顺的人,虽然这些年稍显浪荡,但在孝道上可是人人称道的。” 裴太君脸上浮现宽慰的神情,又叹道:“他也就这点子长处了,和你是比不得的。” 沈默云摇头道:“婶婶这话却是说偏了,侄儿当年若非裴叔赏识提携,也无法入了圣上的眼。少师与我不同,他自有他的运道和活法。” 他口中的裴叔,便是定国公府第三代掌舵人、裴元的长孙、裴戎的父亲,也就是裴太君的夫君裴贞,生前得封一等定远侯,死后追封为定国公,裴太君也因此被封为一品国公夫人。 裴贞此人虽比不得裴元文武双全,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帅才,生平最显赫的战绩便是指挥大军辗转腾挪千余里,将西面吴国的三十余万大军遛得昏头转向,最后神来一笔拿下吴国边境上的重镇虎城,在吴国东面一片坦途的高阳平原上扎下一根坚硬的钉子,从此两国攻守易势,此战足以保得大梁西境二十年无战事。 只不过裴贞寿命不长,过世时享龄五十有三,距今已然十载。 说来也怪,裴家属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寿命最长,这位人杰活了九十六岁,长子裴亨过世时年仅五十一岁。坊间传言,这是因为裴元将裴氏一族的气运都占了,以至于裴家男人绝对活不到六十岁。对于此等无稽传闻,朝廷自然震怒,便让太史台阁的乌鸦们四处捉拿散播流言的人,此举反倒是让那些原本对传闻嗤之以鼻的人起了疑心,莫非裴元真是个坏老头子?为了自己活得久,竟然不顾后人的死活? 此刻定安堂内除了裴太君与沈默云外,便只有温玉一个丫鬟,其余下人都屏退了。 听到这位极优秀的晚辈提及亡夫,老太太眼眶便有些湿润了,追忆往昔缅怀道:“你叔叔这辈子太不容易,只因先祖的光环太重,压得这些后辈无法动弹。他不止一次说过,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自家床上。老婆子至今还记得,先祖过世后的第二年,有天你叔叔上朝回来后,很高兴,还自己喝了几杯,问他出了什么事也不说。没过多久,记得是仁宣元年七月,你叔叔率军出征,和西面的吴国打了一场大仗,好像是拿了一座紧要的城池,没多久就荣升一等宁远侯。只是仁宣三年,他便去了,留老婆子一个人顾着这座国公府,唉……” 沈默云亦是满脸沉痛,歉然道:“都是侄儿的不是,婶婶今日本该高乐一番才对,又被我引着想起这些往事。” 裴太君摇摇头,擦擦眼角说道:“但老婆子知道,你叔叔是得偿所愿,走的没有遗憾,所以我也不怨他。比起我那位可怜的公爹,他却要好不少呢。我那公爹,过世的时候也才知天命之年,莫说率军出征,便是连军中都没进过,好像是天家不允,具体缘由记不清了,年纪大了,忘性也大。” 这堂内没有外人,沈默云又掌管着太史台阁,所以两人说话也不避讳。 对于当年的是是非非,沈默云知道的更清楚,但见老太太有些伤怀,便转移话题道:“婶婶,今天在大门前瞧见了三个哥儿,都不错,都很好,您老教子有方。” 裴太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现在也不老实,在老婆子跟前还打马虎眼,我的孙儿难道我不知道?哪里就担得起你这般夸赞。” 沈默云面色从容地说道:“婶婶知道,侄儿从来不说假话。” 裴太君老眼中满是笑意,显然心里极高兴,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哪里好,说不出来,可别怪老婆子以后不认你这侄儿了。” 虽是玩笑话,沈默云却显得很认真,稍稍思索后说道:“城哥儿武道根基打得非常扎实,这些年也没荒废懒惰,只要兵法一道上再有些进益,便可入军中为将。他性格虽然疏阔些,却很适合带兵,去战场上历练一番,定然能挣出一份功劳。” 裴太君略微迟疑道:“城哥儿入军?不妨事?” 沈默云正色道:“不妨事,圣上那里我会说清楚。” 裴太君连连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欣慰与赞赏。 沈默云继续说道:“至于云哥儿,虽然我与他没有师徒名分,但这些年来也教了他一些道理。他年纪还小,但读的书不少,也不是那种死读书的蠢材,将来自有他的造化。” 裴太君叹道:“云哥儿曾将你对他说的话告诉过我,那时候老婆子就觉得,你叔叔郁郁不得志大半辈子,临老看中了你,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只可惜我们没有女儿,否则怎么也不能放你走。” 沈默云笑道:“是裴叔与婶婶教会了我很多道理,与其他人相比,我只是比较幸运。” 裴太君摇头道:“你有这份心思便是极好的,倒也不必过于自谦。” 沈默云沉吟片刻,抬眼看着裴太君,有些不解地问道:“婶婶为何不问我越哥儿的前程?” 裴太君尚未答言,便感觉到肩膀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登时扭头笑骂道:“你这小蹄子也不知羞,怎一听越哥儿的名字便慌了神?真真是怪了,往常城哥儿当面,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妥,如今不过是往那小院走了一遭,怎就这般模样?我可告诉你,我这儿可离不得你,怎么也得过几年再说。” 温玉那张亲切脱俗的俏脸如煮熟的虾壳一般,又羞又急道:“老太太,这是什么话,奴婢何时乱想过?” 裴太君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你用心服侍了我几年,将来总会给你一个好归宿,放心便是。” 温玉愈发羞得不敢抬头。 被这么一打岔,按理说这个话头便揭过了,以沈默云的心思城府,自然能看出来裴太君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他另有打算,便继续说道:“婶婶,与其让越哥儿去那庄子上平庸度日,不如让他跟着我。” 裴太君心中一紧,勉强笑道:“跟着你做甚?” 沈默云怅然道:“婶婶也知道我家中的情况,文儿早逝,墨儿终究是女儿身,我这身微末本领,传给她却不合适。朝中那些大臣们私下里都说,我沈默云是个孤臣,甚至在往绝臣的路上走,否则圣上也不会如此信任我。其实他们不知,圣上多次提过,让我早些开始培养后辈,一如当年裴叔对我的提携,等我死后,让我的后辈继续接过太史台阁这个重任。” 裴太君狐疑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说道:“越哥儿?太史台阁?” 沈默云点点头,又摇头道:“倒不是说就一定让越哥儿接过去,毕竟能不能成,还要看他自身的能力,我也不止找他一个后辈。但是婶婶你想,城哥儿和云哥儿有自己的路,且他们身为嫡子,也不方便进太史台阁做事。越哥儿则不同,他只是庶子,注定无法扛起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裴太君沉思片刻,依旧不赞同道:“默云,你想过没有,假若越哥儿真的能在台阁立足,那裴家如何自处?城哥儿如何在军中攀升?他们是亲兄弟,无论嫡庶,终究是斩不断的血脉相连!到那时,莫说天家如何想,就是朝中那些大官儿,能容得下这样的局面?” 沈默云眼神一凝,自己这位婶婶确实是聪明人,也极难说服。 却不知,老太太这番话是为自己的长孙的前途考虑,还是有别的缘故。 在他思考说辞之际,裴太君轻叹道:“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只问你一句,越哥儿真有潜质?” 沈默云斟酌道:“之前确实看不出来,但正所谓不破不立,这些日子看来,他或许是堪破了难关,身上那股子冷静镇定的气质确实适合在我那里做事。” 裴太君神色古怪地望着他,失笑出声道:“看来府里的乌鸦也不少。” 若没有那些无孔不入的太史台阁密探,沈默云又怎会对裴越这几日的变化了如指掌? 堂堂大梁万千密谍首领,跺跺脚就能让京都风云变色的大人物,已经四十五岁的沈默云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极为罕见地有些尴尬。 裴太君不以为意道:“这是你的职责,我又怎会见怪?你若不这般做,天家心中难安。” 沈默云这才释然,恢复平时从容气度,微笑道:“裴叔于我大恩难谢,越哥儿也是他的后代,且从各个方面考虑,他都没有太多的顾虑,让我将他带在身边几年,保证还您一个优秀的哥儿。” 裴太君正色道:“越哥儿的前程早就定好了,让他去城东的庄子上,老婆子也不会亏待他,除了庄子田地之外,还会给他一笔银子。默云,你必须答应我,不得悄悄地去找他,更不能将今天说的话告诉他。” 看着老太太双眼中坚定的神色,沈默云知道事不可为,面对那些达官贵人他有无数方法让对方低头,可在这定安堂内他却无计可施。 良久后,他终于点了点头。 裴太君心中一喜,面色也松缓下来,因为她知道面前这个晚辈是真正的君子,虽然身处黑暗之中,却是最重承诺。 当下便笑道:“看也看了,寿也拜了,你且去忙吧,往后每年能来看一次老太婆,便足够了。” 沈默云何等人物,既然无法达成目的,自然不会继续纠结,亦笑道:“本还想去和少师喝一杯婶婶的寿酒,如今看来是喝不到了。” 裴太君大声笑着,指着他说道:“罢了罢了,你要是出现在前面酒宴上,怕是很多人都坐不住,何苦让戎儿为难。” “倒也是,婶婶,那侄儿就回去了,还望婶婶保重身体。” “去吧,你也要爱惜自己身子,别学你裴叔。” 这句话隐隐有悲凉之意。 沈默云起身拜倒,郑重地行礼,然后便在裴太君复杂的眼神注视下离去。 等他走后许久,温玉才听到身前老人饱含无数情绪的一声长叹。 “唉……” 015【大宴】 未时初刻,宾客俱至,筵席齐备。 前院席面设在仪门外的大厅内,此厅面积颇广,空间很开阔,历来是国公府举办大宴的场所。今日厅内设有圆桌十张,客人们在府内管事的引领下入座。北面的主桌上,主位自然是裴戎所坐,他左首第一位是成安候路敏,其祖父便是成国公路泉,亦是开国九公之一。 路敏如今官居西府右军机,乃是大梁军中第二号实权人物。 西府是俗称,与东府相对。 大梁设政事堂与军事院,前者主管政事,后者主管军务,互不干涉,互相监督。因为官衙皆在宫城内,位置分列东西,便有二府之俗称。 主桌上除了裴戎与路敏外,另有八人,其中四人是开国九公二十七侯的后代,另四人则是百年来异军突起的武勋豪门。 今日大宴,竟然是满堂武人,并无一名文官。 除裴戎外,他的两名庶弟、族中长辈并裴越三个晚辈也需要各入席中作陪。 也不知是否照顾,裴城特地将裴越安排在尹道那一群少年的桌上。 “诸位世兄,请了。”裴越拱手一礼。 虽然之前在门口有一场短暂的交锋,但尹道脸上已看不到丝毫异色,他冲裴越颔首示意,还带着一抹笑意。与之相比,柳贲等人的城府便要逊色不少,对裴越依旧是冷漠中带着审视。倒也不是说这些将种子弟不懂人情世故,只不过世故也是要看对象的,显然在他们看来,眼下的裴越压根不具备和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除尹道等六人外,此桌还有三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虽说年纪要大些,但这三人沉默中带着拘束,显然家世背景要弱一些,比不得尹道这种勋贵中的核心圈子。 每人身后站着一名侍女,姿容端庄,温婉懂礼,负责斟酒布菜,另有丫鬟们准备着温热的手巾、漱口的茶盏以及烫酒的汤壶等物。 厅内人虽多,但除了能上桌的正主之外,其余人竟是一点声音也无。 不多时,大宴开启,各色精美菜式以固定的节奏呈上来。 尹道看着先送上来的那道菜,对席间众人笑道:“此菜名为‘绣花高饤八果垒’,材料分别为香橼、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越哥儿,此桌你是主人,请先用。” 他笑吟吟地望着裴越。 裴越不动声色地道:“尹世兄此话错得有些离谱。” 那三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目光中难掩惊讶,既然能坐到这里,他们自然也知道裴越的身份。 这位庶子胆子也太大了吧?居然敢对齐国公府的大少爷这种态度? 其余几个少年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尹道,因为这话他娘的太耳熟了! 怎的,爷说句话就错了是吗? 还有没有王法了? 裴越也不拿腔作势,坦然道:“越虽不才,也知道依大梁宴饮习俗,头三道皆为看菜,并不取用,尹世兄貌似客气,却处处挖坑,非要我丢人出丑不可,实非君子所为。” 尹道并未动怒,笑呵呵地揭过此事。 果然,片刻后便有青衣小厮将这道菜撤下,又上了一道。 裴越先开口道:“尹世兄,既然你最熟悉这些习俗,就请你为大家介绍一下,如何?” “越哥儿有命,为兄自然不好推脱,此菜名为‘乐仙干果子叉袋儿’,食材为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肉、枣圈、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越哥儿说的不错,这是看果,亦是我大梁风俗。” 尹道面色如常地说着,也不知道他这到底算喧宾夺主,还是被裴越支使着干活。 待第二道菜撤下,第三道菜上来,这次不用等裴越邀请,尹道便主动说道:“此菜名为‘缕金香药’,乃是用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杂混而成。顾名思义,此菜吃不得,只不过是使得席间香气氤氲而已。” 众人纷纷点头,坐在尹道右侧的柳贲更是一脸崇拜地说道:“道哥,你懂的真多,是不是经常在家里看书啊?” “看个鸟书!”尹道笑骂一声,目光却是看向裴越说道:“我大梁风俗如此,无论豪门寒舍,但凡开宴,这看菜三巡总是免不了的。但是说句实话,能操持得如此丰盛奢华,我却极其少见,连宫中的御宴也要逊色稍许。” 裴越淡淡道:“尹世兄,今日可是我家老祖宗六十大寿。” 尹道连忙摆手笑道:“你小子也别给我挖坑,我这番话并非别有用心,定国之富贵底蕴,大梁谁人不知?这座国公府,不知多少人拼了命想钻进来呢。” 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 这家伙还是在替裴城敲边鼓啊,明里暗里都是在提醒自己,趁早离开国公府,不要在这里搞三搞四。 呸!真当我愿意留在这里吗? 这一刻裴越心中泛起了真火,一而再再而三,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呢。 趁着第三道菜撤下,裴越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诸位今日皆因我家老祖宗寿辰而来,越不胜感激,代家中长辈敬诸位一杯,招待不周之处,还祈见谅。” 无论这些人对裴越是什么观感,这杯酒都必须起身喝下,因为此时裴越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整座定国公府的脸面。 饮完此杯后,裴越放下杯子,对身边的尹道说道:“尹世兄,人各有志,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吃些残羹冷炙。” 尹道笑问道:“莫非府里还有残羹冷炙?” 裴越反问道:“尹世兄可有庶兄弟?” 尹道微微一怔,想起府中那几个经常被自己教训责骂的倒霉兄弟,不由得缓缓道:“自然是有的。” 裴越冲他灿烂一笑,说道:“尹世兄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尹道语塞,对面一直冷眼旁观的锦川伯程由之子程德冷声道:“越哥儿,你说你过几日就要出府另过,这话可是真的?” 裴越颔首。 程德便道:“那想必你不会回国公府了吧?” 裴越一脸好奇地问道:“莫非程世兄不允我回府拜见老祖宗?” 程德憋在原地,他只不过看不惯裴越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实际上他算哪根葱,还能管定国公府的家事?让他老子知道了,不得拿鞭子抽得他下不了床。 又有临江伯朱温之子朱定说道:“越哥儿,我们都是武人,不惯嘴上功夫,只希望你说到做到,莫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裴越呵呵一笑,拿起旁边的温热手巾擦了擦手,淡然道:“我虽非武人,却也言出必行。倒是诸位世兄习武练胆,空有一身本领,行事处处透着小家子气。你们不就是担心我要和裴城争夺家业吗?现在我就可以直接说明白,除了老祖宗赠与我的庄子田地无法推辞,毕竟长者赐不敢辞,此外国公府的家业我分文不取,便是送我我也不要!一件小事翻来覆去的说,啰嗦!” “好气魄!” 陡然一声怒吼在旁边炸响,吓得众少年一抖,连旁边几桌客人的目光都向这边看来。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壮若铁塔的中年汉子站在旁边,目视裴越,丝毫不掩面上的激赏,大声道:“你叫裴越是吧?我知道你,原以为也是个被压断了脊梁的倒霉蛋,没想到你够硬够狠!我喜欢你,如果不想在府里待,可以来南大营找我,给我做亲兵!” 裴越连忙起身,笑了笑问道:“大叔,您是?” 壮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叫谷梁,南大营主帅,和你一样,我也是个庶子身份,那又如何?照样混得比别人好,只要自己有本事,身份算逑!” 他那双虎目扫过尹道等人,只看得这些少年纨绔纷纷低头,这才冷哼一声道:“一群王八羔子,这府里的事情也是你们能多嘴的?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越哥儿,老子抽死你们!” 这时只听主桌上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竟然盖过了厅内的喧哗:“老谷,去个茅房这么久,还以为你跑了,还不赶紧过来,跟一群毛孩子较劲,你不嫌丢人?” 谷梁哈哈一笑,又拍了拍裴越的肩膀,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去,只见其气势如山,当真是一员虎将。 裴越还注意到那道温和的声音,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应该就是坐在裴戎左首的西府右军机路敏。 看不出来,这位温文尔雅的军中大佬竟然是个武道高手。 被谷梁这么一搅合,此桌的气氛便有些尴尬,如尹道这般比较有城府的都有些脸色难看,更不提其他少年,反倒是那三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眼神发亮,若有所思地看着裴越。 又有青衣小厮捧着托盘上菜,只见是雕花蜜煎、十味脯腊、珑缠果子,分别是点心、干果和鲜果,这之后才是十五道正菜,每道又有两盘,流水般呈上来,可谓富贵豪奢之极。 裴越终于明白为什么圆桌这么大,而且每人身后都有负责布菜的侍女,否则对面的菜想吃也够不着啊。 自己要不要发明一下可以转动的托盘? 罢了,还是先填饱肚子。 其他人心思各异,唯有裴越似乎压根没受到影响,大快朵颐。 对于眼下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吃肉长身体更重要。 016【裴宁】 若说前院大厅里那些武人做派是狂风暴雨鼓噪如雷,那么后宅的宴席便是和风细雨,氛围宛若桨声灯影里,一片祥和安宁。 与前院类似,能坐在裴太君这一桌的都是顶尖府邸的诰命夫人,每个人都是盛装打扮,珠光宝气,头上的钗饰随便取一件下来就足够裴越啃上十几年的鸡腿。女人之间的攀比心尤甚,更何况堂内坐着的可谓是大梁除天家之外最尊贵的妇人,在这种场合岂能落了面子,自然是从头到脚尽显富贵尊荣。 李氏身为当家太太,却没有入座,反而是取代了温玉的位置,在裴太君身边用心伺候。 这般作态自然引来那些诰命夫人们好一顿夸赞,都是见惯各种大场面的人物,吉祥话谁不会说?这个来一句“裴夫人在孝道上真没得说,满京都都找不出几个来”,那个说一嘴“还是贵府家风好,太夫人持家有方,晚辈既佩服又羡慕”,说上几百句都不带重样的,不仅让李氏藏不住眼底的喜色,便是裴太君也开怀大笑。 老太太最喜欢这种热闹喜乐场面,然而嘴里却说着:“各位夫人过誉了,我们裴家也只不过是因先祖遗泽深厚,各位世交赏脸,实在担不起这般赞誉。” 得,话题又转到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身上,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自然又顺着裴太君的话头好生恭维了一番那位人杰。 次桌则坐着一群娇小姐们,裴宁身为嫡长女亦在席上作陪。 听着那些诰命夫人们将裴家上下都夸赞了一遍,从先祖裴元到她自己,乃至于裴城裴云,唯独没有提到名声不显的三弟裴越,她心中不禁有些难过。认真说起来,她和裴越见面的次数不多,交谈更是极少,最早的时候她只知道自己有个三弟,只因是姨娘所出,所以不受母亲待见。 真正让她对裴越另眼相看的是四年前的冬天,那还是仁宣九年,今上尚未改元开平。 那天五岁的裴珏非要缠着她堆雪人,在府中各处寻找积雪,然而国公府的家仆太勤快,处处都清扫得很干净。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小院附近找到大片积雪,裴珏兴高采烈地堆雪人,裴宁却隐隐听到小院中传来呼喝叱骂声。 走近一看,时年十一岁的裴宁便被吓到了。 寒意透骨的严冬,一个小男孩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裳,跪在雪地之上,一个面容刻薄的嬷嬷站在他身侧,手持一根木棍,毫不留情地抽打着男孩的后背。 饶是如此,那男孩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牙,也不敢逃跑。 那是九岁的裴越。 本就性情温婉善良的裴宁哪里受得住这种场景,当即便冲进小院拦下了那个老妇,然后又将裴越拉起来。身为国公府的嫡长女,备受长辈疼爱,平时所见所闻也是人间第一等风流雅致,裴宁何时见过如怀中小男孩这般凄苦无助的眼神? 哪怕是很多很多年后,裴宁也忘不了那双黑白分明又极绝望惊惧的眸子。 这对年幼的她产生的冲击,旁人实在无法明白,所以往后她才尽力帮助裴越。 然而,她能做的也很有限。 李氏不许她和裴越见面,更不许她替这个三弟说话,所以她只能背着李氏,想法设法地给裴越一些温暖。若非有这位大小姐的暗中关怀,若非是她经常拐弯抹角地在裴太君面前提起这个可怜的三弟,裴越能不能活到现在都很难说。 那日在明月阁里,看见裴越瘦弱又布满伤疤的上身,她只觉得心里难受,一点也无柳嬷嬷被治罪的喜悦。后来又听说老太太做主将裴越分出去,只有最亲密的丫鬟良言才知道,从来不信佛的大小姐在闺房里念了一晚上佛,只求这漫天神佛能保佑她命运凄苦的三弟一生平安顺遂。 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裴宁听着诰命们夸赞裴家人,却无一人提及裴越,心中有些许难过之外,更有些庆幸。 因为她明白,虽然老太太做主,可自己的母亲不是那种轻易放下的人,没人提还好,真要是有人夸赞三弟,恐怕就算他出府另过,也还是会有些很多麻烦。 如果可以的话,她多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裴越,让他宁静安稳地活着。 那样该多好。 这时一道有些纤细又熟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太夫人,晚辈曾听外子说,府上几位哥儿都生得极好,性格又惹人喜欢,何不趁现在这个难得的机会,请进来让晚辈们见见?” 裴宁定睛望去,那说话的妇人乃是镇远侯府现袭二等镇远伯常思的正室夫人秦氏,她心中有些奇怪,因为记得以前母亲提过这妇人,貌似关系还不错,她应该对自己几个兄弟的情况比较了解,突然提出这个说法又是为何? 裴太君见多识广,并未被这些诰命们一顿吹捧就找不着北,心中也在思量这妇人的用意,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笑道:“若是只有你们这些长辈在,自然该让他们兄弟进来磕头,但这里还有各府上的小姐们,怕是有些不合适。我那大孙子今年虚岁十七,可不能当小孩看,若是冲撞了她们,老婆子不就成了罪人?” 秦氏尚未开口,又有一诰命凑趣道:“太夫人这话却有些见外了,我们这些人家,当年都是跟着高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先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说句通家之好亦不为过,原不必避嫌来着。” 当即便有人跟着说道:“想来是太夫人将这些哥儿调教得极好,早就有了中意的人家,怕我们这些破落户起了截胡的心思,罢罢罢,我们还是多喝几杯再家去吧。” 众人皆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太君却是不好再推辞,那样才是真的得罪人,便对不远处站着的温玉说道:“你去将城哥儿和云哥儿叫来。” 那秦氏连忙说道:“太夫人,府上不是还有位三公子么?莫非今日不在府里?” 这话说得就有些恶毒了,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你一个没成年的孙子还在外面乱跑? 世道苛刻人心险恶,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裴越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裴太君心中大概明白过来,看着秦氏姣好的面容,心底泛起一阵腻味,面上微笑道:“那孩子没怎么见过人,胆子也小,在你们这些长辈面前怕是话都说不出来,不过既然你们也想见见,温玉,也将越哥儿叫来。” 温玉心中也有些担忧,离去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从李氏身上掠过。 这位当家太太到底想做什么? 裴宁放在桌面下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她看着秦氏,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脑海中忽然有一道惊雷炸响。 她隐隐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母亲十分了解,她感觉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裴宁转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丫鬟良言,以目视之,待良言走到自己身边后,在她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 良言先是一愣,随即恢复正常,趁大多人都在看着裴太君,便悄悄离开了定安堂。 017【兄弟】 前院大厅主桌上,谷梁豪气干云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抬手擦了擦嘴,朝着对面那位侯爷说道:“痛快,再来!” 那人摆摆手,苦笑道:“来个屁,谁不知道你千杯不醉?” 谷梁也不逼迫,待侍女倒上酒后,又自己饮了一杯,这才对主位上的裴戎赞道:“小裴,你家这酒真不错,够烈!” 裴戎有些无奈,但也只是笑道:“你若喜欢,明日我让人送一车去。” 满京都里,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这般称呼裴戎。 身份地位低微的,自然要毕恭毕敬叫一声伯爷,身份地位比他更高的,即便是看在定国公府这个金字招牌份上,也得亲切地叫一声贤弟。唯有谷梁,因为年岁长于裴戎,历来都是称其为小裴,却无人觉得突兀,只因此人的经历和性情堪称传奇。 谷梁出身于广平侯府,同属开国公侯之列。三十三年前,当时的广平伯谷豪卷入一桩大案之中,即位才一年的中宗皇帝怒而赐死,若非年近八旬的定国公裴元亲自入宫劝阻,说不得谷家就会抄家灭族。即便爵位保留了下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广平侯府的没落已经是必然,因为被一个年富力强的皇帝惦记上,谁都无法过安稳日子。 谷梁从小就生活在这种朝不保夕的环境中,又是庶子,不为权贵圈子接纳,比起今日的裴越来说更加艰难,但他少年时便展露极高的武道天赋,十五岁毅然从军,从一个步卒做起,凭着军功一步步走上来。十四年前,中宗病故,被压制在一个小小参将位置上的谷梁便开始势不可挡地崛起,在南面大周军队身上攫取大量军功,甚至被周人称为“谷阎王”,最终三年前调回京都,以二等广平侯的显赫爵位领京营南大营主帅之职。 其人性烈如火,敢作敢当,若遇不平事定然出手,权贵圈子里对其又敬又恨。 今上爱其武勇,敬其忠心,所以经常施恩赏赐,倒也无人敢触这头老虎的霉头。 裴戎虽然不畏惧此人,却也不想横生事端,所以对谷梁一直是尊重中带着几分疏远。 听到裴戎想要送酒,谷梁朗声笑道:“你告诉我哪儿买的就成,送就不必了,今儿是来给太夫人拜寿的,只有我们送礼的份,哪有往家带的道理?谷某虽然粗鄙,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裴戎便颔首笑道:“既如此,我让永年带你府上的管家去买。” 谷梁大手摸摸后脑勺,直白地说道:“酒虽然不必,但我想问你要个人。” “哦?” 裴戎放下刚拿起的酒杯,不动声色地说道:“不知谷大哥想要什么人?” 谷梁嘿嘿笑道:“你儿子,裴越!” 坐在裴戎左首的路敏淡淡道:“老谷,你胡说什么?” 谷梁却不惧他,皱眉道:“路军机,我想要一个亲兵而已,此等小事你也管?” 随着路敏开口,席上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有些肃穆。 这是路敏身为大梁军中第二号实权人物的威严所在,也是因为开国公侯一系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 裴贞去世后,裴戎无法扛起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哪怕裴贞对他寄予厚望,从给他取的表字便可看出,但这位定远伯少年时就章台走马流连花丛,哪里还能改得过来?虽然大家明面上依旧以定国公府为尊,但连裴戎自己也知道,寻常小事这些勋贵自会给面子,可到了紧要时刻却轮不到他做主。 至于路敏,出身于开国九公之一的成国公府,又官居西府右军机,整个大梁军中除了那位脾气古怪的左军机之外,便属他说话最有分量。然而因为一些缘故,开国公侯的后代中仍然有不少人不会听其号令,譬如席间的谷梁,又如驻扎在西疆的尹道之父齐云伯尹伟。 若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谷梁也会给路敏一些面子,但如他所言,身为军中大将,看见合适的晚辈想带在身边做个亲兵,这种事却轮不到你管,否则当我是你的家奴么? 军机虽尊,也不可将手伸得太长。 裴戎见局面有些冷硬,不得不压住心中对裴越的怒意,笑问道:“谷大哥,我那逆子才十三岁,身体也不怎么好,给你做亲兵,怕是连你的兵器都扛不动,徒惹人笑话。” 谷梁摇头道:“无妨,把他丢在我的亲兵营里,最多半年就能养好身体。” 裴戎微微迟疑,见谷梁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抬出裴太君的名义道:“谷大哥不知,关于我那逆子的前程,家母已有安排,我却没有多嘴的余地。你想让他做亲兵,乃是对晚辈的提携和关爱,但家母定然不会同意。” 谷梁面色微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有些惋惜地道:“也罢,日后再说。” 路敏神色淡然地看着这员虎将,心中疑虑顿生。 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当然不会将谷梁方才的诘问放在心上,反而在思考此人的真实打算。因为他知道,谷梁此人外粗内细,绝非一根筋的莽夫,否则当年早就死在沙场上。 堂堂南大营主帅,爵高位显的军中实权大佬,为何会对裴戎的庶子如此关注?甚至连他这个上官都不惜硬顶回来。 真以为同是庶子就生出恻隐之心?或者是听那少年说了几句话就动了爱才之念? 天下人都不是傻子,而他路敏更不是。 …… 主桌上的动静引来很多人的暗中关注,却不包括今天早上立志要去军中建功立业的裴城。 这位大少爷此刻站在大厅外的花圃旁,对负手而立的尹道说道:“道哥儿,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老三他……应该不是那种有坏心的人,还是算了吧,反正他过几天就要出府了,不值当你们为此伤神。” 尹道失笑道:“城哥,你这是在安慰我?” 裴城挠挠头,傻笑道:“刚才听柳贲说,你又在老三那里吃了亏。” 尹道敛去笑容,望着国公府内如画景色,沉声道:“几句口舌之争,我怎会放在心上?但是这个越哥儿不简单。” 裴城疑惑道:“哪里不简单?我没看出来啊。” 尹道看着他,认真说道:“他在席间说,除了太夫人所赐的庄子田地之外,国公府的财富他分文不取,便是送他也不要。” 裴城有些尴尬地说道:“道哥儿,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一些,虽然我不在意那些财货,但母亲她……罢了,总之老三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到。” 尹道却正色说道:“我相信越哥儿说的是真话。” 裴城奇道:“这不好吗?你们不都是希望他能说到做到?” 尹道摇摇头,紧紧盯着裴城的双眼说道:“他才十三岁!而且你也说过,他在府上的日子不好过,难道他心里没恨?可是今日一见,我竟然从他眼中看不到恨意,面对国公府这泼天财富,他也能视若敝履,种种表现,能是一个十三岁的庶子做到的吗?” 被他说的有些头疼,裴城不可置信地道:“没有你说的这么玄乎吧?” 尹道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眼见为实,你这庶弟要么就是个死心眼,要么就是所图甚大!” 顿了一顿,他又道:“观他今日所为所言,知进退有分寸,该退让时平静沉稳,该挺身时锋利如刀,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死心眼呢?” 一席话说的裴城也动摇起来,但是想到早上在门房里对裴越的许诺,他又很为难,虽然在家仆眼中他脾气暴躁,在外人眼中他骄横霸道,可是裴城始终觉得自己是个真男人。 言而无信,那还叫真男人吗? 良久后,他依旧摇头道:“道哥儿,谢谢你为我考虑,但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老三纵然有些心机,但不会害我。” 尹道注视着他,忽地轻笑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我的大哥,你放心,我会帮你盯着他,若无事则罢,若他真将心思用在你的身上,我保证他会后悔。” “谢了!” “我们是兄弟嘛。” 两人正说着,忽见裴城的贴身小厮找到此处,有些焦急地说道:“大少爷,老太太寻你呢。” “何事?” “小的不知,老太太还找了二少爷和三少爷。” 裴城点点头,便与尹道告别,转身之后,他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对自己说的话,便连忙对小厮说道:“你去我那儿将一个盒子取来,就在外书房的桌子上,让丫鬟送到定安堂。” “是,大少爷。” 018【寿礼】 裴城来到定安堂附近,正要前往右侧裴太君设宴的花厅时,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在此处等候,让他直接去往正堂。 行至门外,便见裴云和裴越早已候在这里。 两人都喝了些酒,当然,给他们安排的并非谷梁喜欢的那种烈酒,而是很甘甜的果酒,所以二人眼神清明,面色如常。 裴城笑道:“这会子老祖宗喊我们来做甚?” 裴云看了他一眼道:“给大哥你说门亲事?” 裴城恨得牙痒痒:“嘿,二弟,早晚有天我要揍你一顿,母亲也拦不得,竟然敢拿我逗乐子。行了,进去吧。” 三人走进正堂,就似进了百花园一般,入目尽皆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贵妇人。 裴太君既然想看看某些人究竟想做什么,肯定不会真的将今日一见变成唐突之举。也是因为宴饮将尽,她索性带着一群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回到正堂,至于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此刻被安排在西暖阁里,只能听见裴越等人的声音,想要见面却是不行。如此一来,堂内坐着的都是长辈,三个半大小子进来也就与礼数不干碍。 裴越三人先是朝裴太君行礼,然后又和这些诰命们见礼,一圈下来,即便是裴越这种擅长应酬交际的人也有些头疼。 诰命们同时在打量这兄弟三人,目光移动不停,心思亦各不相同。 三人之中,裴城身材最魁梧,虽然个子不高,仅有一米七出头,但因为常年修习武道,所以看起来很壮实,双眼精光湛然,面容刚毅不凡。 裴云要矮一些,大概一米五出头,毕竟还未满十四岁。虽然比起他大哥要瘦弱不少,可那一身文华内蕴的隽永气质却是三人之中最出众的。 至于裴越…… 若非他也穿着一身质地上好针脚细密的崭新袍子,单说这一米四还差点的个头,明显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瘦弱单薄的身躯,怕不是哪座城隍庙里的乞儿,哪里会是堂堂国公府的公子哥儿? 只不过,这些诰命们城府都还不错,并未有谁将情绪露在面上,只在心里想着:看来哪家的庶子日子都不好过,定国公府亦如是呢。 裴太君面上不显,心里终究有些不舒服。 老太太最在意的便是裴家的体面,一个如此瘦弱的哥儿出现在这些世交面前,多多少少会引来一些议论。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往对李氏是不是太宽容了些?同时也对之前开口的镇远伯常思之妻秦氏愈发厌恶。 好在裴越的表现很不错,面色镇定,目光平和,颇有几分定国子弟的凝练气度,让老太太满意之余,不免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她望着三个少年,温言道:“承蒙各家世交至亲厚爱,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过寿,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原本不打算大操大办,你们老子却说如今各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少,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热闹一番。老婆子原也不懂他们爷们外面的事情,只想着如今他也是有儿子的人,又承了爵,总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今儿受了这么多礼,论理老婆子该亲自还礼,又恐诸位夫人觉着我们裴家太过轻狂,也无甚诚意,便只好叫你们三人过来,替老婆子还礼罢。” 她略一停顿,目光停留在裴城身上,微笑道:“城哥儿,你是定国长孙,就由你带着两个弟弟,给诸位夫人们磕头还礼。” “是,老祖宗。” 裴城恭敬地应下,然后便要挨个给诰命们磕头。 除了与裴太君共坐于高台上的齐国公府太夫人外,其他年轻些的诰命们无不起身避让,纷纷说道:“这如何使得?哥儿快快起来,莫不成你要替太夫人给我们磕头?” “家里若是知道,我们还能落得着好?再说了,给太夫人拜寿本就是我们这些晚辈应当做的,哪里敢当还礼二字?” “哥儿不可如此,这可是折我们这些晚辈的寿呢。” “太夫人,快些让哥儿起来吧,若不然我们真是没脸在这坐着,只能回家去了。” …… 群雌粥粥,七嘴八舌。 饶是这些女人没有一个难看的,声音也都柔和,堂下站着的三个少年依旧有些吃不消。 裴越心中纳罕,看来从古到今,无论哪个世界,女子的战斗力都不容小觑啊。 裴太君见状便对裴城说道:“既如此,你便起来吧,不过你需记住,今日来的这些贵客,都是我们裴家的至亲世交,万万不可慢待。你是定国长孙,将来也是要承爵的,切不可张狂放肆,在这些世交跟前丢了裴家的脸面。” 裴城恭敬地垂首道:“孙儿定会铭记在心。” 李氏面色一喜,老太太当着这么多诰命的面说出这话,便是将裴城的爵位继承权彻底敲定下来,只要裴城自己不作死,那么谁也动摇不得。 虽说这爵位本就是裴城的,但李氏当年亦是侯门嫡女,高门大族之内的争权夺利不知听过多少,哪里又能大意?身为母亲,她只想给裴城最好的,更无法忍受有人敢窥视属于她儿子的东西。 她那双丹凤眼淡淡地扫过旁边平静的裴越,心中冷笑,今儿便彻底断绝你的痴心妄想! 众诰命自然也能听出裴太君的弦外之音,纷纷恭喜裴城,其中有几位家里正好有适龄闺女的诰命更是火辣辣地看着他,让这十七岁的少年有些尴尬。 秦氏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李氏,而后对裴城笑道:“大公子,如今可见太夫人最疼你了,却不知你给太夫人准备了什么寿礼?不若现在拿出来,也让我这般眼皮子浅的妇人涨涨见识?” 裴城转头看向高台上坐着的裴太君,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忽地淡了些,可他本就不是那种心思玲珑的人,当下也没有多想,只笑着说道:“因为知道老祖宗今年是六十整寿,所以孙儿早早就开始准备了。年初的时候,城西那家七宝阁得了一件夜明珠,因孙儿与那掌柜的有些交情,便央着他留了下来。孙儿这些年攒的银子加在一处,又将以前花钱收的一些兵器宝马加上,从七宝阁将那夜明珠换了来,是孙儿孝敬老祖宗的一片心意。” 他说完之后,从早候在后面的丫鬟那里接过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面色诚恳地递到裴太君身边温玉的手里。 温玉在请示裴太君后,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颗成人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通体萦绕着淡淡光华,登时引来满堂称赞。 裴太君目光复杂地看着裴城,又是骄傲,又是恼怒。 这毕竟是她的长孙,又是从小看着长大,见他如此懂事孝顺,老太太焉能不欣慰欢喜? 可是有些人却将城哥儿的孝心当成谋算,这种手段又怎能瞒得过她? 待诸人夸过裴城后,又有一名诰命看向裴云笑道:“二公子,你可不能被大公子比下去了呀。” 她本是凑趣,图个热闹喜庆之意,然而裴云面上却无喜色,他看了依旧平静垂首的裴越一眼,上前说道:“老祖宗,孙儿不如大哥那般富有,买不起夜明珠。不过,孙儿的孝心不比大哥差,从年初就开始手抄高祖皇帝钦定印发的二十四册孝经,这便是孙儿给老祖宗的寿礼。” 亦有丫鬟将二十四本册子呈上来,散发着淡淡墨香。 裴太君点点头,望着裴云感慨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一直沉默的李氏说道:“母亲,云哥儿经常抄到半夜三更,我劝了几次他也不听。” 裴太君并未看她,只对裴云说道:“你年纪还小,怎可短了觉伤了神?孝心是放在心里的,不可苛待自己的身体。你既然抄了孝经,便应该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个道理,以后可不许了,听见了吗?” 裴云颔首道:“孙儿记住了。” 那秦氏便笑道:“都是有孝心的好孩子,可见太夫人教导的好,两位公子也懂事知礼,真真是门风秉正,令人称道。对了,三公子,不知你为太夫人准备了什么寿礼?” 她笑吟吟地看着裴越。 满堂诰命都看向他,高台之上裴太君的目光停留在裴越面上,眼神却有些复杂,既有些期待,也有些怜惜,这让裴越心中一暖。 旁边的西暖阁里,裴宁坐在一群娇小姐当中,看起来有些神思恍惚。 这时她便听到裴越清脆温和的声音响起:“老祖宗,请恕孙儿没有准备大哥和二哥那样的寿礼。” “哗——” 正堂内陡然响起一片讶异之声,随即陷入令人难堪的死寂之中。 裴宁心中一紧,连指甲掐破自己掌心的皮肤都没有察觉。 019【杀局】 当裴越面色平静地说出那句话后,堂内众人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在如今这个时代,孝道是评价一个人道德水准极重要的因素,仅次于为国尽忠,甚至在某些时候,孝道更加重要。譬如前朝大魏有位文官为亲长守孝,朝廷欲夺情起复却被严词拒绝,此人不仅没有被朝廷斥责,反而顷刻间名满天下,三年后孝期结束,立刻直入中枢,成为宰执天下的重臣。 虽说大梁立国已百余年,但无论朝野上下,皆认为大梁是承袭前魏旧制,乃是天下正统。 前魏便是以忠孝治天下。 当一个人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孝子,那么他就拥有了一层可以阻挡绝大多数困难的光环,只要他不作奸犯科,便是权贵也欺压不得,否则再显赫的权贵也会成为世人公敌。 反之,若一个人被认为不孝,那他不光要受尽身边人的白眼与辱骂,还会失去所有前程。要是朝中官员有此劣迹,被弹劾罢官都是命好,下狱问罪也没人敢施以援手。 对于此时笔直站在定安堂内的裴越来说,一顶不孝的帽子已经快要扣上来了,等待他的将是难以想象的磨难与黑暗。 无论国公府还是寒门小户,长辈生辰,尤其是整数大寿,晚辈必须要亲自准备一份寿礼,这是礼数也是规矩。当然,寿礼首重心意,并非一定要像裴城那样花费大笔银子弄一个夜明珠这样的宝物。就拿普通人家的孩子来说,一诗一词,鞋袜衣裳,皆可当做寿礼。而对于定国公府来说,纵然规格要高一些,也不必过于离谱奢靡,只需尽力而为。 只要这样做了,那就是有孝心的好孩子。 如果没有这样做的话—— 看看此刻堂内众诰命望向裴越的眼神便知。 错愕、鄙夷、轻蔑乃至于愤怒,没有任何正面的情绪。 哪怕是几位对定国公府的事情比较了解,对裴越这样的庶子心存同情的善良妇人,此刻眼中也是浓浓的失望。 连一份简单些的寿礼都懒得去准备,可见是个毫无孝心的下流种子,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呢? 这些目光裴越都感受到了,此刻他心中更多的是无奈。 今日之局已然明朗,其实并不复杂。 首先定然是李氏的暗中谋划,这一点毋庸置疑,尽管自裴越进来后,这妇人只说了一句话。 裴越在那秦氏让裴城当场展示寿礼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不妥。现在细细一想,就明白肯定是方才后宅饮宴的时候,有人找了个借口将他们三人请到此处,多半就是那个秦氏。等三人进来后,再随便找个时机对准裴城,以这位大哥的性子绝对想不到那么多,甚至就算他想到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总不能说,我怀疑老三没有准备寿礼,所以我也就不拿出来了。 裴越自忖自己还没这么大的面子,两人的交情也没到那个份上。 等到裴城拿出寿礼,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因为裴云和他都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再然后,便是他裴越在所有人面前丢人现眼。 从始至终,李氏自己都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想来这个屡屡出头的秦氏就是她安排好的棋子。 她可以将自己摘得很干净,顶多就是担上没有教育好庶子的责任,而她有的是办法平息这种舆论,外界只会将矛头对准自己,将来顶着这样一个不孝的罪名,他想做什么都不成! 好狠毒的计策。 好阴险的杀局。 此时此刻,裴越才想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柳嬷嬷被裴太君杖毙之后,这两天李氏居然没有任何动作,他原本还有些得意,想来这妇人不过如此,以前欺负一个胆小怯懦的庶子无比得意,遇上自己这样瞅准时机就掀桌子的风格,她不还是吃个哑巴亏? 孝道当前,裴太君尚在,她也翻不了天。 然而人家不动声色间就布下这样一个杀局,以孝道治孝道,竟是转手就让他陷入这样的险地。 裴越之所以觉得无奈,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寿礼这种东西真的不是一个概念。 前世家人过生日,无非是一起聚餐,然后切生日蛋糕,唱生日歌。 哪有家人之间还需要单独准备礼物? 至少裴越没有这样的经历,且原主的记忆也只不过相当于脑海中的备份,他没有主动搜寻,自然不会冒出来提醒他,以至于他没有任何的防备。就算这个时代注重礼节,他想着也就是给老太太多磕几个头而已。 府里那些对他存有善意的人,压根想不到这位三少爷是个冒牌货,所以也不会提醒他这种常识性的问题。 唯一知道他没有准备寿礼的人便是桃花。 想到那个黄毛心头,裴越不禁暗暗苦笑,早上出门前还在给她科普常识,没想到一天还没有过去,就轮到自己被这个世界的常识狠狠教育了一番。 幸亏他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在裴城介绍那颗夜明珠来历的时候,就已经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对策,眼下虽然还没有头绪,但裴越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刻意的隐瞒,否则被李氏抓住破绽穷追猛打,自己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说自己不小心把寿礼弄丢了?还是随便找个什么物件当成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礼? 这不仅是在羞辱堂内这些人精的智商,也是在给自己的对手递刀子。 到了此刻,他哪里还会小瞧李氏这妇人? 所以在秦氏将话头引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老实承认,自己没有准备寿礼。 但有心人或许还能想起,裴越说的是“没有准备大哥和二哥那样的寿礼”,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想出不一样的寿礼,而不能真的什么都没有。 “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对手!” 裴越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抬头一看,目光刚好与李氏对上。 当家太太面色略显复杂,失望有之,惊愕有之,自责有之,将一个没有管教好庶子的嫡母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倒也是个好演员。 只不过,裴越还是看到她眼底的那抹得意和嘲笑。 李氏当然有资格得意。 当日柳嬷嬷被裴太君命人杖毙,她虽然没有求情,可是回去之后,依旧气得亲手摔碎了几件名贵瓷瓶,算是她嫁到国公府十八年来最失态的时刻。若仅仅是柳嬷嬷这一件事,她还能暂时忍耐,日后再寻机会慢慢收拾裴越,哪怕裴太君做主让裴越出府另过,到此处她也还可以忍。 然而裴太君却让裴越在自己的寿诞去正门迎客,这让李氏无比愤怒之余,心中生出浓浓的担忧,甚至还有些惊惧。 老太太到底想做什么?她难道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满京都勋贵府第看看,谁家的庶子有资格在正门代表家主迎客? 所以她便想出了这样一条计策,而且自己完全置身事外,纵然裴太君知道是她的谋划,又如何?终归没有任何可以指证她的证据,便是秦氏那里,她也只不过利用娘家的权势诱惑之,暗示几句罢了。她唯一布置下去的,只是让府内自己的心腹暗中盯着裴越的那座小院,就算裴越真的在准备寿礼,她也有办法让他做不成! 如今大功告成,裴越的名声被自己毁了,这不比杀了他更好? 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她当然可以得意。 不过,李氏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因为她要彻底废掉裴越。 在正堂内的气氛快要凝固、裴越还在苦苦思索对策之时,只见这位当家太太忽地走到堂下,在裴越身前朝裴太君跪下,叹道:“母亲,这件事是媳妇的过错,毕竟越儿从小就养在媳妇身边,由媳妇一手教导。今日他犯下这般大错,以致门第蒙羞,皆是媳妇的责任。往日媳妇虽觉得越儿有些顽劣,可想着那是少年天性,也不好过于拘着他,没想到竟到了这般地步。” 她回头看了一眼裴越,伤心地说道:“越儿,还不跪下给老太太赔罪!” 紧接着又目视裴太君,哀求道:“万般过错,皆是媳妇的错,请母亲按家规惩治媳妇,不要伤及越儿,他还是个孩子。” 满堂妇人看着李氏一脸哀苦,顿时生出无尽的同理之心,再看向裴越时,那愤怒的眼神让他也有些心惊。 裴太君面色木然,并未开口。 裴越心惊之余,对身前的妇人竟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佩服。 这一跪一诉一求饶,将她自己顾全大局和裴越顽劣不堪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简直堪称绝杀,誓要将裴越的棺材板钉死方才罢休! 020【转机】 西暖阁中,一众娇小姐们脸色都不太好看。 好在皆是大家闺秀,极讲究教养,所以倒没人口出恶言,顶多就是叹一声,然后说道:“这真是……何至于此。”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心声,即便你是不受宠爱的庶子,可是太夫人六十大寿,也让你出面迎客,可见老人家对你这个庶孙还是极好的,怎能这般不孝呢? 待到李氏出面说完那一段话后,裴越在众人心中的印象顿时变得恶劣之极,便有一名少女怒道:“这少年要是在我家,少不得也要打断他两条腿!” 不愧是武勋将门出身,纵然是女儿家也要狠辣爽直许多。 裴宁目光一凝,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少女面色错愕,显然她能看出来这位定国公府大小姐不喜欢自己的说辞,可是外面说话的人是你的亲生母亲,难道你不应该这样想吗?只不过双方身份并不对等,她的家族在开国公侯中排名后列,与定国公府不可相提并论,当即勉强笑道:“裴姐姐,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裴宁轻呵一声,秋水长眸中满是哀伤,摇摇头,似乎不想与此人争论,只说道:“你懂什么?” 她站起身来,看向旁边站着的良言,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良言此刻竟有些犹豫,迟迟不敢上前,双眸中流露乞求之色。 裴宁不复往日温柔神态,不容置疑地说道:“拿来!” 良言眼角含泪,终究抵不住裴宁冰冷的目光,上前将手中的小盒子递到裴宁手里,却说道:“小姐啊……” 到了此刻,她哪里还不知道裴宁想做什么?之前在花厅的时候,裴宁突然吩咐她回去拿这个小盒子,丫鬟心里还有些奇怪,因为她知道这盒子里是小姐为老太太准备的寿礼,可是小姐性情随和淡泊,从来不会争着出风头,这个时机去拿寿礼又是为何?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小姐许是在老太太命人去请三位少爷时,便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是想替三少爷消弭祸事! 可是,哪怕她只是个丫鬟,也知道这事定然是太太主导,小姐你如果这般走出去,又置太太于何地?她可是你的生母,你却要与其作对,难道你想从此与亲生母亲决裂吗? 裴宁没有管泪眼婆娑的丫鬟,也不去理会那些娇小姐们诧异的目光,拿着盒子便朝正堂走去。 只不过,她那双一直微微颤抖的手显示出她此刻极为复杂的心绪。 李氏对她十分疼爱,换做别的任何时候,她都不会选择站在自己母亲的对立面。可是即便淡泊如她,也知道此刻正堂内发生的事情,对于裴越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要彻底毁了这个三弟!往前那些年,裴越处境凄惨,她也只能暗中帮助,甚至想着,再过几年等三弟成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不明白,三弟已经这样惨了,方才老太太也将府里的爵位许给大哥,母亲为何还要做到这一步? 何其残忍…… 使出这样狠毒的手段,真是自己的母亲吗? 少女脸色发白,目光有些涣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走进正堂内,然后在满堂诧异的目光中跪在李氏身旁,捧着那个小盒子,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三弟他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显然是吓傻了,其实他早就备下了给老祖宗的寿礼,一直放在孙女这里,估摸着此时被吓得忘记了。” 一语出,众诰命们脸色就有些古怪了。 她们自然能看出来裴宁这是在帮庶弟解围,却不好明面上指出来,毕竟说是世交终归是外人,不好插手定国公府的家事。 裴太君依旧没有开口,倒是脸色柔和了些,她满是疼惜地看着裴宁,微微颔首。 李氏脸色难看得有些吓人,她这两天反复想过所有人的反应,也准备了应对的方法,却没想到眼看就要达成目的的时候,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突然来了这样一手。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可这也意味着裴越平安度过此刻的难关,这是她无法接受的结局。 但她没有急匆匆地斥责自己的女儿,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如果点明裴宁撒谎,对女儿家的名声是毁灭性的打击。她虽然恨极了裴越,却不想自己的女儿为之陪葬。 她只是在等,等裴越顺杆爬,到那时哪怕是撕破面皮,她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裴越踩进地狱里。 裴太君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对堂下跪着的三人说道:“你们都起来吧。” 又对客人们说道:“家宅不宁,让诸位世交看笑话了。” 众人连忙道:“太夫人,不过是一场误会,哪里就成笑话了,切莫如此说。” 至于是不是误会,在场众人谁还能分不出来? 便在这时,只见裴城猛地一拍脑袋,对裴太君笑道:“老祖宗,我就说老三不是那种没孝心的下流种子,您看他这不是准备寿礼了吗?” 李氏觉得有些心累。 饶是裴越此刻才想好对策,心情依旧沉重,也被这位大哥迟钝的反射弧搞得有些想笑。 合着大家明里暗里交锋这么久,您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这真不能怪裴城,这位大少爷刚开始极其愤怒,心想老三你虽然废物了点,但也不能这样荒唐吧?就算你没钱,你不会给老太太写首祝寿诗?好吧,听说你也没看过几本书,作诗是难为你,那你像老二一样抄孝经总行吧? 直到李氏下场,将裴越品行不端的判词说出来后,他才渐渐回过神来,也突然明白,为何昨天晚上母亲特地让亲信告知于他,如果今日老太太让人寻他,就将准备好的寿礼带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对于母亲的手段,裴城不太认可,且不说裴越今日的表现让他微微侧目,心里还有些欣赏,就算这老三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跟我掰掰手腕,哪里就需要用这种计策,我让他一只手一只脚,也能把他揍成一条死狗! 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点心机算个屁? 这是属于裴城的骄傲,所以他才装傻充愣,帮裴越说了那句话。 见兄姊都开口,裴云也不好再旁观下去,便说道:“老祖宗,大姐既然这般说,那您就不要再见怪母亲了,她也不知这些内情。” 他是站着李氏的角度说话,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却是要保全裴宁,顺带着帮裴越度过这个难关。 对于裴越,他看得比李氏更远,这老三不是善茬,如果真的有不忍言之时,那就从肉身上消灭,而不是用这种彻底结成死仇的诡计。 君不见,那些呼啸而来破门灭族的大盗需要名声吗?那些操弄天下权柄的窃国者怕名声不好吗? 史书昭昭,名声这种东西是可以随意打扮的。 正堂内气氛再变,众人看着裴越这少年的目光没有之前那般鄙夷与愤怒,无论如何,裴家三兄妹的出言声援,对于这庶子来说是极为有利的,能够如此兄友弟恭,想来他也不是那种无君无父之人。 裴越走到裴宁身边,目光温润带着一抹感动,笑容亲切恬淡,仿佛此刻身陷险地的人并不是他,只听他用极温柔的声音说道:“姐,谢谢,没事的。” 听到这声称呼,裴宁霎时就掉下泪来。 裴越身姿挺拔,虽然个子不高,却有一身不骄不躁的凝练气度,一开口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老祖宗,孙儿有几句心里话,不知能否说一下?” 如果在裴宁出现之前,面对众怒他其实没有开口的机会,但是现在,既然裴越不是那样恶劣的人,那总还是可以替自己辩白几句。 裴太君颔首道:“且说来。” 裴越用目光安抚着满心担忧的裴宁,坦然地说道:“之前所说,孙儿没有准备大哥和二哥那样的寿礼,此言非虚,大姐说备好的礼物放在她那里,其实也只是出于对太太的孝心,以及对孙儿这个庶弟的关怀。长姐关爱,孙儿心中感激,却不能理所当然地将责任推到她身上。今日众位长辈当面,孙儿老老实实地承认,的确没有准备给老祖宗的寿礼,并非孙儿没有孝心,实则事出有因,本待稍晚些再面禀老祖宗,如今看来,索性还是详细说来,方能厘清误会。” 他吐字清晰,不急不缓,平和的声音在堂内回荡,竟让所有人的心情都渐渐平复下来。 裴越没有去看身旁的李氏,在搞清楚整件事后,他比这个妇人想得更深一层,无论如何,都不能借着裴宁的话将这件事搪塞过去,否则后患无穷。 今日之事传出去,只不过是裴宁替他受过,本质上他还是个不孝的混蛋。 更何况,他看了脸色苍白的裴宁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怎能让对自己好的人名声受损? 她敢于在这个时候出面,为自己赢来一丝转机,便做得足够好了。 剩下的,当然得靠自己解决! 021【三年】 “虽然我只是家中庶子,但老祖宗、老爷、太太,还有诸位兄弟姊妹,待我都很好,相信各位夫人今日也能看出来。不说旁的,只我一个庶子身份,也能在定国公府正门前迎客,便可知家人并未轻视于我。同大哥二哥一般,我身边亦有教引嬷嬷,此人姓柳,我一直称其为柳嬷嬷。” 裴越娓娓道来,于满堂诰命的目光中,语调平静从容,这般气度着实引人注目。 听到他提起柳嬷嬷,李氏脸色一变,刚要开口却被裴太君用严厉的眼神堵住。 裴越仿佛没看到她的神情,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可能不知,这柳嬷嬷是太太派在我身边的,负责教导我礼仪规矩,刚开始的时候还算尽心尽力,虽严厉了些,我也知道那是为了我好。只是时间久了后,人的心思就容易变化,她对我的管教渐渐失了分寸,从随意叱骂到折辱殴打,欺我年幼无力,竟然百般凌虐于我。” 他说的很轻松,然而看着他单薄瘦弱的身体,众人却是信了。 只是,这说起来可是定国公府的丑事啊,你这般抖个干净难道妥当吗? 更何况,这与你没有准备寿礼一事有何关系? 出乎所有人意料,裴太君竟然没有阻止这个少年继续说下去。 裴越看了一眼裴太君,发现她眼神中竟然有鼓励之意,也不知老太太是猜到他想要说什么还是真的起了怜惜之心,他一时半会无法分辨,只得按照自己的设想继续说道:“嫡庶有别,无论哪家府里都是如此,从我懂事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那柳氏自然也懂,所以对我变本加厉地苛待,几乎让我无法求活。” 西暖阁里,一众少女们面面相觑,显然她们也想不到,这少年的命运竟然如此凄惨,好几个心地柔软的少女眼中泛起同情之色。 与裴太君共坐于高台上的齐国公府太夫人微微皱眉,此人便是尹道的奶奶,尹伟的母亲,只听她问道:“哥儿,这柳氏为何要这样做?” 裴越恭敬地说道:“回太夫人,因为这柳氏是太太的亲信。” 这句话可谓石破天惊,其中暗含的信息太过丰富,以至于好几个诰命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这是要当场指控嫡母不慈? 关键是,这些来拜寿的诰命们真不愿意掺和进这种事情里。 不过裴越没等这种骚动继续扩大,便正色说道:“诸位长辈,莫要以为小子是在指控太太。这世间有一种小人,喜欢妄自揣测上位者的心思,暗地里行卑劣手段。柳氏便是如此,她以为太太想要对付我,便自以为是地折磨虐待我,却不知这种行为何其愚蠢。原因有二,第一是太太本心宽和善良,入定国公府十八年来贤名在外,平时孝敬公婆怜惜下人,不会行此恶劣手段。第二,我只是区区一庶子,并无继承家中爵位的权利,与大哥二哥没有根本上的冲突,太太又怎会针对我呢?无论从性情还是动机上来说,太太都不会有那样的心思,所以我才说,这一切都是柳氏自作主张,与他人无关。” 一席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有理有据,既没有夸大事实,也没有刻意美化。 裴太君眼中的笑意渐渐浓了。 唯有李氏脸色木然,听着裴越夸她,心里不知作何想。 那齐国公府太夫人赞许地说道:“倒是难为你了,这么点年纪的小人儿,能够想通这些道理,不容易,比我家道哥儿强得多了。” 裴越躬身道:“这都是家中长辈教导的道理,小子不敢居功。” 齐国公府太夫人点点头,对裴太君说道:“老姐姐,这孩子不容易呢。” 裴太君叹道:“这孩子心太实,也怪我这些年没怎么管过府里的事情,竟不知出了这样的恶奴,实在是愧对先祖。若非他身子受不住,跑来找我,还不知要受多少罪呢。” 裴越微微一笑,目光平和,说道:“老祖宗,请恕孙儿放肆,不得不反驳您一句。小到一家,大到一国,总有奸人存在,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今儿诸位长辈皆在,难道谁家没有个不成器的奴仆?高祖皇帝那般圣明,打下这座壮丽江山,还不是一样要设立监察御史,为的不就是抓出朝中的坏人吗?人非圣贤,更无法眼,偶然被奸邪蒙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裴家出了柳氏这样的恶奴,自然令人愤怒,可是在老祖宗和太太的主持下,她也逃脱不掉被杖毙的命运,可见我家门风正直,丝毫未损先祖的威名。” 众诰命纷纷说道:“哥儿说的极是,谁家没出过几个恶奴?发现了打死便是。” 裴越点点头,目视堂上安坐的其中一人,微笑道:“这等自作聪明的小人,实属自取灭亡之道,常夫人,您说对吗?” 镇远伯常思之妻秦氏那张脸登时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她就算再笨也能听出来这少年是在说谁,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小人! 然而她今日所作所为,又能瞒得过谁? 之前还不显,但裴越说出柳嬷嬷的事情后,其他人也回过味来,目光在秦氏姣好的面容上一扫,隐隐有嫌弃鄙薄之意。 眼见那秦氏十分难堪,裴太君嗔怪地看着裴越,说道:“你能这样想便是极好的,也不枉老婆子心疼你一遭,只是到底让你受了许多罪。” 裴越虽然不喜欢拾人牙慧,可眼下这个时候,这个氛围,不得不抛出那段话:“老祖宗,孙儿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未经磨砺,难以成器。孙儿不敢说自己将来必成大器,可今日能有在这堂上说出事实的勇气,其实还是在柳氏的毒手下练出来的。” 最后那句话逗得众人笑出声来,裴太君也笑道:“那你的意思,这还是那恶奴的功劳?当日我命人惩治她的时候,你为何不阻拦?” 裴越想了想,挠头道:“那肯定不行,她将我打得太狠了。” 裴太君轻叹道:“所以这就是你没有时间准备寿礼的原因?” 裴越点头道:“是的,此人所作所为实在恶劣,孙儿就不细说,以免污了长辈们的耳朵。两天前孙儿将柳氏的事情告知老祖宗,便是因为马上就到老祖宗的寿辰,孙儿实在怕坚持不住,这才掀了桌子。这两天的时间里,孙儿也在苦思冥想,要给老祖宗准备什么样的寿礼,好在终于想到一个孙儿能做到的方式。” 见他终于引入正题,不光是正堂内的众人,就连西暖阁的少女们,也纷纷竖起了耳朵。 裴越抬头望着老太太,见她渐现苍老的面庞上,满满都是温和与怜惜,便一拂衣袖下摆跪下,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沉声道:“老祖宗于我实有莫大恩德,先是将我从那恶奴手中救出,又赠我庄子良田,以为生存之基。孙儿出府后,将在庄子上闭门三年,足不出户,日夜为老祖宗祈福,只盼老祖宗福寿绵延,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他极为认真、态度虔诚地给裴太君磕了三个头。 无论如何,这位老人家给了他足够的温暖和善意,若非老太太默许,他哪里有在堂上侃侃而谈的机会?一句“这等忤逆不孝的人,拉下去赶出府”就能断绝他的生机。 看着抬起头来无声泪流的少年,裴太君也不禁眼眶湿润,声音略显悲凉:“你也大了,也懂事了,所以老婆子才让你出府另过,也是希望你不要被庶子的身份拖累,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到庄子上后,记得照顾好自己,得闲了就回来看看。好孩子,起来吧,你的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裴越起身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有些害羞地对众诰命说道:“小子无状,请长辈们见谅。” 齐国公府太夫人叹道:“你这份纯孝之心,真真难得。” 以这位太夫人的身份地位,这句话便是彻底消弭了裴越的担忧,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在孝道上攻讦他。 见这事终于划上句号,那些诰命们看向裴越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虽然只十三岁且是庶子,但这些人眼光极好,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少年镇定自若的气度绝不简单,说不定将来就能一飞冲天。 唯有李氏和秦氏的脸色说不上好看,后者更是颇感煎熬。 没见裴太君几次冷冷地扫过她? 裴越却没有再多说什么,李氏且不提,反正将来总有一笔账要算。 而那秦氏贱妇,方才那句话只不过是个提醒,今日险些置他于死地,可不会一句嘲讽就算了,将来镇远侯府不把门楼上的牌匾摘下来,那他才是白穿越了一遭! 众人各有心思,喜忧不同,不一一言表,只说西暖阁中,一位十四五岁容貌倾城的少女微微垂首,嘴唇翕动,轻声念着裴越说的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无人注意到她,少女品味着这段话中流露出来的志气与坚毅,眼神愈发明亮起来。 022【邀请】 秦氏面对众人有些异样的目光,颇感面上无光,在这堂中如坐针毡,只能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去。 裴太君没有为难她,反而态度温和地关怀了几句,让她回去好好歇着。这便是世人常说的体面二字,哪怕老太太也知道这妇人是挑起今日这些事端的源头,却不会当面拆穿翻脸,至于往后她会不会对镇远侯府做些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寿也拜了,宴也赴了,又看了一场大戏,陆续有诰命开始告辞,定安堂内逐渐变得安静下来。 裴越此时感觉到一阵疲惫,从早上到现在,他几乎没有片刻停歇,周旋于各色人物之中,观察他们,分析他们,还要时时刻刻小心应付暗地里射出来的冷箭,极为劳神。 “老祖宗,若无其他吩咐,孙儿先下去了。”他行礼说道。 裴太君尚未开口,便听旁边坐着的一位诰命说道:“三公子,且先等等。” 裴越抬眼望去,只见是一位笑容和蔼的中年妇人,却一时想不起来对方身份,毕竟今天这堂内坐着的诰命数量有些多,又都是公府侯府,极为容易混淆。 见他有些茫然的样子,裴太君轻声笑着,说道:“这是广平侯谷梁的夫人,论礼你得喊一声伯娘。” 谷梁? 裴越眼中闪过那个性情直爽豪气干云的壮汉模样。 他对谷梁印象极好,再看这中年妇人亲切友善的面庞,心中升起几分亲近之意,笑容真诚地说道:“侄儿见过伯娘。” 广平侯夫人赵氏愈发喜爱,先是温言勉励了几句,然后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有件事晚辈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实在有些难为情。” 裴太君心中猜测,微笑道:“夫人何必见外,有甚事直说便是,你我两家原不必外道的。” 这话又扯出一桩往事,当年谷梁之父谷豪牵扯进一件大案中,其人被中宗皇帝赐死,若非定国公裴元亲自入宫求情,只怕还会抄家灭族。这些年谷梁于军中崛起,对路敏这般大佬都不假辞色,唯独对定国公府尊崇无比,今日裴太君寿辰,更是携夫人女儿齐来拜寿,可谓诚意十足。 赵氏自然清楚这段往事,对裴太君愈发恭敬,姿态极低地说道:“太夫人也知道,我家侯爷性子有些古怪,方才特地打发人来告诉我,让我在太夫人这里求个人情。” 她持礼甚恭,裴太君却不会真的视其为寻常诰命,毕竟谷梁在当今心里地位不同,便是左右两位军机也不一定能高过去,便慈祥地笑道:“他的性子我知道,不是那种狂三诈四的人,夫人且说,无妨的。” 赵氏笑道:“侯爷说,想请府上三位公子去寒舍做客,他过两日就要去营中练兵,一去又是大半年,怕是年内都没有空闲。” 裴太君略显迟疑。 这件事倒也不是甚么大事,然而裴戎尚在,哪有单请儿子却不请老子的道理?传出去终究有些不合适。 堂下裴越等三人神情各异,他自己对那位中年大叔很有好感,所以一时也未往深处去想,只是时机上却不合适。裴云眸中幽光湛然,显然是在思考谷梁此举的真实用意。至于裴城,脸色有些发苦,他倒不是讨厌谷梁,而是打心底有些畏惧。 若说京都里将种子弟们最畏惧的人物,谷梁实实在在地能排第一,这位侯爷下手忒重,被他抓住错处真的会挨一顿狠揍。 西暖阁中,那位曾反复默念裴越那句话的少女陡然面色一红。 这里面的少女大多认识,便有相熟的走过来低声笑道:“蓁儿妹妹,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谷蓁连忙摇头,否认道:“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并不知此事。” 她面皮很薄,那少女见状也不好再继续调侃,只得放过她,与其他人说笑。 谷蓁只觉脸上发烧,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已经回到西暖阁中的裴宁,见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又觉得有些好笑,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害羞什么,且父亲总是这般冒失,哪有无缘无故就请人赴宴的?连累着自己也被人取笑,真真是无奈,待家去后得好好劝劝他。 正堂上,见裴太君面露犹豫,赵氏也觉得有些尴尬,勉强笑道:“太夫人,晚辈也知道这件事于理不合,回去后会跟他说清楚,免得上门拜寿却做了恶客。” 裴太君摇头笑道:“哪里就那般严重了,也罢,这事……” 眼见老太太就要应允下来,裴越不得不上前说道:“老祖宗,就让大哥和二哥去吧,孙儿这里,回头会亲自向谷侯爷赔罪。” 裴城怒目视之,好你个老三,你不想去反而让爷去,想让爷挨揍是吗? 裴太君瞧见赵氏眼中很明显的失望之色,心中了然,敢情不说裴戎,连裴城和裴云都是附带的,这广平侯真正想请的人竟然是裴越! 只是这些话却不好在明面上说,便问道:“这是为何?” 裴越轻声道:“老祖宗,孙儿要准备去庄子上的诸般事宜,而且孙儿方才也说了,要闭门三年为老祖宗祈福,怎能言而无信?若是刚许下诺言,转头便去赴宴,如此行事,又置老祖宗于何地?” 又对赵氏说道:“夫人,请恕晚辈无法赴约,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孝道两个字抬出来,赵氏还能说什么,她本是个老实性子,此刻更连失望神色都掩去了,满面都是欣慰赞赏,点头道:“好孩子,你那伯伯很不着调,与你无关,回头我会说他的。” 这话裴越就不好接了,便垂首站着不再开口。 见老三不去,裴城连忙说道:“老祖宗,孙儿这些日子也要在府中为您祈福,不能出府啊。” 到了这个地步,赵氏还能说什么?邀请之事只得作罢。 西暖阁中,谷蓁依旧低着头,一双白皙的手攥在一起,在听到裴越说话的时候,她心里忽然很好奇,不知这少年究竟生的如何模样,是否与那镇定自若的气度相符?又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能说出那般有道理的话,可见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当真是不容易。若他真的去家中做客,自己又能否与之相见? 一时间,心乱如麻。 只不过很快就听到裴越的婉拒之语,少女失望之余,心中那丝好奇却如春日疯涨的青苗一般,再也克制不住。 那双清澈无暇的眼睛里,泛着极好看动人的光。 023【当年事】 京都东城兴业坊,这里位于朱雀坊东北,距离宫城不远,坊内大多是朝中重臣府邸。 广平侯府,正堂之内。 谷梁看着走进来的妻子与女儿,平静地问道:“事情没办成吧?” 双目中精光内敛,并无人前的耿直豪爽模样。 赵氏来到他下首坐下,苦笑道:“老爷,这事儿原本就办不成,再没有放着人家老子不管,单请儿子的道理。” “裴戎?” 谷梁冷哼一声,不屑道:“酒色财气之徒,冢中枯骨而已。身为定国家主,竟然连上阵杀敌都不敢,真是个玷污祖宗威名的王八羔子。国公爷若是泉下有知,八成会气得爬起来打断这不肖子孙的腿。” 谷蓁闻言羞恼道:“爹爹,你答应过女儿不骂人的。” 谷梁有四个儿子,但都不在京都,其中三人都在军中打拼,年纪最小的那个性子古怪,整日里要做什么闯荡江湖的游侠儿,偏偏这小子武道天赋最佳,没少惹谷梁生气。家中只有谷蓁这个女儿,所以谷梁对她十分疼爱,当下便笑道:“乖女,下不为例。今日在那边府上,可有人惹你不高兴?” 谷蓁乖巧地摇头道:“并无,裴家姐姐对女儿很好。” 谷梁看了赵氏一眼,对谷蓁说道:“出去逛了一天,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谷蓁应下,行礼后离去。 待她离了正堂,谷梁虎目扫视一眼,堂中伺候的丫鬟们便纷纷低着头快步离开,无人敢迟缓片刻。 见他神情有些难看,赵氏担忧地问道:“老爷,出了何事?” 谷梁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你且将今日见到的事情详细说来。” 赵氏想了想,便从饮宴开始说起,待说到那秦氏提议让裴越等人入后宅见上一见,谷梁便冷声道:“这妇人真是愚不可及,她以为讨好了李氏,便可以让李柄中提携常思一把,却也不想想,李柄中自己在左军机手下做事,那可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主,焉能坐视他将军中大权私相授受?常思此人没什么能为,练兵也稀松平常,便只想着靠后宅妇人走些歪门邪道,可笑之极。” 赵氏笑道:“老爷说的这些,我也不大懂,不过那个越哥儿,真真了不得呢!” 谷梁登时来了兴趣,问道:“他是如何做的?” 赵氏便将秦氏如何发难、李氏如何火上浇油、最后裴越又如何处置这件事,细细地说了一遍。 谷梁听完之后,沉思片刻,方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他做的很好,想来也没有更妥当的法子。” 赵氏感慨道:“老爷,那越哥儿才十三岁,说话做事却像三十岁,极其老道,真不知这小人儿是怎么做到的,我看他家太夫人虽然心存怜惜,却也不会教他这些。” 谷梁淡淡一笑,语气中情绪复杂:“你懂什么,他这样的人本就年少老成,而且……他毕竟不一样!” 这话却说的赵氏有些迷糊,问道:“老爷,你为何对这个越哥儿如此不同?” 虽然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妇人,但生活在侯府之中,见识自然不浅,何尝看不出谷梁对裴越的格外关注?要知道,就算对他自己的四个儿子,谷梁也不曾这么上心。 谷梁看着门外,目光深邃,缓缓道:“你可知道,为何当年我军功卓著,却只能做个小小参将,反倒是那些溜须拍马之辈,一个个都爬到我头上?” 其中缘由,赵氏心知肚明,然而她面露忧色,劝道:“老爷,当年的事情也说不上谁对谁错,你又何必挂怀?” 谷梁摇摇头,神色刚毅地说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有什么分不清?我谷家四代人,为他家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满门忠骨,百年来战死沙场的男丁不下百人!父亲……他和我不同,我只是看着傻,他是真的傻,否则也不会死在那人的手里。” 这话吓得赵氏肝胆俱裂,因为谷梁口中的那人,正是当年赐死谷豪的中宗皇帝。她抓着他的手臂,近乎哀求地说道:“老爷,别说了!” 谷梁抬手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别担心,那人已经死了十几年,我总不能把他从坟里挖出来,问一声我谷家到底有没有错。我想说的是,十四年以前那些晦暗岁月里,我之所以没死在沙场上,没有遭遇来自背后的冷箭,皆是一人的恩德,你说,我要不要报恩?” 赵氏先是点点头,旋即眼神遽然一变,声音有些颤抖道:“老爷,你是说,那越哥儿……” 谷梁极其冷静地说道:“这件事除了你我之外,在世的人里怕是只有裴太君才知道详细。裴戎和那李氏,虽然不知内情,但估摸着猜到了一些。毕竟当年是国公爷临死前亲口吩咐,我亲自去办的,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那样变化,早知如此,我定不会那样做!” 饶是堂内只有二人,且以谷梁的手段和能为,太史台阁的乌鸦也靠近不了正堂,赵氏依旧胆战心惊,她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也对外面的风风雨雨没有兴趣,只想守着自己的丈夫儿女好生过日子。可是嫁给了谷梁,注定她就要知道一些骇人的往事。 见她满面愁苦的表情,谷梁微笑道:“你怕什么?我并不会做什么,只不过是想照顾好越哥儿,纵然那些人会有怀疑,却也不会联想到那些事,毕竟我只是照顾国公爷的子孙,而京都里谁不知道,当初若没有国公爷,我谷家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与旁人不同,谷梁口中的国公爷,指的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而非裴太君的夫君、死后才被追封为定国公的裴贞。 当初正是年过古稀的裴元亲自入宫劝阻中宗皇帝,谷家才保住了门楣爵位,但即便如此,在中宗皇帝在位的十九年里,谷梁在军中的攀升极其艰难,哪怕他当时的功劳极大,最后也不过是得了个闲散参将的官职。直到十四年前,中宗病逝之后,先帝便将三十六岁的谷梁调往南境军中,直面大周百万雄师,开始凭借军功火速晋升。 也就是那一年,谷蓁降临人间,成为谷梁最疼爱的女儿。 赵氏颔首道:“既然老爷心中有成算,我自然不会多想,只盼老爷行事之时,要多想想家里,多想想蓁儿。” 谷梁微笑道:“我知道,越哥儿这臭小子,拿孝道搪塞你,怕是心中对我有所怀疑。” 赵氏奇道:“他为何要怀疑老爷?” 谷梁摸了摸脑门,颇有些气愤道:“我原想着,裴戎那厮纵然不疼爱越哥儿,也不会苛待于他,怎会料到那府中是那般状况!裴太君也是,竟不照看着他一些。所以在大宴的时候,我帮越哥儿说了几句话,这小子心眼太多了,肯定不会完全相信我的好意,所以在提防着呢。只是,他防着我没事,却是打乱了我的计划。” “老爷有什么计划?” “你觉得越哥儿和蓁儿怎么样?” 赵氏这是真的被吓到了,她惊道:“老爷,这怎么行?” 谷梁皱眉道:“怎么不行?” 赵氏苦笑道:“老爷,蓁儿看着柔弱,心思却极倔强,她若是不喜欢越哥儿,你强逼着怕会出事呢。” “你不懂。”谷梁轻呵一声,随即说道:“把老四找回来,让他找机会带着蓁儿去越哥儿那庄子上转转,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见见面,若是蓁儿不反对,你不许阻拦。” 赵氏心中无奈,她虽然比较欣赏裴越的性情,却也没想过找他做女婿。更何况,裴越那瘦弱得像小鸡仔一样的身体,看着可不像长寿的命啊,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能忍心? 只是谷梁决定了,她亦无可奈何,这世道终究是男人的天下。 024【大礼】 日上三竿时,裴越缓缓醒来,感觉身体仿佛散架了一般。 自己还是太弱了啊。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 昨日宾客散后,李氏显然恨极了他,连带着裴戎也没什么好脸色,若非裴太君冷脸看着,这夫妇二人怕不是要给裴越来个混合双打。一家人在定安堂吃了顿晚饭,这是裴越记忆中自己第一次坐在此处吃饭,不过他也没表现出什么感恩戴德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安静淡然。 裴太君在席上将他出府另过的事情又说了一遍,但与之前的说法略有区别,裴越去到庄子上以后,虽然仍旧是定国子弟和裴戎的儿子,但与这座国公府算是在明面上切割开来,从此自成一房。其实分家这种事不稀奇,不然裴氏在京都中的八房是哪来的?只不过通常都是在长辈过世后,子女再行分家析产,但这并非定死的规矩,实际如何操作皆由家主一言而定。 虽说此举算是彻底断绝裴越继承定国爵位的可能性,连李氏的脸色也和缓许多,但裴越心中并不在意,反而对老太太很是感激。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于他而言实与牢笼无异,唯有挣脱束缚才有展翅翱翔的可能。 想到三日后就能离开,裴越的心情轻松不少,连忙爬起来洗漱,往常这个时候准会及时出现的桃花却不见踪影。 来到外间堂上,他便听到小院里有女子聊天的声音。 走到门边一瞧,院中那个兴高采烈、开心得眉毛都快飞起来的小丫头正是桃花,而站在她身边亭亭玉立,一脸温柔笑意的女子,不是温玉又是哪个? “温玉姐姐,这么早就来了?”裴越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温玉心中微羞,摇头道:“三少爷,可不早了呢。” 桃花撇撇嘴道:“可不是嘛,少爷这睡得也太久了,喊他起来吃早饭也当做没听见。” 温玉看着裴越,轻声道:“许是昨日累狠了。” 裴越瞧出她眼底深处那抹关心,又见她抱着一个木匣子,便笑道:“温玉姐姐,进来坐吧。” 三人走进正堂,桃花倒完茶便出去做事,裴越请温玉落座后,笑问道:“昨儿老祖宗睡得可香甜?” 温玉赞许地说道:“老太太昨儿应是累了,所以早早就睡下了。三少爷如此孝顺,不枉老太太那么疼你。” 裴越笑道:“瞧姐姐这话说的,那可是我亲奶奶,我怎会没有孝心?” 温玉心里好笑,生父嫡母尚在,却不见你什么时候问过一句?不过想到那二人对裴越的所作所为,她又有些心疼裴越,终究是没娘的孩子,忒可怜了些。 一念及此,她语气又柔软三分,将那个木匣子放在桌上,微笑道:“老太太也是放心不下你,一大早就巴巴地打发婢子过来,可见是亲祖孙了。三少爷,你过几天就会去庄子上,这个匣子里便是老太太送你的东西。” “哦?” 裴越好奇道:“都是些什么?” 温玉眨了眨眼睛,柔声道:“何不打开看看?” 裴越闻言便掀开匣子,只见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叠纸。 温玉解释道:“这些是庄子的地契、田契还有百余户家仆的身契,最下面那叠五千两银票是太平钱庄的会票,见票付银,也可以去换成小额银票,很方便也很安全。” 裴越有些吃惊,说道:“这么多?” 地契那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老太太既然开口许诺,自然不会再做什么小家子气的手段,只是他没想到,老太太会给自己这么多银子。 大梁的银子购买力不俗,在庄稼收成正常的年代,一两银子可以购买一石大米,即一百二十斤。换算成裴越习惯的计量方式,这五千两银子大概相当于一百八十万人民币。虽然考虑到不同时代等价物的价值差异,以及换算方法的不准确性,这个金额可能存在偏差,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裴越前世精于商道,所以即便他无法精准定义这笔银子的价值,也知道这笔银子意味着老太太对自己何等样的恩情。 温玉注视着他的表情,见其惊讶之后微露感动,眼里并无贪婪之色,心中愈发满意,笑道:“老太太说,若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不会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给你,倒不是小气,而是怕你守不住,顶多就是每月给你一份零花银子,待你成家时再出一笔钱。不过观你这两日所为,她说你是个胸有大志的孩子,手头上不能没钱,也相信你不会挥霍,到了庄子上后,无论想要做什么,总得有银子傍身。老太太还说了,若是你想做什么正经事,银子又不凑手,还可以来找她老人家帮忙。” 裴越闻言起身,对着定安堂的方向行了一个礼。 温玉又道:“三少爷,老太太还让婢子跟你说,她给你准备了一位先生。” “先生?” “具体情况婢子也不清楚,老太太只说那人姓席,称他为席先生。虽说你懂事老成,毕竟还年幼,怕你在庄子上又被人欺负,所以特地请了那位席先生,去庄子上陪你三年。” 听到三年这个时间,裴越心中大致明白过来,这是老太太临时给自己找的保镖呢。 只不过,他虽然相信裴太君的眼光,能特地请来的人肯定有真本事,但越有本事的人脾气越怪,可千万别又给自己找了个大爷。 许是看出他心中的犹豫,温玉笑道:“老太太让婢子告诉三少爷,席先生脾气极好,为人也谦逊,又有真本事,堪称文武双全,当初先国公对其十分倚重,出征西境时片刻都离不得他。” 裴越终于变色,关于裴贞当年在西境戏耍吴国那一战,他还是知道详细的。如此说来,这位席先生竟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佬。 他正色说道:“姐姐,老祖宗现在可得闲?” 温玉摇头道:“三少爷,老太太说暂时就不见了,你离府的时候再去定安堂辞行吧,毕竟她很心疼你,让你出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见面徒增伤感。” 裴越点点头,叹道:“老祖宗的恩情,我片刻不敢忘。” “无需如此呢……”温玉轻声一叹,眉眼微露不舍,只是犹豫片刻后终究按下了心头的冲动,起身行礼道:“婢子这就去回禀老太太,三少爷,你到了庄子上,虽说要习文练武,可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天凉了添衣,天热了祛暑,毕竟身子瘦弱,莫要让……让老太太担心。” “姐姐的话,我一定铭记于心。”裴越亦起身还礼。 “咦,你们怎么在对拜呀?”桃花突然走进来,小脸上满是好奇,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温玉没好气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忍着羞恼转身离开,便听身后传来桃花的声音:“少爷,这些都是我们的吗?哇,以后不用挨饿啦!” 温玉不禁失笑,快步离开小院后,已然听不到那对少年主仆的声音。 行走在绿意盎然的小道上,她想到桃花可以跟着裴越去那庄子上,从此自由自在地快乐生活,心中不禁一叹,亲切可亲的面上浮现几许愁容,也不知是感慨这春日上午的风儿还有些寒意,还是羡慕某个小丫头终于苦尽甘来,拨开云雾见月明…… 025【此去经年】 清风苑位于国公府西北面,环境清幽雅致。 裴越一路行来,便见前方院外一带粉垣,院内繁多翠竹掩映。入院后是曲折游廊,自左右分别连向正屋,中庭面积颇大,翠竹种在庭中,抬眼望去只见竿竿青欲滴,中间有一条碎石子漫成的小路。两边墙根处有清水流动,引自穿府而过的活水,沿墙边蜿蜒,又从竹下盘旋而出。 “三弟!”早已接到丫鬟禀报的裴宁站在廊下,满面喜悦之色。 裴越沿着那条石子小路走到她身前,躬身一礼道:“请大姐安。” 裴宁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嗔道:“你呀,自家人行甚么大礼。” 裴越笑呵呵道:“姐,两日未见,你怎么瘦了?” 裴宁眼中尽是笑意:“净胡说,哪里就瘦了,快进屋坐坐。” 二人进屋,裴宁一叠声地喊丫鬟倒茶来,又命人取来各色点心干果,拉着裴越在桌边坐下,将那些吃食都摆在他面前,怜惜地说道:“三弟,多吃点。” 裴越揉了揉肚子,苦着脸道:“早知道姐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我就不吃早饭了。” 裴宁被他的怪模怪样逗得笑出声来,面色微红,也在旁边坐下来,说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倒是个会作怪的。” 裴越微笑道:“在姐姐这里,自然是不用装样的。” 良言给两人上茶,立在一旁说道:“三少爷,小姐对你不比对大少爷二少爷差上一分呢,前儿在老太太那里,小姐她……” 裴宁瞪了她一眼道:“胡说些什么,廊上的鸟儿还没喂吧?你这丫头愈发懒了。” 良言吐了吐舌头,却拿眼睛瞟了瞟裴越。 裴越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实际上穿越这段时间以来的诸多纷争里,前天裴宁在定安堂里挺身而出是他最感动的时刻。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和这个世界建立起了联系,而不是单纯地以穿越者的视角来看待。初来乍到时的陌生与惶恐,惩治柳嬷嬷时的兴奋和得意,被李氏反手陷害时的惊讶与焦急,这一切都比不得裴宁拿着她自己准备的寿礼出现在定安堂时的那一刻,给他内心带来的震动。 记忆中某些片段变得鲜活起来,而不是只作为一个备份存在。 譬如几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他被柳嬷嬷按在小院中,刺骨寒意伴着木棍抽在他的后背上,是面前的少女冲进来,将他紧紧搂在怀中,然后斥退了那老妇。裴越两世为人,阅人无数,可是他从未见过像记忆中裴宁的那双眼睛,如此善良又温暖。 又如因为没有蜡烛而昏暗的小院中,他和桃花在一起吃着早已凉透的剩菜剩饭,是裴宁命人送来一些热腾腾的食物。 回忆着那些漫漫凄寒长夜中暖心的片段,裴越对良言说道:“你放心,大姐待我的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等将来姐姐有了孩子后,我一定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呀!”裴宁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害羞,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连人家都没看过,哪里就能想到孩子什么的? 那边良言也好不到哪里去,闹了个大红脸,她顿足道:“三少爷不是好人!” 裴越嘿嘿笑着,在这清风苑中,他觉得自己非常放松,不像在旁人那里要时时刻刻端着,是以流露出几分顽皮,倒也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性格。 裴宁不得不转移话题道:“三弟,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还没想好。” 裴越老老实实地回答,认真想了想说道:“等去了庄子以后,我再看看吧,现在倒也不急着考虑这些,当务之急我想锻炼好身体,不然将来什么都做不了。” “去了那边,不管想做什么,都要照顾好自己。你这次离府时间很匆忙,我也来不及再给你做套衣裳,便有些东西想送给你。”裴宁微笑着,然后冲良言使了个眼色。 丫鬟有些不情不愿地从屏风后的多宝格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之后,裴越便看见一些首饰和十几张银票。 “姐,这是做什么?我……”猜到这些东西出现的含义,但裴越并不想接受。 裴宁忽地抬手打断他的话头,柔声道:“三弟,姐姐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这些首饰和银票,都是以往年节时候老祖宗赏下来的,你不用担心什么。我在府里也用不上这些,平时首饰也足够用了,总不能全部戴在头上,对吗?至于银子就更不用了,你若是不嫌少就收下吧。” 良言嘟着嘴,显然有些不太赞成。 首饰这些玩意,哪个女儿家会嫌多?至于银子,平时想买个什么物件又不愿麻烦管家们,或者拿来打赏丫鬟婆子也不错呀,至少这样他们可以更加尽心办事。 虽然同情裴越,但是良言心中最重要的人肯定是裴宁,无论何时何地这个立场都不会改变。 裴越望着裴宁温柔的面庞,认真地道:“姐,这些首饰和银票我不能拿,你放在身边备着更好。不是我嫌少,而是因为我现在真的老有钱了,老祖宗昨儿才派温玉去找我,送了我这么多银子!” 他边说边举起两只手。 “一百两?”裴宁问道。 裴越猛地摇摇头,轻声道:“五千两!” 裴宁和良言面面相觑,又看着裴越伸出来摇晃着的两只手掌,同时大声笑了起来。 裴越一脸迷茫地问道:“怎么了?” 良言笑道:“三少爷,你伸出两只手,怎么能是五千两呢?” 裴越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挠挠头,叹气道:“都怪大哥,上次他就是这么比的,把我也带坏了。” 裴宁抬起手臂,纤纤玉指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嗔道:“又编排兄长,小心他揍你,到时候连我也劝不住。” 裴越笑着将那盒子盖起来,递回到良言手中,对裴宁说道:“姐,我之前立下誓言,要在庄子上闭门三年,为老祖宗祈福,所以平时可能没法经常回来看你,你要保重啊。” 其实他倒也不担心什么,李氏再怎么狠毒,对裴宁也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再加上有裴太君疼爱,又贵为定国嫡长女,自己这位长姐的日子一直很安逸。 裴宁应下,想起一事,面上露出几分迟疑。 “怎么了?”裴越问道。 裴宁只觉十分尴尬,心里有些埋怨那位闺中密友,可是一想到她那位行事深不可测的父亲,又觉得可能真的有什么正经事,便斟酌着说道:“三弟,有人托我转交给你一封信。” “啊?什么信?”裴越不解地问道。 这可真是稀奇事了,还有人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庶子写信? 更关键的是,这信是托裴宁转交,也就说明对方极有可能是个女孩子。 裴宁缓缓道:“我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昨日傍晚墨儿妹妹让丫鬟送来的,让我转交给你。” 墨儿? 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见他一脸迷茫,裴宁便说道:“她父亲便是沈默云沈伯伯。” 裴越这才恍然大悟,老太太寿宴那日的中年男人,给他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如果说性情豪爽的谷梁是一团火,那沈默云就是千年寒冰,纵然面上春风和煦,可裴越在拥有绝对的实力之前,并不想跟这种身份的人发生关联。 大梁万千密谍的首领,那能是一般人吗? 他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沈姑娘为何要给我写信?” 裴宁难得见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副神态,打趣道:“三弟,你可知道京都里有多少权贵子弟想见她一面,又有多少人想花重金求她的一幅字?” “不会吧?她父亲可是……”裴越有些不可置信,那些权贵子弟怕沈默云怕得要死,裴城就是例子,这种情况下还敢去撩拨他的宝贝女儿? 裴宁笑道:“就是因为墨儿妹妹极优秀,相貌又好,所以才那般引人注意呀。” 裴越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头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反驳道:“姐这话说的不对。” 裴宁怔怔地说道:“哪里说的不对?” 裴越一脸正色道:“满京都里不可能有比姐更优秀更好看的姑娘,绝对没有!” “噗嗤”一声,良言没忍住笑出来,脸颊都红了。 裴越瞪了她一眼,小丫鬟丝毫不惧,跟他对视着。 裴宁拿他无法,原本想要拍他一下的手终究还是放下了,微笑道:“在外面可不能这样调皮呢,不然人家会说你不尊重,将来可娶不到媳妇。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 裴越答应下来,起身说道:“姐,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 “姐,我走了。” “去吧,若得闲儿,记得回来看看。” “我会的。” 裴越朝外面走去,裴宁站在门口,目光如山涧静水,望着他的背影。 忽然,裴越折返来到她身前,张开双手轻轻拥抱了一下比他要高出一些的少女。 待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竹林之后,裴宁依旧静静地站着,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蕴出,顺着光滑白皙的脸颊滚滚滑落。 026【君子不争】 大梁开平三年,三月二十四,阴雨霏霏,从早至晚。 定国公府,定安堂。 巳时初刻,裴越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旧衣来到此处,身后跟着小心翼翼不敢乱看的桃花。 裴太君坐在高台上,老人家看起来精神头有些不太好,也不知是昨晚没有睡好,还是有什么心事。裴越也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他不认为老太太是因为伤心自己的离开,如果真的那么喜欢自己,之前那么多年为何不管不问?当然,他是懂得感恩的人,也没忘记老太太这几日对自己的帮助,所以毕恭毕敬地跪下磕头行礼,说道:“老祖宗,孙儿来向您辞行了。” 裴太君颔首道:“起来吧。” 她看了一眼跪在裴越身后的桃花,老迈的面庞上挤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从今往后,你就是当家做主的人了,虽然年纪还小,但有这份历练也不是坏事。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你就来找我,纵然分了家,可终究还是一家人。” “谢老祖宗,孙儿明白。” “我已经让人去庄子上把主宅打扫好了,原本想送你一些趁手的下人,想来你也看不上。” “老祖宗,孙儿怎会如此不知礼?只是打算着,这几年去庄子上将身体养起来,还要为老祖宗祈福,所以平时也不会出门,养许多下人倒是没什么必要。而且有桃花在,她会照顾好孙儿的。” 裴太君淡淡一笑,也不反驳,目光移到桃花身上,说道:“她是我派在你身边的,本来就是极好的,也罢,就让你们两个小人儿一起凑合吧。” 桃花连忙说道:“老太太请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少爷,他要是不好好吃饭,奴婢就来跟老太太告状。” 她一脸正经的模样倒是逗乐了众人。 裴越没有笑,他心中忽地有些疑惑,原本以为桃花和那柳嬷嬷一样,都是李氏派在自己身边的,可如今看来,桃花竟然是老太太派来的? 仿佛有一丝蛛丝马迹出现在他面前,然而看不清抓不住,这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 裴太君似乎没有注意到裴越的表情变化,只对旁边人说道:“你是他老子,如今越哥儿就要出府另过,可有甚么话要嘱咐的?” 定安堂内除了裴太君之外,还有不少人,裴戎、李氏和裴城裴云裴宁皆在,连九岁的裴珏也安静地坐在一旁,只是还梳着总角的小丫头看起来春乏犯困,眼神有些迷蒙。对于堂下站着的三哥,小丫头着实没什么印象,此刻自然也就不会像裴宁那般,心里满是离愁别绪。 裴戎望着裴越挺直如枪的站姿,面色有些复杂,这个他以前从未正眼看过的儿子,陡然间让他感觉很陌生,看起来似乎出息了不少,可也让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被狠狠刺痛。然而裴太君的双眼紧紧盯着他,让他无法发泄心中的火气,那些不满如同枝蔓一般在脑海中纠缠,最终也只能化作冰冷的语气:“往常你不争气,若不是太太拦着,少不得窝心脚给你的肠子踹出来。如今老太太仁德,让你出府另过,你需小心谨慎着,别在外面胡作非为,污了定国公府的名声,记下了没有?!” 桃花脸色有些发白。 裴越见裴太君略显担忧地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老爷的话,孩儿记下了。” 虽然言辞恭敬,然而脑袋不肯低下半分。 裴戎见之愈发厌恶,只是看到李氏悄悄递来的眼神,想起昨夜密谈时定下的策略,知道此时不可惊动裴太君,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契书,皱眉说道:“这是太太赠你的西城一家门面铺子,从太太嫁妆里拿出来的,可见她对你这个庶子何其优待,你需知道尽孝!” 他将契书递过去,裴越却没有接。 堂内的气氛仿佛瞬间凝滞,令人如坐针毡。 裴太君轻叹道:“越哥儿……” 裴越仿佛没有看见裴戎悬着的手,也没看见这位定远伯逐渐涨红的面色和眼中勃然的怒意,对老太太躬身一礼,态度诚恳地说道:“老祖宗,孙儿又非蠢人,怎会不明白老爷和太太的好意?只是在您寿辰那天,孙儿已经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过,除了老祖宗赐下的庄子田地之外,国公府的财物分文不取。身为定国子孙,焉能言而无信?孙儿自己的脸面不算甚么,只是不愿世人小觑裴家的门风。” 他又转身对裴戎说道:“老爷,非孩儿无知狂妄,将来孩儿一定能挣下一份泼天财富,到那时定然好好孝敬老爷太太,以报今日之恩德。” 裴戎气得不轻,他就算再浑浑噩噩,也能听出来裴越话里暗藏的意思。 “好,好,好,我等着你的孝敬!”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若非裴太君在这,恐怕他早就一脚踹了过去。 且不提温玉和裴宁听出这话语中的刀剑之意,齐齐变色然后满面担忧,高台上坐着的裴太君亦大感头疼,趁着那些决绝直白的话还没从两人口中说出,便摆手道:“戎儿,你和你媳妇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越哥儿既然早就在人前承诺了,就不要逼着他了。” 裴戎差点气晕过去,合着老子送他门面铺子,还是刁难这小畜生? 这堂内他是待不下去了,借口昨夜宿醉未醒,头痛欲裂便告辞离去,再也没看裴越一眼。 裴越貌似恭敬地朝他躬身行礼,直到裴戎离开定安堂后才直起身来。 面色如常,看不出分毫变化。 这一招多半又是李氏的谋算,他好不容易才能脱离这座牢笼,又怎会接受这妇人的东西?且不说那门面铺子都是她的心腹,就算转到自己名下,仓促间也没合适的人接手,到时候闹出什么幺蛾子,还不是自己背锅? 他总不至于这么蠢。 此外,裴越心里还有些唏嘘,皆因裴戎的表现实在让人无语。 这堂堂定国公府何其显赫,想那裴元和裴贞堪称一代风流人物,无数大梁军人敬之畏之,可这后代也着实差劲,被自己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几句话就激得方寸大乱,这样的人凭什么执掌定国权柄?凭什么扛起大梁军中的旗帜? 真是徒惹人笑。 不过裴戎走后,李氏不发一言,堂内的气氛倒是轻松许多,小辈们纷纷上前与裴越告别,同时不忘送出自己的礼物。 裴城拍着裴越的肩膀,非常大方地送了他一匹名贵马驹,同时眼神中流露几分羡慕,方才裴越在他老子面前的表现,让这位大少爷又是欣赏又是佩服,若是他自己处在裴越的位置上,还真不敢拒绝,最关键的是他匆忙间想不出裴越那样合理的说辞。 裴云送了裴越一套书,据说是什么前魏文宗的经学集注,裴珏这个小丫头则送给很陌生的三哥一块玉镇纸。 裴宁送给他一个香囊,只看细密的针脚便知费了许多功夫。 裴越一一道谢,全部收下,满脸笑容,这时候不再提起对裴戎说的那番言辞。 与众人交谈过后,裴越带着桃花面对裴太君,认真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便面色沉静地告辞离去。 待其他人也走后,裴太君面无表情地斜靠在软榻上,一双老眼望着头顶,沉默许久后问道:“席先生去了吗?” 温玉答道:“回老太太,席先生一早便去了给三少爷准备的马车那里。” 老太太轻声叹道:“就这样吧,老婆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听出她话里复杂的情绪,温玉关切地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裴太君摇头不语,她定定地望着虚空,往事如潮水般涌来,眼前的景象仿佛在不断变化,化作当年的金戈铁马,风云激荡! 027【京都有雨】 “定国公府裴三公子台鉴:久慕鸿才,今冒昧致书,以求教诲。”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世人皆知之理。阁下纯孝之心,历磨难而不改,经坎坷以矢志,余拜服之至。然则,余亦听闻,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谓人之大行也,故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贞乎?” 绵绵细雨中,三辆马车与一匹名贵马驹在一队家丁的护送下驶离定国公府。 中间的马车车厢里,桃花紧紧抱着之前温玉送来的木匣子,仿佛生怕有坏人突来杀出来抢走一般,一脸的紧张戒备。 若是往常时候,裴越肯定会调侃她几句,但是眼下他捏着那张信纸,眉头都皱得快挤到一起去了。 这便是之前裴宁转交给他的、沈家姑娘写来的信。 当晚他拆开瞅了一眼,只看见开头就毫无兴趣,直到方才他听家仆说,去城东那庄子需要两个时辰,这才想起这封信,于是强打精神看了下去。 纸墨皆凡品,饶是裴越这样的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 细看这张信笺上的字,书风飘逸空灵,风华自足,笔锋园劲秀逸,平淡古朴。 裴越对书法并不擅长,自认是将将入门的阶段,却也能看出这位沈家姑娘写得一手好字,难怪裴宁说京都中有人重金求她的字,虽说这里面不乏想从侧面讨好沈默云的人,但也说明这姑娘确实有些真本事。他忽然想起,裴宁称其为妹妹,裴云称其为姐姐,那她大概也就十四岁左右。 自己前世十四岁的时候还在上树掏鸟呢,别人家的孩子就已然浸**法一道且颇有成就,这个对比也太强烈了。 只不过你有成就是一回事,莫名其妙跑来教训我算什么? 裴越好歹是能看懂这封信的。 抛开那些客套话不提,沈家姑娘在这封信中主要就讲了一件事,对于裴越的遭遇她深表同情,但对他言必称凌虐一事只和家奴有关表示不赞同。若说家奴放肆,这或许偶然有之,可一个下人敢长期这样做,背后肯定有主人的默许甚至是指使。然后这位姑娘就问裴越,如果你真的是纯孝之人,为何不敢指正长辈的错误并规劝之,反而玩起了和光同尘,只将罪责推到家仆身上? 这样做真的是孝顺吗? 将来你为官作宰,不敢指出上官甚至是君上的错处,这样就是忠心吗? 对此,裴越真的很想揪着她的衣领问一句,吹皱一池春水,关你屁事? 话说当时从裴宁手中接过这封信的时候,裴越心里未尝没有一些绮念。 前世少年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能收到情书的同学,对于课堂上男女生互传小纸条这种行为也无比向往。虽然他知道沈家姑娘给自己写情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聊聊日常,谈谈生活,再不行交流一下艺术心得也没问题,做个大梁时代的笔友亦是美事。 结果没有温言软语,只有隐藏在委婉语气下的质问和劝诫。 这就是大梁的文艺少女吗? 裴越很想敲她的脑袋。 这位少女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处境,通篇只在乎道德、君子、忠孝这些字眼,所以即便裴宁说她长得美若天仙,品格优秀,裴越心中却是一点兴趣也无,更不想与其发生什么关联。 他倒想当面问问沈默云,阁下贵为皇帝最器重和信赖的能臣,就可以随便将朝中勋贵府邸的情报丢给女儿看?如此明目张胆的公器私用合适吗? 总之,这封原本可以发生一些美丽故事的信,让裴越的心情变得很糟糕。 自然也对那位最后落款为“沈淡墨手书”的姑娘观感极差。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桃花不知何时缩到车厢角落,怀中依旧抱着那个木匣子,她看着咬牙切齿面露狰狞的裴越,心中有些怕怕。 裴越深呼吸两次,吐出胸中那口浊气,而后抬手抹了一把脸,泛起笑容问道:“桃花,我是个坏人吗?” 桃花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伸手按在裴越的额头上,疑惑道:“少爷没着凉呀,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裴越好奇道:“这是胡话?” 桃花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当然是胡话,如果少爷是坏人,那世间就没有好人了。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吃不饱饭的时候,是你将碗里仅有的一片肉给我吃。柳嬷嬷要打我的时候,是你抱着我替我挨打。府里其他丫鬟嘲笑我的时候,也是你晚上给我说故事哄我睡觉呀。哪怕是被柳嬷嬷打得狠了,少爷也会朝我笑咧!还有好多好多,如果这样的少爷是坏人,那我宁愿少爷更坏一些,比那些人更坏,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呢……” 裴越怔住了,望着桃花亮晶晶的眸子,心中那些杂念与躁郁竟然瞬间消失,只剩下宁静与从容。 他笑着揉揉桃花有些发黄的头发,许诺道:“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人欺负我们。” “嗯!”桃花用力地点头。 第一辆马车里,一位中年男人正在闭目养神,当他听见后面车厢中少年主仆的这段对话后,嘴角勾起一个善意的弧度。 此人便是裴太君特意请来的席先生。 其人少有大志,又遭逢家中巨变,以至于空有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地。后来被裴贞请到身边,襄赞文武军事,千里奔袭谋夺吴国虎城的大略便是出自此人之手。裴贞过世后,军事院的大佬想请他继续做事,但席先生仿佛熄了一切志向,从此归隐草莽之间。这次若非裴太君亲自相请,他也不会出现在这辆马车上。 离府的时候他与裴越见过一面,仅是打了个招呼而已,不过有趣的是,他从裴越的眼神中发现一丝防备,再想到裴太君反复叮嘱的话,他对这少年有了一些兴趣。 不过,也只如此而已。 裴越并未去猜测这位席先生的心思,在安抚好桃花之后,趁着雨势渐弱,他掀开车帘打量着大梁京都。 此城始建于数百年前,曾是前魏的都城,后来大梁定都于此,这也是无论朝野上下皆将本朝视为天下正统的原因。 这座城数百年未遭战火破坏,屡次修缮扩建,是天下有名的雄城。 雨幕中的京都,天色空濛,楼宇林立,街上人烟寥寥,宛若一头暂时沉睡的庞然巨兽。 待到马车离开都城,往东行去,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远观山水延绵,一川烟雨飘零,官道上偶尔有骑士纵马飞驰,带起泥水飞溅。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桃花已然昏昏欲睡时,裴越看见前方出现一片民居,周遭是大片规整的良田,稻子整齐地生长着,生机勃勃的气息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就是属于他的地盘。 028【绿柳庄】 此地名为绿柳庄,计有一百零七户,五百三十四人丁,周边共有三千亩良田。 官道原本无法直达庄上,是上代定国公裴贞花钱修了一条直道,将庄子和官道连接起来。马车队伍来到直道上时,远远就能瞧见庄子外面人影憧憧,原来是得到消息的家仆们自发出来迎接这里新的主人。 绿柳庄和周边的良田是裴太君四十多年前嫁入国公府时的嫁妆,此后一直由裴家的家生奴仆负责耕种。所谓家生奴仆,即祖辈和主家签下了死契,从此世世代代为奴,除非主家开恩释放,否则子子孙孙都是奴仆。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凄惨,但在如今这个世代,家生子因为依赖性更强、忠诚度更高,在主家的地位要比那些买来的仆人更高,待遇也要好一些。 譬如绿柳庄上的这些人,除了每年给国公府交一定的钱粮之外,不用伺候人,也不担心会被裴戎那个独夫杖毙,日子还算安稳。只不过,也就图一个安稳二字罢了,除了种田之外,他们不能从军经商考科举,只能按照裴家的安排一辈子在土地里面刨食。 听闻老太太将这座庄子和自己这些人都交到府上的三少爷手里,这些人不知京都里的风云变幻,难免有些忐忑不安,便在今日裴越抵达的时候,鼓动着庄头来庄外迎接,想当面看看这位三少爷是怎样的性情。 马车来到庄外,路旁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乃是当年裴贞迎娶裴太君时亲手所种,此庄因此得名。 裴越从马车里下来,刚刚站在地上,便见身前一大群人跪下磕头喊道:“小的给老爷请安!” 虽然心知这些家仆不敢给自己来个下马威,裴越依然被这声“老爷”震得心神恍惚,还以为裴戎也跟了过来,下意识转头望去,只看见同样一脸茫然的桃花。 好在裴越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裴太君命人来庄上通报消息,从此以后他这位三少爷算是自成一房,眼前这些人都是他的仆人,与裴城裴云不同,那二位身边的丫鬟小厮还是李氏的人,只不过是派在他们身边伺候而已。 如果裴越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在主宅门楼上挂上“裴家”的匾额,以区分定国公府里住的大房。当然,以大梁的规矩来说,如今尚是白身的裴越没有资格挂上“裴府”和“裴宅”这样的匾额,若是挂上了那叫逾制,真有人想收拾他这就是罪状。假如裴越以后真的闯出一份事业,后代子孙昌盛兴旺的话,他这一支就可以称为“绿柳裴氏”,繁衍数百年就是一家世族。 眼下自然不必想那么遥远的事,裴越对众人微笑道:“诸位请起,以后叫我越哥儿便可。” 这些人一直在庄子上生活,论心思玲珑自然比不得国公府里的仆人,本来喊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为老爷就觉得有些别扭,此时便不再坚持,满脸堆笑道:“谨遵少爷吩咐。” 裴越放眼望去,面前这三四十个男人都是普通的庄稼汉子,满面风霜,眼神木讷,让他们种地肯定没问题,指望他们做别的就有些异想天开了。 人群中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油光满面的男人,来到裴越身前态度卑微地笑道:“少爷,小的名叫程光,是老爷派到这里的庄头。” 裴越颔首道:“原来是程管事。” “不敢,不敢”,程光愈发低眉垂首,恭敬说道:“主宅已经收拾好了,少爷请跟我来。” “有劳了。” 人群让开道理,程光当先引路,裴越和桃花跟在后面。 席先生此时也下了车,不紧不慢地缀后而行,目光偶尔停留在裴越的后背上,平静淡然。 说起来裴越的确有些寒酸,除了这一老一少之外,身边再无随从,那些负责护送的家丁和车夫待会都要回定国公府,此外便是最后一辆马车上装着的,裴家兄弟姊妹送的礼物以及桃花从那小院中带来的瓶瓶罐罐。真正值钱的是裴城送的那匹马驹,此时也一起跟着来到主宅外面。 绿柳庄的格局显然不存在什么规划,庄户们的房子很随意地建在平地上,以至于道路狭窄,地上泥泞不堪,随处可见家畜粪便,庄内的味道比起外面要差不少。 程光偶然回头望去,只见裴越面色如常,不禁心中冷笑,听说这位三少爷在国公府里的日子很艰难,住的地方跟猪圈差不多,难怪能极快适应这里的气味。 他以前是定国公府的三等管事,莫说裴永年这位总管家,便是李荣秦丰这些二等管事也瞧不起他,只不过他走通了裴戎身边亲信的门路,谋到一个庄头的职务。从此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庄上,作威作福,苛待庄户,日子无比潇洒。 没成想,裴太君一声吩咐,这庄子居然变成裴越的,而且这位庶子也要在庄上生活,这等于给自己脑袋上套了一层束缚,程光如何能高兴起来? 好在他也有些消息门路,知道裴戎与李氏对这庶子极其厌恶,便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先将这半大小子哄好,往后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还可以给他编排一些罪名,递到老爷太太那里去,又是大功一件呢! “程管事?” 裴越心中好气又好笑,这位沉浸在幻想中的庄头也太放肆了些,真把我当小孩子吗? 程光惊醒过来,尴尬地挠挠头,指着面前的宅子说道:“少爷,这里就是庄上的主宅,原本就是预备下给贵人们来此踏青暂住的,所以一直都有好生看着,前两天也从里到外收拾清扫一遍,绝对没有问题。” 裴越点点头,这座宅子从外表上看很气派,难怪一旁的桃花已经两眼放光。 宅前是一片比较空阔的平地,他看着一路跟过来的庄户们,最后目光停留在程光身上,微笑道:“辛苦诸位了。” 程光笑道:“少爷太客气了,这是我们的分内事。” 裴越温和道:“虽如此,我却不能拿大,否则让老祖宗知道了,要责罚我不懂礼数呢。程管事,有件事还要麻烦一下你。” 程光连忙躬身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嘴角含笑,指着不远处马车旁边那匹名贵马驹说道:“那是大哥送我的礼物,但我不懂养马,也不知要如何安置,还得麻烦程管事帮忙。家中若有马厩兽栏,就请程管事带过去再给一些清水草料,若没有,就寻一个偏僻有遮挡的地方拴着吧。” 众目睽睽之下,程光望着裴越一脸纯真的笑容,竟生不出拒绝的勇气,只得老脸臊红地去牵马。 裴越又对众人说道:“诸位请回吧,有甚事改日再说。” 待那些看热闹的庄户们散去后,裴越仰头望着这座宅子光秃秃的门楼,轻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桃花在他身后开心地喊着:“少爷,这是我们的家呢!” 席先生一语不发,随后进入,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029【杯茶】 主宅是一座非常标准的三进院落。 大门开在宅子的东南方向,门东边一间小房子便是门房,门西边那一排房子则是倒座房,此处一般设为客房,或者作为普通家仆的住处。 裴越等人进门后,迎面便瞧见一座浮雕日出图样的照壁。往左穿过屏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平整的空地,北面有左右抄手游廊和居中的垂花门,这里便是前院。 过垂花门后,中庭面积很大,栽种着几棵梧桐树。 中庭左右各有一排厢房。 穿过中庭,便来到这座宅子的正堂,计有五间,两侧各有耳房,主家接待客人便在此处。裴越和桃花对建筑规制并不了解,所以一路上也只看个热闹。席先生却不一样,他发现这座宅子的规格比惯例要高一些,譬如一般三进院落只有三间正房,这里却要多出两间。 从垂花门到正堂这片区域是宅子的内院。 正堂再往后就是后院,为家主的私室和家眷的卧房,外人是无法进入的,便是家仆也只允许丫鬟进入。 此外杂物房、厨房之类的屋子不再细述。 各房内的陈设家俬尽皆全新,省去了裴越许多时间和银子,想来也是裴太君提前安排妥当的。 转了一圈后,三人来到正堂,裴越对席先生道:“先生请坐。” 席先生微微一笑,说道:“越哥儿不必客气,老太太此番只是让老夫来看家护院,而不是找个刻薄阴狠的老厌物管着你。” 他说话风趣,神态平和,并无分毫惹人反感的自大气息。 桃花许是被柳嬷嬷折磨出心理阴影,见裴太君又派来一个中年男人,这一路上都有些紧张,害怕前门拒狼后门进虎。此刻听席先生如此说,才知道这位不是那种人,连忙从桌上备好的茶壶里倒出两杯茶,先端到席先生身前。 望着这个脸上堆满讨好笑容的小丫鬟,席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冲她比出一个大拇指方才接过茶杯。 裴越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动,虽说他知道这位席先生肯定有真本事,但从出府以后未尝没有些许冷淡之意。究其原因,本事越大的人往往脾气也大,自己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如果把握不好分寸,难免会让这位席先生生出轻视之心。 无论如何,他不想出府之后还找一个祖宗供着。 此时他终于稍微放松了些,问道:“席先生,你在何处下榻?后院如何?” 席先生笑着摇摇头,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直白地说道:“越哥儿,不必担心老夫会在这里碍手碍脚。老太太让老夫来这里住三年,三年之内必能保你安稳无忧。除了你的安全之外,老夫不会插手别的事情。至于住处,左边厢房里随便找个房间便可。”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便无法再试探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小子谢过先生恩义。” 席先生抬手阻住,淡然道:“无事发生,何必言谢?反倒是老夫要在这里耗费钱粮,越哥儿可不要生气。” 裴越闻言失笑,正要问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只见那庄头程光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汗珠,谄笑道:“少爷,府中并无兽栏马厩,小的将您那匹马驹安置在府外右边一间空置的屋子里,里面都收拾妥当了。” “有劳了,程管事还有事?”裴越面色柔和道。 程光上前一步说道:“少爷,您如今可是绿柳庄的主人,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如何使得?小的在庄上挑了一些人,都是老实本分手脚勤快的,计有四名贴身丫鬟,六名洒扫丫鬟,八名粗使婆子,两名厨娘,四名贴身小厮,四名年长长随。他们听说可以来少爷这边做事,没有一个不高兴,且又都是咱们国公府的家生子,连身契都不需要签……” 裴越不置可否,指着右首边最末那张椅子说道:“你有心了,先坐吧。” 程光大喜过望,但也不敢放肆,只半边屁股贴着坐下。 裴越淡淡道:“此时稍后再说,我想先请教一下程管事,庄子上的具体情况。” 程光心中一凛,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敢,不知少爷想知道些甚么?” 裴越问道:“近几年庄子上收成如何?一年要给都中上缴多少钱粮?” 席先生静静旁观,心中有些惊讶,这少年问的问题很重要啊。 程光略显犹豫,斟酌着说道:“回少爷,这往都中上缴的钱粮却没有定数,也是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仁厚,对咱们这些家生子宽厚,所以大抵是根据每年的收成来定的。如这两年,地里收成不好,所以上缴的不多,以去年为例,年终关账的时候庄子上缴给都中一应物事折银六百二十两。” 裴越目光一凝,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么少?” 程光眸中闪过一缕轻蔑,故作艰难地说道:“少爷,咱家收的租子是按一成五份例,原比别家少些,只因这庄上都是家生子,所以家主怜惜,至于那些不讲究的门第,二三成是常事,五成的都有!小的敢保证,这些庄户们无人敢偷奸耍滑,个个都很老实。” 裴越颔首应是,面色平静地问道:“那请问程管事,正经年份庄上的一亩田地每年产粮多少?” 程光答道:“咱家都是上好的水田,只要老天不闹灾,一年下来每亩地能产粮三石有余。” 裴越又问道:“那如今按市价算的话,一石粮食能卖多少钱?” 程光渐渐察觉到不对劲,吞吞吐吐地说道:“一两银子。” 裴越呵呵一笑,目光如电直视着程光,语调渐冷:“程管事,我虽然年幼,却也识数。这庄上有三千亩良田,一年产粮至少九千石,折银九千两,就算按你说的一成五的份例,每年至少也要上缴都中一千三百五十两,你却告诉我,只上缴了六百二十两!” 程光连忙争辩道:“少爷,这几年天时不好……” 裴越怒道:“还敢狡辩?真当我是无知小儿任由你蒙骗?都中十多年来风调雨顺,朝堂上的大官儿都这般说,难道你这仅仅二十里之遥的绿柳庄就变天了不成?听说你来这里当了五年庄头,至少也贪了三千两银子,我将此事告到老太太跟前,你想怎么死?” 程光瞬间从椅子上滑落在地。 裴越上前两步,一脚踹在他的肩头,喝道:“答话!” 程光被吓得六神无主,他要是知道面前这少年这几日怼的都是些什么人,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心存侥幸。 说不得早就找个借口跑了。 裴越见他这副怂样,便转身坐回原处,对桃花说道:“给他倒杯茶。” 桃花有些疑惑,不过仍旧照做,只是程光已然站不起来,桃花只好将茶放在他手里。 看着微微发抖的程光,裴越面色冷淡地说道:“给你两个选择。” 程光登时精神一振,满脸希冀地看着裴越。 “第一,我将此事告知老太太,让她老人家派账房来查账,以免你说我冤枉你。查账之后,你若没有贪银子,那就继续做你的庄头,若是被查到罪状,那就依家规惩治,是死是活,到时你我皆做不得主。” “小的选第二条,求少爷给条活路,是小的眼睛瞎了,没看出来少爷法眼如电,求少爷饶命啊!” “闭嘴!第二,你将这些年贪的银子吐出来,连带每笔银子的来历一起写清楚,明日早上送到这里,然后带着你的家人回京都去。至于回去后怎么跟老爷解释,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只要往后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此事就此作罢,明白了吗?” 程光虽然万分不舍,但他哪里敢和裴越硬顶着来,毕竟如今名义上这少年才是家主,就算直接让人把他拖下去打死都没事,更何况他始终将老太太挂在嘴边。 犹豫片刻,他只得认命地低头道:“小的明白,谢少爷恩典。” 裴越冷笑道:“当然,你也可以连夜就带着家人和银子跑路,能跑得掉算你命好。” 程光连忙摇头道:“小的不敢。” 他还没疯,交出银子虽然肉痛,可要是成了逃奴,以裴家在大梁军中的地位,随便跟某个将军打声招呼,他一家人能捞个全尸就算幸运。 裴越面色平静了些,只盯着他说道:“给你倒了茶,为何不喝?瞧不起我?” “小的谢少爷赐茶!” 程光连忙捧起茶杯一饮而尽。 然而这可是他自己命人掐着时间准备的热茶,烫得他当场吐了出来,嘴里剧痛难忍。 裴越摆摆手道:“罢了,你下去吧。” 程光强撑着站起来,捂着嘴含混说道:“是,少爷。” 门外中庭里站着一群紧张期待的仆役,然而没等到好消息传来,却看见令他们非常畏惧的庄头魂不守舍地走出来,捂着嘴迈着小碎步,一脸惊惧的模样,仿佛正堂里有鬼一样。 不多时,裴越从堂内走出来,目光扫过这群人,微笑道:“有劳各位来一趟,不过今日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登时一脸茫然,有些不老实地便低声议论起来。 裴越看向队伍后面,有两个明显比较沉默的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便笑着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两人中年纪大些的回道:“少爷,小的叫王勇,旁边这是我弟弟,他叫王明。” 裴越点点头,问道:“有件事麻烦你们一下。” 王勇是个老实人,有些局促地拱手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微笑道:“回去后,你们挨个去通知庄子里每户人家,就说我明天上午巳时初刻,在前面空地上有话对大家说,每户人家最少要来一人,且必须成年。这件事能做到吗?” 王勇连忙点头道:“小的一定办到。” 裴越便对众人说道:“大家请回吧,关于你们的具体安排,明日我会一起说清楚。” 众人虽然不解,但也没人敢追着裴越问个清楚,只得转身离去。 待他们走后,裴越回到正堂,叹了一声说道:“桃花,你先去做午饭吧,我得去处理一点事情。” 无论是他几句话将程光掀翻,还是胸有成竹地让那些人离开,席先生一直都是沉默着,只不过他眼中亦有好奇,且并未遮掩,显然面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成熟得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裴越却没心思管这些,他现在对庄子上的事情都不是很在意,因为这些事不难解决,他有些头疼的是怎么给那位大梁文艺少女回信。 不回信? 他怀疑那位名叫沈淡墨的姑娘会不会带着一大帮太史台阁的乌鸦来绿柳庄,找他谈谈什么叫做真正的忠孝。 030【齐家】 翌日清晨,桃花早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时咿咿呀呀地哼着曲儿,而后步伐轻快地来到厨房,熟练地烧水做饭。和之前在国公府的小院相比,这里的厨房更大更整洁,食材调料丰富齐备,梁上挂着的那排腊肉更是让小丫鬟打心底里觉得满足。 等裴越起床洗漱之后,丰盛的早饭已经摆在了桌上。 席先生对口腹之欲并不在意,山珍海味能吃得,粗茶淡饭亦不嫌弃。不过在吃了一口之后,看着紧张兮兮望着自己的桃花,中年男人温和一笑,点头赞道:“手艺不错。” 桃花登时很开心,笑得真如一朵花。 裴越望着桌上荤素搭配的四菜一汤,以及那满满一盆很精致的小馒头,失笑道:“大早上你这是喂猪呢?” 桃花笑眯眯地说道:“少爷说过,要在庄子上养好身体,那么每顿都要吃得饱饱的,如果没有将你养胖,那就是我的错了!” 小丫鬟一脸期盼地看着他,裴越自然不会大煞风景地讲什么循序渐进、合理饮食之类的话,抓起小馒头一口一个,显得胃口很好。 桃花愈发开心,也坐在旁边开始吃饭。 两人之间历来没太多规矩可讲,在这里也无人在意。 席先生略微用点之后便放下筷子,笑吟吟地看着一对小人儿比赛吃饭。 吃完饭后,裴越才喝了一杯热茶,程光便一脸面如死灰地进来。 “请少爷安。” 此刻再见面,这位三等管事终于褪去了语气中的油滑,听起来有点将死之人的颓败意味。 裴越今天没有请他入座,也没让他喝茶,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程光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又有一本册子,低着头说道:“少爷,这里是三千七百两,这本册子上是这些银子的来历。” 裴越接过银票和册子,又从中取出七百两,递到程光手中,说道:“既然昨日你认了三千两,那我只收三千两。回都中之后,你可以去找老太太身边的温玉姑娘,就说我说的,不敢劳动你,将你打发了回去,劳烦她日后在都中再给你找个活计。” 程光猛然抬头,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眼底却涌起无尽的欣喜。 见他眼泪都快冒出来了,裴越嫌弃地挥挥手,说道:“带上你家人回都中吧。” 程光连忙跪下磕头,感激地说道:“小的谢少爷恩典,日后少爷但有差遣,小的绝对万死不辞。” 对于这种人的许诺,裴越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不过当程光容光焕发地离去后,却见桃花小脸紧绷地站在他跟前,仿佛要他给一个解释。 裴越笑道:“这是怎么了?” 桃花重重地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少爷,你不能这样败家啊,那可是七百两!” 裴越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又将那三千两银票塞进她的手里,笑道:“财迷!这么多还不够?” 桃花欲言又止,只是那渐渐控制不住的笑容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 旁边的席先生笑道:“丫头,你家少爷这等手段心机,将来还怕没钱吗?” 桃花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席先生并未解释,只看着裴越问道:“老夫有些不明白,你为何敢在昨日就对这位庄头下手?” 裴越脸上并无自得之色,沉吟道:“先生应该知道,这些管事没有不贪的,更何况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以他为尊,焉有不捞些油水的道理?这些事老太太应该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她老人家历来讲究的是家中和气,不像我这种穷酸小子刻薄阴狠。这位程管事只看其言行,便知是那种心术不正的油滑之人,我当然不会将他留在这里。至于为何敢下手,原因也简单,昨日我让他去牵马,他若是那种性情狠辣之辈,定然不会照做,顶多就是让庄户代之。既然他不敢拒绝我,那我为何还要浪费时间跟他虚与委蛇?” 席先生拊掌笑道:“不想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位定国佳孙,良节公泉下有知,许能慰藉一二。” 裴越有些不敢确定地问道:“先生,良节公是指我爷爷吗?” 席先生轻叹一声,点头道:“良节是你爷爷的表字。老夫这辈子只服一个人,就是良节公。都说你家先祖有定国安邦之功,乃大梁军中第一功臣,这话没错,可若真论起一生坎坷又矢志不渝,更在极艰难危险的境地下匡扶社稷拯救万民,你爷爷亦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这还是裴越第一次听到当年故人评价裴贞,又是如此不假辞色的赞誉,令他心中有些好奇。 他所拥有的记忆中,关于裴贞最鲜明的片段就是他指挥大军将西面吴国军队遛成了傻子,然后出其不意地夺下吴国虎城。此战自然极其鼓舞人心,也对两国之间的攻守态势产生很大的影响,但这等功绩和席先生口中的称赞比起来,似乎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不过席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位中年男人依旧在感慨着,面前这少年手段的确不俗! 昨日裴越杀伐果决地将程光掀翻在地,他虽然有些惊讶,但仍旧谈不上多么震惊,无非是操弄人心的小手段,算不得惊才绝艳之举。 只是方才裴越还回七百两银票的举动,还有那番话,让他开始重视这少年。 还回银票,对于裴越来说没太大损失,却让程光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自然不会狗急跳墙,或者心怀怨恨地谋算报复。让温玉帮其递话,甚至还允许他在都中找个事情做,更是让此人全家有了一条体面的活路。双管齐下,不说程光从此对裴越感恩戴德,至少会让他对此间发生的事情缄口不言,更不会说半句裴越的坏话。 贪污的罪证还在这里,又有了银子和活路,程光哪里还会跟裴越作对? 而裴越损失了什么? 除了那本就不属于他的七百两之外,裴戎的人被赶出去,他从此可以真正控制这个庄子,还得了三千两不义之财,更无后顾之忧,事情办到这个程度,除了完美二字还能说些什么? 以小观大,这少年将来的前途可窥一二,绝非这座小小的庄子能困住的。 想到这儿,席先生渐渐对要待在这里的三年生出些期待。 桃花紧紧攥着三千两银票,对裴越说道:“少爷,时辰快到了,你要去前面吗?” 她还记得裴越昨日对中庭里那些人说的话。 裴越点头道:“你将这些银票放回去,然后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两块一两左右的碎银子,随我一起去前面。” 桃花连忙向后院小跑而去。 裴越在后面喊道:“慢点,小心摔着!” 不多时,桃花小脸微红地跑回来,挺胸收腹地跟在裴越身后,像一个尽职的小跟班。 裴越看着席先生笑道:“先生,一同去看看?” 席先生点头起身,他也很想看看这少年还有什么惊艳的手段。 宅前那片空地上,乌泱泱站了一堆人,虽然昨日裴越对那王勇说的是每户来一人就可以,但显然今天很多庄户是拖家带口齐上阵,齐聚在这里。 人群之中,此刻只听得议论纷纷。 “你们刚才看见了吗?程庄头带着家人离去了。” “听我家那口子说,昨儿少爷将程庄头打得狠了!” “不能吧,少爷瞅着没什么力气啊。” “你懂个屁!国公爷的子孙那还不会几手?” “唉,这少年性子那么烈吗?往后该怎么办呢?” “老苍头,你还想替那姓程的说话吗?这几年他祸害得我们少了?” “放屁!老子只是怕这少爷脾气古怪,不好伺候,比那程光更刻薄,到时候可怎么办?” “出来了出来了,都少说几句!” …… 裴越当先而行,席先生和桃花跟在后面,望着面前足有两三百人的庄户家仆,他静静地看着,这些人衣着朴素,皮肤紧皱,眼神中畏惧、担忧、疑惑以及还有一丝丝期待。 他左右看了看,然后站在大门旁的抱鼓石基座上,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今天喊你们来此,是因为这座庄子被老祖宗许给了我,你们的身契、庄子的地契和周边的田契,都在我手里。也就是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家,而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今天算是初次见面,所以我要说三件事,请你们认真听着,而且必须要记住!” 031【锋芒初露】 “诸位应知,从老祖宗做了这个决定之后,绿柳庄与都中至少在名义上没了关联,这对你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唯一的区别在于,往年你们要上缴到都中的钱粮,以后需要交到我这里。除此之外,一切如旧,你们该怎样便怎样,不必担心因为我年幼就会胡作非为,误了大家的农时,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 裴越站在高处,声音清朗,态度谦和。 庄户们脸色轻松不少,其中一位老者说道:“少爷恩德,小的们感激不尽,两成租子的份例原比别家要宽厚许多。” 裴越笑着摇头道:“不是两成。” 众人微微变色,难道这位新家主要加租子? 虽然这些年天时比较好,没有遭过什么灾,但是对于在土地里刨食的庄户们来说,日子仍然不轻松。以王勇家为例,家中一共五口人,分得田地二十五亩,一年得粮约七十五石,要上缴十五石,家中可余下六十石。对于一个五口之家来说这看似不少,可是哪怕他们想方设法地节省,自家一年也要吃掉二十多石粮食。再加上平时需要耗费的钱财,全家一年下来能有个十两银子的结余已然值得庆幸。 若是遇到荒年或是遭逢大病,这种家庭毫无抵抗风险的能力。 当然,与其他那些动辄收三五成租子的府邸相比,这些庄户还算幸运。 可若是裴越想要加租,哪怕只加半成,对这些庄户来说也是很难接受的。 当那位老者嘴唇颤抖,想要乞求开恩的时候,裴越微笑说道:“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庄上的租子只收一成五,且只要我还在这里,这条规矩永远都不会改变。” 站在侧后面的席先生眼神微变,他自然能听出裴越这句话的分量。 果不其然,那些庄户们先是一惊,随后满脸喜色,在那老者的领头下,竟是纷纷给裴越跪下磕头。 “诸位起来吧,以后能不跪还是不要跪,小子毕竟年幼,当不起的。”裴越温和道。 那老者感激涕零道:“少爷恩义无双,小的们无以为报,心中实在惭愧。” 看来这人就是庄户们中德高望重的长者,裴越微笑问道:“敢问老丈怎么称呼?” 老者躬身道:“老头儿名叫邓实。” 席先生忽然开口说道:“你叫邓实?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邓忠?” 邓实点头道:“这位先生,我儿确实叫邓忠。” 席先生见裴越疑惑地看过来,轻叹道:“你爷爷当年有个亲兵就叫邓忠,我与其相熟,对他家中的情况也有些了解。虎城一战,邓忠被良节公派往先登营中,英勇战死。” 邓实闻言老泪纵横,问道:“这位先生不知高姓大名?” 席先生看着老者,目光平和地说道:“我姓席。” 邓实恍然,随即神情大变,看向裴越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畏惧,对身后众人说道:“这位席先生当年是国公爷身边的大谋士,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 席先生淡淡道:“老人家保重身体,莫要激动。老夫如今不问世事,只因老太太相托,所以来这里陪越哥儿几年。”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多言,似乎不想喧宾夺主。 虽只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庄户们对裴越的态度愈发谦卑,原因很简单,连裴贞当年最看重的谋士都来辅佐这位三少爷,那意味着什么还需要再想吗? 总之,这少年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有人再质疑。 裴越心中好笑,这位席先生还真是个妙人。 两人目光交错而过,裴越继续对庄户们说道:“第二件事,我希望你们能懂规矩。这个规矩,并非指见面要磕头、说话要弯腰,而是你们既然成为我的家人,我对你们会有一些要求,具体内容也很简单,回头我会写出来在庄内张贴,不识字的可以找识字的念。现在大略说说,本庄之人,不可作奸犯科,不可欺上瞒下,不可懒惰度日,不可挑弄是非。总之一句话,不能做的事情不要做,做了就会有惩罚!” “对于犯了规矩的人,轻者杖责二十以儆效尤,重者收回田地任你自生自灭,若是有那些罪孽深重的,我会让京都府衙的官差来抓人,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抗得过王法!” 裴越语气转厉,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些庄户们日子虽然不富裕,但相比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其实要安稳许多,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头上顶着定国公府这块金字招牌,往常莫说京都府衙,就算御史台也顶多弹劾定国御下不严,却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一言以蔽之,这些家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法外之徒,如果他们犯了错,惩治他们的人只能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人。 见众人沉默,裴越喝道:“听清楚了吗?!” 庄户们醒过神来,连忙点头应是。 裴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既然做错了有罚,那么做好了自然要赏。王勇王明二人可在?” 庄户们纷纷望去,只见王勇有些忐忑不安的站出来,他弟弟王明倒是有些混不吝的样子,脸上并无惧色。 裴越微笑道:“昨天我让你们通知大家,事情办得不错,所以每人可得一两银子,上前来。” 无论胆大还是胆小,兄弟二人都有些震惊,想不明白只是在庄子里转了一圈,竟然就有银子拿? 裴越也不解释,从桃花手中拿来那两角碎银子,递给兄弟二人,又让他们回去,然后便发现这些庄户们比起方才,眼神里多了一些渴望。 他朗声说道:“帮我做事,自然就有回报,因为你们的本分事只是耕种,这一点我很明白。所以我在思量过后,还有一些好处与大家,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最后一件事。” 庄户们面露激动,纷纷往前靠来。 裴越抬手止住众人,笑道:“从今年开始,每年我都会给三到五个名额,只要是用心替我办事,而且事情办成的话,就有一个名额,拿到这个名额之后,我允许你家中选出一人,恢复清白身份,从此不必世代为奴。” “哗——” 所有人都震惊了,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狂喜,看向裴越的目光中充满着热切与崇敬。 如果可以的话,谁愿意世世代代给人当奴才?不光自己是,子子孙孙都是,死后有何面目见祖宗?可是他们没得选,而且也无力反抗,因为反抗就是死,还会连累家人。这些家仆谁不是愧对先祖?而且年纪越大感触越深。 可是如今裴越竟然开了一个口子,哪怕只是家中一支血脉分出去当个清白百姓,也好过现在这样全家沉沦。 有了清白身,就可以考科举、可以从军,哪怕只是当个商贾,也远远好过现在。 至少有了希望,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裴越站在高处,目光平静,然而下面的桃花却是一脸骄傲。 这可是我的少爷! 待众人稍稍平静一些后,裴越笑道:“现在我有一件事要请人办一下,办成之后,我会给他今年第一个脱离奴籍的名额,谁愿意?” 场面登时陷入恐怖的混乱之中,几乎所有人都高举着手,就连那些妇人也争先恐后地喊着要替少爷办事,仗着膀大腰圆将身边的男人们挤得东倒西歪。 裴越双手虚按,高声道:“事先说明,这件事很危险,可能会死。” 这话一出,倒是让不少人冷静下来,有人问道:“少爷,如果事情办成了,但是死了,那还有名额吗?” 裴越颔首道:“当然会有。” “我干!” “我我我!少爷,我力气大,不怕死!” “少爷,你让我干什么都成,皱下眉头我就不是人!” …… 一番争抢过后,裴越选择了站在邓实身边那个身材壮实的少年,名叫邓载,乃是邓忠的侄子。将其喊到跟前后,裴越从高处下来,打量着这个面色黢黑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少年,问道:“你不怕死?” 邓载木着脸,沉声道:“不怕。” 裴越便将一封信和桃花递来的那张一百两银票交到邓载手中,说道:“你明日去都中,找一个叫做太史台阁的地方,然后找一个叫沈默云的大官儿,将这封信交到他手中。然后再去西城的太平钱庄,将这一百两银票换成五两一个的银锭,记住了吗?” 邓载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裴越满意地点头,对他说道:“行了,你回去吧。” 见那些没有争到这个任务的庄户们很是失望,裴越便正色道:“希望大家记住我今天说的三件事,平时用心耕种,不要误了农时,年底关账的时候若是租子交不出来,我可不会客气。此外,做错了要罚,做好了有赏,我言出必行,绝不食言,否则天厌之!” “谨遵少爷吩咐!”所有人躬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道:“都家去忙吧,名额以后还会有,不必急于一时。” 庄户们面色极为尊敬地告辞离去,虽然裴越来这里只有一天一夜,可是所有人都发现有些东西不一样,如同一潭死水中泛起波澜,往日平静却苦闷的绿柳庄仿佛突然有了活力。面色木讷的庄户们也有了鲜亮的神色,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交流着。 裴越望着这一幕,轻轻呼出一口气。 转头便看见席先生一脸古怪地瞧着自己。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妖孽。 不过片刻过后席先生就收回了目光,转身后温言道:“过些日子,你若有兴趣,可以来找老夫学些东西。” 裴越冲桃花挑了挑眉头,嘴角泛起些许得意。 032【沈淡墨】 裴戎与李氏并非住在定鼎堂内,他们的住处是定鼎堂东边一套独立的院落。 子夜时分,外书房里依旧亮着烛光。 裴戎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拢在袖中,面色略显烦躁,不时看向门口。下人们早已被他驱离,此刻桌上摇曳不停的烛火显得有些渗人。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书房,警惕地扫视夜色下的院落,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一闪身飘了进去。来到裴戎跟前,黑影拱手行礼道:“伯爷,末将这一路没有被人发现。” 裴戎不耐烦地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黑影不慌不忙地答道:“伯爷,这里毕竟是都中,太史台阁的乌鸦遍地都是,我等不得不小心行事。” 裴戎轻哼一声,斜睨着他问道:“一切都谈妥了?” 黑影微微摇头。 裴戎怒道:“什么意思?” 黑影轻声道:“那边的意思是,伯爷要的东西太多,超出了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裴戎满脸不满,还带着一丝不屑,冷声道:“这帮装腔作势的废物!我估摸着上次他们说的那些理由也不作数,至少隐瞒了最重要的原因,否则将一件小事如此郑重对待,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你跟他们接触的多,说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黑影眼底闪过一抹惊讶,旋即掩饰过去,摇头道:“末将愚鲁,猜不出来,不过他们的手伸不进京都,左右是在外面作乱,应该不打紧。” 裴戎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老子难道会蠢到引狼入室?罢了,你去告诉他们,我要的东西必须全部送来,不能有半点水分,否则我会让他们寸步难行。除此之外,你让他们再帮我办一件事,既然这些人打算弄点乱子出来,那就顺手把城东那个庄子给我铲平了。” 黑影身为他身边第一等心腹,对这位定远伯的事情知道得非常详细,但仍有些犹豫道:“伯爷,三少爷他也在……” 话未说完,裴戎就用冰冷的目光阻住他,然后咬牙道:“只要别弄死就成,最好能打断他两条腿,这个小畜生仗着有母亲撑腰,连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黑影只得点头道:“末将明白。” 裴戎又告诫道:“不要让那边知道这是我的想法,怎么将他们的目标引到那个庄子上,你自己看着办。” “遵命!伯爷放心,末将定会处置妥当。” “行了,你去吧,最近若没有我的密令,你不要过来,总觉得这都中有股子阴风,还是要小心些。” “是!” 黑影走后,裴戎先是骂了几句小畜生,而后想起前不久才纳的一房小妾,那个年仅十六岁娇滴滴的美人儿,顿时心头一热,便将那些烦人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后院晃去。 …… 京都的建筑格局历来有东贵西富的说法,豪富之族大多住在西城,诸如太平钱庄、七宝阁、离园这些富贵去处皆如是。东城十六坊内,住着的多是朝中重臣或权贵豪门,随便哪条街上都能看见超品大员的车轿。 永仁坊属于东城十六坊之一,比起定国公府所在的朱雀坊、广平侯府所在的兴业坊,名气要差许多。不过近些年来,这里逐渐声名鹊起,只因坊中有一座沈府。 太史台阁沈默云的宅邸。 只听太史台阁四个字,便足以吓退绝大多数人窥视的目光,那座青灰色的建筑应该是大梁百官除了皇城之外最畏惧的地方。 其实沈府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恐怖,亦非遍布乌鸦密探的龙潭虎穴。这座前后五进的大宅子乃是皇帝御赐,当初装饰得极为富贵华丽,不过沈默云带着家人住进来后,命人拆除了许多华而不实的陈设,对此皇帝亦无可奈何。 沈家人口简单,除沈默云夫妇并女儿沈淡墨之外,便只有沈默云亲弟一家四口在府内住着。兄弟二人都未曾纳妾,后宅便无争风吃醋之事,晚辈们则亲近和睦,是以家中氛围十分和谐。 第一抹阳光照在大地上的时候,一顶朴素的轿子停在沈府门口。 沈默云从轿中出来后,对身旁笔直站着的年轻人说道:“今日休沐,你要不就去城里逛逛吧,不必一直守着我。” 年轻人左手执剑,眉宇间天生冷漠,摇头道:“大人,属下得负责您的安全。” 沈默云无奈一笑,说道:“也罢,那就辛苦你了。” 年轻人微微欠身。 两人入府后,年轻人在前院停步,然后转身走向右边厢房,那里有专门给他准备的房间。 沈默云则径直去往后院。 来到书房附近时,他放慢了脚步,在廊上便看见一抹清瘦的身影坐在窗前。 这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一袭古烟纹碧霞罗衣,外罩一件织锦披风,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 她似乎并未注意到沈默云的出现,那双澄净灵动的眸子盯着手上一张信纸,眉尖微微蹙起。 “墨儿。”沈默云走进书房唤道。 窗前这少女便是他的女儿沈淡墨,听到父亲的声音后,起身行礼道:“爹爹。” 她看了一眼窗外清晨的天色,关切道:“爹爹又是一宿未眠?” 沈默云坐下后微笑道:“阁中有件紧要的事情处理,无妨,一会再睡便是。” 他望着沈淡墨捏在手上的信纸,笑道:“裴越给你的回信说了些什么?” 沈淡墨闻言流露出些许不满,走到沈默云身边坐下,柔声道:“爹爹呀,那封信明明出自您的手笔,却偏要冠上女儿的名字,这位裴公子怕是将女儿当成迂腐不堪的假道学了。” 而后便将那张纸递到沈默云面前,却还是沈淡墨手书的那封信,只不过在最下面用笨拙的笔锋写着三个字:看不懂。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在这三个字之前还有四个字,虽然划上了一道横杠以示作废,但字迹仍旧可以轻易地辨认出来,只见裴越写的是:莫名其妙。 饶是连皇帝都说沈默云城府深沉似海,此刻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淡墨亦无奈笑道:“爹爹,您还笑得这么开心。” 沈默云道:“那你打算如何回信?” 沈淡墨想也未想便道:“女儿只想劝这位裴公子练练字,将来若是想当官,这手字很难说得过去。” 沈默云叹道:“墨儿,你不知这越哥儿的经历,他与云哥儿不同,历来不被生父嫡母所喜,所以在府中艰难度日,莫说练字,便是饱饭也没吃过几顿。这孩子可怜得很,你切不可生出轻视的心思。” 沈淡墨眨眨眼,俏皮道:“爹爹,女儿何时轻视过他?更何况,他这些时日的境况与变化女儿都知道,还是爹爹您让人将他的消息送来的。爹爹这般做,又这般说,莫非是想提前给女儿定下一门亲事?虽说我家不讲究劳什子身份权势,可是观这位裴公子行事,当得起果敢决然四字,爹爹就不怕将来女儿成天跟他拌嘴?” 沈默云微笑看着她,满面慈爱之色,却又佯怒道:“胡闹,你才多大,哪里就急着谈婚论嫁?更何况,这种事是你一个女儿家可以说的吗?” 沈淡墨有些委屈道:“从小到大,爹爹都教导女儿言从心出,如今反怪女儿不知礼。” 沈默云笑道:“好了好了,你这些本事还是留着哄你娘亲罢,为父如今可不怕这一套。” 他停顿片刻,又道:“越哥儿这个孩子,以前我没留意过,如今看来确实不凡,让你阅览他的消息,也是希望你能从他身上学会一些东西。毕竟与之相比,你从来没经过什么挫折,又比同龄孩子聪明些,难免失于顺遂,很难真正领悟逆境中决断的能力。” 沈淡墨颔首应道:“爹爹放心,女儿会跟他继续交流下去的。” 沈默云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放在书桌上,缓缓道:“这是近几日都中几处重要府邸的日常记录,晚些时候再告诉我,你从中看出了什么。” “是,爹爹。” “为父去你娘亲那里看看,不必送了。” 待他走后,沈淡墨陷入沉思之中。 那些出自太史台阁的情报随意地放在桌上,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裴越送回来的信纸上,望着那被划上横杠的四个字,少女忍不住鼻尖微皱。 莫名其妙? 她第一次被人这般评价,想了想倒觉有趣,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033【春日即事】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绿柳庄进入忙碌的耕种时节,裴越也迎来穿越之后最悠闲的一段时光。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他每天的生活规律又简单。早上起床后,在前院中庭里做两套广播体操,与席先生和桃花一起用早饭,然后上午在家中看书,书的种类五花八门,是他让邓载和王勇赶着驴车去都中拉回来的。他读书不像裴云那样字斟句酌,而是提纲挈领,其中史书为重点,至于那些经义子集诗词歌赋,不过是随便翻翻,不求甚解。 中午饭后睡个午觉,下午便在庄子里闲逛,与得闲的庄户们闲聊,问他们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家中境况、田地收成乃至于子女嫁娶等等。 傍晚时分,若是没有下雨,他会在庄外的直道上慢跑几个来回。 刚开始的时候,庄户们都很好奇,尤其是那些大媳妇小姑娘们,总是忍不住偷偷瞧着这位三少爷的身影。如此十来天后,众人便见怪不怪,只是心里偶尔纳闷,少爷说他这是在锻炼身体,真想锻炼扛着农具下地不就行了吗? 吃完晚饭后,裴越习惯性地去书房,一个人写写画画。席先生便回房中歇息,桃花则在后院小厅里跟齐大娘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聊着天儿。 这位齐大娘烧得一手好菜,是裴越让老者邓实帮忙挑出来的老实人,同时还招了一位名叫周达的老苍头。周达就住在大门旁的门房里,平时帮着拦一下热情的庄户们,否则是个人都往里面进,手里总是提着腊肉蔬菜,裴越和桃花实在是应付不过来,至于席先生肯定是没兴趣理会这种事。 齐大娘主要负责家中的一日三餐,对此桃花有一些不满,因为厨房是她的地盘,不过裴越看着她比自己还要瘦弱的身体,实在不忍心继续摧残这个也才十四岁的小丫头。除了做饭之外,齐大娘也会帮着桃花收拾一下家里,一老一少倒是相处得很融洽。 对于齐大娘和周达能到少爷府上做事,不知有多少庄户打心眼里羡慕。 且说那少年邓载被裴越选中之后,第二天清早一言不发地出门,让邓实满心担忧,生怕这个孙子真的回不来。好在傍晚时分,他安全地回到庄上,只是往常木然的脸色终究多了几分惧色。 他完成了裴越的嘱托,将那封信交到那座青灰色建筑里的中年大官儿手中,又去太平钱庄将银票换成了银锭。 裴越没有食言,当场便将邓载的身契取出来,可是邓载却没有接。 少年说,他叔叔邓忠战死沙场之后,原本无后,后来邓实将他的弟弟过继到邓忠名下,承继香火。邓载想把这个名额让给被过继到叔叔名下的幼弟,裴越自然不会反对,同时对这个面色黢黑的十六岁少年愈发看重。 这十几日来,他不管大事小事都会让邓载去办,顶多再叫上王勇,当然事成之后会给报酬。 那些银子虽然惹人心动,可庄户们真正在意的是能脱离奴籍的名额,眼见邓载给老邓家挣出来一支清白血脉,邓实那老头儿一张老脸都快笑烂了,逢人就赞少爷的恩德,其他人哪还忍得住?只不过因为裴越放出话来,家中暂时不再招仆役,年纪大的老实庄户也做不出挤到裴越身边拍马屁的举动,便将家中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打发过来,见天儿就在主宅门外候着,盼望着裴越能给个机会。 对此裴越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说了几次见这些少年不肯离去,索性就挑出六个体格壮实性情忠厚的少年,跟邓载王勇一起,也没许什么身份,只让他们回家干活,若是有事再让他们去办。 这日午后,裴越正打算像往常一样出去转转,却见席先生站在中庭,目光奇怪地望着自己。 “先生,有事?”裴越走上前问道。 席先生缓缓说道:“越哥儿,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找老夫学东西?” 裴越疑惑道:“先生要出去办事吗?” 席先生摇摇头,看着他说道:“无事。” 他现在有些弄不清楚,这少年是故意吊着自己,还是真的什么也不懂。来到绿柳庄已经十多天,刚开始裴越快如闪电地解决掉程光,又以远超年龄的成熟安抚好庄户,然后这少年便进入一种很安逸的生活状态中。每天早上起来在院子里扭来扭去,午后要么是午睡要么是出去闲逛,活灵活现地演绎出一个小富即安的小地主模样。 然而你才十三岁,你怎么睡得着? 席先生并未想过摆架子,其实在答应裴太君之后,他就决定教裴越一些本事,所以从始至终态度都很温和,只不过裴越让他有些失望,因为他只准备在这里待三年。 三年看似很长,实则用在学习上又很短。 从席先生的面色上看出一些不对劲,再一思索裴越就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于是微笑道:“先生,我们去堂上坐着聊吧。” 回到正堂,裴越先给席先生倒了一杯茶,坐下后态度诚恳地说道:“先生,你误会我了。非我无知狂妄,将先生这样的大才晾在一旁,实则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先生应该能看出来,我之前没读过几本书,最近在练字读书,想尽快把基础打好,这样先生教起来也省力些。你不是蒙学先生,总不能从识字开始教我。” 席先生微微一怔,似乎有些难以理解,问道:“莫非你以为我要教你读书写字?” 裴越略显狡黠地笑道:“我也没打算学这些,毕竟我又不去考科举。” 这是实话,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这些日子他已经弄清楚科举的难度,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读书人不知凡几,能够参加三年一次会试的数千人,至少是从数十万读书人中拼杀出来的。而且只有最终通过会试的三百人,才具备做官的资格。 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读书人何其难也,就拿都中老二裴云来说,六岁开蒙,每天至少苦读五个时辰,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虽说裴云压根没想过下场考科举,可即便以他的天分和才情,现在下场也极难拿到会试的资格。 裴越精于商道,擅观人心,处事也颇有智慧,不代表他就擅长读书,尤其是面对那些艰涩难懂的经义,他从来就没考虑过这条道路。 见他言辞真诚,席先生面色柔和一些,问道:“那你可以跟我说清楚。” 裴越微笑道:“先生,我的身体太差了,现在还经不起太激烈的操练,只能循序渐进,这也是我没去找先生的原因。” 席先生打量着他,虽说这些天安逸的生活过下来,裴越的脸色红润了些,但体格依旧瘦弱,短时间内压根没办法修习武道。 但他眉头轻舒,淡淡道:“既然你想强健体魄,早日摆脱这副病怏怏的躯体,更应该早些来找我。” 裴越双眼猛地一亮。 034【武道】 面对裴越期待的眼神,席先生并没有马上掏出什么顶级心法口诀,反而话锋一转问道:“越哥儿,听你话中的意思,你是想修习武道,然后走军中这条路,建功立业搏得一个爵位?” 对于这少年在定国公府的处境,裴太君也提过几句,席先生不知见过多少人间阴暗事,自然知道事实恐怕更加残酷。他以为裴越想要证明自己,即便是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庶子,也能靠自己拼杀出爵高位显,如此方能狠狠打某些人的脸,一吐多年来心中积压的恶气。 裴越不置可否,反问道:“先生,你是想说修习武道在军中并无大用?” 席先生微笑说道:“你可知道你家先祖当年一鸣惊人靠的是什么?” 这却将裴越问住了,关于第一代定国公裴元,他知道的或许还不如京都里的百姓多,除了定国安邦这四个字之外,裴元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功劳是如何得来的,这些详情他并不知晓。 只听席先生悠悠道:“其实我们一直说定国先祖,听起来满是沧海桑田之意,但这位人杰去世也才十四年而已,他与良节公两人在军中的遗泽何其深厚,若是你那位父亲稍稍争气一些,西府军事院中何尝没有他一席之地。始年公,也就是你家先祖,襄助本朝高祖皇帝起事时,地位并非一人之下,比他有名的将军还有好几个。其时天下格局混乱,除了你现在知道的大梁、吴国和南面的周朝之外,还有五六个不大不小的藩镇势力。当年龙蟠口一战,高祖皇帝身陷危局,是始年公在十多万大军混战的局面里,率百余死士突袭敌阵,一刀砍掉敌军主帅的脑袋,救出高祖皇帝,彻底击溃当时占据北境两州之地的枭雄叶成,从此名扬天下。” 裴越感觉自己在听演义故事。 虽然没亲眼见过战场的惨烈,他却知道在军阵之中个人的武勇很难发挥,否则都像席先生所说的那样,找几个裴元一般的猛人,还打个什么仗? 看出他心中所想,席先生微微摇头道:“始年公武道修为深不可测,打遍大梁军中无敌手,放眼天下也难有人与之比肩。不过,龙蟠口一战的实情却有些玄机,日后你若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查查。” 裴越一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话留一半这种行为太无耻了。 席先生笑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那场大战虽然随着始年公一刀斩下便结束了,实际上前后历时七个多月,细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如你自己去翻史料更合适。我想告诉你的是,个人武勇的确重要,可是除非你像始年公一般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否则绝对影响不了一场大战的结局,充其量只能是勉强自保而已。” 见裴越若有所思地点头,席先生便继续教导道:“如今大梁军中有很多大将的确身怀高明武道,譬如执掌南大营的谷梁,亦或官居西府右军机的路敏,都是能赤手空拳击杀虎豹的高手,可你是否知道,眼下大梁军中第一人,也就是那位西府左军机,只是个武道平庸的老头儿?” “啊?”裴越有些吃惊,在他想象中能将路敏和谷梁这样的人压制住,怎么说也得是七八层楼高的高手吧? 席先生眼含深意地说道:“谁都知道这个王老头儿武道平平,莫说谷梁这种怪才,就是路敏也可以轻轻松松打他几十个,那又如何?从路敏往下,无论哪个虎将猛将,谁敢在王老头儿跟前跳脚?他凭什么呢?凭的就是他是如今除皇亲之外,国朝唯一一个实封国公,凭的是他在军中五十多年积累的恐怖人脉,凭的是他指挥大军立下的无数功劳。良节公过世后,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军中第一人,莫说他身体很康健,就算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军中这些人也不敢违逆其令。” 听这位中年男人娓娓道来,裴越心中升起一丝明悟,郑重地说道:“小子谢过先生点拨。” 席先生摆摆手,继续说道:“老夫也不能每天在这里吃白食。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要走军中这条路,第一便是军功,第二是建立属于自己的人脉!有军功傍身,便是在皇帝的御书房里说话也有底气,而拥有足够坚固的人脉关系,这会让你想要做的事变得非常简单。” 裴越心悦诚服地说道:“先生,我记下了。” 席先生又道:“这两点细分开来,便囊括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诸如交际、原则、手腕、军阵、兵法、眼光、谋略等等,千万不要以为打仗就是跟将士们说几句话,然后就能歼灭敌军,那样你会死得很快。” “请先生收我为徒!”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哪里还不明白,他本就不怀疑对方的能力,此刻更是被席先生的苦心打动。 然而席先生却摇头道:“拜师就不必了,老夫不会藏私,这三年里能学到多少东西全看你的能耐。师徒名分于你我而言,并无半分好处,将来或许还会妨碍你。” 不待面露茫然的裴越追问下去,席先生正色道:“虽说武道的作用有限,但你的情况比较特殊,离开那座国公府,表面上获得了自由,却也意味着你暂时无法享受到两代国公留下来的香火情,兼之身体又瘦弱,所以必须在个人武勇上取得长足的进步,因为这关乎到你将来能否在军中立足。” “先生请说。”裴越挺直腰背,满脸肃穆。 “所谓武道,首先是个人的体魄,其次是技击的方式,最后则是战斗经验。你不用将这件事想得过于玄妙,再高明的武道修为,也不敢在战场上直面万箭齐发。具体而言,你可以将武道分拆为四个方面,第一是运气的方式,这也是老夫待会要教你的吐纳方法,可以很快地从内而外强健体魄。第二是肉身的锤炼,包括身体的强硬程度、力量的增长、五感的敏锐。第三是技击的技巧,譬如手脚膝肘的运用,各种兵器的熟练使用。第四点在老夫看来是最重要的,便是战斗经验,只有直面对手,于生死之间搏杀,你才能真正领悟武道的含义。” 席先生说完,茶水已然见底。 裴越连忙帮忙倒满,又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还以为先生会教我九阳神功九阴真经之类的上乘武学呢。” 席先生失笑道:“草莽间倒是有些游侠儿喜欢取些类似的名字,实则大多是唬人而已。你只需记住,武道究其根本是杀人技,到了真正对敌的时候,绝对不能心软,一定要彻底杀死对方!” “否则死的就是你。” 中年男人目光很严肃,往常总是温和笑着的面庞上透出几分冰冷的杀意。 裴越起身认真地说道:“先生放心,我很惜命。” 席先生赞许地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你且放轻松一些,老夫现在教你如何练气吐纳。” 暮春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中庭里,春风似剪刀,梧桐树叶簌簌轻响。 裴越一丝不苟地学着席先生的动作,少年脸上的表情坚毅又忘我,任由时间如流沙般静悄悄地溜走。 035【荒诞】 绿柳庄主宅正堂,一名身穿青色细布葛衣的少年站在门槛边,身体挺直,后背紧紧贴在墙上,右手举过头顶,贴着头皮用指甲在墙上划了一道。 旁边一个丫鬟穿着蓝纱夏布单衫,头上梳着双丫髻,原本有些发黄的头发渐渐变得乌黑光亮。 外面中庭里是炽热的阳光,蛁蟟藏在梧桐树繁茂的枝叶中,叫声洪亮又悦耳。 桃花看着少年划下的那道痕迹,惊喜地喊道:“少爷,你长高啦!” 裴越看着那道痕迹,下方几公分处还有一道痕迹,那是他来绿柳庄没多久时划下的。 三个月的时间里,他的身高大概长了八厘米,如今目测是一米五出头的样子。这个长高的速度很快,除了桃花和齐大娘尽心尽力地帮他准备吃食之外,席先生所传授的练气法门也功不可没,几乎每天晚上他在睡觉时都能感受到骨头发痒的奇特滋味。 虽然身高的增长还需要时间,但有些方面裴越已经和正常人无异。 譬如他的脸色,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瘦削发白,如今看起来愈发俊逸不凡,已经有了几分尘世俊少年的风采。他的身体也比较健康,虽然还谈不上强壮如牛,但已经摆脱了那种大风都能吹走的体型。 与外表的变化相比,裴越的神态愈发沉稳凝练,眼神中正平和,隐隐有一股子威严气度。 毕竟前世他就不是普通人,掌管着一家员工上千的大公司,早就养成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如今在绿柳庄上,除了席先生和桃花之外,人人敬服于他,尤其是邓载王勇等八个少年,在他们心中裴越的话竟是比自家老子还要管用。 原因比较复杂,最主要的几条便是裴越身为绿柳庄的主人,对他们态度友善,从无以上凌下之举。其次赏罚分明,就像当初他在门前抱鼓石基座上讲的那样,做得好了不吝赏赐,做错了绝不心软,每件事都践行着承诺。最后则是让这些少年震惊的大方,席先生的来历庄户们都知道,所以在席先生传授裴越武道的时候,他竟然允许这些少年一起旁听,甚至还和他们一起练习。 就连席先生都有些惊讶,更何况这些十五六岁、没有被世事打磨掉棱角、满脑子都是自家先辈跟着定国公建功立业之壮举的热血少年? 虽然裴越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只是个庶子身份,将来很难有什么大作为,然而邓载等人就像鬼迷心窍一般,每天都要来主宅做事,甚至还自发地排了班,无论裴越去哪里,只要他离开主宅,身边必然会跟着两个身材壮实的少年。 而裴越自己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收获甚大,越深入了解才知道席先生的强大。 武道兵法谋略,这个中年男人几乎无所不知,而且毫不藏私,裴越如同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着养分。 “少爷,你该午睡了。”见裴越陷入沉思中,桃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忍不住提醒道。 裴越抬了抬胳膊,感受着身体里渐渐充沛的力量,犹豫道:“我觉得不用再坚持午睡了。” 桃花正要劝阻,却见老苍头周达来到堂外,神色有些紧张,说道:“少爷,庄外来了一些军爷。” 裴越起身问道:“什么来路?” 他来到绿柳庄的时候,也曾担心过裴戎和李氏继续使手段,在极短的时间里掀翻程光和安抚庄户便是源于这样的忧虑。只是这几个月来庄上风平浪静,除了帮裴太君送来节日赏赐的家仆以及沈淡墨的信使之外,并无陌生人出现过,所以他也渐渐安下心来。 老苍头倒也没有很害怕,毕竟这是定国公府的产业,等闲人物没闹事的胆子,只听他说道:“来了一百余人,却不知什么来路,只说要见少爷。” 既然喊人来通传,那就没有太大的危险性,裴越让桃花留在家中,自己孤身前往。 刚刚走出大门,便见席先生已经站在门外一棵树下,跟邓载的爷爷邓实闲聊着。 “先生。”裴越走过去行礼。 比起刚开始的刻意冷淡,现在他对席先生态度很恭敬,两人虽无师徒名义,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 席先生点点头,看了一眼东边庄外的直道,温言道:“去吧,没什么问题。” 刚离开主宅,邓载和一个名叫戚闵的少年就跟在他身后。 邓载一言不发,脸色木然。 戚闵机灵一些,轻声道:“少爷,来的那些人是京营西大营的兵,领头那个是个哨官,看着不太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裴越微微颔首,这些日子因为席先生的灌输,兼之他自己也打算将来去军中搏一场富贵,所以对这些事比较了解,不再是茫然不知。 大梁军制,十人为一队,百人为一哨,主将称为哨官。 至于京军西营,正式名称叫做骁骑大营,又有被称为南大营的龙骧大营,被称为北大营的虎威大营,三营合计十四万余人,驻扎在城外三个方向,一起拱卫京都。除了这三大营之外,都中之内还有守卫宫城的一万精锐禁军,负责守卫九座城门的京都守备师三万人。 京都本就是天下雄城,易守难攻,又有里外将近二十万大军守卫,可谓固若金汤。 只是让裴越有些疑惑的是,绿柳庄位于城东,西大营自然是在西面,他们跑过来做什么? 待他来到庄外那棵柳树之下,便看见领着一百士卒的年轻哨官姿态挺拔地站在道旁,手下的士卒也都很规矩,没有喧哗吵闹之声。 哨官大概二十岁左右,身材矮壮,满面风霜之色。 裴越看着有些面熟,思索之后便想起,此人不就是当初裴太君六十大寿时,坐在自己那桌的三个年轻人之一吗? 果不其然,哨官已经先行拱手,微笑道:“裴贤弟,多日不见,风采更盛啊。” 裴越亦行礼道:“秦世兄,久违了。” 此人名叫秦贤,乃是平阳侯府当家人秦淮的长子。秦淮当初也袭了一个三等平阳伯,可后来又被皇帝收了回去,所以裴太君六十大寿的时候,身为开国公侯后人的秦淮无颜亲至,只将自己的长子打发了来。 裴越再一看秦贤只是一个百人队的哨官,便明白当日为何他沉默寡言,与尹道那一帮子形成鲜明对比。但此时他脸上没有任何轻视的神色,与秦贤交谈甚欢,让这年轻哨官心中生出几分感慨。 虽然这只是个庶子,可是当日谷梁在席间为其出头,秦贤在旁瞧得一清二楚,后来又听说定国太夫人将裴越分了出来,赠他庄子田地,可见十分看重,与之相比,自己即便是嫡长子又如何?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一番客套寒暄之后,裴越微笑邀请道:“世兄,且到庄上喝杯清茶。” 秦贤心中微动,不过还是婉言拒绝,说道:“贤弟盛情,本不该推辞,但是公务在身,还望恕罪。” 裴越点点头说道:“既然是公务,小弟就不问了。” 秦贤却正色道:“贤弟,因为愚兄知道你在这庄上,所以特地来提醒一声,近些时日若是瞧见行踪可疑的陌生人,一定要告知都中都督府。” 裴越见他脸色肃然中带着几分焦急,便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秦贤闻言苦笑一声,旋即面上又浮起怒色,沉声道:“还不是那群该死的山贼闹出来的事情!” 裴越楞在原地,仿佛听见了这世间最离谱的笑话。 京都闹山贼? 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荒诞的吗? 036【七月流火】 山贼,一种古老又经典的职业。 在裴越前世生活的时代,这种职业只存在于各种影视剧里,且大都是衬托主角形象的反面角色,大喊着“此山是我开”之类的老套台词,拿着明晃晃的刀剑从路边跳出来,将主角挑衅一顿之后惨遭反杀。除非这个山贼是一个很漂亮的女角色,否则他的下场就是尽快领盒饭。 但在这个世界里,裴越知道,山贼是一种并不罕见的群体。 山野、商道甚至是水路,只要是便于啸聚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一群穷凶极恶的贼寇。 虽说大梁境内承平百年,但受限于这个时代的官差数量稀少和落后的社会发展水平,你在荒郊野岭遭遇山贼的概率并不会低于遇见一群野兽。 只不过裴越也明白,若说在下面的州县有山贼肆虐他信,可是堂堂大梁京都首善之地,城内外二十万大军齐聚,会有人在这里打出山贼的旗号? 嫌自己命太长? 然而秦贤的脸色做不得假,这位前途渺茫的哨官也不可能大老远跑来戏耍自己,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越将秦贤请到那棵柳树的树荫下,暂时避开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面露疑惑地问道:“世兄,京都附近怎么会有山贼?” 秦贤看了一眼站在日光下并未跟过来的邓载与戚闵,心中有些羡慕面前这个庶子也有如此懂事忠耿的随从,而后叹道:“贤弟,不瞒你说,这事已经闹了好几个月,一开始谁也没有在意,就像你说的那样,京都是什么地方?再怎么狗胆包天的山贼,随便从三大营中抽一卫将士出来,也能将他们杀个精光。可是接连剿了两个月,连那些山贼的毛都没捞着一根,反倒折损不少人马,听说西府的大人们大发雷霆,五军都督府的官老爷们个个气得跳脚。” 裴越愈发不解,按照席先生的说法,因为吴国与大周在边境上的威胁,且为了保持士卒的战力,京都三大营这些年一直都履行着小部分兵力前往边境轮转实战的规矩,所以三大营并非常年被养在京都的老爷兵,至少大部分都是去边境见过血的,对付一群山贼居然还损兵折将? 秦贤继续说道:“贤弟可知,京都西南方向的横断山脉?” 裴越恍然大悟道:“世兄是说,这些山贼居然藏在横断山脉之中?” 秦贤无奈又气愤地说道:“正是如此!” 横断山脉是大梁境内一道天然的奇观,绵延上千里,群山接壤不断,上千丈的高峰便有数十座。最近的山峰距离京都仅有百里之遥,山中密林幽深,野兽横行,环境非常危险,至今也只勉强探明边缘地区。 裴越想了想,冷静地分析道:“还是说不通,横断山脉距离京都虽不算很远,但是百里之遥也非片刻可至,那些山贼就算在京都附近劫掠,难道短时间内就能撤回茫茫群山之中?三大营的骑兵营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追不上他们?” 秦贤说道:“最早的时候,有附近县镇的主官上报朝廷,说辖地有村落被山贼劫掠,都督府自然是派兵剿灭,可根本抓不住这些人的尾巴,往往是朝廷的军队赶到事发地,山贼已经消失无踪,后来经过几次追击,才发现这些山贼竟然是逃进横断山脉。贤弟你也知道那山区之大,就算把三大营全部丢进去找人,也跟大海捞针差不多。西府的大人知道之后,根据之前山贼劫掠的踪迹设下埋伏,这次终于将其中一支击溃打散,且将西南方位去往横断山脉的路途截断,逼着他们朝其他方向溃逃,然后四下追缉。” 裴越看了一眼直道上那百余尽皆配马的士卒,流露一抹感激道:“多谢世兄在追贼的途中还特意来此提醒小弟。” 秦贤拱手道:“那日在宴席上见贤弟被那帮子人围攻,愚兄没有出言相助,心中实在惭愧,回去后也被家父责骂了一顿。如今愚兄既然追贼途径此地,又知道贤弟就在这里,旁的做不到,提醒一声自然是分内之事。” 裴越谢过之后问道:“世兄,你如今可有眉目?” 秦贤微微犹豫,不过还是微笑道:“这次被堵住的山贼共有三百余人,只其中三个头领武道修为较强,其余小喽啰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下那三人继续逃窜,愚兄旁的不敢说,追踪之道还算擅长,所以他们逃不掉的。” 裴越赞道:“世兄果非常人,小弟在此预祝世兄生擒贼酋,为国建功。” 秦贤遍染风霜的脸上浮现一抹尴尬,旋即又诚恳坦然地说道:“贤弟面前不说假话,愚兄家中遭逢大变,不被圣上所喜,家父也只能借酒浇愁,愚兄只想凭着自己的微末本事挣个前途出来,哪怕是将这条命交出去,总能给家中门楣添些光彩。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贤弟如今住在城外,一定要千万小心,告辞!” 裴越定定地望着这个命运坎坷的精壮年轻人,看见他眼中的真诚与友善,忽地开口叫住他:“世兄且慢。” 秦贤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裴越走到他身侧,低声道:“世兄,关于这些山贼的事情,小弟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还请世兄帮忙参详一下。” 秦贤好奇地道:“贤弟请讲。”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山贼虽然借着横断山脉藏匿行踪,可那山里哪来粮草让他们掠夺?你说他们已经闹了几个月,那光凭每次出来劫掠就能弄到生存必备的粮食?就算山中有野兽可以捕猎,但药材怎么办?无论是山上危险的环境,还是与京营的将士交手,他们受伤的概率很大,如果没有药材救治伤员的话,他们凭什么可以维系队伍人心?” 秦贤双眼一亮,兴奋道:“愚兄明白了,可以从药材这个方面入手,想办法抓到他们派出来买药的人,然后找到他们的老巢。” 裴越微微一笑,并未细说这里面的困难,只继续提醒道:“另一件事,山贼凭什么可以预料到京营的行动?就算他们劫掠的目标是京都外面的县镇,可他们如何知道能三大营的具体兵力驻扎分配?若不知道这些,他们靠什么选择每次行动的目标和路线?再有就是,你说好几次围剿都被山贼提前躲了过去,如此难道还不能说明一些问题?” 一席话听得秦贤面色凝重起来,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厉害。 “贤弟,你是说……”他迟疑着不敢开口。 裴越无所顾忌地道:“不错,军中内部肯定有问题!世兄,此番你抓到那些贼酋之后,回去可以找信任的上官,将这两点禀报上去。” 秦贤并不笨,很快就明白裴越的意思,他面露感激之色,但又坚定地摇头道:“愚兄怎可将贤弟的功劳据为己有?你的提醒我记下了,回去后会禀明大帅,但不会将这当成我自己的功劳。” 裴越沉默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欣赏,笑着摇头道:“世兄,其实你以为军中那些大佬想不到这两点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劳,但能让世兄给军事院那些大佬留下一个印象,至少你将来立下大功的时候,别人没那个胆子抢占你的功劳。” 虽如此,秦贤依旧想要拒绝,裴越便怒道:“世兄,你因一面之缘便来提醒我,可见是个讲义气的汉子,为何如此磨叽?难道你觉得我裴越只是个庶子,所以不配做你的兄弟吗?” 秦贤语塞,终究不是能言善道的人,纠结片刻后抱拳正色道:“贤弟若不嫌弃,以后我秦贤就是你的兄弟!” “是兄长,不是兄弟”,裴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兄长且去追贼吧,不好再耽搁下去了。” “越哥儿保重,改日请你喝酒!” 秦贤神色肃然地拱手一礼,然后便走过去一跃上马,领着百骑疾驰而去。 裴越站在柳树下,久久不曾动弹。 邓载和戚闵对视一眼,缓步走到他身边问道:“少爷?” 裴越摇摇头,没有开口,依旧望着那百余骑远去的方向。 方才虽然提醒了秦贤一些事情,但有些事裴越并未说出来,那就是这些山贼的来历和目的。按秦贤的说法,这些山贼数量肯定不少,三百余人也只是其中一支,这么多山贼是从哪来的?在京都附近劫掠必然会引来京营的疯狂围剿,可这些山贼居然不跑,反而跟京营打起了游击战,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山贼的目标是京都外的村落,那么绿柳庄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七月的阳光浓烈又炙热,然而裴越心中却感觉到丝丝寒意。 037【筹谋】 回到主宅后,裴越将山贼一事说与席先生听,然后等着对方的分析。 席先生沉思片刻之后,望着裴越脸上有些罕见的凝重忧色,不解地问道:“越哥儿,你在害怕什么?” 裴越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裴太君六十大寿时,李氏指使镇远侯秦氏布下的那个局,让裴越心中的侥幸得意之心一扫而光,可与此同时不免有些将那对手看得重要了些。或许是前世纵横商场培养出来的危机感,又或许是直觉上认定都中那妇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在得知山贼这件事后,他几乎瞬间确认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至少也有一部分原因脱不开干系。 山贼在京都外围劫掠村庄,绿柳庄又凭什么可以幸免? 这种事没有证据,但裴越觉得不需要证据。 更何况,山贼明显在大梁军中有地位不低的内应,否则绝对做不到如此顺利。裴戎虽没什么能为,然而他是如假包换的定国当家人,哪怕他影响不到五军都督府和西府军事院中的大佬,想要在中下层做什么手脚却不难。莫要忘了,此人身上还挂着一个五军都督府前都督的职衔。 裴越没见过那些山贼,也没能力插手军方内部的调查,但他只从结果往前逆推,反而更容易从这一团迷雾中接近事情的真相。 隐去和李氏之间的恩怨,裴越沉声道:“先生,我担心山贼会对庄子下手。” 席先生不置可否,饶有兴致地问道:“的确不排除这种可能,那你打算怎么对付这些山贼?” 这话便有了些考校的意味,毕竟裴越已经跟着他学习了三个多月,虽然还在打基础的阶段,但他也给这少年讲过不少应对危机的例子。 裴越听到这句问话,脑海中陡然清明,自己为何要去想那些阴谋诡计? 就算这山贼真的和裴戎李氏有关,他还能去告御状不成?真走到那一步,且不说能不能查到裴戎的罪证,他自己的前途算是完了,以子告父,在如今这个讲究君臣父子的时代,他肯定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古往今来,大义灭亲的人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抛开这些,问题就变得简单了,只需要想一件事,如果山贼真的出现在庄外要如何应对? 他陷入沉思中。 片刻过后,他微微摇头道:“不好办。” 席先生问道:“为何?” 裴越坦然地说道:“我们没有实力。” 这是实话,绿柳庄上虽然是定国公府的家仆,假假也是武勋豪门之中的人,可是说破大天,这庄上一百零七户其实都是农民。你让他们去下地耕种没问题,让他们去应付能跟京营锐卒周旋的强悍山贼,恐怕一个照面就会吓得跪地投降。 席先生点点头,继续问道:“那有没有别的办法?” 裴越皱眉苦思,眉峰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将走进来添茶水的桃花吓了一跳。不过小丫头很懂事,一见这状况就知道两人在谈正事,所以也没出声,添好茶水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去。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裴越才开口说道:“先生,我想到三个办法。” “说来听听。” “第一个办法是带着庄上所有人回都中去,山贼没有任何可能闯进都中,等什么时候京营将这些山贼剿灭,我们再回来。当然,这个办法有些蠢,而且最主要的是靡费甚巨,五百多人涌入都中,衣食住行都是很大的开销,万一山贼能在横断山脉耗个三年五载,别说这些庄户,就连我也要破产。” 不等席先生反驳,裴越便自己否定了这个方法。 席先生笑着补充道:“不仅如此,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你狼狈而逃,不出三日你就会成为京都里的笑话,到时候你别说在军中立足,就连入军都很难被人接纳。” 裴越脸上并无惭愧或者恼怒的神色,只是继续冷静地说道:“第二个办法是找京营的帮助,只要有一队锐卒驻扎在附近,那么山贼就没有可乘之机。” 席先生颔首道:“这倒算一个不错的办法。” 裴越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谷梁的身影。 此人身为南大营的主帅,不像西大营那样隔着一座京都,从距离上看并不远,他命一队锐卒驻扎在绿柳庄附近也不算坏了规矩。更何况,当日裴太君六十大寿时,这位性格豪爽的军方大佬对裴越表达了善意,后来又让夫人请裴家三兄弟去赴宴。老太太能看出来,裴越自然也能看出来,谷梁真正想请的人是自己,裴城和裴云只能算添头。 如此一来,似乎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去找谷梁求援都是不错的选择。 他将自己和谷梁的渊源说了一遍。 席先生闻言便鼓励他道:“既然有这种便利,你还怕什么?亲自去南大营一趟便可。” 裴越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脸色,苦笑道:“先生,这个时候你还在试探我,真是不太厚道。” 席先生露出满意的笑容,佯作不解地问道:“这办法很好啊,你为何不用?” 裴越认真又坦诚地说道:“我不知道这位谷大帅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所以我不愿欠他这么大的人情,因为我怕将来还不起。” 席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叹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妖孽,这行事手段之老道,思虑问题之周详,别说你才十三岁,有些人就是活了三十岁,也不可能做到这一步。和你一比,你父亲三十多岁倒像是白活了。” 裴越挠挠头道:“这话就当先生是夸我了。” 席先生又问道:“最后一个办法是什么?” 裴越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然又冷厉,掷地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没等席先生赞他一声好胆气,少年马上换了一脸笑容,讨好道:“先生在嘛,而且先生说了,必然会保护我的安全。” “你呀。” 席先生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随后脸色恢复平静,淡淡道:“越哥儿,你能想到这么多已然难得,虽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觉得山贼会来攻击绿柳庄的推论上。这很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很多时候未雨绸缪不是坏事,行军打仗亦是如此。只不过,你还是想得过于严重了些,这件事我们只需要搞清楚两个方面。” 裴越正色道:“请先生赐教。” 席先生不慌不忙地道:“其一,横断山脉并不适合人生存,那些山贼能藏身其中,且数量不少,这说明大梁内部出了很大的问题,所以这个时候,无论对方目标里有没有你,你都不要和军方中人发生关联,尤其是谷梁这样的大将!这件事不简单,很可能最后会变成一桩惊天大案,你这个时候要避开,因为你实在太弱小了,任何一点风浪你都承受不住。” 裴越信服地点头。 席先生继续说道:“其二,绿柳庄位于城东,距离京都西南的横断山脉至少有一百二十里,你想过没有,山贼即便是纵马疾驰,杀到这里需要多少时间?如果是大队人马穿行而过,京营会无法察觉?谷梁其人治军很有一套,如果他能让几百山贼纵马穿过南大营的防地来到你面前,那你也别想着什么山贼了,赶紧找个地方保命吧,因为这说明时局发生巨变,说不得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搞清楚这一点后,你应当明白,就算真有人想借着闹山贼这件事对付你,也绝对不会是大队人马,只可能是少许高手突袭,然后杀人放火。”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赐教。”裴越起身行礼道。 中年男人摆摆手,语气中有一抹欣慰和赞赏:“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在庄上做些事情,但不必担心害怕,老夫既然说过保你安全,就算京营造反,老夫也能护着你离开。” 他说的很淡然,然而面上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裴越有些感动,穿越以来,处处艰难,虽也感受到很多人的善意,但是大部分时候都要靠他自己,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激动。 不待他感叹几句,忽见老苍头领着一个见过两面的年轻人来到堂外。 “少爷,此人又来送信了。” 裴越凝眸看去,正是沈淡墨的信使。 只是这次来送信的时机着实巧了些。 席先生看了那个面色无奈的年轻人一眼,心想满天下也只有那位沈家姑娘,才能干出让太史台阁乌鸦送信这样的事情来,微微一笑之后,对裴越说道:“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老夫心中有个疑问,越哥儿能否解答?” 裴越起身从那年轻人手里接过一封信,又让老苍头带他下去喝茶,这才转身问道:“先生想问什么?” 席先生摸了摸下巴,有些为老不尊地调侃道:“能让名满京都的沈家才女如此青睐,隔三差五地派人送信来,颇有古人鸿雁传书的意趣,越哥儿你心里有没有一些得意?” 裴越一脸严肃地说道:“先生,我与沈家姑娘是君子之交,平时书信往来也都谈的是正事,从无儿女私情,哪来的得意情绪?” 席先生也不拆穿,只用鄙视的眼神戏谑地看着他。 裴越没有再装下去,摸了摸脑门,脸上泛起少年人的稚气与骄傲,乐呵呵道:“我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席先生哈哈大笑,极为畅快。 038【信】 “……这次你提到的新式调料,我悄悄试了一下,的确味道甚佳,只是在烤肉的过程中不小心将黑灰擦在了脸上,被娘亲教训了一顿。裴越,我不太明白你如何会这些,想来在都中的时候你也没机会去尝试,莫非又是从某本古书里学来的法子?我却不知,你原来如此好学。罢了,承你之情,这些事我会帮你保密,连爹爹也不会告诉。” “之前你说的特别坚固的沙石制作之法,我亦曾查过一些古书,并未发现有相关记载,不知是否你的杜撰。这次的调料倒是新奇有趣,还有你说自己会一种特殊的香料制作方法,假若你的话都是真的,为何不将这些作为谋生的法子?据我所知,你如今从定国公府分了出来,手中虽说还有些积蓄,但将一切都寄托在那些田地上,恐怕无法满足你的雄心壮志。” “怕自己没有能力守住这些财路?想来也是,你如今只是一个白身,若平平无奇,旁人看在你定国子弟的份上,不会如何为难你。可若你身怀那等敛财之法,有很多人会想扑上来分一杯羹,想要保住却也很难。其实细细一想,你的处境着实艰难,就算你不将这些法子用出来,你那位嫡母也不会放过你,她在府中还是会偶尔念叨你呢。” “对了,建平二年那桩案子你还没给出看法,这回若是再写莫名其妙这种字眼,小心我去绿柳庄找你麻烦。另,还有没有类似这次的调料之类的新鲜物事?” …… 夜色深沉,裴越独自坐在书房中看信。 沈淡墨的信越来越长。 三个月的时间里,两人已经通信四次,且从她派人送来的第二封信开始,裴越就发现这位文艺少女压根不是什么卫道士,相反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敢说的古灵精怪性格。如此一来,那第一封信的内容出自谁的手笔也就不言而喻。 对于沈默云这个人,裴越的态度比较微妙。 他不想与对方产生过于密切的关联,因为那人掌着太史台阁,是皇帝绝对的心腹,脑子里不知藏着多少骇人听闻的秘辛。跟这样的人走得近了,危险系数太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池鱼。但若是拒之千里,他也担心对方会不会恼羞成怒,到那时候都不用亲自动手,只派几个乌鸦过来,裴越也扛不住。 说到底,他现在没什么力量,只能想办法辗转腾挪。 于是和沈淡墨的通信便在双方心照不宣的情况下一直持续着。 好在这位沈家才女还算有趣,在裴越试探性地抛出一些新奇的想法,诸如三合土的烧制、烧烤调料以及老掉牙到几乎穿越者人手必备的香水制作等等,沈淡墨并未表现出惊讶恐惧的情绪,反而很有兴趣地和他探讨起来。 如此也好,裴越将这些都托词于古书记载,至少可以避免和这位身份特殊的少女谈论时局朝政。 只是今天的信里,沈淡墨显然不满足于谈天说地,在追问裴越对一桩陈年旧案的看法之后,她又在信的后半部分用平静的语调讲述着裴越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横断山脉中聚集着一群山贼,但我听爹爹说,这些人不可能是落草为寇的山贼,从他们每次的行动来看,他们就算不是沙场老卒,至少也是经过长期训练的强者。爹爹这些日子都在查国朝内部的问题,如此突兀又强悍的贼人,若没有大梁官方的人提供帮助,他们无法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当然,这些事与我们无关,只想告诉你,若是遇到这些贼人,不可意气用事,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切记,切记。” 看完之后,裴越将信纸折起来,重新放回信封中,然后将其与之前的几封信叠在一起,压在书桌右上角的最下面。 连沈默云都查不出到底是谁在和那些山贼私下合作,可见这件事就像席先生说的那样,隐藏着令人心惊的黑幕。 裴越现在倍感疑惑的一件事是,这些所谓的山贼究竟想做什么? 要知道横断山脉虽然延绵千里,但从头到尾都在大梁境内,并非是在边境上,敌人做不到爬上山就进入大梁境内、翻过山就看到京都。想要将那么多山贼送到京都附近,还要在山中准备好数量庞大的生存必需品,最重要的是打通朝堂上一些权贵的门路,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 光是想一想就知道这个代价多么惊人。 不止于此,即便对方不惜代价做到这些,在距离京都百里之外的山区弄出一帮战力强悍的山贼,又能做什么呢?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打了个出其不意,这些人确实得手过数次,劫掠了京都外围的几个村庄,可当朝廷注意到他们,令京营大军针对西南方向设卡监视之后,他们再想行凶已经很难。譬如这次一支三百余人的山贼队伍,一头钻进西大营布下的埋伏里,几乎是全军覆没,即便那三个头领逃了出去,也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 秦贤说的没错,京营想要钻进横断山脉彻底剿灭这些山贼很难,但若只是单纯地封锁起来并非做不到,顶多就是双方形成僵持之势。 再然后,山贼哪有足够的补给?还是说在山中当野人? 裴越想不通,他也知道自己掌握的信息有限,无法从全局上分析,只是他可以确认这些山贼的日子不会好过,所以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心中泛起的担忧渐渐平息不少。 夜已经深了,桃花也回了卧房中,裴越起身正要吹灭蜡烛,忽然便听到屋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压到了青瓦。 跟随席先生修习武道和练气法门以来,裴越虽然距离高手还很远,但五感比起以前敏锐了许多。 他停下动作,仿佛定格在原地,只是右手悄悄探下书桌边沿下方,那里有一把他藏着的匕首。 他的神色很冷静,没有丝毫慌乱。 外面万籁俱静,仿佛裴越方才听到的声音是幻觉。 只有他的心跳声,轻微地响动着。 当裴越将匕首拔出来的时候,席先生清癯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书房外面的院子里,他先是目光温和地看了一眼裴越,然后抬头淡淡地说了一句。 “深夜来访,颇为无礼,更何况你还不走正门。是你自己下来,还是老夫请你下来?” 裴越放松下来,然后便听到房顶上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嘿,想不到这里还有高人啊。” 039【贼】 裴越来到院中,站在席先生身侧,然后便见一道身影从屋顶跃下,立在两人对面一丈外。 借着屋内透出来的烛光,勉强能看清这位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 一身色彩艳丽的修身长袍,若是换个普通人穿着未免显得不伦不类,但在他身上反而并不土气,得益于那张棱角鲜明轮廓迷人的脸庞,这身很花哨的装扮反而显出几分英俊潇洒。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鼻挺而唇薄,一双修长的桃花眼透出些许魅惑的气质,如果生在女孩脸上,便有些轻佻虚浮之意,可在他脸上反倒格外惊艳,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少年。 席先生看向裴越问道:“你认识他?” 裴越耸耸肩,理直气壮地摇头道:“先生,我又没去过青楼。” 席先生忍俊不禁道:“想不想去?改天我带你去一次。” 裴越揉了揉下巴,嘴角微微勾起道:“听起来感觉不错,那就有劳先生了。” 那边厢,生得一副好相貌的俊俏少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老一少,好半天才有些愤怒地说道:“喂,我是死人吗?” 裴越转头望着他,眼神蓦然冰冷如刀,点头道:“对啊。” 少年微怒,正要嘲笑几句,只见那个中年男人欺身而来,登时脸色大变。 这是裴越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个世界的武道对决。 席先生身形一动,双腿交错前行,一丈余的距离只两步便跨过,与此同时右拳抬起,朝着少年的肩头击去。 他的动作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映入裴越眼帘时就仿佛慢动作,然而裴越却能感觉到席先生的力量在不断汇聚,只待集中在一点然后瞬间爆发出来。 似静实动,似慢实快,席先生的动作一气呵成。 当他第二步踏出时,力量已经完全集中,紧接着便是风雷怒吼的一拳砸了下去。 在那一刻,他的身躯在裴越眼中只留下一道残影。 随后拳头与肉身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尘埃落定,席先生静静地站在少年原本站着的地方,而少年却出现在那边墙上,如同一只大青蛙趴在墙上,而后缓缓地像泥鳅一样溜到地上。 “先生……”裴越非常震撼。 目测了一下距离,那少年被席先生一拳打飞出去至少三丈多远。 席先生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少年,摇头轻声道:“我只用了三分力道,他是自己飞出去的。” 裴越闻言也是一愣,旋即走过去看着地上的少年,冷声道:“你再不起来,我就让先生真的废了你。” 少年趴在地上,脑袋猛地一阵摇晃,嘟囔道:“我已经倒下了,你还让他揍我,有没有王法啊?” 裴越被这惫懒小子生生气笑了,怒道:“三更半夜你私闯民宅,打死你都没事。” 少年反驳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没什么坏心,否则在这位高人出现之前,我就能狠揍你一顿。” 裴越却懒得惯着他,转头对席先生说道:“先生,麻烦你废了这贼子一条腿,然后再关起来,明天我让人去将京都府衙的官差请来。” 听出他话语里的狠辣,少年连忙爬起身来,抬手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又愁眉苦脸地揉着被席先生击中的肩头,那双桃花眼里有些怒色道:“裴越,你小子也太冷血了吧?” 裴越轻哼了一声,冷冷道:“我认识你?” 少年嘿嘿一笑,脸皮厚如城墙,不慌不忙地说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裴越扭头就走。 眼看那个恐怖的中年男人朝自己望过来,神情中还带着一丝惋惜,少年终于慌神了,连忙大声道:“我叫谷范,我不是小毛贼!” 裴越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席先生朝着少年迈开脚步。 谷范望着裴越决然的背影,心中欲哭无泪,小爷我在南边过得有滋有味,被老头子强行喊回来,还要被迫带着亲妹妹来找你,谁曾想你小子居然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好在他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心性,只能放低姿态说道:“越哥儿,我老子是谷梁,你应该认识吧?” 裴越这才止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道:“果真?” 谷范拍着胸脯道:“如假包换!” 裴越又问道:“你不是山贼?” 谷范仿佛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大声道:“越哥儿,就算我今晚不请自来有些唐突,你也不必如此作践我吧?满京都打听打听,我谷范是什么人?” 裴越一脸平静地摇头道:“没听说过。” “嘿!” 谷范卷了卷袖子,那架势仿佛要是席先生不在这里,他肯定要给裴越来个满脸红。 裴越审视地望着他,说道:“你说你是谷侯爷的儿子,有什么可以证明?” 谷范诧异道:“这需要证明吗?” 裴越冷笑道:“为何不需要?谷侯爷我曾见过,他豪气干云,长者风范,令人见之心生敬佩。再看看你,衣着花哨,油嘴滑舌,一看就不像是个好人。” 谷范终于琢磨出点味道,脸色也渐渐正经起来,问道:“越哥儿,你对我意见很大?” 见他反应过来,裴越也不再兜圈子,走到他身前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谷范左右看了看,答道:“你家啊。” 裴越双眸微眯,面色冷肃说道:“你说的没错,这是我家,更是后院,你深更半夜暗中闯入,难道是世交所为?若在外面,就算你讽我几句,我也只会笑脸相迎。但你此番所为,是对我家人安全的威胁,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谷范面色微沉,虽然平时谷梁没少揍他,但这少年备受赵氏疼爱,又因为武道天赋绝佳,未免从小就养成了胆大妄为的性格,除了谷梁之外还从未被人如此训斥过。 裴越不为所动,冷冷与他对视着,眼神坚毅镇定。 席先生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着。 裴越极为认真地说道:“这种事没有下次,否则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谷范没有嘲笑他是不是在说大话,仔细想了想今夜的事情,的确是自己莽撞了。只因为刚被父亲的人强行带回京都,就被谷梁逼着来城外找裴越亲近,还要带着自己的妹妹来,他自然心里不爽,于是下午溜出京都,等夜色降临后悄悄潜进主宅,无非是想看看裴越究竟是怎样的人,顺便再吓他一次。 一念及此,这位常以大梁第一游侠儿自居的少年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干脆坦然地道歉道:“越哥儿,这件事是我办错了,给你赔个不是。” 裴越眼神微动,随即在电光火石之间换上阳光亲切的笑容,揽着谷范的胳膊说道:“世兄,何必见外,伯伯和伯娘对我极好,咱们原本就该好好亲近一番。来来来,我们去前厅喝茶。” 谷范被他拉着走,脸色古怪,少年只觉得自己拳头有些痒,很想砸在裴越的笑脸上。 040【桃花】 月到中天三更静。 裴越使出浑身解数将谷范打发走以后,回到卧房时桃花尚未睡下,她坐在桌边单手撑着下巴,脑袋一晃一晃。 桌上一灯如豆,屋内光线有些昏暗。 裴越轻叹一声,正要走过去将桃花抱到床上,小丫头猛地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清裴越之后,疲倦的脸蛋上泛起笑容,说道:“少爷,你不要嫌我烦,读书虽然是好事,也要爱惜身体哩,熬太久了可不成。” 裴越心中一暖,柔声道:“好。” 桃花便起身向外走去,嘴里说道:“我去给少爷烧水,洗漱完再睡觉。” 裴越喊住她,说道:“我在前面洗过了,咱们睡觉吧。” 与当初在定国公府内的小院一样,卧房内有两张床,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两张床一模一样,床上的被褥也没区别。起初桃花不同意,只说少爷丫鬟哪能一样呢?但她终究拗不过裴越,小丫头嘟着嘴表示无声抗议,实则心里也很欢喜。 因是夏天,所以两人都只盖着一床薄被。 一片黑暗中,裴越睁开双眼望着头顶,轻声道:“桃花,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桃花转了个身,侧对着裴越的方向,回忆道:“我不记得呢,从记事开始别人都这样叫我,或许是老太太帮我取的吧。” 裴越应了一声,继续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桃花清脆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茫然:“不知道,最早的时候我在老太太屋里,平时就负责掀个门帘儿,后来八岁的时候老太太让我来服侍少爷,也许我三四岁就进了府。” 桃花不是家生子,这件事裴越很确定,因为他专门问过温玉。既然不是家生子,那桃花就是在府外买的丫鬟,可是从年纪上来说又有些奇怪。一般情况下,权贵府邸从外面买人,要么是骄奢淫逸的老爷们买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要么是身家清白的适龄仆役,极少会买三四岁的小丫头。 裴越有些心疼地问道:“还记得自己的家人吗?” 桃花沉默片刻,声音稍显低沉:“老太太对我说,当初我很小的时候被家人放在国公府门前,幸好那天被总管家瞧见了,他将这件事告诉了老太太,然后我就被留了下来。至于家人,没有印象呢,只有一件玉佩,是当时总管家在我身上发现的,然后我就一直随身带着。” “裴永年?”裴越脑海中闪过那个肤色白净略有些男人女相的大管家。 桃花应了一声,然后忽地起身,摸索到桌旁点燃蜡烛,只穿着一身小衣,从胸前拿出一块玉佩,取下来递到裴越面前,说道:“就是这个。” 裴越接过来,玉佩上面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他凝视着这块圆形的玉佩,发现上面的图案有些奇特,雕工却显得有些粗糙,显得糟蹋了这块玉。 桃花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其实我也知道,这块玉应该就是家人付出的代价,他们只盼着好心人看在这块玉的份上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 裴越心中感慨,将玉佩还给桃花,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便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宽慰道:“不要难过。” 桃花摇摇头道:“不难过呢,因为现在我有少爷呀,少爷就是我的家人。” 裴越微笑着点点头,温柔道:“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一家人,去睡吧。” 桃花吹灭蜡烛后躺下,此时已经没了睡意,想到前些日子听席先生提起的那件事,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你喜欢那位沈家姑娘吗?” 裴越一愣,随即笑骂道:“人小鬼大,你懂什么叫喜欢吗?” 桃花心中念了一句少爷比我还小呢,嘴上犹豫道:“喜欢不就是想娶她做媳妇吗?唉,听说那位沈家姑娘家里不一般,少爷想要娶她恐怕很难呢,咳咳,少爷,我不是小瞧你,我知道少爷很厉害的,只是……只是娶媳妇要花很多银子,而且沈家姑娘又那么厉害,我担心少爷没那么多银子……”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言语,裴越忍不住笑着逗她道:“咱们不是有八千两银子吗?” 桃花惊道:“少爷,你真打算娶她啊?” 若非两人的床铺隔开来,裴越肯定会敲敲她的脑袋,没好气道:“娶个屁!我连她人都没见过,万一长得不好看呢?” 桃花低声道:“看来少爷真的想过这件事呢。” “好了,不逗你了,我和沈姑娘只是朋友而已,你不要乱想,更不要乱说,否则对人家姑娘不好,背后议论人非君子所为。”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个丫鬟,但少爷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嗯,睡吧。” 裴越虽然很关心这个相依为命的小丫鬟,但不会无底线地宠着她让着她,至少在这些个人问题上,他不会允许桃花插手。 就算他有着一颗不同于这个世界的灵魂,不会严苛地守着上下尊卑的教条,却也不允许旁人干涉自己的终身大事。 桃花也不行。 小丫鬟渐渐沉睡,裴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万万想不到,这丫头的身世居然和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总管家裴永年有关。至于桃花复述的裴永年当时的说辞,能骗过这个小丫鬟却骗不过裴越,因为定国公府在朱雀坊内,这里住的都是大梁顶尖权贵,普通人压根没可能闯进坊内,更何况堂而皇之地将一个小女孩遗弃在国公府大门前? 真当裴家军中第一豪门的底蕴是摆设吗? 只不过,裴越现在无法做什么,只得在心底埋下一个疑问,将来有机会再套套那个裴永年的话。 …… 且说谷范被裴越连哄带骗地送出府后,仰头望着淡淡的月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那小子耍了,此时京都哪里还进得去? 举目望去,绿柳庄上一片寂静。 自己已经十六岁,按照大梁的规矩可以从军打仗,却被一个十三岁的毛头小子用言语给哄了去。 但他并未愤怒,只是神色古怪地笑了笑,心道:“这小子好狡猾,要是沾了毛怕是比猴儿还精,父亲以往不是最不喜这种人吗?为何还要命我来与他结识,还得尽可能地照顾他,小爷我又不是随从,真是岂有此理。糟了,父亲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腹诽片刻后,他又觉得裴越其实很有趣,比都中那些要么章台走马要么喊打喊杀的无良纨绔强多了,似乎相处起来也不难受,如此一想便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谷范不急不躁地离开绿柳庄,虽然此时凭他自己叫不开京都的守门将,可在城外依然有大把好玩的去处。 少年无所畏惧,缓步而行,哼着悠扬豪迈的西境小调,身形隐入苍茫无边的夜色之中。 041【星火】 晨光微熹之时,谷范偷偷摸摸地回到广平侯府。 谷梁如今并不在府中,此刻正在南大营中坐镇,之前也是将谷范抓到军营中教训了一顿。若他在家,谷范是不敢回来的,但如今府中以赵氏为尊,他自然有恃无恐。 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时,对面出现一个姿容倾城的少女,看见满面疲乏的谷范之后微微一愣,问道:“四哥,你昨夜又不在家?” 谷范打着哈欠,勉强笑道:“小妹,怎的起这么早?” 待走近了些,谷蓁便闻到这位兄长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四哥你又出去花天酒地,让爹爹知道了可饶不得你。” “不妨事。” 谷范自信地摆摆手,说道:“我这次可不是出去玩,而是父亲交代我做事,我还怕他不知道呢。” 谷蓁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显然这位兄长往日里劣迹斑斑,让她没法信任,不过她性子柔善,与母亲赵氏极为相似,所以也只是温婉地劝谏道:“四哥,你还是改了吧,免得爹爹和娘亲生气伤心。” 谷范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闪过一抹狡黠,凑过来说道:“小妹,你知道我昨晚见了谁?” “妹妹不知。” “告诉你,我去见了裴越那小子,就是定国公府的那个庶子。” “啊?” 谷蓁美目流转,轻呼出声。 距离她上次听到裴越的名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按理来说,她不该对一个陌生少年如此在意。 从小到大,谷梁和赵氏自然很疼爱她,但也没有过于宽纵溺爱,所以谷蓁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讲究的是笑不露齿非礼勿视。十五年来,她见过的外姓男子寥寥无几,平日里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和贴身丫鬟聊聊未来的日子。那天在定国公府,亲耳听见裴越在那般危险的境地下从容辩驳,无疑给她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对那个困境中没有自怨自艾的少年,她的确有些好奇,可是回府之后,她并没有收到消息的渠道。 外面的世界,于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领域。 于是,少女只得将那份好奇深埋在心底。 谷范狐疑地打量着谷蓁略显激动的脸色,皱眉问道:“小妹,你该不会是钟意那个臭小子吧?” 谷蓁那张俏脸上先是泛起红晕,旋即眼中浮现怒意,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四哥你在胡说甚么?我这就告诉娘亲去。” 谷范登时有些慌了,赵氏极宠爱他这个幼子不假,可是在家中谷蓁的地位非常特殊,别说赵氏那里过不了关,将来若是让三个兄长知道他欺负谷蓁,那怕是会被揍个半死,尤其是大哥那双恐怖的拳头,一拳下来能打断他三根肋骨! “诶诶,小妹,四哥昨儿吃醉了,现在还没醒酒,胡说八道来着,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当真啊。” 他连忙拦在谷蓁身前,又是赔礼道歉又是作揖求饶。 见他如此低声下气,谷蓁也不好继续前行,只得恼道:“四哥,妹妹与那裴公子素不相识,怎可如此出言轻佻?” 谷范擦了擦头上的虚汗,笑道:“你说的不错,是四哥想岔了,而且那个裴越不是好人啊,狡诈似狐,年纪不大心眼却多,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别被这小子花言巧语蒙骗了去。” 听他越说越不像,谷蓁先是轻啐了一声,然后又反驳道:“四哥,妹妹虽然不认识那位裴公子,却也知道他定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四哥既然尝以游侠自居,又怎可背后议论他人是非?难道如此行径,就是光明磊落的游侠之举吗?” 谷范微微一愣,这还是我那个温婉善良连丫鬟都不忍训斥的妹妹吗? 还有,怎的去南境转了一圈,回来后竟然有些众叛亲离的迹象? 爹娘且不说,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妹都站到那个臭小子一边,还有没有天理了? 被他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谷蓁也不禁有些心慌,想了想便将那日在定安堂西暖阁中听到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谷范听完之后,心中这才释然,敢情裴越是个身世凄惨的家伙啊,家里这些人都是怜贫惜弱的性情,也难怪会对那家伙高看一眼。 一念及此,他想起谷梁对自己的嘱托,便轻声笑道:“小妹,四哥带你出去踏青好不好?” 谷蓁轻咳两声,无奈道:“四哥,现在是什么时节?出去踏什么青?罢了,你回去歇息吧,我要去给娘亲请安。” 谷范挠挠头,故作惋惜道:“这可是你自己不想去的,跟我没关系。原本我瞅着裴越那个庄子风景不错,还想带你去看看,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 已经朝前走出几步的谷蓁忽地停下,转身望着他,然后微微垂首道:“在家中待着的确有些烦闷,如果四哥愿意带妹妹去城外避避暑,那也是极好的呢。” 谷范冲她挑了挑眉头,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父亲之前还将这事看得极难,生怕自己没法顺利将小妹带出城,如今看来亦不过小事一桩嘛,小爷略施手段便搞定了。 他满意地笑着,然而看着谷蓁极为罕见地面上流露出一丝羞意,他笑声里不禁多了几分苦涩。 嘿! …… 京都西南方向,横断山脉宛如一条沉睡的巨龙,蜿蜒千里,延绵不断。 密林苍苍,野兽横行,危机四伏,常人不敢深入其中。 千百年来,这里都是人烟罕至之地,就连前魏王朝覆灭时,侥幸从宫城大火中逃出来的皇族成员,面对天下四处皆叛逆的局面,无处可躲之时,也不敢逃进横断山脉中。 然而从开平二年四月开始,山脉北段一座无名峰中,一队身手卓绝纪律严明的人手出现在此处,而后不断有新的伙伴加入,以及源源不绝不知从何处运来的粮草物资。 无名峰东北面有一片平坦空地,正午的阳光洒下来点点碎金。 两名女子出现在空地边缘,似乎在眺望百里之外的大梁京都。 两人年纪悬殊,一个二十岁不到,另一个则有四十岁左右,相似的是姿色都很普通,放在人群中引不来任何关注。 年轻女子双眼精光内蕴,淡淡道:“冷姨,这几天你出去一趟。” 年长女子点点头,问道:“你决定了?真要帮那人做事?” 年轻女子冷笑道:“不过是个养着几百废物的庄子罢了,顺手除掉,那位伯爷才好尽心尽力地帮我们办事。” 冷姨轻声一笑,对她口中的那人满是鄙夷,缓缓道:“既如此,我就亲自走一趟,探探那个庄子的虚实。” 年轻女子转头看着她,眸中微露关切之色,说道:“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冷姨闻言摇头,叹道:“怕是找不到了。” 年轻女子并未劝慰,反而沉声道:“所以我们要更狠一些,这次即便不能搅动风云,也要从那老贼身上狠狠咬下一口肉。” 冷姨将心头那股忧愁按下,有些担忧地看着年轻女子,柔声道:“姑娘,此间事情已经计议妥当,有我们在便够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年轻女子摇头淡淡一笑,声音中却无笑意:“报仇这种事当然要亲手做。” 她望着东北面那座天下雄城的方向,眼底深处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042【乱纷纷】 大梁京都朝外一共修建了五道官道,分别为北面一条,西北一条,南面两条,东面一条。相较而言,西北面那条官道规制最高,路面宽广平整,南面两条次之,最窄小的则是东面的官道。 一行三人牵着马从东城门出来,中间的年轻人身材精壮,正是前些日子向裴越传递消息的西大营哨官秦贤。 “大哥,这次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看怎么也得升个游击吧?”秦贤左边的年轻人笑道,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脸上挂着期盼之色。 右边那年轻人则凑趣道:“游击?我看参将也未尝没有可能!那群山贼为祸几个月,谁都没有办法,只大哥一出手,就杀了一个头领,活捉了两个,这是多大的功劳?否则左军机为何特地要单独召见大哥?” 他们三人从小便相互熟识,又都是家境中落,从当年风光无比的开国公侯到如今的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可谓尝遍人间冷暖,所以关系愈发亲近。当日定国公府裴太君六十大寿,三人被安排在裴越那一桌上,看着其他人高谈阔论,唯有他们沉默寡言低头吃菜。虽然裴越并未慢待他们,然而年轻人心中自有一股别样滋味,若是有机会,谁愿意当个默默倾听的配角? 原本想着去边境杀敌立功,却不想因为一群胆大包天的山贼,秦贤立下剿贼第一功,更是被那位位高权重的西府左军机喊去面授机宜,不知让多少平日里瞧不起他们的将官大跌眼镜,就连往日刻薄的上官都变得态度和煦起来。 秦贤沉稳地摇头道:“不过是拿了几个贼酋而已,算什么大功劳?如果仅仅因为这点子事情,上面就升我做参将,那边境上血战的将士会如何想?你们管好自己的嘴,不要给我作祸。” 左边那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名叫薛蒙,出身荥阳侯府,和秦贤一样,也在西大营中当一个哨官。他闻言挠挠头,不解地问道:“大哥,难道上面没有赏功?” 秦贤低声道:“山贼还盘踞在横断山脉中,这个时候断然不会给我赏功,里面的道道很复杂,一时半会不会有定论的。不过左军机跟我提过,等这件事尘埃落定后,许我去南境边军,且至少能带一都之兵。” 身旁两人大喜过望。 一都为五哨,主将称游击,虽然也只管着五百兵,但熟悉大梁军制的两人都知道,从哨官到游击这一步最是艰难。大梁立国百余年,勋贵府邸数量繁多,谁家不是生了一大堆儿孙?这些人都会进入军中,可是带兵的位置只有那么多,所以很多人都需要等机会。那些背景强横的将种子弟,几乎一入军就可以做主帅的亲兵,不需多久就能放下去担任一都主将。而像秦贤这样无法依仗家世背景的,只能从最普通的士卒做起,虽然很快就能提拔为哨官,再往上攀升却极为困难。 很多人一辈子就困死在哨官这个位置上。 秦贤今年二十岁,若是能去边境当游击,再立些功劳,将来或许也能捞个一卫指挥使做做。 三人上马,沿着东边这条官道缓缓前行。 右边那年轻人名叫谢璧,性子疏阔直爽,他有些好奇地问道:“大哥,左军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秦贤微微皱眉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谢璧笑道:“听说左军机武道平平,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贤略显不满,正色道:“不要议论这些,魏国公乃国之干城,武道如何重要吗?” 薛蒙亦点头道:“沙场征伐,武道本是小道,老三成日里就喜欢做梦,想着自己能像定国先祖一样,万军阵中一刀斩下敌军主帅的脑袋,然后名扬天下。” 谢璧也不生气,挠挠头笑呵呵道:“二哥,我可不敢自比定国先祖,但人总得有点念想嘛。” 三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只听得后面传来一阵迅猛的马蹄声,还有骑士高声呼喝,让他们退让闪避。 秦贤扭头望去,只见一行三十余骑纵马疾驰而来,当先数人衣着华贵,神色倨傲,后面跟着一群身穿劲装身材精壮的高手。看见中间那被簇拥着的年轻人,秦贤不动声色地示意两个兄弟往路边靠去。 那年轻人似乎也认识秦贤,只不过他面无表情地打马而过,竟是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待这些人冲过去之后,谢璧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秦贤却未动怒,只望着那群人经过之后带起的扬尘,满脸若有所思。 薛蒙见状问道:“大哥,怎么了?” 秦贤摇摇头,沉声道:“李柄中这些年似烈火着锦,尤其是将女儿嫁到定国公府后,俨然成了两边都亲近的实权人物,有这样一个老子在,李子均嚣张跋扈也是难免的事情。我们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三弟又何必置气?” 谢璧点点头,只是终究有些不忿道:“当初若不是大哥仗义出手,这个王八蛋早就废了,如今见面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真是小人行径!” 秦贤摆摆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道:“往事不必再提,将来会有个说法的。” 且说那群飞扬跋扈的年轻人一路纵马疾驰,惊得官道上路人狼狈躲闪,更有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被他们吓得跌在路旁,这些年轻人纷纷大笑,笑声极其刺耳,也无人问一声那妇人是否有事,便哄笑着继续赶路。 这中年妇人面容普通,提着一个包袱,像是走亲戚的乡村百姓。 待这群骑士走远之后,中年妇人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面色平静如常。若是有心人暗中观察,便会发现她看似走得不快,实则步伐从容,呼吸悠长,竟是一个武道高手。 这妇人便是当日出现在横断山脉北段那座无名峰上的冷姨。 此刻她素面朝天,布衣钗裙,脸上已经有浓重的岁月痕迹,独自行走在这条官道上,偶然还会跟行人打探一下绿柳庄的方位,只说自己是来寻访亲人。 不多时,一名少年骑着高头大马,护卫着一辆华盖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马车旁边还跟着几名丫鬟婆子。 冷姨连忙让到一旁,只是看见马车上面广平侯府的徽记时,她心中微微一动。 然后便见那骑马的少年放缓速度与马车平齐,凑到车厢旁笑道:“小妹,那小子的庄子就在前面不远处,待会我先去跟他说一声,让他收拾一下,再带你过去,如何?” 车厢里传来一个少女柔弱的嗓音:“全听四哥安排。” 谷范满意地笑着,目光扫过四周,不经意间在冷姨身上停留了一下。 谷家四子,属他的武道天赋最佳,但除了谷梁之外,没人知道谷范天生还有一种能力,那就是对武者的气息感知和对危险的敏锐触觉,这一点就连谷梁都不及他。 谷范只看了一眼路边貌似平平无奇的中年妇人,心中登时升起警觉,不过他面上并未显露分毫,只淡淡扫了一眼冷姨后,继续打马前行。但与之前不同,他没有再一骑当先,反而贴着车厢,与谷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冷姨并未发现那少年的异常,依旧扮着老实本分的农妇。 绿柳庄,已然在望。 043【风起】 绿柳庄主宅中庭里,裴越双腿分开,一丝不苟地扎着马步。 席先生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右手握着一卷书,偶尔看向院中的少年,目光温和,内心对这个少年非常满意。其实这种锻炼并非他的教导,而是裴越自己在学会吐纳练气的方法后,将这个简单的动作与之结合起来,效果竟然出奇得好,颇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从青年时期便被裴贞招揽至麾下,二十多年来不知见过多少年轻俊彦,曾以为这世间再无第一代定国公裴元那样的天纵奇才,然而就在他熄了雄心壮志,一意归隐田园之时,因为裴太君的一次请托,竟然发现了裴越这块璞玉。虽然裴越现在还很稚嫩,在有些时候的想法也异于常人,但席先生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代裴氏子弟中,就属裴越的天分最高,尽管他只是个庶子。 但席先生显然不在意这种身份,否则他也不会答应裴太君的请托。 桃花在他身边坐着,双眼笑眯眯地望着裴越,在前几日那次夜谈之后,小丫鬟感觉自己和少爷愈发亲近了。 裴越神情专注,双手往前平举,两腿分开与肩平齐,膝盖弯曲接近九十度。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马步是否标准,毕竟前世也没练过,健身时也用不到这种姿势,所以只能凭着记忆里看过的影视剧,参照剧中角色的姿势来练。 好在他学的不是燕小六。 席先生传授的练气方法极为上乘,帮他疏通体内经络,去浊气,养清气,以达周转顺畅。虽然这听起来稍微有些玄妙,但裴越前世也听过气功一说,当时的确不太相信,可如今连穿越的事实都摆在面前,他自然不会再怀疑什么。 扎马步是一时心血来潮,但他惊喜地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竟有奇效,与练气方法相得益彰,精进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按照席先生的推算,他至少需要一年才能打好基础,如今却是只用了三个月不到,以他原本的身体基础来说,这简直可以看成一个奇迹。 所以这些天裴越已经开始跟着席先生学习攻击技巧,虽然还不是高手,但他的悟性和天分很高,学习起来并不费力。 尽管如此,裴越依旧坚持着每天扎一个时辰马步的习惯,雷打不动。 他站着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荫间隙洒在他身上,随着夏风袭来,宛如一片流淌的碎金。 邓载的身影出现在垂花门外,如今他和另外七个少年已经是这座宅子的常客,虽然裴越并未将他们收为小厮,但在看门的老苍头周达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否则少爷为何要每月给他们发一两银子的月例?所以他们进来,是不需要老苍头再行通传的。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邓载的神态鲜活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木然。 他走到梧桐树下,看着纹丝不动的裴越,心中升起敬佩之意。 当时席先生传授裴越武道,他极其大方地让这八个少年一起旁听,不仅惹得这些少年的父母来磕头谢恩,就是少年们自己也感动不已,无不生出誓死报效的念头。 少年们因为早早就下地劳作,家中也不缺吃食,所以身材都很壮实,原本席先生以为他们的进度会更快一些,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裴越竟然遥遥领先其他人。 时至今日,邓载他们依旧处在打基础的阶段。 对此邓载心中除了敬畏少爷之外,还默默下了狠心,一定要努力锤炼自己,否则将来怎么有脸跟在少爷身边做事?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来到裴越身边沉声说道:“少爷,外面出事了。” 裴越闻言轻吐一口气,站直身躯转头问道:“何事?” 邓载简明扼要地说道:“有一群都中的公子哥在我们的田地附近纵马,其中一匹马踏入王勇家的水田中,马蹄崴了,骑手倒没受伤。为首那个公子哥要王勇的父亲赔马钱,开口要五千两银子,王勇兄弟二人在那边拦着,让我马上来禀报少爷。” “走。” 裴越并未再问,只是转身那一刻面色冷了下来。 “越哥儿。”廊上的席先生忽地开口喊住他。 “先生,我出去一趟,回来再练。”裴越不急不躁地说着,语调平静。 席先生注视着少年的双眼,见他只是微露怒意,并未因之失去分寸,于是心中愈发欣赏,便微笑道:“你不惹事,这很好,但也不必怕事,如果人家欺负到你头上来,让他一步即可,若是他人再得寸进尺,你便不必再让了。” “我明白了,谢谢先生。”裴越微微垂首道。 席先生说道:“走吧,老夫陪你一起去。” 有这样一位高人在场,裴越心中底气更足,所以他没有虚伪地拒绝。 这时桃花也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道:“少爷,我要跟你一起去!” 裴越莞尔,点头道:“好,你也来吧。” 一行人出了主宅,往南边行去。 三千亩良田主要集中在庄子的南面和西南面,呈长条形分布,位于绮水北岸,方便引水灌溉。 等到裴越踏上通往南边田地的土路时,除了在外耕作还不知道消息的庄户,整座庄子里所有成年男丁都跟在裴越身后,足足有一百多人。 这些庄户们只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可毕竟头上顶着一个定国公府,相较于普通百姓,终究还是见过世面的。此时听到有人故意来闹事,虽不知对方身份,可既然裴越要为王勇家出头,其他人怎么可能不来?就算有那些胆小怕事的,此刻只敢跟在队伍末尾,终究还是来了,他们更害怕以后被乡亲们戳脊梁骨。 土路有三里多远,裴越带着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田地附近,远远便看见被一群衣着光鲜的骑士堵在路口的王家父子三人。 王勇今年十六岁,没读过什么书,只认得一些字,性格老实憨厚,还有一些胆小怕事。裴越身边八个少年,属他最为木讷,比不喜言谈的邓载还要差上不少,然而裴越对他极好,最早的时候除了邓载之外,便只会安排他去做事,也算是帮他家中添补不少。 纵如此,王勇也没想过自己将来能有什么大出息,他只想老老实实地做好少爷吩咐下来的事情。 仅此而已。 所以王勇的父亲不太喜欢这个大儿子,总觉得他没出息,不会巴结人,反而更喜欢能说会道的小儿子王明一些。 然而方才那个年轻贵人一马鞭抽下来的时候,是王勇猛地站在他面前,硬生生用脸帮他挡了下来。 王勇不敢用手去抓那贵人的鞭子,只敢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即便他又痛又怕,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可是依旧站在父亲和弟弟身前,寸步不让,像极了一头忠心耿耿的守山犬。 044【不够】 绿柳庄的良田规划得很整齐,横竖两条还算平整的土路将所有田地分成四块区域,其间以田垄和水渠相隔。 那群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停在南北朝向的土路尽头,将王家父子三人堵在路边。当裴越带着一百多庄户到来的时候,为首那个神色倨傲的年轻人冷哼一声,眸光中尽皆不屑,对着裴越鄙夷地啐了一口。 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子,领着一群泥腿子有个屁用? 双方距离三四丈时,裴越举起右手,包括席先生在内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王勇,带你父亲和弟弟过来。”裴越看都未看这些坐在马上的年轻人一眼,只对被堵在路那边的三人说道。 三十多匹高头大马将本就不宽敞的土路堵得严严实实,王勇等人想要过来只能从一旁的水田里绕行。 没等他们往旁边走,只听裴越说道:“从路上过来,不要踩坏了庄稼。” 然而路已经被堵死了,他们如何过得来? 那些公子哥儿纷纷发出嘲讽的笑声,其余手下亦是鼓噪不已。 绿柳庄的庄户们被这笑声激得脸色涨红,虽然人数是对方的三倍有余,可大部分人脸上除了羞愤之外,竟无丝毫热血上涌的怒意,相反好些人瞧着那些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眼睛里露出了惧意。 裴越面色沉静,目光扫过面前这些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年轻人,最后停在居中那个神色倨傲中带着不屑的公子哥身上,淡淡道:“这片田地都是我的,有什么事和我谈便是,为难几个普通庄户有甚意思?” 那公子哥微微偏着头冷笑道:“好啊,那就跟你谈。” 随着他一挥手,骑士们让开一条路,王勇护着父亲和弟弟来到裴越面前。 只是当他一出现,裴越的瞳孔瞬间猛地收缩。 王勇左脸上有一道骇人的伤口,从眉角到唇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站在前面的庄户们一阵骚动,大部分人显得惧意更盛,但终究有些人心中升起同仇敌忾的情绪,眼神渐渐在发生变化。 和这些成年男子相比,邓载等七个少年的情绪则直白而浓烈,他们连忙上前将王勇围了起来,邓载仔细地查看着伤口,然后对裴越说道:“少爷,万幸没有伤到骨头。”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公子哥,眼中恨意昭然。 裴越声音中透着寒气:“不要触碰他的伤口,戚闵,送王勇回去,用干净的纱布帮他包扎止血,然后将附近最好的郎中请过来。” “是!”戚闵连忙上前扶着王勇的胳膊。 然而王勇却忽地挣脱开来,上前两步朝着裴越的背影单膝跪下,懊恼地说道:“小的……小的给少爷丢脸了。” 裴越注意到席先生和桃花投来的关切眼神,深吸一口气将他扶起来,望着这个本分老实的少年,郑重说道:“你做的很好,没有给我丢脸。先回去治伤,这个仇我帮你报。” 不知为何,王勇有些想哭,但他还是忍住了,在戚闵的陪伴下朝庄子走去。 那年轻公子哥望着这一幕,面露嘲讽地拍着手,阴阳怪气地道:“啧啧,怪道姑姑说你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小小年纪这么会收买人心,了不起啊。” 裴越微微皱眉道:“你是李家人?” 公子哥冷哼一声,旁边一纨绔便打马上前道:“这是丰城侯府的大少爷,瞎了你的狗眼,还不上前拜见?” 丰城侯便是李柄中,这公子哥就是他的长孙李子均,也就是裴戎妻子李氏的亲侄儿。 “拜见?” 裴越轻笑一声,目光冰冷:“不过是个仰仗父辈权势的纨绔而已,就算你十六岁入军,撑死也就是个游击,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一声拜见?看不出来,你比你爹的架子还大。” “找死!” “蠢货!” “狗胆包天!” 几个面色虚浮的纨绔坐在马上大声呵斥,将裴越身后的大部分庄户吓得不轻,不少人都有些腿软,但邓载等少年却是面无惧色,双脚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腰背笔直地站在裴越身侧。 桃花躲在席先生背后,听着这些人叱骂裴越,她那张小脸上满是怒气,往常总是笑眯眯的双眸不停地剜着开口骂人的纨绔。 李子均摆摆手,那些纨绔才停止唾沫横飞,只见他驱马朝前数步,对裴越说道:“听说你惯会伶牙俐齿,蛊惑人心,如今看来也只不过是废物点心,只会口舌之辩。罢了,爷今儿没心思听你废话,只要你将银子赔来,便是饶你一条狗命又何妨?我姑姑心性善良,虽然你是个养不熟的小畜生,但她反而屡次嘱咐我,不得害你性命。” 言至于此,他语气陡然凶狠:“否则的话,杀你好似杀条狗!” 裴越抬手止住身后少年们的蠢蠢欲动,右手放在腰侧,一字字道:“赔什么银子?” 李子均以为他服软,面上愈发得意,指着不远处那匹躺在地上的白马,冷笑道:“这匹马是军中大将送给家父的礼物,乃是从吴国高阳平原上寻来的神骏,如今在你这块破田里崴了脚,眼见是不成了,自然该你来赔。这神骏价值连城,不过看在你这个废物没什么身家的份上,只要你五千两,此事两清,否则便不是一鞭子的事情了!” 裴越沉声道:“多少银子?” 李子均微微仰头,抬手摸了摸脖子,鄙夷道:“别那么害怕,五千两而已,爷听说定国太夫人送了你一笔银子,不就是这个数么?用你的猪脑子想想,太夫人赏的银子你也敢接?你配使这银子吗?” 裴越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微微一勾,吐出一个字:“滚。” 血色一点点爬上李子均的脸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越,咬牙道:“你说甚么?” 裴越又上前一步,在庄户们无比震惊的注视下,对着一群眼中喷火的纨绔们,加重语气斥道:“滚!” 他眼底深处宛若万年寒冰。 在来时的路上,裴越也曾想过像席先生说的那样,随便给点银子打发走这些人,哪怕一时低头也算不得什么,然而在看到王勇脸上的伤口后,他改变了主意。 在这些人眼里,他和王勇有什么区别? 任由他们百般折辱叱骂,难道就会高看自己一眼? 既然左右都是撕破面皮的结局,为何要忍? 没等李子均暴跳如雷,他身旁一个纨绔跳下马,大步流星朝裴越走来,嘴里骂道:“好你个小畜生,今天不把你一嘴牙拔下来,老子就白活了十七年!” 见局势突变,桃花忍不住拽了拽席先生的袖子,但中年男人只是回过头用眼神宽慰她,示意不用担心。 没人注意到席先生早已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邓载等少年刚要迎上去,却不想裴越动作比他们更快,几乎是那纨绔跳下来的瞬间,他就同时大踏步上前,在纨绔嘴里的脏话还没说完的时候,裴越猛地伸手拽住对方的右臂,然后自己的右手在腰间一抹,一把匕首就出现在他手里。 瞬息之间,裴越举起手里的匕首,然后朝着对方的手臂用尽全力扎了下去。 “啊!”纨绔眼睁睁看着匕首将自己的小臂扎了一个对穿,随后便感觉到钻心的剧痛传来,一声惨叫之后,登时疼得满地打滚。 裴越后退两步,胸膛轻微起伏着。 场中一片死寂。 以李子均为首的纨绔们,包括他们带来的属下,所有人无不目瞪口呆。 随即便是满心的荒唐与愤怒。 只是不待李子均说出什么狠话,裴越便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是想要五千两吗?一匹马,一条胳膊,这两样还不值这个数,你准备再加点什么?” 045【不喜】 李子均气得肺快炸了。 他出生的时候李柄中便已经是三等丰城侯,十多年来因为紧随左军机的脚步,可谓官运亨通,先任西境果敢大营主帅,后调入都中任兵部尚书,三年前皇帝改元开平,擢其为五军都督府中府左都督,掌西境诸营军事,爵位亦升为一等丰城侯。 在如今整个大梁军中只有左军机一位实封国公的情况下,李柄中在爵位上与右军机路敏平齐,是名副其实的军中大佬。 有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亲爷爷撑腰,李子均何时被人如此羞辱过? “你们还等什么?给我打死他!” 怒火上涌,李子均不管不顾地吼道。 双方距离很近,骏马难以驱驰,他带来的二十多个手下便直接从马上跃下来,然后朝裴越一拥而上。 庄户们惊骇喊叫,大多后退,更有几个胆小的转身就跑。 场面一片混乱。 裴越却出奇的平静,李子均带来的这些手下,看起来凶悍无比,实则真正的高手不多,毕竟以李子均的身份地位来讲,很难招揽到心气高傲的武道高人。这等人就算想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也会找一个手握实权的大人物,而不会甘心给一个纨绔当打手。 只是没等裴越和邓载等少年尝试一下打群架的滋味,旁边站着的席先生突然出手。 中年男人清癯的身影眨眼间来到裴越身前,面对蜂拥而上的李家打手,他只伸出一只右手,便将来人全部打飞出去。 片刻功夫之后,场间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打手,令人惊叹的是,所有人都是半边脸肿起,露出鲜红的掌印。 饶是裴越知道先生武道高明,却也没想过高到这个地步。 他尚且如此,邓载这些少年更是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席先生,心中无不升起敬仰羡慕效仿之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男儿当如是! 至于此刻还端坐在马上的一众纨绔们,脸色难堪进退维谷。 李子均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这些手下虽然没有那种真正的高手,却也是因为各种缘故从军中退出来的好手,平日里耀武扬威,仿佛这京都里就没有他们的一回之敌,哪里想到会被人随手打翻。他此时既愤怒又惶恐,压根没想过平时那些权贵们对他友善亲和,只不过是看在李柄中的面子上,谁又会真的把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放在眼里? 但长久养成的嚣张性情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哪怕手下们全都被打倒在地,李子均依旧厉色道:“你敢打伤我家的护卫?裴越,爷告诉你,现在已经不是赔点银子就能了结的事情!” 见他到了这种境地依然色厉内荏,裴越先是冲席先生行礼道谢,而后穿过场间这些被席先生抽得站不起来的打手,来到最开始那个要揍他的纨绔身前,俯下身问道:“怎么称呼?” 那纨绔眼中闪过一抹惧色,但强撑着硬气道:“老子是西宁伯府的人,你待怎样?” 虽如此,终究比方才要气弱几分。 裴越看着他右臂上的匕首,不禁眉头微皱,此人好歹也是那些人的同伴,竟然没有一个人下马帮他查看伤势,若非这小子自己拿左手按着伤口附近,怕是会活活流尽鲜血而死。 由此可见,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群废物。 裴越脸色柔和一些,对这人说道:“要不要我帮你?” 纨绔瞪大眼睛问道:“你想干什么?” 裴越面露微笑,温和道:“帮你治伤。” 然后他忽地转头说道:“西宁伯您怎么来了?” 那纨绔登时吓个半死,连忙顺着裴越的目光看去,然而哪里有什么西宁伯,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的右臂被人握住,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差点让他当场飚出泪来。 听见这纨绔的惨叫声,李子均脸色阴沉地喝道:“裴越,你给我住手!” 裴越懒得搭理他,握着从纨绔手臂上拔出来的匕首,对旁边吩咐道:“邓载,从这位少爷身上撕点干净的布条下来,帮他把手臂包扎一下。” 那纨绔闻言一愣,那双牛眼睛里泛着一些古怪的情绪。 裴越转身对众庄户说道:“大家今天也看见了,是这些都中来的少爷们闹事,又是讹诈银子,又要动手打人,我看今天也很难善了,所以现在需要你们帮我做件事。” 庄户们犹疑不定,裴越也不着急,只用清冷的目光扫视他们。 或许是之前王勇的惨状激起了这些老实庄户的同情心,又或者是方才席先生的卓绝身手给了他们信心,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说道:“少爷,你吩咐就行,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又有不少人附和。 裴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与此同时,李子均身旁的一个纨绔凑过来低声道:“子均,今儿怕是闹不成了,不如先回去,改天再来找回场子。” 虽然裴越领着一大群泥腿子将这条南北朝向的土路堵住,可周边都是水田,只要李子均不在意座下的骏马失足,他们几个人骑着马还是能冲出去的。 但李子均面露迟疑,他前面还躺着二十几个打手,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今后在都中还怎么混?被一个庶子如此羞辱,他还要不要脸了? 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席先生,对这个中年人又恨又惧。 席先生的出手极其巧妙,既不会打死打残这些打手,却能让他们短时间内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呻吟。 就在李子均犹豫不决的时候,裴越对那些庄户说道:“放心,也不需要你们去跟人家搏命,只需要大家将这些人围起来,在这件事没有解决之前,不要放他们离开。” 庄户们纷纷点头,因为裴越几个月前来到庄上时就说过,只要做得好就会有赏赐,若是表现优秀还有机会获得一个名额。 钱财大家都喜欢,脱离奴籍的名额更让他们无法拒绝。 于是百余成年男人一拥而上,就在李子均以为这些泥腿子疯了的时候,他们很快便形成一个包围圈,将那几个纨绔、地上躺着的打手们还有裴越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李子均等人想跑跑不掉,想要拼命却不敢看向席先生。 李子均脸上仿佛开了酱坊,他握紧马鞭怒道:“裴越,你真以为这样就能留下我?” 裴越呵呵一笑:“这些人都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身家清白,从无作奸犯科之举。李子均,你要是有那个胆子纵马踩死十几个然后冲出去,别说五千两银子,就是我裴越的人头也可以双手奉上,你敢吗?” 李子均有个屁的胆子。 平时欺压良善是他的拿手好戏,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是敢像裴越说的那样做,别说李柄中会扒了他的皮,那些曾经受过两代定国公恩惠的勋贵们就能活吞了他。 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无计可施。 望着身量不高却挺拔如松的裴越,李子均沉默许久后才说道:“你想怎样?” 裴越淡淡道:“你坐在马上的样子我很不喜欢,因为我不想昂着头跟人说话。” 夏风吹过,稻田里穗禾摇摆,一百多庄户静悄悄地围在外面,所有人都望着两个身份天壤之别的少年。 几瞬过后,李子均面色屈辱地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站在裴越身前,那双藏不住恨意的眼睛和李氏几乎无异。 裴越不以为意,冷笑道:“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今天这件事到底怎么解决。” 046【不退】 很多年后,人不人鬼不鬼的李子均依旧会时常想起在那条土路上遭受的屈辱。 当他从马上下来后,意味着事态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裴越手中。 论武力,对面一个中年男人便可以打倒所有人。 更有上百名他瞧不上的泥腿子团团围着,堵死他的退路。 于是到最后他便只剩下一张强硬的嘴。 “你今天有本事就弄死我,不然等我回去之后,一定会派人来烧了这座庄子,从你开始,一个人都不放过!”李子均低吼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裴越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恶,对众人说道:“大家都听听,这就是都中少爷们的德性。明明是他们欺压良善,发现局势不利之后,立马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恨不得满京都去宣扬自己的遭遇。李子均,你既然敢做这种事,为何不敢认?你还是个爷们吗?” 李子均怒道:“你放屁!我的马在你的田里崴了脚,难道还是我的错?” 裴越淡淡道:“这里没有旁人,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事情的真相如何,难道你心里不清楚?” 两人针锋相对,谁都不愿退让半分。 只是在无法像往常一样仗势欺人之后,李子均在言语和逻辑上显然不是裴越的对手,短短几个回合后便败下阵来。 就在这时,人群外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诸位,麻烦让让,赶紧让我进去,不然一会闹出人命就麻烦了。” 庄户们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相貌英俊到很容易让人自惭形秽的少年骑马赶来。 听到这个声音后,裴越心中微动,吩咐庄户们让出一条路。 一身华服的谷范快步进来,看见安然无恙的裴越后松了口气,旋即又跟席先生打了个招呼,这才朝裴越问道:“你死不掉吧?” 裴越眉头微皱,但还是摇摇头道:“暂时无事。” 谷范放心下来,虽然与裴越只见过一面,还是在非常尴尬的情况里相识,但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谷范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信任感,哪怕他在谷蓁面前将裴越贬得一无是处。刚才他护送着谷蓁乘坐的马车抵达裴越的宅子外面,却发现裴越不在家,看门的老苍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正在烦恼疑惑之时,戚闵陪着王勇回来,这才知道今日居然有人来庄上闹事。 幸亏他来得及时,因其常年走南闯北游荡江湖,对王勇这种外伤十分在行,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帮王勇简单处理之后,便被谷蓁催着来这里帮忙。 其实就算谷蓁不开口,他也得马上过来。 谷梁当日说得很清楚,他不在都中的时候,谷范必须要照顾好裴越,不能让这少年出事,否则就会亲手收拾他。 谷范自然不敢忤逆,只是见父亲和妹妹对裴越如此上心,他心里未免有些不爽,所以刚才一开口就有些不客气。 不过当他看向面色阴沉简直能滴下水的李子均时,语气愈发刻薄起来:“嘿,这不是未来的丰城侯吗?带着这些狗腿子来这里做甚?是想帮忙干农活吗?不是我说你,好歹也学点常识,现在他娘的才七月,距离秋收还早着呢。” 谷梁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十分特殊,又是执掌京营的实权侯爷,兼之谷范一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压根不鸟这些所谓的将种子弟,又有一身高明武艺,旁人也拿他没办法。 听着他的嘲讽,李子均心里那团火仿佛在焚烧脏腑,只是他敢骂裴越是小畜生,却不敢骂谷范。 因为这家伙和他那个粗鲁野蛮的爹一样,说动手就动手,下手还贼狠。 所以李子均只能用眼神怒视对方。 谷范瞧着地上那些还躺着的打手们,知道这应该是那位武道卓绝的中年男人所为,对李子均愈发瞧不起,又要开口却被裴越拦住了话头。 “谷世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让我自己处理。”裴越不卑不亢地说着。 谷范挠挠头,但还是对面前这些纨绔丢下一句话:“你们这些废物,不就是看着越哥儿的庶子身份,没事找事欺负人吗?实话告诉你们,我老子早就说了,越哥儿是他最看重的晚辈,你们谁敢欺负他,等我老子从南大营回来,定会亲自登门拜访你们家中的长辈。” 除了李子均之外,其他纨绔们尽皆色变,方才的嚣张跋扈气派瞬间丢到九霄云外,看向裴越的目光里竟然有了惧色。 武勋将门之中,老子教导儿子基本上没有不揍的,官位越大揍得越狠。 如果谷梁真的自降身份去他们家里,告他们一个仗势欺人,结局如何简直毫无悬念。 哪怕他们没错,就算看在谷梁的面子上,这些纨绔不在床上躺半个月都说不过去。 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的错。 眼见身边的同伴们都起了退让之心,李子均不禁冷着脸对谷范说道:“你吓唬谁呢?” 谷范耻笑一声,跟这种人懒得再说什么。 裴越趁势说道:“刚好谷世兄在这里,就请他做个见证。李子均,今日之事并不复杂,就算你那匹马在我的水田里崴脚是意外,你也只需派人通传,我自然会过来跟你协商,但你仗势欺人,一鞭子将王勇抽得皮开肉绽,你哪来的脸跟我谈论对错?” 李子均仿佛听见世间最大的笑话,一脸轻蔑道:“裴越,你能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那种狗奴才,猪狗一般的东西,别说抽一鞭子,爷就是抽烂他的脸又怎样?呵呵,也对,你不过是个庶子,怕是连个正经小厮都没有,也难怪会拿这种破事当借口。” 他没有料到,自己这番话出口后,场间的气氛陡然一变。 凝重,肃穆,压抑。 莫说邓载这些热血少年仇恨地看着他,就连平日里看到他这等权贵子弟连头都不敢抬的庄户们,此时眼中也渐渐生出愤怒的情绪。 若在以前,他们恐怕也会默认李子均的说法。 但当裴越来到绿柳庄之后,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爷只是在刚来的时候和他们说了三件事,往后便极少侃侃而谈,却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给出的承诺从未食言。这些从小到大都在地里刨食的汉子们渐渐明白一件事,他们活着也有价值,而不是只能给贵人们当牛做马。 可这纨绔还是将他们视若猪狗。 所以怎能不愤怒? 裴越收起脸上的憎恶与嘲讽,用谷范从未听过的肃然语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个庶子,可我觉得我比你强,至少我知道什么叫人性。王勇他不是狗奴才,他是我的兄弟,在场这些庄户也不是猪狗,他们是我的家人。李子均,你爷爷是丰城侯又如何?我家先祖定国安邦匡扶社稷,大梁军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他上前一步,勃然变色喝道:“今日你无端挑衅,辱我家人,伤我手足,若是让你毫发无损地离开,我还有什么脸面听他们喊一声少爷?” “管你是谁,老子今天跟你赌命!” 他右手握着匕首,在自己左手掌心划了一刀,然后将匕首一甩,扎进李子均身前的土路上。 谷范面露惊骇,想要阻止却来不及。 按照大梁不成文的规矩,与人决斗时划破掌心便是死斗。 不死不休。 那些庄户们愣愣地望着裴越,神色震惊,仿佛有千钧重锤击打着他们麻木的心,一股令人感动又颤栗的暖流涌遍全身。 裴越身后,包括邓载在内的六个少年身体发抖,双拳死死攥紧。 他们双目泛红注视着裴越的背影,眼神中那股狂热的敬畏就连席先生这般见惯风雨的人都为之动容。 047【此间少年】 被人逼到墙角是什么滋味? 李子均这辈子从未体验过,但今日在这乡间野外,面对一个他打心底瞧不起的区区庶子,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原来这种滋味如此难堪与羞愤,令他几乎站不稳,周遭压抑又肃杀的气氛笼罩着他,这位京都里鼎鼎有名的大纨绔发现自己双腿在发抖。 如果时间能倒退,他肯定会制定一个更周详的计划,将裴越直接踩进地狱里,而不是这般儿戏地随意找茬。 很早以前他便知道定国公府有一个卑微的庶子,但就像以前的裴城一样,眼高于顶的李大少爷压根不会将裴越放在眼里。直到前段时间李氏回娘家探亲,席间说起裴越,言谈中诸多怨恨之词,李柄中仿佛没放在心上,李子均却暗暗记下来。 在打听清楚绿柳庄的方位后,他便带着几个纨绔同伴和一群手下,想要给裴越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然而—— 裴越双眼盯着李子均,对其他人说道:“大家散开些,今日我要和他做个了断,是生是死,皆有天命,与旁人无关!” 邓载等人默默地散开,将那些躺在地上的打手们拖拽到路边。 谷范上前笑道:“越哥儿,不必搞得这么严重吧?” 裴越冷冷扫了他一眼:“不必?” 谷范当然有能力直接将裴越拖走,可是席先生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停在他身上,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劝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给父亲交代?到时候他真的能打残我,你就当体谅一下我的难处,成不?” 又冲着李子均吼道:“王八羔子,还不给越哥儿赔礼道歉?” 不待李子均开口,裴越便摇头道:“世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厮今日无缘无故折辱于我,将来必不会罢手,与其被他日夜惦记着,不若今日做个了断!” 他眸中尽皆悍不畏死之色,对李子均说道:“你不是想弄死我吗?也不用等以后了,一颗脑袋七斤半,有本事你今天就拿走,来啊!” 最后两个字用尽全力吼出来。 李子均身体晃了晃,面对已经进入癫狂状态暴走边缘的裴越,他心里的狂妄胆气如冰雪消融,瞬间面色发白,哪里还敢上前半步? 裴越踏出一步,面色狰狞道:“如你这般横行霸道的废物纨绔,仗着家中长辈的权势胡作非为,你不是喜欢将人当成草芥吗?老子今天给你这个机会,一命换一命,不亏!” 谷范连忙将裴越拦腰抱住,望着李子均怒道:“你他娘的给句话,要接这场死斗就接,不敢接就赶紧赔礼道歉,否则小爷也不管了!” 李子均身边的那些纨绔们,自从谷范丢出那句话后,已经不敢再插手这件事,此时看着裴越满面死志,顿时心中恍然,这不就是跟谷梁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那位广平侯少年时就是以这种玉石俱焚的姿态面对都中将种子弟,这才保住门楣不被羞辱。 难怪那老鬼如此看重一个庶子,只有疯狗才喜欢疯狗! 此时在他们眼里,裴越就是一条见人便咬还不松口的小疯狗。 纵然心中怒骂,可这些纨绔也打定主意,以后坚决不跟这个庶子发生冲突,否则动不动就割掌死斗,谁能受得了? 李子均自然也想明白这个问题,他现在就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出面,若是派手下来闹事该多好,自己也不会陷入这种难堪的境地。 只是眼下已经容不得他再想什么对策,眼见谷范快拦不住裴越,这位从小骄横霸道的纨绔微微低着头,声音极低说道:“裴越,对不住,今儿是我做错了。” 这次不等裴越开口,谷范便斥道:“你还是不是爷们?说话跟蚊子哼一样,早上没吃饭?” 李子均脸色发黑,在身旁纨绔有些诡异的眼神注视下,抬高声调说道:“裴越,我错了!” 裴越拍了拍谷范抱住自己的双臂示意他放开,眸中癫狂之色渐渐褪去,但面色依旧沉肃:“李少爷,你不会以为我稀罕你这声道歉吧?” 李子均愤然道:“那你还想怎样?” 裴越冷笑道:“你跑到这里作践我,又打伤我的兄弟,现在一句轻飘飘的认错就想了结此事?你长得这么美,就不要想得太美了。” 李子均指着那些手下说道:“我的马废了,这些手下也被你的人打伤了,难道你就没错?” 人群中,那位被裴越插了一匕首的纨绔眼神黯然,他没想到自己连匹马都不如。 裴越生生气笑了,说道:“你还跟我说马?大路朝天,你的人自己非要闯到水田里,关我屁事?我还没找你赔偿稻子被踩坏的损失呢!至于你手下这些废柴,他们听从你的命令先对我动手,被我先生阻止而已,事到如今,你还想颠倒黑白?” 李子均挣扎片刻,缓缓说道:“我认栽,你划出一条道来吧。” 裴越沉声道:“别的事情就算了,你抽王勇一鞭子,我也只抽你一鞭子!” “你敢!” 李子均勃然大怒,今天已经丢人丢到姥姥家,如果真让裴越朝自己脸上抽一鞭子,估计往后他都没脸出门。 裴越却懒得跟他废话,示意席先生将他手中的马鞭夺下来。 谷范此刻觉得无比心累,但也无法真的坐视裴越在李子均脸上抽一鞭子,他并非是看重身份地位的人,但李柄中那个老乌龟很麻烦,真让他记恨上裴越,那是一万个李子均都比不上的祸患。 “越哥儿,给我一个面子,换个方法吧,要不你让李子均花钱消灾,行吗?” 谷范面色诚恳地说道。 裴越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李子均终于明白过来,连忙说道:“我愿意赔钱!” 谷范无奈又鄙夷地望着他说道:“多少?” 李子均伸出右掌说道:“五百两。” 谷范怒道:“你打发要饭的呢?还是说我兄弟稀罕你这点碎银子?” 他也懒得跟这废物扯皮下去,直接说道:“五千两银子,你要是再啰嗦,小爷也不管了,任你们斗个你死我活。” 李子均哭丧着脸,看那模样简直比死了老子娘还要心疼,只不过瞧着谷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最终也只能服软道:“五千两就五千两,但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银票,回去后我让人送来。” 谷范点头道:“这件事是我担着,你要赖账也行,不过我会在都中待几年,到时候见了面别怪我手黑。” 李子均气道:“我说话从来算话!” 谷范这才看着裴越微笑道:“越哥儿,毕竟没闹出人命,五千两银子也算是能给你那位兄弟一个交代,这事儿就这样算了吧?” 裴越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没有再看李子均一眼。 李子均心中恨的发狂,可眼下是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今天赔了银子又丢了脸面,他想着早晚要讨回来,你不过是个没人照看的庶子,就不信谷梁能护着你一辈子! 然而这时忽有三骑急匆匆赶来,当先那个年轻人还有一段距离时便飞身下马,大步流星一般冲过来,嘴里高声喊道:“越哥儿,出了什么事?” 裴越瞧见他脸上真诚的关切担忧之色,心中一暖,吩咐庄户们让开,上前迎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秦贤,他后面还跟着薛蒙与谢璧。 “真没事?”秦贤担心地问道,他一眼便看见谷范和李子均,还有路边那些艰难站立肿着半边脸的打手们。 裴越微笑着说道:“一点小事已经解决,这二位是?” 他看向薛蒙和谢璧。 秦贤简单地介绍一番,而后郑重地说道:“越哥儿,左军机魏国公想见你。” 此言一出,在场绝大多数人都神色一变。 秦贤连忙说道:“是好事!上次你提点我的那两件事,魏国公听说之后对你十分赞赏,特意让我来请你,想当面和你谈谈。” 李子均听完这句话后,只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痛,似乎比身边那些被中年男人扇了耳光的手下还要痛苦。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庶子,能得谷梁的看重已经是走了狗屎运,可如今连左军机都青睐有加,这世道也太荒诞了! 左军机是他爷爷李柄中的伯乐,更是大梁军中第一人。 今日之后,像李子均这种将门纨绔,除非做好了跟裴越换命的打算,谁还敢肆意凌辱这个少年? 绿柳庄的少年和庄户们,此时无不挺直腰杆,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的神色。 裴越望着秦贤眼底的那一抹暖意,先是感激地笑笑,然后摇头道:“让兄长白跑一趟是小弟的不对,但出府之前我便当众说过,来此为老祖宗祈福,不会沾惹其他事情。兄长,请回去之后禀报魏国公,小子年幼,出言无状,当不得他老人家如此看重,且军国大事何其重要,非我一黄口孺子可以置喙,恕不能领命。” 秦贤便有些急了,能够当面聆听左军机教诲,莫说他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军中大将谁不愿意? 如此大好机会却放弃,实在可惜。 裴越按着他的手臂说道:“兄长,就这样复命吧,本应请兄长去庄上小酌几杯,但此事不敢让魏国公久待,你我兄弟下次再聚。” 秦贤欲言又止,可见裴越如此坚决,便只能轻叹一声,领着一头雾水的薛蒙和谢璧打马离去。 待他们走后,裴越便招呼众人回庄,只留下李子均和他带来的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个个面色如丧考妣。 谷范走在裴越身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事一样,一直偏着头打量面色沉静的裴越,终于忍不住问道:“不后悔?” 裴越轻声道:“后悔什么?” 谷范故作姿态道:“那可是魏国公!你知道军中多少勋贵想求见他一面吗?” 裴越伸展了一下双臂,片刻后才摇头道:“你不懂。” 谷范很想一拳锤在这小子的脑袋上,但是一想到后面还跟着一个高深莫测的中年男人,登时有些泄气,看来自己还得努力修习,早晚有一天揍这小子一顿。 席先生自然没兴趣猜测谷范在想什么,此刻他正在回答桃花接连不断的疑问。 “先生,那位左军机是什么人呀?” “很厉害的人,大梁的将士都归他管。” “啊,那他想找少爷是好事吗?” “不错,你家少爷也很厉害。” “可是少爷没答应呢。” “所以我才夸他很厉害。” “不懂,但是少爷肯定厉害呀,咯咯。” 席先生听着少女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声,也不禁露出温和的笑容,望着天上云卷云舒,他忽然觉得这世间依旧有趣,虽然再没有裴元那样惊才绝艳的天纵之才,也没有裴贞那样苦心孤诣匡扶社稷的忠贞之士,但看着少年起于青萍之末,将来腾于九天之上,未尝不是人间最美的景色。 048【初见】 对于绿柳庄的庄户们来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带给他们的震撼需要很长时间才会消退,同时裴越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也愈发高大起来。 当初这少年摇身一变成为家主的时候,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抗拒。 十三岁的半大小子,他真的能管好这座庄子? 然而裴越雷厉风行地撵走程光,定好规矩,又将邓载等八个少年带在身边不吝栽培,平时在庄上从不摆主人的架子,几次庄户之间的矛盾也极公正地处置。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所展露出来的特质,让他们逐渐从内心认可一个新的家主。 所以今天裴越要为王勇家出头的时候,得知消息的成年男子都跟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这些老实本分的庄户们满心感动和敬畏。 进庄后众人渐渐散去,但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会朝着裴越的方向行礼,然后恭敬地说一句“多谢少爷!” 为何要谢? 这些人或许说不清楚,也讲不出来什么大道理,但所有人都明白,从今往后,在绿柳庄里裴越说的话和圣旨的效果差不多。 至于都中的那位定国家主,此刻早就被庄户们抛诸脑后。 裴越面色从容,看不出丝毫骄纵情绪。 谷范见状心里轻叹,他知道自己性格外向,有时候失于轻佻,和裴越一比自己反倒像个年纪小的。 当裴越来到主宅门口,看见停在不远处树荫下的华贵马车,以及车旁站着的几名丫鬟婆子,他不禁微微变色,满面疑惑地看向谷范。 谷范轻咳一声,走到裴越身边一脸正经地轻声道:“车中是我小妹,都中天气炎热,你这里清爽凉快,又没什么闲杂人等,所以特地带她来避暑,晚些时候我们再回城里。” 裴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绿柳庄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农庄,虽然裴越到来后对环境卫生很注意,嘱咐庄户们经常打扫道路,不再像之前那样遍地牲畜粪便,可这里算哪门子避暑胜地? 唯一能让这位谷小姐落脚的地方,怕是只有裴越的宅子。 他面色不善地盯着谷范,很想知道这位好汉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否则的话,哪有亲哥哥带着妹妹往陌生男子家闯的道理? 大梁虽没有严苛的礼教大防,但也只是针对成家后的男女比较宽松,未出阁的少女别说冒然来到外男家中,就是路上偶遇也需要注意分寸。 谷范被裴越无语至极的模样弄得有些尴尬,却不能将谷梁的原话说出来,只得佯怒道:“我老子对你格外不同,我也将你看成自家弟弟,再不济也能算得上通家之好,原本就不需要避讳内眷。她是我的妹妹,难道就不是你的姐姐?做姐姐的来弟弟家做客,有什么不妥?” 裴越气笑道:“你还真不见外,这能是一回事?” 谷范干脆耍赖:“别废话,赶紧让马车进府!”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谷家小姐真让裴越有些措手不及,但事已至此他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不说谷梁当日的善意,就是今天谷范也出力不少,和他配合十分默契,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将李子均折腾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听到谷范的糊涂话,裴越驳斥道:“马车怎么进?你让我把大门拆了吗?” 谷范转头看了看宅子的正门,这才想起裴越如今所住的只是一套普通的三进院落,不像公侯府第有专供马车出入的侧门,无奈叹道:“算了,我去请小妹下来。越哥儿,让那些庄户别乱看!”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但裴越并未迟疑,让邓载他们离去,顺便撵走远处那些好奇的庄户们。 谷范走到马车旁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一个身穿藕荷色云雾烟罗衫的少女从车厢中出来,旋即便有一名丫鬟上前搀扶她走下马车。 少女跟在谷范身后,缓步来到裴越身前,垂首福礼道:“见过裴公子。” 裴越目不斜视,还礼道:“公子之称不敢当,谷家姐姐若不介意,唤我裴兄弟便可。” 谷蓁轻轻应了一声,看似平静,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却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 裴越终究有些好奇,打量了她的脸庞一眼。 两弯远山黛眉,一双顾盼长眸,秀而不媚,楚楚动人。 她今日薄施脂粉,发髻上只横插着一根垂珠却月钗。 望着她娇怯略显柔弱的神色,裴越稍稍有些愣神,但很快便清醒过来,眼神也瞬间清明,侧过身说道:“谷家姐姐,请到寒舍暂歇,去去暑气。” 谷范撇了撇嘴,有些吃味道:“也没见你什么时候对我这样客气过。” 裴越硬生生忍住抽他的冲动,将二人请进主宅,那几个丫鬟婆子亦跟在后面。 不敢上前的桃花看了席先生一眼,目光怯怯,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席先生失笑道:“笨丫头,家中来了客人,你还不去招待?” 桃花这才鼓足勇气跟了上去。 一行人穿过中庭来到正堂,分主客落座后,谁都没有开口,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谷范是不想开口,反正谷梁交代的事情他已经办到,妹妹见到了裴越,之后的事情便与他无关。谷梁的想法他亦猜到几分,其实心中并不反感,皆因武勋将门原就比那些文官老爷们爽直痛快些。当年战事激烈的时候,老子战殁儿子就娶亲的亦有旧例,只为家族血脉存续。更何况只是小儿女们见上一面,远远谈不上坏了规矩。当然,他毕竟是谷蓁的亲哥哥,平时也极疼爱这个妹妹,做不出更加出格的举动。 那样只会平白损坏谷蓁的名声,反倒让人轻视。 谷蓁是不敢开口,从马车上下来之后,她的心便一直剧烈跳动着。说来也怪,对于此刻就坐在不远处的裴越,她心中竟生出果然如此的情绪。当初在定国公府,她听着裴越在满堂诰命面前剖析心迹,便很好奇这样自强不息的少年究竟是怎样人物,那丝好奇如春日青苗般在心里疯涨,后来几个月都没听过裴越的消息,好奇渐渐变成烦恼,所以那日清晨明知谷范是拿话激自己,她还是鼓起满心勇气答应下来。 今日一见,虽只极快地瞧了一眼,她便暗叹果然如此。 裴越样貌很好,当然与她四哥比起来要略逊一筹,可是谷蓁却觉得这少年身上的气质比谷范更优秀。 清秀,沉静,还有远远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成熟淡然。 果然艰难坎坷最能磨砺一个人的心性。 只是从相见开始,她心中的羞意就不可抑制地如枝蔓一般生长,自然开不了口。 至于身为主人的裴越,此时完全是不知如何开口。 饶是他久经阵仗,前世也谈过几个女朋友,可在如今这样一个特殊的世界里,面对一个素未谋面性情温婉含羞带怯的娇小姐,他只感觉到一阵尴尬。 然而一直沉默着也不是办法,在旁人面前总是智珠在握的裴越终于干巴巴地问道:“谷家姐姐,你吃了吗?” 原本还很害羞的谷蓁在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忍不住浅浅一笑,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柔声道:“裴兄弟,我们出门前便用过饭了。” 裴越干笑几声。 谷范斜睨着他,满脸不屑的表情,那上挑着的眉毛分明在嘲笑他:还以为你是条道行高深的老狐狸,没想到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笑死小爷了。 049【重逢】 谷范如此得意也是有原因的。 从懂事开始,他便一心钻进武道的修习中,丝毫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待到年纪大些,他便不喜在家待着,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在世间各地游历,于是也认识许多草莽间的英豪。 与这些人应酬交际,当然免不了去那等烟花潇洒之地。相较于还是雏儿的裴越,谷范算得上见多识广,虽然还未真的一尝风流滋味,起码不至于像裴越这样失态。 不过此时谷蓁亦在座,他无法在这件事借机嘲笑裴越,见二人始终都很别扭,连个话题都找不到,他便对谷蓁身后站着的丫鬟婆子们说道:“你们且去前面候着,我和越哥儿有大事要商量。” 一名年纪较大的婆子赔笑道:“四少爷,这恐怕不合适吧?” 谷范皱眉道:“有个屁的不合适,连我的话都不听,是不是想吃拳头了?” 那人哪里还敢辩解,可怜巴巴地带着其他人离开正堂。 得到席先生鼓励后跟进来的桃花一直默默站着,除了刚进来时帮三人上茶外,一个字都没说过,此时忽地对裴越说道:“少爷,就由婢子下去招待这些嫂子和姐姐们吧?” 裴越颔首道:“好,你请她们去前面吃茶。” 所有下人都离去后,堂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谷蓁轻轻舒了一口气,关切地问道:“裴兄弟,今日遇到麻烦了么?” 之前她虽在车厢里,却也知道有人来庄上闹事,连裴越身边的跟随都被人打伤了,所以才催着谷范前去帮忙。此时裴越安然无恙,她虽知道并无大事,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 裴越微笑道:“不瞒谷家姐姐,乃是我那位嫡母的亲侄儿闹上门来,好在谷世兄去的及时,帮我挡下这次的祸事。” 谷蓁浅笑道:“四哥也很欣赏裴兄弟,他在家中曾夸赞过你,所以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谷范连忙摇头道:“我没有!” 裴越瞟了他一眼,笑道:“谷世兄夸我?怕是对我没一句好话吧。” 谷蓁虽然性子柔善,其实很聪明,看着二人的反应就知道他们关系还不错。尤其是她这位四哥,往日何其高傲,寻常纨绔压根不放在眼里,连嘲讽的心情都没有。如今他却能和裴越相互嘲讽,可见他内心并非像面上表露的这样。 一念及此,她不禁莞尔道:“裴兄弟或许不知,若我四哥真的在背地里夸你,那才是与你生分了。” 裴越闻言狐疑地望着谷范,看不出来这还是个死傲娇。 谷范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叹道:“小妹,我才是你的亲兄长,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 谷蓁美目流转,略有些俏皮地问道:“方才在府外,四哥不是说待裴兄弟如手足吗?既然这般亲近,又何必分什么里外彼此呢?” 裴越拍手笑道:“谷家姐姐说的极是。” 两人对视一眼,竟隐隐有了一分默契。 谷范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有种自己才是局外人的落寞与孤独。 见他神色古怪,裴越便话锋一转问道:“世兄,方才你说有大事与我商量,究竟何事?” 谷范摸摸后脑勺,随意地说道:“哪有甚么大事,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尽量不要和那位魏国公走得太近。” “为何?” “就算你出府另过,依然是定国子弟,是先定国公的亲孙,跟李子均这种人不一样,跟魏国公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 裴越问道:“因为军中派系之争?” 谷范沉声道:“没错。这样说吧,大梁将士忠于天子忠于朝廷,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军中也有派系之别。开国九公二十七候,同气连枝,百年联姻,虽有不少家族衰落,但仍旧是大梁军中最强大的力量,这些人自然是以定国公府为首。除此之外,便是这百年来因军功封赏爵位的将门,无论是天家的手段,还是人心的自然靠拢,这些人逐渐走在一起,形成军中另一股庞大的势力。” 裴越若有所思道:“这第二股势力如今便是以魏国公为首?” 谷范点头道:“不是他还能是谁?所以其他人可以靠过去,譬如那个秦贤,他家先祖平阳侯亦是开国公侯,不照样对魏国公无比尊崇?可你不行,除非你不要自己的姓氏。” 裴越微笑道:“我明白,所以我今天婉拒了魏国公的邀请。” 谷家兄妹都有些惊讶,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席先生的真实身份。有这样一个给裴贞做了十多年首席谋士的人在旁悉心教导,裴越知道的内幕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 只是裴越也想不到,世事如棋局,变幻莫测,没人能准确预测到哪片云彩会下雨。 堂上的气氛渐趋融洽,前面小厅里也很热闹。 桃花活泼开朗,面对广平侯府这些丫鬟婆子,她应对得落落大方,很容易激起她们的好感,此时已然言笑晏晏,一派宾主尽欢的模样。 这时齐大娘忽地出现在小厅门口,桃花见状先对众人告罪,然后走到门外问道:“大娘,怎么了?” 齐大娘知道裴越对这个小丫头不同,所以从不在她面前拿大,两人的关系很亲近,微笑道:“姑娘,外面来了一个农妇,说是之前那个程庄头的乡下亲戚,老婆子说程庄头不在这里,她却不信,非要见少爷不可。要不你出去和她说一声?” 桃花点头道:“好,我随你去。” 与广平侯府那些人打过招呼之后,桃花和齐大娘来到大门外。 一个布衣钗裙的妇人满脸焦急惊慌地站在阶下。 齐大娘上前说道:“这位嫂子,她是我们少爷的贴身丫鬟,总不会骗你吧?与你说了,程庄头早就不在这里了,他如今在都中呢,偏偏就是不信。” 妇人眼泪涟涟,凄苦地说道:“姑娘,我家表哥真的回都中了?” 桃花走下石阶,来到妇人跟前,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关心道:“这位嫂子,程庄头确实回京都了,你找他可有甚么要紧事?” 妇人怔怔望着桃花的面容,紧接着视线移动又看到这少女挂在胸前的那个雕工粗糙的玉佩,面色微微一变。 桃花继续问道:“嫂子可是不方便进都中寻他?” 妇人强忍着心中的震惊,双手微微颤抖,摇头道:“只是家中有事,想寻我那表哥帮忙,可不想他竟然回了京都。” 桃花见她面色发白,心中不忍,便道:“不若我让庄上的驴车送嫂子去京都?倒也不是很远,应该耽搁不了太久。” 妇人连连摇头道:“这如何使得,罢了,这都是命。多谢姑娘,多谢大娘,我还得早些家去。” 说完转身便走,一刻也没有停留。 桃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所以然,上石阶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的玉佩居然从衣服隔层里跑了出来,想来是方才看少爷教训那纨绔的时候太激动了,于是悄悄吐了吐舌头,将玉佩放了回去。 齐大娘见状怜惜地笑道:“姑娘,你去招待客人吧,老婆子去准备午饭。” “嗯。”桃花应下,进门时忽地扭头看向外面,却已经看不见那个妇人的身影,仿佛对方根本就没出现过。 那妇人便是冷姨,她来到绿柳庄后假借寻亲名义,旁敲侧击从庄户口中得到一些信息,原本打算见一见这个庄子的年轻家主,却不想见到的是那庶子的贴身丫鬟。 然而就是这一见,差点让她生出当场劫走对方的念头! 此时此刻,她脚步仓惶,心中悔恨悲痛喜悦皆有,十四年骨肉分离之苦,若非切身体会又有谁人能懂? 好在上天垂怜,这种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带着同袍再来此处,杀光那些害得自己生不如死的畜生,抢回自己的女儿。 夏日正午的官道上,无人注意到这个衣着清贫的农妇,她眼中交织着温柔的光辉与冰寒的杀意。 050【身外之物】 申时初刻,阳光依旧炽热。 裴越将谷家兄妹送到宅外,微笑道:“今日招待不周,还请二位见谅。” 谷蓁摇头道:“裴兄弟无需客气,本是我们冒昧来访,做了一回恶客呢。” 有了一起共进午餐的经历,裴越在她面前自如从容许多,虽然还谈不上亲近,至少比之前的别扭尴尬要强不少。望着少女清秀灵动的双眸,他也放下心中的戒备与谨慎,爽快地道:“这是哪里话?谷家姐姐是旁人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改天若得闲儿,还请再来庄上散散心。当然,若是能换个人陪你来就更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瞟向旁边的谷范。 谷范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觉悟,大大咧咧地拍着裴越的肩膀说道:“你从哪儿寻的厨娘?手艺着实不错,还有食材都是你这些庄户自己弄的吧?比起都中买的新鲜不少。越哥儿,赶明儿再收拾一车新鲜的青菜,让人送到我家去。” 谷蓁闻言有些羞恼地说道:“四哥,不可如此劳烦裴兄弟。” 裴越笑着解释道:“谷家姐姐,世兄这样也挺好的,至少跟我不见外。不过如今天气炎热,送一车去怕是无法长久贮存,不如我让人每隔七天一趟,将庄上摘下的新鲜青菜瓜果送到府上,也算是我对伯伯和伯娘的一点孝心。” 谷蓁略感喜悦,但仍旧推辞道:“这如何使得,太麻烦裴兄弟了。” 裴越笑道:“不麻烦,反正世兄记得给送菜的人一些赏钱就行。” 谷范“嘿”了一声,不爽地说道:“你都这么有孝心,难道我会是小气的人?” 谷蓁虽然聪明,毕竟只是闺阁少女,平日里所见所闻仅有一方天地,不如旁边这两人心思通透,所以一时间没往深里想。谷范提出那个要求当然不是为了口腹之欲,否则以广平侯府的地位和谷梁的权势,区区新鲜青菜瓜果算得了什么?更不消说谷家在城外亦有绿柳庄这样的农庄。他此举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裴越,看看这少年对谷家的善意到底是什么态度。 裴越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就答应下来,也让谷范心中有些欣慰。 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原因皆在于谷蓁的出现。 谷梁对自己的善意来得突兀且莫名,总不至于是因为当日裴太君寿宴上听自己说了一番话,然后这位执掌京营的大佬就对自己如此亲善。他隐约感觉到谷梁的态度藏着很隐秘的原因,一直分不清到底是好是坏,直到谷范带着谷蓁来此后,他便确认对方没有恶意。 无论谷梁关心自己的原因是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必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牵扯进来。 能做到这一步,说明谷梁将自己当成最亲近的子侄看待。 且不说谷梁手中掌握的权势,光是这份情谊就让裴越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几个月前他初来乍到,良言奉裴宁之命送来点心都让他铭记于心,更何况一个长辈无微不至坦诚真切的关怀? 打量着裴越眼神中的亲近之意,谷范这时也回过味来,父亲让他带着谷蓁来此不仅仅是给小儿女们制造一个见面的机会,更是借机让这少年打消心中的顾虑。 怎么觉得裴越才是父亲的种呢?一样的狡猾,心眼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谷范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诡异念头吓了一跳,旋即便是一阵恶寒,要真是这样,父亲又怎会让谷蓁与其相见,自己真是脑子出了问题。他摇摇头将这些念头赶走,对谷蓁说道:“小妹,咱们回去吧。” 谷蓁颔首应下,然后望着裴越说道:“裴兄弟,还望平时多保重身体,若遇上什么麻烦事,就打发人来找四哥,左右他也没甚正事,且能帮你一些。” 裴越拱手一礼道:“我记下了,多谢谷家姐姐。” 谷范面色不善地让谷蓁回马车上去,他怀疑再这么聊下去,自己迟早变成那小子的随从。 这要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闯荡江湖? 待谷蓁进了车厢后,谷范扭头略有些不爽地说道:“小妹她天性良善,所以见不得今天李子均那帮人做的事。但我必须提醒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什么破事儿都来找我。” 裴越呵呵一笑,也不和他争辩。 实惠已经占到了,口头上的便宜就让给这位游侠儿。 许是知道自己这番话很没有力量,谷范正要继续嘲讽几句,却见远处一个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地走来,待看清这男人的相貌后,他不禁啧啧笑道:“李子均的人来了。” 中年男人来到跟前,先朝谷范行礼请安,然后小心翼翼地瞧了裴越一眼,低声下气地问道:“敢问是否裴公子当面?” 裴越点头道:“不错。” 中年男人的腰杆愈发弯了两分,恭敬地说道:“裴公子,小的乃是丰城侯府外院管家,奉家中大少爷之命,特地将赌注送来。”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五张太平钱庄开具的面额一千两会票,双手捧着呈到裴越身前。 “赌注?”裴越没有接过,皱眉问道。 “咳咳咳咳!”谷范在旁边大声提醒着。 裴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道:“世兄嗓子不舒服?” 谷范冲他翻了个白眼,意思表达得很明白:差不多得了,你觉得李子均好意思跟人说,他来这里闹事反被你拾掇一顿,然后不得不花钱消灾?让人知道他以后还怎么混,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命都可以不要的破落户? 裴越这才接过银票,对中年男人说道:“银票我收下了,你回去转告你们大少爷,他愿赌服输很不错,若事情还有什么手尾,可以再来这里找我。” 中年男人不知内情,只得喏喏道:“小的明白,定会如实转告大少爷。” 裴越挥挥手:“行了,你且回吧,我这里还有客人,便不留你喝茶了。” “不敢不敢,两位公子,小的告辞。”中年男人行礼后离去。 谷范伸了个懒腰说道:“我送小妹回去,改天再来找你。” “等等,世兄,这是你的一份。” 裴越取出一张千两会票,不由分说地塞进谷范手中。 谷范不解地问道:“越哥儿,这是什么意思?” 裴越没有像之前那样调侃打趣,笑容平和地说道:“世兄,这银子是你帮我要来的,自然要还你的情。口头上道谢估计你也不稀罕,但我也没什么你能看上眼的宝物,只好庸俗一些,就用这黄白之物聊表心意。” 谷范心中震惊,这一千两可不是小数目,面前这个少年明明只是个白身庶子,出手却如此大气,实在是看不透他这点年纪是如何修炼出来的。 不过谷范显然不是那种啰嗦虚伪之人,他平时和那些江湖豪侠交际也很费钱财,又不好总是从家中拿银子,手头并不宽裕,所以爽快地收下银票,感慨道:“这银子来得便宜省事,越哥儿,下次还有这种事记得叫我。” 裴越抱拳道:“一定。” 谷范笑呵呵地骑着高头大马,护送马车离开绿柳庄。路上与谷蓁说起这件事,他仍旧有些惊讶,更对往后的日子多了些期盼,恨不得每天都有那等不长眼的纨绔来绿柳庄找裴越的麻烦,浑然忘记之前自己还让裴越别拿鸡毛当令箭。 谷蓁坐在车厢中,听着兄长略有些兴奋地侃侃而谈,她并未开口附和,那张白皙的面庞上挂着恬淡明媚的笑容,心中默默对那少年说出了三个字:“好气魄!” 051【效忠】 裴越回到正堂时,桃花双手撑着下巴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说道:“少爷,你今天没有午睡呢。” 裴越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微笑道:“现在身体已经大好,不用再每天午睡了,你看我这肌肉是不是越来越强壮了?” 说着举起右臂摆出一个健美先生的造型。 桃花似乎很喜欢他弄乱自己头发的亲昵举动,眼底深处那抹低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明亮又喜悦,伸手在裴越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两下,双眼如弯月一般笑道:“很是,少爷今天将匕首插进那人胳膊里的时候,我还在想你力气真大哩。” 裴越失笑道:“你不害怕?” 桃花耿直地说道:“我才不害怕呢!那些人总是欺负我们,以前我就在想,等少爷长大些一定会将他们打回去,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其实她还想说,少爷的变化太大了,大得让她有些吃惊。 以前两个小人儿在那座国公府里相依为命,虽然被困在一座方寸之间的小院里,但那时候他们只有彼此,所以才会少爷不像少爷丫鬟不像丫鬟,看似没有规矩实则亲密无间。如今随着裴越脱离国公府,他渐渐展现出来的优秀品格也吸引到越来越多的目光。且不说那位只见其字未见其人的沈家姑娘,今日突然出现的谷家小姐便让桃花有种自卑又失落的情绪,往日里活泼开朗的她在谷蓁面前格外守规矩,一步也不肯踏错。 裴越忽地牵住她的手掌,一起走进屋内,微笑道:“也许以后能欺负到我们的人越来越少,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你还有些无聊呢。” 桃花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被裴越握着的右手像是在火上炙烤一般灼热,整个人如同喝醉似的晕乎乎,双颊泛红,明艳动人。 喜悦瞬间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少爷没有因为现在处境好了,又认识那些大人物,又被什么军机青睐,交际的也都是沈家姑娘谷家小姐这样的才女,就将自己这个小丫头丢到一旁,真好。 至于少爷说了什么,此时此刻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裴越不动声色地轻叹一声,身旁这丫头才十四岁,居然整天在想这些事情,是不是太早了些? 实际上他早就看出桃花在谷蓁面前的反常,细细一想也就明白是为什么,只是上次在沈淡墨的话题上他提醒过她,所以小丫头也不敢问,然而眼中那抹自卑又怎能瞒得过他? 开解完桃花之后,裴越笑着问道:“今天和谷家那些人相处得怎样?” 桃花脑袋还有些晕,右手还在发烫,闻言轻声答道:“那些人挺好的,很和气,说话也好听。对了,少爷,今天有人来找程庄头。” 裴越微微一怔,问道:“程光?” 桃花点点头,随即将那个妇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程光的亲戚?”听完桃花的述说后,裴越眉头微皱,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 “是的,少爷,有什么问题吗?”桃花见状不解地问道。 裴越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你去后面取一百两银票来。” 桃花应了一声,快步朝后院走去。 还没等她回来,八个少年便来到主宅,为首的正是邓载和王勇。 望着王勇被纱布包裹的半张脸,裴越起身说道:“正要过去看你,脸上的伤可还严重?” 王勇眼眶泛红,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便十分激动地对裴越跪下磕头,颤声道:“少爷,小的……” 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裴越没好气道:“跪什么?起来!而且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平时没人的时候不用自称小的,我从来没把你们当奴才看,你们又何必如此?” 然而平时最规矩的王勇却不肯起来。 邓载在旁解释道:“少爷,王勇脸上的伤不打紧。那位谷公子给的伤药极好,郎中看了后也说没伤到骨头,用药也及时对症,虽然日后免不得留下疤痕,却不会有什么隐患。王勇听说少爷为他做的事情后,一定要来给少爷磕头谢恩,我们知道少爷今日有客人,原想劝他改天再来,但怎么都劝不住。” 裴越闻言轻叹一声,看着身体微微发抖的王勇,语气也温和许多:“起来吧,你既然替我做事,我无论如何也会护着你。” 王勇擦了擦眼中的泪水,鼓足勇气说道:“少爷,小的……我没什么能为,人也有些笨,但恩义二字从不敢忘。求少爷收我为小厮,从今往后一定尽心尽力为少爷办事,若有半分不规矩,就让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邓载等人对视一眼,眼中尽皆坚定之色,一起跪在王勇身旁,朗声道:“愿为少爷效死!” 取来银票的桃花刚进来便看到这一幕,很快便醒悟过来发生何事,看向裴越的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自豪与骄傲。 裴越这次没有再推脱什么,他看着八个神色坚毅的少年,郑重地说道:“你们应该知道,我不在意什么小厮之类的名分,可若你们打算这辈子跟着我做事,那就容不得任何敷衍之举。将来离开这座庄子去外面闯荡,你们或许要面对很多危险,到那时可没有你们后悔的机会,明白吗?” 少年们齐声道:“我等不会后悔,求少爷收留!” 裴越满意地点头道:“好,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吧,都起来。” 少年们面带喜色地站起来,王勇更是笑着流泪,看起来模样有点滑稽。 裴越冲桃花招招手,从她手中接过那一百两银票,对王勇说道:“这些银子你拿去,这段时间好好养伤,等伤好了之后再来帮我做事。” 既然已经确定上下从属的名分,王勇便没有推辞,接过银票后恭敬地道:“少爷,我这点小伤不要紧,现在就可以做事。” 裴越摇头笑道:“让你养伤就好好养着,别废话。” 王勇挺直腰杆大声道:“是!” 裴越又对邓载说道:“你带着他们先统计好今天究竟有多少庄户跟着我去了田地,然后将这一千两银子按户分下去,如何分你自己决定。我以前说过,只要听我的话用心做事就会有赏赐,这次他们表现得还不错,李家那小子送来的银子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邓载正色道:“是,少爷。” 裴越取出一张千两会票递给他,沉声道:“明天早上你过来一趟,帮我去京都送封信,再去太平钱庄将这会票兑成散银,另外还有一件事,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是,我记下了。”邓载不骄不躁地说道。 裴越颔首,然后对旁边的戚闵说道:“今天早上混乱的时候,有几个庄户逃了,你把他们找出来,告诉他们,我不允许身边的人临阵脱逃,可以不来,来了就不许退。让他们自己去领二十杖,再有下次,我这里留不得他们。” 戚闵挠挠头,为难道:“少爷,为何这种得罪人的事都是我去办?” 邓载目光冰冷地瞪了他一眼。 裴越笑着摆摆手,说道:“谁让你脑子最灵活,不让你办让谁去办?” 戚闵显然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即便收起那些多余的心思,躬身道:“少爷,我明白了。” “行了,你们都下去做事吧。” 裴越吩咐道,待少年们离去后,他静静地望着门外的悠悠斜阳,目光稍显凝重。 052【钩沉】 京都永仁坊,沈府后宅。 东南角上,筑山造池,竹木丛萃,建有风亭水榭。 沈淡墨倚栏而坐,身穿一袭宫缎素雪绢裙,发间别着一根碧玉玲珑簪。 她左手搭在栏杆上,右手捧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信封随意地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关于建平二年那桩案子,朝廷早有定论,涉案者尽皆治罪,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几年,不明白你为何突然提起。至于我的看法,你又不许我说莫名其妙,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以后还是不要谈这些事,我更喜欢听你说一些都中的趣闻。毕竟你也说了,我见识浅薄,阅历欠缺,总得想些法子弥补才是。” 沈淡墨看着纸上进步明显的字迹,略感得意之余不禁笑道:“小气又狡猾的家伙!” “近些日子忙于锻炼身体,没有时间研究古书,所以暂时没有新鲜玩意。至于你所说的山贼一事,多谢提醒,其实我也有一些想法,请你一同参详。明眼人都能看出,京都附近闹山贼一定暗藏玄机,虽不知横断山脉里聚集了多少山贼,但他们能够从春天坚持到现在,显然有人暗中支持。我对朝堂不了解,但仔细一想,山贼们背后的靠山定然有军中大将,或许也有勋贵豪门牵扯其中。” “与你说件趣事,丰城侯府的大少爷,也就是我那位嫡母的亲侄儿,也不知是听信谁的挑唆,带着一群手下来到庄上闹事。经过我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这位李少爷幡然醒悟,不仅决定痛改前非,还让人送了一笔银子过来,说是安抚受到惊吓的庄户们。我本不愿接受,但他说不接就要翻脸,于是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这笔银子。由此可知,都中还是好人多,坏人终究是少数,不过是藏得深了些,你觉得对吗?” “……我对沈大人十分敬佩,若你方便的话,请代我向令尊问好。” 看见裴越说起李子均那一节,沈淡墨忍俊不禁,只觉这少年讽刺人的时候毫不留情。 不过当她又看了一遍这封信,注意到其中几个字眼后,秀眉微蹙,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大悟,随即轻叹道:“你也太过谨慎了些,不过从小生在那样的环境中,若非如此你也很难坚持到现在。” 她起身将信收好,然后离开水榭,缓步来到外书房。 沈默云今日没去台阁,在书房中翻阅一些陈年案牍,面前桌上堆着厚厚数沓。 沈淡墨来到桌前,行礼道:“爹爹。” 沈默云没有抬头,只颔首微笑道:“墨儿怎么来了?” 少女目光掠过桌上那些文卷,问道:“爹爹在找什么呢?” 沈默云掩上正在看的那本文卷,指着旁边说道:“你先坐吧。” 随后不急不缓问道:“裴越在给你的信中说了什么?” 沈淡墨乖巧答道:“他让女儿代他向父亲问好,还说了一些关于山贼之事的看法。” “哦?说来听听。” “他对女儿说,山贼背后肯定有军中大将暗中支持,很有可能便是武勋将门中人。虽然他说的极隐晦,但女儿能看出来,他想说的是定远伯也有嫌疑。” “裴戎……此人性情乖戾志大才疏,真做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爹爹是说,那定远伯真的和山贼勾连?” “台阁的孩儿们查了很久,没有发现能将他定罪的直接证据,但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推测,裴戎手脚确实不干净。” 沈默云很平静的一句话,如果泄露出去顷刻间就会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 连沈淡墨都被震惊到哑口无言。 无论裴戎性情如何,又是如何不争气,他依旧是裴贞的长子,也是定国公府这一辈的当家人。只要他一天还在这个位置上,莫说军方,就是天家也要给些体面。这样的人竟然和一群山贼搅在一起,说出去谁会相信呢? 沈默云做出这个判断,只要消息一公开,极大可能会引起天家、太史台阁、文官和勋贵之间的大动荡。 “爹爹,此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万万不能上报天子。”沈淡墨急忙说道。 瞧见她关心的脸色,沈默云老怀甚慰,微笑道:“为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朝局凶险,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但这些年来为父始终不在意那些风浪,墨儿可知为何?” 沈淡墨不假思索道:“因为天子信任。” 沈默云颔首道:“你说的没错,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纵观史书,历朝历代像台阁这样的官衙并不罕见,掌权者若只是做个应声虫,必不得善终,可若是习惯自作主张,同样难有好下场。” 少女不解地问道:“爹爹,那何时该听命行事,何时又该自行决断?” 沈默云轻声道:“一片坦途时听命行事,大厦将倾时自行决断。” 少女有些吃惊,不解其意。 沈默云微微一笑道:“为父只是希望你能在时局变幻时拥有决断的能力,这也是平时让你阅览阁中一些不紧要的情报的原因。墨儿,为父已老,你叔叔一家也只是中人之姿,将来为父死后,总希望你至少有自保的能力。执掌台阁十余年,仇家不计其数,为父在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到了局势变化的那一天,为父要是不在了,你要保住这个家。” 一番话说得沈淡墨心惊不已。 沈默云见状宽慰道:“不必担心,为父只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他心中一叹,若是长子还活着,自己又怎会将这份压力加在女儿的肩上。 沈淡墨心如乱麻,虽然父亲语气平静,可她觉得这番话实在不祥。然而转念一想,以皇帝对父亲的信重和太史台阁的重要性,这大梁还真没人可以轻易撼动他,或许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将来考虑才培养自己。 沈默云拿起面前的文卷,沉声道:“裴戎虽然无才无德,但毕竟是先定国的长子,自幼就耳濡目染,所以很懂得明哲保身。我手下的人只查到这几个月他与一个武道高明的神秘人见过面,具体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通过对那神秘人的跟踪追查,可以确认此人和横断山脉的山贼关系密切。” 沈淡墨闻言不解道:“爹爹为何不下令生擒此人?” 沈默云笑容古怪,摇头道:“事情有趣便在此处,那人出现是在深夜,与裴戎见面之后再趁夜色掩护翻过城墙。阁中的好手可以跟着他,但如果靠的太近,就会被其击杀。出城之后有骑士相迎,这些人都是一人三马,但是故意压低速度,让我们的人远远缀在身后,直到他们进入横断山脉。” 沈淡墨皱眉道:“这人竟是主动将那位定远伯暴露在爹爹眼中。” 沈默云脸上没有半分怒意,平和地说道:“如此一来,为父更加好奇,这样一群行事诡异胆大包天的山贼,他们究竟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沈淡墨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文卷,敬佩地笑道:“想来爹爹已经有了答案。” 沈默云缓缓道:“这些山贼的存在看似荒诞,但他们背后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当他们的行踪暴露之后,对于朝堂时局和国朝安危已经产生不了什么影响,想要危害京都更不可能。虽然目前还查不出他们究竟是谁,但他们为何会出现,为父大概能猜到。” 沈淡墨一脸认真地望着他。 沈默云继续说道:“耗费无数钱财资源布置出这样大的阵仗,却对大局没有干碍,这看起来很滑稽,可之前为父也和你说过,这些山贼绝非普通人。幕后主使拥有这样的实力却依旧做出看似滑稽的决策,显然不是毫无益处地胡来,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便是心中有仇恨。不为搅动风云,只为一己仇怨,如此方能解释,这些山贼如此古怪又反常的举动。” “幕后主使想要复仇,对象必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否则以其拥有的实力来看,若仇人是一般官员,只需派出高手刺杀即可。” “既然刺杀之道行不通,那说明幕后主使的复仇对象要么是修为绝顶的武道高手,要么就是身边护卫力量极其强大,江湖中人根本无法接近。” “绝顶强者只有一位,那就是开国九公之首的定国公裴元,此后世间再无这等高手。如此说来,这些人想要复仇的对象只能是大梁军中的实权顶尖勋贵。” 听着父亲抽丝剥茧般娓娓道来,沈淡墨极为震撼,山贼一事的部分情报她也看过,想了许久都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诞。 沈默云将手中的那本文卷递过去,轻叹道:“为父查过如今军中这些实权勋贵的所有卷宗,从故纸堆里发现这桩旧案,虽语焉不详,读来却触目惊心。” 沈淡墨神色凝重地起身接过,只见封面上写着:永宁元年甲字陆号卷。 翻开一看,她只扫了几眼便神色大变,不可置信道:“爹爹,这卷宗为何能存到现在?” 沈默云脸上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道:“是啊,为父也想不明白,这份十四年前就该彻底销毁的卷宗居然一直完好无损地放在台阁的文库里。” 中年男人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错置于胸前,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挣扎。 这一刻,他非常希望自己的所有推断都是错的。 良久之后,沈默云轻声叹道:“但愿这些山贼和这桩旧案无关。” 只不过,沈淡墨从父亲的语气中能听出来,这世间事不如意者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她忽然想起裴越在信中说的话,或许有些事情发生后不再提起才是正确的选择。 否则翻开封面一看,入目便是鲜血淋漓的真相。 053【鸳鸯阵】 绿柳庄,主宅。 裴越结束每日一个时辰的马步锻炼,在桃花的催促下返回后院洗澡换了身衣服,刚出来便听桃花禀报说邓载在正堂候着。 “少爷。”见裴越进来,邓载马上起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从桌上倒了两杯茶,取一杯递到邓载手里,淡淡道:“昨儿去送信见到沈大人了吗?” 邓载双手接过茶杯,面色稍稍有些不自然,他如今很清楚那座青灰色建筑的主人是何等人物,也难怪当初裴越说任务很危险。即便他天性沉稳,小时候就胆子极大,可每次靠近那座青灰色建筑的时候都感觉分外压抑与紧张,仿佛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暗处盯着。 他稍稍想了下,不慌不忙地说道:“见到沈大人了,像之前一样很和善,我将信交给他后,还问了我少爷在庄子上的情况。我回答他一切都好,并未细说。” 裴越满意地笑笑,问道:“庄子上的事情处理得如何?” 邓载一丝不苟地答道:“前日跟随少爷去田地的男丁一共一百二十七人,其中有四人半途逃走,已经由戚闵他们杖责二十,另外除掉父子兄弟同去的,当时在场的共计九十二户。少爷给我一千两银子,每户人家赏赐十两,剩余八十两银子方才交还给桃花姑娘了。” 裴越心中暗叹,这小子要是生在前世,简直是最标准不过的秘书胚子,而且他更优秀的地方在于胆气十足,并不会耽于油滑以至于失了血性。 邓载看了裴越一眼,低声道:“少爷,我按照你的吩咐在都中找到了程光。” 裴越脸色严肃起来。 邓载继续说道:“程光说,他原是有几家亲戚,但这些年很少来往,也不亲近,而且他没有表妹。” 裴越微微皱眉,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样,那个农妇的身份是假的。 当时桃花说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不对劲,一个普通农妇寻亲无果,却坚持要见家主,这胆子也太大了些,紧接着在确认亲戚搬走之后,竟然不再继续寻找,连桃花的善意都直接拒绝,可见她根本不是来寻什么亲戚。这女人肯定是欺齐大娘老迈和桃花年幼,又打探到自己只是十三岁的少年,所以压根不遮掩几分,坦然直白到让人无语。 桃花年幼不懂事倒也罢了,裴越两世为人,阅历何其丰富,这种明目张胆的踩点行为又怎能骗得过他? 除了山贼来踩点打探,裴越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于是他对邓载吩咐道:“将他们都喊来,在中庭等着,至于王勇……罢了,让他一起来吧。” “是。” 邓载匆匆离去后,裴越面色凝重地思考着,既然山贼很有可能派人来袭,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片刻过后,他起身离开正堂,来到左厢房外面,敲响了席先生的房门。 “进来。” “先生,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席先生正在窗前写字,闻言将毛笔搁在笔架上,起身来到桌旁与裴越对面而坐,温和道:“何事?” 裴越定了定神,有条不紊地说道:“先生曾说过,武道修行并无捷径,没有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就成为高手,所以邓载他们如果对上身手高明的山贼,光凭一身血勇之气是无法抵抗的,对吗?” 席先生微笑道:“也不知是该说你眼光好,还是说你运气好,这八个少年武道天赋都还不错,虽然入门的时间晚了些,很难一览顶峰风光,但只要勤加练习,假以时日都能成为你的得力臂助。但你说的没错,他们眼下还很弱小,遇到武道中人并无一战之力。” 裴越有些开心,既然他们天赋好,那说明不论性情如何,脑子都不笨,学起东西来不会慢。 “先生,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如果他们结阵迎敌呢?” “结阵?” 席先生神情微愕,沙场军阵是极为复杂的学问,而且他还没开始教裴越这些内容,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更何况邓载他们只有八人,无论如何也凑不够军阵需求的人数。 裴越连忙解释道:“先生,我所说的不是那种战场上的阵法,而是适合小队步卒对抗武道高手的简易阵法。” 席先生被他说的勾起了一丝兴致,笑道:“你详细说来。” “此阵我称其为鸳鸯阵,一阵八人,当先两人持盾护卫,这个人选必须身体强壮,抗击打能力较强。盾兵身后有两人手持毛竹所制的狼筅,此物是这般形状,对于敌人的兵器和速度都能有效克制。狼筅兵身后则是四名长枪兵,负责掩护照应同袍和借机偷袭敌人。像邓载他们和武道高手单打独斗,眼下自然毫无胜算,可若是结阵迎敌,盾兵可防御,狼筅兵可阻滞,长枪兵可杀伤。敌人若过于强大,还可以将多个小队合在一处,反之则可分拆,一个四人小队足以应对普通武者或者数倍于己的一般山贼。” 裴越越说越兴奋,干脆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着草图。 席先生震惊地看着他,有些失态地问道:“越哥儿,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裴越罕见地有些脸红道:“并不是,这些天我总是在担心山贼会来偷袭,亦或是那些纨绔不肯罢休,总想着怎么应对,于是昨晚梦中突然就得了这个阵法,只不知能否凑效,所以特来请教先生。” 这个阵法当然不是裴越梦中得来的,而是他前世看过的明朝军事家戚继光的事迹中提到的。 鸳鸯阵灵活多变,又以多种武器组合使用,对付更强大的敌人时效果奇佳。 席先生赞道:“此阵何止有效,看似简单却暗藏兵法正奇之道,越哥儿,你果真了不得!” 裴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席先生满是欣赏地打量着他,笑问道:“你是打算在庄中推行这个阵法?” 裴越点头道:“这些人依附我生活,我希望他们能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山贼也好,纨绔也罢,他们来闹事的时候,我和桃花有先生护着自然无碍,但这些普通庄户难免会遭毒手。更何况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将来若我和先生都不在此,他们至少有一些自保的能力。所以我想请先生帮忙完善此阵,先教会邓载他们,然后再由他们去教庄户,庄上所有成年男丁必须学会。” 席先生沉默片刻,称赞道:“你有这份心思很难得,放心,这件事老夫很愿意去做。” “多谢先生!”裴越起身一礼。 邓载等人来到后,裴越将此事说了一遍,少年们无不兴奋雀跃。 裴越大手一挥,几张银票甩出去,邓载和戚闵领着十几个庄户,赶着驴车前往都中采买兵器盾牌。大梁只禁民间拥有甲胄弩箭,对其他兵器的管制并不严格,更何况裴越假假也算是勋贵子弟,所以此行非常顺利。 随着威望愈隆的裴越一声令下,在这座远离喧嚣的庄子上,每天都能看见庄户们在少年人的指导下,练习着兵器与阵法合击之术,从生疏到熟练,他们的气质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变化。 月余时间,眨眼而过。 令裴越有些疑惑但心中稍稍放松的是,山贼始终没有出现。 如果他们一直都不来,裴越并不介意,毕竟这里是他的庄子,不是军营,眼下的他也不是需要用敌人的鲜血染红仕途的带兵大将。 054【真相】 定国公府,清风苑。 良言走进里间,望着窗前少女清瘦的背影,忍不住上前劝道:“小姐,何苦这么劳累,眼下才八月底,还有十来天呢。” 裴宁闻言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揉揉有些酸胀的肩膀,那双宁静的眸子里泛起些许愁绪,轻轻叹了一声。 良言伸手帮她捏着肩膀,关切地问道:“小姐,为何叹气?” 裴宁犹豫片刻,缓缓说道:“我想去一趟绿柳庄,但爹爹和娘亲肯定不会同意。” 良言望着裴宁放在桌上快要做好的长衫,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几分,斟酌着说道:“小姐,论礼这些话不该婢子说,可是三少爷终究和大少爷二少爷不同,老爷太太都不喜欢他,小姐若是拧着来,怕是有些不妥呢。” 裴宁微微摇头道:“有甚么不同?都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良言苦笑几声,其实大小姐一直以来都是表里如一。她极为在乎家人,对裴城裴云的态度并无疏远之意,每年都会给他们做几套衣裳鞋袜,之所以对裴越显得亲近些,完全是因为府内其他人过于冷漠,反倒将她衬得有些特殊。大小姐性情温柔实在,这是优点,但未免有些时候就比较固执。譬如她明知道父母不喜裴越,却从未想过和已经出府的三弟划清界限。 这些话良言不敢说,因为会惹得裴宁生气,她只好婉言劝道:“小姐这不是准备好礼物了吗?等过些天三少爷生辰的时候,让人提前送去,他肯定会很高兴。而且三少爷极明事理,小姐不方便出城,他心里自然明白。” 裴宁静静地坐着,脸上的表情逐渐坚定,她对良言说道:“你将这件衣服收好,然后把屋子收拾一下,燃过香后把鼎罩上。” 良言心中一紧,勉强笑道:“婢子记下了,小姐要出去么?” 裴宁起身说道:“我去给母亲请安。” 良言忙道:“小姐,婢子……” 裴宁打断了她的话头,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自己去便是,你不用跟着。” 来到屋外,又有两个贴身丫鬟迎上来,裴宁同样嘱咐她们不要跟来,至于苑内那些小丫头子和粗使婆子们,原就没有跟在她身边的资格。 自清风苑出来,朝西南方向经过裴氏宗祠,然后绕过定鼎堂,东边这一套宽敞的院落便是裴戎和李氏的住处。 门口站着两个小丫头子,看见裴宁马上笑容满面地行礼,裴宁态度温和地问道:“母亲可在院中?” 小丫头点头道:“回大小姐,太太在家呢。” 裴宁便道:“不必通传了,我自己进去。” 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两块碎银子,赏给两人,小丫头喜笑颜开地接过。 缓步走入院中,穿过前院,来到李氏的住处外,裴宁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静了。 李氏身为当家主母,每日里杂事繁多,不时就有管家媳妇来向她回话,这院中更是丫鬟婆子众多,往日虽谈不上喧闹,可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安静。裴宁在小院门口看见两个婆子,对方原本想要入内通传,被她阻止之后也没坚持,只笑着说老爷在和太太谈事。 裴宁心中有些忐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正堂是一排五间大房子,中间门上挂着一卷门帘。 裴宁正要掀起门帘,忽然听到左边屋里传来李氏的声音:“老爷,那个人的身份查到了吗?” 裴戎冷哼道:“我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不听,回趟娘家也不让我省心。子均那孩子就是因为你说了几句不痛快的话,这才跑去找那个小畜生,想要帮你这个亲姑姑出口气,结果吃了一个闷亏,差点还被人打了。” 听到这两句话,裴宁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面色无比复杂,双唇紧紧抿着,轻手轻脚地走到左面关着的窗户旁边。 屋内李氏恨恨道:“那个忤逆不孝没有人伦的畜生,合该被天打雷劈!” 裴戎不耐烦地道:“说这些话做甚么?你莫要忘了,你是他的嫡母,就算他不是我的种,大义名分却不能丢,否则旁人如何看待我们裴家?” 听到这句话,屋外的裴宁身躯猛然一阵摇晃,险些就站立不住。 她面色陡然苍白,一丝血色也无,伸出手扶着墙壁,仿佛摇摇欲坠一般。 原来竟是这样! 三弟他……他竟然不是父亲的儿子? 可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是父亲的儿子,却还是从小就生活在府中?如果父亲不愿意的话,谁又能强迫他收留一个孩子?如果父亲愿意的话,为何要这样对待三弟? 数不清的疑问瞬间挤满裴宁的脑海,让她头疼欲裂。 虽然她很希望这是自己听错了,可只要想一想过往的事情,所有的谜团就有了答案。 父亲对他态度冷淡严厉,母亲对他百般苛待,甚至默许那个柳嬷嬷欺侮三弟,大冬天的就让他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用棍子抽打他的后背。嫡庶有别的道理,裴宁自然也听说过,但自从仁宣九年的冬天从柳嬷嬷棍下救出裴越后,少女一直都想弄清楚一件事,是不是所有世家大族的庶子都是这般命运凄惨? 因与沈淡墨关系亲密,也信任对方,裴宁曾婉转地问过这件事,当时沈淡墨只说庶子虽身份低微,但终究是家主血脉,纵然主母不喜,也不会过于苛刻。 此时裴宁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母亲的手段会那样狠毒,不止一次想要毁了裴越。 因为三弟他根本就不是父亲的儿子! 这时又听到屋内的裴戎漠然地说道:“母亲对那小畜生倒是好得很,连父亲当初最信重的谋士都请了过去,专门在庄子上保护那小畜生,所以子均那孩子才吃了大亏。” 李氏沉声道:“老爷,难道就拿他没办法?” 裴戎冷笑道:“你急甚么?早就跟你说过,这种事不能亲自动手,否则落人话柄!你当我愿意给人养儿子?何况还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若非……哼!他一日在府中,我就一日不能动手,毕竟母亲看着,我总不能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之前母亲让他出府另过的时候,我为何不反对?只有他主动离了这里,若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怪到我头上?” 李氏道:“妾身只是妇道人家,哪里及得上老爷英明,只是老爷也说,母亲请了那位高人在旁边照看着,又有谁能动得了他?” 裴戎得意地笑道:“想要将那位席先生调走,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氏忙问道:“老爷有了对策?” 裴戎迟疑片刻,淡淡道:“这件事你不要问了,也不要派人去那庄子上,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等着吧,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屋外裴宁听着这些极为绝情的话,抬手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而后脚步极轻地往外走了十来步,深深地呼吸几次,确定自己脸上没有异常之后,这才如平时一般迈开脚步。 果然,她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屋内李氏略有些怒意地问道:“外面是谁?” 裴宁像平时一般温婉地说道:“母亲,女儿有事找你。” “进来吧,你爹爹也在。”李氏放松地说道。 裴宁进入屋中,先是朝两人行礼,一如平常,而后随便挑了一件琐事说了起来,原本想要恳请李氏准许她去一趟城外绿柳庄的念头被她深深藏在心底。 裴戎与李氏并未发现她的异常,说完正事后又聊了一回闲话,裴宁便极乖巧地起身告辞。 离开这座她最熟悉和亲近的院落后,裴宁神色悲凉,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原来三弟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可父母仍不肯放过他,他能躲得过去吗?将来他知道这些事之后,还认不认自己这个姐姐?就算他愿意认,可一边是父母,一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两边势同水火说不定还会成为生死敌人,自己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八月末的阳光依旧炙热,少女却觉得置身于冰窟之中,身心皆寒。 方才在父母跟前她拼命压制着心绪,如今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滚滚落下,满面凄苦之色。 不知过去多久,远处忽然传来良言的喊声:“小姐!小姐!” 裴宁宛如一尊石像,静静地站在水池边,没有任何反应。 良言急急忙忙地小跑过来,走到近前一看差点吓掉了魂,带着哭腔说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裴宁神色木然,并不答话。 良言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裴宁的神态就像万年寒冰,看起来实在有些唬人。良言只猜测李氏不允许大小姐去见三少爷,便拉着裴宁的小臂,焦急地说道:“小姐,婢子想到了,就算小姐不能去城外,可三少爷生辰那天他肯定要回府给老太太磕头,到那时小姐就可以当面将礼物给三少爷,小姐,你不要想不开啊!” 裴宁心中仿佛有一根弦猛然跳动。 老祖宗还在! 少女总算看到一丝希望,既然父亲也说老祖宗对三弟不同,那她肯定不愿意看到父子成仇的局面,事情还有转机。 一念及此,她终于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良言说道:“我只是想事情入了迷,你这丫头又是发什么疯?什么死呀活呀的,净知道胡说。” 良言愣住了,看着面前好像陡然鲜活过来的大小姐,她呆呆地说道:“难道是婢子眼花了?” 随即又破涕为笑道:“是了,肯定是婢子太着急,所以看花了眼。小姐呀,你没事就好。” 裴宁心中感动,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问道:“这么着急忙慌地找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良言这才想起正事,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道:“沈家姑娘和谷家小姐都下了帖子,说是明日午后来找小姐呢。” “嗯?”裴宁一脸不解。 沈淡墨来找她不奇怪,两人本就关系亲密,登门相见实属平常。 可是谷家小姐……谷蓁跟自己并不熟络,往常也不过是见过几面而已。 而且两人好像跟约好一般,这未免太巧了些。 055【一台戏】 “宁姐姐,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你院子里这些竹子还没有这么高,怎地才一个夏天过去,就长得这么快?” “这世上也有你不懂的道理?以后可不许说嘴了。” 清风苑内,两位少女并排坐在廊下闲聊,她们身下坐着楠木卷草纹嵌玉交椅,中间放着一张乌木嵌螺钿半月桌,桌上摆着各色点心并上品香茗。虽说丫鬟们布置这些桌椅费了不少力气,但认真说起来却有些胡闹,不合待客之礼。 皆因沈淡墨身份特殊,又与裴宁自幼相识,关系极亲密,所以府中上下对她自是不同,从不当做外人看待。裴家小一辈中,裴城与她稍微生疏些,裴云因为沈默云教导之故,与其十分相熟,只不过他对这位异姓姐姐心里有些发憷。 夏日午后,阳光耀眼,好在中庭里大片青竹将暑气遮挡住。 沈淡墨喝了一口清茶,眨眨眼狡黠地说道:“谁不知道宁姐姐是京都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且又生得美若天仙,小妹自然是比不得的,哪里还敢说嘴?只是姐姐这么优秀,将来不知要便宜哪个浑小子呢。” 裴宁笑盈盈地望着她,咬牙道:“你现在愈发不着调了,连我也打趣,一点女儿家的分寸规矩都没有。” 沈淡墨撇撇嘴道:“姐姐,那些规矩原本就是男人想出来拘束女人的,你可不要上当,被人卖了还帮人叫屈。” 裴宁以手扶额,愁道:“越说越不像了,真该让外面那些人听听你这些话,看他们往后还吹捧你?” 沈淡墨满面不屑,摇头道:“谁稀罕那些人的吹捧。姐姐放心罢,我又没失心疯,只不过在你这里懒得去想那些,心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 裴宁微笑道:“罢了,你想说便说,我又不会告诉沈伯伯。只是一会客人来了,你可不能再这样耿直,免得吓坏人家。” 沈淡墨奇道:“什么客人?就算有客人也不需要我去迎,姐姐莫非吃醉了酒开始说胡话,竟是将我当成了良言使唤?” 旁边站着的良言忍不住笑了两声。 裴宁瞪了她一眼,嗔道:“莫要胡说,是广平侯府的谷家小姐,昨儿下了帖子,说是今儿随谷夫人来拜会老祖宗,然后想见见我。说来也巧,你们的帖子差不多是同时到的,我还以为你们约好一起来的呢。” 沈淡墨敛起笑容,淡淡道:“谷蓁?姐姐和她熟么?” 裴宁摇头道:“不算很熟,只见过数面,所以我也有些好奇。” 沈淡墨记起前几日看过的消息,忽然明白过来,似笑非笑地道:“说不定是好事呢。” 裴宁狐疑地望着她,但是沈淡墨就此打住话头,显然不愿细说。两人自小相识,相互间已经非常了解,所以裴宁也没有追问下去,只笑道:“估摸着她也快到了,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见见?” 沈淡墨嘴角弯起,点头道:“自然是要去见见这位广平侯的掌上明珠。” 两人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来到定安堂,先是朝裴太君和谷梁妻子赵氏行礼,然后上前与谷蓁相见。三位少女年纪差不多,身量也相差无几,容貌皆十分出色,又出身豪门,一应穿着妆饰皆非凡品,衬得屋内颜色也明亮许多。 只不过细看之下,三人神态气质还是不尽相同。 裴宁年岁最长,成熟内蕴,自有一股诗书浸染出来的隽永气质,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传统仕女,令人观之便心生亲近,不敢有半分亵渎之意。 谷蓁柔善秀气,就像水乡滋润出的一株淡雅荷花,外人很难想象谷梁这样粗犷豪爽的虎将竟能养出这般温婉的女儿。 沈淡墨不施脂粉,绝色天成,顾盼横飞之际,颇有几分女儿家身上极难看见的神气与从容。 坐在高台上的裴太君笑呵呵地看着三位各具特色又都很出众的女孩子,笑道:“你们自去玩吧,我和夫人说说话。” 赵氏亦微笑着,只不过终究还是多看了沈淡墨几眼。 三人乖巧地行礼,而后来到旁边的暖阁中,丫鬟们连忙奉上香茗点心。 裴宁见谷蓁有些局促,便知道这少女面皮有些薄,许是沈淡墨的突然出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便微笑道:“蓁儿妹妹,上次见面还是我家老祖宗寿宴的时候,一晃也过去好几个月了。” 谷蓁应道:“上次承蒙裴姐姐照应,小妹心中感激,所以这次随母亲来拜会太夫人,就想跟裴姐姐再见一面,当面道谢。” 裴宁连忙说道:“这话便是见外了,你我两家本是世交,原就该经常走动,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应该早些请蓁儿妹妹来坐坐。” 沈淡墨看着两人不慌不忙地客套寒暄,心中有些好笑,不动声色地说道:“蓁儿妹妹,其实我很羡慕你。” 谷蓁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沈家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沈淡墨轻叹道:“兄长过世后,家中小辈便只有我一人,叔叔家的兄弟姊妹虽也亲近,可终究隔了一层,不比蓁儿妹妹有极疼爱你的兄长,愿意陪着你去城外观景散心,真真令人羡慕眼热。” 听到前半句时,谷蓁目露同情之色,可随即便脸颊微红,微微垂首。 裴宁先是不明所以,随后便看到沈淡墨对着自己悄悄做的口型,她无奈地瞪了沈淡墨一眼,然后对谷蓁说道:“蓁儿妹妹,我记得你几位兄长并不在都中,墨儿她喜欢说笑,你不要当真。” 谷蓁虽然有些害羞,但仍旧坦诚地说道:“裴姐姐,她说的没错,我四哥如今就在都中,也是他带我去城外散心的。” 裴宁笑道:“这样也挺好,成天闷在宅子里也不见得是好事。” 谷蓁应了一声,然后看向沈淡墨,眨了眨眼睛说道:“沈家姐姐竟然连这种小事都知道,难怪外人都说你是京都第一才女,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想来古之贤明亦不过如此。若是旁人有这般名声,小妹多半是不信的,但既然是沈家姐姐,小妹丝毫不疑。” 她语气温柔笑容恬静,只不过说到“沈家”这两个字的时候稍稍加重了语调。 沈淡墨淡淡一笑,仿佛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从容地说道:“不过是些庸人编排附会,蓁儿妹妹切莫当真。这时节暑热难当,都中更甚,我也想去城外寻个清净地方避避暑,不知蓁儿妹妹能否为我推荐几处?” 谷蓁凝眸微笑道:“小妹听说京都西南面有横断山脉,绵延千里,山中清凉,沈家姐姐莫若去那里试试?” …… 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你一句我一句,虽然没有半分不谐的情绪,可裴宁当然能听出这对话中藏着的交锋味道。 沈淡墨的脾气她很清楚,虽不知她为何要调侃谷蓁,想来总是有原因的。让她惊讶的是谷蓁看着柔柔弱弱,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言辞却也十分犀利,看起来面对沈淡墨亦不落下风。 惊讶归惊讶,她毕竟是主人,所以开口打了个圆场,这才阻住两人的话头。 虽然只是简单的言语试探,也谈不上针锋相对,但谷蓁还是主动向沈淡墨表达了歉意。 沈淡墨也微笑着赔礼。 不一会儿,三位少女的话题便正常起来,聊聊都中的趣事,女儿家的话题,倒也相谈甚欢。 待谷蓁走后,裴宁与沈淡墨回到清风苑,她才忍不住问道:“墨儿,谷蓁何时得罪了你?” 沈淡墨揉揉眉心,摇头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玩笑几句罢了,谈不上得罪不得罪。” 裴宁藏着心事,所以就没再细问,将丫鬟们屏退之后,只听她正色问道:“墨儿,我听人说,李家我那位表兄去过绿柳庄?” 沈淡墨稍稍迟疑,不过看见裴宁那双满是忧虑的眼眸,终究不忍隐瞒,只得点头道:“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 裴宁问道:“那三弟他可有事?我虽收到过他托人送来的信,却压根没听他提过这件事。” 沈淡墨宽慰道:“姐姐放心,你三弟整天活蹦乱跳的,身体好着呢。” 裴宁自然不相信,微微皱眉道:“你莫要骗我。” 沈淡墨认真地说道:“我骗谁也不会骗姐姐你,府上太夫人请了一位高人,就在绿柳庄中坐镇,你那位表兄是什么成色,凭他也想欺负你三弟?放心罢,不会有事的。” 裴宁轻叹了一声,极为难地说道:“如此也罢,三弟他很不容易,既然有那位高人坐镇,想来他不会有事。我只是担心,若是高人不在,他要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呀。” 沈淡墨听后心中一动,随即打量着裴宁的神色,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异常,裴宁仿佛只是随口感慨,并无深意。 但沈淡墨却从她复杂的眼神中读出一抹痛苦。 她温和一笑,轻声却郑重地道:“姐姐放心,你三弟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056【生辰】 九月初三,日值岁破,大事不宜。 午后,裴越站在院子里梧桐树下,一丝不苟地练拳。 每当这个时候,桃花总会搬来一把小杌子,坐在廊下,双手撑着下巴,非常专注地望着自己的少爷。裴越中途暂歇放松肌肉的时候,她便一手拿着干净的毛巾,一手端着温度刚好的茶水,笑眯眯地凑过去。 裴越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再拿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冲小丫鬟赞许地微笑着。 桃花开心地说道:“少爷,你的生辰快到了。” 裴越楞了一下:“生辰?” 桃花用力点头,掰着手指头数道:“九月初十,还有七天。少爷,这可是你的第一个生辰,一定要好好庆祝。” 裴越失笑道:“师父,我是刚出生吗?怎么就成了第一个生辰?” 桃花瞪大眼睛,有些委屈地说道:“因为以前除了大小姐会让人送来礼物以外,其他人都不会帮少爷庆贺生辰!从我到少爷身边开始,每年的九月初十我都盼着有人来给少爷道声喜,就算老太太老爷太太少爷不来,哪怕是府里的管事也行,可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少爷身边。人不来就算了,他们连桌像样点的席面也不肯给,哼!” 裴越沉默片刻,伸手在她头上揉揉,目光无比柔和:“你说的对,这是第一个生辰,必须要庆祝一下。” 小丫头的一番话触动他心中的柔软之处。 无论是对于这副身躯,还是身躯中的灵魂来说,如今的一切都是新生。 桃花雀跃地说道:“少爷,你看这样行不行?初十那天,都中估计不会来人,我们自己在庄上高乐一番。每户人家都发一些银子,让他们自己置办酒席,然后在宅中也摆几桌,请庄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吃酒。再让邓载他们去都中请一个戏班子来,少爷想听什么戏就点什么戏,还有那些变戏法耍把式的,也都请了来,热热闹闹地给少爷庆生。” 裴越惊讶地看着她,这还是那个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检查一遍藏钱木盒的财迷吗? 他伸手捏了一下桃花日渐圆润的脸颊,怀疑道:“你不是桃花,你到底是谁?” 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弄得心中暗喜的桃花忍不住反驳道:“少爷,这银子要靠赚,不能靠省,该花的地方可不能小气。” 裴越登时被她的理直气壮打败了,苦笑道:“师父说的对,一切按你说的办,反正咱家的银子都是你管着,具体的事情你让邓载他们去做。” 桃花拍着如今隐隐有些起伏的胸口保证道:“少爷放心,我肯定办得妥妥当当。” 裴越赞了一声,然后摆开姿势继续练习,这时邓载穿过垂花门来到一旁说道:“少爷,谷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吧。”裴越有些无奈地说道。 回到正堂后,谷范施施然走进来,桃花便帮两人上茶,然后退到一旁。 谷范虽然对裴越不怎么客气,经常出言嘲讽,但在桃花面前从未摆过公子哥儿的架子,反倒十分尊重。 这段时间谷范来过不少次,虽无什么正经事,但是聊聊大梁的风土人情,或者给裴越传授一些武道心得,两人的关系亲近不少,所以裴越对他也不像刚开始那么生分。此时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便问道:“都中还有人敢惹你生气?” 谷范叹道:“还不是被我老子骂的。” 裴越奇道:“谷伯伯骂你不是平常事?我以为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谷范气笑道:“喂,有你这样安慰人的?你就不能行行好,陪我去趟南大营?实话跟你说罢,你一天不去,我老子就一天不放过我,再这么下去,哪天他真的动了怒,估计你得去给我收尸了。” 裴越看着他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笑骂道:“别装相,你嘴里就没一句实话,谷伯伯他肯定明白我的心意和难处。当初我既然在那么多人面前许了诺,自然就要闭门不出为我家老祖宗祈福,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谷范摇头道:“又不是让你去南大营待几年,只是请你去一趟,顶多就一两天的功夫,你要懒得走动,我可以从都中弄一辆最好的马车,如何?我跟你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山贼闹得太凶,父亲必须得坐镇大营,他肯定会来找你,到时候你怎么说?让一个长辈来拜访自己,你不惭愧?” 裴越面色平静地说道:“人无信不立,我承诺过的事情就会做到,而且当初魏国公说要见我,我也婉拒了,相信谷伯伯能理解我的苦衷。” 谷范猛地拍着大腿道:“你还说这件事!若非你拒绝魏国公,我老子听说之后赞赏不已,非逼着我来请你,哪有后面这些事。我现在连家都不敢回,一回去就会被父亲的亲兵缠住,问你什么时候去南大营。有家不能回,你说我惨不惨?” 裴越心说看你整天红光满面,眼角还残留着昨夜的风流色,却不知道你惨在哪里? 许是被他的古怪目光刺激到了,谷范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你得对我负责!” “噗!” 裴越刚喝下的一口茶全部喷出来,若非谷范身手高明及时避开,恐怕就要被喷一身。 谷范怒目而视。 裴越连忙致歉,然后满脸愧疚地说道:“要不我在前面倒座房收拾一个干净房间,你跟邓载他们做个邻居?” 且说以邓载为首的八个少年正式拜入裴越门下后,他们就从家中搬出来,住在那一排倒座房里。裴越原本想让他们住在右厢房里,然而少年们打死也不肯,最后只得随他们去了。他们平日里跟着裴越一起,接受席先生的教导修习武道,但在席先生教裴越其他东西的时候,他们便会很自觉地主动退出去。 除了修习武道之外,他们还要监督庄户们练习鸳鸯阵,所以日子也很充实。 谷范听说要跟邓载这块木头作伴,连忙摇头道:“罢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知道裴越主意很正,极有主见,只要决定的事情,就算自己舌绽莲花也无法改变。 裴越心里想着他方才的话,微微皱眉道:“山贼竟闹得更凶了?不是说京营将他们堵在山里么?” 谷范“嘿”地叹一声,正要细说,老苍头周达来到门外说道:“少爷,有位军爷来拜会你,他说他叫秦贤。” “兄长来了?”裴越连忙起身,满面笑容地快步朝外迎去。 见他如此热情,谷范有些不爽,阴阳怪气朝对面站着的桃花说道:“你家少爷不是好人啊。” 桃花强忍着骂人的冲动,面色不善地冷哼一声,转身去了后院。 这一刻谷范甚至陷入怀疑人生的心绪中,他愈发肯定自己回到京都就是个错误,尤其是认识裴越之后,自己仿佛混得越来越惨,连个小丫头都敢对自己使性子。 虽然是这般想着,他却坐得很踏实,丝毫没有起身离去的念头。 片刻过后裴越带着秦贤和一个年轻人进来。 裴越的脸色不太好看,谷范正有些好奇,随即便看到秦贤脸上两道崭新的伤疤,他不由得表情凝重起来。 057【峥嵘】 众人分主客落座后,裴越左右看了一下,略显疑惑地朝谷范问道:“桃花怎么不在?” 谷范没好气地道:“你的丫头你问我?刚才到后面去了,或许有什么事吧。” 裴越便按下不提,先是对秦贤二人说道:“兄长,薛世兄,这位是广平侯府的四公子,大名谷范,表字子衡。我与谷世兄相识于月前,他为人豁达爽朗,不拘小节,除了脾气不太好之外没什么缺点。” 秦贤微笑道:“越哥儿,谷家四少的名头我们又怎会没听过?开国公侯年轻一辈中,若论都中名声之响亮,无人能比得过他,就连你那位大兄也不行。” 谷范面色如常,不以为意道:“裴城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比他老子还是要强些,将来说不定可以在军中混出点名堂。” 秦贤不禁哑然,他也只是听说过谷范的大名,知道这少年性情无忌,却没想到如此嚣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裴越无奈笑了笑,好在这堂中三人和都中定国公府没什么干系,他也不必因为世俗礼法的制约违心地帮裴戎辩解,便岔开话题对谷范介绍道:“这位是平阳侯府秦贤秦世兄,这位是荥阳侯府薛蒙薛世兄。” 谷范点头道:“原先听说过,今天倒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薛蒙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此时忽地面色发红,隐隐浮现怒气。 虽然同为开国公侯后代,可是不同人不同命,家道中落以至于只能担任区区哨官的薛蒙,自然无法和父亲执掌京营自身又武道天赋绝佳的谷范相比。往日里他本不愿和这种人相见,路上撞到也只当做没有看见,皆因他听不得那些酸话。今日秦贤来绿柳庄,他习惯性地跟来,另一位兄弟谢璧却不愿来此,当时薛蒙还有些生气,此时却觉得自己才是蠢货。 平白无故地被人嘲讽,不是蠢货是什么? 薛蒙体格十分壮实,又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所以情绪外露非常明显。 谷范疑惑地看着他说道:“蛮牛,你盯着我做甚?” 没等薛蒙气血上涌说出什么狠话,秦贤便拦在前面微笑道:“谷贤弟,薛蒙老实笨拙,误会了你的意思,莫要在意。” 谷范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不过见裴越朝自己使眼色,便没有追究,只淡淡说道:“莫名其妙。” 裴越看着秦贤脸上的伤疤,关心道:“兄长,你脸上这伤是如何弄的?” 秦贤闻言幽幽一叹,摇头道:“那些人根本不是山贼,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比寻常的士卒还要强!” 裴越不解道:“可是我记得兄长上次追击的那些山贼实力很一般?” 说起来,那次秦贤的仗义传信以及言语之间的真诚打动了裴越,让他心甘情愿地叫一声兄长,要知道都中那两位都没有这个待遇,他叫裴云只是二哥,对裴城更是连大哥都极少叫。虽然这两种称呼的亲疏远近还不好说,可在裴越心里,秦贤这种慷慨凛然的义侠作风十分可贵。 当初国公府寿宴上初见,他们只说过寥寥几句话,压根谈不上交情,而且他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庶子,说好听点是出府另过,直白一些说就是被赶了出来。可就因为那一面之缘,秦贤便特地来提醒他注意危险,而且态度极为坦然真诚,没有丝毫隐瞒。 所谓义字当头,便是如此。 秦贤面色凝重地说道:“那次的山贼应该是真的山贼,或者是那帮人放出来的诱饵。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魏国公亲自出手,指挥京营步步紧逼,将山贼们堵死在横断山脉里。可是谁也没有料到,那些山贼竟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连续劫掠了十一个村子,每到一处必然屠尽所有村民,然后一把火烧个精光。” “砰!” 谷范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岂有此理!这些该杀的贼人!” 秦贤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圣上极为震怒,下旨斥责了西府,强令他们必须在半个月之内扫清贼患。这些钻出来的山贼有七八队,每队百人左右,一人三马,速度极快,又熟悉京都附近地形,极难对付。魏国公组织京营围追堵截,已经覆灭了其中四队,我这脸上的伤就是和其中一队山贼遭遇时候,被一个贼酋砍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裴越和谷范都能感受到那股险恶惨烈之意。 薛蒙在旁大声道:“大哥,若不是你拼着这条命将那贼酋留下来,说不得又要让他们跑了!” 裴越闻言面容一肃,正色道:“兄长,小弟以你为荣。” 就连谷范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郑重地朝秦贤颔首以示敬意。 秦贤先是瞪了薛蒙一眼,然后摆手道:“我们这些人既然从了军,自然就该拼命作战,更何况我还是个哨官,若不能以身作则,手下的兄弟又怎敢上前?越哥儿,我这次前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裴越苦笑道:“兄长,又是魏国公的命令?” 秦贤尴尬地笑笑,他自然能看出来自己这位兄弟是真的不愿离开此处,并非假意推辞自抬身价,但他对那位左军机十分敬佩,且这也算得上军令,只好为难地说道:“魏国公是真想见你一面,他对你说的那两件事很感兴趣,还说或许能助他扫清这些山贼,所以想请你当面一叙。” 谷范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裴越,眼神中威胁之意十足,大有你敢答应我就和你拼命的气势。 裴越也不理他,坚定地摇头道:“兄长,我去不了,想来魏国公当世英杰人物,也不会跟我这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计较。” 秦贤还要劝说,裴越却话锋一转道:“兄长,魏国公有没有命你今日就回去?” 秦贤答道:“这倒没有,虽然我受的伤不打紧,但都督府还是让我回来养伤,过些日子再回营中报道。” 裴越笑道:“如此甚好,上次就想请兄长留下来小酌几杯,今儿总算有了时间,晚上我们好好喝一场。” 听说要留下来喝酒,薛蒙脸上露出笑容,登时觉得裴越这少年十分顺眼,比旁边那家伙亲切多了,难怪大哥这么欣赏他。 秦贤点头道:“也好,愚兄也有好些日子没痛快饮一场了。” 旁边谷范笑道:“再过几天你们还可以来喝这小子的寿酒呢。” 秦贤略显惊讶地望着裴越,说道:“越哥儿生辰?甚么时候?” 谷范总算找到一个机会,说实话他有些不爽裴越对秦贤的态度,不就是帮着魏国公送了两次信吗?你小子也忒不厚道,我帮了你多大的忙,如今还是一口一个世兄叫着,也没见你认我做大哥,难道我还罩不住你? 于是略带讥讽地说道:“你是他兄长,竟然连他生辰都不知道?九月初十!” 秦贤汗颜,对裴越赔罪道:“都是愚兄的错,越哥儿放心,虽然愚兄身份低微,也一定会准备一份像样的寿礼,到九月初十那天来喝你的寿酒。” 裴越无奈笑道:“兄长,你别听谷世兄那些酸话,我这又不是整数生辰,哪里需要这般郑重,到时候你和薛世兄还有那位谢世兄一起来吃酒就成,寿礼之事无需再提。” 秦贤应了下来,心里却决定要准备一份大礼。 除了兄弟情义之外,若非裴越当时提点他,他压根没机会在左军机面前露脸。虽然他没有将这功劳占为己有,但裴越的提议终究给他创作了条件,男子汉大丈夫有恩必报,他一直都恪守这个原则。 薛蒙好奇地望着裴越,这少年年纪不大,脑子为何这么好使? 他不禁问道:“越哥儿,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不瞒诸位,我这里有门赚钱的营生,打算在这两年弄到都中去。” 秦贤和谷范都是神情一愣,似乎有点跟不上裴越的思路。 你就算是庶子,也是武勋将门子弟,哪怕不入军中为将,也不至于跑去操持商贾贱业吧? 裴越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神色从容,缓缓开口。 在他开始讲述自己琢磨许久的谋划时,一辆马车在几个家丁的护卫下朝绿柳庄而来。 日近黄昏,残阳似血。 马车的车帘被卷起来,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庞。 其人肤色白净,眼睛细长,眸光深沉如海。 058【夜临】 “越哥儿,你是不是缺银子使了?”谷范问道。 面对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裴越心中暗叹。 在如今这个世界里,商贾贱业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他明明精于商道却半年来不肯涉足其中的原因之一。大梁良家子弟,要么从军要么科举,经商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商人社会地位低微,更重要的是缺乏安全保障,所谓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任你日进斗金腰缠万贯,在官员面前也只是待宰的羔羊。 能够真正站稳脚跟的富商,背后无不有着强大的靠山。 譬如裴珏的母亲,娘家乃是京都豪富之族,她更是嫡女出身,给裴戎做妾反倒被视作家族荣耀。只因定国公府这块金字招牌足够响亮,可以保住她娘家财富不被人窥视侵占。 当然,这位莫姨娘嫁妆极其丰厚,且莫家每年都会给裴戎送一笔银子,双方可谓是各取所需。 对于裴越来说,在熟悉这个世界之后,他的确可以找到一些赚银子的门路,比如以前给沈淡墨信中说的那些。毕竟他拥有前世的记忆,能够做出很多这个世界没有且值钱的东西。 至于本钱,有裴太君赠送的五千两、程光吐出来的三千两和李子均奉献的三千两,换算成前世的货币将近四百万,足以让他不愁启动资金。人力他也不缺,绿柳庄这些庄户都是现成的劳动力,只要给足工钱,他们不仅不会抱怨,反而会对裴越感恩戴德。但裴越很清楚,那些东西只要自己敢弄出来,打开市场之后最多三个月就会被人夺走,连席先生也未必保得住他。 财帛动人心,自古皆然。 利益越大,人便愈发疯狂。 以他如今一个庶子身份,那些办法不是生财之道,而是引火烧身之举。 不过当谷范出现后,安全问题便迎刃而解。 这位公子哥儿身份摆在哪里,都中敢打他主意的着实不多,真有那个能力的权贵也拉不下脸欺负一个小辈,而且他也需要钱,当时裴越赠他一千两银子除了表达谢意之外,亦存了试探之意。 如今更有秦贤这般信得过的助力,虽然这位兄长家道中落,如今也只是个哨官,但只要看看薛蒙和谢璧对他的态度就知道其人不凡。他在山贼这件事里立下不少功劳,被左军机多次召见,平步青云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将这二位拉拢过来,足以保证裴越没有后顾之忧地鼓捣出一门赚钱的营生。 于是他对众人微笑道:“我没想过自己去经商,只不过前段时间查阅古书,寻到一个方子,能够做出一种市面上没有的香料。银子这种东西没人会嫌多,而且这桩营生也不是歪门邪道,有何不可?” 谷范这才释然,好奇地问道:“越哥儿,究竟是什么香料?” 裴越微笑道:“那方子不够详细,我还在摸索中,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弄出来。世兄,我打算将这方子交给你,毕竟我不方便离开此处,而且论在都中的人脉和门路,你要比我强的多。” 谷范有些心动,但裴越如此郑重其事,他大概能猜到这方子价值不菲,所以摇头道:“越哥儿,我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之前那一千两我收的问心无愧,是因为那件事我也出了力,但如今方子是你自己寻来的,我怎能据为己有?” 这番话让秦贤和薛蒙对他的印象改观不少。 裴越语气愈发温和:“你先别急,且听我说完。方子交给你,本钱我来出,至于香料的制作和铺子的打理则由你派人接手。日后所得利钱,我占三成,你占三成,我家老祖宗和我大姐各占一成,秦大哥和薛世兄共占一成,还有一成暂时搁着,日后再分派。” 谷范尚未开口,秦贤便反对道:“越哥儿,再没有这样的道理,这门生意是你和谷贤弟合作,我们怎么有脸从中白拿一份?此话休要再提。” 薛蒙亦连忙用力摇头,脸上晃荡的横肉瞧着竟有些可爱。 裴越望着秦贤坚定的脸色,郑重道:“兄长莫要推辞,等香料做出来之后,若是有人不长眼闹事,说不得还要请兄长出手相助。你我兄弟不说虚言,定国公府于我难有助力,将来兄长功成名就之时,还要提携小弟一二。” 见他如此坦诚,秦贤不好再拒绝,但仍旧坚决地道:“家中虽不比当年,但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成的本钱还能凑出来。越哥儿,你若不接这笔银子,愚兄也不能受你的好意。” 裴越点头微笑道:“那就依兄长所言。” 谷范在沉默许久后扭头看着裴越,眼神复杂难言,缓缓道:“越哥儿,这件事我答应了,不过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合作,与我老子无关。”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位少爷的傲娇病又犯了,八成以为自己是为了偿还谷梁的照顾之情,所以才将赚钱的营生分给他。 不过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认真地说道:“本就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与谷伯伯无关。” 谷范脸色和缓许多,问道:“这香料生意真的能赚很多银子?你再给我们细说一下吧。” 裴越应下,正要开口,却见邓载忽地出现在门口,行礼道:“少爷,都中裴总管来了,他说要见你。” 裴永年? 裴越脑海中浮现那个男人女相深不可测的总管家,起身对众人说道:“诸位世兄,你们在这里稍坐,我出去一下。” 而后快步朝外走去。 大门外面,一辆马车停在路旁,八名家丁垂首肃立。 裴永年站在石阶下,微微仰头打量着门楼。 “不知总管家驾到,未能远迎,请勿见怪。”裴越出来后,笑吟吟地拱手一礼,邓载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侧。 裴永年还礼,而后神色平静地说道:“三少爷,老奴奉老太太之命,请席先生回府一趟。” 裴越正色道:“既然是老祖宗有命,孙儿自当遵从。先生就在家中,请总管家入府用茶,晚辈亲自去请他。” 裴永年微微一笑说道:“三少爷果然孝顺,只不过老太太有急事找席先生,不好让她老人家等得久了,故而用茶便不必了,改日再来叨扰。还请三少爷派人入内通传一声,老奴在这里等着就行。” 裴越眼神微凝,对身旁邓载说道:“去请先生,就说都中老祖宗派人来找他。” 邓载沉声应下,转身离去。 裴越走下石阶,来到裴永年身前,很随意地问道:“总管家,不知老祖宗这般急着找先生回府所为何事?” 裴永年答道:“老奴不知。” 他态度很和气,但言语间的疏远很明显,就像过往那些年一样,他不会刻意羞辱这位庶子,亦不会对他另眼相看。关于这位总管家,裴越也曾了解过,知道此人是裴太君的心腹,帮她掌管着府内大权。 既然话不投机,裴越便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没有追问桃花的身世。 片刻过后,席先生从宅内出来,先是冲裴越颔首致意,而后来到裴永年面前,淡淡问道:“太夫人找我何事?” 裴永年微微垂首,从容答道:“老奴不知。” 席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天色已晚,你回去告知太夫人,明日上午我再去拜会。” 裴永年不慌不忙地道:“席先生,老太太确有要事找你,所以派老奴前来,而且还让老奴带着一件信物,只说先生看过后就会明白。” 说着从袖子中取出一块残破的玉珌,双手递到席先生面前。 裴越在旁清楚地看到,席先生在看见这块玉珌的时候,眼神猛然变色。 席先生接过玉珌,对裴越嘱咐道:“我去一趟都中,会尽快回来,你自己多加小心。” 裴越躬身道:“先生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裴永年在旁沉默地看着,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待席先生坐上马车,裴永年骑马相随,一众家丁护卫着远去之后,裴越站在门前看着渐渐昏暗的天色,心中忽地有些不安。 “邓载。” “在,少爷。” “你去帮我做件事。” 059【我从山中来】 华灯初上,月色如梦似幻。 觥筹交错,少年意气风发。 酒是谷范以前带来的春竹叶,入口绵柔,清新淡雅,最适合文人墨客以佳句佐之。谷范其实更喜欢从喉头一直灼烧到小腹的烈酒,这也是江湖游侠儿的自觉,不过裴越的身体暂时还适应不了那种刺激,所以他便特地挑了酒劲温和的春竹叶。 齐大娘烧了满满一桌菜,桃花也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 裴越敬完一圈酒后,对旁边站着的桃花说道:“你去后面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桃花迟疑着没有动身。 谷范笑道:“桃花姑娘,你且去吧,这样我们还能自在些。” 秦贤温言道:“我们在越哥儿这里确实不用讲那些虚礼,姑娘请自便。” 裴越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桃花的宠溺态度,但无论是来过不少次的谷范,还是初次见到桃花的秦贤,他们对这个小丫头的态度都显得十分尊重,不以丫鬟视之,反而隐隐有些将她当做此地女主人的架势。 桃花自然也感受到这份尊重,眼里的喜悦几乎藏不住,若非裴越阻止,说不定她也要敬这几位一杯。 待她回到后宅后,酒席上气氛依旧热烈,然而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秦贤皱眉问道:“越哥儿,山贼出现在此地的可能性不大,如今他们被分成两部,一部还龟缩在横断山脉里,钻出来的那一部也损失过半,被西大营围堵在京都西南方向,覆灭是迟早的事。” 谷范略有些不爽道:“你这担心属实没有道理,就算西大营的人拦不住那些山贼,难道他们还能穿过我老子的辖地,跑来找你的麻烦?父亲要是知道你这般小瞧他,或许明天早上就会过来找你谈谈。要我说,你如果真的担心这些山贼,干脆去一趟南大营,跟我老子好好讨教一下,自然就明白对方的处境和如今的局势。” 裴越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道这两人说的有道理,然而很多事情没法细说,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很多隐秘。 薛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手擦了擦嘴,朗声道:“越哥儿别担心,就算真有不要命的山贼出现在附近,我和大哥也会帮你将他们杀个干净。” 裴越闻言笑道:“倒也不是担心,只是听大哥说那些山贼凶残狠毒,动辄屠村,所以不免有些愤慨。以前在都中倒不觉得,如今管着这座庄子,不知不觉就习惯这些庄户的存在,在我心里他们也算得上家人,一想到他们也有可能遭遇山贼,这酒便有些难以入口。” 谷范很难得地没有跟他对着来,沉吟道:“要是山贼真来了,我自然能护着你离开,但是你庄上这些人……” 话只说了一半,但其他人都明白后半句是什么。 “人被逼急了总要学会怎么杀人。” 裴越轻声说了一句,另三人并未听出他话语中的冷厉肃杀之意。 …… 桃花回到后院,先是走进卧房,来到她和裴越的两张床中间。这里靠墙放着一个柜子,桃花将柜门拉开,蹲下身取出那个木盒,掀开后认真地数了三遍,确定里面的银票数额没错,这才笑眯眯地将木盒塞回去。 坐在桌边,小丫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少爷如今愈发了不得,平时往来的都是谷范这样的公子哥儿,说话做事也越来越成熟,虽然这是好事,可桃花在喜悦之余难免有些忧虑。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丫鬟,这辈子都没可能成为裴越明媒正娶的夫人,她其实并不奢望那个名分,只盼着能一辈子守在少爷身边就足够了。 八岁以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桃花有些幼稚又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从八岁开始,从见到少爷开始。 她不求所谓名分,只盼来时一起来,走时一起走。 只要不分开就好。 所幸裴越有些地方仍旧没变,比如无人时看她的眼神,依然像很久以前那样温和中带着亲昵。 烛光猛地一晃。 沉浸在情思中的桃花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紧接着一个女人忽然就出现在她对面。 桃花满脸错愕,旋即身体一颤,就要大声呼救。 也不见那女人如何动作,一泓寒光陡然出现在桌上,泛着杀气的剑刃停在桃花面前,剑尖距离她的下巴仅有半指。 女人说道:“不许喊。” 语调温和,并不凶狠。 桃花望着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凶器,情不自禁地吞咽着紧张的口水,声音被吓得憋回嗓子眼里。 “我……我没有银子。”桃花战战兢兢地说着。 女人看向她的目光格外温柔,在这样的场面下显得十分诡异,只听她说道:“羽儿,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桃花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壮着胆子一点点抬起头,然后便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坐在自己对面,手中平举着长剑,剑身静如止水,一丝颤抖也无。 “你你你不是程庄头的亲戚吗?”桃花终于想起这个女人是谁,心中无比震惊,一时间都忘记了害怕。 女人便是冷姨,她眼中情绪复杂,摇头道:“那是骗你的,羽儿,这些年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桃花满眼茫然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冷姨惨然一笑,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温柔:“你被抢走的时候,虽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但你父亲早就为你取了名字,羽儿就是你的小名。” 桃花只觉得十分荒诞,眼下的情景又让她毛骨悚然,坚定地摇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什么羽儿,我叫桃花!” 冷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接受,但是没关系,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聊这些。现在,我要带你走。” 桃花本能地拒绝道:“我不跟你走,你到底是谁?” 冷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潸然而下,无比凄苦地说道:“我是你的娘亲啊。” 娘? 桃花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字眼并不生僻,世人最早学会的几个字之一,然而对于桃花来说,这个字又太过陌生。从懂事以来,她甚至只敢在被窝中,用枕头捂着嘴,轻轻地喊过这个字。 明明就不相信这个女人,明明就没想过有一天能再见到娘亲,可是不知为何,眼泪还是从桃花脸上滑落。 冷姨见状只觉心头有无数把锋利的刀在割,起身来到桃花旁边,收起那把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握住桃花的小臂,说道:“羽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但是当年并非爹娘将你遗弃,此中缘由等离了这里之后,娘再细细告诉你。” 桃花偏着头,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问道:“你真是我娘?” 冷姨从身上取出一块玉佩,递到桃花面前,柔声道:“这玉佩是你爹爹亲手雕刻的,一共两块,和你身上那块一模一样。” 桃花没有接,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女人说的是真话。 因为那块玉佩是她拥有的唯一和家人有关的物件,这么多年来不知反反复复摩挲过多少次。 冷姨见她不像方才那样抗拒,便拉起她说道:“随娘亲走吧,有什么话路上慢慢说,你想知道什么娘都告诉你。” 桃花木木地被她拉着走,从始至终都无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出了房间,冷姨轻声道:“今天娘就替你出气,这些畜生竟然让你做奴婢,他们今晚一个都别想跑。” 桃花忽地抬头望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冷姨没有多想,目光盯着前院,恨声道:“他们都得死。” 桃花猛地惊醒过来,疯狂地挣脱着冷姨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对前面吼道:“少爷——” 声音戛然而止。 冷姨的手在桃花的脖子上按了一下,小丫头便昏了过去。她抱着桃花踏在墙角一棵树干上,然后借力越过一丈多高的围墙,平稳地落地之后,两个黑衣劲装男子迎了上来。 冷姨抱着桃花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声音无比冷漠:“动手吧,一个都别放过。” “是!” 060【空城】 听到桃花那声凄厉的叫喊后,裴越心急如焚地冲到后院,只见月华如水,寒风浸染,哪里还能看到小丫鬟的身影? “小心!” 谷范的喝声从身后传来,旋即快如闪电般掠过,一脚踢在裴越面前半尺之处。 一柄明晃晃的钢刀被踢得颤抖难止,持刀突袭的年轻男人轻“咦”一声,顺势后退数步,拖刀于地,望着裴越的双眼里满是戏谑和轻蔑。六个黑衣劲装男子从阴影中现出身形,人人拿着兵器,目光漠然冰冷,呈半月形拱卫在年轻男人身旁。 秦贤与薛蒙一左一右护在裴越两侧,秦贤见裴越神色不太对劲,担心地说道:“越哥儿,别急。” 裴越深呼吸两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那年轻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山贼?” 年轻男人勾嘴一笑,淡淡道:“你说是那就是,我不反驳。” 裴越压制着心中的怒火问道:“人在哪?” “什么人?” “我的丫鬟。” 年轻男人哈哈大笑:“看不出来还是个多情种啊,那小娘皮你就别惦记了,小爷已经弄死了。” 然而裴越在听到这句话后,反而冷静下来,虽然眼中怒意依旧,却不像方才那样整个人处于随时暴走的疯狂状态中。 谷范皱眉打断年轻男人旁若无人的笑声:“狗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长的很丑?你家里要是没镜子,我可以送你一块,再不济你不会撒泡尿自己照照?长的丑倒也罢了,还摆着一副搔首弄姿的样子恶心人,你是出来卖的兔子么?” 年轻男人脸色瞬间拉了下来,虽然这一年多来在山中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苦,但以前他也是翩翩公子,身边谁敢这样放肆? 他盯着谷范那张过于俊俏的脸,阴沉道:“你是谁?” 谷范换上慈祥的笑容说道:“我是你爹。” 不等年轻男人破口大骂,裴越紧跟着鄙夷道:“你能不能讲究点?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我会亲手掐死他。”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田间地头,配合默契地欺负李子均。 不过年轻男人显然比李子均更沉得住气。在确定那位高深莫测的中年男人离去后,他以为此行任务十分轻松,可以将这庄上的人命如草芥一般随手割下。因为天性之中的狡猾,他还特意选择埋伏袭击,却没料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被人一脚踢飞。 他目光中隐隐有些忌惮地扫了一眼谷范,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武道修为不弱于自己,而且纯拼力量的话对方恐怕要更胜一筹。不仅如此,另外那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也不是庸手。虽然他这边人数占优,可对方如果只想逃命的话,眼下他没有绝对把握能留下来。 但站在对面的裴越显然是最弱的那个,年轻男人眼睛一转,仿佛没有听见对方一唱一和的嘲讽,对裴越说道:“你猜的不错,我们就是山贼,来这里是为了银子,只要你愿意拿出足够的买命钱,今天我可以破例不杀人。” 谷范不屑地道:“就凭你?” 年轻男人自信一笑,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优越感:“你不妨猜猜,外面还有多少我的人?” 谷范脸色有些难看,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只要不是大军压境,他都自信能护住裴越离开,然而这庄中其他人却难以幸免。 年轻男人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转而看着裴越,戏谑地说道:“想清楚了吗?” 然而裴越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宛如看着一个智障。 “我们走!” 裴越急促地说出三个字,然后迅速向后撤,秦贤与薛蒙对视一眼,虽然都有些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谷范落在最后面,他不知道裴越想做什么,但这不影响他对这个臭小子多给一些信任。 夜风袭来,微有寒意。 那六个山贼手下同时看向表情有些凝滞的年轻男人。 “看我做甚?追啊!” 年轻男人吼着,拔腿就冲。 从后宅到内院距离不长,年轻男人领着手下狂追不舍,几乎就缀在裴越等人身后。两拨人前后穿过正堂,再过中庭,眼见裴越等人就能从大门夺路而出,年轻男人却忽地放缓脚步,似笑非笑地望着前方,宛如一个耐心逗弄猎物的猎手。 裴越也在垂花门处停了下来,他对身边三人低声说着什么。 前院宽阔的空地上正在厮杀。 十多个黑衣人将王勇等人堵在墙边,虽然他们在个人武道修为上要比这些少年强出很多,但面对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怪阵势,这些黑衣人犹如狗咬刺猬不知何处下嘴。 王勇和另一名叫做祁钧的壮实少年扛着大盾,顶在队伍最前面。戚闵和一名同伴各举着狼筅,就是这种奇怪的武器挡住了黑衣山贼们的攻势。队伍最内侧则有三名少年手持长枪,他们保护着王勇和祁钧,如果有山贼避开狼筅靠过来,马上就会迎来长枪的捅刺。 随着裴越等人的突然出现,为了避免被两面夹击,这些山贼立刻退开,守住通往大门方向的路。 裴越来到少年们身旁,一眼望过去,虽然鸳鸯阵发挥了奇效,但不少人还是受了伤。 王勇左臂上袖子被砍破,伤口还在流血。 “少爷,这些人突然闯进来,周大伯遇害了!我们来不及示警,只能仓促拿着兵器拦住他们。”王勇没管手臂上的伤势,满面愧疚地说道。 这个消息让裴越心中震了一下。 老苍头周达是一名本分的庄户,无儿无女,如今却是陡然一命呜呼,身后连个摔盆捧灵的人都没有。 压住心头的躁郁,裴越吩咐道:“你们简单包扎一下伤口。” 年轻男人领着手下不慌不忙地来到垂花门处,与攻击王勇等人的那拨手下从两个方向形成合围,将裴越一行人堵在西面死地,这才成竹在胸地嘲笑道:“怎么不跑了?” 裴越从王勇手中接过大盾,没理会对方的洋洋得意,对少年说道:“去拿锣。” 旁边就是倒座房,少年们居住的地方。 王勇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随后拿着一面铜锣出来。 年轻男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是打算给小爷唱段戏吗?也行,唱的好听我可以考虑不折磨你。” 裴越冷声道:“此地名为绿柳庄,乃是定国公府的产业。或许你没有听过我家先祖定国公的名字,但我告诉你,武勋将门之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锣声响起之后,这座庄上人人皆兵,所有人都会来这座庄子,与你们不死不休!” 年轻男人脸色一变,山贼们大步朝前。 薛蒙忽地从裴越手中夺过大盾,与祁钧并肩站在最前方。 秦贤与谷范亦从身边少年手中接过长枪,分列左右。 双方立刻陷入缠斗之中。 裴越怒喝一声:“敲锣!” 王勇双目赤红,奋力挥动木槌,锣声极为尖厉,瞬间穿透夜色,回荡在整座绿柳庄内。 年轻男人眉头微皱,但仍未太过担心,这次他们来到绿柳庄的共有八十余人,除了冷姨之外,其他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此时外面还有将近六十名凶悍山贼,三五成群守在庄外,为的就是防止任何一个庄户跑出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锣声高亢激昂,然而外面依旧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宛如一座空城。 空地上双方的交手愈发激烈,只不过略有些奇怪的是,谷范和秦贤只是一味防御,帮助少年们稳住阵脚,并未主动进攻。 不时有山贼被刺伤,然而不仅年轻男人没有多看一眼,便是他们自己也毫不在乎,只要不是重伤都不会后退。 片刻过后,一名黑衣山贼从外面进来,来到年轻男人身旁说道:“我们听到锣声后知道有变化,马上进庄查看,但那些庄户都缩在家里,压根不敢出来,有几个敢冒头的也被一刀杀了。” 年轻男人闻言指着裴越,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好半晌才擦擦眼角说道:“你不去说书真可惜了,还以为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不过是装腔作势之辈。” 他不再看向裴越,而是扫了一眼将山贼们牢牢挡住的谷范和秦贤,对那进来报信的山贼说道:“留下十个兄弟守在外面,告诉他们,那些庄户只需要看着就行,谁敢动就杀谁,一群被吓破胆子的绵羊而已。其他人都叫过来,解决面前这些蠢货,大事便定。” “是!” 濛濛夜色中,裴越面容镇静,心中却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转身进入倒座房取出两把刀,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杀局之中。 061【生与死】 绿柳庄南面的土路上,一辆普通马车缓慢地朝南行去。 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单手操控着缰绳,将速度控制得极妥当,哪怕是在这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马车依然没有过分颠簸。 冷姨坐在车厢内,桃花依然在昏迷中,此时整个人卧在她腿上。 她方才出手不重,只不过会让桃花昏睡一两个时辰。 对于冷姨来说,这段时间也能让她平复激动的情绪。 一个多月前,她原本是按照姑娘的吩咐来绿柳庄打探,没想到在第一眼看见桃花的时候,她心中就有奇特的感觉,或许这就是母女连心,哪怕当年她刚分娩才几个月便骨肉分离。随后看到桃花胸前的玉佩,她不再有任何疑虑。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天是如何回去的。 姑娘在听说这件事后,自然无比为她高兴,因为早就打算派人劫掠绿柳庄,进一步将裴戎牵扯进来,现在只是增加一些人手,再让冷姨亲自走一趟,于计划本身并无影响。 车厢内一片昏暗,冷姨虽然看不清桃花的脸,但心里满是喜悦,眼泪几乎停不下来。 按照姑娘在山中定下的策略,她在救出桃花之后,立刻前往南面的绮水岸边,那里有船接她过河,然后一路向南,沿途都有人保护。至于绿柳庄的局势,冷姨毫不担心,有那位平江方家子领着八十名好手,庄内无人可以阻挡。如今大梁京营的目光都集中在京都西南方向,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城东这个小庄子。 他们杀完人之后便会趁着夜色逃走,等到有人发现这座庄子一个活人都没有的时候,这些亡命徒早已到达安全的地方。 马车平稳地停下,黑脸汉子瓮声道:“小姐,到河边了。” “好。” 冷姨小心翼翼地将桃花抱起来,纵然如此,昏睡中的桃花依然皱起了眉头,无意识地呢喃着。 “少爷……” 冷姨怔住,随即眸色化作冰雪,无声一叹。 …… 杨大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在裴越来到绿柳庄之前,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也有拿起兵器的一天。种了一辈子地,还不到四十岁的他脸上沟壑丛生,脊背也有些弯曲,就像一个小老头儿。往年程光当庄头的时候,他除了要上缴二成的租子,还经常被其各种勒索,家里的生活紧巴巴的,几个月才能吃一顿肉,还得紧着三个小的,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钱银子。 当初裴越来的时候,他又期盼又害怕,盼着这位新家主能宽容一些,却也怕这少年不知事,比程光做得更过分,那样的话自己一家人怕是没有活路。 好在新家主做的足够好,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好,不光是下调了租子份例,平时会给赏赐,还将他的大儿子收在身边,听说那位席先生还教他们武艺,难怪老大身体看着越来越壮实。杨大成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老大平时在少爷家吃饭,给家里省了许多口粮,两个小的也能吃饱了,婆娘的脸色也不像以前那样难看,晚上也不会将他从床上赶下去。 他现在还有了自己的兵器,一张大盾,就放在卧房门边。据说是少爷的吩咐,他们每天都要抽出一个时辰练习,八人一组,都有自己的专属兵器,练完以后还能享受少爷命人准备的饭菜,有肉有白饭,管饱。刚开始的时候庄户们大多是冲着那顿饭,心中其实有些不以为然,想不通练这个做什么?难道还能带着他们去打仗?但裴越的威望已经建立起来,尤其是那日撵走京都里来闹事的纨绔以后,更没人会质疑他的决定。 杨大成倒没有怀疑过,既然少爷给了自家这么多恩德,那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更何况,他隐约还记得,父亲去世前曾说过,自家先祖当年也是沙场上搏命的老卒,可惜后人不孝将家产败个精光,最终沦为奴仆。还说他是没指望了,一定要好好培养两个孙子,将来找机会脱了奴籍,在祖宗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杨大成觉得父亲说的对也不对。 孩子自然是要好好培养的,老大已经被少爷收在门下,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但自己还没老到动不了的程度,就不能帮少爷办事?就不能争一个脱籍的名额回来? 所以在听到主宅方向传来的锣声后,杨大成几乎下意识地就冲到卧房门边,一把扛起大盾就要往外冲,然而他女人却拦在门口,瞪大眼睛凶巴巴地说道:“你想干什么?少逞能,安生在家待着!” 杨大成面色瞬间跟锅底一样,扒拉着她的手:“你懂个什么,少爷早就说过,只要锣声响起,庄子里所有成年男丁都得马上去主宅,上个月又说了必须带着兵器,你给我让开!” 女人死死地挡着,骂道:“老娘让你个短命鬼,你不看看你自己,老的牙都快掉了,还装什么好汉,竖着你的猪耳朵听听,那宅子里已经进了贼,你这时候去不就是送死吗?你死了,三个小的怎么办?” 杨大成闻言手上缓缓没了力气,因为他看见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和九岁的女儿就站在女人身后,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女人又道:“再说了,天还没黑的时候邓家那小子不是来说过,假如晚上有什么事,谁都不许出家门?你见天儿说希望老大能和那娃儿一样,在少爷跟前受重用,那他的话不就是少爷的意思?” 杨大成彻底没了脾气,脸色涨红,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将大盾放在门边,缓缓蹲了下去,眼睛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人仍不放心,就在门口站着,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回去睡觉,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起来,听到没有?!” “知道了,娘。”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答应下来。 时间静静地流逝,杨大成沉声道:“我不去,老大出事了怎么办?” 女人心中一颤,面上却依旧强硬,骂道:“你去了顶个屁用?老大肯定不会有事,就算……就算……那你也不能去!我告诉你杨大成,你要是敢去,老娘明天就回娘家,再也不管你们杨家这些事!” 屋内陷入难言的沉默中。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轻轻敲响。 杨大成猛然站起,下意识就将大盾抗了起来,然后一把将女人拽进卧房里,反手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无比流畅,女人压根反抗不了。 他扛着盾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后,压低嗓子问道:“谁?” 门外传来邓载的声音:“叔,是我。” 杨大成心中一喜,赶忙取下门闩,打开门将邓载让进来,却不想后面还跟着三个汉子,都是庄上的人。 他连忙将门关上,对邓载问道:“你咋在这?外面不是有贼人吗?” 邓载面色隐隐有些激动,轻声道:“叔,咱们去杀人吧?” 卧房内传来女人的轻呼。 杨大成眼尖,看见邓载身上沾染的血迹,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激动地手抖,问道:“你杀人了?” 邓载看了一眼后面三个同样激动不已的汉子,脸上罕见地有了一抹笑容:“嗯!一个在外面落单的贼人,我跟齐叔悄悄制住他然后砸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杨大成吞着唾沫。 邓载凑过来说道:“现在大部分贼人都去了主宅那边,庄子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在各处看着,我都数清楚了。叔,我们先将这些贼人弄死,然后大家一起去主宅那边,里外一堵,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杨大成问道:“这是少爷的主意?” 旁边那个姓齐的汉子皱眉道:“你就说干不干?敢不敢?” 杨大成怒道:“你急个屁,老子得问清楚了,免得坏了少爷的事!” 邓载语气复杂地说道:“少爷让我提醒大家有事先在家中待着,这样安全些。万一真来了贼人,就等他想办法把贼人都吸引到主宅去,然后再来个里应外合。” 杨大成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少年,心中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咬牙道:“那就干!” 卧房门被拉开,女人满脸眼泪地盯着自己的男人。 杨大成以为她又要劝阻,便双眼一瞪道:“你闭嘴!这是男人的事!” 谁知女人只是带着哭腔说道:“当家的,你要把老大救回来。” 杨大成眼眶一红,心中涌起一股决绝的杀气,也不看她,对邓载说道:“就按你说的做,走!” 五人拉开门,轻手轻脚地拿着兵器走出去。 与此同时,不知有多少庄户挣脱开家中女人的手,悄悄拉开大门,有兵器的拿兵器,没兵器的拿农具。 乌云蔽月,夜色苍茫,正是杀人好时节。 062【席先生】 一辆华贵舒适的马车在数人的护卫下,赶在京都城门关闭之前入城。守门将看见车厢顶沿属于定国公府的徽记,连忙命士卒们放行,同时点头哈腰站在路旁,直到马车已经远去之后才站起身来。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来到东城定国公府外,却没有驶向侧门,反而沿着府前街继续朝东,然后在邻街一套小巧精致的院落门前停下。 裴永年来到车厢旁,微微欠身道:“席先生,到了。” 车厢中没有动静,良久后席先生才略带疑惑地问道:“你这又是为何?” 裴永年细长的双眸中神色复杂,微笑道:“先生何意,老奴不知。” 席先生从车厢中出来,站在裴永年面前,平静地问道:“裴戎在何处?” 裴永年侧过身体,抬手指向旁边的院落,躬身道:“老爷就在院中。” 席先生双手负在身后,右手攥着那块残破的玉珌,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屋檐遮挡,淡淡道:“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先国公在外征战的时候救回来的,怜你身世凄苦,便将你带回都中。此后又委以重任,对你格外信重。先国公故去之后,太夫人更是将你提为总管家。虽然是奴仆之身,却能行走于达官贵人之间,所到之处皆受礼待。” 裴永年腰背略显佝偻,脸上感激之色不似作伪:“国公爷和太夫人的恩德,老奴永世不敢或忘。” 席先生右手悬于身前,盯着那块残破的玉珌,面露微笑,然而笑声中透着冰冷肃杀之意:“你确实很聪明,知道若没有先国公的遗物,纵然假借太夫人之命,凭你自己也请不动我。” 裴永年毕恭毕敬地说道:“身不由己,请先生降罪。” 席先生微微摇头道:“身不由己?世人惯会用这种借口,殊不知,还有一句话叫做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裴永年面色突变。 席先生左手挥出,一掌拍在他的肩头。 裴永年倒飞丈余,沿途喷出一道血雾,落地之后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那八名家丁并未上前查看裴永年的伤势,反而瞬间将席先生围在当中,脸色凝重,气息悠长,不似寻常奴仆。与此同时,这院落附近隐隐绰绰出现一些人影,视线从不同方向盯着席先生。 席先生恍若未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呻吟的裴永年,淡淡道:“看在太夫人的面上,今日我不杀你。” 随后迈步朝小院行去。 八名家丁对视一眼,并未跟上去,只是守在门口。 裴永年躺在地上,眼中悔恨交加,片刻后有人从阴影中现身,将他抬到马车上,然后赶着马车离开此地。 院落不大,席先生径直来到正堂。 堂内灯火通明,有一张圆桌,桌上摆着来自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 裴戎坐在主位上,正在大快朵颐,席先生进来后他抬头微笑道:“先生来了,请坐。” 席先生落座后,一开口便杀意凛然:“我不喜欢杀人,不代表我不能杀人。” 裴戎咀嚼着鲜嫩的鹿肉,然后拿起旁边的绸布擦擦嘴,冷笑道:“你敢杀我?” 席先生看着这个出身极好又一事无成的定远伯,眼神中并无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反而有几分鄙夷愤怒,沉声道:“越哥儿跟我说,山贼或许会劫掠绿柳庄,当初以为这是他多疑。如今看来,我虚度几十年岁月,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孩子看得透彻。你费尽心机跟山贼勾连上,又说动裴永年将我诓骗至此处,想来此时已经有山贼对绿柳庄动手了吧?” 裴戎哈哈大笑,指着席先生面前那壶酒说道:“先生,这可是最地道的平江双蒸,寻常人便是有钱也买不到,我特地弄来孝敬你的。” 席先生沉默不语。 裴戎面上极其得意,但却丝毫不肯承认席先生的推断:“先生说的这些话,我能听懂,但又不太懂。我只是个章台走马的纨绔浪荡子,身上的爵位亦不过是祖宗的遗泽,这京都里谁不知道?那些山贼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只能说西府无能!十几万京营大军竟然拿一群山贼没办法,真是可笑之极。只不过西府无能也罢,我却只是个沉湎于声色犬马的废物,哪来的本事勾连上那些山贼?先生不妨去御史台告我一状,看看朝堂上那些老爷们谁会相信?” 席先生忽地揭开面前的酒壶盖子,一股浓烈霸道的酒香顷刻间便溢了出来。 他倒上一杯酒,不急不缓地说道:“当初太夫人请我出手相助,我虽应承下来,却也没想过多干涉,毕竟有先国公的知遇之恩在,我不愿插手国公府内的事情。裴越这个孩子很聪明,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你不仅不是瞎子,还是受过先国公教导的世家子弟,总不至于这点眼光都没有。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孩子母亲的缘故,你心中有一些怨恨,只不过今夜一见,我才知道你是想置他于死地。” 席先生稍稍停顿,右手两指搓着酒杯,皱眉问道:“为何?” 为何? 裴戎面色变幻,几度欲开口叱骂,却还是强行忍下来,不咸不淡地说道:“先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席先生却不理会,继续说道:“这孩子若是顽劣不堪,你想教训也是情理之中,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却依旧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人有怜子之情?来时的路上,我思来想去,能让你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的缘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是你的儿子。” 这堂中灯火辉煌,极为光明透亮,然而裴戎面色大变,仿佛见鬼一般。 席先生的话里有两层意思,第一是他知道裴永年在说假话,自己是被诓骗来京都,目的就是将他从裴越身边调开。第二则是他猜中了事实的真相,一个很多人无法相信的真相,裴越不是裴戎的儿子。 裴戎双手微微颤抖,艰难说道:“既然知道,你为何肯来?” 席先生却不回答,话锋一转道:“先国公于我恩德深重,所以当年明知有些事不可为,但我并未劝阻,大不了以命相报这知遇之恩。永宁元年的秋天,我曾帮他办过一件事,后来才发现此事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裴戎陡然怒道:“你身为父亲最信重的谋士,怎能不规劝于他,任由他沾染那种事,以至于我裴家堂堂军中第一豪门,此后竟然被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席先生凝眸冷声道:“你不配评价你的父亲。” 裴戎愈发狂怒,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盏晃倒一片,大声道:“我不配?当年我也是文武兼修,矢志承继祖辈荣光,就因为你们这些人一己之私,逼得我只能困守府中,做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这难道是我的错?我怎能不恨?” 席先生面上浮现一丝嘲讽,缓缓道:“所以这就是你恨越哥儿不死的原因?” 裴戎闻言猛地从震怒中平静下来,眼帘低垂道:“先生这话我不明白,那小畜生毕竟是我的儿子,我怎会逼他去死?” 席先生却没有与他争辩这些,只步步紧逼问道:“越哥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裴戎目色泛红,双拳紧握,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只不过,他面上的愤怒无法隐藏,还有一丝丝意味深长的茫然迷惑,不似作伪。 063【酒与剑】 “我不知道。” 裴戎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可答案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席先生眉头皱起,因为以他对裴戎的了解,这句回答并非虚言。 裴戎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仰头倒进口中,辛辣刺激的味道令他咳嗽起来,勉强止住体内奔腾汹涌的气息后,他自嘲道:“十三年前今上登基改元,我那时候踌躇满志,本以为能大展拳脚,在军中扛起裴氏大旗。却不曾想父亲对我说,从此以后不许踏足军中,我问他这是为何,他不答,很快就有一道圣旨降下,升我入五军都督府挂了一个闲职,却免掉了我在京军西营的军职。从那时候起,我就只能跟一帮纨绔厮混,再无触碰军中实权的希望。” 席先生轻轻一叹。 过往种种,如今只能缅怀佐酒,只是胸中那些块垒终究无法释怀。 裴戎面露嘲讽,冷笑道:“没多久,父亲就带着大军西征吴国,在你这位大谋士的辅佐下,戏耍吴国大军,成功夺下虎城,一举改变两国攻守态势,也为西境百姓赢来至少二十年的安稳日子,的确称得上国之干城。可是先生,有件事你能否教我,父亲与祖父不同,他精擅养生之道,又有一身不弱于你的武道修为,为何最后会稀里糊涂地死在军营里?” 他忽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前倾怒目道:“真当我不知你们做过什么?父亲断绝我的前程,又在西境战事中献出自己的性命,不就是为了赎罪?不就是想要保住裴家门楣?可既然如此,你们当初为何要做?” “为何要做?!” 他勃然怒喝,须发皆张。 席先生并未动怒,他面色平静地迎着裴戎的目光,重复着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你不配评价你的父亲。” 裴戎身体晃了晃,摇头道:“左右不过是那些事,值当些什么呢?我不配,我也不懂,不能谋身,何以谋国?罢了,我只是个废物而已,哪有资格与奇谋百出算无遗策的席先生坐而论道?” 席先生双眼中终于泛起些许怒意,极其失望道:“那时候都中波诡云谲,不知有多少高门大族满门抄斩人头滚滚,先国公知你性情张扬不懂隐忍,才暂时让你以退为进,却不想你堕落至斯,稍遇挫折便自暴自弃。你今日满腔怨恨,又可知当年先国公去世之前,对你是何等期望?” 裴戎闻言不可置信地望着席先生,脸上血色渐渐褪去。 席先生冷笑,接连问道:“真以为裴氏这个姓氏就是不死金身?功高震主可曾听过?水满则溢可曾听过?连你家先祖都必须在天家面前低头,否则的话谷豪当年怎会被处死?与之相比,你那点委屈又算什么?先国公过世十年,你可有片刻时间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一连串诛心之问打得裴戎哑口无言。 他脸色发白,只觉头疼欲裂,拼命想要回忆当年的细节,然而这些年沉沦于酒色之中,哪里还有半分年轻时的机敏聪慧。 席先生吐出一口浊气,正色问道:“越哥儿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为何要将当年的怨恨发泄在他身上?” 裴戎面色颓败地坐下,摇头道:“我不知道,十三年前父亲亲手交给我一个婴儿,来历身份没有透露,也不许我问。但是我想,父亲那般郑重其事,这孩子肯定与当年事有关,说不定就是造成一切的源头,我为何不能迁怒于他?” 席先生难以理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斥道:“何其愚蠢!”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将那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说道:“平江双蒸是好酒,但你以后不要再饮了。” 裴戎遽然变色,看向席先生的目光中竟然有了一丝恐惧。 席先生难掩失望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和山贼勾连上的,但无论你做的多隐秘,这都中有三个人你绝对瞒不过。” 裴戎冷声道:“沈默云,王平章,还有谁?” 席先生沉声道:“皇帝。” 裴戎咬牙道:“没有证据,他又能如何?” 席先生呵呵一笑,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若非你硬要将越哥儿牵扯其中,你以为我有兴趣管这些事?以我对沈默云的了解,恐怕他早就猜到这些山贼的目的和来历,只是这人习惯后发制人,宁肯所谓山贼将京都附近弄得一片狼藉,也要顺藤摸瓜,将你们所有人的底细都查个清楚。你现在最好期盼那些山贼能全身而退,否则让沈默云抓住其中的首脑人物,你以为凭他的手段问不出你在这件事里的手脚?到那时,还有谁能保得住你?” 几滴冷汗从裴戎的额头上滑落,他兀自嘴硬道:“当年要不是父亲赏识,他沈默云不过是个穷秀才,焉能有今日权柄之盛?” 席先生沉默片刻,声音中多了几分悲凉:“你有一个好父亲,只可惜裴越这孩子没有这般好命。” 一句话让裴戎面皮发涨。 席先生起身说道:“你是你父亲的儿子,所以这杯酒我饮了,往后你若再有这些阴暗算计,我便不会再认得你是谁。” 裴戎一阵冷笑,咬牙说道:“先生想走?你不是明知我的手段还来京都?想必你早就做了安排,是啊,旁人只知道你是父亲的谋士,却不知你当年帮他做了多少安排,军中又埋伏下多少暗手,想要保护一个人何其简单,呵呵,先生可知这世道最容易变的是什么?” 他神色古怪地说道:“是人心。” 席先生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裴戎眼中爆发疯狂之色,高声道:“就算你杀了我,你今晚也别想离开这座院子,他必须死!” 席先生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连裴越是谁都不知道,为何执念至此?” 裴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他是谁不重要,但我肯定一切皆因他而起,他不死,我这辈子都活不通透!” 席先生怒道:“你简直不可救药!” 裴戎缓缓起身,离开椅子笑道:“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死在山贼手里,与我无关,谁都无法将这件事牵扯到我身上。先生,我虽然极为敬佩你,却不能坐视你坏了我的事,所以请你留在此处,明日再走。” 一语出,他飞速后退,与此同时,数十道矫健身影电射而入,将席先生围在中间。 裴戎躲在远处冷笑道:“论单打独斗,这世上恐怕没有先生的对手,但这些人皮糙肉厚,可以陪先生斗上几天几夜。” 席先生一言不发,双眼微眯,衣袖无风自摆。 小院外忽然传来几声惨叫。 正堂内一触即发的局势为之一滞。 随即一道身影飞进堂内,狠狠砸在包围席先生的一人身上,然后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叠在地上,同时都没了气息。裴戎大惊失色,顾不得被席先生擒住的危险,匆忙来到跟前一看,只见先飞进来的那人后背上露出一个剑柄,那柄长剑贯穿他的身体,更将被他撞到的那人捅了一个对穿。 裴戎心中一阵胆寒。 席先生转身望着门外。 一个中年男人缓步走进来,他身旁跟着一个眉眼冷漠的年轻人,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手中没有执剑。 又不知有多少高手跃入院内,只听得风声呼啸。 裴戎看清中年男人的脸,不禁惊怒道:“沈默云,你好大的胆子!” 沈默云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停留在席先生脸上,有些感慨地说道:“有些年没见了。” 席先生微微颔首道:“既然见了,有些话日后再说。” 沈默云亦点头道:“原该如此,我让人马上送你出城,免得你这等身份还要翻墙而过。” 席先生没有推辞:“可。” 沈默云侧过身道:“请。” 席先生快步而出,没有再看裴戎一眼。 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沈默云忽地说道:“保护好那个孩子。” 席先生并未回头,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裴越的调侃,于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女儿眼光不错。” 沈默云忍不住笑骂道:“滚滚滚!” 太史台阁的乌鸦引着席先生离去,正堂内裴戎面色惨白,他手下那几十个高手此时动也不敢动,因为谁要是妄动一下,就会被台阁的乌鸦当场格杀。 沈默云看着裴戎,目光复杂,最终化作一句轻叹:“少师,裴叔若是泉下有知,他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些人?” 不等裴戎回答,他便转身走到门外,望着城外东面,似乎能看见那里的血与火。 064【人生不满百】 人血是咸的,夹杂几分铁锈的味道。 一个山贼从侧方突进直取裴越,秦贤眼明手快地长枪回首,枪头势大力沉地插进对方的胸口,然后往外一拔,一蓬鲜血喷洒而出,溅了裴越满脸。 这一瞬间裴越不禁愣神,握刀的双手微微颤抖。 前院的空地虽然宽敞,却也容不下近百人厮杀,所以即便那个年轻男人将大部分山贼都叫到主宅,真正能够上前展开围攻的也不过三四十人。尽管裴越这边有谷范、秦贤和薛蒙顶在最前面,承受住绝大多数的压力,然而年轻男人可以从容地将山贼分批换上,始终保持强悍的战力,让十一人组成的大型鸳鸯阵露出越来越多的破绽。 “越哥儿!”谷范侧身一脚踹飞一个摸上来的山贼,厉声怒喝。 裴越惊醒过来,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手持双刀冲到右边,替王勇格挡住山贼全力砍下的一刀。 “少爷,你到后面去!”王勇又惊又喜又担心地喊道。 少年浑身是血,大多是那些贼人的,自己胳膊大腿上也有几处伤口。 “别废话!” 裴越眼神专注,嘴唇紧抿,重复做着挥刀劈砍的动作,身体越来越疲惫,所以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自从打好基础后,席先生便开始教授他一种拳法与一种刀法,招式简洁有效,最适合军阵搏杀,然而此时他挥刀的动作没有任何章法,完全是凭着生存的本能。 对死亡的恐惧被体内爆发的肾上腺素掩盖,他现在唯一惦记的是藏在外面的邓载。 以他如今所拥有的实力,那步暗棋是唯一的反制手段,但是能不能凑效他心里完全没底。 毕竟人生总是充满意外。 除了谷范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伤,连裴越也被山贼的刀锋划破大腿,但是随着山贼们不断紧逼,他们的阵型随之收缩,反而愈发稳固。年轻男人之前并未出手,他一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厮杀,每当有人受伤流血,他眼中的兴奋之色便浓重几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秦贤也出现体力下降的情况,唯有谷范一夫当关站在阵型最前方,手中长枪矫若游龙,覆盖面前大片区域,山贼们完全破不开他的防御。 年轻男人啧啧两声,然后吹了一声口哨,右手握着那把明显比普通钢刀宽大许多的长刀,左脚蹬地开始加速。 最外围的山贼迅速让开空间,战局边缘的两名山贼忽然以刀拄地,弯腰直背,宛如踏板。 年轻男人双脚踏上属下的后背,双手握住刀柄高高跃起,腾空之中怒喝一声“杀”,朝着谷范势不可挡地劈下去。 谷范眼中轻蔑一览无遗,长枪抖出几个漂亮的枪花,将几名山贼击退,而后侧身一撩,枪尖直指年轻男人的小腹,若对方保持这个姿势劈下来,长刀尚未接近谷范面前,他就会被捅个对穿。 年轻男人诡异一笑,凌空忽地扭身,险之又险地从长枪之侧滑过,然后顺势在薛蒙竖起来保护谷范侧翼的大盾上一滚,径直冲到鸳鸯阵之中,一刀砍向裴越! 刀势之快迅如闪电。 秦贤目眦欲裂,然而他被持盾的祁钧所阻,谷范亦被薛蒙所挡,在这种极为致命的情况下,两人手中的长枪无法在狭窄的空间里施展,压根救援不及。 刀锋眨眼而至,裴越甚至能感受到刀身上的寒意,能看见年轻男人眼中嘲弄的目光。 于是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选择。 没有原地等死,没有向后或者向两侧仓惶逃窜,裴越反而一往无前,迎着年轻男人的长刀冲上去。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手中的武器,双刀以一种笨拙又有些愚蠢的姿态直挺挺地捅向年轻男人的小腹。 这个身躯里住着的灵魂,前世不是坐享其成的富二代,不是奇遇连连的幸运儿,而是在艰难泥泞中挣扎着一路朝上,白手起家打造出一个商业帝国雏形的怪才。 他不止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更有狭路相逢向死而生的勇气。 虽然初逢厮杀让他有过短暂的迷茫,但是当年轻男人一刀袭来的时候,他脑海中无比镇静清醒,原地等死不可取,向旁边逃窜会打乱己方的阵型不说,也很难真正避开这一刀,所以这个时候最正确的选择就是以命换命玉石俱焚。 年轻男人心中震惊,他当然可以选择孤注一掷地杀掉裴越,但在眼前这狭小的空间里,他没办法避开下方的双刀,而如果受伤,他不可能再有机会逃出这些人的包围。 死还是活? 年轻男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那柄宽刃长刀猛然收回,在身前横扫,将裴越的双刀瞬间击飞,强横的力量震得裴越虎口绽血。双方力量对比如此悬殊,裴越却在这瞬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年轻男人只觉脑海中怒火炸裂,这个微笑给他造成的羞辱远远胜过谷范之前的辱骂。 只不过不等他继续朝前,扛着大盾的薛蒙以大山压顶之势横撞过来,与此同时,谷范的长枪也神鬼难测地紧随其后。 年轻男人仓促转身,一刀格开那杆长枪,抬起右脚踹在薛蒙的大盾上,借力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折返,落在山贼外围。 谷范清朗的声音穿透夜色:“小贼,跑得挺快嘛。” 年轻男人一言不发,脸色阴沉,握刀的手和右脚都在微微颤抖着。 战至此刻,山贼们情绪亦有些低沉,虽然对方只有十一人,且大半都是少年,可是这般负隅顽抗,他们竟然没有办法。想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各部共劫掠十一个村子,无不手到擒来,杀人如杀鸡,何时遭遇过这种挫败? 如今连这位武道高明的平江方家子都铩羽而归,他们的士气不可避免地开始滑落。 就在这时,主宅外忽然传来呐喊声,一名山贼冲进来对年轻男人说道:“那些庄户们竟然集合起来,马上就要冲到门外,外面负责守着的兄弟可能出事了。” 西面墙下,谷范与秦贤对视一眼,而后同时看向裴越。 裴越轻声道:“是时候了。” 然而那个年轻男人反应极快,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攻势陡然犀利的谷范和秦贤,手持长刀走了过去,厉声道:“冼丛,你带四十个兄弟出去,杀光那些庄户,一个都不许放过!” 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沉声应下,旋即带着过半山贼快速朝着大门的方向冲去。 裴越微微皱眉,在他的预想中,假如真的有小批山贼前来偷袭,自己凭借谷范他们和那帮少年,总能将来犯之敌拖在主宅附近,然后再等邓载在外联系庄户,结鸳鸯阵围困,里应外合,就算不能全歼对方,也能拖到席先生回来。 此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不少错误,山贼的人数远比他和席先生估计的要多,战力也要更加强横,而且他很可能过于高估庄户的实力和勇气。 来不及细细思量,十一个人发起猛烈的反扑,一时间山贼虽然人数多出几倍,也被迫朝着大门的方向撤退,然而那个年轻男人挥舞长刀与谷范面对面厮杀,很快将局势稳定下来。 裴越心急如焚,外面已经不断传来惨叫声。 大门外,一百多庄户拿着各种各样的兵器一窝蜂地往前冲,虽然邓载拼命地喊叫着,但是当庄户们冲起来的时候已经无济于事。一个多月的训练根本不能让这些人变成令行禁止的士卒,他们只不过是将心中对裴越的感激演化成一时喷涌的热血,又因为邓载组织部分身手敏捷的庄户袭杀了那几个四处巡查的贼人,以至于这时候他们看起来气势高昂,满脑子都是帮少爷杀退贼人然后得到奖励的热切。 杨大成扛着大盾冲在最前面,像一条饿极了的狼嗷嗷叫着,嘴里喊着自己都不明白的词,身体因为未知的恐惧和亢奋而不断地颤栗。 他们像一道洪水席卷向大门。 距离大门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杨大成看到几十个黑衣贼人提着兵器冲了出来。 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从这些人坚定从容的脚步上看出一些强硬。 然而杨大成觉得自己也不差。 脑海中闪现着女人含泪的叮嘱,三个孩子的面容,几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此时的表情很狰狞,从牙缝中喊出两个字:“杀啊!” 和他迎面撞上的黑衣贼人忽地露出轻蔑的笑容,獠牙泛着寒光,长刀猛地劈下。 杨大成的身体继续朝前猛冲,与黑衣贼人擦身而过,随即一道血线从他额头绽开,一直延伸到脖颈。 他于奔跑中倒下,头重重地摔在泥土上。 最后一口气消散之前,杨大成的脑袋微微抬起,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主宅的大门。 然后死去。 065【登高】 主宅外面杀声惨烈,宛若血流漂杵的修罗场。 那些老弱妇孺战战兢兢地藏在家中,听着由远及近传来的呐喊声,年长者将小孩子抱在怀中,捂住他们的耳朵,脸上泛着惊惧惶恐的表情。 这些山贼能跟京营锐卒缠斗,岂是这群训练一个多月的庄户可以抗衡,只一个照面就被杀死十多人,余者无不胆寒。若非邓载领着十几个血性胆气兼备的年轻人扛着大盾顶在最前面,这些庄户早就被冲得溃不成军。此时他们还坚持着站在这里,只因绿柳庄便是他们的家,面对这样一群穷凶极恶的贼人,他们就算能跑掉,家中的妻儿老小也必然会惨遭毒手。 但如果局面没有转机的话,他们的崩溃是可以预料的结局。 不是每个人都有直面死亡的勇气。 裴越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对秦贤说道:“兄长,麻烦你带着他们,护好谷世兄的身后,不要让人靠近我。” 秦贤用力点头,马上问道:“你要做什么?” 裴越不答,冲前面跟那年轻男人斗得难解难分的谷范喊道:“谷世兄,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身前三尺之地。” 谷范头也不回,一杆长枪使得神出鬼没,逐渐占据上风,却没有半分得意,神色郑重道:“放心!” 裴越来不及对各自坚守阵型的少年们解释什么,只一把拉住薛蒙的胳膊,急促道:“薛世兄,带我上房顶!” 薛蒙下意识地看向秦贤。 秦贤沉声道:“听越哥儿的!” 于是这位身材魁梧肌肉健硕的猛汉一手持盾,一手抓住裴越的手腕,三两步便冲开山贼的阻隔,右脚重重踏在地上,只听得青石地面传来轻微的碎裂声,而后他全身力量灌注右臂,猛然一提狂吼道:“起!” 裴越便感觉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上一丈多高,落在倒座房的屋顶上。 薛蒙紧接着踩着西面山墙借力跳了上来。 虽然夜幕下光线十分昏暗,但得益于裴戎和李氏从来没有让他看书,所以他的视力极好,只匆匆扫了几眼便确认此时局势。倒座房内侧,虽然山贼人数依然是数倍,可经过这段时间的厮杀磨砺,王勇等少年在秦贤的带领下,对鸳鸯阵的使用愈发熟练,短时间不会出问题。谷范更让他十分放心,此刻全力爆发,那个年轻男人被他死死缠住,已然险象环生,根本脱身不得。 然而向外看去,主宅外的平地上已经快要变成一面倒的情况。 裴越不再迟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绿柳庄中人,我是裴越!” 这一声大喝竟然盖下平地上的厮杀声,出乎那些黑衣山贼的意外,随着裴越开口后,面前这些大呼小叫却压根不知道在叫什么的庄稼汉子竟然安静下来。 裴越铿锵有力地喊道:“你们今晚败了,家人都会死光,若是赢了,生者有赏银,死者有抚恤,还可以拿到一个脱籍的名额!” “都是大老爷们,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庄户们如同被打了一针兴奋剂,但是阵型依旧混乱,有人想后退,有人想前冲,每个人的表情也不一样。 然而那位名叫冼丛的领头山贼脸色一变,一挥手,指挥着众人愈发疯狂地朝庄户们砍杀而去,同时对两名身法矫健的山贼说道:“上去砍死他!” 那二人闻言扭头就跑,拎着长刀直冲倒座房屋顶而去。 裴越仿佛没有看见,用简洁易懂的话语吼道:“拿大盾的,全部站到前面,不许后退!” 庄户的队伍一阵骚动,不过很快就有将近二十人扛着大盾来到邓载等人两侧,此盾极为宽大,只要不过分慌乱,完全可以护住自己的身体。 实际上刚开始造成的伤亡,大多是那些立功心切又没有兵器只拿着锄头之类农具的庄户,接受过训练的庄户们并没有冲得太急,鸳鸯阵中负责扛盾的庄户被杀者更是只有杨大成一人。 乌云终于飘走,清辉月色洒在大地上。 三十余面大盾一字排开,几乎从西到东占住屋前平地一线,不仅为身后的庄户们建立起遮挡,更将几十名山贼堵在一个狭长的空间里。 裴越继续吼道:“拿狼筅的,站在持盾者身后!” 这时那两个身法出众的山贼已经登上屋顶,一左一右朝裴越杀来,似乎想要凭借敏捷的步伐绕开薛蒙这个壮实的军中汉子。 随着狼筅兵堵住大盾兵之间的缝隙,局势顷刻间稳定下来。面对这道有些简陋和粗糙的人肉防线,山贼们突然生出有力无处使的感觉。当初裴越在组建鸳鸯阵的时候,持盾和拿狼筅的人选都是挑那些身材壮实力气大的庄户,如此才能扛得起那面大盾,才能使得动又长又重的狼筅。 山贼手中的长刀虽然锋利,可是想要突破狼筅的阻扰已经非常不易,即便接近了也无法仓促间砍断大盾。 没有骑兵锐不可当的冲势,想要破掉这种长兵器和大盾的组合无疑于痴人说梦。 宅内前院空地上,被谷范死死缠住的年轻男人惊怒交加,他自然知道如果不尽快解决外面那些庄户,真让裴越将他们组织起来,自己这些人将要面临更危险的局面,于是立刻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去前面帮忙,留下十人即可!” 一场夜袭竟然演变成这个局面,这位平江方家子无比愤怒,此时他也知道,决定胜负的关键已经在外面,这里他虽然摆脱不了谷范,可对方想要杀死自己也很难。 又有二十多人冲到前面,来到冼丛身边,然而面对庄户们的大盾和狼筅,就算多了这些人也很难立刻改变局势。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屋顶上站着的少年才是这些庄户的主心骨,他完好无损地站着就能安定人心,只要他死了,这些庄户很快就会自乱阵脚! 冼丛扭头看去,庄户也抬头望去,那两名山贼已然杀到,距离裴越不过三尺之地。 “少爷,小心!”庄户们纷纷大喊。 薛蒙不慌不忙,脚下横移,拦在裴越身前,左手大盾挡住一刀,右臂毫不畏惧地伸出,在电光火石之间竟然一拳砸在另一人刀上。 其力之猛,让那人瞬间有些慌神。 裴越没有丝毫犹豫,咬牙一步踏出,两把刀同时捅进这人的胸口。 薛蒙则猛地撞向左边的山贼。 那人惨呼一声,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屋顶上飞下来,就落在冼丛脚边。 裴越看着被自己捅死双眼渐渐失去生机的贼人,胸中泛起一股恶心欲呕的冲动,然而他强行压了下去,松开双刀任由那人倒下去,继续对着下方的庄户们喊话,声音似乎没有任何异常:“拿长枪的,站在狼筅兵身后!” “你们应该也看到了,这些贼人也会死,不用害怕!今晚不是我们死,就是他们死,你们想死吗?” “不想!” 庄户们齐声怒吼。 “拿大盾的护好自己!拿狼筅的限制这些贼人!拿长枪的捅死他们!” “是!” “我喊一声,你们全都往前一步!” “是!” 冼丛脸色大变,就在他准备招呼山贼们退回主宅时,裴越却从死掉的那人身上拔出双刀,无比愤怒几近于疯狂地道:“秦贤,谷范,不要再留手!” 说着,他手持双刀在薛蒙的护卫下从屋顶跳下来,就站在敞开的大门前。 身后是被秦贤和谷范突然发力厮杀在一起的十余山贼,身前是被庄户们堵死去路的数十山贼,裴越甚至都没有去看身旁神情紧张又无比敬佩的薛蒙一眼,只冲着外面的庄户们发出第一声嘶吼出来的指令。 “一!” “杀!” 庄户们喊声震天,齐齐前进一步。 邓载站在最前沿,双目赤红用颤抖着的语调随众人一起喊出那个字。 “杀!” 066【心火】(加更) 薛蒙手持大盾站在门前,魁梧的身躯和凶狠的眼神仿佛震慑住那些进退维谷的山贼。 庄户们静静等待着裴越的第二个指令。 然而看似狂怒几乎失去理智的裴越却高声道:“邓载!” 顶着大盾的少年迟疑一下,随即连忙大声应道:“小的在!” 裴越丢下一句让山贼们错愕的话:“前面交给你指挥,只有一个要求,不许放跑这些贼人!” 随后他拽着薛蒙快速进入大门内,少数几个反应过来的山贼发狂一般冲过来。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座三进宅子的大门,而非京都城门,关起来并不困难,又有薛蒙这等天生神力的壮士出手,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门被紧紧关上,紧接着还听到横木被放上去的声音。 夜风习习,山贼们面面相觑,宅前平地上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庄户们盯着已经彻底变成瓮中之鳖的山贼,渐渐从这些穷凶极恶的狠人眼中看出一丝畏惧,于是他们握紧手中的兵器,体内的力气仿佛一点一点充沛起来。 冼丛看着身后紧闭的大门,旁边一丈多高的山墙,以及不远处扛着大盾和古怪兵器的庄户,如何不知自己这些人妄称精锐,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心中羞怒夹杂,却又生出一丝怨恨,虽然自己也姓冼,可只不过是被人赏赐一个姓氏罢了,那些行军打仗的本事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否则早就应该看出这少年的套路。 裴越的想法其实一点都不复杂,毕竟这只是他在方才极短时间内想出来的对策。 首先基于他对武道的了解,那种高来高去的强者不是没有,可数量极其稀少,只看那领头的年轻男人需要借助手下的协助才能跃起杀人便知道,起码这些山贼中极少有这样的高手。主宅前方从门楼到倒座房这段建筑外高内低,且倒座房外是一丈多高光滑的墙面,想要徒手爬上去极其困难,对于外面的山贼来说无异于天堑,裴越可以借此将战场切割。待他上了屋顶之后,先是让庄户们组织好简单的阵型,趁势引诱那年轻男人将大部分手下都派到宅外,这个时候再关上大门,整个过程一蹴而就。 原本他安排邓载去做的里应外合之计过于粗糙,但通过这样的方式临时完善,终于形成内外两处关门打狗的格局。 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除了那个身为山贼主心骨的年轻男人被谷范死死缠住,裴越利用自己年纪上的优势,让这些人心生轻视,再步步抢占先机,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当然,这么顺利也有一丝运气的成分,如果冷姨未走,而是她来替代冼丛,恐怕裴越在从屋顶上跳下来的瞬间就会被她不顾一切地率众击杀。 但是现在,冼丛没有任何办法,他身旁这些山贼中身法高明能爬上倒座房屋顶的仅有两人,一个被裴越拿刀捅死,另一个被薛蒙生生撞断了胸骨。 他更没有时间后悔。 邓载最大的优点就是会不折不扣地执行裴越的命令,不像戚闵偶尔还会耍点小聪明。 他顶在最前面,喊一声,进一步。 庄户们跟着他的步伐,动作越来越整齐。 狼筅顶在最前面,这种带着尖刺的古怪兵器能极大限制对方的行动空间。大盾护在众人身前,基本可以挡住对方的长刀劈砍。剩下的庄户们手持长枪,他们要做的很简单,找准机会将长枪捅出去,一个多月以来他们练的就是这个动作。 山贼们聚集在冼丛身旁,面对越来越近的庄户们,虽然不少人脸色难看,但终究是在横断山脉中艰辛熬过一年多又与大梁京营交过手的精锐,在无路可退之际,他们立刻爆发出强烈的战斗欲望。 “杀!” 随着冼丛一声怒吼,所有山贼都冲了上去。 “杀!” 邓载面红耳赤地吼着,响应他的是庄户们高昂的吼声。 双方终于相遇,如巨浪拍打着坚固的礁石。 裴越自从关上门后就没有再想外面的局势,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这些庄户们究竟有几分胆气,以及鸳鸯阵到底能发挥怎样的效果。 虽然他只离开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但是对于王勇这些少年来说,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维持着不完整的防御阵势,攻击全都仰仗谷范和秦贤。 不过随着薛蒙扛着大盾来到少年祁钧身侧,裴越亦手持双刀进入阵型中,局面登时大为缓解。 然而—— 裴越一眼看去,七个少年还站着的只有六人,一名叫做程学的少年已经永远地躺在地上。 剩下六人也都受伤不轻。 裴越没有说什么,只对秦贤说道:“兄长,不要再有什么顾忌,杀了他们。” 秦贤沉声道:“就等你这句话。” 裴越又对谷范说道:“谷世兄,我要这个人活着。” 已经彻底将对方压制住的谷范点头正色道:“好。” 那平江方家子堪堪避过袭来的长枪,冷笑道:“少做梦!” 裴越却不与他再做口头之争,他只是沉着脸挥舞着双刀。 除了被谷范牵制住的方家子之外,此时院内还站着的山贼也只有七人。 薛蒙为盾,秦贤为矛,裴越领着还站着的六个少年结阵护住侧翼。 这些山贼虽然都是好手,可遇上秦贤和薛蒙这两个武道高明配合默契的京军西营哨官,自然要差几个档次,还要防备时不时从旁边捅过来的狼筅与长枪,他们的体力和战意都在飞速下降,结局自然可想而知。 那平江方家子已经被谷范逼到角落,一边艰难地闪躲,一边看着自己最信任的手下接连倒下,满心恨意却又无计可施。 山贼一个个被放倒,裴越拎着双刀,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不时停下脚步,漠然地将长刀插进对方胸膛,确保他们死得不能再死。 动作之干脆之冷静,连薛蒙这样去过边境见过血的猛人也有些心惊,他不禁担忧地看向秦贤。 秦贤也察觉到裴越此时的心境不太对劲,从解决外面的问题进来之后,少年浑身散发着冰寒的气息,让人难以接近。他走上前拍着裴越的肩膀,温声道:“越哥儿,你没事吧?” 裴越将双刀放在一旁,摇头道:“我没事,兄长,你和薛世兄去帮谷世兄吧,将那人擒下之后绑严实一些,卸掉他的下巴。” 秦贤担心地看着他,然而裴越只是看着地上躺着的程学的尸首。 他轻叹一声,冲薛蒙使了个眼色,快步朝谷范那边走去。 王勇等人个个带伤,此时也只是胡乱收拾一下,一起走到裴越身前。王勇昂着头,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悲痛说道:“少爷,是我没用,没护住他。” 裴越目光似冰,摇头道:“与你们无关,不要自责,先将他抬到自己的床上,晚些时候我们再帮他料理后事。” 少年们神色沉痛地抬起程学的尸首走向倒座房,气氛压抑凝滞到了极点。 裴越忽地说道:“你们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势,家中早就备了伤药,王勇知道在什么地方。” “是,少爷。”少年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裴越静静站立,心中无比疲惫。 不多时,秦贤走过来对他说道:“越哥儿,已经擒下他了。” 裴越点头道:“兄长辛苦,还请兄长留在此处帮我看着此人。” 他又看着将长枪扛在肩上的谷范问道:“还能战否?” 谷范耸耸肩,一脸轻松地道:“爷最擅长持久战。” 然而裴越此时没有跟他说笑的心思,又问了一遍薛蒙同样的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对二人说道:“走吧,前面还有很多人急着去投胎,我们去送他们上路。”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方家子一眼。 这让自诩甚高的年轻男人极其不爽,他没想过自己会被这少年视若无物,区区一个庶子竟然如此放肆,简直欺人太甚! 只是他不知道,在裴越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 仅此而已。 067【长夜余烬】 天阶夜色凉如水。 沈默云回到沈府已是亥时初刻,外面渐渐有了些寒意。 从那顶普通的轿子中出来,他轻轻咳嗽几声,眼神中难掩疲倦。 “大人,请保重身体!”那个左手执剑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往常十分冷漠的眉眼多了一些发自内心的关切。 沈默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剑,轻声道:“我无事,倒是你以后要明白一件事,这世上的人不是非杀不可。” 这句话指的是之前在裴戎的那座小院里,年轻人出手极重,眨眼间连杀四人,将裴戎从江湖草莽间找来的所谓高手吓得魂飞魄散。 年轻人略显犹豫,不过在看到这个中年男人温和的目光后,他冷寂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点头道:“大人放心,属下以后会谨慎行事,只要不是威胁到大人和您的家眷,属下就不出手。” 沈默云微笑道:“倒也不必如此谨慎,只是你需记住,很多时候不杀比杀更有效果。” 年轻人显然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他没有刨根问底,只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入府后,沈默云来到后宅,刚过内门就瞧见沈淡墨站在廊下,不禁微微责备道:“墨儿,为何还不去歇息?” 沈淡墨并不惧他,露出一个乖巧又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迎上前说道:“爹爹,可将那位定远伯抓住了?” 沈默云奇道:“为何要抓他?” 沈淡墨撇撇嘴道:“此人身为国朝伯爷,竟然与那些无恶不作的山贼勾连,还利用这些贼人谋害自己的儿子,简直丧心病狂。就应该把他抓起来,关进台阁的地牢里。” 沈默云目光古怪地望着她,直到少女俏脸微红,露出极为罕见的一抹羞恼之意,他才恍若未觉地轻笑道:“夜深了,外面风有些大,我们进去再说。” 沿着抄手游廊来到外书房,沈默云并未让丫鬟们跟着。 沈淡墨很勤快地帮父亲泡茶,笑眯眯地端过来。 沈默云沉默片刻后,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裴戎若只是个普通伯爷,为父哪怕没有确凿证据,向圣上禀报一声,将其下狱审问倒也不难。但你应该明白,裴家毕竟不同,就算圣上想要治罪他,也需拿出翔实的罪证,否则军中人心难安啊。” 其实这些道理沈淡墨何尝不知,只两位定国公立下的赫赫功劳,便决定了裴家的特殊地位,连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否则必会引起各方面的动荡。 若今上是个昏君,倒也不必在意这些,无非是折腾二字,但偏偏如今这位皇帝陛下雄心勃勃,御宇十多年来励精图治,大梁国力蒸蒸日上,渐有威压吴国和周朝之势。三年前皇帝改元开平,当时朝野议论纷纷,以为这是陛下准备用兵天下,开万世之太平,邻国自然大为警惕,边境上重兵云集,一时间风声鹤唳。 如今已是开平三年,世间并未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仿佛这次改元只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次随意之举。 沈淡墨终究不是修炼几十年的官场老手,哪怕明白这里面的曲折,仍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纵然如此,这个定远伯也太狠毒了些!” 沈默云好奇地问道:“墨儿,你这是在为朝廷考虑,还是替裴越那孩子打抱不平?” 沈淡墨双眸中闪过一抹慌乱,连忙摇头道:“爹爹这是说的什么话,女儿和裴越连面都没见过,哪里就有那么深的交情。只是前些日子去定国公府,裴宁姐姐担心她的三弟,唯恐那位席先生不在绿柳庄的时候,有人欺负她三弟,当时女儿心中不忍,这才答应帮她一次,故而回来后才将此事告知爹爹。” 沈默云没有追问,微微颔首道:“也幸亏你提醒的及时,否则为父也不会特意关注裴戎的身边人。今天他让裴府大管家将席兄诓骗到京都,为父知道后便带人赶过去,还好没酿成太严重的后果。” 沈淡墨闻言惊道:“那绿柳庄出事了吗?” 沈默云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没事。” 虽如此说,沈淡墨依然放心不下,不免有些气愤地道:“听说那个席先生是当年定国公十分信重的谋士,如今看来,莫非是归隐十年以至于变得迟钝了?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计竟然看不出来,真让人想不通。” 沈默云心中一动,他不禁想起一些往事,然后裴戎和席先生的面容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却变成一张俊秀清逸的少年面庞。 似乎有一根线出现在沈默云的眼前。 线的这头连着裴越,另一头却延伸向虚无的远方,遥指被他封存很多年的回忆。 这一刻,沈默云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想法,只是还需要时间去验证。 “爹爹?”旁边沈淡墨好奇地打量着突然陷入沉默中的父亲。 沈默云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席兄肯定有安排,不会让那孩子吃太多苦,其实在为父看来,越哥儿多吃些苦不是坏事。” 沈淡墨稍显不满地说道:“爹爹难道觉得裴越吃过的苦还不够多?” 沈默云笑道:“既然你对他如此友善,那改日为父请他来家中做客如何?” 虽然这对父女不同常人,但沈淡墨毕竟还只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女,闻言微微垂首,轻声道:“爹爹想请便请,又与女儿何干?” …… 绿柳庄外官道旁有一片密林,此刻林中竟然藏着一队大梁京营精骑,足有两百之数。 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官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旁边只有一骑奇兵,其他人则极安静地待在林内。 那亲兵看了一眼二三里外隐有喊杀声传来的绿柳庄,拍马来到将官身侧低声道:“大人,该动手了。” 将官虽然身体正对着绿柳庄,脸却朝向西面,一双鹰隼般眼睛盯着官道,沉声道:“不急。” 亲兵担心地说道:“老爷,贼人势强,万一出了事岂不是麻烦?” 将官冷笑道:“你不是说,谷梁的儿子还有西营的几个哨官都在庄里?凭这些人想要护住一个庶子,应该不算难事。” 亲兵为难地道:“可那位先生……” 将官抬手打断他的话:“再等等。” 就在这时,一道快如闪电的灰色身影从西面疾驰而来,速度惊人,几个瞬息就来到将官面前,单膝跪下抱拳道:“大人,城门开了。” 将官面色微变,稍稍犹豫之后,对亲兵说道:“传令,进军绿柳庄,全歼山贼!” 068【清算】 大梁京军始建于高祖时期,鼎盛时有四营二十六卫,总兵力达三十五万。中宗建平二年,京军裁撤一营七卫,剔除老弱病残之后,可战之兵被充入边军诸营。后来经过数次精简,到如今还有三营十卫合计十四万余人。京军如今有骑兵近四万,三营各占一卫,相对来说无论是待遇还是战力,骑兵都要远远胜过步兵。 此番围剿山贼,左军机王平章将分属三营的三卫骑兵拎出来统一指挥,再将京都外围尤其是西南方向分成不同区域,由西大营和南大营各自派步兵固守要道,掐住山贼的行动路线,接着派机动能力更强的骑兵追杀。从横断山脉中出来的八队山贼在这种笨拙却有效的方式下逐渐覆灭,如今只剩下一队人马还在苟延残喘。 虽然都中百姓这段日子没少骂京营无能,但总算在皇帝陛下的十五日限期之前,将劫掠屠杀十一个村子的山贼们逐一剿杀,勉强算是有个交代。 今夜出现在绿柳庄外的这队骑兵隶属京军西营,领头的将官名叫谭宇,出身于楚国公府,因其父亲尚在,所以身上没有爵位。此人算是京军中名气较大的青壮派将领,如今是西营骁骑卫左军统领,麾下有两千五百精锐骑兵,此刻跟在他身后的两百骑兵更是精锐中的心腹。 从官道到绿柳庄的直道只有二里多长,铁骑席卷而过,几乎是转瞬即至。 谭宇一马当先,来到主宅门前时猛然停下,神骏前蹄高高抬起。 平地上,燃起了众多火把,庄户们被这深夜突然响起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吓到,一个个面色慌张,还以为山贼的同伴前来救人。 不过谷范的声音马上传来:“不用怕,这是咱们大梁京营的人。” 谭宇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解。 他身后的两百骑兵在外面列队,军容整齐,甲胄齐备,长枪、短刀、箭袋和长弓无不彰显着他们强大的战力。平地内侧的庄户们与之相比,简直就像是一群乞丐,就算在今夜鏖战中立下大功的狼筅和大盾,其实也只是邓载和王勇在都中弄来的普通兵器。 然而两百骑兵很难控制自己脸上的震惊之色,因为他们面前这些卑微的泥腿子,靠着很普通的兵器,竟然将数十名山贼全数擒下,其中还有三十多人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谷范独自走到谭宇身前,往日总是带着几分轻佻的俊俏脸庞上多了一些稳重,借着周围燃烧的火把,他看清马上的军官面庞,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见过谭统领。” 不称世兄而称官位,这便是摆在明面上的疏远之意。 虽然谷范在经过一场血战之后看着成熟不少,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我自长歌笑圣贤的谷家四少。 谭宇淡淡道:“本将追索山贼残部来到此地,幸得谷公子协助,待本将带回这些山贼之后,向上面请功的时候会写上你的名字。” 谷范饶有兴致地望着谭宇。 谭宇面色木然地与他对视。 谷范忽地摇头道:“谭统领,今天覆灭这群山贼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兄弟裴越,他是定国子弟,如今是这座绿柳庄的主人。” 谭宇望着主宅大门旁被五花大绑的一群山贼,不置可否道:“到时候功劳簿上会有他的名字。” 谷范掸了掸衣袖,仿佛要抖掉什么脏东西,然后才微微昂着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谭宇,不屑道:“你想抢功?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不过谭统领你配吗?” 谭宇面色阴沉下来,旁边的精锐骑兵无不面露怒色。 谷范丝毫不惧,冷冷地和谭宇对视着。 “谭统领,你先回去吧。”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谭宇猛然一惊,扭头望去,只见席先生纵马赶到。 谭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在马上抱拳道:“见过先生。” 席先生清冷的目光扫过主宅门前这片空地,并未见到裴越,不过看到谷范等人的脸色之后,他稍稍放下心来,那股怒火便暂时没有爆发,只略有些不耐地对谭宇说道:“此番劳你跑了一趟,这个情我承了,改日再领着越哥儿去你府上道谢。” 这话便是下了逐客令,谭宇颇感面上无光,可他能在谷范面前摆谱,却不敢在这个无官无职的中年男人面前叫嚣,更何况此时他心里还有些忧惧,不清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左右摇摆。 他有些屈辱地拱手道:“先生此言谭某愧不敢当,告辞。” 说罢便领着二百精骑快速离去。 待他走后,谷范有些奇怪地看着席先生说道:“先生,你认识谭宇?” 席先生对他的态度明显比以往友善许多:“不错,有一些渊源。” 谷范不解道:“为何他很怕你?” 席先生并未回答,问道:“越哥儿在何处?” 谷范脸色登时有些难看,叹道:“先生还是快去看看那小子吧,太惨了。” 席先生眼神一凝,一股宛如实质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也不再和谷范多言,从马上跃下,几个起落间人便进了主宅。 谷范呆呆地望着这一幕。 裴越这小子从哪找来这样一个怪物先生?光是这手轻身功夫,莫说是他,就算是他父亲谷梁也及不上。 席先生如风一般进入主宅,一路看见地上到处都是血迹,心中愈发沉了下来。待来到中庭瞧见邓载王勇等少年站在正堂门外,一个个呆立着,不祥的感觉涌上席先生的心头,他有些反常地将少年们扒开,猛地冲了进去。 正堂内烛火辉煌,一幕确实很残忍的画面映入席先生的眼中,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裴越正坐在椅子上喘着气,看见席先生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庞后,少年心中一痛,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越哥儿,是老夫对不住你。”席先生叹道。 裴越摇摇头,起身道:“此事与先生无关,请先生稍坐,我还要办件事。” 席先生望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年轻男人,皱眉问道:“这就是贼人的头领?” 年轻男人惨不忍睹,一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现在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涕泪横流道:“救我……求求你……” 席先生终究不是那种暴虐之人,便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若是往常,裴越不会轻易否决席先生的提议,但此时他只是坚定地摇头,握着匕首走到年轻男人身边蹲下,一句句说道。 “他们杀了庄上四十七个人。” “杨虎的父亲死了。” “程学死了。” “桃花不见了。” “先生,你莫拦我。” 裴越眼神漠然地望着年轻男人,轻声道:“你以为我留着你的命,是想拿你去换什么功劳?错了,我只是要一刀一刀剐了你。” 他将匕首猛地插进年轻男人的大腿根,轻轻搅动着。 069【凌迟】 平江,这是一个对于大梁百姓来说很陌生的地名。 都中嗜酒的勋贵们,大多听说过一种名为“平江双蒸”的烈酒,但是喝过的人却不多。就算有能力弄到这种烈酒的顶级权贵,也只是一味品尝佳酿,对产出这种烈酒的平江讳莫如深。实际上在称量天下的朝中大员心中,平江二字代表的不是烈酒,而是一种姓氏一个家族。 平江方家,南面周朝第一武勋将门。 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不再赘述,只需知道方家子弟百年来铁索横江,让大梁南境边军一次次无功而返,就知道这个姓氏承载着何等厚重的荣光。这一代的方氏家主,周朝总理军务大臣、镇国公方谢晓,更是让广平侯谷梁身为死敌都不得不赞一声帅才的风流人物。 出身于这样的家族,哪怕自身只是一个旁支子弟,方锐都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骄傲和自负。 只不过,当那柄匕首在自己十分脆弱的大腿根搅动时,方锐的骄傲和自负就变成疯狂的咆哮。 “裴家小儿,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你这个蝼蚁一样的玩意,安敢辱我!” “啊——我要杀了你全家——” 方锐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无法自控的眼泪在脸上横流。 裴越拔出匕首,起身对邓载和王勇说道:“帮他上药。” 席先生亦注意到,地上的年轻人衣服破烂,却有不少地方用纱布粗鲁地包裹着,隐隐透出血色。想必在他进来之前,这种残忍的刑罚已经持续一段时间,难怪对方见到他就求饶。 少年们脸上没有丝毫的同情之色,甚至邓载在帮其包扎的时候动作还很粗鲁。 不是他们天性冷血残暴,而是经过一晚上的苦战,以及看到庄内的惨状之后,没有人能生出半点同情之心。 裴越来到另一边蹲下,手中的匕首滴着血,在方锐畏惧和仇恨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说道:“我家的门房他叫周达,一个普普通通老实本分的老头,这辈子连京都也没去过几次,基本都是待在这座庄子上。他虽然无儿无女,却与人为善,不作恶,不害人,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逗逗庄子里的小孩,但也经常用自己微薄的月例银子帮助穷苦乡邻。” “这样一个人,他有什么错呢?但是他死了,死在你们手中,甚至在死前都没法告诉我一声,往后将他葬在何处。” “他喊我一声少爷,心里也将我视作最亲近的人,可我却没有保住他的命,甚至都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你说,我要不一刀一刀剐了你,我还是个人吗?” 匕首在方锐恐惧的目光里一点点插入他另一侧大腿根,钻心的剧痛撕裂他的脑袋,惨叫声传出很远很远。 强忍着痛楚,他嚎叫道:“你别装了!不过是死了一些泥腿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只是想收买人心而已!” “呵。” 裴越扯了扯嘴角,抬头对席先生说道:“先生,这就是大人物心中认可推崇的大道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生生死死,只不过是他们手指捻动而已。在他们看来,只要是能达成目的,死再多人有什么关系?或许他们也想过,这些死掉的人也有家人亲友,可这又如何呢?给点银子,说声抱歉,多半就能赢来一个好名声。更有甚者,像这人一样,杀人之后仍旧如此作态,说不得还能落一个枭雄之姿的好评价。” 席先生默然无语。 裴越扯了扯衣领,看向方锐的眼神中充满鄙夷:“只不过啊,你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你只是一条马上就要被我凌迟处死的蠢狗而已。” 无视此人眼中的惊骇之色,他指着旁边站着的一个少年说道:“他叫杨虎,他父亲叫杨大成。我从来不觉得杨大成这汉子是完美无缺的圣人,他也有很多毛病,可这些毛病并不会妨害到旁人,这就足够了。” “你们剥夺了他们活着的权利,我就要剥了你的皮。” “邓载,王勇,把他拖出去,吊在大门外的树上,然后扒光他的衣服,老子要亲手剥皮抽筋!” “是!”少年们颤抖着语调大声吼道。 杨虎大滴大滴落着泪,一言不发,对着裴越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裴越面色沉痛,将他拉起来说道:“这笔账不会就这样算了结的,放心。” 杨虎用力点头,沉声道:“不管少爷要做什么,一定要带上我!” “我会的。” 裴越转身向门外走去。 被邓载和王勇架起来的方锐忽然猛地挣扎着,绝望地吼道:“裴越,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的内情,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裴越扭头冷笑道:“我没有兴趣。” 方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从被擒开始,他并没有太担心,因为自己可是平江方家子弟,在山中也是能说上话的,知道的事情不少。只要这少年开口,他总能找到讨价还价的机会,想要全身而退肯定很难,但活着离开未必没有可能。 然而此时此刻,他终于清醒过来,面前这少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讲道理的疯子! 谁欺负他他就会千倍百倍奉还的疯子! “是你父亲派人暗示我们来这里杀人的!”面对死亡的恐惧和被残忍虐待的痛楚,让方锐再也没有往日的高傲,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将这件事的缘由说了出来。 堂中陡然安静下来,邓载和王勇没有再继续扯着方锐往前走。 少年们面色复杂地望着裴越。 席先生坐在不远处,双手交错放在小腹前,轻轻叹了一声,看着裴越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怜惜之色。 裴越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化一丝。 这件事他早就猜到了,虽然当时出府的时候,他曾对裴戎说过,自己将来会好好孝敬一下他,但两人心中都清楚,所谓孝敬到底是回报还是报复。只是那时他想的是教训一下这个便宜老子,让他吃点亏痛一痛也就罢了。 到了如今,实际上从之前看见程学尸首的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且不说这个身体里的灵魂从来没有将裴戎当成父亲,就算没有之前那些被凌虐的回忆,在今晚之后,裴越对裴戎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不死不休。 否则的话,他如何面对庄上这四十七条人命? 长夜风凉,而风声中传来的令人心颤的哭声,是庄户们哀悼亲人的丧音。 裴戎不死,这些人的哭声又如何能得到慰藉? 所以此刻裴越连话都没有说,面对方锐自以为了不得的内情,他只是冷笑一声。 “拖出去!”他冷冷吩咐道。 方锐听说过凌迟之刑,那可是要将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慌乱之下,他大喊道:“你不想救回那个小丫鬟吗?你给我一个痛快,我告诉你她在哪里!”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放弃求生的欲望,只是不想继续被这个疯子折磨。 邓载一拳锤在他的腰眼上,骂道:“狗东西,还不快说!” 方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和平时压根瞧不起的泥腿子叫板,快速说道:“掠走你那个小丫鬟的人叫冷姨,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按照山里的计划,她会带着你那个小丫鬟一路往南。” 裴越沉声问道:“她们要去哪里?” 方锐摇头道:“我不知道,一路都会有人接应她们,你如果快点追上去,也许还有机会!” 邓载骂道:“还不老实!” 说着又握住了拳头。 裴越并未阻止他,只是冷冷道:“将他关起来,别让他死了。” 然后大步出门。 070【蜕变】 主宅门外,火把猎猎。 门前空地上,躺着四十七具尸首,皆以白布覆之。 绿柳庄人丁五百三十四,除了地上躺着的、老迈病弱的和年龄太小的幼儿之外,其余人都在宅前空地上站着。老者们面色惶惶愁云惨雾,妇人们形容哀苦泣不成声,孩子们被这凄惨的气氛感染,好几个都在放声痛哭。 裴越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幕悲恸的景象。 谷范、秦贤和薛蒙一直在外面待着,以防出现什么乱子。看见裴越后,三人迎上前来,秦贤抬手按在裴越的肩膀上,面色凝重道:“越哥儿,节哀。” 薛蒙其实一直都想跟裴越聊聊,他对今晚对阵山贼时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很感兴趣,平素在军营里最喜琢磨这种事,不比秦贤还知道要与他人交好。不过其人虽然鲁直勇毅,也明白眼下不是时候,便出言劝慰道:“越哥儿,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这些贼人下手凶残,若没有你在,这些庄户难逃一死,你做的已经够好了,千万别自责!” 若非因我之故,他们也不会遭此飞来横祸。 裴越心中如是想着,不过也没有开口辩解,实在是此时并非伤春悲秋的时候,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当下便说道:“小弟明白,多谢薛世兄。” 谷范盯着裴越的双眼,沉声道:“越哥儿,那贼酋说了什么?” 裴越说道:“他说桃花被人劫走,一路往南,谷世兄,我想请你随我追上去。” 然而谷范沉吟片刻,摇头道:“越哥儿,不能如此冲动,这些贼人明显是有备而来。既然桃花姑娘被劫走,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现在半夜黑灯瞎火,我们如何追得到?虽然那贼酋指明往南,可具体是南边哪条路?这样吧,我现在就去南大营找父亲,让他派遣精兵撒网追缉,再请他知会都中刑部,行文与南边诸州府,这样找到桃花的可能性更大。” 裴越深吸一口气,抱拳正色道:“多谢谷兄!” 毫无疑问,往常总是不太正经的谷范给出的是非常正确的建议。 他毕竟出身侯府,父亲又是谷梁,这便是普通良家子弟无法享有的底蕴。 谷范那张帅气脸庞忽地笑开花,得意地道:“不是世兄了?哼,难道我对你比某些人差?一口一个兄长,叫我就是世兄来世兄去,如今可知道谁对你更好?” 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怒视着旁边的秦贤。 秦贤面有疲色,今夜并肩作战下来,自然熟稔许多,也就不像往常那样敬着谷范的身份,便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对裴越说道:“越哥儿,名义上我还在养伤,暂时不用归营,就让我和谷范一起去找桃花姑娘吧。” 裴越摇头道:“兄长,我还有事请你帮忙。” 秦贤温和地点头道:“你说。” 裴越指着不远处被牢牢捆着的活着的山贼,冷声道:“请兄长和薛兄在宅中休息一晚,然后天亮后去找魏国公,就说今夜山贼偷袭,在大家和庄户们的合力殊死搏杀下,全歼山贼,没有放跑一人。请魏国公派人来验明尸首,并且给大家记功。” 秦贤微微吃惊,问道:“全歼?” 裴越面不改色地说道:“没错,稍后这些山贼不会再有活人。” 秦贤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之前在宅内的十余人,除了贼首被他和谷范联手擒下之外,其余人皆已毙命。在外面的六十余山贼,亦丧命大半,只有二十多人还活着。除了有些感慨裴越的杀伐果决之外,他心中还有些不解,对于左军机魏国公来说,活着的山贼当然比死人有用,将来论功行赏也是不同的档次。 裴越并未细细解释,只嘱咐道:“兄长,贼首被擒只有我们四人和小弟那些手下知道,你不要告诉魏国公这个人还活着。回去上报的时候,你只说山贼性情死硬不肯投降,被我们全部击杀即可。左右这份功劳是我们的,谁也抢不走。” 秦贤颔首道:“愚兄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办。” 裴越这才对谷范说道:“谷兄,桃花的事情拜托你了!谷伯伯那边,等我忙完这两日,会亲自去南大营向他赔罪。” 谷范摆摆手道:“哪里就说得上赔罪?父亲必不会让你这般做的。只是越哥儿,你让秦贤去找魏国公也就罢了,不许这些山贼活着我也能理解,可你又藏着那贼首,不是做哥哥的不相信你,而是怕你以身犯险,你能不能跟我们说一句,你到底要做什么?” 摇曳的光影中,裴越面上浮现一抹不同于以往的决绝:“天亮之后,我要去京都。” 谷范等人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抬手指着地上的四十七具尸首,一字字道:“我要去为他们讨一个说法。” 谷范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面露敬佩道:“好,我现在就去南大营找父亲,你要保重!” 说罢转身就走。 行出几步后又头也不回地说道:“别做傻事,量力而行,不然我小妹饶不了我!” 裴越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虽然今夜谷范让他大为改观,可这家伙性子里还是有些不着调。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旁人听到还以为他和谷蓁私定终身了呢。这对裴越来说没有什么负面影响,反而会让人羡慕他,可对谷蓁来说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真是太不着调了。 好在秦贤历来谨言慎行,薛蒙对这种事完全没有兴趣,两人并未趁势调侃。 裴越又嘱咐秦贤几句,将他们安排道厢房歇下后,又再折返来到门外空地上。 安抚众人之后,裴越高声道:“请大家放心,诸位不幸遇害的亲人所需丧葬费用,我会一力承担。另外,之前我说过的话肯定作数,该发的银子天亮之后就会发下来!你们该得的脱籍名额,一个都不会少!” 庄户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一方面是突遭大难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身为家主的裴越能替他们做主。 逝者已矣,生者总得继续活下去。 在听到裴越的承诺之后,庄户们面露感激,尤其是那些被编进鸳鸯阵和今晚有出力的人,此时更是露出一丝难得的喜色,齐声高呼道:“多谢少爷恩德!” 望着火光中一张张淳朴的面孔,裴越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他指着山墙下被捆着的山贼们说道:“就是这些人害得大家与亲人阴阳两隔,杀了他们为亲人报仇!” 庄户们闻言气息都变得有些粗。 那些之前就和山贼们动过手的壮年庄户更是立刻迈步,朝着山贼们走去。 来到跟前,他们举着长枪或锄头,毫不留情地挥了下去。 穷凶极恶的山贼们终于爆发出恐惧害怕的求饶声,然后回应他们的只是那些老实巴交庄户们的怒骂声,以及妇人们无法抑制的哭声。 裴越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放在半年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下这样一个命令。 可是此时此地,他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大门口,席先生目光复杂地望着这场杀戮。 似有所感,裴越转头看着席先生,而后走过去微微垂首道:“先生。” 席先生看着他俊秀的面庞上那抹冷厉,心中一叹,温和问道:“你决定了?” 这个问题仿佛没头没尾,但裴越知道他在问什么,所以也不解释,只点头道:“既然早晚要走到那一步,我不愿再被人逼进死地。” 席先生想起大半年前,裴太君命人相请,托自己照顾家中庶孙,又隐晦地透露这孩子已经被迫出府,所以想请他照看几年。那时候席先生并未想太多,只不过是因为先国公裴贞的恩情,让他无法开口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京中初见,他对裴越的印象不错,虽然身体瘦弱,但有一股很难得的静气,不像是那种纨绔子弟,也没有因为身世凄惨而满心怨恨。 再后来,裴越驱逐庄头、安抚庄户、努力学习,如此种种,让他愈发欣赏这个少年。同时他也渐渐了解到裴越的性格,虽然胸怀大志,但是十分小心谨慎,譬如谷梁和王平章的邀请,若是换成别的勋贵子弟,说不得早就贴了上去。又如那沈家女和谷家女,裴越一直持礼甚恭,丝毫没有逾矩的地方。 内秀,成熟,趋利避害,以及心中明显不同于少年人的镇静,这就是席先生对裴越的印象。 只是他也觉得,少年怎能事事考虑周详谋定后动,如此终究少了几分锐气。 但是今夜裴越所作所为,让他惊艳感慨之外,更是很明确地透出一些信息。 这少年决定主动向前迈出一步,而不是一味被动地等待事情发生变化。 或者说,他不愿再将自己的生死命运寄托在旁人的善心之上。 裴越躬身一礼道:“先生,请天明之后陪我进京。” 席先生没有问他想做什么,只是满脸欣慰地点头道:“好。” 裴越直起身来,目光坚定,再无畏惧。 071【局中人】 正堂旁边的耳房里,方锐被严严实实地绑在一张楠木椅子上。若是平时,他还有一丝拼尽全力挣脱的机会,可裴越用匕首在他身上不致命的地方插了七八下,如今稍微挪动都会剧痛难忍,哪里还有余力挣扎。 更何况邓载就坐在对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房门被人推开,邓载转头望去,立刻起身行礼道:“少爷。” 裴越走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温和地说道:“坐,以后在家中不必如此多礼。” 邓载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道:“是。” 方锐瞧见裴越出现时还算正常,但是看见裴越左手握着的匕首,他不禁浑身打颤,仿佛看见魔鬼一般下意识地往后退。 裴越拉来一张椅子,坐在方锐面前,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苦大仇深,略有些随意地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方锐实在不想在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面前露怯,然而看着对方手里晃来晃去的匕首,他没法再体验一次那种非人的折磨,别别扭扭地问道:“什么选择?” 裴越平静地说道:“第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第二,你继续做硬汉,我还有很多法子想在你身上试试。” 方锐犹豫良久,如果今晚之前有人告诉他会折在一个少年手里,他肯定会一脚将其踹翻,再冲上去吐两口唾沫。 虽然只是旁支子弟,可他从小在平江长大,见过的少年天才不在少数,譬如那位已经进入陷阵营、被赞颇肖先祖的方家嫡长子,和面前这少年比起来就要强得多。然而方锐很清楚,自己那位同族天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少年一般,在做出那些极其残忍的行为时还能无比冷静。 他宁愿得罪自己那位族人,也不愿再激怒面前这个疯子少年。 裴越看着他面色变幻,也不开口逼迫,只是手上匕首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方锐看着旋转的匕首,面色彻底颓败,认命一般说道:“你问吧。” 裴越淡然说道:“说说你的来历。” 既然已经服软,方锐便没有再嘴硬,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叫方锐,大周平江方氏子弟,不过我出身旁支,对本宗的事情不太了解。你要是想知道方家的事情,去查看你们朝廷的邸报可能更详细一些。” 他没有说实话,然而无论裴越用怎样狠辣的手段,他都不敢出卖本宗的内幕,因为他的家人都在平江,事情败露的话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裴越并未计较他的隐瞒,继续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大梁京都?” 方锐说道:“去年年初的时候,家主找到我,让我带一批好手分批潜入北梁境内,落脚点就在横断山脉中。” “多少人?” “一共八百人。” “全部由你统率?” “是。” 裴越面色凝重起来,虽然他和席先生都猜到这些山贼不是普通人,但谁也想不到这些人居然来自南周!而且还不是普通人,极有可能是平江方家培养的锐卒。 他按下心中的震惊,沉声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方锐摇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去年来的时候,家主吩咐我们一切听山中主人的命令。到达山中的时候,我发现那里居然生活着不少人,足有三四千之数,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无名无姓,我们都只能叫她姑娘。” “继续说下去。” “到了之后,我们在山里整整待了大半年,除了帮那位姑娘训练手下之外,我们的任务就只是巡视周边和打猎。哦,对了,那些人在山中比较平整的地方开垦出农田,看起来有点像是要造反的架势。” “光靠打猎和那点农田能养活你们五千人?” “当然不是,经常会有粮草送进山里,但从哪来的我不知道,这些事是姑娘和她身边的亲信负责,我们不能插手。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想弄清楚,后来家主命人送信过来,让我只负责帮她练兵和杀人,其他的事情不必问。” 裴越稍稍思索,旋即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那些粮草是裴戎派人送进山里的,你也接收过两次。” 方锐原本就不是蠢货,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他很快明白裴越的用意,然而苦笑着说道:“我可以这么说,但是没有证据谁会信?” 裴越冷笑道:“你说的话就是证据,自然有人会选择相信。” 方锐一听就明白了,无论是朝堂还是军中,哪里都不会是铁板一块,谁都会有敌人。南周内部也是如此,只不过以他的身份接触不到那些上层内幕。其实到这时候,他最感兴趣的是定国公府这对父子为何会变成死仇,只不过裴越手中的匕首没有放下,他不敢问罢了。 裴越问道:“那位姑娘既然想造反,为何要派几百人出来送死?” 按照方锐的说法,南周平江方家派人来到横断山脉,义务帮助山中人训练士卒。这其实不难理解,毕竟能在大梁京都附近弄点乱子,埋下一枚棋子,付出的只是八百锐卒,无论是谁来做掌权者,都很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山中那位姑娘真想造反的话,最应该做的是积蓄力量,然后静待时机,在合适的时候扯旗起事。 可现在她的行为让人有些看不懂,先是派人劫掠京都外围,在京营反应过来设下埋伏之后,仍然让数百人出来送死,这又是为何? 方锐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们这些人说白了只是打手,这次奉命出来劫掠屠杀的八百人,将近一半是我们平江方家派来的人。我当然不同意她这么做,但这一年的时间过去,她在山中的力量已经远远胜过我们,且有家主的严令,我不得不听命行事。” 他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语气飘忽地说道:“我记得当时她说过一些听不明白的话,其中有一句叫‘民生康阜,国运升平’,然后还嘲笑了几句,随即就命我们从密道出山,大部分人前往京都西南方向杀人屠村,我则带着冷姨和这些人昼伏夜出,来到你这庄子附近。” “冷姨到底是谁?她为何要劫走桃花?” “冷姨是姑娘非常信任的人,具体身份我也不知,之前她曾到这边打探过,回去后不知跟姑娘说了什么。原本她不参与我们这次的袭击,但姑娘让她跟了过来,还让我们听从她的命令。” 听他这般说,裴越脑海里大概理清楚这件事的脉络。 假如方锐没有说谎的话,横断山脉中的山贼肯定大有来历,且在山中经营了很多年。不得不说,他们选择的地方非常出人意料,毕竟前魏王朝覆灭之时,残存的皇族中人面对天下乱世四处皆逆的局面,都不敢逃进极其危险的横断山脉中。由此也可以推断,这些人当初肯定是朝廷必须杀死的对象,否则不至于此。 方锐这帮人是从开平二年年初潜入大梁境内,一路伪装身份进入横断山脉,说明更早的时候,最晚也是在开平元年,山中人就和南周那边有了联系。 至于桃花被劫走,裴越可以肯定的是这和小丫鬟的身世有关。 虽然依旧十分担心桃花,但至少她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想到小丫鬟的身世,裴越脑海中不禁闪过那个肤色白净的中年男人面庞。 他收起心中纷繁杂乱的想法,起身望着方锐,冷声说道:“等我要办的事情办完后,我会给你一个痛快,这段时间你千万老实一点,因为我的脾气不太好。” 方锐失望地恳求道:“能不能放过我?” 裴越摇头道:“不能。” 方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他咬牙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涉及方家本宗,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 裴越淡淡道:“等我从京都回来后再说吧。” 他转头看着邓载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和王勇轮班,各带一人看着他,绝对不允许他在任何时刻离开你们的视线,也不允许别人走进这间屋子。” 邓载躬身道:“少爷放心,必不会出差错。” 从耳房出来后,抬头已是满眼星光,裴越只觉得身体十分疲惫,仿佛要散架一般,然而他心中却充斥着无法消散的亢奋。 距离天明只有两三个时辰,他将在那时离开这座庄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亮出獠牙,让一些人吞下他们自己酿出来的苦果。 自作孽,无人能救。 072【进京】 九月初四,鸿雁来宾。 巳时二刻,裴越一行三骑抵达京都东城门外。 入城后,他对今日跟来的戚闵说道:“跟你交代的事情可还记得?” 戚闵坐在马上挺直腰杆复述道:“去太史台阁找沈大人,将那个山贼首领的供状亲手交到他手里,并且告诉沈大人,少爷今日回定国公府,要请太夫人为绿柳庄上四十七条人命做主。” 裴越颔首,目含鼓励道:“你们几个人当中,属你最机灵,脑子也好使,好好办妥这件事,不要让我失望。” 戚闵深受鼓舞,面色涨红,表态道:“少爷请放心,小的一定全力而为,定不辱命!” 裴越微笑道:“我相信你,去吧,路上小心。” 戚闵拍马而去,虽然不敢在京都内纵马疾驰,但脸上飞扬的表情说明他心中的激动与喜悦。话说自从少爷来到庄上后,戚闵身为八个少年之一,的确比以往吸引到更多的关注,譬如庄子东头赵家小娘,往日里不冷不热,如今见了面也会含羞带怯地喊一声“戚闵哥”。但对于戚闵来说,这些还不够,他要做的可是少爷身边最得力的长随! 只不过,裴越显然更欣赏邓载,无论是因为当初他第一个站出来做事,还是他的性格能力。戚闵觉得八人当中自己最聪明,跟席先生修习武道也是他进展最快,没道理一辈子被邓载那块木头压着。如今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以往去太史台阁找那位沈大人都是邓载的任务,眼下少爷将这件事派给自己,岂不是说明他对我的看法正在变好? 想到这里,戚闵只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比少爷想象得还好。 裴越知道这个手下脑子很活泛,但也想不到这家伙思维如此发散。 他对席先生说道:“先生,你觉得我的想法有几成的可能性?” 席先生沉吟道:“你们有父子关系这层制约,想要彻底扳倒他除非同归于尽,而且还要考虑到朝廷上各方势力的反应与抉择,自然是极难的。但你现在的想法就很好,给对方留了一丝缝隙,以他的性格肯定最后会选择退让。但是,越哥儿,裴戎毕竟是你老子,性格又反复无常,你真的有把握拿捏住他?” 裴越催马缓缓前行,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让他低头的。” 席先生轻叹道:“其实你之前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吧?” 裴越微露茫然,穿越大半年以来,他的确是被周边的人和事推着走。 解决柳嬷嬷,只为了自己的生存问题。出府过庄闭门三年,也只是为了堵住旁人的嘴,避免有人将不孝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昨晚那一幕幕惨烈景象,终于让他明白过来,这个时代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有,处处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而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想要不被别人欺压凌辱,甚至有性命之忧,那就只能一直变强,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世情如此,容不得他按部就班厚积薄发。 在办完眼下这件事后,他会尽快去找谷梁,相较而言,这位军中大佬比起裴戎来说可靠得多。 抱大腿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至少对裴越来说这不算什么。 两人来到东城朱雀坊,行至府前街定国大门外才下马。 四名门子站在石阶上闲聊,其中一个眼尖的疑惑地说道:“各位,那是咱家三少爷吗?” 另一人也抬眼望去,不太确定地说道:“不太像啊,三少爷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半年时间过去,裴越外形上的变化确实有些惊人,个子长高不少,体态正常许多,就连衣着虽不华贵却也得体合身,与之前那个总是一身旧衣的庶子犹如天壤之别。 当裴越和席先生走到跟前,这帮门子才确定自己的猜测,一个个面色古怪地上前迎道:“小的恭迎三少爷。” 裴越平和地说道:“各位不必多礼,烦请入内通传老祖宗一声,就说我和先生有事相扰。” 一个门子连忙笑道:“三少爷乃是自家人,通传就不必了吧?” 裴越摇头道:“礼不可废,还请通传一声。”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十两银票,递到这门子手里,微笑道:“一点心意,请诸位喝茶。” 门子们对视一眼,心中既喜又惊,这三少爷离府大半年竟有如此变化,真真令人惊讶,当即便有一个年长的躬身道:“小的这就去禀报,请三少爷和这位先生在门房暂待喝茶。” 坐在熟悉的门房里,裴越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半年前就是在这里,他作为定国子弟初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认识了一些人,展现了一番口才。那时候他虽然是府上的三少爷,可除了个别人之外,谁又将他真的当回事?就连一个前院管事,都可以在他面前摆架子。如今再看匆忙赶来的李荣,赔着笑脸和自己说话,裴越面色如常应对自如,心中并无丝毫得意自满。 因为他觉得,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一炷香左右过后,一名管事媳妇来到门房,对裴越说道:“三少爷,这位先生,老太太请二位到定安堂相见。” 裴越起身拱手道:“有劳裴五嫂子了。” 妇人连忙侧身避开,笑道:“三少爷使不得,婢子哪里敢受你的礼,被老太太知道那还了得。” 裴越微笑道:“当初若非裴五嫂子相助,小子很难从困境中脱身,这一礼是为道谢。” 裴五家的连忙推脱,心中亦有些纳罕,这才半年过去,面前这少年的变化也太大了些。想当初明月阁外那件事,事后她还被李氏责问过,好在她也是府中老人,这才没有落个惩治。虽然受了些委屈,但裴五家的对裴越并无怨怼,反而觉得这少年将来必有大造化。 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她领着二人来到仪门外,然后便看见一个温婉可人的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头子等在此处。 裴越心中一喜,上前说道:“温玉姑娘,半年未见,最近可好?” 温玉看着已经大变样的裴越,心中柔肠百结,面上不显,微微低头温柔地说道:“多谢三少爷记挂,婢子过得很好,想来三少爷在庄上的日子应该也好。这半年来,老太太很是念着三少爷,好几次都问婢子,有没有三少爷的信儿呢。” 这话裴越却是不信,因为他很确定庄上有裴太君的眼线,只不过昨晚那件事应该还没有传过来。 他当然不会去拆穿温玉的客套话,对这个大丫鬟他依旧心存感激,便微笑道:“我也很挂念老祖宗,所以今天就来给她老人家请安。温玉姑娘,随便找个小丫鬟来引路就行,何必非要你亲自跑一趟?” 温玉悄悄地横了他一眼,嘴里说道:“还不是老太太急着想见你,又怕别人不尽兴,特地将婢子撵来相迎。三少爷,席先生,请。” 裴越和席先生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好奇,看来裴太君对这个大丫鬟是真心信任,连席先生的身份都没有对她隐瞒。 一路上气氛十分融洽,温玉明显比平时要开心些,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进了定安堂,裴太君坐在高台上,李氏站在旁边,除了丫鬟之外,府中小辈们并不在此。 裴太君先与席先生相见,并且请他在自己左首下的椅子上坐下,又命人倒茶来。 然后,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太太看着堂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秀俊逸,和半年前已经截然不同的庶孙,面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裴越大礼参拜,声音清朗平和:“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裴太君一叠声地道:“快起来,好孩子。” 裴越站起来,按礼他现在该给李氏请安,毕竟这位是他的嫡母。 虽然谁都知道两人不对付,但是礼法岂可轻废? 然而裴越只是静静地站着,连看都没看李氏一眼。 李氏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定安堂内的气氛,陷入无言的难堪中。 073【图穷】(求推荐票支持) 若是换成别的晚辈做出这等目无尊长的举动,裴太君哪怕再疼爱他,也会当面给他两拐棍。但是望着这个身份低微的庶孙,老太太竟然好似没有注意到裴越的无礼,那双老眼细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庞,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几个月来绿柳庄内的事情裴太君皆已知晓,内心对裴越非常满意,觉得这孩子懂分寸知进退,哪怕是和李柄中的孙儿发生冲突,也没有将事情闹得太大,而且他连左军机魏国公的赏识都肯拒绝,这等决断更让老太太打心底欢喜。 裴贞还活着的时候,便与王平章并称大梁军中双璧,两人分属不同阵营,各自拥趸无数。虽然彼此间没有突破底线的争斗,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不可能成为朋友,嫌疑在所难免。裴贞过世后,王平章便入西府军事院,且直接被皇帝任命为左军机,执掌大梁百万大军,权柄煊赫一时无两。在那之前,他和裴贞谁都不肯入西府,军事院更像是一个空架子。 有这些陈年旧事的影响,裴太君对那位魏国公的印象自然不好,故而很喜欢裴越这孩子的明理孝顺。 以她对裴越性格的了解,闭门不出祈福三年绝非虚言,那又发生了何事,以至于他急匆匆地入京求见自己,甚至还将席先生也带过来? 裴太君故意忽略堂内沉闷的气氛,对裴越笑道:“越哥儿,你这么早跑来可不单单是给我请安吧?说罢,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可是银子不凑手?” 她态度温和,甚至还主动打趣,这其实很罕见,因为到了老太太如今这个年纪和地位,通常只有旁人凑趣引她一笑的份。 裴越看了一眼周围的丫鬟说道:“老祖宗,孙儿确实有事禀告,不过这些话却不太方便让这些姐姐们听。” 裴太君面色渐渐淡了下来,但还是吩咐道:“你们都出去罢,温玉留下。” 待丫鬟们都出去后,裴太君问道:“越哥儿,到底何事如此郑重?” 裴越淡淡道:“老祖宗,此事确实重大,不过还是等定远伯来了,请他一起听听更合适。” 裴太君毕竟年纪大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谁?” 旁边李氏凤眉倒竖,脸色铁青地厉声呵斥道:“越哥儿,你太放肆!那是你的父亲!老太太常在世交面前夸你懂事孝顺,又允你出府另过,赠你庄子田地,这是何等恩情?你倒好,竟然那般称呼自己的父亲,却不知你到那庄子上学了些什么顽劣淘气,简直辱没我们裴家的门风,更对不起老太太对你的栽培!还不跪下请罪!“ 裴太君此时回过神来,面色不禁很难看。 老人家这辈子最在乎的便是体面二字,可如今孙子却连自己父亲一声老爷都不愿叫,反而以爵位相称,这要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只是当她转头看见席先生严肃凝重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便没有立刻发作,只皱眉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你可是昨夜吃多了酒,现在还未清醒?” 裴越微微摇头道:“老祖宗对孙儿的恩情,孙儿从来不敢忘记,故而在老祖宗跟前不会有任何忤逆失礼之举。但有些人做下那等恶事,却还想着在孙儿头上作威作福,真是令人不齿!” 他转头怒视李氏,怒喝道:“今儿在老祖宗当面,此处也没有外人,我就问你一句,十三年来你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数次欲置我于死地,可有此事?” 李氏气得面色涨红道:“你在放什么……厥词!我何时想要逼死你?” 裴越当面斥道:“李氏!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天打雷劈?我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你慈爱仁厚,而是因为老祖宗看着,我家先祖盯着,你不敢而已!就算如此,你那般苛虐于我,真当可以瞒过世人?那柳氏才死了半年,你就没有梦到过她吗?!” 李氏抬手指着裴越,浑身发抖,一张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怨毒之色,毫无往日雍容华贵的贵妇仪态。 裴太君沉声道:“越哥儿,不得无礼!究竟出了何事,你且详细说来。” 裴越微微垂首道:“请老祖宗命人将定远伯请来。” 话音未落,裴戎大步迈入定安堂,边走边说道:“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老子亲手杖毙了你!” 裴太君皱眉道:“戎儿!” 裴戎满面愤慨地说道:“母亲,你听听这逆子说的什么话,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子?” 不知为何,他进来后并未看向席先生。 裴太君头疼道:“他还是个小孩子,或许一时有什么想不开也是常有的事,你这般喊打喊杀又是何必?你先坐吧,且听他如何说。” 裴戎只得在席先生对面坐下,他心中并非像面上表现的那般愤怒,反而是浓浓的失望。 果然是一群虚张声势的废物,竟然连个小畜生都解决不了,亏得老子还以为跟你们合作是条捷径! 裴越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悲伤:“老祖宗,昨晚入夜后,一群贼人突然杀到庄上,见人就杀,下手极其凶残。若非正好有几位世兄在庄上做客,怕是孙儿也无法幸免,无法再见老祖宗一面了。” 裴太君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裴越颤声道:“那些贼人自称是京都西南方向的山贼,庄上共有四十七人死于他们之手,而且桃花也被他们掳走,至今生死未知。” 裴太君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一品国公太夫人,虽不至于失态,但骤然听闻这个骇人的消息,依然十分震惊地问道:“多少人?” 裴越自认心如磐石,来的路上也想过要如何在裴太君面前述说此事,然而历经整整一夜的愤怒,此事情绪也有些微微失控:“四十七人,此外还有很多人受伤,孙儿在庄上的一个伴当也惨死在贼人手中。” 裴太君满面疑惑地看向席先生。 她将这孩子交到席先生手中,也是希望他能照看好,还有那座庄子上的人,说到底都是定国公府的家仆,岂能任由贼人杀戮? 席先生何尝不知这位老太太的想法,他微露愧色叹道:“太夫人,昨夜晚辈不在庄上。” 裴太君不解道:“你不在庄上,又在何处?” 裴越替席先生答道:“老祖宗,昨日傍晚时分,总管家裴永年来庄上找到孙儿,说是您老人家命他请席先生来府上一叙,还拿了爷爷的遗物作为信物。” 裴太君怒道:“我何时这样对他说过?更何况,你爷爷的遗物怎会拿出来交与他手?温玉,去把裴永年叫来!” 席先生抬手道:“太夫人,昨夜抵达都中后,晚辈发现裴管家行诓骗之举,一时激怒便出手伤了他,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得在床上躺个把月才能下地。” 裴太君越听越糊涂,问道:“这个奴婢是撞客了不成?” 裴越看了一眼脸色很差劲的裴戎,淡淡道:“回老祖宗,先生昨夜匆匆赶回庄子后告诉我,是定远伯吩咐裴管家这样做的。” 裴太君此时也顾不得纠正教训裴越对他老子的不敬,她浸淫内宅诸事几十年,对那些阴谋诡计天然就很敏感,听完裴越这句话,再回想之前他所透露的信息,很快便想清楚这件事的脉络。 裴戎让裴永年将席先生请到京都,然后当晚就有一群山贼夜袭绿柳庄。 裴太君霍然变色,看向裴戎的眼神变得极为凌厉! 074【匕现】 对于京都西南面屡屡作恶的山贼,裴太君亦有耳闻,以她的眼界和阅历,自然能品出这件事背后的阴谋味道。老人家不愿看到无辜百姓被山贼屠戮,所以对如今掌管西府大权的左军机王平章颇有微词,若是裴贞尚在世,局面定然不会恶化到这种程度。 只不过,当裴越将昨夜之事抖出来后,裴太君有些震怒又悲哀地发现,这伙子丧尽天良的山贼竟然极可能和自己的儿子有关联。 她儿子是谁? 先定国公裴贞的嫡长子,裴家爵位的继承人,定国公府的当家人。 这些名头固然是荣耀,是裴戎平时在勋贵圈中地位超然的倚仗,同时也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意味着他要努力维系祖辈的荣光和骄傲。往年他章台走马,纸醉金迷,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忠孝二字上做足功夫,那就算勉强尽到了自己身为裴氏家主的职责。 裴戎在孝道上确实无可指摘,满京都里没人能在这个方面攻讦他。 至于忠君之道,他以往也没有什么错漏,从来没有说过诽谤君上的蠢话,至于带兵打仗为国尽忠,从皇帝陛下到王平章都没人愿意看到他真的能做到那一步。 然而当裴戎和一群屠戮大梁百姓的贼人发生勾连,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往大里说,这些人在京都附近作乱,已与反贼无异,而裴戎身为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家主,竟然和反贼勾连在一起,他想做什么? 这世间事容不得人往深里想,尤其是这种极其敏感的事情。 真让皇帝陛下动了疑心,不说裴戎保不住自己的脑袋,就连定国公府也会顷刻间大难临头。 任你功勋卓著,但凡和谋逆造反这几个字扯上关系,绝对没有好下场。 裴太君无法理解地盯着裴戎,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裴戎被自己母亲陌生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慌,连忙辩解道:“母亲,儿子只是想跟席先生请教一些当年的故事,压根不知事情会这样巧。” 裴太君心情复杂地问道:“果真?” 裴戎正色道:“千真万确!” 裴太君却没有那么好糊弄,皱眉问道:“那你为何要让裴永年说谎,甚至还拿你父亲的遗物去骗人,该死的孽障,你就是这样孝顺的吗!” 裴戎面皮发涨,旋即又满脸愤懑地说道:“母亲,席先生历来瞧不起儿子,当年父亲在的时候他就对儿子不理不睬,若非如此,儿子又何必弄那些手段将他请进京来。” 他顿了一顿,又叫起屈来:“母亲当知,这逆子在府中十三年,虽然经受了一些磨砺,那也是为了他好。若我真的想对他做什么,又何必等到现在,却和什么山贼勾连,这么多年难道我就没有机会?” 裴太君终究是内宅妇人,面前又是她的长子,再加上对于天家的忌惮,她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裴戎真的和山贼勾结在一起。 听到这番辩解后,裴太君转头看着裴越,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么点小人儿没享过几天安生日子。好不容易搬到庄上去,才清闲几个月又碰到这些天杀的贼人。但是越哥儿,你老子虽然不争气,可定然做不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事来。这样吧,庄上的损失我帮你补上,一应花销都从我这里出,另外再给你两处门面铺子,日后也好有个安稳的营生。不用担心什么,这些都是老婆子的梯己,与他人无关,你明白吗?” 裴越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认真地问道:“老祖宗,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定远伯,请给我这个机会。” 裴太君望着裴越眉眼间的坚毅之色,又看看旁边席先生对这孩子的同情与怜惜,知道自己的劝和没有效果,便心情复杂地说道:“你问罢,总要将这事理清楚。” 裴越躬身一礼,然后转身朝着裴戎,身躯挺直说道:“我不明白你对我的恨意从何而来,从我记事开始,处处谨慎,时时卑微,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但我知道,为何我能在府中活到十三岁,因为你和李氏一样,只敢使些卑劣手段凌虐于我,却不敢真的害了我的性命!这府中除了有太史台阁的密探之外,还有老祖宗一双慧眼盯着,你又怎敢做出这种事?” 不待裴戎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裴越继续平静地说道:“老祖宗出于好意命我出府另过,你便觉得机会来了,因为我死在外面,更是死在劫掠屠戮很多村子的山贼手里,一切都那么自然,谁也怀疑不到你身上。但是我想问问你,山贼从春天起就在频繁活动,为何一直要到现在,京营诸军已经逐步包围住他们的时候,陡然从西南面潜行上百里,跑到城东一座普通的庄子上作恶?” 裴戎冷笑道:“那些贼人神出鬼没,谁又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裴越不急不躁地说道:“那好,就算他们是无意中选中绿柳庄作为目标,可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席先生不在的时候来?老祖宗请席先生保护我,这件事没有告诉旁人,更不会特意告诉你。但是李氏的侄儿在庄上闹事,被先生出手教训后,你便动了将他调走的念头,然后才有山贼夜袭绿柳庄,这一切都是巧合?你花言巧语蒙骗老祖宗,难道还能瞒得过天日昭昭?!” 裴戎起身走到裴越面前,看着这张俊秀又清冷的面庞,咬牙切齿地斥道:“你少在这里蛊惑人心,我是你老子,真想收拾你亲手杖毙了你又如何?” 裴越面无惧色地与他对视,冷漠又鄙夷地说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展示你的愚蠢,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敢做敢认的胆气!旁人都说你对老祖宗极为孝顺,我却不知,你在老祖宗面前满嘴谎言,又算哪门子孝顺?” 裴戎怒极反笑道:“你也有脸跟我谈孝顺二字?” 裴越盯着他的双眼,一句句说道。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每一句都如黄钟大吕,敲打在堂内众人的心头,十三岁的少年面露悲凉之色,却又倔强地昂头挺立,他清朗的声音在屋内回响着,一股肃杀决绝之气冲天而起。 裴太君的脸色在这一刻极为复杂,似有些骄傲,又有些悲伤,最后不禁颤抖着嘴唇怒斥道:“戎儿,你给我跪下!” 温玉望着少年清癯的侧影,紧紧咬着双唇,一双手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 席先生细细回味着这三句话的深意,对于裴越再无视作少年的想法,只能在心中轻叹一声。 场间唯有裴戎和李氏,不仅对这少年没有半点怜惜之心,反而终于确认自己很多年来的揣测,这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若不除之,必遭反噬! 裴越看着面色渐渐发白的裴戎,沉声道:“先生教过我刑律,以子告父是忤逆大罪,但我没有任何过错,你却以父弑子,这难道就不是丧尽天良吗?” “昨晚山贼中人已经供认,你不光和他们有勾连,还派人送过粮草进山,给他们充作军资,我很想问你一句,若是圣上知道这件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既然你要杀我,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一命换一命,我死你也别想活!” 说完这些,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渐露惶恐之色的裴戎,转身对裴太君躬身一礼道:“老祖宗,孙儿不孝,不能在您跟前侍奉尽孝,只因此人不念父子之情,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没有选择!” 说罢,他对席先生说道:“先生,劳烦您护送我去皇城。” 席先生尚未起身,裴太君颤声问道:“越哥儿止步,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裴越冷漠地扫了一眼裴戎,决绝地说道:“我要面见圣上,告御状!” 075【更与何人说】 裴越态度坚决,一如之前他所说,反正早晚会死在裴戎手里,不如趁早同归于尽。不然的话,以裴戎掌握的权势和力量,将来肯定还会闹出一些幺蛾子。席先生不可能一辈子时刻跟在他身边,就像昨晚那样,若非谷范和秦贤在场,谁能救得了他? 裴太君见喊不住这个庶孙,连忙对温玉说道:“快去拦住他!” 温玉只得快步走到裴越身边,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伸手揽住裴越的右臂,哀求道:“三少爷,你且先等等,听听老太太怎么说好不好?” 面对这个温柔可亲的大丫鬟,裴越态度柔和一些:“温玉姑娘,你拦不住我。” 他没有直接挣开温玉的手,只是转身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孙儿知道今天的所作所为伤了您的心,可身为裴氏子弟无法坐以待毙,哪怕要我死的人是他。” 裴太君急道:“何至于此啊!越哥儿,就算你老子迷了心,做出那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你也不能去告御状,那样会毁了咱们裴家啊!” 见他总算没有强行离去,裴太君怒视着裴戎斥道:“戎儿,你给我跪下!” 孝道大于天,就算裴戎在外面横行霸道,可在老太太面前却不敢顶嘴,所以只得朝着她双膝跪地。旁边李氏见状也没法继续站着,便也在裴戎身侧跪下。 裴太君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裴戎沉声道:“我不管越哥儿之前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我只要你现在亲口应承,从今往后决不许对越哥儿起什么坏心思。你若能答应,我就替越哥儿做主不再追究之前的事。你若不肯答应,也不必在我面前跪着了,我也受不起你这位伯爷的跪,稍晚些我就持着当年太后娘娘赐下来的诰命文书,进宫去找陛下,让陛下来治你的罪!” 裴戎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但是老太太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由不得他不答应,咬牙应道:“母亲之命,儿子不敢不从。但他如今视我为仇寇,又有母亲撑腰,将来我还怎么管教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管教,我的脸又往哪搁?” 裴太君无比心累地道:“左右他已经出府另过,你们又是这般状况,往后除了年节祭祖以外,越哥儿也不必回府请安,你就权当没有这个儿子罢。” 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不全然是因为裴越占理。 当裴越的举动会危害到整个定国公府的安危时,莫说他只是裴太君近半年来看着顺眼的庶孙,就算他是裴城那样板上钉钉的爵位继承人,裴太君也早就命人将其拖下去打板子,再关在府中禁足个一年半载。 裴太君看了一眼旁边始终沉默却用眼神表明态度的席先生,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荒谬感。当初只不过是出于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请他照看一下裴越,谁知仅仅半年时间过去,这位亡夫生前最倚重的谋士居然彻底站到了这个庶孙身边。 若非顾忌此人的手段和能为,她又怎会降服不了一个半大小子。 裴戎心中感叹这一关总算过去,只要老太太能封住那小畜生的嘴,暂且将这件事平息下去,将来总能寻到机会,但面上依旧愤懑地说道:“儿子全听母亲安排。” 裴太君松了一口气道:“你们起来吧。” 然后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他毕竟是你老子,就算你真的将他告到陛下面前,看在裴家的份上,陛下未必会拿他如何,可你自己的前程就全毁了。眼下他也明白过来,往后不会再与你为难,你就听我一句劝,将这件事丢开手,如何?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定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方才我允诺的那些依然算数,此外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但凡能办到的我都依你。” 同样的话在这位老太太口中说出来,竟然是左右都有道理。 若非时机不对,他还真想跟裴太君学习一下处事的手腕。 但他破釜沉舟走这一遭,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得到一个不痛不痒的承诺? 裴越深吸一口气,示意温玉放开自己的手臂,然后掷地有声地说道:“老祖宗,事已至此,恐怕孙儿要让您失望了。” 裴太君不解地望着他说道:“越哥儿,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怒道:“母亲,不可再纵着他,让儿子将他带出去,好好教教他什么叫做孝道!” “闭嘴!” 裴太君冷冷一叱,同时心里升起一股几近于绝望的悲哀,她想不明白自己的长子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裴贞亲自教导他,传他武道和兵法,使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成了京营的带兵大将,其时何等风光?谁又不赞他一声定国传人?可如今十年过去,就算他沉湎享乐丢了武道修为和兵法造诣,怎会连眼光都一并丢掉? 难道他看不出来,从始至终安静坐在自己身侧的中年男人才是裴越最大的倚仗? 若非有此人在,自己又何必这般苦口婆心? 裴越仿佛铁了心要将这件事闹大一般,对席先生说道:“先生,我们走吧。” “不要——” 裴越话音未落,一声焦急仓惶的呼喊响起,紧接着一抹单薄清瘦的身影从外面跑了进来。 这抹身影径直来到裴越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白皙的脸颊上挂着珠泪,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哽咽道:“三弟,不要去!” 裴越楞在原地,好半晌才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既感动又为难地喊道:“姐。” 裴宁流着泪问道:“三弟,你昨夜有没有受伤?” 裴越摇头说道:“姐,我没事,但是庄上死了很多人,如果不帮他们要个说法,我怕以后都睡不安稳。” 裴宁的眼神很痛苦,她甚至有些不敢再看裴越的双眼,因为她知道一些秘密,这些日子原本就处在煎熬之中,整个人明显清减了许多。她原本以为裴太君能缓和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是万万想不到父亲竟然做出这种事,而如今她被迫站在两人中间,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都是极其残忍的决定。 她看了一眼那边面色铁青的裴戎,然后对裴越说道:“三弟,我求你一件事……” 裴越连忙说道:“姐,有事你吩咐一声就行,谈什么求不求的?” 裴宁犹豫片刻才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去告爹爹的状?” 看着裴越明显冷下来的眼神,少女心中宛如刀割一般,她知道当自己说出这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那般亲近,脑海中忽地浮现很久前在清风苑里那幅画面,裴越在离去之前折身,轻轻抱了自己一下。 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温馨的场景。 千百杆青竹翠欲滴,原是美景虚设,纵有万千伤心事,更与何人说? 见裴越没有开口,裴宁心中一痛,然后便缓缓朝他跪了下去。 裴越几乎是在她身体弯下的那一瞬间就握住她那双柔软的手腕,将她扶起来后,十分诚恳地说道:“你一辈子都是我姐,所以不要有什么负担,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为难。罢了,姐你去坐着,我答应你不走便是。”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完第一句话后,裴宁变得略有些奇怪的神色。 将府中唯一真心对待自己的长姐安抚好后,裴越转身目光环视堂内众人,然后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就算今天孙儿不去告状,这件事也很难就此平息。山贼夜袭绿柳庄闹得很大,昨夜还有京军西营的一位骑兵统领带兵去了庄上查看,定远伯他跟山贼勾连的事早晚会被天子知道。如果此时定国公府主动退一步,再请军中世交帮忙说情,天子看在两代定国公的份上,总要给裴家一些体面。但隐瞒不报的话,这件事就是一柄悬在裴氏头上的利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 裴太君有些意外地打量着裴越,很显然这庶孙想得比她还要深一层。 她原本觉得只要安抚住裴越,将这件事平息在定安堂内,就不会有什么破绽。然而裴越的话让她明白过来,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裴戎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天大的隐患,后果如何完全取决于天子想怎么做。 这种生死把柄操于他人之手的滋味,恐怕没人愿意体会。 一念及此,裴太君正色道:“越哥儿,你有什么想法?” 裴越没有去看裴戎和李氏,淡然地说出自己的建议:“定远伯以身体抱恙为由,主动上表辞爵,此后安心在府中休养,非圣命不出府。至于家中爵位,大哥今年已经十七岁,武道和兵法都颇有造诣,考封不在话下,由他承继爵位即可。” 裴戎的脸色瞬间无比难看,这个逆子竟然是要将他圈禁起来! 076【靠山】 裴越的话让裴太君一时间陷入犹豫中,无法做出决断。 到如今她不再怀疑这个庶孙的指控,就算他所说的裴戎送粮草给山贼这件事真假难辨,可裴戎和山贼有勾连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毕竟这么些年看过那么多阴谋诡计,老太太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巧合与意外。 然而相信归相信,让她同意裴越的提议却又很难。 裴戎是她的长子,母子连心,岂能将其视作一般人看待?裴太君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儿子极其骄傲自负,若真让他失了爵位,以后只能幽居府中,他决计承受不住这种打击。 裴越镇静地望着裴太君,丝毫不显焦急,反正今天他必须要做成这件事,老太太愿意接受倒也罢了,若不愿意就会想办法让她愿意。以他如今的实力自然做不到弄死裴戎,可必须让他丢掉身上的爵位,至于是否真的困守府内,这个要求只是附带提出,并非一定要完成的任务。 就算裴戎不出府,也不可能失去和外界的联系,这一点裴越心里清楚。 他今天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将裴戎身上的爵位扒下来,从此以后他就失去最大的倚仗,时日一久,谁还认他一个无爵无职的纨绔子弟?没有这层影响力,裴戎至少无法从明面上对自己产生威胁。至于暗箭难防,在决定主动踏出绿柳庄之后,裴越便做好直面这些危险的打算。 裴太君沉默良久后,举棋不定地看着裴戎说道:“戎儿,这孩子说的也有一些道理……” 裴戎只觉十分荒唐,不可置信地说道:“母亲,你竟然听信这个小畜生胡说八道?没错,我是跟那些山贼有过联系,但我从来没有给他们送过粮草!我就不信,这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皇帝还真敢拿我们裴家开刀不成?不说天家,就说这满朝文武,受过我们裴家恩惠的不知凡几。没有先祖当年挺身而出,他谷梁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没有父亲大力提拔,他沈默云只不过是个乡间教书的穷秀才!没有我们裴家百年来屹立不倒,开国九公二十七侯早就是一盘散沙,还指望坐享百年富贵?” 他转身不屑地望着裴越,冷声道:“就因为我跟山贼联络过两次,皇帝就会治我谋逆之罪?小畜生,你那些话也只不过是蒙骗一下老太太,想在老子跟前耍心眼,你还嫩着呢!” 裴越看着他脸上的癫狂之色,对席先生说道:“先生,这应该就是人欲灭亡必先疯狂吧?” 他轻轻抖了一下袖子,淡淡说道:“你如果把花天酒地的时间拿一些出来读书,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愚蠢。既然你如此自信,那我也不愿浪费唇舌,稍后就将这些事面禀圣上,让这位至尊来做决断吧。” 不待裴太君制止,裴戎忽地大笑道:“小畜生,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走得出这座国公府?” 席先生面色一沉,扭头看了看被屏风挡住的门外,起身对裴戎斥道:“你疯了?” 裴戎满面狰狞道:“先生此话何意?” 席先生怒道:“这里是定安堂,是内宅!你竟然让那些江湖草莽闯进后宅,还将这里围起来,你眼中可还有太夫人?!”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裴太君双手微微颤抖,失望又愤怒地说道:“戎儿,他说的可是真的?” 裴戎咬牙说道:“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不会让那些人进来扰了母亲的清净。儿子听说这个小畜生带着先生回来,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所以才让那些忠心手下提前准备。今日若是无事发生,那儿子不会再为难他,可他要是想横生事端,儿子决不许他离开。” 他又看向席先生说道:“先生,我对你依然敬重,所以不想对你动手,但是你不要拦我,否则我不会心软。” 他指着裴越说道:“既然你回府了,那就不要再走了,从今往后就在府中住下,衣食用度一应不缺,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苛待你。但是二十年内,你不要想离开这座国公府半步!” 裴宁面色大变,起身争辩道:“爹爹,三弟无错,您不能这样待他。” 裴戎怒极,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厉声道:“你闭嘴!我是你爹,他只不过是——” 坐在高台上的裴太君喝断他的话:“戎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裴戎喘着粗气说道:“母亲,若非不得已,儿子也不愿走到这一步。可是你也见到了,这个小畜生得寸进尺,非要我辞了爵位,这是为人子能做出来的事情?若真辞了爵位,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着,死了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 裴太君老眼泛红,一时间心里苦痛难忍,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出过两代名扬天下的国公,为何会变成今日这样? 子孙不肖,父子相残,将这般高门大族操持得如此乱象,她将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亡夫? 席先生看着神情不太好的裴太君,温声道:“太夫人莫急,他今日有些疯了,等清醒之后就会明白过来的。” 裴戎冷笑道:“我疯了?先生倒是会说话,却不知十年前我被人毁了前程的时候,你为何不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静静看着此人丑态毕露的裴越,此时终于开口说道:“你这一切只不过是自作孽罢了,哪来的脸怪责他人?当年的事情我不清楚,可若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纵然遭遇一时坎坷,也不会像你这样夜夜醉生梦死。你可是定国公府的承爵人,外面不知有多少世交故旧能出力提携,想要卷土重来又有何难?可是这十年你做了什么呢?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就算当初你没有遇到那种挫折,只要随便有些不顺,你就会是这副模样。” 他嘴角泛着淡淡的讥讽:“你总是埋怨别人,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不足,看得见别人家瓦上霜,却看不见自己身上的泥巴。” 裴戎满面不屑道:“凭你也配教训老子?” 裴越摇摇头道:“算了吧,定远伯,时至今日,你还认不清自己?你只是投胎的好,生在这武勋豪门之中,有父辈帮你撑起头上的一片天,让你坐在家里也能享受到旁人几辈子都努力不来的富贵。若你生在小门小户,你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 他神情一片冰冷,语调淡漠继续说道:“今日我一定会跟先生离开,你若想在定安堂上动刀兵,那便试试。” 席先生走到堂下,看着裴戎用仅存的温和说道:“收手吧,只要你肯主动辞了爵位,看着先辈的面上,没人会对你赶尽杀绝。” 裴戎失笑道:“收手?先生真是自信啊,可如今外面都是我的人!”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句话一般,外面陡然传来两声惨叫,片刻后一位中年汉子龙行虎步踏入定安堂内,后面还跟着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 来者正是大梁广平侯,京军南大营主帅谷梁。 谷范满面得意的笑容,冲裴越眨了眨眼。 裴越心中一暖。 谷梁浑身气息剽悍,堂内除了席先生之外,无不被他那身浓烈杀气震慑。 裴戎首当其冲,几乎是这股气势被逼得后退两步。 谷梁停下脚步,用那大山一般宽厚的肩膀将裴越挡在身后,一双虎目直视裴戎,如杀神一般沉声道:“今儿你敢再动越哥儿,老子亲手剁了你的脑袋!” 077【低头】 “谷梁!你莫要忘了,当初若非我家先祖相助,你谷家早就身死族灭,焉能于今日在我面前叫嚣?”对于方才的退却,裴戎心中只觉十分丢脸,便站在谷梁面前恼羞成怒地吼道。 谷梁双眼微眯,毫不留情地当面斥道:“那是国公爷对谷家的恩情,与你这个酒色财气之徒何干?国公爷在世时,我自然要以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他如今不在了,我等晚辈要做的便是替他守好裴氏的荣光。你生得五大三粗,心眼却比鸡仔还小,对自己的儿子百般刁难。如此所为只会让定国公府蒙羞,你也配坐在这个家主的位置上?” 裴戎面红耳赤,满眼恨欲狂。 今日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亲近的勋贵,都不会对裴戎如此不假辞色,但他毕竟是谷梁,沙场上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军中虎将,皇帝陛下亲口嘉许“朕之肱骨”的天子心腹。这些年来直言敢当便是谷梁的特色,除了两府那些大佬外,连敢在他面前开玩笑的权贵都不多了。 不过在斥退裴戎之后,谷梁没有继续责骂,他来到高台下对裴太君拱手一礼道:“太夫人,非晚辈鲁莽无礼,只因犬子昨夜便在绿柳庄上,亲历山贼夜袭的全过程。个中惨状,不便在太夫人当面叙说,晚辈只心疼裴越这个孩子。他从小饱受凌虐不说,如今更是连活着都很艰难,简直岂有此理!晚辈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虽然管教甚严,可与越哥儿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昨夜犬子说越哥儿今日回府,晚辈担心他有什么闪失,所以便领着一队亲兵回京都,冒昧登门不请而入,无礼之处请太夫人治罪。” 裴太君摇头叹道:“你这么做分明是一心为了我们裴家,老婆子虽然年老,但还不至于昏聩到那般程度,又怎会怪罪你?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帮越哥儿度过这次劫难,若他真有个什么闪失,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从对方的目光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谷梁挪开视线,转头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裴越先是道谢,然后将之前那番话说了一遍。 谷梁沉吟片刻,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晚辈觉得越哥儿这个法子很好,定远伯难堪大任,又做下这等犯忌讳的事情,不如主动退一步。他上书请辞之后,我会求见圣上,从旁转圜。圣上宽容仁厚,又有裴家百年来的赫赫功勋,此事不会酿成大祸。” 这话终究太直接了些,裴太君只感面上无光,看了一眼面色冷厉的裴戎,她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裴戎在看见谷梁进来之后,便知道今日无法留下那个小畜生,一个席先生已经很难解决,如今又来一个少年时便以武道天赋名动京都的谷梁,凭他收留的那些江湖草莽实难与之为敌。而且谷梁身份不同,面对这样一个圣眷正隆的实权国侯,那些游侠儿恐怕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虽如此,裴戎却没想过自己真的要上表辞爵。 被谷梁一番痛斥,他反倒冷静下来,再一细想裴越的那番作态,心中隐隐明白过来,这小畜生不过是趁机恐吓自己,否则他今日进京就该直接去皇城,而不是特意来府中跟自己放对。 他做这些,不过是要借势威逼自己低头罢了。 哼,凭你这点心机也糊弄得了我? 这时一名大丫鬟战战兢兢地走进定安堂,行礼后对裴太君说道:“老太太,外面有位大人求见,他说他姓沈。” 裴太君有些疲惫地说道:“请他进来吧。” 谷梁看了一眼裴越,少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请这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密谍首领。 沈默云孤身入内,先朝裴太君请安,然后又与席先生相见,接下来则是谷梁,最后才是裴戎。他气度中正,言辞温和,仿佛没有注意到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时候因为有太多外客,李氏便带着裴宁下去,少女临走前担心地看着裴越,裴越则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裴太君请诸人入座。 席先生和谷梁坐在她左首下方,沈默云和裴戎则坐在右首。 至于裴越和谷范两个晚辈,此刻却没有他们的座位,只能比较悲催地站在堂下。 裴太君看向沈默云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默云自然不会将那个名叫戚闵的少年那番夸张的言辞说出来,只微微一笑道:“早上被陛下叫了去,问了侄儿一些事情。” 裴太君紧张地问道:“何事?” 沈默云仿佛很随意地说道:“近些时日以来,朝中弹劾左军机魏国公的奏章越来越多,指责他剿贼不力,贻误战机,致使百姓蒙难,京都人心惶惶。陛下说,言路闭塞乃亡国之兆,所以看到朝中有这么多为国尽忠的臣工,他很欣慰。但是最近有些人大肆串联,想要借这件事彻底打倒左军机,未免太过猖狂。”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陛下说,此风不可长。”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裴戎怒道:“此事与我有何干系?” 谷范在裴越耳边轻声道:“你这老子真的会做梦,那位魏国公根基何等深厚,想要靠这种事扳倒他,简直可笑之极。” 裴越不置可否,当沈默云开口后,今日之事的基调便已经定了下来,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再当出头鸟。 沈默云淡淡道:“少师不必着急,陛下并不曾说此事由你主使。” 裴戎心中稍安,虽然他的确暗中指使几个交好的御史上表弹劾王平章,但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认。 然而沈默云又道:“陛下只说了一句,裴戎放着好好的伯爷不做,自甘堕落与那群贼子厮混在一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戎悚然而惊,高台上的裴太君脸色也很难看。 老太太担忧地问道:“默云,你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沈默云轻轻一叹,道:“婶婶,侄儿在您面前不绕圈子,少师这件事做的太离谱!我替陛下掌着太史台阁,有些事涉及到府上,我自会帮忙遮掩一二。但婶婶应知,陛下的消息来源并非只我这里,京都里的事很难瞒过他。” 他望着裴戎,正色道:“你怎能与那些山贼勾连在一起?” 裴戎面色发白,心中升起无穷的惧意。 谷梁直白地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知道,又特意对沈兄露了口风,想来也不会真的要将定国公府如何,只不过需要这边给一个交代。裴戎,你身为定国家主,又做了这等错事,自然要承担起来,否则别逼我大口啐你。依我看,越哥儿的法子就很好,你主动上表辞爵,爵位就由你家老大承继。从今往后,你就在府中高乐吧,旁的事情不要插手了。” 沈默云沉吟道:“可。” 裴太君仍不放心,对沈默云问道:“如此这般,圣上真能放过戎儿?” 沈默云微笑道:“婶婶放心,陛下既然命我来办这件事,就不会穷追不放,毕竟他知道我和府上的渊源。如今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今日在座的也都是定国一脉,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少师,你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看向裴戎。 沈默云依旧态度温和,只不过这副淡然神态带给裴戎的压力最大,因为这个中年男人此时代表的是皇帝陛下。 席先生目光复杂,其实昨夜一见之后,他便对裴戎彻底失望,否则也不会这般彻底地站在裴越身边为他撑腰。然而想起裴戎的父亲,那些年的峥嵘岁月,两人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他心中不禁有几分悲凉之意,对裴戎自然是怒其不争。 至于谷梁,他倒没有这两位的心思,毕竟席先生和沈默云都受过裴贞的恩惠,而他更感激的人则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 虽然都是一个裴字,这其中却有很大的差别。 裴越面色平静,谷范轻声笑道:“别装了,想笑就笑吧。” 裴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谷范大怒,若非此间还坐着数位大佬,说不得他就要亮起拳头。 且不说两个小辈之间的胡闹,裴戎在沈默云淡淡目光的注视下,终于低下了那颗骄傲的头颅,满心屈辱化成一句话:“我明日就上表请辞。” 谷梁不耐烦道:“何需明日?你不是养了许多清客?待会就让人草拟一份,你誊抄之后让沈兄带回去就行了。” 裴戎双目喷火地瞪着谷梁。 裴太君长声一叹,面色颓败地说道:“戎儿,就这么办吧,往后你在家里修身养性,圣上念在我们裴家往日的功劳上,说不准还会将爵位赏给你。” 裴戎面颊抽动,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起身道:“儿子明白了,母亲,儿子这就去办。”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定安堂,一刻都不愿多待。 裴越看着他狼狈而去的背影,心中冷笑,这爵位交出去还想要回来?等他辞爵之后,裴城承继爵位,除非裴戎能将西吴或者南周皇帝的脑袋砍下来,否则哪来的机会一门双爵? 虽然今日颇多曲折,但是总算完成自己的设想,裴越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然后便听沈默云对自己问道:“越哥儿,今日午后可有空闲?” 裴越不解道:“沈伯伯有事?” 沈默云微笑道:“老夫想请你去府上做客。” 不等裴越回答,谷梁便皱眉道:“沈兄,你这就不厚道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正打算待会带越哥儿回府一叙,你跟我抢什么人?” 抢人? 裴越看着两个中年男人突如其来的热情,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078【念去去】 普通勋贵在谷梁面前往往会自觉矮上一头,但沈默云终究不同。 论圣眷之隆厚,且不说西府左军机王平章,东府那两位执政亦深得皇帝信重,不在谷梁之下。但是满朝文武皆知,陛下最信任的人非沈默云莫属,而且这个中年男人连儿子都没有,可谓是孤臣的绝佳人选。 论官位和功劳,沈默云执掌太史台阁以来,皇帝对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的掌控力度愈发强大。不仅如此,这些年西境和南境的战事胜多负少,太史台阁的乌鸦出力甚大,且还传闻这些无孔不入的乌鸦在敌国境内弄出好几件了不起的大事。 就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周边境士卒都知道,如果哪天执掌太史台阁的沈默云横死,不说大梁会陷入倾覆的危机中,至少也会引发一场动摇朝堂根基的大动荡。 此刻面对谷梁的诘问,沈默云面色如常,淡然反问:“难道本官想请人赴宴,还需要得到谷侯爷的准许?” 谷梁自然不会示弱:“就算是请客,也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本侯开口在前,沈大人难道想仗势欺人不成?” 这话却瞒不过沈默云,他微微笑道:“方才那种局势,谷侯爷还有闲心请他做客,此等言辞未免可笑,却是将本官当成三岁小儿糊弄。” 谷梁嘿嘿一笑,颇有一种算计得逞的得意,朗声道:“沈大人,本侯可是在半年前就下了邀请,不信你可以问太夫人。” 裴太君这才想起当日自己寿宴上,谷梁的夫人赵氏曾经提了一句。然而她脸上并无笑意,原因在于今日裴戎被逼辞爵,老人家心中不太舒服,此刻见这两位朝中重臣为了裴越你来我往,不禁愈发感慨莫名。转念一想,裴越这孩子现在毕竟姓裴,哪怕分家也还是定国子弟,今日之事虽然用了些心机,终究不是他的错。 好不容易才稍稍驱散一些心中的郁闷,裴太君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广平侯夫人跟老身提过,说是想请三个小的去府上做客。” 谷梁闻言笑道:“沈大人,越哥儿这几天就住在广平侯府,你要是想见他,可以打发人送个帖子来。” 裴越此时不得不上前说道:“谷伯伯,您这话显得小子狂悖无知。沈大人是长辈,小子自然该主动去拜见,下帖子之说实在是折煞晚辈。” 谷梁虽然奈何不得沈默云,却也不会惧他,所以言辞并不会刻意讨好。但裴越终究不同,他自忖细胳膊细腿的,经不起别人掂量,更何况像沈默云这样城府似海的情报大佬,他压根不想得罪。 所以在说了这番话之后,裴越略带恳求地看向席先生。 席先生看了半天戏,心中很是有趣,毕竟当年他和沈默云是裴贞的左膀右臂,还极少见到沈默云被人用言语挤兑。此时看见裴越的眼神,他只得开口打圆场:“我与思道兄多年未见,既然谷侯爷想请越哥儿赴宴,那他也不用我跟在身边了。思道兄,不如我去你府上,手谈几局如何?” 思道是沈默云的表字,他欣然颔首道:“求之不得。” 然后又看向裴越说道:“越哥儿得闲的时候,可以直接来我家,不必提前下帖。” 裴越拱手道:“多谢沈大人厚爱。” 沈默云点点头,然后向裴太君告辞,便与席先生一同离去。 堂内安静下来,裴越犹豫片刻,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今日事虽有缘由,但孙儿未免过激了些,实在愧对老祖宗的恩情。但是请老祖宗放心,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定国子弟,在外绝不会玷污裴家门楣,对老祖宗亦会将孝顺二字牢记心中。” 裴太君心中熨帖不少,叹道:“这件事怪不得你,都是你那老子得了失心疯。罢了,往后我也会管着他,不让他再胡作非为。今日看来,你这孩子将来也会有一份大造化,不用记挂我这老婆子,只盼你能兄友弟恭,亲爱和睦,也就不枉你我祖孙一场。” 裴越自然明白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对裴城裴云裴珏本就谈不上恶感,对裴宁更不必说,当下便认真地答道:“孙儿记下了。” 见他答应得爽快,裴太君脸上泛起微笑,似乎已经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打趣道:“你今天来的匆忙,想必也没带礼物,总不好两手空空去谷侯爷府上拜会吧?要不让温玉帮你准备一份礼,我看这个小丫头很喜欢替你做事呢。” 一句话就让旁边站着的温玉闹了个大红脸,裴越看着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心中感叹这个时代终究不一样。 谷梁开口说道:“太夫人不必见外,晚辈一直视越哥儿为自家子侄。待会让犬子带着他先回去,晚辈还要去趟宫中面圣,总要将今天这件事抹平,免得日后还有什么手尾。” 裴越道:“谷伯伯,还请世兄在外厅稍带,小子还有件事要办。” 谷梁关心地问道:“何事?” 裴越看了一眼裴太君说道:“小子想去看一下大姐。” 裴太君的眼神愈发温和,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且去吧。” 谷范瞪了裴越一眼,觉得这小子很没有义气,不过很快就被他老子瞪了回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悲伤:我才是你儿子好不好! 裴越从定安堂出来后,向西北而行。 走在景色雅致的国公府里,他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触,或许自己以后来到这里的次数会很少。虽然对这座府邸没有什么留恋之情,但终究有那么几个人值得挂念。 来到清风苑,看门的小丫头子见到他很是吃惊,略有些慌乱地行礼,然后便飞一般入内通报。 穿过中庭那片翠竹,刚来到廊下便见裴宁迎了出来。 两人相见,静默片刻,还是裴宁先开口道:“三弟,进来坐罢。” 裴越微笑着摇摇头,说道:“谷世兄还在外厅等我,一会要去他家赴宴,便不坐了,只是来和姐姐说几句话。” 裴宁微微垂首道:“既然如此,三弟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裴越诚恳地说道:“放心不下姐姐,怕你会胡思乱想。” 裴宁脸色好看许多,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三弟不怨我?”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为何要怨你?那可是你的爹爹,你帮他说话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只是你的庶弟,这些年你为我做了多少事?就是怕你乱想,我才必须走这一遭,只想告诉你,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告一段落,往后他只要不再对付我,看在姐姐你的面上,我也不会再像今日这般行事。” 裴宁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有老祖宗看着,爹爹他再不会胡来的。” 裴越望着她泛红的眼眶,明显清减的身躯,叹道:“姐,你瘦了。” 裴宁一时有些恍惚,这句话她半年前曾听过,那时两人言笑晏晏,场面多么温馨。如今虽然依旧亲近,但中间横着一根刺,且她还藏着心事,未免稍稍有些不自然。 按捺住心中杂乱的念头,裴宁柔声道:“我知道了,往后会照顾好自己,三弟你且去吧,不好让客人多等。” “嗯,那我去了,改天再来这里陪姐说话。” “好。” 裴越微微一笑,上前轻轻一抱,不过只是揽着少女瘦削的双肩,并无唐突举动。 松开后,他望着裴宁的面庞说道:“姐,保重身体。” 裴宁侧过头,挥手道:“知道了,你快去罢。” 裴越转身离去,离开清风苑后不禁有些自责,自己以后还是要注意一些,这里可不是前世,纵然那是自己亲近的长姐,也不可做出放肆的举动。 不然的话,裴宁方才为什么会有些脸红? 079【登堂】 兴业坊,广平侯府。 此地距离定国公府不算远,裴越和谷范骑马慢行,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 两人下马后,早就等候在此的侯府仆人上前接过缰绳。 裴越抬头望去,只见挑檐门楼上有一块匾额,上书“广平侯第”四字,正门三间,有金漆兽面锡环。大门两侧有一对如意抱鼓石,鼓座有卷草纹牡丹浮雕,鼓面则是五狮护栏图案,尽显豪门威严气象。 此时正门大开,两列门子垂手肃立。 裴越表情错愕,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多,一些基本的规矩他早已明白,眼前这一幕看着实在有些震惊。公侯府第极为讲究礼数,只有极尊贵的客人到来时才会大开正门,否则只能从正门旁边的侧门进入。他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当不起这个档次的礼节。 谷范见他如此神情,心中好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别多想了,我老子最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但凡是他看重的人到来,家中都会开中门,一年下来得不少次。走吧,家母在家中等着呢。” 裴越应了一声,心中将信将疑,虽然如今他不怀疑谷梁的用心,但这份善意实在有些突兀且莫名,令人摸不着头脑。 广平侯府的格局与定国公府略有不同,房屋为砖木结构,整体布局沿中轴线对称。进入正门后,面前并无照壁假山,而是左右两片宽阔的内坪,两侧则是厢房。再往左是一大片草地,往右则是一个荷花池,虽然如今已是初秋,草地枯黄,花枝衰败,但是这样的格局毫无疑问更令人心胸开阔。 左右内坪上摆放着武器架子,中间一条青石地面的主道,直达前后相邻的两进主宅。 谷范领着裴越走进主宅,叹道:“我家可比不得国公府那般景色雅致秀丽,庭院深深。” 裴越摇头道:“我倒觉得这样的宅子住着更舒服。只是,你为什么突然开始文绉绉的?你不要告诉我,你平时在家里就这样。” 谷范笑骂道:“屁!还不是我老子说,跟你在一起要注意些,不要带着那身江湖气吓坏了你。嘿,我就想不明白了,小爷天纵奇才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里就比不上你?偏我老子都懒得拿正眼看我。” 裴越冲他伸出一个大拇指,赞道:“看来最近确实读了不少书。” 谷范撇撇嘴:“听着就不像好话。” 裴越笑道:“竟然被你发现了。” 两人说笑间来到正堂,一位面色温和的中年妇人坐在主位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旁边站着几个屏气凝神的丫鬟。 裴越上前行礼道:“裴越见过伯娘。” 谷梁的夫人赵氏连忙抬手笑道:“哥儿不必多礼。你谷伯伯早早就打发人回来报信,说是晚些时候你会来府中做客,还让我和蓁儿亲自下厨准备几道拿手菜,要与你喝几盅。哥儿快坐下说话,尝尝你谷伯伯特地命人备下的上好茶叶。” 裴越告声罪然后坐下,面带忐忑地说道:“谷伯伯厚爱之心晚辈不胜感激,只是怎敢劳动伯娘和谷姐姐亲自下厨?” 他并不抗拒别人对自己的热情,毕竟谁也不喜欢整天受人白眼,但问题是这份热情有些过度,这就有些吃不消了。当初席先生考校他如何防范山贼,他自己否定找谷梁求援这条路,只不过是担心以后还不起人情。如今虽然确定谷梁没有恶意,但做到这种程度依然有些夸张。纵然是再亲近的子侄,赵氏下厨那就算是给他天大的体面,哪里还需要谷蓁也去捯饬一盘菜出来?这个时代虽然对女性不太友好,但是对于公侯府第的小姐来说,厨艺从来不是需要掌握的技能。 更何况他没有记错的话,谷蓁年纪比裴宁要小些,看着柔柔弱弱的,她真的能搞定厨房里那些锅碗瓢盆?毕竟之前在绿柳庄见过,裴越实在无法想象谷蓁左手扶着灶台右手拿着锅铲是怎样的画面。 赵氏和蔼地说道:“你且不要多心,我们家与其他勋贵府第不同,不是很讲究礼数,只是怕说出来让你笑话。往常你谷伯伯那些故旧来了,我也会下厨做几个菜,蓁儿比她几个哥哥要孝顺,虽不曾真的动手,但也会在旁帮我做些琐事。” 裴越赞道:“伯伯英武无双,伯娘持家有方,虽然是高门大族但没有那些糟心事,在晚辈看来要比那些一味恪守礼数规矩的门第强上许多。” 赵氏喜笑颜开道:“难怪你谷伯伯夸你知书达理,的确要比我家范儿懂事许多,只可惜他三个哥哥不在都中,不然你和他们倒是能聊到一处去。” 裴越微露羡慕道:“听谷兄提起过,三位兄长都在军中带兵,将来必定前程远大,一门四爵未必不可能。” 这句话让赵氏十分欢喜,满面笑容道:“我也不盼着他们封侯拜相,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好。” 谷范坐在旁边倒吸凉气,对裴越侧目而视:好家伙,你为了拍马屁是真敢说啊,一门四爵?你去问问王平章,他敢不敢给他那些儿子孙子要这么多爵位回来?信不信皇帝今天赏下爵位明天就派人来抄家?而且,我老子已经是广平侯,我上面还有三位兄长,你这一门四爵是什么意思? 裴越只能丢给他一个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把你忘了。 谷范冲他比着口型:你大爷! 裴越很无辜地无声回道:我大爷是你爹。 谷范恨不得当场给他来一套谷家长拳。 赵氏看着两人眼神交流,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只不过目光大多时候还是停留在裴越身上。 半年不见,这少年身量高出不少,身体瞅着也变结实了,与之前相比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那身静气未变,但气度凝练沉稳许多,看着要比旁边大他三岁的谷范更成熟。她知道自家老四性格有些跳脱古怪,不能以常理论,但看见裴越越来越好的变化,她心里总算舒服了些。 半年前谷范就说过,如果谷蓁不反对的话,可以让两个小孩子接触一下,反正他们年纪还小,婚事不用着急。只不过赵氏也琢磨着,丈夫的意思应该是在合适的时机先将婚事定下来,等过几年他们长大了再办。 起初赵氏心里不愿意,与裴越的身世无关,她只觉得这孩子太单薄瘦弱,实在不像是长寿的命。谷蓁是她唯一的女儿,为人母者当然不愿自家姑娘早早就成寡妇。如今一见,裴越的变化说明他没有先天不足之症,之前那副模样只不过是在定国公府中被苛虐得厉害,养一养也就好了。 既然能养好,赵氏便不担心了,武勋将门之家最擅长的就是打磨调理身体。 这份担忧没了,接下来便是看谷蓁自己的态度,虽然之前谷范带她去过一趟绿柳庄,回来后赵氏旁敲侧击,少女却没有露半点口风,既没有表示对裴越的欣赏,也没有明显的抗拒之意。 想到这儿,赵氏便对谷范说道:“范儿,带你兄弟去府中转转,我得去厨房看看,可不能让下人把你父亲最喜欢的那道山鸡丝燕窝汤煨过了。” 又对裴越说道:“越哥儿,就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千万不要拘束,自在一些便好。” 裴越起身道:“晚辈明白,多谢伯娘。” 谷范带着他离开正堂,从右边内坪旁经过,然后穿过厢房旁的回廊,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不远处便是那片荷花池。 沿着池边碎石小路前行,裴越这才发现广平侯府虽然看似格局简单,但是占地面积很大,感觉跟定国公府比起来也不相上下。那前后相邻的两进主宅后面是三套鳞次栉比的院落,再往后竟然是一片后山,只是坡度极缓,用青丘形容更合适。 裴越只知道权贵府第有后花园,还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奢侈的景象。 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京都,不是渺无人烟的荒野。虽然青丘面积不算特别大,但是出现在一座侯府里,仍旧让裴越震撼不已。 谷范似乎已经习惯客人的这种反应,他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家以前不住这儿,陛下八年前将我老子提拔为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时候,也将这套宅子赏了下来。听说这里以前是王府,比你家还要气派,我老子自然是看不惯,派人请示陛下之后全部推倒重建,就是如今这副模样。” 裴越不禁称赞几声,同时对谷梁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两人走了一会儿,来到青丘之上,只见东北面地势最高处建有一座棋亭。 谷范引着裴越来到亭外,看着亭内已经起身相迎的柔弱少女,有些惊喜地说道:“小妹,这么巧,你也在这啊。” 谷蓁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走出棋亭,依次朝两人行礼,然后温婉说道:“确实很巧呢。” 裴越有些无语地看着这对兄妹,心想我看起来很像一个智障吗?为什么要用如此蹩脚的开场白啊? 内心吐槽归吐槽,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对谷蓁拱手道:“见过谷家姐姐。” 秋风很凉爽,气氛略有些尴尬。 080【对弈】 棋亭名为存朴亭,两重八角飞檐,覆以黛瓦,质朴庄重。 亭内有一张圆形石桌并数个石椅,桌上放着一张棋盘。 裴越瞅了一眼,棋盘上已经摆着不少黑白分明的棋子,只是这亭内除了谷蓁之外,便只有两个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丫鬟,难道她是在左右互博跟自己下棋? 谷范忽地拍一下脑袋说道:“糟了,忘了一件大事,我先告辞片刻。小妹,帮我招待一下越哥儿。”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裴越看着他仿佛解脱一样轻快的背影,暗暗鄙夷:你这演技还能再假一点么? 谷蓁落落大方地说道:“裴兄弟,请坐。” 裴越转身看了一眼她天然怯弱的面庞,心知人不可貌相,从上次简短的接触来看,这位谷家姐姐只是瞧着柔弱,实则也是个主意很正的人。与他交谈时,她从不会刻意扮出娇怯小姐姿态,偶尔还会露出一抹犀利。 其实想想就知道,谷梁这样性格强势的猛人,一手带大的女儿再柔善也有个度。 虽说少年男女私下相见略有不妥,但此处为侯府内空旷之地,旁边又有两个丫鬟相陪,裴越便没有大煞风景地扭捏作态,神情自然地坐下后,他开始研究起桌上的棋盘。 谷蓁见状问道:“裴兄弟也喜欢下棋?” 裴越摇头道:“我只是在看究竟是谁赢了。” 谷蓁好奇道:“可看出来了?” 裴越道:“看出来了,这盘棋应该是谷家姐姐赢了。” 谷蓁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又看了眼棋盘上交错厮杀的黑白棋子,不禁失笑道:“裴兄弟以为我是在跟自己下棋?” 裴越发现自己脸皮挺厚,一句取巧的玩笑话被拆穿也没有丝毫尴尬的感觉,反而很从容地点头道:“虽然我看不懂黑白两方的形势,但我肯定是谷家姐姐赢了。” 谷蓁赞许道:“很是,很有道理。” 她微微昂着头,露出一抹雪白脖颈,随即略有些狡黠地说道:“裴兄弟,其实我只是在打谱。” 虽然裴越只知道围棋的基础规则,但好歹知道打谱是什么意思,他挠挠头道:“我也有些疑惑,自己跟自己下棋是什么奇怪的玩法。” 谷蓁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浅笑道:“裴兄弟,你不要把我当成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虽然我看着的确不太像是沈家姐姐那样能言善道的人,可我并不喜欢扮着清冷孤傲的模样。我看书下棋但不痴迷于此道,每天也会做一点女红,偶尔还跟娘亲学一些烹饪之法。” 一席话说的裴越心中了然,感慨道:“听起来,谷家姐姐也是一个普通人。” 谷蓁面色恬静地说道:“本来就是普通人,说这些话好像有些交浅言深,主要是因为裴兄弟说的有些吓人,自己跟自己下棋?这种事换做我四哥倒是有些可能。” 裴越忍不住笑出声来,点头道:“我赞成这个说法。” 谷蓁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分开,然后放进棋盒,话锋一转道:“既然裴兄弟坐下了,不如陪我手谈一局?” 裴越直接摇头道:“这个我真不会,你赢起来也没有成就感。” 开什么玩笑,只看谷蓁之前打谱的架势,就知道她在棋道上造诣不弱,反正要虐自己的话很简单。用前世的话来说,那就是王者对线青铜,以他只知道围住就吃的水准肯定会被秒杀。 这样一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除裴宁之外认识的两个女孩子,沈淡墨精于书法,谷蓁擅长棋道,或许她们还有别的隐藏技能,看起来都不简单。幸好裴越的优点就是不会以短击长,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棋盘,微笑道:“谷家姐姐,手谈我不会,不过我知道一种简单些的玩法,你要不要试试?” 谷蓁颔首道:“愿闻其详。” 裴越从棋盒中取出棋子,将五子棋的玩法说了一遍。 规则确实很简单,谷蓁很快便学会了。 两人开始对弈,谷蓁执黑先行。 片刻过后,她便输掉了这一局。 但谷蓁没有像有些初学者那样懊恼,或者迫不及待地开始新的一局,她只是望着棋盘上的对阵形势,默默地看着,偶尔表情会有一些变化。 在脑海中复盘完整局棋后,她微笑道:“比想象中有趣,裴兄弟好巧的心思。” 她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玩法,所以便认为是裴越自己琢磨出来的。 裴越也没有急着否认,这等小事无伤大雅,真要编个借口反而麻烦。 “再来一局如何?”谷蓁问道。 裴越自然不会反对,他虽然不擅长围棋,但前世人称五子棋小王子,可谓是身经百战。 第二局谷蓁在第二十四手告负。 这次她复盘的时间长些,裴越也不着急,反正此处风景很好,又有上等香茗和精致可口的点心,对比昨夜的浴血厮杀,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随后第三局开始,谷蓁在第三十五手落败。 谷蓁没有继续复盘,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裴兄弟,接下来请你执黑先行。” 裴越一时没忍住,笑得有些开心。 谷蓁疑惑地看着他。 裴越轻咳几声,不慌不忙地拣好棋子,然后说道:“谷家姐姐,我不会放水的。” 谷蓁不明白放水的意思,但是结合裴越的表情,大致能够猜到,她微微笑道:“尽力便好。” 只不过事实比她想象的要残酷许多,之前她执黑先行的时候,虽然三次落败,但第三局其实很有机会,好几次差点就将裴越逼入绝境,虽然最后都被他化解,可也说明谷蓁对规则掌握得很快。正因如此,她才让裴越执黑先行,想从不同的角度来试试。 所谓试试就逝世…… 裴越执黑先行,谷蓁连输五局,一局比一局干脆,毫无还手之力。 谷蓁放下棋子,静静地看着棋盘上被裴越连成一线的五颗黑子。 旁边站着的两个丫鬟眼神不善地盯着裴越。 裴越不以为意,他连赢八局当然不是因为恶趣味,只不过想看看对面这位少女的性格。他又不是傻子,谷梁和赵氏的安排已经这么明显,他要再看不出来可以去买块豆腐撞死。对于自己以后的婚姻大事,裴越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也知道,在如今这个世界想要自由恋爱无异于天方夜谭,就算他肯,问题是哪个正经人家允许闺女跟他私相授受? 谷梁的安排相对来说已经很出格,虽然他主要是尊重谷蓁自己的想法,可对裴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个观察对方的机会? 至少他拥有拒绝的权利。 谷蓁在研究完棋局后,缓缓抬起头来,嗔道:“裴兄弟,你竟然故意用执黑先行来迷惑我,前三盘你是凭实力赢我,却又让我看到一线希望。待我跟你换了棋子后,你便用必胜的法子连赢我五局。” 脾气看来是挺好的,只是这脑子—— 裴越叹道:“你连必胜的定式也能看出来?” 谷蓁皱了皱鼻尖说道:“我又不是四哥,你后面五局跟前面三局风格差异太大,让我完全没办法应对,而且第四局和第七局你的下法极其相似,只是最后两次落子方位不同。” 裴越这才不好意思地笑道:“谷家姐姐没生气吧?” 谷蓁板起脸道:“肯定生气呀。” 不过很快就破功,她也笑道:“你将所有的必胜定式都演示一遍,我就不生气了。” 看着她眼睛里不服输的神彩,裴越点头答应。 两人沉浸在小小的棋盘世界里,偶有争执,不过大部分时间都聊得很开心。 站在旁边的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081【南归北进】(加更谢打赏) 京都往南,逾二千里,过五州之地,方能抵达梁周边境。 西城七宝阁的一支商队从东门而出,折向南方,一路畅通无阻。商队此行目的地是南周京城,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去南周收购一些特产,来年春夏之交返回。虽然如今大梁和南周仍有战事,但七宝阁的商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反而顺利拿到朝廷的通行文书,甚至还有太史台阁的手令,可见幕后主人手眼通天。 商队渡过绮水后,在白马镇上稍作停留,无人注意到有几人悄悄混进商队中。 日上三竿之时,商队重新启程,中后部一辆马车里,桃花缩在车厢角落,望着中年妇人的双眼里泛着明显不信任的神色。 “你要带我去哪里?”桃花警惕地问道。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冷姨已经平静下来,她并不介意桃花的疏离和戒备,相反很心疼自己的女儿,故而保持微笑说道:“回家。” “我家在绿柳庄。”桃花想也不想地说道。 冷姨也不着急,耐心地说道:“孩子,我知道这件事你很难马上接受,毕竟你从小就生活在别人身边。可是你想想,为何谁都不知道你的来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吗?” 桃花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当年不是你们将我丢下的?” 冷姨眼眶有些湿润,同时眼中又有抑制不住的恨意,她沉声说道:“我和你爹怎会丢下你?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 桃花注视着中年妇人的双眼,鼓足勇气说道:“那你告诉我,当年发生什么事,逼得你们不得不丢下我。” 冷姨心中稍稍安定,摇头道:“不是我们要丢下你,是有人抢走了你。” 她眼神有些沉郁,很显然回忆那些往事并不美好,但在桃花渴望的眼神注视下,冷姨终究还是开口说道:“那是十四年前,也就是永宁元年的秋天,北梁京都突然发生一场动乱,那时候我和你爹还有你都住在小姐的宅子里,一伙武道强横的贼人趁着夜色杀进来。兵荒马乱中你爹为了保护小姐,被那些贼人害了。我匆忙去救你爹,终究没有救下来,然后便发现你被人劫走了,后来找了你很久,始终没有下落,我以为你早就遇害了,所以这些年一直想为你和你爹报仇。” 桃花听得愣住,她想象不到自己的身世居然如此惨烈。 她怔怔地问道:“我爹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姨惨笑道:“你爹忠厚老实,就是有些死心眼,其实那晚小姐身边有很多高手,那些贼人根本靠近不了,可他偏偏要逞英雄。却也不想想,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马夫,虽然会一些家传功夫,又哪里是那些贼人的对手。他就那样死了,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记得他呢……” 桃花沉默下来,渐渐心里有些难过,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忽地在她脑海中有了印记。 冷姨擦了擦眼睛,看着桃花温柔地说道:“如今能再找到你,或许是他在天之灵不忍我们母女分离。” 桃花双手抱膝,蜷缩在角落里,轻声叹道:“如果你没骗我的话,我们的家不是在京都吗?为什么要往南走?” 冷姨靠过来,试探性地伸出手揽着桃花的肩膀,少女身体一僵,但是慢慢放松下来,并没有挣脱。 冷姨心中一暖,柔声说道:“因为我们的家在大周。这些年我之所以没有回去,只是想完成复仇。如今既然找到你,当然要往南走,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桃花愈发迷糊,理不清这里面复杂的过往,可她心里始终有一个人,如果真的去了南边,从此天涯相隔,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 想到这里,她面露希冀地问道:“我可以回绿柳庄吗?” 冷姨温和却又坚决地说道:“不行。” 桃花急道:“我不在少爷身边的话,他怎么办?少爷虽然聪明,可是压根不知道照顾自己。” 冷姨叹道:“你喜欢那个少年?” 桃花垂首不答。 冷姨看着她满面愁容,心中也有些不忍,然而不得不硬起心肠说道:“孩子,忘记他吧。等回了大周之后,什么事都依你。” 桃花继续沉默着,心中却有了决定,眼下离京都还不算远,自己一定要想办法逃走,哪怕以后真的不能留在少爷身边,也要见他一面,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辞而别! …… 横断山脉北段的那座无名峰上,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坐在半山腰的悬崖边,小腿轻轻晃动着,左手握着一块木头,右手拿着一把匕首,耐心细致地雕琢着。 山风拂过,吹起她简单绾在脑后的如瀑青丝。 一名三十多岁的壮实男人快步来到她身后,恭敬地拱手道:“姑娘。” 女子并未回头,边雕着木头边问道:“洒出去的人都死了?” 男人点头道:“根据都中那条线传来的消息,八百人被京营上万骑兵围剿,现在可能全军覆没了。” 女子面露嘲讽,又问道:“京都里是什么反应?” 男人回道:“皇帝给王平章定了半个月的期限,要他扫清京都外围。都中百姓对京营有很多非议,朝中言官也都在弹劾王平章。不过看皇帝对王平章的信任,眼下应该还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女子停下动作,反手将匕首插进长靴里,然后握着那块木头,起身来到男人面前问道:“冷姨和方锐呢?” 男人微微迟疑,皱眉道:“冷姨昨夜传回来的消息是,她已经得手,今天会跟七宝阁的商队汇合南下。但是我们没收到方锐的消息,按理说他领着八十名好手,对付那样一个庄子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女子眼神瞬间如剑一般锋利。 她沉思片刻后,淡淡说道:“那个少年倒有些意思,方锐应该没办法活着回来。罢了,在山中待久了,人心总是会变的。这次将这些人派出去,本就是因为他们越来越不安分,不处理的话迟早会闹出事来。” 男人亦冷笑道:“之前不过是打了京营一个措手不及,这些人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落得如此结局实属活该。” 女子摆摆手道:“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待在山里难免会眼界变窄。我允他们出去劫掠,一方面是要给京营制造麻烦,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们有机会逃走,既然逃不掉,那就是他们的命数。之前让你做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男人肃然道:“一部分人已经按照计划撤走,应该能顺利到达安置的地方,留下来的都是死战不退的精锐,可以助姑娘成就大事!” 女子满意地点头,而后看着山间濛濛云雾微笑道:“皇帝的确信任王平章,京都外围被糟蹋成那个样子,也不过是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小小的刺,但我们总有办法让这根刺不断变大,到那时他还能忍得下?” 男人敬佩地看着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姑娘,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女子不答,仿佛很随意地问道:“梁朝两京一府十三州,你可知为何会在京都北面不远的地方设置一府?” 男人先是疑惑不解,仔细思索之后,一双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女子微笑道:“希望王平章喜欢我送给他的礼物。等办完这件事之后,我们再去京都城东那个绿柳庄,无论方锐是死是活,我总要给那些平江人一个交代。” “是!” 082【玩笑】 谷蓁的智商很高。 这是裴越在和她探讨五子棋玩法时最深刻的感受。 想当初他从入门到成为高手,再到熟练掌握无禁手规则下执黑必胜的多种套路,起码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如今谷蓁边听边学,不光将那些定式全部学会,还对有禁手规则下的棋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裴越庆幸没有和她下围棋。 一名丫鬟前来禀报谷梁已经回府,这场关于五子棋的研究才落下帷幕。 两人结伴同行,在丫鬟们的陪伴下回到正堂,谷梁坐在主位上,目光落在裴越身上,神情显得很满意。 谷范的目光在裴越和谷蓁两人身上来回移动,忽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谷梁不悦道:“你笑什么?” 谷范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裴越说道:“父亲你看,越哥儿比小妹还矮半个头呢,我以前没注意,现在他们站在一起,对比竟然如此明显,哈哈哈。” 谷蓁微微着恼,同时有些担心地看向裴越,不愿他因为丢了脸面而难过。虽说算上今天只见过两次,但谷蓁觉得自己很了解裴越,这少年看着总是风轻云淡的从容模样,实际上心里非常骄傲,自己兄长的这番话可以理解为玩笑,也可以当成羞辱,尤其是在自家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 裴越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因为他过几天也才十四岁,男子发育本来就要晚些,还有大把的时间长高。如今他的身高大概是一米五六左右,确实要比超出一米六的谷蓁矮,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按照这半年来的增长速度,也许明年这个时候他就能长到一米八。 至于谷范这小子,有过一起并肩血战的经历,裴越对他的容忍度提高不少。 最关键的是,裴越不觉得谷家四少是在嘲笑自己,他只是单纯想笑而已。 嗯,谷范就是这样一个单纯任性的热血少年,除了间歇性缺心眼之外没什么缺点。 只不过裴越能忍,有人却忍不了。 谷梁起身大步流星,走到跟前竖起蒲扇大的巴掌,朝着谷范的后脑勺拍下去,骂道:“我让你笑个够!” 谷范应声而起,像风筝般飘飘荡荡,落在门外的青石地面上。 从谷蓁到丫鬟都视若无睹,就连刚好走进来的赵氏也没有扑上去一口一个“我的儿啊”,她只是哭笑不得地瞪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谷范,然后对谷梁说道:“老爷,你小心吓着越哥儿。” 谷梁摇头道:“他如今也见过血了,哪里那么容易被吓着。” 又朝着谷范斥道:“你再装死试试!” 谷范闻言缓缓爬起来,拍了拍衣袖,叹道:“父亲,您老人家能不能下手轻点,老是这样就不怕我英年早逝吗?” 赵氏嗔道:“不许胡说!你比越哥儿还大三岁,整天没个正行,也不怕被笑话。” 谷范走过来揽着裴越的肩膀,笑道:“他就是太闷了,我这是给他做示范,人要豁达些才能过得开心。” 裴越一脸赞成地道:“有道理,请兄长再做十次示范。” 谷范哑然,众人皆笑。 赵氏捂嘴笑着,然后对谷梁说道:“老爷,宴席已经备下了。” 谷梁便对裴越说道:“走,今儿尝尝你伯娘的手艺。” 来到侧厅入席,赵氏与谷蓁皆在,让裴越再次体会到广平侯府与其他勋贵府第的不同。他坐在谷梁与谷范之间,对面便是谷蓁。 丫鬟们开始布菜,虽然没有刻意弄些珍稀的食材,但是每道菜都很精致,显然费了不少心思。 谷梁问道:“越哥儿,能不能饮酒?” 裴越坦然说道:“今日为客,理当敬谷伯伯三杯。” 谷梁笑道:“好!来人,斟酒。” 一只白玉樽放在裴越面前,清澈的酒水缓缓倒入。 裴越欲起身避席,这是标准的大梁敬酒礼仪,但他只是刚刚欠身,谷梁便抬手按着他的肩膀,温和说道:“你叫我一声谷伯伯,我便视你为至亲子侄,那些繁文缛节不必理会,咱们爷俩坐着喝。” 裴越望着他温润的目光,没有再坚持,双手捧着酒杯,诚挚地说道:“谢过伯伯今日回护照看之情。” 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酒性绵柔,并不辛辣,显然谷梁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像平时那样取用烈酒。 谷梁左手握着酒杯,嘴唇微微翕动,看着裴越有些眼熟的眉眼,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欣慰地点点头,亦是饮尽杯中酒。 侍者将酒斟上,裴越再次举起酒杯说道:“当日我家老祖宗寿宴上,我被一群纨绔子弟刁难,是伯伯替我解围,此事常记心中,感念伯伯恩情。” 第二杯下肚,虽然这酒很温和,裴越清秀的脸上依然泛起些许红晕。 赵氏见状便笑道:“你这孩子心太实了,既然你喊老爷一声谷伯伯,这些事原不值当什么,本就是应该做的。喝慢些,先吃点菜。” 谷梁却抬手拦住她,只看着裴越说道:“受人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你能这样想就很好,只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我这里不必如此。” 裴越定定地看着他,终于问出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伯伯,我其实不太明白。” 谷梁爽朗一笑,饮下杯中酒问道:“不明白什么?” 裴越认真地说道:“不明白伯伯为何如此看重我。” 谷梁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难道你不够优秀?” 裴越心中一叹,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便没有继续问下去,第三次举起酒杯,这次却没有马上开口,反而沉默片刻,众人都关切地看着他。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昨天晚上,我那座庄子上死了四十七个人,这些人我都认识,甚至还有不少人就在这两天说过话。然后他们就死了。谷伯伯,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看重我,但我会珍惜你对我的看重,也会牢记你当日对我说的话,纵然只是一介庶子,绝不会让人当成草芥一般随意砍杀。” 说罢,仰头将那杯酒倒入口中。 谷蓁眼中有晶莹闪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劝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格外柔和。 赵氏心疼地说道:“可怜的孩子,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谁再敢欺负你,就让你四哥动手揍他!” 谷范面色复杂,一方面替裴越愤怒,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好像更悲催,他是立志要做大梁第一游侠儿的男人,可不想真的每天跟在裴越身边当打手。 谷梁面色平静,依旧淡然,他伸手拿起裴越的酒杯然后倒扣在桌上,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压着很多苦楚,所以才让你喝点酒,说出来就会好很多。往后不必再那般小心卑微,有我替你顶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略一停顿,似笑非笑道:“造反可不行。” 赵氏不禁劝阻道:“老爷!” 谷梁哈哈大笑,高声道:“吃饭吃饭!” 宴席很快便热闹起来,裴越置身其中,颇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温馨感觉。 083【无问西东】 午后,阳光正好。 广平侯府门前,裴越牵着那匹席先生特地弄来的矮马,毕竟以他眼下的身体还没办法驾驭那种高头大马。 谷范午饭时喝了不少酒,俊脸泛红,面色微熏。他从仆人手中接过自己的骏马缰绳,脚尖点地一跃而上,侧头问道:“我老子都开口留你在府上小住几日,为何还要急着回去?” 裴越踩着马镫而上,答道:“庄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而且桃花下落不明,我哪里能有心情继续闲住。” 谷范对桃花很尊重,闻言便宽慰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老子已经派出营中精锐沿着南下几条要道搜寻,今天回京也特地派人去刑部送亲笔信求援。你应该不知道,虽然刑部尚书是文官阵营的人,但他和我老子私交莫逆,这种忙肯定会帮。说不定待会你回到庄上,桃花姑娘就已经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裴越心中稍安,感慨道:“伯伯大恩,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谷范挑了挑眉:“要不认个干爹?” 裴越无奈地看着他,搞不懂这是什么脑回路。 谷范举手笑道:“罢罢罢,跟你开个玩笑。走吧,我送你回去,那位先生不在,只好委屈本少爷给你当一回护卫。” 两人刚刚来到街尾,便见拐角处树荫下站着五六个少年,个个锦衣华服,神色凝重。 裴越看见为首的少年,脸色忽地淡了下来。 少年们走到街心,挡住二人的去路。 谷范眼神微眯,冷笑一声道:“好狗不挡道。” 一名身材壮实的少年上前一步,神色不善道:“谷范,你嘴巴干净点!” 谷范双手搭在马鞍上,不屑道:“柳贲,想动手?我让你一只手一只脚,免得你爹说我欺负你。” 少年正是武定伯柳广的次子柳贲。 他们中领头的那位便是定国公府嫡长子,很快就要承继爵位的裴城。 裴城仿佛没有听见旁边的纷争,他只是盯着裴越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谷范高声道:“裴城,你要是手痒,我可以勉为其难陪你玩玩,反正昨晚还杀得不够尽兴。对了,你知道我们昨晚杀的是什么人吗?” 裴城斜睨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我们兄弟说话,与你何干?” 谷范还要嘲讽,裴越抬手拦住:“兄长,这事我自己来处理。” 柳贲等少年听着这句兄长,无不面露怒色,因为裴城才是这庶子的大哥,哪有不理自己亲哥反而巴巴去捧别人臭脚的道理?在他们心中,裴越已经是个贪图谷家权势不择手段拍马屁的可恶小人。 裴城出人意料地平静,只对柳贲等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 然后便朝远处走去。 裴越亦从马上下来,亲自将马儿栓在旁边的树干上,接着跟在裴城的身后。 两人来到十余丈外,面对而立,间隔三尺。 裴城看着这张清秀俊逸的脸,心中有许多话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片刻后才干巴巴地说道:“半年没见,你长高了。”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可能是因为在庄上日子比较悠闲,吃的也好,所以长得比较快。” 裴城长叹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来这里的路上,我以为自己就算不揍你,也会痛骂你一顿。” 裴越点头道:“我也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裴城道:“看来你不觉得自己有错。” 裴越反问:“我有什么错?” 裴城愣住,但是犹豫也仅仅是眨眼间,旋即面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怒意,沉声道:“他是你的父亲!就算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那你也不能用这种手段逼迫他辞爵!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不好,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父亲真的要害你,你能活到现在吗?如今你这般做,等于是毁了父亲的一切,将来何以为继?” 裴越露出一抹讥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裴城怒道:“这有什么不对?” 裴越轻叹一声,难掩眼中失望之色,微微摇头道:“当然不对。” 裴城定定地看着他,冷声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那样做,因为那样做就是不孝!” 裴越抬头望着炽热的阳光,听着树枝里传来的虫鸣声,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或许两个人的世界本就不同,若非有一层兄弟关系的羁绊,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他不指望裴城能够理解自己,但此时才突然发觉,忠孝二字果然是这个时代人们心中的圭臬。 见他沉默不语,裴城缓缓说道:“这个爵位迟早是我的,所以我不会感激你。” 裴越看着他复杂的面色,不解地问道:“你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裴城淡淡道:“我很快就会去西境,从军杀敌。” 裴越应了一声道:“那就祝你早日建功立业,功成名就。” 裴城摇头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裴越微微皱眉看着他。 半年之前,裴城根本不会拿正眼瞧这位庶弟,但是从明月阁的那天起,这一切都变了。裴太君寿宴的时候,他就发现裴越变化很大,但他从没想过,这个庶弟竟然有能力逼迫自己的父亲低头,这仅仅是过去半年而已。 时至今日,当初尹道所说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今天在家中目睹裴戎的失态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仿佛突然长大。 他盯着裴越说道:“以前的事是我们的不对,对你实在有些刻薄,因此今日特地来跟你赔罪。” 在远处那些少年的目光注视下,裴城忽地朝裴越躬身一礼。 裴越稍稍犹豫,但终究没有避让开。 裴城起身后,面色如常说道:“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能牢牢记住,在我离京后,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眼热你认识那些大人物,你只管飞黄腾达,我不会暗中使什么绊子。但是有一点,你不要再将手伸进定国公府,若你敢这么做,我一定会从边境回来,亲手杀了你。” 裴越平静地问道:“这是提醒,还是威胁?” 裴城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恩恩怨怨总得有个尽头,父子相残难道是什么好看的戏码?之前的事情你的确受了委屈,所以我今天来替父亲赔罪,他自己也受到了惩治,我只是希望这件事就此了结,不要走到谁都不愿看到的地步。” 裴越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我不会主动害人,但是昨夜看见庄上那些尸首之后,我便心中立誓,绝对不会再傻乎乎地等着别人来害我,不管对方是谁。” 裴城直白地说道:“若有那一天,你尽管动手。” 裴越有些诧异。 裴城的脸上浮现一抹决绝,沉声说道:“我还是会杀你,除非你先杀了我。” 裴越微微点头,漠然地说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会手软。” “很好,你今天的表现像个男人。知道我以前为何不喜欢你吗?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跑到明月阁告状,而是会找个机会,一刀宰了柳氏那个贱妇。不过如今看来,你身上到底还流着我们裴家的血,不算太差劲。” “如果我是你,柳氏敢那样做?” “罢了,旧事不提,我离京后,你要多去看看裴宁,她对你可比对我这个大哥还要亲近。” “你刚才不是说让我别把手伸进定国公府?” “你爱去不去!” 裴城丢下这句话后,转头便走,招呼着那群纨绔子弟,解开旁边树上系着的缰绳,然后纵身上马,少年们旋风一般离去。 空中远远飘来裴城的声音:“记住我的话!老三!” 谷范来到裴越身边问道:“没事吧?” 裴越摇摇头,微笑道:“没事。” 二人上马,踏上和那群少年们相反的街道。 就此殊途。 084【上路】(五千字二合一) 夕阳晚照,谷范将裴越送到绿柳庄外的直道上,然后便潇洒地纵马而去。 裴越听着他随口哼出的曲调,由近及远,渐至无闻,心中其实有些羡慕。 其人尚义任侠,有一身令人艳羡的武道天赋,又有强势父辈护佑,可谓天地孤鸿任我行,载酒仗剑尽风流。 终究人生各不同。 走进庄内,裴越收起那抹不合时宜的遐思。 此间气氛凝重肃穆,数十户人家门口挂白,时有哭声传来。虽然今天一大早裴越就取出银子交由邓载发下去,并且承诺脱籍之事绝对作数,然而丧亲之痛短时间无法消褪,只能靠时间抹平伤痕。回到主宅门口,邓载迎上前来,不急不缓地禀报着:“少爷,秦家少爷中午带人过来,将那些山贼的脑袋全部砍下来带了回去,尸首则埋在东边那处荒地里。他让我转告少爷,他会将这件事的过程写清楚交上去,不会忽略任何人的功劳。” 裴越颔首道:“我知道了,那个贼首可还老实?” 邓载答道:“他今天很安分,现在是王勇和祁钧在耳房里看着他。” 裴越吩咐道:“你去取一壶酒和一些吃食,送到耳房来。” “是。” 裴越来到正堂,只见席先生坐在那里养神,见他回来便温声问道:“今儿在谷家待得如何?” 裴越略显讶异地说道:“挺好的。先生这么早就回了,我以为你要和沈大人把酒言欢,彻夜长谈。” 席先生道:“确实有这个打算,但是去他家才刚坐下,皇帝便派人召他入宫。我想着你既然在谷家,安全自然没有问题,且我和谷梁也不算很对付,索性直接回来。” 如果是往常,裴越可能会好奇一下这些长辈的旧事,但此时他着实没有那份心力,只神情淡淡地道:“原来如此。先生,我去办件事。” 席先生望着他脸上浓重的倦色,关心道:“越哥儿,不要那么急,事情要一件一件办。虽然这半年来你根基打得不错,但终究比其他人要弱些,经不起这样苦熬。” 裴越感激地笑笑道:“倒也不是心急,只怕夜长梦多。” 席先生明白过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贼首?” 裴越轻声但果决地说道:“我去送他一程。” 席先生面色复杂,不再言语。 耳房中很安静,方锐依旧被牢牢捆着,王勇坐在他对面守着。少年脸上被李子均抽打的伤口已经痊愈,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但是瞧着并不丑陋,反而给他木讷的气质上添了两分凶狠。 “少爷!”看见裴越推开门走进来,王勇和旁边的祁钧立刻起身,有些激动地行礼。 裴越夸赞他们几句,然后指着方锐吩咐道:“解开他身上的绳子。” 王勇面露迟疑,祁钧忍不住劝道:“少爷,这个人挺危险的。” 裴越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他被我捅了十几刀,如果还能暴起伤人,那昨夜我们谁都留不下他。解开吧,他双手被捆着,我还怎么跟他喝酒?” 两个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你都捅了他那么多刀,怎么还要一起喝酒?最后还是王勇按下心头的疑惑,上前帮方锐解开绳子,然后神情戒备地站在旁边。 这时邓载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裴越拉过来一张桌子放在方锐身前,命邓载将食盒放在桌上,对少年们说道:“你们出去吧。”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少爷在发什么疯,一时间不敢挪步。 裴越面色冷下来,沉声道:“出去!” “是!” 这是邓载等人第一次见到少爷发怒,心中登时忐忑惶恐,不敢再有迟疑,三个人连忙走出耳房,将房门关上。他们不敢远离,就站在门外守着,只要里面有什么动静可以立刻冲进去。 方锐并未像少年们担心的那样突然变成顶尖高手,身上的伤势让他完全使不出力气,更何况出手伤人。此时他面色发白,尤其是看着裴越有条不紊地从食盒中取出两盘酱牛肉和一壶酒,他眼中的惊惧之色便无法隐藏。 “这是断头饭?”方锐颤声问道。 裴越拿起一个酒杯斟满放在他面前,又将一双筷子递过去,平和地说道:“是的。” 方锐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只觉得脖子有些僵硬,他苦笑道:“我真的非死不可吗?” 裴越反问道:“你觉得呢?” 方锐抬手指着桌上的酒菜说道:“那你弄这些做什么?直接杀了我不好?” “从你带人来到庄子的那一刻起,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弄死你,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结局。或许你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落魄的时刻,生死操之于一个你以前压根看不起的庶子手里。至于这些酒菜,是因为你昨晚的供述解决我心中的部分疑问,以及你的存在帮我迫使某些人暂时低头,所以我想让你走得安详一些。” “你还想知道什么?你问啊!我都可以告诉你,平江方家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 裴越看着他有些扭曲狰狞的脸,不解地问道:“既然你这么怕死,为何要不远千里来大梁做贼?留在南周,难道就没有你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句话似乎击溃方锐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握紧双拳咬牙说道:“家主下令,我有什么办法拒绝?至于留在平江,我这辈子都只能给人当长随,出人头地这四个字就是个笑话!我只是一个旁支子弟,就算天赋再好,又怎能跟那些本宗子弟相比?我承认本宗里也有人杰,可其他那些人只不过是投胎投得好,实则是废物一个,给我提鞋也不配!但现实呢?现实是我想要给那些废物提鞋,还得看他们给不给脸。” 裴越淡淡道:“方家这一代的家主就只有这点气量?” 方锐冷笑道:“你根本不懂,说了你也不懂,就算是你们北梁朝廷里那些大官,也不知道平江方家是怎样的怪胎。连本宗的晚辈都安排不过来,更何况我们这些旁支子弟?” “方家强大到这种地步?你们南周的皇帝也能忍得住不动手?” “因为大周不只有方家一个怪胎。说起来这也要感谢你们北梁,若非几十年前你们那个已经死了的皇帝发疯,将那家人逼得南渡大周,如今与方家形成制衡之势,或许大周早就因为内乱四分五裂。这应该就是报应吧?当初那家人虎将辈出,打得我们大周苦不堪言,结果你们的皇帝发疯,反倒让大周有机会招纳那家人,进而将内部局势稳定下来。” 方锐忍着痛楚举杯饮下,颓败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豪迈,似乎这个时候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是他最得意和光辉的时刻。 裴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口中轻声重复道:“那家人?” 方锐将空酒杯推到桌面中央,示意面前这少年帮自己满上,带着一分骄矜道:“昨晚被你们杀死的那些人中有一个叫冼丛的,就是那家人中的一员。只不过他比我更惨,我虽然是旁支子弟,但终究是方家的血脉,他只是被赐姓的家奴,所以来到这里后他必须听我的。” 冼家。 裴越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姓氏。 一些尘封的旧事浮现在他眼前。 在沈淡墨写给裴越的第三封信里,少女曾提到一桩旧案,简单介绍之后问他有什么看法。当时裴越并未回答,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一个王朝都不鲜见。前世他虽然对历史不算很擅长,但一些大事典故还记得,所以并不觉得这种内乱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对于大梁官场还很陌生的裴越不知道,沈淡墨提到的那桩案子是天家的禁忌,寻常官员连提都不敢提。 也只有沈淡墨才有这样的胆气,毕竟她的父亲掌着太史台阁。 裴越回忆着那封信的内容,三十三年前,也就是中宗建平二年,开国九公之一的楚国公府被控谋逆造反,时任南境尧山大营主帅的楚国公府当家人冼春秋携九百子弟夜渡天沧江,在缉拿他的密旨抵达前夕叛逃南周。留在京都的冼氏族人被杀得血流成河,军中大将亦有多人被牵连问斩,其中便有谷梁的父亲谷豪。此事对大梁的军力造成沉重的打击,事后京军还被大规模清查整顿,最终裁撤一营七卫。 冼春秋到底有没有谋逆之举,当时登基才两年的中宗皇帝为何要这样做,个中缘由早已封存在极少数人的记忆中,连沈淡墨也弄不清楚,所以她才询问裴越的看法,其实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裴越此时听着方锐的侃侃而谈,才将这些回忆串连起来。 方锐看他只是沉默着,并无给自己添酒的打算,不由得很郁闷地说道:“既然是断头饭,为何这般不痛快?” 裴越自然没兴趣惯着他,将酒壶推过去,示意他自斟自饮。 方锐没有继续埋怨,他斟满一杯然后饮下,叹道:“要说那些冼家子弟确实厉害,仅仅用了三十年,竟然可以在军中站稳脚跟,甚至能跟我们方家掰掰手腕。若非如此,我们的皇帝陛下哪还有心情玩什么制衡之道,早就想方设法铲平整个平江。” 裴越脑海中灵光一闪,神色凝重地说道:“或许当初大梁的中宗皇帝就是你这样想的。” 方锐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说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不对,你们那个皇帝就算要动手,也应该朝着你们裴家啊!这世间谁不知道你们裴家才是北梁军中第一豪门?” 裴越默然不语。 他想起一些细节。三十三年前,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已经年近八十垂垂老矣,就算他武道修为天下第一,其时也到了垂暮之年,很难做到像年轻时候那样牢牢执掌军中大权。楚国公府案发后,他曾入宫劝阻中宗,使得谷家没有被抄家灭族,如此说来他对皇帝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是这样的话,他为何会坐视冼春秋一案扩大到那般恐怖的局面? 一些念头逐渐在裴越心里酝酿,可他又觉得过于荒谬。 罢了,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何必为此伤神。 面对方锐的疑问,裴越没有回答,话锋一转道:“我很好奇,你们家主为何会那般信任山里的那位女子。” 方锐听他提起那个姑娘,不由得泛起嘲讽的笑容说道:“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她就是个疯子。” “疯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仿佛她的人生里就只有复仇二字!当然,复仇这件事是我猜的,否则我想不出她做这些事的理由。我们在山中待了整整一年,那里景色很好看,但是天天看很容易把人逼疯。我看着每个人的脸,从一开始的兴奋和期待,到后来的冷漠,再到苦苦压制的躁郁,几乎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生活。只有她,还有那个冷姨,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好像那里就是她们的家,你说她们是不是疯子?”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该死,包括你说的那位姑娘和冷姨。” “我们该死?” 裴越抬手指着外面,面色冷肃道:“她要报仇可以去找仇人,哪怕她将仇人砍成一团乱泥,我也只会说砍得好,然而她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京都外围十几个庄子被你们屠戮干净,那些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何其无辜?我庄子上的这些人,跟你们所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干系,他们凭什么被杀?” 方锐眼帘垂了下来。 裴越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有些烦躁地说道:“我不是要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我从小接受的教导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殃及无辜,这么简单的事情很难做到吗?你说那个女人是疯子,但我能听出来你其实很佩服她,我想不明白这种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佩服?” “我很讨厌这种人,所以我会想办法抓到她,让她自己来赎罪。” 方锐看着面前表情无比认真的少年,摇摇头道:“你抓不住她的。” 裴越沉声道:“我想试试。” 方锐惨然一笑,缓缓说道:“我是有些佩服她,但我也恨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疯子的存在,我又怎么会跑到北梁做贼?假如我能留在平江,虽然要去讨好那些废物,总好过被你一个半大小子抓住,然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裴越不为所动。 方锐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然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是不是一定得死?” 裴越简单直接地答道:“是。” 方锐笑了几声,咬牙道:“我告诉你怎么进山。” 裴越审视地看着他。 方锐似乎放下心中的束缚,提着酒壶靠着椅背说道:“你说我该死,我懒得反驳,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包括你身边那个叫程学的少年,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好吧,或许你会说我也有罪,我不争了。我今天落到这个境地,就算我自己有责任,但那个疯子就没责任吗?反正我要死了,恶心恶心她有什么不对?” 裴越点头道:“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 方锐空着的左手拍了一下桌子,随即痛得龇牙咧嘴,眼中渐渐凝聚起疯狂之色,非常认真地说道:“横断山脉很大,地形非常复杂,在山中随便绕一下,你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那个疯子就在北段一座山上,如果你们冒然闯进去,就算侥幸能看见她的影子,也会被她轻易甩掉。我为什么佩服她?因为她选择的地方太好了。在那种地形里,就算你们大梁京军十几万人全部丢进去,也休想抓住她。现在我就告诉你,能够顺利进山找到她的一条小道。” 他倒出一些酒水在桌面上,然后用手指蘸着酒水作画。 “这个地方有三棵呈品字形排列的巨树,是找到那座山的唯一标识,从最高的那棵树正后方穿过一条峡谷,再前行三里地左右,就能来到那座山的背面。” 方锐一边说一边嘿嘿笑着,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女人被擒后的惨状。 裴越静静地看着,将路线图和方锐的提示牢牢刻在脑子里,等他说完之后才问道:“山里还有多少能战之人?” 方锐思索片刻后说道:“明面上有两千人左右,这次她派出来近千人,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藏着一手,毕竟这是个疯子,谁也猜不到她内心的想法。” 他举起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然后咂咂嘴,仿佛意犹未尽。 裴越见状问道:“要不要再给你拿一壶酒?” 方锐摆摆手道:“不用了,留点念想,说不定死了还记得自己是谁。你抓到那个疯子之后,一定要在她死前告诉她,是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的。她永远都是一副瞧不起我的模样,如果她能死不瞑目,那我才会真的安息。” 裴越盯着他脸上那抹古怪的情绪,有些震惊地说道:“你居然……” 方锐打断他的话头,淡淡道:“我要提醒你一句,她不会傻乎乎地待在山里等你们去找她,根据我的猜测,她应该早就计划好下一步的动作。” “明白。” 裴越犹豫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之所以要杀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方锐好奇道:“请说。” 裴越道:“因为你怕死,可你这么怕死都要来这里做贼,说明你更想出人头地,所谓家主之命不过是托词,你有很多办法拒绝。像你这样的人,如果真有成功的那一天,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抹掉自己不光彩的过去。那些嘲笑过你的人,还有像我这样折磨过你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否则你会寝食难安。因此,我不能放你走,我不想将来被一头凶残的野兽盯着自己的后背。” 方锐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抬手指着裴越说道:“我怎么会遇见你这个怪物,我忽然觉得我们是一类人,但你比我更强,比我更狠,比我更年轻,所以我很看好你。将来你要是能天下无敌,记得送我一壶好酒,就当是弥补今天你欠我的,哈哈哈哈……” 裴越起身走到他身边,手中握着那把匕首。 方锐靠在椅背上,笑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寒光一闪,笑声戛然而止。 裴越松开握着匕首的手,然后帮方锐合上双眼,轻声道:“我会的。” 却不知是在回答哪句话。 085【奏对】 大梁宫城位于京都正北。 百年前这里曾是前魏皇宫,那场惊天大火对宫城破坏比较严重。大梁高祖立国后,前后历经七年,征召数万民夫并天下能工巧匠,在原址上修缮扩建,方有今日大气磅礴之宫城。 宫城四面共开十门,南面有五座门,居中为承天门。 承天门有三座门洞,中间门洞宽近三丈,长约六丈。穿过门洞,门内东西方向各有一排官衙。东边为政事堂,俗称东府。西边为军事院,俗称西府。 门内正北方是六百步之广的宫廷广场,穿过广场可见三座大殿,依次为承天殿、太极殿和两仪殿。三大殿合称前朝,往后则是后宫,再加上位于宫城北面的苑囿,数千间房屋层楼叠榭,处处雕梁画栋,宛若贝阙珠宫,构成这座巍峨壮丽的宫城。 两仪殿的左偏殿中,宫人垂首肃立,鸦雀无声。 年近不惑的开平帝身着赤黄袍衫,头戴折上巾,足踏六合靴,坐在御案后翻阅一份奏章。 这位主宰大梁十三年的皇帝陛下相貌平平,眼眸细长,面瘦颐尖,望之略显刻薄。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这份奏章并不长,但是开平帝看得很慢,偶尔还会停下来思索片刻。 良久过后,他合上奏章,看向坐在下首的老者说道:“京营战力竟然不敌一群庄户,你这位左军机可有什么想说的?” 老者便是西府左军机王平章,今年六十二岁,虽两鬓已然花白,但身体依旧硬朗,不见丝毫暮气。 面对皇帝的询问,王平章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山贼并不敢直面京营骑兵,往往都是闻风而逃,与绿柳庄之战情况不同。” 开平帝淡淡笑了一下,右手捏着那份奏章,目光深幽:“一夜斩获八十二颗山贼首级,无一人逃脱,这战果比你派出去的精骑还要完美,朕想知道此事究竟有几分可信。” 王平章回道:“回陛下,老臣接到禀报后,派出得力手下赶赴绿柳庄核验,那些山贼的身份没有问题,但老臣不确定‘无人逃走’这句话有没有水分。” 开平帝颔首,沉吟道:“封赏之事暂且搁下。” 王平章应道:“老臣明白。” 开平帝的目光再度落在奏章上,别有深意地说道:“裴贞的这个孙儿有些能耐,连谷卿的儿子和那个叫秦贤的哨官都变成他手里的刀,又以百余庄户为盾,算是勉强摸到兵法正奇之道的门槛。按说以他的年纪和天赋,纵然没有袭爵的资格,也可稍稍花费一些心思培养,如今却被赶到城外的农庄上,这令朕有些不解。其中缘由,魏国公可否为朕解惑?” 王平章脊背挺直,并不像其他大臣一样忐忑不安,当然更不会学那位东府右执政整天摆着一张臭脸。听着皇帝温和的语调,老者不急不躁地回道:“陛下,此事老臣不知,或可召沈大人入宫一问。” 开平帝微微摇头道:“沈卿才出宫不久,朕有事命他去办,区区一介小儿,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方才你也看过裴戎的辞爵奏章,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王平章眼神微凝,缓缓说道:“老臣谨遵圣裁。” 开平帝面上泛起微笑,抬手指着老者说道:“当初你可不会在朕面前打马虎眼,如今这副模样又是扮给谁看?有话直说便是。” 王平章告了一声罪,沉声道:“裴戎所为称得上罪大恶极,但是陛下也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志大才疏性情乖戾的纨绔子弟而已。若只为治罪这样一个人,引起军心动荡,确实得不偿失。依老臣看来,陛下不如准许他辞爵之请,命其长子裴城承继爵位,或可破例加恩,荫封其子为三等定远伯。” 大梁武勋爵位并无世袭罔替之说,而是降等袭爵,譬如当年定国公裴元去世后,裴贞承袭爵位时仅为三等定远侯。待裴贞率军拿下吴国边境重镇虎城,因功封赏晋为一等定远侯,死后才追封为定国公。 裴戎的爵位是一等定远伯,按照惯例,如果裴城此时承袭爵位,应该是定远子爵。 国公之爵并不分等,子爵和男爵亦如是。 侯爵和伯爵则分为三等,依次晋升,这便是大梁的爵位制度。 至于王爵,那是天家血脉的自留地,大梁百年来从无异姓王出现。 开平帝沉默片刻,而后淡淡道:“就按你说的办,至于裴戎,以后就待在定国府里修身养性,不要再出来了。”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虽然碍于裴家在勋贵府第和军中的影响力,贵为天子也不能将裴戎直接问斩,可若仅仅是将其圈禁在府中,并不会引起人心骚动。 王平章领命应下,裴戎既是勋贵,还在五军都督府里挂了一个职衔,此事自然要由他这位西府之首处理。 开平帝将那份奏章放到一旁,又问道:“如今京都外围的山贼已经全部剿灭?” 王平章答道:“回陛下,算上绿柳庄的战果,已阵斩山贼七百三十二人,生擒六十九人,京都外围已经肃清。” 开平帝脸上并无喜色,依旧肃然,面色深沉地道:“朕再予你三个月,解决山中那些逆贼。” 王平章虽然贵为大梁武勋第一人,且世人都说皇帝陛下对其十分信重,然而偏殿内的宫人皆知,这位魏国公在陛下面前极其谨慎,从未当面反驳过陛下的决定,便是有不同意见也会很委婉地提出,所以东府那位右执政曾当面讽他年纪越老胆子越小。 然而此时听到皇帝这句话,王平章出人意料地摇头道:“陛下,此时动兵不妥。” 皇帝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王平章直言道:“陛下,如今已是九月,天气日渐寒冷,山中更甚。如果仓促间出兵进山剿贼,天时地利皆在对方,是为不智之举。横断山脉内地形复杂,当先派人进山辨明道路,再封锁各处要道,待到明年春暖之时,以奇兵一举破之。与此同时,陛下可命沈大人调派台阁精锐,查出都中贼人的内应。” 开平帝望着老者诚恳的面色,眼神陡然凌厉几分:“查内应这件事朕已交给沈卿去办。魏国公,朕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而是告诉你,年关之前必须清剿山中的贼人。” 皇帝沉声质问:“难道朕年终祭祖之时,还要告诉列祖列宗,就在京都外百里处竟然有一批山贼,而朕的京营坐拥十余万大军,却拿他们无可奈何?” 王平章哑口无言,微微垂首道:“陛下教训的是,老臣糊涂了。” 开平帝神情和缓几分,缓缓说道:“军中有你,朕很放心。此番进山清剿贼人,阵前如何用兵,京营如何调动,皆由你一手掌握,朕不会从旁干涉。至于粮草军械之事,朕亦会让东府好生配合。” 王平章起身行礼道:“臣领旨。” 开平帝命一旁站着的内监首领将他扶起来,轻叹道:“这么多年来朕从不疑你,故而将军中大权尽皆交予你手,望你不要令朕失望。” 王平章面露愧色道:“陛下放心,三月之内,老臣定然扫清山中之贼。” 开平帝微笑道:“朕自然放心。你的长孙在边境历练多年,也该大用了。朕身边如今还缺一个忠心能干的亲卫右郎将,你且将他调回来,让他补上这个位置。” 王平章闻言感激动容道:“老臣谢过陛下隆恩!” “王卿不必多礼,剿贼之事刻不容缓,朕便不留你用膳了。” “臣遵旨,臣告退。” 宫人领着老者退出偏殿,皇帝目光望着御案上那堆奏章,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本翻阅,勤勉一如当年登基时。 086【十八】 “少爷,不要过来!” 桃花站着熊熊烈火之中,面色悲伤,她眼中含泪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少爷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死也不会瞑目的!少爷,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要好好吃饭,每天记得午睡,不然会长不高的!” “少爷,我死了之后,你不能忘记我,要记得想我……” 狂风怒号,火光滔天。 火势猛然疯涨,顷刻间将桃花吞噬。 …… 梦中惊醒。 裴越猛地从床上坐起,于昏暗中静坐片刻,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张空荡荡的床。 今日是桃花失踪的第四天。 窗外天光微熹。 裴越穿衣下床,来到外间准备洗漱,伸手一探,盆中无水。 他微微一怔,然后转身从水缸中舀出清水倒入盆中。 水很凉,裴越忽然想起,往常除了六七月最热的时候,无论自己多早起来,盆中都会准备好温水,而如今这个环境里,想要有热水只能早早起来烧柴。 他有些笨拙地用马尾制成的“牙刷”蘸上茯苓等药材制成的“牙膏”,以前这些东西在他起床前就会备好,放在他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洗漱完毕,裴越来到正堂,坐在椅子上发呆。 说来也怪,桃花在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是经常注意到这个小丫鬟。虽然对她的关爱出于真心,可她的存在感终究弱了些。 她只是在裴越需要什么的时候,会不引人注意地准备好。 他困了,她会提前铺好床。 他饿了,她会笑眯眯地拿出吃食。 他锻炼身体中途休息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出现,奉上沁人心脾的凉茶和湿润的面巾。 其余时候,她就只是坐在角落里,双手捧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的少爷,就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 如今这株小草不见了,这座宅子陡然变得无比冷清。 裴越忽地明白过来,这世间就是有这样一种人,或许她没有那些令人惊艳的才学,也没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但她就像你最喜欢读的书最喜欢喝的茶一样,离开久了你会过得很不舒服。 “少爷?” 齐大娘站在门边,有些诧异地问道。 裴越起身说道:“大娘早。” 齐大娘搓着手道:“少爷起太早了,怎不多睡一会?” 裴越道:“昨夜睡得有些早,所以便起来了。” 齐大娘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去给少爷准备早饭。” “有劳大娘。” 裴越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中庭,先做一套广播体操活动身体,然后便开始扎马步。 武道高手非一蹴而就,日积月累的反复锤炼才是正道,不过在经过几天前那场血战之后,裴越对自己所学的拳法和刀法都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早饭时,裴越对席先生说道:“先生,我打算明天去南大营找广平侯。” 这个决定略显突兀,但又在情理之中。 席先生闻言放下碗筷,微微皱眉道:“似乎太早了些。” 裴越摇头道:“男子十六方可从军,我此行不是要直接从军,只是要做两件事。其一是想办法将桃花找回来,我不能躲在庄上,等着上天垂怜或者别人去救她。那个妇人既然将桃花劫走,终究是有所图,不会仓促害她性命。方锐说她们往南去,我觉得这是障眼法,也许她们此时已经回了横断山中。其二则是我想抓住那个贼首,虽然我无法上阵对敌,但方锐告诉我一些信息,或许可以帮到广平侯。” 席先生沉吟道:“既如此,老夫随你走一趟。” 裴越心中涌过暖意,说道:“我不会以身涉险,在广平侯身边也很安全,所以这次就不劳烦先生了。还有一事,想请先生替我操持。” “何事?” “我此番离开可能短时间无法回来,还请先生帮我照看一下庄子。邓载他们都很懂事,先生除了武道之外,或可根据他们每个人的性格特质,再传授他们一些本领。” “可。” “庄上其他事我都已经安排妥当,若这段时间还有人来闹事,请先生不要留情。” 席先生望着面前愈发成熟的少年,隐隐察觉到他比之前略有不同。若说初来绿柳庄的裴越喜欢凡事谋定后动,如今则稍显急切,所以他不免有些担忧地说道:“越哥儿,军阵之事绝非儿戏,你不要鲁莽冲动。那些人虽然挂着一个山贼的名头,实则不弱于沙场老卒,尤其是在山中占据地利,你若只是出出主意倒也罢了,切不可随军出动。” 裴越点头道:“先生的话我记下了。不瞒先生,除了方才所说的两个理由之外,我还有一些私心。如今边境难有大战,多少勋贵子弟都在苦苦等待立功的机会,像我兄长秦贤那般人物,也只能困守于百人哨官之职。我如今一介庶子,又无根基,仅仅依靠广平侯的赏识,想要出头不知要等何年何月。那些山贼在京都外围烧杀劫掠,无疑是在打朝廷的脸,我估计最迟数月之内,京营就会进山剿贼,否则天子脸面何存?既然我能发挥一点作用,这个时候便没有藏愚守拙的必要,只要能在这件事中再立一些功劳,远远胜过去边境苦熬。” 他诚恳地说道:“这两年我会跟着先生用心学习,可眼下这个机会也很难得,就算将来两年我只待在庄上充实自己,但能提早在朝堂上留下我的名字,对于未来应该大有裨益。” 席先生略微震惊于他的坦诚,不过在看到裴越清正平和的目光后,他终于放下心来,同时也明白最近这些事的确对少年的心境造成不小的冲击。 他有些同情地感慨道:“你放心去,有老夫在,庄上不会再有问题。” 裴越起身一礼:“多谢先生。” 用完早饭,裴越来到前院空地上,这里聚集着一群少年,分成两排站立。 除了最早跟着裴越的七人之外,又多了十一人。 这些少年都是那夜血战中表现上佳的庄户子弟,年纪都在十五六岁之间,皆是这两天裴越亲自选出来的。 邓载和戚闵分别站在第一排的首尾,王勇和杨虎则站在第二排的首尾。 看见裴越出现,少年们立刻挺直胸膛,尤其是那些今天被叫来的新人,无不面色振奋,眼神激动。 裴越站在台阶上,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而后开门见山道:“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我,可有人不愿意?” 无人点头。 裴越颔首道:“从今日开始,你们便跟着席先生练习武道,我还会请两位秀才教你们读书识字。表现出色者,可以学更多的本领。” 邓载大声道:“请少爷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少爷的赏识。” 裴越盯着他道:“你这块木头也学会拍马屁了?” 众人皆笑,邓载黢黑的脸上难得地泛起尴尬之色。 裴越没有再调侃他,对少年们说道:“你们现在不需要做什么,每天老老实实地学本领,其他什么都不用担心,白米饭管饱,每天都有肉吃,按月领贴补银子。但我也要提前告诉你们,跟着我就得有真本事,我会随时盯着你们,若有偷懒耍滑、用心不良之辈,我绝对不会手软,明白了没有?” “明白!”众人齐声喊道。 裴越满意地道:“明日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你们分成两班,分别以邓载和王勇为首,替我守好这座庄子。” 少年们答应下来,然后只见杨虎大声道:“少爷,我有话说。” “讲。” “我想跟在少爷身边,遇到危险时替少爷挡刀!” 裴越望着面色涨红的杨虎,想起当日敲打方锐时对他说的话,心中轻叹,但面上依旧肃然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听不明白?” 杨虎缩了缩脖子,喏喏道:“少爷,我错了。” 裴越语气平和稍许:“先学好本领再谈其他。不瞒你们,跟着我以后难免会遇到危险,但只要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将来我定会带你们挣出一份前程,而不是一辈子顶着个奴婢的名头。” 少年们沉默着,但神情尽皆变得庄重起来,眼中绽着热切的光。 裴越没有再说什么,又看了一圈十八个身材壮实的少年,让他们散去,只将邓载留下。 “庄户们还是要注重农事,鸳鸯阵两日一练即可。他们大多年纪大了,也不适合在外奔波,只要他们能应付一些蟊贼,有几分自保之力就行。邓载,席先生何等大才,能得他的教导很不容易,这是寻常富贵人家的正经少爷求都求不来的名师。你帮我看好这些小子,不要让我失望。” 裴越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邓载抱拳道:“少爷放心,我们不会比别人差,谁敢偷懒我就锤他。” 裴越满意地笑道:“很好,你也忙去罢,明日不用送我。” 少年忽地单膝跪地,沉声道:“请少爷万万珍重。” 裴越将他拉起来,笑道:“不必担心,此行我只是去办一件事,不会有什么危险。” 秋日阳光洒满人间,风乍起,吹起一地尘埃。 087【耳光】 十三年前一个深秋的夜晚,定国公府,定鼎堂上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执。 裴戎有生以来第一次表现出自己对父亲的愤怒。 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记得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 “父亲,那道圣旨意味着什么谁又看不出来?明升暗降褫夺儿子的军权,这是要毁掉我们裴家的根基啊!将来儿子无法在军中带兵,只能做个有名无实的空头伯爷,谁还会在乎裴家?父亲,您怎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还有那个婴儿,他到底是谁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养在我们裴家?父亲,您常说儿子不喜读书没有出息,可儿子也知道,有些事是万万不能沾染的啊!要不就悄悄将他送到济生堂去,这样至少不会地裴家造成影响。” “父亲!您到底在想什么?” 他双目赤红地站在堂下,对裴贞倾吐着心中的不满。 原本他没有这样大的胆子,但是历经自己在京军西营的军职被换成五军都督府的虚职,又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庶子,他心中的躁郁和担忧到达一个临界点,再也按捺不住。 裴贞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训斥自己的长子,他只是用那双精光内蕴的眼睛望着裴戎,失望地摇摇头,然后不容置疑地说道:“这几年你就在府中修身养性,其他的事不必管了。” 第二年盛夏七月,裴贞奉旨前往西境接手边军诸营,就此一去不回。 裴戎在府中幽居两年,他听说父亲引军转战千里,然后攻克吴国虎城,京都百姓欢呼雀跃,但他始终都没有等来个人命运的转机。从皇帝到朝中重臣,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他这个定国嫡长子,将来的承爵之人。 仁宣三年暮春,定远侯裴贞病逝于西境,皇帝陛下闻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呼国失干城,立刻追封其为定国公,一应葬礼规制皆按实封国公之爵操办。 其时裴戎心情复杂,一方面确实伤心于父亲的逝去,另一方面他终于等来自己袭爵的那天。 然而袭爵之后,局面没有任何变化。 就连裴贞提携过的那些人,也无人肯愿意为裴戎说句话,他依旧只能做一个空头伯爷。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裴戎每日醉生梦死,并且越来越厌憎自己的庶子裴越,对正妻李氏的一些小动作也视而不见。 除了漂亮女人之外,他放不下的惟酒而已。 酒是个好东西。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裴戎的思绪从当年飘忽到如今,脸上狰狞暴戾之色渐起。 他举起酒壶仰头灌着,清澈的酒液从他嘴边流下。 有人推门而入,裴戎将酒壶摔在孔雀蓝地毯上,怒喝道:“滚出去!” 来人避开地毯上被酒水弄湿的地方,走到他身边满面担忧地劝道:“老爷,这样喝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裴戎斜睨着李氏,漠然道:“你今儿不是回娘家去了?” 李氏闻着房间里浓郁的酒味,皱了皱眉,将窗子打开透气,然后在裴戎身边坐下说道:“妾身早上去的,父亲让我回来伺候老爷。” 裴戎冷笑道:“泰山大人看起来一片好心,怕不是知道我被迫辞爵,此后连个爵位都没有,所以连你这亲女儿都不待见了。” 李氏连忙摇头道:“老爷这是哪里话,妾身的父亲怎会是那种人?父亲还让妾身转告老爷,一时退让并不相干,等过些时日陛下气消了些,他会帮老爷在陛下和魏国公面前说情。” 裴戎面色一振,抓住李氏的手腕问道:“泰山大人果真这般说?” 李氏有些吃痛,不过看着自己丈夫亢奋的眼神,便不敢挣脱,只能勉强笑道:“妾身怎敢欺瞒老爷,父亲的的确确是这样说的。” 裴戎这才脸色稍缓,问道:“你这几天去各府上走动,可听到什么传言没有?” 李氏摇头道:“老爷,咱家的世交们都是老成持重之人,不似那些泥腿子专会在背后嚼舌根,所以没人会说那些闲话。” 然而裴戎心中却十分不舒服,自己好歹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人,辞爵这般大的事情,竟然连议论的人都没有? 李氏望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原本要出口的话便有些犹豫。 这几日她去了几家亲近的府上,譬如成国公尹府、理国公谈府、镇远侯常府等等,当然还有她的娘家丰城侯李府。此行主要是向这些亲近的世交解释一番,裴戎是因为身体抱恙才上表辞爵,但是李氏自作主张,对那些后宅妇人说是裴越将他老子气出病来,自然引得这些贵妇人们对那庶子恶感顿生。 她娘家人自不必说,因为李子均那件事的缘故,本就对裴越很有意见,如今更是叱骂不已,更有那镇远侯常思的夫人秦氏,也因为当初在裴太君寿宴上自取其辱而对裴越怨念颇深。 如今在这些府第之中,裴越的名声很是难听。 李氏心中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正要开口说来,忽然听到外面丫鬟说道:“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裴太君在温玉的搀扶下走进来,夫妇二人赶忙迎上前请安。 裴太君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酒壶,闻着暂时还未散尽的酒味,面色便有些寡淡,坐下之后对李氏和温玉说道:“你们下去罢,外面不用留人了。” 李氏垂首行礼道:“是。” 待她们离去之后,裴戎面露尴尬地说道:“母亲怎地来了,若有事吩咐,派人喊儿子过去便是。” 裴太君沉声道:“你上前来。” 裴戎有些疑惑地走到老太太跟前。 裴太君指着面前说道:“跪下。” 裴戎还未彻底酒醉,意识还很清醒,所以不敢发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母亲跟前双膝跪地,嘴里仍赔笑道:“母亲,到底出了何事?” “啪!” 裴太君忽地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裴戎的脸上。 火辣辣的痛感传来,裴戎神情呆滞,竟是被这一耳光抽蒙了。 裴太君上身微微前倾,眼神冷漠如冰,一字字道:“这一巴掌我是替你父亲打的。” 裴戎捂着脸不解地问道:“母亲,儿子究竟犯了什么错?” 裴太君斥道:“当初你父亲抱着那孩子回来,我就知道他心里很看重,否则也不会特地养在你名下。你父亲过世后,你因为没了前程变成那副样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平平安安也不是坏事。你对越哥儿冷漠厌憎,我本该依着你父亲的遗愿,好好教训你一顿,可看着你彻底失了心气,难免有些不忍。” 她摇摇头,十分失望地说道:“原本只想着混过几年,等那孩子长大成人,便将他分出去,可是你那糊涂媳妇愈发不像,我只好提前让他出府。然而你竟然做出那种事,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的父亲?” 裴戎气息渐粗,压着嗓子说道:“母亲,若不是这个贱种,我们裴家——” “住嘴!” 裴太君怒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父亲病故,你自己丢了前程,你将这些事都赖在那孩子身上,你怎会变得这般愚蠢?你是不是以为,越哥儿是天家血脉,你父亲掺和进那种事情里,所以才落得个客死他乡的结局?” 裴戎怔怔地道:“难道不是?” 裴太君恨不能再给他一个耳光,然而看着短短几日就苍老许多的长子,她终究没有狠下心,只是骂道:“你个迷了心的混账!我问你,今上登基之时,满朝文武可有人反对?中宗皇帝膝下虽有六子,可当时除了今上之外,其他皇子可有半分的可能?” 裴戎缓缓垂下眼帘。 裴太君看着他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父亲虽然没有明说越哥儿的身份,可你只要稍微动动脑子,便知道这孩子肯定是他故旧之后,毕竟那两年都中局势混乱,很多人家突然就败了。这件事今上未必就不知情,如果越哥儿真是天家血脉,十几年来他为何不管不顾,莫非你以为今上的手段还不如你?” 裴戎摇头,似乎不愿相信这样的论断。 裴太君皱眉道:“我原以为你只是迁怒越哥儿,想着将他分出去便也罢了,左右见不着面。可是你竟然勾连山贼,还要害他性命,若你父亲尚在,你想想他会怎样处置你?” 或许是那个耳光打醒他的酒劲,虽然对裴越的观感没有改变多少,裴戎也只能满面苦涩地认错道:“母亲教训的是,这件事是儿子想左了。” 裴太君叹道:“无论你父亲是在帮谁,但他决定那样做,我们就不能害了那孩子的性命。从今往后,你莫要再动什么歪心思,记住了没有?” 裴戎犹豫片刻,最终面色颓败地应道:“是。” 088【献策】 大梁京军南大营,正式称谓是龙骧大营,位于京都南面二十里的庆阳岗附近。沿官道行军,南大营的步军在保持战斗力的前提下,两个时辰之内便可赶到京都正南朱雀门外,至于骑兵速度更快。 历经多次精简,南大营如今有一卫骑兵和三卫步兵,计五万精锐善战之士。 如果再算上负责辎重后勤的杂兵、运送粮草物资的民夫、都头以上将领的亲兵,这座军营里足有六万多人。 大营背山靠水而立,营盘外有宽三丈深丈余的壕沟,壕沟之外有拒马阵和鹿角陷阱,壕沟内则是一圈高约两丈的栅栏。大营正门两侧设有箭塔,正面则是吊桥和营门,从空中俯瞰,这座大营更像是一座小型城池,只不过里面住着的都是士卒。 裴越与谷范相伴而行,他轻装简从,只带了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袱,身上还有十张从太平钱庄换来的百两银票。 一路接近南大营,裴越这才发现自己前世的部分认知很荒谬。 譬如在一些影视作品中,经常会有潜行到军营附近打探的情节,但实际上只要这座军营还处在正常的状态下,想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天方夜谭。在距离南大营还有十里左右的时候,两人就已经遇到三拨巡哨斥候。等他们进入五里范围之内,更是明哨暗哨无数,就连谷范也必须拿出谷梁交给他的将令,两人才能继续前行。 进入大营之后,裴越沉默又细致地观察着营内的布局。 眼下席先生还没开始教他军旅扎营之法,但他毕竟是从一个信息爆炸的世界穿越而来,虽然谈不上内行门道,但肯定比世人眼中的十四岁少年要懂得多些。从营内井然有序的氛围和齐整严明的军容来看,谷梁治军颇有章法,可见他能够从一介庶子做到军中大佬之一,绝非侥幸偶然。 谷范走在旁边打趣道:“要不是我带着你进来,像你这样一路东张西望的模样,肯定早就被当成探子抓了起来。” 裴越懒得反驳,他思索片刻后问道:“营中好像没有五万人?” 谷范点头道:“龙骧卫,也就是那一卫骑兵,之前被魏国公要过去统一指挥。京都外围的山贼被肃清之后,他们在指挥使魏霄的带领下前往西南两条要道上布防,防止山中剩余贼人从此地逃走。另有两卫步军在周边县镇驻守。” 他虽然没有入军,但自幼耳濡目染,又经常在军营中厮混,所以了解得并不少,继续说道:“其实平时这大营里也不可能时刻都有数万人,要么出去拉练,要么在左近偏营中驻扎,营内常在的亦不过一卫之兵,再加上我老子的亲兵而已。” 两人来到中军大帐附近,谷范领着裴越进入一座偏帐,笑道:“我老子今天一大早就被传旨内监喊去了京都,他让我先招待一下你,估摸着下午才能回来。” 帐内陈设简单,除了两张简易木床和一些生活用具外,最惹眼的便是那一排摆在木架上的兵器,刀枪剑戟样样都有,只不见弓弩甲胄。 谷范拿着一只碗倒上清水递到裴越手中:“这里不比都中,我老子向来讲究以身作则,所以条件简陋了些,你别介意。” 裴越接过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过去的处境。” 谷范哑然失笑,问道:“听说你在定国府中经常吃不饱饭,是不是真的?” 裴越不答,环视帐内,忽地抬眼望着谷范问道:“兄长,可有桃花的下落?” 谷范摇头,面带歉意地说道:“父亲将他的一半亲兵派出去,每队二十人,皆是精锐勇猛之士,一人双马,从京都往南撒开大网一路追缉,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我觉得贼人应该跑不掉,因为还有各州县官府的配合。” 裴越知道为了桃花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有些兴师动众,但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欠下谷梁这样一个大人情。 谷范说道:“你先在这里歇息片刻,我还有些事要去办,中午会有人送饭菜过来。” 裴越颔首道:“兄长自去办事,我在这里等谷伯伯回来便可。” 谷范冲他挤挤眼睛:“中午要不要弄点酒?” 裴越没有迟疑地道:“好啊,如果有人唱个小曲儿就更好了。” 谷范楞了一下,哭笑不得道:“我说着玩儿的。” 裴越附和道:“我也是。” “嘿!” 谷范啧了一声,便告辞离去。 裴越没有出去乱走,谷范虽然说的婉转,但潜台词他也能听懂。这里毕竟是军营,有谷范陪着还好,若他一人独自乱逛,说不定真的会被当成探子抓起来。即便谷梁很看重他,也不会提前在军中传令,将他一个少年当成贵客,那样才是儿戏之举。 好在裴越性子沉得住,他合衣躺在那张床上,双臂枕着脑袋,一遍遍推演着横断山脉中的局势,最重要的是他很想知道山里的那个女子究竟想做什么。 当初方锐曾经特意提过的那八个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中午果然有人送饭菜来,有肉有菜白米饭,虽然谈不上精致,但在军营中已经很不错了。 一直到傍晚日落时,方有谷梁的亲兵来请他去相见。 跟着亲兵来到主帅大帐,帐内已经燃起十余支儿臂粗的蜡烛,谷梁站在一副巨型沙盘跟前,神色凝重,不苟言笑。 帐内并无他人,连谷范也不在此。 裴越上前行礼道:“见过大帅。” 谷梁抬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摆手道:“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亲兵,叫什么大帅?跟平时一样喊伯伯就行。” “是。” 裴越应了一声,目光看向沙盘,只见是京都附近的地理图,西南方向密密麻麻地做了许多标识。 “今日上午,陛下将我和魏国公还有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召至宫内,命我等三月之内扫清山中贼人。越哥儿,此事你如何看?”谷梁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话差点给裴越问懵了,如此军国大事,你问我怎么看? 我又不是李元芳。 裴越老老实实地摇头道:“侄儿不懂。” 谷梁笑道:“随便说说,此地只有你我,不用顾忌什么。” 裴越听出他话语中的鼓励之意,犹豫片刻后,斟酌着说道:“伯伯,侄儿觉得这些贼人的行事风格可以用八个字概括。” “哪八个字?” “人进我退,人驻我扰。” 裴越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 谷梁原本只是带着些考校之意,同时也想放松一下自己的心境,所以和裴越随便闲聊。然而听到这八个字后,他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片刻后点头说道:“的确如此,这些贼人与沙场对阵不同,实际上真在战场上放对,无论他们有多少人,我麾下骑兵一次冲击就可以击垮他们。但他们藏在茫茫大山中,以复杂的地形为依托,时不时派出小股人马偷袭百姓。越哥儿,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既然早就决定要做些事,裴越便扮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说道:“横断山脉太大,如果大举进兵,面对这十万大山,恐怕很难凑效。侄儿觉得,不如以其治人之道还施彼身,从各营中抽调擅长山地作战之精锐,加以训练,然后用这支精锐去对付山中的贼人。” 谷梁沉默地踱步,时不时看一眼沙盘上的地理,眼中精光逐渐凝聚。 他停下脚步,望着裴越赞道:“你这个法子说不定有用。” 裴越面色恬淡,实际上让他此时说出个行军之法,他肯定说不出来,但他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忽略了精锐斥候的能力,更没有特种作战这个概念。两军对垒肯定是比拼硬实力,但对付这些行踪诡秘的山贼,特种作战才是正道。 他微笑道:“侄儿也是胡思乱想,伯伯听听便好。” 谷梁正色道:“这不是胡思乱想,这个想法如果能够完善的话,也许能彻底解决这些贼人。这样,过两天京军会召集统领以上将官议事,由魏国公主持,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啊?”裴越忍不住满面惊讶之色。 让他一个十四岁的小子去参加这种级别的军议,是不是有些儿戏了? 谷梁笑道:“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去主持军议,既然你有心朝这条路走,早些见见世面也好。” 裴越这才放心下来,看着中年男人亲近和善的神色,他忽地说道:“伯伯,我知道怎么找到那群山贼。” 烛光明亮,谷梁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精彩,好半晌才拍着裴越的肩膀说道:“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要告诉,连范儿也不许说!” 裴越点头道:“侄儿记下了。” 谷梁看着清秀俊逸的少年,面色极为复杂,尤以骄傲自豪居多,他慨然叹道:“越哥儿,或许此战过后,京都里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语调之中,隐隐有风雷之意。 089【军议】(求首订) 九月初十,历曰,豺乃祭兽。 京都西南七十余里处,陈观镇。 镇外戒严十五里,一队队骠骑呼啸而过。 镇上那套最宽敞的宅子被临时征用,官员和文士进出不断。 大堂内,西府左军机、魏国公王平章坐在主位上。 左右各七张樟木扶手椅,坐着十四位京军大将。 南大营主帅、广平侯谷梁坐在左边第一位,他对面那位面如重枣的中年男人便是西大营主帅、长兴侯曲江。 两侧墙边各放着一排杨木方凳,坐着诸将的心腹亲信,大多是二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今年才十四岁的裴越置身其中,无疑成为这场规格颇高的军议上最引人注目的角色。不过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裴越,只知道这少年是谷梁带来的,所以看向裴越的眼神只是有些好奇,并无小觑轻视之意。 能够坐在这大堂上的都是一时俊杰,无论有几分真能为,心机眼色都不缺。经过初见的惊讶之后,众人便收回目光,没有再好奇裴越的身份,尽皆认真听着王平章的声音。 “陛下有旨,京营需在三月之内扫清横断山脉中的贼人。尔等皆为统兵大将,对于此事有何对策不妨详细说来。今日军议不会因言获罪,诸位可畅所欲言。” 王平章定下基调,不少人的脸色轻松稍许。 其实对于这些京营大将来说,今日这场军议着实有些丢人。 作为对比,西境边军应对的是吴国精锐,南境边军应对的是周朝虎狼,无论怎样提高规格都不为过,毕竟大战一旦开启就可能影响大梁的国运。然而他们京营呢?再怎么巧言修饰,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敌人只是一群山贼这个事实。 虽然有种种客观因素的限制,譬如横断山脉太大、这些贼人很狡猾且战力不俗、贼人从不与京营正面交手等等,可京都里的百姓不管这些,朝堂上的御史也不会体谅堂上众将,毕竟对方到现在连一杆旗帜都没有竖起来,说明他们只是一群打家劫舍的蟊贼而已。 区区一群蟊贼,居然要大梁军方第一人亲自坐镇,两位京营主帅列席,一大群剽悍武将备战,这听起来确实很丢人。 右边第三位将领是条昂藏大汉,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表情凶悍地高声说道:“国公爷,对付这些贼人何需整个京营出手,末将只带本部兵马进山,若是一月之内拿不下贼人,末将愿提头来见!” 此人名叫庞彬,京军西营骁勇卫指挥使,麾下有万余步卒。他性情鲁直,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当年从一个哨官做到骁勇卫前军统领,每逢战事必亲自冲阵搏杀,擅使一杆镔铁长枪,其状势若疯虎。虽然如今晋为指挥使,多少收敛一些,骨子里仍然是那个嗜血凶残的虎将。 王平章沉吟不语,谷梁和曲江则很有默契地一同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新奇的景象。 左边第四位将领相貌堂堂,眼射寒星,眉似黑漆。他听完庞彬气势汹汹的请战之言,不紧不慢地说道:“庞指挥使,这先锋之职历来是骑兵担任,就算要进山也是我们先进,你部负责战后打扫即可,倒也不必这般心急。” 庞彬双眼瞪圆骂道:“魏霄,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你手下那些兵离了马儿就不会打仗,指望他们进山剿贼?” 坐在角落里的裴越心中一动,原来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将军便是南大营龙骧卫指挥使魏霄,也难怪此人一开口就是令人不喜的优越感,毕竟养一个骑兵耗费的银钱足够养十多个步兵。 魏霄淡淡笑道:“魏某手下的兵下马亦可战,庞指挥使若不信,一旁静观便是,你敢立军令状,难道魏某就不敢?” 庞彬身边一位器宇轩昂的将军讥讽道:“魏指挥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大梁军阵的确常以骑兵做先锋,不过就算如此,也应是我部当之。近几次的延平会猎,魏指挥使的龙骧卫不光输给本将的骁骑卫,连北营那支恨不得把骡子当成马的破烂骑兵都赢不了。这等战绩摆在面前,不知魏指挥使哪来的底气想要抢这进山剿贼之职?” 京军三大营,每营各有一卫骑兵。 南大营辖龙骧卫,魏霄任指挥使。 西大营辖骁骑卫,指挥使名叫谈晟,便是庞彬身边说话之人。 至于北营骑兵不提也罢,从谈晟的话里便可一窥究竟。 谈晟的讥讽可谓是踩到魏霄的痛处,当下两人便争执起来,庞彬脾气更加火爆,立刻加入战局。很快争执变成争吵,其他几位将领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堂上唾沫星子横飞,若非王平章和两位主帅在场,说不定他们早就动手打起来。 裴越忍受着不断冲击耳膜的噪音,看着旁边那些将领的心腹们个个脸色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登时心里有了判断。 这场争吵的将领们分成两个阵营,一边是南大营一边是西大营。这其实不难理解,虽说同属京军,但军中亦分为不同的山头。更何况同在京营中,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各种竞争,譬如骑兵不可缺少的战马。世人皆知大梁的军马产地虽有两处,比起西面的吴国坐拥整个高阳平原却要逊色不少,人家那里才是绝佳的养马之地。 既然军马只有那么多,哪个骑兵将领敢不去争?经年累月下来,这关系自然极差。 虽然这些将领们唾沫横飞,看起来怒火攻心,但其实所有人都留着几分心思在那位左军机身上。 当王平章开口后,堂内马上安静下来,只听他漠然问道:“吵够了没有?” 这些人看似吵得热火朝天,一个个恨不得马上就去杀光那些山贼,但实际上对于王平章提出来的疑问,没有给出半点实质性的建议。 这个场景不禁让裴越想起自己前世召开董事会时,底下那些董事们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 然后便听王平章冷笑道:“一群山贼竟然让你们如此为难,朝廷每年花费千万两白银,难道养出来一群废物?”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89【军议】(求首订) 九月初十,历曰,豺乃祭兽。 京都西南七十余里处,陈观镇。 镇外戒严十五里,一队队骠骑呼啸而过。 镇上那套最宽敞的宅子被临时征用,官员和文士进出不断。 大堂内,西府左军机、魏国公王平章坐在主位上。 左右各七张樟木扶手椅,坐着十四位京军大将。 南大营主帅、广平侯谷梁坐在左边第一位,他对面那位面如重枣的中年男人便是西大营主帅、长兴侯曲江。 两侧墙边各放着一排杨木方凳,坐着诸将的心腹亲信,大多是二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今年才十四岁的裴越置身其中,无疑成为这场规格颇高的军议上最引人注目的角色。不过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裴越,只知道这少年是谷梁带来的,所以看向裴越的眼神只是有些好奇,并无小觑轻视之意。 能够坐在这大堂上的都是一时俊杰,无论有几分真能为,心机眼色都不缺。经过初见的惊讶之后,众人便收回目光,没有再好奇裴越的身份,尽皆认真听着王平章的声音。 “陛下有旨,京营需在三月之内扫清横断山脉中的贼人。尔等皆为统兵大将,对于此事有何对策不妨详细说来。今日军议不会因言获罪,诸位可畅所欲言。” 王平章定下基调,不少人的脸色轻松稍许。 其实对于这些京营大将来说,今日这场军议着实有些丢人。 作为对比,西境边军应对的是吴国精锐,南境边军应对的是周朝虎狼,无论怎样提高规格都不为过,毕竟大战一旦开启就可能影响大梁的国运。然而他们京营呢?再怎么巧言修饰,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敌人只是一群山贼这个事实。 虽然有种种客观因素的限制,譬如横断山脉太大、这些贼人很狡猾且战力不俗、贼人从不与京营正面交手等等,可京都里的百姓不管这些,朝堂上的御史也不会体谅堂上众将,毕竟对方到现在连一杆旗帜都没有竖起来,说明他们只是一群打家劫舍的蟊贼而已。 区区一群蟊贼,居然要大梁军方第一人亲自坐镇,两位京营主帅列席,一大群剽悍武将备战,这听起来确实很丢人。 右边第三位将领是条昂藏大汉,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表情凶悍地高声说道:“国公爷,对付这些贼人何需整个京营出手,末将只带本部兵马进山,若是一月之内拿不下贼人,末将愿提头来见!” 此人名叫庞彬,京军西营骁勇卫指挥使,麾下有万余步卒。他性情鲁直,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当年从一个哨官做到骁勇卫前军统领,每逢战事必亲自冲阵搏杀,擅使一杆镔铁长枪,其状势若疯虎。虽然如今晋为指挥使,多少收敛一些,骨子里仍然是那个嗜血凶残的虎将。 王平章沉吟不语,谷梁和曲江则很有默契地一同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新奇的景象。 左边第四位将领相貌堂堂,眼射寒星,眉似黑漆。他听完庞彬气势汹汹的请战之言,不紧不慢地说道:“庞指挥使,这先锋之职历来是骑兵担任,就算要进山也是我们先进,你部负责战后打扫即可,倒也不必这般心急。” 庞彬双眼瞪圆骂道:“魏霄,你在放什么狗臭屁?你手下那些兵离了马儿就不会打仗,指望他们进山剿贼?” 坐在角落里的裴越心中一动,原来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将军便是南大营龙骧卫指挥使魏霄,也难怪此人一开口就是令人不喜的优越感,毕竟养一个骑兵耗费的银钱足够养十多个步兵。 魏霄淡淡笑道:“魏某手下的兵下马亦可战,庞指挥使若不信,一旁静观便是,你敢立军令状,难道魏某就不敢?” 庞彬身边一位器宇轩昂的将军讥讽道:“魏指挥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大梁军阵的确常以骑兵做先锋,不过就算如此,也应是我部当之。近几次的延平会猎,魏指挥使的龙骧卫不光输给本将的骁骑卫,连北营那支恨不得把骡子当成马的破烂骑兵都赢不了。这等战绩摆在面前,不知魏指挥使哪来的底气想要抢这进山剿贼之职?” 京军三大营,每营各有一卫骑兵。 南大营辖龙骧卫,魏霄任指挥使。 西大营辖骁骑卫,指挥使名叫谈晟,便是庞彬身边说话之人。 至于北营骑兵不提也罢,从谈晟的话里便可一窥究竟。 谈晟的讥讽可谓是踩到魏霄的痛处,当下两人便争执起来,庞彬脾气更加火爆,立刻加入战局。很快争执变成争吵,其他几位将领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堂上唾沫星子横飞,若非王平章和两位主帅在场,说不定他们早就动手打起来。 裴越忍受着不断冲击耳膜的噪音,看着旁边那些将领的心腹们个个脸色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登时心里有了判断。 这场争吵的将领们分成两个阵营,一边是南大营一边是西大营。这其实不难理解,虽说同属京军,但军中亦分为不同的山头。更何况同在京营中,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各种竞争,譬如骑兵不可缺少的战马。世人皆知大梁的军马产地虽有两处,比起西面的吴国坐拥整个高阳平原却要逊色不少,人家那里才是绝佳的养马之地。 既然军马只有那么多,哪个骑兵将领敢不去争?经年累月下来,这关系自然极差。 虽然这些将领们唾沫横飞,看起来怒火攻心,但其实所有人都留着几分心思在那位左军机身上。 当王平章开口后,堂内马上安静下来,只听他漠然问道:“吵够了没有?” 这些人看似吵得热火朝天,一个个恨不得马上就去杀光那些山贼,但实际上对于王平章提出来的疑问,没有给出半点实质性的建议。 这个场景不禁让裴越想起自己前世召开董事会时,底下那些董事们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 然后便听王平章冷笑道:“一群山贼竟然让你们如此为难,朝廷每年花费千万两白银,难道养出来一群废物?”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0【暮虎】 王平章身为西府左军机,又是大梁如今唯一的实封国公,身份尊贵,地位崇高。 别说他只是嘲讽一句,就算他指着这些大将的鼻子骂娘,也没人敢跳脚顶嘴。 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如此姿态的缘由。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下旨要三月平贼,京营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当时他也曾出声反对,然而皇帝御宇十三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青年,而是言出法随不容置疑的大梁至尊。 平心而论,山贼的战力不俗,可与京营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正面对垒不是一回之敌。 问题在于山贼不会给京营这个机会,之前那七八百人四处劫掠,面对京营则是望风而逃。若非王平章将三营骑兵收拢在一起,布下罗网将他们逐一堵住围杀,真要让这股势头蔓延下去,说不准还会发生大规模的骚乱。 如今外面的山贼已经肃清,山里的那些却很麻烦。 大军进山不是儿戏,其中需要考虑的问题方方面面,而且就算决议进山,需要多少人才能在茫茫大山中找到并剿灭那些贼人? 这些京军大将并非真的废物,而是面对那些仰仗天然地利的贼人,颇有一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窘迫。 王平章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太让这些人难堪。 堂内此时静得有些过分,王平章深邃的眼神望向左边,淡淡问道:“谈晟,你来说说如何进剿贼人。” 谈晟一怔,不知左军机为何会点名自己,稍稍思索过后,他语调平缓地说道:“国公爷,末将以为当先派精锐斥候进山打探,确定贼人的位置之后再以大军围困,切断他们的逃生之路,然后便可一举击破。” 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王平章不置可否,又看向魏霄问道:“你的方略呢?” 魏霄倒是爽快许多:“山贼人数不会太多,之前已经折损近千人,所以我估计山中可战之贼不会超过两千。既如此,国公爷可以从京营中抽调出两卫十军,一半从北段入山,一半从南边绮水源头入山,南北齐头并进,逐段清扫,贼人必然无所遁形。再以龙骧卫守住山脉东侧,以骁骑卫守住西侧,这般天罗地网铺下,我不信那些贼人还能肋生双翼飞出去。” 王平章没有再点旁人,他评点着两人的策略:“谈晟之言耗时太久,魏霄之言靡费甚巨,两者皆非良策。当然,你们历来是擅长冲阵杀敌的猛将,谋略非己所长,所以我不怪你们。” 方才还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的惭色无法掩饰。 王平章扫视众将,淡淡道:“这件事确实很难办,否则我也不会召集你们来此商议。仓促之间,想不出好的方略情有可原,我能接受你们沉默,但我不能接受你们这般胡闹。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是让你们在这里装着奋勇争先的姿态做戏!除了庞彬之外,你们谁又是真的想当这个先锋?” 众人闻言不由得纷纷垂首。 没等庞彬脸上的喜色绽开,王平章便盯着他说道:“当初我便说过,就算你不爱读兵书,也花点银子请些可靠的幕僚帮你出主意,而不是像当年一样,只知道一味好战嗜杀。你如今是一卫指挥使,手里握着上万人的性命,这些人是大梁的将士,不是你养的家仆。你不怕死不要紧,不要将一卫忠心将士带进死地!” 庞彬登时噤若寒蝉,像犯错的小儿一样不敢动弹。 王平章冷声道:“你若这么喜欢杀人,我今日便罢了你的指挥使之职,给我滚去边境当个步卒,让你杀个够,如何?” 庞彬吓得脸色发白,他鲁直暴躁不假,但又不是傻子,放着指挥使不当跑去重头开始,信不信庞家先祖托梦而来抽他几百个耳光? “国公爷,末将方才确实犯蠢了,您罚末将军棍都行,不要罢官成不成?”庞彬老老实实地求饶。 王平章斥道:“下次说话前过过脑子,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臭嘴!” 庞彬立刻紧紧抿着嘴唇,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老者虽已年过六旬,鬓发花白,然而此刻堂上所有人都被其威势震慑,连谷梁和曲江这两位军中大佬都端正笔直地坐着。 裴越不由得想起当初席先生对王平章的评价,这位左军机的确称得上虎老雄风在。 此时他还抱着看戏的心态,却没想到军议才开场,矛头就引到了自己身上。 只听王平章对谷梁问道:“你说有人想到破敌之策,其人现在何处?” 谷梁微微欠身以示尊重,然后开口说道:“就在此处。”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少年,面色温和地说道:“裴越。” “晚辈在。” 裴越起身应道。 “过来。” 谷梁言简意赅,但并未遮掩声音中的亲近之意。 数十道或审视或好奇或凌厉的目光射向角落里的少年。 裴越面色镇静,心中其实有些忐忑。 堂内这些人哪个没杀过人?哪个不曾刀口舔血? 他们的注视自然不同于绿柳庄的那些庄户,这些目光沉甸甸宛若实质,就算不是刻意要让裴越畏惧,也会实实在在地带来压力。 不过迈出第一步后,裴越心中便安宁下来。 他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绕了一圈,从门口方向走到十四位京营大将中间,面对静静打量自己的王平章,裴越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道:“定国子弟裴越,拜见魏国公。” 王平章目光古怪,淡淡道:“不必多礼。” 裴越直起身来,气度沉稳。 虽然两侧的目光着实有点灼人,但他在心中一再告诫自己,不可行差踏错。 或许看在他如此年幼的份上,纵然哪里失了礼数,众人亦不过一笑了之,不会真的自降身份为难一个小辈。 但裴越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既然选择提前踏出绿柳庄,主动搅进这场风云变幻里,以他的性格自然要求自己尽可能做到完美。 王平章望着面前挺直身躯的少年,似乎忘记当初自己曾多次召他,只问道:“谷梁说你有破敌之策,且说来。” “遵命。” 裴越目不斜视,在一众京营大将面前从容开口,声音清朗动听,毫无怯弱之色。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1【启衅】 “诸位皆为军中大人,小子年幼,妄论军事,尚祈指教。” “贼兵奇诡,不可以常理度之。若在山外,以京营军容之盛、军力之强,剿灭他们易如反掌。然而一旦战场转移到山中,以横断山脉延绵千里之纵深,贼兵可化整为零,仰仗地势之利,进可偷袭,退可骚扰。若京军大部推进,在崎岖难行的山中必然行动迟缓,很难抓住贼兵的踪迹。若京军以小股部队撒网捕捉,失去骑兵的策应,又不清楚贼兵人数底细,恐有被其反制之忧。” 裴越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众将并未露出惊艳之色,因为裴越所讲的这些本就是他们的烦恼。 难处在哪人人都懂,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若说有什么出彩之处,大概也就是裴越沉静的气质,但一想到这少年姓裴,又被谷梁视若子侄,他们心中便觉得理所当然。 定国子弟四字,足以让众将接受并认可裴越的少年老成。 这些人常年带兵在外,不是那等混吃等死专与内宅妇人厮混的废物,当然不会有闲心去打探定国公府一个庶子的消息。 不过,终究还是有人知道裴越的底细。 右边最末那张椅子上坐着的将领白面短须,趁着裴越短暂停歇的空当插言道:“这些话谁人不知?与破敌之策有何干系?你如此年幼,怕是连山贼什么模样都想象不出,却在这里夸夸其谈,未免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又看向谷梁,貌若恭敬地说道:“谷大帅,并非末将不懂礼数,只是今日军议,在座的都是统兵大将,议的是军国大事。纵然你欣赏这位后辈,欲提携一二,也不至于将他带到这里,还让他在堂上拾人牙慧,如此……是否有些不妥呢?” 的确有很多人畏惧谷梁,但是此人自忖抱着丰城侯李柄中的大腿,又属西营管辖,所以言辞中多了几分刀剑之意。 裴越面色不变,转身问道:“请问将军如何称呼?” 不待此人开口,谷梁便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叫常思,镇远侯府的承爵人,如今在京军西营任一卫指挥使。” 裴越眼神一凝,原来是还没见过面的“老熟人”。 谷梁虎目直视常思,微露嘲讽道:“我一直喜欢提携后辈,莫非常指挥看不惯?不过看在先祖当年的情分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七天前在城东的绿柳庄,我这个侄儿指挥一群庄户,诛杀夜袭庄子的八十二名山贼,这个战绩能否入得了你的眼呢?” 这番话一出口,不光是常思,其他将领的眼神都变了,就连西营主帅曲江都微微诧异地看着裴越。 因为开平帝将这件事压下来,连封赏都暂时搁置,所以王平章秘而不发,知道绿柳庄之战的人不多。对于堂内大多和那些狡猾贼人交过手的将领们来说,正面杀敌不算难事,但如果只是一个少年带着一群庄户做出这种事,已经可以称得上壮举。 常思勉强笑道:“谷大帅真会说笑。” 谷梁嘴角勾起:“左军机应该将此事告知了丰城侯,难道李老头儿没对你说过?看来他对你意见很大啊。” 常思脸色发青,不过很明智地没有继续挑衅。 因为谷梁很不好惹。 常思对裴越自然很有意见,其一源于当初他的正室秦氏弄巧成拙,不仅没有帮李氏落实裴越不孝的罪名,反而让这少年顺理成章地出府入庄。秦氏之所以这般做,是因为常思命她讨好李氏,进而示好李柄中。 秦氏事情办砸之后,李氏虽然不曾迁怒于她,但那段时间明显冷淡许多,连带着李柄中对常思也有些不满。虽然后面经过常思的殷勤献媚,双方又亲近起来,可对于那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庶子,常思心中颇为厌恶。 其二则是因为就在这两日秦氏又送来一封家书,将李氏诬陷裴越的那些话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暗示他想想法子治一治这个庶子,如此无疑可以在李柄中面前露一回脸。 常思身为开国虎将镇远侯的后代,反过来要去讨好新兴的勋贵李柄中,只因为他知道王平章很重视李柄中,而魏国公已经年过六十,还能执掌军中大权几年? 将来李柄中若是能接过王平章的权柄,那时还有谁敢轻视他这个镇远侯之后? 所以今日谷梁将裴越喊出来之后,常思心里就憋着一股劲,总要找找这庶子的麻烦。 只是他没想到谷梁的反击竟然如此迅速果决,而且犀利之极,几句话就让他下不了台。 裴越见常思认怂,并没有趁势嘲讽,继续自己该做的事情,对王平章说道:“方才小子说到贼兵的特殊之处,故而小子认为,对付这些贼兵不能因循守旧,应该因地制宜,以其特色攻其薄弱之处。贼兵熟悉山中地形,若京军能出一支奇兵,当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平章问道:“奇兵从何而来?”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从京军各营中抽调熟悉山地攀援之精锐,训练潜行隐匿之术,设法避开贼兵在山中的耳目,只要能趁其不备杀至跟前,以京营战力之强定能击溃贼兵。若对方在山中逃窜,我军亦擅长山地行军,且无论是战力还是兵器都远远胜出,贼兵战不过逃不掉,便只有覆灭这唯一的下场!”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铿锵有力,虽然年纪还小,但挺拔如松的身躯已经显露出一丝铁血军人的气质。 众将微微变色,庞彬更是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仿佛在埋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想到。 王平章老迈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微笑,神色和蔼地问道:“这法子你是如何想到的?”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不好回答。 因为在场将领包括南营的那几位脸色都不太好看。 都是知兵之人,自然能看出裴越的法子确实有些道理,但问题是人家才十几岁,在座众将最年轻的也已三十多岁。 一群人号称大梁虎将,戎马半生,结果连个半大小子都不如,谁能泰然自若心境平和? 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盯着裴越,想听听这少年如何回答。 裴越面色肃然地道:“我的先生姓席,他教会我很多道理。在全歼袭庄的山贼之后,小子便一直在思考如何对付他们,因为这些山贼杀了庄上四十七个人。”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2【摘桃子】 “你先生姓席?” 龙骧卫指挥使魏霄开口问道。 裴越对此人不太感冒,因为不太喜欢他总是挂在脸上的优越感,但看在其人是谷梁下属的份上,他依旧态度温和地颔首应道:“正是。” 魏霄恍然,对众人感慨道:“先定国公在世时,对这位席先生十分信重,以其为帐下第一谋主。既然这位裴小哥是他的高徒,那能想出来这个对策不算稀奇。” 虽说堂下大部分人和裴贞没有交集,但当年西境虎城一战早就成为大梁军方的骄傲,更是众多将领必须复盘学习的战例之一。他们都知道,当时主持虎城之战的是裴贞,而席先生身为谋主也出力甚多。 裴越见魏霄很熟悉席先生的样子,很想问个究竟,不过在看到谷梁递过来的眼神后,便按下心头的好奇,对王平章说道:“禀大人,小子的想法还很稚嫩,算不得破敌之策,只盼能出一分力。” 王平章微笑道:“莫要急着否定自己。我且问你,按照你的设想,抽调出来的精锐奇兵需要训练多久?” 裴越沉吟道:“至少需要一个月。作战杀敌这些自然不需要重新训练,最重要的便是山中潜行隐匿之法,只要能避开贼兵耳目,做到出其不意这四个字,此战便有了五成的胜算。” 王平章没有继续问下去,话锋一转道:“之前我派人多次请你相见,为何一直不见?” 裴越将为裴太君闭门祈福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王平章颔首,又问道:“那你如今出庄做事,便是为了那些被山贼杀死的庄户报仇?” 裴越应道:“是。” 王平章赞许地道:“你小小年纪便恩怨分明,如此倒也难得。” 见众将对自己和善的态度似有不解,老者便主动说道:“之前这孩子提过两个关于山贼的看法,其一是贼人不可能常备大量伤药,受伤之后想要救治只能在京都内购买药材。前些日子那些贼兵在京都外围劫掠,被京营骑兵围追堵截,其中一些漏网之鱼通过威胁百姓亲人性命,逼迫他们进都中买药,被太史台阁盯上,顺藤摸瓜将他们全部擒获。” “其二便是他早早就提到山贼在朝廷有内应,否则不会做大到这种程度,这个判断与西府众参军的分析不约而同。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便注意到这个少年,虽然年纪尚小,却也不失为一块璞玉。” 众将信服点头,原本因为裴越想出破敌之策,心中产生的别扭不适渐渐褪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对裴越的另眼相看。 虽然这些将领大都知道,裴越只是定国公府的庶子,在裴戎有两个嫡子的前提下,他注定与那个爵位无缘,但是这重要吗? 有席先生这样的师父,有谷梁这种狠人的照看,如今连王平章都显露青睐之意,庶子又如何? 分明是前途远大。 更何况这些人都能看出来,裴越各方面都很不错。 不论其他,光是在堂内这种阵势下还能不卑不亢娓娓道来的镇定心态,就不是一般少年具备的气质。 面对身边投来的关注目光,裴越并没有得意忘形,他极快地看了一眼王平章,总觉得这位左军机对自己的关注和青睐来得有些奇怪。 因为老者最后那番话实在有些刻意。 这两件事其实可大可小,认真计较起来也不算什么,当初他对秦贤就是这般说的,最多只是一个表现的机会,远远谈不上功劳。 难道像王平章这样的人物,他会不知道查检山贼们需要的物资去向?他会判断不出朝中有人和山贼勾结?此时特意拿出来大谈特谈,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王平章沉吟片刻,对裴越说道:“潜行隐匿之法,你且详细说来。” 然而裴越却摇头道:“大人,这个我不能说。” 众将面露诧异,他们很少见到有胆子直言拒绝魏国公的猛人,而且这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王平章面色如常,但语气中带着一抹调侃:“难道你想亲自训练这支奇兵?” 裴越失笑道:“小子还没自大到这种程度,潜行隐匿之法就在小子的脑子里,等大人组建好这支精锐之后,小子自然会告诉谷大帅。” 这话一出,堂内的气氛便有些古怪了。 军中有山头是不争的事实,其实不光是大梁,西吴南周皆如此,或者说任何一个王朝内部都会存在这样的现象。但是裴越这话其实有些犯忌讳,因为下属们可以争,决定权却一定在主将手中。堂内以王平章为尊,自然是由他来决定谁负责统率这支奇兵。 好在裴越年纪小,又未曾真的入军,所以没有引起太激烈的反应。 只不过左右两排坐着的将官们神色很精彩。 右边西大营的那帮人自然看裴越不顺眼,只觉得这小子太像谷梁,一样的狡诈阴险。 而左边南大营众将身为谷梁的下属,此刻看着裴越的眼神便热切亲善许多。 谷梁身为南大营主帅,总不可能亲自带兵进山剿贼,裴越将方法告知谷梁,最后还是要他们当中的一人接手那支奇兵。 以皇帝陛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只要能成功解决那些山贼,事后肯定少不了封赏,一卫指挥使未必不能提为边境某座大营的副帅,爵位自然也有希望升一升。 他们从军杀敌为的是什么? 如果说刚开始忠君报国占很重的一部分,一二十年过去,升官发财的愿望也渐渐多了起来。 所以此刻在他们眼中,裴越的身上隐隐有了一层金色光芒。 但是在王平章还未开口决定之前,常思略微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国公爷,那潜行隐匿之法无甚稀奇,多半就是山中猎户接近猎物的法子。末将不才,愿为国公爷分忧,且这件事交给西营来做就行,保证能彻底剿灭那些山贼,就不劳南营的同袍费神了。” 魏霄想也不想便直接开口骂道:“你在扯什么——” 后面的话没有出口,因为始终沉默的长兴侯曲江忽地抬眼看着他,淡淡说道:“魏指挥是想说西营不配吗?” 回应他的不是魏霄,而是谷梁的一声冷笑。 “呵呵。”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3【争锋】 当谷梁和曲江对上之后,其他将领很自觉地闭嘴。 裴越发现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 王平章的的确确掌控着局势,并且有能力轻易解决这些骄兵悍将之间的纷争,但他不会那样做。譬如之前魏霄和谈晟相互讥讽的时候,只要他开口训斥一句,这两人没有胆子继续吵下去,更不会演变成后面那种菜市场一样的乱象。 而眼下为了争夺谁能统兵进山剿贼,两位大营主帅针锋相对,只要王平章愿意,他依旧可以让双方偃旗息鼓。 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像个看客一样静静旁观。 裴越心念电转,逐渐捋清楚这位老者的做法。 当众将的争执有失控的迹象时,他会让这些人清醒下来,同时怀柔和训斥并举,不断强化自己的权威。接下来他便让谷梁将裴越请上台,解决应对山贼的方略。这之后两营相争,他便进入看戏模式。 一言以蔽之,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这位左军机不介意看到自己的属下相争。 这种御下之道不算隐晦高明,至少裴越也能看得明白,但在军中而言这一套却很有效。 “长兴侯,西营还要负责兴梁府的防卫,兵力本就不宽裕,若是将精锐都抽调出来,难免会有风险。剿贼之法是越哥儿想出来的,由我来帮他实现最合适不过,不知你为何偏要插一脚呢?”谷梁语气平淡地道。 “谷大帅这话便有些不讲道理了,国公爷尚未开口,你便将此事定下来,未免目中无人。本侯知道陛下赏识你,但你也不能太骄横。”曲江声音厚重,虽然说的话不客气,但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摘桃子摘到我头上,长兴侯莫非是眼睛不太好使?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还是回去多吃些猪杂碎吧,那玩意明目。”谷梁微笑道。 裴越终于明白谷范那小子的刻薄从哪来的,敢情他老子就是这样的脾气,只不过一直以来他在裴越面前都是仁厚长者的风范。如今听着谷梁对曲江毫不留情的嘲讽,原来之前是因为其他人地位不够,以至于他连嘲讽的兴趣都没有。 好在这两人身份不同,不会像那些指挥使一样撸起袖子对骂,顶多就是像谷梁这样嘲讽一番。 其实此事不复杂,即便裴越之前的表态有些不合规矩,但对策毕竟是他想出来的,最重要的潜行隐匿之法也只有他知道,以他和谷梁的关系,这支裴越鼓捣出来的大梁版特种部队统率之人肯定要出自南大营。 但王平章始终没有开口。 许是意识到这一点,曲江没有理会谷梁的嘲讽,只面色平静地说道:“这支奇兵要抽调多少人,又从何处抽调,统领又由何人担任,并非是西营或者南营能单独处置的事情。就让国公爷来决定吧,无论如何安排,西营上下定当遵从。” 裴越想起一件事,魏国公是军中新兴勋贵之首,与之相对,谷梁可谓是定国公裴元的拥趸,理所当然是开国公侯一系的中坚力量。 一念及此,他不再犹豫,对王平章拱手行礼道:“禀大人,小子有话想说。” 王平章点头道:“讲来。” 裴越看了一眼曲江,不慌不忙地说道:“曲大帅似乎误解了一件事,那就是这支奇兵并非是限定死的人数。既然南营和西营都想为国分忧,那就各自组建一支,从各营中抽调锐卒训练,然后同时进入横断山中。谁能先解决贼兵,功劳便是谁的,若是两边同时追到贼兵,功劳人人都有,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王平章心中泛起一抹无奈又惊讶的滋味。 他在众将面前青睐裴越,并且不惜亲自开口为其扬名,目的当然不是真为了雕琢这块璞玉——他不是谷梁,和面前这少年没什么渊源。作为一个喜欢下棋的人,他被皇帝赞为国手,很多时候都喜欢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过往岁月里,他经常落子于飞地,等到对手发现端倪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只是老者没想到,自己刚刚才落下这颗棋子,紧接着便被它绊了一下。 裴越说的话,其实是他准备好接下来要安抚众人的言辞。 王平章面色没有异常,饱含深意地看着曲江说道:“你意如何?” 曲江没有反对的理由,在南营可以独自解决这件事的前提下,如今西营顺利插上一手,其实他已经满足了,不过他脸上露出微笑,应下之后又对裴越说道:“潜行隐匿之法,你可不能只告诉谷大帅,毕竟都是为国效力,厚此薄彼可不行。” 谷梁脸色不太好看。 面对曲江得寸进尺的要求,即便知道此人能占据西营主帅之职绝非易与之辈,裴越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曲大帅,方才魏国公有言,朝中有贼人的内应,所以行事如此无忌。小子认为,军中亦如是,这就是小子只愿将那法子告诉谷大帅一人的原因。实非信不过众位将军,只是这法子知道的人多了,那就会增加泄露的可能性。一旦贼兵知晓这种法子,京军想要避开耳目实现突袭的目标就会变得难以实现。” 他神情自若地说道:“想要在茫茫群山中一举击破贼兵,这法子必须严格保密。不过方才常指挥使胸有成竹,曲大帅不妨让他来训练西营抽调出来的精锐,到时候再让他带着这些人进山剿贼,或许就能马到功成。”常思楞了一下,他方才开口只是想把这个机会抢到西营而已,顺便可以恶心一下裴越,却没想过要亲自上阵。 然而曲江开口问道:“常指挥,你可愿意为本侯分忧?” 常思笑得有些勉强:“末将定当全力以赴!” 曲江点头道:“很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 “是!”常思竭力想要表现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裴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此行本来只是为了找回桃花,然后在剿贼这件事出点力气捞些功劳,如今常思自己跳出来,他不介意搂草打兔子,顺便做点事情。 当初在定安堂里,他嘲讽秦氏时心中便想过,将来定会让镇远侯府摘掉门楼上的匾额。 纵使不必让常思抄家灭族,起码他这身官职和爵位别想留着。 他虽然不是王平章那种国手级别的人物,甚至也不怎么会下围棋,但谋算心机并不弱,偶尔落下一枚闲子,将来未必不能盘活棋局。 王平章并不知道这桩公案,他望着裴越,目光稍显审视地问道:“你终究要将那法子告诉将士,否则他们无法训练,到那时你又如何防止这法子泄露出去?”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禀大人,山贼要找内应只会找有身份的人,不会找一个毫无权势地位的士卒,所以我不担心这些精锐中会有贼人内应。” 当然,他还有一件事没说,那是他藏起来的底牌。 看看身边这些大将好奇又怀疑的目光就知道,他们并不是很相信一个少年真的有法子训练出一帮可以在山中疾行又不被人发现的精锐之士。 裴越并不打算此时就将那张底牌掀开。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4【承诺】 军议上最终决定,京军西营和南营各自组建一军,定于十月初进山剿贼。 大梁军制,百人一哨,五哨为一都,五都为一军,一军有士卒两千五百人,主将称为统领。 相较谈晟和魏霄之前的办法,裴越的方略无疑显得简单省力。这并非是说裴越就比这些百战老将强,真要此刻在沙场上对垒,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裴越。 毫无疑问,裴越占了穿越者见多识广的优势。 实际上在最早知道山贼出现的时候,裴越就发现这些人的行事作风很像山区游击战的变种。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天才想出这样一个折磨京营的办法,只要王平章真的将京营丢进山区里,很可能被拖进一个旷日持久的泥潭。说白了,这些武勋贵族没有特种作战的概念。裴越的办法给他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虽然这个时代的战争主流依旧是大军团对垒,但以后可能会越来越注重小股精锐特种作战的奇兵效果。 接下来的事便与裴越无关,他重新回到角落里坐下。 与之前那些好奇审视的目光相比,这次很多人看向他时眼神里多了一些善意,尤其是南大营所属的那些中级将官。 王平章开始安排西营和南营的具体军务部署。 裴越不管他说什么,强行记在脑子里。 虽然这位老者有些安排他看不懂,但大体上能感觉出来,横断山脉外围的口袋愈扎愈紧,里面的贼人想要出来很难。每条适合行军的要道上都有京营精锐防御,再配上几乎无处不在的巡哨游骑,山贼想要悄无声息地从京都外围逃走几乎不可能。 至于他们从延绵千里的山脉西南方向潜逃,且不说这也符合王平章的战术预期,光是不断深入横断山脉面临的危险就让这些山贼很难应付。 毕竟他们现在盘踞的地方仅仅是山脉东北部,靠近京都的那一片区域而已。 京军两大营的整体重心往京都西南方向移动。 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包含王平章将近三十条不同的指令,老者完全是凭脑海中的记忆做出这些决定,面前连个沙盘都没有。 这一幕看得裴越一时恍惚,能够做到大梁军方第一人,这应该是最基本的能力吧? 不知何时,他也能做到这一步? 军议结束后,各将匆匆离去,他们要在三天内完成王平章的调令,时间其实挺紧的。 老者将谷梁和裴越留下来。 “老夫本想让裴家小子过几年进西府当个跑腿儿,等长了些见识再让他去边境历练,不想被你抢先一步。”王平章望着谷梁,笑呵呵地说道。 谷梁坦然地说道:“大人应该知道我家和定国裴公之间的渊源,照顾他的后辈理所当然。当初定国太夫人六十大寿,在寿宴上看到这孩子,我就很喜欢他。见他虽然庶子之身,却不自怨自艾,不免想到我当年的经历,所以动了爱才之念。” 王平章喟叹道:“也算是一段佳话了。过两年等他到了入军的年纪,让他进南营给你做个亲兵,锻炼两年就可以放到下面去带兵,说不定大梁又要多一员智将。” 谷梁笑道:“那就承大人吉言了。” 两人谈笑间似乎就将裴越的未来定下来。 对此,裴越平静地听着,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王平章转头看着裴越说道:“裴家小子,你有没有话对老夫说?” 话中似有所指,但言辞间还是显得比较亲近。 裴越茫然道:“大人,该说的之前已经说过了,不知您还想听什么?” 王平章笑着,抬手点点他道:“真当老夫糊涂?你那个法子自然是极好的,但你藏着一件事不肯说出来,心里有什么打算?” 裴越心中一紧,面上露出无辜的神色,继续装傻道:“大人的话,小子听不懂。” 王平章便没有继续兜圈子,微笑道:“你要练奇兵突袭贼人,可山里那么大,你凭什么能够准确找到贼人的老巢?” 这一刻裴越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看向谷梁的冲动,他露出乖巧天真的笑容:“大人,小子认识一人,极擅追踪寻迹之法,正要向大人请示,把他调来南营呢。” 王平章略微一想,问道:“秦贤?” 裴越点点头说道:“还有一人叫薛蒙,他们都是西营的哨官,如果大人能把他们调来,这次剿贼我会有更大的把握。” 王平章看向谷梁说道:“一会你去找曲江谈吧,这些小事他不会刁难你。” 谷梁应了一声。 王平章又道:“裴家小子,既然你不肯说,那老夫也不为难你,总要给你这位谷伯伯一点面子。不过,老夫要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心里在想什么,剿贼一事不容轻忽。只要你能帮老夫解决这个麻烦,往后在军中不会有人给你使绊子。” 这个承诺极有分量,连谷梁都微微动容。 裴越也知道这句话的意义,起身肃然道:“大人请放心,小子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会耽误此等军国大事。” 王平章颔首道:“有谷梁看着你,其实老夫很放心,但你年纪太小,有些事情容易看不透继而走进岔路,所以多说了几句。军情紧急,你们且去吧,等剿贼功成,老夫亲自在京都离园为你们设宴接风。” 离开大堂后,谷梁带着裴越与镇外的亲兵会和,然后一行百余骑返回南大营。 “谷伯伯,我觉得左军机猜到了方锐那件事。”裴越骑在马上略有些担忧地道。 谷梁温和道:“当时你不该将那些贼人全部处死,留几个给王老头儿就行,不过也无甚大碍。这世间人人都有私心,他贵为左军机亦如此,更何况你一个半大小子。” 裴越笑道:“其实一开始我还真没想过要从方锐嘴里知道什么,只是想要为庄户们报仇,后来那些事也算是意外之喜。” 谷梁颔首,然后郑重地说道:“三天之内,我会从南营五万里选出一支精锐之师。越哥儿,你放心大胆去做,不要有任何顾虑。我要你全力而为,山中贼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顿了一顿,面色冷厉地道:“也不能让西营那些人抢走一个贼首。” 裴越重重点头道:“是。”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5【工欲善其事】 九月十四,秋高气爽。 南大营东边校场上,两千人无声肃立。 这些人便是谷梁从五万人中挑出来的京军精锐,绝大多数都去过边境轮战,杀过人见过血,称得上百战锐卒。依照裴越的标准,被选中的人至少从军五年以上,敢战善战,更重要的是忠心服从,那种性格太过骄纵的刺头一个都不要。 其实想要将这群人聚集起来不容易。 两千人分别来自南营四卫各军中,每个人都是各自主将的心头肉。若非皇帝下旨,左军机亲自发了军令,谷梁全力支持,就算是各卫指挥使想要将下属各部的骨干全部抽调出来,这也是一件很难做成的事情。 军队当中,百战老兵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更不要说这两千人里足有两百多位哨官。 故而校场上两千人几乎占据南营精英的半壁江山。 换而言之,如果京营里有战斗力这般恐怖强悍的一部,或许王平章根本不会苦恼,也不需要裴越提出这个方案,直接派这一部进山剿贼即可。 点将台上,谷梁指着旁边站着的壮年将领,对裴越说道:“他叫李进,现任步军燕山卫指挥使。这两千人我交到他手上,到时候由他统兵进山剿贼。” 裴越上前见礼,李进身材高大面容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不像魏霄那样外放。 李进还以军礼,并未因为面前是个少年就轻视不屑,反而诚恳地说道:“裴公子,大帅与我说过,找到贼人之前,一切听你安排,接下来如何练兵还请示下。” 裴越微微吃惊,询问的眼神望向谷梁:这是个老实人吗? 不是他要作怪,指挥使一职在大梁军中已经是高阶武官,再往上便是谷梁和曲江这样的一营主帅,可谓前途远大拥有光明的未来。李进看着三十岁出头,像他这个年纪很有可能在将来进入大梁军方决策层中。如果说他想对裴越礼贤下士,那么态度和煦便可,如今这样说辞反倒有点虚伪。 毕竟示下这个词一般是下属对上级所用的敬语。 谷梁微微一笑,对李进说道:“这支临时队伍中,你为主,越哥儿为辅。他虽然机灵聪慧,毕竟从来没有经历过战阵,所以指挥权在你手里。但是他少年老成,又知道如何找到山贼,你不能将他当小孩子看待,一些有用的意见你需听着。” 李进不苟言笑道:“谨遵大帅吩咐。” 谷梁看向裴越说道:“越哥儿,你过来。” 两人走到点将台角落,谷梁低声说道:“昨日左军机已经告示全军,京营将在十月初八这一天进山剿贼,但他又命人传密令给我,你们需在十月初五清晨进山。” 裴越心领神会道:“伯伯,我晓得了,二十天的时间虽然有些紧迫,但您麾下这些锐卒能力很强,我相信他们能够完成任务。” 谷梁微笑道:“李进不是勋贵子弟,从十多年前就开始跟着我在边境和周人厮杀,一步步凭着军功升上来。他虽然看着像个老实人,但在战场上能力很强,找到山贼之后,你可放手交给他。记住,你这次只是带路,我不允许你亲自上阵,明白了吗?” 裴越点头道:“记下了。” 谷梁问道:“可有什么麻烦要伯伯帮忙解决?” 裴越道:“正准备去找伯伯呢,侄儿确实需要一些东西。” “你说。” “一些能帮助这些将士更好隐匿的东西,不过数量有些多,要两千套。” 谷梁脸色如常,只问道:“再多些也无妨,具体是什么?” 裴越娓娓道来。 谷梁听完后眼神古怪,失笑道:“你怎么这么多奇思妙想?应该不是席先生教你的吧?” 裴越连忙正色道:“这是侄儿从古书中偶然看到的,正好这次能用得上。” 亏得之前和沈淡墨通信交流已经有了经验,但凡是这种不好解释的事裴越一概推到古书上。 至于哪本古书? 对不起,名字忘了。 谷梁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番,摇着头笑道:“你不想说便不说,这样也挺好。东西我会亲自派人去准备,而且会从都中不同店家采买,你不用担心消息会泄露。” 裴越闻言大喜,笑道:“多谢伯伯。” 谷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这也是帮我办事,何需言谢?” 裴越左右看了看,有些疑惑地问道:“伯伯,为何这两天都没见过兄长?” 从他去陈观镇参加那场军议回来之后,谷范就没出现过,裴越因为在思考“特种部队”的事情,所以无暇分心,此刻见到谷梁便忍不住问询。 谷梁道:“他性子野惯了,在大营里整日都想跟人交手,经常闹得鸡飞狗跳,所以我便将他打发到南边去,跟我那些亲兵一起找你那个小丫鬟。” 裴越一愣,随即感动地说道:“侄儿受之有愧。” 谷梁轻叹道:“傻小子,你愧疚什么?你喊他一声兄长,他就应该出力。更何况,到时候你也要进山冒险,这何尝不是为我、为南营出力?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不必多想。” “是。”裴越收起心思。 谷梁继续说道:“这里便交给你。李进很聪明,不会欺负你年幼,不过我给你留下两个亲兵,遇到麻烦可以打发人来找我。” “侄儿明白,伯伯慢走。” 谷梁走后,台下两千锐卒依旧笔挺地站着,没有丝毫骚动。 裴越看着这一幕,心中大受震撼,在他的认知中,军纪严明到这种程度的队伍,战斗力一定很强。 李进来到他身边说道:“裴公子。” 裴越笑道:“李指挥使,不要折煞晚辈,你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越哥儿罢。” 李进点头道:“那好,越哥儿也不要喊我官职了,叫我李大哥便可。现在人已经选好,接下来该如何操练,还要越哥儿给个章程。” 裴越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李大哥,小弟的意思是,将这两千人分为二十哨,设二十位哨官,不必按惯例设都。” 李进沉吟片刻,微微颔首认可这个建议,然后问道:“这山中潜行隐匿之法,究竟要如何操练?” 裴越微微一笑,指着营盘后面那座大山说道:“山顶有一面旗子,让这二十哨将士进山,每人配发三日干粮清水,哪一哨能躲过大帅安排的明暗岗哨到达山顶拔下旗子,每人奖励五两银子,其他人会有惩罚。” 李进沉默片刻道:“这法子不错。” 裴越知道他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没有说破,反正等谷梁将他需要的东西送来后,这位李指挥使就会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掩人耳目。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6【打造】 裴越依旧住在南大营中,谷梁给他换了一个军帐,比起之前谷范住的那个偏帐,如今帐内多了桌椅纸墨。 李进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时,裴越正坐在桌前写东西。 “越哥儿在否?” “李大哥请进。” 李进腰间悬剑,风尘仆仆,温和道:“我刚从庆阳山那边回来。” 裴越通过这两天的相处,知道这位指挥使是个很难得有能力又纯朴的厚道人,请他落座后,倒一杯水递到他手中,笑问道:“他们昨天上午开始登庆阳山,如今过去一天一夜,不知进度如何?” 庆阳山就是大营后面那座山,此地庆阳岗因此得名。 山高八百余丈,方圆四百余里,山中林木繁盛,道路难寻。 李进摇摇头道:“目前看来不容乐观,山上的岗哨都是大帅的亲兵,又提前知道任务,所以盯得很紧,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三哨将士被发现,被取消资格返回东边偏营里。” 裴越淡定地道:“虽如此,我只向大帅请了一百亲兵,人数不算太多,估摸着和山中贼人能放出来的探子数量相近。后面这山也不小,他们应该能想到办法。” 李进道:“办法倒是想了一些,从昨天中午开始,大部分哨队都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找地方隐蔽起来。一直到天黑以后,他们才继续往上,借着夜色躲过岗哨。” 裴越笑了笑,这个办法虽然不错,但是放在横断山脉中却无甚用处。 庆阳山只是一座山,山顶的方向是固定的,所以夜色中攀爬问题不大。 横断山脉则是无数座山延绵,如果遇到高大树林,夜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分不清东南西北,纵然不会被山贼的探子发现,也根本找不到路。 毕竟方锐给裴越的只是一条路线图,不是随时能定位的导航系统,肯定需要找到有特点的路标才行。 李进也想到这一点,所以面带忧虑地问道:“越哥儿,这样操练真的能让他们学会潜行隐匿之法吗?” 裴越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摇头道:“不能。” 李进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起身走到桌边,看了一眼自己写的东西,微笑道:“李大哥,我让他们去爬山,不是为了操练他们,只是想做一次考验。” “你想考验他们什么?” “前一百个避开岗哨抵达山顶的人,我会把他们单独编为一哨,由我兄长秦贤带领。这些人机灵敏锐,看得远,沉得住气,所以很适合走在队伍前面探路。” “用他们来扫清贼人的耳目?” “没错。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可以无视敌人岗哨的隐形之法,李大哥你看看我,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法术的人吧?” 李进闻言也笑了起来,脸色渐渐舒展开来。 且不说裴越的法子有没有用,至少他在自己面前很坦诚,这无疑会让李进心里很舒服。 他只是厚道,不是迟钝。 裴越继续说道:“陛下的旨意限定了日期,魏国公给的时间太短,一个月之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这两千人变成可以飞檐走壁于无形的武道高手,所以我们需要一些策略。” “请说。”李进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裴越道:“就如我方才所言,两千人的队伍在山中目标不算小,在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化整为零。如果二十哨分头行动,莫说能不能找到贼人,恐怕我们很快就会在山中失散。” 李进点头道:“这也是魏国公为难的地方,大军进山,极易被贼人发现,在茫茫群山中捉迷藏,对我们极为不利。若是小股行动,又恐不能围剿贼人。” 裴越用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一下,沉声道:“这便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如今我们两千人进山,论战力是南大营最强,所以需要一把尖刀,前出五里左右探路,中途以耳聪目明机敏之人联络。尖刀向前,一路扫清贼人耳目,大队随后,直扑贼人老巢,一战可破之。” 李进欣赏地望着英气勃发的裴越,微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猜想你的手段不止于此吧?” 裴越答道:“除了从这两千人里选出一哨精锐尖刀,我们还要在装备上用点心思。” “装备?” 李进不太理解,京营的武器甲胄在大梁军中属于最好的档次,克扣饷银喝兵血这种事也比较收敛,和那些山贼比更是云泥之别。 裴越拿着那张纸走到李进身旁,递过去说道:“李大哥请看。” 李进接过低头慢慢看着,眼神越来越亮,看完后忍不住叹道:“你怎么懂这么多?” 裴越挠挠头道:“李大哥莫非忘了,我师父是席先生,军旅之事他教过我不少。” 李进闻言都有些忍不住羡慕这个庶子,谷梁视其为子侄,席先生又不吝传授,这要说出去不知多少勋贵子弟会心生嫉妒,他将那张纸收起来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越哥儿,有些话我得说在前面,不是老哥不用心办事,只不过你要的这些东西,恐怕没办法全部弄到。” 裴越问道:“是不是需要银钱疏通关系?李大哥请直言。” 李进苦笑摇头道:“有大帅的面子在,哪个军需官有这个胆子伸手?然而像你单子上所列的两千双牛皮长靴,恐怕将都中库房挖地三尺也凑不齐。”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儿可不是前世,物资相对来说比较贫瘠。 他想了想,犹豫道:“既然是这样的话,李大哥尽力便可,但至少要保证一百双。” 李进松了一口气,正色道:“有你这句话就行,我会尽量多弄一些来。至于单子上其他东西,譬如精弩、皮甲、百炼刀,这些应该可以凑出两千套。” 裴越笑得比较开心,有方锐提供的路线图、百人尖刀小队、用银子堆出来的两千“神装”精锐、请谷梁去弄的那两千套行头,他就不信搞不定一群山贼。此外,他还准备了简易净水材料,这样可以避免饮用山中生水造成的意外减员。如果不是受限于技术条件,他甚至想做一堆压缩饼干出来。 有西府的全力支持,他只想将这两千人武装到牙齿。 这就是“特种部队”的特殊之处,除了贵没有缺点。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7【蓄势待发】 九月二十九,申时二刻,日渐西斜,阳光依旧炽热。 庆阳山顶,数日前于平坦处搭建一座简易木制凉亭。 广平侯谷梁坐在凉亭中,裴越和李进左右相陪。 谷梁手里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看完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感慨道:“昨日在都中遇到仓监大使刘文怀,这老头平时遇见我恨不能撒腿就跑,可当时愣是拽着我的袖子,眼泪流得止不住。我当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你们两个把他库房里值钱玩意都搬空了。” 裴越笑道:“大帅,这是我和李大哥一起商量着筹备的。山中地形复杂难行,将士们的装备需要轻便、锋利和牢固,如果还像平时一样披重甲执长兵,恐怕还没找到贼人就累倒了。” 李进连连摆手道:“这是你一个人的功劳,我只不过是跑腿而已。” 谷梁道:“他出主意,你去完成,都有功劳。不过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等你们从山中凯旋,我会亲自向陛下为你们请功。” 裴越听出一些弦外之音,看来老谷和王平章的确站在不同的山头上。 谷梁看着亭外飘渺的山间景色,略显期待地说道:“越哥儿,你今天请我来,可是要让我看一下这半个月的操练成果?” 裴越自谦道:“大帅,您手下这些将士比我想象的还要强,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更谈不上操练二字。如今等到大帅送来的行头,将士们如虎添翼,所以我觉得火候差不多到了。” 谷梁拿起水壶抿了一口烈酒,微笑道:“你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不过我很想看看,这两千人如何能突破我手下两百亲兵的岗哨,然后出现在我面前。” 时间悄悄流逝,四下里唯有山风吹动林海,簌簌作响。 亭外站着十余亲兵,一个个目光如鹰隼一般盯着这些天被开辟出来的几条小道。 日头愈发西落,裴越与谷梁聊着闲话,脸上看不出半点焦躁情绪。 李进在一旁叹道:“若非亲眼所见,我根本想象不出来有越哥儿这样的少年。那些奇思妙想且不提,光是这份沉着冷静的气度就非一般人能有。依我看,都中如他一般年岁的勋贵子弟,有一个算一个,皆不如他。” 裴越微笑道:“李大哥谬赞了。” 谷梁目光温和说道:“他从小吃的苦多,所以比旁人早熟稳重。你既然是他大哥,往后也要多看顾着些。” 李进很认真地答道:“这是自然,大帅应该知道我的为人。”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让你做这个统兵之人。” 谷梁说完这句话,忽地扭头看向远处。 裴越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是上山的一条小路,并无人影出现。 他深知谷梁其人,对方不会故作姿态,然而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看来武道修行到一定境界,就像席先生所说的那样,对于五感的敏锐度会有一定的提升。 约莫几十息以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尽头。 紧接着,又一个人从他身后现出身形。 不一会儿,几十人成两排,沿着这条小路来到凉亭外面。 李进霍然起身,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裴越有些激动地喊道:“是秦贤兄长!大帅,他们上来了。” 谷梁脸上亦有惊讶之色。 今日他安排两百亲兵,以这座凉亭为起点,四面八方朝下布控,除去个别极为陡峭的地方外,基本没有留下视线上的死角。 与此同时,两千精锐之士从山脚出发,力争在不被谷梁亲兵发现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山顶。 这场测试从早上开始,距今已经过去四个时辰。 谷梁原本以为能有十来个人成功突破岗哨就算成功,毕竟那些人是他的亲兵,肯定比山中的贼人要强,此时又是白天,不存在视线障碍。 然而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很快便明白过来,能让这么多人出现在凉亭外围,说明他的两百亲兵已经全军覆没。 一念及此,谷梁再也坐不住,他起身来到亭外,行至秦贤身前,好奇地问道:“你们有多少人上来了?” 秦贤拱手道:“回大帅,除去十余位兄弟不慎受伤之外,所有人都上来了,因为这里站不下许多人,所以其他兄弟都在半山腰潜伏。” 谷梁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秦贤恭敬地答道:“按照李指挥使和裴贤弟的安排,我们百人编成一个尖刀小队,又分成十人一组,同时朝上潜行,只要能顺利摸到大帅的亲兵附近,就可以阻止他发声示警。” 谷梁双手撑腰,神色复杂地说道:“也就是说,你们一百人悄无声息地干掉我的二百亲兵?” 他旁边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也就是他的亲兵队长,此时已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秦贤连忙说道:“大帅误会了,您的亲兵全部分散开来,我们以多欺少,这不是真正的实力对比。” 谷梁倒没有生气,只有些失望地道:“就算如此,他们输了就是输了。这群王八羔子,看来最近还是操练得少了。” 说着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旁边的亲兵队长。 这个身长七尺的大汉满面羞愧之色。 裴越不愿此人难堪,岔开话题说道:“大帅,这次考验能够成功,除了诸将士自身的实力之外,他们这身行头也很重要。” 谷梁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一点,颔首道:“你这个想法确实妙极。” 原来自秦贤以下,所有人都穿着一种奇形怪状的服饰。 他们所穿的外套为绿色,虽然不像裴越前世见过的那样逼真,但以如今的织染水平也能做到很相似。外套上缝着许多土黄色的麻绳和布条,然后这些麻绳和布条上又绑着庆阳山脚下的树叶和青草。 裴越对秦贤说道:“兄长,麻烦你示范一下,让大帅看一下效果。” 秦贤走到旁边的草丛,伏下身,只稍微晃动几下,便与附近的草地几乎融为一体。众人只要稍微错开视线,很难看出这里卧着一个人。 谷梁和他身边的亲兵们大受震撼。 李进早就看过类似的场景,此刻仍旧忍不住对裴越赞道:“好小子,你这是从何处想来的?” 裴越微微一笑,谦逊几句。 他总不能说自己很喜欢看《兵器》、《环球军事》这些军事类杂志,吉利服的图片在这些杂志上出现频率还是很高的。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十月初五来临。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8【惊艳一枪】 时值九月,深秋将至。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旅人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京都往南是永州。 此处位于大梁的腹心地带,南北通衢,京都咽喉,商贸十分发达。 过平原镇,便算是进入永州地界。 镇名平原,是因为周边土地平坦齐整,一马平川。 官道旁的稻田已是沉甸甸的丰收景象,农夫在稻田中劳作,汗水洒在田中,与泥土融为一体。俄而有一队二十余骑士纵马从官道上席卷而过,除了道旁土狗发出几声吠叫,并未引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们抬头相望。 这队骑士一人双马,骑术精湛,路过平原镇时也仅仅是在镇中取了一些清水,买了几袋干粮,然后便继续前行,丝毫不肯耽搁。 这条官道从京都直通南境重镇尧山城,穿过五州之地,沿途有十余座大城。 最近的便是永州城。 骑士中当先之人面如冠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中精光熠熠。 正是广平侯第四子谷范。 骑士们控马技术相当了得,疾驰之间神色自若,还有闲心交谈。 谷范对身旁一人高声问道:“你确定七宝阁的商队有问题?” 那人声音粗犷,答道:“少爷,属下在白马镇上打听到,七宝阁的商队过绮水后,无缘无故在白马镇停留了片刻。从京都出来到白马镇,顶多只需要一个时辰,他们好端端在那里停什么?而且白马镇距离绿柳庄也不算远,横竖只隔着绮水。” 谷范调侃道:“你小子看着五大三粗的,心眼比针还细。” 其余骑士纷纷大笑起来。 那人也不着恼,义正言辞地说道:“大帅和少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属下肯定要用心才行。” 谷范笑骂道:“少装相儿,等人找到了,我跟父亲说一声,请你们去都中潇洒一晚上!” “多谢少爷!” “少爷牛啊!” “跟着少爷有肉吃!” “还有女人睡!” 一群粗豪亲兵大拍马屁,只是过于粗鄙,听得谷范满脸无奈。 疾驰大半个时辰后,天色已渐昏暗,平原镇距离永州城尚有数十里,谷范想了想对众人说道:“找个地方休整一晚,养精蓄锐,明天爷们去找七宝阁的那些鸟人谈谈。” “是!” 众人答应下来,又往前行了十余里,在道旁找到一间旧庙。 将马匹安置好之后,众人来到庙内,正殿地方不算大,所幸比较干净,供桌上还有残存的祭品。几个亲兵从外面弄来干柴,很快便燃起一个火堆,其实他们倒不畏惧如今秋夜里那点凉意,主要是为了驱赶蚊虫。 谷范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清水,坐在角落里慢慢吃喝,听着亲兵们胡说八道,脸上浮起笑容。 “少爷,那位裴家小爷真的是庶子吗?”之前那个声音粗犷的亲兵凑过来问道。 谷范咽下最后一小撮干粮,瞪眼道:“关你屁事?庶子怎么了?” 亲兵也不害怕,讨好笑道:“少爷别生气,我就是随口一问。主要是听少爷把他夸得那么厉害,有点不相信他是庶子。” 谷范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笑骂道:“我老子还是庶子呢,你有本事在他面前说一遍?” 亲兵不敢躲闪,然后挠了挠脖子说道:“大帅不会因为这种事揍我的,除非我操练的时候不用心,那就完了。” 因为很熟稔,或者说谷范是这些人陪着长大的,所以关系很亲近,也不会在他们面前摆架子。不过看着亲兵们对这个话题都很感兴趣,忍不住骂道:“小爷什么时候说他厉害了?是,他是做了点小事,那能跟爷比吗?” “对对对,少爷说的对!”有机灵的连忙附和。 谷范甩了甩双手,大义凛然地说道:“就拿那晚对付山贼的事情来说,没有小爷站在最前面挡住山贼的进攻,他哪有机会调兵遣将?你们这些杀坯根本就不懂,小爷那是修饰手法,虽然裴越有一点厉害,但小爷更厉害!衬托明白吗?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 一名亲兵笑道:“少爷,你要是逼我念书,还不如让我找个女人睡一觉。” 谷范哭笑不得道:“父亲又不是不给你们假,哪里就到了这个份上?要我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猛地射向庙门口。 亲兵们迅速站起,冷冷地盯着不速之客。 门外夜色已至,来者仿佛是从夜色中突然现出身形,笔挺地站在门口。 这是一个素面朝天的女人,大概十七八岁,眼神如刀,眉峰似刃,一身凛冽气质很容易让人忽略她其实还算漂亮的容貌。 最关键的是,她右手提着一杆长枪。 枪头泛着寒光。 亲兵们拿起手边的兵器,谷范并未阻止,他看着女人说道:“你是谁?” 女人神色淡漠地说道:“你们不要去永州。” 谷范缓缓站起来,似笑非笑道:“你要阻止我?” 女人点头道:“是的。” 谷范撇撇嘴,嘲道:“七宝阁胆子真不小,居然敢在京畿之地雇凶杀人。” 女人摇头道:“我不是七宝阁的人。” 谷范双眼微眯,冷静地说道:“既然不是,你为何阻我去永州?要不坐下来聊聊?” 女人嘴里吐出两个字:“啰嗦。” 而后向前一步踏出,长枪矫若游龙,眨眼间枪尖抖出十余朵枪花,将所有亲兵和谷范全部笼罩在内。 谷范瞳孔猛地收缩。 他见过很多使枪的高手,其中以齐国公府尹道的父亲尹伟最强。尹家枪在大梁军中名气很大,当年尹家先祖在开国公侯中名列第三,一杆霸道无比的长枪仅仅不敌裴元。谷范也曾向尹伟请教过,纵然他武道天赋绝佳,可在对方手下依然走不过十招。 然而此时在这座旧庙中,他竟然看到只比尹伟逊色两分的枪法,而对手仅仅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子。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兵器相交之声在庙内炸响,然后亲兵们纷纷被枪杆拍飞。 长枪之势犹未尽,直取谷范中宫,一往无前,破釜沉舟! 亲兵们大惊失色。 谷范在这一刻冷静到极致,生死之间灵台一片清明,在枪尖距他仅有半尺时猛然向后折腰凌空平躺,双手顺势撑地然后一脚踹向女子持枪的右手。 女子面无表情,左手挥下,拍在谷范的脚背上。 然后踏步,回枪,飞起一脚踢中谷范的大腿。 “轰!” 谷范直接被踹飞,砸在老旧的供桌上,庙内登时尘雾弥漫。 亲兵们须发皆张,不要命地上前围攻女子。 一只手从尘雾伸起来,谷范龇牙咧嘴道:“慌个屁,小爷会死?都让开,我来教教这娘们什么叫做礼貌!”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099【迷雾】 谷范是个武道天才,裴越听很多人说过。 只可惜,他没有见过这位天才的惊艳时刻。 绿柳庄中初次见面,天才被席先生一掌拍出三丈远,虽然有些做戏的成分,但这样的场景距离裴越认知中的天才水准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再后来山贼夜袭绿柳庄,谷范一杆长枪拖住方锐,虽然是以少战多,裴越也只觉得谷范确实很强。 至于天才这样的名头,不说能打遍那些老妖怪,至少要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鳌头。 裴越甚至都不知道谷范最擅长的兵器是什么。 此时破庙之中,谷梁的亲兵们以军阵合击之势围攻那个女子,经过初期的措手不及之后,二十余亲兵逐渐稳住阵脚,虽然无法破开对方的枪围,但短时间内不会有崩盘的危险。 谷范从那堆废墟中站起身,然后拿起靠在墙边的长剑,一言不发地冲上去。 身为游侠儿,自然是要用剑的。 剑身似一泓秋水,穿透虚空,隐隐颤动发出龙吟之声。 那女子似乎被这剑气所惊,长枪猛地收回,不可思议地用枪身挡住剑尖,同时双足发力,借着长枪回撑之势退出旧庙。 几个起落间,她便跃上道旁一匹神骏,然后纵马疾驰,一路向西。 剩下庙内一群人目瞪口呆。 谷范持剑站在门口,愣愣道:“这娘们是被我吓走的,对吧?” 一名亲兵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是的,少爷刚才只是一时没有防备,被她抢了先手,如今见少爷龙精虎猛,自知不敌,所以马上就跑了。” 谷范有些牙疼,他转了转脖子,恨不得朝外面大喊几声:“你倒是别跑啊!跟我大战三百回合啊!搞偷袭欺负我这个年轻人算什么本事?” 另一名亲兵上前说道:“少爷,我们追上去,她跑不远的!” 谷范正要点头,忽觉有些不对,抬手道:“等等。” 亲兵们纷纷围上来,方才短暂的交手幸好没有人受伤,至于轻微疼痛,对于这些剽悍的亲兵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这娘们不像是坏人啊。” 谷范直接坐在门口,望着外面深沉如雾的夜色,喃喃自语。 亲兵们面面相觑,少爷不会是被打击得有些厉害,脑子出问题了吧? 谷范将之前的画面回忆了一遍,声音有些飘忽:“之前我倒下时,她其实有机会拿长枪在我身上捅一个窟窿,可她只是踹了我一脚。如果她真的是为了杀我,怎么会浪费这样的机会?我不是瞧不起你们,只看她的武道修为,如果她铁了心要杀我,你们肯定是来不及救我的。” 他稍稍停顿,继续分析道:“虽然我留有余力防备她的杀招,但她没有那么做,说明她不是想要杀我。你们还记得吗?她刚进来的时候说的话,不许我们去永州。她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永州?如果她真是七宝阁的人,那她应该知道我没那么好杀,突然跑来当面动手,岂不是弄巧成拙,反而让我意识到永州那边可能出了事?” 一名亲兵点头道:“少爷说的有理,这女子明知道杀不死少爷,还跑来动手,确实像是在提醒我们。” 另一人问道:“如果她此番是好意,为何不直言相告,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谷范挠挠头,有些苦恼地说道:“为了踹我一脚?” 亲兵们闻言豁然省悟,纷纷点头。 “确实,少爷太风流了。” “说不定是少爷的相好,被始乱终弃,所以来报仇。” “只踹一脚,为何?” “少爷这么帅,那女人肯定也狠不下心啊。” “有理,都怪少爷太俊俏了。” …… “闭嘴闭嘴闭嘴!娘的,一群杀坯!” 谷范俊脸涨红,气急败坏地骂道:“别放屁!小爷根本就不认识这娘们,鬼知道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而且我还没跟女人上过床,你们少浑说,让我老子知道还不得扒了我的皮,童子功懂不懂啊?” “啊?” “噢。” “少爷还是个雏儿。” “可怜。” “心疼少爷。” …… 谷范起身一人踹了一脚,然后掸了掸袖子,若无其事地说道:“这娘们是敌是友且不论,从她的举动来看,我们不能继续歇下去。大家辛苦些,连夜赶到永州,那边的守将是父亲带过的兵,叫开城门应该不难。” 听他说起正事,亲兵们收敛笑容,马上开始收拾行李,扑灭火堆。 之前那个声音粗犷的亲兵问道:“少爷,既然这女子不是敌人,又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她为何不自己去永州?搞这一出实在有些看不明白。” 谷范脑海中回忆起女子离去时的方向。 西边…… 他愈发想不通这女子是什么来历,但眼下找到桃花更重要。谷范知道裴越很快就要进山剿贼,如果能在他们出发之前将那小丫头找回来,裴越心里肯定会安稳许多。 一念及此,他不再犹豫,吩咐道:“马上出发,连夜赶赴永州城。” “是!” 片刻过后,二十余骑士出现在官道上,于夜色之中向南疾驰。 幸亏是一人双马,否则这般长途奔袭,人且不说,马儿肯定受不住。 谷范带着亲兵们抵达永州城下时已经是子时左右。 他独自来到城楼下,大声喊来守将。对方小心谨慎地从城头上放下一只箩筐,将谷范吊上去之后确认身份,然后打开城门将那些亲兵放进来。 谷范匆忙道谢,问起七宝阁商队的住处,那守将神色古怪地说道:“四少爷,那帮人已经在城里待了十来天。其实你不必这么急着半夜来找他们的,依我看他们还得待下去。” 谷范听完这句话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七宝阁的商队是九月初四上午离开京都,今日已是九月三十,足足过去二十多天。就算商队走得比较慢,从京都到永州最多也只需要十天。 守将继续说道:“他们就住在城里最大的客栈云归楼,将那里包下来之后便不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四少爷也知道,我们永州城商贸十分发达,天南地北的客商不知有多少,好多人都想住云归楼,偏偏被七宝阁的商队占住,这些日子闹了不少事出来。” 谷范愈发不解,这七宝阁的人怎么好似专程在等自己一般? 他沉声说道:“走,我们去云归楼。”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00【破局】 十月初五,子夜时分。 陈观镇外的小道上,谷梁与裴越并肩而行。 后面跟着两百余人,一半为谷梁的亲兵,另一半则是秦贤领着百名精锐。 “越哥儿,记住我和你说的话,这次进山你不可亲自上阵,只需将人带到贼兵的老巢,剩下的事情交给李进即可。”谷梁沉声说道。 裴越应道:“侄儿不会胡来的,伯伯不必担心。” 谷梁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茫茫群山,轻叹道:“其实你的想法我能明白,虽说稍微急切了些,但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就不会拦着你。只一点,你决不可擅自与贼人交手,如果你出了差错,我没办法跟先辈们交代。” 夜风深沉,裴越隐隐觉得老谷这话很有深意。 印象里,类似的话谷梁说过好多次,裴越知道对方是怕自己年少冲动冒险杀敌,或者说为了多立些功劳便不惧生死。裴越总觉得谷梁有些高看自己,如果他是谷范那样的高手,当然不会害怕与人交手,但眼下受身体条件制约,他不认为自己有跟别人正面对抗的实力。 沉默片刻后,裴越说道:“伯伯,我心里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谷梁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可是那个丫鬟的事情?前日范儿派人送信来,他已经找到对方的踪迹,或许你从山里平安归来时,那个丫鬟就在绿柳庄里等你。” 裴越确实很担心桃花,但不想在长者面前表现得太过儿女情长,所以便略过这个话题,指着远处说道:“伯伯,我总感觉山里有些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 “是。” 谷梁淡然道:“左军机的眼光一直很准,他这番对京营的布防调动,完全掐死横断山脉的东北方向,山里的贼人想出来就会落进口袋里。这种情况下,贼人要么困守山中,要么就只能往西南部继续深入。” 裴越不解地问道:“那么山贼究竟想做什么呢?” 这是从最开始就困扰他的疑问。 山贼的变种游击战术的确可以恶心到京营的骄兵悍将,但也仅止于此,想要进一步扩大战果是痴人说梦。山里的那位姑娘确实很了不起,能在大梁京都外弄出这样的阵势,逼得王平章亲自坐镇,可她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裴越自然明白,能够调动大梁京营,的确算是一桩常人做不到的壮举。可以那位姑娘的手段来看,眼下这一切颇似无用功。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那位姑娘抛出近千手下,逼得皇帝下定决心要在几个月之内扫清山贼,她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眼下马上就要进山,这个疑问盘旋在裴越心中,让他莫名有些烦躁。 谷梁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宽慰道:“不必担心什么,所有阴谋诡计都必须以实力作为基础,没有足够的实力,山里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如今京营防区整体移动,不会影响到京都的安危,也不会给他们钻出来的缝隙。你只需要将人带进去,找到他们的老巢,我保证这一战最大的功劳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到那时依照我们大梁的惯例,陛下怎么也得给你一个爵位,此后你不必再看定国府的眼色了。” 裴越颔首道:“伯伯也要小心,最好能回都中。我想来想去,贼人的目标应该不是京营,他们没有那么硬的牙齿。” 谷梁朗声大笑,最后叮嘱道:“西营那些人今晚也会进山,如果他们在山里碍手碍脚,或者有什么不轨之举,我已经交代过李进,让他决断处置,到时候你不要有妇人之仁。” 裴越脑海中闪现常思那张脸,点头应道:“我知道事情轻重。” 谷梁止住脚步,郑重道:“我便送你到这里了,李进领着大部在前面等你。越哥儿,记住我的话,平安归来。” 裴越拱手行礼道:“定不会辜负伯伯的一片苦心。” 谷梁摆手道:“去吧。” 人群就此分流,一半朝西,一半折返。 裴越与秦贤走在队伍最前方,身边是从南大营五万人中甄选出来的精锐。若是放在以前,这些将士哪怕再忠厚也无法接受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领导,但是他们在亲眼看见裴越种种奇妙的手段之后,如今虽然谈不上心悦诚服,但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 裴越面色沉静,心里依然在想那件事。 方锐当初说过,他不知道那位姑娘想做什么,但是在她将千人派出来劫掠京都外围村落之前,曾经颇为感慨地说过一些话。纵然方锐猜不透那姑娘的心思,但是他也意识到那些话很重要,说不定就代表着对方的一些真实想法。 秦贤在旁边看着裴越的脸色,不禁关心地问道:“越哥儿,你有心事?” 裴越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兄长,民生康阜国运升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贤一愣,不懂他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一想到身边少年凄惨的过往,知道他没有怎么念过书,更没有机会熟悉一个勋贵子弟应该经历的大事,便微笑道:“越哥儿,我们每逢年底会跟随陛下一起去皇陵祭天,这句话便是出自当年高祖皇帝立国之后亲自书写的祭文。后世君上祭天时都会诵读那篇祭文,我也听过好多年,如今勉强能背下来。” 裴越猛然停步,转身望着秦贤,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明亮得有些吓人,他猛地拽住秦贤的手臂问道:“兄长,皇陵在何处?” 秦贤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后那些将士也不解地望着裴越。 秦贤见裴越很焦急的模样,便赶紧说道:“皇陵就在京都北面,那里设有兴梁府,兴梁二字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裴越放开他的手臂,原地静静站着。 席先生曾经对他说过,那些贼人的目标应该是王平章,因为此人是军方第一人,在京都外围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责任。但是之前山贼劫掠村庄,被王平章集合京营骑兵快速剿灭,所以皇帝陛下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怪责国朝唯一的实封国公。 然后皇帝下旨剿贼,京营封锁山区,派人进山剿贼。 山贼看似覆灭在即,却没有任何挣扎举动。 裴越将整件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他忽然开口说道:“兄长,你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秦贤诧异道:“越哥儿,你要去哪里?” “找谷大帅!” 声音尚未落地,裴越便如猎豹一般蹿出去,朝着陈观镇的方向狂奔而去。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01【进山】 秦贤站在迷蒙夜色中,若非今夜无风,他肯定会风中凌乱。 自从相识以来,裴越给他的印象便是少年老成,年纪比他小许多,但为人处世一直都挑不出什么错处,该大方的时候毫不吝啬,该决断的时候也从不犹豫。想着他以前的境遇,秦贤也能理解,所以并未将其当成小孩子看待。 然而少年此时突然离去让他有些恍惚,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激动的裴越。 好在与谷梁一行分开不算久,他们没有走出太远,裴越就算直接回陈观镇也不需要多少时间。 “哨官,我们要在这里等着吗?”一位将士凑过来问道。 秦贤点头道:“就在这里等候。” 虽然他是裴越从西营请调来的,但这大半个月里秦贤已经凭借自己的实力降服这百员精锐,没人会质疑他的哨官权威。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裴越匆匆返回,脸上挂着无法隐藏的振奋。 “兄长,我们走吧。” “好。” 即便心中很好奇,秦贤也没有立刻追问详细。 一路沉默行军,拂晓之前,这支尖刀小队与隐藏在一片密林中的大部汇合。 这里便是横断山脉的边缘地带,也是方锐之前告诉裴越的那条隐秘小道的入口。 林中一片昏暗,并未燃起火把。 李进将裴越和二十员哨官喊到稍微空旷的一处平地上,然后对众人说道:“咱们坐下说罢。按照之前定好的章程,天亮后由越哥儿和秦贤所领百人前出五里探路,大部随后而行。越哥儿,你可有什么话要嘱咐大家的?” 裴越想了想说道:“虽然大部不能拆开,但是前行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可大声喧哗,不可在山中狂奔。如果惊起鸟群,贼人可能就会看到,到那时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李进颔首,目光扫过所有哨官的脸,虽然夜色中看不清表情,但没有漏下任何一个人,只听他沉声说道:“这次不同于战场上杀敌,并非勇猛就可以解决敌人。所以你们都记住了,没有我的将令,不允许任何人自作主张擅自行事,否则必以军法处置!” “属下遵令!”众人齐齐抱拳。 李进又对裴越说道:“越哥儿,扫清贼人布下的耳目这个重任就交托给你们了。” 裴越凛然道:“请指挥使放心。” 李进便吩咐道:“大家就地歇息,养足精神。” 天色微白之时,裴越起身看着密林中的两千精锐,心中蓦然升起一抹豪情壮志。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带着这么多人奔赴厮杀之中。这大半年的生活就像做梦一样,从第一次拔刀到第一次杀人,每一步走来都和前世的自己截然不同。 不一样的人生。 与李进告别后,裴越辨明方向,与秦贤领着那一哨将士一头扎进茫茫群山里。 横断山脉由无数座山组成,北段的山脉大多是千丈左右的高度,不算特别险峻,但是数量特别多,可谓是山连着山,延绵不断。山之间便是一片片谷地,大多草木繁盛,几乎无路可走。方锐所说的小道大概有百余里,看似不算很长,但在山中行路非常不易,且还要小心贼人在山中的岗哨,所以这个尖刀小队前行的速度比较慢。 裴越像其他人一样,身穿改版的吉利服,脚蹬牛皮长靴,带着劲弩和长刀,背后还背着一个包袱。 小队由秦贤指挥,他将所有人分成十人一组,自己带一组走在最前面,其余四组两侧散开,剩余人则跟在后面。 一路小心翼翼前行,就这样走出十余里,始终没有发现一个山贼。 他对身边的裴越说道:“越哥儿,贼人应该想不到我们会从这里进来。” 裴越道:“兄长,不可轻敌。” 秦贤微笑道:“不是轻敌,当初在绿柳庄外我曾对你说过,我比较擅长追踪索敌之法,你可还记得?” 裴越点点头。 秦贤低声道:“这法子是我家先祖传下来的,当年定国公征战沙场,我家先祖便负责管着斥候营,如今能跟你并肩作战,想必先祖也会很高兴。” 裴越微微一惊,叹道:“原来兄长是家学渊源。” 秦贤怅然道:“愚兄也只学到一些皮毛。不过你可以放心,我确认这一路上没有贼人,要不要加快速度?” 裴越摇头道:“兄长,还是小心谨慎一些。” 秦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面观察着前方的情况,一面悄悄问道:“越哥儿,之前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裴越稍稍沉默,然后便在他耳边轻声讲了几句。 秦贤眼睛瞬间睁大,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 横断山脉北段那座无名峰,与往日相比安静不少。 山脚一片平地上,那位女子今日一身劲装打扮,青丝成束悬于脑后,两柄长刀挂在腰侧。 她面前有数百名山贼打扮的大汉,全部盘膝坐在地上,吃着手里的肉食。他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表情冷峻,也不交谈,极为安静,除了咀嚼的声音之外便只听到山风呼啸。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脚步匆匆地来到女子身边,拱手行礼道:“姑娘,京营那帮贼子已经进山。” 女子淡然问道:“多少人?” 汉子答道:“约有二三千人。” 女子嘴角勾起轻笑道:“王平章倒也不蠢,我以为他会将南营或者西营全部丢进来。” 汉子也笑了几声,然后眼中露出厉色道:“姑娘,这些人看似小心谨慎,但是压根没有发现我们的暗哨。甚至我们的人传消息回来,他们还以为是山间鸟鸣。” 女子把玩着耳畔的头发,面色平静地说道:“把他们放进裂谷中,不将这些人全部杀掉,京营不会发疯,王平章也不会下决心将大军派进来。” “是!”汉子领命而去。 女子目光收回,转向身前地上坐着的八百虎贲之士,微微笑道:“大家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杀人。你们不要再像十几年前那样,被人当成丧家之犬杀得狼狈逃窜,这次可要一雪前耻呢。” 数百人同时起身,动作整齐划一,仿佛训练过成千上万次。 他们左拳锤在自己胸膛上,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道:“必杀之!” 女子颔首轻笑,转身望着东北方向,满面期待之色。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102【屠杀】 裂谷位于山脉东北部,从陈观镇外靠近山脉的地方进来后朝西南而行,大概走七十余里便能抵达。 这个地名并非指路面塌陷裂开,而是形容横断山脉北段两座最高山峰之间的一条窄路。 路面宽五六丈,长十余里,两侧山坡较为平缓。 十月初六上午,裴越领人进入山区的第二天,一队百余大梁将士出现在裂谷入口。 他们很谨慎,并没有急于进入裂谷,在入口处潜伏观望许久。 约莫一炷香后,这队将士开始前行,一路仔细地观察着两侧的山坡上。 左面山峰半山腰处,数人隐藏在茂密的林木之后,目光看向下方的那一百多人。 女子腰悬双刀,左手持着一把牛角长弓,右手搭在弦上,并无箭支,只是虚瞄着那一百多大梁将士中领头的人。 旁边那位三十多岁的壮汉乃是她的心腹,只听他略带愤怒地说道:“姑娘,看来京都有人出卖了我们,否则这帮贼子不会知道走裂谷这条路。” 女子不以为意道:“裴戎这种废物自然是靠不住的,当初我让你带着他的人走裂谷,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鱼叔,不必动怒,你跟着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会在意被人背叛?” 鱼叔龇牙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放过那些废物。” 女子摇摇头道:“区区人头,小事尔。冷姨,你说对不对?” 她身后站着一个年近不惑的妇人,正是应该和七宝阁商队一起南下的冷姨,她身边那个脸色发白的丫头不是桃花还能是谁? 冷姨知道桃花没有经历过这种紧张肃穆的氛围,便伸手握住她有些凉的手掌,对女子说道:“姑娘,七宝阁为何要与我们反目?” 按照女子之前的计划,她从绿柳庄里找到桃花之后,便会渡绮水藏身于白马镇,然后跟着七宝阁的商队一路南下。从白马镇出发之后,江湖经验极其丰富的冷姨很快察觉出不妥,商队行进的速度太慢,而且一路上官府的搜检力度明显强了许多。 抵达永州城之后,商队在云归楼住下来,领队告知冷姨要在这里逗留数日,有一笔生意要处理。 冷姨答应下来,然后便在第二天凌晨带着桃花与那个车夫悄悄离开,等城门开后第一时间逃走。 这之后便是一路极其艰辛地绕开官府和京营的耳目,于昨日回到横断山脉中。 女子闻言微微皱眉道:“七宝阁与我们一直都是利益上的往来,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从你的描述来看,他们也不敢将事情做绝,所以没有直接把你们交给官府,多半还是存着半推半就、让官府或者京营自己发现你们的打算。” 鱼叔冷笑道:“七宝阁给我们送了大半年的粮草,就不怕我们将这些证据丢进皇宫里?” 女子讥讽道:“幕后主使自然是不怕的,顶多将手下的大掌柜丢几个出来,再罚酒三杯事情便就平息了,难道你还指望皇帝砍了他不成?咱们大梁的这些皇帝,有一个算一个,最喜欢玩的就是平衡之术,什么公平正义都没有朝堂局势均衡来得重要。” 鱼叔声音里透着浓郁的杀意:“要是能杀进皇宫将这狗皇帝一刀砍了该多好。” 桃花任由冷姨握着自己的手,听着这些人放肆直白的言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大,眼神有些迷惘与畏惧。 女子放下牛角长弓,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喂,小丫头,喊姐姐。” 桃花害怕地缩了缩身体。 冷姨笑道:“姑娘,这孩子这段时间被吓着了,不太敢说话。” “无妨。” 女子示意冷姨不要紧张,又对桃花说道:“要不要我教你武艺?学会之后可以杀人,谁欺负你你就杀谁。” 桃花用力摇头,鼓起勇气说道:“有少爷在,他会保护我的!” 女子眼神微微一沉,不容置疑地道:“以后你没有什么少爷,只有你娘亲,还有我们。” 冷姨怕桃花说出过分的话,便拦住她然后对女子说道:“姑娘,当时我不该急着走,不然方锐他也不会……” 女子摇头道:“此事与你无关,方锐自己学艺不精心思不纯,阴沟里翻船怨不得旁人。” 冷姨有些担忧地说道:“方锐知道山中不少事情,而且还知道两条能够绕到我们后面的小道。” 女子沉吟道:“即便王平章知道这件事,他就算多派一队人进来送死,也逃不过我们的岗哨。鱼叔,后面这两天可有异常?” 鱼叔答道:“姑娘放心,一切正常。” 女子点点头,目光看向那一队已经走到远方快要接近裂谷出口的大梁将士,沉声道:“吩咐下去,准备迎敌。” “是!” 片刻过后,大梁京营的大部人马终于出现在裂谷入口处,大致看去约有两千多人。 常思处在队伍中央,身边跟着几十个镇远侯府的亲兵家将。 他想到和裴越差不多的方法,从这两千多人中选出百余精锐,然后让他们前出探路,遇到敌人的探子就地格杀。不光如此,他还从李柄中那里得到一份路线图,穿过眼前这个峡谷,再往前十余里就是贼人的老巢。 虽然面前的地形看着有些危险,但常思并未太放在心上,让前队探路也是身边心腹的建议。 在常思看来,他只怕山贼闻风而逃,压根不在乎对方有胆子埋伏袭击。 真要那样的话,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一群山贼而已,凭什么和京营的精锐交战? 大部走到裂谷中段时,异变突生,只听得轰隆隆无数声巨响,前后山腰上滚下势若奔雷的巨石,眨眼间飞沙走石尘雾弥漫,将他们的去路和退路直接堵死! “不要慌!列阵迎敌!”常思嘴角挂着冷笑,心中却升起一抹激动。 然而没有山贼从左右山坡上冲下来,迎接他们的是令人牙酸的弓弦声。 漫天箭雨如飞蝗一般抛洒而下。 常思眼神剧变,他看着两边山腰上张弓搭箭的山贼们,心中恐慌之外,更生出无穷无尽的荒谬。 这些贼人竟然有近千张长弓! 箭如雨下,京军西大营将士既无重甲,又无盾牌,被堵在这条五六里长的峡谷中,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惨叫声呼救声响彻云霄,常思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将士陷入箭雨的屠杀之中。 女子站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一支长箭扣于弦上,面色冷漠地对准那个京营将官的身体。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103【抉择】 “第六个。” 秦贤将一个山贼的尸体拖进草丛里,嘴里轻声说道。 裴越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望着前方那三棵呈品字形排列的巨树,神色略显凝重。 他们虽然也是从陈观镇出发,但选择的路线与西营大不相同,从南边绮水上游进入横断山脉中。昨日的路程还算安静,并没有遇到山贼的探子,但今天的情况截然不同,清早出发后,已经接连遇到好几个贼人。 裴越很庆幸自己将秦贤请调过来,若非有这位家学渊源极擅斥候之术的兄长,他们好几次都险些被贼人发现然后示警。 “越哥儿,接下来怎么做?”秦贤问道。 裴越沉吟道:“请兄长带二十弟兄去前边打探一下。穿过那棵树后的峡谷,再往前走几里地就是贼人的老巢。我会在这里等李指挥使和大部的到来。” 秦贤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 裴越叮嘱道:“兄长,切记不要暴露,只需要查看贼人老巢的大概情况。等你回来后,我们再和李指挥使一起商议。” “行,我会小心的。” 秦贤领着人朝巨树后面行去,裴越则让人朝后面传达讯息。 半个多时辰后,秦贤顺利折返,然而脸色却不太好看。 裴越见状便迎上前问道:“兄长,出了何事?” 秦贤先与一起等在此处的指挥使李进行礼,然后疑惑不解地说道:“越哥儿,穿过那条峡谷之后,确实有一座不怎么高的山,我们小心接近,发现那里应该就是贼人的老巢。山脚有很大一片平地,竟然开垦出来如同农田一般,附近也有不少搭建起来的木屋。但是我们没看到人,接近之后发现,从山上到山下一个贼人都没有。” 李进皱眉思索片刻,说道:“莫非贼人已经发现我们,所以提前逃走了?” 这句话让周围的哨官们脸色都有些难看。 他们费尽心思一路潜行,又穿着这种古怪服饰,为的不就是如神兵天降一样杀到山贼面前? 从皇帝到王平章,他们要的是全歼贼人,之所以迟迟没有挥军进山,就是担心山贼望风而逃。 好在李进本就是燕山卫指挥使,在南营里是谷梁极为信重的大将,有他在此处坐镇,其他人都不敢骚动。 秦贤微微垂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本是西营哨官,虽然这次的调令是谷梁亲自去找曲江提的,但他若执意不从,谷梁也不会为难他一个开国公侯的后代。但在接到裴越送来的信之后,这位二十岁的汉子没有任何犹豫,带着薛蒙从西营来到南营,等于是直接抛下自己经营许多年的人脉。 这一切,只因为他对裴越的信任。 如今尖刀小队由他统率,却很可能漏掉敌人的哨兵以至于对方提前逃走,这种前功尽弃的失败结局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一只手掌忽然按在秦贤的肩膀上,他抬头一看,只见裴越笑容真诚地望着自己。 “我相信兄长的能力,所以贼人不可能提前逃走。” 少年非常坚定地说着。 站在一旁几次想要开口的薛蒙咧开嘴笑着,附和道:“李指挥使,我大哥这方面的本领可是连魏国公都夸赞过的,他肯定不会漏过敌人布下的耳目。” 裴越转身望着李进,正色道:“李大哥,我并非只是因为和秦哨官亲近就这样说,而是有我的理由。” 李进脸上并无怒色,平和地说道:“请讲。” 裴越站在一群哨官之间,胸有成竹地说道:“京营封锁山脉外围,山里的贼人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们会更加注意防备,如果他们真的知道我们从这里进山,肯定会加强岗哨,然而这些贼人的探子警惕性依然不算很高。所以我断定,至少贼人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 李进微微点头,问道:“那他们为何不在老巢里?” 裴越微笑道:“李大哥莫非忘了,这次不止我们南营的人进山?” 李进恍然,旋即不再迟疑,开始调兵遣将。 其实已经顺利摸到此处,山贼的老巢已然在望,就算此时被发现,对方也很难甩开这支善于山地奔行装备无比精良的精锐之师。 这个时候裴越便很理智地沉默着,没有干扰李进的决议。 秦贤带领的尖刀小队分为十组,穿过峡谷后立刻向前,朝着三个方向扩大巡哨范围,其余人立刻原地脱掉吉利服外套,然后便是全军出击。 两千人的队伍立刻行动起来,依照李进的将令有条不紊又非常迅速,裴越在旁看着只觉得自己学习到很多东西。 临出发前,李进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我给你留十个人,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们找到山贼之后必然会有一场厮杀,到时候我没法分心照顾你。” 话说的很直接,但是也很坦诚,所以裴越并不介意。 不过他坚定地摇头道:“我要跟着大家一起行动,李大哥放心,厮杀起来的时候我不会上去添乱。” 李进还想再劝,裴越道:“难道李大哥觉得我是个胡闹之人?” “也罢,那就一起走!” 李进不再多言,当先而行。 过了峡谷之后,来到那座无名峰山下,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李进派人四处搜寻,的确没有发现贼人的踪迹,但从山脚下的大片木屋来看,这里的确不像是匆忙之间逃走的模样,很多屋子里还放着新鲜的食材。 裴越看着山谷中开垦出来的田地,心中的震撼难以言明。 之前方锐说过,山中也能种出一定的粮食,裴越还没有一个直观感受,直到此时此刻,他在震撼之余不免有些心惊。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可以让几千人甘愿困守在这茫茫群山里,种地练兵然后只为了报仇? 当李进派出去第四波巡哨时,终于有人前来回报。 前方十余里外发生战斗,从喊杀声判断至少有数千人。 裴越和李进对视一眼,知道是常思率领的西营将士和贼人撞上了。 李进将哨官们召集起来议事,与此同时更详细的消息报上来,西营同袍被贼人堵在一条峡谷里,贼人竟然还有弓弩,西营此时死伤惨重! 李进不由自主地看向裴越,他之前也曾参与陈观镇上的军议,亲眼目睹那场争锋,所以他很想知道此刻面对这种情况,面前的少年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104【一眼万年】 局势惨烈的峡谷中,京营将士迟迟没有等来常思的命令,所以只能在各自都头的带领下,迎着箭雨往两侧山坡上突进,只有接近那些贼人才有取胜的希望。 然而近千张长弓组成的箭阵威力极大,那些面色冷漠的山贼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轮流射出长箭,不断收割京营将士的性命。 若非峡谷中是整个西营里挑选出来的精锐,这持续不断的箭雨早就击垮整支队伍的斗志。 当初第一批出现在京都外围的山贼确实是蟊贼,秦贤领着一哨将士就能追着三百人杀,更是诛杀一名贼首擒获两人。第二批那七八百山贼明显实力更强,即便不是京营的对手,也能且战且退,在京都外围造成大量百姓的死伤。 至于今天这八百虎贲,从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和强盛威武的军容便能看出来,这些人丝毫不弱于峡谷中的京营精锐。 这便是那位姑娘敢于伏击京营的底气,但是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她最后一张底牌。 女子的牛角长弓已经拉成满月,长箭对着峡谷中被几十人护住的常思。 她脸上露出对生死的淡漠之色,布满老茧的右手指头松开,长箭似流星穿透空气,风雷隐隐。 “将军小心!” 一名忠心亲兵突然从马上跃起,横身撞向常思,将他撞落在地,自己却被那支长箭洞穿身体。 常思落在地上脑袋一片嗡嗡乱响,然后便看到那家将摔在自己身旁,身体抽搐着,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 几名亲兵将常思扶起来,其中一人大声急道:“将军,必须尽快做决断!” “决断?什么决断?”常思略显茫然道。 众人皆知,常思从来没有去边境带过兵,他能做到一卫指挥使,完全是依靠执掌五军都督府的李柄中一手提拔上来。常思对李柄中确实很忠心,又凭着一些心机手段帮助这位丰城侯斗倒过不少对手。其人喜欢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倒也靠着能言善道忽悠住不少人,只是如今面临真正的战场,他的底细便暴露得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常思已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原本想着只要见到贼人就能大功告成,可现在这副场景让他无计可施。 那名亲兵抓着他的手臂说道:“将军,不能让将士们继续往上冲,没等冲到贼人跟前,他们就要死完了!现在必须让所有人退回入口附近,聚在一起抵挡贼人的箭雨,他们的箭支不可能射不完,只要短兵相接,我们就有取胜的希望!” 常思连连点头,慌乱道:“快传令,后撤,全军后撤!” 于是已经冲到山坡上一半左右距离的京营将士不得不后退,又留下数十具尸体。 伤者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此时西营两千五百人已经伤亡四百多人,剩下的人护着常思退到入口处,背靠堵死退路的巨石,以死去同袍的尸体作为遮挡,应对左右两侧山坡上袭来的箭雨。 常思面色发白,双手微微颤抖,问着身边的亲兵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亲兵皱眉想着,说道:“将军,南营的人现在应该也在山里,如果他们听到这里的动静,肯定会来救援,到时候里应外合,肯定能解决这些贼人!” 常思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他想到那个该死的庶子就在南营队伍里,而且以谷梁对他的看重,这少年肯定有很大的话语权。 如果此时换个位置,是他带着人在外面,裴越被困在峡谷里等死,他会救吗? 常思不知道,但他觉得裴越应该对自己没有什么仇恨,这少年或许不知道自己对他的看法。 头顶的箭雨相比之前势头有些减弱,但左右两边的贼人都开始移动,继续占着地利在京营将士们头上张弓搭箭。 山坡上,那位姑娘来到属下身后,看着被箭雨堵在巨石附近的两千京营将士,没有丝毫怜悯之情,吩咐道:“将箭支射完,然后再下去杀光他们。” “是!”她身前的属下面无表情地答应,宛如一个个没有情感的杀人机器。 局面已经彻底掌控,然而身后陡然响起令人心惊的杀声! 女子遽然回头看去,只见无数大梁京军南营将士从后方蹿出来,为首者手持双刀,势若疯虎,脸上溢着暴戾的杀气。 来者正是薛蒙。 他领着一哨百人冲在最前面,如巨浪席卷而来,当先便撞上鱼叔领着的数十后备虎贲。 峡谷中的西营将士自然也发现这个变化,这次没有等常思再犹豫纠结什么命令,五名都头便领着手下将士满面悲愤地从下往上杀去。 南营精锐在李进的安排下,左右山坡各八百人袭来,他领着四百人和裴越压阵。 短兵相接,生死立见。 狭路相逢勇者胜! 南营精锐无论是战力还是装备,都大大超出山贼们的估计,这些人在山坡上如履平地,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很显然他们本身就极为擅长山地作战。 冷姨带着桃花匆忙来到女子身边,急切道:“姑娘,必须要撤了!” 女子面色冰冷地点头,没有任何犹豫道:“撤!” 然而此时的战局被拉得非常松散,她手下的八百虎贲分成两部,左右山坡上各有一半,中间的峡谷又被京军西营占据,如今南营将士从两边杀上来,等于是将他们包在中间。 此时想撤,却已经很难了。 山贼们也知道这一点,然而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鱼叔领着数十后备挡住薛蒙的突进,对身后大吼道:“死战!” “战!” 漫山遍野响起山贼们沉闷却整齐的吼声。 冷姨焦急地说道:“姑娘,你快走啊!” 女子望着与京营将士犬牙交错般厮杀在一起的属下们,眼底深处闪过一抹痛苦,然后对冷姨说道:“我带你们一起走。” 然而桃花此时却疯狂地挣扎起来,几乎是哭着喊道:“我不走,少爷来了!” 远处,裴越也看到那个拼命挣扎的瘦弱的身影。 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穿过整个战场,无视所有的杀戮,只望着已经很久没见的小丫鬟。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久的努力有了回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105【破阵】 李进的脸色非常凝重。 他从十六七岁时便跟在谷梁身边当亲兵,在南境与周朝的军队交手过无数次,见识过很多战力强悍的锐卒,譬如南周平江方家子弟组成的陷阵营,冲阵破营堪称天下前三。与没经历过战事的裴越不同,他望着眼前惨烈的战场,对这些山贼的实力感到无比震惊。 他统率的燕山卫训练极其严苛,将士素质在南营三卫步军中可称第一,但放到眼下的战场上,如果人数相等未必就能击败这些山贼。 右边山坡上,四百山贼被秦贤等人率领的八百南营精锐团团包围,又被峡谷中的西营将士堵住退路,已经陷入死地之中。在这种境地下他们没有丝毫慌乱,纷纷弃弓执刀,组成一个紧凑的圆盾防御阵势,面对南营将士的冲击岿然不动。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防御阵型会被冲破,但毫无疑问的是南大营也会遭受极大的损失。 这一刻,李进心中犹豫难决。 谷梁将这两千人交到他手中,如果损失太严重,他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毕竟这些人是南营中抽调出来的精锐,是种子更是骨架,在各自部属中都是顶梁柱一般的存在。 只是恐怕连谷梁也没有想到,所谓山贼竟然拥有如此强悍的战力。 “李大哥,这些贼人看起来很不好对付。” 虽然裴越没有李进那样丰富的经验,但他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侧山坡上的山贼反而逐渐稳住阵型,纵然不断有人倒下,他们始终没有溃乱。 李进沉声道:“虽然他们很强,但终究是强弩之末,越哥儿不必担心。” 裴越摇头道:“我没有担心这个,只是觉得他们会跑。” 果不其然,左侧山坡上的山贼阵型突然发生变化。 他们不断收缩阵型,仿佛一个人在攥紧自己的拳头。 当此时,他们的西北面是薛蒙为首的八百南营精锐,东南面则是从峡谷中冲上来挡住去路的西营两都近千人。 一千八百人包围不到五百人,从纸面实力上来看这些贼人没有逃出去的机会。 更何况右边山坡上还有数百山贼无法脱身,他们难道能够狠下心丢掉这些实力强悍又忠心耿耿的同伴? 李进扪心自问,换做自己的话很难做出这样的决断。 裴越提醒道:“李大哥,我们必须前压,不能给这些贼人突围的机会。” 李进道:“再等等。” 裴越不解地看着他。 李进耐心地解释道:“现在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最艰难的相持阶段,谁要是先松了那口气,势头便很难逆转。如今在两面山坡上我们的人都占据优势,山贼不管表现得如何顽强死硬,心里总会有两种选择,要么战要么逃,这样会对他们的战力和斗志有些许影响。如果此时我们全军压上,做出竭尽全力的姿态,那么必然会引来他们最激烈的反弹,无疑会造成我们将士的大量死伤。” 裴越明白过来,但是心里依然很纠结。 桃花就在对方手里,然而现在是战场上,他没有办法更不愿意向对方妥协。 且不说此地实际的决策者是李进,就算这位老实人愿意听裴越的意见,少年也做不出那样的决定。 这几个月以来山贼几乎没有人性的杀戮历历在目,裴越复仇的念头从未熄灭过。 他看着已经被团团包围住的山贼,此时已然看不见桃花的身影。 心中的痛楚很强烈,裴越双手攥紧,对那个姑娘的恨意愈发深刻。 只希望冲在最前面的薛蒙能注意到桃花,如果能救下她自然极好。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连李进这样的老将都目瞪口呆—— 左侧山坡上。 “姑娘,带她们走,我们断后!” 鱼叔高声怒吼,挥舞着手中的精铁长棍,周边三丈之地几乎无人能进,极大地减轻其他虎贲的压力。薛蒙看着这个挡者披靡的壮汉,心中十分郁闷,若非他的兵器没有带来,只拿着两把百炼刀,他自信力量不会输给对方。 虽然这长刀锻造得很好,可重量太轻,根本没办法和对方手里的铁棍硬抗。 那女子看了一眼对面隔着峡谷的数百虎贲,仿佛这就是最后一眼,然后将那张牛角长弓绑在背后,伸手拔出腰侧双刀,对冷姨说道:“你护着小丫头,跟在我身后。” 冷姨感激又担忧地道:“姑娘,你要注意安全啊!” 女子面无表情,目光深幽,冷冷道:“十几年前我都没死,何况今日?” 她开始迈步疾行。 直冲东南面京军西营阵地。 她吼出一声极为愤懑压抑仇恨的喊叫。 身前的属下如波浪般让开一条道路。 来到京营将士的面前,她冷漠的脸上没有半点怜悯之情。 左手刀斜扫,右手刀下劈。 这是十四年来每天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动作。 雪亮的刀光如匹练,绽放的鲜血似繁花。 几滴血溅在她的脸上。 小时候,宅中有一棵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极漂亮的桃花。那时候还是女童的她由冷姨照顾着,后来冷姨生下一个女儿,玩笑着问她这孩子要取什么名字,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说桃花。 桃花就成了那个女婴的小名。 再后来,也只过了极短的时间,天地一夜倾覆,那棵桃树随着宅子葬于大火中。 从此她没有再刻意种过桃树,因为这山中遍地都是树,她也没有心情再去欣赏美景,每天都在谋算如何复仇,以及不断地练刀。 十四年来,她在山中一共砍断上百棵树。 不是从底部切断,而是一刀一刀削去。 此刻眼前仿佛不是京营将士,而是一棵棵挡在她面前的树。 尽皆砍之。 双刀上下翻飞,每一刀都杀人毙命。 无人可挡。 冷姨一手牵着桃花,一手持剑,跟在她身后,帮她挡住来自两侧的偷袭。 后面则是两百多位虎贲勇士。 从上空俯瞰,以女子为箭头,整个阵型宛如一把钢刀插进豆腐里,将西营将士的防线直接捅穿。 鱼叔一棍扫飞冲上来的京营将士,回身望了一眼,看着女子带着两百多人冲开包围,他丝毫没有被抛下的愤怒,反而豪情顿生朗声大笑,然后领着剩下的百余虎贲,在山坡上形成一道狭长的阻隔,让薛蒙和八百精锐寸步难进。 死战不退! 106【青史成灰】 当山贼突破西营的阵地时,躲在峡谷里的常思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完了。 之前被对方袭击,以至于短时间就损失数百人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恐惧过,因为谁也想不到山贼人手一张长弓,所以在他看来这是非战之罪。此时西营一千人的包围圈居然被对方两百多人冲开,事后追究起来,他这个主将绝对逃脱不掉罪责。 更让他绝望的是,今日之事有太多人亲眼目睹,没有任何办法隐瞒。 所以常思忍不住疯狂咒骂道:“一群废物!全都是废物!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畏战!” 身边的亲兵纷纷低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想让将主看见自己脸上的鄙夷。 有人看向远处那个同袍的尸体,心中不免升起为他不值的唏嘘。 如果他没替常思挡那一箭多好。 西营精锐难道会比南营差? 之所以会出现眼下的状况,完全是因为之前被伏击时死伤太过惨重,常思身为主将又没有正确的应对,以至于将士们的军心跌落到谷底。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作战,士气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正因如此,西营那一千将士围攻山贼的时候,并不像南营那样悍不畏死。 女子观察片刻之后,便决定从东南边下手,于是顺利地冲开包围。 她没有任何迟疑,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被留在里面的鱼叔和数百虎贲,只带着冲出来的人快速逃进山坡边缘的密林中,然后朝着山下狂奔。 这些人在山中生活许久,上山下山几乎是每天都会做的事情,所以速度根本没有减慢,反而将反应过来追在后面的南营将士甩下一段距离。 从她出手到包围圈被冲开,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 与此同时,仿佛在呼应她的举动一般,右侧山坡上被围起来的山贼攻势猛然狂暴。这些人好像是要证明什么,一个个不要命地奋勇争先,面对两倍于己的对手,他们竟然主动发起堪称同归于尽的进攻。 论战力双方差距不大,可是当一方不要命的时候,胜利的天平不可避免地会朝他们倾斜。 李进叫来四个哨官,快速直接地说道:“你们两个随我去右面,你们两个带人去左面支援,务必不能让那些贼人逃掉!” “是!” “越哥儿,你留在此处。”李进沉声吩咐着,然后转身便走。 四百人的后备队一分为二,迅速开赴两处战场。 李进似乎知道裴越不会听从自己的命令,但他不可能将裴越当成犯人看管起来。领着两百生力军抵达右面山坡后,他有条不紊地发出将令,很快就把局势稳下来。如今数百剽悍山贼已成困兽,纵然想要歼灭他们不容易,但如果以一千对四百还能让这些人逃掉,李进这些年的磨练岂不是白费? 他命人将冲杀在最前面的秦贤喊下来,然后对他说道:“你带几个人去对面。” 秦贤不解地问道:“将军,现在追上去恐怕已经迟了。” 他自然也注意到左面山贼冲开包围圈,如今正在疯狂逃窜。 李进摇头道:“裴越那小子已经去了那边,你跟过去护着他,不要让他出事。” 秦贤心头一震,当即不再迟疑,对李进感激地行礼,然后便喊走十来个军中好手,急匆匆地冲下山坡。 裴越随着那两哨将士来到左面山坡上时,此地的状况有些惨烈。 随着那女子带领两百余人冲出去,留在后面的便只有一百余人,尽管鱼叔一根精铁长棍力敌千钧,死伤在他棍下的京营将士便有数十人,但他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 薛蒙双眼赤红,裴越找到他时,这汉子手里的百炼刀仿佛被人用铁锤砸得有些弯曲。 “越哥儿,你怎么来了?”薛蒙喘着粗气,脸上怒色依旧难掩。 “薛大哥,你可还好?”裴越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薛蒙摆摆手,然后指着战局中央那个疯虎一样的壮汉,骂道:“娘的,这哪里是山贼,分明就是杀神!” 裴越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手持七尺铁棍,被数十名南营高手围在中间。 山坡上到处都是尸首,鲜血染红了秋日的草地。 “那汉子,有没有胆量放下兵器,我跟你单打一场!”薛蒙走到包围圈外面,冲里面的鱼叔喊道。 南营的锐卒们没有进攻,只是将此人团团围住。 虽然是敌非友,且此人又杀害不少同袍,将士们看着他的眼神里除了仇恨之外,隐隐还有一丝惧意。他们从军多年,听过不少军中传说,譬如当年开国之初决定大梁命运的龙蟠口一战,裴元引百余死士在大军中一刀砍掉北境枭雄叶成的脑袋,此等壮阔之举自然令这些将士心折。 百年倥偬,勇将无数,很多人都在青史中留下姓名。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听过看过他们的传说,但能亲眼见识的毕竟极少。 今日只是剿贼,却让这些南营将士见到一个堪称无敌的猛人。 这样一个人本应该是军中杀神,或许还能青史留名,却偏偏做了贼。 想到此处,很多将士心中滋味难言。 薛蒙却没有想那么多,之前受限于兵器的劣势,他在此人手中吃了不少亏,如今山贼几近全军覆没,对方也逃不掉,他便想赤手空拳打一场。 无论胜败,定能痛快。 然而鱼叔持棍昂然而立,不屑地啐了一口:“呸!” 薛蒙勃然大怒,然而裴越这时伸手拉住他,摇头道:“薛大哥,不要再说了,送他上路。” 鱼叔看见人群外面的裴越,眼神微微一凝。 猎猎山风吹来,鱼叔看了一眼右面山坡上越来越少的同袍,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不知去向的姑娘,最后看向身边躺着的兄弟,悲愤的笑声从口中发出,渐传渐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眼里似乎压根没有拿着兵器逼上来的京营将士,宽大的右手抓住铁棍,缓缓提了起来。 众人立刻提起警惕,小心翼翼地用兵器对着他。 鱼叔厉声喝道:“此生之憾,不能亲手砍下尔之头颅!” “总有一天,有人会替我完成夙愿!” “刘铮!你必死于非命!” 话音未落,这位顶天立地的汉子持棍砸向自己的脑门。 裴越楞在当场。 这汉子死前依然虎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他。 风儿低鸣呜咽,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死寂。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07【西北偏北】 随着壮汉自尽,山坡上的战斗便已结束。裴越看着遍地尸首,心情没有设想中剿贼成功的振奋和喜悦,反而有些怅惘。 这汉子死前的目光让他备受震撼,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会有那么多内容。 尤其是对方最后一直看着他,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局面,裴越当然不相信这是一群只为打家劫舍的蟊贼,他们定然背负着血海深仇,否则做不到这个地步。看看两侧山坡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这些人没有一个弃械投降,连伤者都选择自尽,其状之惨烈令人不忍目睹,漫山遍野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薛大哥,那些逃掉的贼人是什么状况?”裴越问道。 薛蒙并未掩饰脸上对那汉子的敬意,他最敬佩的就是无惧生死之人,所以那汉子在知道自己无法脱身之后毅然自尽的举动让他颇为震动。 听到裴越的声音,他转头答道:“当时局面有些混乱,我们南营的人被挡住,所以没法追上去。冲出包围圈的贼人大约有一二百之数,然后西营的一部分人追了上去。越哥儿,是不是李指挥使有了新的将令?” 裴越没有假传将令,坦然说道:“李指挥使没有将令,但是我想追上去。” 薛蒙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行,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正说着,秦贤带着十来个人走过来,看见两人都平安无事,面露喜色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裴越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秦贤没有马上回答,他比薛蒙要成熟许多,考虑问题自然更全面。片刻过后,他微微迟疑道:“这件事最好还是马上跟李指挥使请示一下。” 如今南营很多人都知道谷梁和裴越的关系不一般,对他视若子侄,所以在一些人看来少年在队伍中拥有很大的话语权,至少他坚决要做什么的话,李进很难强行阻止。但秦贤考虑的不是这个,他知道裴越以后想从军,军中是极讲究规矩的地方,裴越如果养成自作主张的习惯,对他以后的前程很不好。 裴越轻叹道:“李指挥使肯定不会同意我去,但我不得不去。” 秦贤问道:“为何?” 裴越沉声说道:“桃花在他们手里。” 秦贤和薛蒙对视一眼,登时了然。 他们都知道裴越和桃花可以算是从小相依为命,与寻常主仆不同,既然桃花出现,那么裴越肯定无法袖手旁观,而且为了避免和李进发生冲突,此时直接追上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秦贤对薛蒙说道:“你留在这里,将战场打扫干净,等李指挥使过来之后,就说我和裴越一起追敌去了。记住,如果李指挥使不满发怒,你不得与他顶嘴。” 薛蒙挠挠头,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安排,不过他从小就认了这个大哥,倒也没有拒绝。 裴越和秦贤领着二十多个身手高明的将士沿着山贼逃跑的方向追寻。 穿过山坡前方的密林下山,一路上很清楚地看到山贼和西营追兵在路上留下的痕迹。 沿着痕迹追出五六里后,秦贤忽地停下脚步,仔细地观察着地面上的蛛丝马迹。 裴越耐心等待着,片刻后只听秦贤说道:“贼人竟然分散逃了。” “分散?” 裴越皱着眉头,这个结果不算意外,而且对于很熟悉山中地形的贼人来说,分散逃跑可以极好地混淆追兵的目标。毕竟在这茫茫群山之中,一两百人四面八方散开逃跑,对于追兵来说很麻烦。而且裴越也知道,常思那个废物还留在峡谷中,追过来的西营将士缺乏一个主将的统率,在这种局面下很容易造成分歧。 秦贤不是神仙,仅凭地面上的痕迹判断不出桃花究竟被掠往哪个方向,一行人只能无奈地选择中间的道路继续前行。 不过在走出两三里地后,他们遇到两个受伤的西营将士,相互搀扶着正往回走。 裴越上前询问,得知他们是在追击路上不小心踩中贼人捕兽设置的陷阱中,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无法继续作战,只能原路返回。 “贼人队伍里有两个女子,还有一个少女,你们有没有看到?”裴越问道。 “看到了,那个使刀的婆娘武艺很厉害,害了我们不少兄弟。”那个年轻些的士卒愤愤道。 “她们从哪个方向逃走了?”裴越连忙问道。 士卒指着西北面说道:“她们朝那边逃了。” 裴越道声谢,与这两个倒霉蛋告别,然后便匆匆朝着西北面追去。 这个时候裴越才发现秦贤的能力不凡之处,在他看来明明是很平常的山中景色,没有任何诡异之处,但秦贤却能从地上某个非常浅的脚印或者花木树枝上的细微痕迹判断出,这里刚刚有人经过。想起他之前说过,当年定国先祖裴元纵横沙场之时,秦家那位被封为平阳侯的先祖掌着斥候营,为大梁立下赫赫功劳。 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都有些疲累之时,秦贤再次止步,极为冷静细致地观察着身前这片山脚的林子。 裴越招呼大家就地休息,取出各自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清水补充体力。 秦贤进入林中,不放过每一片草地。 裴越拿着干粮清水走到他身边,递过去说道:“兄长,吃点吧。” 秦贤接过后,没有着急取用,而是冷静地判断道:“西营的同袍应该是追到这里就追丢了,却不知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裴越压抑着心中的焦躁,沉声问道:“兄长还能找到她们逃走的方向吗?” 秦贤自信地说道:“他们不行,我能找到。” 片刻过后,在观察完林中大片地方后,他指着北面说道:“那边。” “多谢兄长!”裴越心中一片振奋。 “她们人应该不多,在十来个左右,越哥儿,待会撞上了你可要小心一些。”秦贤不放心地叮嘱道。 裴越正色道:“兄长放心,小弟不会鲁莽行事。” 二十余人继续启程朝北,此时渐渐接近黄昏,斜阳悠悠洒进山中,仿佛染上一层朦胧的霞光。 108【王见王】 裴越没有秦贤那样辨影寻踪的能力,但他的方位感很好,此时大概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 从昨日入山,到今天赶赴山贼埋伏的峡谷,然后再往东南追击,最后绕至西北偏北的方向,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应该是横断山脉的西北面。 在山中继续追了半个多时辰后,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姑娘的身影。 如秦贤所言,对方人不多,总共只有十来个人,此刻正在一块平地上休息。 追兵突然出现,山贼们没有丝毫慌乱,为首的女子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然后咽下口中的食物,拍拍手站起身。 “少爷!” 被冷姨拉着手臂的桃花挣扎着想要冲过来,然而冷姨死死地拽住他。 “师父,我来了。”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着,疲惫的脸上挂着努力温和的笑容。 桃花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深陷的眼窝,脸上浓重的倦色,但仍旧朝自己微笑着,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子一样,没有任何改变。被冷姨带走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每晚都会梦见裴越,心里自然不希望少爷把自己忘了,可她也无法避免地陷入胡思乱想中。裴越如今不再是那个国公府里无人问津的可怜庶子,有人赏识他,有人照顾他,还有像谷家小姐那样的大家闺秀亲近他。 他还会记得自己这个小丫鬟吗? 纵然冷姨是她的娘亲,也对她百般呵护照顾,除了不允许她回去找裴越之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会顺着她。但感情的培养需要时间,至少在目前看来,裴越在她心里的分量很重很重。 所以她会患得患失,尤其是在见识过外面的险恶之后,她不想裴越冒险,可心里终究希望少爷能来找她。 如今他真的来了,还带着很多军卒,可以看出来他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很不好,人也显得非常憔悴。 想到这儿,桃花便忍不住掉下眼泪,哽咽道:“少爷,你瘦了……” 裴越站在十余丈外,身边是严阵以待的秦贤和二十余军中高手。 他冲桃花眨眨眼,微笑着说道:“是啊,你不在,都没人给我准备好吃的。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天,现在要不要跟我回去?” 桃花连连点头道:“我跟少爷回去!” 旁边的冷姨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桃花有些歉然地看着她,小声道:“你跟我一起回去,好吗?” 冷姨伸手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呵呵。” 那位姑娘轻笑一声,目光饱含深意地盯着裴越的眉眼,淡淡说道:“原来你这么看重这个小丫头,那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她的目光有些刺眼。 裴越正视着这个女子,心情十分复杂。 当初从方锐口中得知对方的存在后,他便觉得这是个疯子,而且是没有人性的疯子。他曾对方锐说过,这样的疯子都该死,不管她有怎样的仇恨,都不能牵连无辜。后来他提前出庄,一方面是为了找到桃花,另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则是要抓住这个疯子,不让她继续害人。 为此他甚至不惜亲自上阵出谋划策,几乎是想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 然而入山之后,所见所闻极大地冲击着他的想法。 贼人的老巢里,在山中开垦出来的田地,建了有些年头的木屋,可以想见这些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有的选择,谁愿意像野人一样困守山中?方锐曾经说过,他们这些人从南周来到大梁后,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后来的压抑,说明这里远远不是世外桃源。 再后来,那些在山坡上宁死不降的山贼,还有那个自尽前发出悲愤质问的壮汉,都让裴越无法理解:这些人或许犯下很多世人无法接受的罪恶,可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如今终于见到那位姑娘,她大概二十多岁,腰悬双刀,脚下放着一张牛角长弓。 她的长相其实不差,比旁边哭兮兮的桃花五官更好看,然而这张脸上的表情太冷漠,让人无法生出任何亲近的心思。 那是将生死看成寻常事的冷漠。 裴越并未注意到,女子的眼神里有一抹奇特的色彩,他在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谈。” 女子冷笑一声,讥讽道:“方才表现得那般深情,如今却又不谈?你是害怕我用这个小丫头威胁你?看来七尺男儿之中懦夫也不少,哦不对,你连七尺男儿都算不上,你充其量只是个胆小怯懦的矮冬瓜。” 饶是裴越两世为人城府极深,也差点当场骂了一句脏话。 他身边的同伴都面露怒色,尤其是秦贤,目光如刀子一般盯着女子。 裴越忍住心中的不爽,沉稳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是我肯定你不会对桃花不利,所以为什么要和你谈?” 女子微微变色,她不是因为裴越的态度诧异,而是听懂了他话里的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你们既然将桃花劫走,又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可见她的身世和你们有关联,所以我根本不担心你们会伤害她。 第二层意思是,你们是山贼,我不希望桃花跟你们有关联,这会牵连到她,所以我不会点明她的身世,如果你们为了她好,最好也不要说出来。 她沉默片刻后,眼神有些古怪地盯着裴越说道:“有恃无恐?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无耻的人。” 裴越淡然地说道:“一个提议,我们公平厮杀。你们赢了自然就可以远走高飞。如果我们赢了,我答应你,放过你身后那个妇人。” “公平厮杀?” 女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们才十二个人,你们人数是我们的两倍,这算哪门子公平?” 裴越答道:“你的武道修为太强,一个人能打我们十个,当然很公平。” 女子忽然发出一阵笑声。 她的眼神让裴越有些别扭,为何看起来跟席先生督促自己练功时候的眼神那么像? 有一些欣赏,更有一些欣慰。 他镇定心神,保持冷静说道:“这是唯一有用的法子,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可能和平解决,终究要面对面打上一场。”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裴越瞳孔微微收缩,几乎是用指尖掐着掌心才没让自己失态。 他目光极快地扫了一眼山贼后方一个土丘,那个一闪即逝的脑袋让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09【剑气近】 “论武道我不及你,但你想做什么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裴越此时的表情十分自负,看起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点讨嫌,明明还是一个半大小子,却偏要装成老练的谋算之士。当然不是局面一点点朝他倾斜就开始得意忘形,只是为了配合突然出现的谷范那家伙,吸引对方众人的注意力而已。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从绿柳庄一战之后,这种默契就在不断的加深。 那女子面色一冷,略显鄙夷道:“矮冬瓜,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这吹牛的本事跟谁学的?京营如今废物到这种地步了么,派你一个小孩子出来做事。” 她一再攻击裴越的外貌,秦贤早就忍不住了,不禁反唇相讥道:“就是你口中的小孩子,带着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你布置在后面的岗哨,然后将你的人包了饺子。你现在已经成了丧家之犬,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不好说,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 这番话让对面那些人目光都变得冷峻起来。 冷姨面色复杂,当桃花表现出对那少年浓浓的依赖之后,她内心里便一直在极度地纠结着。 十四年骨肉分离之痛,让她原本温婉善良的心一度结成寒冰,所以即便有很多机会回到南周故土,她都选择留下来,成为姑娘最倚重的臂膀。桃花出现后,她心里的寒冰逐渐融化,报仇的念头便没有以前那般浓烈,只想带着女儿过普通人的生活。 然而桃花与那少年割舍不下,双方又势同水火,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 尤其是此刻听到这少年为了桃花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可见他绝对不会放手。 难道最后还是要走到不忍言的结局吗? 那位姑娘眼神冷漠地望着裴越,扯了扯嘴角说道:“你居然能撬开方锐的嘴。” 裴越想起那天晚上方锐脸上诡异的神情,摇摇头道:“不是我撬开他的嘴,是他自己想说。他让我告诉你,进山的小道是他对我说的,而且他还说了很多山中的事情。” 女子冷笑道:“然后你还是杀了他,对吗?” 裴越道:“他一心求死,我只能满足他。” “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你只是想杀他而已。” “如果你对他态度稍微好一些,没有人能撬开他的嘴。” 两人的交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彼此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听到裴越这句话,女子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她不禁想起初见方锐的时候,那个男人眼中无法隐藏的热切。然而对于她来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件事,她每天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山中的局势和对外发展势力,面对那些几乎无法撼动的敌人,她必须用上全部心思,才有机会找到一丝机会。 这种局面下,她哪里还有心情考虑其他? 所以她不可能给方锐任何希望。 在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面前,她不愿讨论这种事情,便岔开话题说道:“你方才说,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裴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远处那个土丘,虽然看不到谷范,但他知道对方在等待一个机会。 此时有谷范和秦贤,还有二十多个军中高手,对面只有十二个人,胜算已经很大。 唯一的变数,在于桃花还在他们手里,虽然裴越有很大的把握他们不会伤害桃花,可这会让谷范和秦贤有些放不开手脚。所以他必须将这些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让谷范有机会从那个冷姨手中救出桃花,然后便可以摆开车马硬碰硬。 他冷静地说道:“从知道你们的存在开始,我就一直在猜想你究竟想做什么。” 女子问道:“那你猜到了么?” 裴越道:“本来猜不到,因为你们之前的行为虽然丧心病狂,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很成功地掩盖你的真实目的。从表象上看你就是一个疯子,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屠戮京都外围的百姓。虽然你成功地让西府和京营受到斥责,可在我看来这依旧是儿戏。不过你对方锐的态度让他什么都不愿隐瞒,这才让我抓到一丝痕迹。” 女子的双手握住了刀柄,眼中渐渐有了冷厉的杀意。 裴越不为所动,继续用言语撩拨着对方的耐心:“方锐跟我说过,山中有四五千人,除掉你之前派出去送死的八百人,还有今天被京营歼灭的数百人,那还有三千人不见了,这些人去了哪里?我想,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就跟这些人有关吧?” 女子缓缓踏出一步,她身后除了冷姨之外的其他人也都握住兵刃。 秦贤护在裴越身侧,其他京营高手呈一个半圆形面对这些人。 裴越看了一眼桃花,猛地高声道:“这些人中肯定也有老弱妇孺,但我估计你还在其中藏了很多好手,你真正的杀招就是这些人,你准备让他们去北面。你原本的打算是自己留在山里,带着数百精锐一口吃掉西营,最次也要打残他们,这样就会将京营甚至朝堂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就没人会注意到你的暗手。等京营的大军进山,你安排的那些人就会动手!”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饶是那位姑娘已经被人世间的险恶磨练到心如磐石,此刻也不禁微微愣神。 她深知机事不密的道理,所以除了鱼叔之外,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打算,然而此时此刻竟然被一个少年一口道破,心中的震惊自然无法抑制。 冷姨和其他人毕竟跟在她身边很多年,对她十分了解,只看她的神态便知道对面这少年说的话极有可能猜中姑娘的心事。 一时间,这些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裴越身上。 而有的人,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裴越喊出动手之后,身体猛然后撤,双手朝前一挥。 秦贤心领神会,带着其他高手直扑对方。 与此同时,一抹雪亮剑光从对面那个小土丘后亮起,宛如一道闪电般直取那女子的后背! 110【峰回路转】 裴越后撤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实际上他骨子里不缺少悬崖撒手的勇气,否则前世也无法从泥泞中爬起来,毕竟很多时候面对困境需要一些拼命的魄力。但眼下情况与那晚在绿柳庄不同,他作为场间除了桃花之外最弱的人,此刻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就是对同伴的支持。 山贼们全部心思都在应对面前这些高手,注意力又被裴越那番话吸引,所以根本没有想到会从自己身后冒出来一个人。 最关键的是这个人还是一个武道高手! 那一剑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花哨华丽的动作,与谷范平时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但它极准极快,眨眼间就贴近山贼,完全无视其他人的威胁,直取那女子的后背。 裴越看着这一幕,终于有些认可谷范那个武道天才的名号。 每日跟着席先生修习,虽然他的实力还不够强,但眼光却要远远超过同龄人。 他很喜欢谷范这一剑,虽然不惊艳,但是足够致命! 当此时,秦贤的长枪攻至女子面前,谷范的利剑从背后袭来,她看起来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 另一柄剑在这时忽地从斜刺里杀出,没有选择刺向谷范的身体,而是选择上挑想要将谷范的剑挑开。 没人知道冷姨在之前短短的时间里如何纠结,这些日子在找到桃花之后,她原本无比坚定的报仇信念便开始动摇,虽然还有亡夫的仇恨在,但她也想女儿以后能过安生日子。她知道对面那少年只是一个庶子,可也知道这半年来对方变得很不一样,尤其是从桃花口中知道两人相处的细节后,她便不想杀死这个少年。 纵然她不会选择将桃花交给裴越,可她也不想看到女儿从此以后与自己形同陌路。 只是她无法改变姑娘的决定,所以才会犹豫纠结。 然而在看见那一剑刺向姑娘的后背时,冷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松开牵着桃花的手,为了姑娘挥出自己的长剑。 她甚至都不敢去赌,没有选择攻击谷范的要害逼迫他撤手,因为她怕谷范选择同归于尽的念头,哪怕自己身死也要将那柄剑刺进姑娘的后背。 女子没有回头,但在冷姨出手的时候,她脸色稍稍柔和,同时双刀迎上秦贤的长枪。 场中异变再生,面对冷姨上挑一剑,谷范猛然回身,双脚在地上轻点,极其优雅从容地与冷姨侧身而过。两人错身而过的那瞬间,冷姨甚至能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嘲讽笑容。 她心知不妙,然而被有心算无心,且为了救姑娘她几乎是用尽全力一往无前,此时再想回头又怎么会比谷范更快? 秦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谷范回身的同时,他便向左横移三步,长枪依旧不离女子身前。 谷范左手抓住已经愣住的桃花,然后力量猛然爆发,将小丫鬟直接朝裴越这边甩了过来。 秦贤极其默契地挡住冷姨和女子二人,虽然有些吃力,但片刻之间还能撑得下来,毕竟他手中长枪施展开来范围十分宽广。 谷范咧嘴一笑,在厮杀中还有心情冲秦贤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就是当初在绿柳庄并肩作战形成的默契。 从始至终,他们三人都没有用语言沟通过,然而当裴越主动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时,谷范就知道自己该在何时出手。而当他假借攻击那女子时候吸引冷姨放开桃花的时候,秦贤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无声胜有声。 桃花晕晕乎乎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已经飞了起来,她有些害怕地闭上眼睛,然后便感觉到自己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巨大的撞击力使两人一起往后退了好多步,等她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疲惫又温柔的面孔。 “少爷!” 桃花哇地一声哭出来,用力地抱紧少年。 裴越知道她这些日子遭受许多惊吓,所以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道:“不要怕,没事了。” 桃花只呜呜地哭着。 然而裴越脸色却有些古怪。 因为桃花此刻像一只树袋熊趴在他的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只是眼下的局面还很紧张,谷范看见桃花平安之后,便主动替下秦贤与那女子战在一起,秦贤则对上冷姨,其余军中高手则以二对一的局势将其他山贼困住。大家都在拼命厮杀,裴越觉得自己抱着小丫鬟亲近实在不合适。 所以他不得不轻声道:“桃花,你先下来。” “哦……”小丫鬟虽然很喜欢抱着少爷的感觉,但她历来都很听话,闻言便松开手乖巧地站在旁边。 裴越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略显瘦削的脸颊,问道:“那位冷姨是你什么人?” 桃花稍稍犹豫,然后恳求道:“少爷,你不要杀她好吗?她是我的娘亲。” 虽然之前隐隐约约猜测过桃花的身世,也知道这个小丫鬟跟这些山贼肯定很有渊源,否则对方不会特意将她掠走并且一直带在身边,但他在听到这句话后仍旧楞了片刻。 桃花以为他不肯答应,便哀求道:“少爷,我不想让他们伤害你,可是她真的是我的娘亲,你放她走好吗?” 裴越醒过神来,便宽慰道:“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他让小丫鬟留在原地不要乱走,然后朝前走着靠近战局,大声说道:“姑娘,你不要再顽抗了,现在你们已经跑不掉,而且我沿路都留下标记,很快我们的大军就会跟上,到时候你们全都会死。如果你肯谈一谈,或许我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 若非谷范在此,他其实没有这个底气。 如今他发现谷范一个特点,虽然仓促间看不出他有多少胜算,但至少他能拖住那个女子。从之前的事情来看,这家伙似乎有种奇特的能力,那就是不管他的对手有多么强悍,他都能和对方战成平手,即便赢不了短时间也不会输。 这就是天才名头的来历?跟任何对手都能强行五五开? 不过在席先生那般真正高手面前,天才似乎也保不住这个能力。 有谷范拖住对方战力最强的女子,秦贤与冷姨缠斗在一起,其他军中高手便轻松许多,此刻已经擒下两人。随着空余出来的高手加入其他人的战斗,这种趋势会更加快速。 要不了多久,恐怕对方就只会剩下两个女子。 就在裴越准备继续扰乱对方心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谷范一声怒喝:“越哥儿小心!”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11【纠缠】 裴越第一次真切感知到死亡的味道。 穿越以来,他最危险的时候是那夜在绿柳庄,方锐假装攻击谷范然后朝他砍来的一刀。当时他能清楚地看到方锐的动作,所以他可以选择一命换一命的方法逼得方锐放弃。 但是如今谷范一声怒喝传来,他只感觉到陡然间杀意盈面,全身寒毛颤栗而起。 裴越立刻朝左边扑倒然后滚开,姿态十分狼狈。 女子的双刀从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划过。 如果裴越的反应稍微慢上一丝,此刻他已经被那两把刀开膛破肚。 谷范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裴越真在自己面前被这女贼杀死,他恐怕得在外面飘荡许久,京都里的家是万万不能回去了。那女子似乎略有隐藏,所以方才速度突然变化,让他一时没有跟上,这才陡然间失去限制,以至于对方找到机会脱战然后直袭裴越。 再次缠上来的谷范不敢再大意,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将手中长剑舞出流光溢彩,与那女子战成一个势均力敌的平手。 桃花匆匆跑过来将裴越扶起,一脸担心地问道:“少爷,可受伤了?” 裴越摇摇头,拉着桃花的手腕带她远离战局,其实他心里也满是后怕。 他知道自己方才与死神擦肩而过。 观察战局,他脸色有些凝重。 秦贤毕竟有年轻力壮的优势,渐渐能够压制冷姨。军中高手如今以三对一,要不了多久就能将那些贼人全部拿下。唯一麻烦的是谷范那边,那女子历经之前的突围和长途奔袭,依然能让谷范抓不到太好的机会,甚至裴越都不知道她是否留力。 就如方锐所说,没人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还藏着什么底牌。 看来唯一的办法只有等秦贤他们解决敌人,然后所有人并肩围攻,才有可能将她击杀或者擒下。 到了这个时候,任何的心机谋略都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两边完全是凭心底那口气殊死搏斗。 那女子显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手下一个个被擒,最后她也会陷入泥潭之中。于是在挥舞双刀将谷范逼开一些距离后,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飞奔,闪电般两刀砍在秦贤仓促挡来的长枪上,将其逼退之后,带着冷姨头也不回地离去。 谷范自然不肯罢休,如影随形地追上去。 才追出十余丈,便听裴越高声喊道:“谷大哥回来!” 谷范看着速度极快的两个女子,他自信自己能够追上,但只他一人的话,面对两人合击恐怕有些难以应对,又听出裴越声音极认真,只得强行停住脚步,脸色自然不太好看。 裴越待他回来,开口解释道:“谷大哥,山中是她的地盘,我不确定她在何处还藏着人手,所以穷寇莫追。与其冒险深入,不如将这些人先解决掉。” 他指着还在负隅顽抗的几名山贼。 谷范脸色柔和一些,撇撇嘴道:“看在你这声大哥的份上,我就暂时不与那娘们计较了,早晚要给她好看!” 嘴上虽然不情不愿,但他还是马上转身加入战局。 有他和秦贤的助阵,原本就处于弱势的山贼们很快就溃败。 裴越让那些军中高手们从山贼身上撕下布条,在附近小溪里浸水后将他们的双手牢牢捆缚在背后。 处置完这十个明显是山贼核心的俘虏,裴越没有迟疑,让众人立刻沿着原路返回。 他不会傻傻留在原地,等那女子带着一帮手下杀个回马枪。 二十余位京营高手看押着十名山贼在前,每个人脸上都有喜色,因为这些贼人就是军功,此战结束之后封赏自然少不了。 裴越和桃花走在后面,谷范与秦贤分列左右。 “谷大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裴越终于忍不住抛出心中的疑问。 当时他看见谷范的脑袋时甚至以为自己出现幻觉,进山之前谷梁说这家伙在南边找人,可是眼下竟然出现在茫茫群山里。 谷范面色有些古怪,皱眉道:“一言难尽!” 那晚在平原镇南边破庙里,遭遇一个来历神秘枪法高明的少女之后,他带着亲兵连夜赶赴永州城。在云归楼找到七宝阁的商队后,他将整个客栈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桃花的踪迹。在跟七宝阁商队领队几番交锋后,谷范听出对方非常隐晦的暗示,然后便带着亲兵往西边方向开始追寻。 这一路上找的非常艰难,好好一个俊俏少年生生长出一层厚密的胡须。 幸好冷姨带着桃花和车夫为了躲避京营和官府的追捕在路上耽搁许久,谷范在她们进山之前跟了上来。 为了避免引起山中贼人的注意,他让那些亲兵返回南大营,孤身一人进山。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远远缀在冷姨她们身后,伺机寻找机会,但是没多久他就迷路了。 像一个无头苍蝇般在山中转了整整两天,若非他心性远非常人可比,恐怕早就陷入崩溃的境地。 今日他幸运地撞见那女子一行人,因为两边力量对比实在悬殊,他便没有仓促暴露,耐心地跟着等待机会,直到裴越带人出现,两人配合默契地将桃花救出来。 众人听完之后不胜唏嘘。 桃花感激地说道:“多谢谷少爷。” 谷范大气地挥手道:“不用客气。” 裴越亦道谢,然后不解地问道:“你说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提醒你去永州?这人是什么来路?” 谷范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她,刚开始我以为是七宝阁的杀手,因为她一出现就偷袭我。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不喜欢欺负人,更何况一个女的?所以我就放她走了。” 裴越和秦贤对视一眼,略有些震惊,同时也忍不住有些笑意。 两人如今都很熟悉谷范的性格,听他这么说,便猜到这家伙很可能在那女孩手里吃了亏。 裴越刚要调侃他几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平静清冷的声音:“裴家小子,抓了我的人就想这么轻松地回去?” 众人同时止步,裴越扭头看去,只见后面十余丈外,那女子坐在一根树枝上,双腿悠然晃荡,双刀横于腿上,神色从容淡定。 被俘的十名山贼脸上大喜过望,秦贤等人如临大敌。 谷范眼中泛起浓郁的战意。 裴越丝毫不惧,双眼直视对方。 112【意外收获】 “你敢回来就好,我刚才还没打够。” 谷范当先开口,矫健的身躯跃跃欲试。 那女子淡淡道:“这山里就是我家,而且你武道天赋虽佳,所学却过于庞杂,无非是贪多嚼不烂罢了。这次回来我找的是裴家小子,你若想打,可以留在山里,我陪你打个够。” “那还等什么?”谷范沉声道。 女子不答,只看着裴越。 裴越摇头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女子指着那些山贼说道:“放了他们。” 军中高手们有些紧张地看着裴越的背影,他们当然不愿意到手的功劳飞走,更何况今天他们也出了力,而不是坐享其成。只是这少年和谷梁的关系很不一般,如今连谷家四少爷都很尊重他的意见,这些人没有插话的权利,毕竟他们当中官职最高的仅仅是哨官而已。 裴越笑了一声,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做梦。” 女子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带他们回去,无非只是一份功劳而已,他们知道的事情仅限于山中,没有你想得到的秘密。对于我来说,他们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我要将他们救回来,就这么简单。” 裴越冷静地驳斥道:“我不觉得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本钱。” 女子说道:“你今天抓不住我,京营那些人更抓不住我,所以我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找你。我的仇人很多,多你一个也无所谓。如果你今天将他们放了,我承你的情,将来不会找你麻烦。” 面对这边二十多人,女子孤身一人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怯懦畏缩之意。 裴越闻言扯了扯嘴角,微微仰头看着树上的女子,从容自信地说道:“当初我跟方锐说过,你该死,直到今天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不用等你来找我,我早晚会抓到你,然后杀了你。” 女子眼神微凝。 “如果你不敢动手的话,早些回去吧,山里晚上不安全,小心别遇着猛兽。”裴越仿佛善意地提醒道。 谷范耻笑一声,及时跟上讥讽道:“一个人不敢回去吗?叫声哥哥,我送你回去。” 裴越鄙夷地看着他说道:“你要点脸好吗?人家比你大!” 谷范耸耸肩说道:“行吧,这位婶子,我送你回家?” 如果换成别人说不定会恼羞成怒,然而女子并不在意这些言语上的攻击,思虑片刻之后,她神色郑重地说道:“你放他们走,我会给你一些东西,足以让你满意。” 裴越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女子一脸风轻云淡地说道:“你想要我的命,现在肯定不可能。不过我给你这些东西,裴三少爷肯定会喜欢。另外,我可以劝劝冷姨,让她不要执意将那个小丫鬟从你身边带走。” 裴越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有什么东西?我先跟你说清楚,如果是什么秘密之类的陈年旧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些俘虏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今天在场所有人的,除非你能拿出差不多的功劳来换,我才会考虑一下。” 秦贤心中一阵欣慰,虽然相比于功劳,他更看重兄弟之间的情义,但裴越能这样考虑,无疑让他很喜悦。这份喜悦与功劳无关,而是裴越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这在军中很重要。 凡事都只想着自己的人,在军中定然走不远。 此时那些军中好手们看着裴越的目光显得亲近许多。 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复杂,将心比心四字便已足够。 那女子显然也想到这一层,脸上微露嘲讽,然后淡淡说道:“既然说了让你们满意,我肯定不会食言。不过,这些话不方便太多人听到,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裴越心中升起一抹“我把你当巾帼英豪为何你要把我当弱智”的念头。 “不敢吗?”女子冷笑道。 “有何不敢?”裴越面色平静,对谷梁说道:“谷大哥随我过去。” 谷范右手执剑,颔首答应下来。 “你还真是怕死。”女子忍不住讥讽道。 裴越懒得跟她废话,心想我又不是看见女人就走不动道的雏儿,真要这么走过去被你制住,那我岂不是世上最愚蠢的傻子? 谷范在前,裴越跟在他身后两丈之地,两人来到女子所在的树旁。 女子一跃而下,又领着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保证其他人都听不见才停下脚步。 女子转身望着裴越说道:“我这里有一本册子,上面记着一些人帮助山里的详细信息,你拿着这本册子回去,足以扳倒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你那个废物老子。” 谷范神色戒备地盯着她,显然对之前她袭击裴越的事情心有余悸。 裴越与她之间隔着谷范,两人之间足有四五丈的距离,在谷范警惕性最高的此刻,他不担心对方有能力攻击到自己。 听到她所说的话,裴越目光陡然锋利,缓缓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毫无疑问,女子手中的册子如果是真的,等于是将她在京都发展出来的内应全部出卖,无异于断绝自己的根基。 人脉这种事经营起来很麻烦,更何况是京都里那些权贵,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功。 女子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我最得力的手下今天被你毁了,接下来的计划也被你看穿,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反正那些内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出卖他们我没有什么负担。用这些失去用处的人换回我亲近的人,这笔买卖很划算。” “你很冷血。” “这世上冷血的人太多了,不多我这一个。” “你不恨我?” “你说呢?” 女子似笑非笑地反问,然后悠悠说道:“我恨不得现在就弄死你,只不过做不到罢了。既然做不到,为何要意气用事?反正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如果席先生在此,裴越一定会恳求先生不惜一切杀了这个女人。 只可惜双方看似聊得很轻松,但彼此的戒备都没有放下,只要稍有风吹草动,这比狐狸还狡猾的女人肯定会立马逃走。没有席先生那样超出境界的人物,想要拦住一个武道高手不太现实。 更何况,女人也说这里就是她的家,自然更熟悉地形。 “册子丢给我。”裴越说道。 “你必须先放人。”女子坚决地说道。 裴越转身就走。 不过他还没迈开脚步,女子便冷笑道:“小小年纪心眼这么多,像你这样的人活不长。” 裴越转回来,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女子见状知道这少年不是那种可以蒙骗的人,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丢在裴越手中。 裴越接过来迅速打开,粗略看了一番之后,他对谷范说道:“大哥,我们走。” “你想耍赖?”女子皱眉道。 裴越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不过我对你没有任何信任可言,所以你留在这里,半个时辰之后你去正前方五里就可以找到这些山贼。之前没想到你还敢跟上来,现在我告诉你,我另一位兄长极擅斥候之术,之前就是他带着我们找到你。如果你再跟着,我肯定会马上杀了他们。” 女子神色复杂地盯着少年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个念头,再过几年等他成长起来,大梁京都一定会很有趣。 裴越来到众人身边,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说道:“大家放心,我不会食言,这份功劳每个人都有份,而且远远比抓这几个贼人更大。你们若不信我,谷家四公子可以为我作证。” 谷范认真地点点头。 那些军中好手们连忙笑着说道:“裴公子这是哪里话,我等自然信得过你。” “带这些贼人继续往前走,五里之后再将他们留下。”裴越吩咐道,然后对秦贤说道:“兄长,辛苦你盯着些,再有人跟着我们,你要马上告诉我。” 秦贤应了下来,一行人马上启程原路返回。 等他们走了许久之后,那女子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她有些疲惫地说道:“出来吧。” 一抹身影从远处一棵大树背后走出来,右手提着一杆外形古朴的长枪。 女子问道:“为何不肯帮我?你若与我联手,这些人全都跑不掉。” 横提长枪的少女走到她面前,微微偏着头问道:“为何要帮你?” 女子漠然地看着她说道:“就算不帮我,你也不应该与我作对。之前你恐吓七宝阁的人,吓得他们不敢继续带着冷姨南下,这件事怎么解释?方才我要偷袭裴越,你为何要制止我?” 少女坦然道:“你让冷凝带走那个丫鬟,裴越会很自责,我当然要管。至于你要偷袭他,我制止你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女子微怒道:“叶七,我是你师姐!” 少女摇摇头:“我只有师父,没有师姐。师父已经死了,所以我做什么不需要征询任何人的意见。” “包括裴越那小子?” “如果他有意见,我会考虑。” 女子无语地看着叶七,哪怕已经过世的师父说她的心性谋略都不弱于男子,但面对叶七的时候她却是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原因倒也很简单,她打不过叶七。 女子沉声问道:“所以你一定要站在那小子一边?” 叶七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为何你要管我的事?” 女子心中无比郁闷,她冷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几个月之前你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裴越那小子,就因为师父临死前说你和他有父辈的婚约,你就要死心塌地跟着他?” 叶七平静地说道:“师父死了之后,你就开始疯了,一心只想报仇。这件事我知道怪不得你,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拦你。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暗中观察裴越,他比我想象得还好,所以我愿意帮他做些事。如果他不是好人,那纸婚约压根就不会存在。” 女子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后才摇头道:“叶七,你才是个疯子。” “谢谢夸奖。” 叶七转身欲离去,朝着裴越之前离开的方向。 女子在她身后问道:“你就打算一辈子藏在阴影里给他当护卫?如果他不喜欢你?他不娶你呢?” 叶七停步回头看着她,脸上有一丝迷惑:“我何时说过给他做一辈子的护卫?如果他不喜欢我,那我自然就过自己的生活,难不成还要为他上吊?” “你最好还是找个地方冷静一下,因为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很蠢。” 叶七摇了摇头,提着长枪走向远方。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13【谜底】 十月初十,历书有言,蛰虫咸俯。 陈观镇外十里,旌旗招展,骏马嘶鸣。 京营三千精骑列阵以待,当先一排高头大马,居中之人正是大梁魏国公、西府左军机王平章。 他左手是广平侯谷梁,右边则是一位天命之年神态和煦的内监。 再两侧便是京营各卫指挥使,人人面上都有喜色。 数日前山中传来捷报,王平章派人进山核验之后,亲自进宫禀报皇帝,随即传开的消息令整个京都震动。 京营遣两部兵马进山剿贼,前后夹击,只用两日便杀敌六百余人,摧毁山贼老巢,贼首仅携心腹数人狼狈逃进山脉深处。虽然后续还有一些事情处理,譬如缉拿贼首明正典刑、厘清山中地形以防重蹈覆辙、安抚京都外围受难百姓等等,但困扰众人大半年的贼患终于解决,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京都的百姓都认为这是皇帝陛下英明,王平章指挥有方,他们似乎忘记之前自己是如何腹诽京营,那时王平章的按兵不动如今也变成谋定后动,所谓运筹帷幄之中也。 不过对于朝堂上的文武官员来说,尤其是那些对军中内情比较了解的勋贵们,他们知道的更详细一些。 裴越这个定国庶子的名字终于以正面的姿态传入他们的耳中。 西营仓促冒进,陷入贼人的伏击圈内,若非南营将士来的及时,他们的后果实难预料。南营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贼人的背后,皆因裴越的谋略和准备。不仅如此,以精锐奇兵突袭贼人的办法也是这个少年提出来的。 据说定国府那位因为身体抱恙所以辞去爵位的当家人听到消息之后,当场激动地摔碎十几个名贵瓷瓶。 且不提裴戎是如何气急败坏,开平帝在得知捷报后心情喜悦,不仅让王平章亲自率领京营诸将并三千铁骑迎接,更派来一名内监首领传达嘉许口谕。 三千余京营精锐在李进的统领下出现在道路尽头,此战西营损伤严重,阵亡三百余人,伤者亦有数百。西营将士面色凝重,又带着几分羞愧,毕竟和南营的战绩比起来,他们可谓是一败涂地。 至于常思,在裂谷一战后,这位指挥使大人便告病返回,如今应该是在丰城侯李柄中的身边。 他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指挥失利的罪责,至于最后是怎样的惩处,便要看李柄中是否愿意帮他转圜一二。 裴越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出风头,他与秦贤薛蒙在一处,就像一个普通的士卒,只不过他的体型在周边强壮魁梧的京营将士衬托下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两边相见,李进来到王平章身前行礼,然后开始禀报战果。 王平章听完之后,勉励他一番,接着便是那位内监首领宣达圣上口谕。 除了口头上的嘉奖之外,开平帝亦让王平章尽快将此战过程奏上,届时朝廷自然会有封赏赐下。 这让将士们十分振奋,他们不奢望能得个爵位,但是不少人多半能在官职上升一升,另外银子赏赐亦是大梁惯例。 欢迎仪式十分隆重,气氛也很热烈。 待内监宣完口谕之后,王平章目光扫过这些京营精锐,中气十足地问道:“裴越何在?” 裴越应声而出,来到阵前行礼道:“小子见过魏国公。” 王平章望着少年清秀中多了几分稳重的面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些感慨,语调温和地说道:“你献策在前,亲身入山在后,虽未及志学之年,却有报国忠君之心,陛下甚喜之。不过如今你年纪还是小了些,仓促擢用恐影响你的前途,所以暂不赐你官职。裴越,陛下一片爱护之意,你可明白?” 裴越拱手垂首道:“小子所为不过是尽一个大梁子民的本分,此战不敢居功。” 王平章微笑道:“陛下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过些日子会有重赏,总不会让你白辛苦这么多日子。” 裴越平静地应道:“是。” 王平章身旁那些京营大将看着年仅十四岁的裴越,敬佩之余难免生出一些嫉妒的情绪。 他们十四岁的时候尚在家中学习武道兵法,在军中冒头的时候大多过了二十岁,如今却是被一个庶子比下去。 最关键的是,这庶子年纪轻轻就得到皇帝陛下的青睐,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让人羡慕呢? 王平章左边的谷梁脸上挂着温和又欣慰的笑容,一直到欢迎仪式结束,他带着裴越返回南大营,这个笑容都时常浮现,弄得裴越有些尴尬。 傍晚时分,中军大帐内仅有谷梁和裴越二人,且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大帐二十步以内。 帐内摆着一副上等席面,这在南营很少见到,因为谷梁在军中向来是以身作则,极少会有这样奢侈的情况。 谷梁见裴越神态还算平和,有些好奇地问道:“越哥儿,你不想知道皇帝陛下会赏赐你什么?” 裴越帮谷梁斟满一杯酒,淡然道:“应该是给个爵位?” 谷梁微笑道:“子爵。” 裴越略有些诧异。 他知道大梁的爵位从国公到男爵一共分为九等,虽说自己的确出了一些力气,但他估计皇帝顶多给一个男爵,没想到对方还挺大方。毕竟子爵再往上就是伯爵,裴戎当初也不过是一等定远伯而已。在大梁朝堂上,爵位的攀升远远难于官职,如果没有大人物提携,便只能依靠军功。 有军功不一定就可以升爵,看当初谷梁的遭遇便知道。 说到底,要么是皇帝青睐要么有强力人物的推许,否则很多人一辈子都只是个子爵而已。 裴越心知肚明,感激地说道:“伯伯,其实你不必将和皇帝陛下的情分用在这种事情上。” 谷梁摇头道:“你有实实在在的功劳,所以我帮你争这个爵位不算为难。越哥儿,你的身世终究弱了些,所以这第一步尤为重要。将来你从军之后,到下面带兵如果身上有个硬气的爵位,那会省掉很多麻烦。” 如果没有他在御前据理力争,开平帝其实压根没考虑过给裴越一个爵位,起初只是打算赏些银子而已。 裴越从中年男人的眼神里读出一些东西,轻声问道:“伯伯,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谷梁神色郑重地说道:“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知道了。” “关于你的身世。” 114【我是谁】 我的身世?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迷惘。 定国庶子,名不副实的裴家三少爷。 这就是裴越认知中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怀疑过。纵然裴戎和李氏对他的态度让他有些费解,但也从未往深里想。因为在他的了解中,古代家族是极为矛盾的存在,一方面讲究忠孝礼义,一方面又有很多难以理解的腌臜事。 诸如宠妾灭妻、主母刻薄、勾心斗角甚至于为了一份家产你死我活,这些事都不罕见。 因此裴戎动辄呵斥,李氏百般凌虐,他都没有陷入纠结中。 无非是将来寻个机会报仇而已。 谷梁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不是裴戎的儿子。” 这句话让裴越醍醐灌顶,瞬间想通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他沉默着,看起来神色凝重,但没有多少伤心惊慌的情绪,似乎这件事不足以震惊到他。 如果是之前的原主,肯定会仓皇失色,因为离了定国府遮风挡雨,一个无亲无故的半大小子在如今这世道里肯定寸步难行,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然而裴越只是皱眉片刻,眉头便展开,没有陷入毫无用处的自怨自艾中。 谷梁很欣慰地看着他镇定的表情,说道:“这些话原本打算你二十岁以后再告诉你,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你不是那种经不起风浪的孩子。你很聪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明白要如何去做,所以我不能再瞒你。因为将来你在做一些抉择的时候,如果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很有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裴越短暂沉默之后,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认真说道:“伯伯请说。” 谷梁握着酒杯说道:“十四年前,也就是中宗皇帝去世前夕,定国公找到我,让我在他故去后要护住一个人。那人是京都里一个读书人,他性子温和,与世无争,家中仅有一个怀孕的妻子。国公爷没告诉我这个人的身份,所以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是国公爷在外面的私生子。” 裴越挠挠头问道:“伯伯,你所说的国公爷是裴家先祖裴元吗?” 谷梁颔首道:“是他。三十三年前楚国公府冼家谋逆案,冼春秋带着九百子弟叛逃南周,我父亲被牵连进去,若非国公爷亲自入宫劝阻,中宗肯定会下旨抄家灭族。虽然保住了谷家,但我父亲还是被中宗处死。不瞒你说,我这些年不止一次想造反,可是国公爷打消了我的念头。他既然将那个读书人托付给我,我就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读书人是冼家子弟吗?” “应该不是,他的名字叫凌平,看起来和冼家没有关系。我查过,此人的家世很清楚,的确是凌家子弟。” “所以我原本姓凌?” “没错。” 凌越这个名字听起来倒还不错,但裴越现在不明白的是为何裴元那等人物,会格外关注一个不起眼的读书人?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谷梁挠挠头道:“国公爷没多久就去世了,所以我也没法问个究竟。然后中宗也死了,新帝继位后改元永宁,秋天的时候京都发生一场大动乱,当时我在南境,知道消息的时候回来已经晚了。” “他们遇害了吗?” “是。” “谁人动的手?” “王平章。” “为何会这样?” “说来也有些难以置信,那场动乱针对的是都中一个大户人家,王平章安排人手夜袭,混乱中伤及许多无辜,你的父母就住在那条街上。” 裴越默然不语。 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故事。 身为一个很成熟的灵魂,哪怕那对夫妻现在还活着,他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接受对方是血缘父母的事实,更何况是眼下这种从未见过的局面? 然而世事又充斥着黑色幽默。 他的亲生父母仅仅是遭遇池鱼之灾,并不是故事的主角。 谷梁继续说道:“等我得知消息赶回京都,多方打探之后,才知道你被裴贞救走。我去找他,他说国公爷也叮嘱过他,要他看顾好那个读书人一家,只是没想到王平章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在京都行凶。他对我说,会将你养在裴戎名下,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轻声一叹,道:“他毕竟是国公爷的嫡孙,又承继了定国爵位,所以当时我只能相信他。早知你会被裴戎那样对待,哪怕跟他撕破脸我也会将你接回府中。” 裴越摇头道:“伯伯,这个不重要。裴戎对我做的恶,我会亲手还回去,无非是早晚而已。但我现在有很多疑问想不通,还请伯伯为我解惑。” “你说。” “我是那个读书人的儿子,定国公裴元为何会对一个读书人如此看重?” “我查过凌平的底细,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他不是勋贵之后,平时也没结识过高门大族,从小便喜欢读书,长大后娶妻生子,一切都很平常。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出身于京都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家。” “王平章当时要杀的人是谁?” “那户人家很特殊,家主是一个女子,极擅经营之道,掌握着大梁和西吴南周的通商之路,堪称天下豪富。更重要的是,她手底下能人无数,更豢养着数量众多的武道高手。” 裴越忽地想到山里那个女子,他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王平章是为了那个女子的财富?” 谷梁摇摇头,冷冷道:“那个女子还有一层身份,她是永宁帝喜欢的女人。” 裴越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谷梁。 就算王平章是军中大佬,但是他哪来的胆子敢动皇帝喜欢的女人? 要知道大梁立国百年,就算是裴元都不会轻易触犯天家的权威,无数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朝中重臣,让天家记恨的结局是什么。 谷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十分复杂地说道:“中宗去世之前,便将皇次子刘铉立为太子,然后刘铉登基,改元永宁。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原本身体很健康的刘铉继位后仅仅半年,甚至来不及将那女子纳进宫中,他便染了重病卧床不起。” “永宁元年秋,京都动荡不堪,没多久刘铉便溘然长逝。在两府的支持下,中宗第四子刘铮继位,次年改元仁宣。” 刘铮?! 裴越双眼睁大,想起不久前听过的那句话。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15【尘埃】 “刘铮!你必死于非命!” 这是当日在山中,那个昂藏大汉自尽前吼出的话。 当时裴越不明所以,只当这是他在临死前对某个仇人的诅咒。万万没想到,那汉子的仇人竟然是当今皇帝陛下。不过如此一来,往事的真相也验证他之前的推断。 十四年前,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在临死之前,将京都一个名叫凌平的读书人托付给谷梁,让他代为照顾。 当年,裴元和大梁中宗皇帝相继去世,中宗次子刘铉继位。 第二年,刘铉改元永宁。 永宁帝登基半年之后身体开始出现不适,病情恶化速度极快,以至于他在还没有彻底掌控局势的情况下,朝局开始动荡。 永宁元年九月初十,凌平的妻子诞下一子,这个孩子便是裴越。 某个秋夜,王平章组织人手袭击京都第一豪富之家,其家主是永宁帝登基前便喜欢的女子,掌握着数量十分庞大的财富。 在这一夜的混乱中,裴越的亲生父母无辜惨死,襁褓中的裴越被裴贞救走,然后养在裴戎名下。 随后不久永宁帝驾崩,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中宗皇帝第四子刘铮在两府重臣的支持下继位,这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 将这些事在脑海中整理一遍之后,裴越轻叹道:“难怪那些山贼会做出令人费解的举动,又拥有那般强悍的实力。” 谷梁颔首道:“这些山贼应该就是当初陈家遗留下来的力量。陈家虽然明面上没有爵位之尊,但数十年来一直是我们大梁最顶尖的商贾之家,与天家和朝中权贵的关系极好。都说商贾贱业,这话没有问题,但如果你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旁人也不敢轻贱于你。我还记得那个女子名叫陈轻尘,很小的时候便展现出令人惊艳的经商天赋,只是可惜了。” 裴越道:“其实之前我一直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在山中养着两三千兵,还能在朝中发展出那么多内应,听伯伯说完这些事,我才明白过来。以陈家那样的底蕴,肯定积累无数财富,且在朝中人脉很深,所以十四年前被王平章偷袭之后,还能保存下这么强悍的实力。” 谷梁帮他也斟上酒,一边喝着一边说道:“先帝在京都里最忠实的力量其实是陈家,甚至比禁军还重要,王平章选择陈家动手不算出人意料。只能说造化弄人,先帝继位的时间太短,没有厘清朝中的脉络,也没有将陈家子弟安排到禁军之中。先帝那个病十分古怪,太医院的人查了半年都没查出原因,只能看着病情一天天恶化。” 他稍稍停顿,目光冷峻:“我不喜欢王平章,但我也比较佩服他。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魄力,在局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敢用家族的存亡去赌一个前程。” 裴越亦曾看过许多历史,知道这种皇权更替之际历来是最危险的时刻,动辄杀得血流成河,自古皆然。但是他此刻有些怅然,如果谷梁没有骗他,那这副身躯的亲生父母就像是历史长河中普通人的一个缩影,很多时候在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状况下便死于非命。 又如何呢? 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死。 史书上记载着帝王将相的煌煌功业,对于成千上万的百姓顶多留下一句“大饥,民相食”罢了。 寥寥数语,却透着无尽的残酷与冷漠。 如开平帝、如王平章、如山中那女子,他们在意的要么是至尊权柄要么是前程命运要么是深仇大恨,至于那些无辜路人的生死,或许从来没有进入过他们的视线。 一念及此,裴越心中升起强烈的烦躁。 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伯伯,先帝之死应该是如今这位陛下的手笔吧?”裴越平静片刻后问道。 谷梁神色复杂,犹豫道:“当时两府重臣都不这么认为,所以他继位的时候很平稳。” 裴越摇头道:“既然是他继位,那肯定就是他做的。” 谷梁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流露赞赏。 不过裴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就算他有确凿的证据而非推测,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开平帝如今御宇十三年,凭借两府重臣和太史台阁沈默云,对于大梁的掌控十分强悍。裴越只要没发疯,就不会对这件事公开议论半句。 他想起山中那个女子,忽地神色有些古怪地说道:“这样说来,山中的那位女子不就是大梁的公主吗?” 谷梁早已从他口中得知山中的详细,此刻也反应过来,面色凝重地说道:“能够掌握陈家遗留的财富和势力,你见过的那位姑娘肯定是陈家的后人。但问题在于先帝和陈轻尘没有成亲,他们应该没有女儿。”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头疼。 往事早已化作一片尘埃,想要从中找出真相何其难也。 裴越苦笑道:“或许是那位陈轻尘不愿嫁入天家,先帝跟她悄悄有个女儿,也说不准是吗?” 谷梁亦摇摇头笑道:“这倒也有可能。” 裴越感慨道:“这位姑娘真是一个狠人,如果她真的是先帝的女儿,岂不是打算挖了自家祖坟?” 在那夜从陈观镇出发进山的时候,因为秦贤的解惑,困扰裴越许久的问题解开,他猜测到那女子的计划,当时便返回告知谷梁。后来在山中正面交锋,他所说的“北面”二字动摇了那女子的心神,否则事情未必会那么顺利。 其实在裴越看来,对方的计划略显粗糙。 女子的谋算是在京都外围劫掠引来大梁朝堂的注意,然后尽可能将京军吸引到山里,暗中组织一批人手直接赶往京都北面兴梁府,那里有大梁天家的皇陵。 如果真让那女子毁了皇陵,开平帝就算再信重王平章,后者也难逃一死。 让皇帝和王平章自相残杀,大抵便是那位陈家后人的打算。 谷梁有些不以为然地评价道:“只能说她有些异想天开。就算京军大部被她拖在山里,皇陵重地也没那么容易被攻下来,连我都不知道兴梁府究竟有多少守卫力量。终究是没有经历过战场杀伐的女子,行事过于偏激,一味剑走偏锋,难成大器。” 对于谷梁的判断,裴越心里很认可。 但问题在于,以他两世为人的经验判断,当一个聪明的女人开始发疯,偏偏她还拥有很多的财富,极有可能造成难以估量的破坏。 116【归去来】 两人喝了不少酒,谷梁千杯不醉,今日准备的也是柔和的清酒,所以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裴越脸色微红,他想着那些往事,心中颇多感慨。 两人的消息相互验证,便将当年事的轮廓描绘出来。虽然还有不少疑问,譬如裴越的父亲凌平为何会得到裴元那样的看重、京都流血夜为何会波及到凌平夫妻二人、庙号为仁宗的永宁帝究竟是不是刘铮谋害、山中那女子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等等,至少裴越不会还傻乎乎地认为自己是定国子弟,将来在面临一些抉择的时候做出错误的判断。 谷梁也想到这一点,温言道:“越哥儿,你的身份不要暴露,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说。虽然你不需要依靠定国庶子这个名头,但如果让皇帝和王平章知道你是那一夜活下来的孩子,难免会将你和陈家联系在一起,到那时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裴越点头道:“侄儿明白,这种事宁肯错杀不会放过。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我的身份?” 谷梁赞许地看着他,分析道:“裴太君或许知道,因为我不确定裴贞有没有对她说过。至于裴戎和那个蠢妇李氏,裴贞不会告诉他们详细,即便心里有猜测,他们也无法肯定。除了这三个人之外,还有可能猜到你身份的人,便是沈默云和你那位席先生。” 这两人当年是裴贞的左膀右臂,所以就算裴贞对他们隐瞒,以二人的心机和阅历来看,只要稍微有些蛛丝马迹,恐怕就能联想起当年的往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席先生对裴越极好,沈默云似乎态度也不差,不会像裴戎常思这种人一样满脑子都是怨毒。 裴越点头道:“先生那边我不担心,至于那位沈大人,在他跟前我会小心谨慎,不露出马脚。” 谷梁问道:“裴戎这个人,越哥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越斩钉截铁地说道:“裴戎和李氏必须死。” 谷梁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等着后面的话。 裴越正色道:“伯伯,我很确定裴戎不会善罢甘休,他迟早会再找我的麻烦,李氏亦如此。这件事没有和解的余地,裴戎认为是我毁了他的前途,又从小养成目中无人的性子,他忍不下那口气。当然,暂时我会隐忍一二,至少要过两年再说。” 谷梁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不必太过担心,我会护着你。只是我要提醒你,如果你决定对裴戎动手,一定要干净利落,而且你自己绝对不能沾染上半点干系,明白了吗?” “多谢伯伯。” 谷梁笑了一声,微微摇头道:“傻小子,跟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当初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吃了很多苦。接下来你回庄子后,好好跟席先生学本事,我会派一都将士驻扎在绿柳庄附近,这样不会再有人去庄上闹事。” 裴越挠挠头道:“听伯伯这么一说,我忽然很希望时间快些过,这样我就可以早些出来帮你做事。” 谷梁欣慰地大笑道:“我也很期待那一天。” 裴越敬了他一杯酒,然后拿袖子擦擦嘴,忽地问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伯伯,请你告诉我,当年先帝病重之时,定国公裴贞做了什么?沈默云和席先生又做了什么?” 虽然谷梁一直说的是两府重臣,但裴越如今对大梁的朝堂也很了解,他知道在今上登基时,王平章和裴贞都没有入西府。所以当年真正有分量的是东府那些执政,至于西府更像是一个摆设,军中大权实际上掌握在裴贞和王平章手里。 王平章很显然是坚定地站在开平帝那边,所以才有今日大梁军中第一人的尊贵地位。 在那个皇权更替的险恶时刻,裴贞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沈默云和席先生又做过什么? 谷梁陷入回忆中,良久后才开口说道:“据我所知,裴贞什么都没有做。” 裴越了然,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身为军方两座大山之一,裴贞什么都没有做,其实就是对开平帝的支持,也难怪刘铮能够十分平稳地接手皇权。 谷梁又道:“你那位先生很多时候还有抹不去的书生意气,纵然他武道修为和谋略庙算都很强,但心底其实有着忠耿之气。所以裴贞过世后,他便归隐人间,不愿再出来做事。至于沈默云,他应该是做了一些事,否则就算有裴贞的举荐,他也无法执掌太史台阁。或许你不知道,皇帝最信任的人是沈默云,在我和王平章之上。” 不知为何,裴越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凉意。 见过沈默云两次,这位大梁密谍的首领为人平和,如沐春风,并无那种阴冷气息。 然而裴越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那就是这个人很像藏在暗处的王蛇。 你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但很可能你会不经意地死在他手里。 似乎看出裴越的担忧,谷梁淡淡道:“对于沈默云这种人,不要亲近,不要疏远,其实你之前做的就很好。总而言之,有我在,只要你不造反他就伤害不到你。” 裴越疑惑地望着他。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谷梁第二次说起这句话,而且之前他自己也提过造反之类的字眼。 犹豫片刻后,裴越说道:“伯伯,我怎么觉得你很希望我造反?” 谷梁哈哈大笑,摇头道:“我没这样说过,你不要胡思乱想。” 裴越当然不会相信,但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问了一些关于自己亲生父母的信息,他打算将来自己去查一查。 谷梁没有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知裴越。 两人这顿酒吃了很久,也聊了许久,最后裴越不胜酒力,谷梁才将他送回自己的帐中。 次日用完早饭后,谷梁派一队亲兵护送裴越折返。 几个时辰过后,裴越终于看到那棵越来越熟悉的柳树。 绿柳庄就在眼前。 虽然才离开一个多月的时间,但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柳树旁边,站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最前面的是席先生和桃花。 然后是以邓载为首的十八名少年。 再后面便是绿柳庄的庄户们。 所有人都迎了出来,少年和庄户们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感激,这是因为之前送桃花回来的谷范将山中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所以大家都知道裴越做了什么。 这些淳朴的人自然明白,裴越为什么要不顾危险做这些。 待裴越走近,只见所有少年和庄户们都躬身相迎,齐声喊道:“恭迎少爷回府!”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18【大势】 席先生望着裴越纠结的脸色,心中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 当年裴贞曾经评价他“行霸道之术,怀王道之心”,又说他善于谋国却拙于谋身,将来难免会有何以为继之忧。只不过对于席先生来说,他当初愿意跟随裴贞,除去因为自己少年时遭遇大变受尽冷眼、故而感恩于裴贞的赏识之外,何尝不是因为看中对方身上那股悲天悯人的气质? 往事如烟,风吹即散。 裴贞客死他乡,他从此归隐不出,心中不曾有过半点悔意。 只是看着裴越年轻俊秀的脸庞,席先生却不想这个孩子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大抵是因为,他知道裴越这些年过得极苦,故而心中生出不忍。 “在常思这件事的处理上,你需明白一个道理,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当初你可以选择无视他,至于进兵之事,自然会有南营的人出来跟他争锋。既然你选择将他放上棋局,后面就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更何况你只需要等上半个时辰,对于整个大局的影响也有利。” “如今他只是受到轻惩,仍然有能力给你造成麻烦,且这个麻烦迟早会到来——对于常思这种人来说,他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只会将罪过推到别人身上。放眼当时军议上所有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 席先生语气严肃,认真细致地分析着。 裴越轻轻一叹,经过对方这么一梳理,他才发现自己当时的决断显得多么粗糙。 席先生并没有安慰他,只是继续教诲道:“当今天下三分,这个局势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最多三十年之内天下必然一统,你可知为何?” 裴越差点就脱口而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话到嘴边忍下来,还是选择当一个合格的捧哏:“先生请说。” 席先生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幅简单的三国疆域图,指着京都的位置说道:“这里的人不会再等下去。” 开平者,开万世之太平。 早在三年前皇帝改元的时候,京都中便有许多议论,连带着西吴和南周的边境上也风声鹤唳。裴越通过这次山贼的事情,已经大概知晓这位皇帝陛下的权威,连王平章都无法拒绝他的旨意,说明朝野上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由此可见,三年前的改元绝非他一时心血来潮,只是不知因何停滞。 裴越想起皇帝继位之初定的年号仁宣,无疑是向天下表明他要继承父兄遗志,一如中宗的年号建平和仁宗的年号永宁,继续休养生息,不起人间刀兵。十多年过去后,他不愿再做一个守成之君,开疆拓土甚至一统天下的意图昭然若揭。 席先生继续说道:“西府两位军机,王平章可以算做皇帝的从龙功臣,且是异军突起的武勋,至少还可以凭借大梁唯一国公的尊贵身份压制军中十年。路敏出身于开国九公之一的成国公府,既可以对王平章形成制衡,又能让开国公侯内部无法拧成一股绳,因为他无法得到一部分勋贵的认可。” “明面上大梁军方分成两派,开国公侯与后起之秀,相互制衡并且以军功竞争。虽然开国公侯看着要实力更强,但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实就是因为路敏的存在。这就是皇帝登基十多年来,一步步谋划出的局面。越哥儿,你不要小看这种看不见的制衡之道,小到一个庄子,大到一个国家,如果权力失衡必然会动乱四起。” “人的野心是会随着局势变化的。” 说完这句话后,席先生目含深意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裴越心领神会,点头道:“内部稳定,自然会将目光转到外面。” 席先生颔首道:“便是这个道理,虽然两府之间、西府之内、京营之中,甚至包括边境各营,处处充斥着这种制衡之道,但这十多年来皇帝提拔上来的将领,却是清一色的能战善战敢战之士。譬如你很熟悉的谷梁,他便是军中旗帜鲜明的主战派之一。这些年来老夫冷眼旁观,最敬佩的不是军中勋贵,而是东府那两位执政。” 裴越不解地问道:“东府执政有何出众之处?” 席先生道:“左执政性情温和,右执政耿直暴躁,但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能力极强。大梁这些年国力蒸蒸日上,明显超出周边两国,尽皆他们的功劳。如果国库里没银子,王平章这些人靠什么练出百万大军?” 裴越叹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两位重臣的风姿。” 席先生轻笑道:“会有机会的。今天与你说这些是想你明白,大势如此谁都无法逆转,否则必受反噬。如果你只想守着这座庄子平安度日,老夫只会教你防身之术。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踏进这滚滚大潮之中,那你就要顺势而起。你可知巨浪来袭,最容易死的是哪种人吗?不是立在浪头上的弄潮儿,而是站在岸边犹豫不决的人。” 裴越沉默片刻,再抬头时面色无比坚定,沉声道:“先生,我大概明白要从哪个方向破局。” 席先生欣慰地点头道:“老夫相信你的能力,但也不必心急,这两年里你还可以学很多东西。其实在老夫看来,三年之内不会有战事,至于其中缘由你可以慢慢想,等你何时想明白了,才算是彻底继承老夫那点微末本领。” 裴越答应下来,然后说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席先生好奇地望向他:“何事?” 裴越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到中年男人手里,然后说道:“这是山中那个女子给我的,上面记载着她在大梁内部的所有内应名单,以及往来的详细。这册子其实有些棘手,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请先生为我参详一二。” 席先生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只见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慢慢看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裴越安静地坐着,望着席先生的眉眼,他心里稍微有些愧疚,但很快就坚定下来。 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对席先生的最后一次试探。 117【霸道之术】 “诸位请起。” 裴越看着这些淳朴的庄户们脸上真挚的感激之色,不禁有些动容。 邓载的祖父邓实站在众人前方,老脸激动难抑地说道:“少爷不惜千金之躯,只为替我们这些泥腿子报仇,甘冒奇险入山剿贼,大恩大德永世难忘。绿柳庄上下,愿为少爷效死!” “愿为少爷效死!” 庄户们不仅没有起来,反而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朝裴越磕头。 裴越快步上前将邓实扶起来,然后走到旁边一脚将跪在地上的邓载踹个趔趄,对少年们笑骂道:“以前我怎么跟你们说的?全忘了?快去将大家扶起来。” 邓载被踹了一脚,反而罕见地露出笑意,立刻起身去扶人。 戚闵在他后面,眼神颇为幽怨,暗叹即便自己想尽办法办事,在少爷心里还是邓木头最受看重,否则挨踹的怎么不是自己? 纵然裴越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大半年,有些时候还是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人,他方才只是因为邓载离的最近而已。 待这些少年将磕头不止的庄户们扶起来后,裴越注视着这群老实巴交的汉子,诚恳地说道:“当初我刚来庄子的时候,便对诸位说过这里是我的家,所以我必须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你们既然奉我为主,我不出头难道还指望旁人出头?” 他抬手虚按,止住庄户们仍旧生疏的马屁,继续说道:“我对你们没有别的要求,老老实实安心过日子就可以。好了,我刚回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诸位先回罢。” 虽然经过这么多事情的历练,这些庄户们忠心可用,但裴越不打算继续操练这些人。就像他离去前对邓载所说的那样,庄户们的鸳鸯阵两日一练,遇上蟊贼的时候能自保即可。 兵不在多而在精,裴越只要那些少年能在席先生的教导下成才,他便心满意足了。至于这些三四十岁的庄户们,说实话可以挖掘的潜力太少,性格早已定型,再怎么操练也很难变成自己得心应手的刀。 庄户们听话地散去,裴越在少年们的簇拥下回到主宅。 一路上不时有大姑娘小丫头含羞地打招呼,裴越语气温和地回应。众人脸上皆有笑容,唯独桃花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们,心思不言自明。 裴越见状伸手在她脑袋上揉揉,笑道:“这两天在庄上睡得可安稳?” 桃花登时老实下来,轻声说道:“这里是少爷的家,难道不是我的家?” “很是,我不该这么问。” “少爷,不问的话就是不关心我。” 裴越神色古怪地盯着小丫头,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女人撒娇的味道? 旁边席先生笑道:“看来出去转了一圈,桃花也长大了。” 桃花忐忑地望着裴越,这可是冷姨私下里教她的,虽然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还是忍不住一见到裴越就用出来。 裴越只不过略想了想,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下也不拆穿,只打着哈哈道:“长大才好,总不能一直当个小孩子。” 桃花不免有些失望,同时又松了口气,她害怕裴越会因为自己略显大胆的言辞生气。 这样一想,倒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裴越并未注意到小丫鬟的异样神情,进入主宅之后,他对邓载等人说道:“你们先回去练功,我和先生有事要谈。” “是,少爷。” 穿过中庭来到正堂,桃花上茶后对裴越说道:“少爷,你和先生谈事,我去帮齐大娘做饭。” 裴越微笑道:“好。” 桃花垂首离去,一双手放在小腹前攥着,显得有些紧张又羞涩,可很快眼神便坚定下来,仿佛做了一个事关终身的重要决定。 裴越的目光一直跟着小丫鬟的背影,等她从门旁消失后才收回,然后便看见席先生温润赞赏的眼神。 中年男人望着少年愈发从容稳健的面色,片刻过后才开口说道:“你这一个多月的历练,远远强过之前随我学习的半年,看来真金唯有火炼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裴越摇头谦逊道:“如果没有先生为我打好的根基,我在山中什么事都做不成。” 席先生关心地问道:“此行可曾遇到危险?” 裴越答道:“大体上还算顺利,不过我想请先生帮忙复盘一下。” 席先生颔首道:“你说。” 裴越便从陈观镇那场军议说起,事无巨细,极为详尽,没有任何隐瞒。 席先生听得十分认真,且一直没有插言,只是安静耐心地听着。 等裴越说完后,席先生凝眸思索片刻,温言道:“你做得很好,不过有几件事还可以处理得更完美一些。” “先生请指教。”裴越正襟危坐。 “既然你决心要踩死常思,那么你的应对就显得优柔寡断。陈观镇军议上,常思想要替西营抢功,你不该说出两营皆可派兵的中庸之法,而是该逼着他立下军令状,谁能铲平山贼谁就立功,反之则要摘脑袋。如此一来,假如最后常思败了,皇帝即便看在李柄中的面上不砍他的脑袋,最次也会废黜他的爵位。但是现在他虽然指挥不力,却不会得到太严重的惩罚,莫说掉脑袋,就是爵位都不会丢。顶多官职降一降,再罚几年薪俸。” “先生说的是,当时我不够果决。” “进山之后西营遇袭,既然李进肯询问你的意见,你不该让他马上出兵救援。至少要等半个时辰,等山贼和西营彻底搅成一团,然后你们南营的人潜行靠近,可将两面山坡上的贼人彻底围住。” 裴越犹豫片刻之后,反驳道:“先生,那样的话会死很多人。” 席先生的面色陡然冷肃,沉声道:“打仗怎会不死人?” “可是——”裴越仍旧想争辩。 席先生第一次打断他的话:“老夫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知道这是因为你本心善良,不忍西营士卒死伤太重。但是越哥儿,慈不掌兵你能否明白?西营那些人不是老弱妇孺,上了战场就该有赴死的心理准备。在不清楚战场具体形势的情况下,你就带着人冲上去,若是对方还有后手呢?你又如何应对?” 裴越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席先生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些:“即便对方没有后手,可还是逃出去一部分人,这是因为你没有站在一个主帅的位置上看待战局。如果你能不那么急迫,等西营的人彻底变成哀兵,能够和对方彻底撕咬起来。你再组织好外面的包围圈,贼人一个都逃不掉。” “至于常思,如果西营的损失超出长兴侯曲江的承受能力,你觉得他还能活得下来?” 裴越无言以对。 虽然他短时间内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样的行事手段,但他也知道席先生是为自己考虑,毕竟这位中年男人曾经说过,面对敌人不能有任何犹豫和心软,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18【大势】 席先生望着裴越纠结的脸色,心中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 当年裴贞曾经评价他“行霸道之术,怀王道之心”,又说他善于谋国却拙于谋身,将来难免会有何以为继之忧。只不过对于席先生来说,他当初愿意跟随裴贞,除去因为自己少年时遭遇大变受尽冷眼、故而感恩于裴贞的赏识之外,何尝不是因为看中对方身上那股悲天悯人的气质? 往事如烟,风吹即散。 裴贞客死他乡,他从此归隐不出,心中不曾有过半点悔意。 只是看着裴越年轻俊秀的脸庞,席先生却不想这个孩子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大抵是因为,他知道裴越这些年过得极苦,故而心中生出不忍。 “在常思这件事的处理上,你需明白一个道理,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当初你可以选择无视他,至于进兵之事,自然会有南营的人出来跟他争锋。既然你选择将他放上棋局,后面就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更何况你只需要等上半个时辰,对于整个大局的影响也有利。” “如今他只是受到轻惩,仍然有能力给你造成麻烦,且这个麻烦迟早会到来——对于常思这种人来说,他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只会将罪过推到别人身上。放眼当时军议上所有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 席先生语气严肃,认真细致地分析着。 裴越轻轻一叹,经过对方这么一梳理,他才发现自己当时的决断显得多么粗糙。 席先生并没有安慰他,只是继续教诲道:“当今天下三分,这个局势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最多三十年之内天下必然一统,你可知为何?” 裴越差点就脱口而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话到嘴边忍下来,还是选择当一个合格的捧哏:“先生请说。” 席先生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幅简单的三国疆域图,指着京都的位置说道:“这里的人不会再等下去。” 开平者,开万世之太平。 早在三年前皇帝改元的时候,京都中便有许多议论,连带着西吴和南周的边境上也风声鹤唳。裴越通过这次山贼的事情,已经大概知晓这位皇帝陛下的权威,连王平章都无法拒绝他的旨意,说明朝野上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由此可见,三年前的改元绝非他一时心血来潮,只是不知因何停滞。 裴越想起皇帝继位之初定的年号仁宣,无疑是向天下表明他要继承父兄遗志,一如中宗的年号建平和仁宗的年号永宁,继续休养生息,不起人间刀兵。十多年过去后,他不愿再做一个守成之君,开疆拓土甚至一统天下的意图昭然若揭。 席先生继续说道:“西府两位军机,王平章可以算做皇帝的从龙功臣,且是异军突起的武勋,至少还可以凭借大梁唯一国公的尊贵身份压制军中十年。路敏出身于开国九公之一的成国公府,既可以对王平章形成制衡,又能让开国公侯内部无法拧成一股绳,因为他无法得到一部分勋贵的认可。” “明面上大梁军方分成两派,开国公侯与后起之秀,相互制衡并且以军功竞争。虽然开国公侯看着要实力更强,但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实就是因为路敏的存在。这就是皇帝登基十多年来,一步步谋划出的局面。越哥儿,你不要小看这种看不见的制衡之道,小到一个庄子,大到一个国家,如果权力失衡必然会动乱四起。” “人的野心是会随着局势变化的。” 说完这句话后,席先生目含深意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裴越心领神会,点头道:“内部稳定,自然会将目光转到外面。” 席先生颔首道:“便是这个道理,虽然两府之间、西府之内、京营之中,甚至包括边境各营,处处充斥着这种制衡之道,但这十多年来皇帝提拔上来的将领,却是清一色的能战善战敢战之士。譬如你很熟悉的谷梁,他便是军中旗帜鲜明的主战派之一。这些年来老夫冷眼旁观,最敬佩的不是军中勋贵,而是东府那两位执政。” 裴越不解地问道:“东府执政有何出众之处?” 席先生道:“左执政性情温和,右执政耿直暴躁,但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能力极强。大梁这些年国力蒸蒸日上,明显超出周边两国,尽皆他们的功劳。如果国库里没银子,王平章这些人靠什么练出百万大军?” 裴越叹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两位重臣的风姿。” 席先生轻笑道:“会有机会的。今天与你说这些是想你明白,大势如此谁都无法逆转,否则必受反噬。如果你只想守着这座庄子平安度日,老夫只会教你防身之术。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踏进这滚滚大潮之中,那你就要顺势而起。你可知巨浪来袭,最容易死的是哪种人吗?不是立在浪头上的弄潮儿,而是站在岸边犹豫不决的人。” 裴越沉默片刻,再抬头时面色无比坚定,沉声道:“先生,我大概明白要从哪个方向破局。” 席先生欣慰地点头道:“老夫相信你的能力,但也不必心急,这两年里你还可以学很多东西。其实在老夫看来,三年之内不会有战事,至于其中缘由你可以慢慢想,等你何时想明白了,才算是彻底继承老夫那点微末本领。” 裴越答应下来,然后说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席先生好奇地望向他:“何事?” 裴越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到中年男人手里,然后说道:“这是山中那个女子给我的,上面记载着她在大梁内部的所有内应名单,以及往来的详细。这册子其实有些棘手,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请先生为我参详一二。” 席先生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只见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慢慢看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裴越安静地坐着,望着席先生的眉眼,他心里稍微有些愧疚,但很快就坚定下来。 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对席先生的最后一次试探。 119【侍寝】 席先生思考的时间有些久。 册子上的内容,裴越早已烂熟于心,他感叹于那个姑娘的底蕴之深,不愧是陈家后人,十多年后依然可以伸出庞大的触角,勾连起许多京都权贵。除去裴戎之外,上面还有不少文武官员的名字,且写明这些年来通过各种方式送给他们的贿赂。 金银珠宝,美女佳人,数额之大令人心惊。 与此同时,裴越还有两处不解,其一是这册子上的名单是否全部,其二便是那女子的真实用意。 十个手下的性命和这本册子比起来,显得分量不够,不是裴越冷血,而是这上面的内容太过重要。 他将这本册子拿出来,只想看看席先生会是怎样的反应。 良久,席先生合上册子,递回给裴越,然后神色凝重地说道:“这本册子你不能直接交出去。从册子上记载的内容来看,除去少数几个知道这些贼人身份的官员之外,大部分人都是被七宝阁从中拖下水,甚至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给那些山贼提供便利。如果你将这些人全部说出来,朝中必然会死很多人,他们死不足惜,却会将你架在火上。” 裴越心中松了一口气,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席先生缓缓道:“从上面摘抄一两个人的名字和事迹,你亲自交给沈默云,如此足够那些跟着你的军士分润功劳。其余的你自己藏好,不要告诉任何人,等到合适的时机,你可以选择除掉这些人,也可以利用他们做一些正事。” 裴越为难道:“我不知道该选谁。” 席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略有些不满地说道:“裴戎的名字那么显眼,老夫不信你小子看不见。” 裴越尴尬地挠挠头,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对方看穿。 这也是很无奈的事情,毕竟当初是裴贞给了席先生施展才华的机会,他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对裴家究竟是什么态度。 席先生并未责怪他,只是轻叹道:“良节公于老夫亦师亦友,所以当初老夫才答应太夫人来到这里。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情,老夫不会过问,你也不必担心。只不过,越哥儿,太夫人虽然心中偏着儿子,对你那些年的遭遇也装作不见,可她终究没有要害你性命的念头。” 裴越当着他的面自然不会再扮成那副乖孙子模样,沉吟道:“裴戎和李氏该死,但是先生说的对,裴太君罪不至死。” 这话里却是留了许多余地。 席先生望着他,隐约觉得少年似乎猜到自己的身世问题,但面上又极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他心中轻轻一叹,当初见到裴越的时候便觉得这少年远比同龄人成熟,如今更意识到他的进步是何其迅速。 他没有强迫裴越允诺什么,只是态度温和又坚定地说道:“裴戎这些年之所以不敢在府中对你下手,多半还是顾忌到太夫人的存在。她让你出府来此,又将老夫请来,个中意味不言自明。好也罢坏也罢,决定权在你手里,老夫不会让你为难。” 裴越读懂中年男人的潜台词,那就是不管他想对定国府做什么,席先生都会护住裴太君。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将来有何面目去见裴贞? 裴越对此并不反感,本身他对裴太君没有像对裴戎那样的恨意。 更何况,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死了,京都中人只会当成谈资。可若是年过花甲平素颇有贤名的定国太夫人横死,裴越用屁股都能想到将会引发怎样的滔天巨浪。 “先生,我不是那种被仇恨蒙蔽双眼的蠢人。”裴越认真说道。 无论将来如何,席先生对他可谓仁至义尽,这份人情裴越必须要记着。 席先生感慨地笑着,轻声道:“既然你愿意叫一声先生,那老夫同样不会让人再伤害你。” 裴越看着他极为郑重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怅惘,像席先生这样惊才绝艳又曾踏足巅峰的人,为何要活得这么辛苦?那些传说中记载的高人,无不是兴之所至随性而为,哪里会像席先生这样被种种束缚,难以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席先生起身道:“有牵挂未必是坏事,你年纪还小,将来会懂的。走罢,听说你今日回来,齐嫂子可是一大早就开始准备这桌接风酒。” 裴越微笑着说道:“今天要跟先生好好喝一场。”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裴越面对前院少年们的敬酒来者不拒,还向席先生敬了许多杯,到最后他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俗称断片。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从头疼欲裂中缓缓醒来,看着上方有些熟悉的屋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己回到卧房中,现在躺在床上,房里燃着一根蜡烛,烛光有些昏暗,外面应该已经是深沉的夜色。 现在是十月中旬,夜间已经很凉,但裴越觉得身体很暖和,甚至有些发烫。 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被,或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所以燥热难当? 裴越这样想着,随即便慢慢察觉到不对。 温热的被窝里,好像不止自己一个人。 他有些僵硬地抬起头,然后便看见一个身影缩在自己身边。 身体的触觉终于传到大脑,一具娇小的身体紧紧依偎着自己,两条腿很没有形象地搭在自己身上。 裴越毕竟前世不是雏儿,经历过短暂的大脑当机之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道:“桃花,你这是做什么?” 趴在他身边睡得很香的这位,除了小丫鬟还能是谁? 桃花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眼,迎上裴越打趣的眼神,那张小脸瞬间变成一块红布,直接埋在裴越的胸口,双手双脚像八爪鱼一样用力搂着他,瓮声瓮气地道:“我给少爷侍寝啊!” “我没让你侍寝!” “丫鬟给少爷暖床不是很正常吗?” “谁告诉你的?” “以前在府里听人说过呀。” “暖床只是提前睡暖被窝而已,又不是要你一直睡在这里,再说了,现在才十月份,你暖的哪门子床?少爷我看起来有那么柔弱吗?” “少爷,早晚都会有丫鬟给你暖床的啊。” 桃花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 裴越猛然间醒悟过来。 虽然自己对桃花很疼爱,但是小丫鬟最近经历的事情不一样,而且她坚定地从刚刚相认的母亲身边离开,执意要回到自己身边,心里肯定承受着深重的煎熬。 在这个时候她的心思其实很脆弱,毕竟她只是一个丫鬟。 她的未来完全取决于裴越的态度。 如此一来,患得患失便是难以避免的,所以她今晚才会有这样“放肆”的举动。 一念及此,裴越便没有再继续调侃,轻柔地拍了拍小丫鬟的后脑说道:“暖床便暖床罢,你不要压着我,这还怎么睡?” “哦。” 桃花乖巧地从裴越身上移开,靠在他旁边,像一只胆小的猫儿。 裴越只得拿手揽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忐忑不安的心绪。 渐渐,小丫鬟沉沉睡去。 仿佛是无意识一般,她越来越紧密地贴着裴越。 虽然裴越现在才十四岁,桃花也只有十五岁,但是众所周知,女孩子发育一般都要早些。 许久之后,裴越毫无睡意,脑袋仿佛越来越清醒。 他无奈地盯着屋顶。 要不是身体根基不好,谁愿意忍受这种折磨啊? 明天起来,马步加练一个时辰,说到做到!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20【心狠】 一夜绮梦了无痕。 裴越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桃花的踪影。 虽然醉酒之后身体略显疲乏,但是想到昨夜自己的誓言,他还是振作精神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外间,洗漱的地方放着用冬篮包裹的水壶,裴越伸手一探,壶壁透着温热。旁边的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帕子,下方则摆着准备好的洗漱用具。 裴越前世身为炙手可热的商界新星,生活上依然需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如今他只是一个白身庶子,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奇妙。 洗漱完之后,裴越刚要出门,便见桃花扭扭捏捏地走进来。 裴越下意识地朝她身上打量了一眼。 虽然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猥琐的情绪,但小丫鬟仍旧不自觉地低着头,大清早的脸颊就有些发红,浑然不似昨夜那般理直气壮。 “少爷。”桃花走到裴越身边低声说道。 “嗯?”裴越转身望着她。 桃花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心里做着激烈的斗争,吞吞吐吐地说道:“少爷,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管着你,也不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但是有些事情我这两天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得和少爷说一声……” 裴越被她逗乐了,好奇地问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桃花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少爷,咱家快没钱了。” “没钱?” 来到绿柳庄之后,裴越有几笔横财进账,包括裴太君赠的五千两、程光吐出来的三千两和李子均赔的五千两。至于支出方面,送给谷范一千两、赏给庄户二百两、山贼夜袭之后抚恤所有庄户二千两,这是三笔比较大的支出。此外再算上半年来的赏赐和日用开销,在九月初八离开庄子的时候,裴越清点过存银,尚有八千一百余两。 这依旧是一笔巨款,无论如何跟没钱扯不上关系。 等到年终时庄户们将今年的租子上缴,到时又有一千余两入账,裴越觉得至少不必为日常开销担忧。 桃花从卧房中取出当初温玉送的那个木盒,坐在桌边打开,当着裴越的面数着银票,最后微露愁容地说道:“少爷,我走的时候家里还有一万二千两银票,如今只剩下七千三百多两,一个多月就花掉近五千两。” 裴越有些吃惊。 不是因为桃花所说的数字,他想到的是自己离开这一个月时间里,家中居然用掉八百两银子。 离开之前他将银子交给席先生保管,按理来说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然而桃花不会骗他。 按照他习惯的算法,这八百两银子约等于将近三十万元。 难道席先生每天都去京都逛青楼? 桃花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先生告诉我,这个月家中花掉八百两银子,主要是用在邓载他们身上,包括购置上等兵器、每天的食材和大量的药材。” 裴越来到桃花对面坐下,脸上惊讶的表情渐渐褪去。 穷文富武这个道理他当然听说过,而且在他临走前特意叮嘱过后,席先生不会将那十八名少年当做护卫培养,而是尽可能地根据他们自身的特点调教。 档次提高,相应的投入也会更高,裴越明白这个道理。 更何况他要培养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整十八个正处在快速发育阶段的半大小子。 普通人家想要养大一个少年都不容易,这十八张嘴可没那么容易喂饱。 裴越虽然不至于到肉疼的程度,但如桃花所说,银子花费的速度快了些,仅仅依靠庄户们那点租子,恐怕很快就会入不敷出。 席先生分明是将这十八个少年当成未来的将领培养,如果这种模式很便宜的话,那些武勋将门就不会衰败,很多时候正是因为没钱才导致继承人无法受到很好的教育。且不说这些少年将来能否全部成材,至少眼下他们需要裴越不断的投入。 节流很难,那只能开源。 裴越安慰桃花道:“暂时家里还撑得住,那些小子很重要,我将来有大用,所以这笔钱得继续花下去。” 桃花并没有反驳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的大事肯定重要,但我想告诉少爷,总得想办法弄个挣钱的营生,不然以后咱家可就麻烦了。” 裴越微笑道:“你有这个心思很好,说出来我只会高兴,为什么刚才那样犹豫?” 桃花马上红了脸,低着头捏着自己的衣角。 裴越稍稍思索之后恍然,原来小丫鬟以为昨夜过后,自己就算少爷的房里人,反而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裴越的事情直言不讳。 这真是…… 裴越哭笑不得,搁前世这也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初中生,想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些? 看桃花已经满脸羞色,他便没有打趣,只宽慰道:“放心,我会有办法的。” 桃花面露喜色,重重点头道:“嗯!” 离开之前,裴越忽地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桃花不解地望着他,裴越正色道:“以前你不知道有家人在,所以我也没有管过这方面的事情,但如今你跟母亲相认,难道以后再也不见她?” 桃花登时陷入纠结中,小脸上表情略显痛苦。 她迟疑着说道:“我不想离开少爷,如果没有少爷护着的话,或许我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裴越轻叹一声,没有再继续逼迫她,只是神色温和地说道:“只要你自己不想走,我不会赶你走,谁也不能将你带走。” 得到这个承诺,桃花惊喜地抬起头,然后说出心底的那一抹期盼:“少爷,如果娘亲来找我的话,她可以留下来吗?” 裴越沉默片刻后,望着小丫鬟恳求的眼神,微微摇头。 桃花勉强笑了笑。 裴越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柔声说道:“别胡思乱想,我不是要逼着你和自己的母亲决裂。但是你也知道,她这些年在做什么事,虽然事出有因,可毕竟是犯了难以饶恕的罪孽。如果她愿意痛改前非,我会给她一个机会,让你们母女团聚。” 桃花这才放下心,脸色也没那么难看。 裴越面色如常,心里有更深的想法。 那位冷姨如果想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仅仅是改正或者忏悔都不够,至少要做更多的事情——比如将那个疯女人带过来。 这些话却不必对桃花说,他不希望小丫鬟每天都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 如果冷姨做不到,他可以接受桃花离自己而去选择和母亲在一起。 或许有人将这称为薄情,但裴越觉得很多时候原则和底线只要被突破一次,接下来就会无限制地被拉低。 重活一世,他不想成为那种人。 121【启程】 用完早饭后,裴越和席先生道别,领着邓载、戚闵、冯毅和盖巨四名少年离开绿柳庄,其余少年在王勇的带领下继续跟着席先生学习。 冯毅和盖巨是后面选进来的少年,在方锐率众夜袭绿柳庄那一战中表现非常出色。前者身高力大,扛着一面大盾顶在最前从未退步,后者心性果决,持长枪捅死两个山贼。 裴越对他们没有刻意笼络,当然也没有摆架子冷待,只是很平常地与他们闲话。 两人初始还有些忐忑,尤其是如今裴越从山中回来,在他们父辈的吹捧中俨然披上一层金光,仿佛再过几年少爷出马就能横扫天下,一举荡平西吴南周,为大梁立下不世之功。他们与邓载等人相比,觉得自己是后来者,心里总憋着一口气,想要在裴越面前表现一番。 如今见到真人,又被裴越特地选出来随行,两人心中自然无比紧张,说话也吞吞吐吐。 好在裴越精通管理学,几番谈笑下来,便很轻易地拉近与两个少年的距离。 说完闲话后,裴越对众人说道:“今天带你们进京,其实是有事要让你们去做。” 邓载立刻沉声道:“请少爷吩咐!” 戚闵张了张嘴,心中十分懊恼,眼神不善地瞪了一眼邓载。 好你个邓木头,平时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每次这个时候倒是机灵得很。 裴越自然也注意到少年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却没有说什么,只继续微笑道:“我想做门营生,赚点银子贴补家用。你们四个人胆大心细,脑子也活泛,适合打探消息。” 戚闵这次没有发愣,笑着问道:“少爷想知道什么?” 裴越看了一眼道旁萧瑟的风景,淡淡道:“三件事。第一是京都普通百姓人家冬天如何取暖,大抵花费多少。第二是京都附近最近的煤山在何处,是否有主。第三是找几个手艺精湛的铁匠,最好能将人请回绿柳庄。” 邓载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去办第一件事。” 裴越赞许地点头,很显然从难度讲这件事最麻烦。 戚闵将第二件事领下来,剩余的那件自然由冯毅和盖巨去办。 少年们都没有问裴越到底想做什么,这让准备好一大套说辞的裴少爷颇感无奈。 很多时候捧哏的重要性都被人忽略,没有一个优秀的捧哏,哪来逗哏的发挥呢? 裴越想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前世曾经在某个年代温暖太多人的蜂窝煤。 这玩意取材简单,制作方便,成本低廉,用量极大,可谓是平民百姓过冬取暖的神器。如今这个时代,烧煤取暖既危险又麻烦,浓烟能够呛死人。烧炭的话也有类似的问题,至于那种上等精炭,只有富贵人家才烧得起。 穿越之后,裴越心里盘算出很多赚钱的方案,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保护财富的力量,轻易表露出来很可能被人吞个干净。山贼那夜来袭之前,他曾对谷范和秦贤提过古方中传下来的香料,实际上就是他曾经研究过的一款香水,相信能让这个时代的上流男女们趋之若鹜。 裴越并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只不过在经历山中诸事后,他愈发融入这个世界,所以便想多做一些有用的事。 眼瞅着冬天即将来临,就算在大梁京都每年都会冻死不少人。 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语,背后往往沾染着斑斑血泪。 既然裴越知道如何利用前世的知识和经验去改善这个时代,他没有不做的理由,更何况蜂窝煤蕴含着庞大的利润,能够为他带来可观的收益。 他今天进京,一方面是去拜见沈默云,另一方面则是想勾连出一张大网,尽可能地将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拉到自己身边。 进城之后,与少年们约定好傍晚碰面的地点,裴越便独自去往东城。 他骑着那匹矮马,不紧不慢地走着,打量着这座世间雄城的内部景象。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多,但实际上他只看过两次京都的街景。 第一次是离开定国府去往绿柳庄,裴越记得那天下着雨,雨中的京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第二次便是山贼夜袭之后,他含着满腔怒气清早进京,那时脑子里全是如何报复裴戎,所以根本没有细看过周边的景色。 今日心情又不一样,虽然怀中就放着裴戎勾连山贼的罪证,但裴越并没有太多的振奋与激动。 京都的街道很宽,眼下已然是上午,街上很热闹,道旁商铺鳞次栉比。不时有小贩的吆喝声传入耳中,行人或行色匆匆或缓步慢行,钩织出一副生动鲜活的画卷。 裴越接近东城的时候,心中忽然有一种警觉,仿佛有人在跟踪自己。 他装作寻路的模样,目光四下里观望着,并未发现异常的人,没有人像前世看过的那些影视剧中跟踪者,演绎着被发现之前要么系鞋带要么看手表的蹩脚演技。 等裴越进入东城范围后,一名身穿百褶裙背着一个大包裹的少女出现在街角。 她背后的包裹有些奇怪,像是放着几根折断的树枝。 少女容貌殊丽,气质清新,目光清澈有神。 她仿佛漫无目的地游逛,信马由缰地往东而行,远远地缀在裴越的身后。 东城永仁坊。 裴越经过几条街道,来到沈府门前。 他才刚刚下马,还未登上石阶,沈府的门子便走过来躬身道:“敢问是否裴公子?” 裴越好奇问道:“你认识我?” 门子彬彬有礼地说道:“家主曾经嘱咐过,若是有您这般年纪大小的公子来访,一定会是定国府裴三少爷,命小的们不得无礼,需好生招待,故而不敢稍有怠慢。” 一席话听得裴越心中微惊,不光是沈默云这般近似于神棍的笃定,更是因为眼前这看起来很普通的门子居然也有很不俗的谈吐。 他镇定心神,从怀中取出拜帖道:“劳烦帮忙通传,晚辈裴越冒昧前来拜访沈大人。” 门子恭敬地接过拜帖,口中说道:“不敢。家主有命,裴公子若来访,请直入府内暂歇。” 裴越并未迈步,而是冷静地问道:“沈大人可在?” 门子摇头道:“家主今日在官衙中,公子不必多心,这是家主的安排,小的马上就去台阁报信。” 盛情如此,似乎很难拒绝。 裴越望着眼前这座安静肃穆的府邸,微微一笑道:“长者未至,晚辈焉能放肆?劳烦阁下去通传一声,晚辈就在门房等候。” 门子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没有继续坚持,态度愈发恭敬地说道:“如此也可,请裴公子稍待。” 裴越这才随他前往门房,神色平静从容。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22【笼中雀】 沈府是一座五进的大宅。 即便当初沈默云下令拆掉那些过于奢靡的陈设装饰,这座宅子依旧显得与众不同。 叠石理水属寻常,莳花种草见清幽。 后宅内书房。 窗外阳光衬着树影缓缓移动,屋内有座小巧精致的宣炉,淡雅清新的香气从炉中氤氲而出,袅袅飘散。中堂挂着一幅前魏书画大家曹怀的《天沧图》,画卷上笔锋气韵雄壮,几不容于缣素。西壁则是一幅大梁已故书法大家秦思远的墨宝,字体迅疾气势宏大,如骤雨旋风声势满堂。 沈淡墨今日穿着一件滚雪细纱的对襟羽衫,乌黑柔顺的青丝绾成随云髻,发间别着一根碧玉如意步摇。 一名丫鬟来到窗外廊下,满脸欲言又止。 沈淡墨放下手中的书卷,略微不喜地说道:“有话便说,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丫鬟近前来,微笑说道:“小姐,那位裴公子今日来拜访老爷哩。” 沈淡墨动作微微一滞,随后状若无意地问道:“爹爹可回来了?” 丫鬟摇头道:“老爷尚未回府,不过前院管事派人去请了。” 沈淡墨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这丫鬟算是沈淡墨较为信任的心腹之一,以前她写给裴越的信便是由此人交给台阁的乌鸦送出。丫鬟知道自家小姐对都中那些勋贵子弟向来不假辞色,唯独对那位裴公子青眼有加,故而想得有些偏了,忍不住开口说道:“小姐,是否——” 沈淡墨微微皱眉。 丫鬟不敢再说,垂首道:“婢子不该多嘴。” 沈淡墨没有责怪她,只吩咐道:“下去罢。” “是。” 丫鬟退下后,沈淡墨本欲重拾书卷,心中却有些烦躁。 这缕烦躁的情绪源于数日前沈默云带来的消息,她从父亲口中得知山贼大体覆没,裴越立下很大的功劳,这次估计会得一个爵位。她并非是嫉妒裴越,只是喟叹自己作为女儿身,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施展心中才华的机会。 从小到大,沈默云对她的教育便不同于旁人,尤其是在她长兄意外去世之后,更是不止将她当成女儿看待。 论起对朝中局势的判断,沈淡墨不比各部主事郎中差,而且因为台阁情报的便利,她甚至很了解如今朝中大部分官员的品性习惯。这几年通过沈默云不断的言传身教,沈淡墨对于太史台阁的熟悉程度愈发加深,或许再过几年她的能力便能成长到执掌台阁内某部的地步。 然而沈淡墨心里很清楚,无论自己能够锻炼出多强的能力,这世道都不会给她施展的机会。 沈默云之所以教她那些,亦不过是担心自己一朝不在,沈家会被敌人撕个粉碎,所以才寄希望于唯一的女儿。不求她能青史留名,只盼能护住家人,这样的安排到底有没有用,其实沈默云心里没有底,或许只是聊胜于无。 京都里很多人说沈家小姐才貌无双,年纪轻轻便有一手令人惊艳的书法,于是第一才女之名早早就冠在她的头上。 这些吹捧中有多少是真的欣赏她的才情,又有几分是绕着圈子讨好沈默云,沈淡墨不屑去猜测。往日与裴宁的闲聊中,她不止一次表露过对这个名头的厌恶。她不想做什么才女,只愿能有机会一展抱负。 与裴越之间的书信往来,起初自然是沈默云的授意,但是后来沈淡墨渐渐发现这个少年的特别之处。除去父亲所说的逆境中决断的能力,沈淡墨更多的是感受到裴越对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 不在意她是不是才女,甚至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女人,他的言辞中表现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平等对待。这让沈淡墨很新奇,同时又觉得很可贵,因为她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男子——裴越始终不曾流露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者就该相夫教子的念头。 故而她对裴越的观感十分不错,但又与裴宁和谷蓁的那种友善不同。 当日在定国府清风苑中,她与谷蓁有过一次点到即止的交锋。 裴宁不解于她主动挑起话锋的举动,因为在这位定国嫡长女的心中,沈淡墨虽然傲气了些,却不是那种刺猬性格。沈淡墨没有解释,因为她不喜欢谷蓁靠近裴越的行为。 这不是吃醋,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 谷蓁与她家世相近,也算得上优秀,可依旧要遵从父母的意愿去接近裴越,然后或许是觉得裴越比较优秀,故而愿意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下去。 在沈淡墨看来,这种男女之间只有那种事的现状颇为无趣且无礼。 难道女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依附男子而活? 她欣赏裴越,不代表她对这个少年有那方面的想法。当初沈默云对她讲述裴越的不易,她便说过“性格相近无法相处”的话,虽是玩笑之语,却也不经意间表露她的真实态度。 沈淡墨起身走出书房,来到廊下那个悬于梁下的鸟笼旁,逗弄着笼中那只鸟儿。 听到裴越在山中的壮举之后,沈淡墨不羡慕他很快就能获得爵位,她只羡慕对方能够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他才十四岁。自己从小锦衣玉食,没有经历过风浪的洗练,看似平安喜乐,谁又能知道她的烦闷? 这座精致雅静的府邸,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个鸟笼? 正因为她将裴越当成知己,所以她不愿继续做一只无忧无虑却困在笼中的鸟儿。 她的目光望向前院,依照父亲对裴越的重视,想必不用多久他就会从台阁折返。说不定此时两人已经在前院见面,正在进行男人之间的试探与交锋。 虽然还未与裴越见过面,但她早就从各种渠道得知这个少年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免有些好奇他今日突然拜访的来意,更好奇他还能不能像面对其他人那样,在朝中官员极畏惧的父亲面前镇定自若。 至于她自己,稍后若有机会,肯定会和裴越见上一面。 想到这儿,沈淡墨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是谷蓁在此,恐怕早就霞飞双颊,羞不可抑了吧? 她摇摇头,没有继续想下去,似也觉察到自己这样对那位谷小姐很不敬。 毕竟对方也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是逃脱不掉这世道里女子的命运罢了。 123【试探】 沈府前院正堂,沈默云已经回来,正与裴越闲谈。 男人之间的交流并不像沈淡墨想的那样剑拔弩张,甚至没有丝毫的争锋气息。裴越很恭敬地执晚辈礼,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 毕竟沈淡墨也只了解到他的一方面,大抵是能言善辩和匹夫一怒之类的印象,再加上两人的书信往来中,裴越一直都是直言不讳,所以她认知中的裴越有点像那种出身卑微却敢于直面强权的愣头青。 实际上从见到沈默云那一刻起,裴越便收起所有的锋芒,很好地扮演着一个长辈面前的乖巧少年。 “此番进山辛苦你了,我在西府的奏报上看过具体的经过,你能做出那样的决定很不容易。”沈默云在寒暄之后,选择从这件事进入话题很自然。 裴越微微有些不解,他在山中做的决定很多,不知对方指的是哪件,所以微微欠身道:“沈大人谬赞,晚辈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沈默云面色温和,点头道:“常思与你之间的矛盾,虽然谈不上死仇,但当日他的正室夫人确实陷你于极危险的境地中。平心而论,换做是我的话,恐怕也做不到放下仇隙。当日常思领着南营进入贼人的埋伏,如果你稍作迟疑,哪怕只是延缓半个时辰,南营恐怕会死伤惨重。你能不在意个人恩怨,从大局来处理问题,很难得。” 他微微一顿,赞道:“就连陛下都夸你虽年幼却知忠义,只要不走歪路,早晚会成为国朝栋梁。” 裴越谦逊谢过,然后借饮茶平复着内心奔涌的浪潮。 沈默云这番话看似很直白也很简单,却让裴越在极短的时间里泛起无数的念头。 此人执掌太史台阁,想要知道裴太君寿宴上常思夫人秦氏的小动作不难,可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未免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在裴越的认知中,能走到这等高位的大佬,尤其是这种特殊衙门的主官,无不是惜字如金,说话云山雾罩,恨不得拐上几十个弯,哪里会像沈默云这样一五一十,且没有丝毫避讳? 裴越端着茶杯,目光淡然地看了一眼主位上的中年男人,看见的依然是往日那般温润端正的气度。 不同的是,他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似乎他方才说的话都是从心而发。 至于最后那番许诺,如果传出去,想必裴越这个已经有不少人知道的名字会再次惊掉一地眼球。 皇帝金口玉言说他会是栋梁之才,这近似于给他塑了一层金身,只要裴越自己不犯错,旁人敢对他如何? 相比于那个子爵,皇帝的这句夸赞可以算是更加重要的意外之喜。 裴越登时确定一件事,至少在目前皇帝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么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呢? 裴越放下茶杯,神色自然地说道:“其实当时晚辈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如果耽搁下去,南营将士的损失会加重,而且贼人很可能提前逃走,所以便建议李指挥使即刻进军。” 沈默云颔首道:“这便是陛下欣赏你的原因,不假思索的出手往往比深思熟虑之后的援助更可贵,前者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心。” 按理来说裴越可以趁势对那位深宫中的皇帝表一下忠心,不要脸的话可以直接抱上沈默云的大腿,毕竟对方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很清楚,只差将提携二字写在脸上。 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态度温顺地听着。 这便是年纪小的优势,在面对这种顶级大佬的时候,如果不想表态就可以装傻。 反正可以推给少不更事。 沈默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话锋一转道:“当日太夫人寿辰之日,我曾跟她提过一件事,想将你带在身边,教你一些本领。日后你若愿意,也可进台阁做事。” 裴越心中立刻警惕起来。 穿越之后,在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后,裴越便想清楚几条自己能走的路:从军、科举或者经商,后两者很快被他否定。至于找个地方当饿不死的米虫,既不符合他的性格,也很难成为现实,因为他的处境并不好。 至于像太史台阁这种特殊的衙门,他压根就没考虑过。 纵观史书,在这种地方当官的人有几个善终?越是高位越难自保。 虽然沈默云此时权倾朝野,连皇族王爷见到他都要以礼相待,可将来又如何?不说新君继位要清洗这样的话,毕竟沈默云年纪比皇帝要大。只说皇帝将来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有什么比推出沈默云当替罪羊更易得到朝臣的支持? 这是一柄很容易折断的刀。 回到现在的问题本身,沈默云为何会在半年前就关注自己呢? 裴越有些感激但又很坚定地摇头道:“沈大人厚爱,晚辈愧不敢当。虽然年纪还小,但晚辈有自知之明,资质愚鲁无法胜任台阁这等要紧衙门。” 沈默云并未介意,只微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这样做?” 裴越道:“请大人示下。” 沈默云轻叹道:“其实你的境遇,我也是太夫人寿辰前几日才知道。平时事务繁忙,且很多情报都会有属下甄选之后再递到我这来,若非那几日我重新检索定国府的消息,还不知你在府中那般艰难。当时我便打算将你从定国府带出来,至少可以让你免受折磨。” 裴越动容地说道:“虽然往年的日子确实不怎么好过,但有幸能得到诸位长辈的看顾,晚辈唯有感激不尽。”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这值当什么呢?当时我向太夫人提出这个请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你这孩子生来就有胆气,纵然屡受折磨也不移其志,可见将来迟早会出人头地。到那时,你心中仇恨怎会放下?可裴戎毕竟是你的生父,难道你在功成名就之后,就要走上弑父的道路?” “越哥儿,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裴越终于确定一件事。 沈默云或许有一些猜测,但他肯定不知其中详细。 之前与谷梁所言犹然在耳,这世上除了裴太君之外,还有两个人能猜到裴越的身世,那就是当年裴贞的左膀右臂,席先生与沈默云。 如今虽然被对方用言语试探,裴越却没有丝毫慌乱,抬头直视沈默云的双眼,语气诚恳地说道:“沈大人,晚辈今日冒昧登门拜访,便是为此事而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沈默云接过一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纸上记载着裴戎派人与山中贼子的往来交涉记录,十分详尽,可谓铁证如山。 一个多月前的深夜,沈默云曾对沈淡墨说过,想要教训裴戎不难,但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就算皇帝陛下也不会轻易去动裴家的当家人。 毕竟裴家在大梁军中的影响力独树一帜,毕竟裴元才死了十四年,裴贞才死了十年。 然而今日裴越递过来的这张纸,不仅仅是裴戎的罪证,更要从根子上动摇裴家的根基。 沈默云不苟言笑地看着裴越,不知不觉间锐利起来的眼神仿佛要看穿这个少年的内心。 裴越正襟危坐,面色寡淡,眼中微露悲愤之色。 良久之后,沈默云轻声问道:“越哥儿,定要如此?”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24【天不收你】 人有亲疏远近,沈默云的态度并未出乎裴越的意料。 在如今这个阶段,他站的位置不高,很多时候是被人审视的角色。但是对于裴越来说,站在低处更方便他观察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物。 目前他所接触到的且比较熟悉的三位大佬中,谷梁就差没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实则态度更亲善,至少比对谷范亲切得多。立场决定态度,谷梁对裴戎夫妇的看法与裴越无异,所以他只会支持裴越的想法,哪怕面对裴太君也不会畏手畏脚。 席先生则略有不同,他赞成裴越反击裴戎与李氏,且今日来沈府拜访本就是他的建议。但是除了这两人之外,他并不希望定国府出现太大的动荡。裴越能看出来,席先生没有任何私心,只不过是单纯为了报答当年裴贞的恩情。 或许这就是谷梁所说的,此人即便久经沙场征伐,骨子里依旧秉持着文人风骨。 至于沈默云,裴越脑海中闪现过往的一些画面。 定国府正门初见,此人对裴城和裴云十分亲切,且从他的话语中可知,老二裴云和沈淡墨之间的交情匪浅,平时常有书信往来。裴宁和沈淡墨更是亲密的手帕交,当初第一封信还是裴宁交给他的。由此可知,虽然碍于沈默云特殊的身份,两家长辈联系不多,但晚辈却十分熟稔,这也是勋贵之间常见的相处模式。 所以无论沈默云方才说得多么情真意切,提携相助之意表露得多么直白,裴越始终没有放下心中的戒备。 “定要如此?” 沈默云又问了一遍。 裴越微微垂首,语气淡漠地说道:“沈大人,晚辈只知忠心报国,所以将战场上缴获的罪证呈递给您。至于如何处置,涉及到前定远伯这样的国朝勋贵,已然不是晚辈能置喙的事情,全赖圣上与大人决断。” 谈话至此,终于有了一抹沈淡墨想象中的锋利意味。 沈默云静静地看着眼前俊逸的少年。 早在半年前,他查阅定国府情报的时候,便注意到那天在明月阁中发生的故事,所以初见时才会夸赞裴越一声“好胆气”。只是连他也无法料到,这个少年成长的速度如此惊人。月前在定安堂中,虽然最后是他一锤定音,迫使裴戎主动辞爵,可这整件事的首尾都是面前少年一手谋划。 如果说之前裴越给他的印象还是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果敢,今天这句话便勾勒出他性格中的沉稳内敛那一面。 所谓知进退,简简单单三个字,却不知难倒多少风流人物。 裴越言下之意,既然皇帝陛下都夸他忠义为先,他将这般重要的证据交上来合情合理。至于此事涉及到裴戎,生父终究大不过君父,而且他只是交给沈默云罢了,又不是拿着证据去承天殿告发。 对于沈默云来说,这张薄薄的纸是个烫手山芋。 皇帝陛下当初知道裴戎勾结山贼的时候,心情非常不好,那几天脸色阴郁得有些吓人。后来接到裴戎主动请辞爵位的奏章,他还骂了几句。看似恨不能将裴戎下狱,但是熟悉他心性的沈默云却知道,陛下压根不想真的弄死裴戎。 开平帝登基之后休养生息,整整等待十年才改元,就在这位年富力强的君王准备开启一统天下的大幕时,一桩意外又逼迫他停下来。 如今局势越来越利于大梁,国库充盈,军容鼎盛,或许开平帝能完成高祖皇帝都不曾做到的丰功伟绩,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去动裴戎? 这十多年来,开平帝费尽心机调整朝堂和军中布局,一步步完成他的构想。现在两府均衡,军中稳定,只待一个契机,大梁就可以先取西吴再伐南周,成就一统天下之伟业。 只要裴戎没有失心疯领着亲兵攻打皇城造反,皇帝都不会动他。 虽然裴越将证据交上来,然而人心难测,谁能保证军中不会动荡?谁能保证那些勋贵不会误解这是天家要清洗的讯号? 沈默云沉声问道:“越哥儿,你希望我怎么做?” 裴越早就料到今天不会那么顺利。 他迎着沈默云古井不波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人或许不知,这件证据并非是晚辈一人所得,当时尚有京军南营二十四位将士在场,以及广平侯之子谷范。晚辈年纪尚轻,建功立业不急于一时。但是对那些为国拼命的将士来说,这是一份不容忽视的功勋,他们出生入死与山贼拼杀,不仅斩获大量贼首,还缴获这件证据。晚辈觉得,如果不是某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与山贼勾结,京营和城外百姓也不会死伤甚众。” 沈默云听出裴越的弦外之音。 他此行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公义。 如果沈默云坚持要将这件事大事化小,甚至强行压下来,那裴越就会通过别的渠道揭发裴戎的罪恶。以子告父在大梁是重罪,但裴越此举却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纵然是那些名门大儒也挑不出什么错。 真是一个有趣且狠辣的年轻人啊。 沈默云在心里轻叹一声,随后将那张纸小心收起,面色平静地说道:“你的想法我听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裴越只要这样一句承诺,此行的目的便已达成。 沈默云又道:“越哥儿,我必须提前与你说明,即便我将这件事禀报给陛下,最终的结果也很难符合你的预料。” 裴越略微有些不解道:“铁证如山,陛下难道还会偏袒他?” 沈默云摇头道:“不是偏袒。陛下就算是天下至尊,也无法随心所欲,很多时候必须要考量方方面面的影响。裴戎此人若非托生于定国府,凭他做下的这种事早就死了八百次,都不需要你交上来的证据。但是裴家终究不同,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裴越双眼微眯,冷声道:“有何不同?” 沈默云坦诚地说道:“世人会问,定国家主有什么必要和山贼勾结?这份证据真的能取信于满朝文武?谁能保证此举不会让天家与勋贵相互生疑?” 裴越闻言沉默片刻,然后当着沈默云的面,有些放肆的笑了起来。 125【我来杀】 笑是人类最常见的表情,种类繁多,诸如冷笑、讥笑、甜笑、苦笑等等,每种笑容都能准确表达主人的心情。 但是裴越此时的笑声却没有透露他的真实想法。 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这个举动会惊掉很多人的下巴,因为他笑得有些放肆。 自从沈默云进入太史台阁那一天开始,小觑他的人便不见踪影,等到他越来越被皇帝信重,连敢在他跟前畅所欲言的人都很少。在他执掌太史台阁之后,所到之处即便谈不上人人自危,至少也是小心谨慎,莫说像裴越这样放肆地大笑,就连闲谈都要提前在脑子里过一遍。 莫要被他在裴越面前温和的态度欺骗,这些年来折在他手里的三品以上重臣不下二十人,其中有几人牵连家族,男丁一律斩首,妇人发往教坊司为妓。 若非如此,那座青灰色的建筑何以成为朝中官员最畏惧的衙门? 听着裴越渐渐停息的笑声,沈默云双手拢在小腹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很好笑?” 寥寥三个字,却有一股山岳厚重的气势扑面而来。 这才是大梁密谍首领该有的气场,虽只是峥嵘暂露,却能让堂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裴越腰杆笔直地坐着,不卑不亢地答道:“回沈大人,确实很好笑。” 这个答案出乎沈默云的意料,除了在皇帝面前之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般冷硬的回答。 裴越在观察他,他何尝不是在观察这个少年? 从一开始的毕恭毕敬,到谈及正事时的寸步不让,再到现在的针锋相对。 裴越不待沈默云继续发问,便沉声说道:“裴戎不能代表裴家,军中勋贵也没有那么看重他。大人掌着台阁,应该知道他辞爵之后都中是何反应。晚辈虽然不知,却也能猜到些许,应该没人关注他的境况吧?区区一个纨绔,不知为何会让沈大人如此犹豫?” 沈默云轻叹道:“你口中的区区纨绔,不是旁人,而是你的父亲。”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平静地讲出一段话:“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世人皆知之理。阁下纯孝之心,历磨难而不改,经坎坷以矢志,余拜服之至。然则,余亦听闻,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谓人之大行也,故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贞乎?” 他并不能完全确认沈默云偏袒裴戎的原因,到底是感念当年裴贞的提携之恩,还是另有所图要保住这个废物纨绔。 眼下这并不重要,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沈默云眼神微凝,这番话正是当初他借沈淡墨的名义、写给裴越的第一封信中最重要的内容。 裴越用在此处,无疑是用他的道理来反问:既然你说犯言直谏才是忠孝之道,如今放着裴戎的罪证不管不顾,这算哪门子忠臣? 沈默云忽地轻笑几声,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怒意,反而略微有些欣赏。 他平静地说道:“你很想裴戎死。” 图穷匕见。 之前所有的铺垫、推脱、周旋,他都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裴越没有辩解,只是很认真地说道:“不是我想他死,是他该死。” 到了此刻他不再拐弯抹角,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在定国府中被他凌虐那么多年,他该死。勾连山贼残害城外百姓,他该死。不知悔改仍旧妄想起复,继续祸害并不亏欠他的人,这种废物难道不该死?” 沈默云淡淡道:“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裴越在这一刻忽地恢复平静,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有些事只需要做,并不需要说,尤其在沈默云面前说,那会显得很愚蠢。方才他已经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再说些狠话只是画蛇添足。 今日之行,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期待,毕竟沈默云之前对他的态度很和善,还曾和谷梁抢着要请他赴宴。那时候裴越还认为自己的未来一片坦途,有这两位大佬关照,何愁不能出人头地?然而今日一番交谈下来,裴越很快便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和他不是一路人。 无论沈默云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要保住裴戎,他在裴越心中的形象不可避免地失色。 不再是那个初见时风轻云淡似闲云野鹤一般的大人物,而是心机深沉行事没有原则的酷吏。 沈默云似乎猜到裴越心中的看法,他没有辩驳或者解释什么,只是眼神微微恍惚,似乎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当年某人的影子。 “你今日来访只为此事?” 沉默良久之后,沈默云开口问道。 裴越又从袖中取出几张纸,起身递到沈默云手中,然后面色凝重地说道:“除了裴戎之外,还有三人与山贼勾结,一并交予大人,相信台阁的大牢会好好款待这些官员。” 沈默云只扫了一眼,便收起这些纸,饶有兴致地说道:“按理来说,你应该拂袖而去,然后再啐几下我这个没有原则的官迷。” 裴越摇头道:“虽然我不太理解大人对裴戎的偏袒,但我相信大人会秉公处置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都能接受,但还是希望朝廷不要寒了那些将士的心。” 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之前的争端,仿佛那根本就没发生过。 沈默云颔首道:“你将参与这件事的将士名字报给谷梁,按照流程走罢,朝廷不会亏待他们。” “有劳沈大人。” 裴越拱手一礼。 沈默云受了这一礼,然后说道:“你与墨儿书信往来有些日子,既然今日来了府中,不妨见上一面。” 裴越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男女有别,与沈姑娘相见于礼不合,更会影响她的清誉,请恕我不便相见。” 沈默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见他婉拒便没有坚持,点头道:“如此也好,山贼案最迟半月之内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候我会派人将结果告知于你。” 裴越便不再逗留,道谢之后告辞而去。 沈默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并无裴越想象的那些愤怒情绪,反而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确认裴越的意图之后,沈默云便没有再去想裴戎犯下的那些破事,他隐约察觉到那夜见到裴戎和席先生之后,自己的猜测似乎逐渐在被印证。 裴越离开沈府的时候没有回头,骑着那匹矮马朝西城行去。 裴戎的下场已经不需要再纠结,他今日一方面是想借沈默云的手将这件事闹大,另一方面则是想当面看看沈默云究竟是怎样的人。莫说沈默云,就算皇帝想保住裴戎,他这次也要将天捅个窟窿。 你们都想让我束手,我偏要送他下地狱。 不然的话,等着他继续想法设法谋害我? 沉浸在思绪中的裴越快马离开东城,并未注意到有一个少女远远缀在他身后,虽然是步行速度却很快。 少女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一杆被拆开的长枪。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26【剑与花】 丰城侯府。 李子均躺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眯着眼,享受着婢女的温柔伺候。 最近几个月他都待在家里极少出门,一改之前成天与其他纨绔们斗鸡走狗的习性,这让后宅那些妇人喜出望外,只当他从此改掉那些坏毛病。 前院的大老爷们自然知道他是吃了一个大亏,没脸出去与同伴们厮混。 京都权贵子弟斗气是寻常事,倒也没有谁挨揍就不敢出门,问题在于李子均折在一个庶子的手里,这让他立刻成为圈子里的笑料。从七月末到十月初,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李子均都幽居府中,因为他不想出去看见那些等着笑话他的人。 似李子均这般纨绔少年,当然不会明白隐忍的道理,或者说他们就算隐忍也要看对象。对于那种明显惹不起的大人物,他们很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像裴越这样身份的敌人,为何需要隐忍? 这两个多月里,李子均从来没有放弃过报复对方的想法。 只是裴越一直待在绿柳庄里,他不敢再派人去丢脸,更没有机会等到裴越落单的时候。 一个月前,他也是事后才知道裴越清晨进京,但就算他安排盯梢的人能及时将消息传回来,他也没有办法动裴越,因为席先生就跟在这个庶子身旁。 李子均倒也不蠢,利用他祖父李柄中的人脉权势,想办法打探到席先生的身份,这下更加不敢妄动,只盼着什么时候能逮到裴越落单的机会,将这个庶子施加给他的羞辱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然而没等到他想要的结果,却听到一个令他愈发愤怒的消息。 京营终于清剿横断山脉中的贼人,此战中裴越立下的功劳不小,圣上很可能要赏赐他一个爵位。 李子均只想能从裴越身上洗刷自己的耻辱,如果暂时做不到的话,最好是能悄悄地过完今年,时间自然会淡化一切。但眼下这庶子竟然做出那么大的事情,显然很快就会名动京都,到那时人们提起裴越,肯定会顺嘴提一句“当初这少年一个庶子身份都能踩下丰城侯府的大少爷,可见的确不凡。” 从此沦为人们嘴里的笑柄和反面例子,李子均一想到那副场景就浑身发抖。 “大少爷。” 一声呼唤将李子均从愤怒的情绪中叫醒,他不耐烦地抬头一看,只见是心腹小厮名唤李丰者。 李子均面色不善地问道:“何事?” 李丰靠近两步,低声说道:“大少爷,裴家子进京了。” 李子均猛地坐起,将那婢女惊得轻呼出声,他也懒得理会,一把攥住李丰的袖子,恶狠狠地问道:“有谁跟他一起?” 李丰快速说道:“还有四个少年,应该就是他庄子上的人,那位席先生不在。” 李子均楞了一下,随即放开这小厮,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着。 等他止住笑声,李丰才继续说道:“裴家子去了太史台阁沈大人府上,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周边几条街上守着,等他出来后马上就能跟上。他那几个手下,进京后就分散行动,也有我们的人跟着。” 李子均兴奋地说道:“西边来的那两个人呢?” 李丰看了一眼那个婢女,李子均不爽道:“你看她做甚?爷身边的女人难道还会有问题?” 李丰不敢再犹豫,禀道:“那两人藏在西城一处宅子里,好吃好喝养着,他们不知道大少爷,只认我给的银子。” “很好。” 李子均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吩咐道:“你马上去告诉这两个人,等那裴家子出城之后,半路上给我把他绑了,然后秘密送到北郊的庄子上去。” “是,大少爷。” “去罢,办好这件事,爷赏你几个女人。” 李丰喜滋滋地退下。 李子均心中长出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似乎已经看见裴越的结局。 等抓到他之后,李子均有一千种办法折磨羞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子。 他心情大好,看向旁边的婢女,只觉这丫头看起来比往日顺眼许多,于是合身扑上,在婢女欲拒还迎的娇俏嘤咛声中撕扯起衣服。 满室荒唐。 …… 京都西城,商铺遍地。 青楼酒肆,南北货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庙后街是西城最繁华的街道,人流如织摩肩擦踵,道旁的小贩多如牛毛,各种乡野特产和精致玩物令人目不暇接。譬如柳树枝编的小篮子,整块竹根做出来的香盒,胶泥制成的风炉,虽然价格不贵,但各有风趣,尤为小巧。 街中心有一处摊子,木板上摆着诸多式样精致的瓷瓶,里面插着色泽明艳的秋菊。 摊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长相平平无奇,看起来挺朴实的一个人,就是做生意不太用心,好几次有人站在摊前打量,他也没怎么理会。 一个少女来到摊前。 年轻人恍若未觉,双眼一直盯着远处,直到亲眼看着那个少年走进京都极为出名的四海楼,他才收回目光。 “这花怎么卖?”少女看了片刻后,伸手指着中间的那个瓷瓶说道。 年轻人第一眼先是看见她背着的那个大包裹,然后再看少女秀美的脸庞,态度忽地便热情起来,微笑道:“我这儿只卖瓶子,不卖花。你若是买了这个瓶子,自然就可以连花一起拿走。” 少女摇头道:“我不要瓶子,只要花。” 年轻人为难地说道:“这可不行,我这花是衬瓶子的,没法卖给你。” “不卖?”少女明亮的双眼望着他。 年轻人坏笑两声,他知道自家大少爷喜好美色,这少女不光相貌出色,更有一种大家闺秀没有的飘逸气质。如果自己能将她骗到别院里关起来,大少爷还不得赏个几百两银子? 一念及此,年轻人凑上前说道:“我这摊子上的花不能送,不过我家中还有不少,你若真的喜欢,随我回去一趟,我送几朵最漂亮的给你,如何?” 少女懵懵懂懂地问道:“你家在哪里?” 年轻人笑道:“不远,就在三学街那一带。” 街上十分喧哗,少女仿佛没有听清,也往前探着身子问道:“哪里?你再说一次。” 年轻人喜笑颜开,脑袋愈发往前凑着,开口说道:“三学——” 寒光闪过,一柄锋利的短剑神奇地出现在少女手里,从年轻人的咽喉上划过。 少女平静地收起短剑,没有再看年轻人,顺手从摊上拿起一枝秋菊,转身朝四海楼走去。 在她身后,年轻人捂着脖子,嗬嗬叫着,很快便有大股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来。 少女一路跟着裴越从东城来到西城,又看着他走进四海楼,注意到这路上若隐若现的尾随身影,自然也包括这个卖瓷瓶的年轻人。裴越刚刚出现在庙后街,他便死死盯着对方的身影,连生意都懒得理会。 少女名叫叶七,这便是她的大名。 想起山中那女子说的话,叶七稍稍有些烦恼,她不想给裴越做护卫,如今看来暂时还没法摆脱这个身份。 只怪他太能惹事,看来得找个时间教育他一下。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趴在摊上血泊中的年轻人,庙后街上陡然响起一阵凄厉惊慌的喊声,人群如潮水慌乱涌动。 叶七背着大包裹,手里拿着那朵明艳的秋菊,于人潮中缓步慢行,平静悠然。 127【霸刀】 庙后街四海楼,京都老饕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不似七宝阁和离园那种奢华之地只接待达官贵人,就算你是白身平民,只要掏得起饭钱,小二依然会热情招待。楼分四层,越往上开销越大,所以一楼大堂里食客最多。此时还不到正午,大堂里便已是人声鼎沸,饭菜飘香。 楼名四海,取的是囊括天下各地美味之意。 裴越早在绿柳庄便听过此处的名头,所以今日和邓载等人约定在此相见,主要还是想尝尝这里的菜式,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普及一下前世的饮食文化。 他来到二楼选了一个雅座,没有再往上选雅间,虽然口袋里的银子还消费得起一顿饭,但裴越显然没有这种烧包的无趣习惯。 小二机灵伶俐,口才也好,帮他倒茶的时候已经将本月的特色菜介绍得七七八八。 原来四海楼的规矩是每月初一更换菜单,计有餐前小食十二道、下酒正菜十二盏、餐间插食十二份。另有年关大席,选本年每月最受食客欢迎的菜式另成一席,纵然价格极其昂贵,可仍然供不应求,牌面稍差些的府邸根本就订不到。 裴越听着小二的介绍,颇觉此人说的比唱的好听,最后选了几道自己比较中意的菜:“梅肉饼儿、缠松子、三脆羹、五珍烩、鸳鸯炸肚、酒炊白鱼、煎卧鸟、清汁杂,这些各来一份,另取一壶渝州白茶。” 小二笑道:“好嘞!您稍坐,小的这就去为您准备。” “等等。” 裴越叫住他,将邓载四人的外貌大概说了一遍,令小二在门外候着,等他们到来后带到此处。 小二接过裴越递来的一角碎银子,登时对这个少年愈发热情,同时又有些好奇:京都里的大小少爷咱可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这位,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公子,看着年纪轻轻又温润知礼。 二楼的环境不错,墙上挂着书画修饰,当然以裴越目前的水准还分不出真假。 裴越打量着此处的格局,除了比一楼大堂安静不少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陈设。他知道这家酒楼的卖点便是菜式,另外小二的素质也勉强可以算作优势。虽然裴越前世在商道上成就斐然,但他不会因此就小觑这座酒楼的主人。 在这个时代,过于注重饮食环境反而会被视为华而不实,毕竟整个社会的发展阶段还停留在温饱线,所以大部分有点闲钱的人更在意的是食物的品质。 小半个时辰后,戚闵最先来到二楼,随后是冯毅和盖巨,最后姗姗来迟的是邓载。 四名少年在此地显得有些局促,毕竟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在档次这么高的酒楼吃饭。 “都坐,站在做什么?”裴越微笑道。 少年们入座后,戚闵当先说道:“少爷,我暂时只问到一个地方,说是永州那边有座天然的煤山,好像是七宝阁名下的产业。” “永州?” 裴越微微皱眉,永州也算是京畿之地,毕竟渡过绮水再往南走一段路就是永州境内。但永州极大,如果戚闵所说的煤山在永州南部,那自己还是不要想了。 只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裴越才深刻体会到行路难这三个字的真意。 蜂窝煤的生意很诱人,但如果京都附近没有煤山的话,他目前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这个时代运输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路途太远,运输成本会高得吓人,到时候别说赚钱,很可能赔个精光。 戚闵似乎也看出来裴越不太满意,挠挠头道:“少爷放心,我下午继续去打探,一定会找到近一些的煤山。” 裴越点点头,又看向后面加进来的两个少年。 冯毅和盖巨对视一眼,后者老老实实地说道:“少爷,都中好铁匠很多,我们也找到几位,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到庄子上去。” 这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如果裴越抬出定国府的名头,这些铁匠恐怕没那个胆子拒绝,但问题是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对付裴戎,这个时候再主动攀上去,岂不是徒惹人笑? 所以他特地嘱咐过少年们,不要拿定国府的名头压人。 如今看来,事情的进展很不顺利。 裴越见戚闵等人都有些沮丧,也没有出声安慰,他要的是足够得力的助手,又不是要养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干儿子,巴不得他们多经历一些挫折。 一旁沉稳坐着的邓载皱眉看向其余同伴,然后对裴越说道:“少爷,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了一半,等办完之后我会整理成书稿,到时候交给你审阅。” 裴越满意地望着他,知道在席先生的教导下,看似木讷的邓载读书识字最用功,进步也最快。 “不用那么急,几天时间我还等得起。”裴越想了想,没有再给这些人压力。 邓载却摇头道:“少爷允我们脱离奴籍,又请先生传授本领,每月大把银子花着,这是何等深重的恩情?如果我们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有什么脸活着?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一席话说得戚闵等人纷纷低着头,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裴越轻声一笑,对戚闵说道:“你是个聪明人,邓载的话其实也是我的意思。倒不是说要逼着你们每件事都做到完美,但一定要尽力而为,否则我没兴趣养着不上进的蠢人,明白了吗?” 戚闵登时坐不住了,起身肃然道:“我记下了!” 另外三人自然也跟着起身。 裴越连忙摆手道:“行了,这里不是家中,不要这般姿态。都坐下,我们吃饭吧。” 不远处的小二看着这一幕,心中愈发好奇,眼珠子转了转,便留了一个心眼,细心地听着这桌上的动静,准备稍晚些时候给自家主人说一遍。 各式佳肴很快便放满桌面,裴越细细品味,只觉味道的确不凡。 他对吃其实要求不高,但品味还在,虽然四海楼的厨子受限于调料,没办法像他前世那样做出更加鲜美复杂的味道,但在这个时代来说已经相当不错,至少比齐大娘和桃花的手艺强得多。 用完饭后,裴越喝着渝州白茶,对众人说道:“下午你们继续去办事,我便先回庄子了。” 邓载闻言便劝道:“少爷,让我们送你回庄,然后再回来打探消息。” 裴越摇头道:“一来一回要费多少时间?你们记住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就行。” 邓载还要再劝,裴越正色道:“区区二十里路,难道我还会被人劫走不成?不必再说了。” 他将店小二招来会账,一共六两三钱银子。 裴越算了下,这一顿吃了大概两千多块,虽然主要目的是了解京都的消费水平和习惯,他仍然有些肉疼。 毕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可不是那种衣食无忧的富二代。 但是在众人面前他十分平静,少年们则是眼神都有些发飘,就连最冷静的邓载亦如是,他们还没体验过这般大手大脚花钱的生活,一个个都很想劝自家少爷下次不要这么破费了。 裴越止住他们的话头,在四海楼外分别之后,便骑着那匹矮马朝东城门行去。 出城之后,裴越很快便踏上官道,他的心思沉浸在各种各样繁杂的事务中,并未注意到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两个汉子同样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这两个汉子面相平凡,唯有背后绑着的刀鞘很惹眼。 如果席先生在此处,他能一眼看出这两柄刀有一个非常俗气却又霸道的名字。 霸刀。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28【失踪】 霞光万丈,层林尽染。 当最后一抹余晖从地平线上消失,天光从透明的白渐渐变成朦胧的灰。 桃花从厨房中出来,来到前院正准备出门,便看见邓载等人穿过屏门,她脸上泛起喜色,迎上前问道:“少爷回来了?” 一句话让四人楞在当场,面面相觑。 桃花看着他们的神色,脸上的笑容凝固,小脸上的表情陡然严肃:“少爷呢?” 邓载赶忙答道:“我们和少爷在午时分开,他当时说自己回来,让我们继续留在京中办事。” 桃花瞪大眼睛,不解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送少爷回来?” 邓载羞愧地低下头,懊恼地说道:“我们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少爷不允,所以……” 桃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在裴越面前也没有多少抗拒的勇气,然而她此刻心里十分着急,手足无措地说道:“少爷根本就没回来!这怎么办?你们说这怎么办呀?” 众人之中邓载最为老成,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慌,但微颤的语调还是暴露他的焦急:“桃花姑娘你不要急,也许少爷临时有事去办。要不我们先去找席先生,将这件事告诉他。” 桃花连连点头,于是众人快步走到内院厢房附近,由邓载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席先生。 中年男人听完之后,看着面色忐忑不安的少年们说道:“先不要慌张,之前你们在都中探访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跟踪?” 邓载想了一会说道:“不确定,先生,就算我们被人跟踪,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也不太容易发现。” 戚闵有些不服气,他觉得自己小心谨慎,如果有人跟踪肯定能感觉到。 邓载冲他递来一个很严厉的眼神。 老实人发怒很吓人,尤其是邓载越来越被裴越看重的情况下,戚闵终究不敢当着席先生的面跟他叫板,只能将话憋回肚子里。 席先生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心思,沉声道:“京都距离庄子不过二十里,越哥儿又是骑马,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如果他只是有事要办,肯定会想办法告诉我们一声,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听他这么说,桃花的眼泪瞬间就落下来。 其他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他们都知道裴越和山贼之间的仇怨,且知道山贼还有一些人逃了出去,如果是这些人来报复呢?虽然这种可能性比较低,毕竟山贼元气大伤,总需要一些时间恢复,不可能破釜沉舟不顾一切。 但是这世间总不缺少疯子。 他们不敢再往下想。 席先生察觉到气氛变得非常低沉,摆摆手道:“现在不是伤心绝望的时候,一切都是未知。邓载,你选十个人一起马上出发,沿着官道仔细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戚闵,你带着其余人守在家里,保护好桃花,决不允许离开,听见没有?” “是!” 少年们齐声肃立,相较于裴越,其实他们对席先生更加畏惧。 桃花擦了擦眼泪,看着席先生问道:“先生,你要去找少爷吗?” 席先生颔首,又对邓载说道:“你们带上火把去查,不管有没有发现,晚上一定要回来,到时候老夫会找你。” “明白,先生。” “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桃花带着哭腔说道:“先生,要找到少爷啊。” 席先生没有回头,镇定平静地丢下一句话:“老夫答应你,一定会将越哥儿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夜色渐临,一行十余骑驰过直道,朝着京都的方向而去。 走出一里多路后,邓载等少年放缓速度,开始沿路搜查,席先生则继续快马疾驰,毫不停歇。 等他到达京都东城门外时,天色已经一片昏暗,门楼上传来京都守备师将士的呵斥声。席先生在护城河外勒住缰绳,对着上面高声道:“太史台阁密探,有急事必须进城,这是我的令牌。”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用力一甩,那令牌竟然被他直接甩到门楼上。 守城官唬了一跳,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令牌,借着旁边的火把细看。这的确是太史台阁的令牌,而且是档次非常高的云龙纹令牌,他不敢耽搁,连忙让人从楼上放下一只箩筐。 其实以席先生的武道修为,完全可以从城墙某个偏僻的地方翻越过去。但是他今天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办事,甚至连沈默云送给他的令牌都用出来,完全是为裴越考虑。在不确定少年安危情况的前提下,他不愿意节外生枝。 登上城楼后,没有和守城官寒暄,席先生快步奔向城内。 他先是去了太史台阁,结果沈默云今日早已回府。 又是一路狂奔来到永仁坊沈府,门子还没察觉到他的到来,一个左手执剑的年轻人便出现在府门外,神色凝重如临大敌一般望着他。 席先生没有计较他目光中的冷漠和审视,急促地说道:“告诉沈默云,席思道有要事相商。” 年轻人扭头便走。 片刻过后,席先生出现在沈府外书房,没等满脸不解的沈默云开口询问,他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越哥儿失踪了。” 沈默云脸色一变,连忙问道:“谁做的?” 席先生摇头道:“目前不清楚。” 沈默云道:“他从我府中离开的时候,应该是巳时三刻左右,我没有接到台阁中异常的禀报。会不会是他还在都中?” 席先生沉声道:“越哥儿的脾性你应该知道一些,如果他真的有事要办,绝对不会像这样消失,因为他不愿意别人替他担心。” 沈默云起身踱步,冷静地分析道:“如果越哥儿是遭遇袭击,最大的可能是两拨人,其一是山贼余孽,你我都知道贼首尚未落网。其二便是裴戎,今日越哥儿来找我,为的就是将裴戎和山贼勾结的罪证交给我。” 席先生摇头道:“这件事只有你我和越哥儿三人知道,裴戎不太可能知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利用台阁的能力,尽快将越哥儿的行踪弄清楚,至少要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马上出城,去找谷梁,南营离得比较近,让他调动精锐搜查更方便。” 沈默云颔首道:“这是正理,都中的事你放心,我马上安排人去查。” “多谢。” 席先生说了一声,然后便起身告辞。 沈默云抬手道:“我让人送你出城。” 两人没有再过多交流,仿佛当年并肩作战的默契还在。 在席先生将要出门时,沈默云忽地说道:“思道兄,无论发生何事,请务必要冷静些。” 席先生脚步微微一顿,但是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沈默云眼神复杂,隐隐有些担忧。 129【惊雷】 沈默云让人去太史台阁传令之后,依旧坐在外书房中。此刻他不得不思考,假如裴越真的被人谋害,要如何应对后续的风浪。 沈淡墨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书房,上面放着一杯养神茶。 她将茶杯递到沈默云面前,看见父亲脸上十分罕见的忧色,开口问道:“爹爹,出了何事?” 沈默云没有隐瞒,微微皱眉道:“裴越失踪了。” 沈淡墨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问道:“失踪?” 沈默云道:“他上午从这里离去后,然后没有回绿柳庄,刚才席思道来找我,说裴越很可能是遇到埋伏。” 沈淡墨用力攥着手,一时间心乱如麻,对那个素未谋面只有书信往来的少年,她虽然经常升起不服气的心思,但从未想过他出事。无论如何,裴越对她非常尊重,同时又没有那些臭男人的毛病,所以沈淡墨渐渐将他引为知己,又在某些时刻将自己的愿望映射在他身上。 所以她当然不想裴越发生不测。 “他……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对吗爹爹?”沈淡墨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大家闺秀的仪态,但眼下她却有些失态和慌乱。 沈默云摇头道:“无法确定,关键不知道是谁在埋伏他。” 沈淡墨心里没来由浮现一抹愤怒,看着父亲面上的忧色,她忍不住埋怨道:“都怪爹爹要故意试探他,如果不拿裴戎那种人来试探他,裴越也不会连饭都不肯吃就走,这样的话他肯定也不会遇险。” 沈默云神色古怪地打量她一眼,失笑道:“中午问你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根本不想见他。” 沈淡墨低头争辩道:“不是不想见,是见不见都行。再说了,就算女儿不想见他,也不愿他出事。爹爹故意激怒他,如今却又为他担心,岂不是比女儿更莫名其妙?” 沈默云在她面前从不会摆出严父的架子,耐心地解释道:“我当然也担心他,但更担心的是假若他真的出事,京都的局势会很麻烦。” 这番话让沈淡墨不明所以,她知道裴越如今和以前不一样,有谷梁那样的大人物撑着脚跟,又在剿灭山贼一战中立下功劳,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庶子,何以能搅动京都风云? 沈默云继续说道:“现在关心他的人很多,这些你都知道,我就不再说了。只说一点,京营剿灭山贼是场漂亮仗,裴越在其中的功劳无法抹杀。他是定国子弟,又是庶子,陛下重用他没有隐患。如今陛下准备赏他一个上等封地的子爵,圣旨刚刚拟好,裴越就在京都出事,你让陛下何以自处?” 简而言之,山贼的事情弄得开平帝脸上无光,如今好不容易解决这件事,他正要将立功的裴越树成一个典型,结果正主转眼就没了,这对皇帝陛下来说无疑是很要命的耳光。 沈淡墨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怀着希望说道:“爹爹出手,裴越肯定没事。”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如果真是山贼余孽出手,恐怕裴越会有性命之忧。罢了,你且回去歇着,我现在要进宫。” 沈淡墨再次吃惊:“爹爹,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 沈默云起身说道:“天黑了,如果不全力发动台阁的人手,想要在都中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台阁想要大索京师,必须要有陛下的点头同意。” 沈淡墨便没有再拖延,起身行礼道:“请爹爹保重身体。” …… 这一夜,太史台阁的乌鸦们奉旨查探,京都震动。 尤其是东城居住的一些年长的权贵们,不免想起十多年前那段黑暗的时刻,京都人人自危,经常就有太史台阁的乌鸦破门而入,然后便是抄家灭族。 绝大多数府邸都大门紧闭,那些在青楼酒肆流连忘返的纨绔们也被家中长辈派人抓了回去。 好在这次乌鸦们没有太过分,基本只是在打探消息,重点放在西城地界。 很快各种各样的消息送回太史台阁,递到来此坐镇的沈默云案头。 午时初刻,裴越来到西城庙后街四海楼。 与此同时,庙后街上发现一桩命案,一个摊贩被人割喉。 裴越离开四海楼后,从东城门出,然后便不见踪影,可见他失踪的地方应该是在东面的官道上。 那个摊贩的真实身份被查出,是丰城侯府李子均养的帮闲。 乌鸦们从这条线查下去,便发现李子均派了不少人跟踪裴越,甚至还长期让人在城外绿柳庄附近盯着。 当沈默云看到这条情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无法形容。 任凭他和席先生谋算无双,也想不到这桩连皇帝陛下都十分关注的案子,极有可能是一个不知死活的纨绔私下里的报复行为。 当然从现有的证据来看,不能完全确定裴越的失踪就和李子均有关,只能说这个纨绔有非常大的嫌疑。 想到这儿,沈默云心中泛起厌憎的情绪。 这些年开平帝逐步安排好朝堂和军中的格局,但很多时候他也必须用些手段,所以会有一些让步。譬如险些害得西营精锐在横断山脉中全军覆没的常思,就是这种让步的例子。至于李柄中,沈默云认可此人的能力,但是很厌恶他的为人。 当初裴元尚未去世,李柄中想尽办法将女儿嫁给裴戎。 后来裴元和裴贞相继离世,他又转向王平章,并且顺理成章地进入开平帝的视线,从此平步青云。 沈默云很清楚,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李子均做的,皇帝恐怕会给李柄中一些面子,不会要那纨绔的脑袋。 但问题是,他想到席先生离去时的情绪,以及他将要去找的人,心中便明白这件事很难善了。 天明之后,沈默云在太史台阁大批乌鸦的簇拥下,前往太平坊内的丰城侯府。 丰城侯府的门楼很高,在这条街上历来都是最显眼的建筑。 往日里李府的仆人们都以自家的门楼自豪,平时走在街上也都是趾高气扬,仿佛要比别家的奴仆高人一等。 但是今天这些家仆躲在门内瑟瑟发抖,不敢去看街上突然出现的大批太史台阁的乌鸦。 沈默云从那顶普通的轿子里下来,左手执剑的年轻人护卫在他身旁。 抬头看着连忙迎出来、满脸卑微笑容的李府大管事,沈默云言简意赅地问道:“李侯爷可在?” 大管事躬身道:“回沈大人,我家侯爷尚在休息,小的已经派人去请了。” 沈默云摆摆手道:“不必了,叫你家大少爷出来,本官有话问他。” 若非李子均投胎得好,有那样一个被皇帝倚重的爷爷,今日沈默云也不需要亲自来此,只需派一队人过来擒拿便可。 大管事心中惊慌,但是以他的身份肯定没法和沈默云讨价还价,十月中旬的早晨凉意很重,他却急得满头大汗。 便在这时,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陡然从街尾蔓延而来。 沈默云扭头望去,面色遽变,只见是上百铁骑奔袭而来。 为首者面沉似水,正是广平侯、京军南营主帅谷梁,他旁边那人便是同样面色难看的席先生。 “李柄中,给我滚出来!” 谷梁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 130【出鞘】 丰城侯府,四知堂上。 李柄中身穿蟒袍玉带,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茶。 他今年五十有四,面相极佳,双眼精光熠熠。身材极为魁梧,不露半分老迈之态。 “祖父,这次您一定要救我啊。” 李子均满面仓惶地站在一旁,外面的动静太大,连后宅中人都被惊动,他自然也不例外。听说沈默云亲自带人前来,李大少爷吓得魂飞魄散,这个时候他很清楚只有李柄中才能护得住自己,所以破天荒地一大早就来到四知堂请安。 “事情是你做的?”李柄中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问道。 在外面不可一世的李大少爷乖巧如鹌鹑,甚至连辩解都不敢,只老老实实地点头道:“是的。” 李柄中又问:“人在何处?” 李子均连忙摇头道:“祖父,我的人昨天在官道上埋伏那裴家子,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裴家子在哪里。” 李柄中双眼微眯,似在思考这里面的蹊跷。 外面陡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李柄中的亲兵头领快步进来,行礼之后禀道:“侯爷,广平侯谷梁率一百亲兵来到府外,与太史台阁沈大人对峙,两方都在请侯爷出去说话。” “谷……谷梁……” 李子均有些腿软。 李柄中皱眉斥道:“慌什么!将事情经过详细讲来,不得隐瞒。” 李子均吞咽口水,缓解着内心的恐慌,然后一五一十地从七月份在绿柳庄吃亏开始讲起,花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才将他和裴越之间的恩怨说完。 李柄中站起身来,竟比李子均要高出半个头,且骨架十分壮实。 他猛地伸手,一耳光抽在李子均脸上,骂道:“丢人现眼的废物。” 然后大步迈出四知堂,对亲兵丢下一句话:“将那小畜生给我带过来。” 丰城侯府外正街上,两拨精锐勇士泾渭分明,左右相对。 “查出来了?”谷梁望着沈默云,语调极其冷漠。 沈默云看着谷梁和他身后的百余亲兵,虽然表情依旧淡然,但心中已然是惊涛骇浪。他从接到台阁的情报到确定李子均的嫌疑,左右不过两三个时辰之内,天明后便立刻赶来此处。谷梁昨夜接到席思道的通报,就算他一大早就率军进京,为何会直接出现在这里? 只有一个答案,太史台阁中有谷梁的人。 想到这儿,沈默云便淡淡地说道:“有没有查出来,难道你不清楚?” 谷梁没有解释,或者是他懒得解释——虽然太史台阁的情报能力很强,与军方一直合作得不错,但两边朝对方安插心腹不算什么稀奇事。就像现在南营里某个统领就是台阁的乌鸦,谷梁却从未拆穿,反而对其一视同仁,该升官就升官,只不过涉及到一些核心机密时会避开此人。 谷梁沉声道:“既然查出来了,赶紧抓人审问。裴越现在下落不明,沈大人为何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台阁办事自有章程,不知谷侯爷大清早跑来啰嗦什么?” 谷梁将随身佩的长刀横在马上,眼帘微垂道:“我来看着你,如果有些事你不敢做,那么我自己来做。” “吱呀——” 丰城侯府沉重的大门缓缓推开,李柄中在一列亲兵的护持下走出来,立于台阶之上,不怒自威地说道:“沈大人,谷侯爷,清早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沈默云缓步上前,那左手执剑的年轻人不离他三尺之地。 他来到石阶之下站定,肃然道:“李侯爷,贵府大公子牵扯进一桩案子里,所以本官要请他回去问话。” 李柄中今日摆出这番强硬姿态,自然是因为他要面对的人绝非等闲,但他不会真的得罪沈默云。作为天子近臣,他很清楚在开平帝心中这位执掌台阁的中年男人是怎样的地位。所以见沈默云主动给出台阶,他便快步走下来,站在沈默云面前说道:“沈大人,不知我家那小畜生犯了何事?” 沈默云道:“定国府小辈裴越失踪,我的属下查到此事与李公子有关,只因府上不比别家,所以我亲自来此。” 这话便是给足李柄中面子,丰城侯先是一惊,随后怒不可遏地说道:“这个小畜生成日里不干正事,竟然劳动沈大人贵足,真是该死!不过沈大人,此事他已经禀报于我,虽说他与那位裴家子的确有过冲突,但只不过是小孩子之间斗气胡闹,绝不敢触犯王法。” 他稍稍停顿,对后面说道:“将那小畜生带过来!” 李子均双股战战,被两名亲兵一路架过来,脸颊上肿起好大一块,半边脸像个肉包子。 李柄中沉声道:“沈大人所言之事,和这小畜生绝对没有关系,但是劳累你亲自跑一趟,我现在再抽他一顿都不为过!” 言下之意,太史台阁的指控他不认,但是沈默云的面子他会给足。 至于要将李子均带回台阁大牢,他李柄中肯定也不答应。 对于沈默云来说,要强行压下李柄中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这件事有皇帝的首肯,他并不是很在意李柄中的态度。但是此时此刻,他知道不需要自己出面,所以选择沉默。 “喂,李柄中。” 谷梁毫不客气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广平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唱戏的嗜好,一大早就把你家门前当成戏台子,你是不是有病?” 李柄中转身相对,眼中寒光凛然,冷声道:“谷梁,你不要太放肆。” 谷梁冷笑一声,将身前的长刀缓缓抽出半尺。 大梁朝堂上文武官员对立比较严重,尤其是东府执政和六部重臣,对国朝那些顶尖勋贵一直看不太顺眼。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勋贵应该抱团,但谷梁一直对李柄中瞧不上眼,两人的关系可以用势同水火形容。 谷梁是在边境上拼杀出来的爵位,其实大部分勋贵都是如此,没有去边境上待几年,跟西吴或者南周的人厮杀几场,很难获得一个像样的爵位。但李柄中不同,他是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崛起,然后才转入五军都督府,从未去边境杀过敌,所以谷梁瞧不起他。 听着这位丰城侯的斥责,谷梁没有拿正眼看他,只望着身前泛着寒光的长刀,嘴里冷冷吐出一句话。 “这就叫放肆?看来你很不了解我。” 131【情不知所起】 刀出鞘会死人,这是一个很多人都明白的道理。 若只是草莽游侠儿之间争勇斗狠,大抵还有斡旋的余地,毕竟很多时候争的是一个面子。但是像谷梁这般从沙场上拼出来的武勋大将,他的佩刀象征意义绝不普通,一旦他将这柄刀抽出来,今日丰城侯府门前必然会见血。 李柄中自然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此刻面色沉重,眼中怒火灼灼。 他虽然没有去过边境,还不至于被谷梁一个动作吓住,他更不信对方敢在侯府门前公然杀人,除非他疯了。 要知道,他身后的“丰城侯第”匾额可是御笔。 至于被两名亲兵架着的李子均,此刻直面谷梁毫不掩饰的杀意,早就吓得头也不敢抬。他不是不知道裴越和谷家关系比较亲密,但也只以为裴越是谷范的跟班,就像他自己身边的那些纨绔一样。如果早知道谷梁对裴越这般重视,他肯定不会那般草率的动手,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让人在京都内盯梢。 谷梁缓缓抽动着长刀,他身后的亲兵已经进入战斗状态。 对面的太史台阁精锐密探如临大敌,虽说他们是天子亲兵地位不同,可谁知道这些丘八发起疯来认不认? 局势愈发紧张,几近于令人窒息的程度。 沈默云终于开口说道:“不必如此。” 谷梁冷笑道:“沈大人莫急,等我跟他说完,你再办你的案子。” 他挑眉望了一眼丰城侯府的匾额,然后盯着李柄中说道:“我今天来不是要劝你或者威胁你,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如果裴越真的出了意外,别说你旁边那个小畜生,就是你李柄中也别想活着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这话太狠太厉。 饶是李柄中在朝堂上久经风雨,此刻心中也不禁有些发憷。 但他毕竟不是李子均这种纨绔,深知这个时候决不能退让半分,否则以后丰城侯府再也抬不起头做人,便不屑地说道:“谷梁,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本侯见过很多蠢人,但是像你这样又蠢又嚣张的还真是第一次见,我却不知你有什么能力让我去死?还是说你想造反?” 谷梁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手掌,面露讥讽道:“大梁不禁死斗。” 李柄中面色一变。 所谓死斗者,割掌决死而已,谁都不会怀疑谷梁有这样的魄力。更关键是的,单论武道修为莫说李柄中,就算是路敏也不是谷梁的对手,真当他那身赫赫战功是侥幸得来?虽然如今他不太需要亲自上阵杀敌,但当初能以一个庶子身份从军中崛起,谷梁靠的就是那一身武道修为。 旁边的李子均此时猛然惊醒,恨不得对谷梁大骂一声彼其娘之,眼下这幕他十分眼熟,当初在绿柳庄外,裴越不就是靠着这一手逼他低头? 果然,老疯狗喜欢小疯狗是有原因的! 李子均只能在心中腹诽着,给他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当面说出来。 李柄中沉默片刻后,漠然道:“你以为我怕你?” 其实这句话出口便有些弱了气势。 谷梁眼神如冰地说道:“记着我的话,两天之内裴越还没有消息,你就可以准备棺材了。多准备些,毕竟你们李家人还挺多。” 他转身拨马,临走之前对沈默云说道:“沈大人,我会看着你。” 南营铁骑随他呼啸而去。 沈默云看着面色铁青的李柄中,淡淡道:“李侯爷,请将大公子交给我罢。” 事已至此,李柄中知道自己没法再敷衍过去,只得点头应允。 李子均见对面的台阁乌鸦上前,登时惊骇欲死,哭喊道:“祖父救我啊,我不想去大牢里,祖父——” 李柄中又气又怒,厉声斥道:“闭嘴!你个该死的畜生!” 待乌鸦将李子均接过去,李柄中终究对沈默云低头说道:“沈大人,还请照看一二。” 沈默云颔首道:“李侯爷放心,只是问话而已,大公子如果肯老实交代,必然不会受罪。” 虽然知道对方话里藏着扣子,李柄中却也无可奈何。等太史台阁的人离去后,看着陡然冷清下来的正街,李柄中仿佛瞬间苍老不少,他对身旁的亲兵说道:“安排一下,我要马上进宫。” “是!” …… 广平侯府。 谷蓁早早便醒了,梳洗妆扮后来到赵氏的房里,请安之后母女说着闲话。昨夜京都骚动,闹了大半夜,但大多集中在西城,东城的勋贵们还算安稳,更不用说广平侯府。且不提谷梁的身份地位,就是家中护卫的百余精锐家将也能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蓁儿,越哥儿那孩子你可还满意?”说了一会闲话后,赵氏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娘!” 谷蓁面带羞意无奈说道,自从当日两人见过一面后,赵氏便隔三差五打探她的想法,仿佛恨不得马上就将她嫁出去。但是她才十五岁,虽说不算小,但晚几年出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裴越嘛,谷蓁心里其实是有好感的。可她总觉得那种感觉朦朦胧胧,或许是因为两人接触的时间太短,且没有多少深刻的记忆,所以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这孩子,在娘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若是中意呢,就让你爹早早把事情定下,至于成亲且不着急,过几年再说。你若是不中意,也要跟你爹说一声,免得他自作主张到时候你后悔都没用。”赵氏拉着女儿的手,慈爱地说道。 谷蓁犹豫片刻,轻声道:“女儿不知道,且过些日子再说罢。” 赵氏看着她的表情,心中便有数了,没用再继续逼问。其实她也不是怕女儿嫁不出去,非要找裴越当女婿,只不过是因为谷梁有这个想法,作为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赵氏自然要尽力完成丈夫的嘱咐。 能够在谷梁面前争得让谷蓁自己决定的机会,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屋里的气氛十分和谐,然而一个身影突然闯入却彻底破坏这份静谧。 赵氏看清来人,忍不住责怪道:“成天没个正行,吓到你妹妹怎么说?” 谷范脸色严肃,沉声说道:“娘,越哥儿被人绑了。” 谷蓁蓦然呆住,秀气的面庞渐渐发白。 赵氏也慌了神,忙不迭问道:“怎么回事?” 谷范咬牙道:“我和父亲也是昨夜才知道的,是越哥儿的先生到南营告知的。父亲已经带人去了丰城侯府,好像是李子均那个王八蛋干的事。父亲知道昨夜都中不安稳,让我先回来看看。” 赵氏急道:“那个李家子为何要对付越哥儿?还有,你们现在找到越哥儿了吗?” 谷范摇摇头,满面煞气道:“太史台阁的人在都中找了半夜没找到,父亲也派人在城外找,现在还没找到。李子均那事不用提了,反正要是越哥儿有个好歹,老子要亲手撕了那个王八蛋。” 赵氏连忙道:“行了行了,你妹妹还在呢,瞎说甚么?家里没事,好得很,你且不用待着了,快出去帮忙罢,一定要将越哥儿找回来啊!” 谷范道:“行,那我继续去找他。小妹你放心,越哥儿命大,不会有事的!” 然后便急匆匆地出去。 赵氏叹了一口气,眼神中隐隐有些惊惧,她不敢想象如果裴越那孩子真出事了,以后会发生怎样恐怖的事情。转头看向谷蓁,只见她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整个人仿佛就定住了。 “蓁儿?蓁儿?”赵氏担忧地喊道。 谷蓁惊醒过来,看见赵氏脸上的关切,她微微摇头道:“娘,女儿没事。” 赵氏宽慰道:“有你爹爹在,那孩子会逢凶化吉的,别担心。” 谷蓁应了一声,然后行礼道:“娘,女儿想回去静静。” 赵氏应允,又对外面的丫鬟叮嘱一番,让她们照顾好小姐。 谷蓁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声音,她一步步慢慢地朝外走去。 出门后,她装作不经意地低头,然后抬手擦了擦眼角。 132【叫娘子】 又穿越了吗? 裴越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入目所及是一间简朴的屋子,南面墙上开着一扇竹窗,温暖的阳光从那里透进来。这幕影像与大半年前他的经历十分相似,唯一的区别是这间屋子比起当初定国府内那个逼仄的矮屋明亮许多。 睁眼后的刹那,他以为自己又穿越一遭,所以神情有些恍惚。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回忆渐渐涌进裴越的脑海。 昏迷之前,他处在回绿柳庄的官道上,行至一半时突然被两个男人挡住去路。这两人都拿着一柄特别宽大的刀,二话不说就对他出手。裴越只来得及招架两下,便被对方用刀背敲晕过去,此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想到这儿,裴越的眼神恢复清明,同时心中立刻提升警惕。 显然这是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 不过还没等他找到趁手的武器,一名少女走进屋子,见他满面戒备之色,神色淡然地说道:“醒了?” 裴越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大概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体态很苗条,穿着布衣钗裙,脸上未施脂粉。 她站在柔和的阳光里,明亮的双眸中泛着温润的光。 裴越小心地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答道:“我叫叶七。昨天你被人打晕绑走,我救了你。” 裴越心中惊讶,这少女看起来略显瘦削,不像是那种自带光环的猛人。他不知道事实如何,但见对方没有恶意,便下床拱手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用谢,举手之劳罢了。你的伤不重,过来吃饭罢。” 这话透出满满的傲气,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裴越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脑海中忽地跳出天山童姥之类的形象,于是便没有继续追问,不愿得罪这位神神秘秘的少女。 来到外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上的三菜一汤并两碗白米饭。裴越朝外看去,瞬间楞了一下,旋即走到门边,沉默地看着外面的山水景色。 他以为自己又回到横断山脉中。 叶七不以为意,淡然地说道:“先吃饭,边吃边说。” 裴越强忍拔腿就跑的冲动,慢腾腾地回到桌边,挠挠头道:“我能问下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叶七没有卖关子,一边拿起竹筷一边说道:“京都北郊。” 裴越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这少女不是山贼余孽就好。 见他开始动筷,叶七又说道:“我在横断山里住过几年,那地方你应该也见过,只可惜如今被京营一把火烧个干净。” 刚刚咽下一口饭的裴越差点被噎死。 叶七眼底闪过一抹狡黠,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冷冰冰地说道:“如果不是我的家在这里,肯定要找你算账。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山贼,没有帮他们报仇的兴趣。” 裴越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无奈道:“姑娘,你这是在耍我吗?” 叶七并未回答,反问道:“你叫我姑娘?” “不然呢?” “叫娘子。” 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此时此刻,裴越十分想念前世,想念一种叫做表情包的玩意,因为语言实在显得苍白,无法表达他复杂的情绪。 叶七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她在讲一件极有道理的事情。 裴越竖起右手:“等等,我现在有点乱,你让我理理。” 叶七便沉默地吃饭。 片刻过后,裴越摇摇头说道:“没想明白,你救了我和我喊你娘子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叶七放下碗筷,取出一张帕子擦擦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受的伤不重,但一直处在昏迷中,我总不能把你丢在外面。昨晚你睡在我床上,这下明白了吗?” 裴越忽地起身,左右转了一圈,然后又来到屋外。 这是一处隐藏在山坳中的小院落,正屋三间,分别是堂屋、卧房和左边的杂物房。外面有一圈木栅栏,大概到裴越的腰部位置。杂物房的南面有一个小厨房,院子东面有几片菜地,东南角则有一个鸡舍。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确如叶七所言,整个小院落只有一间卧房。 回到堂屋,面对安静注视他的叶七,裴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昨晚在何处休息?” 叶七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在这里练功。” 虽然两人有一份糊里糊涂的婚约,但她又怎会是那种轻薄之人。 裴越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讲道理:“叶姑娘,你的救命之恩我肯定会报答,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如此草率很不妥。不妨换个方式,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不会推辞。” 叶七大大方方地问道:“我很丑吗?” 裴越看着她那张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流畅轮廓均匀,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眉峰平滑修长,虽然没有妆扮素面朝天,已经是非常标致的美人。 比起谷蓁,或许她在颜色上没有那么明艳,亦无天然的怯弱风流之态,但自有一股飘逸洒脱的气质。 裴越诚实地答道:“叶姑娘很漂亮。” 叶七又问道:“那两个刀客的身手想必你见识了,我能从他们手中将你救出来,是不是可以说明我武道修为很高?” 裴越点头道:“不错。” 叶七疑惑地问道:“既然我不丑,身手也好,又救了你的性命,为何你不愿意呢?” 裴越避开她的眼神,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有些尴尬。 不得不说,少女的这番话差点让他的自信心膨胀爆炸。 但他终究认得清现实,问道:“叶姑娘,你多大了?” 叶七道:“十七。” 裴越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说辞,微笑道:“你看,我才十四,这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叶七轻轻一笑,双眼微眯,一字字道:“你嫌我老?” 裴越并不迟钝,何尝感觉不到危险即将来临,连忙正色道:“叶姑娘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年纪还小,成亲要很多年后,这样不是耽误你吗?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会拖着你呢?” 叶七摇头道:“我不介意。” 没等裴越继续解释,她又问道:“抛开救你的这件事,只说你已经睡了我的床,那你是不是该负责呢?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如果放在裴越前世,这个问题或许都不需要回答,莫说只是睡了一下床,即便是同住过一段时间的情侣,最后分手的也不在少数。 但眼下对于裴越来说这显然是个难题,因为他摸不透少女的性格,万一对方真的将这种事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等于是不顾自己的贞洁来照顾他的伤病。 即便不谈对方的武力威胁,裴越也没法轻易地说出一个不字。 133【约定】 答应还是拒绝? 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 叶七也不着急,安静地看着他持续纠结,直到少年那张脸快变成苦瓜的时候,她才轻轻一笑道:“这么为难?” 裴越何等人物,心思转得极快,立刻就听出少女的弦外之音,坦然道:“这件事没法答应,所以很为难。” 叶七眼神清澈,颔首道:“还行,算你通过考验了。” 裴越问道:“此言何意?” 叶七悠然说道:“如果你答应,说明你太圆滑。如果你拒绝,说明你太自我。眼下看来嘛,蛮不错,没有让人失望。” 饶是裴越城府极深修养很好,此刻也有点被耍的愤怒,冷声道:“叶姑娘,就算你救了我,也不必如此行事吧?” 叶七手肘撑着桌面,下巴靠在手掌上,微笑道:“生气啦?其实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以前一直是远观,或者从别人那里打探你的消息,今天见到忍不住想考验一下你,并非刻意戏耍羞辱。” 仿佛有一束光照亮裴越思维里的盲区。 她说她在横断山中住过,她说她不是山贼,她说观察自己很久。 裴越猛然坐直身体,悚然道:“平原镇南面破庙里,出手提醒谷范的那个女子是你!” 叶七“嗯”了一声,眼睛眨了眨。 裴越稍稍往后靠了一些,不解地问道:“叶姑娘,你究竟是谁?” 叶七并不在意他的小动作,想了想之后说道:“师父去世前告诉我,当年我的父亲为我定了一门娃娃亲,男孩是定国府裴贞的孙子,也就是你。起初我没打算真的履行这门婚约,毕竟我的父母早已过世,师父说的话是真是假我都不知道。” “那后来呢?”裴越大脑飞速运转。 “后来我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就在暗中打探你的消息,一开始觉得你挺可怜的,后来发现你比我想象的优秀许多。不过真正让我对你改观,是在你决心进山报仇的时候。男子汉大丈夫,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这才是正道。” 裴越越听越心惊。 从横断山脉回来后,他在谷梁那里已经被狠狠震惊一次,原来自己不是裴戎的儿子,而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的后代。如今居然还有娃娃亲,这简直不可思议。 “容我缓缓。” 裴越朝叶七歉意地笑笑。 “没关系,其实当时我比你更震惊,只可惜师父说完就咽气了,我也没人可以问个究竟。” 叶七的话让人听着有些不忍,但她脸上没有哀怨凄苦之色。 裴越望着少女恬静的面容,没有仓促地追问她,以他的经验和阅历来看,叶七所说都是真的,并非设下圈套让他钻进去。只不过这事过于离奇,颇有一种志怪的意味,诸如书生夜宿破庙忽有女妖报恩之类的故事。 可他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叶七也不是妖娆作态的女妖。 “能不能说下你师父?”良久之后,裴越开口打破沉默。 叶七道:“师父是个很爱干净的老头儿,喜欢喝酒看书,武道修行走的是内家路数,比较注重形意之道。我的枪法便是他教的,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讲究的是一招制敌。对了,昨天那两个袭击你的男人,用的是霸刀,只不过修为火候不到家,只知其形不知其意,应该不是西吴东山王氏的嫡系子弟。” 或许是因为不常与人沟通,她的思维逻辑比较跳跃,裴越尽力跟上她的节奏,但听到最后仍然有些纳闷。 西吴的人为何会埋伏自己? 当年裴贞戏耍西吴人然后攻克虎城的战绩,裴越自然没忘记,但就算西吴人想要报复,也应该冲着裴戎,为何会盯上自己一个庶子呢? 他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既然跟西吴有关,回去之后找席先生肯定能得到更详细的解答。 眼下还是得搞清楚婚约这件事,他继续问道:“叶姑娘,冒昧问一句令尊名讳?既然你我有婚约,他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我们还是得先弄清楚当年的情况,对吗?”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很明显。 裴越看得明白,这种情绪叫怜悯。 叶七叹了一声然后说道:“原来你不知道,你其实不是裴氏血脉,你的父亲叫凌平,是当年京都里一个读书人。十四年前,王平章率众袭击陈家大宅,你的父母在那夜动乱中被波及,然后不知为何你就被抱到定国府,成了裴戎的儿子。” 裴越的脸色非常精彩。 他缓缓问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叶七没有丝毫隐瞒地说道:“我师父曾经教过一个女子刀法,她叫陈希之,是陈家后人,就是横断山脉中那些人的首领,你们在山中见过。对十四年前的那场杀戮,我知道的比较详细。师父出手帮她,是因为看中她坚韧的心志,但后来发现她太偏执,便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徒弟。陈希之一直以我的师姐自居,但我不认。” 她顿了一顿,微笑道:“至于你的事情,是师父临终前告诉我的。我的父亲叫叶敢,就是一个普通人,和你的父亲是邻居。” 到了此刻,裴越已经彻底相信她的话。 一切都对得上,更重要的是叶七的坦诚让他很受触动。 他苦笑道:“我以为我的身世是个秘密。” 叶七微微一愣,恍然道:“原来你知道了。你说的没错,这确实是秘密,师父临终前对我说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世,否则你会有性命之忧。我想不太明白,但无论你我会不会履行婚约,我都不会害你。” 裴越感激地笑笑,然后问道:“叶姑娘,婚约之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叶七揉揉光洁的下巴,柔声道:“师父去世后,我在这世上便没有真正的亲人,所以本打算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平时修习武道,无聊的时候去外面教训几个坏人。如今遇见你,我观察了几个月,你确实挺好的,再加上婚约是父亲的遗愿,所以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试试。” 简简单单的愿意二字,她说得平静又坦然,目光纯澈没有一丝杂质。 裴越梳理着整件事的脉络,忽地发现一处不解,便问道:“为何婚约是你师父告诉你的,难道你父亲没说过?” 叶七轻声道:“母亲故去的早,父亲也在我五岁时病故,他将我托付给师父,或许也将这件事告诉了师父。” 裴越想着她的命运,不禁有些心疼,但从她身上看不到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绪,反而如朝阳一般温暖又动人。对比某个窝在国公府里醉生梦死的纨绔,只能说苦难很容易击垮一个人,但也能磨练出不平凡的灵魂。 事已至此,裴越不再犹豫,认真地说道:“叶姑娘,请你随我回绿柳庄吧。” 叶七问道:“何意?” 裴越答道:“以后我来照顾你。” 叶七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摆手道:“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嘲笑你,只是你应该先照顾好自己。就拿昨天那件事来说,你既然得罪那么多人,为何还敢一个人走在官道上?如今想杀你的人可不少,我都有些佩服你的胆气。” 裴越不好意思地说道:“以后我会注意的。” 叶七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微笑道:“裴越,不要勉强自己,我也不会勉强你。我随你回去,暂时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如果你我合不来,无论将来是我不愿意嫁或是你不愿意娶,都不必为难对方。” 裴越钦佩地望着她,温和又坚定地说道:“天涯有路,四海为家,你不是那种儿女情长之辈,我也不会痴缠不放。”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134【大小】 京都北面有一府两州之地。 一府为兴梁府,与京都接壤,乃镇守大梁皇陵之所。兴梁府往北为化州,东北面则是云州。这两州面积广阔,但大部分辖地都是苦寒之地,与其他地方相比要贫瘠很多。若非要防备更北面的蛮荒之族,大梁未必会在意北疆的领土。 叶七的小院就在兴梁府与京都的中间地带,此处地势起伏不定,山水一程又一程。 午后,两人收拾行装离开小院。 叶七的行礼不多,一个包袱装着衣服,另一个大包裹装着她那杆拆开的长枪。 值钱的东西是四匹马,一匹是裴越的矮马,另一匹是她自己的高阳马,还有两匹则是昨日从那两个刀客手中抢来的。 裴越主动接过那个包裹,入手之后发现很沉,若非这大半年来他每日勤练不辍,以当初那个瘦弱的身躯还真的提不动。 “你的枪多重?”他好奇地问道。 叶七微笑道:“六十二斤。” 裴越嘴角抽了抽。 席先生没用过兵器,谷范最擅长的兵器应该是剑,秦贤大多还是使用军中的制式武器,山贼女首领陈希之用的是双刀,这些武道高手的力量还没超出裴越的认知范畴。 眼前这位苗条少女的力量实在有些吓人,一杆六十二斤的长枪是什么概念? 按照大梁通行的度量衡,一斤大概相当于裴越前世的四百克,也就是说这杆长枪重二十五公斤。 看似重量还不算夸张,但这是兵器,是要挥舞着杀人的,不是放在地上的摆设。 裴越单手提着都有些费劲,更别提用它使出挥捅拦扫的枪法。 叶七望着他将包裹架在抢来的那匹马背上,微笑道:“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啊。” 裴越正色道:“你在教我做事?” 叶七在原地站着,疑惑不解地盯着他。通过这半年来的暗中观察,她确定这少年品行上佳,所以才渐渐靠近并保护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裴越都不是那种狂妄无礼的人,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裴越笑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次,如果一直要靠你帮忙,这会让我有种吃软饭的感觉。” “软饭?” “边走边说。” 两人上马之后又各自牵着一匹马,路上裴越将软饭的意义解释清楚,然后又将重案组之虎的典故换个套子讲出来,叶七听完之后忍俊不禁,横了裴越一眼说道:“我又没让你当面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裴越大惊失色:“你还有这种想法?我才十四!” “呸!”叶七脸颊微红,啐道:“想得美。” 裴越一本正经地说道:“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哪天踩到狗屎了呢?” “油嘴滑舌。” 叶七轻斥一声,随即便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柳眉拧起:“裴越,你说我是狗屎?” 裴越连忙摆手道:“原谅我没读过几本书,这个比喻不太恰当,我重新说一遍。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哪天就实现了呢?” 叶七送给他一个白眼,仿佛很随意地说道:“你在我面前这般轻松自在,却不知在旁的姐姐们跟前是什么情形?我听说,谷梁的那位千金小姐外柔内刚,很不好相处。太史台阁沈默云的独女更是从小养成轻眉之志,不将世间男儿放在眼里。你若是在她们面前也能随意说笑,我才服你是条好汉。” 秋日的午后阳光很温暖,但裴越莫名感觉到一股凉意,仿佛这山野间的风儿是从极北酷寒之地吹来。 他很明智地岔开话题:“你竟然知道她们?” 叶七轻哼一声道:“谷蓁和沈淡墨,前者是遵父母之命与你接触,但看起来也不讨厌你,你这次失踪,说不定人家早就哭成一个泪人。至于沈淡墨嘛,虽然还没与你见过面,可不是书信往来许久?尺素传情,鸿雁有信,听着就很有意境,对吧?” 裴越难掩震惊:“你连这些都知道?” 叶七好奇地看向他:“我与你有婚约在身,难道不该关注你身边的事情?至于我为何会知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裴越心念电转,旋即想到一个很离谱的可能,试探问道:“太史台阁里有你认识的人?” 叶七眸中闪过一抹讶色,颔首道:“你果然聪明,脑子也好使。” 裴越脸上并无得色,苦笑道:“我和沈淡墨通信的事情很隐秘,连我身边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叶七,我跟她们都是朋友,暂时我还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 叶七摇头道:“我不信你看不出谷梁的用意。” 裴越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我也明白谷伯伯是为我好,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光要看谷姑娘的意愿,也得我自己点头才行。” 叶七勾起嘴角,微笑道:“不必紧张,我又不是母老虎。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我们在一起的话,沈姑娘也好,谷小姐也罢,你能收进家门那是你的本事,我不会拦着你。” 裴越忽然感叹,这个世界对男人真的很宽容。 不过他没有得意忘形,谨慎地问道:“果真?” 叶七挑眉道:“当然,不过只要我在一天,她们只能当小。” 裴越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报以尴尬的笑声。 两人气氛融洽地闲聊,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便离开兴梁府,进入京都的辖地范围之内,再穿过前面那一片矮山,便可一路坦途直达京都北门。 这片矮山看着有些奇怪。 裴越忽地勒住马缰,目光直视前方。 与他见过的其他山峰不同,面前的矮山群光秃秃的,没有多少植被,远远看着呈藏青色。 “叶七,这里可有地名?”他指着前方说道。 叶七不解地望着他,听出他声音微微颤抖,答道:“这里叫做首阳山。” 裴越松开另一匹马的缰绳,猛地纵马疾驰而去,来到首阳山脚下,看着表面露出来的黑色物体,然后又骑马走远了些,打量着这一片好几座连在一起的山体,忽然有种想要放肆大笑的冲动。 叶七赶着两匹马缓缓跟上来,看着他满脸激动之色,问道:“怎么了?” 裴越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不禁为之汗颜,诚恳地说道:“叶七,我忽然觉得跟着你吃软饭也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他目测看过去,首阳山这片矮山方圆大概有一二十里。 最关键的是,这里是裸露在地表外的天然煤山,不需要太复杂的工艺就能解决开采问题。 如果叶七没有救他,他早就死了,更不可能发现这片距离京都不算太远的宝地。 这种软饭他很喜欢吃。 135【朝争之始】 裴越从叶七口中得知,首阳山一带是无主之地,当然这个说法不太准确,这里肯定是大梁的土地,也就是朝廷的产业。 但和永州那片属于七宝阁的煤山相比,朝廷那边对于裴越来说更简单一些。如今他也有谷梁这样的大腿,而且又立了功,想要以合适的价格从朝廷买下这块地应该不难。如果要从七宝阁入手,裴越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能做到这么大规模的商贾绝非易与之辈,说不定得掏出一大笔钱才能喂饱对方。 “煤山对你很重要?”叶七好奇地问道。 这不是少女没有见识,而是在如今这个时代,煤的用处和后世不一样。 世间权贵人家,取暖依旧用的是上等精炭,因为粗煤的副作用太大,而且一直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 裴越颔首道:“我从古书中偶然发现一个方法,可以将煤制成取暖之物,不会有那种危险的浓烟和刺鼻的味道。用这种法子制成的煤饼,成本便宜而且非常好用。只要我将这片煤山买下来,到时候普通百姓都能买得起,冬天来了就不会冻死那么多人。当然,我也可以从中赚到不少钱。”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目光湛然,神采飞扬。 叶七很喜欢他这个样子。 因为幼年丧亲的缘故,叶七远比一般女儿家成熟。她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窝囊的男人,稍遇不顺就怨天怨地,要么就是时刻只盯着一些蝇头小利。裴越能从一个陌生人变成她心中值得相处的对象,凭的就是这半年来他在逆境中奋发图强的表现。 思虑过后,叶七认真地说道:“我相信你。” 裴越开心地说道:“我会做好这件事。” 叶七又道:“虽然朝堂上那些官老爷未必能看出这片煤山的价值,但你想买下来的话,恐怕要花不少银子打点关系。我有一笔银子存在太平钱庄,是爹娘和师父留给我的……银子,改天你让人取出来。” 其实这笔银子是她的嫁妆,但既然前面才说试着相处,总不好现在就让裴越误会,所以叶七故意隐去那两个字。最重要的是,她之所以愿意拿出银子,只因为欣赏裴越的心志,不愿将儿女私情掺杂其中。 裴越笑道:“那我不客气了,不过我会给你留出一份干股。” 叶七笑了笑,没有在意。 裴越并不知道这笔银子是多少钱,只当是她攒的零花钱,所以也没太重视。 否则的话,他应该主动并羞愧地将重案组之虎的名号戴在自己头上。 接下来的路程可谓顺风顺水。 日落之前,他们终于回到绿柳庄。 裴越的身影出现在那棵柳树下时,不知何故站在村口的戚闵揉了揉眼睛,旋即猛然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声,一边咧嘴嚎着一边朝庄内大喊:“少爷回来啦!” 他这副模样反倒将裴越吓了一跳,叶七似乎猜到原因,面露恬淡的笑容,主动催马往后退了几步。 “你嚎丧呢?” 裴越哭笑不得地望着戚闵,自己只不过失踪一天一夜,虽然能理解庄里众人的担忧,但戚闵这个反应也太夸张了些。要知道来的路上他跟叶七说过,庄上有一批少年是很不错的苗子,将来或许能出人头地。 戚闵也不管脸上滑落的眼泪,冲上来抱住裴越的腿,伤心地说道:“少爷,你要是再不回来,邓载就要自杀谢罪了!” 裴越闻言登时脸色一变,将戚闵轻轻踹开,骂道:“他有病?还是你有病?将来如果我不在,你们就这样守护这个庄子?我让先生教了你们半年,你们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戚闵擦着眼泪说道:“少爷,都怪我们昨天没有坚持送你回来,否则也不会闹成这样,如果你真的出事,我们就算死了也没办法赎罪啊……” 叶七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她知道裴越是三月末来到绿柳庄,短短半年过后,这些原本不认识他的庄户子弟,竟然到了甘愿为他去死的地步,真真令人惊讶。 裴越没有继续训斥戚闵,因为这时大部队从庄内涌出来。 最前面的是席先生和桃花,然后是邓载等少年,再后面便是庄户们,乌泱泱一片,几乎所有人都从庄内跑出来,瞬间将村头堵得水泄不通。 桃花一边掉泪一边跑着,和戚闵差不多的状态,区别在于她没有鬼哭狼嚎。 裴越连忙从马上跳下来,桃花一个健步冲进他的怀里,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显然害怕到极致。 裴越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着,温柔说道:“我没事,有人救了我。” 这句话也是说给席先生听的,中年男人闻言便将目光转向后面坐在马上的叶七。 桃花抬起头,看见正微笑凝望自己的叶七,面色变了一下,然后有些不舍地离开裴越的怀抱,乖巧地说道:“少爷,大家都很担心你。” 裴越点点头,对面前一张张透着关切和喜悦的脸孔说道:“昨天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贼人,是这位叶姑娘救了我。她是江湖游侠儿,所以我邀请她来庄上暂住。” 这是两人来时路上商议的说法,以免引起旁人不必要的猜想。 邓载等少年相视一眼,然后齐齐来到叶七身前,单膝跪下拱手道:“多谢叶女侠出手相助之恩,我等必铭记于心!” 叶七只得从马上跃下,然后有些无奈地看向裴越。 显然她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裴越便上前说道:“你们起来吧,这是我和叶姑娘之间的事情。” 又对其他人说道:“我们是一家人,矫情的话便不说了。大家请回,改日我再与你们细说。” 之所以会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叶七考虑,另一方面则是席先生递来的眼神,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回到主宅,裴越让桃花带叶七去挑选满意的住处,并且帮她布置房间,又让面含愧色的邓载等人退下,这才清净下来。 席先生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沉声道:“越哥儿,接下来你要当心了。” 裴越问道:“先生,这是为何?” 席先生将他失踪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从他连夜进京、太史台阁大索京师、李子均被揪出来到谷梁践踏丰城侯府,听得裴越目瞪口呆,他竟不知短短一天之内京都发生这么多事情。 席先生郑重地说道:“谷梁让我转告你,他为你做这些是分内事,你不必记在心上。但你要注意,你的敌人不会坐以待毙,肯定会想办法反击。” 裴越凝眸思考着。 无论是裴戎或者是李子均,眼下都是自身难保,前者和山贼勾连,后者袭击新晋功臣,怎么看都是他们该倒霉的时刻,为何谷梁会让自己小心些? 席先生缓缓说道:“朝争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更何况你眼下还谈不上不败金身。” 朝争? 裴越敏锐地预感到,这里面恐怕还有自己遗漏的细节。 “请先生赐教。”他恭敬地说道。 席先生来到桌前,用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几行字,嘴里说道:“之前我教过你天下大势,今天再告诉你,大梁的朝局是什么模样。” 裴越认真听着,眼神越来越亮。 136【千丝万缕】 裴越曾听席先生讲过,皇帝登基十三年来,励精图治,步步为营,将朝堂和军中的架构布置成相互制衡之势。 两方实力接近必有争斗,只不过开平帝手段高超,将这种斗争控制在可以接受的程度之内。 席先生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名字,其一为王平章,其二为莫蒿礼。 他郑重地说道:“王平章在中宗皇帝在位时便已官运亨通,与谷梁截然不同。仁宗皇帝继位之初,曾经想过提拔谷梁打压王平章,并与良节公(裴贞)商议过,但这种事难度颇大,只能徐徐图之。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仁宗染病不起,驾崩之后今上登基,再也无人能压制王平章,就是良节公也只能均势相持。” 裴越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有陈希之与叶七,不禁冷笑道:“这位国公爷是个狠人,连皇帝的女人都敢杀,他就不怕朝臣群起而攻之?” 席先生沉默片刻后,神色复杂地说道:“他当时率众袭击陈府的名义是抓贼。” 裴越只觉无比荒唐,他忽然明白,为何陈希之要耗费无数陈家留下来的钱财,在横断山脉中搞出一群山贼。她不光是要用这些山贼屠戮京都外的百姓,甚至还要调动京营以达到攻打兴梁府的目的。 虽然她的计划被裴越挫败,但如此一来裴越总算弄清楚她如此疯狂的原因。 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当年事的不解,裴越冷静地问道:“王平章这个理由也太敷衍了些,谁会信?” 席先生轻叹道:“十四年前京中很混乱,仁宗在染上重病之后,性情变得有些暴戾无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抄了好多勋贵大臣的家。所以在他驾崩之后,今上登基没有多少人反对,毕竟他还是亲王的时候便广有贤名。后来他亲自给永宁帝选定仁宗的庙号,朝中亦无人反对。” “原来是这么回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看起来胸怀不怎么宽广。” 裴越摇摇头,他对于历史还算有些了解,之前想不明白永宁帝凭什么可以得到一个“仁”字的庙号,搞半天原来是开平帝拿来讽刺他那些暴行的手段,由此可见当初中宗皇帝选择永宁帝继位,当今皇帝心里可能憋着一肚子怨气。 至于千百年后的人如何评价这位仁宗皇帝,恐怕要看今上这一脉能否平稳地传下去。 席先生点点头,倒没有出言讥讽,继续说道:“你将裴戎的罪证交给沈默云,如今李子均派人袭击你的口供也在太史台阁中。这两个人会有怎样的下场,皇帝心中如何决断,沈默云的意见只占一部分影响,另外一部分则是来自王平章的看法,你觉得王平章会怎样说?” 这便是考校了,裴越思考之后答道:“王平章想保李子均,这是因为李柄中的原因,而且我没死,他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皇帝。至于裴戎,我想他不会放过这个打击开国公侯势力的机会。” 席先生道:“不错。李子均的举动很恶劣,但对于皇帝来说,既然你没死,这件事就从性质恶劣的重案变成可以进一步调整朝局的机会。裴戎那边,如果王平章想要借此机会更进一步,皇帝反而不会对裴戎施以重惩。” 他没有讲的太透,因为他相信裴越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裴越起身在堂内缓缓踱步。 席先生所言,李子均很可能逃过这次的死罪,而裴戎也因为王平章的缘故,皇帝可能会放他一马。 原因倒也很简单,开平帝讲究的是平衡之道,如今王平章已经是军中第一人,如果裴家再倒下,仅凭右军机路敏真的能抗住他的权威? 就算皇帝知道裴戎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也不会轻易抹去裴家的光环。 等将来王平章死后,裴家两代国公的香火情也被时间冲刷得淡薄,开平帝还可以利用筹谋十多年的国战清洗军中势力。到那时天下一统,马放南山,再无裴贞和王平章这种军头,大梁的江山才会愈发稳固。 裴越不知不觉间站在很高的视角来看待这些问题,就像席先生曾经对他的期许一般。 通过这些看似简单的案子,他渐渐摸透那个至尊宝座上男人的想法。 良久之后,裴越停下脚步,郑重地说道:“先生,我想断了李子均的前程,还想裴戎流放三千里。” 这是他对两人下场的底线。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想要从官面上弄死这两个人不太可能,除非用暗杀的手段,但他派谁去暗杀?席先生?还是叶七? 做人总不能那样无耻。 退而求其次,让李子均没有在军政上冒头的机会,让裴戎被流放到荒蛮之地,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机会达成的报复手段。 席先生考虑片刻后,面露赞许地说道:“有点难,但并非不可能,关键看你如何运作。刚才讲完西府的格局,现在和你说说东府。东府两位执政,右执政洛庭性情直爽略有些暴躁,可能是因为年纪尚轻的缘故,行事风格大刀阔斧,颇有古时强横宰执的风范。左执政莫蒿礼,这个人不好惹,你将来踏入朝中尤其要注意。” 裴越恭敬道:“请先生赐教。” 席先生微笑道:“这位莫大人修王道之术,尤擅注经释义,朝中六部十二位侍郎中有五人是他的门生。此外,他在治政上能力十分突出,很多时候是洛庭在前面大闹一通,然后他来收拾朝局。大梁这些年国力愈发强盛,离不开他的统筹打理。” 裴越道:“我明白了,但是先生,这位莫大人与我们所讨论的两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席先生有些怜惜地望着他,淡淡道:“莫蒿礼的态度,将决定你是否能顺利拿到那个爵位。与此同时,文臣都不喜欢勋贵,更不想看到一个十四岁的子爵出现。如果你被他们攻讦,横断山中发生的事情将会出现不一样的结果,譬如常思和裴戎的下场。” 裴越顿感压力山大。 明明是很简单的两件案子,大梁难道没有律法吗? 不过他也知道,当事情上升到一定高度,律法往往只是用来攻击对方的手段罢了。 席先生说道:“赐爵的圣旨想要发下来,必须通过两府,所以你很可能会被叫到大朝会上,那里才是决定这件事最终结果的战场。” 虽然很多麻烦摆在眼前,裴越却没有绝望,他的眼神隐隐有些激动,缓缓道:“先生,这几天我想静一静,劳烦你派人去和谷伯伯还有沈默云说一声。对了,尽量不要将叶七牵扯进来。” 席先生答应下来,随后微笑道:“你让叶七住进来,恐怕她不是普通的江湖游侠吧?” 裴越打个哈哈道:“先生,这就不劳烦你操心了,我去看看她。” 说着便快步离去。 席先生面色温和地望着他的背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哼着当年在西境上学会的边民小调,曲调苍茫悲壮,十分动人。 137【默契】 桃花带着叶七挑选住处,不免好奇地悄悄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看了一会,她不禁有些泄气。 叶七生得比她好看,个子比她高,气质比她好,力气也比她大——少爷亲口说了,是这位叶姑娘从贼人手中将他救下来。 再看自己,除了照顾少爷日常起居之外,她便没有别的长处,心中愈发酸楚。 “我不住后宅。” 这座宅子不算大,两人很快便转了一圈,叶七忽地开口说道。 桃花恭敬地说道:“叶姑娘,后宅安静些,前面比较吵。” 其实以前主宅是很安静的,自从邓载等人将前院的倒座房住满之后,即便他们很注意,有些时候仍旧显得吵闹,毕竟都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和中年男人不一样。 叶七摇头道:“我以前住的地方很安静,所以换个风格也不错,就住厢房罢。” 虽然她幼年丧亲,可跟在师父身边学会许多人情世故,不是单纯的白纸,怎么会不懂内宅的含义?婚约之事暂时还不会公开,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住进裴越的隔壁,那叫什么话?欣赏裴越也不等于要轻贱自己。 桃花眼睛眨了眨,乖巧地说道:“那好,就依姑娘的意思。左边厢房住的是席先生,右边厢房现在还空着,我每天都会清扫,很干净的,姑娘放心。” 对于这个小丫鬟的心思和试探,叶七心知肚明,却也懒得拆穿。 她连谷蓁和沈淡墨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和一个小丫鬟计较? 桃花见叶七应允,便十分热情地去帮她整理房间,然后又从库房里取出干净的被褥,将右厢房中的用具换了一遍。 她的心思很简单,少爷的字典里没有随便二字,既然肯请这位叶姑娘来到家中住着,说明他对她的态度很重视。虽然两人昨天才认识,可叶姑娘终究是救了少爷,又一起过了夜,谁知道两人的真实关系是怎样的? 她虽然只是个丫鬟,也听过一见钟情的故事。 请叶七住进后宅,便是她藏在心里的试探,不过在对方拒绝之后,桃花很快醒悟自己的错处。 就算少爷对这位叶姑娘不一般,两人好歹是清白人家,怎么可能那事八字都没一撇,叶七就住到裴家的后宅?这叫什么话? 见叶七没有为难自己,桃花庆幸之余生出浓浓的感激,所以十分卖力地搬着崭新的家俬。 纵然这大半年来她养得不错,此时仍然有些费劲,毕竟她没有修习武道。 叶七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厚重的被褥,淡淡道:“我自己来便可。” 桃花看着她毫不费力的模样,悄悄吐了吐舌头,这位叶姑娘到底是怎么练的?看着挺苗条一个人,力气竟然这样大。 不知为何,桃花忽然有些替少爷担心。 两人一起动手,速度便快了许多,很快就将卧房布置好。 来到外间,桃花微笑道:“叶姑娘,少爷不太喜欢那些陈设器物,所以家中没有上品。不知您喜欢甚么,可以告诉婢子,婢子让人去都中采买。” 叶七不置可否地问道:“你家少爷很有钱?” 桃花小心地答道:“叶姑娘救了少爷,这是多少银子都换不来的恩情。” 叶七轻笑一声,说道:“倒是个会说话的丫头。这件事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己会处理。” 桃花垂首答道:“是。” 屋内忽然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中。 这时裴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叶七,我方便进来吗?” “进吧。” 裴越走进来跟叶七打个招呼,又目光含笑地看了桃花一眼,然后才打量起正房内的布置,点头道:“很好,我喜欢这儿。” 桃花无奈地盯了他一眼,这房间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动,还是自己之前亲手弄出来的,也没见少爷夸过半句,只这位叶姑娘一住进来,少爷就喜欢这里,简直把自己当成透明人。 叶七直白地说道:“这儿和以前一模一样,你拍马屁的时候能不能用点心?” 裴越笑道:“还是不一样的,以前可没有你。” 桃花瞪大双眼,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少爷吗? 天呐,不会是换了个人吧? 以前他不苟言笑,少年老成,虽然比自己年纪还小,看着却比一些大人还要成熟稳重。 而且这话说的太露骨,小丫鬟表示自己有些接受不了。 叶七倒没有什么惊讶的感觉,毕竟这两日的相处,裴越在她面前一直是这种轻松自在的态度。 裴越注意到桃花古怪的表情,登时醒悟过来,便轻轻咳嗽两声,对桃花说道:“这两天你担惊受怕的,估计也没怎么睡好,且先去歇着,晚点我再跟你说话。” “是,少爷。” 桃花在叶七面前不敢像平时那样随意,老老实实地行礼然后退下。 只不过,她眼底的情绪怎么看都有些酸溜溜。 叶七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注意到外面已经昏暗下来的天色,问道:“有事?” 裴越微笑道:“过来看看,怕你在这里住得不舒服。” 叶七示意他坐下,然后柔声说道:“如果哪天住得不舒服,我会自行离开。” “去哪?” “天涯有路,四海为家,何处去不得?不要忘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能不能收回这句话?” “可以。” 叶七顿了一下,嘴角含笑道:“你就不怕我借此生出一些别的心思?” 裴越不解地看着她:“什么心思?” 叶七道:“之前我们说好了,去留随心,互不干涉,婚约于你我其实没那么重要。只不过,你要是想坚决让我留下来,或许我会觉得自己很重要,比其他人都重要,于是便不许你身边还有其他女人。到那个时候,你恐怕就得赶我走了。” 裴越愣住。 他压根没想过这种道理,只觉得女人的思维有时候确实很神奇。 无论哪个世界,无论怎样的年纪。 看着他一脸吃瘪的模样,叶七忽然绽放开明艳如花的笑容,轻声道:“逗你玩的,我说话历来算数。其实我也想安顿几年,以前在家待着也没那么顺心,什么都要自己弄,很麻烦。偶尔还要去横断山中转转,毕竟那里也有师父的一些心血。” 裴越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等忙过这些日子,我要在庄子里静心磨练自己。” 叶七想起之前路上的聊天,忍俊不禁道:“这两年我可以教你枪法。” 这次裴越没有玩软饭的典故,认真地说道:“我会用心学。”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多年老友一般,哪怕他们才刚刚认识。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38【太史台阁】 大梁宫城外的西南面有一座青灰色的建筑,位于金水大街的尽头。 这里便是三品以下官员谈之色变的太史台阁。 台阁草创于高祖时期,主官称左令辰,与之对应的是佐贰官称右令斗。这是两个不见于史料典籍的官职名称,据说是高祖某日酒醉后随口取之,至今仍旧无人懂其意。第一任左令辰曾经做过高祖的亲兵统领,那时台阁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军情刺探。 太宗皇帝继位后,台阁的职能进一步完善,从此逐渐成为一个对内对外双向监查的衙门。历经数十年发展扩大,如今台阁内共有九部,每部都有其特定的职责,外人很难窥视门径,愈发显得此处的神秘与恐怖。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太史台阁的大牢便是人间炼狱,进去之后很难全身而出,如果只是挨一顿板子,那家属便可以去烧香还愿了。 金水大街的尽头历来安静空旷,除了台阁的官员和偶尔出现的囚犯之外,极少有人会来到这座青灰色建筑的大门外。 日上三竿时,一辆带有定国府徽记的马车出现在金水大街上,除了车夫外仅有两名长随。 马车在门前广场上停下,长随放好矮凳,一名少年掀开车帘出来。 时隔大半年,这少年也长高不少,虽然身体依旧看着清瘦,气质倒愈发显得清秀脱俗。 他目光扫过身旁的长随,见他们完全藏不住对这座青灰色建筑的畏惧,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厌憎,淡淡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进去。” 长随心中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是,二少爷。” 少年便是定国府裴戎二子,仅比裴越大几个月的裴云。 他沿着左侧石阶而上,步伐从容地来到台阁正门外。 守门的乌鸦虽然早就瞧见马车上的徽记,仍旧一丝不苟地拦住裴云的去路,面无表情地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裴云不卑不亢地说道:“定国府裴云,想要进台阁监牢探视一位疑犯,这是沈大人的手令。” 乌鸦接过那张手令,仔细核验之后对裴云说道:“请随我来。” 台阁九部,负责管理大牢和审讯犯人的叫做离部,主事名叫蔺甲,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蔺甲在值房内接见裴云,拿着沈默云的手令看了两眼,便满面和蔼笑容地说道:“裴公子,案犯李子均干系重大,本官不能让他离开监牢,只能辛苦你自己走一趟了。” 裴云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晚辈岂敢不从。” 蔺甲赞许地说道:“温文尔雅,气质尤佳,不愧是定国子弟。本官公务繁多,便不留裴公子说话了,有人会带你去里面见犯人。” 裴云应道:“多谢大人。” 跟着一名台阁的官员前往监牢的路上,裴云心中微微有些纳罕。像蔺甲这样负责管犯人的主事,他原以为会是那种浑身透着阴冷气质让人不寒而栗的狠人,却不想是个如此和煦的玲珑角色。他虽然受过沈默云诸多教导,又与沈淡墨交往颇多,但这对父女没有对他讲过台阁内的事情,所以他并不了解,今日其实是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衙门。 监牢位于台阁东南角上,守备森严,三步一岗。 牢内的环境并未超出裴云的想象,阴森寒冷,墙壁上每隔十多步就架着一盏油灯,纵如此光线也十分昏暗。 李子均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内。 他的状况看起来不算很差,待遇也比普通犯人要好些,牢房内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至少可以避免湿气入体。 看见有人过来,李子均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之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待看清来人相貌后,他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云哥儿,你来了。” 裴云上下打量他一眼,并未发现明显的伤痕,心中便觉着有些可惜,面上微笑道:“表兄,母亲担心你的安危,所以让我来看看你。” 他转身对狱卒拱手一礼,温和地说道:“这位大人,家母有几句话想让我转告表兄,能否让我进去稍待片刻?” 狱卒见他如此恭顺,又有沈默云的手令为凭,便点头道:“公子,不可太久。” 裴云笑道:“明白,这点心意请大人吃酒。” 说着便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要塞到对方手中。 然而狱卒根本不接,只说道:“公子有我们大人的手令,这点要求自然没有问题,其他的便不必了,我们有规矩。” 裴云肃然起敬,叹道:“大人教训的是,我孟浪了。” 狱卒帮他打开牢门,待他进去后再将门锁上,然后退出二十步,目光依旧牢牢地盯着二人。 李子均将裴云迎进来,尴尬不已地说道:“云哥儿,其实你不用专程来看我。我在这里没事,过几天就出去了。” 裴云面色凝重,沉声道:“表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李子均楞道:“你什么意思?” 裴云道:“裴越已经回了绿柳庄,他没事。” 李子均愈发不解,皱眉问道:“既然他没事,那还有什么问题?难不成他们要将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说着许是不信,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裴云却没笑,凑近说道:“表兄,你派杀手埋伏裴越,这件事圣上很不高兴,再加上裴越与你有旧怨,你觉得他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李子均倒也不蠢,摇头道:“我当然没想过完好无损地走出去,但是顶多挨一顿板子,他还能逼着沈大人杀了我不成?” 裴云冷静地分析道:“莫非表兄还将裴越当成定国府一个无人在意的庶子?他如今可是朝中有人,譬如广平侯谷梁就是他牢固的倚仗,就连你口中的沈大人,也对他青睐有加。你那天派人盯梢他,难道就不知道,是沈大人特意请他过府做客?” 一席话说的李子均沉默下来。 裴云又道:“裴越的性格你应该知道,睚眦必报绝不退步。家父是你的姑父,难道你真不知他为何要自请辞爵?如今你的把柄在裴越手中,还想当做无事发生?表兄,你历来都是极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通其中关节,还有心情在这里高卧?” 李子均不禁想起七月份在绿柳庄外,裴越那小子割破手掌要和自己决死,寸步不让宛如疯狗的模样。 恐慌开始在他心中蔓延。 裴云轻声道:“表兄,你不会是想坐以待毙吧?” 李子均猛地摇头道:“当然不会!可我在牢中关着,又有什么办法?” 裴云关切地望着他,真挚地说道:“我今天来,除了帮母亲带话之外,还有几件事想告诉你。” 139【连环】 李子均是个标准的纨绔。 李家不像那些开国公侯府邸久经风雨,真正发迹也就是近二十年的时间。当李子均出生之后,李柄中便已在大梁朝堂上崭露头角,其后更是平步青云,身为嫡长孙的李子均几乎是在蜜罐里泡大。这些年来寻常纨绔敬他畏他,从不与他正面相对,无非是得到家中长辈的指点,知道李柄中得罪不起。 李子均其实不蠢,他知道哪些人不能惹,譬如在谷范面前他从不会摆架子,故而这么多年一直优哉游哉。直到他遇上裴越,在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子手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眼下看来,或许跟头不止一个。 他双眼盯着裴云,略显不耐地说道:“云哥儿,你到底想说什么,能否痛快一些?” 裴云依旧不慌不忙,答道:“表兄不要急,听我与你分析。首先你派人埋伏裴越这件事,你有没有对台阁的官员供认?” 李子均面色不自然地扭过头,怒道:“落在他们的手里,我还能不开口?你是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是疯子!我不想被他们折磨成疯子,所以只能说了。” 裴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如何说的?” 李子均答道:“我只说派人跟踪裴越,而且让人将他抓回来。” 裴云道:“既然你已经说了,切记不能翻供。眼下你的敌人只是裴越,顶多将谷梁算上,如果你翻供的话无疑是在打沈大人的脸,到时候事情会更麻烦。” 李子均没好气道:“我没有那么蠢!” 裴云继续说道:“其实你翻供也没用,沈大人肯定抓到你手下的踪迹,否则不会登门将你请过来,圣上也只会相信他而不会信你。事已至此,不如干脆利落地承认,你就是要派人抓住裴越,但是表兄一定要记住,你只是想抓住他不是要杀他!” 李子均疑惑地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裴云微笑道:“区别很大,你抓他只是想教训他一顿。” 李子均还是不太明白。 裴云也不介意,耐心地解释道:“人做事总要有个理由,你为何要抓他?当然是因为他不孝顺生父嫡母,你这个做侄儿的看不下去,所以才要这么做。” 李子均沉默片刻,犹豫道:“这样做真的有用?” 裴云颔首道:“他不孝顺,所以你才教训他,这就是你对姑母的孝道。所谓法不可恕,情有可原,你的理由站得住脚,外祖父更容易帮你脱罪。” 李子均心头渐热,追问道:“那小子究竟如何不孝顺?” 裴云更靠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但语速很快。 听他说完之后,李子均登时彻底轻松下来,满意地拍着裴云的肩膀说道:“云哥儿,我没看错你,原以为你还会在意那些狗屁兄弟之情,如今才知道你是个真孝顺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云直起身,诚恳地说道:“表兄,俗话说天大地大娘舅最大,你既然有了麻烦,我怎会袖手不理呢?如今大哥去了边境,父亲又不得出府,虽然我知道外祖父不会坐视不管,但身为至亲我总要出些力气。” 李子均笑道:“你这份情意我记着了,等我出去之后,离园的姑娘随你挑,再贵我都舍得掏银子!” 裴云不肯接这话头,嘱咐道:“表兄,这几日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待着,如果机会来临的时候,望你不要忘记我的话。” 李子均应道:“决计不会!” 裴云拱手道:“那我就告辞了。” “去罢,代我向姑父姑母请安。” “好。” 离开监牢后,裴云又特地去向离部主事蔺甲致谢,然后才平静淡然地走出太史台阁。 就在他离开台阁的时候,那名狱卒来到蔺甲的值房,将方才两人在牢房内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连中间裴云刻意压低声音说的那些事都没有漏过。虽然裴云很聪明,又跟着沈默云学了一些本事,终究对太史台阁缺乏深刻的认知,他不知道这座青灰色建筑里有多少能人异士。 哪怕是一个看起来平凡的狱卒,也有二十步外解读唇语的能力和恐怖的记忆力。 蔺甲靠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片刻后说道:“知道了,将今天的事归入开平三年离部三十二号卷。” “是!” 狱卒无声地离去,蔺甲沉思片刻,轻声叹道:“虽然这般年纪有如此心机算不错,可终究小家子气了些,难成大器啊。” 他望着桌上那封沈默云的手令,摇头笑道:“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呢?” …… 裴云坐在马车里,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悉数落在旁人的眼中,但也没有什么自得之色。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主动做些事。 裴城带着那帮伙伴远赴西境,趁着沈默云在皇帝面前谈出一抹缝隙的机会,投身军中想要建功立业。离开之前他找到裴云,郑重地将家中亲人托付,并且让他千万要防备老三,直言裴越和父亲之间是很难解开的结,说不准就会有祸事发生。 其实裴云只想读书,不愿理会俗事。 当初裴越带着席先生和谷梁入府,逼迫裴戎辞爵,他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也分得清谁对谁错。设身处地思之,如果父亲是要置自己于死地,那时又如何? 再后来裴城去往西境,裴宁整日神思恍惚,裴戎醉酒度日,李氏满腔怨恨。 若非裴太君坐镇,恐怕府中早已乱成一团。 这个时候连他也无法幸免,书房难得清静。 若止如此,裴云还是不愿横生事端,毕竟推导整件事的过程,其实裴越并无大错。 直到前日他从隐秘的渠道听到一个消息,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无法再坐视下去。 马车回到定国府,从侧门而入,裴云先是去往定安堂向裴太君请安,然后径直前往定鼎堂东边的院落。他见到李氏并且宽慰她几句,只说李子均在台阁监牢中没有受到折磨,过几日就能出来。 最后他来到正堂,看着短短时间内就苍老很多的裴戎,上前行礼道:“请父亲安。” 裴戎面色青白,有气无力地说道:“起来罢。” 裴云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直起身淡然道:“父亲,儿子有几句话想说。” 裴戎右手提着酒壶,微微皱眉,以为他又要劝自己保重身体。 然而裴云压根没看他手里的酒壶,眼帘微垂道:“三弟在山贼手中找到父亲与山贼联络的证据,且将这些证据交到沈伯伯的手中,沈伯伯不可能压下这么大的事情,所以这份证据恐怕已经呈到陛下的面前。” 裴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让裴云重复一遍,猛然变色,将酒壶掼到地上,厉色道:“那个小畜生想造反吗?!” 裴云不为所动,冷静地说道:“父亲,国法当前,三弟选择尽忠而不尽孝,陛下不会责怪他。” 裴戎大口喘着气,双眼赤红,显然已经恨极。 裴云说道:“父亲不必动怒,儿子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或许能帮父亲解决这个麻烦。” 裴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高声道:“你说!” 裴云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沉稳又从容。 裴戎望着他俊秀的面庞,听着他一句句深思熟虑之后的对策,竟然隐隐在他身上看见一抹父亲裴贞的影子。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40【并蒂莲】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裴越想象中的情景,原以为自己平安回来后,京都立刻会风起云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明枪暗箭你来我往,一派龙争虎斗的壮阔景象。 然而实际上是他回来的第二天,太史台阁的一名主事来到绿柳庄,询问他遇袭的过程之后,便十分和气地告辞离去。 再之后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裴越心里明白,无论是裴戎与山贼勾连的案子,还是李子均派人袭击他的案子,早已在大梁高层之间传遍。案子如何处置,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最终还是需要顶端的那几个人决定。如今裴越虽然有些功劳在身,终究层次太低,纵然身为苦主也无法参与到这些案子的决策中。 不过他也没有闲着,除了每天固定的锻炼之外,和席先生一起研究朝堂的格局,几天下来获益良多,也对自己的爵位迟迟没有落实的原因了解得更深刻。 昨日秦贤领着薛蒙和谢璧到来,历经绿柳庄夜战和横断山中杀敌,前两人与裴越之间已经十分熟稔和亲近。两人先是痛骂李子均一通,然后又郑重地向叶七道谢。秦贤还对裴越说了一件事,他们带着南营二十多名将士追敌的功劳已经报上去,那些将士特地托秦贤向裴越致谢。 虽然裴戎的命运还悬而未决,但这些将士的功劳无人能抹杀。 不过当裴越听秦贤说起,王平章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十分大度地将他们写进首功奏章里,不由得心中冷笑。 这位国公爷倒真是好手段,只要先将功劳确定,裴戎的罪名自然就不用再争论了,否则裴越他们拿回来的就是一张废纸,又哪里有什么功劳? 至于那位名叫谢璧的年轻人,裴越隐约有些印象,在李子均第一次来绿柳庄闹事的时候,这人就跟在秦贤身旁,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与精明又坦诚的秦贤、鲁直但憨厚的薛蒙相比,谢璧显得稍微有些市侩,面对比自己年纪小而且还是白身的裴越,他的态度十分热情。 裴越并未给他冷脸,哪怕是看在秦贤的面上都不会那样做,只不过在心里默默起了疏远之意。 三人坐了小半个时辰后便告辞离去。 今日来的则是谷范,叶七早早就出门办事,倒也省了裴越许多解释的口水,否则以谷少爷的脾性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老子让我告诉你,二十九日的大朝会,陛下应该会命你参加。”谷范才刚刚坐下,从桃花手中接过热茶,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裴越之前和席先生的讨论中便已有了猜测。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被封子爵,自然需要在朝堂上公开封赏,而不会是皇帝派一个内监带份圣旨就算完事。 裴越点头道:“我知道了,谷伯伯还有其他嘱咐吗?” 谷范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裴戎和李子均死不了,至少眼下不行,维护朝局平稳是陛下最在意的事情,顶多就是让他们罚酒三杯。” 裴越冷笑道:“大梁的律法是摆设么?” 谷范亦笑道:“你好歹也是国公府出身,难道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律法只是用来管百姓的,真正的权贵谁在意呢?就算有些人被抄家灭族,那也不是律法在发挥作用,否则这京都里的权贵府邸,十家里就有七八家该全部抓起来砍头。” 裴越略显意外地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愤青。” “愤青?” “愤怒的青年。” 谷范嘴角抽了抽,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确实很愤怒!你自己说,你该不该赔罪?” 裴越楞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谷范冷哼一声,斥道:“你失踪之后,我老子带着我连夜奔袭,从南大营赶到京都,将李柄中那个老家伙教训一顿,然后又到处找你。这些且不提,我娘在家里提心吊胆,就连小妹也很担心你,可以说一家老小都在记挂你。可是结果呢?你小子完好无损地回来,就只打发个人去报信,都不肯自己走一趟,去我家报个平安,你还有没有良心?” 裴越难得地老脸一红,这几日他跟着席先生学到很多谋略手段,颇有些打开新世界的意趣。 当然,他不会承认其余时间都跟叶七泡在一起。 看着谷范比较少见的认真神色,裴越反省片刻,觉得自己的行事确实有些不妥,广平侯府对自己可谓视如亲人,便先是致歉然后诚恳地说道:“被人偷袭之后我心有余悸,而且担心贼人铤而走险继续设伏,所以就没有出门,总不能去哪都将先生带在身边,对吧?等过些日子,我一定会上门赔罪。” 谷范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摆摆手道:“我娘也是这般说的,还让我转告你最近不要出门,等受了爵有了亲兵的规制,那时候便无碍了。有时候想想,你小子之前那些年受苦,如今却比我这个大梁第一游侠儿都要安逸,算不算老天开眼呢?” 裴越闻言感慨道:“伯伯和伯娘对我恩如山海,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谷范不耐道:“行了,咱们一家人说这些话有甚么意思?只要你时刻记得我是你兄长,在外面要做好弟弟的本分,我会罩着你一辈子。” 裴越又感动又好笑,忍不住问道:“我很好奇你每次说自己是大梁第一游侠儿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几分羞愧?” 谷范瞪眼道:“羞愧?羞从何来?为何要愧?你能举出来一个比我更强的年轻人吗?” 山里有个陈希之,庄里有个叶七,至少不比你弱。 裴越终究还是忍住没有继续拱火,万一这家伙看到叶七非要斗个死活,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谷范见他无言以对,便得意地笑笑,将那碗茶喝完才起身说道:“你就在庄上安心待着罢,有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好。” “我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裴越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脑海中闪现谷蓁那张秀而不媚、明艳动人的面庞,犹豫片刻后,他拱手道:“兄长路上注意安全。” “嘿!”谷范摇摇头,没有继续打机锋。 将他送到庄外直道上,裴越忽地说道:“过些日子我会进京,到时候再到你家叨扰一顿便饭。” 谷范这才满意地笑笑,然后跃马疾驰而去。 裴越注视着他的身影远去,许久不曾转身。 直到邓载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少爷,叶姑娘留下口信,让你去南边寻他。” 141【绮水之畔】 南边? 裴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叶七离去的时候只说办点私事,不愿细说,所以他没有追问究竟。 见他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邓载连忙解释道:“叶姑娘说,她在绮水渡口附近等少爷,请少爷忙完之后尽快过去。” 裴越点头道:“你不用跟着我了,我自己过去。” 邓载为难道:“少爷,先生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出了庄子必须跟在你身旁。” 席先生将十八名少年分成三组,邓载、王勇和戚闵各领一组,每日轮流值守,只要裴越离开绿柳庄,至少会有一组人跟着他。在经过裴越失踪一天一夜的事情之后,就连席先生也开始重视他的安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随意。 裴越望向不远处站着的五个少年,又见邓载眼中渐有恳求之色,便无奈笑道:“行吧,你们跟着我一起去看看。” 绿柳庄南面是一条三里多远的土路,尽头便是烟波浩渺的绮水,附近有一个方便两岸百姓往来的小渡口。 时已深秋,路旁田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景象,略略有些萧瑟之意。 裴越步行来到渡口,只见一艘小船在河面上停着,艄公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 叶七从船舱中走出来,冲裴越挥挥手。 小船缓缓来到北岸。 叶七微笑道:“裴越,上来。” 裴越看着这艘小船,对邓载说道:“既然叶姑娘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们回去吧。” 邓载应道:“是,少爷。” 小船靠在岸边,裴越一个跨步便登上去,船身略微有些摇晃,叶七忽地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 裴越笑道:“我没事,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儿。” 叶七没有说话,指了指船舱,示意他跟自己进去。 裴越看了一眼坐在船头的艄公,发现对方的面色很黑,而且眼神故意瞟向旁处,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只当这人老实本分不擅交际。 进到船舱内,裴越笑道:“你说今日要办事,原来是弄来一艘船?没成想你有游河的兴致,如果你早些说,我可以想办法弄一艘更大的船。到时候你可以乘船往上游走,还能看到横断——”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船舱中除了叶七之外,还有一个神情复杂的中年妇人。 裴越没有质问叶七为何冷姨会出现在这里,少女早就说过,她的师父也教过陈希之刀法,她本人还在山里住过几年,所以跟那些人认识是很正常的事情。 叶七见他的表情陡然冷下来,并未出言嗔怪,只是很平静地说道:“你先坐,这鱼汤是我亲手做的,来一碗尝尝。” 裴越在冷姨对面坐下来,神情漠然,淡淡道:“我以为你要过些日子才出现。” 叶七盛了一碗乳白色的鱼汤,推到裴越面前,微笑道:“冷姨昨天就来了,只不过她没有冒然闯入,而是给我留了暗号,所以我才知道她来了。” 裴越冷笑道:“之前怎么没有这样的礼貌呢?是因为我先生在庄里所以不敢吗?” 舱外传来艄公愤怒的冷哼声。 叶七说道:“你先喝汤,气话且不急着说。今日我也不是要你违心做什么,只是给你们提供一个谈话的机会。无论最后谈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干涉。” 裴越略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原本以为叶七会帮山贼说话,毕竟她们有一份渊源,可如今看来竟然还是向着自己多些? 一念及此,面前的鱼汤香味愈发浓厚。 冷姨看着这对年轻男女,心中自然很诧异,不太明白比陈希之更骄傲的叶七为何会有这般小女儿姿态。想起自己女儿对面前这少年的依赖,她不禁郑重地打量裴越,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恐怕还是看轻了对方。 如此这般想着,她心中积郁许久的怒火便弱了些,开口说道:“桃花是我的女儿。” 裴越不紧不慢地喝着鱼汤,舱内的气氛渐渐凝滞。 直到冷姨的面色十分难看,他才喝完鱼汤,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擦嘴,然后对叶七的厨艺称赞一番。 做完这些,他看着冷姨说道:“虽然桃花名义上是我的婢女,但我从未将她当成奴仆看待,叶七可以证明。你是一个贼,所以你觉得她跟着你会幸福吗?会安全吗?是跟着你再去山里种地,还是从此亡命天涯躲避追捕?” 冷姨微怒道:“我可以带着她去南周!” 裴越摇摇头道:“一去三千里,你确定自己可以做到?万一路上出了差错,到时候你还能向大梁官府求助吗?” 冷姨面色淡漠地说道:“这就不劳裴公子操心了。” 裴越直截了当地说道:“且不说我不会同意你将桃花带走,就算我点头,你觉得她愿意跟你走?” 冷姨眼神瞬间黯然,如果桃花愿意的话,她又怎会如此为难? 彻底打消对方的念想之后,裴越不再开口,任由这个中年妇人独自伤怀。 冷姨看着少年淡漠的面色,鼓起勇气乞求道:“如果你开口,她会愿意跟着我走。” 裴越摇头,一点不留情面地说道:“我不可能将桃花赶走,除非她自己要走。” 冷姨颤声道:“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为何如此狠心?” 裴越挺直身躯,眼中寒光湛然,冷声道:“我狠心?你们在京都外围杀了那么多人,在绿柳庄杀了那么多人,可曾有过半分不忍?告诉你,若非你那夜没有沾染庄户们的血,就算你是桃花的娘亲,我也必会杀你!方锐可还记得?我亲手抹了他的脖子!” 冷姨终于有些崩溃,辩解道:“我的丈夫被人杀死,女儿被人掠走,我想报仇这有什么错?” 裴越漠然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冷姨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裴越看向叶七,少女想了想点头说道:“是的,冷姨其实心肠很软,虽然武功不错,但没有动过手。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带她来见你。早就与你说过,陈希之不是我的师姐,我也不是山贼,只是想着冷姨这辈子的命运很不好,所以不忍她那般痛苦。” 见她如此坦率,裴越心中的火气消了一些,片刻后对冷姨说道:“桃花不会跟你走,我也不会点头,这条路你不用再想了。但你是她的娘亲,她终究也想能经常见到你,所以我只有一条路让你走。” 冷姨猛地抬头,目光中满含期盼。 裴越沉声道:“我帮你弄个干净的身份,你可以住在绿柳庄附近,以后再找机会跟桃花相认,这之前也可以经常来看她。” 冷姨登时大喜过望,连叶七也赞许地望着他。 但是裴越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冷姨的心凉个彻底。 “我对你没有什么好感,所以这条路是个交易,我帮你做这些,你必须要帮我做件事。” “何事?” “我要知道陈希之的一切,还有,我要她的脑袋。”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42【熬鹰】 “你要我背叛姑娘?” 冷姨脸上的犹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千年寒冰一般的肃然。 对于她态度的转变,裴越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如今他对陈家的事情很了解。当年陈家富可敌国,拥有无数忠心耿耿的属下,譬如山中和京营死战到底的八百虎贲,又如眼前的冷姨。陈轻尘在世时,冷姨便是她的贴身丫鬟,到后来又成为陈希之非常信任的人,仅次于那位自尽的鱼叔。 如果能让冷姨松口,陈希之不会再有任何秘密可言,她所有的动向都会落入裴越的掌握中。 “人要学会取舍,这世间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 迎着冷姨锐利的目光,裴越不慌不忙地说着。 一边是自己带大的陈希之,这是陈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 一边是桃花,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她唯一的孩子。 这样的取舍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艰难,即便冷姨历经沧桑不知见过多少风雨,也无法在仓促间做出抉择。此时此刻,她无比痛恨面前这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那张英俊的面孔落在她眼中显得十分狰狞和冷酷。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一剑杀之。 然而她不敢动。 叶七虽然静静坐着,可她的目光让冷姨很清楚,就算她和艄公同时出手,也没办法在叶七手上占到便宜。她在山中十来年,亲眼看着陈希之一刀一刀削断上百棵树,武道修为越往后提升越难。叶七比陈希之还要小三岁,练的时间更短,可是几次切磋都是她胜了陈希之。 有些人生来便是天才。 心念电转之后,冷姨坚决地摇头道:“你的要求我无法答应。” 裴越干脆利落地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不必再谈,今天看在叶七的面上,我就当你没来过。下次你再靠近打探,我不会留情,勿谓言之不预也。” 他转头看着叶七说道:“你是随我一起回,还是晚些时候再回?” 叶七莞尔一笑,裴越对她的尊重让她心里很熨帖,便柔声说道:“我与你一起回。” “等等!” 冷姨忽地开口,她知道面前这少年性格果决,今日若是让他离开,日后恐怕再无商量的机会。 迎着裴越疑惑的眼神,冷姨满心屈辱地说道:“除了这件事之外,别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裴越摇头道:“我没有别的要求。” 冷姨道:“我可以帮你杀人!” 裴越失笑道:“我逼着你去杀人?那我跟陈希之有什么区别?到时候桃花会如何看我?既然你不愿背叛陈希之,我也不勉强你,但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哪天桃花想去找你,我不会拦着,但是在你我之间,她只能选择一个。” 他看了一眼叶七,见少女没有露出疏远的情绪,便继续说道:“我跟怎样的人做朋友,不看对方的身份和地位,只看他做过什么。你们要报仇,哪怕将王平章剁成肉泥,我都不会介意,但是陈希之手上有太多无辜人的血,所以我要她死。” “你选择站在她那边,便是站在我的对立面,既然如此,你我就是敌人,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裴越的话让冷姨的心坠入冰窟。 她不太相信地缓缓说道:“这就是你要杀姑娘的原因?我不相信,或许你只是想要弄到更多的功劳。我查过你的身份,你是一个庶子,想要往上爬很难,所以会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 如果换成旁人,可能会立刻否认洗白自己。 叶七的眉头微微蹙着。 裴越却仿佛没有看见,理直气壮地说道:“她是贼,我拿她的脑袋换功劳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做点正经事就被说成是有野心往上爬,在你看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大公无私?你在放什么狗屁?” “裴越,不要这么粗鲁。” 叶七无奈地望着他,然后转头对冷姨正色道:“冷凝,看在往日的交情份上,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辞。裴越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如果他是那种幸进小人,你觉得他会坐在这里与你商量?他若用桃花的命要挟你,你从还是不从?” 冷凝闻言愣住,片刻后满面颓败之色,惨笑道:“是我自己妄作小人,活了这么久竟不如你一个孩子。罢了,裴公子,是我失言了,对不住你,只盼你不要迁怒桃花。” 裴越淡淡道:“这是小事,我还不至于这点气量都没有。” 他之所以不放过陈希之,除了前面讲过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这女人是个疯子,他不想再次被对方算计。其实陈希之的算计压根没有停过,比如将那本小册子交给他,表面上是为了换回十名得力手下,实则也是要利用裴越继续搅乱大梁朝堂。 偏偏裴越很难拒绝,因为这本册子里的东西于他而言很重要,不仅能解决像裴戎这样的麻烦,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效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如果继续放任陈希之这样的人物钩织阴谋,裴越不想哪天自己也变成她网中的猎物。 不过在他熟练运用自己的谈判技巧,几番压制试探之后,冷凝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时裴越平静地说道:“你是桃花的娘,这个小丫头对我一直都很忠心,看在她的份上我再退一步。你不必和陈希之动手,但你必须将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告诉我,往后她有什么计划,你也必须告诉我。” 冷凝十分艰难地犹豫着。 裴越道:“我答应你三件事。第一,除了陈希之,山中其他人我会尽力保全他们的性命。第二,我会帮你报仇,但这件事我只能尝试着做,毕竟王平章不是等闲人物。第三,抓到陈希之后,你可与桃花相认,在这之前,你每个月可以见桃花一次。” “我耐心虽然好,但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你最好能快点决定。” 舱内无比安静。 片刻后,冷凝终于艰难又迟缓地点点头。 但是当她准备开口的时候,裴越却阻止道:“你不必说,麻烦你写下来,然后给叶七看过之后再让她转交给我。” 到了这个份上,冷凝已经没有底气再谈条件。 突破那个底线之后,后面的让步便是顺水推舟。 裴越面无表情,心中却松了口气。 究竟如何处理桃花和她娘亲的问题,于他来说没有那么简单,这些日子也着实费了许多脑筋,好在经过一波曲折之后,事情的进展走上他预设的方向。 转头一看,叶七一双明亮的眼眸凝望着他,脸上浅淡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43【神来之手】 绮水发源于横断山脉中段的高山之巅,那里终年积雪,气候严寒。 山脉中还有几条支流沿路汇合,最终形成河面宽阔的绮水,一路蜿蜒曲折向东流去。 深秋时节,大河两岸景色萧索,唯有寒风吹过河面,呜咽不尽。 一对年轻男女行走在河畔的堤坝上,漫无目的,信马由缰。 看着身旁比自己高一些的叶七,裴越脑海中忽然泛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她穿高跟鞋的话应该很好看,因为她身材很苗条,双腿笔直修长,却又丝毫不显柔弱娇怯。 当然,他也只能简单想想,因为光穿一双高跟鞋可不够,其他服饰显然没办法出现在大梁这个国度里。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色令智昏到那个程度,毕竟叶七的六十二斤长枪可不是说着玩的。 “在想什么呢?”叶七好奇地问道。 不得不说,裴越此时的表情稍显古怪。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这样对冷凝,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太绝情?”裴越面不改色,从容地说道。 叶七认真想了片刻,反问道:“如果冷姨不是桃花的娘亲,你会给她一个坐下来谈的机会吗?” 裴越摇摇头。 虽然心中一直有坚持的底线和原则,但他终究不是圣人,没法做到太上忘情。 从穿越以来桃花便跟在他身旁,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虽然这是一个丫鬟的本分,可裴越毕竟不是原来的裴越。他在前世已经是一个拥有成熟三观的商界精英,很难将桃花的付出完全视作仆人的天职。 叶七轻叹道:“既然如此,你又怎么称得上绝情?要我说,陈希之才是真正的绝情,山中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她复仇的工具。便如那千余虎贲,都是当年陈家耗费无数精力钱财培养出来的忠心之士,被派往各地保护商道。十四年前京都流血夜后,这些人也散落各地,陈希之将他们找回来,带进山中日复一日的训练。” “你知道吗?那些人其实一开始也不是那个模样,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将他们全部召回,然后通过各种方式,训练成无所畏惧的死士。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人对陈家忠心不二,换来的却是随意丢弃的棋子这样一个结局。” “或许当初师父就是看出她性格上的问题,所以最后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徒弟。我不喜欢她,更不会认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师姐。” “她和你相比,最大的问题就是做事没有底线,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猎猎风中,叶七的神情略显落寞。 裴越忽然明白过来,虽然叶七再三与陈希之划清界限,但对于少女来说,与对方分道扬镳可能是心底深处难言的苦楚。 她幼年丧亲,跟着那个师父一起生活,很小的时候便认识大三岁的陈希之,那可能是她整个童年时期唯一的朋友。长大之后,她无法接受陈希之的行事手段,或许两人之间发生过很多争执,最终只能各走各的路。 “我不会变成那种人,放心。” 裴越望着叶七的侧脸,最后两个字尤其加重语气。 这本来是一幅很温馨的画面。 大河汤汤,天地辽阔,少年男女敞开心扉,直抒胸臆。 但是叶七却罕见地脸颊微红,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站立不动,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术一般。 裴越郑重地说道:“叶七,相信我,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记得自己的初心。” 叶七明亮的眼眸中水汪汪的,脸上泛起羞恼之意,轻声说道:“在谈论你的初心之前,你能不能先松开我的手?” 裴越右手握着叶七的左手,虽然以叶七的武道修为轻轻一挥就能将裴越甩进绮水里,但她没有这么做。裴越眼神纯澈,面色温和,感受着少女柔软的手掌,仿佛只是在宽慰她。 天知道他在那瞬间是哪来的勇气。 或许是因为看见叶七眼神中的伤感,他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叫做保护欲的情绪。 但是握手的时间长了,气氛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 叶七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耳朵也泛起红色。 裴越感觉到两人掌心接触的地方似乎渐渐有了汗意。 他见好就收地松开手,一本正经地感慨道:“叶七,我现在才知道练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叶七满眼疑惑地望着他。 裴越轻叹道:“你的手心都有了老茧。” 吹过大河两岸的风儿陡然间喧嚣起来。 叶七眯着双眼,似笑非笑道:“谁让我们练武的女子皮糙肉厚呢,比不得谷小姐、沈小姐那种大家闺秀,要不你去牵她们的手,肯定不会有老茧。” 裴越正色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就喜欢有老茧的手,不行吗?”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轻笑一声,无奈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脸皮这么厚。” 方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裴越亦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你面前感觉很轻松,不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两人继续沿着堤坝漫步。 叶七柔声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虽然我们之间有一纸婚约,可连个正经长辈都没有,没人能逼迫我们履约。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至少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或者羁绊。” 裴越默然,随即笑道:“也许是这样,但我觉得跟你相处很舒服。” 叶七问道:“跟谷蓁相处不舒服吗?” 裴越认真地答道:“不是舒服与否的问题,谷伯伯的用意太明显,所以我和她在一起难免会有些尴尬。当然,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见过她两面。” 叶七想着他所经历的那些事,以及罩在他身上那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铺天盖地的网,眸光中有些怜惜,说道:“刚才在小船里,我突然觉得你过得很累,什么都要考虑,什么都要顾及,可是你才十四岁,肩上的担子也太沉重了些。所以我不想你因为我有什么负累,如果有那样一天,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你解决麻烦。” 裴越笑着说出那句他很喜欢的话:“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叶七问道:“所以接下来你打算和谁斗呢?” 裴越坦然道:“裴戎和李子均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身边的人也会暗中筹谋,只可惜他们不明白一个道理,什么叫做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次我占据天然的道德优势,他们能拿来攻击我的也不过只是个孝字。” 叶七停下脚步,认真地说道:“裴越,不要小瞧孝道这两个字,它能轻易压死一个人。” 裴越看着她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会让某些人为这两个字付出代价。” 叶七见他成竹在胸,便没有继续问下去,话锋一转道:“你不是要买首阳山?何时操持此事?晚点回去后我将票根与印信给你,你拿着去太平钱庄将银子提出来罢。” 裴越微笑道:“快了,原本就打算这几日先将准备工作做好,然后再和朝堂上的官老爷们谈谈。” 叶七颔首道:“你有主意就好,如果需要我出手,你尽管开口便是。” 裴越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真打算让我吃一辈子软饭?” 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叶七只觉脸上稍微有些烫,不过她终究与普通的少女不同,大大方方地说道:“你不想吃可以拒绝呀。” 裴越觉得对方段位有些高,按照故事里的惯例来说,叶七不应该低头红脸,娇羞不已吗? 想起方才的情景,他有些食髓知味地再次伸手,想要握住叶七的手掌。 然而这次叶七却没有给他机会,身形一动便来到他的侧后方,轻哼一声道:“这手有老茧,你还是去牵别人罢。” 说着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裴越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武道修炼必须要加快速度啊!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叶七脸上泛起喜悦的笑容,然而很快笑容就黯淡下去,她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掌心确实有很厚的老茧,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默念:看来以后不能再每天握着长枪了。 其实以她如今的修为,早就不需要时时刻刻练习,那只不过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罢了。 改一改,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说下更新的事情 昨天看到小辰的帖子,我就想着今天要写一万字。 特意将所有的事情都推掉,关了聊天工具,趁着周日从上午就开始写。 然后刚刚一看,只写了五千多字。 大纲是早就做好了,细纲也写到了四百多章,相信一路看过来的书友应该能感觉到,除了有些时候状态不好所以写得有些粗糙,情节总体上没有跑偏,也没有怎么灌水。 但真的写得好艰难。 这是我第一次写书,看了一下,从10月7号到今天,连续写了六十六天,中间因为临时加班请过一次假。以前觉得每天更新好像也不难,但自己写了之后才知道有多难。现在的状态是,我有设定好的情节却写得很慢。 正常情况下,我一个小时可以写两千字,但是今天,写了一天我居然只写出五千多字。 跟大家说声抱歉,食言了。 不知道要怎么调整状态,但我不会断更,请放心。 这个月十五万更新是底线,我想试试能不能写到二十二万。 会尽快调整好状态,其实我自己也很着急。 再次致歉。 《庶子无敌》说下更新的事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4【礼绝百僚】 大梁宫城。 东府政事堂。 左首第一间值房内,一名相貌端正的舍人动作熟练地泡茶。 虽然才十月下旬,值房内已经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与前魏相比,大梁天家对朝中重臣的待遇不错,至少两府的执政军机们不必挤在逼仄的值房里,忍受冬凉夏热的折磨。 长桌两侧,面对面坐着两位执政。 右边那位大概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眉目轩朗,长须,身上的朝服宛如崭新一般折痕分明。他看起来温润文雅,一身诗书内秀气质,很多年轻勋贵初次见面都会被这副外貌蒙骗,以为他是那种只会掉书袋的迂腐官儿。 他叫洛庭,出身寒门,十九岁高中会试第一,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东府右执政。 京都官场上有个说法,叫做“文洛庭,武谷梁,莫要招惹。” 对于这句话体会最深的应该是王平章。当初洛庭还没进东府,尚在御史台担任御史中丞时,就曾当面弹劾他“居心叵测”,并上疏直言军中“三弊六罪”,引得朝堂震动。事后王平章不得不上表自辩,虽然开平帝没有斥责他,反而赏赐大量金银珠宝以示恩宠,但明眼人都知道洛庭胜了。 原因很简单——仁宣六年,洛庭被擢升入东府政事堂,任政事参政,两年后接替告老还乡的原右执政,大步走上大梁朝堂的最高舞台。 从那以后,洛庭开始施展他的治政才华,虽然有些时候略显急躁,风格也偏强硬,却能让国库一天天充盈,吏治也渐渐清明,连他的政敌都说不出半句贬低之言。 洛庭看着手上的那封圣旨,眉头拧成川字,强忍片刻后还是微怒斥道:“这简直是瞎胡闹!” 说着将圣旨按在桌面上。 旁边站着的舍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这样的场景已然习以为常。 洛庭对面的老人抿了一口茶,神态温和地对舍人说道:“你下去罢。” “是。” 舍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值房,将门关上。 值房内便只留下两位执政,他们手里掌握着帝国的命运,无数政令从这里诞生成型,然后发往大梁十三州各地。这座小小的值房便是朝廷政务的权力中枢,除了两位执政之外,便只有三位政事参政可以入内商议,其他人连六部尚书都没有资格进入。 至于那些勋贵们,西府有的是地方供他们喝酒骂娘,却严禁进入东府官衙之内。 洛庭看着对面的老人,严肃地说道:“均行公,恕下官直言,东府不能让这封圣旨发出去。” 老人名叫莫蒿礼,字均行,今年六十有四,渝州江陆人。 他是四朝元老,历经太宗、中宗、仁宗和本朝,如今官居东府左执政,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执之实。除了开平帝之外,满朝诸公能压得下洛庭的便只有他一人。实际上,如果没有莫蒿礼坐镇中枢,像洛庭那样的行事风格,很快就会闹得沸反盈天。 老人咳嗽数声,冬天要来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往年。 有些时候他羡慕王平章那个铜豌豆,虽然只比自己小两岁,但是看起来更像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年轻时他也试着练过武道,终究没有那方面的天赋,最后只能放弃。此刻听着洛庭语气中的愤怒,他微笑问道:“为何?” 洛庭直言道:“朝廷爵位何等贵重,岂能随意赐下?那裴家子若非有个好祖宗,他有什么资格得到这个子爵?十四岁的少年能有几分真本事,我不信他是将星下凡。” 莫蒿礼语速有些慢,似乎每句话都经过思考:“圣旨上虽然没有详细写明,但你应该知道,这次京营剿灭横断山匪,裴越出力甚大。陛下若不重赏,那京营大举进兵所为何来?” 洛庭冷笑道:“陛下急着剿贼,只是担心年终祭天的时候不好跟天家先祖交代,所以才一意孤行。王平章妄为左军机,毫无担当和忠心,竟不能直言劝谏,本就是一个笑话。所谓山匪不过是当年王平章造的孽,就该让他戴罪立功,何来军功之说?” 莫蒿礼闻言哑然失笑,摇头道:“都说你洛季玉是个不点都响的炮仗,老夫看也不尽然,若非你知道陛下不会派人盯着这间值房,这些话你敢在外面说?” 洛庭语塞,想了想又理直气壮地说道:“在均行公面前,下官不做虚言。” 莫蒿礼没有继续调侃,轻声一叹道:“当年的事不必再提,便是老夫也心有愧疚。至于这次的封赏,我们不要过多干涉,毕竟山匪不除,遭殃的是京都外围的百姓。王平章和京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因为他的缘故就抹杀京营将士的功劳,那样会寒了这些将士们的报国之心。” “季玉,老夫这些年幸亏有你相助,但不得不啰嗦一句,坐在我们这个位置上,想要坐得久不难,想要做得好,心里得装着咱们大梁的百姓。” 洛庭面容一肃,正色道:“晚辈受教。” 莫蒿礼摆摆手:“其实道理你都知道,一直也做得很好,只是有些时候脾气上来,难免会稍显粗疏。关于沈默云呈上去的定国府裴戎通贼一案,以及丰城侯府李子均一案,东府不要管了。老夫知道你和那些御史亲近,这几日你去打个招呼,与他们说一声。” 洛庭虽然非常尊重面前的老人,但是不会一味盲从,这也是他能从朝臣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听着老人的嘱咐,他思索片刻后,微微点头认可对方的看法:“这些勋贵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确实没必要牵扯进去,就让他们自己咬个痛快。只不过,那裴家子封爵之事,还望均行公再斟酌一二。” 莫蒿礼心中并未将李子均的案子当回事,左右不过是纨绔子弟之间的争斗,还没资格拿到这间值房内议论,方才也只是顺口一提罢了。但是裴戎的分量不同,好歹是定国府当代家主,哪怕再无用,身份也在那里摆着。 他对皇帝很了解,在知道对方将裴戎案子暂时压下、又要封赏裴越子爵的时候,便已经明白开平帝的想法。既然裴越被封为子爵,之前又有裴城承继三等定远伯,那说明裴戎的命运已经定了,开平帝不会轻饶他。 一门双爵的荣耀,足以抵消治罪定国家主带来的负面影响。 所以如果要阻拦这个子爵赐下,无疑是和皇帝对着干。 老人望着双目炯炯的洛庭,很清楚这个后辈在想什么。 一个十四岁的子爵其实不至于扰乱朝纲,但是他后面还站着谷梁这样的军方主战派,还与沈默云交往甚密,对于天然不喜勋贵集团的文臣来说,没人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军方新贵的出现。 哪怕他还很年轻,还谈不上搅动风云。 思虑良久之后,莫蒿礼淡淡道:“有功必须赏,但要看怎么赏,不能违背朝廷的法度。”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如果那少年想要名正言顺地拿到这个爵位,光凭眼下这些功劳还不够,总要再为朝廷出些力气,至少得将这件事做个完结。” 洛庭听着老人后面的话,心悦诚服地说道:“下官明白了,就按您说的办。” 145【网】 绿柳庄外的直道上,叶七身着劲装,愈发显得英姿飒爽。 旁边是她那匹姿态矫健的高阳马,另有一匹雄峻的高头大马驮着两个大包裹,其中一个里面装着被拆成三截的长枪。 裴越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次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叶七微笑道:“不辛苦,其实是我当时思虑不够周全,否则你应该更有把握。” 裴越嘱咐道:“一切要以你自己安全为重,如果遇到危险,不要和人动手,直接回来便可。” 叶七眨眨眼道:“不相信我的能力?那位谷家少爷就在庄里,我可以帮你教训他一顿。” 裴越连忙摇头,紧张地说道:“今天不行,我还有事要和他商议,你把他打伤了,我这事儿就没法做了。” “还以为你是真的担心他呢,裴越,你就不怕被人说……” 叶七忽地止住话头。 裴越一脸单纯地问道:“说什么?” 叶七看见他眼神里的笑意,忽地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气笑道:“你现在不捉弄我就不开心是不是?” 裴越并未躲开,虽然她的动作不快,等她掐住自己的耳朵后,他才伸手覆在叶七的手掌上,叹道:“你轻点,别把我变成聋子。” 叶七无奈地抽回手,脸蛋微红,转身说道:“我走了。” 裴越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地说道:“记住我的话,安全第一啊!” “知道啦,啰嗦!” 叶七挥挥手,跃上高阳马,然后带着另外一匹马朝官道行去,速度越来越快。 裴越看了片刻,面色有些复杂。 等他转身之后,便见王勇领着五个少年并排站着,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仿佛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 “王勇。” “在,少爷请吩咐。” “很好笑吗?” 王勇忐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爷和这位叶姑娘的关系他们不敢臆测,刚才亲眼看见两人的亲昵举动,同时很难得地在裴越身上看到跳脱的少年气,不免心中惊讶。此刻看着裴越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历来老实本分的王勇登时大气也不敢出,一脸任打任罚的温厚表情。 看着少年脸颊上那道浅浅的疤痕,裴越神态温和下来,当先朝庄内走去。 王勇松了一口气,招呼其他人跟上。 虽然没有为难他们,不过在进主宅之前,裴越还是叮嘱道:“不要乱嚼舌头,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是!” 今日主宅内正堂很热闹,五六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坐在一起高谈阔论,为首那人穿得五颜六色格外烧包,自然就是广平侯谷梁的好儿子,打遍京都纨绔无敌手的谷范。 瞧见裴越的身影,谷范立马高声道:“你神神秘秘地做甚么去了?事先跟你说清楚,这些家伙都是极有钱的主儿,平日里最头疼的就是怎么花钱,你不可怠慢。要不是你兄长我在这里坐着,信不信他们早就走了?” 虽然话语中有埋怨之意,但却立刻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裴越身上。 他心领神会,然后对众人做了一个团揖,微笑道:“裴越见过诸位世兄。” 众人面色各异,但是看在谷范的面子上,没人说什么怪话,很客气地回礼。 “请坐。” 裴越面带春风,走到谷范身旁坐下,对众人说道:“听我兄长这么一说,才知道我见识多么浅薄,原本还想跟诸位世兄一起做门营生,赚点零用银子。却不想这只是我以己度人,耽误诸位世兄的时间,实在对不住。” 除了谷范之外,今日来到绿柳庄的还有五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每个人身后都是一座勋贵府邸,虽然并非每家都有人掌着军中实权,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不缺银子。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家族都是开国公侯老牌勋贵,联合在一起是非常硬的背景。 这些勋贵子弟们也在打量裴越,起初听说要来一个白身庶子家商议赚钱大计,他们都觉得有些荒唐。但是有谷范亲口保证,又从他口中听说裴越的一些事迹,这才有了兴趣。 如今一见,且不说裴越的外貌条件,光是这份沉稳从容的神态也让他们心中称奇。 听他说得风趣,出身于善国公府的孙琦便笑道:“裴小哥别听谷范胡说八道,我们虽然不缺零用,但是谁也不会嫌银子烫手,你若真有合适的门路不妨直言。” “不错,京都物价越来越高,坐吃山空也不是个法子。” “可不是么?昨儿看中七宝阁一匹贵种马驹,那些不要命的家伙开口就是五千两银子!他娘的,改天小爷砸了他们的门面。” “陆莽子,你要真有这个胆子,待会就去砸了,以后我认你做大哥!” “滚蛋,谁要你这种风吹就倒的娘们做小弟啊。” …… 裴越听着他们胡扯,也不着急,面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容。 等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裴越才起身说道:“不瞒诸位世兄,我这门生意一本万利,若有半句虚言,诸位可以将我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孙琦年纪最大,见识也广,如今打理着善国公府的一部分产业,对于商贾之道并不陌生,他镇定地说道:“一本万利?裴小哥,不是我不信你,但世间产业大多有人涉足,除了那些偏门之外,我还没见过这种生意。” 那个被称为陆莽子的少年笑道:“你不会是打算带我们开青楼吧?” 众人皆笑。 裴越亦笑道:“世兄说笑了,我这个年纪就去开青楼,怕不是会被京都尹抓起来打板子。在说这门生意之前,我先给诸位世兄讲一些数据。” 虽然众人没听过数据这个陌生的词汇,但也能从字面意思上领会。 裴越心中有些感慨,他接下来要讲的东西有一部分是邓载耗费许久整理出来的,之前在看到的时候他甚至在想,要么以后干脆让邓载跟在身边做个专职秘书,毕竟这种精明强干的人才不好找。 按下心中思绪,在一众权贵子弟的注视下,裴越不慌不忙地开口。 “诸位世兄可知,现在京都只算城内有三十三万四千余户,近百万人。如果算上京都外围的人口,这个数字大概在一百一十五万左右,还不包括京军三大营和城内驻军。” “每年冬天,京都及周边地区耗费精炭数百万斤,但是绝大多数人家都用不起,只有权贵之家才能烧得起。具体的数字我无法统计,可我知道,占据京都人口大多数的普通百姓整个冬天都面临取暖困难的问题。” “莫说上等精炭,便是普通木炭他们也没法大量取用,因为一年到头这些人家就剩不下多少银子。没有炭,他们只能烧柴,可是又有多少柴供他们烧呢?至于那种粗煤,先不说危险的问题,那种气味和浓烟也没多少人能够忍受。” “开平元年,京都冬日连降十余日大雪,冻死上千人。开平二年也就是去年,京都城内城外亦有大量百姓被冻死。尽管朝廷大力救灾,可在数十万人的数量面前,那些银子依然是杯水车薪。” 裴越面色沉重,众人也安静下来,没有再嬉笑怒骂。 孙琦沉思片刻后,不敢置信地问道:“裴越,你是想说,你有办法弄出一种便宜好用的取暖之物?” 迎着众人凝重的目光,裴越点头道:“没错。” 堂内陡然气氛一变,这些少年可不是李子均那种花天酒地之辈,他们大多参与到家族产业的打理之中,并不缺乏基本的商道概念。 随着裴越肯定的回答,他们很快便意识到这里面的商机,好几个人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46【振翅】 正堂内很安静,但是那些公子哥儿的眼神交汇一直没有停过。 裴越深知这个时候不能着急,必须要等他们自己开口,这样才能占据后续的主动权。 蜂窝煤的秘密不算复杂,等成品出来之后,随便找几个娴熟的工匠都能仿制出来,所以他必须要联合这些有钱有势的权贵子弟,至少将京都附近的天然煤山都占下来。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别人能够仿制出蜂窝煤,也只能在其他地方做这门生意。 如果他们想要从其他州县做好蜂窝煤再运到京都,必须要考虑路途遥远,这个世界可没有高速公路,运输需要很多时间和成本。等他们做好再运来京都,冬天早已过去,蜂窝煤的用量会大幅减少。 当然也有别的麻烦,譬如那些实力雄厚的商号,可以在京畿附近诸如永州和化州找寻天然煤山,做好之后慢慢运输,等到以后冬天来临的时候再在京都售卖。对此裴越早有对策,甚至他很希望有人那样做。 因为蜂窝煤的成本很低,所以裴越可以打价格战,而其他商号从外地运来的话,光是运输成本就低不了,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然,裴越从来没有想过要占尽全天下的煤山,只要能控制住京都内外的市场,足以让他赚到花不完的银子。等到他将市场铺展开,用银子打点好各种关系,便可以继续推出一些高档的消费品,譬如之前和谷范等人提过的香水。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将这些权贵子弟绑到自己的战车上,又有谷梁这根非常粗壮的大腿撑着,除了天家之外,裴越不相信还有人能谋夺自己的产业。 听说国库这些年很充盈,想必皇帝不会那么无耻吧? 正堂内的气氛对于裴越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前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类似的场面。从最开始的小作坊,到抓准时机飞速发展,他凭借自己敏锐的眼光和出众的能力一次次征服那些合作者和投资者,一手创立的祥云集团也成为市面上非常被人看好的新贵。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或许他很快就成为那些富豪榜单上名列前茅的人物。 孙琦望着笃定从容的裴越,心中早已思绪万千。 善国公府这两代子孙中只有一人在军中打拼,且没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但勋贵圈子里无人会小觑孙家。只因他家出了很多商道怪才,极擅经营之道,论起家底是开国公侯之最。家大业大子孙又多,不可避免地会有非常激烈的竞争。 孙琦是嫡次子,头上还有一个兄长,虽说他如今也掌着家中一些产业,但如果没有太大的作为,将来肯定只能当个管事之流的人物。 可要是能够抓住机会一飞冲天,莫说家族产业的继承权,就算是那个已经屡次降等的爵位,他也有信心争一争。 将心中的热切按下,他面色平静地微笑道:“裴贤弟,能否简单说说你准备做的取暖之物?” 众人都好奇地看向裴越。 裴越当然不会在这个话题上卖关子,淡然道:“我没事的时候喜欢看些古书,偶然从一本古书中发现一个方子。用这方子做出来的煤饼,无烟无味,没有危险,非常适合冬天取暖。这种煤饼均摊下来每个的成本大概在半文钱左右,人手足够的话每天的产量完全可以供应京都百姓的需求。” 又是古书。 谷范忍不住朝旁边翻了个白眼。 当初那个香料的方子就说是古书中得来的,如今又冒出来一个煤饼的方子。 这家伙真是连个好点的借口都懒得想。 不过他也就是心中嘲笑几句,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拆台。 一名胖胖的年轻人笑眯眯地问道:“哪本古书这么神奇?能不能让我们也见识一下?” 裴越微笑着摇头道:“不能。” 年轻人微微一怔,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么果决?你就不怕我们现在转身就走?” 裴越用眼神止住谷范,从容自信地说道:“我请诸位世兄来此,只是想跟大家一起赚钱,如果大家不愿,那我当然会找别人。京都里别的不多,有钱有势的人不缺,总有人不会嫌弃银子烫手。至于方子,至少暂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莫非世兄想要强取豪夺?” 年轻人哈哈一笑,爽快地说道:“我可不是李子均,贤弟莫要介意,我只是担心将来生意做起来,你就将我们这些人抛到一边,跟那些更厉害的人物玩到一起去。” 裴越面色如常,笑道:“就算诸位世兄信不过我的品格,总不该怀疑谷家兄长的眼光。” 那位陆莽子便对胖胖的年轻人斥道:“于同,我看你干脆改个名字叫于不同算了,哪来这么多酸话?越哥儿既然是四少的兄弟,还能做出那些破事?” 于同摇摇头,正色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论四少将裴贤弟夸得如何罕有,我总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谷范没好气地道:“看了之后可还满意?” 于同望着裴越,赞道:“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个做大事的角色,这一注我跟了。” 孙琦见这点小风波平息下去,便开口问道:“裴贤弟,这门生意可做,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初期方略,以及要如何与我们合作。” 裴越颔首道:“我先说下自己的想法,请诸位世兄斧正。” “煤饼的生意,第一步是要先买煤山,初期的投入比较大。还请诸位世兄暂时不要将消息泄露出去,如果被旁人知道,这件事就会很麻烦,说不定朝廷会出手阻拦,或者将煤山的价格提得很高。” 谷范适时地插口道:“今天这里一共只有八个人,万一消息走漏,不要怪我不念多年的情分,就算你躲在家里不出来,我也会找到你一剑砍了你。” 众人面色都不太好看,但裴越却没有开口打圆场。 这也是他请谷范拉人并且坐镇于此的原因。 蜂窝煤这个概念实在太简单,就算别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总能想到煤山的用处。然而不讲得清楚一些,别人也不敢投钱进来,毕竟这不是几百两的碎银子。 好在谷范能够镇得住场子,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叫嚣起来,反倒是都笑着打趣,只说没有那样不怕死的人。 这个时候便需要裴越出言安抚,他继续说道:“根据我的粗略推算,一切正常的话,煤饼生意的利润很客观。按照冬天十二月到二月的三个月用煤高峰期计算,毛利至少在五十万两银子以上。” “哗——” 众人包括谷范在内,无不惊叹出声,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 147【祥云号】 财帛动人心,自古皆然。 众人心中因为方才谷范的威胁所产生的那一丝丝不快,此刻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三个月五十万两银子,如果按照在场八个人均分计算,每人可以分到六万多两,而且这还只是三个月的收入。 裴越再加了一把火:“煤饼不光可以取暖,还能替代柴火,当然其他季节不会像冬天的用量那么大。不过只要我们能平稳发展,诸位世兄应该能估算出这门生意的价值。” 众人大脑中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冬天一个月两万多两,平时就算打个半折也有一万两,那么一年就有十五万两银子的干净收入。虽然在场的权贵子弟都不缺钱,但也仅仅是相对而言,譬如那位外号叫做莽子的陆成就只能看着七宝阁那匹价值五千两的贵种马驹流口水。 这还只是裴越最保守的推算,只要利润稍微翻一翻,最后的数字都足够惊人。 陆成兴奋地说道:“这生意我干了,究竟要如何做,麻烦越哥儿给个章程!” 其他人也出声附和。 裴越见时机已经成熟,微笑道:“我已经成立一家商号,名叫祥云号,煤饼生意便是祥云号的第一项产业。诸位世兄皆可入股煤饼生意,但是需要提前说明的是,大家是花银子购买股子,每年年终的时候会关账,按照你们持有的股子进行分红。在除去这一年所有的成本支出后,所有的利润都会拿出来分红,商号不会扣留半分。” 孙琦皱眉问道:“依裴贤弟的意思,我们只投银子,然后拿分红,却不参与这门生意的具体经营?” 裴越点头道:“不错。” 众人便有些迟疑,显然是觉得这样不太符合自己的设想。 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赚银子,更想通过这件事彰显自己的能力,进而在家中长辈心里占据更重要的分量。 裴越继续说道:“生意做起来之后,我会请老道的掌柜负责日常管理和销售,至于煤饼的制作则由我的人负责。当然,诸位世兄不会闲着,你们也有一个很重要的职务。” 陆成问道:“什么职务?” 裴越答道:“连朝廷都有监察御史,我们这边总不能什么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所以诸位世兄除了享受分红之外,还要担任我们商号的监察御史。任何时候你们都可以查账,此外还要监督我的具体运作。若有不妥可以大家一起商议,只要你们七人意见一致,便可以罢免我的运作之权,换你们中的一人来做。” 这话看似说的大公无私,实际上因为谷范的存在,这个监察委几乎不可能形成统一的意见。 但是对于孙琦等人来说,他们和谷范的交情也不浅,自信不可能输给裴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白身庶子。 裴越之所以要这样做,不是故意耍心机,只因他很清楚创业之初必须高度集权,否则让这些权贵子弟争起来,你要往东我要往西,最后可能什么都做不成。 他可以将监管的权力完完整整地送出去,也不能让别人来影响和干涉自己的决策权力。 否则费尽心机弄出这么大的盘子是为什么? 他又不是没办法赚到一些零用银子。 孙琦大致猜到裴越的心思,惊讶之余不免有些佩服,要知道裴越的想法几乎是踩着他们的底线,如果换成那些只知争勇斗狠的纨绔,他的想法不可能实现。 沉默片刻后,他镇静地问道:“裴贤弟,听你话里的意思,商号将来不止煤饼生意这个产业?” 裴越颔首道:“是的,如果煤饼生意能够顺利做下来,将来我还会开拓一些新的商道。” 孙琦不紧不慢地说道:“煤饼生意我跟了,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裴越挺直身躯说道:“孙世兄请讲。” 孙琦微笑道:“既然四少特地将我请过来,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个面子,所以我代表善国公府购买祥云号煤饼生意的一成股子。就依裴贤弟所言,我只投银子然后享受分红,至于监察之权我可能没时间管,到时候会派一名管事来查账。等这门生意铺开后,祥云号要做别的营生,得先跟我名下的商号合作。”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是合作。” 裴越心中赞了一声,面色郑重地说道:“世兄如此看得起我,裴越自然求之不得。不过关于煤饼生意的股子,我必须先跟诸位世兄说清楚,一成股子作价五万两银子,每人最多只能购买一成,且日后如果要转手,必须我们八人在场全部同意才能作数。” 他看向其他人问道:“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陆成大声道:“越哥儿做事厚道,五万两不贵,我要了!” 于同则笑道:“相比之下,孙大哥就有些不厚道了。” 孙琦问道:“这是何意?” 于同看了一眼裴越,叹道:“裴贤弟手中肯定不止这一个方子,只不过是因为煤饼生意方便做,而且见效快罢了,我相信他肯定还有别的好方子,说不定拿出来就能赚来银山银海。孙大哥不愧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个,不光是谈成煤饼生意,连后面的路子都占了。” 其他人这才恍然,陆莽子更是拍着大腿直言孙琦太鸡贼。 于同继续对裴越说道:“这一成股子我也要了。裴贤弟,我家也有商号,门面铺子也不少,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将来合作的机会不能少了我们于家。” 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啊。 裴越心中感慨,这些人虽然没有在蜂窝煤的事情上得寸进尺,却将目光放得更长远,而且言语之间都是合作,也就是说他们从来没想过要成为裴越的附庸,靠他的施舍度日。 裴越会拒绝吗? 他当然不至于那么蠢,之前坚持在煤饼生意上的独断之权是他的底线,这些人也能理解,而且顶多就是谈不拢,不至于伤了和气。可等他们买了股子,意味着双方的关系发生变化,这时如果再拒绝,那就是不给他们体面。 一个勋贵失了体面,莫说有谷范坐镇,就算是谷梁在这里,裴越也没法消弭这些人的怒火。 “于世兄说笑了,我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煤饼生意是祥云号的第一项产业,所以我必须要自己操持。以后如果要做别的事情,那么肯定会请诸位一起合作,模式也不会与煤饼生意相同。” 裴越的承诺让众人脸色好看许多。 经过简单的磋商,谷范、孙琦、于同和陆成各自认购一股,其余三人合起来认购两股。 当然,事情不是这么随口一说就能确认,必须要签订正式的契书。裴越作为祥云号的主人,其他人则代表各自府邸,中人则由广平侯谷梁担任。 听到中人的名字,众人不由得愈发高看裴越一眼,原本他们以为这少年只是和谷范亲近,如今看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否则以谷梁的身份和性格,怕是谷范都没那个胆子请他来做这个中人。 不过如此一来,他们对这件事的信心愈足。 裴越则与他们约定,后日在京中相见,届时他会请谷梁亲自到场,然后签订契书。 将这些略显兴奋的权贵子弟送走之后,裴越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 谷范没有走,他看着裴越眼角的倦色,问道:“这件事你有多大的把握?” 裴越思考片刻后说道:“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首阳山那块地,只要能顺利拿下来,后续都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实在做不成,只能将那些人的银子退回去,虽然有些丢面子,却也不至于让他一蹶不振。 只是那样的话,祥云号就会胎死腹中,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考虑商贾之道。 谷范不解地问道:“为何这么急?” 按照他的想法,裴越大可以在庄子里好好谋划几年,等时机成熟后再去做。 裴越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摇摇头说道:“冬天快来了。”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48【刑部】 蜂窝煤的进展非常顺利,以至于裴越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补偿。 京都天青楼一聚,在谷梁的见证下,他和那几位权贵子弟签订契书,收到太平钱庄的银票三十万两。作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遇见的第一批天使投资人,裴越自然要表达善意,于是约定明年三月初进行第一次分红,之后再每年年关结算一次。 宾主尽欢之后,裴越私下里想将谷范拿来的五万两银票还给谷梁,因为一直以来谷家对他的帮助很多。就连蜂窝煤这桩生意,如果没有谷梁和谷范的名头,光凭他自己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阵势。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收银子,那一成股子本就是打算好送给谷范的。 然而谷梁却很坚决地拒绝。 裴越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直到谷梁说了这样一番话:“你这个兄长存不住银子,给他多少都能花个干净。这些年我靠着军功和产业也攒了一些银子,却不可能让他一个人败掉。他和他三个兄长每人五万两银子,以后就算饿死也别来找我,家中产业剩下的全都是蓁儿的嫁妆。” “你若是还认他这个兄长,就收下这笔银子,往后多赚些钱再分红,让他不至于饿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只能收下,然后悄悄给谷范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这银子我先收着,晚些时候再给你。 他还记得那次从李子均手中弄到五千两的时候,送给谷范一千两他没有拒绝。想想也是,既然谷范自称大梁第一游侠儿,平时交际应酬肯定不少,他又是那种喜欢买单的性格,平时肯定囊中不宽裕。 然而此刻谷范却大咧咧地笑道:“你这个摊子刚铺开,需要大笔用银子,你就收着罢。不要把你大哥看得太低,我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五万两放你这里,以后每年拿个十万两,而且心安理得一点负担都没有,当我不会算账啊?” 裴越叹服:“兄长言之有理,比昨日更聪明了。” “嘿!”谷范很想动手。 “行了。”谷梁淡淡说了两个字,然后对裴越说道:“我陪你去户部走一趟。” 有谷梁亲自相伴,首阳山那块地很快就谈下来,几乎没浪费多少口水。裴越花了三万两银子将那块包含首阳山在内方圆十余里的荒地买下来,从此摇身一变成为超级大地主。 户部尚书陪谷梁喝茶闲聊,裴越则跟着一名主事去办理文书。 这件事如此顺利,价格如此便宜,除了有谷梁的面子之外,更重要的是那片地是没有开垦过的荒地。纵然户部官员知道首阳山有大片天然煤矿,也没人放在心上,估计心里还将裴越当成顽劣不堪的败家子。 谁都知道这年头粗煤放在地上没人捡,那玩意根本无法和木炭相比,拿来烧火都会搞出滚滚浓烟。 办妥最重要的事情后,裴越没有返回绿柳庄,而是将十八名少年全部叫来京都,开始进行前期筹备。 首先是祥云商号的门面,裴越在实地考察之后,选定西城清水街一套临街门面铺子,这里比较清静,不像庙后街那样喧嚣热闹。 然后便是对首阳山的前期规划,包括房屋的建设、各区域的安置和直道的修建。 京都北面有一条官道,连接兴梁府和化州,但是首阳山距官道还有二三里路程,所以必须要修建一条直道,否则蜂窝煤没法运到京都。 人员的招纳也在同时进行中,主要是各种工匠和掌柜。 这些纷繁复杂的事情让一直跟着裴越的谷范大呼头痛,然而对于裴越来说,一切都井井有条。他这些天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不断地布置任务。 十月二十一日,一批工匠和民夫前往首阳山,开始修建直道。 二十二日,数量更多的工匠和民夫开始修建首阳山营区建筑。 有广平侯府的牌面和裴越给出的极其公道的价格,这些基础工作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王勇领着七名少年,并绿柳庄上的五十六个汉子,人人带着兵器,驻扎在首阳山负责监管和安全问题。虽然看着只有几十个人,但这是八组练习得非常熟稔且见过血的鸳鸯阵,寻常蟊贼根本不是对手。 冯毅和盖巨打着广平侯府的旗号,将二十多名手艺精湛的铁匠请到绿柳庄,按照裴越给的图纸打造一种很奇特的铁器。 谷范这些天只觉自己的眼界被一次次拓宽,尤其是当他陪着裴越去了一趟首阳山,亲眼看着这小子告诉那些四五十岁的工匠怎么盖房子,回来后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这是怎么了?”吃饭的时候,裴越看着他那张苦瓜脸,不禁好奇地问道。 谷范拿着筷子拨动米粒,叹道:“我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你小子根本就不是真人。” 裴越心中一紧,面上笑道:“我不是人还能是鬼?” 谷范摇头道:“鬼也懂不了这么多道理,你才多大?怎么什么都会?” 裴越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起码你在武道上比我强得多,不要太自卑。” “呸!”谷范笑骂一句,然后说道:“给你两年时间,到时候我们好好打一场,不要说我欺负你。” 裴越不置可否,现在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蜂窝煤,三十万两的启动资金,朝中有大腿一路绿灯,可以说上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 但他不去找麻烦,麻烦自然会来找他。 十月二十五,谷范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让我明日去刑部?”裴越不解地看着他。 谷范皱眉道:“李子均那件案子,太史台阁转给京都府,姚府尹一看犯人是丰城侯的长孙,便直接送到刑部。几番扯皮之后,陛下让刑部审理此案,依照咱们大梁的律法,你作为原告必须到场。” 裴越有点想骂人。 这案子简单到一眼就能看穿,太史台阁早就掌握完整的证据链条,就算皇帝看着李柄中的面子不想砍了李子均,最少也要判他一个流放三千里吧?否则以后朝争一起,直接派人去暗杀对方,那还不天下大乱?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将案子转到刑部,审一审拖一拖,如果太史台阁不支持裴越的话,说不定最后李子均还能全身而脱。这件事明摆着是皇帝欺负他是个少年,而且很快就要封赏子爵,认定他不敢在这个时候闹事,要他吃下这个闷亏。 谷范看着裴越凝重沉肃的脸色,不由得担心地说道:“越哥儿,你不要冲动。” 裴越深呼吸两次,摇头道:“没事,不就是刑部尚书吗?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咱们大梁秋官的风采。” 149【拍案】 十月二十六日,虹藏不见。 天色很阴沉,裴越早早起床,简单吃过早饭之后,站在祥云商号的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大街。 他看起来在等人,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等谁。 其实裴越自己也知道,他要等的人多半不会出现,至少不会这么早就出现。 虽然他让冯毅和盖巨在绿柳庄守着,只要叶七回来就让她马上进京,毕竟那还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 不得不说,皇帝这手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原本按照他和席先生的推测,李子均的案子和裴戎的案子应该会放在一起,在几天后的大朝会上判决。他和叶七约定的时间是二十八日,无论少女有没有得手,他都会做出最合理的应对。 但是眼下皇帝让刑部来审理李子均的案子,这里面便有很多值得说道的地方。 李柄中不是一个靠军功起家的勋贵,他曾经也是文臣中的一员,从兵部尚书转入五军都督府,然后才升为一等丰城侯。虽然如今他是武勋贵族,可谁也不知道,他当年和那些文臣之间的交情还剩下多少。 谷范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便开口安慰道:“不要太担心,我之前和你说过,我老子跟文官老爷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尤其是刑部尚书。当初桃花失踪,刑部也曾出过力,说不定那位高尚书对你还有印象。” 长街无人,清晨天色茫茫。 裴越左右看看,然后低声说道:“我不是担心刑部,只是皇帝陛下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他不想收拾李子均,将这件案子丢给刑部就是一个信号。高尚书或许会看在谷伯伯的面子上不为难我,但他会违背圣心吗?我想他应该没有这个胆量。” 谷范咬牙道:“狗屁制衡之道。” 裴越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这件事跟朝局均衡没有关系,陛下只是想提前敲打一下我。” 谷范问道:“敲打你?” 裴越已经平静下来,随着席先生耳提面命半年多,他已经具备一定的朝政分析能力,缓缓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陛下要封我子爵,意味着他不会轻饶裴戎。你想过没?裴城已经是定远伯,如果我再封爵,定国府这一代就是一门双爵,这样的荣耀可不常见,就连王平章这般人物,家中子弟也没有爵位。这两个爵位象征着陛下依然看重定国府,自然也就能安定开国公侯的心,不会因为惩治裴戎的缘故,让这些人风声鹤唳。” “这样说来,裴戎岂不是死定了?” “不至于,但他没法继续留在定国府。” “原来你早就知道,难怪你在都中这么久,都不肯回定国府看看。” 裴越陷入沉默中,因为他想起裴宁。 片刻过后,他面露怅惘道:“其实我原本打算这两天去一趟定国府,有些事我还想验证一下。” 好奇心很重的谷范却没有问他想要验证什么,岔开话题问道:“既然陛下要收拾裴戎,又要赏你爵位,为何还要敲打你?” 裴越冷笑道:“他既然准备用我,当然要先敲打一下,让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恃宠而骄。我估计沈默云将那天在定国府逼迫裴戎辞爵的事情,一字不差地告诉这位陛下,他可能觉得我这个少年性子有些孤拐,用起来难免会不顺手,所以才会用李子均的事情让我安分守己,尽心尽力地做他手中的刀。” 谷范听着有些头痛。 他对这些事毫无兴趣,若非裴越的缘故,他甚至连问都不想问。 之前远离京都在外游历,就是对京都里这些权谋之事腻味,最后连从军都断了念想,一心只想做个浪迹天涯无牵无挂的游侠儿。 “那你打算怎么办?”对于裴越话中的直白和大胆,谷范反倒不怎么在意。 裴越伸了一个懒腰,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清水街,轻声道:“如果李子均只是像那次在绿柳庄一样使纨绔性子,我不会要将他怎样,顶多让他多赔点银子。但这次他想要杀我,你觉得我还能退吗?” 谷范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正色道:“我陪你一起去,今天必须让那个王八羔子吃够苦头。” 裴越笑着应下,又将远处等候的邓载喊来,对他说道:“如果叶姑娘今日来了此处,我又没回来,你让她直接去刑部。” “是,少爷。” 裴越便看着谷范说道:“我们走吧。” 路上,谷范语气不善地说道:“昨天我得知消息后,本想请父亲来帮你,但是你知道吗?父亲前日接到圣旨,让他去永州南境巡视,听说那里在闹匪患。” “匪患?” 裴越现在对这个词有些敏感,听见之后脑海中自动就会浮现陈希之的脸。 谷范点头道:“我听父亲的亲兵说的,好像是一些矿工闹事,应该和横断山里那些人没关系。” 裴越并未彻底放心,因为见识过陈希之的疯狂之后,他知道不能用常理来推断这个女人。更让他隐隐有些不安的是,桃花的娘亲冷姨明明已经答应,但时间过去十来天,她的情报依旧没有送来。仿佛那日在绮水小船中见面之后,这个人就消失了一般。 如今席先生坐镇绿柳庄,他不相信冷姨有能力再次劫走桃花,那么她为何会失约呢? 谷范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得升起同仇敌忾之心,冷声道:“陛下还真是会选时候,特地在这两天将我父亲调出去。” 裴越淡淡道:“在这位陛下面前,我们没有秘密可言。” 调走谷梁,意味着裴越在京中最大的倚仗不在,仅凭他一个少年再加上谷范这样一个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弟,还能在刑部掀起什么风浪呢? 就像裴越之前所说的,开平帝只需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化作雷霆敲打他这个定国庶子。 来到刑部后,早就得到命令的门子将二人领进门房,让他们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清茶已经彻底凉掉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带着他们前往大堂。 谷范面有怒意,裴越反而很平静。 做戏做全套,想要敲打他肯定会用一些熬鹰的手段,他对此并不陌生。 大堂之上,李子均已经在场。 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尤其是裴越一身崭新的袍子,李子均则穿着犯服。 刑部尚书高秋端坐在案后,其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下颌留着山羊须,眼神凌厉犀利。 裴越有些意外地在大堂内看见另外三个人。 一人面白无须,看样子应该是宫中内监。 一人身材魁梧,身披甲胄,竟是军中将领。 最后一人就坐在高秋的左侧,与刑部尚书平齐,裴越看见他的时候,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着的竟然是亲王服! “啪!” 高秋猛地一拍手中醒目。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50【孤立】 “李子均,你可知罪?” 高秋肤色偏黑,脸型方正,兼之担任多年刑部尚书,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此时在这威严肃穆的刑部大堂上,他的声音冷峻又严厉,若是寻常普通官员恐怕早就两股战战,惊慌不能自持。只是今日众人,就算是明面上身份最低微的裴越都不会这样怯懦,更不用说那位身穿亲王服饰的年轻男人。 裴越只知道开平帝膝下有六子四女,这是平安长大成年的子女,至于夭折的皇子公主很多,无法尽数。虽然这位皇帝陛下已经年近四旬,且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但他尚未立储。曾有朝臣上表请立太子,被他贬到云州边境为官,便再也无人敢轻言此事。 云州位于大梁的东北角上,北面是常年积雪的荒原,东面则是波涛汹涌的瀚海,可谓第一等苦寒之地。边境更是极为艰苦,在这里当官其实和流放没有区别。 与高秋平齐而坐的皇子样貌上继承开平帝的特点,双眸细长,眸光晦涩难明,瘦削的脸颊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在他的预料之中。 裴越不知道这位皇子排行第几,实际上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之前也只是和席先生的闲聊中偶然听过几句。 在高秋开始问话的时候,他也只极快地扫了一眼这位皇子,然后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与之相反,这位身穿明黄色蟒袍的皇子目光扫过站在一侧的谷范之后,便长久地停留在裴越身上,看起来似乎对这个庶子很有兴趣。不过在高秋语气严厉地问完那句话后,他略显不悦地撇了撇嘴角。 高秋始终留了一抹余光注意着身旁皇子的表情,看见他脸上的不满之后,盯着李子均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些许。 李子均从小就生活在权贵府邸,即便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并不会缺少察言观色的能力。 他发现刑部尚书的变化之后,心中不由得安定下来,上前行礼说道:“禀大人,下官与这位裴兄弟之间发生过一些矛盾,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所以派人跟踪他,想将他教训一顿。这件事是下官的不对,请大人责罚。” 他自称下官,是因为李柄中给他谋了一个禁军廷卫的职务,这个官职本就是为了安排京都的勋贵子弟,自然不算以权谋私,所以无人指责弹劾。 李子均这番话说得很轻松,表面上看也没有脱离事实,但最重要的地方被他一带而过,将一桩谋杀案变成年轻人之间的斗气,显然这段时间他没少得到指点。 裴越自然不会赞同这个说法,但他没有急吼吼地开口反驳,反而很平静地站在一旁。 这些人只将他看成一个少年庶子,顶多觉得他脾气有些倔强冷硬,心智较常人有些早熟,却不知他不是一般的早熟,而是超越一个时代的成熟。 在这大堂上,刑部尚书高秋的态度不好判断,那位宫中内监多半也只是带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旁观,坐在高秋身旁的皇子应该是偏向李子均,至于左首侧面坐着的军中将领应该也是李柄中派来的人,否则谷范不会不给他简单的提示。 由此可见,在开平帝的默许下,今日刑部大堂极有可能只是走个过场,让他亲眼看着李子均被罚酒三杯而已。 所以他必须保持平静,从对方的话语中找到漏洞,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报复目的。 高秋早已从太史台阁派来交接的主事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原以为那个叫做裴越的少年会当场反驳,他甚至已经做好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打算,却没料到这少年竟如此沉得住气。 当然,对于一个浸淫刑案许多年的老官来说,这点意外还不至于打乱他的节奏,只听他继续对李子均问道:“你可知私刑违背朝廷法度?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肆意妄为?” 声音依旧很严厉,李子均也很配合地露出惧色,低头道:“下官一时激愤,才做下这种愚蠢举动,心中悔恨万分,只求大人降罪惩治。” 见他如此乖觉,高秋的语气也平和一些:“你之前说派人跟踪裴越,又要教训他一顿,究竟是何详情?且仔细说来,不得遮掩!” “是。” 李子均拱手行礼,然后便说起那日裴越进京前往沈默云府邸,他的仆人无意中偶遇裴越,然后他就让人跟踪对方,又准备在裴越出城的时候,让家中奴仆将对方揍一顿。 他老老实实地说着,看起来似乎已经痛改前非,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言辞十分恳切,一改往日那个嚣张跋扈的纨绔风范。 虽然知道他在避重就轻,但裴越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类的俗语。李子均并未隐瞒他的举动,只不过是隐去了最关键的两个地方。 第一是他长期派人盯梢裴越甚至是绿柳庄,说明他早已处心积虑,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这种长期谋划,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揍他一顿? 第二则是当时对裴越动手的人可不是丰城侯府的家仆,而是西吴东山王氏的刀客! 当日叶七救下他的时候,只是随意地带了一句,那两个刀客见不是她的对手,连自己的马儿都不管不顾,仓惶地从山林中逃走。所以叶七离去的时候才显得很遗憾,如果她当时将那两个刀客擒住,此时裴越哪里还需要跟他们浪费唇舌。 只要将这两个刀客交上来,李子均不死也得脱层皮。 听完李子均的陈述,高秋面色漠然,沉默片刻后才厌恶地说道:“李子均,本官与你祖父也曾有过一段同僚之谊,想不通为何他这样中正端方的人物,竟养出你这样顽劣的孙儿!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不知勤恳上进,反而整日里做这种纨绔行径,与人争气斗狠,实在是玷污门楣!不知所谓!” 李子均面皮发紧,他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训斥过,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敢顶嘴,因为他心里清楚高秋这番话看似在训斥,实则是将这件事定性为年轻人之间的普通冲突。 这种事京都哪天不发生几件? 既然很平常,那也就无需大动干戈。 谷范站在一侧旁听,此时也品出高秋话里的含义,见裴越依旧没有动静,不禁又气又急道:“高大人,这件事——” 然而他只是刚刚开口,高秋便正色打断他的话头:“谷范,按律来说你今天没有资格站在这个大堂上,本官破例允你上堂,只让你带着眼睛和耳朵,不是让你干涉本官断案。若再多言,本官会即刻将你赶出去。” 谷范愤怒地望着他。 裴越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高秋的话里意思很明显,他知道裴越和谷家的关系,所以特意让谷范进来,只是做给谷梁看的,以示自己会秉公断案,不会刻意偏袒哪一方。 然而实际如何操作,往往只需要他的言辞稍微暧昧一些,且旁人还挑不出任何错处。 对于一位刑部尚书来说,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震住谷范之后,高秋才看向裴越说道:“裴越,对于李子均的供述,你是否同意?” 151【纵横】 “不同意。” 裴越的回答简单明了,干脆利落。 他腰背笔直地站在堂上,没有像李子均那样故意扮成乖觉的样子,反而隐隐透出一股强硬的气质。面对高秋的问话,他既没有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也没有做出晚辈的姿态,甚至连一声尊称都没有,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这看起来有些狂妄。 但对于裴越来说,这是必须要表明的态度。 既然早早就确定将来的前程主要是在军中,那他不可能得到文臣的喜欢,基于大梁文武官员的对立情况,如果今日他对高秋卑躬屈膝极尽讨好,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都。等将来他进入军中,谁会服一个软骨头?他在剿灭山贼中立下的功劳都有可能被人诬为虚假。 至于这样做会得罪对方,别忘了裴越如今才十四岁,而且很快就会成为大梁最年轻的子爵,又有谷梁毫无顾忌的扶持,如今更得到皇帝的看重,他的前途已经比很多人要远大。 如今的裴越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庶子,要跪在裴太君面前扮演乖孙子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高秋也想明白这一点,尽管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却也没有勃然大怒,只是语调冷肃地问道:“为何?” 裴越冷静的目光扫过李子均,后者心里没来由发紧。 只听他不急不缓地说道:“李子均是丰城侯的嫡长孙,而我不过是区区庶子身份,相差这么大,我又怎会无缘无故与他发生冲突?实际上是今年七月份,李子均带人在城东绿柳庄挑衅闹事,被我严词驳斥之后,他满心羞愧地离去,并且主动赔偿庄户损失五千两银子。此事当时有上百人亲眼见证,高大人如果想要证人,只需一条手令便可。” 李子均怒道:“你那是讹诈!我还没告你敲诈银子,你还反咬一口,简直岂有此理!” 裴越微露讥讽道:“现在是高大人在问我的话,你懂不懂什么叫礼数,丰城侯府的人就这点教养吗?” 李子均脸色涨红,戟指道:“你放屁!你——” “住口!” 高秋轻斥一声,看向李子均的眼神里难掩鄙夷,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之前还表现得人模人样,但是被人讥讽两句就原形毕露。 再看向神色淡然的裴越,高秋心中不禁有些感慨,便放缓语气说道:“你继续说。” 裴越的声音清朗温和,话语条理分明:“大人应知,像李子均这样的权贵子弟,从来都不肯吃亏,当日在绿柳庄掩面而走之后,心中自然不忿,哪里会轻易平息下去。他方才说家仆在都中偶然遇见我,然后便定下后续计划,此言实在可笑。我从三月末出府去往绿柳庄,大半年的时间只来过京都两次,在七月之后更只有那一次。” 他转身望着李子均,目光如电:“我清晨进京,身旁只有数人,既未大张旗鼓,也未与人发生冲突引起关注,怎么你的家仆就能那么巧地遇见我?” 李子均争辩道:“巧合而已,这有什么奇怪的?” 裴越忽地提高声音道:“在高大人面前你最好老实一些,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是你家中仆人在京中遇见我的?” 李子均想也不想地说道:“当然!这就是巧合而已!” 裴越轻轻一笑,对高秋说道:“大人,他在说谎,所以之前他的说辞皆不可信。” 李子均一脸茫然,那位面白无须的宫中内监饶有兴致地看着裴越,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军中将领则表情略显不善。 一直安静旁观的皇子眉头微皱,他突然觉得这个少年着实可恶。 因为他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做出这种姿态。 高秋隐隐感觉到裴越似乎在不经意间给李子均挖了一个坑,但仓促之时也想不清楚,只得问道:“你所言究竟何意?” 裴越指着李子均说道:“此人说他的家仆在京中看了一眼就认出是我,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今年三月之前我一直在定国府中,从未见过外人。三月之后,我便待在绿柳庄内,亦不曾与丰城侯府的奴仆打过交道,不知李子均所说的这位家仆是何方神圣,竟然能一眼认出我的身份?” 他有些无辜地说道:“大人,请您看看我这张脸,平平无奇而已,没有任何让人一眼难忘的特征,且在京都也没有半点名气可言。如果不是今日在这大堂上,您能够在不认识的情况下,于大街上一眼认出我的身份吗?” 众人默然。 李子均面皮涨红如猴屁股。 谷范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同时又没出乎他的意料,可他仍然忍不住想笑。 于是他轻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无疑让李子均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裴越之所以要咬死家仆二字,就是因为李子均曾经带着一帮高手去过绿柳庄见过他,这些人当然能认出他,但丰城侯府的家仆又哪里有这样的能耐? 于是一个人当场挖坑,另一个毫不犹豫地跳下去,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裴越继续说道:“高大人,李子均长期派人盯梢于我,甚至在绿柳庄外围也留了眼线,所以在我进京之后,他的人能够立刻发现我,然后才有后面那些事。此人满嘴谎言,只为蒙骗大人而已,他如此费尽心机对付我,又怎会只派几个家仆埋伏我呢?不瞒大人,虽然我年纪尚轻,但跟着我的先生勤练武道,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可见他居心叵测,性情狠毒,欲置我于死地。” “你胡说八道!我如果要杀你,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李子均大声反驳着。 裴越不屑地望着他:“你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而已。” “你——”李子均双目圆瞪。 坐在那位皇子侧下方的军中将领忽地咳嗽一声,将李子均后面的话压下去,然后不咸不淡地对高秋说道:“高大人,勋贵子弟之间难免会有争勇斗狠之事,依末将看来这件事简单的很,无非就是小孩子斗气罢了。与其在这里听着如此啰嗦聒噪的废话,不如罚李子均闭门自省半年以儆效尤。” 此人的言语充斥着简单粗暴的军人风格,且毫不在意地当面讽刺裴越。 裴越望着对方,淡淡问道:“不知将军怎么称呼?” 将领冷眼道:“本将李敦,五军都督府经历官。” 裴越貌似不解地问道:“不知将军为何会在此处?” 李敦鄙夷地说道:“国朝惯例,凡勋贵事皆由五军都督府节制,既然你二人皆为勋贵子弟,你说本将为何会在这里?” 裴越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李经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是刑案,与你无干,还是旁听即可,需知高大人乃是本朝秋官,难道如何断案他还需要你提点?” “你放肆!” 李敦自然怒极,然而裴越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他心中没有一点惧意,因为这里是刑部,就算高秋要体会圣意,也不可能任由一个经历官在他面前如此行事,否则以后高秋如何统管刑部? 做官也是要体面的。 果不其然,高秋神色复杂地盯了一眼裴越,然后对李敦说道:“李将军,且稍坐。” 六部尚书的面子,李敦还是不敢小觑,只能愤怒地闭嘴。 便在这时,只听那位皇子开口说道:“裴越,我不喜欢你。”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52【胆大包天】 “这位是六皇子殿下。” 高秋看似一片好心地帮裴越介绍。 原来是比较受宠的老六,难怪他敢堂而皇之地坐在刑部尚书身边,需知这样的行为根本不合礼数。开平帝的正宫皇后育有二子,分别是老二和老六。老大则是吴贵妃所出,老三和老五幼儿时期夭折,老四则是秦德妃所出。 六皇子名叫刘质,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看起来地位有些尴尬,但是因为皇后偏宠的缘故,他的排场一直都比较大。开平帝至今未立太子,且不允许皇子们直接插手朝政,所以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年轻人尚无很明显的夺嫡举动。 正因如此,朝臣们不知道天上哪片云彩会下雨,对这些皇子都很客气,尤其是皇后所生的两位。 刘质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脾气肯定算不上太好,但勉强还能维持住一个皇子的风度,没有直接对裴越厉声呵斥,只不过是淡淡地警告一句。 按照他的设想,裴越就算不吓得屁滚尿流,至少也要立刻卑躬屈膝对自己臣服。 毕竟双方身份差距太大,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白身庶子。 裴越先是依照礼数对刘质躬身行礼,口中称道:“见过六皇子。” 刘质微微皱眉,因为无论是从行礼的规格还是敬称上,裴越都有些敷衍,不过看在对方只有十四岁的份上,刘质只当他不懂礼数,所以暂时还能忍得住。 不等刘质开口,裴越便直起身来,一脸茫然不解地问道:“不知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那位神态平静的宫中内监听到这句有些耳熟的话,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痒,不禁轻轻咳了几声。 刘质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裴越的面庞,沉声问道:“你说甚么?” 其实在他开口之前,裴越心中一直在权衡。 将李子均定罪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必要坚持下去。 从如今的局势来看,开平帝打算用他,对于他今后在军中的发展来说不是坏事。而且因为他和裴戎水火难容的关系,开平帝不会忌讳太多,不会担心他能够顶替裴戎或者说裴城的位置,扛起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如此一来,军中又会多出一支力量,哪怕现在它还很弱小,却符合这位皇帝陛下一贯的主张。 有谷梁的支撑和席先生的教导,再加上皇帝的赏识,裴越的前程是可以预料到的顺利。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满足一下皇帝敲打的想法,让他以为自己是个懂事知趣的人,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裴越一直在犹豫,如果就这样让李子均轻巧地罚酒三杯,以后又将如何? 对于敌人总不能每次都采取怀柔的手段,这样很容易形成一种惯性。 好在刘质的开口,反而让裴越坚定了心思。 所以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不明白殿下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刘质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受李柄中所托,闲着没事来给李子均撑腰,更不会说自己心中也有些念想所以跟几位重臣走得比较近。面对裴越再三的无礼举动,他冷声斥道:“放肆!你在跟谁说话?” 裴越眼神单纯地说道:“我在跟六殿下说话。” “噗——” 谷范连忙掩住嘴,他其实不怎么畏惧这些皇子,谷家上位靠的是无比扎实的军功,并不是拍某个人的马屁。在开平帝的天下大局谋划中,谷梁这样的人注定会是一路大军主帅,又岂是某个皇子就能踩下去的小角色。 之所以这般作态,只是因为早就摸清楚裴越性格的他不愿打乱这个臭小子的表演。 一看裴越那副懵懂的神态,就知道他又在给人挖坑,只是这次挖坑的对象竟然是一位皇子,谷范不禁觉得自己身为兄长也很有面子。 且说刘质还是第一次遇见像裴越这样的少年,此时竟分辨不出对方是真的单纯还是在演戏,只不过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如此清澈,他犹豫片刻后斥责道:“本王听说刑部在审理一桩勋贵子弟之间纠纷的案子,特地来看一眼,难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裴越轻声一叹道:“殿下如何行事,我自然不会也不敢有意见,但是撺掇殿下来到刑部的人实在该杀!” 他看了一眼右边那位内监,加了一句:“尤其是在这位公公面前。” 内监闻言微笑道:“裴公子所言咱家不懂,咱家只是奉圣意来这儿看看。” 刘质不明所以,微怒道:“裴越,你休要胡说八道,本王来此光明磊落,难道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裴越语调真挚地说道:“京都里谁不知道殿下光风霁月,唯坦荡二字,可这份坦荡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所以殿下才会被那等小人误导,踏进今日之乱局。” 刘质脸色渐渐黑了,心底却不免有一丝狐疑,难道说这小子真的是为自己考虑? 他虽然是来为李子均撑腰,可至少在目前还没表露态度,裴越这点年纪难道会有窥破人心的本事?既然如此,他应该不会刻意在自己面前颠倒黑白。 一念及此,刘质便沉住气说道:“本王倒想听听,为何今日不能来此。” 见他上钩,裴越心中松了一口气,愈发从容自信:“方才我对李经历所说的话,惹来殿下不喜,可能是觉得我不懂上下尊卑,心中没有礼数,所以才会训斥。只是我想说,为臣者最重要的是清楚自己的本分,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管的事不管,不该伸手的时候一定要守得住本分。” “今日刑部尚书断案,这是朝廷政务,殿下身为皇子,这等尊贵的身份,为何要牵扯进来呢?” 刘质登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道:“你在教训本王?” 裴越夷然不惧,朗声说道:“陛下明言,皇子及后宫中人不得干涉朝政,殿下今日此行意欲何为?莫非殿下不将陛下放在眼里?还是说大梁天有二日?国有二君?” 高秋心中猛然一阵狂跳,望着裴越的眼睛里满是惊骇神色。 好大的胆子! 那位宫中内监满脸肃穆之色,其实在他到来的时候,看到刘质便很意外,只不过身为宫人最明白的就是谨言慎行,所以才没有多嘴提醒。 刘质此时忘记李柄中的恳求,面黑如铁地说道:“本王只是来看看,你竟然在这里危言耸听,其心可诛!”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既然没有给诸位殿下观政之权,自然另有考量。今日殿下冒然来此,既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又沾染上不孝的恶名,何苦来哉?” “当然,谁都知道殿下行事坦荡,所以我才说这是小人在背地里陷害殿下。” 153【后手】 在刘质快要按捺不住爆发的时候,裴越用一句话缓和了局势。 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宛如天上之日,那么皇子肯定也不会行差踏错,就算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也是身边的人故意误导,或者没有尽到劝诫的职责。 自古以来皆如是。 其实在裴越说出“不孝”两个字的时候,刘质在震怒之余,心中还是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缕慌乱。很多时候他不太清楚父皇是怎么想的,既然几个皇子都已经成年,为何不允许他们观政?后来他从母后那里隐约得知,父皇志向高远,定要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甚至为此做了十几年的准备。在这个时候,皇帝肯定不愿意朝中内耗太严重。 历朝历代,夺嫡之争都是最严重最恐怖的内耗。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早确立储君? 他又听母后说,父皇可能对他那位性情太过暴躁的二哥不太满意,所以太子之位悬而未决。 有了母后屡次耳提面命,刘质心中便有了念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再满足于待在王府里当一个清贵的皇子,逐渐将手伸了出去。 李柄中就是他最早接触的重臣,令他惊喜的是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之意,这次更是亲笔书信请他出面。这是刘质笼络到的实力最强的朝臣,至于两府那些大佬,他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而已。一直以来,他虽然知道开平帝的禁令,但仍旧装作不知道慢慢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就像一只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然而今日在刑部大堂上,这个虚幻的水泡被裴越一指头戳破,后者更是直接问出“国有二君”的话,刘质如何能不惧? 听到裴越后面那句话,刘质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君子小人?本王之前已经说了,今日来此只是旁观,并不会干涉高尚书断案。” 高秋适时地赞道:“殿下豁达端正,实乃大梁之福。” 裴越默然不语。 刘质见状问道:“莫非你还有异议?” 裴越喟叹道:“有位大人教导我,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谓人之大行也。今日见殿下在此,我内心实如一团乱麻,区区一桩谋害性命的刑案,却会让殿下染上污名,因此不敢一言不发。” 刘质皱眉道:“这话是谁说的?” 裴越面露崇敬,缓缓说道:“太史台阁沈默云沈大人。” 也不知道沈默云在看完今日刑部大堂上发生的事情后,会不会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借着沈淡墨的名义给裴越写第一封信。其实他说那段话的本意是想考验一下裴越,内心里并非如是想。 毕竟像他这样为了皇帝甘愿做孤臣的人,心里怎会有从道不从君的念头? 于他来说,他的道便是君王。 但是裴越用在此处,却让刘质哑口无言,他看了一眼眼神中满是乞求之色的李子均,又看了一眼面色寡淡的宫中内监,猛地一拂袍袖起身说道:“高尚书继续断案罢,本王还要去宫中给母后请安。” 高秋连忙起身行礼道:“恭送殿下。” 所有人都躬身行礼,裴越也不例外。 刘质没有理会嘴唇翕动却不敢开口的李子均,经过裴越身边时丢下一句:“裴越,本王记住你了。” 裴越身如磐石,纹丝不动,口中淡然道:“这是我的荣幸。” 刘质准备好的话登时被堵在嗓子眼,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冷哼,扬长而去。 只不过那背影看起来略微有些狼狈。 五军都督府经历李敦见堂堂六皇子都被裴越用大义名分压着,最后只能无奈离场,心中顿时慌乱起来,装作不经意地扫过李子均的双眼,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认罪。 李子均此刻已然六神无主,忽然想起裴云在牢中对自己说过的话,便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等高秋和裴越继续问话,他便急吼吼地说道:“高大人,我之所以要教训裴越,是因为他不守孝道!定国府定远伯夫人是我的姑母,也是裴越的嫡母,他对自己的嫡母毫无孝心可言!” 高秋望向裴越,眼神中满是审视。 大梁在某些方面承袭前魏旧制,对于忠孝之道极为重视,如果李子均所言为真,那他的举动倒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裴越对此又怎会没有准备? 很早之前他就对叶七说过,没有人可以再拿孝道来指责他,否则当初裴太君寿辰时,他那般装孙子所为何来? 尤其是刘质走后,压在他心头最大的麻烦不在,此刻愈发从容淡定。 李子均说完后,裴越厉声斥道:“荒谬之极!” 他朝高秋拱手道:“禀大人,我对老爷太太从无任何不孝之心,一切都有人证可以证明。若我真是不孝之人,我家太夫人怎会将城外绿柳庄送给我?李子均,你也去过绿柳庄,应该知道绿柳庄有三千亩良田,当着高大人的面,你还敢说谎不成?我只不过是定国庶子,只要有半点不孝之心,我家太夫人都会让人杖责我,又怎会赠我庄子良田?” 李子均大声道:“那你逼得自己亲生父亲辞爵困府,这件事总是真的吧?” 裴戎上表辞爵一事,京都里几乎人人皆知,高秋自然也不例外,他虽然猜测过这里面有蹊跷,却没想过会是眼前这个少年所为。 不过在看到裴越面对六皇子时的态度,高秋忽然觉得这件事可能性很大。 裴越自然不会承认,他冷静又坚定地反驳道:“老爷辞爵之事,当时有广平侯和太史台阁沈大人在场,他们都知道与我无关。高大人若不信,可以问这两位大人。” 多余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讲。 高秋自然不傻,这种事明摆着就是一个坑,不知道涉及多少隐秘,他一个刑部尚书有什么必要牵扯进勋贵府邸的麻烦里? 于是他瞪了一眼李子均,沉声道:“今日审的是你派人谋害裴越一事,不相干的话休要再提,否则本官让你尝尝刑部的杖刑!” 裴越听着他的用词,心中顿时大定,同时也明白过来,之前高秋态度暧昧多半是因为刘质的缘故,在自己将刘质激走之后,无形中也是让这位刑部尚书卸掉肩头的重压。 打蛇不死必受后患,裴越不再迟疑,上前一步说道:“高大人,李子均谋害我的案子已经非常清晰,事实无可辩驳。按照大梁律法,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虽然我很幸运地没有遭到毒手,但李子均罪无可恕,请大人判罚!” 高秋愈发意外,他想不到裴越竟然还能熟读刑律,要知道很多刑部的官员都未必有这份勤奋,多半还是要临时翻阅查找。 但是真的要将李子均判个徒三年? 事情的发展已经大大超出高秋的预计,如果李子均一直咬死不承认,他还可以糊弄一下,然而刚才这个蠢货已经清晰无误地承认,自己确实派人做过。 一名主事忽然来到大堂,对高秋说道:“大人,外面有一女子,说是裴越的护卫,她有非常重要的证据,可以证明李子均派人谋害裴越。” 李子均闻言不可置信地扭头,脸上的恐惧再也无法掩饰。 裴越心中一暖,其实此刻他已经凭着自己的努力,将李子均彻底钉死,但是听到这位主事的话,他依旧觉得很开心。 叶七及时来了,而且她为了不引起旁人的误解,只说是自己的护卫。 这说明两人的关系比起刚认识的时候更加亲近一些。 或许是那次在绮水岸边,自己右手的功劳。 裴越如是想着。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54【轮转】 皇宫,两仪殿,左偏殿。 殿内有七位重臣,人人有座。 从左边第一位开始,依次是王平章、路敏、李柄中以及三位西府知院。 大梁的官制较为复杂,大体上可以从两府分别划分。东府政事堂以两位执政为首,三位参政为辅,统辖六部九寺五监。西府军事院以两位军机为首,三位知院为辅,通过五军都督府辖制大梁十六营七十三卫百万将士。 另有御史台监察朝政,太史台阁侦缉官民。 西府掌控着大梁的军方力量,但京都内的守备师和禁军则牢牢掌握在天子手中。 虽然名义上守备师和禁军加起来都不够五万之数,但论战力和军械堪称天下之雄,尤其是这两支军队的老兵不会转到其他大营,到一定年纪后就会退出军中生活在京都之内,一旦有乱便可立刻召回,形成守卫皇室的庞大力量。 这也是当年高祖立国后,因为目睹前魏末期皇室手中无兵,只能任由各地军阀割据甚至倾覆京都的困顿局面,通过明发圣旨定下的大梁铁律。 不过对于眼下的大梁来说,朝局很平稳,各方势力也很均衡,所以不会有那样的危险。 今日坐在偏殿中的六人,几乎可以代表大梁军方的决策层,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像谷梁这样少数几个大营主帅还有参与进来的资格。 六人之外,沈默云坐得离他们稍微远些,离御案后的开平帝稍微近些。 “陛下,臣认为应当提前施行京营与边军轮转之策。” 沉默而又严肃的气氛中,成安候、右军机路敏开口说道。 开平帝看着面前的奏章,不置可否地说道:“说来。” 路敏目不斜视,答道:“横断山脉中的贼人被西营和南营精锐一网打尽,足以证明他们战力平平。但就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竟然能搅乱京都外围防线,可见京军缺乏真正的战场经验,往年的轮转力度还是偏小,仅限于几军之数,总计不过万人。长此以往,或将造成边军过强而京军偏弱的状况,不免有外强中干之忧。” 李柄中立刻跟上说道:“路军机这话让人听不明白,既然贼匪是由京营剿灭,何来缺乏经验一说?难道进山剿贼的那些将士不是京营部属?” 路敏淡然道:“李大人真的不明白?京营能够顺利剿灭山贼,除了抽调精锐奇袭之外,最大的功劳当属定国府那个庶子裴越,更何况抽调精锐奇袭之策也是那庶子提出来的。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能覆灭山贼,除了他年少有为之外,更说明山贼的实力没有之前表现的那么强悍。就是这样一群人,纵横京都外围,劫掠村庄十余个,残害百姓数千人,京营却只能苦苦跟在他们后面追击,难道还不能证明京营这些年战力下降得厉害?” 李柄中摇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谁也无法预料到会有这样一群胆大妄为的贼人,但京都外围的山贼依旧被全部剿灭,说明京营至少从目前看没有问题。” 路敏似乎知道他会这么说,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李大人所言,如果京营的战力没有问题,那么山贼横行于京都外围半年之久,到底是谁的责任?” 殿内陡然陷入沉默。 开平帝看着奏章,偶尔扫一眼堂下众人。 王平章忽地起身,走到御案前跪倒,伏身道:“老臣身为军机,领国朝军务,有负陛下重托,以致京都百姓身受匪患,实有不可推脱之责,请陛下降旨惩治。” 众臣全都起身,连沈默云也不例外。 开平帝微微一愣,随即放下奏章,对身旁的内监说道:“快将魏国公扶起来。” 又对众人说道:“都坐罢,今日商议轮转之事,不是要你们自省请罪。山贼一事已经平息,虽然贼首尚未抓到,但朕已经嘱咐过沈爱卿尽快将其归案。” “谢陛下隆恩。”众臣齐呼。 开平帝看着王平章说道:“按理三年一次轮转,朕意提前一年,同时加大轮转员额,魏国公意下如何?” 王平章恭敬地说道:“请陛下示下。” 开平帝说道:“三营各出一卫,与边军进行轮转。” 往年惯例,为了保证京军三大营的战力和活力,会以三年为期,每次各营抽调一军到两军的数量派往边境,同时从边军诸营中挑选战功卓著的将士补入京军。这样做的效果很好,京军不会因为长期驻扎在天下最繁华之地而懈怠,也能给在边境奋战的将士一个期盼。 皇帝突然要打破这个规矩,而且动作很大,这里面蕴含的用意足以令人深思。 王平章心中认为,这是皇帝刻意释放出来的信号,看来在筹谋十多年之后,这位志向远大的君王终于不愿继续等下去。 大势如此,王平章冷静思考过后,颔首说道:“陛下,老臣认为此举很妥当。” 开平帝满意地说道:“具体人选的安排,西府这两日拟一个折子上来。” “老臣遵旨。” “臣遵旨。” 西府五位重臣同时起身应下。 短暂沉默过后,开平帝又说道:“大朝会之后,朕会让谷梁去南境统率诸营,众卿家认为是否妥当?” 对此众人自然没有意见,早在八年前谷梁便已是南境镇南大营主帅,后来又调入京军坐镇龙骧大营护卫京都。无论是从军功、资历和爵位哪个方面来看,谷梁都已经具备踏入军方决策层的资格。实际上若非西府两位军机位置坐得极稳,谷梁升入西府毫不唐突,至于知院之职,显然对于谷梁这样的猛人来说有明升暗降之嫌。 只不过边境已经有很多年没设立过统率诸营之职,当年叛逃南周的冼春秋也仅仅是尧山大营主帅。 如今开平帝将谷梁的官职再往上提,很显然决定用这员帅才来打南边的灭国之战。 王平章年纪大了,路敏又无法擅离中枢,这样一个泼天功劳便落在谷梁头上。 众人面色淡然,实则心中无比艳羡,谁不想横刀跃马纵横世间? 真要让谷梁做成这件事,到那时连王平章都压不住他,国朝第二个实封国公的出现也将不可阻挡。李柄中在人群中神色晦暗,不是他城府不够,而是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很难忍住心中的抑郁。虽然他如今是一等丰城侯,距离国公之位仅仅一步之遥,可是就连京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一步想要跨过去难比登天。 至于五军都督府这个官儿,比起六部尚书肯定要强些,但头上有两位军机压着,那些战功卓著的大营主帅也不是很在意他,做起来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美妙。 除非有一天,王平章退下,他才有机会继承这位老人的部分遗泽,升入西府继续熬着。 没有军功是他最大的硬伤。 李柄中注意到旁边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忽然警醒,连忙收敛情绪,如老僧入定一般。 那是沈默云的目光。 155【徒】 众人落座后,王平章开口问道:“陛下,谷梁调往南境之后,龙骧大营由何人接手?” 开平帝淡淡道:“众卿家可有人选建议?” 京军三大营主帅历来都是极重要的位置,比西府知院和东府参政都重要许多,因为这是直接拱卫京都的防备军队,同时也是大梁境内唯一的机动力量。从大局上来看,大梁的军队主要分为三部分,其一是西面边军,其二是南面边军,然后便是京军三大营。 内陆各州仅有数量较少的厢军,从战力上来说仅仅能够应付各地匪患,如果碰上那种规模很大的流匪恐怕只能据城而守。当然大梁境内承平百年,目前还未出现那种民不聊生以至于匪患丛生的局面。 至于京都内的守备师和禁军,不可能出京半步,除非皇帝外巡。 所以京军三大营的任务很重,除了拱卫京都之外,还要肩负随时驰援各地的重担。 无论是广平侯谷梁、长兴侯曲江还是北营主帅诚毅侯郭开山,都是军功累累且极为忠心的虎将。 如今谷梁调任,谁能接他的位置? 殿内众人都有自己的世交亲友,谁都想自己亲近的人坐上这个位置,但没有人敢轻易开口。因为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光有皇帝的任命可不行,必须在军中具备一定的威望,同时在能力上经过证明,否则只能是自取其辱。 其实在几个条件的限制下,可以选择的人不多,基本会从边境诸营主帅中产生。 一如当年的谷梁、曲江和郭开山。 李柄中深知这个机会是多么难得,军中这些主帅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而且轻易不会变动,如今只要自己能把握住,将西营一位熟稔的主帅提上来,对于以后在军中的布局无疑是非常大的助力。 他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沈默云忽然说道:“陛下,臣有一个人选。” 开平帝似乎并不意外,淡然道:“沈爱卿且说。” 沈默云说道:“臣认为李大人足以胜任龙骧大营一职。” 满堂寂静。 李柄中有些恼怒于沈默云的横插一脚,虽然太史台阁在军情刺探方面功勋卓著,比军方内部的探子还要强大,但关于军务上的问题沈默云以往极少开口,尤其是和太史台阁无关的情况下。但他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这么多年更是成为孤臣,所以没人会质疑他开口的权利。 李柄中还在脑海中思索边军哪个主帅姓李,却忽然间感觉到旁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头便看见沈默云望着自己。 在这个瞬间,李柄中只觉得无比荒唐。 虽然这些年他在五军都督府做得不是那么舒服,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也确实要承担许多窝囊气,然而以他的资历,这是进入西府最有效且唯一的路径。 眼看着只有一步之遥,沈默云竟然要让他去坐镇京军南大营? 很快一股恐慌从他心底泛起,因为谁都知道沈默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既然开口,就算不是皇帝的授意,那也说明皇帝赞成这个想法。 他无比艰难地转过目光,很大胆地看了一眼开平帝。 皇帝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淡漠。 这让李柄中的心瞬间跌进冰窟里。 对于皇帝的心意他虽然没有王平章和沈默云那样了解,可毕竟做了很多年的天子近臣,当开平帝没有任何犹豫的时候,他的命运便已经不可逆转。 谁让他没有谷梁那样的军功,没有路敏那样盘根错节的勋贵支持? 满心苦涩无法言说,李柄中只得躬身说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开平帝淡淡道:“李卿果然是国之干城,朕心甚慰。京军十分重要,李卿不可轻忽,要为朕守好南边的大门。” “臣,领旨谢恩!” 十月末的天气有些寒冷,偏殿中自然很温暖,然而这种温暖对于李柄中来说宛如火炉,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从五军都督府到京军南大营,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明降暗升,尤其是这些年局势越来越明朗的前提下。可对于文官出身且没有军功的李柄中来说,这无疑是非常明显的降职。更令他恐惧的是,这或许只是皇帝的一步缓棋,等他赴任南营之后,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寻个由头继续收拾他。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李柄中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和六皇子的接触并不频繁,而且也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这次请刘质帮忙照顾李子均,说破天也只是自己不愿长孙出事,跟太子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关系。自己以前和刘质的接触并未隐瞒,皇帝应该早就知道,为何眼下会突然发作? 这时有一个小太监入内禀报,随即有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内监踩着小碎步进来,在御案前跪下说道:“禀陛下,奴才奉旨前往刑部观察,现在特来复命。” 开平帝道:“详细说来。” 内监便从裴越和李子均上堂开始说起,从头到尾,连裴越和刘质的对话都没有任何遗漏,一直说到最后,裴越的护卫叶七带着证据上堂,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太史台阁的乌鸦。证据则是两个刀客,根据太史台阁的核验,这两人是西吴东山王氏的旁支子弟,他们受丰城侯府管家所请,于京都东面官道上伏击裴越。 根据李府管家供认,此事由李子均独自策划。 听着内监特有的纤细嗓音,李柄中两眼一黑,差点昏倒在地。 无论是王平章、路敏还是西府三位知院,此刻的表情都显得异常严肃。 李子均如果只是派人袭击裴越,对于这些大人物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当这件事牵扯到西吴的人,性质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李柄中此刻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若非皇帝看在王平章的面上,同时也可能看在他这些年辛勤伺候的份上,只为了平息朝中和军中的愤怒,莫说让他丢官去职,就算是砍了他的脑袋都不是没有可能。 小二辈斗气胡闹这种事对于殿内的这些人来说算什么呢? 虽然对于裴越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但是当李子均的行为越界,甚至有了通敌的迹象,谁都不会轻视。 开平帝的声音在李柄中耳边响起:“李子均品行不端,行迹恶劣,免去身上一切职务,剥夺出身以来文字,流放古平镇三年!” 古平镇,大梁西境边陲之地,环境恶劣,三面迎敌,是军中将士最不愿意去的军镇。 然而李柄中此刻没有任何怨恨之意,反而有些庆幸,大汗淋漓地双膝跪下,高声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看着这个打乱自己布局的臣子突然间衰老的模样,开平帝的心中泛起一丝烦躁,挥手道:“下去罢,以后管好家中子弟,再有疏忽朕定不饶你!” 最终还是露出半点怒意。 李柄中诚惶诚恐,满面感激涕零,仓惶退下。 王平章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却在这个时候淡淡地看了一眼沈默云。 目光极为复杂,隐隐有一丝愤怒。 如果不是太史台阁出手,李柄中何至于此? 然而沈默云已经像平时那样,沉默而平静,似乎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帮助裴越的人不是他。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56【九回肠】 秋风萧瑟,枯叶卷地。 宽敞的院落中,一对年轻男女迎面而立,不远处高耸的梧桐树枝叶簌簌作响,平添几分杀伐之意。 谷范面容英俊,五官比例几近完美,一袭天蓝色长袍衬着矫健又颀长的身躯。他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身光滑明亮似一泓秋水。当初在横断山脉中,他就是用这柄长剑与陈希之交手,两人的实力看起来伯仲之间,但就像没人知道陈希之还有多少后手一样,也没人清楚谷范的真正杀招。 他的杀招便是左手中那枚短剑。 短剑长一尺两寸,握柄比较古怪,是一个环形木柄,所以谷范握着它的时候剑身垂直于地。 一般来说,武人用双兵器都是一模一样的规格,譬如陈希之的双刀,这样更容易发挥出威力,因为人的两只手很难做到分心二用,尤其是在激烈的交锋中。谷范的两柄剑截然不同,意味着他必须用双倍的心思去操纵。 除了和谷梁交手切磋之外,他第一次亮出双剑,说明对面的女子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旁边的廊下,裴越负手而立,身旁站着邓载等一帮少年。 虽然他曾经劝过,但庭中二人并不是几句话就能打消念头的人物。尤其是谷范,当初在平原镇南面破庙里被叶七一脚踹飞,这是他心中很难放下的耻辱。他从小就展露极高的武道天赋,到十二三岁时就能轻易击败三个兄长,很快就在京都纨绔圈子里打出无敌的名头。 最终裴越也只能随他们去,不过定下点到为止的规矩,以免这两人杀出火气,无论伤了谁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是真正的高手之间的对决,机会难得,所以他将商号中的少年都叫了过来,一起欣赏学习。 叶七持枪而立,双脚前后分开,长枪平举,光是这惊人的臂力就让裴越汗颜。 与此同时,他打量着叶七的面庞,竟然觉得少女好像变了一个人。 北郊小院初见,叶七站在温暖的阳光中,眉眼柔婉动人,眼神明亮温和,光滑的鹅蛋脸上总是挂着从容恬静的笑容。如果说大家闺秀出身的谷蓁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那么洒脱大气的叶七就是冰天雪地中那株永不凋零的寒梅。 今日的叶七却不同。 眼神如刀,眉峰似刃,浑身上下透着凛冽又肃杀的气质。 不知不觉间,裴越的目光都落在叶七身上,仿佛对面的谷范是隐形的存在。 叶七恍若未觉,从站定持枪开始,整个人就进入绝对专注的境界。 邓载站在裴越身侧,压低声音说道:“少爷,我听先生说,武道中人以实战能力最为重要,叶姑娘看样子经历过很多战斗。” 裴越颔首道:“你觉得谁会赢?” 邓载沉思片刻后说道:“叶姑娘会赢,但如果两边搏命的话,我觉得谷少爷更强。” 裴越略有些惊讶,因为他知道叶七手中的长枪重六十二斤,这几乎是一个年轻武者能承受的极限。按照席先生的说法,武者的力量以百斤为界限,能使出数十斤之力的是普通武者,百斤往上便能称为高手。 至于拥有五百斤之力的绝顶高手,席先生说世间罕有,当年第一代定国公裴元便是其中之一。 以叶七长枪的重量,她至少也有个三四百斤之力吧? 谷范难道比她更强? 当叶七长枪如龙出击时,裴越感觉到极为震撼,他身旁的少年们亦是满面惊诧之色。 稳、准、狠再加上力大无穷,这就是裴越最直观的感受。 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动作,每一枪都指向谷范身上的要害。 谷范的身形极为轻灵,没有选择和长枪硬碰硬,每每在最危险的时刻利用短剑格挡长剑劈砍,看得裴越心惊肉跳。 最终叶七险胜半招,在裴越及时喊停之后,她的长枪从谷范的大腿外侧滑过,如果是真正交手,这一枪便能戳穿谷范的大腿。 惜败的谷范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神色,有些反常地静立片刻,然后才颇为感慨地说道:“跟你交手让我获益良多,多谢。” 叶七道:“彼此彼此。” 脱离战斗状态之后,她便恢复到裴越熟悉的状态,没有再表现出太多的攻击性。 谷范意犹未尽地说道:“要不再打一场?” 裴越上前面色不善地说道:“打什么打,当这里是武馆啊?” 谷范不解地看着他,总觉得这句话听着有点古怪。 裴越没有再解释,说道:“叶姑娘这段时间帮我做事,已经很辛苦了,你不要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等过几天她休息好了,随你打个够,只要你不怕输。” “嘿!越哥儿,要不我们打一场?”谷范咬牙笑道。 “等谷伯伯回来,我请他和你打!”裴越推着他往外走,然后对叶七递了一个眼神。 片刻过后,裴越来到给叶七安排的房间,刚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叶七,到底怎么回事?” 叶七之前离开的时候,按照两人的商议,她会朝西边寻找那两个西吴刀客的踪迹。虽然这个法子有些不靠谱,但裴越也不是万能的神,只能让她碰碰运气,所以在刑部大堂上他没有将希望都寄托在叶七的身上,而是凭着自己的逻辑能力将李子均的罪名钉死。后面的发展让他摸不清头脑,叶七不光带着那两个西吴刀客回来,竟然还有太史台阁的乌鸦一路跟随。 回到商号后,好不容易将曾经见过叶七的谷范安抚住,他便马上赶来询问。 叶七坐在窗边,同样茫然不解地说道:“我找到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太史台阁的密探控制住。在我表明来意之后,那些探子没有为难我,反而允许我跟着回来。” 裴越沉吟道:“也就是说,太史台阁的人早就盯上了他们?” 叶七点头道:“没错,而且我觉得他们是掐着时间行动,回来的时候并不着急,进京之后直奔刑部,刚好在最后的时候呈上证据一锤定音。” 裴越在屋内慢慢地踱步,眉头渐渐拧在一起。 他不知道皇宫内发生的事情,否则的话应该能看出来,这一切都是沈默云的特意安排,让相关的事情于同一时刻爆发。至于他这样的安排是针对李柄中还是帮助裴越,恐怕没人能说得清楚,又或许这两种原因都有,只不过所占的分量不同。 缺乏一些很重要的消息作为参考,裴越思来想去,只觉得沈默云这是出手相助自己。 如此一来,这位大人物的心思愈发显得难以捉摸。 当初在沈府,沈默云已经很明显地表露出对裴戎的偏向,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帮自己呢?裴越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对方是害怕得罪自己。 此时此刻,沈默云在裴越心中的形象十分复杂,既像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眼镜王蛇,又像摸不透底细的千年狐狸。 157【西境】 “沈默云应该是在帮你。” 叶七本就对裴越的事情很了解,如今更是除了他最核心的秘密之外,旁事无所不晓。除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外,裴越也未曾隐瞒过她,所以她看着裴越略显焦躁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裴越揉了两下脸,摇头道:“还是说不通。” 谷梁对他好和当年的故事有关,再加上两人的性情比较投契,所以从逻辑上分析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沈默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其实在当初沈淡墨的第一封信送来时,他就感觉到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在远处盯着自己。 叶七冷静地说道:“或许他想对付李柄中?你只不过是因为身处局中,顺便占了点便宜。” 裴越猛然止步,脑海中陡然浮现李柄中和王平章两个名字。 沈默云难道是想对付王平章?毕竟谁都知道,李柄中是王平章手下最重要的助力,五军都督府这个位置是王平章能够顺利掌控军权的关键,将李柄中弄下去,几乎可以说是断了王平章的一条臂膀。然而问题是沈默云为什么要对付王平章? 他不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臣子吗?不是已经走上孤臣的道路?为何要破坏开平帝的均衡大局? 至于沈默云此举影响了开平帝对裴越的敲打之意,他觉得根本不值一提。 在朝堂这个看不见又深不见底的漩涡中,眼下的他还搅不起什么风浪。 “想不明白啊……” 良久之后,裴越坐在叶七身旁,右手撑着脑袋,无奈地长叹一声。 叶七轻笑道:“想不明白就不要想,无论这件事里藏着多少阴谋诡计,可从结果来看你应该高兴才是。有太史台阁带来的证据,那个李子均不死也要脱层皮,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害你。至于李柄中,你还是要小心些,皇帝应该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死心。” “我明白,等大朝会之后我就安心待在庄子里读书练武,他总不能调动军卒围攻,大梁如今的局势还不至于乱到那个程度,这种人也没有造反的勇气。至于些许蟊贼,有你在我身边,还能让他占到便宜?” “你这是真的将我当成护卫了?” “护卫怎么行,那也太委屈你了,怎么也得是护卫首领。” “呸!我看你是欠揍。” “下手能不能轻点?” 本已伸出手想在裴越额头上拍一下的叶七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禁想起之前的几次接触,便眼神不善地收回手,没有给这个家伙继续接触的机会。 裴越轻声一叹,也听不出是庆幸还是惋惜,起身去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叶七面前。 叶七好奇地问道:“你从来没有觉得这样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吗?” 裴越满面疑惑地看着她。 叶七微笑道:“我以前听师父说过,男人是一家之主,是大老爷,处处要讲究身份排场。莫说给女子倒茶,就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也要讲究礼仪尊卑呢。” 裴越恍然大悟,连忙皱着眉头说道:“唉,站了大半天,我的腿有些酸。” 叶七面上笑容不减,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后哪个男人敢在我面前摆老爷架子,我就会用枪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 裴越表情瞬间呆滞,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叶七道:“你不是腿酸吗?我帮你锤锤?” 裴越看了一眼她能提着六十二斤长枪轻松舞动的双手,举起双手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叶七轻快地笑着,笑声中满是喜悦,摆摆手道:“好啦,你明知道我在说着玩,还要装出这副怪样。裴越,我不是怪胎也不是化外野人,只要不是那种过分的要求,我都会认真考虑的。” 说到后面声音渐低。 裴越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说道:“我也不是那种喜欢欺负女人的大老爷,无论是什么关系,人最要紧的就是开心。” 叶七脸颊微红,纵然她生性豁达开朗,但有些问题还是没法敞开了谈,于是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到裴越面前岔开话题说道:“这是冷姨托我交给你的。” 裴越微微一怔,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信封里有一叠纸,上面写的都是陈家的故事和陈希之的信息,可谓十分详尽。虽然没有细看,但裴越也知道有这份情报在手,陈希之在他面前就没有秘密可言,往后无论出现什么状况他都能做出合理的判断。 他奇怪的是冷姨为何会消失那么久,按理来说以她对陈希之的了解,整理出这样一份资料顶多需要一两天的时间。 一道亮光猛地在裴越脑海中炸开,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叶七。 少女微露歉意说道:“这封信其实是在我离开绿柳庄的路上,冷姨亲手交给我的。” 裴越不明白的就是这个问题,叶七去找那两个西吴刀客,一路上行踪飘忽不定,后来又跟太史台阁的乌鸦一起返回,直接去往刑部大堂,她应该没有机会接触到冷姨。毕竟有太史台阁的人跟着,冷姨哪来的胆子出现? 见他神色凝重,叶七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慌,连忙解释道:“冷姨当时恳求我,至少要十天以后才能交给你,你知道我虽然不喜欢陈希之,可和冷姨之间终究有份情谊在,所以就答应了她。” 裴越表情和缓下来,问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七答道:“冷姨说陈希之去了西边,她要跟着去,但是不想被你知道,然后派人去追杀她们,所以让我帮忙隐瞒一段时间。” 裴越沉思片刻才弄清楚这件事的含义,疑惑地说道:“既然她不愿意接受我的条件,为何要写这封信呢?” 叶七轻叹道:“她不是不接受你的条件,而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她说,这封信交给你是她的诚意,但她不能直接出卖陈希之,所以她会跟在陈希之身边,劝她放下仇恨,或者直接刺杀王平章。如果陈希之愿意那样做,她会陪着陈希之一起去刺杀,如果她死了,请你照顾好桃花。” 裴越闻言默然无语。 长久无语。 叶七面色复杂地望着他。 “唉——” 裴越长长地叹了一声。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能明白那个中年妇人的心思,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边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主家遗孤,她两边都放不下,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看起来有些愚蠢的做法。 “裴越,你没事吧?”叶七担心的问道。 裴越摇头道:“我没事,但是你觉得冷姨能劝得动陈希之?” 叶七想了想,也只能轻叹一声。 如果陈希之是能被言语打动的人,当初她又怎会与其分道扬镳? 裴越皱眉道:“只希望冷姨不要出事,毕竟相对陈希之而言,我从来没想过要将她逼入死地。她有没有说,会去西边什么地方?” 叶七答道:“她没说,或许她也不知道陈希之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裴越点点头,其实以他对陈希之的了解,大抵也能猜到这个疯女人想做什么,无非又是在西面边境上搅动风雨。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裴城那家伙也在西境,不知他如今的状况怎样,也不知等几天过后,大朝会尘埃落定之后,他知道裴戎的下场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裴越当然不会畏惧,可他隐隐觉得,裴城不是裴戎,性情上除了有些纨绔子弟的蛮横之外,倒也不算是一个很恶劣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他其实不愿和裴城动手。 然而当初广平侯府外面那条街上,他与裴城早已将一切论定,言犹在耳,无法忘记。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58【从别后】 人的好奇心没有穷尽。 谷范虽然没有缠着叶七切磋,但他没有放过裴越,非要弄清楚叶七的来历不可。裴越拿来糊弄绿柳庄人的说辞在谷范这里显然说不通,一个没有渊源的江湖游侠儿会跑到平原镇南面的破庙里提醒他?被他追着打探,裴越觉得自己快变成那个被打破的砂锅。 不胜其烦之后,裴越只能将他打发到首阳山去,拜托他照看好那里的基业。 好在谷范也知道轻重,那里光是前期投入包括买地就花了六万多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自然轻忽不得。所以在将裴越锤了两拳之后,他才在叶七不善的眼神注视中施施然离开。 裴越并未在商号中闲着,谷范离开后,他与叶七一起坐着马车往东城而去。 身材魁梧的少年祁钧负责驾车,其他少年本想跟着,裴越便交给他们一个任务,前往城内各处勘察,为即将铺开的蜂窝煤销售网点做准备。 “我以为你不会在裴戎彻底垮掉之前再回那座国公府。” 车厢中,叶七略显讶异地说着。 对裴越的往事越了解,她就愈发厌憎那座国公府里的人,除了对裴宁的观感还算不错之外,连裴太君也被她视作冷漠旁观的帮凶。 裴越平静地说道:“李子均的事情告诉我,对手不会坐以待毙。” 叶七眉尖微蹙:“我不觉得裴戎还有反击的能力。” 在听裴越说过开平帝封爵的深层含义后,叶七心中已经将裴戎看成一个死人。如今的裴家已经不再是裴贞在世时候的模样,没有一个主心骨顶梁柱的支撑,光靠勋贵间的香火情无法抵挡帝王的决心。莫说裴元这个长寿国公,就算裴贞还活着,开平帝也不会对裴戎动手。 在如今的局势下,谁会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去为裴戎奔走? 李柄中被赶到京营中,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低调行事以求自保。 谷梁恨不能在裴戎身上再多踩几脚,又怎会帮他脱罪。 其他勋贵要么是身份不够,要么就是不愿出手。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裴戎这次都注定会因为与山贼勾连的罪行倒霉。 裴越微微摇头道:“你忘了沈默云。” 叶七疑惑地说道:“可是他刚刚才帮了你。” 裴越轻轻一笑说道:“或许你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沈默云只是想对付李柄中,至于我刚好因为这件事占了些便宜,像他这样的大人物又怎会在意。不瞒你说,我从谷伯伯那里借了几个人,这些天一直盯着定国府,然而却没有任何异常。” 他顿了一顿,冷静地分析道:“我将裴戎的罪证交给沈默云后,他不可能会对定国府隐瞒这件事,然而那里却像平常一样安静,这就是最大的异常。这些天我仔细想过沈默云和裴家之间的过往,得出的结论是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非常肯定地判断道:“至少他会维持现状,裴戎继续在定国府里待着。”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坚持要对裴戎动手的话,在外人眼中他毕竟是你的生父,人言可畏呀。”叶七并未掩饰脸上的担忧和关切。 裴越感动地笑笑,然后说道:“不是我要对他动手,而是国法。”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过了多久后,只听祁钧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少爷,到了。” 裴越让他在府前街尾等着,然后便与叶七一起来到定国府大门前。 除了门子之外,还有一位眼熟之人恰好在大门外,见到裴越后他面色微微一变,然后连忙迎上前行礼道:“小的见过三少爷。” 裴越淡淡道:“李荣管事,好久不见。” 李荣恭敬地说道:“这些时日听着三少爷的功绩壮举,小的们与有荣焉。” 其实府里不允许讨论裴越的事情,但是京营剿贼的举动很大,所以京都里尤其是勋贵府第中传得很厉害。山贼覆灭后,王平章并未遮掩裴越的功劳,于是他的名字被很多人知道。定国府中的家仆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些消息,那些曾经欺负过裴越的管事无不心惊胆战,更有甚者恨不能舍掉自己的职务,去乡下找个农庄管着。 李荣之前和裴越极少相见,也没机会在他面前摆谱,所以此刻还能平静地站着。 裴越吩咐道:“我今天回来给太夫人请安,劳烦李管事通传一声。” 李荣满脸堆笑道:“这里是三少爷的家,通传就不必了吧?” 裴越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迎着少年肃然的眼神,李荣只觉得心中压力陡生,连忙点头道:“少爷请在门房稍待,小的这就去禀报。” 约莫过了一刻钟,裴越带着叶七进入定国府内宅,定安堂渐渐现出屋檐的轮廓。 他们身边的人也从李荣换成一名管事媳妇,还有几个丫鬟跟着。 进入定安堂,一切都像曾经见过的那样富贵安详,还能听到正堂上传来的笑声。 站在门口迎接裴越的人是温玉,这个面容柔和亲切的大丫鬟见到裴越后,眼底忍不住泛起惊喜之色,不过她立刻便注意到与裴越并肩而行的叶七,她连忙收敛心神,眼神也恢复清明,上前福礼道:“婢子给三少爷请安。” 裴越伸手虚扶,微笑道:“温玉姑娘,这样就有些见外吧?” 温玉极快地看了一眼叶七,垂首柔声道:“礼不可废。三少爷,老太太在里面等着你呢。” 裴越点点头,然后步伐从容地走进正堂。 今日堂内除了裴太君之外,便只有一名气质隽永的少女坐在下首,另有一大群打扮得体面容姣好的丫鬟在旁伺候。裴越进来时,那少女正和裴太君说着闲话,一老一少相处得十分和谐。 少女感觉到一丝古怪,转过头便瞧见裴越目光含笑望着自己。 和以前相比,这目光显得要更加冷静和沉着,但是没有疏远之意,依旧充满温和与亲近。 不知为何,裴宁忽然觉得心中放松下来,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安稳落地。 没有人知道,这些日子她究竟是怎样过来的,虽然裴越没有忘记派人送信给她报平安,然而看着爹娘时不时地发脾气,隔三差五在她耳边抱怨,又听着贴身丫鬟从府内其他家仆处听来的小道消息,她既为裴越的上进骄傲,也压不下心中的担忧。 虽然只有一个多月没见,可是对于裴宁来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重逢何其难得,裴宁静静地看着裴越。 以至于她都没有注意到叶七的存在。 159【姐弟】 “三弟。”裴宁轻轻柔柔地喊了一声。 裴越微笑道:“大姐,最近可好?” 裴宁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亦露出恬静的笑容道:“我很好,倒是听说三弟在外面做的好大事,你也要注意身体呢。” 裴越颔首道:“大姐放心,我在外面吃得香睡得好,最近还长了不少肉。” 旁边的丫鬟们听着这话脸色都有些怪,毕竟能被选到裴太君身边伺候都是心思机敏之辈,联想到这位三少爷以前在府中的境遇,不免会认为他这是在讽刺。只是裴越脸上的表情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着一抹真挚的微笑,仿佛他真的只是随口感慨而已。 “越哥儿,如今想见你一面可有些难喽。” 裴太君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 裴越抬头望去,只见老太太笑容温和地看着自己,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做过什么。 他上前两步,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甚至在这个场合显得有些过于庄重的大礼。 裴太君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无论在哪座勋贵府邸中,孙儿辈对祖母行跪拜大礼都是很正常的现象,这是孝道的内容之一。然而在发生那么多事情之后,裴太君内心里已经做好准备,就算今天裴越只是站着朝她拱手,她都不会拿孝道的名义针对他。 老太太虽然足不出户,可对外面的事情并不陌生,尤其是这段时间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在这个时候裴越突然到来,肯定不是为了给她请安。 然而裴太君没想到裴越会如此郑重,在她看来这个大礼背后暗藏的意义太多。 叶七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宛如明镜。以她的性格如果遭遇那么多磨难,绝对不会再给裴家人半点好眼色,然而裴越终究与她不同。其实这个大礼的意义并不复杂,绿柳庄是裴太君送的,席先生是裴太君请来的,此外还有几次出言相助,所以裴越会行一个大礼道谢。 这意味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肯定不会是祖孙共享天伦之乐。 “起来罢。”裴太君淡淡说着,然后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自家人相见何必如此?” 裴越起身之后说道:“应该如此。” 两人仿佛打哑谜一般,连彼此之间的称呼都省去,听得站在旁边的裴宁一头雾水。 裴太君心中轻轻一叹,她不太明白为何仅仅过去大半年,世事就变得如此诡异。曾几何时,这个少年要毕恭毕敬地跪在自己面前,满面真挚地喊着老祖宗,才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定安堂。如今他身姿挺拔眼神平静,虽然还没有长成一棵参天巨树,却已经有了和自己平等对话的资格。 老太太不免有些抑郁,目光转向裴越身边的叶七,勉强笑道:“这位姑娘是?” 裴越与叶七对视一眼,介绍道:“她叫叶七,是一位武道高手。之前李子均请来西吴武道高手在官道上伏击我,是她将我救了下来。这段时间都中不太平,所以我请她一起来此,没有提前说明,请勿见怪。” 裴太君仿佛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震惊不已地问道:“你说谁?” 裴越淡然道:“李子均,也就是丰城侯府的大少爷。” 裴太君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她只略想一想就明白这里面的蹊跷,然而之前她曾经告诫过裴戎,不要再对裴越动心思,没想到防住了自己的儿子,却没有防住李氏那个作死的妇人。 裴宁望着一脸冷漠的叶七,既感到羞愧难抑,同时又有些好奇与羡慕。 只不过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奇什么又羡慕什么。 裴越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对裴宁说道:“大姐,能不能劳烦你带叶姑娘观赏一下府里的景致?” 裴太君明白他的用意,知道这个庶孙想要跟自己谈事,便也说道:“宁儿,你带这位叶姑娘逛逛去罢,正好我也有些话要与越哥儿说。” 叶七终于开口,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必,我在外面等裴越就行。” 裴越微笑道:“大姐的清风苑里景色很好,你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些武道上的感悟。” 叶七眼神关切地望着他。 裴越眨眨眼道:“没事,放心。” 叶七便没有继续坚持,当先走了出去。 裴宁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楚,见裴越朝自己望来,连忙平复心绪,与裴太君行礼道别之后匆匆走了出去。 温玉亦带着丫鬟们离开正堂。 堂内陡然安静下来,裴太君正在思考要如何挑起话头,却听裴越开口说出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称呼,全然没有半点祖孙之间该有的礼数。 “太夫人。” …… 裴宁不是一个很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少女,尤其是叶七这样心性骄傲的天之骄女,在她看来未免太难亲近。一路欣赏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她按捺着心中的紧张述说着,此处馆阁,那边楼台,有什么典故,又是什么风格,讲得口有些干,叶七也不过用极简单的字眼回应着。 连旁边的贴身丫鬟都面色不善地盯着叶七,裴宁却还是跟初见一样温言细语。 叶七并未因此而态度大变,但眼神终究没有方才那般冷漠。 回到清风苑后,裴宁亲自为叶七倒茶,诚恳地向她表达对救下裴越这件事的谢意。 叶七平静地坐着,只说这是顺手为之,算不得大恩大德。 接下来便是略显尴尬的沉默。 好在裴宁也不是那种聒噪的性格,她见叶七似乎不喜欢说话,便也没有继续攀谈,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任由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后,裴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清风苑外。 来到正堂,他先是递给叶七一切妥当的眼神,然后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微笑道:“大姐,我怎么觉得这里好像少了许多古董器物?” 裴宁微微诧异道:“并不曾少啊。” 裴越撇撇嘴道:“那就好,我还以为那些不长眼的仆人欺负你呢。” 裴宁掩嘴轻笑:“又说胡话,哪里有那种胆大的人?” 两人气氛和谐地说着闲话,和之前裴宁和叶七相处的时候犹如两个世界。只是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这份和谐之中隐隐藏着些许尴尬。 裴宁知道裴越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裴越如今也知道裴宁不是自己的亲姐姐,但是他们不知道对方知道。 片刻过后,裴越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姐,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裴宁陡然紧张起来,怯生生地问道:“什么事?” 裴越将裴戎和山贼勾结的事情说了一遍,也未隐瞒自己将罪证交给沈默云的举动,称得上光明磊落。等满面震惊和难过的裴宁消化完这个消息之后,他才语调郑重地说道:“姐,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事,又会有怎样的下场,这都与你无关。对于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我最亲近的大姐,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这层关系。” 裴宁怔怔地看着他。 她其实很聪明,哪怕没有经历过外面的风浪,可从小就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此刻听着裴越满含深意的话,望着他复杂又柔和的眼神,如何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一辈子吗?”她问道。 裴越没有任何迟疑,点头道:“一辈子。” 他又补了一句:“我只有你这个大姐,也只认你这个大姐。” 裴宁的脸上忽地绽开绝美的笑容。 这笑容的意味如此复杂,就连旁边静静看着的叶七心中都生出一丝不忍。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60【百鬼日行】 堂内除了裴家姐弟和叶七之外,只有大丫鬟良言在旁边伺候着。 裴越看着裴宁脸上不同往常的笑容,心中一动,眼神愈发明亮,转而看向良言说道:“良言姑娘,我有点饿了。” 良言听着姐弟二人互诉衷肠,正感动得眼眶泛红,闻言垂首说道:“三少爷想吃什么?” 裴越微笑道:“你还记得当初在那间小屋里,你送给我的那份点心吗?我想吃那个。” 良言大眼睛眨了眨,点头道:“记得呢,三少爷请稍等,婢子现在就去准备。” 等她走后,裴越望着裴宁,久久没有开口。 叶七轻咳一声,示意他注意形象,免得让这位性情温婉的少女尴尬。 裴越醒过神来,自嘲笑笑,然后对裴宁说道:“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见他将良言支走,又问得如此直接,裴宁稍稍思索过后,便将那天去裴戎和李氏所住的院落时,意外听到两人的对话复述一遍。 “没想到你知道的这么早。” 裴越感慨道,同时也解开自己心中的一些疑惑。方锐带人夜袭绿柳庄后,他和席先生一道进京逼迫裴戎辞爵,当时裴宁的种种反应让他略微不解,总觉得她藏着很深的心事。如今真相大白,他才知道裴宁这么久以来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将心比心,如果他处在裴宁的位置上,一边是待自己很好的亲生父母,一边是多年照顾却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还能做到二者兼顾吗?就像冷姨最后所做的抉择那般,这样的生活几乎每天都会是折磨,不见血光却令人心伤。 “姐,辛苦你了。”捋顺自己的念头后,裴越诚恳地说着。 裴宁有些慌乱地摆摆手,摇头道:“三弟,我没事,只是担心你,还有……” 透过她泛着紧张神色的眼眸,裴越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犹豫片刻后岔开话题道:“我从横断山中回来后,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说起当年京都那个名叫凌平的书生,以及他和妻子悲惨的遭遇,隐去了王平章和陈家的恩怨,只说两人被一场祸事波及,然后襁褓中的自己被裴贞带回定国府,养在裴戎名下。 裴宁听得双眼瞪圆,满脸不可思议。 对于从小生活在定国府中极少外出,只有沈淡墨等几个好友的少女来说,这样的故事简直比话本上的传奇还要夸张。 裴越又简单讲了几句裴戎为何恨自己不死的原因,裴宁听完后轻声一叹:“三弟,你和爹爹之间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 叶七忽然插言道:“裴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裴越一直都是被动反击。他在府中被凌虐十多年,最后也没有想过要鱼死网破,平静地接受被赶出定国府的结局,只想在绿柳庄上安静地生活。就算这样裴戎都不愿放过他,还要和山贼勾结置他于死地。虽然两人不是血缘上的父子,可裴越叫了他十几年的老爷,难道真的一点亲情都不顾?” 裴宁面露羞愧,垂首说道:“叶姑娘,我不是蠢人,又怎会不明白?” 叶七还要再说,裴越冲她摇摇头,温和地说道:“这件事和大姐无关,相反她帮过我很多。” 在叶七看来那些恩惠只是杯水车薪,对于裴越来说压根不能解决问题,然而看着裴宁的面色,再想到对方只是一个娇小姐,似乎也没有能力阻止裴戎和李氏,便压下心中的怒火转头看向一边。 裴宁见状心中泛起苦涩,白皙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心中挣扎许久后说道:“三弟,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们之间的恩怨了。” 裴越微微一怔,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睛,不禁苦笑道:“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我会逼着你不认自己的爹娘,只认我这个弟弟吗?今天我只是找太夫人说些事,然后来看望你,并不是要逼你做那种违逆人伦的决定。” 他宽慰道:“男人之间的事情有不一样的解决方法,他既然姓裴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安心。” 裴宁是否真的安心没人知道,不过她总算平静了些,轻轻点头道:“我不想看到你出事。” 裴越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从始至终他想对付的人都只是裴戎和李氏,连裴城都没有进入他的目标名单,更何况一直对自己很好的裴宁?继续说下去对这个少女来说太残忍,绝非真男人所为。 他话锋一转问道:“姐,将来你出阁的时候,良言是不是也要跟着你一起?” 这是这个世代的规矩,大小姐出阁,她肯定要带几个得力的贴身丫鬟去婆家,不然将来怎么管理内宅?这些丫鬟大多会成为陪房,也有可能上位成为姨娘。 裴宁被他这个问题弄得措手不及,因为她还没想过出阁的事情,强忍着羞意低声道:“我一直将良言当成妹妹看待,所以不会强迫她,如果她不愿跟着我,我会给她一笔银子让她安家。” 裴越猜测良言应该不会选择离开,微笑道:“忘了告诉姐,你弟弟现在也是有钱人,将来你出阁的时候我要帮你准备很多很多嫁妆。良言如果跟着你,也有她的一份。如果她想嫁人,那我会帮她购置一份家业。” “啊?”裴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裴越卖了一个关子,笑道:“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良言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见自家小姐脸颊微红泛着笑意,愈发开心起来,将点心递到裴越面前说道:“三少爷,这些点心还是热的,快吃罢。” “好。” 裴越吃东西的速度有些快,在三个少女的注视下,他一口一个很快便将这盘点心吃完,然后从良言手中接过茶碗,饮下之后满足地说道:“真好吃。” 良言笑道:“婢子还准备了一个食盒,三少爷可以带回去。” 裴越起身赞道:“真是个好丫鬟。姐,我回去了。” 裴宁颔首应道:“嗯。” 裴越和叶七离开清风苑,出门时他忽地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裴宁郑重地说道:“安心。” 裴宁看着他脸上温柔的神色,差点掉下泪来,只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两人离开清风苑后,才走出一小段路,有些意外地迎面撞上被几个丫鬟簇拥着的裴云。 裴越上前和裴云相见,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然后便相互告辞,背道而行。 裴越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对裴云的观感要比裴城更好,虽然这个比他只大几个月的二哥有些城府,但裴越并不是很介意这种心机,因为他自信不会落入对方的算计中。那时他会很自然地喊一声二哥,对裴城却没有这么亲切。可如今两人路上相遇,他不会再喊二哥,裴云也不会叫他老三,宛如很熟悉的陌生人。 裴云面色平静,将心中的情绪隐藏得极好。 他来到清风苑外,透过大门看着里面,没有立刻进去。 自从知道裴戎和山贼勾结的证据被呈到御前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就感知到定国府的危险,大哥已经去西境挣功名,然而对于眼前的局势来说不会有任何助力。如果任由父亲被定罪,将来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会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 在清风苑门口站了片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迈步走了进去。 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在见多裴戎六神无主的模样之后,裴云决心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二弟,你怎么来了?”裴宁尚沉浸在离别的愁绪中,看见裴云不免有些惊讶。 裴云缓步走到她身前,看了一眼旁边的丫鬟们说道:“大姐,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等其他人都被屏退之后,裴云不急不缓地说着。 良久之后,裴宁默然不语,神色复杂。 裴云并不着急,平静地等待着。 门外,秋风吹过枯竹,声如呜咽。 161【前奏】 京都往外一共有五条官道,其中西北面那条路况最好。这与大梁立国之初的局势有关,南面因为有天沧江这道天堑的阻隔,周朝的军队很难大举北进,双方这么多年大抵能够维持一个平衡的态势。只不过随着谷梁的上位,因其用兵神鬼难测,胜利的天平才逐渐倒向大梁。 西边的吴国却很难对付,前魏覆灭后,吴国占据西边大片疆域,更将养马胜地高阳平原纳入国境,组建起三支举世闻名的骑兵,在战事初期打得大梁节节败退。百年来吴国在高阳平原上修建大城七座互为犄角,其中以虎城为突出的楔子,牢牢钉在两国边境。 面对几近天下无敌的西吴骑兵,大梁数十年都只能采取守势,所以西北面这条官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十三年前新帝登基朝局不稳,面对蠢蠢欲动的西吴人,定远侯裴贞率军出征,辗转千里奇袭虎城,这才改变两国之间的攻守态势。 虎城摇身一变成为大梁的桥头堡,再以四座大营为后援,将大梁西境掩护在身后。吴国多次征伐均无功而返,只能捏着鼻子小心防备,以防大梁出奇兵扫荡高阳平原。 京都与虎城之间有三州之地,从京都出发依次是蕲州、邓州和灵州。 官道上终日人流不息,一支商队的出现并不会惹人注意。 商队从京都出发后走得很急,在蕲州境内几乎没有怎么停留,除了必要的采购和补给之外,一路都以最快的速度前行,直到进入邓州境内后才稍微放缓。 中间那辆最舒适的马车里,陈希之懒洋洋地躺在车厢内的毛毯上,双刀就放在她手边不远处,抬手就能握住。 冷凝坐在车厢入口处,仿佛没有看见那两柄出鞘的长刀,平静地问道:“姑娘,我们要去灵州吗?” 陈希之注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丧家之犬,四处为家。” 冷凝在交给叶七那封信后,心中的念头便坚定下来,然而她深知陈希之的性情,所以没有急迫地劝诫对方,这些日子也只是聊些平常事。 听着陈希之古怪的语气,她试探道:“如果能在灵州安顿下来,其实也不错,我听说那里虽然是边境,但并非云州那种苦寒之地,如今还算繁华。” 陈希之缓缓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冷姨,你可以回南周,或者干脆留在绿柳庄,大可不必随我西行。” 冷凝心中一紧,勉强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话,大仇未报,我怎会苟且度日?” 陈希之盯着她的双眸,然后轻轻一笑,不置可否道:“如此便好。” 冷凝避开陈希之的目光,岔开话题道:“之前遇到的那拨人,姑娘其实不该对他们不假辞色,看样子应该是北梁军中的权贵子弟。” 陈希之娇笑道:“冷姨你现在胆子愈发小了,那人虽然是路敏的儿子,却没有什么能耐,不过是命好有个厉害老子罢了。他看见我们商队挂着七宝阁的名号,底气便弱了三分,还能把我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不成?” 冷凝亦笑道:“那个纨绔的确是色厉内荏,不过他旁边那个年纪大些的,看着应该不像是等闲人物。” 陈希之脑海中闪现那个身材高大眼中精光内蕴的男人面孔,面色微冷道:“虽然不知道此人的底细,但梁朝这么大,偶尔出个人才又算什么呢?真正说起来,绿柳庄里那位不更是人中龙凤?他才十四岁,就能将我逼出京都,不得不狼狈西行。” 冷凝看着她惬意的姿态,只觉得这样的行程怎么也谈不上狼狈,但她并未调侃此事,因为陈希之提到的人让她不得不提高戒备。 陈希之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淡淡道:“狗皇帝和王平章害得我家破人亡,不将这个梁国毁掉,我又怎能安心地活着呢?等到那一天,我会让裴越跪在我面前,看着他熟悉和亲近的一切怎样灰飞烟灭。不知为何,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她脸上绽放迷蒙的笑容,对冷凝说道:“冷姨,不必担心什么,我肯定不会对你女儿动手。到时候你们母女团聚尽享天伦,不枉你这么多年替我辛苦奔走。” 冷凝隐隐察觉到对方可能猜到一些,然而在听到这句话后,她无法再开口劝阻,只能面露微笑地道谢。 陈希之掀开车窗帘,望着外面渐渐倒退的景色,发出一声低微之极无人能听见的叹息。 …… 一队装备精良的骑士来到京都西门,经过守门将的查验之后,顺利进入京都。 为首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神情桀骜地无视守门将陡然表现出的热情和谦卑,领着四十余人纵马前行。虽然如今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击,麾下只有一都计五百骑兵,然而在西境这两年,连大营主帅对他都很客气。 只因他叫路姜,他的父亲叫路敏,官居右军机,爵封成安候。 他身后这四十余骑,除了路敏安排在他身边的好手之外,还有六七个权贵子弟,皆为早年就跟在他身边的玩伴,早已熟稔之极。队伍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看着面相要比路姜年纪更大些,且隐隐与众人拉开一些距离。 进入东城之后,路姜勒住缰绳,对那个男子说道:“王九玄,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旁边几位权贵子弟脸色都有些古怪。 他们跟着路姜返回京都,等待西府的安排在京营中谋一个好职位,这本就是去西境镀金两年的目的。只不过半路遇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王九玄,虽然与其不算熟悉,而且不太喜欢这个人的性格,但没人敢将他赶走。 因为他是王平章的长孙。 王九玄一路相随,这些人根本没法畅快行事,连路姜想调戏一下路上偶遇的陈希之都不敢冲动而为,所以此时才会语气不善地质问。 王九玄没有停留,驱使胯下骏马缓速前行,面无表情地留下一句话:“官道你能走,我走不得?” 路姜楞在原地,望着对方孤单却能予人很大压力的背影,好半晌才咬牙道:“牛气甚么!” 如果换做平时,旁边的玩伴肯定会撺掇着他去收拾对方,然而此刻面对孤身一人的王九玄,所有人都安静得宛如哑巴一样。 路姜发了一会狠,终究不敢冲上去,只得招呼众人说道:“走,今晚离园不醉不归!” “好!” …… 华灯初上,裴越回到商号后院的正厅中,表情略有些凝重。 叶七微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摆香案沐浴一番再去接旨呢。” 裴越感慨道:“只是口谕而已,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圣旨,哪里需要那般郑重。” 原来方才是宫中一位内监带着几个小黄门前来,向裴越传达开平帝的口谕。裴越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谷范又不在,其他少年更是紧张不已,好在那内监态度平和,没有刻意刁难他。纵如此,在对方宣读完口谕之后,裴越还是塞过去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叶七问道:“皇帝说了什么?” 裴越答道:“不出所料,让我参加明日的大朝会。” 叶七的面色也郑重起来,她自然知道这对裴越来说意味着什么。 山贼一事的赏罚终于要尘埃落定,裴越的爵位也会封赏,但两人都清楚局面没有想象中简单,究竟最后会演变成怎样的结局,实难预料。 沉默片刻后,叶七问道:“要不要请你先生过来?” 裴越想了想,冷静地摇头道:“不必,现在庄子里的事情非常重要,先生不能轻离,更何况明日朝会他也不能去,徒惹担心而已。” 叶七望着他的面庞,柔声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平安回来。” 裴越微微一笑,握着右拳说道:“定不失约。”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62【拂晓】 大梁的朝会一共分为三种。 真正意义上的大朝会在正旦日举行,取“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之意。大朝会每年一次,规格极高,需陈设卤簿、仪仗、大乐,设纠仪御史纠察百官。文武官员依品阶班立,十三州进奏官执方物入献。待时辰一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每月朔望日各有一次朝会,即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常朝每日一次,卯时初刻皇帝会召见群臣商议国事。 相较而言,正旦日举行的大朝会更多是礼节庆贺性质,后两者属于日常公务性质。 朔望朝会和常朝的区别在于参与人数的不同,高祖曾言“诸在京文武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其文武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每日朝参”,即八品及以上官员都能参加朔望朝会,参与常朝的官员最低品级为四品。 大朝会和朔望朝会必须举行,每日常朝则相对自由,由皇帝自行决定。开平帝登基以来十分勤勉,纵如此也会每月休朝五六日,给朝中重臣尤其是年纪比较大的臣子休息放松的时间。 朝会在皇城内承天殿举行,此处正殿宽敞明亮,足以容纳上千人。殿内建筑经过工匠的巧妙设计,拥有聚音效果,所以皇帝的话可以很轻松地传进群臣的耳中。 开平三年十月二十九日的朝会,在规格上属于朔望朝会,是开平帝临时决定召开的一场规格很高的朝会。 卯时初刻(凌晨5点)朝会开始,京都的官员们需要在寅时初刻(凌晨3点)前往皇城,进入承天门后在宫前广场等候。 裴越大概只睡了三个多时辰,睁开眼时邓载就在外面候着。 他看起来还算平静,但少年们几乎是一夜未睡,个个脸上都挂着兴奋难抑的笑容。 洗漱完毕,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裴越身穿一身干净得体的月白色长袍来到中庭。今日他将头发上梳,拢结于顶,再盘结挽髻,并以一根玉簪贯之。虽然古礼男子二十及冠,但千百年来这个规矩早已松动,有的地方男子十五岁便可行冠礼。裴越的年纪有些尴尬,才刚刚十四岁,仓促间也没法正式及冠,只能采取这种方式装扮。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裴越这身打扮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当初的瘦弱单薄不见踪影,如今俨然已是翩翩少年郎。 中庭内站着四名身材高大眼神锐利的男子,他们是谷梁的亲兵,特地赶来护卫裴越一起上朝。 叶七来到裴越面前,伸手帮他整理衣服上的褶皱,双眸似星辰一般明亮柔和。 旁人见状都转过身去。 裴越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与往常相比,叶七面色平静举动自然,这般略显亲密的动作没有让她生出羞意,一切犹如水到渠成。收回白皙的双手后,她柔声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句话她已经说过一遍,但这次裴越隐隐听出一些别样的味道,他点头应道:“我会小心应对。” “去罢。” “好。” 商号门口,裴越跨上骏马,在四名悍勇亲兵的护卫下疾驰而去。 虽只五骑,却有千骑卷平冈之势。 叶七站在门外,她旁边是邓载等一干少年,所有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夜色中裴越逐渐模糊的背影。 出西城后,裴越转向朝北,同时放缓马速,虽然他还有很多规矩不懂,但也不至于犯那种很低级的错误,更何况还有谷梁的亲兵沿路提醒。越靠近宫城,路上遇见的官员便愈发多了起来,骑马乘轿不计其数。 来到宫城外,众人下马,裴越拿着昨日宫中内监送来的手令顺利通过禁军的查验。 他孤身一人穿过承天门长六丈的门洞,谷梁派来的亲兵则留在宫城外等候。 来到宫前广场,此处已经聚集着不少官员,四周燃着松油火把,勉强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此时距离朝会开启还有半个多时辰,许多大人物尚未到来,在广场上等候的官员大多品级较低。毕竟今日的规格相当于朔望朝会,九品以上的官员都有资格参加。 人以群分,三三两两的官员聚在一起低声闲聊,话题大多集中在危害京都外围半年之久的山匪身上。裴越的出现十分惹人注意,毕竟无论品级高低都是个官儿,像他这样的白身很难让人无视,更何况他看起来年纪很小。 裴越站在广场的边缘,任由这些审视目光打量,没有任何不得体或者慌张的反应。 于他来说,这样的场面见过太多,前世举行公司员工大会,哪次不是在数千人的注视下侃侃而谈?虽说眼下这些人身份不同,可在夜色的遮掩下,裴越还不至于失态。 他只是略微觉得那些窃窃私语有些聒噪。 片刻过后,他发现广场上陡然安静下来,扭头望去,只见一位长须的中年官员大步踏来。 那人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忽地止步,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开口问道:“你就是裴越?” 裴越拱手道:“晚辈便是裴越,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这人的表情看似温和,但那双眼睛令他略微有些不舒服,用前世的话来说就是侵略性太强,仿佛想要钻进他的脑子里将他看个通透。 中年官员并未回答裴越的问话,只是淡淡地说道:“看模样你更适合去考科举。” 这话让裴越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看模样适合科举?难道我长了一张状元的脸? 此人能让周边的官员噤若寒蝉,行事说话又如此狂放,裴越略想了一想,脑海中便浮现一个名字,于是不卑不亢地答道:“右执政大人谬赞。” 中年官员正是东府右执政洛庭,今年四十二岁,可谓年富力强前程远大。如果没有太大的变故,在莫蒿礼告老还乡之后,他就是大梁的百官之首,再加上其人性格强硬直接,也难怪广场上大部分官员见到他后都十分乖巧。 其余面色如常的便是勋贵,但也仅仅如此而已,没有哪个勋贵会失心疯挑衅这位很受开平帝器重的右执政。 洛庭望着裴越镇定的脸色,轻轻一笑道:“脑子很聪明,年纪还轻,要不要试着考一下科举?” 裴越有些不爽,我假假也是一个勋贵子弟,你这样调戏个没完也不合适吧?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在眼下这样一个百官注视的场合,他还不至于愚蠢到在东府执政面前放什么狠话。 一个洪亮的声音帮他解围:“洛季玉,这样明目张胆抢人是不是有点无耻啊?” 163【封爵】 来者正是谷梁。 他龙行虎步一般走到裴越身边,面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洛庭。 洛庭看了一眼漆黑的天色,泰然自若地说道:“无论从文习武皆是为国效力,何来抢人一说?” 绝大部分勋贵都不愿招惹洛庭,不代表所有人都会畏他如虎,像谷梁这样的身份自然拥有与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他抬手轻拍裴越的肩膀,眼中的赞赏欣慰一览无遗,然后才对洛庭说道:“斗嘴皮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要惹急了我,小心我在这里揍你一顿。你可是堂堂右执政,大梁宰执重臣,要是被我在这里撂倒,将来还怎么做百官表率?” 他声音不大,可是足以让旁边官员听见,仿佛是真的害怕他会动手一般,不少人悄悄地离远了些,以免被殃及池鱼。 洛庭生生气笑道:“谷蛮子,你还讲不讲道理?” 谷梁不以为意,霸气地说道:“我的拳头就是道理,这儿是勋贵们站的地方,你还是赶紧回文官老爷们那边吧。” 洛庭临走时还不忘对裴越丢下一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 待他走后,谷梁低声道:“不要在意,这些文官脑子都有些问题。” 裴越微笑道:“伯伯,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 谷梁带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郑重地说道:“我不在京都的时候,如果你遇到比较棘手的麻烦,可以去找洛庭帮忙。” 裴越吃了一惊,这个消息让他短时间内无法消化。方才谷梁和洛庭的言语交锋他看得很真切,两人就像是大梁文武官员对立的一个缩影,看起来无论怎样也尿不到一个壶里,然而谷梁此刻却如此说,两人分明私交甚笃,否则不会让裴越去找对方。 更让裴越不解的是,谷梁要去哪里? 按照他的设想,谷梁在南大营主帅的位置上干几年,应该会擢升入西府,反正他和路敏也不是一路人。 谷梁简略地说道:“朝会过后,陛下会让我去南境统率诸营。” 裴越略显激动地说道:“朝廷要动兵?” 谷梁赞许地看着他,又摇头道:“没有那么快,我整合诸营需要时间,朝廷筹备军械粮草也要时间,国战绝非小事,非朝夕之间可定。” 裴越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倒不是担心谷梁走后自己在京都没有支撑,就算没有洛庭这样一个大佬的帮助,如今他也自信可以在京都立足。更何况朝会之后,他便打定主意回绿柳庄安心提升自己,除了蜂窝煤的事情之外,与外界的接触不会多。 令他心潮澎湃的是谷梁所说的“国战”二字。 那可不是京营剿贼,而是十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在沙场上的碰撞,决定的是两个王朝的命运。 在这样的大势潮流中,没有人可以置身其外,要么做岸边被浪头淹没的路人,要么站在潮水中当一个弄潮儿。 谷梁又道:“我不会马上离京,还会在京中待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可以帮着你将那个生意立起来。” 裴越感激地说道:“谢谢伯伯。” 谷梁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摇头道:“谢什么?我离京之后,你要经常去广平侯府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情你也要拿主意。” 裴越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更何况他也没想过拒绝,点头道:“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谷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最后嘱咐道:“今天在朝会上,如果陛下询问你,你不要慌张也不要多想,有什么就说什么,只需注意礼仪即可。” 裴越应了一声,心中终于开始有些紧张。 不过在朝会开始后,他心里的紧张也渐渐平静下来。 作为一个原本没有资格上朝的白身,他所处的位置在群臣的最后方,距离承天殿正殿的大门也不远。身前是密密麻麻的官员,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只能看见龙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男人,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距离不仅能产生美,也能减弱他感知到的来自皇帝的威严。 标准的礼仪程序过后,朝会正式开始。 与裴越的想象不同,朝会并非是内监一声“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的宣号后,大臣们随意地上前奏事。实际上大梁的朝会历经百年发展,早就有了一套效率还算不错的流程。 开始之后,先由右执政洛庭宣布今日朝会的数个议题,然后逐个商议。 今日第一个议题是永州民乱,与之相关的官员按照品级依次发言,之后由数位重臣给出对策方略,最后由皇帝一锤定音。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大臣们相互争辩如菜市场一样的热闹景象,这让裴越稍微有些失望。 稍微思索之后,他便明白过来,这种问题肯定早就在皇帝和两府重臣之间商议好了,朝会上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前面的议题都和裴越无关,尽管大臣们在发言的时候没有过于掉书袋,但仍旧免不了引经据典,听得他稍稍有些烦闷。 目光朝旁边看去,只见一位七品小官身体站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随着那些重臣们的话语不断做出反应,或颔首微笑,或愤愤不平,俨然是一位优秀的倾听者。 裴越注意到他旁边的官员大多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唯有此君别具一格,不由得将这位面相清癯大概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官儿记在心里。 一系列地方各州呈报上来的议题结束后,内监开始宣读皇帝拟定然后两府通过的圣旨。 不出意外的是,裴越听到李子均的名字。 当他听见“流放古平镇”这句话后,心中忽然放松下来。 与李子均之间的冲突,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受害者,从最早的绿柳庄外冲突,到后来官道上遇袭,从始至终都是对方在挑事。虽然裴越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反而得了银子又与叶七相识,几乎能算是因祸得福,可如今知道对方倒霉,他仍旧有些欣慰和喜悦。 内监略显纤细的声音在正殿内回响着,持续很长时间,以至于好些官员眼皮子都在打架。 “……龙骧大营燕山卫指挥使李进,忠勇善战,杀敌有功,全歼山匪七百五十人,因功封赏为燕山子,食邑五百户。” “……定国府裴戎第三子裴越,年少有为,献策有功,亲历矢石,为国效命,因功封赏为中山子,食邑五百户。” 裴越心中一震,旁边的官员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此刻不由得纷纷投来艳羡甚至略带讨好的眼神。 这是大梁第一位年仅十四岁非承袭的子爵,更重要的是这个爵位的名称。 中山子! 虽然站在裴越旁边的官员品级很低,但无不是饱学之士,他们远比裴越清楚这个爵位代表的意义。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64【监察御史】 大梁武功爵位的名称有一套完整的规则。 国公为单字,以古地名为选择范围,这是大儒们最擅长的领域,从浩瀚烟海一般的故纸堆中引经据典,此处便不赘述。侯伯两级爵位又分两种情况,其一是从男爵子爵一路晋升而来,如李柄中的丰城侯,最早的时候便是丰城子。其二则是因为功劳太大直接封伯或者封侯,天子大多会选择一个意义深远的爵位名称,这种情况在开国功臣中比较普遍。 至于子爵和男爵,二者都是以现今大梁境内的地名作为命名标准。 譬如李进获封的燕山子爵,燕山便是永州境内一处地名,他统率的燕山卫也是得名于此,如此自然是顺理成章。裴越获封的中山子爵,看似与李进的爵位只有一字之差,背后的意义犹如云泥之别,这也是那些文臣反应颇大的原因。 中山是一座大城的附郭之地,这座大城名为成京,位于南方钦州境内。 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一府为兴梁府,两京便是京都和成京。 高祖立国之前历经大小战事百余阵,麾下名士猛将如云。决战龙蟠口击杀北境枭雄叶成之前,定国公裴元并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他地位相等的尚有数人,更有一人犹在他之上。 此人名叫林清源,中山人氏,高祖身边地位最高的谋士。 前魏王朝摇摇欲坠时,是他为高祖定下偷天换日之策,顺利占据以京都为核心的王朝富饶地区。在后面的群雄并起时期,又是他为高祖统筹大局稳固后方。虽然他不像裴元勇武绝伦斩将破阵,也没有太史台阁首任左令辰的密探天赋,但当时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没有林清源的运筹帷幄,高祖绝对无法稳稳当当地攫取大片疆域建立梁国。 只可惜其人在大梁立国前夕去世,又留下遗言坚决不受爵位追封,不荫封后人,否则以高祖的性情恐怕会破例提高赏格,大梁唯一的异姓王将会出现。 当然,高祖还是令百官为其议定“忠武”的谥号,更让其配享太庙,可谓享尽哀荣。 在南面局势渐趋明朗后,高祖在钦州境内以中山镇为基础修建成京。官方说辞是因为大梁疆域广阔,京都又处在偏北方,面对南面虎视眈眈的周朝,南境非常需要一个战时决断之所。成京建成后的确发挥出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几次与南周的战事紧张期,这里作为南境诸营统帅的驻地,对于整合边军和协调四州官民功不可没。 纵如此,无论是当时的开国功臣们,还是后世那些饱学之士,都清楚高祖设立成京与林清源脱不开关系。据传林清源去世时,高祖曾坐在此人病榻床沿,执其手痛哭难止,几近晕厥。 从这之后,中山这个原本在前魏时期籍籍无名的小城,因为是林清源的桑梓之地而在大梁朝堂上变得意义非凡。 当内监宣读完裴越的敕封圣旨后,他便退到一旁,垂首肃立。 承天殿宽敞的正殿内,此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龙椅上的开平帝神态沉静,那双狭长的眼眸从左到右,打量着站在文武两班官员之首的莫蒿礼和王平章。 这两位年岁仿佛的重臣面色淡然,实则心里已经微澜渐起。关于山贼覆灭后的封赏事宜,开平帝表现得十分坚决,尤其是在表明封赏顶格为子爵后,莫、王二人便没有强硬地反对。国朝爵位虽然贵重,但是区区两个子爵还不至于影响大局。 具体的爵位封地一直悬而未决,开平帝一直等到昨日才决定,所以两府十位重臣也是今日才知道。李进的燕山子无足轻重,然而裴越的中山子却让他们难以接受。 只不过这些人修炼数十年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能力暂且不说,城府都深沉如海,没有急切地跳出来反对,因为肯定会有人替他们站出来。 裴越站在队伍的末尾,喜悦涌上心头,极力保持着平静。 虽然他觉得中山这个词稍微有那么一些不好,因为前世有中山狼这个贬称,但是他也明白这意味着自己踏出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从此不必再借着定国庶子这个名头行走于门第之间,往后也能踏踏实实地钩织着自己的蓝图。 他面色淡定地往旁边看去,只见那个三十岁左右的七品小官正朝自己看来,此人神情十分郑重,眼神中竟然还有一丝歉意。 裴越不明所以,他与对方素不相识,不知这歉意从何而来? 然后他便瞧见对方往左边踏出一步,朗声说道:“微臣,监察御史柳真,恳请陛下三思。” 御史台中,监察御史为品阶最低的官职,从七品,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 当柳真开口的时候,旁边的官员几乎下意识稍稍挪动身体,想要离他远一些。 裴越只听得仿佛有一尊大钟在耳旁敲响,他面露诧异望着对方,想不通这个看起来身材瘦削的文官,竟然声音洪亮至此。更让他费解的是柳真的话,如果他没有想错的话,对方应该是觉得皇帝的敕封不妥当? 裴越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实际上他早就预料到今日的朝会不顺利,自己的爵位未必没有人阻拦,可他从没想过最先出头的竟然是一个七品小官儿。 接下来的事情走向更让他惊讶,只听内监的声音传来:“宣柳真近前。” 柳真目不斜视,昂首阔步,直入殿前。 虽只七品官阶,单论气质风度却远远胜过他前面那些五六品的官员。 开平帝开口问道:“三思何事?” 柳真毫不在意旁边那些重臣的目光,微微垂首以示恭敬,沉声道:“启禀陛下,武功爵位乃朝廷重器,封赏当十分慎重。纵观本朝旧例,凡获封武功爵位者必有边境军功。今日封赏双爵,燕山卫指挥使李进曾在南境奋战多年,颇有功劳,得此爵位无可厚非。然定国府裴越,年方十四,向无寸功,仅因助京营剿灭山贼数百,便能一跃而成子爵,恐天下人难以信服,望陛下三思。” 他声音极大,中气十足,哪怕不借助正殿内的特殊构造,其他朝臣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眼神讶异,虽说御史台里常出耿介之辈,但像柳真这样胆大的实属罕见。 他这番话就差指着开平帝的鼻子骂他是昏君。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仅是提了几个法子就能成为子爵,赏罚如此儿戏不是昏君又是什么呢? 站在文官第二位的洛庭望着莫蒿礼老迈的背影,心中有些诧异。 当初在值房内商议此事,莫蒿礼最终也认为爵位可以给,但不能轻易地给,否则将来武勋必然泛滥,朝堂局势极易失衡。 既然莫蒿礼如此说了,洛庭便不想横生事端,因为这位老人肯定会安排好一切。 然而柳真的出现和对答非常突兀,如此粗糙的手笔又怎会是莫蒿礼所为? 可若柳真不是他安排的人,这又是谁的谋算? 165【叹为观止】 柳真的谏言不好应对。 问题不在于他如何应对,而是应对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懵懂小白,对这个世界的一些潜规则了解颇深。皇帝赏赐的这个爵位他可以欣然笑纳,因为君王赐不敢辞。可当有人提出异议后,如果他为自己辩驳,认为自己配得上这个爵位,这便犯了官场上的忌讳,因为没人喜欢一个不知谦逊的官迷,尽管谁都希望自己的官职再往上提一提。 可要是裴越坦承自己确实配不上这个爵位,都是皇帝赏罚不公——他还不至于这么蠢。 但是世事如此,很多时候你无法回避退让。 “宣裴越近前。”内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裴越轻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牢牢压在心底,瞬间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步伐稳健地穿过如林百官,一步步接近大梁权力的核心地带。 坐在龙椅上的开平帝双眼微眯,望着裴越一路走来,他从少年的脸上看见的是无法伪装的平静。 裴戎那个蠢货丢尽了他家先祖的脸,这少年分明就是一块璞玉,就算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难道就不懂得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的道理? 不过也好,若非你如此愚蠢,朕又怎会用他呢? 只是你究竟是谁的后代,裴贞那个老东西到底对朕藏了多少秘密? 裴越目光平视,来到柳真身边时站定脚步。 开平帝淡淡道:“柳真说你的爵位无法让天下人信服,你如何看待?” 裴越不慌不忙开口道:“草民——” 开平帝打断他的话:“圣旨已下,你可称臣。” 群臣中隐隐有些骚动,柳真的脸色也泛起不太正常的红,开平帝此言无非是告诉众人,朕的旨意不容置疑,但可以给你们一个说话的机会。 裴越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在心里熟悉着新的自称,缓缓道:“臣……以为,柳大人这番话有一些道理。” “一些?”开平帝嘴角微勾,分不清是笑亦或讥讽。 裴越垂首道:“臣年幼,读的书不多,不像柳大人这般博学。既然他说本朝没有非军功封爵的旧例,那么大概是真的没有,所以臣觉得他的话有一些道理。” 开平帝道:“继续说下去。” 裴越道:“正因为臣年幼且见识浅薄,所以不敢在这件事上大放厥词,但臣懂得忠心二字,无论有没有这个爵位,臣都会忠心于大梁。” 莫蒿礼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番话过于直白露骨,若是换成正殿内任何一个朝臣来说,都会显得谄媚和庸俗。但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再加上裴越对自己表情和语调的精准控制,反而并不刺耳,让人觉得这就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表现。 裴越在装傻,或者说示弱,这是他之前给自己定下的策略之一。 这个爵位你们愿意给就给,反正我只想扮演一个对大梁忠心耿耿的好人。 想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自然是极难的,柳真正色道:“裴越,你小小年纪莫要巧言令色,忠心二字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面露委屈道:“柳大人,九月初三夜,山贼袭扰绿柳庄,我在广平侯府四公子谷范、京军西营哨官秦贤和薛蒙、以及庄内所有百姓的协助下,将来犯山贼一网打尽,八十二名贼人尽皆授首。” 柳真微微皱眉道:“这与忠心有甚关系?” 裴越诚恳地说道:“柳大人,这应该算是一份功劳吧?” “又如何?” “我连从军的年纪都没达到,却已经有了一份功劳,大可以在家里好好待着。但是在我听到京军准备进剿山贼后,我便独自一人去了军营,然后还跟着京营将士进入山中,这足以说明我想为朝廷做些事情,难道这不是忠心吗?” 柳真一时语塞。 裴越瞪大眼睛,无辜又单纯地望着他,疑惑道:“柳大人,忠心有错吗?” 柳真连忙说道:“忠心当然没错!可是……” 没有人打断他,这是他自己忽然止住了话头,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 裴越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胡搅蛮缠,或者说用转移话题的手段诡辩。 虽然柳真的谏言很难回答,但裴越根本就没有想过正面回答,他用的对策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不和你讨论我到底配不配得上这个爵位,而是利用自己年龄的优势打感情牌:我看重的不是爵位,我所做的一切只因我忠于大梁。 柳真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面色微黑地说道:“纵然你忠心可嘉,但国朝规矩不可擅改,非军功不可封爵,这是高祖时期就传下来的规矩!” 裴越安静地站着。 对方是御史,只要看过史书甚至是影视作品都知道,这种人不可能被轻易说服,而且要详细辩下去,到引经据典的时候裴越又怎会是对手? 方才他已经表明态度,此时再说下去显然过犹不及。 开平帝将目光从裴越身上收回:“柳真,山匪盘踞横断山中,为祸一方半年有余,残害京都数千百姓,如此行径罪大恶极,朕才严令西府剿贼。京军前后斩首一千余,将京都外围涤荡一清,如何算不得军功?” 柳真闻言默然,这些数字都是铁一般的实据,非言语可以辩驳。他想起前两日听过的醉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决绝之气,沉声道:“陛下,微臣尚有一言。” “说来。” “山贼为祸半年有余,京军为何迟迟不能剿灭?京都首善之地,为何会出现数千战力不凡的山贼?这些人究竟是因何出现?微臣万死进言,请陛下严查京军贻误战机之责,请陛下严查横断山中贼人的来路!” 他后退一步,拂起袍袖,然后跪伏于地,双臂大礼参拜,高声道:“军事院左军机王平章对此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微臣恳请陛下将其治罪!” 裴越霍然一惊。 紧接着,十数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开平帝依旧保持着平静的面色,只有熟悉他的臣子才知道,这位帝王眼底已然有了怒意。他的目光投向神态苍老面无表情的莫蒿礼,然后看向略显诧异的洛庭,再忽略过中间一跪一站的柳真和裴越,移到身体硬朗的王平章脸上。 多年前,洛庭也是在朝会上当面弹劾王平章,慷慨激昂地直言军中“三弊六罪”,让这位实封国公险些下不来台,最后不得不上表乞骸骨,被开平帝留中之后又在府中歇了两个多月。 那次只有洛庭一个人,王平章就连连败退,今日面对十几位朝臣的弹劾,他还能站得住吗? 王平章不光站得住,还站得很稳,甚至没有半点情绪上的变化,一如这些年他在朝会上的姿态,沉默寡言,不动如山。 裴越看着身旁纹丝不动的柳真,心中终于明白过来。 柳真的目标压根不是他,这位监察御史只是想通过开平帝的金口玉言,坐实山贼的危害和严重性,而非一群普通蟊贼。虽然这样会证明裴越的军功没有水分,但也为他接下来的举动铺平道路。 京军为何半年多无法清剿山贼? 王平章必须为此负责。 更让裴越心中担忧的是,柳真的话里明显指向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山贼从何而来? 裴越当然知道此事原委,可他也很清楚,如果陈家的事情抖露出来,那将是一场足以害死很多人的风暴。比较悲催的是,他作为引子刚好就站在风暴的前沿。 原以为自己会是主角,没想到仍然只是配角。 裴越心中无奈地笑笑,同时也醒悟过来,朝争不是过家家,这座正殿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小觑。 哪怕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儿。 166【病虎】 太史台阁的存在让三品以下官员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被抓进那座青灰色建筑的监牢里。然而对于朝中大佬来说,沈默云不是那种疯狗一般的酷吏,此人知道分寸和手腕,行事颇有章法。 真正让所有官员都头疼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御史台的各位御史。 一封弹章就能让六部尚书上表辞官,虽然皇帝不会允许,但臣子必须在家中等候有司查证。 今日朝会上,由柳真从山贼一案领头弹劾王平章,后面更有十二位监察御史附议。 监察御史人数虽多,常在京都的却只有十五人,其余御史在各州府巡按。 十三位御史同时弹劾,这等阵势极其罕见,国朝至今百年也不过寥寥数次而已。 其实从今年四月份山贼开始冒头,朝中便有零星针对王平章的弹劾奏章,只不过开平帝将这些奏章全部留中,再加上没人在朝会上当面弹劾,所以不曾掀起风浪。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山贼全部覆灭之后,皇帝论功行赏之时,御史们会做出这等破釜沉舟的举动。 开平帝任由十三位监察御史跪在地上,目光如冰扫视群臣,与之前相比,这次他看的人更多,除了两府重臣之外,还包括六部尚书和几位勋贵。 裴越没有抬头观察皇帝,这个时候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但是他能感觉到皇帝在看什么。 这也是他心中好奇的一件事。 究竟是谁要对付王平章? 如果从动机上分析,当然是陈希之嫌疑最大,然而打死裴越都不会相信,那个疯女人能趋势十几位御史为其效力。她要真有这个能耐,还有什么必要跑去山里当贼?光是挑动朝堂争斗就会让大梁陷入混乱之中。 如果从既得利益来看,右军机路敏极有可能。王平章压在他头上很多年,而且从这老头的身体状况来看,只要开平帝打算继续维持军中的平衡,他还会继续压下去。没人愿意去屈居人下,只要王平章倒了,路敏接任左军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然,从这个角度分析,谷梁也有嫌疑,他已经具备进入西府的资格,只要王平章和路敏倒下一个,他就可以直接擢升入府。 从大梁朝堂的格局判断,文官也有嫌疑。这不是因为他们嫉妒王平章的权势,而是文官集团天然就要维护皇权,一个掌控军中大权十多年的实封国公很有威胁,史书上此类权臣的野心并不罕见。 裴越甚至觉得,或许这些御史只是因为心中的愤怒和公义——山贼在京都外围残杀数千手无寸铁的百姓,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如果柳真没有说那番话,裴越可能会认为这种可能性最大。 但是当柳真问山贼的来历,他就知道这事没有那么简单,这位监察御史绝对知道些什么,或许有人对他做过暗示。 开平帝看过一圈之后,对王平章说道:“魏国公,对于柳真的指控,你是否承认?” 王平章出班站定,拱手道:“陛下,臣年老体衰,兼之近日久病难愈,故而乞骸骨,望陛下恩准。” 满殿死寂,裴越甚至能听到不远处那些人的心跳声。 一直以来,他对王平章的印象比较模糊,虽然见过两次。 陈观镇军议上,这人三言两语便将京军悍将压服,显示出他在军中的权威。除此之外裴越便无深刻的印象,尽管知道对方不是浪得虚名,可是和认知中的“大梁军中第一人”这个名头有些对不上号。细细想来,大概就是没有在这位老人身上看到那种睥睨天地的霸气。 甚至在某些时候,他觉得谷梁都要更霸气些。 此时听着王平章的对答,他愈发有些看不透这个老人。 以退为进之策不算稀奇,面对十三位御史的联手弹劾,贵如国公也必须小心应对,暂时避避风头是很正常的选择。然而裴越自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他很肯定王平章这句话出自真心。 真的是因为疾病才选择急流勇退吗? 开平帝看着王平章脸上罕见的一抹倦色,淡淡道:“不准。” 王平章没有多言。 趴在地上的柳真决然道:“魏国公,称病就能推卸罪责吗?京都外围死去的数千百姓何其无辜,往后岁月你可能直面那些惨死亡魂?” “放肆!”洛庭皱眉斥道。 王平章微微摇头,然后说道:“柳御史,那些山贼战力确实不凡,又熟悉京都外围地形,一心屠戮百姓,面对京军则是望风而逃,凭借一人双马躲避追击。此事的详细过程,我已经写成奏章呈递御前,两府亦有抄录,并非不可告人之事。纵观前后战事,京军从无懈怠,亦不曾贻误战机,无过反而有功。” 柳真咬牙道:“敢问魏国公,山贼从何而来,为何有这等战力?” 王平章答道:“不知。” 柳真怒道:“为何不查?是查不出来,还是不敢查?!” “沈默云!”开平帝沉声道。 “臣在。”沈默云出班应道。 开平帝抬手指向柳真,将要扫向后面那群御史时强行停下,冷冷道:“将此人带下去!好好审!” “臣遵旨。” 沈默云以目视之,便有两名廷卫上前,将柳真拖出殿外。 柳真悲声高呼:“陛下!数千百姓岂能枉死?岂能不查——” 一名廷卫猛地伸手,将他的下巴卸掉,便只剩呜呜之声。 裴越心中泛起一丝凉意,如今他已弄不清楚,柳真此举到底是要针对王平章,还是要将那个尘封十四年的盖子揭开。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柳真与阴谋无关,他只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被人利用的棋子。 或许,柳真猜到了一些,却还是愿意做这枚棋子,只因他想为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开平帝胸膛微微起伏着,有些厌憎地对那些还跪在地上的御史说道:“若想继续跪,去殿外跪着。” 御史们稍稍犹豫,终究还是不想步柳真后尘,被关进太史台阁的监牢里,只得起身回到自己的位次上。 王平章并未站回去,面向开平帝微微躬身道:“陛下,老臣方才并非巧言脱罪,实乃病体难愈,恐耽误军中大事,故而望陛下恩准老臣辞去左军机之职。” 开平帝没有任何犹豫道:“不准。” 见王平章还要恳求,他有些不耐地挥手道:“既然病了,你就回府休养,何谈辞官?西府的事情暂时交给路敏和知院处理,等你养好病之后再回西府坐镇。” 王平章心中轻叹,行礼道:“老臣领旨谢恩。” 这件事算是暂时了结,但就连裴越这个新丁都能看出来,王平章确实萌生了退意,却不知和陈家的往事有没有关联,亦或者是以退为进一石多鸟之举。 不过随着御史对王平章的指控失效,山贼之事终于尘埃落定,他的爵位总算稳稳落入囊中。 然而这时右边武勋队列中一位黑面汉子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开平帝嘴角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奏来。” 黑面汉子大大咧咧地站在中间,指着裴越说道:“陛下,臣要弹劾这个小子。” 裴越无奈地看着对方,很想问一句:大哥你谁?咱们认识吗?上朝很累的,你看着这么憨就不要来捣乱了好吗?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67【五大罪】 裴越原本打算回到最后面自己的位置上,既然爵位安全到手,其余的事自然与他无关,他也不想继续站在这个惹眼的地方,成为文武百官关注的对象。 然而那个黑脸勋贵突然跳出来,隐隐拦在他后退的路上。 裴越只得站在原地。 开平帝脸色不太好看,方才柳真的话勾起他不愿触及的回忆。 十四年前,仁宗病入膏肓,又无子嗣,当时京都局势危如累卵,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如果仁宗驾崩,陈家必然会成为都中最不安定的因素,甚至比那些勋贵更危险。在中宗晚年的默许下,以及仁宗登基后的大力扶持,陈家便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商贾家族,从陈轻尘身边的护卫力量就能看出来。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叫陈轻尘的女子是何等惊才绝艳,在王平章向他请示后,一场针对陈家的突袭趁着夜色展开。 那一夜京都大火,陈家大宅被烧得干干净净。 陈轻尘死于一位绝顶高手的左手剑下,陈氏族人也大多丧命,纵然有一些人逃了出去,对大局已经没有干碍。 这件事险些影响到开平帝顺利继位,毕竟在京都明火执仗将一个大家族灭门,委实太过残忍暴戾。若非裴贞在最关键的时刻一改之前的沉默,以及莫蒿礼的支持,仅凭王平章一个人恐怕无法助他登上帝位。 毕竟当时除了他之外,中宗皇帝还有几个儿子。 当然,十多年过去,开平帝的亲兄弟们已然尽皆病故。 无论如何,陈家尤其是陈轻尘这个名字早已成为开平帝的逆鳞,这些年就连王平章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今日柳真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论隐隐指向十四年前陈家灭门案,足以挑起开平帝内心中的真火,所以此刻那个黑脸勋贵跳出来,他的声音较之以往要阴沉许多:“你弹劾他什么?” 此人肤色黝黑,面带猪相,仿佛没有听出开平帝话中的怒意,挠挠头道:“陛下,其实不是臣要弹劾他。” 站在右首第二位的成安候路敏斥道:“崔护,这是什么地方,将你那套装疯卖傻的把戏收起来!” 裴越并未回头,好在他如今对勋贵体系比较了解,知道这个崔护爵封西宁伯,他儿子和李子均关系不错。当初在绿柳庄外的冲突中,裴越曾将匕首插进崔护之子的手臂。 崔护用力摇头道:“右军机,我可没有装疯卖傻,确实有人弹劾裴越,但他没法上朝,所以特地托我将奏章呈给陛下。” 路敏没有继续斥责他,“哦”了一声又问道:“谁的奏章?”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裴越登时意识到问题,很显然路敏是在跟这位西宁伯打配合。至于奏章出自谁的手笔,这对裴越来说不难猜,除了裴戎还能有谁?再往下细想,路敏之所以愿意出手,原因也很简单。他能和王平章抗衡,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开国公侯府邸的支持很重要,在这样一个大前提下,他当然不希望裴戎彻底倒下。 一个城府浅薄能力孱弱的定国府家主,对于路敏来说是最好的人选。 如果裴戎很强,又怎会轮到他来领到这个圈子里的半数勋贵? 果不其然,只听崔护朗声说道:“这份奏章是由定国府裴戎写就,弹劾他的庶子裴越!” 群臣哗然。 这是极为罕见的父告子,而且是在今日这样隆重的场合,等于撕破面皮没有半点父子情分。 随着崔护的声音落地,正殿里的氛围变成鲜明的两部分。 裴越两侧的官员都是朝中重臣,很清楚裴戎的底细,更有些人隐约知道定国府里发生的故事。这些人看向裴越的目光显得很复杂,有人不解为何会闹到父子相残的地步,有人惋惜国朝要失去一块年少有为的璞玉。 以父告子,在这个忠孝之道大于一切的世界里,对于儿子来说足以毁掉他的人生。 正殿后方,品阶较低的官员缺乏足够的消息来源,只是单纯地被这份奏章影响,故而望向裴越的眼神很不善。尤其是刚刚吃瘪的监察御史们,好几个人蠢蠢欲动,恨不得挺身而出在这个不孝的少年身上踩几脚。若非有柳真的前车之鉴,或许他们早就蜂拥而上,将裴越淹没在锋利如刀的言辞中。 无数复杂的目光中,唯有谷梁面色阴沉,便要上前驳斥崔护的话。 裴越似乎早就想到这一幕,他此刻面朝龙椅上的皇帝,所以没有转头,只能微微地摇头。 谷梁注意到他的动作,强行止住脚步。 开平帝淡淡道:“呈上来。” 一名内监走下台阶,来到崔护面前接过奏章,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开平帝手中。 开平帝掀开一看,很快就能确定这份奏章不是裴戎的手笔,顶多是由他誊抄而成。这种事他肯定不会假手于人,多半是他那个小儿子所写。虽然开平帝对裴云很少关注,但也知道此子很受沈默云的看重,多年来醉心书卷,与寻常勋贵子弟截然不同。 这份奏章写得很好,开平帝看完之后略有些不解,裴戎这个蠢货如何能养出来几个还不错的儿子? 龙椅上的君王陷入沉思,正殿内的大臣便有些忐忑。 尤其是帮裴戎呈上奏章的崔护,壮着胆子抬头瞅了一眼,发现开平帝面色淡然,并无愤怒之色,不免心中忐忑,难道自己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 片刻过后,开平帝望着下面的裴越,缓缓说道:“你父这份奏章里列明你五大罪,你可知罪?” 当皇帝问出这句话后,寻常官员只能跪下俯首认罪。 裴越想起朝会开始前谷梁对自己说过的话,出人意料地说道:“禀陛下,臣不知何罪之有。” 开平帝并未怪罪,只将奏章递给内监,吩咐道:“念。” 随着内监纤细的声音在正殿内回响,很多人的脸色变得精彩起来。 裴戎在奏章中控诉裴越的罪状分别是:不尊生父,屡次顶撞;不敬嫡母,言辞刻薄;品行不端,贪婪成性;居心叵测,隐匿军情;胆大妄为,勾结山贼。 纵观大梁百年历史,不乏有人敢于大义灭亲,将儿女的不法事告知官府,然而从未有人像裴戎一样,对自己的儿子如此绝情狠辣。这份奏章几乎是将裴越从头到脚批判一通,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话,莫说那个中山子爵,裴越能活着走出承天殿都是命好。 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不杀焉能平息众怒? 最关键的是裴戎奏章中最后一条罪状,指明裴越和山贼勾结,这让一些大臣开始发散联想。 很多人本就嫉妒裴越年纪轻轻便有了爵位,如今听完裴戎的控诉登时恍然大悟,说不定这个裴越就是山贼的棋子,让他立下功劳成为朝中新贵,将来搞出惊天动地的祸事。 这些贼子好狠毒的心思,好长远的谋算! 168【危机】 “裴越,你可知罪?” 开平帝再次开口问道,像他这样御宇十多年的皇帝,不会轻易地从语气中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很多想要跟风弹劾裴越的朝臣不敢立刻做出决定。 但如果裴越不能给出足够有力的反驳,这些人心里的情绪很快就能汇聚成汹涌的巨浪。 裴越抬起头,用这样不合礼数的姿态面对开平帝幽暗的目光,坚定地说道:“禀陛下,臣无罪。” 熟悉开平帝的人都知道,他极为注重君王威仪,在绝大多数臣子面前都是不苟言笑。此刻听着裴越固执的回答,他的脸上竟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问道:“无罪?” 裴越目光下移平视前方,答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说假话,这五条罪状与臣无关。” 开平帝沉吟道:“裴戎是你的生父,难道他说的全是假话?” 裴越轻吸一口气,正色道:“真假一辩即知。” 这个回答并未超出开平帝的预料。 对于眼前这个少年,他掌握的信息非常翔实。从他以前在定国府的境遇,到这半年来发生的变化,所有的事迹都早已呈现在他的御案前。这些情报并未动用太史台阁,而是通过另一套很隐秘的人手搜集而来。 开平帝之所以决意提拔裴越,除去用他的爵位来抵消惩治裴戎带来的影响,更是因为他在裴越身上看到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气。 绿柳庄中与山贼死战,随京军入横断山剿贼,面对六皇子刘质依然能秉持不卑不亢的姿态,如此种种,开平帝尽皆看在眼里,起了惜才之意。至于这少年的真实身份,他的判断与裴太君十分相似。基于十四年前仁宗重病之后的暴行,裴越应该是某家坏事勋贵的遗孤,所以裴贞才将他养在裴戎名下。 一个没有裴氏血脉的裴家子弟,又表现出足够优秀的心志和能力,开平帝不介意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鱼跃龙门的本事。 “传裴戎。” 皇帝一声令下,立刻便有内监快步走出承天殿。 “你且退下。”开平帝对裴越说道。 “是。” 裴越趁着转身的机会,与谷梁有一个短暂的眼神交错,两人很快明白对方的想法。 谷梁显然有些担心,无论裴戎怎么混蛋,他毕竟是裴越名义上的生父,让他在朝会上颠倒黑白的话,只要裴越有一处地方应对不好,后果会非常严重。但是这个时候他无法直接站出来帮忙,说到底这件事属于定国府的家事,众目睽睽之下,谷梁亦不能表现得太过露骨。 裴越则让他安心。 实际上在内监读完那份奏章之后,他并非如其他朝臣所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这是因为他的心理素质极其过硬,更重要的是裴戎所列的五大罪略显滑稽。 如果裴戎只拿孝道说事,两人之间还有可能掰扯许久,但裴越想不明白后面三条罪状的意义在哪? 指控他贪婪、隐匿军情和勾结山贼,这让裴越很想砸开裴戎的脑袋看一眼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 回到最后面的位置,旁边的官员下意识地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这些人打量他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审视。 对于这种目光裴越并不陌生,无论是前世的创业初期,还是穿越后在定国府待的短暂时日,他经常遇到这样的眼神,纵然不喜,却也无惧。 裴戎到来之前,朝会又有几件大事宣布。 第一件事便是谷梁的官职调动,他将卸下京军龙骧大营主帅的职务,改任成京行营节制。这是一个临时官职,并不常设,平时负责协调南境五营防务,战时则统率五营,兼可节制南境四州之地。 与此同时,谷梁的爵位再进一步,在二等侯的位置上停滞数年之后,他终于成功升上一等侯,与路敏并肩。将来若南边国战爆发,只要能啃下南周这块硬骨头,谷梁必将成为本朝第二位实封国公。 裴越站在最后面,尽管看不清前面谷梁领旨谢恩的场面,依然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第二件事便是李柄中调任京军南营主帅,这个调动让很多人震惊不已。 今日朝会上哪怕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也对京都官场上的门道了如指掌,他们很快便明白李柄中出了问题,再联想到方才十三位监察御史联手弹劾王平章的场景,不免心中升起疑虑:难道陛下厌恶了王平章,想要别人取而代之? 尽管开平帝态度鲜明地否决王平章的乞骸骨之举,可这并不能说明他对大梁军中第一人还像当年一样看重。 随着李柄中调任,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位置便空缺出来。 京军北营主帅、诚毅侯郭开山接掌五军都督府。 齐国府现任家主、二等齐云伯尹伟戍边有功,晋为三等齐云侯,接任北营主帅。 京军三大营各抽一卫,提前与边军进行轮转换防。 裴越全神贯注,将这些变动牢牢记在心中。 李柄中的遭遇并不奇怪,在沈默云出手之后,裴越便认定这个老头要倒霉。像沈默云这样的人物,肯定不会只为区区一个李子均大动干戈,李柄中才勉强算是目标。只不过继任者竟然是北营主帅郭开山,而非王平章更信任的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这令裴越稍稍有些奇怪。 尹伟便是尹道之父,开国公侯后辈中又一员虎将。据谷范所言此人极为勇武,家传枪法凌厉无匹,是他们那一辈勋贵中少数几个能跟谷梁较量武道修为的高手之一。 紧接着公布换防边境的三卫名单让裴越心中陡然升起危机感。 北营那一卫裴越不熟悉,南营燕山卫和西营骁勇卫却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燕山卫指挥使李进刚刚封为燕山子,其人性情忠厚又不迂腐,和裴越在清剿山贼时结下深厚的情谊,如今又一同封爵,即便不算上谷梁这层关系,两人也可以守望相助。 骁勇卫指挥使名叫庞彬,裴越对他印象很深。在陈观镇军议上,庞彬将鲁直悍将的形象表现得非常鲜明。当然,对于裴越来说庞彬的去留不重要,可骁勇卫里有他的兄长秦贤以及薛蒙。 清缴横断山匪时,秦贤和薛蒙属于临时调入南营,战后则回到西营。 如今他们竟然也要去边境轮转。 裴越此刻有些懵。 不光是谷梁,连李进、秦贤和薛蒙全部都要去边境,等于他这大半年来攒下的人脉瞬间化为虚有。他神色复杂地望向龙椅上的皇帝,一时间弄不清楚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让他继续思考,因为内监领着一个男人进入正殿。 裴越转头望去,那人也在同一刻看过来。 裴戎脚步不停,在路过裴越身边时忽地发出一声很轻的冷笑。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69【颠倒黑白】 裴戎来到正殿前方,对开平帝大礼参拜,脸上现出激动的情绪。 曾几何时,他对这个龙椅上的男人嗤之以鼻,并且坚定地认为对方也是毁掉自己前程的黑手之一。如今他这副姿态,不仅是因为这两天裴云在家中对他的规劝,更与辞爵之后困守府中的凄凉脱不开关系。虽然他早早就被排斥在军中实权大将之外,但是仰仗两代定国公留下来的香火情,他在开国公侯勋贵圈子里依然地位颇高。 自从辞爵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种待遇,承受的打击甚至要超过当年他被迫离开京军。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的模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鬓染白,眼眶深陷,眼球上满是血丝。 “平身。” 开平帝看了一眼旁边内监手中的奏章,又问道:“你这份奏章里写的罪状是否属实?” 裴戎满腔悲愤地说道:“微臣岂敢欺君,愿与裴越当面对质!” 谷梁冷笑道:“裴戎,你如今已是白身,焉能在陛下面前称臣?” 开平帝挥挥手,不以为意道:“这等细枝末节暂且放下,让裴越上前来。” 尽管今天的朝会已经持续很长时间,比平时的朔望朝还要久,大臣们却没有表露出疲惫和焦躁。要知道朝堂上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父子反目当庭对质的戏码,除去像谷梁这样打定主意不会旁观的少数几人外,其余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从常理来说,裴戎占据父子名义的天然优势,如今还是定国府的家主,他的弹劾对于裴越来说非常致命。 少年身姿挺拔,风骨卓绝,步伐从容坚定,在满殿朝臣的注视下一步步前行。 他来到裴戎身旁站定,不露慌张,面色冷肃。 “逆子!”裴戎朝他啐了一口。 如果不是在朝会上,皇帝就在上面盯着,或许他早已用世间最恶毒的话辱骂裴越。毕竟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落到今日境地,全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如果不是他,裴贞也不会去西境赎罪,自己也不会丢掉前程,更不会连爵位都变成镜花水月。 要知道他今年才三十六岁,往后大半辈子都只能幽居府中。 如今裴越还将他和山贼往来的证据交给沈默云,这不是要逼死他吗? 在裴云的计划里,他只能先发制人,在那件事曝光之前先将裴越踩进深渊里,如此或许能有一丝反转的机会。 到了眼下这个局势,裴越自然不会再与他虚与委蛇,所以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 裴戎愈发震怒:“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畜生!” 众臣哗然,这厮莫非把这里当成定国府的花园? 右执政洛庭当即训斥道:“裴戎,注意你的言辞!” 裴戎闻言惨笑一声,对他拱手说道:“洛执政,非我不懂朝堂礼仪,只是家门不幸,养出这样一个毫无忠孝之心的逆子。这些年来他在家中衣食无忧,生活安稳,府中也无人苛待他。家母怜其庶出之身,赠其农庄一座,良田三千亩。拙荆亦从嫁妆中拿出西城一间商铺门面相赠,可见对其并无恶意。” 他抬头面色恳切地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自古嫡庶有别,然而我家从上到下对这个庶子关爱备至,即便说不上格外恩遇,至少也谈不上苛待吧?” 开平帝心中有些厌恶。 他当然知道裴戎在颠倒黑白,无论是太史台阁的乌鸦,还是他手中另外一支密探,都曾将定国府中的事情详细告知。虽然裴戎可以让整个定国府的下人封口,没人敢抖露裴越曾经的遭遇,但对于皇帝来说这不是秘密。 裴戎为何敢在朝会上信口开河? 只需看一眼勋贵队列中很多人脸上的表情就能知道。 除非开平帝不介意重新花费时间和精力调整军中的构架,否则他也要维持裴家的脸面,不能任由那些腌臜事毁掉裴家。如果让天下人知道堂堂裴家凌虐一个庶子,他身为天子必须出手惩治,到那时倒下的就不止是一个裴戎。 对于裴戎装模作样的表态,他不置可否道:“这与你的奏章有何关系?” 裴戎悲愤地说道:“这庶子因为出府之后,或许是眼见无法染指定国府家业,竟然和那些山贼勾结,先是让那些山贼袭击绿柳庄,实际上当夜他杀死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弃子。他在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勾当后,反而污蔑我和山贼勾结要害他性命,并在广平侯谷梁的支持下,逼迫我上表辞爵。”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自己十多年的郁郁不得志,声泪俱下道:“我斗胆请问满朝诸公,似这等忤逆不孝之辈,眼中可还有半点王法纲常?” “悖逆之徒,当明正典刑!” “此僚岂能放过,当诛!” “陛下,臣早就看出来裴越狼子野心,小小年纪却是满腹心机,不可轻纵啊!” …… 群情汹汹,扑面而来。 站在裴戎这边叫嚣的除了与定国府相熟的勋贵之外,便是那些年轻御史们跳得最欢。 在这样喊打喊杀的氛围中,裴越依然站得笔直,他面色平静,双眼望着身前光滑的金砖地面,目光中略微有些疑惑。 裴戎的话里漏洞太多,在任何时候想要指鹿为马必须拥有强硬的资本,可他如今哪来的底气?虽然他和山贼的勾结铁证如山,但乖乖认罪的话,皇帝多半会留他一条性命。然而此时他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藐视皇权,根本不把太史台阁放在眼里。 这人是酗酒把脑子弄坏了? 裴越之前想过,裴戎最大的可能是用孝道来压制自己,可这不能洗脱他通贼的罪名。如今看来,对方似乎想倒打一耙,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自己身上。 问题在于他凭什么敢这么做? 以裴越对裴戎的了解,他似乎没有胆子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这是谁在他耳边挑唆的结果呢? 趁着裴戎在那边控诉,裴越心中将定国府和相关的人都过滤一遍,最后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他脑海中。 裴云。 170【同归】 裴戎的表演并未结束。 当着开平帝和两府重臣的面,他如同祥林嫂一般絮叨着裴越“罪大恶极”的行径。在他的描绘中裴越仿佛一个心思深沉的恶魔,当初在定国府里就不安分,经常挑拨兄弟争斗。等出府之后,他又和山贼勾连上,用苦肉计逼迫裴戎辞爵,只不过爵位最后落到裴城身上。谋夺爵位的盘算落空后,裴越又利用剿灭山贼攫取功劳,想以此作为踏板在朝堂上立足,将来继续兴风作浪。 不仅裴越觉得荒唐,就连那些原本支持裴戎的勋贵都面色犹疑。 他口中所说的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是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的怪物? 更何况裴越只是一个白身庶子,山贼为何要与他合作? 裴戎浑然不觉,越讲越兴奋,在大殿上唾沫横飞,仿佛又找到当年他在京营中统率大军的感觉,所有人都得听着他的长篇大论。 面对如此荒唐的局面,开平帝没有阻止,其余有资格呵斥的重臣也不动如山。 裴越心中轻叹,此时此刻他有很大的把握确定,裴戎这样作死是因为裴云的撺掇。 可是不管裴戎如何无能,都是老二的亲爹,他为何要这样做? 承天殿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连裴戎自己都察觉到不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开平帝淡淡问道:“为何不继续说下去?” 裴戎大义凛然地说道:“陛下,虽然礼法上讲究亲亲相隐,但这庶子所作所为天地难容,微臣恳请陛下将其打入大牢,明正典刑。只是微臣毕竟是他的生父,愿意捐献一半家资,只求陛下留他一个全尸。” 开平帝看向裴越,问道:“你想说什么?” 裴越轻咳一声,拱手道:“陛下,臣一直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臣不得不禀明事实。今日之事皆是闹剧,因为此人在丢掉爵位之后,已经疯了。” 路敏冷声斥道:“裴越,此言非人子所为!” 谷梁立刻驳道:“路军机,难道你相信裴戎的胡言乱语?当日他辞爵之时我便在场,沈默云也在场,裴戎亲口承认与山贼勾连,所以才辞爵谢罪。就算你不信我的话,难道沈大人也会说谎?” 裴戎急道:“莫要胡说,我何时承认过与山贼勾连?当日你们联手逼迫我,我只是无奈答应!” 又有几名和裴戎相熟的勋贵出来助阵,令裴越稍稍奇怪的是,李柄中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看来沈默云的手段让他收敛许多。 开平帝并未表现出偏向性,不过他开口之后殿内立刻安静下来:“你说裴戎疯了,可有凭据?” 裴越沉声道:“有。” 开平帝狭长的眼眸中露出一抹好奇:“说。” 裴越犹豫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缓缓说道:“我这里有一封信,是定国太夫人、即我的祖母亲笔所书。” 裴戎瞬间陷入恐慌之中。 …… 数日前,定国府定安堂内。 “太夫人。” 听到这个绝对不能出自孙儿辈之口的称呼,裴太君没有表露出愤怒的情绪,那双平日里总是温和慈祥的老眼中寒光湛然,死死地盯着裴越的面庞。 片刻过后,她寒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裴越颔首道:“是。” 裴太君望着长身而立的少年,眼前浮现的却是亡夫裴贞的身影。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当年新君登基后,夫君从外面抱回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不肯告诉她这个孩子的来历,只嘱咐她要护着他平安长大。后来裴贞率军西征客死边境,两人再也没有见过。往后岁月中,只要看到裴越她就会想起亡夫的面容,纵然不愿违逆裴贞的嘱托,却也不想时常看见裴越。 或许是因为年纪老了,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平静下来,轻叹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今日来找我做甚?” 裴越开门见山道:“我希望太夫人能写一封亲笔书信。” 裴太君问道:“什么信?” 裴越道:“给我的信,信中需要点明裴戎和李氏曾经虐待过我,以及裴戎想要借山贼之手谋害我,但我始终没有不孝之举。” 裴太君面色寡淡地看着他。 裴越从容镇定地与她对视。 裴太君冷漠地问道:“你觉得我会写?” 无论裴戎怎么不争气,始终是她的亲生儿子,而她是定国太夫人,裴贞的遗孀。只凭最后这个身份,便是皇帝也不会苛待于她。莫说裴越眼下还只是一个白身,就算他在军中站稳脚跟,在裴太君面前仍旧不算什么。 裴越不慌不忙地回道:“太夫人,我只想自保而已。” 裴太君摇头道:“戎儿答应过我,不会再与你作对。” 裴越冷静地说道:“太夫人请听我说,这封信只会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拿出来,而且只针对裴戎一个人。如果没有这封信,我又身处危险的时候,不敢保证我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裴太君盯着他问道:“此话何意?” 裴越缓缓道:“如果让陛下知道,裴家收留陈家的后人,不知他会怎样想?到那个时候,裴家这么多人还能活得下来吗?” 裴太君遽然变色。 裴越面不改色地说道:“如果让皇帝知道我和陈家有关,我肯定活不了,可那是最后的选择,意味着我本就面临死局。到了那个时候,我还会在意什么?裴家这些年对我如何,太夫人心里应该清楚,如果能拉着整个裴家为我陪葬,仔细算算好像不亏。” 裴太君抬手指着他,颤声道:“你是陈轻尘的儿子?” 这岂不是意味着裴越是先帝仁宗的儿子? 今上能够继位本就是一桩悬案,因为仁宗的死因太离奇,二十八岁的年纪忽染重病,最终不治而亡,这里面没有蹊跷谁能相信?更让裴太君惊惧的是,裴家收养先帝的遗孤,皇帝会如何看待? 就算世间所有人都不信裴家有谋逆之意,可她敢保证皇帝会这样想吗? 别忘了三十三年前楚国公府血流成河,冼春秋被迫带着九百子弟渡江叛逃南周。 裴越没有正面回应裴太君的疑问,轻声说道:“太夫人,如果裴戎和李氏不作妖,这封信永远都不会曝光在世人面前。可是他们想要从明面上害我的话,这封信至少能让我自保。害人者终究害己,与整个裴家相比,裴戎的命有那么重要吗?” “更何况,有太夫人在府上坐镇,我相信能管住那两个蠢货。” 裴越苦口婆心地说着。 虽然他如今出府分家另过,可他毕竟姓裴,是当年裴贞抱回来的孩子,这一点谁都无法否定。 如果让皇帝知道裴贞将先帝的遗孤养在府中,那么裴家必然会迎来一场血腥的清洗。 这就是裴越敢在裴太君面前抖露身份的原因。 即便他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威胁对方,裴太君还要继续藏住这个秘密,除非她想让整个裴家覆灭。 裴越原本还准备好了一些说辞,是从谷梁那里问来的关于陈家的隐秘,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但裴太君因为太熟悉阴谋诡计,只将当年的故事联系起来便信了他的话。 若非如此,裴贞为何要对她隐瞒婴儿的来历? 许久之后,裴太君眼神中带着恨意,极其艰难地缓缓点头。 这恨意不仅仅是对裴越,还有对亡夫裴贞的埋怨,以及对儿子裴戎的怒其不争。 171【拨云见日】 承天殿内。 内监将裴太君的亲笔书信不疾不徐地念出来。 谷梁心中的担忧一扫而空,甚至很想放声大笑,他不知道裴越竟然还藏着釜底抽薪的一手。有这样一封书信在,莫说裴戎的指控本就是颠倒黑白,就算他真的有什么证据,裴越依旧能绝境翻盘。裴太君开口的分量显然不同,有她为裴越背书,等于彻底堵死裴戎狡辩的余地。 便在这时,裴戎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 他猛然向前冲去,嘴里大喊道:“这封信是假的!是假的!” 斜刺里一道人影从裴越身前闪过,伸出一掌拍在裴戎的肩头,将其打倒在地,然后凛然怒斥:“你果真是疯了!” 裴越看清这人的脸,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句:成安候路军机好俊的身手,难怪先生曾说此人武道修为很高,恐怕仅次于谷梁,与尹伟不相上下。 但他没有忘记方才路敏和崔护的一唱一和,此时见他干脆利落地打倒裴戎,不免有些佩服其人的脸皮厚度。实际上以裴戎的武道实力,这殿上的廷卫就能轻易收拾他,然而路敏抢在第一个出手,自然是向龙椅上的皇帝表明态度。 开平帝终于露出一抹厌恶的神色,目光扫过两府重臣说道:“你们都说说,此人该如何处置。” 父告子是杀伤力极大的手段,但前提是有真凭实据,而不是信口开河。 其实在裴戎长篇大论的时候,很多人便已察觉到古怪,如今真相大白,他们反而相信了裴越所言,这厮应该是真的疯了。 文臣班首,左执政莫蒿礼面上老态尽显,与另一边虽然告病乞骸骨却身姿硬朗的王平章形成鲜明对比。这位执掌大梁朝政很多年的老人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带着审视与遗憾。 这少年既然有定国太夫人的亲笔书信,完全可以提前拿出来,那样的话裴戎便不会疯狂到如此境地。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任由自己的生父像个小丑一样在百官面前污蔑构陷,这等心性实在令人警惕,不得不防啊。 他开口说道:“陛下,裴戎以父告子,所言不实,罔顾人伦大义,当流放三千里以儆效尤。” 身后的文官们纷纷颔首称是,唯有洛庭面露不忿,显然不赞成这个建议。只不过他看着身前老人微微佝偻的背脊,没有公开表示反对。 裴戎挨了路敏一掌,肩头火辣辣的疼,此刻更是形象全无地瘫坐于地。听见流放三千里这五个字,他挣扎着跪倒在地,对开平帝说道:“陛下,微臣知罪,求陛下宽宥啊!” 如果他没有说出刚才那番话,那些与裴家有香火情的勋贵肯定会帮他求情,但眼下无人敢开口,只盼着皇帝能够念在往日情分上,给裴戎一条活路。 流放三千里,意味着裴戎会远赴边境苦寒之地,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大老爷,恐怕还没到地方就会染病而死。 开平帝冷声道:“两代定国公何其荣耀,为大梁出生入死功勋卓著,却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真令裴家门第蒙羞,竟然还有脸让朕宽宥。看看你旁边的少年,他才十四岁就知道为国尽忠,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出一个子爵,你可知道羞字怎么写?” 他依旧不解气,斥道:“还有你的大儿子裴城,承继爵位之后毫不贪图享受,主动前往西境边军,从一个小小的哨官做起,要用军功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爵位。如今裴家一门双爵,依旧是大梁军中的世家豪门,对得起两代定国公的呕心沥血。然而你身为人父,所作所为可有半点配得上这个光荣的姓氏?” 开平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骂道:“废物!” 裴戎磕头如捣蒜,哀嚎道:“陛下,臣是废物,求陛下绕臣一命啊!” 开平帝厌憎地说道:“之前你与那些逆贼之间的勾当,朕看在裴家百年来的付出和功劳上,懒得与你理会。今日你竟然敢站在这殿里胡说八道,你当朕是昏君?!你不是要让裴越明正典刑吗?他就站在你旁边,你问问自己的儿子,他愿不愿意饶你!” 裴戎闻言立刻直起身躯,转向望着裴越,结结巴巴地说道:“越哥儿,为父糊涂了,不该听信别人的挑拨,你不能看着为父去死啊!” 在这个时候,但凡是能看见裴越的朝臣都将视线集中在少年身上,很想知道他会怎样回答。 裴越望着裴戎涕泪横流的模样,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和喜悦。 他想起明月阁中初见,此人将自己视若猪狗,极尽羞辱。 想起定安堂中李氏要用孝道毁掉自己的一切。 想起桃花不见时自己的惊慌失措。 想起杨虎的父亲杨大成倒在血泊中瞪圆的双眼。 想起绿柳庄中几十户人家传出来的哭声。 想起被自己割断喉咙的方锐。 想起横断山中那些战死的同袍。 想起每一日每一夜的战战兢兢和永无休止的筹谋。 最重要的,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这副身躯的原主,那个无依无靠被凌虐十三年遍体鳞伤生不如死的少年。 他深深吸一口气,清冷带着悲伤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十四年前,你因为自身能力不足失去军职,你没反省过自己的问题,又不敢去怪罪那些你惹不起的人,便将我视为灾星,没有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反而任由府中的下人凌虐我。从小到大,我都是生活在恐惧之中,明明自己是个少爷,却连饭都吃不饱,活得不如猪狗。” “长大了,老太太怕我被你们凌虐致死,就让我出府另过。然而你依旧不肯放过我,甚至不惜和山贼勾结,想要让他们杀了我。为了保护我,很多庄户都死了,他们其实只知道种庄稼,哪里懂得打仗?四十七条人命啊,就那样没了。” “父子大义压着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人会狠毒到这种程度。你看见我得了爵位,竟然还要毁掉我,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脸称一声为父?一直以来,你们都想用孝道压着我,逼我继续过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我裴越自今日起自绝于裴家,从今往后与你再无半点关联!” “我忠于大梁忠于陛下,为此我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但是你今日休想让我为你求情。” “你今日有此下场,罪无可恕,罪有应得!” …… 两行清泪从裴越的面颊上缓缓流下。 他双唇紧抿,神色无比坚定。 满殿死寂,群臣震惊无言。 这些在官场上打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人精们,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言语能如此打动人心,尤其是这番话出自一个十四岁少年之口。 右边勋贵班列此刻显得是那样安静,自王平章以下,路敏、谷梁、李柄中、郭开山、曲江乃至于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裴越,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见一抹不忍,更有甚者眼睛发红,谷梁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因为当年他也是庶子,深知这个身份的艰辛不易。如果不是在朝会上,或许他早就冲上前将裴戎撕碎。 裴戎面如死灰,在裴越说出这番话后,他便知道没有人能救自己。 右执政洛庭盯着裴越,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浓浓的欣赏。 良久过后,端坐在龙椅上的开平帝开口说道:“将裴戎关入上林狱。” 廷卫上前将瘫坐在地上的裴戎架起来,其人忽然剧烈地挣扎着,并且不断地大声求饶。开平帝并没有处死他,反而留了他一条命,然而他此刻脸上的惊恐无比浓烈。 京都内有几处监牢,太史台阁、刑部和京都府各占其一,宫中则只有一座关押犯事宫人和获罪妃嫔的掖庭。上林狱不在京都内,位于兴梁府的皇陵旁边,但凡是被关进去的人终身都不会被放出来,而且那里极为严苛,犯人们生不如死。 此时此刻,没有人再替裴戎说话,任由廷卫将他一路拖出去。 朝会终于走到了尾声,随着内监宣号声响起,群臣开始有序地退出承天殿。 裴越因为处在殿内前方,所以是最后一批走出承天殿的人,他来到殿外站定,仰头望着天空。 来时夜色深沉,此刻依然阳光高照,十月末的阳光还算温暖。 谷梁走到他身旁,抬手揉揉了他整齐的发髻,温和地说道:“都过去了。” 裴越强忍着胸中翻腾的情绪,对中年男人露出一个干净纯澈的笑脸,轻声说道:“对我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172【离园】 西城长乐坊。 这里是京都第一等玩乐去处,坊内青楼酒肆、勾栏赌坊遍地都是,无数浪荡子在此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更有好事者选出几家奢靡场所,冠以“庄园楼阁”的称谓,四下里宣扬若不能去这几处地方玩上一玩,便是枉来京都一遭。 其中的“园”指的是离园,位于永平街东面,占地面积极广。 这是一座掩映在灯影桨声里的雅致园林,园内有一个碧波荡漾的活水湖,湖畔星罗棋布着十余座独栋小楼,每座楼都有一位花魁级别的清倌人坐镇。对于绝大多数好色之徒而言,他们即便有钱也只能在前楼饮酒听曲。想要去后面小楼探访幽兰,必须要有身份很高的贵客帮忙引荐。 夜幕降临,湖畔小楼纷纷亮起灯火,宛若星光倒影。 照晴楼。 清倌人南琴站在廊下,倚栏而立,风姿绰约。 门边挂着一对楹联,某位书法大家用行书写就“微雨新晴,六合清朗”八个字。 离园十七楼,南琴所在的照晴楼历来在人气前三之列,达官贵人亦或是文人雅士们趋之若鹜。然而今夜来了一群无趣少年,花费大笔银子包下照晴楼,却将她这个名动京都的花魁晾在旁边,自顾自地饮酒聊天,端的不解风情。 月色清冷,丫鬟捧着一件披风走近,帮她披在身上后,轻声笑道:“姑娘,外面风大,纵然吹上一夜,里面那人也未必会心疼呢。” 南琴眉尖微蹙,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气质:“小蹄子,连你也打趣我?” 丫鬟眨眨眼睛道:“奴婢怎敢打趣姑娘,只是如今快十一月,这天儿眼见着愈发冷了。姑娘在这风头上站着,吹坏了身子怎么办?到那时嬷嬷们怪罪下来,奴婢又得吃挂落。” 南琴伸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嗔道:“偏你话多,我说一句你就有十句怪话,我几时允许嬷嬷打你了?” 丫鬟扶着她的手臂,连连点头道:“姑娘最是心善,对奴婢也极好,所以才不忍姑娘头疼脑热。那位谷大爷往常来见姑娘,总是客客气气的,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不许我们进去伺候。” 南琴轻叹道:“外面爷们的事情当然不会告诉我们。” 丫鬟笑道:“姑娘,谷大爷该不会是好男风吧?奴婢见他对那个小公子态度很不一般呢。不过说起来,那位小公子生得很俊俏,只是年纪轻了些,瞧着都不到十五岁。” 南琴闻言面色一冷,轻斥道:“胡噙什么?这些话让人听见,你还想不想活了?” 丫鬟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有些后怕地说道:“奴婢该死,不敢再胡说了。” 照晴楼由小院围着,主楼三层,南琴缓步走进一楼,从另一个丫鬟手中接过热茶,听着楼上隐隐传来的笑闹声,脑海中浮现谷范那张过于英俊的脸庞,双颊渐渐染上几许酡红。 二楼花厅,灯火辉煌。 桌上摆放着离园名厨精心烹制的席面,酒是谷范带来的春竹叶,入口绵柔后劲温和。 除他之外,厅内还有四人,依年龄大小落座。 李进今年三十一岁,在这个酒席上显得稍微特殊,毕竟坐在次席的秦贤也才二十一岁。其实他今夜能来离园不容易,作为新鲜出炉的燕山子爵,虽然在勋贵多如牛毛的京都不算大人物,然而很多人非常看好他的前途。 谷梁的亲信大将、京军南营第一位获封爵位的指挥使、即将率军南下轮转直面周朝,种种因素叠加,人们有理由相信他会在将来的国战中大放异彩。这两天邀请他赴宴的帖子比以往十年加起来还多,其中不乏老牌公侯府邸,这个时候他能推掉那些大人物递来的名帖,来离园陪几个小兄弟喝酒,愈发显得品行高洁。 秦贤和薛蒙在剿贼一战中同样立下不小的功劳,虽然还够不上封爵,但去边军后肯定不会是哨官,军职必然要往上一个台阶。 谷范亲自帮众人斟酒,轮到秦贤的时候笑道:“老秦,听我老子说,你这次去西境说不定能升个副统领?” 大梁军制,五百人为一都,主将称游击。五都为一军,主将称统领。 旁边的薛蒙咧开嘴开心地笑着。 秦贤神色自然,他的目光停在对面的少年身上,沉稳地说道:“具体如何还不清楚,早先魏国公应允我去边境后能得个游击的职务,其实这样我便满足了,原以为这辈子只能做个哨官。如果能更进一步自然是好,若不能也没关系,我会勤勤恳恳地做事,这样才不枉越哥儿对我的帮助。” 众人齐齐望向正在大快朵颐的少年。 裴越咽下嘴里的食物,拿起帕子擦擦嘴,略显无奈地说道:“兄长,那些功劳是你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谷范撇撇嘴道:“没错,老秦你别整天惯着这家伙。他都快骑到我头上耀武扬威了,再这么下去,我不得变成他的跟班小弟?” 李进连忙规劝道:“四公子,裴兄弟如今爵位在身,不可太过随意。” 裴越瞪大眼睛道:“李大哥,平时觉得你最厚道,没想到看着浓眉大眼,原来你才是最会拱火架秧子的那个人。” 李进哈哈笑道:“罢罢罢,我可没有这样想。” “嘿!”谷范面色不善地走到裴越身边,帮他斟酒之后,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敬年少有为的中山子一杯!” “看在几位兄长的份上,我就给你这个面子。”裴越起身举杯,眼神温和真挚,嘴里却是一点也不留情。 薛蒙拍案大笑,李进和秦贤亦是笑容满面。 谷范似乎已经习惯了言语上处于下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他兴致盎然地说道:“要不过几天我们切磋一下?” 裴越哪里会上当,眼下两人交手,他绝对会被谷范揍得鼻青脸肿,当即一脸疑惑地问道:“这些日子叶七还没把你揍舒服?” 谷范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大咧咧地说道:“我那是让着她!对了,你老拿叶七做挡箭牌是怎么回事?莫非你看上她了?” 这话一出口,旁边几人都无比好奇地盯着裴越,无论是何官职和性格,他们显然不愿意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毕竟认识这么久以来,裴越在他们面前总是超出年龄的老成,从未表现过少年人该有的冲动和冒失。 裴越轻咳一声,正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看上她是很稀奇的事情吗?” “呸!” 谷范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越哥儿,你才十四岁,男女之事对你来说还早,切不可将宝贵的时间耗费在这等事上。从今往后你要和叶七保持距离,免得耽误你习文练武,这可是我对你的殷殷叮嘱,你需谨记在心。” 李进目光含笑道:“四公子言之有理。” 秦贤道:“确实不必着急。” 薛蒙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圆眼,好半晌才用力点头道:“俺都还没媳妇呢!” 迎着他们的灼灼目光,裴越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汤,咂咂嘴道:“我说怎么这么酸呢?哦,原来是几位兄长的嫉妒心爆发了。” 众人闻言大笑,声音仿佛要将屋顶掀翻。 173【春心】 嬉笑过后,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裴越年纪最轻,同时也是第一次来到这种风月场所,却表现得十分得体镇定,让想要看他窘迫的谷范大失所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裴越曾经也是个中老手,前世为了应酬交际,他进过无数次高档娱乐场所。 他接过谷范的任务,起身帮众人斟酒,边走边说道:“这次陛下提前让京军和边军轮转,不知几位兄长如何看待此事?” 李进沉吟道:“大战将起。” 薛蒙脸上泛起兴奋的神色,搓手道:“好哇,我早就想去边境杀敌立功了!” 裴越和李进对视一眼,微微摇头道:“薛大哥,恐怕你要失望了。” 薛蒙不解地问道:“为啥?” 裴越站在他身旁,细致地分析道:“因为大梁无法承受同时与两边展开大规模的国战。相较而言,南边会主动进攻,西边只能被动防守。等你们去往西境后,大抵会以虎城为盾,四座大营为依托,固守不出,哪怕西吴的人在城下骂娘。” 薛蒙闷闷不乐地喝着酒,想了想又问道:“越哥儿,为何会是南边进攻西边防守?” 裴越将酒壶放到他面前,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在李进期许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说道:“因为大梁和南周之间隔着天沧江,但是大梁和西吴之间是高阳平原。” 这下不光是薛蒙听不明白,就连秦贤和谷范都疑惑地望着他,唯有李进面露赞赏。 裴越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南周锐卒很强,但是境内没有产马之地,所以只要渡过天沧江,我们的骑兵便没有任何阻碍。与之相反的是,西吴看似没有雄关天堑,但却有世间最强的骑兵。在高阳平原这种一马平川的地方,大梁其实处于弱势。在我看来,如果陛下决心发动国战平定天下,应该是先易后难,将南周这个后顾之忧解决后,然后再全力与西吴决战。” 薛蒙恍然大悟,随即便有些牙疼道:“这样说来,我们随骁勇卫去西边岂不是什么都捞不着?” 裴越认真地说道:“诸位兄长去边境后,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无论陛下最终如何抉择,无论面对攻或者守,战场上刀剑无眼,立功的前提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众人纷纷点头,秦贤不无惋惜地说道:“越哥儿,你的大局观比我们还强,只可惜年纪小了些,无法就此从军。要不跟谷侯爷提一声,让你跟在他身边做个亲兵?” 谷范立刻拍着胸脯说道:“你点个头,这件事我去办。” 裴越先道谢,然后摇头道:“按照先生的预测,至少一年之内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顶多就是边境上的小范围摩擦。再者,就算明日国战爆发,我也不会仓促从军。眼下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若是为了功名不管不顾,恐怕也只能成为你们的累赘。” 李进感慨道:“我们就不要替越哥儿操心了,这可是咱们大梁第一位十四岁的子爵,而且不是袭爵,是靠自己的能力得来。我们虽然比他年长,但说起来恐怕还不如他稳重。越哥儿的前程,想必他自己心中早有计较。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尽快在军中站稳脚跟,将来也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出一份力。” 秦贤和薛蒙点头应下。 裴越感动地说道:“李大哥,这话让我承受不起,认识以来一直都是你们在帮我。” 李进摇头道:“兄弟之间不说虚言,如果没有你,我们哪来的机会立功?” 裴越不知如何回答,谷范接过话头道:“行了,老李他们都是真正的汉子,你不必过分谦虚。今儿请你们来离园,总不能一直将此间主人晾在外面吧?” 裴越哑然失笑,看着谷范略有些不自然的脸色,点头道:“那就请南琴姑娘进来?” “早该如此!来这儿岂能不听一曲?”谷范满面喜色,脚步匆匆地下楼。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厮表现得有些明显啊? 片刻过后,南琴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随谷范走进花厅。 离园的小楼主人自然不比那些普通青楼女子,无论是姿容装扮还是神态气质,南琴都令人眼前一亮。 “南琴见过诸位公子。”她目光温润声音柔婉,身上没有半点风尘韵味,反而似一株空谷幽兰,恬静自守。 谷范开怀笑道:“他们都是我的手足兄弟,平时没来过这么高雅的地方,不懂礼数你不要见怪。” 南琴微微垂首道:“不敢。” 谷范略显紧张地搓手道:“我们都是粗人,也不懂音律曲牌,就不在你面前卖弄了,你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南琴微笑道:“谷公子过谦了。诸位皆是勇武坚毅之士,想来听不惯那等靡靡之音,南琴便为诸位弹奏一曲《秋塞吟》,以助酒兴。” 谷范连忙点头道:“极好,就按你说的办!” 两名丫鬟立刻去布置,花厅一侧立着嵌金珐琅秋山行旅屏风,屏风后摆着一张古琴。 南琴往屏风后行去,谷范一脸喜色地扭头,然后便看见其余四人坐成一排,脸上都是无奈又惋惜的表情。 “你们在干吗?”谷范不爽地问道。 裴越转过头说道:“这人是谁?” 秦贤笑着摇头:“不认识。” 薛蒙跟上轻叹:“老薛都觉得丢人。” 就连看着谷范长大的李进也忍不住轻声道:“四公子,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谷范回过味来,满脸不屑道:“你们懂个……什么,我这叫尊重!” 裴越打量着这座小楼内极为雅致精巧的摆设,忽然明白这家伙为什么总是缺银子使。 就算他守着金山银海,也架不住经常来这等地方潇洒。 须臾过后,琴声忽起。 起手便似天籁,令人如临仙境,清冷又飘渺。中段松沉而旷远,仿若置身边疆,一睹天地之辽阔,苍生之渺小。余韵细微悠长,似人语浅唱低吟,又如虫鸣鸟语,渐行渐远。 南琴不愧名号,指尖三音交错,变幻无方,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 一曲停,不仅谷范听得如痴如醉,就连薛蒙这样成日里只想着战场杀伐的猛人都沉浸其中。 裴越轻声赞道:“好技艺。” 谷范得意地斜眼看着他。 南琴从屏风后出来,走到众人面前福了一礼,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谷范身上。 裴越见状正要打趣几句,忽然便听到楼下响起喧闹之声,紧接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上来:“爷在西边冒死杀敌,好不容易回来休整一番,来这听个曲你还敢阻拦?叫南琴下来,不然今天拆了你这栋小楼!” 南琴微微一怔,并不似其他花魁那般立刻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反而有些担忧地望着谷范。 裴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微微有些触动。 谷范长身而起,一言不发向楼梯走去。 众人立刻跟上去,没有任何迟疑。 174【将进酒】 “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霸着南琴不让她下来,原来是咱们大梁第一游侠儿谷范啊。” 一楼正堂,成安候路敏之子路姜神态倨傲地坐在主位上,旁边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皆是跟着他一起去边军度过两年时光的手足兄弟。 虽然谷范经常在裴越面前自称大梁第一游侠儿,但这个称谓此刻从路姜嘴里说出来,配合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揶揄表情,明白无误地表达着嘲讽。 谷范缓步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沉声道:“给你一个机会,把刚才的话给我吞回去。” 路姜起身与他对视,尽管眼神深处有一抹惧色,仍旧强硬地说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谷范的名声不是靠吹出来的,十二岁的时候就能击败自己的三位兄长,再之后打遍京都纨绔无敌手。路姜在从军之前也被他揍过,所以本能会有些畏惧,但在边境待了两年,自忖今非昔比,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退缩。 谷范“哈”了一声,缓缓抬起拳头。 “谷公子,还请不要冲动。”跟在众人后面下来的南琴柔声劝道。 谷范动作稍稍一顿,并未回头,只盯着路姜说道:“你再惹我,就算你老子当面,我一样会揍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路姜冷笑道:“你不过是命好会投胎,也只能在京都横行霸道,有本事从军去边境,跟敌国的人厮杀!那样我才真的服你,现在就算你能揍我,我也瞧不起你。” 李进上前说道:“路姜,广平侯府父子四人从军,为大梁戍守边疆多年,几时轮得到你来多嘴?” 路姜一摊手,撇嘴道:“我自然很佩服广平侯和三位谷兄,我只是瞧不起有人常年吹嘘自己如何了得,却连边疆都不敢去,只会缩在京都里称王称霸。” 谷范哂笑道:“你去边军待了两年,可曾杀过一个西吴人?不过是仗着你老子的权势镀金罢了,在这里吓唬谁呢?” 路姜微微昂头道:“总比有人不敢去更强。” 谷范侧过身,指着旁边的裴越说道:“我兄弟年方十四,已经是陛下亲封的中山子爵,皆因他为国朝立下大功,与之相比你算个屁?” 出乎众人意料,路姜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用阴冷的眼神盯着裴越说道:“我回来后听说过你,就是你阴了李子均一手对吗?” 裴越淡淡道:“与你何干?” 路姜抬手指了指裴越,说道:“我记住你了。” “啪!” 谷范猛然出手将路姜的手掌拍落,一字字道:“给脸不要脸,我不揍你是给南琴姑娘的面子,真当我脾气好?” 路姜面上浮现怒气,旁边的几个权贵子弟也护在他身边,仿佛随时都有动手的可能。 反观谷范这边,他一人拦在前面,神态从容略有些不屑,李进、秦贤和薛蒙身上看不到丝毫紧张,至于裴越压根就没考虑过动手这件事。 片刻过后,路姜语调冰冷地说道:“我们走!” 经过裴越身边时,他丢下一句话:“走着瞧啊,裴家小子。” 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离园嬷嬷松了口气,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将路姜一行人带往别的小楼。离园背后的主人自然不凡,但她们只不过是管事之流,对于广平侯府和成安候府这样的顶尖勋贵府邸之间的矛盾,压根不敢插手劝阻。 待他们走后,薛蒙低声说道:“越哥儿,要不要我去弄死他?” 虽然这家伙压低声音,但他嗓门太宏亮,堂内其他人都听得分明,南琴闻言惊讶地掩住嘴。 裴越失笑道:“薛大哥,这样不合适吧?” 薛蒙咬牙切齿地说道:“看他不爽很多年了。” 秦贤打断他的话头:“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谷范笑道:“理他作甚,改天遇见再拾掇一顿就老实了。走,咱们继续喝酒去。” 二楼花厅,琴声悠扬,觥筹交错。 裴越从未像今夜一般放纵自己,杯到酒干,绝不推诿。哪怕这是非常绵柔的春竹叶,如他这般喝法也坚持不了多久。众人皆知为何,绿柳庄夜战和横断山之战,他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眼下即将天各一方,将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唯有一醉。 裴越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分别之际夜色深寒,他依次拉着兄长们的手,嘴里不断重复着珍重两个字。 …… 西城入眼梅千株。 夜模糊,俯平湖。 与子共醉,随分倒金壶。 知交难寻千金意,曾念我,醉狂无? …… 裴越坐在马车中含混地念叨着,谷范无奈地拍着他的后背,摇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醉成这个样子?” 裴越口齿不清地说道:“连个手机都没有,哪有那么容易再见……” 首级? 谷范有点纳闷,这小子杀性比自己还重,看来自己得严肃地劝劝他。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回到延寿坊清水街上祥云商号的总铺。谷范将裴越扛在肩上,然后在一帮少年的簇拥下来到后院。 他将裴越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对站在门边的叶七说道:“他就交给你了,小爷累了。” 叶七没有回答,只望着仰面躺在床上的裴越,眉头微微皱着。 许是酒意上涌,谷范不再多言,脚步略有些踉跄地离去。 今日朝会结束后,裴越便被守在宫城外的谷范拉着去离园,所以他也只能派人回商号报信。得知事情一切顺利,叶七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然而看着此刻满面通红的裴越,少女抽了抽嘴角,显然不怎么开心。 房间内很安静,只有裴越偶尔冒出来两句醉话。 叶七犹豫片刻,还是去外间弄来一盆温水,外带一条干净的脸帕。 “裴越,我不喜欢你喝醉的样子。” 站在床边,叶七用温水湿润脸帕,拧干之后,非常严肃地自言自语。 裴越很捧场地打了一个酒嗝。 叶七皱了皱鼻头,最终还是伸手帮他擦脸。 这双能轻松舞动六十二斤长枪的手如果发力,裴越的脸恐怕会变成悲剧,好在叶七的动作比较温柔,纵然透着那么一丝丝不情愿。 便在这时,裴越忽地抬起右手握住叶七的手腕,猛地将她拉向自己。 175【人间冷暖】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朝会结束,裴戎即刻被押往上林狱,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定国府知道这个消息后,府内登时乱成一团。李氏当场昏死过去,裴宁强忍悲痛照顾她,下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偌大的国公府竟然在半日间出现崩塌的迹象。 最后是裴云出面安抚人心,在总管家裴永年的协助下,渐渐止住府内蔓延的恐慌。 裴永年当初挨了席先生一掌,这几个月都在卧床养伤,如今愈发显得脸白似雪。 裴云让他留在府内管家,自己则带着几名小厮,去那些开国公侯府邸登门求助,只盼着能聚集足够多的力量,好让皇帝陛下收回旨意。然而今日朝会上裴戎的表现太过不堪,再加上开平帝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个时候没人敢去触霉头。 虽然绝大多数勋贵都非常热情地招待裴云,但有些人眼神中的奚落和讥讽根本藏不住。 堂堂定国府,出过两代功勋卓著的国公,如今却要靠一个少年撑门面,说来着实可笑。 裴云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眼神,一遍遍言辞恳切地请求着。 与定国府关系紧密的部分勋贵则劝告裴云,让他先不必着急,等过段时间陛下消气之后再做打算。 一圈转下来,愿意即刻上书求情的不过三四家而已。 裴云从始至终保持冷静,这倒让勋贵们对他的观感很不错。 回到定国府时,已是深夜时分。 他刚刚来到内宅,便见大丫鬟温玉满面焦急地请他去定安堂。 “老祖宗。” 裴云进来后毕恭毕敬地行礼,此时他的声音里终于露出几分疲惫。 裴太君面色木然地坐在高台上,对旁边的丫鬟们说道:“你们都出去。” 裴云起身来到下首坐着,脸上平静地宛如一潭幽水。 明亮的灯火下,裴太君沉默片刻后漠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太太虽然安心于内宅生活,对外面的世界并非全然不知,实际上她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裴戎下狱的噩耗传来后,她并没有出面解决府内的乱象,而是让人去打探详情。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并非绝密,很快她便知晓前因后果。 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非常了解,无需多想便发现这件事里的蹊跷之处。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往常最安分的裴云是如此陌生。 裴云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老祖宗,如今不同往日,陛下只想维持裴家的门楣不坠,但是并不仰仗咱们。老三……裴越和父亲之间的矛盾不可能平和解决,早晚会变得更加激烈,到那时极有可能牵连整个裴家。” 裴太君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这么多年她都无法决断,不就是因为心中的母子情谊无法割舍? 她颤声说道:“云哥儿,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裴云点头道:“孙儿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甚么?你明知道你的父亲不擅权谋,却怂恿他去告御状,你这是将他往死路上逼啊!” “老祖宗,父亲的性情您清楚,裴越不死他决计不会罢休。但裴越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庶子,不说谷梁和沈伯伯对他的看重,光是陛下这次给的爵位就能确定,想要动他很难。放任父亲一条道走到黑,孙儿担心整个裴家会为他陪葬。” “无论如何你不该这么做,如果你父亲说错话,被有心人瞧出端倪,你将来会是怎样的结局?你想过没有?” 裴云沉默片刻,然后洒然一笑,轻声说道:“老祖宗,裴家不能倒,这是最重要的底线。如果有人危害到这个底线,除了您之外,任何人都应该舍弃,包括孙儿在内。” 裴太君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喜欢埋首书卷中的孙子的面庞。 裴云继续说道:“老祖宗不必担心,之前孙儿劝父亲先发制人的时候,便让他拿出大笔银子,尽数洒了出去。上林狱、京都府和刑部几处监牢都已经暗中打通关节,原本孙儿还准备亲自去找一趟沈伯伯,如今看来倒是不必。父亲在上林狱虽然会吃些苦,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良久之后,裴太君哀声问道:“那将来又如何?” 裴云微微低头,认真地说道:“父亲不在,孙儿会处理好前院的事情,内宅这边还需要老祖宗辛苦一阵子,母亲的性子终究靠不住。大哥在西境赚功劳,孙儿在家中守基业,父亲如今无法再做什么,裴家定然不会出事。人受伤了需要休养,一个家族也是如此。” 他顿了一顿,面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道:“裴越看似赢了这一场,但他毕竟是亲手将自己的生父送进牢狱,从长远看这不是好事。至于将来如何,孙儿觉得不必争朝夕,唯有徐徐图之。” 定安堂内温暖如春,裴太君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裴云说道:“难为你了。” 裴云淡然地说道:“这都是孙儿应当做的。老祖宗,有件事与大姐有关,孙儿想跟您讨个主意。” 片刻过后,裴太君听完陷入沉默,面露犹豫。 裴云轻声道:“眼下还只是一个念头,倒也不急,孙儿觉得可以边走边看。等过上一年半载,父亲这案子带来的影响平息,时机成熟后再做决断。” 裴太君想着被关进上林狱的儿子,又看着眼前少年笃定从容的面色,终于缓缓点头道:“如此也好。” …… 祥云商号,后院某间卧房内。 裴越伸手的动作很突然,兼之醉酒的人力气远比平时大,如果他拉的人是桃花,此刻肯定软玉温香满怀,抱得无比紧密。 他顺利地握住叶七的手腕,用力一拽,纹丝不动。 再用力,依旧无法撼动,仿佛他拉的是一根地下生根的石柱。 第三次用尽吃奶的力气,然而叶七手腕轻轻一抖,裴越的手臂便瞬间甩回去,差点打到自己的脸。 长久的沉默。 裴越悄悄睁开左眼,然后便看见叶七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装醉还挺像。”叶七勾起嘴角说道。 裴越长叹一声,有些困难地坐起来,打了个酒嗝微笑道:“倒也不是装醉。在离园的时候我确实醉了,只不过回来的路上,谷范那家伙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被他吵得酒都醒了。” 叶七不理他的话,上前一步俯下身问道:“你刚才想做什么?”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脸与脸之间约莫只有半尺,裴越甚至能闻到叶七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刚要趁势调侃两句,然而很快便注意到叶七不善的眼神,于是正色道:“我想试试自己的力气有没有长进,现在看来,还是需要加紧锻炼啊。” 叶七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 裴越脑海中浮现“吐气如兰”这个成语。 “扑哧。” 叶七脸上绽放开笑容,直起身说道:“那你可要加紧了,不然的话,我怕你这辈子都拽不动我。” 说罢转身便走。 “你这就要走?”裴越略有些失望。 叶七笑道:“脸帕就在旁边,你自己拾掇罢,我可不习惯伺候人。” 话虽如此,当她背对着裴越离开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泛着微红,仿佛她才是喝醉的那个人。 裴越轻叹一声,起身自己洗脸,片刻后他忽然醒悟过来,叶七前面那句话里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味道? 他琢磨片刻,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次日一早,裴越才刚刚洗漱,桃花和席先生便出现在他面前。 商号内变得更加热闹,裴越也迎来一段真正的悠闲时光。 每日里安排完首阳山那边的事情后,他要么跟席先生学习各种能力,要么和叶七一起练手,又或者品尝桃花新做的没事,日子无比惬意。除此之外,他便只回过一趟绿柳庄,自然又是好一番热闹,庄户们自从知道他封爵之后,连走路都比以往要神气许多。 当然,裴越最在意的还是请到庄中的能工巧匠,蜂窝煤是眼下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各项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在工匠们成功做出合格的器具后,首阳山那边的基础建设也已完成。有包括裴越自己在内的八家勋贵作为背书,祥云商号招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大批壮劳力前往首阳山开始劳作。 时间静悄悄流逝,十一月下旬某日,裴越带着几块黑不溜秋的新奇事物,召开祥云商号第一次股东大会。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76【等】 京都的冬天很冷。 虽然才十一月下旬,初雪尚未落下,街道上的行人皆穿着厚厚的冬衣。那些家境穷困的百姓,大多选择窝在家中,靠秋天时备下的柴火取暖。然而真正的严冬还没有到来,这些柴火显然支撑不了太久,到那时只能去买木炭,晚上最冷的时候烧上两个时辰。 刺骨的寒风从北方袭来,越过茫茫无垠的荒原,化州与兴梁府都无法阻挡,虽然京都外围有着高耸厚实的城墙,但这连绵不绝的寒风依旧能吹进人的骨头里。 西城清水街,祥云商号后院宽敞的中庭里。 时辰尚早,但这里已经站着数十位男子。 纵然天气很冷,这些人的脸上却满是兴奋与激动。 裴越站在台阶之上,身侧是谷范等七名权贵子弟。 “今天将是我们祥云商号打响名头的第一阵,诸位心里应该清楚此事的重要性。”裴越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开门见山地打开话头。这些人是他和谷范亲自请来的擅长商道之士,其中有大掌柜三人、掌柜十二人以及账房十二人。 “请东家吩咐!”众人齐声道。 裴越淡淡一笑,中气十足地说道:“蜂窝煤为何物,想必你们已经在家中用过,其好处不再赘述,今儿我们就要正式开始售卖。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再与你们说一遍。” “第一,为了准备今日的售卖,我在西城设了四个分销点,南城则有八个。你们十二个掌柜,每人负责一处。从今天到十二月底,一共三十六天时间,取十二月整整一个月的销量总和进行评比,以后成为定例。销量最高的前三处铺子,每处额外奖励一百两银子,掌柜三十两,余者分给伙计。销量最低的那处记名一次,若是累计记名三次,从掌柜到伙计全部辞退。你们回去之后,需将此事与众人说清楚,记下了么?” “记下了!” 这些人的薪俸比市面上的掌柜要高出不少,而且瞧着裴越很年轻,以为这是个不知柴米贵的败家纨绔,心里自然有些轻视。 此刻听到裴越非常严苛的规矩,他们马上开始紧张起来。 “第二,各处账房都是老手,按说我不应该在你们面前卖弄,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在前面。账册需将进项和出项分开,每月每种各两份,一份留在各处,一份送来总店存档。同时月底我会派人去各处查账,若是库存与收支账目对不上,莫要怪我不留情面,京都府的大牢随时欢迎你们。” “东家放心,我们一定会管好账目。”账房们齐声答道。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第三,你们只管售卖,余事皆与你们无关。我知道京都水深,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某个达官贵人,所以特地请诸位世兄抽调家中亲兵,每处铺子各派五人,以防有人闹事捣乱。若是麻烦太大他们也无法解决,你们需尽快派人来总店报信。但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们,这些亲兵与你们无关,莫要想着依靠他们横行霸道,我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蠢人。” 众人齐声应下。 裴越看了一眼清晨的天色,微笑道:“第一批蜂窝煤昨日已经运往各处库房,今日午时还会从首阳山运来一批,预祝你们一切顺利。” 待这些掌柜和账房们满面兴奋地离去后,裴越转身对三位大掌柜拱手道:“有劳三位总掌大局,若是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们可以来后院寻我。” 三人连忙避让,恭敬地说道:“东家天纵其才,做出这等惠而不费的取暖物,实乃京都百姓之福。” “咱们自家人无需如此,诸位去忙吧。” 裴越笑着摆摆手,然后与其他勋贵子弟一起回到正堂。 两名相貌普通的十五六岁丫鬟端上热茶,这是谷范亲自送来的,裴越不好拒绝,便留下她们在总店这边负责端茶递水。至于突然清闲下来的桃花,这次进京后与叶七愈发熟稔,眼下两人在后宅聊天说话。 邓载与祁钧站在一旁,神色严肃。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冯毅和盖巨留在绿柳庄,监督那些工匠继续夜以继日地打造器具,剩下十四人都在首阳山,由王勇统一指挥。他们不光要在绿柳庄那些庄户们的协助下管理煤场,还要负责押送运输蜂窝煤进京的车队,职责非常重要。 裴越坐在主位,谷范则在左首第一位,右边是善国公府嫡次子孙琦。 另有人称莽子的陆成,心思缜密的于同,王文贺、魏子云和钱同三人。 这六人皆是开国公侯的后代,往日里与谷范交情甚好。 裴越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当初裴太君寿辰时,尹道等六人旗帜鲜明地站在裴城身后,后来又随他一起前往西境从军。不仅如此,这五人的父辈皆是军中将领,其中尹道之父尹伟更将接任京军北大营主帅。假以时日,若裴城能够在军中展露自己的能力,又有这些人襄助,说不定还真能扛起裴家的旗帜。 与之相对的是,跟谷范相熟的六人要么家中长辈逐渐远离军权,要么对军事毫无兴趣,只对赚银子这件事兴致盎然。 陆成略显坐立不安地问道:“裴越,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等。” “等?” “前期准备工作很顺利,如今摊子也已铺开,接下来自然就是要等。诸位或许有些担心,其实大可不必。蜂窝煤是能够完美替代木炭的取暖物,定价又低,京都百姓不会无视。这段时间我让人四处宣传,反馈还不错,相信结果会让大家满意。” 于同感慨道:“幸亏咱们是合作伙伴。” 裴越好奇问道:“于世兄此言何意?” 于同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这么大的摊子,你竟然能够操持得井井有条,而且始终不曾出什么纰漏,换做我们谁能做到?越哥儿,不是我在你面前拿大,这些年商道怪才也见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年轻的天才。再一想你的年纪,我脑子里总是冒出一个名字来……” 陆成好奇地问道:“谁?” 于同左右看了一眼,忽地冲众人歉意地笑笑,摇头道:“不说了。” 陆成还要追问,孙琦插话道:“裴贤弟,你觉得今天会有多少进项?” 裴越失笑道:“孙世兄这可难住我了。这么说吧,咱们前期的总投入接近五万两银子,按照蜂窝煤五文钱一个的价格,单个成本均摊下来大概是半文钱,意味着我们要卖出一千一百万个蜂窝煤才能收回前期投入。” 陆成闻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么多?能卖出去吗?咱们会不会亏本?” 裴越从容说道:“京都如今有三十三万余户,大约百万人口,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一个蜂窝煤能燃烧半个时辰,而且它不光能用来取暖,还可以烧水煮饭,用途极广。陆世兄不妨猜猜,等全面铺开之后,京都每日要用掉多少个蜂窝煤?” 前期投入主要是买地用掉三万两银子,这是一次性的开销,后续总共花掉两万两,这主要得益于如今这个世代便宜到极点的人工,换成裴越前世是无法想象的情况。纵如此,裴越也没有刻意压榨这些普通人,相反除了给足工钱之外,他还在伙食上给予足够的保障,已经算是很有良心的商人。 等待是非常煎熬的过程,幸亏这些人都耐得住性子。一直到夜色深沉时,三名大掌柜脚步匆匆地来到后院,脸上的喜色压根掩饰不住。 “东家,大喜!大喜啊!” 孙琦等人霍然起身。 大掌柜高声说道:“恭喜东家,贺喜东家!” 陆成性子比较急,连忙催道:“别废话,快说!” 大掌柜拱手道:“东家,刚刚汇总完十二处铺面的售卖情况,今日所有的蜂窝煤都卖完了!” 裴越长身而起,压制着心中的激动问道:“果真?” 大掌柜忙不迭点头道:“小人岂敢蒙骗东家?昨日运进各处库房的备货,加上今日午时运进京里的蜂窝煤,一共十二万个蜂窝煤,全都售卖一空!” 众人欢呼雀跃,十分热闹。 裴越终于松了口气。 177【宰辅】 永仁坊,洛府。 朝中重臣皆有官宅,洛庭身为东府右执政,御赐的宅邸自然是高门大院。虽然对臣子来说这是君王的信赖与器重,可洛庭并不喜欢这宅子,只因其面积太大,要养不少仆人,平日里开销不小。 他出身寒门,又不允许家中亲人操持副业,只靠着城外几百亩良田度日。若非开平帝知其性情,隔三差五就会派内监赏赐银子,恐怕他不得不变卖祖产维持家用。 即便是这样,洛府的日子也不宽裕,节俭不仅仅是挂在脸上的清名。 今日休沐,清早起床后,洛庭就着一碟咸菜喝完两碗粳米粥,对旁边肃立的管家说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府中炭火不能少,尤其是几个孩子房里。他们年纪还轻,若是这会冻坏身子,年纪大了之后会很麻烦。” 管家略微迟疑道:“老爷,正好要跟您说一声,等府中存的木炭用完之后,便不会再采买了。” 洛庭皱眉道:“这叫什么话?虽然京都居大不易,家中还没有到这般境地吧?” 管家连忙解释道:“老爷,如今都中百姓大多不用木炭了。西城那边有家名叫祥云号的商号,大概在半月前开始售卖一种名为蜂窝煤的新物事,比木炭更好用,而且算下来要便宜许多。” 洛庭不解地问道:“蜂窝煤?” 管家答道:“此物据说是用煤制成,不像咱以前见过的那种粗煤,既没有刺鼻的味道和浓烟,也不会让人窒息。如今卖得极好,西城和南城各坊都有售卖的铺子,就连东城这边都开了几家。” 洛庭沉吟不语。 身为东府执政,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当然不会像管家一样只在意价格,像蜂窝煤这种新兴事物诞生后立刻就能取代木炭,足以说明此物的效用非常好,但这不意味着后续就没有问题。 他神色凝重地问道:“这个祥云号是什么来头,你可知道?” 管家想了想说道:“听说这家商号背后有很多勋贵府邸。对了,东家很年轻,好像是朝廷新封的中山子。” 裴越? 洛庭微微颔首,温声道:“你随我出去一趟。” 管家忙问道:“老爷可要更衣?” 虽然府中并不宽裕,但洛庭的几套官服一直收拾得很好,宛如崭新一般。这是因为他认为朝臣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仪表,官服更是重中之重,否则难免有失朝廷威仪。 洛庭摇头道:“不必,今日随便逛逛。” 两人身穿常服出府,先是来到永仁坊外一处售卖蜂窝煤的铺子。 东城遍地权贵重臣,这些人家冬天用来取暖的都是上等精炭,诸如银霜炭,比起普通木炭来说要高出几个档次,价格亦如是。 这家铺子大门匾额上写着“祥云商号”四字,两名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迎客,采买蜂窝煤的客人排成长队。 街上停着一排驴车,每当客人付钱之后,便有商铺的伙计将蜂窝煤运出来放上驴车,整个过程有条不紊非常迅速。洛庭注意到一个细节,伙计并非任由客人们在外面寒风中站着,而是不断地端出热腾腾的姜茶,送到每个客人手中。 管家在他身边说道:“老爷,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来这里买蜂窝煤,就算买也是偷偷摸摸的生怕旁人瞧见。这几天好似传开了一般,所有人都说此物极为好用,纵然不用来取暖,煮饭烧水比柴火更好。所以很多府邸的仆人,每天都会来采买。” 洛庭心中颇为震动。 他转身离去,淡淡说道:“去南城看看。” 南城这边的景象要比东城热闹许多。 京都格局东贵西富,南城则聚集着数量最多的平民百姓,从京都守备师退下来的军卒家庭也大多生活在这里。 洛庭信步由缰,走进一座坊内,找路上的行人询问几句,便朝着祥云商号的分店行去。 与永仁坊外的那处铺面相比,这里的人更多,且大多布衣钗裙,一看就知是普通百姓。洛庭带着管家排在队伍的末尾,安静地听着这些百姓闲聊。 “老王,今儿怎么不让你婆娘来买煤啊?” “滚滚滚,你小子嘴里就没一句人话。” “说着玩儿,你咋还较真了呢?不过你今儿真不该来。” “为啥?” “没听说么?祥云号的伙计说了,因为蜂窝煤卖得好,他们东家要在三天后打折,原先五文一个,那天只用四文!而且还说什么不限购?好像是这个词儿。意思就是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只要你拉得动!” “那跟今天来买有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你老王最抠门,能省一文钱对你来说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放你娘的屁!这天儿冷得都拉不出尿来,三天不烧煤,我那一大家子不都得冻死?再说了,现在这煤也才五文钱一个,咱也不是烧不起。” “嚯,你老小子牛气了啊。不过话说回来,这祥云号的东家真是好人啊,我听说好像年纪不大,还是朝廷新封的爵爷?” “可不是嘛!据说是定国府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得了爵位,了不得哇。” “诶诶,这事儿我知道,之前外面闹山贼的事情你们还记得吧?就是这位裴公子带兵去剿灭的,他才十四岁!” “这么厉害,莫不是当年的定国公转世投胎?”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我听说这位裴爵爷年纪虽轻,却生得身高丈二,膀大腰圆,力大无比,双手就那么一撕,一个山贼就成了两半!” “好家伙,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我隔壁老李头的儿子就在京营里当差,那可是他亲眼所见!” …… 这些声音传到不远处的一对年轻男女耳中,少女身穿大红羽纱,头发绾成英气逼人的单马尾。她忍俊不禁地转头打量着身旁的少年,轻声揶揄道:“以后就叫你丈二的和尚了。” 裴越笑道:“我当和尚,你怎么办?” 叶七“哼”了一声,仰头道:“天涯有路,四海为家,我哪里去不得?” 裴越想起北郊小院初见,自己当时对叶七说过的这句话,不禁举起双手道:“罢罢罢,我保证不去当和尚。” 叶七略有些得意地说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裴越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无比赞成地说道:“确实,我得注意些,免得你以为我真要去当和尚,然后自己心里胡思乱想。” 叶七看着他有些欠揍的表情,左右看了看,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动手。 裴越见状不妙,连忙岔开话题道:“这里没什么问题,我们去下个铺子看看吧。” 叶七颔首道:“好。” 两人并肩同行,极为养眼。 裴越并没有注意到长长的队列中,有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在打量自己。 等他和少女走远之后,洛庭捧着伙计送来的姜茶,看着旁边这些面染风霜的普通百姓,此刻他们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丝毫没有往年严冬腊月里的萎顿与木讷,仿佛有一阵阵暖风吹拂着他们的身体。 洛庭忽地微微一笑,对身后的管家:“走吧。” 回到府中已是正午,刚刚踏入大门便见门子迎上来说道:“老爷,有位宫中内监在家里等您。” 洛庭面色淡然,见到一脸焦急的内监,这才知道开平帝召他进宫议事。 换上崭新贴身的官服,坐上宫中派来的马车,他不再是那个藏身于普通百姓之中的中年男人,而是权柄煊赫的帝国宰辅。 两仪殿偏殿,洛庭步伐从容地走进来,一眼便瞧见殿内已经有不少人。 两府重臣除了他之外皆在,然后还有六部尚书与两位御史中丞,当然也少不了执掌太史台阁的沈默云。 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洛庭很快便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十分严肃凝重,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向开平帝请罪之后,洛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便见一位御史中丞站出来,义正言辞地奏道:“陛下,臣要弹劾新任中山子裴越!”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78【夺】 “国朝以忠孝治天下,中山子裴越不念父子人伦,竟坐视生父身陷囹圄。纵使其父有罪,当由朝廷定论,身为人子岂能漠然视之?故而臣认为,此举万万不可放纵。” 御史中丞方巡年近四旬,疏眉短须,面相沉肃。 御史台作为大梁朝堂上唯一可以风闻奏事的衙门,历来不被其他朝臣所喜。大部分时候,冲锋在前的是品阶最低的监察御史,高一阶的侍御史一般针对的是六部与五军都督府的主官。至于两位御史中丞,他们出手的话被弹劾的基本会是两府重臣。 九年前,也就是今上尚未改元的仁宣四年,时任御史中丞的洛庭便是在朝会上当面弹劾王平章一战成名,仅仅两年后就擢升入东府任政事参政。 此时方巡的用词虽然还不算尖锐,但以他御史中丞的身份,弹劾一个年纪轻轻的子爵,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洛庭并未冒然插手这件事,他性情强硬直接不假,但从不会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随意出手。与此同时,他心中略有些疑惑,看殿内这么多重臣的阵势,开平帝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为何会突然扯到裴越的身上? 御案后的开平帝淡淡道:“此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为何现在提起?” 方巡面不改色地说道:“裴越当时说的那番话震动人心,臣并不确定事实真相,故而没有当场弹劾。这段时间以来臣四处探访,只想知道他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开平帝抬头望了他一眼,问道:“结果如何?” 方巡沉声道:“陛下,裴越所言不实。据臣探访得来的消息,定国府对他并无凌虐之举,定国太夫人更以城外庄子良田相赠。如此看来此人心机深沉,不当人子,当施以严惩。” 开平帝微讽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方巡掷地有声地说道:“夺其爵,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录用!” 开平帝沉默不语。 洛庭眉头微皱,今日谷梁未被召见,至于王平章和路敏两位军机,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根本没有插手的打算。就在洛庭想要出面时,一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抢先出列说道:“方中丞,此言略显不妥。” 令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是,这个时候跳出来替裴越说话的竟然是户部尚书孙大成。 方巡扭头看向神态淡然的孙大成,冷声问道:“不知孙大人有何高见?” 孙大成微微一笑道:“裴越为朝廷立下大功,这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年纪尚轻,做事难免会失之激进。方中丞,对于这样沉稳不足的年轻人,我们不能太过严厉,总要给他一个机会。” 方巡便问道:“依孙大人的意思,这件事不了了之?” 孙大成连忙摆手道:“此事当由陛下圣裁。至于这个裴越嘛,虽然缺点很多,但脑子很聪明,经常能做出令人意外的举动。陛下,最近京都里有个祥云商号,弄出一种叫做蜂窝煤的物事,此物便宜实惠,比起普通木炭更好用。蜂窝煤出现仅仅大半个月,迅疾席卷整个京都,如今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朝臣府邸,大多采用这种物事取暖。” “哦?”开平帝明显有些兴趣。 孙大成继续说道:“陛下,蜂窝煤由粗煤所制,造价低廉,效果奇好,因此这个籍籍无名的祥云商号很快就摇身一变,成为京都内数得着的商号。据臣所知,这个商号的东家就是中山子裴越。” 方巡明显有些不满地说道:“孙大人,商贾之事也不必拿出来给裴越贴金!” 孙大成面露惭色道:“方中丞,下官这些年帮陛下掌着户部,始终无法解决百姓的取暖问题,每年冬天京中都会冻死人,实在是心中有愧。反倒是裴越仅仅志学之年,却能想出蜂窝煤这般巧夺天工的法子,实乃造福黎民百姓之方。” 方巡冷笑道:“照这般说来,裴越反倒有功?” 孙大成颔首道:“的确有功,不过嘛,下官心中还有一些担忧。” 方巡问道:“孙大人有何担忧,不妨详细说来。” 孙大成环视诸位重臣,神色郑重地说道:“假日时日,蜂窝煤必将成为百姓家中不可缺少的事物,犹如盐铁之类。如此重要的命脉掌握在一家商号手中,对于国朝是祸非福。” 右军机路敏问道:“莫非朝廷做不出这蜂窝煤?” 孙大成微微一滞,旋即苦笑道:“下官署理户部,焉能不知这蜂窝煤的重要?祥云商号开始售卖的第二天,下官便命人买了一车,带回户部开始研究。此物外形简单,无非是一块圆柱形煤饼,中间戳上十来个小孔,随便寻几个工匠就能做出来。然而下官让人仿制之后,做出来的蜂窝煤依旧如以前的粗煤那般不堪使用。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蜂窝煤的方子,原料和工序肯定没那么简单。” 吏部尚书张玄眼帘微垂道:“孙尚书究竟想说什么?” 孙大成面对开平帝,咬牙道:“陛下,微臣以为当赏中山子裴越之功,同时将蜂窝煤的生产之权收归朝廷。当然,此物毕竟是裴越弄出来的,可以给祥云商号经销之权。从长远考虑,还应该挑选几家商号共同售卖,像七宝阁这样实力雄厚的商号,以防祥云商号一家做大。” 偏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无论孙大成说的如何冠冕堂皇,问题的核心在于朝廷这是公然谋夺个人产业,然而开平帝此刻的沉默让这些重臣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众所周知,这位皇帝陛下极擅平衡之道,从朝堂到军中种种制约便能一窥全貌。孙大成的提议可谓精准契合他的喜好,更重要的是殿中众人眼界很高,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明白这个小小的蜂窝煤意味着什么。 一道圣旨颁下,裴越有能力拒绝吗? 如果开平帝铁了心不要脸,就算谷梁也无法让他收回旨意。 大梁想要一统天下,国库必须能承担得起战时的支出,蜂窝煤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自然是非常可观的收益。 更何况如孙大成所言,此物干系到国计民生,收归朝廷似乎也不是没有理由。 179【风骨】 此时殿内最有资格说话的自然是莫蒿礼和王平章,两人一为文官之首一为勋贵之首,如果他们表明态度反对此举,或许开平帝会按捺住心里的念头。 只可惜他们什么都没说。 莫蒿礼和王平章的沉默并不奇怪。 作为这个帝国最核心权力圈子中的一员,他们考虑问题必然会从整个大梁出发,不会牵扯太多的个人情感。在蜂窝煤这件事的处置上,如果按照孙大成说的去做,对于裴越来说肯定是极大的不公,但是对于朝廷乃至整个大梁来说是极好的结果。 当然,如果最后决议要将蜂窝煤的生产之权收归朝廷,他们也会给裴越很丰厚的补偿。 譬如将他的爵位再提一提,直接升为一等中山伯,这足以能堵住世人的非议。毕竟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一个蜂窝煤的方子换一等伯爵,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非常划算的买卖。至于裴越心里会如何想,显然不是莫蒿礼或王平章这等人物会在意的问题。 皇帝神情复杂,两位大佬沉默不语,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信号,偏殿中屹立官场数十年的重臣如何会不懂? 御史中丞方巡颔首道:“若是裴越能将这个方子交给朝廷,说明他的确是忠心耿耿之人,些许小事倒也不必追究。” 吏部尚书张玄亦道:“此子年少有为,朝廷应该再次封赏,以彰其功。” 工部尚书蔡伦满面堆笑道:“天佑陛下,天佑大梁,方有如此幸事啊!” …… “够了!” 一声冰冷干脆的怒斥让整座偏殿猛地安静下来。 洛庭走出两步,转身望着方才争先恐后表态的众人,冷峻中带着杀气的眼神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厉声道:“尔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孙大成勉强笑道:“洛执政,我等并无私心,此事完全是为朝廷着想。” 洛庭大步上前,手指几乎是快要捅到孙大成的脸上,怒发冲冠道:“没有私心?好一个没有私心!枉你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可知羞耻二字怎么写?这方子是裴越的,你凭什么要人家拿出来?想用别人的心血来浇灌你的官帽子,打得一手好算盘!今日他的方子对朝廷有益,你便要巧取豪夺,那昔日国库匮乏之时,你孙尚书为何不将家资双手献上,纾解万民之困顿?将来国战起时,我能不能将你一家老小丢到战场上,为大梁奉献最后一滴血?” 孙大成本就畏惧这位性格强硬的执政,此刻更是脸色苍白,满面仓惶之色。 其他尚书皆不敢言。 近些年莫蒿礼逐渐脱手常务,绝大多数政务都是洛庭主持,往日这些尚书没少挨骂,此刻哪有勇气跟他正面对上。 御史台因为职责的特殊性,并不受东府辖制,所以御史中丞张巡皱眉道:“洛执政,岂可在御前如此失仪?” 洛庭转身看着他,声如寒冰,更似刀剑:“七宝阁给你送了多少银子?” 张巡遽然变色,怒道:“此话何意?我何时收过七宝阁的银子?” 洛庭步步上前,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日在陛下面前与孙大成一唱一和,这等卑劣作为又能瞒过谁去?张巡!你告诉我什么叫做御史?” 张巡不理他,转向开平帝说道:“陛下,请治洛庭御前失仪之罪!” 洛庭声音比他更宏亮:“陛下,执法在傍,御史在后,此乃国朝设立御史台的初衷。臣当年也做过御史,深知肩上一边是朝廷一边是苍生,不可有半点私心。今日张巡用如此蹩脚的理由弹劾裴越,无非是给孙大成提供一个台阶,两人狼狈为奸,却欲陷陛下于不义之地,其心当诛!” 众人皆惊,孙大成和张巡更是惊骇难制。 开平帝面色冷漠,淡淡道:“你且说说,他们要如何陷朕于不义之地。” 洛庭挺直身躯,不卑不亢地道:“裴越虽是勋贵子弟,但同样是大梁的子民。他能做出蜂窝煤是自己的能耐,只要他名下的商号依照朝廷法度缴税,做生意的过程中没有违逆法度之举,朝廷就应该保护他,而不是想法设法谋夺他的产业!似张巡、孙大成等人,想出这等愚不可及的主意,只不过是被蜂窝煤的利益蒙蔽双眼,借此为进身之阶讨好陛下,却没想过天下人会怎样看待陛下!” 他微微昂头,双目微红:“若陛下听信这等小人的谗言,一道圣旨夺了裴越的方子,黎民百姓又怎会知道今日殿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只会说,陛下坐拥天下,却连一个少年的产业都要强抢,到那时人人自危,与朝廷离心背德,国将不国!” 张巡和孙大成再也站不住,双双跪倒高呼道:“陛下,臣绝无此心啊,洛执政这是危言耸听——” “闭嘴!” 洛庭面露鄙夷,斥道:“尔等若是还有半点羞耻之心,就应该在陛下面前认罪认罚,竟然还敢巧言令色!” 开平帝并未理会地上跪着的两人,虽然方才他的确对孙大成的提议动心,但身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从来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此刻对洛庭的举动也只稍稍有些不舒服,还没到恼羞成怒的地步。 当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洛庭的执政能力足够优秀,是他极为信赖和倚重的能臣,只是这脾气有时候让人不太喜欢,需要慢慢调教。 于是他挥挥手示意张巡和孙大成起身,目光直视洛庭问道:“既然你说的如此严重,为何均行公和魏国公不发一言?莫非在你看来,他们也是居心叵测?” 洛庭垂下眼帘,语调淡漠地说道:“在莫大人和王军机看来,区区一个少年的想法算什么?方子收上来之后,给他一些赏赐,譬如伯爵之类,足以补偿他的损失。” 开平帝冷声道:“难道朕赏赐的伯爵还抵不过一张方子?” 洛庭面无惧色地说道:“陛下,此事的重点不在于爵位和方子孰轻孰重,而是朝廷行事应当光明正大、遵循法度、克己守矩。臣今日奉诏入宫之前,在城内四处查看,百姓皆因蜂窝煤受益匪浅,足以证明裴越并非贪婪敛财之辈,对于这样有忠心有能力的年轻人岂能用那等手段?” 开平帝已经被他说服,但是看着他耿介的神态,不免微微皱眉,声音愈发冷下来:“如果朕一定要将那张方子收上来呢?” 莫蒿礼忽地扭头看了洛庭一眼。 洛庭读懂老人的眼神,其实事情发展到如此局面,朝廷不可能再打裴越那张方子的主意,这个时候他不必继续强硬,向皇帝服软才是明智之举。 若非他这么多年始终如一的强硬与耿直,又在执政上展露极优秀的能力,就凭刚才他对着孙大成咆哮的举动,开平帝早就命人将他打了出去。 洛庭脸上忽地浮现一抹神色复杂的笑容,莫蒿礼心知不妙,刚要开口劝阻,便见这位年仅四旬就走到大梁官场顶峰的男人伸手脱下自己的官帽,对开平帝大礼参拜,平静地说道:“若陛下一意孤行,臣请辞官回乡,此生不入仕途。” 群臣无不惊诧。 莫蒿礼微怒道:“洛庭,不可放肆!” 洛庭正色道:“均行公,若是下官的这顶帽子能劝陛下回心转意,不至于让天下人看轻了大梁朝廷,那么下官甘之如饴,并不后悔。” 老人无奈轻叹,转头望着开平帝,面露苦笑颤颤巍巍地跪下道:“陛下,洛季玉性情鲁直,老臣以为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已经褪去那身毛躁,没想到还是这样骨鲠,这都是老臣的罪过。恳请陛下不要与其一般见识,降罪老臣便是。” 开平帝对旁边内监说道:“还不快扶均行公起来?” 然后看着跪倒在地的洛庭,略有些烦躁地说道:“起来罢,你还真想把朕弄成不辩是非的昏君?此事就此作罢,众卿不必再提。” 洛庭朗声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他一丝不苟地戴好官帽,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站着。 这件事仿佛是一个不起眼的插曲,开平帝开始宣讲今日临时常朝的议题,毕竟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每天都会发生数不胜数的大事。 洛庭并未因之前的事情影响自己的心境,与朝廷政务有关的事情依旧会犀利又精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其余时候,他总是沉默地站在莫蒿礼身后,身躯挺直宛如岁寒松柏。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80【中山子府】 十二月二十三,历书曰,鹊始巢。 永仁坊,清凤街。 一辆宽敞的马车出现在街上,驾车的是一名脸色木讷的少年。今日天气寒冷,但他的穿着并不臃肿,隐隐现出壮实精干的身躯。 马车在一座大门紧闭的府邸前停下,邓载勒着缰绳,转身说道:“少爷,到了。” 裴越推开车门出来,随后便是叶七和桃花两名少女。 邓载连忙将矮几放在车旁,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臂,裴越瞪了他一眼,不悦道:“跟谁学的臭规矩?” 邓载憨厚地笑道:“少爷,这些日子我去外面打听,武勋将门都是这样的排场呢。” 裴越摇头道:“早就与你们说过,咱家不兴这个。如今总店那边请了几个马夫,以后你不用特地跑来驾车,我请先生教导你们难道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邓载点头应下,但是有些执拗地说道:“少爷,这些事我自己做才放心。” 他眼神有些复杂,显然是想起那次自己没有坚持相送,裴越在官道上遭人袭击,险些酿成大祸。 见他如此坚持,裴越也不好过多训斥,无奈地笑道:“罢了,随你。” 他转身看着这座大门紧闭的府邸,门楼匾额上有四个崭新的烫金大字。 中山子府。 桃花竖起双手,朝掌心轻轻呵了两口热气,望着面前威严大气的府门,眼神中有激动更有一丝惘然,喃喃道:“少爷,这就是我们的家吗?” 裴越习惯性地伸手在她头发上揉揉,微笑道:“没错,是我们的家。” 桃花亮晶晶的眸子有些湿润,她连忙转过头,然后柔声说道:“真好。” 叶七并不介意这对主仆间偶尔的亲近举动。她今日穿着如意云纹羽纱,外罩一件芙蓉色织锦皮毛斗篷。眉不描而直,唇不点而红,虽然并未刻意妆扮,仅仅是发间别了一支羊脂色兰花小簪,便已然似清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 与往日英姿飒爽的风格相比,今日的叶七更多了几分柔婉气质。 她打量着这座占地面积很广的府邸,似笑非笑道:“皇帝对你还不错,这宅子的规格便是赐给侯爵也足够了。” 虽然当年王平章夜袭陈家与她无关,且她不会像陈希之那样极端,但终究在横断山中住过几年,对于始作俑者的开平帝谈不上任何好感,言语间自然没有敬畏。 裴越知道以叶七的修为不必担心这些话会被人偷听去,颔首道:“虽说封爵必然赐宅,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大方。然而朝廷给的俸禄太少,靠那五百户的食邑想养这座大宅子,我们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叶七笑道:“许是知道你如今可是祥云商号的大东家,凭着蜂窝煤一项生意便日进斗金,这点小钱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裴越轻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虽然商号的生意很好,但是后续得投入大笔银子,还要给那些少爷们分红,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啊。” 叶七道:“你派人去太平钱庄将我那笔银子提出来罢。” 裴越没有矫情地拒绝,点点头道:“要用的时候再去提。之前他们入股的银子一共三十万两,除去谷范的五万两不动,以及前期用掉的那些,还有十多万两,暂时应该撑得住。” 叶七便不再过问,对她来说银子是身外物,虽然平时玩笑的时候还会说“天涯有路”这样的话,可自从和裴越有过几次牵手后,她这辈子都不会将那笔银子交给别人。 众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叶七微笑问道:“既然你对这宅子还算满意,为何不住进来?” 裴越压低声音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叶七好奇地盯着他。 “谷伯伯年后就要去南境,京中浪高风大,我现在因为蜂窝煤这桩生意很引人注目,待在都中难免会有数不尽的麻烦。这两年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能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谓的争斗上,继续留在绿柳庄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也好,我也觉得庄上住着更舒服。” “走吧,时辰不早了,谷伯伯一家人都在等我们呢。” 转身上车的时候,叶七忽地莞尔一笑,看着裴越问道:“这里是永仁坊,离那家很近,你不去看看那位京都第一才女?” 裴越嘴角抽了抽,他当然知道沈府就在永仁坊,而且距这座宅子只隔了三条街,驾车去也就半柱香的功夫。望着叶七脸上的笑容,他一脸严肃地回道:“上次就没见,这次还见什么?那位大人有点恐怖,我不是很想与他打交道。” 这话说的是沈默云阴了李柄中一手,后者丢掉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官职,被撵到南营担任主帅。虽说京营主帅是显赫之极的军职,可李柄中的前任是谷梁。南营除了已经远赴边关的李进和燕山卫之外,其他军队同样是谷梁带出来的兵。当初裴越失踪,谷梁马踏丰城侯府,两人的关系不必多言,据说最近李柄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至于大少爷李子均,早已流放西境古平镇,这会子应该已经到了军镇,在一群粗鲁军汉的陪伴下艰难度日。 裴越和叶七登上马车,桃花瞪大眼睛站着,弄不懂这二位在打什么哑谜,同时心里微微泛酸。明明我才是先来的那个,明明是我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为什么少爷和叶姑娘如此默契十足? “傻丫头,发什么楞呢?”裴越站在马车上,冲桃花伸出手。 桃花脸上立刻绽放开甜美的笑容,握着裴越的手上车。 马车离开永仁坊,绕过定国府所在的朱雀坊,转向东北面的兴业坊。 虽然在马车内看不到外面的风景,更不可能瞧见定国府的建筑,裴越的脸色仍旧略显伤感。叶七看着他的表情,轻叹道:“真的不回一趟定国府?” 桃花亦有些担心地望着自己的少爷。 裴越想了想,摇头道:“不去了。” 叶七柔声道:“你那位大姐是个可怜人。” 裴越勉强笑了笑,吐出一口浊气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回去。刚刚把她亲爹送进上林狱,转头又去她面前扮知心弟弟,这叫什么事?做人总不能那般无耻。如果她因为这件事恨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她继续夹在中间为难。” 叶七愈发欣赏地看着他,宽慰道:“只要裴戎不死,你们之间终究还有一分姐弟情谊在。” 裴越道:“我让人给她送了一封信,相信她能明白我不得不为之的苦衷。至于裴戎,其实是我小看老二了。事后再一琢磨,恐怕他早就做好应对我的准备。你信不信,裴戎此刻在上林狱就算不舒坦,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煎熬。” “我自然信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只要能将他关在里面就行,对我来说裴戎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裴越眼神明亮,之前的伤感已然不见踪影。 181【婚事】 广平侯府。 谷范急匆匆地从府内出来,对门房喊道:“开中门!” 马车直入府内,到内坪后面停下,叶七和桃花在谷家丫鬟的引领下前往后宅,邓载则从马车后面搬下各色礼物。 裴越早早就从马车中下来,感叹道:“每次来都开中门,我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谷范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也会不好意思?” 裴越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又不是你。” 谷范在他肩头轻轻锤了一拳,目光看向忙着搬礼物的邓载,纳闷道:“来就来,带这么多礼物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谷伯伯年后便要动身去南境,正月里就那么几天时间,不知多少人要挤破你家的大门,我何必惹人厌烦?今天小年,趁着这个机会来给伯伯和伯娘拜年,也算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如今蜂窝煤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明天我便回绿柳庄,往后除非特别紧要的事情,我不会再出门了。” 谷范瞪眼道:“光是给我老子和我娘拜年?” 裴越哑然失笑,当即止步对他拱手行礼道:“那就先给兄长拜年,愿你万事顺心,和南琴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 谷范原本兴高采烈地站着,然而听到后面那句话脸色大变,紧张兮兮地左右看看,确定谷梁和赵氏不在跟前,这才一脸不忿地问道:“恩将仇报?” 裴越不解地看着他。 谷范面露愁容,伸手搭着裴越的肩膀说道:“让我老子知道这件事,他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裴越好奇地问道:“你真打算娶南琴姑娘为妻?” 谷范冷声道:“难道你也瞧不起她?” 裴越摇摇头,正色道:“当然不会,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只不过你要是真想娶她,谷伯伯未必会坚决不允,伯娘那边怕是不会同意。” 谷范叹道:“我当然知道,以后再说吧。对了,你带桃花来拜年我不奇怪,怎么叶七也来了?你老实交代,她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裴越仿佛没有看见他眼中的审视,坦然道:“她救过我的命,如今也是我极好的朋友,在京都又无亲无故,当然要带她一起来拜年。” 谷范笑容古怪地哼了几声,没有继续追问,一边领着他往前走一边说道:“小妹不会武艺,万一两人对上眼,打起来的时候你帮谁?” “白痴。” 裴越终于忍不住轻轻骂了一声。 谷范并未着恼,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感慨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裴越正要询问,两人已经来到书房外面,谷范冲里面努努嘴道:“父亲在里面等你,我就不陪你了,得去后面看着,免得叶七欺负小妹。” 裴越已经习惯他的不着调,推开门走进书房,然后顺手带上房门。 谷梁正在案前读书,裴越近前一看,书上密密麻麻写着心得。 广平侯将书卷合上,裴越刚好看见封面上写着“虎钤经”三个字,心中登时了然。得益于席先生这大半年的教授,他对这些兵书并不陌生,知道《虎钤经》成书极早,甚至在前魏立国之前。此书注释古代多部兵家经典,又不乏自身的真知灼见,是一本极为重要的兵家经典。 谷梁抬眼望着裴越,赞许地点点头,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坐。” 裴越知道对方有话交代,却并不着急,提起旁边的紫砂壶帮他倒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才坐下。 “蜂窝煤的事情可还顺利?”谷梁问道。 裴越微笑道:“托伯伯看顾,一切都很顺利。预计到开年二月,商号会在京都东城、西城和南城所有坊内设立两到三个铺面。” 谷梁摆手道:“我没做什么,你如果真要谢,得去谢谢洛季玉。” “洛执政?” “没错,那日我不在京都,若非有他替你挡着,恐怕你这生意就得拱手交出去。” 谷梁便将当日宫城内发生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当他说到洛庭以辞官逼迫开平帝打消念头的时候,饶是裴越心志坚如磐石,亦不禁微微动容,脸上更是浮现深重的疑惑。 见他这般反应,谷梁便笑道:“你倒也不用往深里想,洛季玉性情如此,并非是想要拉拢你这个小爵爷。就算蜂窝煤的方子不是你想出来的,换成任何一个普通商贾,他都会这样做。当然,也要庆幸你走得很正很稳,没有利用这个方子谋取暴利,否则别说帮你顶回去,洛季玉恐怕会是最坚决要收回你方子的那个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裴越背后却隐隐有冷汗浸出。 用伯爵换方子?那可是亏到姥姥家的交易! 且不说他将来注定要从军博取功名,伯爵也非遥不可及的梦想,光是蜂窝煤这生意的利益,朝堂上那些大佬恐怕压根想不出有多恐怖,尽管他们也认识到这玩意的重要性。更不必说,裴越不光是做蜂窝煤的生意,他还要以点带面,建立更加庞大的商业版图。 然而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布局,成败与否竟然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无疑是非常及时地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让他从这些日子的顺遂中清醒过来。 稍微思考过后,裴越眼神清明地说道:“伯伯,我会注意保持和洛执政之间的距离。” 谷梁闻言朗声大笑,抬手指了指他说道:“小狐狸。” 裴越笑了笑,有些后怕地说道:“我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谷梁宽慰道:“这本是朝堂重臣才知道的事情,没人告诉你也很正常。不过,这世间事都有一定的道理,不光是行军打仗,平时也不可轻视情报的重要性。你当沈默云为何最受陛下的重视?因为离了他,陛下就会变成聋子瞎子,除了皇宫那块地方,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眼下你身边的力量还很薄弱,但是既然当了子爵,手底下就可以准备一些人手,这不算犯忌讳。比如你的那个祥云商号,就可以从中发展一些耳目,别看这些人混迹于市井之间,很多时候往往能让你有意外之喜。” 说到后面,他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裴越正襟危坐,恭敬聆听。 谷梁继续说道:“席思道应该提点过你朝中局势,但他毕竟远离中枢太久,很多印象有些陈旧。今日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你遇到解决不了的棘手麻烦,放心大胆地去找洛季玉。只要你不理亏,他一定会帮你。” 裴越点点头,认真地问道:“伯伯,我该如何把握与洛执政之间的接触?” 谷梁沉声道:“洛季玉是君子,君子之交贵乎诚。” 裴越起身道:“侄儿明白了。” 谷梁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问道:“越哥儿,开年之后你便算十五岁了,婚事也该考虑了。” 这个问题来的太过突然,裴越楞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谷梁温声道:“既然你已经自绝于裴家,那我便直接与你说。那个救你性命的叶姑娘今日也来了,你是不是想借此告诉我,你的婚事不愿旁人插手?” 裴越有些震惊,其实这只是他藏在心里的小心思,因为谷梁的想法并未隐藏,当初他第一次来广平侯府便已知晓,所以他打算用这样委婉的方式表明心迹,没想到此刻就被谷梁揭开。 他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会触怒谷梁,不过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是。” 谷梁并未动怒,反而轻声叹道:“上次你失踪之后,蓁儿在家中茶饭不思,人也瘦了许多,我这个做父亲的很心疼。” 裴越登时十分尴尬。 有些事情只要没戳破那层窗户纸,双方都不会尴尬,然而当一方主动伸手,那便只有被动的一方觉得尴尬。 良久之后,裴越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谷姐姐心地很善良。” 谷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到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因为当年的故事照拂裴越,而是打心底欣赏这个少年。不过正因为知道裴越的性格,他没有选择强硬的态度,在确定裴越自己也弄不清楚想法之后,他便神态温和地说道:“罢了,你还年轻,既然现在没有想好,过两年再说罢。” 裴越松了口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没想到到了这个世界,他还是要经历一次被催婚的故事,而且此时又近年关,可谓是十分应景。 好在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身无长物的庶子,最少拥有坐在桌上决定自己命运的资格。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82【静女其姝】 谷范满面好奇地来到后宅,走进母亲赵氏居住的院落正堂,此处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唇枪舌剑或者明争暗斗,相反气氛十分和谐。 赵氏笑容慈祥地端坐主位,桃花略有些拘束地坐在下首,两人轻声细语你问我答。 谷范连忙问道:“娘,叶姑娘和小妹呢?” 见他进来,桃花连忙起身问安,谷范摆手道:“客气什么,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我和裴越之间不论那些虚礼。” 赵氏先让桃花坐下,然后瞪了谷范一眼,嗔道:“怎地这般毛躁,没见外客来了?那位叶姑娘性情极好,我怕她在这里待得不舒服,便让蓁儿请她去那边院子,女儿家一起说话也舒服自在些。” 谷范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赵氏连忙喊住他问道:“你做什么去?” 谷范坦然道:“我看看去。” 赵氏眼中有了几分真切的怒意,沉声道:“胡闹!叶姑娘是内眷,有蓁儿招待便可,你去见什么?这般大的人还不懂礼数,你若没事就去前面陪越哥儿说话,再胡跑小心你老子揍你。” 谷范本想解释自己和叶七经常切磋,虽然败多胜少,但显然不算陌生,见见也没什么。不过他很重孝道,不愿忤逆自己的母亲,便只好垂头丧气离去。 桃花见状忍不住轻声一笑。 赵氏面色和蔼地望着她,柔声道:“他平时去你们那里也是这般鲁莽不知礼吗?” 桃花当然不蠢,连忙摇头道:“回夫人,谷少爷许是在家中比较放松,其实他特别尊重我家少爷,连对我这个做丫鬟的也很好,我们那里的人都很钦佩他。” 赵氏笑道:“你倒是肯帮他说话,可见那臭小子也不糊涂。不过,你家少爷那么喜欢你,从今往后不必再将自己当成丫鬟了。” 桃花有些羞涩地垂首。 赵氏细细打量着她,论颜色不算特别出挑,胜在年轻水灵,神态间有一种天然的娇憨气质。她不禁有些感慨,这少女真真命好,遇见一个聪明上进又疼爱她的少爷,否则以桃花的丫鬟身份,焉能在广平侯夫人面前有座位? 按下心中的遐思,赵氏继续与桃花闲聊,话题大多集中在裴越身上。 …… 广平侯府的格局与别处不同,前后相邻的两进主宅后面是三套独立的院落,东北面那套便是谷蓁的住处。她这套院子后面开了一个角门,从此处可以直接踏上曾让裴越惊叹的后山那片青丘,当初两人对弈的棋亭便在青丘东北角上。 如今天气寒冷,去棋亭未免是自讨苦吃的附庸风雅之举,叶七不惧严寒,但谷蓁显然承受不住,所以两人此刻在烧着地龙的暖阁里叙话。 都是心思剔透的女孩子,虽然初见稍稍有些尴尬,却也不会像谷范想的那样剑拔弩张。 谷蓁身穿暗花细丝锦衣,腰下是一条盘金彩绣棉裙,与往常明艳轻快的妆扮风格相比,今日她显得庄重成熟一些。令她稍稍有些奇怪的是,面前这位叶姑娘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姿容出众的大家闺秀,而非快意恩仇潇洒无忌的江湖女侠。 两人序过年岁,叶七今年十七岁,谷蓁十五岁,便以姐妹相称。 “叶姐姐,能跟我说说那天裴越遇险的经过吗?”说了一会闲话之后,谷蓁鼓起勇气问道。 叶七淡然道:“当时裴越出城后,两个刀客悄悄跟在他后面,走到半路时,两个人冲上去将他打昏,然后带着往北面走。我一路跟着他们,到一个山坳里打跑他们,然后将裴越救了下来。” 毫无疑问,她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换成裴越或许可以讲个一天一夜,尽显离奇曲折与惊险。这样的素材在她口中不过只是一句话,甚至情绪没有任何的变化。纵如此,谷蓁依旧露出惊讶和后怕的表情。 叶七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说道:“这主要是因为裴越自己不小心,明知道很多人盯着他,行事还这般粗心。若是身边带几个人,那两个刀客未必敢对他动手。” 谷蓁微微摇头,轻声道:“裴兄弟不是那种讲究排场的人,他做事有分寸有计划,当时肯定是因为身边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所以他才会自己一个人回去。” 叶七略有些诧异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只见过裴越两面?” 谷蓁点点头,应了一声。 叶七善意地笑道:“听你方才那么说,没想到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一抹红晕爬上谷蓁的脸颊,她难掩羞意地低头,有些慌乱地说道:“叶姐姐,我其实都是瞎猜的,你不要这般想。”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从很早前就开始留心裴越的消息。 犹记得裴太君寿宴上初逢,迄今已二百七十四日。 虽然如叶七所言,只在绿柳庄和这府中见过两次,她却很多次于无人时勾勒过裴越的模样。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叶七见她渐有羞愧之色,便没有继续调笑。当然,以她的性格也做不出那种温柔宽慰的姿态,便话锋一转问道:“你对武道没有兴趣?” 谷蓁微微一怔,从羞涩难当的情绪中渐渐脱离出来,点头道:“爹爹跟我说,女儿家不练也好,因为武道修行很苦,从小到大不能有丝毫松懈。虽然我四哥现在看着很厉害,但当年他也吃过数不尽的苦,男子尚且如此——” 她忽然止住,面露歉意地对叶七说道:“叶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七洒脱地笑笑,语调轻松地说道:“不知多少人会羡慕你这样的生活,衣食无忧,父母疼爱,还有几个厉害且关心你的兄长,几乎是女儿家最好的命运。虽说皇室那些公主身份尊贵,真要论起来恐怕未必你有这么顺心。” 谷蓁轻声说道:“其实我很羡慕叶姐姐的生活。” “为何?” “可以四处看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我这样每天只能待在府里,轻易无法出门。” 叶七轻轻一笑,靠近一些说道:“要不我带你出去转转?” 谷蓁吓了一跳,纵然脑子有点迷糊,终究还是摇头道:“多谢叶姐姐好意,私自出门的话爹娘肯定会担心,我不能这么做。” 叶七看着她恬静贤淑的模样,忽然问出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如果是裴越想带你出去呢?” “啊?” 谷蓁愣愣地望着她,那双秋水长眸情不自禁地瞪圆。 叶七自知失言,方才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看着谷蓁的神态她就忍不住调侃的念头。这话虽然不算特别出格,但鉴于两人初次相见,难免有些不妥。 为了补救,她连忙说道:“当然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看看外面的风景,还可以去山里打猎!” 谷蓁不仅懵到双眼瞪圆,这次连嘴唇都微微张开。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循规蹈矩、接受赵氏最传统的淑女教育、不曾有过任何肆意举动的女儿家,她很难想象出叶七描绘的场景。 暖阁里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良久之后,叶七首先支撑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谷蓁俏脸微红,她望着叶七眼中的亲近和善意,亦不禁露出笑容。 暖阁生香,静女其姝。 叶七和谷蓁的初次见面意外和谐,得益于叶七的洒脱大气和谷蓁的温婉柔善,两人的关系逐渐变得亲密起来。 当然,这对某人来说算不得好消息。 183【人世间】 兴梁府,上林狱。 虽说这里的名声很恐怖,比起太史台阁的监牢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实际上环境并非很恶劣。上林狱之所以令人谈之色变,首先在于这里靠近皇陵,防卫极其森严,除非大军压境,否则不存在任何逃脱的可能。其次这里的管制极其严苛,任何违反规矩的行为都会招来狱卒的一顿毒打,每个月都有囚犯被活活打死。 这种事无人在意,上林狱自从建立以后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进来的囚犯没有放出去的可能。 裴云跟着牢头走进监牢,沿路所见那些囚犯都是姿态端正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到达一间单人牢房前,裴云取出一张太平钱庄的五百两会票,悄无声息地递到牢头手中,低声道:“多谢刘大人,些许心意还请笑纳。” 膀大腰圆的牢头接过银票,看也不看一眼,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一刻钟。” “多谢。”裴云俯首拱手,直到对方离开。 他直起身转过来,借着监牢里幽暗的灯火看着牢内站着的裴戎。 两个月不到,年仅三十六岁的裴戎已经苍老得像一个中年人。 裴云上前两步,一丝不苟地行礼道:“父亲。” 裴戎从外表上看似乎没有受到刑罚的折磨,起码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着,但他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死气,漠然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云平静地说道:“年节将至,儿子来向父亲问安。家中一切都好,老祖宗、母亲和姊妹们都很想念父亲,惟愿父亲在这里安心养好身体。等过一二年陛下气消了,家中会想办法将父亲救出来。” 裴戎不置可否,冷声问道:“你大哥可知道这件事?” 裴云答道:“儿子以父亲的名义给大哥寄去一封书信,告诉他京中一切皆好,不必担心挂念。” 裴戎猛然踉跄前行,扑在铁栏杆上,面容狰狞地吼道:“你怎么敢?你这个逆子,你比那个小畜生更可恨!” 裴云眼帘微垂,不动声色地问道:“父亲此言何意?儿子听不明白。” 裴戎咬牙说道:“你怂恿我去告御状,其实你早就知道皇帝会偏袒那个小畜生,对不对?如今我被关在这里,城儿在边境不知详情。李氏是个不懂事的,且李家又败落了,国公府当然以你为尊,你多么威风!畜生,你们全都是畜生!” 裴云仍旧镇静,不慌不忙地说道:“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会向着裴越?” 裴戎狞笑道:“老子不想再听你废话,如今一切都趁了你的意,我只问你一件事!” 裴云看着他赤红的双眼说道:“父亲请说。” 裴戎双手死死抓着栏杆,咬牙切齿道:“我要那个小畜生死!你能不能做到!” 裴云沉默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儿子会尽力而为。” 裴戎发出一阵极为凄厉的笑声,然后转身走向牢房的角落,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滚!” 裴云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浮现一抹犹豫,最终却化作一片厉色。 他毕恭毕敬地朝着裴戎大礼参拜,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去。 …… 南周,平江镇。 此地虽以镇名,实则比寻常州府还要大。 年节渐近,镇内处处洋溢着祥和喜庆的气氛。 一位身高八尺体态矫健的年轻人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手里提着此时最常见的礼品。路上不时有人对这个年轻人投来敬畏的目光,更有一些小孩子笔直地站在路旁,对他行以南周的标准军礼。 年轻人微笑回应,穿过几条街走进一处巷子,来到尽头那户人家大门前。 他上前敲门,高声喊道:“三婶子,可在家?” 片刻过后,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拉开门,看见年轻人后脸上浮现微笑,略有些恭敬地道:“大公子,您怎么来了?” 年轻人从随从手中接过礼品,和煦地说道:“三婶,你还是叫我名字更好听,这大公子听着很别扭。” 三婶摇头道:“这可使不得,礼不可废呀。” 她将年轻人让进里屋,又要去斟茶,年轻人忽地抬手道:“三婶,我不渴,有件事想与你说一声。” 三婶站住脚步,眼神中流露期盼说道:“大公子请说。” 年轻人轻叹一声,缓缓道:“北边传来方锐的消息。” 三婶先是拿袖子擦了一下手,然后想要走到旁边坐下,却发觉腿有些软,她勉强站在原地,看着年轻人沉肃的面色,心头猛地狂跳起来,挤出一丝笑容问道:“大公子,锐儿在北边还好吗?” 年轻人走到她面前,歉然地道:“三婶,方锐被北梁人害了。” 三婶发不出任何声音,双眼一翻便瘫软下去。 年轻人似乎早有预料,伸手扶住妇人,然后将她带到旁边坐下。 年轻人等她悠悠醒转之后,劝慰道:“三婶,请节哀顺变。” “是谁害了锐儿?”三婶面容哀绝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年轻人沉声道:“北梁中山子裴越。” “大公子,锐儿的尸身能不能找回来?总不能让他在北边做孤魂野鬼吧?”三婶虽然这般说着,实际上心里并不指望。当初方锐要去北梁的时候,她便百般劝阻,然而终究抵不过那孩子心里的执念。 年轻人沉默片刻后,令她非常意外地说道:“我会派人北上,想办法夺回他的骨殖。” 三婶悲痛又讶异地看着他。 年轻人说道:“方锐是为南周大业而死,男儿战死沙场,总得魂归故乡。三婶,在你面前我不说虚伪之言,方锐的命运便是我们平江男儿的命运,就算是我也不会退缩,将来死在战场上亦属平常。我今天来除了告诉你这件事,还有一些后续的安排。我知道方锐还有一个弟弟,我会帮他安排一份远离危险衣食无忧的差事。” “大公子……”三婶神色复杂地说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 年轻人拱手一礼,郑重道:“我军务缠身,无法久留,请三婶见谅。” 说罢转身离去。 他叫方云天,南周镇国公方谢晓之子,平江陷阵营主将。 …… 边雪藏行径,林风透卧衣。灵州听晓角,客馆未开扉。 大梁西境,灵州。 曾几何时,因为虎城的存在,灵州的百姓苦不堪言,几乎每年都会遭遇西吴铁骑的袭扰,很多人不得不离乡背井迁往附近的邓州。十多年前定国公裴贞率军夺下虎城,为灵州提供战略上的佑护,这才让这片富饶的地域安定下来,如今逐渐重现前魏时期的繁华。 灵州百姓对于裴贞十分感念,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他的牌位。 城东一处精致雅静的庄园内,陈希之站在栏杆边,望着冬日灰色的天空,微笑道:“你们应该做梦都想夺回虎城吧?” 不远处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文雅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儒士——如果忽略他右手虎口处的老茧。 男子淡淡一笑:“你应该做梦都想回京都报仇吧?” 陈希之眼神一凝,旋即绽放开妩媚的笑容,微微讥讽道:“听说你们西吴人喜欢鼓捣各种榜,最新出炉的武道高手榜,你排第六?” 男子摇头道:“我今天不想跟你动手。” 陈希之勾起嘴角道:“我不是说这个。东山王氏霸刀的嫡系传人,武道高手第六,居然只会拾人牙慧?” 男子伸展双臂,叹道:“谁让我从小就嘴笨,当然只能跟着你学。” 陈希之咯咯娇笑,横了他一眼道:“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孤身入梁,不会就只是为了跟我学唇舌之术吧?” 饶是这男子在西吴素以心志坚毅著称,此刻也被面前这女子的泼辣与直接弄得有些尴尬,轻咳两声道:“当年陈家那位女先生惊才绝艳,我身为晚辈仰慕不已,听说如今陈家又出了一位天之骄女,便想过来瞧一瞧,顺便谈些事情。” 陈希之笑道:“谈什么呢?” 男子沉声道:“合作。” 陈希之伸手勾弄着发梢,偏头宛如稚嫩的女童,双眼如弯月一般,轻轻柔柔地说道:“好啊。” 184【新年】 日暮时分,一辆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京都东面的官道上。 桃花靠在车厢壁上,双眼紧闭,睡得十分香甜。 叶七好奇地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裴越微笑道:“她被谷伯娘拉着谈了半天心,小丫鬟哪里经过这种阵仗,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说错了。” 叶七了然,旋即盯着裴越的脸庞,眼神意味深长。 裴越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叶七开口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和那位谷小姐聊了什么?” 裴越哈哈一笑,很明智地没有答话,岔开话题道:“之前邓载说,你对上谷范的赢面很大,但如果是生死搏命,最后活下来的人很可能是他。我自然是不信的,所以想问问你,究竟如何呢?” 叶七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邓载说的没错,如果真的是拼命,那很可能死的人是我。” 裴越“噢”了一声,还要继续问,叶七便直接说道:“放心,我没欺负你的谷姐姐。” 终究是躲不过去。 裴越无奈地举起双手,面容皱巴巴地说道:“叶七,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叶七眼神明亮,莞尔一笑:“你当然不蠢,你不光很聪明,而且命也比别人好。今日一见,我才知道谷家人很不凡,更难得的是真心待你。就算当初谷梁看重你是因为一些往事,可如今他家人对你和亲儿子差不多。我只是替你烦恼,一次次地接受人家的恩惠,将来你真的有勇气对谷蓁说不吗?” 裴越轻叹一声,略有些不解地望着她问道:“难道这事与你无关?为何你能如此从容?” 叶七转过头去说道:“我为什么要在意?早就与你说过,将来我们若是履行婚约,谁也抢不走那个位子,纵然是谷蓁也只能做小。” 裴越楞了一会,缓缓竖起大拇指说道:“叶七真乃世间奇女子也。” 叶七双眼微眯:“你在说我不知羞?” 裴越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猛地摇头道:“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叶七不过是吓唬他而已,语调温柔但坚定地说道:“我与谷蓁不同,她要遵从父母的安排,又无法挣脱开身上的束缚。如今这世道偏向男子,三妻四妾寻常事,纵然我无法改变,却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若哪天你变得让我陌生,我离开你便是,难不成你还能将我捆在身边一辈子?” 当初在横断山中,陈希之曾经问过她类似的问题,那时她的回答便是这样。 裴越并未急急忙忙地表态安慰她,思考片刻后说道:“怎样会让你觉得陌生?” 叶七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柔声说道:“还记得我们从北郊离开吗?当时你对我说,你要将首阳山买下来,这样每年冬天就不会有人冻死。如今京都的百姓都能靠蜂窝煤取暖,所以你做到了,至少做到一部分。你没有隐瞒自己想挣银子的念头,但你同样知道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别人。对我来说,这就是值得我喜欢的原因。如果哪天你连这个都丢掉,我怎会继续留在你身边?” 裴越定定地望着她。 然后逐渐靠近。 四目相对,万千情愫。 然而—— 裴越看着抵在自己胸膛的白皙手掌,哭笑不得地望着叶七。 叶七脸颊微红,没好气地说道:“再装睡,罚你晚上不准睡觉。” 桃花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惊讶地说道:“姑娘,你不要欺负少爷呀。” “桃花,你真是少爷的贴心好丫头。” 裴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感动”地伸手揉揉桃花的脑袋,满脸生无可恋。 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得很辛苦的笑声。 裴越双目如电,俊脸通红,气急败坏地喊道:“邓载,停车,单挑!” 叶七和桃花同时笑出声,车厢内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回到绿柳庄,裴越走下马车后便感受到这里的变化。 当初山贼夜袭,四十七条人命惨死贼手,处处可见家门挂白,以及那怎么躲都躲不掉的哭声。后来裴越孤身入军报仇,纵然让贼人损失惨重,可这很难抹平庄户们心中的伤痛。随着时间推移,裴越获封子爵的消息让庄户们十分振奋,更重要的是首阳山那块天然煤山的开发,让绿柳庄的人得到丰厚的回报。 且不说邓载这些少年,他们的前程早已注定,光是被选去首阳山担任监管护卫的庄户们,每个人都领到极其可观的报酬,远远超过他们在地里刨食的收成。 年节将至,裴越又拿出一笔银子分给庄户们,并且免去他们今年应交的租子。 如今在这座庄子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家主,没有一个人会质疑他的命令,更有那些年龄合适的小子,拼了命地想加入邓载的队伍里。因为谁都知道,裴越年后就将组建正式的亲兵家将,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从村口到主宅短短的几百米距离,裴越每走一步都会见到朝自己行礼问安的庄户,尤其是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子,个个挺胸收腹展示自己的身板,惹得叶七和桃花忍俊不禁。 好不容易回到主宅,裴越见过席先生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仰面躺倒。 现在家中除了齐大娘之外,又招了一些手脚勤快的仆人,考虑到将来总得去京都那座子爵府居住,裴越必须提前做好准备。除了工钱丰厚外,他与这些人签的是活契,纵如此庄里那些人也抢破了头,差点还打起来。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大年三十早上,裴越清晨起床,在桃花的伺候下洗漱完毕,便去庭中锻炼两个时辰。午后在庄子里转了一圈,谢绝所有人的挽留之后,他回到主宅,与叶七一起张贴席先生亲笔写成的春联。 桃花捧着春联,在寒风中打着哈欠,看着少爷和姑娘像小孩一般争执着如何贴春联。 年夜饭在正堂摆放,席先生坐在主位,裴越和叶七打横相陪,桃花则坐在下首。至于齐大娘等仆人和邓载一帮少年,裴越在发过红包之后便让他们回家与亲人团圆。 虽然人不多,但是气氛很热闹,就连叶七也罕见地跟裴越闹起了酒。 用完饭便是守岁,温馨的烛火中,席先生静静地看书,叶七与桃花依偎在一起轻声细语。 裴越望着这一幕,露出一抹微笑,然后起身来到屋外。 寒风呼啸,他心中满是暖意。 虽然这个时代不像前世那样,除夕夜万家灯火,极目望去也只能瞧见乌黑的天空,但是裴越并不觉得孤单。 开平三年的最后一页即将掀过去,虽然这一年并不轻松,可是就像那日朝会结束后、裴越对谷梁所说的那句话,一切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他将敛去身上的光芒,暂时蛰伏在这座小小的农庄上。 拳头收回不是因为畏惧,而是积蓄力量,将来更有力地挥出去。 忽然有一件斗篷盖在自己的肩上,裴越扭头看去,叶七神色温柔地望着他,问道:“在想什么呢?” 裴越伸手握住叶七温暖的手掌,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或者甩开。 他柔声说道:“在向上天祷告,希望我在乎的人顺心如意,此生无忧。” 叶七粲然一笑,眸似星辰。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85【盗骨】 开平四年,九月十六。 艳阳高照,秋高气爽。 一队骑士从绿柳庄出发,经过那条直道然后前往东南面的荒林。裴越一马当先,身着劲装,腰悬单刀,束发成髻以白玉簪贯之。 刚刚过完生日的裴越实岁十五,按照大梁某地独特的风俗计算,他今年虚岁十七。与一年半前相比,他的外貌变化很大。如今他的身高非常接近成年人的标准,因为每日勤练武道的缘故,愈发显得体态矫健,双手掌心都有厚厚的老茧。 这九个多月以来他除了继续稳固与扩展蜂窝煤的生意之外,极少离开绿柳庄,一边练武读书一边改造这座庄子。庄内的建筑与道路重新规划,外围增添十余个明暗岗哨,尤其是有席先生在旁指导,隐隐有了几分军寨的味道。 主宅后面修建起一座内有乾坤的院子,从外面看去并无异常,然而高耸的院墙里面是相邻十来间造型简单却极其坚固的屋子。这些房屋墙壁均用裴越鼓捣出的三合土制成,除了极其狭小的用来通风的天窗之外,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除了叶七和席先生之外,其他人没有裴越的允许不得靠近后面那套院子。 没人知道裴越想在里面做什么。 马踏秋风,转瞬即至。 众人在荒林内停下,此行除了裴越之外共十二骑,其中仅有邓载、冯毅和祁钧三个老面孔,余者皆是新人。且说年后裴越开始组建自己的亲兵,绿柳庄的庄户们无不踊跃,但凡家中有个年龄合适的小子就送到家主面前。最后经过一番甄选,裴越挑出十八名少年,与之前十八人一起组成自己的亲兵队伍。 大梁礼制,男爵可招亲兵五十人,子爵可招百人,再往上便以百数相加,即国公可以拥有亲兵五百人。这个数量看起来有些过高,但问题在于朝廷不会承担这些亲兵的嚼用,意味着必须勋贵自己花费大量的银子养着他们。 故而从立国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勋贵招纳满额亲兵。 一方面是不愿惹人忌惮,另一方面则是养不起,而后者所占的比重更大。 饷银、马匹、兵器、被服、伙食再加上平时各种开销,一名精锐亲兵一年下来至少要上百两银子,对于绝大多数不擅商贾经营之道的勋贵来说,这是很难承受的耗费。 虽然裴越眼下养得起百人亲兵,但他不会这样做。 于绿柳庄蛰伏,他本就要低调行事,又怎会那般高调惹人非议?更何况庄中的年轻人有限,没有那么多好苗子供他挑选。除了这些亲兵之外,裴越还将庄中男丁分成两班,每七日轮转去煤场那边当差,既能赚银子又不会太影响庄中农事。 裴越从马上跃下,来到荒林中一片空地旁边,看着地面上被挖开的几个空荡荡的大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邓载安排冯毅和祁钧各领数人分散警戒,然后走到裴越身旁说道:“少爷,当初秦家少爷带着京营的人来核验战果,将那些山贼的首级都割下来带走,所以这里埋的是那些贼人的无头尸身。唯一的例外是那个贼首,少爷处死他后,我和王勇将他埋在这里。” 裴越在坑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地上干燥的泥土,沉声道:“你确定这里也是方锐的埋骨之地?” 邓载非常肯定地点头道:“我不会记错,就是这里。” 裴越起身绕着几个大坑转了一圈,然后问道:“这些坑是何时发现的?” 邓载面露愧色,垂首道:“少爷,我们的日常警戒主要在庄子附近,这边因为是荒林,所以很少特地关注。这些坑是今日我听东头陈大爷说起,然后过来查看才发现,但我估计事发应该比较早,只是无法确定具体时间。” 裴越温和地说道:“你说的没错,从这些大坑边的土壤判断,不是近几日挖出来的。对了,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不算什么大事。” 邓载松了口气,点头应下。 裴越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当初谷范送给他的那匹名贵马驹,如今也已长成一匹神骏。上马之后,他对邓载说道:“回去之后,你叫上几个人,带着器具来把这些坑填上。” “是!” 十三骑迅速返回绿柳庄。 裴越回到主宅之后,径直来到自己的书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关上门思考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裴越?” 裴越从沉思中惊醒,脸上浮现微笑,起身拉开房门,看着门外亭亭玉立的叶七说道:“叶女侠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少贫嘴。”叶七嗔道,然后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书房。 她今日穿着一件月蓝色的百蝶穿花云缎裙,愈发衬得身段窈窕,行走时如香风拂面。 裴越看着她手中端的盘子,心中无法自控地泛起忐忑。 叶七将托盘放在桌上,扭头望着裴越,微笑道:“我新学会的银耳莲子羹,过来尝尝。” “又学会了?”裴越苦笑道。 若说这九个多月他最痛苦的回忆,莫过于突然对厨艺产生兴趣的叶七做出来的各种“美味佳肴”。上天很公平,他给了叶七美丽的容颜、洒脱的性格以及连席先生都赞叹不已的武道天赋,唯独没有给她一个合理的味觉。 她的厨艺师承齐大娘和桃花,走得是传统美食风格,并不会做出乱七八糟的黑暗料理,可这些美食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偏偏整个绿柳庄里,只有裴越能享受到这份口福。 “我刚刚喝了一茶壶水,要不你先放着,我晚点再吃?”裴越挪到跟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叶七没有催促,只是走过去将桌上满满的茶壶提起来掂了掂,然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裴越轻叹一声,视死如归地将那个精致的瓷碗端起来,定睛一看,银耳色泽白润,莲子颗粒饱满,汤色看起来也很正常。 难道她终于学会了? 裴越鼓起勇气用汤匙吃了一口。 叶七满怀期待地盯着他,问道:“怎么样?” 裴越眼睛一亮,没有说话,大口吃起来,用实际行动回应,很快便将分量并不多的莲子羹吃完。 “我又学会一道菜了!”叶七很难得地雀跃道。 裴越放下瓷碗,很想夸她几句,然而在忍了又忍之后,面容终于拧巴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道:“你很棒,但是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做了。” 叶七皱眉道:“你不是觉得很好吃吗?” “确实。”裴越顿了一顿,很为难地说道:“如果不考虑这个莲子很苦很苦之外,这碗银耳莲子羹确实算得上很好吃。” “……” 叶七楞在原地。 186【内奸】 “既然莲子那么苦,你为何不直接说呢?”叶七不解地问道。 裴越走到桌边坐下,示意她也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能力越强的人,性格中执着的因素便越重,往往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就放弃。就拿你练武来说,我知道你天赋很高,但刚开始的时候肯定也没那么顺利,对吗?” 叶七摇头道:“不对,我从小练武都是看一遍就会了。” 裴越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在嗓子眼里。 叶七轻叹一声,有些惆怅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没有做菜的天赋,每次都会出问题,不是调料放多了,就是火候把握不好。” 裴越哭笑不得地说道:“这些倒是其次,主要是那次你做的酱牛肉我说不好吃,你就连续做了三次,这实在是太执着了。所以后面你做的食物,我都不敢说不好吃。”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说?” “怕打击你的自信,而且你做的菜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至少没毒,我也很喜欢吃。” 这大半年来,叶七已经习惯这家伙时不时就来一句类似的话,早就能做到波澜不惊面色如常。这次亦是如此,她轻柔地横了裴越一眼之后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裴越便将荒林中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叶七问道:“谁会偷走方锐的骨殖?” 裴越恢复平时从容的神态,平静地说道:“陈希之既然去了西边,短时间不会冒险回来,毕竟王平章还没放下抓她的念头。而且根据当时的信息判断,她对方锐只有利用并无情意,断然不会跑来挖走他的骨殖。更重要的一点是那几个大坑,除了方锐的尸骨之外,其他山贼的尸骨也都不见踪影。” “你已经有了答案对不对?” “这个不难猜,开平二年方锐带着八百南周锐卒进山,那夜袭击绿柳庄的大多是南周的人,其中还有冼家的人。这个世上愿意盗走这些尸骨的人,只有南周军方,而且极有可能是平江方家的人。” 平江方家。 叶七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明亮的双眸中泛起一抹战意。 裴越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皱眉说道:“问题不在这里。” 他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自言自语道:“虽然我们都知道皇帝要动手,但是没人知道何时会开战,在这之前南周和大梁还没有完全断绝往来,据说七宝阁的人今年还会组织商队南下。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方家想要派点人北上不难,夜黑风高的时候挖走那些尸骨也容易,毕竟这里不是都中,守卫没有那般森严。” 他搓着双手,眼中隐隐有些愤怒:“问题在于,方家的人如何知道方锐埋在那里!” 叶七微微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裴越。 裴越只说了这句话,她便明白他的愤怒来自何处。 裴越继续说道:“就算陈希之有点良心,将方锐和那些南周锐卒的死讯传到南边,方家的人也只会知道他们死在我的手里,绝对想不到那些尸骨埋在东边的荒林里。这些日子庄内没有异常,说明对方不是暗中潜入打探,可他们却知道准确的位置。” 他望着叶七,眼中有冷厉的光:“我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叶七略显担心地说道:“你先不要急着下定论,会不会是在首阳山那边做事的庄户们不小心泄露消息?据我所知,当初那八十多个山贼的尸骨,是很多庄户一起去埋的。” 裴越摇摇头道:“方家的人最在意的肯定是方锐的尸骨,在不确定他的下落之前,绝对不会打草惊蛇,毕竟这里是京都郊外,暴露行踪的后果他们承受不起。” 他回到叶七身旁坐下,沉声道:“我一直没有对外透露过方锐的存在,庄内一共只有九个人知道,除了先生和我之外,便只有七个人。” 叶七对裴越的事情非常熟悉,自然知道这七个人是谁。 且说去年四月裴越在庄中收了八个少年做亲随,除去那夜与山贼厮杀时牺牲的程学之外,剩下七个少年分别是邓载、王勇、戚闵、祁钧、杨虎、陈大年和耿义。虽然如今他的亲兵队伍已经扩大到三十六,但是庄内所有人都知道,那七个年轻人才是家主身边最受信重的核心亲卫。 邓载老成持重,极为忠心,尤其是裴越遭遇过袭击后,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裴越身旁,甚至都不愿去煤场那边管理庞大的产业。 戚闵为人机灵,脑子活泛,如今大部分时间留在京都祥云商号的总店,主要是替裴越盯住京都内的异常,同时也在暗中发展耳目。 王勇是众人中最守规矩的那个,他对裴越的吩咐是百分百执行,从来不会打半点折扣,同时他并不缺少狠劲,当初被李子均在脸上留下一道疤痕仍旧如守山犬一般半步不退。如今他的职责最重,几乎所有时间都守在首阳山,手底下管着的人也最多,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绿柳庄。 另外四人则分散跟在他们三个身边,等于是替裴越扛起现在掌握的势力。即便裴越习惯性地掌握大局亦不会忽略细节,但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从绿柳庄中选出来、跟着席先生学习各种能力的年轻人,眼下是非常重要的臂助。 但是他们如果出了问题呢? 这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少年们已经不是农庄里没有见识的泥腿子,他们跟在裴越身边见过很多大阵仗,也逐渐接触到外面繁华的世界。 裴越微微仰头,双眼微闭。 叶七忽地伸手帮他抚平额头上的皱纹,柔声道:“这件事交给我来查。” 她知道裴越心里肯定不好受,毕竟那七个人身上寄予他太多的期望。裴越付出了很多,不光是银子这种身外之物,光是请席先生教导他们,这代表何等的信任与器重? 如果真的是其中某人背叛,裴越将如何面对? 裴越抬手揉了揉脸,出乎她意料地摇头,然后微笑道:“这件事你藏在心里,不要惊动任何人。” 叶七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裴越沉默片刻,目露寒光道:“暂时什么都不做。” 叶七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沉声道:“既然南边的人都摸到庄子外围,你觉得他们仅仅是拿回骨殖就满足了吗?更何况这件事里的阴谋味道太重,我的敌人有很多,总得给他们一个出手的机会,不如此的话我们会永远处在被动。最重要的是——” 他忽然住口不言,片刻后邓载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外,语调略显焦急地说道:“少爷,王勇派人快马急报,首阳山那边出了事。” 裴越长身而起。 叶七不假思索地说道:“我陪你去。” 裴越稍稍犹豫,见她眼神坚定,便压制住心头的烦躁,微笑颔首道:“好。”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87【滚】 从绿柳庄到首阳山之间的距离约为五十多里,全程快马疾驰的话大概需要一个时辰。这个速度看似不够快,但实际上骑士必须考虑到马匹的承受能力,所以无法始终保持极高的速度。若是不顾及坐骑,则可以在一个时辰内奔袭七十余里,但这样会严重地损伤马匹的脚力。 裴越与叶七领着几名亲兵来到首阳山时,日头将将偏向西边。 如今的首阳山与当初裴越发现此处时的模样已经是天壤之别。 这里一共有五座相连的山头,方圆十余里,拥有大片裸露在地表的煤矿。祥云商号的开采集中在最东面的山上,其实就是一个数十米高的煤山。 山下有大片简单却坚固的建筑,分为几个区域,诸如煤炭开采区、粗煤处理区、原料储备区、成品制作区、工人生活区以及商号管理区。一年来在裴越的规划下,这里越来越接近正规,若是他刚穿越时看见眼前的场景,恐怕会以为自己所处的位置是某个简陋落后的工业区。 煤场所有区域中,最重要与核心的地方是原料储备区。 蜂窝煤并非是简单地将未成型的煤球打出小孔,如果仅仅是这般简单的话早就有商人仿制出来。除了煤之外,原料还需要硝石、锯末、生石灰、黄土与石蜡。这些原料按照固定的配比融合之后,才能制出真正的无烟蜂窝煤。 除了裴越之外,知道详细配比的便只有王勇一个人。 裴越制定严格的管理规定,要求王勇让不同的人管理不同的原料,每次也必须取用不同的数量,然后再分批次进行搅拌,最大程度地防止配方数据泄露。 原料储备区的看管十分森严,领头的是最早跟着裴越的亲兵,其他人则是庄内知根知底的庄户。 除了这个地方之外,煤场内第二重要的地方便是商号的管理区,这是一排七间屋子,外面由一个小院围起来,王勇大多时候就住在这里。 左首第二间屋子内,虽然摆设比较简朴但很整洁,此处便是商号招待客人的偏厅。 一名大腹便便的男人坐在主位上,对站在面前的王勇冷冷道:“本官究竟要等多久?” 王勇和煦地笑道:“大人请稍待,我家少爷很快就到。” 每个人都在成长,王勇也不例外,与当初在裴越面前木讷的模样相比,如今他虽然还算不上八面玲珑,至少不会怯场。 男子很不耐烦,但却没有叱骂羞辱,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个脸上有道淡淡疤痕的年轻人是那位爵爷的得力手下,如今掌着这片煤场,已非等闲角色。 枯坐无趣,茶水都已无味,他忍不住嘲讽道:“你家少爷好大的架子!” “既然你是这般想,我应该让你多等两个时辰。”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随即便见一对年轻男女大步迈入。 王勇面露喜色,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少爷!” 裴越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微笑道:“看来你在这里养得不错,比起上个月又壮实不少。不过还是要抽时间回家看看,你老子娘不敢跟我念叨,便只私下里缠着桃花,虽不会说什么闲话,却也想你得紧。你要是再不回去,他们多半以为我把你给发配到边境去了。” 王勇感激地笑笑,然后很坚定地说道:“少爷,我爹娘见识浅,你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这里的事情那么重要,我抽不出时间回去,改天我给他们送个口信,让他们不要去叨扰桃花姑娘。” 叶七忍俊不禁地笑着。 裴越无奈道:“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桃花整天闲得捉鱼抓鸟,巴不得有人跟她说话。” 王勇便道:“那等年节的时候我回去一趟。” 旁边突然传来咳嗽声。 裴越扭头看去,只见坐在主位上的男子面色不善地望着自己。 “这位便是裴爵爷吧?果然少年英雄。咳咳,本官户部——”男子倨傲地说着。 “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还有,从那个位置上下来。我最近很手痒,别逼我动手。” 裴越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 男子面色涨红,仿佛此时才想起面前这少年做过什么,极度难堪地起身,然后走到左手边的椅子旁边。 裴越坐到主位上,示意叶七来自己身边坐着,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看着男子说道:“你是谁?” 男子十分屈辱地说道:“本官户部仓部主事郑志荣。” 裴越问道:“几品官?” 郑志荣不明所以地答道:“从五品。” “五品官?”裴越呵呵一笑,然后陡然冷厉地说道:“我是陛下亲封的中山子,大梁正一品武勋,便是你们户部尚书见了我也要行礼。你一个狗屁主事,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敢在我面前站而不拜?是不是想要我送你一本弹章,让孙大成教教你什么才叫为官的礼数!” 叶七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在她的印象里,裴越沉稳镇静,绝非飞黄腾达之后就得意忘形的小人,所以极少能见到他这般姿态。 郑志荣被裴越杀气凛然的眼神一望,双腿便有些发软,颤声道:“爵爷息怒,下官……下官……” 裴越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吧,什么事。” 郑志荣咽了两下口水,胆战心惊地说道:“孙尚书让我来告诉裴爵爷,首阳山这片地方是朝廷的土地,虽然去年卖给了爵爷,但不能就这样完事,除了商税之外,还得……” 他看着裴越愈发阴沉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叶七好奇地问道:“还得什么?” 郑志荣艰难地说道:“还得缴纳地税,每个月都得交,爵爷如果不愿交的话,户部就会收回这片地。” 裴越不怒反笑,淡淡地问道:“说完了?” 郑志荣连忙点头。 裴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孙尚书,国朝百年以来从未听过地税这种说法。百姓缴纳赋税,商家缴纳商税,这都是大梁律法里写明的规矩,我自然会遵守。除此之外,想要在我身上捞好处,劝他不要做梦。他若是有能耐,就去找东府两位执政要个手令,到时候我会考虑施舍他一点好处。” 他盯着郑志荣问道:“听清楚了吗?” 郑志荣脸色极其难看地说道:“下官知道了。” 裴越陡然喝道:“知道了还不滚?!” 看着郑志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裴越敛去方才的跋扈气息,神色极为凝重。 “一个主事而已,想不到竟然让你大动肝火。”叶七轻叹道。 裴越摇摇头,见她和王勇都有些不解,这才解释道:“你们不懂官场上的规矩,如果今天我对这个主事礼敬有加,后面就会是接连不断的麻烦。只有一开始砍断他们伸过来的手,才能占据主动。” 叶七闻言恍然,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他们会就此罢手吗?” 裴越冷笑道:“当然不会,但是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痛。” 188【七宝阁】 京都西城的享乐去处素有“庄园楼阁”这个说法,其中的园指离园,阁便是指七宝阁。 七宝阁的历史不算长,大抵在三十多年前出现在西城某条不起眼的街上。在抓住数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后,最终发展成今日这样一个囊括天下宝物的豪商。能够在京都做下这等事业,连普通百姓都知道七宝阁背后的主人很不凡,但时至今日,仍旧只有极少数人清楚那位大人物的底细。 平时阁内的事务由四位总掌柜打理,虽然这四人没有官身,却是许多权贵府邸的贵客。 二掌柜名叫程思远,渝州东陵人,四十三岁。 他看起来更像是浸润诗书的文人墨客,身上并无商人的市侩狡黠气息,只偶尔眼神中露出的精光才会让人想起他的身份。 阁中一间很隐秘的雅室内,程思远一丝不苟地展示着自己的茶道技艺,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面带微笑,同样是能够沉住气的人物。 程思远将泡好的清茶倒入晶莹剔透的小杯中,双手执起奉到中年男子面前,神态平和地说道:“孙管家,请用茶。” 中年男子名叫孙良,当朝户部尚书孙大成的心腹,孙府的大管家。 “程掌柜,请。” 孙良身宽体胖笑容和善,颇似庙中的佛爷。 茶过三巡,两人之间的谈话才渐入正题。 “程掌柜,我家老爷今日已经派人去了首阳山,但是你应该知道,区区一名主事恐怕吓不住那位年轻的爵爷。”孙良笑呵呵地说着。 程思远颔首道:“这是自然,裴越毕竟是先定国的血脉,十四岁就敢跟着京营进山剿贼,听闻差点死在山贼手里。他年少有为又不缺胆识,如今陛下也赏识他,据说明年会授他一个实权军职,可见前程远大。” 听到这番话,孙良脸色微变。 京都里勋贵太多,尤其是像裴越这样没有实权的勋贵,走在东城的大街上随时都能遇见。孙大成身为户部尚书,即便在洛庭面前时刻装孙子,可并不会太在意此类勋贵。但是如果裴越一飞冲天,再加上他的年纪摆在那儿,哪怕是为子孙考虑,孙大成也不愿彻底得罪对方。 既如此,孙良作为自家老爷的心腹,不得不慎重考虑与七宝阁的交易。 程思远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不仅没有出言安抚,反而继续加了一把火:“虽然裴越出身定国府,但他前些年备受苛待,故而跟那边谈不上亲近,反而自绝于裴家。没有裴家的庇护,此子依旧不容小觑,谷梁视其如子侄,沈默云亦颇为看重,就连洛庭都愿意为他当面顶撞陛下。” 这些大人物的名字传入耳中,孙良的脸色渐冷,摇头道:“程掌柜倒也不必涨别人威风。别人我不知道,洛执政行事如光风霁月,绝非是因为与裴越有私交。” 程思远淡淡一笑,问道:“洛季玉真的是圣人吗?” 孙良闭口不言。 程思远轻轻敲着桌面说道:“孙管家,当初孙尚书将首阳山那片地卖给裴越,作价三万两。如今祥云商号凭借蜂窝煤垄断整个京都及外围的生意,说一句日进斗金亦不为过。” 孙良原本打定主意,不再与七宝阁深入合作,免得给自家老爷招灾,但是在听到对方说起当初的那笔交易,他的表情不禁很难看,沉声道:“程掌柜,当初首阳山那边只是无主荒地,我家老爷为国库挣了三万两银子,纵然谈不上有功,怎么也不至于是罪过吧?这世间从未有人能将粗煤炼制成蜂窝煤,朝堂上那些大人物都没想到,如何能怪罪我家老爷呢?” 程思远帮他面前的杯中斟满茶水,微笑道:“孙管家不必着急,在下不过是一个操持商贾贱业的普通人,哪有资格议论尚书大人的得与失?只不过在宫中的陛下看来,那么一大片天然煤山,挖出来的是煤,收回去的是雪花纹银。时日一久,你猜陛下还会不会考虑粗煤和蜂窝煤的区别呢?” 几滴冷汗从孙良的后背冒出来,他极力保持着平静,勉强笑道:“我家老爷确实有些自责,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程思远面色渐渐严肃,放缓语速道:“七宝阁做事历来讲究以诚相待,方才我将裴越的底细告知阁下,便是希望孙尚书能明白,想要让对方低头,光靠一个主事无法办到。” 孙良问道:“你们究竟想怎样做?” 程思远道:“蜂窝煤的利益之大,恐怕孙尚书也未曾认真研究过,仅仅京都一地就能给祥云商号每年带来百万两银子的收入。不仅如此,这项生意可以一直做下去,只要世人还需要烧火与取暖。” 孙良不禁咋舌,同时眼神隐隐有些激动。 程思远见时机已经成熟,便直白地说道:“我家主人交代过,必须打疼裴越,让他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所谓怀璧其罪的道理,这个年轻人必须懂得。” 孙良轻叹道:“可他毕竟是勋贵,又非下面州府的小门小户,当初连陛下都心动却被洛执政挡回去,难道我家老爷还能逼死他不成?” 程思远摇头道:“我家老爷从未想过将首阳山那片地方夺回来。” 孙良满面疑惑,问道:“难道贵主只想教训裴越一顿?” 程思远沉声说出两个字:“方子。” 孙良恍然大悟,同时面露敬佩之色。 程思远不急不缓地说道:“祥云商号的计划很明显,在稳固京都的份额之后,必然要向周边地区扩张。我家主人只想要那张方子,京都留给裴越玩,毕竟要给谷梁那种狠人留点面子。但是京都之外,所有的份额必须握在我们的手里。” 孙良显得很为难,他虽然感叹于对方的气魄之大,但这种事跟自家老爷有什么关系?要想从那少年手中拿到方子,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最后却只是为七宝阁铺路,谁会心甘? 程思远淡淡道:“当然,我家主人也不会亏待每一位帮过他的朋友。如果尚书大人愿意出力,将来除了对他个人的重谢之外,我们还可以拿出一成股子赠与户部。” 孙良霍然变色。 程思远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他,微笑道:“此事虽然难办,但回报也极其丰厚。大丈夫生于世间,所求者无非名利二字。孙管家,尚书大人如今还只是户部尚书,能够得此政绩,焉知不会越过前面那几位,将来直入东府,成就一代重臣之美名?” 孙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斟酌片刻后,沉声道:“此事与我家老爷无关,乃我个人所为,请程掌柜给出一个章程。” 程思远轻轻一笑,伸手拊掌数下,片刻后便有两名国色天香的少女入内,他冲孙良笑道:“既然来到七宝阁,总要让孙管家领略一下此间风情,吃饱喝足之后再谈正事,不急。” 软玉温香入满怀,孙良只觉这里便是天上人间。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89【送别】 郑志荣走后,裴越在那间偏厅里独自思考一个多时辰,在日落时方才推开屋门走出来。 “少爷。”一直守在门外的王勇上前行礼。 裴越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随我走走。” 夕阳下的煤场呈现出一种后现代主义的美感,与这个世界显得截然不同。矿工们忙碌一天之后,终于能回到住处洗漱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虽然他们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大,身体很疲惫,但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裴越买下首阳山之前,这里只是一片荒地,等若是在白纸上作画,于他来说显然不难。矿工们的住处规划得非常合理,一排排简单坚固的房子组成生活区。每两排迎面相对的房子尽头便有一个澡堂,每日不间断供应热水,毕竟这里是煤场,蜂窝煤用之不尽。 生活区旁边便是管理区和食堂,食堂内部非常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人同时用餐。 夕阳西斜,饭菜的香味从食堂内飘了出来,矿工们兴高采烈地排队打饭。伙食不算特别好,但远比他们在自家里吃得好,最重要的是管饱。 裴越一路看过去,偶尔回头看一眼王勇,心中十分满意。 他手下的亲兵中,能力和天赋比王勇强的大有人在,但谁都无法像王勇一样,几乎完美地不打折扣去执行裴越的命令。 两人顺着小路走到数十米高的煤山上,望着山下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裴越开口吩咐道:“有几件事,你记一下。” “少爷请吩咐。” “我会让邓载带着其他人过来,从明天开始,你要领着庄户们守好煤场这里。冯毅会帮你处理好煤场账务上的问题,你则带人扩大巡哨警戒的范围。如果有人来闹事,不必管对方是谁,全部给我打回去,后面的事情我会处理。” “是。” “押运蜂窝煤入京的任务从明天开始交给邓载,庄子那边不需要再留人了。” “是。” “接下来这段时间不会很轻松,你肩上的胆子很重,不仅要防着外面人来闹事,也要盯着煤场内部,尤其是原料储备那块地方,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王勇单膝跪下,沉声说道:“少爷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否则我甘愿领受责罚。” 裴越并未立刻让他起来,反而用很罕见的郑重语气说道:“我不想罚你,因为出了事的话,后果很严重,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勇神情愈发严肃:“少爷,煤场这边一定会万无一失。” “好,起来罢。”裴越满意地看着他,想了想问道:“这边可有什么困难?” 王勇丝毫不理会膝盖上的煤灰,摇头道:“没困难。商号那边每个月底按时将银子送过来,矿工们有饭吃有工钱拿,他们就会站在我们这边,谁也蛊惑不了他们。” 裴越转头看着山下路边那抹清冷孤傲的身影,微笑道:“你说的没错。相对而言煤场这边很单纯,没有那么多利益纠葛。只要对这些矿工们好,他们自然会记在心里,不像有些人永远都喂不饱。” 王勇最缺乏的便是急智,他隐约听出来少爷是在说那些贪得无厌的大官,可似乎还有别的含义,只不过一时间想不明白。 裴越并未解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好做,将来的事情暂且不提,明年我帮你寻摸一个好女子,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亲,也免得你老子娘担心下去。” 王勇今年十八岁,换成大户人家的男子早就有了孩子,他的父母自然比较着急,已经跟桃花暗示过好几次。 “不用送了,忙你的事去。”裴越摆摆手,走下煤山,与等候在路边的叶七汇合,简单聊了几句后,便在亲兵的簇拥下快马奔向京都。 …… 翌日清晨,京都南郊十里亭。 十余位随从领着马儿在旁边的山脚吃草,亭中两个年轻人对面而坐。 谷范比起去年更英俊,最近去广平侯府拜访的勋贵内眷愈发多了起来,话题总是离不开尚未婚配的谷家四少。他的大哥和二哥都已娶妻,家眷都跟在南边,平时休假的时候也能见上一见。谷三哥则在西境边军,比谷范也只大两岁,暂时压根没有娶妻的打算。 “商号这边有麻烦,我却得去南边,你一个人能撑得住吗?”谷范难得地正经起来,脸上的表情既担忧又带着歉意。 裴越微笑问道:“信不过我?” 谷范看了一眼他放在旁边的单刀,莫名叹了一声:“有些人要倒霉了。” 裴越不理他,话锋一转问道:“谷伯伯在南边还顺利吧?” 谷范登时没好气地说道:“你问我?我老子给你的信比家书还要多!” 裴越尴尬地挠挠头,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当初谷梁说的是真是假。关于当年那个名叫凌平的书生,也就是谷梁口中裴越的亲生父亲,他这大半年也打探过,然而却没有任何结果。不光是凌平仿佛不曾存在过,就连他的生母也查不出什么消息。 然而叶七又能证明,曾经确实有凌平这个读书人,他和叶七的父亲叶敢立下婚约。 就算谷梁有所隐瞒,叶七总不会说谎,所以裴越根本无法判断,到底凌平这个读书人身上有什么秘密,自己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纵如此,谷梁对他的照顾却做不得假,这九个多月来从南边寄来八封长信,虽然没有涉及军事机密,却将南边的风土人情详细介绍。裴越通过这些书信,对大梁的南边已经非常了解,尤其是边境上的局势和地理。 想到这儿,裴越便对谷范说道:“到了南边后,劳烦你替我向谷伯伯问安,希望他能保重身体,切莫太过操劳。” 谷范犹豫道:“要不我让亲兵南下?反正只是去探望一下我老子,以及将家中准备好的过冬物事送过去。” 裴越摇头道:“你去吧,等明年我会向陛下请旨,去南境给谷伯伯当亲兵。” 谷范沉默片刻后,郑重地说道:“越哥儿,我南下之后,家中就托付给你了。我娘性格柔善,小妹终究是闺阁女儿,你可不能让她们受欺负。” 裴越抬手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点头道:“放心。” 两人举起桌上的酒樽,对视一眼,然后一饮而尽。 谷范用手背擦了擦嘴,最后略显犹豫地说道:“还有离园那边……” 裴越不解地问道:“既然你真的喜欢南琴姑娘,为何不替她赎身?离园虽然根脚硬,这点面子总得给你。” 谷范叹道:“我当然想帮她赎身,可是她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 裴越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后才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她不喜欢你?” “放屁!”谷范瞪眼道:“她只是害怕而已,虽然我给过她承诺。” 裴越立刻明白个中缘由,但这是谷范的情事,纵然两人亲如兄弟也不便插手,便只说道:“我会盯着那边,不让人骚扰南琴姑娘。”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会尽快赶回来。” 谷范长身而起,提着自己的长剑,冲裴越挥挥手。 裴越走出十里亭,对着谷范的背影躬身行礼,高声道:“兄长,保重。” 谷范朗声笑着,高歌而去。 裴越听着这熟悉的曲调,想起当初进京逼迫裴戎辞爵那日,谷范送自己回绿柳庄时便是哼着这小曲儿,纵然年岁渐长,他依旧不改心中那份豪侠风范。 一如当年。 190【布线】 西城清水街,祥云商号总店。 后院正堂里,除了裴越之外,还有孙琦等六人在座。 “如刚才所说,蜂窝煤生意已经彻底稳固下来,诸位世兄每个月都能收到我派人送去的财报,应该对收益有个清晰的了解。”裴越微笑说道,面色十分淡定。 其他人却没有这般镇静。 当初孙琦、于同和陆成每人投了五万两银子,王文贺、魏子云和钱同三人凑了十万两。虽然这几位家中都很富裕,几万两银子还谈不上伤筋动骨,可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身上也承受着相当大的压力。之所以愿意投资,除去谷范代表广平侯府的信任之外,他们无不是看中蜂窝煤的巨大潜力。 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 裴越与他们约定每年底关账分红,但是为了让他们看到真实的利益,开平四年二月末便有了第一次分红。孙、于、陆三人各分得纹银六万两,另三人共分十二万两银子。从三月份开始,蜂窝煤的产量开始削减,销量也比冬天那三个月大幅降低,但从裴越派人送给他们的财报判断,这项生意的收入已经渐趋稳定。等到今年冬天来临,势必又将出现一个售卖的高峰期。 这些人当初拿出来的五万两银子早已回本,此后几乎是躺着就能赚钱,更在各自的家族中地位不断升高,对裴越的态度愈发热切起来,甚至隐隐有些恭敬。 于同感慨道:“我从小便接触商贾之道,自认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可是见识过裴兄弟的手笔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天赋之才。别的不提,光是这个财报便是闻所未闻的创举,实在令人惊叹。你们也都做过生意,何时见过这般大气的手段?往常与人合作总要小心提防,双方就跟打仗一样,无论什么消息都藏着掖着,生怕对方知道。裴兄弟倒好,每个月都将蜂窝煤制作售卖的详情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比朝廷的邸报还要明白,不服不行啊!” 陆成附和道:“当初裴越说让我们来当监察御史,如今看来还是太小心了,要是朝廷的官儿都像他这样做事,御史台早就关门了!” 裴越笑骂道:“陆莽子,你少给我戴高帽,这话要是让御史台方中丞听见,怕不是要连续弹劾我一个月。” 众人大笑,陆成也不以为意,虽然他外号叫莽子,但是此人最佩服有真本事的人,更何况裴越如今就是他的财神爷。 至于裴越话中的典故,他们自然也很清楚。当时有人想谋夺蜂窝煤的生意和首阳山那片天然煤矿,说动当朝御史中丞方巡打头阵,又让户部尚书孙大成配合,若非右执政洛庭当场顶回去,焉能有今日其乐融融的场面? 想到这儿,年岁最长的孙琦冷静地问道:“越哥儿,今日你将大家喊来此处,不知有什么安排?”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裴越坦然道:“诸位世兄,蜂窝煤的生意惹人眼红,虽然官面上有洛执政的面子挡着,那些人不敢堂而皇之的下手,但私底下必然少不了小动作。” 平时习惯沉默寡言的钱同忽地开口问道:“裴兄弟,是不是七宝阁的人?” 裴越赞许地看着他,点头道:“四天前户部尚书孙大成的大管家孙良去了七宝阁。” 陆成猛地拍着桌子怒道:“这帮狗日的贼心不死!” 孙琦心中十分惊讶,这一刻他想到很多。裴越是开平帝看重的人,去年才十四岁就封了子爵,又和广平侯谷梁关系匪浅,这些在京都不算秘密。然而今天他说的这句话,却让孙琦愈发重视起来。原因很简单,一个子爵就敢监视户部尚书府,这还不算胆大包天? 裴越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面色如常地说道:“当初孙大成在御前给我使绊子,我便留了心,找了两个机灵的亲兵盯着他,以防被人算计还蒙在鼓里。诸位世兄可千万要帮我保密,以免陛下治我一个窥视大臣府邸的重罪。” 见他如此坦诚,众人纷纷摇头道:“裴兄弟放心,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断不会做出这等无耻下作的事情。” 孙琦又问道:“越哥儿,你打算如何应对那些人的小动作?” 裴越微笑道:“这两天我苦思冥想,大抵推测出对方可能使出的手段,今儿便跟诸位世兄一起探讨。蜂窝煤是我们大家的产业,所以只能辛苦诸位世兄,陪我一起做个笼子。” 陆成便兴奋地说道:“越哥儿你说,咱要怎么做,不给那些孙子来次狠的,他们都不知道咱们没一个人吃素!” 正堂内的气氛愈发欢快起来。 裴越站在众人中间,不慌不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令他有些惊喜的是,这些权贵子弟虽然各有缺点,可说起整人的手段个个都精通,极大地开拓了他的思路。 众人聊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间便已夜幕降临。 在谈妥应对之策后,裴越只觉有些口干,然而精神十分亢奋,令他隐隐有种前世面对商业大战的感觉。 戚闵的身影出现门外,走进来之后先对众位权贵子弟行礼,然后站在裴越身边说道:“少爷,离园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在照晴楼闹事。” 裴越眼神陡然冷下来。 戚闵确实很能干,从年初开始扎根于祥云商号,依托商号遍布全城的分店开始发展属于裴越的情报系统。虽然跟太史台阁的乌鸦没法比,而且裴越也叮嘱他不得将手伸得太长,以免惹来麻烦,但至少能铺开裴越需要的信息渠道。 京都内有几个地方是戚闵重点关注的对象,谷范南下后离园便是最新添上的目标。 “什么人?”裴越冷声问道。 戚闵摇头道:“不知,我们的兄弟刚刚去那边,所以还没法深入内部,只知道照晴楼那边出了事。” 裴越点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转身对孙琦等人说道:“诸位世兄,一切按我们商议好的办,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改日再设宴与大家赔罪。” 戚闵的声音并不小,众人都听得真切,陆成第一个起身道:“你有麻烦难道我们还能走不成?同去!虽说我家现在没人掌军,但是先祖也为大梁洒过热血,倒要看看谁敢欺负我们的兄弟!” 其他人亦纷纷起身道:“同去!” 裴越抱拳道:“多谢!” 片刻过后,裴越和六位权贵子弟纵马而行,身后除了戚闵数人之外,还有那六人的亲兵,合计五十余人声势浩大地赶往同在西城的离园。 与此同时,离园照晴楼。 南琴手执剪刀,站在二楼屏风旁,孤单却坚定地对面前的男人说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了结自己性命!”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91【蒲苇】 南琴的姿态十分决绝,然而并不能逼住她面前那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 她终究只是一个风月场中的弱女子,纵有花魁之名,也只能唬住那些涉世未深的读书人,却无法吓退这些在边境打过滚的勋贵子弟。更何况靠近她的还不是正主,充其量只是一个帮凶,真正能做主的年轻人正坐在桌边大快朵颐。 “路少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这糊涂丫头一般见识。老身带您去春晚楼如何?花影姑娘许久未曾见您,心里可想念得紧呢。”二楼入口处,一名三十多岁的离园嬷嬷满脸堆笑,却不敢上前半步,生怕自己变成池鱼。 离园的菜味道不错,路姜胃口很好,许是前两年在军中锻炼出极大的饭量。 扒完一碗胭脂米,随手拿起酒壶倒了一口,路姜看也未看那边恳求不已的嬷嬷,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南琴。 南琴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眼神,剪刀对准自己的咽喉。 路姜双手撑着桌沿,微微偏头说道:“要动手就快点,我都吃完饭了,怎么还不见你去死呢?” 南琴俏脸惨白,若能活着谁愿去死? 她只是想用剪刀表明自己的心志,哪怕谷范不曾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身为清倌人至少还有保全自己清白的权利——即便只是名义上的权利。 路姜呵呵笑道:“如果不想死,乖乖过来坐着,把爷伺候好了,明儿就替你赎身。” 他忽地停顿一下,转头看着楼梯边站着的嬷嬷说道:“告诉你们东家,将南琴的身契准备好。” 嬷嬷赔笑道:“路少爷,这……这恐怕……” 路姜微笑道:“不愿意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们东家根脚很硬,也许在他看来成国府算个屁?我爹成安候不过是区区右军机而已,至于我这样的纨绔膏粱,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必给,对吗?” 嬷嬷急得汗如雨下,连连摆手道:“这是哪里话,路少爷言重了,离园绝对不敢如此放肆。只是这身契的事情,路少爷容奴婢分说一二。南琴的身契早在年初就拿回去了,是广平侯府谷少爷花三万两银子赎买的,如今就在她自己身上。这丫头感念离园待她不薄,所以愿意留在照晴楼再待一两年。” “谷范?” 路姜从牙缝里吐出这个名字,当年的屈辱不由得浮现眼前。 京都的纨绔圈子很大,但真正顶尖的又很小。路姜身为路敏的嫡长子,又是成国公府的承爵人,从小就心比天高,身旁也汇聚一帮小衙内。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的脾气可想而知,然而少年时在谷范手里吃过几次大亏,这一直是他难以忘怀的耻辱。 其实被谷范揍过的纨绔很多,大多早已忘怀,唯有像路姜这样的人会时时刻刻记在心里。 他起身走向南琴,挥手让那个小衙内躲开。 南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见就要靠在屏风上,但她握着剪刀的手依然很稳。 路姜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微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这么多时间吗?” 南琴双唇紧抿。 路姜愈发开心地说道:“谷范很喜欢你,你是不是还等着他来救你?哈哈,忘了告诉你,那孙子几天前就跑了。你是不是很希望他从天而降?对,我就是要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体验一下从希望到绝望的美妙滋味。” 南琴的双手第一次出现轻微的颤抖,然后传到全身,她咬着银牙说道:“无耻!” 路姜朝着她的脸庞伸出手,点头道:“我很喜欢这个评价。” 他的手忽然停在半空。 南琴毫不犹豫地发力,张开的剪刀尖头抵在自己的喉咙上,一滴鲜血缓缓凝了出来。 路姜皱眉道:“你真想死?” 南琴一字字道:“我是清倌人。” 路姜哼了一声道:“又如何?” 南琴道:“我既然在照晴楼住着,便不会将客人拒之门外。你若是想听琴曲,我自当尽力而为,可若是别的要求,我不会答应。” 路姜面色微变,讥讽道:“清倌人?看得起你叫你一声花魁而已,真当人人都如谷范那般将你捧在手心?不过是个娼妓罢了,也配在我面前摆架子。” 南琴眼中流露死志,惨然一笑道:“像我这样被世情压断脊梁的女子,纵是粉身碎骨也换不回自己的清白,但是今天我却要告诉你,就算我是个娼妓,也比你这等纨绔膏粱强上百倍!我靠自己的技艺求活,赚得每分银子干干净净,然而你呢?不过是个仰仗家世父辈的纨绔,枉活二十年可曾靠自己的双手赚来半点名声?” 她无惧路姜渐露狰狞的神色,言辞锋利如刀:“凭你也配和谷公子相提并论?凭你也配替我赎身?春宵一刻值千金,只可惜你不配!” “找死!” 路姜勃然怒喝,并指成刀,直刺南琴的眉心。 南琴面色无比冷静,没有任何躲闪,似乎已经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 这一刻她视线里出现的是谷范那张英俊的面庞,同时还有一点点后悔,如果答应他离开此地该多好。 便在这时,一道凄厉的破空声从楼外响起,一把单刀从二楼的窗户飞入,无比精准地朝着路姜的脑袋掠去。 如果他的反应稍微慢一丝,这把刀能将他的脑袋削下半边。 路姜心有余悸地看过去,单刀从他眼前飞过插入旁边的立柱上,刀柄兀自颤抖着,发出沉闷的嗡声。 此刻二楼内除了南琴和那嬷嬷之外,便只有路姜与那个衙内,两人的亲兵都留在前楼吃酒。 路姜怒道:“去看看!” 衙内不敢拖延,然而只刚走下楼梯,便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重物摔落在地的声音,然后响起沉重的楼梯踩踏声。 宛如边疆的战鼓,一下下锤在路姜的心头上。 那离园的嬷嬷看见上来的身影,连忙让到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给裴爵爷问安。” 当裴越出现在二楼后,南琴忽地轻松下来,握着剪刀的手缓缓松开。 路姜面色阴沉,眼神如万年寒冰。 裴越打量了一眼屋内,然后走到立柱旁,单手握住刀柄,很轻松地拔出来,紧接着没有任何犹豫地提刀走向路姜。 192【裴越的刀】 “裴越,去年我就对你说过,咱们之间还有账没算,你将李子均阴得那么惨,不会以为没人替他出头吧?这大半年你躲在城外不敢见人,想收拾你都没机会,今天正好一并算了。你提着把破刀吓唬谁?不过是走狗屎运得了一个子爵,真当京都里的人不知道你——” 路姜的声音戛然而止,裴越看似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就在所有人包括路姜在内以为接下来要摆开场面谈判时,他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 动作一气呵成,无丝毫拖泥带水,仿佛重复过成千上万次。 若非路姜始终紧盯着他的动作,这一刀能将他砍成两半。 即便他闪躲及时,衣袖仍被削去一大片。 裴越持刀而立,冷漠地问道:“不知道我什么?” 路姜怒道:“你偷袭我?” 这时候随裴越同来的孙琦等人也涌上二楼,纷纷来到他身后站着,至于路姜身边的那个衙内,已经被裴越一拳锤花了脸,丢到一楼地上哀嚎着。 裴越点头道:“对啊,偷袭你,你又能怎么样呢?” 路姜从震怒中冷静下来,目光扫过裴越身后的那些人,然后看着孙琦冷声问道:“善国府也要来掺一脚是吗?” 孙琦正要答话,裴越便开口截断道:“这几位世兄来离园吃饭,顺便过来瞧个热闹。路姜,别那么害怕,我们不会仗着人多欺负你。” 路姜看着裴越极其冷静的神色,深吸一口气道:“裴越,今天是你主动挑事,打死你都是你活该。” “先不说谁打死谁的问题。” 裴越不慌不忙地扭头问道:“你是离园的嬷嬷,你来告诉我,南琴姑娘算不算离园的客卿?” 那嬷嬷左右看看,显得十分为难,但是当裴越将刀刃对着她时,已经看过方才那两刀的女子连忙点头道:“没错。” 裴越又高声问道:“南琴姑娘,路姜有没有逼迫你?” 南琴果断地答道:“是。” 裴越这才看着路姜说道:“听清楚了吗?” 路姜冷笑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越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微讽道:“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难道这嬷嬷没告诉你,南琴姑娘的身契在我兄长谷范手里,她的死活自然要由我兄长决定。如今谷范不在,南琴的安危便是由我来照看,你跑来逼她自尽,还说跟我没关系?” 不待路姜继续啰嗦,裴越陡然斥道:“给南琴姑娘倒茶赔礼,我可以放你走。” 路姜足足楞了片刻,难以自控地笑道:“你他娘的疯了是吗?” 裴越颔首道:“不愿?那好,听说你在边军待了两年,想必胆子没那么小,再说你假假也是武勋将门子弟,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将单刀拄地,淡淡道:“去找你的亲兵要一件兵器,我与你打一场,生死自负,敢不敢?” 路姜仿佛听到这世间最有趣的笑话,他回京之后自然打探过裴越的底细,知道他之前只是个连吃饱饭都困难的庶子,压根没机会习武。虽说他曾随京军剿贼立功,多半也是谷梁分润给他的功劳,就算这一年多他勤练不缀,难道还能比自己强? 像谷范那样的天才终究是极少数,路姜家传武学并不弱,否则路敏也不会成为这一代开国公侯子孙中的武道高手。 “这是你自找的,今日决斗与旁人无关,无论最后结果怎样,你别找人告状,说我欺负你!”路姜冷笑数声,大步离开二楼,倒也不用他去前楼,那些亲兵早就得到消息赶来照晴楼,与裴越等人带来的亲兵在楼下对峙。 陆成有些担忧地说道:“裴越,我来吧。” 他的外号是这些年与人交手打出来的。所谓莽子,便是悍不畏死的代称。 裴越微微摇头,陆成还要再劝,便听旁边的孙琦说道:“行了,越哥儿自有分寸,你何时见过他鲁莽行事?” 陆成心想这个我当然知道,可这不是有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吗?万一这小子热血上头,要在美人面前表现一下,结果被路姜一刀砍死怎么办? 裴越走到南琴身前,目不斜视眼神清明,温和地说道:“南琴姑娘,请你留在这里稍待,我会处理好外面的事情。” “多谢。”南琴目露感激之色,除此之外并无动容的情绪。 “不必。”裴越欣赏地点点头,是个聪明又懂分寸的女子,难怪谷范对其如此情深。 照晴楼外的空地上,局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双方的亲兵队伍迎面相对,在裴越出来后方才各自退开十余步,将中间的区域留出来。 路姜手持双刀站在右边,狞笑道:“等死吧你。” 裴越眼神一沉,他很不喜欢用双刀做武器的人,微微撇嘴道:“废话真多。” 然后左脚猛然蹬地,身体似离弦之箭一般笔直朝路姜冲过去。 孙琦等人便站在门边看着,虽然他们都相信裴越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但此刻心里着实有些紧张。成安候府不是小门小户,路敏的名声他们都听过,家传渊源定然不差,路姜的架势看起来也像一个真正的高手。 裴越出手后,陆成眉头微皱,低声道:“裴越这起手式有些简单啊。” 他没看错,裴越的动作很简单,无非就是快步急冲,然后双手握刀,简单至极的一招下劈。 路姜露出轻蔑的笑容,武道修行讲究的是日复一日苦练,他很想知道裴越哪来的勇气要和自己决斗。 刀锋已至,路姜双刀叠起于身前格挡。 “铛——” 火花溅起。 路姜面色遽变,双刀竟被裴越一刀斩开,胸前空门大开。 裴越欺身而进,右膝抬起,狠狠撞在路姜的小腹下沿。 路姜吃痛不住,连忙后退,裴越趁势以刀做枪横扫,一刀背拍在路姜的右脸上。 路姜闷哼一声,竟然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吐出一口混着牙齿的鲜血后,身体如败絮一般软绵绵倒在地上。 照晴楼前一片死寂。 二楼在窗边瞧着的南琴伸手捂住嘴,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陆成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裴越,不自觉地吞着口水。 猎猎夜风中,裴越收刀入鞘,对成安候府那些躁动不安的亲兵说道:“将他抬回去。你们侯爷若是问起,直言相告便可。” 亲兵们面面相觑,最后出来两个身材高大的人,将已经昏迷过去的路姜抬走。 “等等,里面还有一个。”裴越指着照晴楼内。 亲兵们只得进去将那个还在低声惨叫的衙内抬出来。 孙琦等人此刻还是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都知道裴越的性格,也猜到他肯定有些手段,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路姜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原本以为是一场鏖战,谁知三两下就结束,让他们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裴越当然不会告诉他们,除了自己的天赋和勤奋之外,每天都有席先生和叶七这两位顶尖高手喂招,前者几乎是世间最强的武者,后者更是年轻一辈中连谷范都不得不承认的高手。 放眼天下,谁还会有这种条件? 如果他连路姜都搞不定,下场肯定会很惨,因为叶七会更加严苛地折磨他。 带着众人回到二楼,裴越对南琴说道:“姑娘,既然你的身契在自己手上,不要再留在这里,我担心以后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南琴想了想,垂首福礼道:“谷公子与我说过,他若不在京时,一切听裴爵爷安排。” 裴越摇头道:“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裴兄弟即可。” 南琴微微一怔,看着裴越冷静又清明的眼神,轻声答道:“便依裴兄弟所言。” 离园的嬷嬷一脸哭丧地寻来马车,裴越让南琴和她的贴身丫鬟上车之后,带着数十人护送她们回到祥云商号的总店,暂且将她们安排在后宅一套独立的小院中,改日再定具体的去处。 他解决好这件事,又在小院门口与南琴嘱咐几句后,刚刚转身便看见一道负手而立颇有宗师气象的身影。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嘴角微微勾起。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93【闹事】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清冷的夜色中,裴越一边说着记忆中经典的台词,一边神态从容地朝叶七走过去。 叶七负手而立,板着脸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裴越来到她身旁,然后转了一个圈,胆气十足地握住她的手腕,微笑道:“里面住着的是谷范的心上人,虽然在离园待过几年,但始终洁身自好。我今夜去离园便是替她解决麻烦,又想到谷范如今不在京都,她再留在那里难免会出意外,干脆将她请来这边住着。” 叶七强忍着手腕上传来的痒意,轻轻咬牙道:“裴越!” 裴越哈哈一笑,然后撒手就跑。 叶七转身追上,速度更快,飞起一脚踹在裴越的屁股上。 只可惜没有出现她想看见的场景,裴越并未跌个狗吃屎,反而借着她这一脚之力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腾两周之后稳稳落地。 叶七双眼一亮,问道:“这是席先生教你的身法?” 裴越点头道:“想学吗?我教你。” 叶七笑道:“好!” 两人并肩同行,裴越将方才离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叶七听完后微微疑惑地看着他:“何必如此?” 她当然不是因为畏惧右军机的权势,而是觉得裴越此举有些反常,明明对方已经认怂,为何非要打上一场?她知道裴越如今面临的局势并不轻松,光是七宝阁与朝中几位重臣的勾连就令人头疼,何苦非要在这个时候与路敏结仇? 说到底,她只是因为关心裴越。 “原因有三点。” 裴越没有卖关子,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第一点很简单,我练了这么久武学,每天都在先生和你的教导下成长,很想知道自己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水准。毕竟无论是先生还是你,在切磋的时候都不会对我下死手,这样下去我会缺乏足够的自我认知,将来与人动手难免会吃亏。” “第二点与谷范有关,你曾经说过,我受过谷家太多恩情,这辈子怕是都难以还清,所以必须在这件事上摆明态度。谷范将南琴姑娘托付于我,如果我眼睁睁看着路姜羞辱她,最后只是撂下几句狠话,谷范会如何看我?天下人如何看我?我目前还顶着一个裴字,也有爵位在身,与路姜公平决斗,旁人能说什么?” 他停下脚步,站在路旁伸手摘下一朵桂花,继续说道:“至于第三点,说起来比较复杂,与眼前的局势有关,也和将来的布局有关。” 叶七见他将桂花递到自己面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一边,不过犹豫片刻后还是接过花枝,柔声说道:“明明你只是想找个人练手,却有这么多大道理,所以师父说的对,男人的话不能相信。” 裴越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好奇地问道:“你师父不是个怪老头吗?” 叶七似乎不愿谈及过往的事情,应了一声后问道:“你的第三点还没说清楚呢。” 裴越继续缓步前行,压低声音道:“我揍路姜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既然一直以来我在他们眼中都是一个热血少年,总不能突然就变得老谋深算起来。” 叶七隐约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皱眉道:“那位的忌惮心不至于到这种的程度吧?你如今还只是一个子爵,就算入军有了军职,最多也不过掌一都之兵,总不会直接让你当个统领。” 裴越回想着去年那次朝会上自己的所见所闻,淡淡道:“别人或许不必如此,但我不行。御史台有个年轻的监察御史叫柳真,因为弹劾王平章被关进太史台阁的大牢里,上个月莫名其妙地死了。” 叶七面色微变。 裴越靠近她低声说道:“右执政洛庭当初也弹劾过王平章,然而他却官运亨通,柳真为何会死?因为他在朝会上想要将陈希之的来历弄清楚。对于宫中那位而言,他心里总有块地方是逆鳞,无论是谁和当年的旧事牵扯上,他都会动杀心。” 叶七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裴越的身世看似和十四年前京都流血夜无关,然而谁能保证开平帝在知道裴越是那夜活下来的幸存者,不会往更深处想? 裴越轻叹道:“所以我要向沈默云学习,除了谷家实在无法割裂外,朝中的敌人多一些无所谓,那位用起来更放心。不如此,我不能快速地握住自己的势力,等到将来我羽翼成熟,就算他发现我的身世内情,我总不至于没有自保的能力。” 叶七赞同道:“你姓裴又自绝于裴家,除了广平侯之外在朝中并无根基,只要你将自己的能力展露出来,相信那位会愈发重用你。” “知我者叶七。” 裴越恰到好处地送上一记马屁,然后微笑道:“所以我必须感谢七宝阁的幕后主人,如果不是他不死心,我还真的不好再立功劳。” 叶七问道:“你已经想好了如何做?” 裴越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段话。 叶七耳根发红,强忍羞意听完之后,立刻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然后好奇地问道:“既然你已经有了计划,为何要继续被动等着?” 裴越情不自禁地揉揉鼻子,因为叶七身上的清香很好闻,不过在看到女侠神色不善之后,他连忙正色道:“做戏要做全套,不让他们使出各种神通,又怎么显出我的惨状?之前我便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可谓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不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打痛他们,我将来总不可能一辈子窝在京都守着产业。” 叶七不禁撇嘴道:“你真的太狡猾了,陈希之输给你不冤。” 裴越无奈地道:“以后能不能不要提起那女人?我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浑身不舒服。” 叶七打趣道:“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裴越扭头就走,用力摇头道:“喜欢她?我怕半夜睡着之后她把我的三条腿一起割了。” 叶七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再一看哪里还有裴越的身影,这家伙早就逃之夭夭,不由得生生气笑了。 茫茫夜色中,她银牙暗咬,只想着将这个愈发惫懒的家伙狠揍一顿。 次日相见,叶七并未出手,因为南城一家分店忽然传来出事的消息。 平安坊内,祥云商号有两处分店,出事的那家位于丽水街上。 裴越和叶七身着常服,抵达时这里已经聚集许多百姓。 一张门板放在分店门口,板上躺着一具尸首,旁边跪着一个年轻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商号的伙计们无比紧张地站在门口,旁边的百姓们指指点点,气氛显得十分紧张肃穆。 194【成安候】 东城承平坊,成国府。 高祖立国后封赏功臣,九大国公均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布于东城各坊之中。中宗建平二年,楚国府被控谋逆造反,时任南境尧山大营主帅的冼春秋携子弟亲兵叛逃南周,留在京都的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 从那以后,京都里便只有八座国公府。 仁宣二年,王平章获封魏国公,于是又恢复九国公之数。 从京都东城的上空俯瞰,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景象。 九座国公府各占一坊,暗含九宫之形。定国府所在的朱雀坊位于中间,成国府所在的承平坊则位于正北面,靠近宫城的位置。 成国公路泉是一员儒将,与武道修为天下无敌的定国公裴元相比,他虽然也有一身高明的武艺,但闲暇时更爱读书。其人用兵看似平平无奇,却擅长草蛇灰线布局千里,等敌人发现局势不对,便已经没有回旋挽救的余地。 路敏颇肖先祖,当年在一众勋贵子弟中并不惹眼出众,甚至还没有身为庶子的谷梁那般引人注目。二十多年过去,年过四旬的路敏将当年的竞争者们远远甩在身后,如今爵封一等成安候,官居西府右军机,身后同样有诸多勋贵大将的支持,俨然已是王平章之下、大梁军方第二人。 朝堂重臣皆知,路敏的位置其实应该是裴戎的,只可惜裴贞去世得太早,裴戎又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才会导致权柄的转移。 路敏看似不声不响,实则在军中的基础极为扎实,只需看一眼他的履历便知道军机之位绝非侥幸得来。他生于太宗朝太和二十年,十五岁从军,同样是从军中小卒做起,历任哨官、游击、统领、指挥使、西境古平大营主帅、南境祁年大营主帅、成京行营节制、西府军事院右军机。 从这一长串官职便能看出,路敏在大梁军方所有重要的位置上都待过。与谷梁相比,他出身更好,军功亦不弱,所以是他入西府而非谷梁。 只是令世交们惋惜、同时又令开平帝稍稍安心的是,路敏的嫡长子路姜仿佛没有学到其父的半点城府与能力,二十岁的年纪依然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 哪怕前两年路敏将他打发到西境边军,依旧没有洗掉身上那股子愚鲁气息。 上午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晃动如斑驳碎金。 成国府内书房,路敏坐在桌前,手中是一封即便信使偷偷拆开也看不懂的密信。 信上的字很简单,并无那种稀奇古怪的生僻字,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人一头雾水。信的抬头为“其亦”,第一句是“亮运古松陆之单可无勋”,往后皆是如此句式。这显然是用独特方式写成的密信,只有知道其中规则的人才能看懂。 路敏看着这封密信,眼神微微冰冷。 片刻过后,他将密信放进旁边的手炉中,看着信纸被烧成灰烬,然后又将灰烬捣碎,再也无法从中找出只言片语。 一阵略有些焦急的脚步声在书房外的走廊上响起,路敏起身走出书房,便见自己的正室妻子林氏在两个丫鬟的陪伴下前来。 “老爷,姜儿醒了。”林氏上前行礼,神情显得有些悲痛。 路敏应了一声,不满道:“武勋将门子弟与人动手是常事,他既然没死,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将养一阵便好了,何需如此伤心?” 林氏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委屈地说道:“老爷,话虽如此说,那裴家子下手也太狠了些!姜儿险些被他打坏了身子,若是真有个好歹,将来妾身指望谁去?便是脸上那一下,打落姜儿三颗牙齿,生生给破了相,往后怎么给姜儿定一门好亲事?” 路敏皱眉道:“他是武勋之后,又不是勾栏戏子,破相又如何?只要他自己争气,便是脸上有几道疤,将来也多得是好女子想要嫁给他。” 这些道理林氏自然也懂,但所谓母子连心,她又怎能以平常心看待?昨夜见到被抬回来的路姜,她险些当场昏死过去,虽然听太医说没有大碍,心中却已将下此重手的裴越恨到极点。 “老爷,妾身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姜儿可是你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如果任由别人这般折辱殴打,总有些干碍老爷的名声。”林氏泪眼婆娑地说着。 路敏面无表情地问道:“难道你要我去找裴越动手?” 且不说这样做是否会惹来非议,光是路敏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堂堂军机之尊,就因为儿子跟人决斗输了,自己便要上阵以大欺小,定然会成为京都勋贵圈子里的笑柄。 林氏倒也不糊涂,连忙摇头道:“妾身虽是妇道人家,哪里会那般愚蠢。只是最近听说,陛下有意于下月举行经筵与武议,前者自然与我们勋贵将门无关,可这武议难道不是个好机会?” 路敏转头盯着自己的正室夫人,神色渐冷。 林氏十分畏惧自己的夫君,见状垂首勉强笑道:“老爷,这武议中有一项是武道堂论武,京中二十五岁以下勋贵子弟皆要参加,那裴家子也在其列。老爷虽不便出手,可麾下有那么多年轻才俊,何不派几个人教训一番那裴家子?” 路敏冷声道:“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个消息?” 林氏猛然想起府中一条规矩,脸色微微发白,连忙摇头道:“老爷,妾身并非有意打听,是偶然听府中下人说起。” 路敏转身走回书房,漠然道:“你且回去照顾姜儿吧,从谁那里听到的消息就让谁去前院领受家法。谁若是再敢在府中议论国是,我不会轻饶。” “是,老爷。” 林氏腿脚有些发软,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缓步离开。 路敏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待林氏远去后,他走到书房内间,关上房门后来到西面墙边。 他面前是一个立柜。 路敏移开柜子,动作十分轻柔。柜子下面有机关,所以并不费力。 此处墙壁被挖空三尺见方。 他看着墙壁内侧摆放的无名牌位,神色无比肃穆,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再等等。”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95【杀人者】 南城平安坊,祥云商号分店。 初秋的阳光炽热如夏,依然无法驱散百姓们围观的热情。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跪在门板边,虽面容哀戚却一言不发,有相熟的邻人便指出门板上躺着的男子是她的夫君。两人是平安坊内一对普通夫妻,男子是个屠户,女子则在家中帮人做些针线活计,日子勉强还能过得。 如今这女子满身缟素,抱着小女孩跪在祥云商号门口,很快便引来坊内百姓的围观。商号的伙计们上前询问,女子始终不肯开口,他们无可奈何,既不敢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将这女子撵走,也不敢当做无事发生继续营业,只得在门口站成一排,以防有人趁乱冲击商号。 商号的掌柜在店内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送信的人早就派了出去,然而总店迟迟没有回音,让他心中那块巨石无法落地。 去年商号刚开始运转的时候,裴越为了提防有人闹事,特地从孙琦等人手中借来六十位亲兵,安排在最早的十二间分店里。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商号的运行一直平稳正常,而且分店数量每天都在增加,不可能继续分派亲兵把守。如今除了总店和几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的分店之外,其余分店中便只有掌柜和伙计。 “官差来啦!”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店外的人群忽地骚动起来,紧接着几名京都府的捕快分开人群,来到那跪着的妇人身前。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当先那名捕头对妇人问道。 妇人抱着懵懂的小女孩,哀声道:“启禀官爷,外子是一名屠户,历来身体健壮,这么些年从未生过病。昨夜他一宿未归,奴家担心不已,今日一早便外出寻他,然后在肉铺后面发现他的尸首,求官爷做主啊!” 那捕头与身后的属下对视一眼,疑惑不解地看着妇人问道:“此事确实蹊跷,但你为何跪在这里?既然你丈夫遭遇不幸,应该去京都府报案。” 妇人连连点头,抬手指向祥云商号店内说道:“大概在几个月前,外子因为买蜂窝煤的事情与这家商号的掌柜吵了起来,当时他们仗着人多将外子打了一顿。官爷,外子忍不下那口气,后来寻个机会又与那掌柜撕扯了一番。当时那掌柜对外子说,有朝一日定会弄死他。” 围观的百姓们登时哗然,分店门口站着的伙计们脸色都有些发白。 毕竟当时和这屠户起冲突,他们为了自家掌柜也都动过手。 捕头上前掀开盖在尸首上的白布,发现屠户身上确实有许多外伤,他转身看着商号门前的伙计们,皱眉道:“让你们掌柜出来。” 片刻过后,这家分店的掌柜脸色紧张地走出来,不待捕头询问便连忙为自己分辨道:“官爷,小民与这屠户确实有过冲突,当时也说过几句气话,可小民哪有那个胆子杀人啊?不瞒官爷,小民昨夜就在店中盘账,一刻都未曾离开过,店内伙计可以为小民作证。” 捕头抬头看了一眼商铺的匾额,祥云商号四个银钩铁画的大字有些刺眼,他转身望着妇人,面露难色道:“你先起来罢。” 妇人抱着懵懂的小女孩缓缓站起。 捕头握着刀说道:“我先让人将你丈夫抬回府衙,让仵作验明死因之后,你再将他下葬。如今这天气还很炎热,要是这么放着难免不妥。至于这商号里的掌柜……” 他忽地闭口不言。 妇人不解地问道:“官爷,难道不能将那人带回府衙审问吗?” 捕头为难地说道:“此地不是旁处,祥云商号的名声京中谁人不晓?光是那蜂窝煤就造福百姓无数。你又没有真凭实据,我怎可听你一面之词就将人押回去?” 掌柜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连连点头道:“官爷说的是,小民是清白的啊。” 那妇人闻言便垂首哭着,声音哀绝令人不忍卒听。 捕头当然可以强行将这掌柜带走,如果是西城那边总店里的大掌柜,他还需要先回去请示一下京都府尹,但是这南城一个小小分店的掌柜,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忌惮。可他偏偏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带走掌柜,也不曾劝阻妇人,任由她的哭声传遍四周。 那小女孩见娘亲如此伤心,便也跟着哭起来。 她的哭声极为响亮,很快便让周边站着的百姓们愤愤不平。 这一年多来,祥云商号的平价蜂窝煤让京都百姓们获益匪浅,所以他们对祥云商号始终都抱着敬意。然而今日一大一小两个妇孺的哭声传遍长街,这些人心中逐渐泛起愤怒的情绪。 “祥云商号又如何?难道他们的掌柜杀了人就可以脱罪吗?这可是京都,是天子脚下,一家商号就敢如此放肆,难道这世间没有王法吗?”一道嘹亮的声音从人群中某个角落吼出来,很快便获得其他百姓的响应。 “就是,把他抓起来!” “这商号如果敢包庇这等恶人,那我们就一起去京都府敲鼓!” “我亲眼瞧见那掌柜带着伙计打人!” “他还说要弄死王屠户,我亲耳听到的!” …… 掌柜和伙计们面色惨白,在鼎沸的叱骂声中瑟瑟发抖。 人群外围,裴越与叶七一直冷眼看着,直到此时他们才迈步前行。 叶七并未与裴越同行,她径直朝东面人群走去。 裴越穿过拥挤的围观百姓,来到分店门前。 几名捕快上前拦阻:“阁下何人?” 裴越面色淡然地答道:“我叫裴越,这间祥云商号的东家。” 捕快们看他年纪还小,正要出言呵斥,那捕头猛然走过来,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地行礼道:“小人见过裴爵爷。” 裴越微笑望着他道:“请问怎么称呼?” 捕头垂首道:“小人孙玉同,京都府三班捕头。此案事关爵爷的商号掌柜,小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当裴越的身份暴露后,旁边围观的百姓们渐渐安静下来。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即便他还只是一个没有官职的普通子爵,但这两年京都的百姓对他并不陌生。横断山脉中的山贼危害京都外围,在某些有心人的刻意宣扬之下,剿灭山贼的功劳大部分都落在裴越身上,这是京都百姓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然后便是出售蜂窝煤的祥云商号,在戚闵手下那些人的巧妙宣传后,裴越再次成为京都百姓议论的焦点。 世人都爱少年英雄,尤其是裴越所做的两件大事对京都百姓有益。 所以这些人暂时安静下来,他们很想看看这位年少有为的爵爷会给出什么答案。 196【雨打风吹去】 裴越面色平静地看着孙玉同,淡淡道:“孙捕头不知如何处置?” 孙玉同仅仅是一个三班捕头,连官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个吏,莫说对上裴越这样的子爵,便是六部中随便一个郎中主事他都招惹不起。但这个位置想要做好不简单,尤其是在京都这样遍地权贵的地方,脑子稍微蠢笨一些的人都坐不稳。 当裴越问出这句话后,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这案子其实不复杂,只要将商号的掌柜带回去审一审便能搞清楚,当着裴越的面说不知如何处置,无疑是在指责裴越会仗势插手。 孙玉同连忙赔笑道:“小人觉得其中可能有些误会,毕竟这位小娘子没有任何证据,总不能凭着她一番言语就将贵商号的掌柜当做犯人。” 裴越摇摇头,提高声音道:“孙捕头,既然这位掌柜有嫌疑,你将他带回京都府审问便可,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为难的?若查出是他做的,国朝律法当前,该如何判案是府尹的事,旁人不得插手。若他是无辜的,将他放出来便是。” 他看向周边的百姓,平静地问道:“诸位,是不是这个道理?” 人群先是沉默,然后忽地响起附和的声浪。 孙玉同心中发虚,虽然面前这位子爵年纪还轻,然而这份气势着实不同,轻而易举地掌握主动。他想了想只得点头道:“爵爷说的是。” 裴越摆摆手道:“我只不过是提高意见让你参考罢了。孙捕头,我之前的话你或许还没听明白,你将这位掌柜带回去之后,按照你们的规矩查案。但是有一点,千万不要屈打成招,不然我真的会去找你麻烦。” 虽然他脸上的神情很温和,但语气中的冷厉还是让孙玉同惊醒过来。 “爵爷放心,京都府办案自会遵从章程。”捕头连忙正色答道。 裴越又道:“这位王屠户的尸首暂且放在你们京都府,我会派人每日送冰块过去,在这件案子查清楚之前,最好还是不要急急忙忙地下葬。当然,这只是建议而已,若府尹大人不愿意,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孙玉同颇感棘手,心中对面前这少年愈发忌惮。 他不是没和勋贵子弟们打过交道,然而从未有人像裴越这般老道,处事完全不似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裴越看向旁边神情复杂的掌柜,淡淡道:“分店暂时关门,此案查清之前不开。当初所有与王屠户有过纠葛的人,包括你在内,全部随孙捕头回去。无论你们有没有犯下命案,我都会照顾好你们家中老小。” 自掌柜以下,所有人都对裴越行礼道:“多谢东家!” 裴越又转向那个妇人,看着她怀中哭红眼睛的小女孩,心中轻叹,温言道:“嫂夫人,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妇人慌乱失措地说道:“这位爵爷,奴家只是……只是想为亡夫讨个公道……”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此事若真是我手下人所为,国法必然不会轻饶。” 妇人忍不住又哭道:“多谢爵爷。” 这次她的哭声并未引起周围百姓们的群情激奋。 裴越朗声对众人说道:“诸位,此事既然与祥云商号有关,那么就与我裴越有关,无论最终查出来什么结果,我都会给乡亲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请先回去罢,让京都府的孙捕头将相关人等带回去审案。” 百姓们看完热闹满足地离去,分店的掌柜伙计们与那对妇孺也被带往京都府,商铺门前忽地冷清下来,往日的热闹场面再也不见。 裴越孤身站在街边,双手交叉握于身前。 九月末的阳光很热,但他却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 如果今天他不在这里,或者处理的方式不合理,那么很可能引发一股浪潮,看似只是普通百姓的议论,却能从根底上破坏祥云商号的信誉。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哪怕只是一件有些蹊跷的命案,也足以蕴成强横的风暴。 良久过后,叶七的身影出现在街尾。 裴越朝她走去,目光中充满询问。 叶七微微点头。 裴越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时轻声说道:“这只是一个开端。” 后续的发展不断印证着他说的话。 九月二十五日,祥云商号西城十几家分店被人告发以次充好,用粗糙的煤饼代替蜂窝煤卖给百姓。不明真相的人在用这种煤饼烧火时,出现许多险情,甚至还有人因为烧煤而中毒。 九月二十六日,首阳山煤场十六个矿工在入夜后突然开始上吐下泻,疑为煤场食堂提供的饭菜中有问题。虽然在王勇的及时处置下,矿工没有生命危险,煤场内也没引起大规模的骚乱,但这件事已经不经意间传了出去。 九月二十七日,有人开始在祥云商号南城各处分店前聚集,他们都是曾经以伐木烧炭为生的百姓。随着蜂窝煤的快速占有市场,这些人赖以为生的活计立刻化为泡影。虽然首阳山煤场那边吸纳一部分烧炭工,但是仍然有数量庞大的百姓没了生活来源。其实这一年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干别的营生,不知为何会突然聚集起来。 九月二十八日,越来越多的问题出现,祥云商号遍布京都内外的分店开始闭门歇业。 自九月二十六日开始,朝中弹劾祥云商号与裴越的奏章雪花一般飞向御前,令人有些奇怪的是开平帝将这些奏章全部转给东府,既未留中以表示对裴越的支持,也没有将奏章甩到裴越脸上让他请罪自辩。 …… 七宝阁。 二掌柜程思远神态恭敬地走到一间雅舍外,低声道:“东家。” “进来罢。”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又淡然的男子声音。 程思远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然后走到男子身前,躬身说道:“东家,大势已成。” 男子不置可否地把玩着一颗夜明珠,微笑道:“春花秋月虽好,易被雨打风吹去,到头来只为他人做嫁衣。” 程思远闭嘴不语,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程思远毕恭毕敬地答道:“要方子,也要首阳山那块地。” 男子微微颔首道:“记住,那块地最重要。” “是。”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裴越应该不会束手认输,且下着罢。” “是。” “再让火烧旺一些,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反应。” “是。” “东城那些人可以动一动了。” “是。” “去吧,将事情办得漂亮些。” “是。” 程思远没有转身,倒退着离开这间雅舍,等走远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97【花前】 开平四年九月底的这场风暴,从南城平安坊那桩命案开始酝酿,随后不断壮大,在九月二十七日部分烧炭工包围祥云商号的分店时达到第一个高潮。 一时间,原本在京都已经站稳脚跟甚至跻身前列的祥云商号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低品阶官员与监察御史的狂欢。 每天都有几十本弹章经过通政司送到御前,里面写的内容大同小异,弹劾祥云商号为富不仁与民争利,弹劾裴越嚣张跋扈欺压良善。虽然这些低级官员绝大多数都没有亲自去首阳山和商号看过,仅仅是听着市井间传来的消息,便足以让他们炮制出一篇篇慷慨激昂的锦绣文章。 朝中重臣并无一人发声,就连去年在御前维护裴越的洛庭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这些大人物都在等待一个契机,不会轻易地在事实未明前参与进来。 九月二十七日,祥云商号部分店铺闭门歇业。 …… 户部大堂。 尚书孙大成翻阅着祥云商号的缴税记录,越看便越是心惊。 大梁的赋税制度承袭前魏旧制。田税三十税一,即田地产量的三十分之一需要上缴给朝廷。商税则较为复杂,一般分为两大类,坐商所缴之税称为市税,行商所缴之税称为关税。税率各有不同,坐商为十五税一,即售卖所得总额的十五分之一需要上缴给朝廷。行商为二十税一,即按照贩卖货物的总值计算,取二十分之一收税。 与西吴和南周相比,大梁的田税很低,商税要高出许多,这也是大梁国力日渐强盛的重要原因。 从地理上分析,大梁占住这片广袤大陆的枢纽位置,商道极其发达,所以才有底气对商贾课以重税。即便如此,想要按照规定收齐商税仍旧是天方夜谭,商贾们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逃脱税法。孙大成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所以他不相信祥云商号在缴税上没有水分。 半晌过后,孙大成合上账册,脸色有些难看。 身为多年户部尚书,他可以断定祥云商号很老实,没有在缴税这件事上弄虚作假。 站在一旁候着的仓部主事郑志荣凑上前说道:“大人,眼下他们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下官觉着应该继续查下去。” 孙大成斜眼看着他,脑海中却想起今日清晨管家孙良说的那番话:“老爷,那边只想要裴越手里的方子,并非是想要赶尽杀绝,而且广平侯有皇命在身无法回京,等过几年此事自然会淡化下去。老奴觉着那边肯定还有后手,必然要压得裴越喘不过气,老爷不妨趁这个机会略施手段,此事利大于弊。” 沉思片刻后,孙大成不动声色地问道:“祥云商号的账册如此干净,怎么查?” 郑志荣诡笑道:“大人,就是因为这账目如此干净,咱们才要往深里查。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哪家商户敢说自己没有丁点问题?祥云商号定是心中有鬼,才将账目做的这般漂亮,继续查下去说不定就能发现端倪。” 孙大成淡淡道:“那要如何查呢?” 郑志荣略有些兴奋地说道:“先从他家各处分店的账册查起,核查期间这些分店必须关门。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去首阳山那边查他们的账册,至少要弄清楚蜂窝煤的产量和事实是否相符。” 孙大成道:“裴越虽然年轻,但是心思很深,恐怕不会给你留下什么破绽。” 郑志荣笑道:“大人,我们户部办事自有章程,想查多久还不是由您决定?如今已是九月底,眼瞅着冬天就快来了,蜂窝煤做不出来,店铺又必须闭门歇业,裴越这一年弄出这么大的盘子,他如何撑得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得跪在您面前求饶。” 孙大成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七宝阁的幕后主人要等一年才动手。 在最初的谋划失败后,此人并不着急继续逼迫,反而任由祥云商号以恐怖的速度扩张。如今商号的分店遍布京都内外,每日的开销都很大,如果真得被迫停下来,这对于裴越来说是极难承受的损失。 “釜底抽薪啊。”孙大成喃喃自语。 “大人?”郑志荣疑惑地问道。 孙大成收敛心神,挥手道:“请两位侍郎过来,本官有话同他们说。” “是!” …… 清水街,祥云商号总店。 这些日子总店附近出现很多陌生的面孔,这些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目的被看穿,有些肆无忌惮地盯梢着。他们的主要目标自然是集中在裴越身上,其次便是祥云商号的大小掌柜们。 从九月二十八日开始,户部派遣官吏盘查祥云商号与首阳山那边的账册,这架飞速发展近一年的恐怖机器陡然停滞。再结合前几日的乱象,似乎宣告蜂窝煤的生意将要易手,水面下开始汇集越来越多的贪婪目光。 身为祥云商号的大东家,大梁第一位在十四岁时靠军功获得子爵的少年英才,裴越面对这样内外交困的局面似乎没有什么好办法,连续几天都困守在总店里。 那些负责盯梢的人将消息传回去后,又特意将裴越焦头烂额的模样形容一番,于是嘲笑者甚众。 二十九日午后,孙琦与陆成等人来到总店,脸上都略显焦急。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裴越不在此处,招待他们的是总店的大掌柜。 “裴越呢?”性子比较急的陆成开口问道。 大掌柜满面愁容地说道:“东家去了广平侯府。” 众人面面相觑。 如果谷梁在京,他们当然能理解这个举动,因为谷梁在皇帝面前能说得上话,只要陛下一开口,户部自然不敢继续掐着商号的脖子。他们之前能沉得住气,是因为无论平安坊那桩案子、首阳山矿工出事亦或是京都的烧炭工闹事,都不会动摇到祥云商号的根基。之前裴越与他们商议时,便已经想到种种可能发生的麻烦。 但是当户部出手后,整件事的性质便不同。 他们都是打理过府中产业的人,深知以如今祥云商号的规模,要是被户部查上两三个月,到时候必然会崩盘。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去广平侯府做什么?”陆成皱眉道。 如今连谷范都不在京中,这些人压根想不明白裴越去广平侯府的原因。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后传进来:“今日是谷家大小姐的生辰,裴越祝寿去了。” 叶七面无表情地走进正堂,眼神中隐隐有些醋意。 她其实知道裴越为什么会去广平侯府,但很多时候心中的情绪并非能随意控制。 198【月下】 黄昏时分,广平侯府。 赵氏亲自帮裴越夹菜,不停说道:“好孩子,多吃些,我看你好像又瘦了不少。” 裴越望着自己碗里快堆成山的各式美食,心里颇有些感动,微笑说道:“伯娘,今儿可是谷姐姐的生辰,侄儿是来给她拜寿的,可不是专程来蹭饭吃。” 赵氏喜道:“你要是有这个心思便好了,我和你谷姐姐成日里在家闲着,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自从范儿离京后,家中愈发冷清,你若愿意来自然是极好的。其实说起来,今年你只来过两三次,可见平时忙坏了。你还年轻,做事情不必急于一时,总得先顾好自己的身子。” 裴越点头道:“侄儿记下了。” 他转头望着赵氏右手边的少女,眼神温润柔和。 谷蓁今日过后便是十七岁,一年过去愈发出落得明艳动人,仿佛一枝清新淡雅的水乡荷花。 她迎着裴越的目光,并未躲闪回避,反而柔声调侃道:“裴兄弟,既然你今天是来为我过生日,是不是该给寿星磕个头呢?” 裴越正塞了一嘴的菜,闻言愣愣地看着谷蓁。 赵氏忍俊不禁道:“蓁儿莫要胡闹,越哥儿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爵爷,怎能向你磕头祝寿?若是传出去让人听见,朝堂上那些御史还能放过他?” 谷蓁微微红脸道:“娘,女儿只是同裴兄弟说个笑话,偏您要这么认真。” 裴越总算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连忙举起旁边的酒杯,起身说道:“便以此酒恭贺谷姐姐芳诞。” 谷蓁亦离席起身,取杯于手,旁边的丫鬟端着小壶,将壶中的玉梅春倒入杯中。 她看着裴越手中的酒杯,莞尔道:“裴兄弟准备的礼物我很喜欢,但是我还想考考你。” 裴越颔首道:“谷姐姐请说。” 谷蓁道:“我知道裴兄弟不擅诗词,但如此饮酒终究无趣。请裴兄弟随便说上几句,或典故楹联,或名人词作,只要与这席面上任一物相合,便算你过关了。” 赵氏见裴越凝眸思索,便转头看着谷蓁,眼中微露责备。 她知道裴越当初过得很惨,压根没机会读书,后面也是专心于武道修行。如今谷蓁却要他从此道入手,虽说这个要求不难,无数读书人都能轻松做到,可对裴越来说显然没那么容易。 谷蓁掩嘴笑道:“娘,您不知道四哥在家中夸过裴兄弟多少次。说他不光在武道上极有天赋,平时每日都会读书,而且见解颇深,绝非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女儿又非那种轻狂之人,怎会故意使坏刁难他呢。” 裴越此刻已经想到了答案,闻言摇头笑道:“谷四哥真的经常夸我?这确实让我有些意外,其实我也只是将看书当成放松的手段,毕竟平时练武比较累。” 谷蓁眨眨眼道:“裴兄弟可得了?” 裴越便指着桌上那道山鸡丝燕窝汤说道:“刚好前些日子在一本古书中学到几句俗语,便借花献佛为谷姐姐祝寿。” 他朗声吟道:“提壶雀,沽美酒。风为宾,树为友。桂花缭乱目前开,愿君今朝千万寿。” 赵氏连声夸赞,谷蓁美目流连,轻声道:“裴兄弟果然好才情。” 两人对饮而尽。 落座后,裴越挠头道:“才情二字可不敢当,只是拾人牙慧,谷姐姐莫要介意。” 谷蓁微微摇头,温柔地说道:“不会呢。” 赵氏看着两个晚辈之间的互动,心中愈发高兴,便劝着裴越多吃了几杯酒。 裴越如今的酒量不大不小,属于还凑合的水平,只要自己悠着点就没有问题。但是赵氏十分热情又是长辈,再加上谷蓁时不时地凑个热闹,他便有些微醺。 一场简单又温馨的寿宴结束后,裴越俊俏的面上已经染上很明显的酒意。 赵氏微笑道:“越哥儿,既然醉了便不要急着回去,到给你预备的房里歇息罢。” 裴越还能站得稳,摇头道:“伯娘,这有些不合适吧?” 赵氏便劝道:“有甚么不合适的?老爷一直将你当做亲子侄看待,你在这里本就不是外人,否则为何要专门替你预备下房间?那房里的一应摆设都是我亲自准备的,与范儿的房里完全一致。” 谷蓁亦道:“裴兄弟,便在府上歇一夜罢,明日再回去也行。” 裴越见她们态度坚决,想了想答应下来。 赵氏连忙命几个大丫鬟将裴越送回房内歇息,她犹自不放心,命人准备好醒酒汤备着,万一裴越真的醉了也好有个应对。 戌时三刻,裴越从睡梦中睁开双眼,目光十分清明毫无醉意。 片刻过后,一道轻盈的身影离开广平侯府,隐身在京都深夜的街巷中。 此时已是宵禁,月色清冷孤寒。 裴越按脑海中的记忆,从兴业坊出发,一路挑选隐蔽的道路,极快地穿过几条正街,进入永仁坊。以他如今的武道修为,再加上席先生传授的身法,在深夜完全不担心会被人发现。 亥时初刻,裴越出现在一座府邸外,他来到侧后方的那堵墙后,轻身一跃便从墙头翻了过去。 府邸面积颇大,屋宇层层叠叠,但是裴越就像来过很多次一样,一路轻松地避开府中仆人,径直来到外书房廊下。 书房窗户打开,烛光透了出来,与月色融合,氤氲出昏黄的景象。 一位面容棱角分明的中年人正在窗前读书。 有些奇怪的是,书房附近并没有仆人伺候。 裴越上前站在窗外说道:“晚辈裴越,冒昧打扰大人清闲。” 那人放下书卷,看着昏黄光下裴越凝重的神情,以及他背后鼓鼓的包袱,略有些不解地说道:“你虽然是武勋,但是想要见我也不算犯忌讳,为何不光明正大地下帖来访,反而先遣人暗中送信,然后自己又深夜潜行?” 裴越拱手道:“禀大人,如今京都内各方势力都有眼线盯着晚辈,任何举动都会被他们知悉,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人便问道:“你从何处来?” 裴越答道:“今日是广平侯府谷家姐姐生辰,晚辈借醉留宿侯府,然后趁夜前来。” 那人微微沉吟,算是认可他的做法,和声道:“东城那边还算安静,不像西城龙蛇混杂,你能这么做也算得上足够小心。只是我不太明白,究竟是何事值得你如此谨慎?” 裴越解下身后的包袱,沉声道:“晚辈求大人施以援手。” 那人自然知道裴越如今的处境,也明白祥云商号面对的困局,但他并未立刻答应下来,反问道:“我为何要帮你?” 裴越坦然道:“晚辈没错,没错自然就不应该遭人陷害。” 那人沉默片刻后,指着旁边说道:“进来说罢。” 裴越终于松了口气。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199【春秋之始】 这间书房之简朴出乎裴越的意料。 书架和桌椅皆为榆木,虽然这种木头经久耐用,但论档次属于中等偏下,就连绿柳庄主宅里如今都换上柏木家俬。除此之外,房内东面摆着三张榆木方凳,应该就是此间主人平时会见客人的座椅。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凡品,以裴越如今的眼光也能看出这些东西是书坊里最普通的货品。 裴越很难想象这是当朝宰辅的书房。 尤其是这座府邸面积广阔,庭院深深,出现这样一间书房未免显得古怪别扭。 中年男人指着旁边的方凳说道:“坐。” 裴越便将背后的包袱放到一旁,敛去眼中的惊讶,挺直腰板坐下来。 中年男人并未忽略他的表情变化,神情自然地解释道:“这座宅子是陛下赐的,我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陛下唱反调,所以没有坚辞。我出身寒门,家中亦无富贵产业,所以日子能省则省,以免入不敷出闹出事来。说起来,你弄出的蜂窝煤确为利国利民之物,便是我府中相较往年也能省下一笔银子。” “洛执政,蜂窝煤这种东西迟早会出现的,我只不过是凑巧遇上而已。”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着。 书桌后的中年男人便是东府右执政洛庭。 谷梁离京之前曾对裴越说过,若是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洛庭帮忙。裴越从来不是那种自命清高然后贻误局势的性格,更何况这大半年来他早就从侧面深入了解过这位宰辅的过往经历。 不得不说,洛庭实在是这个时代官僚中的异类。 抛开他的执政能力不说,光是二十年未曾被官场打磨掉自己的特点,这份心志便已超出绝大多数人。 洛庭听着裴越的自谦之语,微微摇头道:“你不必谦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会读书练字,两相比较要差上许多。方才你说自己问心无愧,我想知道你怎样能证明呢?” 去年那场朝会上,他用辞官的方式逼迫开平帝收起那点心思,绝非是想要拉拢裴越,只是从公义的角度出发。如今京中针对祥云商号的攻讦愈发激烈,他却闭口不言,因为他很想知道裴越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裴越不慌不忙地打开包裹,先取出一本册子,起身放在书桌上:“洛大人,这是近日与商号有关的一些事情的调查结果,请过目。” 洛庭拿起册子开始翻看。 裴越解释道:“南城平安坊那桩命案,死者的遗孀指控凶手是商号分店的掌柜,实际上真凶是混迹在南城一带的几个青皮地痞。不仅如此,这些人在杀死王屠户之后,还让同伙等候在凶案现场,在死者遗孀出现后,诱导她去祥云商号闹事。在她带着亡夫的尸首和女儿去商号之后,他们还有人假扮围观的百姓,伺机挑拨百姓们的情绪,想要将矛头对准祥云商号。” 洛庭不置可否道:“可有证据?” 裴越点头道:“有,那些动手的人已经被控制,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只抓了其中一人,问出内情后没有去动他的同伙。” 洛庭问道:“有没有查出幕后指使之人?” 裴越道:“对方很小心,没有与这些青皮地痞直接联系过,而是通过中间人传达命令。我估计,连中间人都不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 洛庭便放下这桩案子,继续往后看。 裴越说道:“九月二十六日,首阳山那边有人在饮用水中下药,造成十六个矿工中毒,相信消息已经传到京中。下药的人已经被我的亲兵控制,如今就关在煤场最隐秘的地方。根据他的交代,有人用他家中亲人威胁,逼迫他在煤场下药,造成矿工们的恐慌。像南城的那些青皮一样,他并不知道是谁在逼迫自己。” 洛庭面色渐渐凝重。 裴越轻叹一声,略微有些不解地说道:“京都那些烧炭工人数不少,去年我的煤场无法容纳所有人,所以有一部分人暂时没了生活来源。但是,当时我让人发了一笔银子下去,至少能保证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而且答应他们,今年煤场会扩大规模,到时候会将老实本分的人都招来做工。我没有想到,有人竟然能组织起那么多百姓闹事,而且还是在京都之内。” 书房内的气氛愈发肃穆。 洛庭将那本册子放下,抬眼盯着裴越问道:“所以这段时间以来,祥云商号的问题都是别人陷害,那些弹劾你的奏章是无中生有?” 来到这个世界快两年,裴越也见识过很多大人物,甚至连皇帝的目光都看过,但是从未有过今夜这般的强烈感觉,洛庭纵然已经年过四旬,眼神依旧犀利无比。 他轻吸一口气,缓缓道:“至少近几日发生的事情都是有人暗中构陷,但我不保证商号没有任何问题。” “为何?” “洛大人,如今商号有一百二十余家分店,遍布东城十六坊、西城十六坊、南城三十二坊和京都外围一些县镇。在商号做事的人足有上千人,还有首阳山那边两千余矿工以及其他数量庞大的雇工。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都是老实本分的厚道人,难免会有尚未发现的害群之马,我没有那个能力保证所有人都遵纪守法。” 洛庭沉吟不语,心中已经认可裴越的解释。 对他来说,之所以这些日子没有帮祥云商号解围,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这个商号发展的太快,以他执政数年的经验竟然都没有预料到如今的局面。 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在裴越手底下做事的人就有数千,这是何等恐怖的扩张速度? 如果任由祥云商号这样发展下去,过几年裴越将蜂窝煤的生意在大梁境内铺开,那时候他又将掌握着怎样的力量? 每个人因为所处位置的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有人盯着裴越只是眼热蜂窝煤这项生意的巨额利益,但洛庭身为这个帝国宰辅级别的大人物,他看得自然要更远一些。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商号可以像祥云商号,仅仅凭着一门生意就能形成如此恐怖的潜势力。 沉默片刻之后,洛庭抬头打量着裴越的面庞,轻声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企图呢?” 200【圣意与草纸】 一国宰辅问出这样的话,对于绝大多数官员来说都是极大的压迫力。 裴越亦不例外,毕竟他还没有修炼到百毒不侵的境界,尤其是能否说服洛庭事关他最关键的布局。 冷静地思考片刻后,他诚恳地问道:“执政是想说,既然我手里有被人陷害的证据,却不将这些证据交给朝廷,反而任由事情发酵,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洛庭有些满意他的坦诚,毕竟跟聪明人说话是件轻松的事。 早在去年夏天,他便开始关注裴越这个年轻人,原因是谷梁曾经在酒后对他说过,将来裴越必然会成为大梁军方不可或缺的大将。他与谷梁的交情几乎无人知道,说起来那还是二十多年前,他尚未出仕于家中苦读,谷梁还没有青云直上只是领了一个参将虚衔。两人相识以后,经常会在一起饮酒畅谈,所以他很相信谷梁的眼光。 裴越之前,谷梁从未对一个年轻人给出那么高的评价,洛庭自然上了心,几番观察下来之后,他觉得此子的确拥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去年十月底的朝会开始前,他在宫前广场上对裴越抛出橄榄枝,原因便在于此。 望着裴越年轻但沉稳的神态,洛庭平和地说道:“你既然敢来找我,心中应该没有太多的杂念。但我仍旧不太明白,你这般故意示弱,到底想让这件事激烈到何种程度?” 裴越老实地答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自然也懂,一个年纪轻轻没有军职的子爵握着蜂窝煤这个聚宝盘,旁人不觊觎才是怪事。大人,就算我将那些证据拿出来,解决眼前的麻烦,难道他们就会死心吗?不,他们只会变本加厉,除非我将生财之道交出去,又或者他们根本不敢对我起心思。” 洛庭眼神猛然锐利。 裴越这番话可谓胆大之极,隐隐透露出来的心志绝非普通年轻人能够拥有。 毕竟这世间真正能够做到他所说后面一点的人,只有完全掌握权柄的君王。 就连王平章这样的人都会动辄被弹劾,或者被同袍使绊子,其他人焉能做到顺心如意?旁的不说,当初监察御史柳真弹劾王平章,背后真的没人暗示或者影响?成安候路敏当时表面上替王平章开脱,实则是要将其拖进泥潭里,能够看出来的人并不少。 开平帝知道、莫蒿礼知道、洛庭知道甚至连王平章自己也知道,但是路敏并不在意,他知道这些人都能看出来,又如何呢?王平章是挡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使绊子才会让开平帝放心,如果西府两位军机关系紧密宛如一体,开平帝还能睡得安稳? 但此刻这个年轻人透露出来的深意,让洛庭稍稍有些警惕。 裴越明白自己的话略微有些过界,所以继续说道:“大人,我只想解决这个麻烦,至少在我从军之后,不会时刻担心京中随时有人想谋夺我的产业。” 洛庭并未就这个话题接下去,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道眼前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裴越点头道:“我知道,是圣意。” 洛庭淡淡道:“圣意为何?” 裴越面不改色地说道:“蜂窝煤的利益太大,陛下不愿继续由我控制。” 洛庭忽地轻声一笑,饶有兴致地望着裴越道:“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坚持?此事要解决十分简单,你将祥云商号的股子拿出一部分,随便寻个由头献给陛下,没有人敢继续对你使绊子,即便是七宝阁的幕后主人。” 裴越正色道:“大人,这个问题我认真考虑过,但我没想过将股子献给陛下,而是有另外一种办法。” “说来听听。” “大梁疆域辽阔,百姓亿万,何止京都一地?我想将蜂窝煤的方子献给朝廷,然后用我的管理方式帮助朝廷将此物铺开到整个大梁境内。如此一来,朝廷能得到稳定又庞大的国库收入,陛下的名声在民间更加响亮。” 洛庭微微动容。 面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才十五岁,但是此等气魄实在罕见。 回味着裴越说的话,洛庭不动声色地问道:“言下之意,京都的生意你不愿放手?” 裴越点了点头。 洛庭心中百感交集,试探到了此时,他已经大概明白裴越的想法。很显然这个年轻的子爵想要保住祥云商号的独立性,不让朝廷的人插手,作为代价他愿意舍弃其他地方的份额,将这笔极其庞大的收入拱手献给皇帝。 良久之后,他颇为感慨地说道:“其实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将这个法子告诉陛下,他应该不会为难你。” 裴越摇摇头道:“大人,我不敢去赌这个应该。因为您去年的仗义执言,陛下不会再明面上直接将我在京都的产业收上去,但如果我自己提出的话,他肯定不会在意我的法子里面是否包括京都。毕竟大梁境内,京都才是第一等繁华之地。” 洛庭微微皱眉道:“你是武勋,将来又要从军,前途得在战场上挣出来,为何执迷于这家商号?如果你将蜂窝煤的生意全部献给陛下,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功劳?便是封你一个三等侯爵也有可能。陛下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就算他会有所顾忌,我也不会坐视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书房内忽然安静下来。 “我自然相信大人的品格。” 面对国朝宰辅,裴越依然能够守住心中的清明,缓缓说道:“大人,我本是定国庶子,却因为裴戎此人性情恶劣,生生忍受十三年备受凌虐的日子。出府之后,蜂窝煤是我倾注无数心血做起来的产业,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想,我都不愿将它全盘舍弃。用一句俗气的话来说,我那些年苦怕了,不想再回到那种无力自保的境地中。” 他微微停顿,迎着洛庭审视的目光,自嘲道:“请大人恕我不敬之罪,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像草纸,出恭的时候需要,完事之后便会丢掉。我不想做一张草纸,所以我想保住自己的产业。” 洛庭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发出一阵快意的笑声。 笑声停下后,他忽然问道:“你我之前仅有一面之缘,没有任何交情可言,今夜你在我面前如此坦诚,就不怕我反手将你卖了,让你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这便是他心中第二个疑惑。 虽然自认这些年为官的操守没有丢过,但裴越终究只有十五岁,在自己面前毫无保留,究竟是出于莫名其妙的信任,还是少年人的单纯? 看过裴越之前的所作所为,洛庭不相信是后者。 裴越微微一笑道:“因为我知道大人是君子,君子之交贵乎诚,所以从未想过在大人面前隐瞒什么。” 洛庭闻言哂笑道:“这话是谷梁告诉你的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见识过无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还能保持那份初心?君子在朝堂上可是稀罕物,甚至满朝诸公没有一个真正的君子。” 他的目光愈发凝重起来,沉声道:“我自然也不是君子。”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裴越感觉到书房内的温度仿佛下降许多,明明才九月末,却已经有了冬天的感觉。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01【盟友】 窗外夜色深沉。 裴越稍稍思索之后,微笑说道:“大人,有句话我印象深刻。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品格,不是听他说过什么,而是要看他做过什么。” 洛庭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世上有种人叫伪君子。” 裴越摇头道:“如果此人一辈子都在做好事,即便他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那他也是真君子。” 洛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半晌方道:“这些道理应该不是谷梁教给你的。” 知交二十余年,他太清楚谷梁的为人。论练兵打仗,如今军方强过谷梁的仅有王平章一人,考虑到王平章的年龄和地位,谷梁便是方面大将中的第一人,所以开平帝才会让他任成京行营节制,统御南境诸营。但是谷梁的性情勇烈如火,即便本性并非外露的那般粗鲁,也称得上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绝对不喜欢那种中庸与宽仁之道。 裴越眼帘微垂:“我从小就喜欢琢磨一些事情,想的多了便懂得更多。” 洛庭十分欣赏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他隐约从裴越身上看出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 沉稳、果敢、机敏又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和底线。 “你想将方子直接献给陛下,然后让所有的大梁百姓都能用上蜂窝煤,这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事,我自然不会拒绝你。关于此事的具体操作,你是否已经有了章程?”将那些赞许的话藏在心里,洛庭面色温和地问道。 裴越心中一振,知道漫长的试探已经结束,至少洛庭认可自己的想法,如今算是进入正式的考校环节。 “大人,方子献上去之后,陛下应该会让东府操持此事,我希望由您来主导,否则这个方子只会让某些官僚中饱私囊。” “可。” “考虑到成本问题,我们无法在大梁每个州府建立分号,只能选择有天然煤矿的地方。这一年来我让人四处打探,除却两京一府之外,大梁十三州中目前已经发现天然煤矿的仅有四州之地,分别是永州、云州、蕲州和灵州。其他地方或许有天然煤矿,但大梁疆域辽阔,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探查。唯一能算上幸运的是,这四个州都算北方,冬天比较寒冷,只要能将这四处大型天然煤矿利用起来,便可以辐射大梁的整个北方疆域,惠及亿万百姓。” “你且稍待。” 洛庭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边,片刻后拿出一份简易的大梁地图。 与裴越前世见过的地图相比,眼前这份地图堪称简陋之极,但是从洛庭郑重的态度便能看出,在眼下这个时代拥有这样一份地图已经是非常尊贵的身份。 洛庭又拿出一盒棋子,对裴越说道:“你是否知道这些天然煤矿的大概位置?” 裴越点点头,拿起四枚棋子放在地图上对应的位置上,同时好奇地观察大梁的疆域。 如果以京都为核心视角的话,北面是化州,东北面是云州。兴梁府位于京都和化州之间,面积很小。首阳山仍旧属于京都地界,距离京都北门大概不到二十里地。 京都往西,依次是蕲州、邓州和灵州。当然,这三州地界并非是在一条绝对的水平线上,蕲州与北面的化州接壤,邓州则和南面的渝州接壤,东南方向则被横断山脉阻隔。至于灵州,此地是大梁境内面积最大的州,拥有大梁和西吴的九成以上边界线。 灵州边境上有四座大营,以从吴国手中夺来的虎城作为依托,守护这条漫长的边界线。 京都往南,分别是永州和秦州,其中秦州处于东南面,再往东便是浩瀚无际的怒海。 渝州位于大梁的西南,与永州之间隔着横断山脉。 永州再往南便是南境五州,这里是与南周相持的中坚力量。 虽然裴越早就知道大梁的疆域面貌,但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今夜才算是直观地认识到这个帝国究竟有多庞大,不免一时有些失神。 洛庭不以为意,仿佛这种情况早已见过,微笑问道:“对于这四座煤矿你有什么计划?” 裴越歉意地笑笑,然后开始讲述自己的谋划。 将方子献给皇帝,然后让洛庭来主导这桩辐射整个大梁的生意,这是裴越深思熟虑之后的打算。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吃下整个大梁的蜂窝煤份额,那不是自信而是找死。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布局,或者说今夜所有的铺垫,包括此前所有的忍让,都只是为了送给洛庭一份大功劳。 听过席先生的提点和谷梁的教导之后,裴越早已决定要在朝中寻找一位值得信任的大人物。 这不是投靠或者抱大腿,而是合作与盟友。 在经过长期的思考与甄别之后,洛庭便是最佳的人选,所以裴越需要一个让自己的举动变得十分自然的契机。七宝阁的那位幕后主人在等他壮大然后釜底抽薪,裴越何尝不是在等对方来挖自己的根基,然后转手与洛庭合作? 在消除洛庭心中的疑惑之后,接下来的商业谋划便是裴越最擅长的领域。 他毫无保留地将祥云商号这一年的经验与教训说给洛庭,包括他前世积累的商业知识,东府究竟要如何操持蜂窝煤这项生意,由点及面从小到大,包括煤场的管理、商号的运作和各种细节的处理手段。 洛庭执掌朝政多年,对庶务并不陌生,但是短时间吃透这样一份庞大的商业计划对他来说仍旧略显吃力。面对他不时发出的疑问,裴越没有任何不耐,极其耐心细致地讲解着。 时间静悄悄流逝,两个年龄身份悬殊的男人在书桌旁相谈甚欢。 良久之后,洛庭忽地伸手拍拍裴越的肩膀,叹道:“裴戎枉为人父啊。” 裴越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他想了想冷静地回复道:“定国子孙既是荣耀也是束缚,想要真正做出自己的事业,必须要跳出这个身份,不能沉迷于先辈的荣光。祖父能够为大梁立下功勋,过世后追封定国公,便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被先祖的光辉迷住双眼,从始至终都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做些有用的事情。” 洛庭微笑赞道:“好志气!裴越,我很想知道你的志向又在何处?” 202【共明月】 “我希望天下能早日平定。” 如果在今夜之前,裴越这样的话传入洛庭耳中,很可能得到一个“好高骛远”的评价,但此时此刻右执政并未嘲笑,反而让裴越坐在自己对面,并且亲自为裴越倒了一杯茶。 裴越连忙起身双手接过。 洛庭微笑道:“坐,不必紧张,我不得饮酒,否则今夜肯定要与你谋一醉。便以茶代酒罢,算是我替大梁那些饱受苦寒折磨的百姓敬你。” “多谢大人!” 裴越没有矫情地推拒或者自谦,举起茶杯饮了一口。 洛庭很喜欢他的表现,或者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的性格本就有几分相似。 去年裴越在朝会上态度坚决地不肯替裴戎开罪,并且果断地自绝于裴家,虽然与这个标榜孝道的时代略有背离,但因为有裴太君的亲笔书信佐证,再加上裴戎自己的那些恶行实在愚蠢,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浪。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文官来说,裴越仍旧是不可亲近的蛮横武勋,唯独洛庭很欣赏这份蛮横背后的真性情。后来在方巡与孙大成想要谋夺蜂窝煤生意的时候,洛庭挺身而出,甚至用辞官作为代价,纵然是因为他自身的操守,谁又敢说这和裴越的表现没有丝毫关系? 当初京都细雨绵绵,沈默云在信中说:“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此谓人之大行也。” 后来裴越怒斥裴戎,洛庭直谏皇帝,竟是恰如其分地演绎出这句话里的两个身份,可谓冥冥中早已注定。 洛庭温言道:“天下平定自然是远大的志向,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难也。” 裴越正色道:“明年我会向陛下请示入军,为大梁献上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洛庭问道:“去南境?” “是。” “谷梁在那边,对你来说的确更适合发挥才能。” “大人莫非觉得此举不妥?” 望着裴越诚恳求知的目光,洛庭想起这年轻人过往的表现,以及今夜的赤诚与惊艳,不禁有些惋惜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进六部做事,你毕竟只是一个子爵,还谈不上破坏规矩。有我出面转圜,陛下与均行公都不会反对。裴越,你虽然年纪还轻,但做事颇有章法,更适合朝着一代名臣的方向努力。” 以洛庭的身份地位,说出这番话可谓十分难得,至少眼下他没有将裴越看成懵懂的晚辈,而是视其为能够平等对话的良才。 这瞬间裴越有些犹豫,但是考虑片刻之后,他有些尴尬地说道:“大人,从军更适合我。” “为何?” “因为我不喜欢看那些经史子集,而且也写不出那些锦绣文章。” 洛庭微微一怔,随即爽朗地笑道:“也罢,不为难你。蜂窝煤之事你不必担心,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我会让你得偿心愿。” 裴越终于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洛庭抬手点点他:“你故意示弱,任由那些人陷害祥云商号,除了你之前所说的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给七宝阁的人挖坑吧?小小年纪,也不知哪来的这些深沉谋略。” 裴越挠挠头,有些不解地问道:“大人,七宝阁究竟是什么来路?我实在想不明白,它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家商户,缘何能勾连起朝中那么多重臣?从目前的迹象来看,如户部尚书这样的大官竟然还比不上七宝阁的幕后主人。” 洛庭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道:“七宝阁如今的主人名叫许颂,一个资质平平的年轻人,他的妹妹嫁给刘贤之后,此人便成为七宝阁的实际掌控者。” 刘贤这名字有些耳熟,裴越沉思片刻后霍然抬头,惊道:“大皇子刘贤?” 洛庭点点头。 开平帝如今膝下有六个皇子,其中皇后所出为二皇子与六皇子,当初刑部审理李子均一案时,裴越与六皇子刘质有过短暂的交锋。大皇子刘贤乃吴贵妃所出,虽然不是皇后嫡子,但是因为开平帝至今尚未立储,所以他的处境一直很微妙。 坊间传言,开平帝极喜欢庶长子刘贤,对吴贵妃也十分宠爱,所以至今都没有定下储君之位的归属。裴越自然也听过这些传闻,但以他对开平帝的观察来看,此言应该不属实,一个志向是统一天下的皇帝怎会偏宠贵妃就想破坏嫡长子继位的祖宗规矩? 然而此时在知道七宝阁的幕后主人身份后,又琢磨了一番大皇子的名字,裴越便不敢再肯定,毕竟皇帝一直是从古到今最复杂的人。 洛庭目光深沉地道:“七宝阁的事情你不要管,这潭水很深,连我都不会轻易涉足。至于许颂此人,无才无德,惯常仰仗天家权柄胡闹,教训他不算什么。” 裴越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大人指点。” 洛庭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微笑道:“你只要将推广蜂窝煤的事情放在心上,将每个环节考虑妥当,为咱们大梁的百姓做一件实事,让他们早日脱离苦寒之忧,这便是功德无量的善举。至于都中和朝堂上的风浪,有我替你挡着,不会伤你分毫。”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是裴越听得出这句话的分量。 裴越起身行礼道:“定不辜负大人的期望。” 洛庭抬手虚按,温和地说道:“既然你决意入军,我也不会阻拦,但我知道你在庶务上很有能力,如果将来还有利国利民的方略,你不可再藏拙,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裴越颔首道:“我记下了。” 洛庭笑道:“回去罢,只要你往后走正道,不违逆自己的本心和良知,我不会让朝争的风雨吹到你身上。” “是,请大人早些歇息。” 裴越再次躬身一礼,然后拿起自己的包袱走出书房。 洛庭静静地思考着,将今夜这番长谈在脑海中回想一遍,面上渐渐浮现一抹微笑,然后将地图与裴越送来的那些东西收起来,拿起书桌上一份吏部送来的折子,仔细地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 裴越回到广平侯府已近子时,府中一片静谧,守夜的仆人压根没注意到有人暗中潜入。 来到自己的房间外,他正要推门进去,猛然止步,面露诧异。 “裴兄弟?”一个柔婉中带着疲惫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裴越听到这个声音后松了口气,推开门一看,谷蓁坐在外间,旁边坐着一个面色困乏的丫鬟。 “谷姐姐,你这是?”裴越站在门外,不敢踏步入内。 谷蓁起身来到他跟前,看了一眼外面清冷的月色,柔声道:“我担心你醉酒后不舒服,所以带着丫鬟来看看,见你不在房内,怕府中那些下人发现你出去了,便守在这里。” 裴越见她压根不意外自己溜出去的举动,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谷蓁眼中闪过一抹关切的情绪,微微垂首道:“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些麻烦,爹和四哥又不在京中,你肯定在想办法解决。裴兄弟,外面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但是希望你不要太伤神,总有解决的办法。” 裴越怔了一下,片刻后方道:“谷姐姐,其实我不是……” 很显然,谷蓁在发现他不见之后,便猜到他今日来广平侯府祝寿只是隐藏踪迹,趁夜办一些不方便让人知道的事情。 谷蓁抬头轻柔一笑,温婉地说道:“没甚么,你今天能来为我庆祝生日,我很开心。夜深了,裴兄弟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有力气去和那些人斗。” 裴越连忙让到一侧,望着谷蓁和丫鬟缓步离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失神。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03【诉衷肠】 翌日清晨。 裴越准时从床上睁开双眼,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后,径直来到主宅前的内坪。这里原本就是谷范练功的地方,坪内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武器。武道修炼不可懈怠一日,除非是像席先生那般已经达到人体的极限,只需偶尔演练一番套路。 裴越让跟着自己的小丫鬟自行离去,然后开始扎马步,同时依照席先生传授的方法吐纳练气。一个时辰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把单刀,开始锤炼刀法。席先生除了那套练气之法,还传授给他身法、刀法和拳法各一套,皆是他这么多年感悟武学的集大成之作。裴越深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一心钻研席先生的武学,除此之外连叶七的枪法也只做了解而不深入。 内坪上,他身姿矫若游龙,刀光纵横如泼墨千里,一套完整的刀法练完已近半个时辰。 收刀之后,裴越轻呼出一口气,扭头便看见谷蓁站在廊下,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 想起昨晚的事儿,饶是裴越脸皮很厚,心中也有些尴尬,便主动上前见礼道:“谷姐姐早。” “裴兄弟早。”谷蓁微微躬身还礼。 她今日穿着一身青烟紫绣游鳞曳地长裙,头发绾成凌虚髻,发间别着一根海棠滴翠碧玉簪,脸上略施脂粉,已经渐渐褪去少女的青涩,隐约有了几分成年女子的韵致。单从外貌而论,谷蓁的面容是裴越两世所见最标致的女子,这张五官完美的鹅蛋脸很容易让人生起亲近的心思,那双秋水长眸恰似春风一般温柔。 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谷蓁耳根有些微红,偏过头去说道:“裴兄弟练好了?要不要去洗漱一番?” 裴越摇头道:“不用了,待会陪伯娘和谷姐姐用完早饭后,我回商号那边再换衣裳。” 谷蓁轻轻点头,左右看了一眼,稍稍犹豫地道:“早饭还要一会儿,裴兄弟可愿陪我在府中转转?” 裴越微笑道:“这是我的荣幸,谷姐姐请。” 两人从内坪右侧绕过厢房,几名丫鬟跟在后面,很懂事地落后十余步。府内东南角有一片荷花池,但是秋风起后便只剩下破败残枝。 谷蓁在池畔驻足,望着池内萧瑟景象,轻声吟道:“午梦扁舟花底,香满两湖烟水。急雨打篷声,梦初惊。” 虽说穿越以来裴越未曾放松过一日,随着席先生学习武道与兵法之外,每日都会尽量抽出一些时间看书,但他看的大多是风俗乡志与史书实录,对经史子集和诗词歌赋只不过是随手翻翻。如昨日席间那般急智,只能说他运气比较好恰巧记住那半阙词,真要像谷蓁这般随口吟诵信手拈来,显然是强人所难。 谷蓁见他沉默,立刻回过神来,歉然道:“裴兄弟莫怪,一时心有所感,故而想起这首词。” 裴越坦然地笑道:“谷姐姐,其实我很羡慕你们。“ “羡慕?”谷蓁偏头看着他,眼神明亮。 “诗词歌赋极能陶冶一个人的情操,吟诗作赋除了风雅之外,亦能抒发心志,彰显文字之美。虽然我不擅长此道,但是仍旧敬佩那些诗词大家,喜欢他们笔下流芳百世的佳作。在外人眼中我或许是个粗鲁愚笨的武夫,哪怕年纪还轻,却依旧视我为夏虫不可以语冰。在谷姐姐面前倒也不必隐瞒,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也想做一个风花雪月的才子,而不是终日踩在血污与阴谋之中。” 秋风拂过两人的面庞,微微有些凉意。 谷蓁柔声道:“裴兄弟,如果你从小习文的话,肯定会是京都最厉害的才子。” 裴越忍俊不禁道:“我不光能做才子,还可以做一个文抄公。” 谷蓁疑惑道:“什么公?” 裴越摇摇头:“说笑罢了,我不喜欢改弦更张,既然选择习武从军这条路,自然应当坚持到底。” 两人沿着池畔前行,片刻后缓步踏上青丘,来到当初较量过棋艺的存朴亭。 往事历历在目。 丫鬟们将随身带着的坐垫铺在石椅上,然后全部退出亭外,谷蓁落座后,目光望着桌面,轻声道:“裴兄弟,今日有些话你听见即可,不要对旁人说。” 裴越注意到她的眼神很认真,不禁下意识地正襟危坐起来。 谷蓁见状温柔一笑,然后摇头道:“倒也不必如此。裴兄弟,我爹爹的意思应该同你说过,不知你心中是怎样想的?” 刚开始的话她还能保持平静,但是短短一句话到最后,她已经垂着头连声音都在轻轻发抖。 裴越足足愣了几十息,脑海在这一刻就如同宕机一般,十分艰难地反应过来,弄清楚谷蓁这番话的意思。一直以来,谷蓁便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大家闺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用比较直白的词语翻译,谷蓁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爹想把我嫁给你,这件事你怎么看? 与当初面对谷梁时的坚定相比,此刻裴越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虽然感念于谷家的恩情,而且喜欢谷蓁的性格,但是两人的接触毕竟较少,不像他和叶七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感情的发展水到渠成。裴越从来不是柳下惠,也没想过要当伪君子,只是此刻面对谷蓁近乎摊牌的方式,他有些措手不及。 谷蓁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局面,她强忍心中的羞意继续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自轻自贱逼迫你做什么选择。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去找爹爹说,让他不要为难你。爹爹看重你,四哥亲近你,连我……我也觉得你很好,你在府上和亲人无异,不必因为这件事破坏两家的情谊。”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除了震惊之外,心中亦有些感动。 终究不能一直沉默,裴越斟酌着说道:“谷姐姐,恕我唐突冒昧,不知你对此事作何想法?” 谷蓁双手放在桌下,紧紧攥着衣袖,轻声道:“爹爹离京前问过我,我没有反对。” 短短一句话说完,她已然霞飞双颊。 裴越想了想说道:“谷姐姐,你知道我已经自绝于裴家,所以婚姻大事由我自己做主,当初谷伯伯问我,我说自己年纪还小,所以暂时没有考虑过婚事。” 谷蓁眼神微微黯然。 裴越连忙说道:“但是我终究要成家,不可能永远一个人过。谷姐姐,我知道一个姑娘家要说出这番话需要怎样的勇气,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在你的角度上想过,哪怕谷伯伯早就与我谈过。我认真地想过,既然谷姐姐不嫌弃我,我定不会负你。” 谷蓁羞得扭过头去,方才的勇气早就消失不见,语调软糯糯地说道:“谁……谁要你不负,不许胡说。” 204【敲竹杠】 裴越挠挠头,有点搞不明白状况,于是只能傻傻地笑着。 谷蓁深吸一口气,忽地问道:“那叶姑娘呢?” 裴越的笑容僵在脸上。 谷蓁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哑然失笑道:“去年那次见面,我便知道她对你不一般。后来听四哥说,你们每日切磋武道亦师亦友,她亦为你做过很多事,我就在想你肯定不会辜负她。裴兄弟,不是我故意要提起这件事,只是你真的要好好斟酌呢。”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谷梁唯一的女儿怎么可能与人做妾?裴越敢提一句,谷蓁的四位兄长能活活撕碎他。 但是以叶七的坚定和骄傲,她更不可能接受妾室这样的身份。虽然这依旧是个男子为尊的世界,但是裴越遇见的女子都不普通,想要齐人之福并非易事,不知是幸运亦或不幸。 当然,裴越还未蠢到胡言乱语的地步,他正色道:“谷姐姐放心,我会妥当处置这件事。” 如今他已经明白过来,谷蓁今日突如其来的表白,其实有好几重原因。首先便是客观条件的限制,随着裴越愈发展露自己的能力,谷梁已经不能单纯地将他当成故人之后,更无法强行决定他的婚事,这便是去年底两人谈话的具体显现。在这种情况下,谷梁并不希望谷蓁嫁给别人,问题在于谷蓁今年已经十七岁,哪怕权贵之家的子女晚些成婚没有关系,总不能拖到二十岁去,那会成为外人眼中的笑话。 也就是说最多一两年内,谷蓁肯定要成婚。裴越迟迟没有表态,对他自己来说没有关系,但谷蓁没法继续等他犹豫。 其次便是叶七的存在,随着两人见过之后,纵然谷蓁和她相处得不错,却也通过谷范这层关系知道叶七和裴越十分亲近。 最后便是谷蓁展现出的性情特质,这也是今日裴越震惊的原因。 这个看起来天然娇怯柔弱的女子,同样有谷家人血脉中流传下来的果敢和勇气。明明这件事由赵氏来说更合适,但她仍旧毫无畏惧地主动问出来。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内宅、接受赵氏最传统教育的少女来说,这份勇气足以令人心折。 听着裴越的保证,谷蓁双眉微扬,轻哼一声道:“这麻烦可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越面前露出这般娇憨可爱的神态,虽然此刻她已经脸红到耳根。 “谷姐姐放心,你在家中陪伯娘悠闲度日即可,外面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不会让你失望。”裴越微笑着说道。 既然已经有了约定,而且因为谷梁和赵氏的态度两人也算不上私定终身,但谷蓁却不愿继续与他独处,扭过头去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罢。在外面做事记得照顾好自己,我……我会在家中为你祈福。” 到最后终究流露出一些不舍与担忧。 裴越颔首道:“我会的,往后我会经常来看望伯娘和你。” “好。” 谷蓁温柔一笑,顾盼生辉。 用完早饭后,裴越便向赵氏与谷蓁辞行,然后在几名亲兵的护送下赶回西城。待他走后,之前于席间察觉出古怪的赵氏连忙拉着谷蓁回到后宅,仔细地询问起来。 且不说广平侯府母女二人之间的交流,裴越回到清水街祥云商号的总店时,发现外面的眼线依然无所顾忌,他便随意地选中一人,让亲兵与其发生冲突,然后亲自上前打断这人一条腿,随意地丢在街中心。这般看似泄愤的举动配合他满脸杀气,登时让其他人噤若寒蝉,只以为这位年轻的子爵已经疯了,纷纷逃离清水街。 裴越刚走进总店的大门,里面出来一群人,显然得知外面发生的事情。 孙琦等人走在前面,脸色都不太好看。 昨日他们回去之后,今天一大早便赶过来,结果裴越彻夜未归,这些人只好继续在商号内等着,茶水都泡了好几次。 注意到他们脸上的焦急,裴越抬手微笑道:“诸位世兄,我们进去再说。” 众人只好再度折返。 叶七留在最后,与裴越并肩而行,她打量着裴越的脸庞,眼神十分古怪。 不知为何,裴越感觉心里有些发虚。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故作镇定地问道:“一天没见,难道我又帅了几分?” 叶七轻轻啐了一口,笑骂道:“你脸皮真厚!” 关于昨夜的密会,以及这些日子所有的谋算,裴越都没有隐瞒,叶七是唯一知道他全盘打算的人。今天和谷蓁之间的约定,裴越也不想瞒她,当然此时不是聊这些的场合,只能稍晚再论。 回到正堂后,陆成急不可耐地问道:“裴越,眼下局势这么棘手,我们要怎么做?” 虽然之前他们议论过商号可能遇到的麻烦,但时局的发展依旧超出他们的预料,尤其是户部的插手让商号的处境愈发艰难起来。虽然眼下还支撑得住,但如果户部继续这样查下去,不光是今年冬天的生意泡汤,甚至会将整个商号拖垮。以如今商号在京都的架子来看,每个月的支出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真要是几个月没有收入,就算裴越也没法坚持。 “诸位世兄稍安勿躁,我知道眼下的情况不好,但之前我便与你们说过,蜂窝煤的生意和首阳山的煤矿是一块肥肉,那些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想要保住我们的产业,必须得沉住气。”裴越入座后,不慌不忙地说道。 于同皱眉道:“眼下还不算山穷水尽,我只是担心陛下会被朝堂上的风向影响,到那时才是真的麻烦。” 裴越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的眼光确实不错,能够在眼下一团乱麻的局势中看出真正的关节所在。 孙琦缓缓道:“越哥儿,商号关门的影响太大,要不要我们一起发动家中的力量,至少不能让户部继续查下去。至于七宝阁的底细,我相信你也知道,只要朝廷不插手,单从经商之道来说,我们并不惧他。” 裴越沉思片刻,微微摇头道:“孙世兄,户部的手段名正言顺,这个时候我们从官面上着手,反倒会落人口实。且让他们查去,到时候自然会有转机。” 见他如此笃定众人也不好再劝,毕竟当初说得很清楚,蜂窝煤一事由裴越全权负责,他们只有监察账目之权。略有些沉重的安静之后,陆成咬牙道:“裴越,我要追加股子的份额!” 裴越惊讶地看着他。 陆成道:“股子不用多加,我再出五万两!娘的,这些鸟人欺人太甚,就盼着我们垮掉然后摘桃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兄弟帮你托着底,难道一个户部尚书还能只手遮天不成?到时候账目查不出问题,京都百姓冬天无煤可用,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倌儿怎么交差!” 其他人纷纷点头,都愿意按照之前的价格再追加一份投入,而且股子的比例依旧不变。 裴越虽然感动但不会接受,因为这样的话会导致将来留下很多隐患。 孙琦见状便说道:“这样吧,这些银子算是我们借给你,将来危机解决后,你再按照最低的利息还给我们便是。” 陆成皱眉,于同便看着他说道:“莽子,就这么办吧,否则越哥儿不会同意。” 见他们如此仗义,裴越也只好接受下来,这个时候多几十万两银子无疑增加更多的把握。 正堂内的气氛终于轻松一些,不似方才那般沉重,便在这时,戚闵出现在门外说道:“少爷,有位王府长史在外面,说是要见你。” 众人面面相觑,裴越问道:“哪座王府?” 戚闵答道:“鲁王府。” 裴越冷笑一声,鲁王便是大皇子刘贤,这是打算来敲本少爷的竹杠?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05【摔杯】 裴越将见面的地方定在偏厅,这个选择无疑是极具魄力的决定。 王府长史官阶为正五品,比起曾经在首阳山被裴越呵斥的户部主事郑志荣只高一阶,但与后者相比,长史在京都绝大多数府邸内都会得到座上贵宾的待遇。 俗话说宰辅门前七品官,更遑论在外能代表王府颜面的长史,一般人不会等闲视之。开平帝那一辈的王爷都已身故,他们的后代承袭王爵之后自然要降等为郡王。如今大梁只有四位亲王,分别是大皇子鲁王刘贤、二皇子齐王刘赟、四皇子燕王刘赞和六皇子相王刘质。至于九皇子刘贵和十一皇子刘赐,因为年纪还小尚未封王。 如今储君未立,几位成年皇子似乎都有希望。作为大皇子鲁王府的长史,李谨言早已习惯所到之处尽皆奉承的场面,所以在进入偏厅之后,他的脸色瞬间阴沉,若非考虑到王爷的谆谆叮嘱,他早已拂袖而去。 裴越打量着这个满身傲气的中年男人,并未拱手行礼,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知李长史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谨言怔了一下,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对面身穿爵服的年轻人面色平静,似乎压根不知道他这个王府长史的分量有多重。 心中的怒意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他寒声说道:“中山子便是这样待客?” 裴越嗤笑一声,摇摇头回主位坐下,指着旁边下手的椅子说道:“李长史请坐。” 面对这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李谨言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无法开口,沉默片刻后双眼微眯道:“闻名不如见面,早就听说中山子桀骜不驯,视礼法为无物,今日才知道世间竟真有这等狂悖之徒。” 话虽然说得很刻薄,李谨言依旧脸色冷漠地坐下来。 经过刚开始的愤怒之后,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意识到今天未必会有想象中那般顺利。 裴越淡淡道:“王府长史正五品,论礼见着我这个一品子爵需要大礼参拜。看着大皇子的面上,我没有让你行礼,反倒是视礼法为无物?没想到李长史竟然是如此恪守礼法之人。也罢,既然你非要跪拜,那我也拦不住啊,说出去岂不是我对王爷不尊?” 李谨言怒目而视。 裴越平静地迎着他的眼神,冷笑道:“不想跪?那你前面义正词严地扯什么呢?” 李谨言忽然明白过来,这年轻人为何要在偏厅同自己见面,显然一开始就做好让自己发怒然后分寸大乱的准备,包括后面的所有言行举动都是这个目的。 毕竟是王府长史,见识过太多大场面,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面带微笑地说道:“中山子快人快语性情直爽,倒是李某着相了,还请勿怪。” 裴越在心中啐了一口,他很不喜欢这种脑子转得快的人,因为忽悠起来比较麻烦。 “李长史,闲话不必多说,你今日来此寻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裴兄弟年少有为,又得陛下信重,自然前程远大。李某听闻你最近遇到些麻烦,所以冒昧登门,愿意替你排忧解难。”虽然心中已经提高对裴越的重视,但李谨言终究有些瞧不起对方,所以不知不觉间语气又变得倨傲起来。 裴越没有理会他这番居高临下的姿态,淡然问道:“哦?我却不知自己有什么麻烦。” 李谨言失笑道:“裴兄弟何必自欺?如今京都之内谁人不知,你名下的祥云商号困难重重,店铺尽皆闭门歇业,连首阳山那边都已经停止生产。一年来裴兄弟靠着蜂窝煤的营生赚了不知多少银子,又将摊子铺得极大,停滞运转之后每日都会损失大量银子,难道还算不上麻烦?” 裴越轻轻一笑道:“想不到我随手弄出来的玩意,连王府都如此关注。” 李谨言眼神微动,轻描淡写地说道:“裴兄弟自谦了。听说这几日你束手无策,李某欣赏你这样的少年英雄,不忍见你被这桩生意拖垮,所以想帮你一把。” 裴越不置可否地问道:“那么李长史想要如何帮我呢?” 李谨言微微热切地说道:“虽然王府没有那么多本钱,不过李某刚好认识几位富商,他们愿意出钱买下裴兄弟的商号与首阳山那片煤矿。如此一来,裴兄弟可以脱离这处泥潭,拿着干净银子享受风花雪月,不必继续劳心费神,岂不两全其美?” 裴越沉吟不语。 李谨言趁热打铁道:“裴兄弟,李某跟你说句肺腑之言。你是国朝武勋,又如此年轻,将来必定会在军中建功立业,何必执着于商贾贱业?如今你每日被这些琐事缠身,哪里还有时间修习武道兵法?要我说,趁着眼下局势还有转圜之地,将这商号出手卖个高价,对你来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啊。” 裴越强忍心中的嘲笑之意,抬眼问道:“那么对方打算出多少银子呢?” 李谨言大喜过望,伸出一根手指道:“十万两银子!” 他见裴越的眼神立刻冷下来,连忙说道:“除此之外,商号里的存银你可以全数拿走,他们只要商号的骨架与首阳山的煤矿。裴兄弟,你当初买那片煤矿只花了三万两,商号的投入应该早就通过蜂窝煤的生意赚了回来,这样轻松一转手就赚几万两银子,足以让你下半生衣食无忧!” “十万两银子。”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着,然后语气陡然冷厉:“李长史,你知不知道蜂窝煤的生意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行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不会答应。” 李谨言说得嘴巴有些干,此刻见裴越一点面子都不给,登时火气冒上来,冷声道:“你最好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裴越伸手拿起旁边的茶碗,眼帘微垂道:“送客。” 李谨言还从未受过这般羞辱,怒道:“裴越,你不过区区一个子爵,莫要给脸不要脸!” “哐!” 回答他的是裴越猛然甩出去的茶碗,在他脚下砸得四分五裂,茶水四溅。 206【人生如戏】 裴越长身而起,面容冷漠地走向李谨言。 门外守着的两名亲兵听到动静后立刻冲进来,宛如两尊门神一般守在门内。 虽然不认为裴越会做什么疯狂的举动,但是李谨言毕竟没有经历过生死场面,面对亲手杀过人又在生死边缘打滚过的裴越,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后退,抬手指着裴越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裴越来到他面前站定,咬牙道:“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李谨言硬撑着说道:“我今日此来是为你着想,你方才的态度是待客之道吗?” “客?”裴越冷笑一声,手指捅在他的脸上怒道:“你只是一个王府长史,谁给你的胆气来谋夺勋贵产业?高祖曾言,长史掌王府之政讼,辅相规讽以匡王失,率府僚各供乃事,而总其庶务焉。说白了,你能管到的地方只有王府之内,出了王府你便与百姓无异。你不在王府内替大皇子效力,反而跑到我府上行此无耻之举,真是可笑之极。” 李谨言有些慌乱地道:“莫要胡说,我只是替人传话,何时要谋夺你的产业?” 裴越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带他往外走,冷笑道:“传话?很好,我这带你去找人评评理。” “放开我!裴越,你疯了不成?” 李谨言拼命挣扎,然而他常年养尊处优,怎会是每日勤练武艺的裴越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拖向门边。 裴越怒发冲冠,语调严厉地吼道:“走,我们这就去面见陛下,请陛下来看看,亲王府上的长史居然要替商贾传话,这大梁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这话一出口,李谨言登时脸色惨白,眼神惊骇欲死。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着,然后快速说道:“我今日不是替商贾传话,是王爷对首阳山的煤矿有兴趣,见你快要支撑不住,才想帮你一把!” 裴越眼神一动,动作却不肯放缓,继续拉着李谨言走出偏厅,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大皇子是陛下长子,极受陛下宠爱,难道还缺银子使?一定是你这小人收了商贾好处,想要同他们合谋夺取我的产业,今日就到御前说个分明,我倒要看看你这小人能不能蒙骗圣人!” 李谨言只觉浑身发软,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平时的雍容气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仓惶道:“确实是王爷吩咐我来这里找你商议,李某不过是个长史,哪里有胆子假借王爷名义行事啊?” 裴越闻言松开手,任由李谨言瘫坐在地。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幻不断。 犹豫、愤怒、悲痛,最后隐隐流露出一抹畏惧。 李谨言将这些情绪尽收眼底。 裴越喘着粗气,眼睛微微发红,半晌方道:“果真是王爷想要商号和首阳山的煤矿?” 李谨言连忙点头道:“千真万确。裴越,王爷只是想帮你一把,绝非是要占你的便宜。实话告诉你,如果你继续这么硬挺着,商号和煤矿都要砸在自己手里,莫说赚钱,最后定然会赔得一干二净!王爷是为你好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裴越示意亲兵将他扶起来,在庭中面色焦躁地踱步。 李谨言方才被吓个半死,此刻见裴越这般进退维谷,心中忽然明悟:敢情这小子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可笑自己还想那么多,早知道直接将王爷抬出来,说不定他就服软了呢? 裴越忽地止步,盯着李谨言又问道:“你没骗我?真是王爷让你来的?” 李谨言轻哼一声道:“李某身为王府长史,当然是帮王爷办事。” 裴越拉下脸道:“我信不过你。” 李谨言皱眉道:“你待如何?” 裴越犹豫片刻后,咬牙说道:“如果真的是王爷想要,那就请王爷自己来找我,免得我被人诓骗还不知道。” 李谨言本想说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指派王爷,但是想起方才这小子发疯的模样,不禁心有余悸,假装思考之后说道:“此事需由王爷定夺。” 裴越面露屈辱之色,然后躬身拱手道:“劳烦李长史回去请示王爷。” “早这样不就行了?不知你好端端地发什么疯,哼!” 李谨言轻蔑地挥挥袖,狠狠瞪了裴越一眼才迈步离去。 待他走后,裴越缓缓直起身,看着庭中飘零的枯叶,双手负于身后,脸色十分平静。 叶七的身影从门后出现,缓步走到他身旁,轻叹道:“这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摇头道:“他不是蠢,只是看不清形势。我曾听人说过,宰相府门前的猫儿狗儿都比寻常官员尊贵,更何况是一座王府的大管家?阿谀奉承早就迷住他的双眼,所以他觉得所有人都不敢在他面前耍手段。” 叶七有些担心地说道:“你将鲁王卷进来,最后怎么收场?” 裴越冷静地说道:“不是鲁王也有旁人。对方既然以为自己掐住我的咽喉,但又不会将我掐死,总需要在合适的时候逼我就范。如今我好歹是个爵爷,又不是平民百姓,对方不请出分量足够的人物,我又怎会低头呢?” 叶七微笑道:“你之前的判断没错,他们最想要的还是首阳山的煤矿。” 裴越道:“方子不可能永远守住,有方子也得有煤矿才行。如果我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又凭什么跟他们斗?对了,孙琦他们走了?” 叶七点头道:“走了,说是回去筹措银子。不过我估计他们是被鲁王的名头吓住,不愿留在这里沾染上皇族的是非。” 见她脸上微露不忿,裴越便笑道:“不必太过苛求,毕竟他们不知道我的谋划。如今看似四面皆敌,谁都想插上一脚谋夺我的产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愿意拿出银子继续支持我,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借,也说明这些人值得相交。” 叶七没好气地说道:“你就是太善良,将来迟早会吃亏。” 裴越闻言脸颊有些发烧。 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评价自己善良,饶是他见惯风浪也不禁有些尴尬。 叶七好奇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裴越很聪明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想到早上发生的那件事,斟酌着说道:“叶七,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说。” “谷伯伯对我的婚事有些想法,之前与你说过。虽然我还没有想过婚事,但是谷家姐姐今年已经十七,总不能一直那样拖下去。” 裴越猛然闭口不语。 叶七转身面对他,衣袖无风自动,微笑道:“继续说下去。” 裴越实在不愿隐瞒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他和叶七一直坦诚相待,所以鼓起勇气将早上和谷蓁之间的对话简要复述一遍。说完之后,他闭上双眼,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然而叶七没有动手。 裴越悄悄睁开眼,只见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语气平静地说道:“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但是叶七并没有表现出愤怒。 裴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没了?” 叶七伸了个懒腰,转身说道:“这世道就是如此,难道我还能逼着你不纳妾?早就与你说过,就算我们履行婚约,那个位子是我的,旁人只能做小。你若有本事让谷蓁做妾,那我自然不会阻拦,有什么麻烦你自己担着。” 虽然不是最好的答案,但是以叶七的性格来说,这样的回答其实便是默许。 裴越十分感慨地说道:“叶七,我一定会努力的!” “努力?你还想再找多少人?”听到这个回答的叶七终于无法忍耐,再度转身一脚踹在裴越的大腿上。 其实以裴越如今的武艺,这一脚还真的无法踹中他,因为叶七没有使出全力。但他仍旧没有闪避,满面笑容地受了这一脚,然后趁势朝后飞出去,很没有形象地贴在旁边的墙上。 叶七望着他有些惫懒的笑容,又气又笑,一甩手一跺脚离开此地。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07【人心】 永仁坊,沈府,外书房。 沈默云在桌前阅览着台阁送来的每日情报汇总,虽然这些消息都是日常记录,并无特别重要的突发事件,但他仍旧一丝不苟地看着。同样一份情报,在有人眼中看不出任何异常,但真正厉害的人物总能发现细微处的蛛丝马迹。 沈默云能够执掌台阁多年,除了开平帝的信任之外,他在这方面的能力从来无人怀疑。 看完汇总之后,他将卷宗放在桌上,眼神微露疲乏之色。 书房门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身姿挺拔如松,左手长剑斜握,方便随时挥出。 沈默云喝了一口清茶,温和地说道:“林合,这几年辛苦你了。” 或许是因为长期保持一个表情,林合经常不知道要怎么笑,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守护在沈默云的身边,用左手剑斩断任何窥视的视线与阴毒的恶念。听出沈默云话语中不一样的情绪,他微微有些讶异,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道:“大人,这是属下的职责,不辛苦。” 沈默云脑海中浮现一些陈旧的画面,微微摇头,露出一抹愧疚道:“是我对不起林家。” 林合心中一震,十分郑重地回道:“大人,父亲当年是为公义与家仇而死。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大人,反而感谢大人能给他这个机会,替我们林家洗刷身上的耻辱。父亲临终之前,对我说过一定要护住大人与家眷的安全,方能报答大人的恩情。” “话虽如此,终究是……”沈默云极少会有这样犹豫的姿态,他将后面的话掩去,目光温和地望着林合道:“从明日开始,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林合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大人,我不会离开的。” 沈默云对他历来都很宽容,但此刻却不容置疑地道:“你先进台阁乾部办事,等年后我会给你安排一项任务,记住尽力做好。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对台阁的运转很清楚,也知道阁中孩儿们的能力,这是旁人不具备的条件。” 太史台阁之内分为九部,分工明确职责清晰,譬如离部掌牢狱与讯问之事,乾部则是负责京都官员监控之责。林合对此非常清楚,万年不变的冷漠脸庞上露出一抹震惊,愣愣地看着沈默云。 眼下沈默云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臣子,所以他能坐在左令斗的位置上这么多年,将来他卸任之后,无论开平帝是否在位,主官的人选肯定不会从他的心腹中产生。 然而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沈默云依然是台阁的主宰,如果有他的支持,林合的身份将发生极大的改变,从一个亲信和护卫变成台阁的实权人物。 “大人——”林合依然想要拒绝。 沈默云淡淡一笑道:“我家中的情况你也知道,墨儿终究是女儿身,我那兄弟和侄儿也不适合做这些事。文儿过世后,我便一直将你看成自己的孩子,如今你在我身边锻炼得很好,是时候出来做事了。” 提到英年早逝的儿子,沈默云眼中闪过一抹痛苦。 沈文德从小便有神童之称,当时沈默云尚未进入太史台阁,所以有很多时间教导他成长。仁宣四年冬,时年十七岁的沈文德死于一场意外,沈默云万念俱灰,险些辞官归乡。若非开平帝坚决不允,太史台阁早已换了主官。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沈默云全身心地操持台阁的庶务,愈发得到开平帝的信赖和器重。 见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合便没有继续坚辞,沉声道:“大人,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乾部主事年纪大了,最多再撑一两年,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将乾部的担子扛起来。” “是。” “至于我的安全你不必担心,你应该知道台阁剑手的能力。” “是。” 沈默云很欣赏林合的心志,一旦决定便不会拖泥带水,任何事情都能不打折扣地完成。他看着林合坚毅的面容,心中不禁感慨,如果文儿没有早逝,有林合这样的左膀右臂该是多好的局面。 “爹爹。”沈淡墨的声音从书房门外传来。 沈默云便对林合说道:“你去罢,明日我会让人带你去台阁。” 林合微微躬身道:“是,大人。” 他转身离开书房,经过沈淡墨身边的时候垂首行礼,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但是两人侧身相过之后,他继续朝着前方直行,握着长剑的左手忽而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同时眼中露出一抹近乎于狂热的喜爱与崇拜。 秋风吹来,林合的眼神很快恢复平静,一如这么多年的古井不波。 …… 天色阴霾,层云如布。 裴越带着几名亲兵,护送一辆马车离开京都,往绿柳庄行去。 进入庄内,马车在主宅旁的一套小院前停下。车门打开,南琴与贴身丫鬟下车,缓步进入院中。 裴越稍稍落后几步,微笑道:“南琴姑娘,这处院子已经打扫干净,委屈你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等谷范回来之后,我相信他会帮你解决所有的麻烦。” 南琴止步,福礼道:“有劳裴兄弟。” 裴越摆摆手道:“这是我应该做的。院中一应用度都已齐备,还有负责煮饭烧菜的妇人与洒扫的小丫鬟,都是这庄中的人,身份清白做事用心。旁边就是我的宅子,有什么事打发丫鬟来说一声便可。” 南琴颔首道:“多谢。” “不必太客气,那样就生分了。姑娘请自便,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请。” 裴越去往主宅,他要找席先生商量一些事情。待他离去后,南琴与丫鬟走进明亮整洁的屋中,看着此处虽然不奢华但是很雅致的摆设,她不禁微微动容。那夜从离园中搬出来,她便住在祥云商号的总店里,如今来到这座闻名已久的绿柳庄,一切都透着新鲜与悠闲,让她十分满意。 与裴越请来的仆人见过后,南琴打赏她们几两碎银子,便让她们自去忙碌。 来到卧房中,丫鬟先是左右望了一眼,然后将房门关上,走到南琴身边轻声道:“姑娘,你怎么办呀?” 南琴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要不还是将那边的事情告诉裴公子吧?”丫鬟担忧地说道。 南琴伸手轻轻捏捏她的脸颊,低声道:“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 丫鬟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南琴打量着卧房内的家俬,眼神依旧从容恬静,与她这些年表现出来的气质十分相符,没有一丝一毫的突兀之处。 “再看看罢,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哪有那么容易随心所欲呢。” 她轻叹一声,终于露出些许的怅惘。 208【师徒】 主宅中,裴越来到席先生所住的左厢房,先是恭敬地行礼,然后又帮席先生添上茶水,做完这些才在中年男人的对面坐下。 席先生望着自己唯一的学生,眼中的满意根本无法隐藏。 “看你还能如此镇定,说明局势尚在掌握之中。”他微笑说道。 裴越大部分时间都会保持一个肃穆的姿态,唯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放松一些。他略有些惫懒地靠在椅背上,揉着自己的脖子说道:“先生,我总觉得自己在冒险。” 穿越以来对他帮助最大的人非席先生莫属,不光是学到的那些本事,如果没有先生坐镇,很多事他根本办不了。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裴越才会表现出些许犹豫和担心,而不是永远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席先生替他坐镇绿柳庄,最重要的是守护主宅后面那套神秘的院子,但因为戚闵每日都会将京中的消息送来,所以他对裴越此时面临的麻烦了如指掌。 “人生在世总要冒险,不可能永远有绝对的把握。当年我随良节公率军西征,他完全没有把握击败对方,更不提夺下虎城。后来在战场上,他抓住最重要的几次机会,不仅让西吴铁骑吃到败仗,还以奇兵突袭拿下虎城。所以说,想要做大事就不能瞻前顾后,该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出手。” 席先生温言宽慰他。 裴越点点头,轻叹道:“棋到中盘,我却有些犹豫了。” 席先生便道:“你在担心什么?” 裴越将自己这些天所做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重点在于和洛庭的交易,以及准备给鲁王下的套,最后说道:“事情进展得太顺利,所以我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一些关键的地方。” 席先生听完之后,稍稍沉思片刻,微笑道:“你的想法大体上没有问题。洛季玉虽然为人略显刚直,但不缺城府和手腕,有他的照拂你至少能避免文官的大多数攻讦。蜂窝煤的生意在大梁北境铺开,必须要借助你的谋划和方略,他不会忘记你的付出。”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七宝阁想要你的方子和那处煤矿,除了那些小动作之外,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户部的插手和鲁王府的权势,对吗?” 裴越渐渐坐直,认真地点点头。 席先生笑道:“户部那边不必担心,只要你将方子献上去,有洛季玉帮你说话,皇帝不会为难你。鲁王那边既然已经出手,你又将其卷进来,后面打算如何应对?” 裴越沉声道:“七宝阁只是一家商号,却能勾连朝中重臣,如今连皇子亲王都能驱使,我不信皇帝还能容忍。等鲁王出手之后,我先假意答应下来,然后便去找皇帝告状。当着满朝大臣的面,他总不能无视这些人的勾结之罪吧?” 这便是他的计划,从最开始京都出现针对商号的风潮,裴越便第一时间猜到这是七宝阁的手段,因为去年对方便有过这样的尝试,只是被洛庭当场顶了回去。诸如平安坊的命案、首阳山的下毒乃至于那些烧炭工的闹事,其实裴越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他之所以一直忍让,便是等七宝阁的人出面,这样才能一举砍掉对方的黑手。 毕竟之前那些事连证据都找不到,压根无法形成真正有效的反击。 席先生沉吟道:“此举确实有些冒险。” 裴越不禁有些忐忑,他其实也知道将大皇子卷进来不是很妥当,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局势,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出现在舞台上的人又怎会完全如他的意。 片刻过后,席先生微微摇头道:“不妥。” 裴越眼神有些失望。 保住首阳山的煤矿和京都蜂窝煤的份额是他的底线,所以他才愿意将方子献上去,并且主动帮洛庭出谋划策。如果这次不能彻底熄灭七宝阁的贪念,就算他将方子献给皇帝,对方依然会盯着首阳山的煤矿,毕竟京都才是大梁最繁华的地方,这里的收益远超其他州府。 席先生抬眼看见裴越难看的脸色,失笑道:“倒也不必失望,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你没有办法后退。我所说的不妥,是指你不能在眼下这个时候就插手皇族的是非。你去找皇帝告状,虽然他会因为大局降旨斥责大皇子,但心中肯定会记恨你离间天家父子。” 裴越隐约抓到席先生话中的一抹深意。 席先生又提示道:“不是什么事都需要自己冲锋在前。” 仿佛有一道亮光照进脑海中,裴越猛然站起身,有些激动地说道:“驱虎吞狼?” 席先生轻轻一笑,颔首道:“便是这个意思。” 裴越一边在屋内踱步,一边说道:“虽然皇帝不允许皇子观政,但是如今皇子们已经成年,对储君的位置肯定会有念想。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拉拢官员,私底下的动作肯定不少。对于这些成年皇子来说,谁能获得更多朝臣的支持,谁就能在争夺储君位置上拥有更大的助力和把握。他们手中没有权力,除了许诺未来之外,最重要的便是银子!” 席先生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裴越眼神愈发明亮,继续自言自语道:“七宝阁的许颂是大皇子的小舅子,难怪坊间传言皇帝最喜欢他,只因他不是皇后所出,所以才迟迟没有确定储君。大皇子已经有了七宝阁这样的聚宝盆,如果再将祥云商号收入囊中,意味着整个京都的财富都会在他身边聚集,到那时谁还能阻止他?没错,最不想看到他拿到祥云商号和煤矿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皇子,确切一点说便是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 席先生点头道:“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裴越回到椅子旁坐下,兴奋地说道:“我要继续扮可怜,然后将消息放给其余皇子。” 席先生微微摇头。 裴越立刻明白过来,有些后怕地说道:“确实不能鲁莽行事,如果现在就闹成皇子争储的状况,皇帝肯定不会放过我。我明白了,将这消息放给六皇子刘质,我和他曾经有过矛盾,他又是皇后最宠爱的皇子,在朝中也有大臣支持,肯定能利用这个机会给大皇子一次背刺。” 席先生很满意他的进步,从当初那个整治绿柳庄的少年,一步步成长到如今的格局。就像他曾经教导裴越的那般,必须要站在高处才能看清自己眼前的迷雾。 “这件事最难的地方在于度,你之前做的还不错,大体上没有什么破绽。接下来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既要让皇帝相信你的忠心,也不能被牵扯进皇子之间的争斗。我有几套方案说给你听,也好帮你选择一条最稳妥的路。”席先生的声音很温和,目光中透着亲近。 裴越认真地点点头,同时心中泛起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动。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09【鲁王】 大皇子刘贤今年二十一岁,身材高大,体态矫健,相貌堂堂,似乎遗传生母吴贵妃更多一些。他十六岁时封王开府,同年迎娶王妃许氏。 七宝阁的成分比较复杂,属于京都几大豪富家族共同拥有的产业,许家亦是其中之一。在许氏嫁给大皇子之后,有他的强力支持,许氏的兄长许颂便逐渐成为七宝阁的主人。其实这几年七宝阁内部的腥风血雨一点也不简单,从某种角度来说与朝堂上的争斗十分相似,甚至在激烈程度上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因为有大皇子这面金字招牌,许颂所向披靡,通过种种手段逐步掌控这家底蕴深厚的商号。 当然,许颂目前还只是名义上的主人,其他几家富商仍旧占有七宝阁的股子,他们背后同样有权贵撑腰,没办法做到斩尽杀绝。 许颂需要一个树立自己威信的机会,当祥云商号的蜂窝煤问世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假借大皇子的名义说动御史中丞方巡和户部尚书孙大成,想要朝廷将裴越的产业夺过来。到那个时候,朝廷总需要人来打理这些产业,有大皇子的关系在里面,许颂自信七宝阁能全盘吞下。 去年失败之后,许颂一直都没有放下,耐心等待一年之后,他终于再次露出自己的獠牙。 鲁王府为开平帝御赐,修建得极其富丽堂皇,各种规制陈设仅次于皇宫。 花团锦簇的偏厅内,大皇子刘贤坐在主位上,下首坐着许颂,王府长史李谨言站在堂下讲述着自己去祥云商号的遭遇。 纵然脸色稍有些不自然,李谨言依然老老实实地将那天的经历复述一遍,不敢有任何隐瞒。 即便之前已经听过一遍,再次听到李谨言说裴越拽着他要去面圣的时候,刘贤仍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许颂没有像之前在七宝阁中,面对二掌柜程思远的时候那般倨傲跋扈,他十分恭敬地半边屁股贴在椅子上,认真地听着李谨言的讲述。 片刻过后,刘贤转头望着许颂,眼含问询之色。 许颂沉吟道:“殿下,此事可为。” 刘贤淡淡道:“说来。” 许颂分析道:“从李长史的描述看,裴越已经无计可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小人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盯梢裴越,发现他除了在商号中愁眉苦脸之外,压根拿不出任何反击的手段。其实想想也是,他不过是一个子爵,又跟裴家断了关系,最能倚仗的广平侯谷梁在南境,面对如今这样复杂的局势,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有什么办法?殿下在这个时候出手,他只会感激殿下。” 刘贤沉默不语,他需要分析这件事的利弊,而不是听自己的大舅子说几句就出手干涉。 毕竟如今对他来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深思熟虑,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影响到储君位置的归属。 开平帝明年就将踏入不惑之年,储君的位置不可能一直悬着,这几年总要定下,所以眼下是极为重要的时候。 许颂利用七宝阁为大皇子提供源源不断的银子,当然知道他如今微妙的处境,继续劝说道:“殿下,拿下祥云商号和首阳山的煤矿有三个好处。第一,这门生意收益极大,只要能掌握下来,王府的用度将更加宽裕。第二,小人能够借势彻底掌握七宝阁,就算不能将其他几家驱逐出去,也可以让他们闭嘴,从此一心一心为殿下办事。第三,虽然名义上是七宝阁接手相关产业,但朝臣们都知道小人背后站着殿下,他们只会更加相信殿下的实力。” 刘贤在听到最后一个理由的时候,面色微微动容。 大梁的祖制是嫡长子继承皇位,但是谁都不会忘记,今上可不是嫡长子。虽然先帝仁宗的死因有些蹊跷,但十多年过去,谁还敢质疑大权在握的皇帝?有这样的父亲作为榜样,大皇子自然也想努力一番,说不定那个位置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想要顺利成为储君,除了开平帝的喜爱之外,满朝文武的支持亦十分重要。否则就算开平帝有意立他为太子,文武群臣皆反对的话,开平帝也不能一意孤行,这种事情在史书上并不罕见。 刘贤看向李谨言问道:“你觉得裴越是个怎样的人?” 李谨言恭敬答道:“殿下,老奴觉着此人色厉内荏,运气好立了一些功劳,便分不清天高地厚。那天他拽着老奴要去面圣,但是在老奴说出殿下的名号之后,他便立刻泄了气,而且很明显有些畏惧。所以老奴认为,只要再给他一些压力,他肯定会懂得退让。” 刘贤不置可否,微微皱眉道:“虽然你们做得干净,没有给人留下什么把柄,但在明眼人看来,尤其是父皇能看得清楚,本王这是在谋夺勋贵产业。” 他与生母吴贵妃关系极好,经常会去宫内请安,也从这位极受开平帝宠爱的贵妃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皇子的名声。七宝阁的内幕本身就很隐秘,知道许颂的人都不多,知道他和许颂之间关系的人更少,再加上当初他迎娶许氏时许家还没有在七宝阁中一家独大,所以没有引起什么非议。 但这次如果他亲自出手向裴越施压,无论手段多么巧妙,总会被人看出端倪。 许颂劝道:“殿下,祥云商号眼下的局面十分艰难,您出手是在帮裴越,何来谋夺之说?更何况七宝阁也不是要白拿裴越的产业,他可以将存银全部拿走,还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一大笔银子,怎么算也没有吃亏啊。” 见刘贤仍旧在犹豫,许颂趁热打铁道:“至于旁人的想法,殿下其实不用太过在意。陛下那边也好说,等七宝阁拿下蜂窝煤的方子,您再献给陛下,在整个大梁铺开这门生意,此乃利国利民之举,陛下一定会十分喜欢。” 这句话终于说动了刘贤,他沉默片刻之后,微微颔首道:“李长史,你去通知裴越,后日本王在竹楼设宴,请他赴宴。” “老奴领命。”李谨言躬身应下。 许颂大喜过望。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0【竹楼】 京都三百酒家,竹楼当属第一。 所谓庄园楼阁者,京都最出名的四个玩乐去处,其中离园美人勾魂夺魄,七宝阁囊括四海珍宝,竹楼则拥有世间各地的美酒。譬如南周特产的平江双蒸,当初裴戎设局意欲困住席先生的时候便曾拿出一壶,面上颇有炫耀之色,可见此酒在大梁境内很难买到。不过在竹楼之内,平江双蒸只是很普通的一种酒,只要你拿得出银子,便可以喝到醉生梦死。 竹楼有条规矩,无论什么身份都只能在楼内饮酒,不可将酒买走带回,所以这里的生意很热闹,连带着整条街上都人流如织。 正午时分,裴越领着几名亲兵骑马缓步前来。 “少爷,你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戚闵随在裴越身侧,压低声音说道。 裴越目视前方,淡淡道:“没有引起怀疑吧?” 戚闵如今管着很多人,虽然商号已经停业,这些耳目却没有歇着,只不过是转入隐秘继续活动。回顾这一年来的变化,当初一心想跟邓载争宠的年轻人已经成熟许多,虽然骨子里那份机灵没有改变,但言谈举止上已经敛去轻佻。他对现在的状况非常满意,浑身充满动力,只想将裴越安排的每件事都办到完美。 他一边操控着马儿,一边凑过去说道:“按照少爷的意思,台阁那边没有隐瞒,相信沈大人早就收到消息。至于其他几处地方,我们做得很隐蔽,对方绝对想不到这是我们主动放出去的情报。” “干得不错。”裴越轻声赞道。 戚闵满面喜色,不过很快又恢复平静。 一行人来到竹楼,裴越在表明身份后,立刻便有知客毕恭毕敬地请他入内,戚闵等人则去偏楼吃茶等候。 随知客缓步前行,裴越打量着竹楼内部的装饰,听着耳边传来的丝竹悦耳之声,闻着楼内若有若无的清香,随处可见的世间美酒,仿佛置身于醉乡之中,不识人间岁月。 五层顶楼,雅间“兰陵”大门敞开。 知客领着裴越来到门前,朝门内躬身行礼之后,倒退十余步离去。 裴越抬眼望去,虽然迎面有一架紫檀嵌百宝江山如画屏风挡住视线,但依旧能看出这间雅舍内部极为宽敞,比起前世他经常去的那些豪华包厢不遑多让,内中陈设家俬更要高出几个档次。 绕过屏风只见面前一张圆桌,一名身穿常服的年轻男子端坐主位,遥遥望着他。 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府长史李谨言站在年轻男人左侧,右侧则是一位面容坚毅双眼精光熠熠的壮年男子。除此之外,两侧还站着十余名身姿曼妙面容姣好的年轻侍女,尽皆垂首肃立,鸦雀无声。 毫无疑问的是,这位吃饭排场极大的年轻男子便是开平帝的长子,鲁王刘贤。 裴越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道:“见过鲁王殿下。” 刘贤面色温和地摆摆手道:“免了,今日你我只论私谊,坐罢。” 裴越便坐在他的对面。 两名侍女来到他身旁,一人帮他斟酒,一人递上温热的毛巾。 裴越用完毛巾之后递回去,定定地看了一眼左侧的侍女,温言道:“多谢。” 谷侍女脸颊微红,不敢搭话,捧着毛巾退下。 注意到这一幕的刘贤心中愈发放松,指着桌上的美味佳肴说道:“尝尝,如果不合你的口味,让竹楼的人换了。” 虽说裴越如今也不算雏儿,各式各样的宴席都见识过,但还没有那般矜贵。同时他心中有些感慨,如今这个世界权势才是最重要的本钱,如果他不是中山子爵,没有谷梁和皇帝的看重,仅凭一个商贾身份,这位大皇子又怎会如此客气? 他面色从容地随意夹了一筷子菜,吃完后便放下筷子,正色道:“殿下,您请我来的原因我知道,但是请恕我无礼,我不想出手自己的产业。” 李谨言和另一边的壮年男子脸色不忿,似乎猜到他们的反应,刘贤抬手阻止他们的蠢蠢欲动,笑容满面地说道:“莫非你以为本王想要强占你的产业?” 裴越微微一怔,面色茫然地看着对方。 刘贤淡淡道:“你是父皇看重的臣子,哪怕年纪还轻,行事略显张狂,本王也不会同你计较。此事恐怕是你想岔了,本王听说你遇到一些麻烦,念在你是后辈的份上,又是定国子孙,所以才想出手帮你一把。既然你不愿意,那么就此作罢,我们今日饮酒便可。” 这番话自然是滴水不漏,哪怕他被许颂说动,也不愿轻易落人口实。 裴越脸颊涨红,看样子似乎没有猜到事情发展的方向,一时间竟楞在当场。 刘贤盯着他的双眼,微笑道:“饮酒罢。” 裴越眼中显出屈辱悲愤之色,看样子这段时间商号的压力让他无法保持镇定,将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他重重地放下杯子,略有些悲凉地说道:“殿下,李长史所言的十万两价格,请恕我不能接受。” 刘贤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之前他也听过裴越的故事,知道这少年自绝于裴家,又有一身胆气,还能弄出祥云商号这么大的事业。本以为这是个十分难缠的愣头青,不曾想却是如此废物,三言两语就沉不住气,将自己的底牌悉数翻开。 一念及此,他便失去继续礼贤下士的兴趣,面色漠然地说道:“七宝阁找到本王这里,想帮你解决麻烦,本王念着你的出身和功劳,这才勉强答应下来,替你做个中人。如今你名下的商号问题频出,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损失惨重,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应该知足才是。” 裴越咬牙道:“殿下,蜂窝煤的生意收益极大,光是那片煤矿就不止十万两!” 刘贤冷笑道:“本王听说你当初从户部手中买下那块煤矿,一共才花了三万两银子。” 裴越挣扎道:“那是因为有我的方子,煤矿才变得值钱,难道七宝阁不想要方子?” 刘贤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无需多言,本王做主让七宝阁再添五万两,你若再不愿意,那么本王也懒得理会这些破事,任你自生自灭。” 良久之后,裴越面色苍白地坐着,仿佛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出去,默然道:“请殿下再给我五日时间,容我好好考虑一下。” 刘贤轻笑一声:“好。” 如果裴越没有最后一句话,他还会有些疑虑,但是在详细了解这件事的始末之后,今日又亲眼看着这个年轻人的名不副实,刘贤觉得自己之前实在是想得太多了些。 年少有为?不过如此。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1【京都府】 开平四年,十月十三,杀气盛。 清早,祥云商号前院正堂。 裴越坐在桌边,身穿朝服,望着堂下身姿挺拔的年轻人们。 今日三十六名亲兵尽皆在此,连常年守着首阳山的王勇都丢下煤场,出现在京都之内。屋内气氛肃杀,所有人都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家少爷。这段时间以来,商号出现很多问题,谁都想来裴越头上踩一脚。他们作为亲兵看在眼里怒在心中,但是没有裴越的命令谁都不敢妄动,只能将这些屈辱死死压在心底。 “一个个说吧。”裴越从站在旁边的桃花手中接过茶碗,不紧不慢地说道。 王勇当先说道:“少爷,经过我们三次盘查,首阳山那边揪出五个奸细,他们承认是被人胁迫或者重金诱惑,想要在煤场内闹事。我们已经找到中间人,接下来是否要继续查下去,抓住真正的幕后黑手?” 裴越淡定地摇头道:“不必,到这个程度便可。” 王勇应下,不再追问。 邓载紧跟着说道:“少爷,我们按照你的吩咐,这些天暗中探访京都内的烧炭工与普通百姓,已经能确认是有人挑唆蛊惑,源头是一些无赖在传播谣言。” 裴越问道:“相关信息整理好了吗?” 邓载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到裴越手中。 裴越接过后打开看了几眼,满意地点点头。时光流逝,每个人都在成长,他不禁想起当初邓载整理的京都冬日取暖物的材料。虽然他也曾指点过几句,但是主体工作是邓载独立完成,这个面色黢黑的年轻人很早便显露出自己的能力,如今愈发历练得成熟稳重,大局观很强。 戚闵如今不再轻易地和邓载争锋,所以等对方和裴越说完之后,他才上前说道:“少爷,那桩案子的相关凶手已经全部抓了。” 裴越冷冷一笑:“京都府的办事效率实在堪忧,抓着我的人不放,对真凶却视若无睹。也罢,今日我们就去京都府一游,帮这位府尹大人解决这个麻烦。” “是!” 三十余骑从祥云商号飞驰而出,径直朝北去往京都府衙。 上次裴越亲手打断一个眼线的腿之后,那些人不敢再肆无忌惮地盯梢,至少撤出这条街以外,如此力度自然要差许多,没法再形成牢牢束缚住裴越的大网。 等裴越带着人远去,这些眼线才反应过来,纷纷赶回去汇报消息。 京都府衙位于宫城东南面,主管京都日常治安与缉盗事宜。众所周知,附郭府县是最难做的官儿,上面婆婆一大堆,任谁都可以来这里指手画脚。尤其是京都府尹,可以说是常年受夹板气,谁都得罪不起,谁都不敢怠慢,毕竟这城里多的就是勋贵重臣。哪怕是这些府邸上的管事,京都府也不敢太过轻忽,毕竟打狗也要看主人。 京都府尹苏江最近很烦,虽然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就没有几日不烦。 南城平安坊那桩命案其实并不复杂,如果没有外部因素干扰的话,他应该很快就能结案。问题在于从案子出现后开始,不断有人对他施加压力。这些人的来历很庞杂,有文臣也有勋贵,虽然话语很含糊,但苏江能听出来,他们是想京都府将案子做成铁案,凶手自然是祥云商号的掌柜,帮凶则是那些伙计们。 最好能将祥云商号的东家牵扯进来,至少也要判他一个包庇罪名。 然而苏江真的不敢。 身为京都府尹,他的消息渠道远比旁人灵通。或许在许多人眼里裴越只是一个侥幸立功的子爵,说不定陛下早已忘记此人,而且他又在朝会上公然自绝于裴家,在这种情况下踩几脚也不算什么麻烦。苏江却知道,这位年轻的爵位做事极为周密,不光有广平侯的支持,连太史台阁沈默云都屡次帮他。 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苏江私心里对裴越其实有几分感激,因为对方弄出来的蜂窝煤完全解决京都冬天的隐患,至少去年冬天京都冻死的百姓寥寥无几,只有几个乞儿死去,这已经算是极大的功绩。今年年初吏部的考评上,苏江得了一个中上,要知道过去几任京都府尹,连一个中中的评价都没有拿到过。 所以苏江左右为难,最后习惯性地用出每任京都府尹都擅长的招数——装病。 能拖一日是一日,他也知道这件事背后有很多人在角力,局势未明之前无法下注站队。 但今日终究是拖不下去了,苏江在后衙歇息时,忽然便听到前面传来沉闷的鼓声,紧接着一名书吏冲进来喊道:“大人,出事了!” 苏江唬了一跳,连忙坐起身问道:“何事?” 书吏连忙说道:“中山子裴越带人来到府衙门前,敲响了冤鼓!” 苏江心中一震,也顾不得仪态端正,匆匆忙忙地穿上靴子,边走边披上官服,喃喃道:“这么快?” 书吏一头雾水,听不懂这短短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府衙门前,裴越负手肃立,邓载在旁边不停地敲鼓,其余亲兵站在阶下,其势如林。 街上往来的百姓纷纷驻足围观,这些人生活在天子脚下,胆子自然要大些,并不是很畏惧京都府这个衙门,真正害怕的是那些勋贵纨绔。 府衙大门大开,三班捕头孙玉同领着一群捕快出现,看见裴越后眼神一凝,随即便望向台阶下面气势凛然的亲兵们。他的目光扫过亲兵,很快便发现末尾那几个神色萎顿被捆缚双手的年轻男子,登时心中一突,惴惴不安起来。 “小人给爵爷请安。”孙玉同强忍心中不安,上前行礼道。 裴越不苟言笑地问道:“孙捕头,府尹苏大人可在?” 孙玉同迎着对方冰冷的眼神,准备好的言辞便说不出口,只能勉强笑道:“苏大人在后衙。” 裴越便淡淡道:“劳烦孙捕头通传一声,请苏大人开堂审案。” 孙玉同问道:“爵爷能否明示是什么案子,小人好向府尹大人禀报。” 裴越提高语调说道:“南城王屠户被杀一案,孙捕头听清楚了吗?” 孙玉同只觉那些亲兵的眼神如同刀剑一般扎在自己身上,当下不敢再拖延,连忙点头道:“爵爷请进,小人这就去禀报。” 裴越带着五名亲兵,押着那几个青皮地痞走进京都府,神态淡漠似凛冬朔风。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2【进宫】 京都府大堂。 苏江坐在案后,有些头疼地看着面色冰冷的裴越,语气和缓地问道:“中山子,不知今日敲响冤鼓所为何事?” 裴越闻言微讽道:“苏大人,既然是冤鼓,当然是有冤情。” 苏江心想你是勋贵,真有冤情难道不应该去找五军都督府?再者说了,你和沈默云关系那般密切,直接去找太史台阁也行。实在不行你可以去面圣,为何非要来我这座小庙? 他虽然因为蜂窝煤的事情对面前的年轻人有些好感,但也仅限于此。最多按照他的要求,用冰块保存着王屠户的尸首,再多的偏向却不可能。 “你有何冤情?”犹豫片刻后,苏江勉强笑道。 裴越微微皱眉道:“苏大人,南城平安坊王屠户被杀一案,迄今已经过去二十天,京都府犹未判决。您将我名下商号的掌柜与伙计关押至今,敢问有没有查到他们杀人的证据呢?” 苏江略有些难堪地说道:“案情复杂,京都府人手不足,所以需要时间。中山子,本官知道你很着急,但是总要体谅一些,京都府会尽快查明此案。” “体谅?”裴越抬眼望着年近五旬的苏江,露出一抹冷硬的表情:“好,我确实想要体谅京都府。” 他转身指着被自己亲兵押进来的几个青皮地痞,正色道:“既然京都府不敢查,我帮你们查,人你们不敢抓,我带人去抓。苏大人,我这样算不算为您分忧呢?” 苏江尴尬地笑笑,望着那几人问道:“他们是?” 裴越缓缓道:“他们就是杀死王屠户的真凶。” 苏江面色一变,犹豫道:“中山子,此事可有证据啊?” 裴越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他示意亲兵将那几人放开,淡淡道:“苏大人,我将凶手交给你,如何断案是你的事,哪怕你转手就将他们放走,我也不会制止。” 他顿了一顿,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讥笑:“我准备一会进宫求见陛下。” 苏江马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即温和地笑道:“本官当然相信你,既然真凶已经归案,那我在询问之后,会尽快完结此案。” 裴越不置可否,忽然语气冷肃:“既然找到真凶,那些无辜的人是不是该放出来?” “这……”苏江又开始犹豫。 裴越一言不发,双眼微眯望着他。 苏江想起这年轻人的手段和他背后的靠山,愈发软和下来,点头道:“这就放了他们。” 裴越抱拳,淡淡道:“多谢。” 然后转身便走,亲兵们紧紧跟在他身后。 苏江此刻才发觉自己后背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神情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旁边的幕僚凑上来,刚要开口却被他抬手阻止,他的视线中已经看不见裴越的身影,但年轻人那张英俊却默然的脸庞仿佛犹在眼前。沉默片刻后,苏江让人将那些瑟瑟发抖的青皮地痞带下去,等大堂中没有其他人才意味深长地轻声说道:“老夫欠这小子一个人情啊。” 幕僚刚开始没有明白,细想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心中不禁泛起几分好奇:这个中山子看着如此年轻,真有这般深沉的心思?或许他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苏江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微微摇头道:“你如果仔细观察过他的所作所为,就知道这年轻人不能以常理看待。今日表面上是他落了我的面子,实则将我从这浑水中摘了出去,对那些人也有个交代,总算不用继续装病。” 幕僚感慨道:“府尊这几年确实不容易。” 苏江叹道:“尽人事罢了。不过今日承了他的请,得尽快想办法还给他,否则将来还不知要惹来什么麻烦。” 幕僚深以为然。 府衙门外,裴越静静地站在阶下,亲兵们簇拥在他身后。 约莫一炷香后,捕头孙玉同亲自将一群人送出来。 谷他心思机敏,见裴越没有和自己搭话的兴趣,便只是在旁边躬身行礼,然后与几名差役返回府衙。 裴越望着面前这十来个人,面露歉意道:“诸位受苦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为首那人便是祥云商号南城平安坊分店的掌柜,闻言连忙说道:“如果没有东家,我们哪里能完好无损地从那里走出来?多谢东家!” 他身后的伙计们一齐行礼。 裴越打量着他们,在京都府的大牢里待了二十天,脸色都有些发白,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但至少没有遭受严刑拷打,所以都还能站着。苏江确实优柔寡断,好处在于从来不会将事情做绝,所以裴越并不担心这些人的安危,此刻确认无事,他便温言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委屈你们了。我已经安排好地方,让亲兵带你们过去,先纾解一番在牢中受的苦,往后还有重谢。” 掌柜感激又惭愧地说道:“东家大恩大德,小人不敢或忘!” 裴越摆摆手道:“哪有什么恩德?去罢,好好休养一阵,商号很快要重新开张,离不开你们这些得力之人。” 掌柜和伙计们满面感激之色,强行给裴越磕头之后,才在几名亲兵的带领下离去。 裴越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邓载关心地问道:“少爷?” 裴越平静心神,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然后当先上马,对众人说道:“去宫城。” 此地距离皇宫不算远,已经属于禁军管辖的区域,所以他们不能纵马疾驰,只得缓步前行。若非如此的话,叶七还真的无法在裴越进宫之前追上他。 裴越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七表情有些古怪,示意他跟自己来到路边,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 封面上写着“裴越亲启”四个字,裴越一眼便认出这是沈淡墨的笔迹。 难怪叶七的表情有些捉摸不透,尤其是前些日子她知道裴越和谷蓁之间的约定后,纵然性格再洒脱大气,时不时也会流露些许醋意。 “打开看看罢,送信的人说事情很重要。”叶七见他捏着信脸色尴尬,终究没有忍住,露出一抹笑容说道。 裴越拆开信封,里面仅有一张信纸,他很快便看完,表情登时变得像叶七方才那样古怪。 “有何不妥?”叶七见状问道。 裴越没有说话,将信纸交到叶七手中,示意她看一下。 叶七看着信上的字句,没时间去欣赏沈淡墨极为秀丽的书法,甚至都懒得理会信中偶然露出来的亲近之意,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裴越,问道:“这是真的?” “我也想不明白,按说之前我对那位沈大人的态度也不算好啊?”裴越同样满面不解。 叶七语气复杂地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裴越沉默片刻之后,表情再度坚定下来,沉声道:“终究不是坏消息,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已经不能犹豫了。” 叶七点点头道:“理当如此。” 裴越看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宫城,心中生出无限豪气,语气笃定地道:“你先回吧,我很快就回。” “好。” 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叶七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不过在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忽然伸出白皙的右手,在裴越的手掌上握了一下。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3【诱饵】 依大梁祖制,正旦大朝会与朔望朝会在承天殿举行。皇帝日常批阅奏折与召见朝臣则在两仪殿,常朝则是在中间的太极殿。 正殿内,在京都的五品以上官员及监察御史分班站立。 常朝名义上每日都会举行,但开平帝为了照顾那些年纪老迈的重臣,每月大抵会停朝五六日。虽然这个时代的官儿都喜欢直谏清名,却无人在这件事上批判皇帝懒惰,可见很多时候风骨不过是用来妆点乌纱帽的手段。 这个庞大的帝国每天都会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常朝进程无比紧凑,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在议论完一项朝政后,群臣正等待接下来的议题,忽然便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步入殿中。 其人神情沉稳,目光炯炯,正是王平章长孙王九玄,从西军历练后返京,被开平帝任命为廷卫右郎将。皇宫的防卫由禁军负责,皇帝身边另有一支廷卫,皆由勋贵子弟组成,职责为宿卫宫廷。 “禀陛下,中山子裴越求见。”王九玄拱手俯身道。 开平帝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洛庭,淡然道:“宣。” 裴越早就知道王平章的长孙极为出色,在西军立下许多实打实的功劳,不像路敏之子路姜那般只为混点履历。一般来说,勋贵子弟去边境镀金之后,大多会进入京营等待缺职,像王九玄这样直接擢升为廷卫郎将十分罕见。这里面除了皇帝对王平章的信重之外,更重要的是王九玄自身的能力。 今日是他第一次瞧见对方的真面目,虽然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没机会进一步接触,却已经大致看出此人的性格。毫无疑问的是,王九玄完全继承其祖父胸有惊雷面似平湖的沉稳特质,纵然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上看不到半点纨绔气息。 这是裴越第三次参与朝会,除了去年那次之外,便只有正旦日大朝会在承天殿站了半日。他脸色平静不见丝毫紧张,从那些用眼睛余光打量他的重臣们身边走过,来到御前躬身行礼。 重要场合之外,大梁的朝堂上并不需要跪拜大礼。 开平帝望着这个成长极快的年轻人,面色淡然地问道:“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裴越轻吸一口气,冷静地说道:“陛下,臣名下有一家祥云商号,售卖臣做出来的蜂窝煤,此物逐渐为京都百姓接受,如今已经取代木炭柴火,家家户户都离不得。眼下冬天将至,蜂窝煤需要大量生产储存,方能满足京都百姓的需求。” 对于裴越眼下面临的困局,开平帝心知肚明,他甚至知道这小子很冤枉,此番完全是无妄之灾。当然,身为帝王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祥云商号又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所以他还没打算插手此事。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做一个裁断者,不会提前表明心意,因为那样只会让臣子在心中轻视自己。 听着裴越平静的讲述,开平帝狭长的眼眸中浮现一抹幽光,轻飘飘地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去操持便是,在朕的朝会上讲这些作甚?莫要以为你立了一些功劳,就能无视朝堂法纪肆意妄为。” 户部尚书孙大成心中颇为自得,这位年轻的爵爷还是分不清形势,连怀璧其罪的道理都不懂,莫非他真觉得自己能守住那泼天财富?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当然知道朝会是何等严肃的场合,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求见,因为此事关系京都的安危。” 成安候路敏面色寡淡地说道:“裴越,陛下面前不可危言耸听。” 去年那个可怜的监察御史柳真弹劾王平章,然后被盛怒的开平帝关进太史台阁的大牢,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从那之后,王平章在朝堂上愈发沉默,除非特别重要的军务,其他时候都一言不发。今日朝会上他像往常一般安静地站着,裴越进来后并未引起他的关注。 既然王平章不说话,这个时候最适合开口的自然便是右军机路敏,身为军方第二号人物,他出言斥责裴越不算越界。 裴越微微皱眉道:“军机大人,贵府上应该也有用蜂窝煤吧?难道你没听府中管事说过,如今京都里已经买不到蜂窝煤?” 为什么买不到蜂窝煤,殿内群臣心中都很清楚,但是没有一个人拆穿那层窗户纸,路敏也不例外,他面不改色地寒声道:“这是朝会,有问题便直截了当地说,不要东拉西扯,莫非你要满朝文武陪你胡闹?” 裴越脸色有些难看。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路敏之所以针对裴越,想来是因为那夜在离园,裴越狠狠教训路姜的缘故。 裴越镇定心神,没有跟这位实权大佬继续掰扯,转向开平帝说道:“陛下,从半个月之前开始,户部便以稽查的名义强行关停祥云商号,连带着首阳山那边的煤场也被迫停工。停工停业造成的损失,臣愿意承担,哪怕压力极大也会配合朝廷的稽查。但是如果继续这样莫名其妙地查下去,臣敢担保冬天京都必会生乱,因为商号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完成蜂窝煤的供应。” 户部尚书孙大成冷笑道:“裴越,本官倒是想问你一句,在去年之前京都百姓为何没有生乱?往年这世上亦无蜂窝煤,何曾出过乱象?” 裴越转身望着他,眼神渐渐冷峻:“孙大人,去年之前京都每年冬天会冻死多少人,你身为户部尚书莫非不知?” 孙大成当然知道,他甚至还知道去年因为蜂窝煤的普及,京都整个冬天都只冻死寥寥数人,但显然他不会在朝会上助长裴越的气势,便加重语气说道:“本官的意思是,即便今年冬天蜂窝煤的供应比较紧张,京都也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裴越轻呵一声道:“原来孙大人知道以前每年都会冻死人,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清楚蜂窝煤的作用,为何要用莫须有的罪名为难祥云商号?” 孙大成心中一紧,这莫须有三字精准地击中他的软肋,此刻只能强硬地说道:“户部稽查祥云商号是分内职责,本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越很满意这个回答,因为他等的就是对方这句话。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4【一张底牌】 裴越朗声道:“陛下,臣认为孙尚书这是在肆意报复。” 孙大成立刻驳斥:“裴越,休要胡言乱语,户部只是按律行事。你如今尚未入朝,本官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报复之说从何谈起?虽然你年少封爵春风得意,本官也不会妒忌一个毛头小子,难不成还能像你一样封爵?文官不封爵乃是国朝祖制,当年林忠武公都没有破例,更何况我这般才疏学浅的末学后进。” 他斜眼望着裴越,脸上满是不屑。 林忠武公便是林清源,当年高祖身旁最重要的谋主,见证高祖起事到大势抵定,虽然在大梁立国前夕过世,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功勋第一人,比定国公裴元仍要强上几分。 孙大成这个时候突然引出林清源,除了为自己佐证之外,未尝没有嘲讽裴越的用意。 众人皆知,裴越的爵位是中山子,而中山又是林清源的桑梓之地。 孙大成自嘲才疏学浅,然而比起裴越却是渊博之士,自然是暗戳戳地告诉裴越,你哪来的勇气和脸面接过这个爵位? 文臣队列略显骚动,能够走到正四品甚至更高的位置上,每个人都是饱学大才,不会连孙大成这般近乎于明示的嘲讽都听不出。至于另一边的勋贵队列里,倒是也有不少人能听懂,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裴越说话。 原因很简单,他们嫉妒裴越——和爵位无关。 去年裴越封爵后,在朝会上痛斥裴戎,很多勋贵对他颇有同情之意。然而自从祥云商号的蜂窝煤开始席卷京都,裴越日进斗金却没有照顾那些手握军权的勋贵们,他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便一天天变差。 勋贵之间相互帮扶才是常态,裴越选择的孙琦等人府上早已远离军权,那些军方大佬眼睁睁看着一群没落勋贵疯狂赚银子,自己却连一根毛都捞不到,焉能对裴越有个好印象? 裴越举目望去,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帮自己说话。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开平帝眼中,他对此非常满意,对裴越的态度反而温和了些:“朕的确听说你的那个商号出了不少问题,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允你在朝会上自辩。” 孙大成隐隐觉得不妙,抢先说道:“陛下,最近祥云商号出现诸多问题,例如以次充好、苛待矿工、窝藏罪犯等等,同时在缴税上也存在蹊跷之处。臣与户部两位侍郎商议后,决定抽调人手对该商号进行稽查,此举合乎法度,并无不妥。” 开平帝不置可否,神色淡然地望着裴越,言下之意是,朕给你说话的机会,却不会拉偏架。 裴越心知肚明,不慌不忙地说道:“孙大人,你查了半个月,可曾查出什么问题?” 孙大成忽然有些想笑,终究是个未入官场的雏儿,一点规矩都不懂,竟然主动将话柄送到自己手上,他勉强掩饰着眼中的得意:“自然查出一些问题,不过兹事体大,还需要时间彻查。” 裴越“哦”了一声,继续问道:“这些问题是孙大人自己查出来的吗?” 孙大成谨慎地说道:“此事由本官主持,两位侍郎协助,具体稽查则由户部主事郑志荣领队执行。” 裴越朝开平帝拱手道:“陛下,臣想问那位郑主事一件事。” 开平帝颔首道:“准。” 旁边的内监立刻宣号,廷卫迅疾前往户部衙门传旨。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裴越这是不死心,宛如落水之人不顾一切地挣扎,竟然妄想从孙大成的下属身上找到破绽。其实在他们看来,裴越今天压根就不该求见,想要在朝会上质问孙大成本就是个愚蠢的选择。对方是一部尚书,无论从学识、阅历、应变还是口才诸多方面,哪样不碾压你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破家庶子?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唯有老态龙钟仿佛睡着的左执政莫蒿礼忽然扭过头,那双昏花的老眼看向裴越,目光中流露一抹惊讶与警惕。 站在他侧后方的洛庭注意到这个眼神,不禁心中暗自感慨:这位老人能够历四朝而不倒,一步步走到现在绝非侥幸。 洛庭本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摸透裴越的心思,毕竟那夜长谈不仅是确立盟友的关系,更让他知道裴越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拿出来的底牌。 这也是他今日在朝会上始终没有开口的原因。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裴越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百官中央,这副架势让孙大成有些忐忑。只要今日裴越在御前占不到便宜,那么接下来户部的行动会更加从容,足以压迫得裴越无法喘气。等他将蜂窝煤的生意拱手让出,孙大成便可以让户部以朝廷的名义入股,无论公私或者名声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这便是他的如意算盘。 从始至终,孙大成都没有想过傻乎乎地替七宝阁卖命。 他快速地在脑海中思索着,郑志荣这个人虽然心黑了些,但也是经年老官,应该不至于在御前犯错,只要他咬死了户部已经查出问题,裴越又能如何?至于一家商户究竟有没有问题,对于户部的官员来说,这是简单之极的事情,随口将账册扯上几个漏洞,谁又能分辨清楚? 开平帝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并没有提及旁的事情,正殿内的气氛愈发肃穆。 郑志荣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出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或许是有些紧张,连孙大成递给他的眼神都没有看见。 裴越待他来到跟前,先将之前与孙大成的对话说了一遍,然后问道:“郑主事,户部在祥云商号查了将近二十天,究竟有没有查出问题?” 那日在首阳山上,裴越对此人厉声呵斥,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他们不禁神色复杂地望着裴越,嘲笑讥讽者居多。 郑志荣额头上冒出汗珠,犹豫片刻后对开平帝说道:“陛下,微臣奉命稽查祥云商号诸事,历经十七日,最后能够确认的是这家商号没有问题,之前的罪名都是遭人陷害。” 开平帝眼神微凝。 正殿内鸦雀无声。 许多人都震惊地瞪着郑志荣,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吃错药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他所言非虚,祥云商号没有问题,那户部究竟在查什么?强行让一家如此重要的商号闭门歇业,甚至搞出京都百姓无蜂窝煤可买的局面,如果今年冬天出现严寒的话,那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他身为户部主事,这短短一句话形成的杀伤力强过裴越无数句。 最重要的是,郑志荣这句话将他的顶头主官推向深不见底的悬崖边。 孙大成艰难地转头,看着垂首不敢与自己对视的郑志荣,这一刻心中只觉得无比荒唐,随之而来的便是充斥脑海的恐惧。 他有些肥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起来。 裴越安静地站着,双眼望着地面上的金砖,一如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般镇静。 或许那些人知道,自己已经查出平安坊命案和首阳山下毒的真相,甚至也弄清楚那些烧炭工闹事的原因,但他们并不在意,因为只要户部还在查,祥云商号就翻不了身。 只可惜他们不知道,裴越其实从未将户部放在眼里过。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 眼下突然在朝会上背叛孙大成的郑志荣便是一张牌,虽然这件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裴越微微撇嘴,其实他真的不喜欢那些旧事。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5【步步为营】 开平三年初秋,方锐率众夜袭绿柳庄,由此拉开裴越与陈希之生死恩怨的序幕。 横断山脉一战,陈希之损失惨重,先是八百勇士死伤殆尽,又被裴越看穿她的谋划,最后更是仅剩的十名忠心手下都被擒住,险些成为孤家寡人。虽然她用一份绝密的情报换回那些手下,双方却已经结下死仇。哪怕是在被迫西行远遁灵州之后,陈希之依然念念不忘,恨不能将裴越剁成肉馅。 当然,那份情报本身就不怀好意,陈希之是想借裴越的手继续搅乱大梁朝堂。 在她想来,那些和山贼勾结的朝堂军方各色人等,只要裴越将他们交出去便是一桩泼天的功劳,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能忍住这份诱惑?事实证明终究是她看轻裴越,倒不是裴越害怕朝堂生乱,他只不过是不愿成为朝臣的公敌。 为了将裴戎拖下水,他一共交给沈默云三个名字以及相应的罪证,其余名单则秘而不宣。 原本裴越没想过利用那份名单做事,因为除了他交出去的几个人之外,其他人都是五六品及以下的小官,而且罪过也不算深重,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被利用。 其中有一人名叫郑志荣,官居户部仓部主事。 裴越掌握的证据足以证明郑志荣曾经利用自己官职的便宜,倒卖过户部的粮草,虽然他或许不知道这些粮草通过隐秘的渠道运进横断山中,终究是通贼的实质举动。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掀开这个盖子,因为郑志荣并非是为自身牟利,而是要填补户部几处大仓的亏空,所谓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以裴越两世为人的阅历,很快便看出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在自身还很弱小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替皇帝卖命。 他想要的只是郑志荣在关键的时刻反戈一击。 便是此时。 开平帝的目光从战战兢兢的郑志荣移动到面色惨白的孙大成身上,虽然一言不发,大殿内的气氛逐渐降至冰点。身为帝王他并不介意底下的臣子相互争锋,但行事必须有度,决不能凭空制造问题,显然孙大成的举动已经令他动怒。 裴越适时地说道:“陛下,去年孙尚书便想谋夺臣的产业,只不过这等小人伎俩,又怎能瞒得过陛下?怎料他不知悔改,只因眼红蜂窝煤这桩生意,便公然利用户部尚书的权力陷害民间商号,此乃国器私用,是为国贼!” 孙大成立刻前行数步,朝开平帝跪下请罪道:“陛下,微臣只是想将蜂窝煤这等事关国计民生的物事收于朝廷之手,并非出于一己私利。这件事的确是臣办错了,请陛下治罪!” 在郑志荣说出那句话后,他便知道不能再继续狡辩,否则依开平帝的性情绝对会从严发落。 开平帝眼神阴鸷,他愤怒的原因不在于孙大成欺负裴越,而是此人身为户部尚书,竟然连自己的属下都无法掌控,在朝会上闹出这样大的笑话,连带着他这个皇帝都丢了脸面。 “均行公,孙大成该如何处置?”开平帝冷声问道。 左执政莫蒿礼微微仰头,浑浊的目光看向皇帝,两人眼神交汇之后,他便明白龙椅上这位心里的想法,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孙尚书一时糊涂,但也不算大错,暂且留职、罚俸、令其自省,以观后效罢。” “准了。”开平帝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然后目光如刀扫向孙大成,寒声道:“还不起来?是要朕去扶你吗?” 孙大成连忙磕头谢恩,高声说道:“臣愧对陛下信重,往后定当引以为戒,不敢再犯。”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目光扫过裴越,带着一抹轻蔑与愤恨,似乎在嘲笑裴越竹篮打水一场空。 谷裴越不为所动,心中觉得有趣,有些人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啊。 这一幕并未引起群臣的讶异,毕竟同朝为官多年,他们早就知道孙大成的脾性。此人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名臣的风范,唯独将国库打理得极好,至少在明面上挑不出错,所以开平帝才一再放纵。否则单论去年洛庭辞官明志的举动,事后孙大成又怎能毫发无损? 虽然在朝会上文武百官不敢窃窃私语,但大部分人都用眼角的余光盯着一个人。 不是裴越,而是洛庭。 孙大成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皇帝如何判断,唯一有底气也有胆气出面反对的人,放眼满朝上下似乎仅有洛季玉一人。 实际上在暗示莫蒿礼从轻发落之后,开平帝便留心洛庭的反应,对于这个性情刚直的右执政,其实很多时候他也有些头疼。皇帝并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完全靠喜好来决定对方的命运。譬如孙大成和洛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品性,开平帝都不喜欢,但这两人都能办好交代下去的事情,所以他才会适当地容忍。 洛庭终于开口,他出班禀奏道:“陛下,孙尚书所为虽然丢尽朝廷颜面,但这一年来臣目睹蜂窝煤发展之迅速,觉得他的话未尝没有一些道理。” 谁都没有想到,洛庭开口之后竟然不是针对孙大成,反而将矛头引向裴越。 站在右侧首位的王平章眼神若有所思,忽然觉得这件事愈发有趣。 开平帝沉声说道:“朕记得你当初说过,朝廷若谋夺私人产业,必将与民心背离,国将不国。” 洛庭神色自然地道:“臣的确这般说过。” 开平帝冷笑道:“缘何今日又要改弦易张?” 洛庭坦诚地道:“臣有错,当时仅凭一时激愤便下了论断,着实有些草率,故而臣愿向陛下请罪。” 开平帝听了之后忽然觉得心中舒服许多,如果洛庭能保持这样的心性,他也不必强行让莫蒿礼拖着老迈的身躯坐镇中枢,只为压制此人强横的性格。 他大度地挥挥手道:“你是当朝执政,本就有劝谏之责,若论对错朕也不能置身事外。之前的事情暂且不提,朕且问你,为何你会改变想法?” 洛庭转头看了一眼裴越,淡然道:“陛下,臣这一年观察祥云商号的发展,最后得到的结论令人震惊。” “说。” 随着洛庭洪亮的声音在正殿内回响,许多朝臣的脸上渐渐露出凝重的表情。 这些目光全部汇集在裴越身上,宛若千钧之重。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6【大戏】 “自开平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起,到开平四年九月二十五日止,前后不过十个月的时间,祥云商号从籍籍无名摇身一变成为京都名列前茅的大商号。如今这家商号在京都内外共有分店一百二十七间,伙计一千四百五十六人,矿工两千三百十五人,护院三百四十二人,此外还有人数庞大的帮佣与雇工。” 洛庭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百官反应各不相同,左侧文官们大多神情凝重,皆因京都附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古怪的商号。七宝阁从建立到发家足足用了二十年,而且即便是现在的规模也远远比不上祥云商号,后者成立才不到一年的时间。最令人担忧的是蜂窝煤的生意很好,意味着这数千人能直接获益,进而会对裴越这个东家感恩戴德。 时间一长的话,这将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右侧勋贵们的反应则要简单许多,能站在太极殿中皆是手里有兵的实权武将,他们当然不会将那几千百姓放在眼里。所谓财帛动人心,这商号光是雇工就有几千人,那每个月得赚多少银子?虽然不是人人都有眼红的毛病,可当部分勋贵认识到区区一个蜂窝煤能够产生的恐怖效益之后,原本就对裴越不满的心情愈发强烈。 洛庭将这些骚动尽收眼底,继续冷静地说道:“去年得知蜂窝煤这种新奇事物之后,我也曾担心裴越会与民争利,毕竟蜂窝煤取代木炭,会造成很多人失去生活来源。后来裴越用他的行动打消我的担心,这次部分烧炭工去祥云商号闹事也是被人撺掇。。” 他转身望着裴越,脸色严肃地道:“祥云商号发展至今,已经不能单纯以商号视之,尤其是在京都天下脚下,你可曾想过将来何以为继?况且大梁并非仅有京都一地,若是以这般速度扩张,你是否能担起这千斤重任?” 裴越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就像巨浪滔天之时的一叶扁舟。 此刻连洛庭都对其如此严苛,部分重臣心中开始同情裴越。 虽然这是国朝最年轻的功封子爵,但他的身世不算秘密,顶着定国子弟的名头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从小境遇艰难,最后不得不自绝于裴家。如今他总算闯出来一番事业,惹来各种觊觎,如今连素有刚直之名的洛季玉都出声施压,的确算得上一个惨字。 纵如此,依旧没有人替裴越说话,因为洛庭所言占住大义的名分,旁人根本无法反驳。 就在群臣以为裴越要承受不住这种高压的时候,他轻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洛大人,今日下官求见陛下,除去想要揭露户部尚书的所作所为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要禀明陛下。” 洛庭问道:“何事?” 裴越转向开平帝,从容地说道:“陛下,臣欲将蜂窝煤的方子献上,并且协助朝廷在大梁境内全面铺开这桩生意。臣从未被钱财蒙住双眼,之所以现在才说,是想看看蜂窝煤的具体效果,以及总结出关于运转此事的经验。方子献上之后,此事便由朝廷主持,可以在京都之外的其他地方铺开店面,臣愿从旁协助,且不会从中谋取一文钱。” 开平帝望着裴越诚恳真挚的神情,不禁微微动容。 一直以来,他对裴越的态度谈不上好坏,更像是随手放置的一颗棋子,将来或许就能发挥作用,一如他登基以后做过的那些事。剿灭山贼之后,他封赏裴越子爵,最重要的原因是证明自己大动干戈的必要性,其次是照顾谷梁的脸面,最后或许有那么一丝原因是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 但是这份欣赏也很有限,否则他不会在一年之内都没有召见过裴越。 当初他被方巡和孙大成说动,后面又被洛庭顶回去,心中未尝没有对裴越的一丝不爽——你是朕的臣子,爵位也是朕赏赐的,既然有这种赚银子的法子,为何不早些献上来,难道还得朕去找你要? 不过此时看着裴越清澈的眼神,开平帝忽然相信他的话,因为皇帝的自信足以支撑他的判断。 再想到方才裴越被百官孤立的状况,开平帝不由自主地移动视线看向另一侧的沈默云,隐约觉得裴越很可能又是一个沈默云。 不是指能力或者性格,而是裴越隐隐透出一丝孤臣的风采。 谷身为皇帝最喜欢的便是这样忠心有能力又甘愿做孤臣的人。 一念及此,开平帝的脸色又温和几分,赞许道:“你年纪虽轻却有这份心思,可见朕没看错人。此事如果成行,朕不会苛待你,必有重赏!” 裴越谢恩之后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来。” “此事按例应有东府主持,左执政莫大人需要坐镇中枢,故而臣希望由右执政洛大人亲自负责。”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甚至可以说非常中正得体,不过开平帝目光古怪地问道:“洛季玉方才对你咄咄相逼,为何你还要提这样的要求?” 裴越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洛庭,直言道:“去年孙大成想要谋夺臣的产业,是洛大人仗义执言,这是出于公心。今日他质问于臣,同样是担心这家商号的发展脱离正规,进而被人利用。君子和而不同,此谓不徒语,语必有理。臣很敬仰洛执政的为人,希望将来能够成为他那样的人。” 想到这年轻人的过往,开平帝心中那抹疑虑尽去,颔首道:“准了。” 莫蒿礼老态龙钟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拱手道:“恭喜陛下得此良方,大梁亿万百姓从中受益,必将感念天家仁德。” 开平帝心情大好,若非今日在朝会上耳闻目睹,他对蜂窝煤这玩意的认知还没那么真切,如今自然知道随着东府开始在整个大梁推行,此事不光能造福百姓,更会让国库愈发充盈。 想要开启国战,没有钱财的支撑绝对不行,他已经等了很多年,如今又得如此助力焉能不喜? 又勉励夸赞裴越几句,然后才让他回到右侧武勋队列中。 裴越面容沉稳地走回去,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洛庭有眼神上的交流。 勋贵们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经过,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在这朝堂上站了许多年,他们极少见到开平帝如此喜形于色,更是没见过他这般欣赏一个年轻人。那些之前还对裴越十分不爽的勋贵,此刻更似打翻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随着裴越主动将方子献上,又分文不取地帮朝廷建设蜂窝煤的渠道,他们明白这个年轻人已经在皇帝心中拥有一定的地位。 如果这是自己的子侄多好? 不少年长的勋贵如是想着,同时对被关在上林狱中的裴戎愈发不齿,就算裴越只是庶子,你焉能那般对待?只能说子孙不肖,也不知两代定国公九泉之下能否安息。 朝会继续进行,不过在裴越闹出这桩事之后,接下来的议题似乎有些无聊。 便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左侧文官队列中出来,朝着开平帝的方向朗声说道:“臣,御史台侍御史简容,弹劾鲁王不法事,恭请陛下圣裁。” 宛若平地起惊雷。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7【铮铮】 没人喜欢御史,包括皇帝在内。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完美无瑕,或多或少都会存在问题,但凡被御史盯上即便不伤筋动骨也会非常难堪,因为他们的职责便是弹劾别人。 不过正因为御史的存在,朝廷吏治才能维持一定程度的清明。如果哪天连御史台都浑浊不堪,只能说明王朝气数已尽,便如大厦将倾之时的前魏。 不管是执政军机,亦或是主事郎中,大多被御史弹劾过,就连开平帝自身也体会过那些锋利如刀的言辞。但是这些御史不会因言获罪,除非真正触犯到开平帝的逆鳞,便如去年那位想要用陈年旧事弹劾王平章的监察御史柳真。 除此之外,开平帝对御史们一贯很宽容,而且非常注意维系御史台的公正廉明。去年孙大成和方巡联手算计裴越的商号,事后开平帝回过味来,对于孙大成只是喊到两仪殿训斥一通,却将御史中丞方巡打发出京城,远赴云州一个偏僻之地担任府尹。 从御史台第三把手到云州这种苦寒之地的下等府尹,这已经算是非常严厉的贬谪,由此可见这位皇帝对御史台的看重。 御史台以御史大夫为主官,御史中丞副之,下辖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虽然他们从皇帝到流官都弹劾过,但本朝从未有人弹劾过皇子亲王。 侍御史简容这短短的一句话顷刻引起轩然大波。 原因很简单,开平帝没有立储,且不允许朝臣对此事进言议论,同时没有给皇子们观政之权,等若这些天潢贵胄仅仅是身份贵重,却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纵然几位成年皇子近些年都在尝试向朝廷伸出触角,但这些举动隐秘又轻微,不能对朝政造成影响,所以无人在意。 简容这次弹劾鲁王乃是本朝针对皇子的第一份弹章。 开平帝脸上的意外不似作假,不过很快就恢复到平时那种淡漠的面色,他遥遥望着简容,声音阴冷地问道:“你弹劾鲁王何事?” 简容似乎没有察觉到殿内陡然冷肃的气氛,他平静地说道:“鲁王贵为亲王,又是陛下长子,理当修身、修心、修性,为众皇子之表率。然而臣得知,鲁王以王妃胞兄许颂掌控七宝阁,数年来谋取大量钱财。若仅仅是如此倒也罢了,毕竟鲁王与王妃成亲之前,许家便是七宝阁东家之一。” 他微微抬头,清正平和的目光望向开平帝,语调渐转激昂:“陛下乃天下之主,依然处处谨慎,不会与民争利。鲁王贪心不足,已经拥有七宝阁这样的生财之道,竟然还要强占他人产业,如此作为对得起陛下对他的殷殷期待吗?” 很多人面露惊色,只因简容这番话藏着的深意有些唬人。 结合开平帝尚未立储的现实,所谓“殷殷期待”四字便很值得琢磨回味。 果不其然,开平帝神色愈发阴沉,声音透着寒意:“你且说说,刘贤究竟强占了谁的产业?” 简容仰头答道:“中山子裴越!” 他转身朝着裴越的方向,朗声说道:“中山子,方才你将蜂窝煤的方子献给陛下,并言道可以协助朝廷在京都之外的地方铺开售卖渠道。我不太明白的是,为何你要将京都这个大梁首善之地排除在外?难道与朝廷合作,继续深入扩展你在京都的生意,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再度成为满朝文武视线的焦点,裴越心中并无得意,反而心情十分复杂。 他抬眼望着简容,隐隐有些不解。 一如当初他看见柳真挺身而出弹劾王平章那般。 将鲁王谋取祥云商号的消息巧妙透露给六皇子刘质,这是他在绿柳庄中和席先生定下的方略,但如果是刘质派人弹劾鲁王,说辞定然不会这样直接凌厉,因为很容易让开平帝想到争储那件事。皇帝的思维异于常人,遇到类似的事情肯定会认为这是阴谋,进而怀疑一切有嫌疑的人。 席先生让裴越不要在这个时候插手皇子之间的争斗,所以让他只将消息透露给六皇子刘质。 同样,刘质背后显然也有高人参透玄机,自然也要找一个替死鬼,这朝中还有比御史台那些清流更适合的人选吗? 可是简容图什么呢?难道他真不知道这次弹劾会触怒皇帝? 柳真之鉴犹在眼前,这样做是真会死人的。 迎着简容中正坚毅的眼神,裴越再度走上前,平和地说道:“简大人,这里面恐怕有些误会。” 简容微微摇头,掷地有声地说道:“裴越,陛下在此,文武百官在此,国朝自有律法,纵是皇子亲王也不能逾矩。你不用害怕,将事实说出来即可。” 裴越心中很无奈,他哪里是害怕,只不过是不想这位侍御史大人朝着死路走下去。 君不见龙椅上那位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吗? 原本裴越的计划是先将孙大成踩下去,借着自己挑开各方关于蜂窝煤的争斗纠葛这个机会,刘质的人定然会按捺不住,到那时再“被动”地将大皇子欺负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只要掌握好言语的尺度,他完全可以将自己摘出来,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避免皇帝猜疑自己是在给鲁王下套。 然而世事哪会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六皇子刘质压根没想过让自己的人出手,毕竟他这么些年经营出一些势力已经很不容易,又怎会轻易暴露出来?想要弹劾大皇子,动手之人必须有一定分量,否则连参加常朝的资格都没有。 简容正色道:“去年户部尚书孙大成和前任御史中丞方巡的举动,很难说没有七宝阁的影响。显然他们不会死心,所以在上个月弄出那么多乱象,只为逼你低头就范,将商号与煤矿拱手相让。其实这些商贾之间的事情,大可不必拿到朝会上来说,我也分得清事有轻重缓急。” 他见裴越不肯开口,便不再逼迫,转身对开平帝说道:“陛下,无论七宝阁和祥云商号之间有什么矛盾,臣都不会干涉。但是大皇子贵为亲王,竟然亲自出面逼迫裴越将产业转给七宝阁。陛下或许不知,这蜂窝煤的生意每月收入高达十几万两,且还在不断增加,再算上一百多间分店与那片天然煤矿,价值岂止百万两?然而大皇子一句话,便要裴越以十五万两的价格将产业全部出手。” 简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意,厉声道:“皇子亲王虽然尊贵,也应当顾及自己的名声,也应效仿君父克己自省,如此行径与强盗何异?简直岂有此理!” “住口!” 回答他的是开平帝一声暴怒的呵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8【落子】 开平帝从龙椅上起身,往前数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简容,脸色铁青地问道:“刘贤自幼明理懂事,行事沉稳有度,怎会如你所言那般不知轻重?你今日这份弹章可有任何凭据?” 简容腰杆挺直,平静地说道:“陛下,臣是御史,自有风闻奏事之权责,此乃高祖所定之规制。” 开平帝怒极反笑,抬手指着他说道:“事涉皇子清誉,风闻二字便可搪塞?” 简容丝毫不惧:“既如此,便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若查明鲁王清白无辜,臣甘愿领死。” 局势瞬间就进入难以转圜的地步。 御史大夫年老多病,久不问政事,除非特别重要的场合才会现身。他已经多次上表乞骸骨,但开平帝始终不允,借此压制与磨练御史台其他属官。去岁方巡之所以被钱财蛊惑,与这件事亦有关联,因为迟迟看不到晋升的希望,他最终生出别的心思。 两位御史中丞倒是在场,然而看着他们蠢蠢欲动的架势,明明都已年过四旬,却显露出少年人血气上涌的气质,仿佛随时都会出言声援简容一般。 至于其他重臣在这个时候根本不会开口,哪怕是性格最强硬的洛庭亦如此。 因为此刻与皇帝对峙的是一位清名久盛的侍御史,这个时候插手其中无异于引火烧身。 开平帝胸口起伏不定,显然被气得不轻。 他之所以这般失态,与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简容将矛头指向大皇子。若是换做旁个,哪怕是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他都不会在意到这种程度。之所以开平帝偏爱大皇子,个中缘由涉及到一些陈年往事。 如果真按简容说的查下去,刘贤最后很可能落下一个德行有亏的评价。他本来就是庶出,在法理上天然处于劣势,名声再出问题的话,恐怕会断送触摸到那个位置的最后一丝希望。 开平帝眼中闪过一抹冷厉,右拳攥紧又松开。 他能收拾一个柳真,当然也可以将简容下狱,区别在于简容的名声远比柳真大,而且这次弹劾更有针对性。 殿内陷入长久又令人心悸的沉默。 简容今年不过三十二岁,方巡被贬谪出京后,若非他年纪太轻,原本极有希望走到那个位置,完成从侍御史到御史中丞的转变,后者已然是朝中重臣的身份。这一步并不好走,大梁立国百年以来,能在三十五岁之前担任御史中丞者仅有洛庭一人。 如此光明远大的前途,简容大可以明哲保身,等待合适的机会出手,那时晋升就会水到渠成。不过前两日他在府中收到一封匿名书信,思索之后他终究下定决心,哪怕他知道这件事中透着古怪。 简容面色坦然地看着开平帝,缓缓说道:“陛下,臣家中也用蜂窝煤,便宜又好用,相信京中百姓也是如臣这般想法。裴越做出蜂窝煤,又费尽心力将此事操持妥当,大皇子却要强迫他贱卖自己的产业,这又是何道理?” 他忽然轻笑一声,摇摇头,继续说道:“臣知道陛下不愿意听这些,但臣必须得说。仁宣元年,陛下登基,臣将好是那一年会试得中,后来蒙陛下赏识进入御史台,在这个地方待了整整十年。臣听闻洛执政曾经说过,御史者,执法在傍,御史在后。臣对此深以为然,故而有些话必须得说。” 裴越心中轻叹,虽然他目前还无法理解简容这样近乎于决绝的执着,但并不妨碍他心中生出敬意。 简容看了一眼开平帝阴沉的脸色,淡然道:“陛下,先贤曾有言。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湛乐从,弗念厥绍,罔求先王,克共明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裴越左右看看,那边文官们大多频频点头,显然很赞同简容说的这段话,这边勋贵们大多一脸茫然。虽然带兵之人不至于连兵书都不看,但他们极少会去研究那些经义。 其实裴越也听不懂。 然而简容接下来一段话却让他瞬间变色。 只听简容说道:“陛下,臣之所以要弹劾大皇子,只因皇子的一举一动不仅干系到天家的清誉,更会影响到国本是否稳固。” 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告诉开平帝,大皇子的德行配不上储君的位置! 洛庭微微皱眉,虽然私心里他非常欣赏简容的性情,并且打定主意要护住此人的性命,然而若是让简容继续朝那个方向深入,局面恐怕会变得无法控制。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盖过殿内的骚动:“陛下,臣有话说。” 开平帝冷着脸看向裴越,心中却忽地一松,转身走回龙椅,挥袖道:“说!” 其实简容方才那几段话已经让他这个皇帝非常难堪,偏偏他还不能反驳,否则会坐实自己昏聩的形象,对于一个志在平定天下的君王来说,岂能留下那样的污点。 裴越斟酌着用词,谨慎地说道:“陛下,臣不知简大人是如何得知这件事,但他知道的消息肯定不全,因为方才臣已经说过,这里面有些误会。” 简容立刻说道:“裴越,我说过你不必害怕,今日总要将这件事说清楚。” 裴越无奈地问道:“简大人,您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简容想起这个年轻人的过往,年仅十四岁就敢随京营入山剿贼,险些死在贼人手里,自然不能算贪生怕死,于是便摇了摇头。 裴越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侍御史是那种油盐不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硬性情。不过这样更加坚定他的决心,他今日只是想彻底打痛那些觊觎自己产业的人,不愿牵连到一个令自己敬佩的好人。 见对方不再阻止,他便继续说道:“陛下,七宝阁不会放弃蜂窝煤的方子和那片煤矿,此事早就在臣的意料之中。认真说起来这不算什么,商贾之间的竞争同样会很激烈。但是臣相信鲁王殿下并不知情,他只是被人蒙骗而已。” 简容微微皱眉。 裴越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连忙继续说下去:“陛下,七宝阁煽动都中部分百姓闹事,又杀人嫁祸于祥云商号的掌柜,甚至还胁迫首阳山那边的矿工下毒,桩桩件件令人愤怒。虽然他们做得很巧妙,想方设法地隐藏踪迹,但是臣早就有应对,暗中已经查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今日求见,臣原本就要将这些情况禀明陛下,只要太史台阁出手查看,肯定能确定他们的罪行。” 裴越看了一眼不远处神色沉静的沈默云,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沈淡墨那丫头不会是在蒙骗自己吧?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19【收官】 虽然他言辞恳切,但开平帝的脸色并未和缓,因为这番话怎么听都对刘贤不利。 裴越继续说道:“陛下,臣相信鲁王不知情,因为若是他想要臣的产业,何需如此麻烦?将臣喊到王府,或好言相告,或威逼利诱,臣思来想去也没有拒绝的胆子。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鲁王何必先让七宝阁弄出那么多动作,留下数不清的线索,最后自己还要亲自出面?臣不了解鲁王,但是陛下英明神武,教导出来的皇子总不至于粗浅到这般地步。” 洛庭轻出一口气,这小子成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简容却不会轻易相信裴越的话,他微微摇头道:“裴越,这些仅仅是你的推测而已。” 裴越冷静地反驳道:“简大人,鲁王确实请过我去赴宴,但是在席间他并未胁迫,只是担心我支撑不住,所以才想要帮我解决麻烦。而且当时我说需要五天时间考虑,并未立刻答应,鲁王也应允了。这件事其实没有您想的那么复杂,鲁王受人蒙骗,不过是一时疏忽而已。” 简容望着他清澈的目光,忽然读懂这年轻人想要表达的深意。 他想起家中的妻儿与年迈的父母,终究没有继续强硬下去。 开平帝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沉声问道:“刘贤究竟受何人蒙骗?” 裴越答道:“七宝阁东家许颂,他是鲁王妃的胞兄,这些年假借鲁王的名义在外兴风作浪,不仅疯狂敛财,更逼迫七宝阁的东家割让股子,逐步蚕食他人的产业。臣的祥云商号出现后,他眼红蜂窝煤的利益,自然要想办法夺过去。这些日子他设计陷害臣名下的产业,最后竟然诱使鲁王出面,可谓用心极其歹毒。” 长久的沉默。 裴越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上方。 开平帝脸色铁青,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一介商贾,不知死活!” 匹夫之怒尚能血溅五步,更何况一国天子? 随着皇帝这句话出口,面上杀意盈盈,许颂的命运已经注定。 这殿内仿佛陡然间染上一层冰霜,然而对于裴越来说却似春风一样温暖舒适。 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按照之前和席先生商议的定计,今日入朝先要将户部的问题解决,至少证明祥云商号没有问题,如此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便是借六皇子的人弹劾大皇子,在这位志大才疏的王爷身上踩一脚之后,最后利用皇帝不舍得收拾大皇子的心理,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许颂头上。 如果不将大皇子卷进来,皇帝未必会重视此事,多半还会给自己的长子一些脸面,最后很可能大事化小。所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既然要出手就得掐准对方的七寸。 教训户部尚书孙大成、还击大皇子那日在竹楼的欺辱、彻底解决七宝阁这个麻烦,这便是裴越对叶七说过的全盘计划。 虽然中间出了一些变故,简容的突然发难引起一些波折,好在最终没有偏离预设的轨道。 至于鲁王刘贤,无论如何他都有一个御下不严识人不明的锅,短时间内总得背锅前行。 当然,开平帝不会就这样简单地听信裴越之言,他看向旁边说道:“沈爱卿。” “臣在。”沈默云应声出列,躬身行礼。 开平帝斩钉截铁地说道:“给朕查清楚这个七宝阁,任何人有作奸犯科之举都不能放过!” “臣遵旨。”沈默云微微一顿,眼神复杂地说道:“陛下,其实臣已经查了一段时间。” 开平帝狐疑地望着他。 几乎所有重臣都立刻竖起耳朵,因为这位沈大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往往就是惊天大事。 沈默云淡淡道:“陛下,去岁横断山脉的那些贼人肆虐为患,当时臣便怀疑都中有其内应。山贼覆灭后,中山子裴越曾经交给臣一些证据,相关人等皆已伏法认罪,包括定国府裴戎。然而那次总共只有四人,从各方面判断都无法给予贼人足够的支持。禀明陛下之后,台阁便一直在隐秘地查探这件事。” 开平帝问道:“查到了?” 沈默云微微颔首,恭敬地说道:“台阁已经查明,七宝阁曾经利用商队可以随意进出京都且盘查不严的便利,三次向横断山脉中的贼人运送粮草。” 群臣哗然,勋贵们更是怒不可遏,要知道京营为剿灭那些贼人付出极大的代价,西营更是死伤惨重。若非裴越放下与镇远伯常思之间的私怨,西营将士遭遇陈希之的伏击后能活下来几个人都很难说。 殿内立刻响起一片喊打喊杀声,纠仪御史连声呼喝才压制住群情汹汹。 裴越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入宫之前沈淡墨送来的那封信里已经暗示过这件事,似乎是想要安抚他。此刻七宝阁的命运已经无法逆转,裴越仔细回忆着那封信的内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开平帝冷声道:“七宝阁做出这等事,与刘贤有无干系?” 沈默云微微垂首,眼帘中闪过一抹不为人知的遗憾,答道:“禀陛下,台阁并未查到此事与鲁王有关,想来应该是许颂独自为之。” 时也命也,他本来不想此刻就将这件事报上去,但是既然已经牵扯到七宝阁,皇帝又命他出手,便不好再等待下去。沈默云很清楚,皇帝手中至少还有一批人手,太史台阁也做不到绝对的只手遮天。 不过既然已经点明,他便不再替一些人遮掩,淡然地说道:“陛下,七宝阁利用鲁王的名头取得便利,但仅如此还无法获取能够喂饱数千山贼的粮草,台阁已经查明那些粮草的来历。” 虽然他没有说出究竟是谁在帮助七宝阁,但裴越却已经猜到了答案。 “砰!” 左侧文臣队列中,一个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整个人已然昏厥过去。 正是户部尚书孙大成。 迎着开平帝震怒的目光,沈默云不急不躁地说道:“陛下,孙尚书倒也不曾通贼,他只是从七宝阁那里收受巨额银两,利用各种手段盗卖京畿附近几处大仓的粮草。” “不用说了!”开平帝猛然挥手,怒道:“洛庭!” “臣在。” “此事由你主持,三法司合议,定要追究到底,决不能轻饶!” “臣领旨。” 刚刚醒转过来的孙大成听到这句话,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前爬同时喊道:“陛下,臣冤枉啊!臣有苦衷啊!” 开平帝看也未看他一眼,起身往后殿行去,同时留下最后一句话:“鲁王御下不严,有失亲王体统,令其闭门自省半年,非旨不得擅出!” 内监高呼一声:“退朝!” 留下一地鸡毛。 裴越心中冷笑,有个护犊子的皇帝爹就是好啊,旁人不是砍头就是抄家,这位大皇子只不过是在富丽堂皇的王府里闭门读书而已,难怪史书上想做皇帝的人那么多。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今日朝会上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抛开因为沈默云忽然出手而倒霉的孙大成不谈,七宝阁已经垮台,从此祥云商号可以在京都内一帆风顺地发展。他和洛庭之间的关系更加稳固,随着蜂窝煤在大梁境内铺开,这位年富力强的执政肯定会成强大的臂助。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裴越转身看向殿外,阳光明媚,又是一年秋至。 这是个丰收的季节,他很喜欢。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0【看透】 朝会结束后,沈默云匆匆离开宫城,他要安排台阁的乌鸦对七宝阁进行查封与搜检。 孙大成被剥去官服,关入刑部大牢待审,这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户部尚书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既然沈默云在朝会上如此笃定地说他盗卖粮草,那么后面的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因为没人相信沈默云会在这种事情上胡言乱语。 一名大内监带着几个小黄门匆匆赶往鲁王府,向大皇子传达开平帝的口谕。 裴越缓步走出太极殿,脸上并无自得之色。 “裴小子,留步。”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越扭头望去,只见东府左执政、大梁实际上的宰相大人莫蒿礼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脸上挂着温和的神情。 裴越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听力出现幻觉,待看见对方的表情才确认,这位左执政确实是在对自己说话。 “莫大人。”面对这位历四朝而不倒,官位越来越高,如今已然站在文官顶峰又被封为太傅的老人,裴越必须保持足够的尊敬。 莫蒿礼颔首道:“陪老夫走一段路,如何?” 裴越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这是晚辈的荣幸。” 两人沿着宫内直道前行,那些衣紫重臣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一幕,没有人上前打扰。勋贵之中不乏有人想在散朝后找裴越聊聊蜂窝煤入股的事宜,但是在看见莫蒿礼将裴越叫到身边后,只能另寻机会。虽然这些年朝政主要是洛庭在操持,莫蒿礼只是坐镇中枢,很少插手具体细务,但能够参加常朝的文武官员都不会轻视这位身躯单薄的老人。 当初席先生帮裴越分析朝臣的时候,莫蒿礼便是重中之重,虽然从裴越正式踏入朝局以来,这位老人不显山露水,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但无论是席先生还是谷梁,都郑重地提点过他,老虎即便年迈依旧是百兽之王。 莫蒿礼注意到身边的年轻人浑身紧绷的姿态,不禁温声道:“不必紧张,老夫只是想同你闲聊几句。” 裴越恭敬地说道:“老大人见笑了,晚辈没见过大场面,紧张是难免的。” 莫蒿礼微笑道:“你能这般说可见还是太谨慎了。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子爵,一出手便扳倒一任户部尚书、禁足一位皇子亲王、拆掉一家三十年的商号,若这还不算大场面,还有什么能算呢?” 裴越心中立刻将戒备提到最高等级。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是以莫蒿礼的身份地位,似乎没必要对自己这个年轻武勋假以辞色。如今这些大帽子仿佛不要钱一般甩出来,却不知他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犹豫片刻后,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大人,晚辈只是被迫反击,并无害人之心。” 莫蒿礼颔首道:“老夫明白,否则洛季玉也不会帮你。” 这句话让裴越心中微震,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老人,只见他在朝会上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明许多,眼神里泛着睿智深邃的光。 谷裴越自信那夜与洛庭的密会无人知晓,今天在大殿内的配合也非常自然,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似是看出他内心的想法,莫蒿礼继续说道:“如果他不是对你青眼有加,自然也不会主动出手帮你引出蜂窝煤的相关话题,那样的话你如果主动献上方子与策略,难免会显得生硬,毕竟你的商号运转将近一年,有太多的时间求见陛下。洛季玉是何等人物,老夫应该比你更了解些,以他的为人和性情来看,只有你们曾经达成过某种约定,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替你铺路。” 两人身旁无人窥视,其他官员都下意识地离得远些,裴越依然紧张地左右看看。 十月中旬的阳光虽然明媚,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凉意,他却感觉到身上冒出冷汗,面皮有些发烫。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前面便与你说了,不必紧张,老夫这只是猜测而已。退一步说,即便你们真的有过约定,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举,老夫既然在朝会上没有点明,更不会事后枉作小人。” 裴越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勉强笑道:“老大人,那您说这些只是为了吓唬晚辈吗?” 这话便是默认的意思。 莫蒿礼面色依旧平静,他望着前方宽敞的宫前广场,脚下笔直平整的宫内直道,感慨道:“如果你没有出面帮简容那个浑小子解围,今日自然不会有这番交谈。” 裴越恍然大悟,愈发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位老人。 莫蒿礼轻声说道:“你忍让多时一朝翻盘,仍旧能保持自己本心清明,老夫觉得很好,所以才啰嗦几句,你不要嫌弃。” 裴越连忙答道:“晚辈不敢,老大人请说。” 莫蒿礼沉默片刻后说道:“庙堂不比草莽,不能事事行险,即便赢在一时,终究会败于长久。” 裴越沉默不语,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就拿今日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他从头到尾示敌以弱,让那些人以为自己毫无招架之力,以至失于细致,留下许多马脚把柄,他又怎能完成逆转?以七宝阁之财力、户部尚书之权柄和鲁王之威势,他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子爵,不行险如何能够做到今日这般程度? 莫蒿礼望着他复杂的神色,心中轻轻一叹,轻声说道:“凡走过必留下脚印,你今日用大皇子算计七宝阁,用那位郑主事算计孙尚书,这些事看似顺其自然,但是真的无迹可寻吗?老夫能看出来,你就不怕陛下事后也能回过味来?到那时,你又如何自处呢?” 裴越心中兴奋与骄躁的情绪渐渐消退,虽然还谈不上后怕,但他已经清醒过来。 莫蒿礼继续问道:“简容那个浑小子虽然素有清名,但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侍御史,手下无人,家中无财,莫说去竹楼潇洒一番,他连竹楼的门往哪开都不知道。老夫好奇的是,简容又怎会知道你和大皇子饮宴时的细节?莫非他是天人下凡,掐指一算便知道大皇子要以十五万两的价格强买你的产业?”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不带一丝情绪,然而落入裴越耳中却是雷霆轰鸣。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1【再相逢】 何谓抽丝剥茧? 大抵就是裴越此刻心中的感受。 身边这位老人仅仅凭着朝会上的只言片语,便能精准地抓住裴越计划中的漏洞,进而分析出事情的真相。其实这也不算是漏洞,因为人力有穷时,再精密的计划也做不到天衣无缝。然而裴越清楚地记得,朝会上莫蒿礼大多时候都仿佛昏昏欲睡,仅仅只是在开平帝询问的时候给过几句答复。 对方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裴越脑海中极快地闪过席先生的教导:“左执政莫蒿礼,这个人不好惹,你将来踏入朝中尤其要注意。他在治政上能力十分突出,很多时候是洛庭在前面大闹一通,然后他来收拾朝局。大梁这些年国力愈发强盛,离不开他的统筹打理。” 此刻再看着莫蒿礼满含深意的眼神,他心中升起一丝明悟,极为大胆地说道:“老大人,那日在竹楼内与大皇子之间的交谈,的确是晚辈命人传出去的,但是晚辈从未想过要让简大人出手。” 莫蒿礼忽地停下脚步,站在宽阔的宫前广场上,望着他说道:“原以为你不会对老夫说真话,如今看来,似乎你也不止是尊重洛季玉一人。” 裴越勉强笑道:“老大人这是哪里话?晚辈又怎敢不尊敬您呢?”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这便是假话了。席思道既然是你的先生,肯定对你说过,老夫是个老狐狸,不那么好打交道,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 裴越不好接话,虽然席先生一直对他说没有师徒名分,但在心中他早已认定这个老师,当然不会与外人议论自己老师的是非。沉默片刻后,他话锋一转道:“老大人,您认识席先生?” 莫蒿礼指着前方的路,两人继续前行,他脸上浮现一抹追思,缓缓道:“当年良节公过世后,老夫曾经请他入东府做事,以他的才能只是做一个谋士实在可惜。那时老夫以为自己还算有些脸面,却不想他拒绝的态度那般坚决,以至于成为终身憾事。去年听说他终于出山,还出手教训李家那个小混蛋,老夫很高兴,特地在家中喝了几杯。” 裴越望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隐隐约约抓住一些关键的信息。 莫蒿礼轻声道:“回去之后见到你先生,帮老夫带句话。” 裴越应道:“老大人请说。” 莫蒿礼稍稍停顿片刻,语气中带着一丝怅惘:“告诉他,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该放下了。” 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裴越觉得自己听明白了。 莫蒿礼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心中有些欣赏,便敛去那些不合时宜的追忆,微笑道:“过段时间朝中会有经筵,到时候你也来罢。”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用力摇头道:“老大人,晚辈还要协助洛执政办事,那个摊子铺开来很麻烦,根本没有时间准备经义。” 他哪里是没有时间准备,而是根本没有准备,更何况他也打定主意不再掺和进文官的事情里。 莫蒿礼微微有些惋惜,一如当初洛庭在书房里对裴越说过的话,不过见裴越态度坚决,他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略有些自惭道:“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也不比从前,忘记你是武勋,经筵自然不必参加,武议才是你的战场。也罢,今日便说到这里,不耽误你回去与亲友庆祝了。” 裴越无奈地笑笑,这位宰相大人说话还真是直接有趣,朝廷出现这么多问题,皇帝不知道在后宫气成什么样,自己却回去大肆庆祝,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莫蒿礼微微一笑,抬起老迈的手掌在他肩头轻轻拍两下,语重心长地说道:“裴小子,走错路不可怕,但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要时刻记住行得正站得稳。你如今不是那个吃不饱饭的庶子,身边已经聚起很多人,更有谷梁和洛庭的照拂,所以要更加慎重,千万不要被权势迷失了本心。” 裴越正色道:“老大人放心,晚辈知道如何走好自己的路。” 莫蒿礼笑道:“老夫很放心,不过是多嘴几句,你不嫌烦便好。曾经有人说过,老而不死是为贼,年纪大了难免啰嗦。罢了,且家去。” 他转身穿过承天门的门洞,出宫之后便有家仆迎上来,搀着他走向街边的轿子。 裴越回忆着两人的对话,决定改天再去一趟绿柳庄,因为他很想知道永宁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穿过门洞,与几位表情比较温和的勋贵打过招呼,裴越忽然瞧见长街对面有很多人,看样子应该是在等待自己。 孙琦和陆成等人整齐地站成一排,面上的表情既兴奋又敬畏。 很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京都内的异动,大批太史台阁的乌鸦前往西城封检七宝阁,这样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人,而且沈默云似乎也没打算隐藏消息,与往日乌鸦们总是黑夜行动不同,这次是大白天以煌煌之势压过去。 至于宫中内监带着人匆匆赶往鲁王府,这样敏感的举动自然也瞒不过有心人。 最关键的是他们亲眼看着户部尚书孙大成被人架出来,一路送往刑部。 裴越缓步来到众人身前,微笑问道:“诸位世兄怎么来了?” 陆成走上前仔细打量他一番,伸出右拳想在他肩头锤一下,然后伸到一半便收回去,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道:“娘的,如今都不敢揍你了。” 众人皆笑。 于同打趣道:“陆莽子,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陆成扭头斥道:“你懂个屁,我这是尊敬!” 然后立刻换上笑脸,对裴越殷勤地说道:“爵爷,今晚咱们去哪里庆祝?” 裴越忍俊不禁地在他胸口锤了一下,笑骂道:“少作怪,咱们都是兄弟,你是不是非要听我喊一声陆少爷才满意?” 陆成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摇头叹道:“那也不是不可以,能听威震京都的裴爵爷一声敬称,说出去咱多有面子啊。” 孙琦上前插话道:“越哥儿,我们就是来迎一迎你,毕竟这些事能够解决全赖你的谋划,我们也没出力,心里自然有些愧疚。” 裴越诚恳地说道:“世兄太客气了,此番我也是行险,所以没有及时和大家说清楚,今晚回总店请你们尝一样新鲜玩意,算是给大家赔罪。接下来还有一件大事,正需要诸位世兄助我一臂之力,还请大家不要推辞。” 于同连忙问道:“可是在大梁境内全面铺开蜂窝煤之事?” 这小子的消息渠道好灵通,裴越按下心中的诧异,颔首道:“正是。” 众人脸上神色愈发热切,就差将裴越丢上天欢呼一阵。 路边还停着一辆马车,见裴越疑惑地看过去,孙琦微笑道:“叶姑娘和桃花姑娘也来迎你了。” 裴越心中一暖,连忙朝那边走过去,然而他只是刚走出两步便停下,望向远处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他绝对没有想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 定国府裴戎次子,与寻常勋贵子弟截然不同、不爱武道兵法只喜读书的裴云。 一身书卷气息的裴云静静地看着裴越。 裴越在这一刻微微有些恍惚,因为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广平侯府外与裴城的见面。 彼时彼刻,不似此时此刻。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2【莫回头】 去年裴越在朝堂上决然喊出“自绝于裴家”之后,他便已经破门而出,从此以后与定国府连名义上的关联都不存在。 裴云自然很清楚这一点,更何况今日前来并非寻衅,所以他的态度很温和,语气中略带一丝调侃:“我该叫你裴爵爷?裴公子?亦或者是……老三?” “叫名字就行。”裴越淡淡地回道。 当初穿越而来后,他对裴云的观感还不错,相对而言不太喜欢裴城那种标准的纨绔性格。世事变幻无常,后来裴城远赴西军历练,按照惯例勋贵子弟一般会在边军待两年,然后回京都继续培养。那日在广平侯府外分别之时,裴城虽然还带着几分纨绔气息,但性格已经略显成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 裴云平时的存在感不高,这跟他喜欢窝在宅中看书有关。 如今裴越对这个看起来宛如文弱书生的同龄人不敢小觑。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在朝会上扳倒裴戎,后来仔细回味才发现这件事里面有裴云的影子。对于一个敢给自己生父设套的狠人,无论裴越对其观感如何,总要给予一定程度的重视。 更何况裴戎是他送进上林狱的,此刻这家伙还能跟自己谈笑自若,也不知是该说他宅心仁厚,还是奸诈似鬼。 裴云并不在意裴越冷淡的脸色,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疲惫:“最近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老祖宗和大姐让我出面联系一些世交,希望能帮到你,但是我拦下了。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想来你也能独自应对。如今看来应该是解决了麻烦,无论以前怎样,我还是要跟你说声恭喜。” 听到他提起裴宁的时候,裴越眼神微凝,神色略显沉重。 来到这个世界,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良言,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是她带来的糕点,但这些终究是来自裴宁的善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熟悉自己的身份,记忆中那些和裴宁有关的片段也愈发鲜活。与裴家公开决裂后,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裴宁,毕竟当断不断最伤人,他情愿裴宁带着恨意看待自己,也不想继续用姐弟情分折磨那个善良的女子。 然而此刻裴云的话仿佛北境吹来的朔风,生硬又猛烈地拨动他的思绪。 将那些浮现的回忆强行压制下去,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谢了,还有事吗?” 裴云眼帘微垂,望着地面说道:“当初是爹娘对不住你,如今父亲身陷囹圄,母亲也被老祖宗关在家中不得外出,或许这不能弥补你曾经受过的罪,所以我今日前来特地向你赔罪。” 他便要俯下身行礼。 裴越忽然伸出手按在他的肩头,裴云便无法沉下去。 裴越发力将他拉起来,摇头道:“不必。” 裴云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想起那次与裴城的见面,对方同样向他行礼赔罪,希望能化解这段恩怨。当时他并没有避让,只因为他确实想过放下。后来裴戎在朝会上以父告子,这便宣告双方已经不可能变成一路人。如今恩怨已成死结,裴云于他而言只是陌生人,自然不会受这一礼。 裴越漠然地说道:“你是定国子弟,在京都也是才名远扬,忽然莫名其妙地向我行礼,让那些御史看见需饶不得我。” 话语中的疏远与抗拒显露无疑。 裴云轻咳两声,放弃行礼的打算,直起身微笑道:“现在哪里还会有御史找你麻烦?对了,老祖宗知道我要来见你,特地托我给你带个话。” 裴越忽略他话中的恭维,直言道:“你说。” 无论他的态度怎样冷厉,裴云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春天一般温暖,此刻语调更加柔和:“年终要开祠祭祖,如今父亲和大哥皆不在,去年你未回府,只有我一人主祭,这未免有些不像,没得让外人看着笑话。老祖宗同我说,你去年还在气头上,不回便不回。如今你应该气消了些,再没有一个人在外过年节的道理,年底还是回府吧?” 宫城外的长街上,两人对面而立。 裴越扭头朝后面看了一眼,孙琦等人十分关切地看着自己,如陆成这般脾气暴躁的则是恶狠狠地盯着裴云,显然对这个家伙看不顺眼。 轻轻吐出一口气,裴越回头看向裴云,面露嘲讽道:“事到如今,还有这个必要吗?” 裴云点头道:“你姓裴,身体里流着裴氏先祖的血,当然有这个必要。” 裴越失笑道:“如果早几年你会说出这番话该多好。” 饶是裴云心志坚定不弱于他,来之前也做好被刁难的准备,但是裴越始终没有失去分寸,反而是如此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他几不能站立。或许连裴越都忘记一件事,裴云从小便接受沈默云的教导,与裴戎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既能用心机使手段各种虚与委蛇,也能舍下体面唾面自干,唯有裴越这句话无比精准地击中他的软肋。 他是一个读书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自忖有能力有把握改变任何事情的结局,可他终究没有看出这个三弟是怎样的人物。如果他早些制止裴戎与李氏的恶行,定国一门三兄弟将来该是何等荣耀? 沉默片刻后,裴云脸颊泛红,面露愧色道:“此事的确是我的不对,所以今日来此向你赔罪,同时也希望你能放下过往,至少年终祭祖时回府一趟,老祖宗面上也好看些,便是大姐——” 裴越猛地打断他的话,异常坚定地说道:“不必说了,除了这条命之外,任何与裴家有关的东西我都可以还回去,包括这个姓氏。” 裴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竟如此决绝,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你与定国府再无关联?” 裴越斩钉截铁地说道:“没错。” 裴云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晦涩难明,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会将这句话带给老祖宗,以及大姐。” 他转身离去,脚步稳健从容,前方停着定国府的马车。 裴越静静地站着,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3【乔迁】 “越哥儿,是不是那小子找你麻烦?” 等裴云走后,陆成第一个冲过来着急忙慌地问道。 裴越平静心绪,换上平时的笑容,摇头道:“我能打他十个,还怕他找麻烦?” 离园那夜他一刀抽晕路姜的画面历历在目,众人自然不会怀疑,于同出言提醒道:“越哥儿,裴云这小子和我们不同,甚至和绝大多数将门子弟都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要知道读书人心最脏,明面上跟你把酒言欢,转身就敢捅刀子。你别嫌我啰嗦,对这种人还是要提防着些。” 裴越注意到他眼中有着愤恨,一改平时的沉稳淡然,便知道他身上也有故事,于是微笑着颔首道:“世兄提点的是,我会注意防范。” 年纪最长的孙琦插话道:“行了,让裴兄弟回去罢,咱们也别在宫城外面站着,晚上再去总店那边吃他的东道。” 众人说笑几句便纷纷散去。 裴越回到马车边,看了一眼面容黝黑的邓载,忽然止步问道:“邓载,你希望变白一点吗?” 邓载伸了伸脖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裴越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跃上马车进入车厢。 邓载一边抖动缰绳驱使骏马,一边喃喃自语道:“变白有什么好?那不成勾栏里唱戏的娘们了吗?” 裴越自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靠在车厢里面,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桃花拿出准备好的秋枣儿,笑眯眯地喂进裴越的嘴里。 叶七转过头去,只当自己没看见这幅略有些骄奢的画面,忍了半天还是好奇地问道:“裴云找你做什么?” 裴越抬手拍拍桃花的手背,然后坐直身体,摇头道:“左右不过是那些事,懒得理他。桃花,咱们去那座大宅子里住怎么样?” 桃花想起那座宽敞大气的中山子府,顿时喜上眉梢,不过很快又有些不舍地说道:“少爷,我们要从庄子上搬出来吗?” 这一年多来裴越很忙,要么就是操心外面的事情,要么就是在庄中读书习武,仅有的一些空闲时间还要陪叶七说话,和桃花独处的机会不多。小丫鬟经常会回忆以前的生活,虽然那时候在定国府中过得艰难,但两个人可谓是相依为命,极少分开过。好在裴越对她的态度一如当年,没有丝毫疏远。 桃花毕竟还小,心性又单纯,除了越来越多想念自己的娘亲之外,她倒也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绿柳庄中那些大婶小媳妇和姑娘们,便是她最好的玩伴,如今听说要离开庄子,自然有些难过。 裴越看出她的想法,伸手在她后脑上揉揉,微笑道:“宅子那么大,当然不止我们几个人住进去。回头你在庄上挑一些手脚勤快老实本分又愿意去的,都带到宅子里做事,给她们签一份活契,往后你就是咱家的内院总管家。” 桃花绽放开喜悦的笑容:“少爷,我一定会好好管家的。” 望着她憨态可掬的模样,裴越忍俊不禁道:“你这么厉害,管家肯定没有问题。我在北郊寻了一个更大的庄子,让绿柳庄的人全部搬过去,每家都能分到五十亩上好水田。住处也是新盖的,规划得更好,比以前更大更宽敞。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也算不枉他们帮了我那么多。你最喜欢热闹,回头去庄子上的时候,你跟大家讲清楚这件事。” 桃花愈发喜欢,她知道少爷的煤矿就在北边,庄子上很多人都在那里做事,回趟家并不容易。如今将绿柳庄搬去北边,自然离煤矿不远,对于庄户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她喜滋滋地掰着手指头计算,谁家的女孩子最勤快,可以在内院做事,谁家的小媳妇厨艺好,可以在厨房里帮忙,一时间都忘了裴越的存在。 裴越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自己在外面与人斗得死去活来,不就是给这些在意的人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吗?被桃花发自真心的笑容感染,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对冷姨那样强硬,既然对方不是那种残暴狠辣之人,将她留下来其实也不算什么。 谷如今却不知她跟在那个疯女人身边做什么,只希望不要出事。 叶七不比桃花,她想得要更深一些,柔声问道:“这么早就回京都?” 裴越点头道:“时机已经成熟,不必再藏着了。” 叶七没有问他究竟是什么时机,两人朝夕相处将近一年,这点默契自然还是有的。只不过想到他方才所言,叶七隐隐察觉到搬回京都和抛弃那个庄子这两件事同时发动,恐怕和裴云的突然出现有关。 裴越见她神色凝重,便岔开话题道:“商号这边的问题已经解决,有三位大掌柜总揽各处分店,孙琦他们监管账目,我再将王勇留下来打理煤场,戚闵继续留在京都做他的事情而且能监控全局,想来出不了什么乱子。再不济还有先生在,他肯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托。” 叶七惊道:“你要出京?” 桃花也满脸讶异地看过来。 裴越将朝会上和洛庭商议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然后冲桃花挑挑眉道:“想不想跟少爷出去游山玩水?” 桃花忍住就快出口的话,小心翼翼地扭头看着叶七,眼睛眨巴眨巴,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裴越生生气笑了,佯怒道:“我是你少爷,你看她做什么?” 叶七却没那么好忽悠,问道:“虽然七宝阁倒了,但在京都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你真放心将商号那么一大摊子事情交给他们?” 裴越挠挠头道:“有戚闵盯着,加上先生坐镇,外部不会有什么乱子。至于账目的监管,除了孙琦他们之外,我会让三位大掌柜每月送一份到广平侯府。谷家姐姐人很聪明,过几天我再教她一套简单高效的新式记账法子,也不会太过劳神。” 叶七轻哼一声道:“这就下聘礼了?” 裴越连忙解释道:“只是帮忙看一下账而已,其实她都不用看,只要账册按时送进广平侯府,商号里就没人敢乱来。” 叶七白了他一眼,然后一把将桃花拉到自己身边,没好气道:“你自去吃沙子罢,我和桃花留在都中住大宅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帮朝廷铺开蜂窝煤的渠道,还要从头开始处理各处的煤矿,整日里没个空闲,哪来的时间游山玩水。” 桃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越扶额长叹,看似非常伤心,实则轻松不少,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次出京不会太轻松。 这是一个极大的工程,涉及大梁北境四州之地,辐射半个梁国,需要注意的地方很多。离开京都之后,外面的世界恐怕会更加凶险。当然,他不会在她们面前说这些,仍旧说笑取乐。 到了商号总店之后,将那些兴高采烈的掌柜们打发走,裴越将戚闵叫了过来,神色凝重地吩咐道:“从明天开始,想办法将定国府的裴云看紧些,如果发现异常你要立刻告诉我。假若当时我不在京都,你就去找席先生。” 戚闵应了一声,然后又问道:“少爷,只盯着他一人吗?” 裴越眼中闪过那张亲切温柔的面孔,犹豫片刻后说道:“你的人也很难进入内宅,就这样吧。” 戚闵重重地点头道:“是。”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4【永宁往事】(上) 对于绿柳庄的庄户们来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便是当初裴太君将他们转到裴越名下。 如今庄子里最出息的年轻人都是裴越的亲兵,每月能领到丰厚的薪俸,平时吃穿用度更是不愁,而像邓载和王勇这样独当一面的待遇极好。除了他们之外,庄中剩余的男丁被分成两班,轮流去首阳山那边做事,同样可以赚到不少银子。 裴越回到庄中迎来极其热烈真诚的欢迎,他对这些庄户们很平和,聊了一会家常之后才让桃花去挨家挨户通知搬家的事宜。身为家主,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这样和气,一声令下这些庄户必须遵从,无非是给小丫鬟一些面子罢了。 他与叶七先来到主宅旁边的那处小院。 南琴显然不能搬进中山子府,她和叶七的情况不同,裴越也不会犯这种错误。 听到将搬去北郊的消息,南琴并未露出半点不愿,诚心实意地道谢之后,又请二人稍坐用茶。 裴越笑着婉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琴艺卓绝的女子神色轻快很多,与上次见时相比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力。 回到主宅,叶七回到自己房间收拾物品,裴越则前往左侧厢房寻席先生。 今年庄中一直都很热闹,裴越在九月之前极少离开,每日都会跟随席先生学习各种本领。随着他去京都办事,亲兵们也都跟去,这里陡然间便冷清下来。对于席先生来说,热闹也好清净也罢,生活都是一样的平静,犹如过往十年间的朝朝暮暮。 裴越在书房找到席先生,中年男人正在书桌前挥毫泼墨。 过往的岁月里,裴越已经见识过他在武道、谋略和军阵上的造诣,书法倒是第一次见。 他没有出声打扰,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 不妄动,不苛求,不虚行。 这是席先生在雪白的纸上写出来的九个大字。 从裴越的角度看来,这九个字分为三行,与时下流行的书写习惯不同,从左到右排列,并非从上到下。三行字均集中在左边,空出右侧大片地方,似乎犹未尽语。 席先生走到一旁,指着右边的空白处说道:“你来试试补上这后面的话。” 裴越沉思片刻后,欣然拿起笔架上的毛笔,毫不犹豫地添上十余字。 席先生轻声念道:“不妄动,动必有道。不苛求,求必有义。不虚行,行必有正。” 他微微点头,然后温和地笑笑,对裴越说道:“坐下说罢。” 裴越坐下之后说道:“先生,京都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席先生问道:“一切顺利?” 裴越答道:“大抵上算顺利。不过莫执政在朝会结束后找到我,让我给先生带一句话。” “什么话?”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该放下了。” 裴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紧紧盯着中年男人的双眼。 谷席先生并未迟疑,微笑摇头道:“我有什么放不下?放不下的是别人。” 注意到裴越复杂的眼神,略显疲惫的面容,他淡然问道:“你有心事?” 裴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先生,我有很多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何事?” “比如说那位沈大人,当年你和他是定国公的左膀右臂,所以你们应该很熟悉,能否请先生告诉我,这位沈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详细一些。” “他为什么要让沈淡墨与我结交?他为什么要在山贼夜袭那晚去定国府帮先生脱身?他为什么要帮我们逼迫裴戎辞爵?他为什么要借助李子均那桩案子扳倒李柄中?他为什么要用保护裴戎来试探我,事后又毫不在意裴戎被关进上林狱?他为什么要掩盖七宝阁的通贼之举,非要等我掀开盖子的时候再抖露出来,他是不是想用七宝阁将鲁王拉下水?” 裴越满面愁绪,疑惑不解地问道:“沈默云不是皇帝最忠心的孤臣吗?为何我进入朝堂这一年以来,并未看见他的忠心,反而看见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举动?” 席先生沉默片刻后,颇为感慨地说道:“原来你心里藏了这么多疑问,居然能一直忍着不问。” 裴越叹道:“莫执政点出我那个计划的疑点,让我想明白一些事情。事后我才反应过来,沈默云授意沈淡墨送信给我,或许只是想安抚我,让我不要那么着急地去掀开盖子。只是那封信迟了些,我收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宫城。” 席先生沉吟道:“你的问题有些多,不妨换个角度想想,从你决定做事开始,他有没有妨碍过你?” “没有,相反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大多对我有利。”裴越坦然答道。 “我们分析一个人,不能简单地用好坏黑白来区分,更不能从表面上判断他是否忠心。就拿你所说七宝阁那件事来讲,在你的角度看或许认为他是想激化这件事,从而影响到鲁王。但是在皇帝的角度看呢?这何尝不是在捂盖子,找个机会悄悄剜掉这颗毒瘤,避免牵连到鲁王?” 席先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他让自己的独女与你结交,又多次试探你,甚至帮你解决李柄中这个麻烦,其实只是因为一个猜测。” 不知为何,裴越忽然有些紧张,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什么猜测?” 席先生转头望着窗外,语气略显萧索:“他怀疑你是先帝的遗腹子。” 裴越怔道:“可我不是啊。” 席先生轻叹道:“可是他不知道。” 裴越感觉脑袋有些疼。一直以来,我是谁这个问题都萦绕在他脑海中,从最开始谷梁所说的凌平之子,到后面生出怀疑,认识叶七之后又打消怀疑。可是在京都查了大半年,却连凌平夫妇的任何信息都查不到,他又陷入迷茫之中。 他揉着自己发涨的太阳穴,无比诚恳地说道:“先生,我想知道永宁元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听到永宁元年四字,席先生眼中飘过一抹冰雪之色。 这一刻裴越更加坚信,那日朝会结束后莫蒿礼的话语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或许就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5【永宁往事】(中) 与裴越有关的故事,源头便发生在永宁元年。 从故事的开端梳理,中宗建平二十一秋,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过世,临死前将都中凌平夫妇托付给谷梁,命他代为照顾。对于谷梁来说,裴元在楚国公府冼家谋逆案之后挽救谷氏一族,恩同再造,自然不会怠慢。 同年冬天,中宗皇帝刘睿病故,驾崩之前召集两府重臣并定远侯裴贞、魏宁侯王平章等勋贵,册立嫡长子刘铉为太子,并由其继皇帝位。国丧二十七日之后,刘铉登基为帝,次年改元永宁。 永宁元年初春,南周犯境,刘铉命谷梁为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直面南周来犯之敌。 夏初,刘铉忽染重病,药石难医,缠绵病榻半年之久。 在这半年里刘铉性情大变,不仅处死太医院几位太医,更是以谋逆的罪名将七家勋贵府第抄家灭族,其时京都人心惶惶,高门大户风声鹤唳,几近人人自危。如此高压恐怖的局势下,京都自然暗流涌动。 九月初十,凌平之妻诞下一子。 十月初九夜,王平章以剿贼的名义,指挥两千锐卒突袭西城陈家大宅,喊杀声震动京都,火光漫天宛若当年前魏王朝覆灭之时。凌平夫妇因为住在同一条街上,不幸重伤罹难,临死前将襁褓中的婴儿交给匆忙赶来的定远侯裴贞。 当晚,一名周岁大的女婴被人从陈家大宅抱走,放在定国府门前,被大管家裴永年发现抱回府中,便是桃花。 十月二十日,刘铉驾崩,当夜两府重臣齐聚宫内,在王平章首倡、莫蒿礼默认、裴贞点头、余者皆不反对的情况下,中宗嫡次子、刘铉之弟刘铮继皇帝位,次年改元仁宣。 仁宣十年,刘铮再度改元开平。 时间在席先生平静的讲述中悄悄流逝。 “先生,请恕弟子不敬,在仁宗患病之后,你们在后续的事情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裴越鼓起勇气问道。 席先生并不介意,温言道:“太史台阁中有一份卷宗,名为永宁元年甲字陆号卷,记载的便是那年发生的很多事情。这份卷宗本应该早早销毁,但是沈默云在去年发现台阁内竟然还有一份副本,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你的关注便有些特殊。” “永宁元年,他还没有进太史台阁!”裴越悚然道。 席先生颔首道:“没错,前任太史台阁的左令辰是仁宗的心腹。但他接手时间太短,根本无法全盘掌握这个庞大的衙门,尤其是仁宗患病之后,他的权柄一步步削弱,能做的极其有限。他只能将永宁元年的故事详细记录下来,今上登基之后,在沈默云入台阁之前便命人毁掉相关卷宗。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人还留了一份副本。” 裴越问道:“先生看过那份卷宗?” 席先生道:“那天你我去定国府逼迫裴戎辞爵,事毕后谷梁邀请你去广平侯府,我随沈默云去沈府,便是在那个时候看见的卷宗。” 谷记忆在脑海中浮现,裴越想起那日自己回绿柳庄,席先生就在正堂坐着,当时因为心神不宁再加上要送方锐上路,便没有详细问过席先生在沈府的经历。 他有些紧张地问道:“卷宗里记载着什么?” 席先生沉吟不语,在裴越焦急的等待中,他缓缓开口道:“据记载,仁宗最初只是偶感风寒,不算什么重症,但是在太医院用药之后,他的病情陡然加重。太医院被处死的那些太医,经查确实有用毒之举,稍稍有些奇怪的是,这几位太医并非串谋,也就是他们是被不同的人胁迫或者指使。这些毒药都很厉害,所以仁宗的身体根本无法治愈。” 裴越微微摇头,几种毒药同时服下,在这个时代谁都活不了。 席先生继续说道:“这些太医的幕后主使便是那七家勋贵。中宗最大的错误便是迟迟没有册立太子,他驾崩是年仅五十三岁,倒也不算年迈,问题在于他的身体一直不算很好。当时刘铉和刘铮兄弟两人都很优秀,这也是中宗犹豫不决的原因。” 裴越沉声道:“那七家勋贵是刘铮的人?” 席先生轻叹道:“算是吧,只不过他们没有串联,那件事确实太过于巧合。刘铮只比先帝小两岁,能力也很强,性格又豪爽大气,当时颇得军中大将拥戴。” “他豪爽大气?”裴越撇撇嘴道。 席先生摇头道:“坐上龙椅之前和之后本就是两回事。” “后来呢?”裴越又问道。 席先生缓缓道:“当时朝中的格局大概是这般,东府那边莫蒿礼主持朝政,那时候洛庭还只是一个待考的举子,另外一位执政则唯莫蒿礼马首是瞻。西府两位军机其实算是摆设,真正的军方掌权人是良节公与王平章。” “仁宗被下毒的事情查明以后,那七家勋贵是良节公亲自带人去抄的家,当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想遍寻天下名医替仁宗治疗,所以他非常坚决地打压刘铮手中的势力,避免京都大乱。时间来到永宁元年初秋,仁宗的身体已经沉疴难返,良节公知道事不可为,那时候都中还坚定站在仁宗身旁的便只有那位名叫陈轻尘的女子。” “仁宗继位之前,他便喜欢陈轻尘,想要娶她为王妃,但是这位姑娘心性不弱世间男子,只愿通过经商来改变大梁黎民百姓的生活。如果嫁入王府,她必然不能继续操持世人眼中的商贾贱业,所以她坚决不应。仁宗爱极了她,竟允许她继续留在陈家。陈轻尘的确不凡,论经商之道世间难有敌手,陈家在她手中一跃成为大梁第一商家。” 席先生语速不快,裴越能听出这话语中的复杂情绪,不禁有些感伤地问道:“所以王平章就要杀了她?” 中年男人眼中流露一抹痛苦,微微点头道:“想要动陈家没那么容易,因为仁宗继位之后的默许,陈家不光有庞大的护卫队伍,无论战力兵器都不弱于禁军。陈轻尘身边更有大批武道高手,大梁四处都有陈家的勇士和财富,一旦杀不了她,让她逃出京都的话大梁必定生乱。” 裴越想到一个可能,不禁颤声道:“先生您出手了吗?”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6【永宁往事】(下) “我没有出手。” 席先生肯定的回答让裴越莫名放松下来,但是中年男人的面色依旧沉重,他语调怅惘地说道:“王平章在动手之前曾经试探过良节公的想法,或许在他看来仁宗已经必死,铲除潜在的威胁陈家是必要的举动。其实当时谁也不知道仁宗死后陈家会不会反,但我觉得不会,因为一个立志要用经商造福黎民百姓、为此甚至连皇后都不愿做的女子,她又怎会因为私怨造反以至于生灵涂炭?” 这一刻,裴越看见席先生眼中浮现微弱的光。 他忽然想起,先生终身未娶。 看见裴越脸上古怪的神色,即便席先生因为往事而伤怀,仍旧忍不住失笑道:“别胡思乱想,我只是很欣赏她,虽是女儿身却有那等雄伟的志向。若是硬要掺杂儿女情长,未免不是一种亵渎。” 裴越自惭道:“先生,是我愚钝了。” 席先生摆摆手,继续说道:“无妨。其实当时良节公也很为难,王平章既是试探也是警告,因为之前良节公对那边打压得很厉害,如果这时候在事情已经无法逆转的情况下弥补,等刘铮登基之后裴家会更加艰难。当时王平章希望我出手,但我虽然敬重良节公,却绝对不会去杀陈轻尘。” “所以是沈默云动的手?” “他又不擅武道如何动手?当时他看出良节公的为难,所以让身边最得力的剑客出手相助王平章。那人叫林东海,我曾经与其切磋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尤其是左手剑术神鬼莫测,令人防不胜防。不过他虽然借着其他人的掩护杀害陈轻尘,自己也重伤难愈,没多久便死了。” “左手剑?沈默云身边的年轻人?” “那是他的儿子,名叫林合。这个年轻人杀性太重,也只听沈默云的命令。他不是那种纨绔子弟,心中没有忌惮,所以你如果对上他的话一定要小心些。” 裴越点头应下,心中想的却是这件事的首尾。 沈默云当时已经是裴贞的心腹亲信,他让人出手基本等同裴贞的意愿,难怪仁宗死后面对王平章的倡议,裴贞没有反对,既然已经走出那一步,再挣扎犹豫已经没有意义。 他长叹一声道:“定国公知道这样的弥补并不能消弭刘铮心中的恨意,毕竟他险些将刘铮的势力铲除干净,只是动不了王平章。他将我带回定国府后,便让裴戎退出军中,次年又率军西征,呕心沥血甚至死在边境,只为保住裴家门楣。” 席先生神色复杂地说道:“一半一半吧,良节公被先祖压了许多年,本就想带兵杀敌,再加上皇位更替时发生的事情,他正好遂了心愿。此时不必细说,你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当初不是机缘巧合,仁宗将谷梁派往南境抵挡南周犯境,就算仁宗活不下来,只要谷梁在京城,刘铮未必能安稳登基。” 裴越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席先生问道:“三十四年前冼家谋逆案,广平侯谷豪被牵扯其中,中宗将其处死,是始年公将谷家救下来。虽然性命保住了,但是中宗一朝,谷梁哪怕军功累累都无法顺利晋升。尤其是在建平十年以后,他因为战功很大,在军中名声越来越响亮,意味着他的处境也愈发危险。中宗必然不想看到他,可他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你猜这是为什么?” 裴越眼神渐渐明亮,终于想清楚整件事的关键,有些激动地说道:“是先帝在暗中保护他!” 席先生颔首道:“这件事是良节公告诉我的。当年在西境征战时,良节公曾经在一场大战之后饮醉,酒后对我说若是谷梁当初在京,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毕竟他一个人就能压制住王平章,如果再加上谷梁这个杀神,王平章再老辣也挡不住。” 裴越有些担忧地说道:“先生,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啊,要是让刘铮知道,他肯定会想法设法弄死谷伯伯的。” 席先生无奈道:“若不是看在你这般伤神的份上,我连你都不会告诉。” 裴越嘿嘿一笑,心中却想着初次去广平侯府,宴席上谷梁笑眯眯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造反可不行。” 或许他真正想说的是造反才行? 但是对于大梁这样已经非常稳固的王朝来说,除非中枢出现大问题,否则想靠着一营军队造反无异于痴人说梦。 “至于你的身世”,席先生凝眸思索,抬手敲着椅背说道:“这些日子我也曾仔细思索,结合当年的情况,大抵有几种可能。” 裴越立刻挺直身躯,满脸好奇之色。 席先生缓缓道:“首先可以排除,你不是先帝的儿子。天家血脉不是小事,皇帝每次行房都会记录在册,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你可能与陈家有关,但肯定不是陈轻尘和先帝的儿子。还有一种可能,凌平不是普通读书人,他能被定国先祖那般看重,说明他的身世也有问题。” 裴越微微点头,认可席先生的推测。 随着当年旧事的真相浮上水面,他的身世不会有太多的可能,要么与陈家有关,要么凌平身上藏着秘密。 “能被裴元那般看重,凌平又隐藏在京都之中,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的父辈犯过事,不得不隐姓埋名。要么他的祖辈与裴元一样,都是开国功臣,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愿引来旁人的关注,总之绝对不会是普通的读书人。”裴越仔细地分析道。 席先生点头道:“陈家暂且不说。如果凌平身份有问题,那只能是冼家或者开国初期的林家。能让始年公如此郑重对待,甚至嘱咐良节公和谷梁一起看护,再无其他可能。” 陈家和冼家的故事裴越都知道,至于这个林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席先生微笑着指了指他,温和道:“你的爵位。” 谥号忠武配享太庙的中山人氏林清源。 裴越微微张嘴,不可置信道:“林清源不是正常寿终吗?而且他的功劳那么大,甚至在裴元之上,他的后人有什么必要改名换姓?” “林清源不是病死的。” 仿佛有一道雷在裴越耳旁炸响,震得他无言以对。 席先生苦笑道:“我只知道这句话,是当年偶然听定国先祖对良节公提过,并没有详细说明。至于事情的原委,如今已过去百年,无论是林清源或者是高祖,都已经化作森森白骨,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当然,这世上或许有一个地方能找到答案。” 裴越福至心灵道:“皇宫?” 席先生赞许地点点头,然后饶有兴致地望着裴越说道:“我所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或许有些细节上的疏漏,但也无伤大雅,相信你已经弄清楚当年发生的那些事。不过现在我倒有个疑问,需要你帮我解惑。” 裴越微笑道:“先生请问。” 注意到他眼中的狡黠,席先生便知道这臭小子已经明白自己想知道什么,抬手点点他,无奈笑道:“你让我在庄子上守着,无非就是守着后面那个古怪的院子,我进去看过,却实在看不明白那些东西有什么作用,今日便请你替我解惑罢。” 想到那个紧靠主宅后院防备森严的独立院子,裴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轻声道:“先生若想知道,不妨我们现在就去瞧一瞧。” “好。”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9【藏锋】 永仁坊,洛府。 外书房中,洛庭看着正襟危坐的裴越,神情温和地打趣道:“若非你弄出蜂窝煤,这家里的用度肯定更加拮据,必然没法子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去你府上恭贺乔迁之喜。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其实你不必特地过来还礼。” 裴越微笑道:“大人,我前日特地让四海楼准备席面,可是费了好大功夫,你也知道他家的席面很抢手。然而府上的管家放下礼物就走,连杯水酒都不肯喝,我只好登门道谢。” 洛庭摆摆手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礼物,不必如此郑重。” 裴越认真说道:“大人的厚爱我必定铭记于心。” 两人其实都明白,礼物的贵重与否根本不重要,洛庭的名帖便是分量最重的礼物。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主动给一个晚辈送礼,实际上是强行将裴越的地位往上抬了几分。事实也是如此,在洛庭派人送礼之后,一些原本在观望的勋贵府邸立刻派家中子弟前去道贺。 某种程度上来说,洛庭在京中的名气比王平章更响亮。 至于军中则是另外一回事。 洛庭不愿继续谈论这件事,正色道:“虽然之前我看过你的计划,也很欣赏你的细致与认真,但是兹事体大关系民生,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裴越道:“请大人指点。” 洛庭沉吟道:“此事既然由朝廷主导,便不能以你名下商号的名义推行,否则将来难免会权责不清。我已奏请陛下设立石炭寺,由东府直接辖制,品阶与九寺平级,仿西府下辖五军都督府之旧例。该寺官员从户部与工部抽调,协助你营造矿场,并于北境各州铺设渠道。” 裴越点头道:“大人此举甚妥。” “只是你虽然有爵位在身,但是并无官职,操持此事显然名不正言不顺。不如你先任石炭寺监,等大功告成之后再卸任亦可。即便国朝历来文武官职互不侵扰,此时不过是事急从权,也不算什么大事。当然,如果你愿意一直做下去也可,我可以去向陛下请旨。” “大人,这不妥当吧?” “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倒是有个办法。” “说来听听。” “大人可以择一位老成持重者为寺监,平时让他发号施令即可。” “背地里听你的指示?” 裴越不答,露出满脸憨厚的笑容。 洛庭拿他没有办法,几番试探之后,见他如此坚定,最终只得放弃那个念头,颔首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裴越,如何制作蜂窝煤、如何铺设售卖渠道乃至于如何建立一套运行顺畅的人手班底,这些你都很擅长。我要提醒你的是,下面州府不比京都,很多人不会因为你的爵位就柔顺听命。你既要有菩萨心肠,也需使得出雷霆手段。” “大人放心,我不是提不动刀的柔弱书生。”裴越答道。 洛庭郑重地说道:“刀在手中才有威慑力,一旦砍出去就回不了头,其中分寸你需自己把握。” 裴越点头应下。 两人又讨论一番细节,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洛庭不是怀疑裴越的能力,只是他实在太年轻,又有爵位在身,担心他离京之后控制不住自己,平添许多波折。 说到紧要处时,洛府的管家忽然进来,快步上前道:“老爷,天使来了。” 洛府已经接过无数次圣旨,所以管家只是语速很快,脸色并不紧张。 随即一名内监走进正堂,朗声道:“陛下口谕,宣洛执政入宫觐见。” 洛庭拱手答道:“臣遵旨。” 那内监眼睛很尖,刚进门便看见裴越的身影,此刻便微笑道:“原来中山子也在这里,陛下要你与洛执政一同入宫,请吧。” 永仁坊距离宫城比较远,内监似乎很着急,一路催促马车加快速度,赶到宫城时比平时耗费的时间要快不少。 下车进入宫城后,裴越随在洛庭身侧。 洛庭低声道:“陛下多半是提点你几句,不必紧张,正常应对即可。” 裴越神色平静地说道:“多谢大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来到两仪殿偏殿,开平帝并未像往常一般在御案前批阅奏折,反而是站着西面墙边,观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副大梁疆域图。 与裴越曾经在洛府书房里见过的地图相比,皇帝面前的这副要精细很多。 “臣洛庭,参见陛下。”洛庭站在殿中,对开平帝的背影躬身行礼。 裴越照着他的动作,挑不出半点差错。 开平帝缓缓转过身,走回御案后坐下,淡淡道:“给洛执政赐坐。” 一名内监搬来一个矮凳,放在洛庭身边,然后躬身退开。 “谢陛下。” 洛庭面色如常,类似的场合他经历过太多次,自然不必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没得让皇帝看轻自己。 开平帝清清嗓子,开始询问洛庭一些朝政上的问题。 洛庭谈吐清晰,应对自如,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只要关系到大梁各地的政务,他都如数家珍一般,而且很快便能提出对策,没有出现过一次卡壳或者停顿。 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尤其是对于裴越来说。 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君臣对答,心中逐渐明白为何皇帝明明不喜欢洛庭的脾气,却始终离不开他,反而一步步将他擢升到如今这个位置。再想到那些同样刚直却蹉跎多年的御史,譬如已成亡魂的柳真,裴越愈发认识到提升能力的重要性。 时间飞速流走,裴越没有丁点的不耐烦,几近听到入迷,刚开始那丝因为自己站着的不适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君臣对答终于告一段落。 开平帝拿起桌上的白玉盏,抿了一口清茶,目光转向裴越,打量片刻之后说道:“裴越。” “臣在。” “朕对你寄予厚望,此番出京需尽心尽力。” “臣不会懈怠。” “朕命你为钦差副使,专司营造矿场并铺设售卖渠道诸事。” “臣——” 裴越霍然抬头,满面惊讶神情,此刻他直视开平帝的动作无疑有些大胆,或者说无礼。 站在开平帝身旁的内监微微皱眉。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心中并未动怒。虽然对他来说,裴越的出现包括他身上的爵位只是随手放置的一颗棋子,但经过上次朝会上的风波,他忽然觉得这颗棋子可以再动一动,说不定就能牵连起许多有趣的故事。 洛庭淡淡道:“这是陛下的恩典,你还愣着做什么?” 裴越连忙垂首,拱手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开平帝微笑道:“你是朕提拔上来的少年武勋,将来还有大用处,自然不能让你去文官队伍里厮混,免得浪费你这身胆气。钦差副使之职不过是便于你做事,离开京都之后没人照拂,想来你还需要一些臂助才能无畏风雨。” 洛庭神色略显凝重。 裴越虽然聪明,但这毕竟是第一次正面与皇帝接触,心中有些紧张,脑子自然没有平时转得快,一时间想不通这番话的深意。 开平帝倒也没有在言辞上为难他,温和地说道:“朕欲在禁军之外另设一卫,名为藏锋,准备由你领着。钦差出行必有军士护卫,如此也不算破坏规矩。” 一卫?指挥使? 裴越彻底愣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梁军制一卫是一万两千余人。 皇帝这是没睡醒还是吃错药了? 洛庭无法再沉默,不论皇帝在想什么,这个决定都太过荒谬,一旦昭告天下必然会引来百官反对,就连那些去裴越府上恭贺过的勋贵都会跳脚。 “陛下,此举——” 然而洛庭只是刚开口便被开平帝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道:“洛执政,军国大事绝非儿戏,朕岂能不知?朕说让他领着,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裴越,这件差事若办得好,藏锋卫指挥使的位置便给你留着。若是办不好,莫说这个指挥使,你身上的爵位也会收回来,听清楚了吗?” 裴越心里直想骂娘,皇帝这脸翻得也太快了吧? 只可惜形势比人强,他只能低头应下。 开平帝又道:“不过朕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你可以去京营挑选五百军士,编成一都,暂且任个游击,随你出京办事。” 这是打一巴掌给个枣。 裴越强行平静心神,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太大的变化,行礼道:“臣领旨谢恩。” 开平帝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退下罢,细务上多跟洛庭请教,有他指点你几句,胜过你在心中苦思数十日。” “是。” 裴越随洛庭离开两仪殿,在外面被冷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回忆方才的对话,裴越隐隐觉得皇帝好像知道什么,很多话似乎别有所指。 洛庭注意到他凝重的脸色,出言宽慰道:“不必担心,京中有我。” 裴越感激地笑笑,心中却无法轻松。 他终于确认一件事,皇帝真不是普通人。 或者说,能坐上那个位置便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7【北方有佳人】 主宅后面紧挨着一套院落,外围以高墙阻隔窥视的目光,院内则是相邻十余间外部结构简单的屋子。这些房屋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墙壁均用三合土砌成,与京都城墙的坚硬程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夕阳西下之时,裴越从屋中出来,席先生与叶七跟在后面。 “先生,我准备这几天就搬回京都子爵府,同时将绿柳庄的庄户们迁到京都北郊。这个庄子与三千亩良田,我会还给裴太君,再加上一万两银子,算是偿还她当时相赠之情。”裴越平静地说道。 席先生沉吟道:“你把东西准备好,我替你去一趟定国府罢。太夫人平生很在意体面,所以你最好再准备一些礼物。无论她当初对你的遭遇有没有视而不见,最终还是让你出府,给了你一丝机会。纵然是你自己把握住机会一飞冲天,但也不必将她视作仇敌。” 裴越微微一笑,认真地说道:“无论是庄子、银子或者良田,这些于我来说都不是特别重要,但是裴太君将先生请来教我,却是我不得不记住的恩情。礼物早已备好,一直在总店那边放着,除了珠宝首饰之外,还有西城两家门面铺子。” 蜂窝煤的生意获利颇丰,裴越独占四成,这一年来早就积攒出不菲的身家,所以才有能力买庄子和田地。给裴太君的谢礼如此丰厚,除去他方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对于如今的裴越来说,能用银子解决自然好过付出其他代价。 席先生非常欣慰,倒不是因为裴越那句与他有关的话,而是从眼前年轻人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没有想过要与裴太君斗个你死我活。 这对席先生来说非常重要。 “我在北郊的住处不用弄得太好,陈设家俬尽量简便,不然我住不习惯。”中年男人温和地说道。 裴越惊讶道:“先生,你不随我住进子爵府?” 席先生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似笑非笑道:“你特意告诉我那里面的东西为何物,不就是希望我去北郊的庄子再帮你守一段时间?” 裴越连忙摇头道:“先生误会了,那些东西现在连半成品都算不上,就算被人知道也无妨。更何况我知道怎么做,原本就打算暂时先毁掉,等以后要用的时候再做。” 他的眼神十分诚恳,席先生见状欣慰地说道:“你有这份心便已足够。这些东西倒也不必毁掉,我知道你花费许多功夫。想来你在北郊庄中已经建好类似的屋子,便一起搬过去罢。这些年我已经习惯这种悠闲舒适的生活,不愿再住进那种高门大宅。” 裴越见他如此坚定,又熟知中年男人的性情,便颔首道:“就按先生的意思办。” 席先生目光扫过旁边的叶七,微笑道:“我回去整理一下书稿。” 待他离去后,叶七缓步走到裴越身旁,明亮的双眼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裴越被她看得有些尴尬,问道:“怎么了?” 叶七轻轻一叹道:“我突然想看看你的脑袋里都有什么。” 裴越唬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闪开,双手护着胸口说道:“叶七,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力?” 叶七咬牙笑道:“少作怪!我且问你,里面那些东西你究竟是从何处想来?” 如果说当初她愿意跟裴越相见,是因为被少年身上的某些特质吸引,那么后来的亲近便是水到渠成,两个同样优秀又性情相近的年轻人没有任何隔阂。虽然裴越这一年多来屡屡给她惊喜,但叶七也有自己的骄傲,并非是那种依附于男子生存的无根浮萍。唯有今日在屋内的所见所闻,让她真切地感觉到他的非同一般。 裴越放下手笑道:“我喜欢看一些杂书,平时也喜欢瞎捉摸,大概这就是原因,像蜂窝煤便是这样琢磨出来的。” 这个回答不尽不实,叶七并未刨根问底,她本来也不是想要盘问裴越,只是表达一番自己的震惊。 略过这个话题,她关切地说道:“这些东西最好不要让人发现。” 裴越颔首道:“本应如此,目前只有你和先生知道。” 叶七微微一怔,柔声问道:“你就不怕我告诉别人吗?” 裴越洒脱地笑笑,走近她身边说道:“如果人这辈子没有几个真心相交的知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可以怀疑朝廷里任何大人物,但绝对不会怀疑你。” 两人离得很近。 叶七没有避让,眼神温柔似水:“为何?” 裴越伸手握住她白皙的手掌,微笑道:“如果连注定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都不能信任,那么我的命运也太惨了。” 叶七长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眼神下意识地朝下,但是这次没有甩开裴越的手,只是轻声嗔道:“谁要同你过一辈子?” 裴越望着她染上红晕的面庞,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豪情。 大不了就是被揍一顿,又有何惧? 他伸手揽住叶七的肩头,然后将她抱在怀中。 叶七瞳孔猛然放大,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圆,双臂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但是并没有一拳砸在裴越的小腹上,只是傻傻地笔直撑着。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慢,一点一点走过,察觉到裴越只是抱住自己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她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裴越仿佛能听到叶七的心跳声,他的双手从少女背后环绕,脑袋靠在她的耳边,清新动人的芬芳萦绕在鼻尖。感受着怀中身躯的绵软,又带着习武之人独有的矫健,他轻声念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叶七眨眨眼睛,紧紧抿着双唇,双手慢慢地伸向裴越背后。 长久的沉默。 叶七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下文,不禁好奇地问道:“后面的句子呢?” 裴越干笑两声,尴尬地说道:“忘了。” 叶七的双臂已经快抱住他,听到这两个字之后,她忽地收回来,然后抵在胸前将裴越推开,轻哼一声道:“连夸我都这样没诚意。” 她转过身有些紧张地整理着衣服前襟,方才两人抱得很紧。 裴越挠挠头,此时便不好再没皮没脸地凑上去,因为叶七真的会揍人,他想了想说道:“我离京之后,你能否帮我照看商号?” 叶七依然霞飞双颊,显然论脸皮厚度她和裴越相比要差得远,轻声答道:“好。” 如此一来,有叶七坐镇总店、谷蓁监管账目、王勇打理煤场和戚闵负责情报工作,再加上朝中的洛庭与北郊的席先生,裴越觉得应该是万无一失,除非京都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会愚蠢地提起旁人,只对叶七嘱咐道:“你在京中要照顾好自己。” 叶七柔声道:“等你回来。” 裴越略微有些恍惚。 他忽然记起来,叶七对自己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 去年那次大朝会和今年去求见皇帝告发七宝阁之前,与此刻的情景何其相似,过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犹记得当初北郊相识时的笑谈,那时他们都没有太将那份婚约当回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相互陪伴走过漫长的路途,不知不觉间便已情根深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8【行路难】 永仁坊,沈府后宅。 东南角的水榭上,沈淡墨倚着鹅颈抱枕,左手撑着下颚,百无聊赖地望着被秋风吹动的池水。 两名丫鬟安静地站在旁边,姿态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呼吸声都极轻微。 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丫鬟们扭头望去,连忙蹲下身行礼道:“老爷。” 沈默云语气温和地说道:“你们先下去。” “是。”两名丫鬟连忙退出水榭。 沈淡墨已经起身,行礼道:“见过爹爹。” 沈默云微笑着摆摆手,走到水榭平台边缘,双手负在身后,抬头看着东南方向,目光仿佛能穿过秋天的暖阳,看见坊内某处热闹的府邸。 “爹爹在看什么?”沈淡墨走到他身边站定,好奇地问道。 沈默云眼神复杂地说道:“今天是裴越搬回中山子府的日子。虽然陛下去年就将那座宅子赐下来,但他一直住在城东的绿柳庄。我一直在想他什么时候回京,如今比我预计的时间提前不少。今日恰逢他乔迁之喜,愿意去中山子府捧场的人不少。” 沈淡墨面上无喜无忧,淡淡问道:“不知都有谁去了?” 沈默云缓缓道:“洛庭和王平章派人送去贺仪,京中小半勋贵府邸都派家中子弟前去恭贺,善国公府的孙琦与那帮子喜欢做生意的勋贵子弟帮他招待宾客。” 沈淡墨轻笑道:“花团锦簇高朋满座,真是烈火烹油呢。” 沈默云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文官们历来不会与武勋将门往来密切,所以除了洛庭之外,其他人大多没有反应。唯一的例外是侍御史简容,他一大早便去往中山子府,不过没有进门,只是在大门外与裴越聊了几句,然后便匆匆离去。” 水面涟漪荡漾,沈淡墨微微撇嘴道:“裴越在朝会上救了他一命,换来的不过是几句闲话而已。” 沈默云失笑道:“对于简容这样的人来说,能够主动去向一个少年权贵道贺,这本身就是很罕见的情况。” 沈淡墨摇头道:“动动嘴皮子而已,这不是御史最擅长的事情吗?” 沈默云微微皱眉,语气严肃几分:“墨儿,静心。” 沈淡墨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失于躁动,垂首应道:“是。” 沈默云在她面前从来都不是严父,尤其是长子意外去世后,对她更是极为宽容,此刻自然也不会继续训斥,只是温声说道:“我让人将你往年所书的一副字送过去,是以你的名义。” 沈淡墨俏脸微红,不过她很快便反应过来,眼神疑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沈默云明白她在想什么,轻声道:“你与他有过那么多次书信往来,若是连份简单的贺仪都不送,未免落于下乘。至于为父与他,自那日在他面前想要保住裴戎起,便已经没有多少交情可言。” 沈淡墨想着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以及父亲的几次出手,心中愈发不解,忍不住问道:“爹爹,女儿有些事想不明白。无论裴戎的案子、李子均的案子还是这次七宝阁的案子,其实你都是在帮裴越,为何一定要制造假象引他生疑,让他觉得你另有所图?” 沈默云不答,只是淡然道:“虽然蜂窝煤这件事由洛庭主持,户部与工部协办,但是他不可能远离中枢,所以具体的细务还是手下人去办,其实说到底还是裴越做主。洛庭性情大气又舍得放权,不会在意裴越掌权。我已经对林合交代过,让他暂时放下乾部的职责,率领一批人手出京,时时刻刻盯着裴越,希望他不要犯错。” 沈淡墨摇头道:“不明白。” 沈默云关切地看着她,微笑道:“提前告诉你这些,是避免你到时胡思乱想。墨儿,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沉住气,切不可自己乱了分寸。” 他稍微停顿一下,语气复杂地说道:“至于为父这么做的原因,将来你会明白。” “女儿记下了。” 沈淡墨垂首应道,眼中不自觉地飘过一抹少女的愁绪。 …… 鲁王府。 往日的欢声笑语已不见,府内的奴仆们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出,走路似鬼魂一般轻飘,生怕自己变成下一个被杖毙的倒霉蛋。 偏殿内,素有贤名的大皇子面色冷漠地坐着,望着身前俯首躬身的长史李谨言说道:“这样说来,京营三位主帅都没有派人送去贺仪?” 李谨言额头上浮出汗珠,谨慎地答道:“禀王爷,不光是三位主帅,成安候路敏和诚毅侯郭开山都没有派人去中山子府。” 刘贤冷哼一声,虽然他面上还能保持冷静,但紧紧攥着的双手已经出卖他真实的心境。 身为开平帝最宠爱的皇子,堂堂亲王之尊,竟然被一个混账小子狠狠摆了一道,这口气让他如何忍得下?虽然开平帝并未严惩他,只是让他闭门读书半年,但他的体面却实实在在地被人踩在地上,更何况七宝阁被查封、许颂被关进太史台阁的大牢,对他而言是非常严重的损失。 王妃历来恭敬体贴,这几日眼泪就没断过,虽不敢在他面前抱怨,但是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又烦又怒,只好来偏殿住着,索性眼不见为净。 刘贤回想那日在竹楼中裴越无奈悲愤的姿态,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在抽他的耳光。 尤其是今日听到裴越返京住进中山子府,都中诸多勋贵府邸送去贺仪,连魏国公王平章都不例外,更让刘贤怒火中烧。若非那日开平帝身边的亲信内监嘱咐他不得出府,刘贤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裴越享受这份风光。 “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结果?”刘贤寒声问道。 李谨言连忙答道:“王爷,小人已经打探清楚,那厮会在十日后出京,第一站便是永州。” 刘贤冷笑数声,转身看向旁边肃立的那位壮汉,咬牙切齿地说道:“年叙,你都听见了?” 壮汉单膝跪下,瓮声瓮气道:“属下该如何做,请王爷示下。” 刘贤杀意盈眸,缓缓道:“你带一批人手出京,寻个机会给我杀了他!” 名叫年叙的壮汉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他接到的命令是杀只鸡,表情木然地说道:“王爷放下,属下会将他的脑袋带回来。” “很好,下去罢。” 刘贤挥挥手,待两人出去后,他渐渐恢复平静,冷漠地望着身前。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29【藏锋】 永仁坊,洛府。 外书房中,洛庭看着正襟危坐的裴越,神情温和地打趣道:“若非你弄出蜂窝煤,这家里的用度肯定更加拮据,必然没法子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去你府上恭贺乔迁之喜。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其实你不必特地过来还礼。” 裴越微笑道:“大人,我前日特地让四海楼准备席面,可是费了好大功夫,你也知道他家的席面很抢手。然而府上的管家放下礼物就走,连杯水酒都不肯喝,我只好登门道谢。” 洛庭摆摆手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礼物,不必如此郑重。” 裴越认真说道:“大人的厚爱我必定铭记于心。” 两人其实都明白,礼物的贵重与否根本不重要,洛庭的名帖便是分量最重的礼物。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主动给一个晚辈送礼,实际上是强行将裴越的地位往上抬了几分。事实也是如此,在洛庭派人送礼之后,一些原本在观望的勋贵府邸立刻派家中子弟前去道贺。 某种程度上来说,洛庭在京中的名气比王平章更响亮。 至于军中则是另外一回事。 洛庭不愿继续谈论这件事,正色道:“虽然之前我看过你的计划,也很欣赏你的细致与认真,但是兹事体大关系民生,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裴越道:“请大人指点。” 洛庭沉吟道:“此事既然由朝廷主导,便不能以你名下商号的名义推行,否则将来难免会权责不清。我已奏请陛下设立石炭寺,由东府直接辖制,品阶与九寺平级,仿西府下辖五军都督府之旧例。该寺官员从户部与工部抽调,协助你营造矿场,并于北境各州铺设渠道。” 裴越点头道:“大人此举甚妥。” “只是你虽然有爵位在身,但是并无官职,操持此事显然名不正言不顺。不如你先任石炭寺监,等大功告成之后再卸任亦可。即便国朝历来文武官职互不侵扰,此时不过是事急从权,也不算什么大事。当然,如果你愿意一直做下去也可,我可以去向陛下请旨。” “大人,这不妥当吧?” “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倒是有个办法。” “说来听听。” “大人可以择一位老成持重者为寺监,平时让他发号施令即可。” “背地里听你的指示?” 裴越不答,露出满脸憨厚的笑容。 洛庭拿他没有办法,几番试探之后,见他如此坚定,最终只得放弃那个念头,颔首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裴越,如何制作蜂窝煤、如何铺设售卖渠道乃至于如何建立一套运行顺畅的人手班底,这些你都很擅长。我要提醒你的是,下面州府不比京都,很多人不会因为你的爵位就柔顺听命。你既要有菩萨心肠,也需使得出雷霆手段。” “大人放心,我不是提不动刀的柔弱书生。”裴越答道。 洛庭郑重地说道:“刀在手中才有威慑力,一旦砍出去就回不了头,其中分寸你需自己把握。” 裴越点头应下。 两人又讨论一番细节,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洛庭不是怀疑裴越的能力,只是他实在太年轻,又有爵位在身,担心他离京之后控制不住自己,平添许多波折。 说到紧要处时,洛府的管家忽然进来,快步上前道:“老爷,天使来了。” 洛府已经接过无数次圣旨,所以管家只是语速很快,脸色并不紧张。 随即一名内监走进正堂,朗声道:“陛下口谕,宣洛执政入宫觐见。” 洛庭拱手答道:“臣遵旨。” 那内监眼睛很尖,刚进门便看见裴越的身影,此刻便微笑道:“原来中山子也在这里,陛下要你与洛执政一同入宫,请吧。” 永仁坊距离宫城比较远,内监似乎很着急,一路催促马车加快速度,赶到宫城时比平时耗费的时间要快不少。 下车进入宫城后,裴越随在洛庭身侧。 洛庭低声道:“陛下多半是提点你几句,不必紧张,正常应对即可。” 裴越神色平静地说道:“多谢大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来到两仪殿偏殿,开平帝并未像往常一般在御案前批阅奏折,反而是站着西面墙边,观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副大梁疆域图。 与裴越曾经在洛府书房里见过的地图相比,皇帝面前的这副要精细很多。 “臣洛庭,参见陛下。”洛庭站在殿中,对开平帝的背影躬身行礼。 裴越照着他的动作,挑不出半点差错。 开平帝缓缓转过身,走回御案后坐下,淡淡道:“给洛执政赐坐。” 一名内监搬来一个矮凳,放在洛庭身边,然后躬身退开。 “谢陛下。” 洛庭面色如常,类似的场合他经历过太多次,自然不必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没得让皇帝看轻自己。 开平帝清清嗓子,开始询问洛庭一些朝政上的问题。 洛庭谈吐清晰,应对自如,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只要关系到大梁各地的政务,他都如数家珍一般,而且很快便能提出对策,没有出现过一次卡壳或者停顿。 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尤其是对于裴越来说。 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君臣对答,心中逐渐明白为何皇帝明明不喜欢洛庭的脾气,却始终离不开他,反而一步步将他擢升到如今这个位置。再想到那些同样刚直却蹉跎多年的御史,譬如已成亡魂的柳真,裴越愈发认识到提升能力的重要性。 时间飞速流走,裴越没有丁点的不耐烦,几近听到入迷,刚开始那丝因为自己站着的不适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君臣对答终于告一段落。 开平帝拿起桌上的白玉盏,抿了一口清茶,目光转向裴越,打量片刻之后说道:“裴越。” “臣在。” “朕对你寄予厚望,此番出京需尽心尽力。” “臣不会懈怠。” “朕命你为钦差副使,专司营造矿场并铺设售卖渠道诸事。” “臣——” 裴越霍然抬头,满面惊讶神情,此刻他直视开平帝的动作无疑有些大胆,或者说无礼。 站在开平帝身旁的内监微微皱眉。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心中并未动怒。虽然对他来说,裴越的出现包括他身上的爵位只是随手放置的一颗棋子,但经过上次朝会上的风波,他忽然觉得这颗棋子可以再动一动,说不定就能牵连起许多有趣的故事。 洛庭淡淡道:“这是陛下的恩典,你还愣着做什么?” 裴越连忙垂首,拱手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开平帝微笑道:“你是朕提拔上来的少年武勋,将来还有大用处,自然不能让你去文官队伍里厮混,免得浪费你这身胆气。钦差副使之职不过是便于你做事,离开京都之后没人照拂,想来你还需要一些臂助才能无畏风雨。” 洛庭神色略显凝重。 裴越虽然聪明,但这毕竟是第一次正面与皇帝接触,心中有些紧张,脑子自然没有平时转得快,一时间想不通这番话的深意。 开平帝倒也没有在言辞上为难他,温和地说道:“朕欲在禁军之外另设一卫,名为藏锋,准备由你领着。钦差出行必有军士护卫,如此也不算破坏规矩。” 一卫?指挥使? 裴越彻底愣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梁军制一卫是一万两千余人。 皇帝这是没睡醒还是吃错药了? 洛庭无法再沉默,不论皇帝在想什么,这个决定都太过荒谬,一旦昭告天下必然会引来百官反对,就连那些去裴越府上恭贺过的勋贵都会跳脚。 “陛下,此举——” 然而洛庭只是刚开口便被开平帝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道:“洛执政,军国大事绝非儿戏,朕岂能不知?朕说让他领着,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裴越,这件差事若办得好,藏锋卫指挥使的位置便给你留着。若是办不好,莫说这个指挥使,你身上的爵位也会收回来,听清楚了吗?” 裴越心里直想骂娘,皇帝这脸翻得也太快了吧? 只可惜形势比人强,他只能低头应下。 开平帝又道:“不过朕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你可以去京营挑选五百军士,编成一都,暂且任个游击,随你出京办事。” 这是打一巴掌给个枣。 裴越强行平静心神,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太大的变化,行礼道:“臣领旨谢恩。” 开平帝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退下罢,细务上多跟洛庭请教,有他指点你几句,胜过你在心中苦思数十日。” “是。” 裴越随洛庭离开两仪殿,在外面被冷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浸透。 回忆方才的对话,裴越隐隐觉得皇帝好像知道什么,很多话似乎别有所指。 洛庭注意到他凝重的脸色,出言宽慰道:“不必担心,京中有我。” 裴越感激地笑笑,心中却无法轻松。 他终于确认一件事,皇帝真不是普通人。 或者说,能坐上那个位置便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0【今非昔比】 京都没有不透风的墙。 两仪殿内的君臣对话第二天便传入一些重臣的耳中,随即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扩散。这并非是谁手眼通天能够窥视宫城,实则是开平帝默许向外传达的讯息。对于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秘密,他并不介意外面的人知晓,也是在某种程度上防止中外隔绝,避免京中人心产生恐慌。 对于京中大多数勋贵来说,钦差副使这个名头虽然尊贵,但还不至于让他们艳羡,顶多不过是在府中叹一声裴家小儿命好,弄出个蜂窝煤赢得皇帝的青睐。 真正让他们心境大乱的是皇帝所说的藏锋卫,单从这个名字上可能看不出多少深意,但只要联想到皇帝那句“在禁军之外另设一卫”,大抵便能琢磨出将来藏锋卫的特殊地位。 此卫不属于禁军、京都守备师更与京营无关,隶属皇帝直接管辖,说明这支横空出世不经过西府谋划的军队将成为大梁军中极为特殊的一部。此举恰似当年高祖心血来潮弄出一个太史台阁,最终成为大梁权柄最盛的衙门。显而易见的是,藏锋卫从诞生之初便显得地位不凡,比之京军三大营都要高出一个档次,若非如此开平帝也不会让裴越去京营挑选一都将士。 眼下藏锋卫还只是一个雏形,依皇帝的意思只有一都五百人,可是谁能确定这五百人将来会不会是整支军队的骨架? 军方的大人物譬如成安候路敏、诚毅侯郭开山以及京营三位主帅,他们拉不下脸来找裴越,同时也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如今八字还没一撇,裴越能不能将这个架子立起来还不好说,就算他真能依照开平帝的意思壮大藏锋卫,这些大人物也有足够的自信到时来摘桃子。 至于那些没落公侯府邸,以及远离军方中枢又想光耀门楣的普通勋贵,他们当然不会做那等取而代之的美梦,只想着趁这个机会让家中嫡系子弟进入藏锋卫。哪怕捞不到那五个哨官的位置,就算做个普通的步卒也有机会。 凡事必须抓住先机,如今的一个步卒也胜过将来的哨官。 半月前曾经向裴越道贺过的勋贵们喜上眉梢,既然之前有了往来,如今上门求个名额便水到渠成。那些没有理会裴越乔迁之喜的门第则十分懊恼,又舍不得面前这个十分珍贵的机会,只得备好丰厚的礼品前往中山子府。 不怪他们心急,因为时间非常紧迫,裴越数日内就将出京。 永仁坊中山子府门前,各家马车前后相连,足足挤满大半条街。往日里总是端着架子想要效仿祖上威仪的没落勋贵们面色焦急,压根顾不上寒暄招呼,只是纳闷为何前面的人压根不动弹。 新任裴府前院大管家邓明站在黑油大门前,对这些武勋们鞠躬作揖,任他们声势鼓噪,这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人只说少爷清早外出,不知去往何处。 邓明乃是邓载的父亲,为人机敏豁达,与其子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 府内正堂,叶七无奈地看着一脸傻笑不停的桃花,故意吓唬她道:“再笑就让你去应付那些人。” 桃花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用力摇头道:“姑娘,我不会啊。” 叶七忍不住轻笑出声,颇为感慨道:“只可惜你家少爷看不见这等热闹的景象,他辛苦奔波这么久,总算在这京都闯出一片天地。” 她的神情无比柔和,轻声吟道:“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桃花羡慕地道:“原来姑娘也会吟诗。” 叶七悠然道:“吟诗总好过杀人,我好奇现在那位李侯爷是不是很想杀人。” …… 京军南大营帅账中,裴越脸色平静地坐着,丝毫不在意帅位上那个中年男人冷厉的目光。 曾几何时,裴越连在他面前落座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他是声名显赫的一等丰城侯,前途光明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两仪殿中的常客,西府两位军机的臂膀。面前的少年只是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如今他是京军南营主帅,看似依旧手握权柄,但已经远离中枢,手下的兵将又大多是谷梁带出来的悍勇之士,一年多的时间都没有压服这些人,不知惹来多少嘲笑。 裴越则一路扶摇直上,不仅在京都闯出偌大名声,更被开平帝委以重任,摇身一变成为都中名气最响亮的年轻权贵。 这让李柄中焉能不恨? 更何况他的长孙李子均如今还在西境流放,女婿裴戎被关在上林狱,长女李氏被关在定国府不得外出,这一切都是拜裴越所赐。 叶七的猜测很准确,李柄中此刻确实很想杀人。只可惜他不是谷梁,没有那份血勇之气,尤其是裴越今日带着圣旨而来。 开平帝命裴越在京营挑选士卒,他当然会来南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柄中接旨之后,用了很久才冷静下来,冷声道:“此事便由魏指挥使与你交涉,本侯还有要事处理。” 说罢便端着圣旨离开帅帐。 裴越轻声笑了几下。 李柄中脚步一滞,随即重重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站在一旁的龙骧卫指挥使魏霄等李柄中走后,缓步来到裴越身旁,上下打量几眼,然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由衷地赞叹道:“好小子,一年不见竟有这般造化!” 熟人相见自然亲切,裴越看着这位骑兵指挥使的笑脸,心中顿生恍若隔世之感,轻声打趣道:“魏大哥,谷伯伯怎么没带你去南边?” 这声大哥让魏霄心中分外舒坦,摇头叹道:“大帅偏心李进那块木头,四个指挥使只带走他一人,连带着整个燕山卫都去南边露脸,哥哥心里难受啊。” 裴越闻言轻快地笑着,如今南营四卫指挥使有三人是谷梁的爱将,从边军轮转回来新组建的那一卫步军也不是李柄中的亲信,难怪这位丰城侯脸色那么难看,这不就是一个空头将军吗?他要是想将这四卫五万人全部变成自己的人,怕是下辈子都办不到。 见魏霄脸上的郁卒不似作伪,裴越便宽慰道:“京军拢共只有三卫骑兵,这等重要的位置谷伯伯肯定不放心交给别人来带,还得是魏大哥才能镇得住场面。” 魏霄微微一怔,随即爽朗笑道:“此话有理。走吧,带你去看看老哥哥为你准备的勇猛锐卒,保准不会让你失望。” 裴越惊讶地说道:“魏大哥竟然有未卜先知之术?” 魏霄笑骂道:“屁,你不用一个劲地给我灌迷魂汤。是陛下提前命人来打了招呼,否则李老头才没那么好说话。” 裴越心中微凛。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1【南下】 南大营校场。 裴越心中思索着皇宫中那个男人的手段。 开平帝显然知道他一定会来南营招人,这倒也不算什么,毕竟他和谷梁的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亲近,整个京都几乎无人不知。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在于皇帝对李柄中的态度,分明存着打压与警告之意,难怪李柄中压根不敢在裴越面前发飙。 虽然李子均勾连西吴刀客埋伏裴越的举动确实很蠢,但仅仅是这样似乎不能构成开平帝接连压制李柄中的原因。 联想到两次朝会上的见闻,一个念头逐渐在裴越心中形成。 皇帝这是对王平章不满?所以才要这样对待他一手提携起来的李柄中? 裴越想不明白,王平章不是皇帝最得力的臂助么?当初若没有此人的支持,他刘铮未必能登上皇位。若是要卸磨杀驴的话,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他削弱王平章的权柄,没有必要将他提拔成大梁军方第一人。 或许这几年发生一些事情,所以皇帝改变了想法。 裴越想得有些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校场上站着的数百锐卒。 魏霄轻咳一声说道:“裴兄弟,南营从各卫中一共选出四百五十人,其中应该有很多你熟悉的面孔。” 裴越闻言抬头望去,很快便浮现惊讶的神色。 开平三年秋天,他为了替绿柳庄那些惨死的庄户报仇,主动向谷梁献策剿贼,然后便与南营选出来的两千精锐共同训练二十多天。进入横断山中这些人大多活了下来,与西营那些遭遇陈希之伏击的将士相比要幸运很多。 尤其是二十位武道不错的将士,跟随裴越追击陈希之,最终也分到很不错的功劳和赏赐。 此时此刻,那二十人便站在队列的前头,目光中隐隐带着激动地望向裴越。 “魏大哥,这是否有些不合适?”裴越面露感动,同时亦难掩犹豫。 他清楚地记得,这二十人包括他们身后的部分将士,在被挑进来之前就已经是哨官,剿贼立功之后更有数人被升为游击,便是他如今的官职。 虽然这些人对裴越的印象极好,但总不能让他们舍下官职跟着自己当一个大头兵吧? 魏霄满含深意地摇摇头,转身对着校场上数百锐卒吼道:“今日当着裴兄弟的面,你们自己告诉他,是不是我逼迫你们来此?” “不是!” “那你们是否愿意追随裴兄弟,与他一同出生入死?” “愿意!” “咱们南营的兵都是好样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句,从今往后裴越就是你们的将主,若有贪生怕死、违抗将令、三心二意者,该如何?” “杀!杀!杀!” 声震云霄,久久不绝。 裴越愣住。 这些人的目光是如此坚定质朴,足以抹杀他心中所有的犹豫不决。 魏霄靠近他低声说道:“大帅在离京前便已经着手准备,这些人是他亲自选出来的,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他知道你有从军的打算,但是在定国府根本没可能打造自己的班底。你身边的那些亲兵忠心自然没有问题,或许也有天赋上佳者,可终究是半路出家缺了底蕴。这些人皆是我南营的百战老兵,只要你运用得当,必然能成为世间最锋利的矛。” 裴越震惊不已,这一刻眼眶微微发红。 魏霄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年你与他们并肩战斗,这已经打下坚实的基础,又有大帅的亲自嘱咐,再加上我这一年来的暗中影响,他们不会不服你,剩下的路便要靠你自己走。” 裴越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份厚礼,他心神激荡地说道:“伯伯待我恩重如山,只是他怎会知道今日之事?” 魏霄笑道:“大帅临走时将这些人交到我手中,让我在合适的时候交给你,我想如今便是最恰当的时机。” 裴越看着他略带几分轻佻的笑脸,想起当初陈观镇军议时,他与西营的庞彬谈晟等人吵得不可开交。那是还以为这个骑兵指挥使是个狂妄浅薄之人,如今裴越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以谷梁在军务上的严谨与重视,怎会选择一个只知嚣张跋扈的人担任骑兵主将? 今日更能证明,魏霄在谷梁心中的地位绝不仅仅是一个骑兵指挥使。 他平静下来,对魏霄躬身一礼道:“多谢魏大人。” 魏霄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轻轻一笑道:“裴越,在外面要小心谨慎,别轻易落入他人的算计。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险与危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命,总能等来报仇的那一天。” “谨受教。” “你带他们走罢,老哥哥还得替大帅守着这里,便不送了。” “是。” 裴越俯身相送,直到魏霄的身影从远处消失。他缓缓直起身来,望着校场上身姿挺拔如松的数百锐卒,缓缓举起右臂,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出营!” “是!” 当夜,裴越回到中山子府,看着叶七提上来的两大箱名帖,不禁微微皱眉。 虽然开平帝让他挑选五百人,但是有南营的四百五十人便已足够,似乎没有必要再招这些勋贵子弟,免得影响军中风气。 叶七对此无可无不可,不会轻易发表意见。 反倒是这几天暂时住在府中的席先生温言劝道:“越哥儿,还是从中选一些人罢。” 裴越不解地望过去。 席先生微笑道:“你觉得那些真正的纨绔子弟愿意来你手下当个大头兵?” 裴越恍然大悟,挠头道:“是我想左了。” 席先生道:“这些愿意投名帖的府邸大多没落,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来找你这个小小游击。虽然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权力,但你如果能够将这些人聚在自己身边,不失为一股助力。”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 裴越将那些名帖放在桌上,一份一份翻看,当他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不禁哑然失笑道:“西宁伯崔护?他竟然舍得把儿子送过来?” 崔护便是去年那次大朝会上,帮裴戎递呈弹劾奏章的黑壮大汉。他的儿子名叫崔猛,与裴越渊源也很深,是那次李子均来绿柳庄找麻烦时,被裴越用匕首插在小臂上的倒霉蛋。 屋内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又发现几个略显诡异的名字,摇摇头从这些名帖中拿出五十份,然后伸了个懒腰说道:“大功告成!” 他有些食髓知味地看向叶七,如果不是席先生在场,此刻肯定会冲上去一个熊抱。 如今也只能想想。 叶七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便走。 数日后的京都南郊十里亭,这个裴越曾经送别谷范的地方,他骑着当初裴城送的那匹神骏,朝远处送别的人群挥挥手,而后带着数百锐卒毅然南下。 是日,开平四年十一月初三。 历书有言,寒蝉鸣。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5【芙蓉宴】 很多时候明知前面是坑也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这便是人生的常态。 对于秦旭来说,既然从一开始便放弃夺权的打算,又心安理得享受沿途的风光与美人,最后还能凭借寺监和正使的身份拿到不菲的功劳,那么他此刻面对裴越第一次提出请求,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我去找严老大人谈谈,至少要让他知道朝廷的决心,以免最后闹出不忍言之事。” 秦旭思虑片刻后,义正言辞地说道。 裴越轻轻一笑,拱手道:“那就有劳秦大人,我在此处静候佳音。” 秦旭连忙摆手道:“莫急莫急,裴兄弟,我过两日去找严老大人,但是你得先帮我一个小忙。” 裴越知道他忍得很辛苦,刚开始一进门就想说,结果楞是被自己几句话堵了回去,最后不得不揽下那个差事。好在这一路上秦旭给他的印象还不错,至少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便微笑道:“大人有话直说,我自然会尽力而为。” 秦旭闻言便绽开笑容,满意地道:“果然是个敞亮人物。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裴兄弟或许不知,这荥阳城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芙蓉宴,便在那雍和坊内秋江楼。据说楼中有一片极为广阔的活水池,池内遍种荷花,如今正是赏荷时节,这般凑巧不可不看。” 裴越哑然失笑道:“秦大人,秦大哥,你应知道我是俗人,俗不可耐的那种人,让我去赏荷无异于对牛弹琴啊。” 虽然他这番话已经是用自贬来推脱,但秦旭依旧锲而不舍地劝说道:“裴兄弟,你且听我说。这芙蓉宴不光是赏荷,更有雍和坊九大家同场登台献艺。就算你对荷花没兴趣,对美人总有兴趣吧?要知道这九大家平素自矜身份,皆为各楼花魁头牌,轻易不会同时出现。” 他说得唾沫横飞,与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差别很大。 裴越目光古怪地在他身上打量着,好奇道:“秦大人,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以往秦旭去那些烟花之地,从来不会与他通气,更不可能非要拉着他同去。如今既然有什么花魁九大家,依他的性情恐怕早就飞去了,又怎会在自己这里浪费时间? 秦旭见瞒不过,也知道面前这年轻人心思极为缜密,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也不知是谁挑起的头,那九大家听说你也在灵州,便放出话来,如果裴钦差不愿意拨冗前往,今年的芙蓉宴便不会举行,宁可空置一年。” 裴越知道他不会撒谎,所以更加疑惑,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我有这么大面子?” 秦旭故作惊讶道:“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名气多响亮?” 裴越摇头道:“不知。” 秦旭伸出大拇指赞道:“国朝近百年来,如你这般谦虚谨慎的武勋不说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 “秦大人,你若再这么啰嗦下去,我可能就要押着你去临清县了。” “罢罢罢,我就简单说说。去岁冬天之前,你的名字还仅仅在京都内算得上响亮,远远谈不上名动四方。不过经历永州之行后,尤其是蜂窝煤开始在五州之地售卖,你可知道多少百姓在议论你的功绩?灵州是消息灵通之地,你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传过来,早就引起许多谈论,大多为褒扬之语。当然最重要的是你实在太年轻,今年才十六岁,世人皆喜少年英雄嘛。似我这等苍首匹夫,就算能做出你的那些事迹,怕也是无人问津啊。” 秦旭说到最后唏嘘不已,仿佛在追忆往昔岁月。 裴越看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若不是知道这位也就三十多岁,恐怕还真的会被蒙骗过去。 他忽略对方那一大堆吹捧,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这灵州城的九大家放话,如果我不去秋江楼,今年的芙蓉宴就要取消?” 秦旭伤心地点点头。 裴越又问道:“如果我坚持不肯去秋江楼的话,秦大人也不会去临清县?” 秦旭下意识就想点头,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缓缓摇头道:“裴兄弟这说的哪里话?秦某虽然愚钝,还不至于分不清公私之别。” 裴越没有计较他的迟疑,神态温和地道:“秦大人请回罢。” 秦旭惊讶道:“那你这是答应了?” 裴越微微点头道:“秦大人第一次同我开口,这个面子肯定要给,否则洛执政也不会答应。” 谷虽然两人名义上是上下级,但那只是在外而言,如今于私室之内,自然不会讲究那些虚礼,所以裴越的言辞比较直白,秦旭也没有介怀,他如今心心念念的都是芙蓉宴,就怕裴越不肯答应,哪里还会在意细枝末节。 听到裴越明确的答复,秦旭大喜过望,与裴越约定明晚同去秋江楼,然后便急匆匆地离去,自然是去通知那九大家。 待他走后,裴越将地图收起来,对门外说道:“邓载。” 一直守在门外的邓载进来应道:“少爷。” 裴越回到书房坐下,拿起一张自己描绘的草图,思考片刻后说道:“有几件事你安排下去。” “少爷请吩咐。” “从现在开始,留在行衙内的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外出,吃穿用度让商号直接送进来。” “是。” “除去第三队继续留在临清县附近盯着,其余人让他们回来。” “东庆府那边暂时放弃盯梢吗?” 邓载只是看着木讷,实则跟在裴越身边这么久,他是最成熟与细致的那个人,不知不觉间思考问题已经能向裴越靠拢。 裴越身边的机动力量是五百人,分为五队,由他亲自选择的五名哨官统领。进入灵州之前,他便让前四队去各处搜集消息,身边只留着第五队。 裴越沉声道:“不必再盯了,多半又是那些老套的把戏。” 虽然他说的很轻松,但是眼底深处蓦然有风雪。东庆府的民乱从去年七月开始,算算时间大概也差不多,此事十有八九跟那个疯女人脱不开关系。在经历过横断山脉那些事之后,他对陈希之已经非常了解,这件事太像对方的手笔。 毕竟他从来没有忘过,陈希之当初被迫远遁西境,极有可能便在灵州躲藏。 或许就在这座荥阳城里。 沉思片刻后,裴越继续说道:“你让冯毅和盖巨去一趟边境古平镇,帮我弄清楚一些事。” “少爷请说。”邓载垂首道。 裴越说了一个名字,又嘱咐几句,邓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到此时裴越才稍稍轻松一些,微笑道:“明日去秋江楼参加那个芙蓉宴,不便带太多人去,让第五队留在行衙休整,你领着亲兵随我去便可。” 邓载面露迟疑,似乎想要劝阻。 裴越摆摆手道:“既然我们刚来有些人就按耐不住躁动的心思,那总得给他们一个表演的机会,带着一百精兵逛青楼,那样会吓到他们的。” 邓载虽然还有些担心,不过见裴越面色笃定,知道自家少爷已经有了定计,便没有再多嘴。 裴越回忆着方才秦旭的话语,心中不禁冷笑,自己做的那些事在所谓花魁眼中又算什么? 难道她们真的会喜欢蜂窝煤这种黑乎乎的东西?不怕脏了那青葱一般的纤纤玉指? 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事,在她们眼中或许不值文人一首词,难敌墨客半幅字。 只可惜裴越注定是个煞风景的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2【流年】 时光飞逝,转瞬半载。 盛夏的阳光在繁密的枝叶间荡漾,蛁蟟的叫声嘹亮而清脆。 大梁京都,广平侯府。 谷蓁独自待在书房中,桌上摆放着厚厚几叠案卷,封面上写着“祥云商号五月总账”之类的字样。从去年十二月开始,祥云商号每个月底都会送来一大箱账目抄本,包含蜂窝煤每月的收支进项,以及京都一百余家分店的详细账目。 赵氏知道女儿与裴越有了约定之后,心中十分欢喜,对裴越将商号的账目监管之权交予谷蓁也愈发满意。大梁礼教程度并不深重,女子并非不能与外界接触,更何况谷蓁只是在府中查看账册,并不去商号操持细务,自然算不上出格之举。 然而她在看见那满满一大箱账本之后,登时被唬了一跳,这要看到何年何月去? 最后还是谷蓁耐心劝解,只说自己并不会每本都看,每月不过是随便挑几本核查。此举最主要是给商号的那些大小掌柜们一个威慑,让他们不敢胡作非为,赵氏这才打消阻止她接过这份差事的念头。 两名丫鬟在外间用蒲扇将冰块的冷气扇进来,在这炎热的夏天营造出凉爽的感觉,却又不会因为太冷而伤身,毕竟谷蓁没有修习过武道,只是寻常女子体质而已。 一身华贵袍衫的谷范出现在书房门外,即便外面阳光似火也不能阻挡他对风度仪态的追求。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示意丫鬟们不要做声,然后来到书桌旁边,看着谷蓁认真盘账的模样,片刻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唉……” 谷蓁抬头见是他才微笑道:“四哥来了?” 谷范转身走到旁边坐下,颇有些担心地道:“小妹,你现在连大门都不出,每天待在书房看这劳什子账册,累也不累?” 谷蓁道:“为何会累?四哥,裴兄弟想出一种新式记账法子,比我们以前用的简便许多,而且其中蕴含着很高深的道理,研究起来颇为有趣呢。” 谷范没好气道:“就算再有趣你也看了半年多,还没看够?” 谷蓁面露羞意道:“起初只是觉着这法子有趣,后来便成了习惯。裴兄弟将此事郑重托付于我,焉能敷衍了事?” 谷范瞪了她一眼道:“依我看是后面那个原因更重要吧?” 若是换成前些年,谷范这样调侃多半会惹谷蓁生气,但是现在她却能泰然处之,丝毫不见愠意。 谷蓁没有继续与他打嘴仗,略带几分期待地问道:“四哥,最近可有裴兄弟的消息?” 谷范奇道:“他每月都派人给你送信,你反倒来问我?” 且说去年裴越离京后,自十二月开始每逢月初都会送两封信回京都,一封寄往中山子府,一封寄往广平侯府,走的是正常驿路。两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报个平安,顺带聊聊沿途见闻,并无见不得人的字句。 谷蓁便说道:“他在信中只说寻常事,并未提及此行风险。我想他既然是去做事,难免会得罪人,多少会遇到一些麻烦。” 她冲谷范眨眨眼睛,柔声道:“四哥消息灵通,爹爹说他将一批人手交予你,想来你肯定知道的比我更多,便告诉我如何?” 谷范惊道:“父亲连这件事都对你说了?” 不待谷蓁继续撒娇,他用力摇头道:“不可不可,事涉机密,再说我答应过裴越不能说出去。” 谷蓁收起笑脸,淡淡问道:“四哥真不肯说?” 谷范继续摇头。 谷蓁起身说道:“我去找娘聊聊那位南琴姑娘的事儿。” 谷范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朝外看去,估摸着那两个丫鬟应该没有听清,赶忙拦在谷蓁身前,无奈地说道:“姑奶奶,这话可不能在家里说!罢了,我告诉你便是。” 谷蓁原本也只是吓唬他而已,闻言便笑盈盈地回身坐下,然后有些好奇地问道:“四哥,你就打算一直瞒下去?” 谷范叹一声,摊开双手道:“不瞒又能如何?咱娘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看着柔善和气,但要是听到我想将南琴娶回来,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先瞒着罢,等裴越回来让他帮我想个法子,这小子鸡贼得很,实在不行就让他去找娘求情。对了,小妹你怎会知道南琴?” 谷蓁微笑道:“叶姐姐同我说过。” 谷范大怒,用力拍着扶手道:“叶七这个叛徒!小妹,你平素少与人打交道,不懂知人知面难知心的道理,往后尽量不要听叶七胡说。” 谷蓁正色反驳道:“叶姐姐才不是那种人。四哥,你先告诉我裴兄弟的消息罢。” 谷范想了想,正经说道:“他眼下应该在前往灵州的路上。” 谷蓁微微吃惊道:“灵州?上个月他在信中说云州那边办妥之后,接下来会去蕲州,为何会直接去灵州?” 谷范轻叹道:“灵州最近不太平。” 谷蓁脸上泛起忧色。 谷范摆摆手道:“倒也不用担心什么,裴越提前去灵州是陛下的意思,大抵是想要用蜂窝煤的推行来安抚民心,以示朝廷恩典。之前他在永州和云州做得不错,无论是矿场的营造亦或者整体框架的建立,基本是出自他一人之手,那位钦差正使不过是躺着捡功劳罢了。等到今年冬天来临,永州、云州、秦州并渝州和化州各一部的百姓都能买到蜂窝煤。朝廷这些时日为裴越的赏赐吵个没完,陛下索性让他赶去灵州,等那边的事情办妥后再论功行赏。” 谷蓁虽然是大家闺秀,但父兄皆为将在外,自幼便受熏陶,并非那种不知天下事的深闺女子。听到谷范略有些乱七八糟的宽慰,她仍旧担心地说道:“灵州边陲之地,不比永州和云州这般安稳,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谷范见状忍不住笑道:“且放宽心,那小子比狐狸还狡猾,从来只有他坑别人的份,哪里会被人算计。之前也与你说过,永州当时还有人想同他较量,三两下便被收拾干净,灵州又如何?终究是大梁疆土。” 谷蓁闻言莞尔一笑,心中仍有些定不下来,便起身说道:“四哥,你让人送我去一趟中山子府。” 谷范皱眉道:“又去找叶七?” 谷蓁颔首道:“四哥不是让我不要整日闷在家中么?我去找叶姐姐说说话,要不四哥陪我一起去?” 谷范想起武道修为越来越高深的叶七,以及自己这半年来颇为凄惨的五次败绩,立刻打了个哈欠转身向外走去,嘴里嘟囔道:“困了,回去歇午觉。” 谷蓁忍俊不禁地望着他的背影,随后想到远在天边的裴越,眉梢微微泛起愁绪。 许久未见,不知他几时归来。 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3【妙人】 灵州。 这里是大梁面积最大的州,下辖九府五十七县,几乎相当于两个永州那么大。自古以来,灵州便是联通大陆东西的枢纽,商贸十分发达。前魏覆灭后,灵州成为大梁的边境,屡受西吴铁骑袭扰,百姓苦不堪言。近十年来这种情况大为好转,灵州逐渐显露出当年的几分繁华气象。 州治位于荥阳,此地是大梁西境第一大城,同时也是前魏时期的陪都,城墙极为坚固,论易守难攻的程度恐怕只逊京都。 荥阳城内商业繁盛,东西二城林立着无数货栈、商号、钱庄和车马行,往来贩卖东西南北四海货物。城内酒肆勾栏茶铺随处可见,青楼妓馆更是囊括天下美人,尤以南城雍和坊内的九大家最为知名。 在这样鱼龙混杂极其复杂的环境中,没人在意十几位昂藏汉子悄然入城。 他们住进东城一家名为“如归”的客栈,谢绝店小二热情的酒食推荐,一群人来到中间那个比较宽敞的房内。 “年大哥,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从永州跟到云州,又从云州跟来灵州,转了小半个大梁,靴子都穿坏几双,都怪变成人家的跟屁虫!”一人刚进来便不断抱怨着。 另一人跟上说道:“王爷那边催了好几次,问我们是不是贪生怕死,还说七月之前再不能得手,就让我们滚回乡下养猪,他再派别的人来。” “老年,你得拿个主意啊。” “就是,不能再耽搁了,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半大小子,咱们怕他做甚?” “要我说,反正迟早得真刀真枪对上,不如趁夜直接杀进钦差行衙。宰了那裴家子之后,能跑掉最好,跑不掉也无妨,反正王爷会照顾我等家人。” “有道理!不如这两天就动手!再这么耗下去,咱都快变成废人一个,还谈什么杀人?” “明天我去踩点,后天晚上凌晨动手!” “好!” 这群人虽然知道压低声音,以免惹来外人发现,但此时聚在一起仍旧显得十分聒噪。 被众人围在中间依旧端坐的壮汉名叫年叙,从很多年前就被大皇子刘贤招揽至麾下。他不属于王府亲卫,至少明面上与刘贤无关,替这位大皇子掌着一部分潜藏在水面下的好手。屋内这些人便属其中,基本都是草莽间的恶人,平生不修善果,最爱杀人放火。 年叙面无表情地听着,等他们自己也觉无趣停下之后,这才淡漠地说道:“离京之前,王爷将此事全权交予我手。只要京都没有传来新的任命,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命令,否则的话我会先宰了不听话的杂种,然后再去杀那个裴家子。” 他冷厉的目光逐一扫过屋内众人,待他们低下头后继续说道:“你们没见识过大梁锐卒的厉害,我不嘲笑你们,但是不要脑子发热擅自行动。敢破坏王爷的大事,我杀你们全家,听清楚了吗?” “明白。”众人心惊,齐声答应下来。 年叙依旧没有和缓语气,面露讥讽道:“裴越自从离京以后,极为注意防范危险,无论何时何地他身边至少有两百人护卫。早就同你们说过,那五百人中有四百五十人出自南大营,是广平侯谷梁练出来的百战精兵。凭我们十几个人就想冲破这种老卒的防御,你们是不是脑子不太清醒?” 他略微停顿,眼中寒光射向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冷笑道:“你要是想死,不如我现在就成全你。” 那人连忙低声下气道:“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是怕误了王爷的事儿。” 年叙懒得再拿捏他,对众人说道:“如今灵州不太平,不像永州和云州那样安定,裴越肯定会露出破绽。从今日开始你们轮流去城内各处盯着,几个紧要地方不得松懈。再让我听到絮絮叨叨的废话,我认得你们,我的刀可不认得。” “是!” 几番教训之后,这些人宛如鹌鹑一般老实,连忙离开这间房子,各自出门盯梢。 年叙依旧坐着,他想起自己离京前大皇子暗中吩咐的那番话,历来冰冷的眼神不由得露出些许迟疑。 …… 北城,钦差行衙。 如今已是裴越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年,从外表上看再无丝毫当初那个瘦弱庶子的痕迹。尤其是这大半年来奔波南北两地,帮助朝廷建立起辐射五州之地的蜂窝煤产销网络,桩桩件件都是他亲力亲为,不知付出多少心血与精力。 虽然他的官职仅仅是一都游击,再加上一个钦差副使的名头,实则石炭寺派出来的官员都归他辖制,再加上那五百将士,以及从祥云商号抽调出来的百余名经验丰富的掌柜和伙计,手下拢共有上千人。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长期发号施令让他的气度更加沉稳厚重。 永州和云州的矿场都已正常运行,售卖方式则与京都不尽相同。以永州为例,州治设有分店十二处,下面的府城设分店六处,县城则只有两处。在他向朝廷上书提议后,洛庭在石炭寺内部设立监察司,负责随时监察下面州府的运转情况。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极其隐秘。由洛庭私下奏请,开平帝应允之后,石炭寺暗中再设一处名为风纪司,专门盯着监察司的那些人,如此可谓环环相扣多重监管。 开平帝以为这是洛庭的想法,实际上这是裴越给洛庭送去的密信中提到的内容。 三日前钦差仪仗抵达荥阳城外,裴越谢绝官面上的应酬,将饮宴之事尽皆推给那位喜欢风花雪月的正使大人。 这几天裴越一直待在行衙后宅,做着足不出户的宅男,只是看起来并不清闲,他的书桌上摆满了案牍,全部是灵州一地的资料。 “少爷,用茶。” 邓载端着托盘走进书房,熟练地将茶杯放在裴越的手边。 王勇和戚闵都留在京都,跟随裴越出京的亲兵只有十六人。 裴越应了一声,并未抬头,依旧注视着面前的卷宗,淡然问道:“临清县那边是什么状况?” 邓载答道:“根据第三队传回来的消息判断,局势不容乐观,当地人都反对开采煤矿。” 临清县位于荥阳城的西北面,灵州目前发现的天然煤矿便在该县境内。 裴越放下卷宗,靠在椅背上揉揉眼睛,问道:“为何反对?” “还在查。” “煤矿是否在官府手中?” “不在,那片地方的地契在当地乡绅严家手中,而且他们似乎不想将煤矿交给朝廷。” 裴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皱眉道:“严家?一介乡绅想来没有胆量跟朝廷对抗。他家在当地势力很大?或者说朝中有人?” 邓载点头道:“严家是临清县最大的地主,拥有该县将近一半的良田。现任家主名叫严临川,今年六十七岁,太宗太和二十三年殿试状元。” 裴越微微一怔,拿起桌上一本案卷翻开查看,片刻后语气古怪地道:“前任右执政?洛大人的座师?” 邓载面色凝重地说道:“是的。少爷,严临川在临清县风评极好,那些佃户甚至小地主们对其言听计从。” 裴越听出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像这种地头蛇又与朝堂上的大人物关系很深,想要压服难度很高。在京都与其他两处的煤矿开采之后,灵州这边自然也收到消息,但凡严临川没有老年痴呆都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 稍稍思考之后,裴越摇头道:“这位严执政并非强横人物,否则当初也不会唯莫蒿礼马首是瞻,毕竟莫大人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就算他眼红蜂窝煤的利益,难道还敢怂恿乡民闹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帝的性情,若是生出真怒,严家那几百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想了想,愈发肯定自己的推断:“这件事里面还藏着蹊跷,且再看看吧。东庆府那边的民乱真相查清楚了吗?” 邓载道:“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裴越点头道:“有消息的话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邓载应下来,随后犹豫着说道:“少爷,那些人要不要处理掉?” “什么人?” “从永州开始跟着我们的那些人,他们肯定不怀好意,多半是冲着少爷来的。” “再等等,不急。” “是。” 裴越想起一事,正要吩咐邓载去办,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聒噪的笑声,随即便听到来人说道:“裴兄弟,你可得搭救一把老哥啊。” 裴越轻笑一声,轻声道:“咱们这位正使大人可真是个妙人啊。” 邓载木讷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一抹笑容,显然他很认可裴越的说法。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4【请君入瓮】 裴越口中的妙人,指的便是首任石炭寺监,同时担任这次出行的钦差正使秦旭。 其人先前为国子监司业,品阶从四品,官居国子监祭酒之下,掌儒学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 如今调任石炭寺实乃擢升,因为石炭寺比照九寺规格,寺监官阶为正三品。 秦旭出身名门,先祖为大梁书法大家秦思远,算得上家学渊源诗书传世。 秦思远的书法笔锋迅疾气势宏大,尤擅草书与行书,真迹千金难求。沈淡墨素以书法名扬京都,她最欣赏与推崇的书法大家便是秦思远,书房内挂着一幅秦思远的墨宝,这还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沈默云特地准备的礼物,也算是那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大人物为数不多的谋私之举。 秦旭本人在书法上只能算鉴赏水平极高,他能担任国子监司业靠的不是先祖的遗泽,而是自身学识非常精深,在诸多经学上造诣颇高,倒与左执政莫蒿礼有几分相似。 除了注经治学之外,秦旭对官场毫无兴趣,平生只爱美人美酒。 洛庭选择他来做石炭寺监可谓煞费苦心,这个人身世清白履历清晰,与朝中各种势力均无关联。再加上他性格疏阔不拘小节,只要不干涉他去风花雪月,便不会与旁人发生冲突,有利于裴越全盘掌握大局。 这大半年来两人的合作非常默契顺利。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秦旭负责那些官面上的应酬,饮宴文会来者不拒,凭着优雅的谈吐和渊博的学识,赢得非常不错的名声。实务的操作则归于裴越手中,以至于到现在不光是那一都将士,甚至连石炭寺的官员都只听从裴越的命令。 秦旭对此毫不在意,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只是个摆设,从出京那一刻开始便已了然于心。 虽然他对官场没有兴趣,不代表他就是个懵懂无知小儿,连洛庭这么简单的用意都看不透。之所以这般爽快地答应下来,沿路都不与裴越争权,不过是各取所需自得其乐罢了。 听着秦旭的声音由远到近飘过来,裴越起身笑迎道:“秦大人,何事如此惊慌?” 秦旭身长七尺,剑眉星目,生得一副相貌堂堂好皮囊。 他瞧出裴越眼中的打趣之意,无奈笑道:“裴兄弟莫着急,且听我详细道来。” “请坐。”裴越伸手礼道。 两人落座后,秦旭先是看了一眼这客厅里的简单摆设,想起自己一路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所有重任都压在面前年轻人的肩头,不免略微有些赧然,只得将来意暂且按下,轻咳两声道:“裴兄弟,不知灵州这边是否有什么难处?” 裴越颔首道:“我本想去找秦大人商议,现在看来还是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竟然能提前猜中我的心思。” 这话说得秦旭愈发有些尴尬。 裴越见好就收,切入正题道:“秦大人有没有听说过灵州的东庆民乱?” 秦旭迟疑道:“倒是听闻一些风声。” 谷裴越起身从书房取来一张灵州疆域图,放在桌上,然后在地图上某处画了一个圈,淡然道:“大人请看,这里便是东庆府。此处民乱据说是由一群马户啸聚而起,为首者名叫陈猛。从开平四年七月起,他带着一群悍勇之辈落草为寇,占据青玉山一代为非作歹,官府几次派兵围剿都大败而归。” 秦旭神色渐渐凝重,大梁还远未到海晏河清天下承平的时候,各州府都有一些草寇盗匪,这也是他之前并未放在心上的缘故。然而此刻听到裴越所言,这群贼人竟然能打退官兵,说明他们已经成了气候,便不能等闲视之。 不过他仔细考虑过后,有些疑惑地看着裴越问道:“裴兄弟,非我不体恤民间疾苦,只是这东庆民乱与我们有何关系?” 他们的职责是营造矿场,然后铺设售卖蜂窝煤的渠道,并且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监察系统。至于这地方上的乱象,显然与他们无关,自有灵州刺史去头疼。 裴越摇摇头,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然后点点桌面道:“陈猛发展将近一年,如今手中到底有多少人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们占据的青玉山一带,距离临清县可不算远。这些人本身就是马户,常年替朝廷养马,起事后裹挟东庆府大量马户,不能以寻常盗匪论之。” 秦旭心中一惊,起身低头看着地图。 灵州九府,东庆府本身便是大府,位于地图的西北方向,与临清县和荥阳城刚好构成一条直线。位于中间的临清县隶属广平府,距离西北面的东庆府较近,距离东南面的荥阳城比较远。如果按照裴越话中隐含的意思,东庆府的马贼万一在断玉山里待得无聊,集中大量马队直扑临清县,周边的厢军根本反应不过来。 “要想在临清县营造矿场,必须先解决东庆府的民乱。否则矿场一旦建成,矿工开始做事,马贼从断玉山杀过来,我们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裴越斩钉截铁地说道。 秦旭听着有些头疼,踟蹰道:“你我虽然是钦差,可想要指挥灵州刺史,这怕是有心无力啊。” 大梁十三州,灵州的地位绝对首屈一指,更何况刺史本就是封疆大吏。灵州刺史官居一品,同时兼领保文殿大学士,这在十三州刺史中独一份。需知殿阁学士仅仅是为东府执政以及功勋老臣准备的头衔,简单点说就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 裴越和秦旭虽然是钦差,但是凭他们的资历和身份想要驱使灵州刺史无异于痴人说梦,连提醒的话都不能轻易出口。 裴越正色道:“秦大人,这不是有心无力的问题,东庆民乱一日不能解决,咱们的事情就没法开始安排。更何况临清县那边也有问题,光是将煤矿收回来就有些难度。” 秦旭愈发牙疼,他今日来只是想拉着裴越去参加一场饮宴,何曾想过要面对这些棘手的问题。不过之前在永州和灵州他的日子无比惬意,又因为正使的名义平白占了功劳,所以面对裴越时无法强硬起来,只得苦着脸道:“裴兄弟请说。” 裴越心中好笑,面上倒很平静,将之前邓载汇报的信息简略说了一遍。 “严老大人是临清人?哦,想起来了,他的确是灵州广平人氏。这倒有些麻烦,他可是洛执政的座师,又是前任右执政,当年告老还乡也是为洛执政腾位置,这里面可有不少说道的地方。” 秦旭眉头深深皱起,他对朝堂上这些事情的熟悉程度肯定比裴越强,根本不需要临时去翻找资料。 裴越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微笑道:“秦大人,要不您去跟严老大人聊聊?” 秦旭隐约觉得自己今天主动跳进一个大坑里。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5【芙蓉宴】 很多时候明知前面是坑也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这便是人生的常态。 对于秦旭来说,既然从一开始便放弃夺权的打算,又心安理得享受沿途的风光与美人,最后还能凭借寺监和正使的身份拿到不菲的功劳,那么他此刻面对裴越第一次提出请求,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我去找严老大人谈谈,至少要让他知道朝廷的决心,以免最后闹出不忍言之事。” 秦旭思虑片刻后,义正言辞地说道。 裴越轻轻一笑,拱手道:“那就有劳秦大人,我在此处静候佳音。” 秦旭连忙摆手道:“莫急莫急,裴兄弟,我过两日去找严老大人,但是你得先帮我一个小忙。” 裴越知道他忍得很辛苦,刚开始一进门就想说,结果楞是被自己几句话堵了回去,最后不得不揽下那个差事。好在这一路上秦旭给他的印象还不错,至少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便微笑道:“大人有话直说,我自然会尽力而为。” 秦旭闻言便绽开笑容,满意地道:“果然是个敞亮人物。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裴兄弟或许不知,这荥阳城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芙蓉宴,便在那雍和坊内秋江楼。据说楼中有一片极为广阔的活水池,池内遍种荷花,如今正是赏荷时节,这般凑巧不可不看。” 裴越哑然失笑道:“秦大人,秦大哥,你应知道我是俗人,俗不可耐的那种人,让我去赏荷无异于对牛弹琴啊。” 虽然他这番话已经是用自贬来推脱,但秦旭依旧锲而不舍地劝说道:“裴兄弟,你且听我说。这芙蓉宴不光是赏荷,更有雍和坊九大家同场登台献艺。就算你对荷花没兴趣,对美人总有兴趣吧?要知道这九大家平素自矜身份,皆为各楼花魁头牌,轻易不会同时出现。” 他说得唾沫横飞,与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差别很大。 裴越目光古怪地在他身上打量着,好奇道:“秦大人,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以往秦旭去那些烟花之地,从来不会与他通气,更不可能非要拉着他同去。如今既然有什么花魁九大家,依他的性情恐怕早就飞去了,又怎会在自己这里浪费时间? 秦旭见瞒不过,也知道面前这年轻人心思极为缜密,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也不知是谁挑起的头,那九大家听说你也在灵州,便放出话来,如果裴钦差不愿意拨冗前往,今年的芙蓉宴便不会举行,宁可空置一年。” 裴越知道他不会撒谎,所以更加疑惑,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我有这么大面子?” 秦旭故作惊讶道:“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名气多响亮?” 裴越摇头道:“不知。” 秦旭伸出大拇指赞道:“国朝近百年来,如你这般谦虚谨慎的武勋不说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 “秦大人,你若再这么啰嗦下去,我可能就要押着你去临清县了。” “罢罢罢,我就简单说说。去岁冬天之前,你的名字还仅仅在京都内算得上响亮,远远谈不上名动四方。不过经历永州之行后,尤其是蜂窝煤开始在五州之地售卖,你可知道多少百姓在议论你的功绩?灵州是消息灵通之地,你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传过来,早就引起许多谈论,大多为褒扬之语。当然最重要的是你实在太年轻,今年才十六岁,世人皆喜少年英雄嘛。似我这等苍首匹夫,就算能做出你的那些事迹,怕也是无人问津啊。” 秦旭说到最后唏嘘不已,仿佛在追忆往昔岁月。 裴越看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若不是知道这位也就三十多岁,恐怕还真的会被蒙骗过去。 他忽略对方那一大堆吹捧,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这灵州城的九大家放话,如果我不去秋江楼,今年的芙蓉宴就要取消?” 秦旭伤心地点点头。 裴越又问道:“如果我坚持不肯去秋江楼的话,秦大人也不会去临清县?” 秦旭下意识就想点头,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缓缓摇头道:“裴兄弟这说的哪里话?秦某虽然愚钝,还不至于分不清公私之别。” 裴越没有计较他的迟疑,神态温和地道:“秦大人请回罢。” 秦旭惊讶道:“那你这是答应了?” 裴越微微点头道:“秦大人第一次同我开口,这个面子肯定要给,否则洛执政也不会答应。” 谷虽然两人名义上是上下级,但那只是在外而言,如今于私室之内,自然不会讲究那些虚礼,所以裴越的言辞比较直白,秦旭也没有介怀,他如今心心念念的都是芙蓉宴,就怕裴越不肯答应,哪里还会在意细枝末节。 听到裴越明确的答复,秦旭大喜过望,与裴越约定明晚同去秋江楼,然后便急匆匆地离去,自然是去通知那九大家。 待他走后,裴越将地图收起来,对门外说道:“邓载。” 一直守在门外的邓载进来应道:“少爷。” 裴越回到书房坐下,拿起一张自己描绘的草图,思考片刻后说道:“有几件事你安排下去。” “少爷请吩咐。” “从现在开始,留在行衙内的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外出,吃穿用度让商号直接送进来。” “是。” “除去第三队继续留在临清县附近盯着,其余人让他们回来。” “东庆府那边暂时放弃盯梢吗?” 邓载只是看着木讷,实则跟在裴越身边这么久,他是最成熟与细致的那个人,不知不觉间思考问题已经能向裴越靠拢。 裴越身边的机动力量是五百人,分为五队,由他亲自选择的五名哨官统领。进入灵州之前,他便让前四队去各处搜集消息,身边只留着第五队。 裴越沉声道:“不必再盯了,多半又是那些老套的把戏。” 虽然他说的很轻松,但是眼底深处蓦然有风雪。东庆府的民乱从去年七月开始,算算时间大概也差不多,此事十有八九跟那个疯女人脱不开关系。在经历过横断山脉那些事之后,他对陈希之已经非常了解,这件事太像对方的手笔。 毕竟他从来没有忘过,陈希之当初被迫远遁西境,极有可能便在灵州躲藏。 或许就在这座荥阳城里。 沉思片刻后,裴越继续说道:“你让冯毅和盖巨去一趟边境古平镇,帮我弄清楚一些事。” “少爷请说。”邓载垂首道。 裴越说了一个名字,又嘱咐几句,邓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到此时裴越才稍稍轻松一些,微笑道:“明日去秋江楼参加那个芙蓉宴,不便带太多人去,让第五队留在行衙休整,你领着亲兵随我去便可。” 邓载面露迟疑,似乎想要劝阻。 裴越摆摆手道:“既然我们刚来有些人就按耐不住躁动的心思,那总得给他们一个表演的机会,带着一百精兵逛青楼,那样会吓到他们的。” 邓载虽然还有些担心,不过见裴越面色笃定,知道自家少爷已经有了定计,便没有再多嘴。 裴越回忆着方才秦旭的话语,心中不禁冷笑,自己做的那些事在所谓花魁眼中又算什么? 难道她们真的会喜欢蜂窝煤这种黑乎乎的东西?不怕脏了那青葱一般的纤纤玉指? 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事,在她们眼中或许不值文人一首词,难敌墨客半幅字。 只可惜裴越注定是个煞风景的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6【不死何为】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 芙蓉宴起于何时已不可考,大抵自前魏时期便是荥阳一地风俗,约有数百年历史。那时荥阳是前魏陪都,地位非同寻常,甚至还有帝王西行驾临芙蓉宴的记载,故而这个习俗便一直保留下来。前魏倾覆后天下大乱,荥阳因为城高墙厚未被战火波及,城内大体上维持着安定和平,最艰难的时候都未停过芙蓉宴。 每年六月中旬,秋江池荷花盛开之时,会由雍和坊内最出众的花魁们联名发出请柬,邀请城内名流雅士入楼赴宴。席间基调以轻松闲适为主,诗词唱和与拆字猜枚是最常见的消遣方式,辅以各楼选派出的清倌人演奏丝竹之乐。真正的重头戏则在晚间,其时秋江池畔安置上千盏花灯,映衬出满池娇艳芙蓉,与岸上的九位花魁相得益彰分外妖娆。 花魁们依次登场,演绎自己最擅长的节目,或舞或曲或诗词歌赋,衣袂留香又各不相同。甚至曾经还有花魁临场挥毫泼墨,以大气笔锋绘就灵州壮阔风景,最后被人千金求得,这位花魁转手便将黄金赠给灵州各地的养生堂,一时传为佳话。 开平五年的这场芙蓉宴,早在四月便开始筹备,万事俱备只欠一缕东风。 “飒飒东风洗尘埃,芙蓉池外有轻雷。”荥阳城东一处精巧雅致的庄园内,陈希之身穿一袭品竹色轻罗百合裙,凭栏而立,口中轻声吟诵着。 虽然十五年前王平章联合京都部分勋贵,以雷霆手段将陈家灭门,但是根本无法彻底肃清陈家在大梁各地的势力。陈希之在少数忠心部属的保护下逃出京都,在世间浪迹十余年,一边成长一边收拢陈家的力量。当初横断山中那八百虎贲便是陈家在州府各处布下的人手,而像眼前这座庄园之类的产业,除了陈希之外没人知道到底还有多少。 这便是那位愿以商道救济世人的陈轻尘留给她的丰厚遗泽。 一位中年妇人出现在廊下,目光复杂地望着陈希之清瘦许多的背影。 她叫冷凝,桃花的娘亲,亦是当年陈轻尘身边的侍女。 来到灵州一年多,她亲眼看着陈希之与各方势力勾连,隐隐将这里变成第二个横断山。她不清楚对方从不隐瞒自己的原因,或许是信任又或者是试探,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冷凝对这种生活逐渐感到厌倦,陈希之也未派人盯着她,如果想走的话随时都能离去,可无论她怎样思念桃花,却始终不愿遁去。当初在绮水小船上,裴越对她说的那些话是很重要的原因,当然也有几分对陈希之的不舍。 无论如何,这是陈家唯一的血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 陈希之没有回头,却知道冷凝已经到来,她声音轻柔地问道:“那边安排妥当了吗?” “是。” 冷凝应了一声,走上前说道:“姑娘,何必急着打草惊蛇?” 陈希之莞尔一笑,转头问道:“冷姨觉得我这是被仇恨冲昏头脑?” 冷凝望着这张似画笔勾勒出来的面庞,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小姐。 两人容貌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气质与心情大不相同,陈轻尘温婉又不失坚韧,陈希之则是冷艳中带着几分淡漠。 心中思绪如潮,冷凝面上淡笑道:“姑娘行事必有深意,只不过我没有看出来而已。” 陈希之转身在栏边坐下,微微仰头看着冷凝,剪水双瞳中露出一抹讥讽:“倒也没有什么深意,只是给裴越送一份大礼,想必他会喜欢。听说他当年在定国府中过得很凄惨,出府后又被叶七盯着,在永州也是一直忙碌琐事,没有时间寻花问柳,我这才想着让他尝尝人间美色的滋味。” 冷凝强笑道:“姑娘,你就不担心叶家小姐知道这件事后,从京都赶来找你的麻烦?” 陈希之眼神微凝,随即哂笑道:“叶七从小便特立独行,常与普通人格格不入,那时候山中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只有你能同她说几句话。像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只因见了裴越一面,从此便心甘情愿地替他做管家婆,何其可笑啊。” 冷凝本来想说这没什么不好,可是又怕激怒陈希之,只得附和道:“或许叶家小姐只是在履行父辈的婚约。” 陈希之微微摇头道:“借口罢了。这次我将那位绝色送出去,不仅是给裴越一点甜头,也是要让他无暇他顾。他不是喜欢真相吗?就让他慢慢查去罢。” 她起身注视着冷凝,语气怪异地说道:“其实那些理由都不重 要,附带而已,我不明白的是冷姨为何不通知裴越呢?” 冷凝面色如常问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希之笑道:“我将这件事交给冷姨去办,原本就做好被裴越知道的打算。毕竟你在离开京都之前,曾经去绿柳庄找过裴越。本以为你已经变成他的耳目,如今看来,似乎我这次给的诱饵还不足以让你反叛。” 冷凝的双臂下意识用力绷紧。 陈希之见状不以为意,纵然此刻双刀不在手旁,她依旧泰然自若:“冷姨别担心,我不会杀你。” 冷凝神情复杂地说道:“我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呵。” 陈希之轻笑一声,转身将后背暴露在冷凝眼中,淡然地说道:“那时裴越是用桃花来威胁你?的确像是他的风格,处处充满小家子气。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观察你,虽然你没有真的背叛我背叛陈家,可是我心里知道,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背着我逃命的冷姨。” 终究流露出一抹落寞。 往事只堪哀,往事不可追。 冷凝声音微颤道:“姑娘——” 陈希之依旧没有回头,抬手打断她的话头:“最后再叫你一声冷姨,你没有将我的消息出卖给裴越,这让我心里没有那么难过。相处那么多年,我早已将你当成亲人看待。只是这人世间的事情啊,不如愿者十有八九。你不可能丢下桃花,而我和裴越必然会分出生死,再这样让你夹在中间,只会发生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她微微停顿,胸口不断起伏着,显然心绪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仿佛是不愿冷凝开口,她继续极快地说道:“既然你没有出卖我,那么你便走罢。趁着裴越无暇分心的机会,你去京都将桃花接出来,然后回南周过安稳日子。我在京都还留了一些人手,他们会帮你。只是这一次不要杀人,否则以叶七的脾气肯定会一直追杀你。” 冷凝艰难地道:“姑娘,我从来没有想过背叛你。” 陈希之摇头道:“走罢,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两行清泪从冷凝脸上滑过,看着女子单薄寂寥的背影,她深深吸口气,然后俯身朝陈希之行礼告别。 听着冷凝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陈希之默然望着眼前平静的池水,忽地耻笑一声。 仿佛是在嘲笑自己。 “终究是走到众叛亲离的这一天呢,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来得很及时,没有耽误我给你准备的那么多礼物。” “谁让我是一个极小气的女人呢?” “你不死谁死?” 自言自语过后,她微微勾起嘴角,笑容中透着浓重的杀意。 237【九层楼】 开平五年,六月十三。 今日秋江楼不接外客,想要入楼必须手持九大家联名写就的请柬。 自未时初刻起,陆续有贵客抵达雍和坊内秋江楼。 文人墨客、权贵名流、富商大贾,以及灵州各级官员,今日齐聚秋江楼。整条街上都是华贵马车川流不息,普通百姓只能站在街边,亦或者旁边的酒肆茶铺二楼观望。在这样万众瞩目的环境里,两位钦差的出现更是将气氛推向一个高潮。 荥阳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钦差,上次还是严临川告老还乡时,开平帝命礼部侍郎为钦差一路相送。对于这里的百姓来说,钦差很难见到,十六岁的钦差更是个稀罕物,尤其这少年还是凭借军功受封的子爵。 西境民风相对豪放,临街二楼围观的人群里不乏年轻女子,好在终究知道钦差象征天家威严,没有人敢对着裴越的马车丢手帕汗巾。 马车内,秦旭怡然自得地道:“裴兄弟,满城欢呼,美人注目,今日可谓不虚此行哉?” 裴越微笑道:“秦大人,稍后你可得帮衬一下我。” 虽然之前没有参加这种宴会的经历,但裴越毕竟在前世受过各种各样文艺作品的熏陶,深知在这种场合难免会发生一些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譬如吟诗作赋,又或者是引经据典的论战。裴越其实还记得一些诗词亦或好听的句子,但他实在不愿将那些脍炙人口的佳作拿到这个世界。 文抄公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无论诗词文章,最重要的便是应景贴题,总不能以他如今的年纪就搬出杜工部的诗来打人。 再说凡事有一必有二,他拢共只记得那么多句子,用完了怎么办? 秦旭闻弦歌而知雅意,朗声笑道:“裴兄弟何必自扰?你是武勋又不是词臣,今日只是应邀来赏花,到时候压根不会与那些文人坐在一起。就算真有人不开眼,想要用这些事情为难你,有秦某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裴越满意地点头道:“有秦大人这番话我便放心了。” 秦旭扬眉道:“当然可以放心,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我再给你说说今日芙蓉宴的主角们。” 裴越问道:“九大家?” 秦旭拊掌而笑,满面春色道:“没错!其实之前听人说起这雍和坊九大家,秦某颇有些不以为然,因为灵州终究是边陲之地,又怎能和京都相提并论?旁的不说,只说那离园十七楼楼主,哪个不是色艺双绝?就拿裴兄弟你来说,那夜你为了琴艺卓绝的南琴姑娘冲冠一怒,与那成安候之子动手,与你平时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足以说明离园美人名不虚传啊。” 看着他一副引为知己的模样,裴越忍俊不禁,同时也明白昨日此人说自己喜爱美人的原因,竟是因为自己在离园殴打路姜的事情传遍京都。 秦旭继续宣讲道:“咱也不是眼皮子浅的土包子,所以根本不相信这九大家有传说的那般美艳,直到前几日见了一面,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裴兄弟,如此佳人不见可惜。” 见他说的这么卖力,裴越自然也要负责捧场:“那九大家究竟是哪几位佳人?” 秦旭登时如数家珍,压根不似一个才来荥阳城几天的外乡人,仿佛他从小就在这里生活:“所谓九大家,其实就是这荥阳城内选出来的九位花魁,来自雍和坊内不同的青楼。这些花魁美貌自不必细说,只是最基础的要求。她们每人都有一样最擅长的技艺,琴棋书画诗词曲舞,每个人得一字,名字也由此而来,至于她们的本名倒是无人在意。” 裴越静静听着,忽然问道:“等等,不是说九大家么?为何只有八个字?” 秦旭一脸向往倾慕地道:“第九位便是这秋江楼的花魁,名为林疏月,据说她八者皆得,每样技艺都有极高的造诣,所以被公认为九大家之首。” “林疏月?”裴越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秦旭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据说这位林花魁本是西吴名门之后,家门遭遇不幸才流落风尘。她天资聪颖,又是家学渊源,所以才能精通那么多技艺。她来到荥阳城的时间不长,好像只有三年,但就是在这三年内坐稳九大家之首的位置,可见其人是何等绝色。不过这些都是坊间传言,依我看多半是故意造势的手段,当不得真。” 裴越略微有些惊讶,想不到这位沉醉花丛的秦大人还能保持灵台清醒,倒也非常难得。 他认可秦旭的说法,西吴弱女子、名门之后再加上色艺双绝,如此种种 结合起来,对于深恨西吴铁骑的灵州百姓来说,确实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不过裴越觉得这些事不是假的,因为信息太具体很容易戳破谎言。 他微微垂下眼帘,隐去眼中的那一抹凌厉。 马车忽然停下,邓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秦大人,少爷,到秋江楼了。” 两人从马车中下来,旁边早有秋江楼的主人面色恭敬地等候着,此刻直接上前躬身行礼道:“草民程思清,拜见钦差大人。” 秦旭笑道:“不必多礼,今日我们是来一睹芙蓉宴盛况,并非以官面身份相扰。” 程思清并未起身,依旧恭敬地说道:“钦差大人肯拨冗前来,这是芙蓉宴的幸事,更是秋江楼的荣幸。草民虽然愚鲁不堪,却也仰慕秦大人之文采,裴爵爷之武功。今日秋江楼蓬荜生辉,皆因二位大人不吝赏脸。” 秦旭摆手道:“程贤弟,你我又非初次见面,这些话说来便有些见外了,快起来罢。” 他扭头冲裴越使了个眼色。 裴越微微不悦道:“程东家,你将我们拦在门外,这究竟是欢迎还是不喜呢?” 程思清心中一惊,这位少年爵爷果然如那人所说一般,蛮横又不知礼,一身霸道气焰,看来很不好相与。 虽然心念电转,他面色却是依旧恭敬之极,直起身歉然道:“鄙人初见天使,故而一时恍惚,还请爵爷勿怪。两位大人请随我来,楼中已经准备妥当。” 他当先领路,裴越与秦旭一起迈步入内。 两人的亲兵护卫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楼内别有洞天,穿行百余步可见一片烟波浩渺的活水池,比之京都离园内的那座小湖要广阔许多。池中种满荷花,已是盛开绽放之时,在裴越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池畔不远处有一座九层高楼。 程思清领着二人来到楼下,忽然止步,笑吟吟道:“二位大人,芙蓉宴与寻常饮宴略有不同,在这里不分身份贵贱钱财多少,九大家只会一视同仁。若想登上高楼一览芙蓉盛景,需要得到九大家的逐一认可。当然,二位大人身负皇命,与旁人自然不同。若是不愿这般麻烦,也可随草民去旁边的观海楼,在那里同样可以赏景品月,而且更加清净。” 秦旭看了一眼裴越,见他并没有反对,便大气笑道:“方才便说了,我们今日只是来赴宴的普通人,自然要客随主便。” 程思清侧身行礼道:“二位大人请。” 秦旭早已按耐不住,立刻拔腿就走。 裴越并不着急,他先是仔细打量这位秋江楼的主人几眼,然后再看向身后的亲兵们。与邓载眼神交错之后,他面露微笑双手负于身后,向这九层高楼缓步而去。 238【春宵】 九层楼名曰朝风,与旁边那座高度仅为一半的观海楼相映成趣,取“藉朝风以观海”之意。 按大梁建筑规制,非宫室、寺观毋得彩画栋宇及朱黔梁柱。然而这座朝风楼却以累叠式为主架构,重檐、披檐及副阶皆有,外设重拱内置藻井,更以檐桷青碧绘饰,极为庄重华丽。 或许是因为整座荥阳城都保留着前魏时期的岁月痕迹,所以始建于数百年前的朝风、观海二楼在大梁朝廷的默许下保存下来,并未因为逾制而引来弹劾。 得益于芙蓉宴的名气,秋江楼生意极好,慕名而来者甚众,所以才掏得起银子不断修缮这两座楼,从而保存得极好,方能让裴越领略到独属于灵州的风情。 裴越步入楼内,心中泛起惊讶,从外面看这座楼便已经极大,进入内部愈发感受到空间的宽敞幽深。他深知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想要建造出这样一座“大楼”有多不容易,不免生出几分敬意。 楼内有青衣小婢相迎,裴越和秦旭跟着她穿过影廊,来到一楼大堂,盛名在外的秋江芙蓉宴至此方掀开面纱一角。 走进大堂的那一刻,裴越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前世时参加高考的可怕场景。 这里已经聚集许多人,从衣着装扮上看大多是富商大贾与灵州各地相对品阶较低的官员。堂内摆放着数十张长桌,桌上纸墨笔砚齐备,青衣小婢们伺候一旁。这些人或坐或站,大多凝眸苦思,亦有人站在桌前,手持毛笔却迟迟没有动作。 北面置一方桌,一位妙龄女子坐在桌后,身侧有两名绿衣侍女肃立。 引二人进来的青衣小婢回首微笑道:“二位大人,那便是此层主人,来自元章阁的锦书姑娘。今日规矩,二位大人需要现场写一幅字,不拘内容长短,可以芙蓉为题。待锦书姑娘评断过后,若得中上之评,便可登上二楼。” 秦旭悠然道:“好别致的法子。” 裴越只想给他一耳光,这法子哪里别致?不就是用来拿捏人的手段么?这位秦老哥莫非是有什么独特的癖好,居然还这般高兴。 之前钦差仪仗驾临荥阳城的时候,由灵州刺史主持,荥阳知府主迎,大大小小数百名官员出城相迎。裴越仅仅在欢迎仪式上露了一次脸,之后便待在钦差行衙里,所有饮宴都没有参与,所以认识他的人不多。但这些日子以来,秦旭身为钦差正使,已经是各种饮宴上的常客,名声十分响亮,此刻堂内便有许多人上前见礼。 能够进入朝风楼的无不是人精,只需看一眼秦旭身旁气定神闲的裴越就能猜出他的身份,自然不会闹出故意冲撞的戏码。向秦旭行礼之后,这些人又转向裴越,恭恭敬敬地上前见礼。 相对来说还留在一楼的这些人身份较低,纵然方才程思清在外面说今日不分贵贱,然而人心中的梁木又怎会轻易拔去。他们自忖还不够资格在钦差面前谈笑风生,见礼之后便知情识趣地退到一旁。 裴越目光望向北面那位妙龄女子,也就是元章阁的花魁锦书,压低声音道:“秦大人,我怎么觉得这个芙蓉宴有些古怪?” 秦旭楞道:“如何古怪?” 裴越直言道:“似这等规格的宴会,交由一众青楼来操持便有些稀奇,如今更是让这些花魁担任考官,出题考校这些达官贵人,难道不显得古怪?” 秦旭哑然失笑道:“莫非裴兄弟看不起这些花魁?” 裴越摇头道:“倒也不是看不起,只不过我确实不曾见过这等场面。” 秦旭见他目光温和,心中松了口气,还真有些害怕这位少年武勋当场耍起性子,便解释道:“一地有一地的风俗,这些女子虽然流落风尘,但始终称得上洁身自好,并非那种狂蜂浪蝶。想要成为花魁,不仅仅需要美貌,更要有才艺与品格。更何况这芙蓉宴本身便是秋江池的特色,西境也找不出第二片如此满池荷花盛开之地,官府不能做出焚鹤煮琴的事情,你说对吗?” 看着这位花丛老手脸上流露出来的春色,裴越颇为无奈,心知两人完全是不同世界的思维逻辑,根本谈不到一块去,只得放弃细究此中蹊跷的打算。 秦旭又道:“至于考校之事,不过是风雅之举。你当这位锦书姑娘为何只让人随意手书一字,而非出题限韵?不就是担心有些人不擅此道,但也得让人继续登楼,所以才会如此宽泛。” 裴越登时恍然,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谷秦旭微笑道:“放心,就算你只写一个字,那位锦书姑娘也只会夸你写得好。” 两人便分别来到一张桌前,秦旭提笔一蹴而就,纵然他没有先祖秦思远那般的书法造诣,可是要应付这种场合也已足够。放下笔后,他让青衣小婢将自己的字送给那位花魁锦书,然后转身看向裴越,本以为这位少年武勋肯定在发愁,却不料对方的动作并不比他慢多少。 两位钦差的字同时送到锦书面前,登时引来堂内众人的注目。 锦书先看秦旭的字,只一望去眸中便露出喜色,叹道:“秦大人这幅字用笔浑厚强劲,善用中锋笔法,饶有筋骨,亦有锋芒。书风大气磅礴,气象颇盛,小女子叹服之至。” 秦旭听着这位花魁柔声细语的赞誉,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好在他终究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当众露出丑态。 这样的结果并未出乎旁人的意料,且不论秦旭究竟有几分真本事,只要提到他家先祖的名头,锦书都不可能说出贬低的话。当她继续拿起裴越的字时,不光秦旭与堂内的其他人,就连那些青衣婢女都情不自禁地看着她。 裴钦差不至则芙蓉宴不开,这个说法早已传遍整个荥阳城。 人们都知道裴越是少年武勋,在武功上颇有建树,那么眼下他能应付这种文墨之事吗? 锦书同样很好奇,她本就是九大家之一,比旁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很好奇这位幼年坎坷的子爵会写出怎样的字。 定睛看向面前的雪浪纸,锦书的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红晕。 这一幕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锦书羞意难当,匆忙将这张纸盖上,垂首说道:“二位大人请登楼。” 这便是通过的意思,对于堂内众人来说心中早有准备,无论裴越写成什么样,都不可能让两个钦差待在一楼。他们好奇的是,裴越究竟写了什么,以至于让历来恬静淡雅的锦书姑娘羞成这副模样? 难道他真的深藏不露,其实是一代书法大家? 又或者此人才情横溢,仓促间便写出千古流芳的佳句? 偏偏锦书什么都不说,只将秦旭和裴越的字交给身后的绿衣婢女,并嘱咐她们仔细收着。 唯有一个略显怪异的动作,她不经意地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朱钗。 众人心里只觉憋得异常难受,果然好奇心最害人。 裴越却懒得理会他们,当先向另一侧的楼梯走去。 秦旭快步跟着,上楼之时忍不住问道:“裴兄弟,你到底写了什么?” “不过是一句听来的诗罢了。”裴越面色从容,轻声吟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秦旭怔住。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39【剑舞】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秦旭反复吟着这句诗,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然是好诗。” 裴越记得这首诗出自长恨歌,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完全是因为前世在网络上看过的另外一个搞怪版本,所谓“芙蓉帐暖度春宵,君王从此不早朝。” 秦旭想起方才锦书的表情和动作,一脸怪笑地搭着裴越的肩膀,轻声道:“吾道不孤啊,早就说过裴兄弟和我是一路人。那位锦书姑娘对你多半是芳心暗许,要不要我去帮你牵线搭桥?” 裴越不着痕迹地挣脱开他的手,微笑道:“此事就不劳烦秦大人了。” “我懂,我懂。” 秦旭的笑容愈发显得离谱。 裴越蓦然觉得有些手痒,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生出如此热切的想要揍人的欲望。之前哪怕面对种种困境与危险,他都能极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唯有此时很想对着秦旭的脸来上两拳。 接下来的登楼非常顺利,二楼由月下楼的花魁墨凝坐镇,秦旭讲了一番画论,裴越则用素描的手法画了一张简易侍女图,赢得真假难辨的满堂赞誉。 三楼是的花魁琴御,四楼则是松竹馆的花魁玉文,一擅琴艺,一擅棋道,都没有为难裴越,不过是象征性地提了几句,便让二人继续登楼。 琴棋书画四字皆轻松过关,并未出现裴越意料中的刁难场面,仿佛这些人非要请他来参加芙蓉宴便只是为了一睹武勋爵爷的风采。 登上五楼之后,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些,空间也与下面几层不同。中间空出很大一块地方,两侧则摆着桌椅,松木香几上放着各式点心并香茗。 见到两位钦差出现,已经落座的众人连忙起身上前,为首者年近五旬,下颚留着一缕短须,其人便是荥阳知府赵显宏,只听他笑容诚恳地说道:“秦大人,裴爵爷,下官本欲去楼下迎接。但是方伯大人说今日芙蓉宴不论官职大小,还命我等随意些,只好在这里等候。” 方伯指的便是灵州刺史薛涛。 秦旭满面春风道:“赵知府不必客气,能够近观灵州花魁风采,本就是一桩雅事,岂能以官职欺之?那未免太煞风景,君子所不为也。” 赵显宏连声称是,转向裴越说道:“下官本想去行衙求见,又恐扰了爵爷清净,只好按下心思,并非愚鲁不懂礼数。” 以他的年纪在十六岁的裴越面前低声下气,言辞又如此谦卑,除却两人身份的差异之外,裴越隐隐觉得这位看似谄媚的五旬知府恐怕对京都的事情很了解。其实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他所到之处都受到当地官员的礼遇,不仅仅是因为钦差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蜂窝煤同样能给这些州府带来巨大的政绩和功劳。 就算抛开矿场和各处官店需要的人手不谈,光是稳定民生对于这些知府县令来说便是一桩肉眼可见的好处。 唯独灵州略有不同。 或许是灵州刺史的身份独特,这位方伯大人对两个钦差谈不上热情,底下的官员也就不能太过逢迎,否则得罪刺史之后的日子会很惨。这也是今日这般古怪场面的原因,换成永州和云州,两位钦差未至,芙蓉宴绝对不会提前开始,这些人也不敢提前登楼,必然会毕恭毕敬地等待秦旭和裴越的到来。 在这种背景下,赵显宏的态度便很耐人寻味。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裴越之前扮演着蛮横武勋的姿态,此刻倒也不好过于冷硬,便微笑道:“知府大人何必过谦?我在京都便听过荥阳治理得极好,乃是西境最繁华安定之地,想来皆是赵知府的功劳。” 秦旭微微侧目,他还以为裴越压根不懂官场规矩,没想到这年轻人说起谎话连眼睛都不眨。 荥阳的确繁华,但这跟赵显宏关系不大,只因这里底蕴十分深厚。 赵显宏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好话谁都喜欢听,听到裴越的夸赞之后,那张老脸宛如花开一般,愈发恭敬地道:“两位大人请上座,接下来出场的乃是段大家,她的剑舞堪称世间一绝,不可错过。” 剑舞? 之前听秦旭说琴棋书画诗词曲舞,他还以为是前世影视作品中看过的古代舞蹈,没想到竟然是剑舞。自从跟随席先生修习武道以来,他已经认识到两个世界略有不同,起码在这里的确存在内力之类的功法,只不过没有武侠中描述的那么夸张罢了。 所以他有些好奇所谓剑舞究竟是怎样的套路。 众人落座后,一名绿衣婢女上前简单介绍,这位擅长剑舞的花魁是佩玉阁的段雨竹。 这是第一位表明姓氏的花魁,之前那四位很明显是根据自身所长取的别名。 其人身段修长,右手持剑,先是来到场地中央对众人作了一个团揖,神态不卑不亢。单从容貌上看,她相较楼下四位花魁要略逊一筹,但气质颇佳,隐约露出几分风尘女子身上很难看到的自信与从容。 她开口说道:“有劳诸位相候,今日便由雨竹献上一曲剑舞,为芙蓉宴贺。” 秦旭微笑道:“段大家,请。” 段雨竹不着痕迹地目光扫过裴越,然后没有多话,反手抖出数朵剑花,立刻赢得一片喝彩声。 裴越只看了片刻,心中便有了判断,这个段雨竹绝非普通女子,应该是真正的武道高手。虽然他修习武道时间不算长,但身边都是席先生、叶七和谷范这样的天才,每日与他们一起切磋练手,眼光早已培养出来。 段雨竹的动作轻灵飘逸,配合屏风后面传来的乐器声,仿佛仙人下凡,剑气纵横。 场间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根本没人注意到段雨竹眉眼间的一抹犹豫。 只听乐器声戛然而止,忽而又有古筝三弦铿锵而发,段雨竹身体猛然转向,如大江奔涌迅驰而去,直扑裴越。 她手中长剑平举直刺,正朝着裴越的面门。 场间登时大乱,赵显宏厉喝、秦旭惊呼、其他人面色剧变。 谁也想不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要是裴越被段雨竹刺中,即便侥幸不死只是受伤,朝廷也会震怒,届时整个灵州官场不知多少人会倒霉。 当此时,裴越岿然不动,双眼平静地看着转瞬便至的长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五楼这些人神情各异地望过去,只见段雨竹的长剑已经来到裴越面前,却被他伸出双指夹住剑尖,继而不得寸进。 赵显宏喝道:“段雨竹,你想做什么?!” 裴越没有理会他,只是平静中带着一丝疑惑地看着身前的女子。 他有些想不通。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0【翻手为云】 有些事情比较玄妙,很难用言语讲述清楚,譬如武者对杀气的感知。 裴越以前也不相信这种说法,总觉得过于夸大其词。不过从他跟随席先生习武开始,便逐渐培养出一种敏锐的触觉,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旁人对自身的态度。就拿今日来说,他始终没有从段雨竹身上察觉到杀气,哪怕最后她冲过来举剑直刺的时候亦如是。 这就是裴越没有避让躲闪的原因,接下来他抬手挡住对方的剑锋,愈发印证他的判断,因为段雨竹没有使出全力。就算他不挡,那把剑也只会停在他的面前,根本不会伤到他。 之所以想不通,是因为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分辨不出段雨竹的真实目的。 就算段雨竹主动止步,但也犯了大不敬之罪,因为裴越还是钦差,在外代表皇帝的威仪。 一个花魁敢拿剑指着钦差,就算是灵州刺史薛涛都不敢为她脱罪。 既然不是真的刺杀,她为何要这么做? 秦旭惊魂未定,见两人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便神情复杂地说道:“段姑娘,快些放下剑,你可知道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此人平生最是怜香惜玉,到了此时仍然不愿这位花魁落个砍头的下场,只想将这件事转圜过去。 然而对于此间的灵州本地官员来说,此刻心中无不是将段雨竹骂个狗血淋头,他们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以为这女子意图行刺钦差,这自然会殃及到他们这些池鱼。到时朝廷怪罪下来,那些大人物谁会管他们的死活?今日在场众人一个都跑不掉。 荥阳知府赵显宏虽不敢上前,却声色俱厉地斥道:“段雨竹,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行刺钦差!来人,速去禀报方伯大人,再招三班捕快前来,将这女贼拿下!” 他一叠声地催促下属去喊人。 裴越皱眉道:“慢着。” 赵显宏不解地望着他,不过还是很听话地拦住下属。 裴越只盯着段雨竹。 他从这位花魁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关切和担忧,这种情绪做不得假,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在意旁边那些人的躁动。只是眼下显然不是深谈的地方,他不能确定她究竟想要提醒自己什么,故而平静的面庞上浮现微笑,松开手指赞道:“段大家好俊的剑术,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段雨竹眼中流露欣慰之色,反手收回长剑,拱手行礼道:“爵爷不愧是以武功著称,大将之风展露无遗。如今天下尚未抵定,必有爵爷用武之地。今日雨竹便以剑舞为贺,愿爵爷前路坦途不惧风雨。” 如果说方才两人的眼神对视还可能存在误解,那么段雨竹这番话便近乎明示,显然是要提醒他今日芙蓉宴颇多凶险,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裴越趁势说道:“我于武道颇感兴趣,段大家方才的剑舞令我感触颇深。不知改日能否去佩玉阁,再度论剑求道?” 段雨竹微笑道:“爵爷若乘兴而来,雨竹必扫榻相候。” 两人对答极快,仿佛方才那惊险一剑压根没发生过,很快便将话题引到剑道上去。 其余人皆是一脸茫然,压根搞不懂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段雨竹真的不是行刺而是在裴越面前显露剑术?那要是万一她没掌握好力度,真的刺伤裴越又如何?还有这位京都来的少年权贵,他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脑子缺根筋? 赵显宏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裴越,然后换上笑容道:“裴爵爷不愧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不似我们这些胆气怯弱之辈,稍微遇上些事情就慌得六神无主。不怕诸位笑话,刚才我已经吓得两股战战,真以为出了大事。” 这番话虽是自贬,但以他荥阳知府的身份能将身份放得如此低,倒也赢得余者的附和。 秦旭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苦笑道:“段大家,你这下可真是吓到本官了。” 段雨竹便对众人歉然道:“雨竹一时鲁莽,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裴越起身道:“无妨,只是今日接连经过四场考验,不知这一场又如何算呢?” 段雨竹神态平和地说道:“爵爷武功胜过雨竹良多,考验之事不必再提,便请诸位大人登楼。” 两人对视一眼,裴越心中了然,微微颔首之后,当先向楼梯处走去。 待到此时,他已经不相信秦旭之前说的那些鬼话,这个芙蓉宴不可能是凭着一群花魁来主导,绝对和灵州刺史薛涛脱不开关系。显而易见的是,朝风九层楼便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场所,那些有钱无势的商贾和低级官员只能留在一楼,再往上便需要一定的身份。 如果强行往上闯,就算不考虑刺史是否震怒,也会在人前丢尽脸面,因为这些花魁用的都是风雅之道,不会在明面上斟酌你的权势与钱财。 唯有往上才能凸显自己的身份,能够去到九楼的就算不是薛涛的亲信,也必然具备足够的实力。 以裴越两世为人的阅历来看,很快便明白薛涛这个举动的用意。 通过这种春风化雨的方式,薛涛将整个灵州的达官贵人紧紧攥在手里。 如果你不能参加芙蓉宴,不能登上高楼,你哪来的脸面在权贵圈子里混?想要在人前混到一份体面,必然需要臣服于薛涛。这种手段的优势在于柔和,于无形中建立自己的权威,不必喊打喊杀,那样很容易失去民心。 这里的民心与百姓无关,指的是构成灵州中坚势力的上层圈子。 能够做到封疆大吏的人物本就不简单,薛涛这一手更是给裴越上了一课。 裴越默默在心中提高警惕,原本以为这个芙蓉宴与陈希之有关,现在看来似乎还有薛涛的影子。只是他不太明白,薛涛就算对钦差不热情,也犯不上对自己用手段,毕竟两人此前从未有过交集。 俗话说宴无好宴,他今日来此本就有心理准备,此时自然也不会惊慌失措,想来薛涛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做什么,顶多就是想杀杀钦差的威风,继续维持他在灵州一言九鼎的地位。 至于这位名叫段雨竹的花魁,裴越打算过几日再与她深入交流一番。 剑舞虽美,他更想知道她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提醒自己。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1【才女桃花】 听罢六楼那位名叫萧清吟的美人哀怨一曲,又在七楼见识过诗家李枕书的长诗如歌,裴越逐渐有些不耐烦。或许他本就是俗人一个,对这种文雅之道兴趣缺缺。 秦旭等人则是格外满足,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容,恨不能从旁边跳下去,再从一楼来一遍,只为欣赏这些美人举手投足之间的风流韵致。 八楼是今日考验的终点,若能通过此层便可登上顶楼,与灵州最煊赫的人物一起观赏芙蓉盛景,届时更有雍和坊九大家同台献艺。 只是很多人都清楚,这里便是自己的终点,无论稍后他们的词作能否得到花魁的欣赏,他们都无法再前行一步。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步便是天堑,除非意外得到薛刺史的赏识,否则此生都没有机会。 坐镇此层的花魁叫做谢新词,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并不属于某家青楼,而是在雍和坊内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小楼,名为燕归楼。用裴越记忆中已经稍显陌生的词来形容,谢新词属于个体户,却能占住八楼这个独特的位置,可见她并非那种毫无背景的柔弱女子。 堂内有精致小巧屏风十二座,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西面墙边。 经过六七两楼的筛选,能够跟着裴越上到八楼的只有七人,再加上已经在此等候的二十余人,约莫三十之数。 裴越很明显地感觉到这里气场的不同。 最下面那几层楼,无论是谁见到他和秦旭都会十分恭敬,面上始终带着谄媚的笑容。毕竟对于那些商贾和低品官员来说,灵州刺史固然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从京都来的钦差更是不可怠慢的天使。从四楼开始,除了异于常人的荥阳知府赵显宏之外,其他人大多是保持面上的尊敬,却不会有过于亲近的表现。 待来到此处,那些人的目光里大多带着审视,基本都集中在裴越身上。 他们之中有灵州的达官贵人,也有声名显赫的清高文人。 裴越虽然是钦差,但年纪太轻又只是子爵,很难让这些地头蛇由衷地敬服,若是换成那些手握实权的武勋,他们肯定不是这个态度。 身材苗条气质婉约的谢新词仿佛没有注意到场间古怪的气氛,上前与裴越二人见礼之后,她便回到自己的座位旁,柔声说道:“今日群贤毕至,又是一年一度的芙蓉宴,便请大家以芙蓉为题作词一首,不限曲牌韵脚,时限为一炷香。香燃尽之后便由大家公评,前十二首词作的主人可登上顶楼,同时会抄录这些词作,绣于旁边的屏风上,以记今日之盛会。” “妙极!妙极!” “此法公允有趣,难为谢大家思虑周到。” “今日有幸得见诸公佳作,不虚此行也。” “秦大人家学渊源,才情斐然,定为今日词会魁首。” “咦,裴爵爷也会作词么?” …… 纷杂喧闹的议论中,突然有人说出一句质疑裴越的话,场间陡然安静下来。 此人乃是灵州本地一位才子,名叫顾清泉,虽然至今还是个举人,但在诗词之上颇有才名。眼见其他人都眼神古怪地看向自己,顾清泉心中有些慌乱,面上勉强维持镇静道:“裴爵爷当年以剿贼而立军功,这件事咱们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还没听说过爵爷在文墨上有所建树,在下亦只是一时好奇。” 虽然他说得比较婉转,但在场之人谁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大抵便是粗鲁蛮横之类的判词。 对于八楼这些人来说,准备好几首诗词不过是信手拈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可他们不相信裴越也能顺利过关。这朝风楼内侍者甚众,早有人将裴越之前的表现传上来,除了在五楼面对段雨竹时展现出的武勋气魄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文采斐然。 似这样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夫,他还会作词? 秦旭神情略显厌憎,钦差本是一体,如果今日裴越丢了面子,他也无甚光彩,更何况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拍胸脯保证,今日绝不会有意外发生。若说段雨竹那一剑是意外,现在顾清泉的态度几乎可以代表八楼这些人。 当他正要出言相助之时,裴越忽然开口道:“我辈武夫,当抵御外敌,当平定内乱,此乃不可推卸的职责。尔等文士,当效力朝廷,当教化百姓,如此方为大道也。至于诗词之道,无非抒志调心借物抒情,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秦旭面露震惊。 一直以来,裴越给他的印象便是行事缜密的少年老成之人,能力自然极强,也曾听闻他武道修为很高,能轻易击败成安候之子。至于文化素养上,秦旭面上不显,心中其实有些轻蔑,总觉得这年轻人缺乏底蕴。然而此刻从这个没有底蕴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这番话,不光是让他震惊,同时也彻底震住周边蠢蠢欲动的灵州文人。 裴越双脚不丁不八站立,气势从容笃定。 他的话如果细究起来,便不是一两首诗词能说完,但凡涉及“道”之一字,辩论数十天都未必有结果,到那时莫说芙蓉宴,这秋江池的荷花怕是都要谢了。 谢新词眼中异彩涟涟,虽然她接到的命令是在此稍微折辱一番裴越,最好能让他心境大乱,至少在登上顶楼后无法以平静的心态面对后面将要发生的一切。谢新词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但只能照做,可如今听着裴越侃侃而谈,她忽然有些好奇这位少年权贵的过往经历。 眼见其他人都沉默不语,谢新词只能出来打圆场道:“爵爷,您是武勋又是钦差,即便不作也无甚关系,或者也可让秦大人多作一首,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裴越定定地看着她,直把这美人看得俏脸泛红,然后微笑道:“诗词确非我之所长,不过我的丫鬟桃花倒是喜欢此道,我记得她曾经作过一首芙蓉词,虽不算十分应景,勉强还能贴题。今日文会上尽皆灵州文华之士,我便不献丑了,便以桃花这首芙蓉词为引,以作抛砖引玉之效,诸位意下如何?” 见他说的有趣又谦逊,众人脸色好看不少,即便还有人不忿被裴越轻易糊弄过去,可终究无法继续争辩,那时便是真的刁难与挑衅。 谢新词命侍女铺开笔墨纸砚,裴越面带微笑,提笔一挥而就。 只见纸上写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落款为开平五年六月十三,裴越代桃花手书。 谢新词从看见第一句起便双眼发直,随着裴越写完上阕,她便情不自禁地念出来。那个名叫顾清泉的才子听着谢新词柔婉的声音,神情渐渐呆滞,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 待谢新词将整篇词念完,场间竟无人能说出半个字,眼神无不惊慌失措,充满敬畏地望着丢下笔悠然走向楼梯的裴越。 忽而只听秦旭一声喊叫,继而顿足道:“好词!好词!今日裴越一笔落下,谁人还敢写芙蓉?” 那些所谓的才子们脸色发白,此刻没有人敢搭秦旭的话。 一首芙蓉词,灵州竟无声。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2【相争】 朝风楼,顶层。 堂外东面是一道回廊,凭栏可眺荥阳城景色,楼下便是种满荷花的秋江池。天色近暗,秋江楼的仆役们开始在池畔摆设花灯,同时还有人驾小舟于水上,将一盏盏小巧精致的花灯挂在提前备下的木架上。随着花灯逐一亮起,秋江池登时氤氲出灯影桨声里的水乡氛围,在这苍凉的西境之地另有一番别致韵味。 站在九楼的回廊往下看,只见池面被上千盏花灯映衬得宛如星河倒垂,盛开的荷花与昏黄的灯火交相辉映,似天上繁星点点,人间美景莫过于此。 楼内回荡着丝竹之乐,声音很轻很柔,并不会影响贵客们的交谈。 宽敞的空间里摆着三张圆桌,一共设有二十四个席位。 裴越来到九楼,目光第一时间便看向坐在主桌主位的那个中年男人。 灵州刺史薛涛,兼领保文殿大学士,大梁十三州刺史中独一份。 其人今年五十三岁,钦州双鹿人氏,中宗建平七年殿试榜眼。他在翰林院中修了五年魏史之后,主动申请外放出京,从灵州广平府同知开始做起,一直做到灵州刺史。此人仕途三十一年,除去最开始在翰林院那五年,以及中间短暂回京都担任两年的东府参政,其余时间均在灵州这片土地上打转,算是大梁官场上绝无仅有的异类。 他与裴越见过的绝大多数文官都不同,且不说那鹰视狼顾之相,光是两人目光对上,薛涛眼中的冷厉便让裴越略微心惊。 此人不似文官,更像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武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灵州地处边陲,需要时刻戒备西吴铁骑的袭扰。再加上漫长的边境线上有四座大营以及重兵驻扎的虎城,性情文弱和善的人绝对担不起刺史之责。像薛涛这样像武将的文臣,又有二十余年主政灵州各地的经验,自然是刺史的不二人选。 薛涛同样在打量着裴越。 对于这个骤然显贵的少年武勋,他收到的消息很多很详细,比裴越想象得还要多。 定国子弟、破门自立、性情坚韧、悍不畏死以及最重要的生财有道。 钦差仪仗驾临荥阳之时,两人曾经有过短暂的一次碰面。 薛涛自矜身份,对两位钦差的态度绝对算不上热切,反倒很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淡漠。 身为钦差正使,秦旭反倒处于下风,这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很正常,毕竟他之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一直在国子监教书,对上薛涛这样的封疆大吏难免会显得弱势。 唯有裴越的态度耐人寻味,只将官面上的礼节做到位,此外便没有任何逢迎附和之举。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样的态度十分不智,因为裴越想要在灵州顺利推行蜂窝煤,绝对绕不开薛涛这个刺史,后者不予方便的话,他怕是在灵州寸步难行。 “裴钦差。” “薛刺史。” 对视良久之后,最终还是薛涛率先开口。 既然他是此间地主,便不能做得太过,否则朝廷面上不好看。 裴越也清楚这个道理,并没有因此就愚蠢地认为对方这是在低头。 薛涛缓缓起身,来到裴越身前站定,面无表情地说道:“底下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明明是问候关心的话语,偏偏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且眼神依旧漠然,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舒服。裴越亦不是圣人,当然不会用谦卑的态度自取其辱,故而笑得很轻松:“九大家都是知情识趣的美人,又怎会为难我这样一个武夫呢?” 站在薛涛身后的众人都下意识地垂首,显然已经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火花。 薛涛虽然不似文官更像武将,但他终究没有亲手杀过人,与裴越这样在生死边缘打滚过的人还有不同,尤其是此刻裴越摆出一副蛮横武夫的姿态,他反倒有些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 人家再不济也是一个钦差,有这层光环在身,薛涛很多手段都不能轻易使用。 “如此甚好,入座罢。”薛涛淡淡回了一句,然后便回到主位坐下。 裴越微微挑眉,对方看似雷声大雨点小,摆出芙蓉宴这么大的阵仗,却又轻描淡写地略过,这并不能让他放松警惕。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只要离开京城钦差便是身份最高的人,断没有坐在次席的道理。 见这位年轻权贵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灵州别驾刘仁吉上前微笑道:“请爵爷入座。” 这算是替薛涛和缓一些肃穆的气氛,毕竟此地除了刺史之外,便以刘仁吉官职品阶最高。 薛涛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品着香茗。 裴越今日既然来到芙蓉宴,便要弄清楚这些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所以也不会现在就翻脸。刘仁吉递了台阶,他便神态自若地笑道:“别驾客气。我这人是个粗人,不太懂礼数,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其他人包括刘仁吉在内都没有薛涛的底气,终究不敢对钦差冷嘲热讽,只得唯唯诺诺地笑着。 便在此时,之前还在八楼发愣的秦旭等人也上到顶层。 秦旭竟是直接不理会薛涛,来到裴越身旁站着,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着裴越,让人不寒而栗。至于后面那十位灵州官员和才子,此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向裴越的时候竟有些畏惧。 因为裴越落笔之后便直上九楼,所以连薛涛也不知道下面一层究竟发生何事,不过在看到秦旭和其他人的反应后,这位刺史大人隐约有了猜测,同时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裴越。 谢新词是他花费无数精力培养出来的花魁,眼界极高,绝非那种没有阅历的肤浅女子。 裴越能够轻松过关,眼下又是这般场面,难道这小子还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秦旭仿佛入魔一般盯着裴越,喃喃道:“裴兄弟,如此绝妙好词,为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还有没有别的词作,你可不要藏拙,拿出来让大家见识一下,国朝不能缺了这些佳句啊!” 余者皆有些诧异,这位正使大人难道是失心疯了? 裴越一个武勋权贵懂什么好诗词?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3【花魁与丫鬟】 “秦大人,请入座。” 裴越早已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理所当然地掌握场间主动,并未特意去看薛涛的脸色。他让秦旭坐在薛涛左首,然后自己坐在右首,又请从八楼上来的包括荥阳知府赵显宏在内的十人落座。忙碌完这一切后,他便看见被夹在中间的薛涛表情略显阴沉。 不愧是封疆大吏,换成那等纨绔子弟恐怕早就掀桌子翻脸。 秦旭此刻才注意到席间古怪的气氛,登时心中一惊,以为方才薛涛与裴越发生冲突,便没有继续缠着裴越要词作,心念电转想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倒是同样坐在主桌上的灵州别驾刘仁吉好奇地问道:“哦?莫非方才裴爵爷在楼下写出好词?不若也让我等欣赏一番,爵爷不要太过吝啬嘛。” 换成别的时候,裴越还不想那么高调,毕竟是自己抄来的词作,实在有些愧对易安居士。但是薛涛的态度让他十分不爽,咱好歹是个钦差,又是来灵州帮你们做事,成天摆个臭脸是为何? 此时裴越已经很确定楼下的谢新词就是薛涛的人,于是看着刘仁吉微笑道:“今日这芙蓉宴的规矩,想必别驾是知道的。我只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哪里会什么吟诗作词?偏偏那位谢大家说每人要作词一首,虽然后面也说我可以不做,但这样岂不是太丢人了?那位谢大家不光才情斐然,更是国色天香一般的美人,想必薛刺史也认得?” 他忽然将话题抛给薛涛,面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薛涛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说过。” 裴越朗声笑道:“这便是英雄所见略同吧?在这等美人面前,我虽然不通文墨,但也想要挣点面子,不然也太丢人了。更何况我还是个钦差,纵然只是副使,那也代表陛下的威仪,如果让陛下知道我在灵州赴宴却要靠别人施舍,那岂不是连陛下的脸面都丢了?秦大人,你说对不对?” 秦旭擦擦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裴兄弟言之有理。” 他现在非常后悔,尤其是在看到薛涛对待裴越的态度之后,自己压根就不该掺和进这件事里,让裴越继续留在行衙多好?都怪自己只看到那九大家,又被旁人怂恿几句,便鬼迷心窍一般非要将裴越拉过来。 裴越却没有心思理会他的纠结,继续说道:“我看那位谢大家年纪不大,却能坐稳词魁的位置,想必一定是惊才绝艳之辈,以我这般大字不识几个的水平,何苦在她面前献丑?刘别驾,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东一枪西一棍子,看似没有头绪,但似乎又在暗示什么,听得席间众人一阵头大。 刘仁吉其实只是个老好人,若非这种性格也无法在薛涛这样强势的人手下做得长久,他直觉裴越的话里面有坑,然而方才一直是他在缓和气氛,裴越也很给面子,此时自然不能闭口不言,只得谨慎地点头道:“爵爷过谦了,不过谢大家确实是才华横溢的女词人。” “对嘛,不然她怎么是花魁呢?” 裴越满意地点头,然后对众人说道:“既然我不想破坏规矩厚颜登楼,又不愿在这位谢大家面前丢人出丑,实在是两难境地,不知诸公可否教我如何破局?” 众人皆默然。 薛涛淡漠地道:“裴越,筵席将启,长话短说。” 裴越失笑道:“刺史大人说的是,今日我的确有些啰嗦。说回当时的场景,我忽然想起家中丫鬟名桃花者,一直很喜欢读书,之前也做了不少诗词,其中一首词作刚好与荷花有关,便将这首词借来一用,想必诸公也不会怪罪我太过荒唐吧?” 其实就连薛涛都有些不解,区区一个丫鬟的词作,真能让谢新词态度大变?真能让后面跟上来的那些灵州才子一个个脸色发白? 谷有人便忍不住问道:“裴爵爷,究竟是怎样的词作,能否让我等一观呢?” 裴越微微露出一抹难为情,好似那首词真的很普通。 荥阳知府赵显宏鼓起勇气说道:“裴爵爷,你愿意将这首绝妙好词拿出来,又怎会是荒唐呢?依我看若无这首词,今夜的芙蓉宴都要失色几分!” 这话彻底勾起余者的好奇心。 赵显宏平时跟在薛涛身旁只能做个应声虫,今日陡然成为所有人注视的焦点,登时心里有些激动,中气十足地将裴越写的那首词念了出来。 其实今夜除了裴越之外,其他人都是真正懂行之人,哪怕自身不擅作诗词,鉴赏水平依旧很高,毕竟没有读万卷书很难成为高品文官。当赵显宏抑扬顿挫地将李清照所写的那首一剪梅念出来,来自裴越前世的文字之美突然降临在这个世界,引起的冲击甚至比裴越想象得更夸张。 正因为这些人懂,所以他们更明白这首词的分量。 赵显宏念完之后,犹自沉浸在那种语意超逸的美妙之中,晃动着脑袋,连声称赞。 能够登上顶层的都是灵州高阶文官,最次也是赵显宏这样的知府级别,故而起码的理智还在,纷纷出言夸赞这首词,并没有因为裴越的武勋身份而歪曲事实。 刘仁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被这首词折服,轻叹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三局尤妙,虽然字句素淡,却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离愁别绪,并且将其描绘得如此生动,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依老朽之拙见,此作堪为今岁芙蓉宴佳句之首。” 赵显宏连忙说道:“的确,恐怕谢大家也写不出这样的词。” 刘仁吉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身为主人的薛涛面色如常,甚至也赞了两声,让裴越不得不感叹一州刺史的养气功夫实在了得,自己话里话外就是要将他的面子踩下去,居然能忍住不发火。 可见其人所图甚大。 薛涛的内心并不会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谢新词是他全力培养出来的词中花魁,整个灵州无人会质疑这件事,然而今夜裴越却用一个丫鬟来羞辱他。 他压根不信裴越的鬼话,区区一个丫鬟如果能写出这样的词,恐怕早就名扬天下,更何况真当本官不清楚你的底细?三年之前你只不过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庶子,哪来喜欢读书的丫鬟? 这首词要么是裴越自己写的,要么就是他提前命人备下的,之所以今夜拿出来,不过就是想利用这点小手段扰乱自己的心境罢了。 一念及此,薛涛忽地冷静下来,淡然地说道:“贵客皆至,吩咐下去,开宴罢。”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4【胆气】 刺史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多时的青衣侍女便鱼贯而入,各式佳肴流水般呈上来,席间所用之酒为西境最出名的苍梧谣。据说此酒与发源于灵州南端的天沧江有关,在高大万仞的苍梧山半山腰处取用清澈的山泉,再以多种精料酿成,酒性颇为浓烈,十分受西境军民的喜爱。 在这楼中虚耗半日,裴越始终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状态,其实此刻肚中已经非常饥饿。 薛涛当先举起酒杯说道:“本官身为灵州刺史,在此地为朝廷戍守边疆二十载,有赖诸位同仁襄助,方能保全一地百姓之安宁。两位钦差远道而来,本该亲自作陪,无奈近日来公务繁忙无暇分身,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勿怪。恰逢今夜乃一年一度的芙蓉宴,便以这杯水酒敬二位钦差、诸位同仁并灵州本地各位贤达。” 他目视裴越,微笑说道:“请。” 裴越拿起酒杯,稍一停顿,然后还以笑容道:“方伯请。” 众人饮罢门杯。 后方肃立的侍女们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斟酒。 薛涛再度举杯,对裴越和秦旭说道:“本官知道二位钦差此行的任务,这杯酒乃是替灵州百姓谢过陛下的恩典,也要谢过你们的不辞辛劳。” 秦旭见裴越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堆满笑容道:“职责所在,当不得方伯这声谢。” “当得起。”薛涛正色说着,然后当先一饮而尽,酒杯倒悬向二人示意。 饮毕。 薛涛第三杯酒却是对灵州的官员和那些才子们,他右手握着酒杯,不急不缓地说道:“想必诸位已经听说过蜂窝煤,这是裴钦差弄出来的好方子,如今也以献给朝廷。从开平三年冬天起,京都百姓便开始用蜂窝煤,物美价廉等优点不必赘述。及至去年秋天开始,永州、云州、秦州、渝州和化州等地的百姓都能买到蜂窝煤,如今总算轮到咱们灵州,这是陛下的恩典,诸位不可或忘。” 别驾刘仁吉颔首道:“方伯所言极是。” 薛涛继续说道:“这蜂窝煤由粗煤制成,故而此事细务分为煤矿的开采与成品的售卖。刘别驾,这几日你要代表咱们灵州拿出一份详细妥善的章程,让两位钦差放心,灵州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许,一定能将此事办得妥当。至于诸位同仁,需将此事当成头等大事,务必不能出半点纰漏,否则本官无法向陛下交差,更愧对殷殷期盼的灵州父老乡亲。” “谨遵方伯之命。” 众人齐声应下,声势惊人。 秦旭面色微白,他又不蠢,如何听不出这些话里藏着的意思? 薛涛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常,放下酒杯后,满意地微笑道:“席上虽然没有天南海北的珍馐,但也是灵州之地独有的风味,请二位钦差品尝。” 秦旭不想去拿筷子,但他只是一个在国子监里教书十余年的好好先生,就算流连花丛也不算什么大毛病,毕竟他对升官没有太热切的欲望,讲究的是随心所欲。 温柔乡里待得太久,他早已丢失为人最重要的胆气。此刻明知薛涛的想法很离谱,可是面对被这位刺史几句话就拢成一团的灵州众人,他根本没有反驳的勇气。 所有人都在等待秦旭和裴越夹菜。 这是一种无形又凝重的压力。 “呵。” 裴越一声轻笑打破这种肃穆的氛围,看都未看摆在眼前的乌木筷,嘴角微微勾起道:“薛大人,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不知你能否替我解惑?” 薛涛早就预料到他不会轻易松口,淡淡道:“钦差有何不解?” 裴越心中已经明悟,为何灵州自行看似困难重重。从最开始薛涛对两个钦差的冷遇,到至今依然逍遥法外的东庆马贼,临清县那边反对开采煤矿的舆论,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薛涛方才的那番话中。甚至今日这个芙蓉宴,从走进秋江楼开始,便有人想要扰乱裴越的心境,只是力度还比较轻柔,因为他们不是真的想将裴越逼进死地。 故而写字画画也好,吟诗作赋也罢,都只是想要压制裴越心中的傲气,让这个京都来的少年武勋认清自己的身份。 只可惜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裴越到底有多少张底牌。 将纷繁的思绪整理一遍之后,裴越轻笑道:“若我没有误会的话,薛大人的意思是,蜂窝煤之事由灵州本地衙门打理?” 薛涛颔首道:“没错。” 席间许多人的呼吸声陡然重了起来。 薛涛只看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他也从来不担心自己揉捏这么多年的下属们会站到钦差那一边,更何况蜂窝煤的利益之丰厚难以想象,这些官员就算不贪,只是吃点经手的零碎,也足以喂饱他们的独子。 君不见连历来都不甘心做个应声虫的荥阳知府赵显宏此刻都沉默不语? 当然,他知道裴越不会甘心,毕竟这是他的功绩,而且灵州地域广袤,这件事能产生的利益比永州和云州加起来还要大。他有些好奇在眼下这个局面里,孤立无援的裴越又有什么手段?或者说,他还能像在朝堂上那般凭借口才说服自己之外的其他所有人吗?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越压根没有长篇大论,他只是神色肃穆地盯着薛涛,口中吐出两个字。 “不行。” 秦旭忽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开始担心起来。 这里毕竟是灵州,他们两个又是孤身赴宴,就连带来的那几十名亲兵此刻都不知身在何处。虽说自己是钦差,可是谁能担保这位刺史会不会发疯? 薛涛脸色变得寡淡,灵州其他官员也都略显沉闷。 仿佛是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般,裴越继续说道:“薛大人,你是要领着灵州这些人造反吗?” 不得不说,裴越如今历练得很好,虽然这句话语调不重,但自有一股凝重如山的气势。 刘仁吉唬了一跳,只觉心中有大鼓轰响,连忙插言道:“裴爵爷,此言何意啊?” 裴越冷笑道:“既然你们不打算造反,那又怎敢擅自插手朝廷的安排?蜂窝煤之事由石炭寺专营,难道陛下的旨意你们没有接到?” 薛涛面色不变,缓缓道:“这里是灵州。” 裴越的目光冷冷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薛涛的脸上,遽然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碗盆齐晃,沉声怒道:“这里是大梁!”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5【秋江月】 没人相信薛涛要造反,就算远在京都疑心很重的开平帝也不会相信。 虽然他贵为刺史位高权重,但他手中没有兵权。无论是西境四大营的主帅亦或是驻守虎城的襄城侯萧瑾,这些人即便尊重薛涛,断然不会听从他的命令。靠着灵州的差役,以及不足万人的厢军,薛涛就能造反? 随便从边军里拉出一卫就能将他手下的人杀个干净。 所以方才他那一句“这里是灵州”的含义并不复杂,只不过是点明此处的特殊性,为自己夺下蜂窝煤的专营之权找一个靠得住的理由。 裴越的回击很简单却很有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薛涛既然不敢也无力造反,凭什么敢跟东府抢专营之权?还不是看着两个钦差一人文弱一人年轻,想趁机夺权造成既定事实,等将来朝廷问询时将锅甩到秦旭和裴越头上? 裴越心中很确定,只要自己点个头,薛涛立刻会写奏章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自己头上,然后再跟皇帝哭诉一下苦衷,讲一下灵州的重要性,说不定此事就能办下来。 席间渐渐冷下来。 薛涛沉默片刻,忽而摇头道:“裴越,你觉得本官此事是出于私心?” “无论你是公义还是私心,我的态度都是绝无可能。”裴越不冷不热地说道。 薛涛看向三张桌上的灵州众人,语气中添了几分沉重,缓缓说道:“两位钦差自京都而来,或许不太清楚灵州的历史,但我想诸位同仁应该十分了解。也罢,那我就啰嗦一回,简单给两位钦差介绍一下。自七十六年前高祖正式立国,灵州便成为大梁的西境边陲,更是西吴人的眼中钉,无时无刻不想侵占这片土地。” 他伸手握着酒杯,轻轻晃动道:“数十年间,西吴铁骑每年都会来灵州打草谷,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裴越,你能想象那炼狱一般的场景吗?你体会过亲人惨死在自己眼前的痛楚吗?你在京都或许也曾受过一些磨难,但是与灵州百姓相比呢?他们不光要面对西吴人的烧杀劫掠,还要帮朝廷供应数十万大军的粮草,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过得有多苦。” “十多年前,先定国公夺下虎城,当时我还是荥阳知府,不知该怎样欢呼雀跃,满以为从那时候开始,灵州百姓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我错了,西吴人虽然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打草谷,可是仍然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灵州闹事,边军的粮草也不能断了供应。朝廷说灵州不太平,我倒是想问问满朝诸公,百姓连吃饭都很困难,这天下又如何太平?”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对裴越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肯将蜂窝煤的方子献给朝廷,这是利国利民之举,称得上高风亮节。我并非是想要和朝廷抢专营之权,只不过如果继续让石炭寺专营,那对灵州百姓来说改变不大,东府也不会舍得额外掏一笔银子给灵州。如果这蜂窝煤由灵州衙门运转,我可以保证每一文钱都会用在百姓头上,若是出现贪墨之事,谁敢伸手就砍谁的头!若是我自身有问题,不需你多言,我自会去京都面见陛下请死!” 裴越保持着沉默。 但是其他人明显已经被薛涛说动,就连秦旭脸上都浮现犹豫之色。 薛涛诚恳地说道:“只求两位钦差与我一同上奏,讲明灵州的难处,无论最终能否事成,灵州上下必然会对二位感激不尽!” 说罢,他起身对裴越和秦旭拱手行礼。 席间所有人也都离席行礼,别驾刘仁吉心中暗叹,犹豫片刻后说道:“请二位钦差大人体谅一下灵州百姓的苦处!” “请钦差大人体谅!” 众人齐声附和。 秦旭连忙避开,一脸为难地看着他们。 在国子监教了很多年书,又因为家境清贵,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细务,是标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读书人。此刻面对灵州这么多人的逼宫之势,秦旭已经六神无主。 裴越起身还礼,然后对薛涛说道:“薛大人,能否容我说几句话?” 薛涛颔首道:“请。” 裴越已经在心里整理好思绪,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位,方才薛大人所言令我深有感触,但确实还有几个疑惑不得其解。一者,大梁诸营军费均有户部统一派发,虽然考虑到驻地不同,大多就近采买,但是从来没有哪座大营敢强夺百姓粮草。薛大人言辞恳切,的确令人感动,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难道西境四大营和虎城驻军在灵州采买的粮草,从来没有付过银子?” 谷刘仁吉一张老脸立刻泛红,他本就不同意薛涛的做法,但是共事多年早已习惯听从对方的命令。此刻被裴越当面拆穿,他只觉无比羞愧。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唯有薛涛依然保持平静,只是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裴越冷笑道:“二者,灵州乃大路东西之中枢,尤其是近十多年来发展极为迅速。因为虎城在我们手中,西吴也不敢轻启战端,两国之间逐渐恢复商贸。荥阳城的商贸之发达甚至超过京都,按照我们大梁的商税,光是此项收入每年也至少在五百万两白银以上。薛大人方才说要将蜂窝煤的盈利全部用在百姓身上,那我斗胆问一句,这些商税究竟用到何处去了?” 席间一人额头上泛出冷汗,他正是薛涛的心腹,官职为灵州长史。 听到裴越说出荥阳城的商税,虽然数目上还有一些差额,但已经非常接近,此刻不光是他,就连荥阳知府赵显宏都开始冒冷汗。 这个年轻人好缜密的心思! 裴越没有理会这些人,他定定地望着薛涛,微微摇头道:“薛大人,何至于此呢?” 封疆大吏、主政一方、官居一品难道还填不满你心中的欲壑吗? 薛涛默然不语,直到此刻他才开始真正的重视起面前的年轻人。 裴越也没指望对方能说出答案,他扫了一眼秦旭,寒声道:“秦大人,我欲回钦差行衙,你是跟我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赏花呢?” 秦旭听出裴越的言外之意: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留在这里让人当猪耍。 他至少还分得清自己的立场,连忙说道:“看了一天,着实有些累了,我随你一同回去。薛方伯,对不住了。” 裴越懒得再跟他们虚与委蛇,转身拂袖便走。 秦旭匆忙跟上。 薛涛缓缓攥紧右手,别驾刘仁吉来到他身旁,神色凝重地摇头。 方才席间所言都可当成笑谈,但如果钦差真的在这秋江楼出事,那和造反没什么区别。 虽然薛涛最终没有发作,但裴越并没有走出这层楼。 一名女子在楼梯口出现,拦在裴越身前。 她身穿一袭素雪绢云形千水裙,脸上薄施脂粉,清丽脱俗,宛如出水芙蓉。 这女子声音很轻柔,软软糯糯十分好听:“秋江楼林疏月,厚颜请爵爷留步。” 林疏月,九大家之首。 裴越望着这张堪称完美的鹅蛋脸,眼眸如天上的星辰一般璀璨,鼻挺而唇薄,肌肤白皙粉嫩。在他两辈子加起来认识的所有女子中,林疏月的容貌足以排进前三。 稍稍沉默过后,裴越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让开。”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6【人心难测】 林疏月神情黯然。 自从三年前来到荥阳,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秋江楼的花魁,所到之处极受欢迎,莫说似裴越这样淡漠轻蔑的言辞,便是稍微冷淡的态度都不曾遇见过。 裴越的猜测没错,林疏月的身世便是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林家本是西吴累世官宦大族,林疏月之父林中亭乃是西吴兵部侍郎,因为一桩军械贪腐案被革职查办,后又因牵连进更大的案子祸及家人。没人知道林疏月是怎样穿过茫茫高阳平原,躲过西吴铁骑的追捕,来到大梁荥阳城中。但林家的案子在西吴并非绝密,林疏月的年龄、相貌、才情和性格都与那位林侍郎的女儿对得上号,自此便无人怀疑。 灵州与西吴的血仇罄竹难书,如果流落灵州的林家后人是一位男子,他肯定不敢暴露身份。 但林疏月终究不同。 在有些人暗中的推波助澜下,她的身份不仅没有保密,反而在荥阳城内人尽皆知。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难描述清楚的奇特心理。 林疏月的身份暴露后,并未迎来对她的口诛笔伐,反而在略显诡异的氛围中,她一跃成为荥阳最受欢迎的清倌人,并且在花魁大赛中横扫其他竞争者,一举成为秋江楼的头牌,更从去年开始便是公认的九大家之首。 对于这样一位身世离奇的花魁,灵州有很多达官贵人想要成为入幕之宾,似乎藉此便能一雪西吴铁骑带给灵州乃至大梁的深仇大恨。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愈发衬得林疏月的身价贵不可言,寻常想要与她聊上半个时辰都得花费数百两银票。 她毕竟是官宦世家出身,与青楼按照规矩培养出来的花魁略有不同,那份诗书浸染出来的内媚,极易撩拨男人心中不可描述的欲望。就像她此刻站在裴越面前,并未刻意摆出楚楚可怜的柔弱姿态,但是眉眼间那一抹疑惑与黯然便足以动人心魄。 只可惜她这副神态摆在裴越面前,颇有些对牛弹琴的无稽。 如果人的一生用四季来比拟,对于林疏月来说,从三年前开始便大抵是酷寒的严冬。 曾经她是衣食无忧身世清贵的官家小姐,纵然以才气名扬西吴京城,但从未见过陌生男子,更不会听到种种不堪的言辞。然而从她踏进秋江楼那一日开始,她每日要面对的都是各种各样目光的审视,其中很多人并不会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欲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看见过眼下裴越这样的眼神。 冷静、犀利与直白,仿佛她不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爵爷,今夜乃是芙蓉宴,您又是此间最尊贵的客人之一。若是您提前离席,世人只会说我们这些青楼女子不知礼数,只会说芙蓉宴名不副实。当然,我们的名声不值一提,可芙蓉宴传承数百年,乃是荥阳甚至整个灵州最受关注的仪式。若爵爷就此离去,恐怕对芙蓉宴甚至对您本身都不妥当。” 林疏月声音清冷,逻辑很完整,并未夸大其词或者以美色动人。 谷按照她的说法,如果裴越此刻拂袖而去,传出去恐怕会让灵州人产生误解,那就是这位钦差大人看不上芙蓉宴,由此便可能产生的后果是他后续想要推广蜂窝煤会迎来很大的阻力。 裴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心里已经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那个女人准备的惊喜? 见他没有粗暴地推开林疏月,后面那些紧张的灵州官员松了口气,别驾刘仁吉在安抚薛涛之后,立刻跟上来,仗着自己年纪大的优势,伸手拉住裴越的胳膊,满脸堆笑道:“裴爵爷,这件事只是一个误会,方伯绝对没有不臣之心,否则陛下又怎会二十年信任如一日?我们灵州上下对蜂窝煤是翘首以盼,故而稍显急躁了些,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别驾乃是一州之地仅次于刺史的佐贰官,刘仁吉又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裴越看似不好推却,只能轻哼一声表达不满。 一旁的秦旭脑子里全是林疏月的一颦一笑,见状便也劝道:“裴兄弟,薛方伯断不会有那种想法,言语上的误会又何必当真呢?不如先坐下喝杯酒,再欣赏一下九大家的技艺,然后回去也不迟呀?” 裴越虽然还未开口答应,但眼神已经和缓许多。 刘仁吉当了几十年的佐贰官,察言观色的功夫已臻化境,当下也不再劝说,连忙拉着裴越往回走,转身时不着痕迹地给了林疏月一个赞许的眼神。 重新落座之后,气氛自然有些尴尬,但是席中众人尽皆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就连之前表现出不甘的荥阳知府赵显宏都暂时放下往日种种,尽力活跃气氛以化解薛涛和裴越之间的矛盾。 酒过数巡,话题不知不觉间转移到九大家的身上,经过刘仁吉一番妙语连珠,裴越这才明白芙蓉宴还有最后一道压轴大菜。 宴饮结束后,九大家将同台献艺,同时会依次在今日顶层的二十四位贵客中选中一人,彻夜长谈人生。当然,这并非是定死的规矩,九大家可以自由选择,同时也可不选。即便真的选中某人,也并非就是要春宵一刻,大多时候其实只是真的聊聊风花雪月。 就拿去年的芙蓉宴来说,林疏月首次登台,并未选定某人,事后也没有人借此为难她,反倒让她的名气更上一层楼。据说还有那等不怕死的赌坊,特意开出一种新奇的赌局,只看谁能猜中谁会成为林大家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引来不少浪荡子下注。 刘仁吉说完之后,裴越淡淡一笑,看向旁边说道:“薛大人在此,难道这些花魁还敢目中无人?” 薛涛似乎已经忘记方才被裴越当场拆穿的尴尬,面色温和地说道:“本官此前并未参加过芙蓉宴,一直是由刘别驾代劳。” 刘仁吉连忙笑道:“这也是二位钦差驾临,方伯才会屈尊来此,如此才能聊表敬意。” 裴越闻言恍然,对薛涛的态度更加和善。 席上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只是各人心里作如何想却又不得而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7【苏幕遮】 许是因为知道稍后还有重头戏,故而众人并未滥饮大醉,像裴越便只有四五分酒意。至于刺史薛涛、别驾刘仁吉和荥阳知府赵显宏,更是看不出丝毫醉意,仿佛酒性极烈的苍梧谣对于他们来说和清水无甚区别。 唯有秦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楞是喝了个七八分醉。 酒宴结束后,薛涛闭口不提蜂窝煤之事,邀请两位钦差去楼外回廊上观赏荷花。 灵州的夜色清朗又疏阔。 站在九层高楼上望去,只见天似穹庐,星垂四野,荥阳城中的人间灯火与天幕上的明亮星辰交相辉映,令人心胸开阔豪气顿生。 赵显宏叹道:“此情此景,合该以诗词佳作记诵之。” 原本打算在今夜大展奇才的数位灵州才子纷纷垂首,下意识就想站进阴影中。这些人的确心高气傲,为今夜芙蓉宴甚至半年前就在准备应景的诗词,然而当赵显宏念出那首一剪梅后,没人愿意再出来丢人现眼。 为何? 裴越说了,那首词是他府中一个名叫桃花的丫鬟所作! 如果他们拿不出远超那首一剪梅的诗词佳作,岂不是连丫鬟都不如?这让历来视名声如性命的才子们如何敢站出来? 毕竟就算在裴越前世那个世界里,能够稳压易安居士这首一剪梅的诗词也不多,千古风流亦如此,更何况区区灵州一地几个所谓的才子? 回廊上陷入难堪的沉默中,虽然无人应答,可赵显宏并未露出怒意,反而怡然自得地微笑着。 薛涛凝眸看向楼下盛开的荷花,忽而笑道:“本官并不擅长诗词之道,不过当此美景,确实不能少了佳句增色。不知裴钦差,哦,不知你家中的那位丫鬟,是否还有类似的词作,能够让大家一饱耳福呢?” …… 且说林疏月在劝住裴越之后,返回大堂西面的隔间,除她之外的八位花魁尽皆在此。为了今夜的芙蓉宴,九人仿照往年旧例,早在数月前便开始排演一场精彩的曲舞。虽然每个人都各有所长,但能成为花魁本就熟稔此道,尤其是其中还有萧清吟与段雨竹这样的大家,更是信手拈来。 林疏月逐一看过去,其他人倒还正常,唯有谢新词俯首案边,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握着一支笔,在纸上不断写着,那张清丽的俏脸遍染红晕,仿佛喝醉一般。 “这是怎么了?”林疏月走过去好奇地问道。 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的墨凝轻笑道:“小妮子思春了呢。” 谢新词本就脸红似醉,此刻那双大眼睛里愈发水汪汪的,扔下笔便朝墨凝扑过去:“看我今儿不撕了你的嘴,让你整天就知道编排我!” 林疏月低头望去,只见纸上写着: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那边墨凝慌乱逃开,躲在段雨竹的身后笑道:“你若心中无鬼,又何需在意我说了什么。你这般紧张,可见是被我说中了呢!羞也不羞!” 谢新词娇斥道:“胡噙些什么!饶是你编排了人,还不许人还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雨竹,你也要护着她吗?” 段雨竹很无辜地道:“我一动都没动,你们之间争风吃醋,可不要将我扯进去。” 远处捧着书卷的李枕书颔首道:“的确,你们还在这里争吵,雨竹却和那位裴爵爷早就有再会之约。” 谢新词和墨凝也不闹了,恍然大悟之后一脸狐疑地盯着段雨竹。 “我与裴爵爷讨论剑道而已,你们若有兴趣,可以来佩玉阁旁观。”段雨竹大气直接地道。 墨凝闻言撇撇嘴,摇头道:“还是算了罢,让嬷嬷知道又得念叨几天,烦都烦死了。” 此话一出,屋内花魁们都有些黯然。与外界想象的不同,这些女子之间关系颇好,并无争锋之举。只是她们属于不同的青楼,那些老鸨却恨不得其他家都关门大吉,自然也不会善待别家的花魁。唯有芙蓉宴是荥阳传统,没有哪家青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每年这段时间才是她们可以从容聚会的日子。 林疏月见众人情绪低沉,便微笑道:“想那些做什么呢?难得遇见一首好词,合该仔细欣赏才是。” 谢新词连忙道:“极是!去年那些才子的诗词何其无趣,若是有这等佳作,林姐姐也不会弃而不选。方才我便同你们说了,这首词水准极高,丝毫不弱于前朝那些词坛大家。你们不信,如今林姐姐也这般说,她也骗你们不成?” 林疏月能从一个西吴女子变成荥阳城的九大家之首,靠的便是一身惊人才学。但她能够真正赢得屋内这些花魁的敬重,其实是因为她温婉的性情与大气的品格。 段雨竹好奇地问道:“林姐姐,这位裴爵爷的词作真的这般好?” 林疏月心中默念那首一剪梅,认真地点头道:“没错,至少我写不出来。” 段雨竹叹道:“之前听说他擅武,于经商之道也颇有天分,如今竟然连文墨都这般高明,难怪陛下那么欣赏他,这么点年纪便是钦差。” 一旁神态娇媚的萧清吟道:“不是说这首词是他府中丫鬟所作吗?” 谢新词忍俊不禁道:“萧姐姐,你连这话也信?真要是他府中丫鬟所作,满京都都会传扬这位女词人的名字,我们又怎会没有听说过?” 萧清吟愈发疑惑道:“既然如此,这位裴爵爷为何要托辞他人?” 场间忽地沉默,片刻后捧着书卷的李枕书轻声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段雨竹垂首,林疏月默然。 谢新词摇头叹道:“我只是可惜很难再看到这样的词作。” 便在此时,一名绿衣侍女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满脸喜色道:“姑娘们,那位裴爵爷又作了一首词!” 谢新词几乎欢喜得跳起来,连声催促道:“快快,快念来听听。” 不光是她,其他花魁也都围了过来。 侍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有些紧张地念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林疏月不知何时坐在谢新词方才的桌边,提笔将这上半阙写下来。她的书法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神气骏快飞扬,气势飘逸超迈,浑不似弱女子手笔。 又听那侍女念道:“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花魁们纷纷陷入沉思之中,已经没人在意侍女最后说的那句“裴爵爷还说,这也是他府中丫鬟名桃花者所作,也只记得这两首,再便没了。” 林疏月写完整首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中泛起惊艳的神采。 谢新词忽然说道:“姐姐们,稍后你们能不能不选这位裴爵爷呢?” 其他人没有答话,段雨竹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谢新词便来到她身旁,缠着她撒娇道:“雨竹姐姐,你最疼我了,知道我平生最喜词作,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词坛大家,你就帮我一回嘛。” 段雨竹失笑道:“那位词坛大家并不在此,你可以去京都寻她呀。反正他也说了只此两首,难道他还会拿出第三首打自己的脸?还是让我去和他讨论一下剑道,说不定还能帮你套出只言片语。” 两人显然极为熟悉,段雨竹根本不会被这位少女词家迷惑。 林疏月默然不语,心中却有了决意。 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逢场作戏,毕竟自己能逃出生天,多赖那人相助,所以才帮她做事。如今看来,似乎这位少年爵爷本身便有不同凡响之处。如果他能帮助自己,那么此身何惜? 此刻还在赏花的裴越尚且不知,他抛出这首苏幕遮只是为了钓一下花魁中的鱼,却没料到将来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当然,这是后话。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8【九连环】 舞尽天魔之态,歌欺裂石之音。 九大家联袂表演的节目令裴越眼前一亮,不仅仅是她们舞姿与歌喉的曼妙,更引人好奇的是节目的内容。这并非是单纯的歌舞,也不是正统的戏剧,而是用几幕表演串联起来的故事演绎。对于裴越来说,这更像是他前世看过的音乐剧,再加上九位花魁皆是人间美色,无疑更加赏心悦目。 大幕落下之后,裴越终于在今夜第一次露出由衷的赞赏笑容。 只不过这笑容落在有些人眼中,便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意。 再联想到方才裴越连薛涛的面子都不给,却被那花魁林疏月一番话打动,愈发显出温柔乡是英雄冢的真理。灵州别驾刘仁吉悄悄给刺史薛涛递了一个眼色,心思不言自明。少年慕艾乃是天性,既然这位少年显贵的武勋软硬不吃,不如另辟蹊径徐徐图之。 刘仁吉心里很清楚,九大家中至少有三人是薛涛的心腹。 薛涛微微颔首,如果能让裴越迷失在红粉丛中,那他花费精力培养出来的花魁也算物尽其用。 九大家退往后台,并非是像裴越想象中那般站在台上挨个说出自己看中的贵客。想来也是,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文雅内秀,哪里会用那种太过粗俗外露的方式。 俄而便有九位绿衣侍女手提花灯立于台上,灯面上分别写有各家青楼的名号,从右边开始分别是元章阁、月下楼、松竹馆和佩玉阁等等,最左边那盏则是秋江楼。 纵然今夜裴越大出风头,凭着两首绝妙好词将灵州一众官员与那几位才子压得不敢吭声,但到了此时此刻,那些人心中未必没有期望。需知今夜芙蓉宴,他们能够上到顶层便已经是灵州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物,如果再能赢得某位花魁的青睐,足以成为往后数年最得意的谈资。 刺史薛涛看了一眼别驾刘仁吉,后者会意,对台上侍女说道:“依次揭开罢。” 右边第一盏花灯来自元章阁,花魁名叫锦书,乃琴棋书画之中的书法大家。 众人抖擞精神,尤其是那几位灵州才子,他们很清楚裴越在前几楼并不算出彩,再加上这些人自信琴棋书画均强过裴越,所以此刻算得上翘首以盼。 元章阁的侍女朝众人屈身福礼,然后缓缓转动花灯,终于在略显紧张的气氛中,露出一个银钩铁画的“裴”字。 很多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锦书亲笔所写。 那些才子们大失所望,同时心中默默愤恨,只当这位醉心书法的花魁也是庸脂俗粉,被那京都来的少年权贵身上的爵位迷住双眼,真是何其可恨又可怜。 秦旭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转头看着裴越,半是羡慕半是心酸地道:“裴兄弟,看来这位锦书姑娘很喜欢你的那句诗。” 刘仁吉凑趣道:“可是那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确是好诗,只不过仅有一句难窥全篇风貌,令人有些惋惜,不知裴爵爷是否愿意将此篇补全呢?” 裴越神情自若地道:“此句是我无意中听来,并非我所作,更不知要如何补全。” 开什么玩笑,让他把长恨歌写出来不是自讨苦吃?这首诗不同于那两首词,其中大量用典,裴越压根没法解释,而且他也没有随便改动原作的能力。 刘仁吉打个哈哈,此事便一笑而过。 谷接下来便是月下楼的侍女,只见她缓缓转动花灯,后面同样是个“裴”字。 墨凝擅画,但她之所以选择裴越,并非是这少年权贵的素描图如何惊艳,更多的是因为她历来性情跳脱,想要和谢新词玩闹罢了。可是堂上的这些人并不知情,见她同样选择裴越,许多人的脸色便很难看。 九大家是灵州人捧出来的花魁,眼下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一个京都人,这让堂上高官名流们的脸面往哪放?若非刺史薛涛还能保持一脸平静,恐怕某些人早就按捺不住,即便畏惧裴越的文采也要闹上一闹。 随着、松竹馆和佩玉阁的花灯依次转过来,上面尽皆一个“裴”字,这下不光是那些才子们如丧考妣,就连别驾刘仁吉都微微变色。 裴越自己同样有些吃惊。 段雨竹之前在剑舞时大胆示警,所以她选择自己不算意外,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彻夜长谈,那便不必等日后再寻机会。坐镇八楼的谢新词也可能选择裴越,因为这位花魁既爱词作,同时还是薛涛的人,想必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连续出现五个“裴”字。 刺史薛涛看起来还算镇定,但笑容已经略显勉强:“裴钦差不愧是少年英雄,能得众花魁一致青睐,不失为芙蓉宴上一段佳话。” 裴越此刻锋芒尽敛,谦逊道:“方伯谬赞,可见灵州乡风淳朴,特意照顾我这个外乡人,怕我没人选中会丢了颜面,此皆诸位教化之功。” 与方才的犀利和缜密相比,裴越这番话姿态放得比较低,因为他已经察觉到局面有些失控,所以尽可能挽救一二。 事情果然向他猜测的那样发展,接下来萧清吟、李枕书和谢新词三位花魁均写了一个“裴”字。 芙蓉宴原本是皆大欢喜的场面,往年这些花魁们顶多会有两三人选择同一个名字,那便已经算是惊人之举,然而与今夜八个整整齐齐的“裴”字相比,显然是小巫见大巫。 最左边那位来自秋江楼的侍女感受着堂内严肃又冷峻的气氛,不由得身体微微颤栗,在刘仁吉严肃的眼神注视下,她艰难地转动花灯,那上面是林疏月潇洒飘逸的亲笔字。 裴。 “哗——” 此刻众人终于无法忍耐,一时躁动声甚嚣尘上。 芙蓉宴数百年历史,这是第一次花魁们的选择完全一致。裴越纵然风光,可上到灵州刺史薛涛下至没有官身的才子,所有人都成为他的背景板和踏脚石。 要知道这些人可是整个灵州最有权势的中坚力量。 裴越心中泛起苦笑,他原本只是想钓鱼,却不曾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隐隐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49【软玉温香】 如果裴越有未卜先知之能,他肯定不会在林疏月出面的时候继续留在此处,至少也不会拿出那首苏幕遮。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且不说那首词将来会带给他的麻烦,至少眼下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 九位花魁的一致青睐固然风光,能最大程度地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但对裴越来说这不算什么好消息,因为人心善妒,他很有可能成为绝大多数灵州男人心中的公敌。 自从踏进朝风楼以来,裴越一直在思考刺史薛涛的真实用意。 从九层楼的考验到最后的图穷匕见,薛涛的想法不算复杂,这位一手掌控灵州大权的刺史只想拿到蜂窝煤的专营之权。姑且不论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为何,裴越之前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他之所以敢公然拆穿薛涛的谎言,不仅是因为自己的钦差身份,背后站着皇帝和东府,更重要的是灵州绝非铁板一块。 就连京城都暗流涌动,并非人人一心忠君报国,遑论灵州一地?薛涛就算手段再老辣,也不可能将灵州所有官员名流调教得如同一体,荥阳知府赵显宏便是最明显的例子。 任何地方的官场上总不缺少野心家,裴越想要顺利撕开灵州厚重的帷幕,必须主动站出来成为对抗薛涛的一面旗帜,这才是他今夜所作所为的根本原因。 只可惜,花魁们的倾慕反倒成为一道枷锁。 薛涛显然也想明白这个道理,此刻他望着裴越的笑容真诚几分,温和道:“九花齐放,数百年仅此一例,裴钦差凭此便可流芳百世。本官当命人以文记之,篆刻于碑上,便立在这秋江池畔,以供世人景仰。” 这个应对可谓老辣迅速,直要将裴越彻底塑造成全灵州男人的公敌。 事已至此,裴越并未示弱,那样只会平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淡然微笑道:“单为我一人树碑立传恐有不妥,方伯不妨命人将今岁芙蓉宴所发生之事详细记载,如此不是更加妥当吗?” 薛涛眼神一凝,愈发觉得这个京都来的少年权贵蛮横而不知礼。 如果将事情首尾全部写上去,裴越固然会被世人所嫉妒,可他薛涛又算什么呢? 堂堂刺史之尊,第一次驾临芙蓉宴,居然没有一个花魁选择他,岂不是更加丢人现眼? 刘仁吉心知不妙,连忙插话道:“裴爵爷,不知您中意哪位花魁呢?” 裴越眼神满含深意地望着薛涛,潜台词已经非常明显:你要是给我树碑立传,我就把今夜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去,大不了一拍两散,看谁更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 九花魁的选择已经无法改变,但裴越不希望看到事情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所以必须要将这件事控制在朝风楼之内。或许芙蓉宴结束后,难免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去,那样至少要比树碑立传强得多,说不定还有可利用的机会。 刘仁吉见他不答,只能转向对薛涛说道:“方伯,芙蓉宴乃是民间传统,官府立传不甚妥当,不如暂且放置,以后再议?” 薛涛面色寡淡地颔首道:“可。” 裴越仿佛此时才听见方才刘仁吉的问话,微笑道:“刘别驾,依你之言,我可以在九位花魁中任选一人?” 刘仁吉点头道:“正是此理。” 裴越稍稍沉默,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其实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嫉妒之意,毕竟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翻牌子,九位花魁谁不是相貌才情均十分出色之人?同为钦差且还是正使的秦旭此刻满脸落寞,此刻他多希望自己能取代裴越,但他嘴唇几次翕动,最终还是不曾开口。 片刻过后,裴越微笑道:“既然芙蓉宴是在秋江池举行,那我便选林疏月林大家。” 刘仁吉心领神会道:“裴爵爷好眼光,本官先行道贺。” 不少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心想莫非这小子就是方才一见林疏月就起了心思?怪不得他之前百般推诿不肯作诗,见到林疏月之后被薛涛几句话一激便掏出第二首词作。 芙蓉宴至此便宣告结束,裴越向众人告罪之后,由那位提着秋江楼花灯的侍女领着下楼。 按照旧时规矩,今夜其余花魁只能独处,但在雍和坊内永远不缺名妓。刘仁吉当即便吩咐下去,顶楼其余贵客均可去往别院歇息,自有各家青楼提前准备的美人相伴。 待这些人包括钦差正使秦旭均走后,偌大的顶楼内便只剩下刺史薛涛和别驾刘仁吉二人。 薛涛面无表情地坐着,右手握着一只茶杯,只见他忽然用力,白瓷茶杯竟被他硬生生捏得粉碎,而他的手掌居然毫发无损。 刘仁吉见状轻叹道:“方伯,此事何必急于一时呢?” 薛涛微微摇头,轻声道:“时不我待啊。” 刘仁吉皱眉问道:“此子心性狠辣,恐怕那些青楼女子也奈何他不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薛涛沉思片刻,缓缓道:“若这条路走不通,便换一种做法。” 刘仁吉微微一惊,看见薛涛脸上的坚韧之色,他只能点头应下。 …… 秋江池畔,小院“蓼玎”之中。 裴越跟随那绿衣侍女来到此处,早有仆役通知小院主人,便是秋江楼的头牌花魁林疏月。 小院不大,正房五六间,设置得颇为精巧雅致。 裴越缓步踏入正堂,只见林疏月神态温婉地上前行礼道:“见过裴爵爷。” 除了二人之外,屋内还有姿容秀丽的侍女数人,右侧有一屏风,后置一桌席面。 林疏月乖巧地说道:“爵爷,请让疏月替您梳洗一番,然后再品尝我亲自为您准备的酒菜。” 裴越不置可否地左右看着,略带一丝轻佻道:“让她们都下去罢。” 林疏月微微讶异地望着他。 裴越皱眉道:“你不乐意?” 林疏月垂首摇头道:“疏月不敢。你们先下去罢,若无召唤不得进来。” “是。” 侍女们恭敬地应下,然后脚步轻柔地离开,出门后非常善解人意地将房门关上。 烛光摇曳不定,气氛陡然生出几分旖旎。 林疏月正要请裴越梳洗,忽然眼前一花,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自己不由自主地撞向裴越身前。 软玉温香入满怀,裴越左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右手抬起握着她光洁如玉的下巴,挑眉笑道:“吃饭急什么?我觉得有些事情更重要。” 林疏月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之前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位年轻权贵都是城府极深的人,怎会突然变得这样色授魂与? 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一念及此,林疏月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悲凉之色。 裴越却仿佛没有看见,两人的面庞愈发近了。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0【赏月】 “爵爷……” 林疏月修长的睫毛不停颤抖着,在室内明亮的烛光映照下纤毫毕现。面对裴越越来越近的面庞,已经能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气息,她一时间心乱如麻。诚然在决定写下那个“裴”字的时候,林疏月便做好付出一些代价的打算,可这来得也太快了些,让她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 “你很漂亮。” 裴越近距离观察着这张出尘脱俗的脸,今夜她只是薄施脂粉,并不会掩盖她妩媚又优雅的姿容。 林疏月感觉脖子有些痒,那是因为裴越轻轻吹了一口气。 她白皙的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从面相上判断,林疏月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其实在清倌人当中不算年轻,譬如同为九大家的谢新词今年刚满十六岁——与裴越同龄,其他人也不过十七八岁。但是对于裴越来说,眼下的林疏月恰似含苞待放,尤其是怀中的身躯窈窕有致,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时光,他与女子之间真正的亲密接触仅仅是那次和叶七的短暂相拥。 至于初到绿柳庄时,桃花非要侍寝然后将他当成枕头呼呼大睡的记忆,在裴越看来自然不算数。 如今与林疏月这般绝色紧密相拥,裴越的呼气声不知不觉重了稍许。 自从沦落到大梁之后,林疏月历经人间风雨,早就不是那个只知清风明月的官家小姐,她很清楚当一个男人对自己露出那种古怪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罢了。 已经是这个身份,还有什么资格强求清白呢?早就洗不清了。 如果硬要安慰自己,或许只能说这位年轻权贵很有能为,相貌亦不俗,能够与一州刺史抗衡而不落下风,终究是个刚烈人物,只盼他能替自己完成心愿,那般便是死也不算什么。 林疏月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不断地做着心理建设。其实如果她真的不愿然后强闹起来,肯定会惊动外面的侍女,那些人都是程思清的心腹,自然不会视而不见。再经过程思清与那些大人物说情,今夜裴越未必能如愿。 无论如何,这里是灵州。 芙蓉宴的规矩便是尊重这些花魁,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而是必须要她们心甘情愿。 可是……如果那样闹起来的话,纵然能保住自己的清白,可是肯定会触怒裴越,到那时不仅辜负她对自己的嘱托,也会失去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抹希望。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夹杂着些许羞意。 最终她微微闭上眼,一副已经认命的神态,全然不知裴越已经观察她许久。 “林大家,你是不是很想睡觉啊?”裴越轻笑道。 “嗯?”林疏月满面羞红地睁开眼,只觉这人好生过分,明明是他一进门就强搂着自己,如今反倒说是自己想…… 裴越装作不明白她的想法,悠然道:“你不是说为我准备好酒菜了么?今夜你们也劳累得很,想必没怎么吃东西吧?不如我们一起吃点。” “吃……吃什么?”林疏月眨巴眨巴眼睛,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 “吃饭。”裴越言简意赅地说着,然后右手从她背后穿过,左手在她膝盖处一抄,便将这位名动灵州的花魁打横抱起。 谷“呀!” 饶是林疏月见过很多大场面,仍旧被裴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跳。 “你看着也不胖,为什么抱着竟然有些沉?”裴越一脸狐疑地盯着她。 林疏月又气又羞,转过脸轻声道:“裴爵爷不是好人。” “知我者疏月也。” 裴越轻快地笑着,转过屏风来到席边,用脚勾住椅子往外挪了些,然后便大喇喇地坐下。林疏月未能逃离他的魔掌,反而被他横放在腿上,两人的姿势显得极为暧昧。 林疏月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万马奔腾而过。 她手足无措地坐在裴越的腿上,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双手也不知该放在哪里。 裴越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窘迫,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夹菜,尝了几口后赞道:“之前只听说你才学渊博,没想到厨艺也如此精湛,殊为难得。” 他夹了一片兔肉放在林疏月面前,微笑道:“你也饿了,来吃块肉。” 林疏月一怔,旋即猛地看向裴越,珠泪缓缓流下,哀声道:“裴越,你不仅要轻薄我,还要羞辱我是么?” 裴越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微笑道:“吃肉。” 林疏月紧抿双唇,看着他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抹恨意。 裴越轻呵一声,兔肉往前几分,距离林疏月的双唇仅有一丝空隙,他沉下脸说道:“张嘴,不然我把你带回京都,交给朝廷处置。” 林疏月脸上的泪珠宛如断线一般坠落。 她木然地看着裴越,缓缓张开嘴唇,然而裴越却没有将那片兔肉塞进她的嘴里。 放下筷子,裴越顺势伸出双手,环抱住她绵软的腰肢,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很恨我?” 林疏月本就十分聪明,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小心翼翼地点头。 裴越笑道:“你看,我现在这样羞辱你,你心里很恨我,然后肯定会找机会报复我,这是很正确的思维逻辑。不用急着反对——” 他直接拦住她想要开口的欲望,继续温和地说道:“但是在今夜芙蓉宴之前,你我并不相识,我自问与西吴林家没有任何关系,你的境遇再怎么凄惨似乎也怪不到我的头上。所以问题出现,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想要把我卷进这桩事情里?” 林疏月心头巨震,避开他锋利的眼神,低头道:“我不明白爵爷在说什么。” 裴越双臂稍稍用力,她便只能紧紧与他贴在一起,然而他的语调却没有任何暧昧的情绪,唯有让人心底发寒的冷厉:“九大家放话,若是我不来就不会举行芙蓉宴,或许你会说这跟你没有关系,但我偏偏就要认定是你居中谋划。你不必急着反驳,若此事非你谋划,为何我在决定离席而去的时候,是你站出来挡住我?” “林疏月,请你仔细看清楚,你面前的这玩意叫脑袋,它里面装的可不是水。”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1【摘心】 “你是薛涛的人?这倒也说得通。你既然是西吴林家的人,想要在大梁灵州立足,没有官府的默许肯定不行。薛涛将你捧成秋江楼花魁,当然这里面也有你自身条件优秀的原因。这次我来灵州处理蜂窝煤相关事宜,薛涛故意冷落我是第一步,放任东庆民乱和纵容临清乡绅是第二步,由你们出面鼓动秦旭邀请我参加芙蓉宴是第三步,在芙蓉宴设置考验乱我心境是第四步,饮宴上软硬兼施众人逼宫是第五步。”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着。 林疏月认真听着,但是越听她的脸就越红。 因为裴越思考的时候下意识地搓动双手,偏偏此刻林疏月坐在他腿上,而他的双手又抱着她的腰,林疏月其实很怕痒,可是又不敢挣扎。 裴越恍若未觉,继续分析道:“第五步失败后你便出现了,想来你就是他计划中的第六步?应该不止你一人,至少谢新词也是薛涛手中的棋子,或许还有别人。你们便是他的美人计?想要让我迷失在温柔乡里,这其实也算是一步好棋,你可知道为何?” 林疏月睁大眼睛,无辜地摇摇头。 裴越微笑道:“我是定国庶子。你既然是西吴林家的人,应该听说过大梁定国公裴贞?从血缘上论,他是我的祖父。不过我前些年日子不太好过,只是在三年前出府之后才逐渐好起来。不瞒你说,我其实从来没体会过纨绔子弟的生活,也并未与女子亲密接触过,薛涛想要打探到这些消息不难。” 林疏月登时明白过来,一个过往境遇艰难的庶子,陡然一飞冲天成为皇帝信任的臣子,他又怎能在万丈软红中保持初心? 只是方才的遭遇在提醒她,面前这位年轻权贵可不像是没碰过女子的雏儿,眼下自己还被他强行抱着坐在腿上呢! 看见她疑惑的眼神,裴越哈哈一笑,并未解释。 他在这个世界确实还是个雏儿,但前世可不是,不说那些生意场上的交际应酬,起码也有过两任正式确立关系的女友。 林疏月红着脸,低声道:“爵爷既然都猜到了,为何要这般为难疏月?” 裴越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神色微妙地问道:“你就这样老实承认?不怕薛涛日后找你的麻烦?” 林疏月微微摇头道:“这些是爵爷自己猜出来的,又非疏月所说,方伯大人怎会寻我的麻烦呢?” 裴越定定看了她片刻,然后轻轻一笑,忽然将脑袋靠在林疏月的肩膀上,闻着她发间极清新的香味,悠然道:“既然我选了你,那么薛涛的美人计便只能依靠你,可是你这般被动,又怎能完成灵州刺史交代下来的任务呢?” 若是换做平时,以林疏月的机敏和才智,早就能听出裴越的言外之意。只是今夜她先是被裴越纵意轻薄,虽未曾真的及乱,可已经大大超出她的承受能力。说到底她还是清白之身,往常那些男人哪怕掩饰不住眼中的欲望,也不敢太过靠近,所以她才能够足够平静地对待。后面裴越又以威势凌压,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足以震住一个流落异国无家可归的风尘女子。 再加上两人此刻的状态,她始终坐在裴越腿上,最怕痒的腰间又被裴越抱着,脑子里没有变成一片浆糊已属不易,哪里还能达到平时的清醒状态? 思索片刻,她艰难地答道:“疏月只是一介弱女子,还盼爵爷照拂一二。” 裴越在她耳边说道:“你的确是弱女子,只可惜你不是一个老实的弱女子。” 林疏月悚然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以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裴越自然能感觉到这个变化,因为林疏月看不到的缘故,他面上微露心软神色,眼神显得有些犹豫。 林疏月声音微颤道:“爵爷此言何意?” 裴越轻叹一声,然后将她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自顾自地拿起酒壶倒上,摇头道:“罢了,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弱女子而已。” 林疏月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裴越没有再用言语试探,直截了当地说道:“薛涛是何等自信人物?他根本不相信我敢直接翻脸,更不可能安排你做最后的伏手。疏月,并非我瞧低你,而是你应该也了解过自家父辈在官场上的谋划,像我们这些人做事,绝对不会将扭转局面的胜负手寄托在一介弱女子身上。” 他微微自嘲道:“如果真是薛涛安排你在那里拦着我,刘仁吉又怎会当着我的面同你递眼色?当然,这个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薛涛就算再胆大包天,他也不敢用西吴的人做间,除非他不想当这个灵州刺史。” 谷林疏月面色微白,眼神黯然。 裴越淡淡道:“不必自怨自艾,此事与你无关。大梁的皇帝陛下也是人,他怎会允许自己的封疆大吏与敌国官宦之后不清不楚?虽说你家出了事,可谁敢断定这不是伏线千里所图甚大的苦肉计?” 林疏月想了想,悲凉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我终究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倒也未必。” 裴越饮下杯中酒,示意她帮自己倒满,冷笑道:“至少在陈希之眼中,你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林疏月伸出去准备拿起酒壶的右手猛然停在半途。 裴越努努嘴道:“别慌,先倒酒。” 被他这般反复折磨,林疏月只觉有些崩溃,她又不是那种历练过的探子,甚至从未接触过类似的训练。进入秋江楼后,她利用自己的长处成为花魁,后面一直安稳过着小日子。直到上个月她才突然接到一条密令,让她想办法迷惑住即将来到灵州的钦差裴越。 至于用什么迷惑,林疏月即便自伤自怜,却也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用颤抖的手帮裴越斟酒,洒出来些许,然后慌乱地用水云袖去擦。 裴越哭笑不得地拦住她的动作,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诚恳地说道:“今夜并非是存心想欺辱你,只是你心结太厚,而我又没有太多时间软化你的防备,只能出此下策。” 林疏月犹豫道:“果真如此?” 裴越沉默片刻后,敛去方才的浪荡子气息,颔首道:“千真万确。” 只简单一言,林疏月便相信了,心中放松之余,竟还有几分奇特的怅惘。 裴越继续正题道:“与陈希之有关的事情我们可以日后再聊。从明日开始,你便随我搬回钦差行衙。” 林疏月惊讶道:“爵爷究竟想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我可以不要你的人,但是我必须要你的心。” 林疏月先是羞意难抑,随即脸色浮现茫然神色。 “陈希之能给你的和能帮你的,我都可以做到,而且比她做得更好。当然,眼下你未必相信,但你可以在我身边慢慢看。” “那爵爷需要我做什么?” “留在我身边,等着陈希之来找你,然后我会告诉你做什么。” 林疏月陷入沉默,其实这也在裴越的意料之中。 “不用急,你可以慢慢考虑,反正今晚我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 明明他说得很平静,可以落入林疏月耳中,却有一种古怪的意味。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2【假戏真做】(为盟主丨三人禾丨加更) 林疏月的沉默有些久。 裴越并不着急,林疏月的厨艺令他有些惊讶,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青楼花魁能做出来的席面。又或许是芙蓉宴上耗费他太多的心力,光顾着与灵州这帮人斗智斗勇,只灌了半肚子苍梧谣,压根没怎么吃东西。此刻放松下来之后,在饥饿感的侵袭之下,这桌席面上的酒菜变得格外香甜。 吃完三碗胭脂米,又喝了一盏莲心薄荷汤,裴越接过林疏月递来的帕子擦擦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林疏月柔声道:“请爵爷移步偏厅说话。” “好。”裴越微笑颔首,很显然他才是那个极有耐心的猎人。 正堂往左便是偏厅,这里是林疏月平时招待好友的地方,一应家俬陈设都颇有文人意趣。 裴越落座后,林疏月并未唤来侍女,而是亲自帮他沏了一杯方山露芽。无论真心亦或假意,她这番姿态都可谓极为谦卑,毕竟身为秋江楼的花魁,她平时必须注意维持清倌人的仪态,大抵便是清冷与内敛这般的形容。 “你当初是怎样从西吴逃出来的?”裴越略有些好奇地问道。 方才对林疏月的纵意轻薄,除了要击穿她厚重的防备之外,未免没有几分试探的意味。随着两人毫无阻隔的亲密接触,裴越已经确认这位花魁是个普通的柔弱女子,并未修习过武道。想来也是,林疏月之前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又怎会舞刀弄枪锻炼武艺。只是这般看来,她不可能凭着自己的力量躲避西吴官军的搜捕。 林疏月坐在他对面,老老实实地答道:“三年前家门横遭不幸,疏月本以为无法身免,但事发时父亲的一位知交好友出手相助,将我送出京城。后面也是那位长辈派人护送我来灵州,在这里认识陈家姑娘,她助我成为秋江楼的花魁。” 裴越算了一下时间,陈希之是开平三年被自己从京都撵到灵州,正好那一年林疏月的父亲锒铛入狱最后牵连家族。林疏月在开平四年成为秋江楼的花魁,那时陈希之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凭她的能力和陈家底蕴再加上林疏月自身的才学,想要办成这件事不难。 从时间线上分析,林疏月应该没有刻意隐瞒,但裴越面露疑惑道:“令尊的至交既然能将你送出西吴,想来也是有大能力之人,可是为何你现在……” 话没有讲透,但林疏月显然能听得懂。 别人千辛万苦将你从火坑里捞出来,又怎会让你跳进另一个火坑? 清倌人也好,九大家也罢,说白了终究是风尘女子,纵然一时名动灵州,将来年老色衰之时又如何? 林疏月看见裴越眼中的关切与怜惜,不禁微微一愣,随后面上绽开苦涩笑容,微微摇头道:“爵爷不要误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为何?”裴越沉声道。 “因为疏月想报仇。”她笑容苍凉但又坚定地说道。 裴越沉默不语。 林疏月所说的报仇,其实有两层意思。第一层便是以花魁之身尽可能多地结识大梁的权贵,如此才有机会对西吴朝廷制造麻烦。在如今这个时代女子想要做事,除非像陈希之那般具备极其丰厚的家世底蕴,否则很难顶着世人非议抛头露面,青楼花魁这样的身份反倒是最合理的选择。 第二层则更加表象,因为她毕竟是西吴官宦世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沦落到大梁做花魁,无论她的父亲是否被冤枉,这终究是西吴人的耻辱。 沉默片刻后,裴越缓缓道:“如果你的仇人是具体的某个人,哪怕他在西吴位高权重,我都可以想办法尽快帮你筹谋。但既然是西吴皇帝下旨,然后很多人负责执行,那意味着你的仇人就是一个王朝。我的情况你也清楚,即便算是个钦差,但我在朝堂的影响力不大,手中也只有五百锐卒,不可能靠着这点人杀去西吴京城给你报仇。” 林疏月惊讶地望着他。 裴越起身踱步,沉吟道:“实话实说,这件事陈希之办不到,我也办不到,至少在五年之内没人能办到。不过我可以答应你的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必再在青楼抛头露面,想来依你的性格也不喜欢做这种事。” 林疏月轻吸一口气,起身来到他面前站定,眼神温柔地说道:“裴越,我答应你。陈希之当初助我成为花魁,我也帮她做了一些事,本就不欠她什么。如果她以后还要对付你,我会按照你吩咐的去做。” 裴越怔道:“你决定了?” 林疏月郑重地颔首。 谷裴越原本以为要说服她很难,毕竟以前有过冷凝的先例。当初若非有桃花这层关系在,冷凝绝无可能将陈希之的底细说出来,即便是这样,冷凝也不肯背叛陈希之。今夜他用尽手段打破林疏月的心防,却也没想过结局会如此顺利。 很显然他忽略了一件事,陈希之与冷凝的关系不同,两人名义上是主仆,实则与母女差别不大。但对于林疏月来说,陈希之只是伸出援手,而她也已经还了对方的情谊。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不在此,林疏月微微垂首道:“其实你可以说大话骗我,据我所知,你在大梁军方的根基很扎实,有不少大人物待你如子侄。你完全可以虚言,会想办法推动大梁出兵攻打西吴,我如今家人尽皆亡故,除了相信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可是你没有那样做,疏月心里其实很感动,因为你看似轻薄无端,实则并未因为我如今的身份就从心底看轻我。” 裴越凝眸望着她白皙略带粉色的面庞,微笑道:“那你明日跟我回钦差行衙?” 林疏月轻声羞涩道:“好。只是这秋江楼未必愿意拿出疏月的身契……” 裴越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程思清身为秋江楼的东家,恐怕恨不得双手将你的身契送给我。” 林疏月大眼睛中泛起迷茫神色。 她当然不知道,裴越尚在云州处理杂务的时候,接到开平帝的旨意让他略过蕲州直接来灵州,那时裴越就已经收集大量灵州的情报,再结合戚闵每月从京都送来的消息,他发现很多有意思的关联。譬如已经下狱等待秋后问斩的原七宝阁大东家许颂,此人手底下有一个心腹掌柜名叫程思远,在当初那些人谋夺祥云商号的事情中出力不小。 程思远,渝州东陵人,他的长兄便是程思清,也就是这处秋江楼的大东家。 裴越并未解释详细,今夜来到芙蓉宴,搞清楚薛涛的心思对他接下来的安排很重要,还通过林疏月这边确定陈希之的动向,可谓收获满满。 至于眼下嘛,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总不能浪费这良辰美景。 他忽地伸手将林疏月抱起,然后走向后面的闺房。 林疏月惊讶道:“爵爷?” 裴越微笑道:“为何你有时候用这样的尊称,有时又对我直呼其名?” 林疏月羞而不答,这种女儿家的小心思,又怎好意思与旁人细说? 裴越也不在意,抱着她直入闺房,轻声道:“既然你明天要随我回行衙,总要让别人相信我是被你迷住了,否则的话根本骗不了外面那些人精。假戏真做的道理,似你这般聪明总不会不懂吧?” 林疏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总觉得裴越的话好像没有道理,又好像有些道理。 然而靠近她自己的床时,她情不自禁地因为紧张开始瑟瑟发抖。 裴越温和地看着他说道:“不要害怕,只是躺在一张床上而已,我保证不欺负你。” 林疏月眨眨眼睛道:“好。”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不知过了多久,林疏月悄悄从被窝中探出脑袋,感受着对方放在自己身上不怎么老实的双手,脸色红润仿佛能滴出水一般,她含羞带怯地问道:“裴越,你不是说只躺着而已吗?” “天气太冷,抱团取暖。” 裴越拉起薄薄的被褥,将两人一起盖住,浑然忘记此刻才是夏夜。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3【红颜一笑】 长夜漫漫,终有天明时。 对于林疏月来说,这一夜过程奇妙又羞人。 虽然裴越并未迈出最后一步,但于她来说这根本没有区别。有了这般彻夜相依相偎的亲密接触后,即便裴越不提出让她同回钦差行衙的建议,她也不可能继续以清倌人的身份坐镇秋江楼。或许逢场作戏不算什么,毕竟清白之身尚在,可她终究不是从小就接受专业培养的花魁,心底还存着几分闺阁女子的坚持。 令她格外好奇的是,裴越年少显贵大权在握,竟然能忍住不迈出最后一步,可见其人心志是何等坚毅,不由得对未来的生活多了几分期盼。她睡醒之后依旧霞飞双颊,只因旁边躺着的年轻人昨夜到底想出一种怪法子,让她至今都不敢回想,只觉太过羞人。 其中旖旎之处,大抵不过是红袖添香,素手研磨,细节处不足为外人道也。 “醒了?”裴越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旁边侧躺着面向自己的美人。 林疏月似乎不敢对上他清亮的目光,将头低下埋首于裴越的臂弯里。 裴越抬手抚平她柔顺的青丝,眼中忽然飘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不知是昨夜饮酒过度,又或者是长久以来的压抑让他突然放肆,在这远离京都千里以外的荥阳城中,他在与林疏月独处的时候忽然动了念头。其实在刚开始抱住林疏月的时候,裴越没想过这样的手段是一柄双刃剑,纵然林疏月方寸大乱被他轻易套出真相,他自己何尝不是失去往日的冷静与沉稳? 若非如此,他不会轻易答应要帮林疏月报仇。 至于最后一步时临门停住,并非是因为他古怪心思发作,亦或是担心叶七和谷蓁会怪罪自己,他只是在那时想起自己此行的重任。 如果林疏月没有那般复杂的身世,没有和陈希之产生关联,那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真情实意,他都没必要强行停下,一切水到渠成而已。在解决灵州这边的麻烦以及陈希之这个隐患之前,他不愿让林疏月在其中的身份变得太复杂。 眼下这个程度,在他想来应该是恰到好处。 “疏月先服侍爵爷更衣。”林疏月坐起身来,露出只穿着小衣的窈窕身段。她背过身披上轻纱,然后从床尾下去。 “其实我习惯自己做这些事。” “爵爷莫非是嫌弃疏月手脚粗笨?” “我昨夜有嫌弃你吗?” 林疏月俏脸立刻泛红,眼中盈盈水汪汪的羞意。 裴越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以后是一家人,叫我少爷就行。” 林疏月面色一喜,随即眼中浮现黯然,摇头道:“少……少爷,疏月分得清自己的身份,断然不会生出非分之想。只盼少爷往后若有机会,能帮疏月报满门尽丧之仇。如此便已足够,疏月只求能在少爷身边端茶递水而已。” 裴越双眼微眯,他能听出林疏月这番话是真心实意,但他并没有摆出大老爷的架子,平静但真诚地说道:“世情如此,娶你为妻这样的话莫说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将来有几种法子,你或者做我的妾室,或者在府外与你寻套舒适雅静的院落。还有最后一种选择,你可以在外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会给你提供本钱与门路。报仇的事情需徐徐图之,我不会仓促冒着风险去西吴帮你杀人,但也不会因为你的美色便虚言蒙骗。” 林疏月这两年在秋江楼不知听过多少好话,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听着裴越直白坦诚的话语,清纯的面孔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感动的神色。 裴越见状便故意沉着脸说道:“当然,你这辈子别想从我身边离开。睡过一张床之后,你不许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林疏月微微一愣,旋即忍不住害羞地笑笑,走过来帮裴越穿衣,柔声道:“往后就算少爷拿棍子赶我走都不行哩。” 裴越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拿棍子揍人?” “越说越不像了,少爷昨晚的气势那么吓人,今儿才算显出一些年轻人的玩闹心。疏月今年二十一岁,能给少爷当丫鬟都是福分呢。” “你看着才像十六七岁。” “少爷喜欢,那疏月就是十六七岁。” 一颦一笑尽风情,温言软语皆动人。 谷像林疏月这般经过官宦世家传统家教培养出来的姑娘,又尝遍人间冷暖早已洗去那些娇贵千金的脾气,更在秋江楼当了两年花魁养出来知情识趣的温顺性子,对于男人来说是非常难以抵挡的绕指柔。 裴越忽然明白前世的历史中,那些“从此君王不早朝”又或者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典故发生的原因。 “好了,我去找程思清。” “嗯。” 如果放在昨夜,林疏月或许还会问几句,但此时她只是乖巧地应下,站在门内目送裴越离去,然后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裴越刚离开蓼玎小院,便有两名侍女在院外恭候,然后引着他去前楼。 行至半路,得到消息的秋江楼大东家程思清便已迎了上来。 “请爵爷安。”此人的态度十分恭敬。 “免了。”裴越看着他脸上谦卑的笑容,开门见山道:“程东家,我准备替林疏月赎身,不知你意下如何?” 昨夜裴越选择林疏月,后来又将蓼玎小院的侍女全部赶出来,程思清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多半留不下这个西吴来的花魁。虽然心中十分肉疼,可他没有和钦差做对的勇气,更何况还有事要求这位年轻爵爷,便诚意十足地道:“爵爷既然中意,那是我们秋江楼的荣幸,焉有不肯之理?林大家的情况有些特殊,当初她与秋江楼定的是十年活契,这两年也帮秋江楼挣下偌大名声,于清于理小人都不敢再收银子。爵爷开口,小人便将这份身契赠上,也算是小人对爵爷的一点心意。”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正是林疏月的身契。 见他双手将文书奉上,裴越淡淡一笑道:“程东家的这份心意很难得,我收下了。” 程思清大喜过望,颤声道:“多谢爵爷赏脸,小人还有一件事想求爵爷宽宥。” 裴越颔首道:“关于七宝阁掌柜程思远的案子?虽然他的确做过一些触犯律法的事情,但还罪不至死,你不必太过担心。” 程思清要的便是这样一句承诺,他这大半年来四处找人托关系,想要将程思远从七宝阁的案子中摘出来。但因为苦主是裴越,他不松口的话没人敢放过一应人犯,毕竟这可是连大皇子都敢撩拨的虎人。而且这桩案子是由太史台阁审理,像许颂和程思远这些人如今都在台阁的大牢里关着。 “多谢爵爷,小人代家中父母给爵爷磕头,也替小人那不懂事的二弟向爵爷赔罪。” 裴越并未阻止,由着程思清在清凉的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起来罢。你二弟的命保住了,希望程东家以后在必要的时候也能给我一些方便。” 程思清感激涕零地道:“爵爷但有所命,小人赴汤蹈火亦为之。” “好。” 裴越轻轻一笑,拿着身契转身返回蓼玎小院。 正在嘱咐贴身丫鬟收拾东西的林疏月惊讶地望着靠在门边的裴越,有些忐忑与期盼地问道:“少爷?” 裴越扬了扬手里的文书,语调温柔地说道:“走,我们回家。” 看着他目光里的暖意,林疏月忽地转过身,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听不到那个“家”字。 但她不想再哭出声。 因为近千个颠沛流离的日日夜夜里,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哭过多少次。 于是她连忙收敛心神,回身望向裴越,未施脂粉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清澈干净的笑容。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4【陈希之】 不知为何,芙蓉宴上裴越大出风头的事迹没有宣扬开来。 除了钦差正使秦旭之外,昨夜有资格赴宴的人都得到暗示,故而裴越拿出来的两首词作以及他被九花魁同时选中的壮举都只在小范围内流传。 拥有这样强势手段的人自然是刺史薛涛,或许他在思考过后,觉得与其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同仇敌忾,反倒不如尽量消弭裴越的影响力。至少在平定东庆民乱和解决灵州煤矿的归属权问题之前,这两位钦差必须仰仗他这个灵州刺史。 但无论薛涛怎样强横,当裴越将林疏月从秋江楼接出来之后,整个荥阳城迅疾传开这桩风流趣闻。 从去年芙蓉宴开始,城内很多赌坊都开出盘口,赌谁能成为林疏月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引来不少下流赌徒。钦差仪仗驾临荥阳后,数日之内便有很多人在喜欢风花雪月的正使秦旭身上下注,至于深居简出的裴越却无人问津,以至于裴越的赔率高达一赔二十。 昨日午后,几大赌坊都接到大笔下注,尽皆买在裴越身上,总额达到十万两,芙蓉宴结束之后,这些赌坊需要赔付惊人的二百万两!除了其中一家底蕴深厚,愣是掏出银子平账,其他几家根本承担不起这个损失,于是眨眼间这几家赌坊便换了主人。 城东那处庄园内,陈希之望着桌上的几份契约,淡淡笑道:“虽然我很讨厌裴越,但看在他帮我赚来不少银子的份上,将来我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桌前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闻言感叹道:“小姐这个局从两年前开始布置,那些赌坊在我们的诱导下开设这个盘口,其实他们不知道林大家便是小姐捧上去的。只要时机合适,小姐将线收紧,他们便只能将产业拱手让出。” 陈希之不以为意道:“反正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顺手赚点银子而已。这几家赌坊你慢慢出手,银子通过之前的渠道转进京都的太平钱庄总号。” 中年男人正色道:“属下明白。” 早在开平三年的十二月份,陈希之与西吴东山王氏霸刀的传人在这处庄园里见面,从那时起她便开始为林疏月成为花魁铺路,中年男人也没想到自家小姐居然不动声色就埋下这样一个扣子,风轻云淡地便将荥阳城内的几家大赌坊收入囊中。他想起这两年陈家产业在西边的飞速发展,不由得心中生出一丝敬畏,因为面前的年轻女子还有很多这样看似闲棋的手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带来意外的收获。 “小姐,林大家已经被裴越带回钦差行衙。” “再看看。” 中年男人面露疑惑。 陈希之微微皱眉道:“林疏月不是那种死心眼的女人,更何况我对她谈不上恩重如山,只不过是帮了一把而已。最重要的是不能小瞧裴越,如果你以为他年轻没有城府,那他肯定会反复算计你。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在他身边再安插一个眼线,毕竟这臭小子奸猾无比,将自己身旁经营得铁桶一般。” 中年男人迟疑道:“属下记得小姐曾经暗示过,去年在裴越身边打通了一条线。” 陈希之端起桌上的白瓷杯,抿了一口茶水后淡然道:“那人是他的亲兵之一,但还谈不上能为我所用,当时也只是通过他查清楚方锐的埋骨之地。你不太明白裴越对于那些泥腿子出身的亲兵意味着什么,过于急切的话只会适得其反。这颗棋子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培养,不过一旦成功,裴越必然要承受极大的损失。其实若非那方家子亲自出面,我不会冒着风险动用这颗来之不易的棋子。” 提到方锐的时候,她眼中闪过一缕阴霾,随即化成古井不波。 至于后面那方家子,指的是南周陷阵营主将、镇国公方谢晓之子方云天。 开平三年新年到来之前,方锐的死讯传回南周,方云天决意要将当初派到北梁的平江方家子弟骨殖带回去。他亲自找到陈希之,要她查清楚方锐的埋骨之地,然后在开平四年九月,终于趁着裴越没有防备将那些人的尸骨都带回了南周。 中年男人自然知道这些隐秘,他摇头叹道:“横断山之事方家出力甚大,小姐终究是欠了他们一个人情,趁早还了也好。只是很可惜,突然冒出来一个裴家小子搅乱小姐的计划,否则王平章面临死局,说不定就会将当年的事情抖露出来。” 他面上浮现一抹恨意,沉声道:“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站出来,刘铮便能继续当他的好皇帝,做着一统天下的白日梦。” 陈希之看着他略显狰狞的面孔,轻叹道:“农叔,以后不要自称属下。” 谷中年男人坚决地摇头道:“小姐,礼不可废。” “鱼叔走了之后,我身边已经没多少老人了。” 陈希之眼神怅惘,语气显得十分悲凉。 中年男人怔住,他想起那个铁塔一般手持铁棍的汉子,最终却因为裴越的缘故不得不在横断山中自尽,愤怒与悲伤在他心中糅杂,双拳不自觉攥紧。 陈希之转头望着窗外夏日的景色,十指紧扣,指节泛白,语调略显飘忽:“当年师父对我说,做人不能太偏执,有些时候需要学会放手。可是像农叔你、像鱼叔、像至今还在京都那个炼狱一般的地方艰难挣扎的那位叔叔,你们已经付出那么多,我又怎能放弃?我又怎敢放弃?” 她收回目光,眼中殊无伤感,面无表情地问道:“师父说他不认我这个弟子,叶七说她没有师姐,冷姨心里觉得我害死太多无辜的人,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中年男人一字字道:“没有人能比小姐做得更好。” “或许吧。” 陈希之很快便收起那种情绪,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上面写着组合起来无人能看懂的常用字,她亲手将信纸塞进一个简单的信封里,然后交到中年男人手中,轻声道:“送去京都,一定要交到天字三号本人手中。” “是。” “通知青玉山里的那人,最近必须要小心戒备。如果裴越看破林疏月的来历和用意,他一定会留在钦差行衙,假装夜夜笙歌来麻痹我。但如果他没有看穿,那他肯定不会在行衙里待着,想要绕过薛涛的制约在灵州推动蜂窝煤,他一定会先拿那些马匪开刀。” “小姐,裴越身边虽然有五百南营锐卒,可是凭此似乎动不了那些马匪。” “这两年我很关注他,你不明白这小子的性格,他从来不会将力量全部摆在明面上,表象之下肯定还藏着一只拳头。不要忘记,他在军方的人脉很广。” “属下记住了。” “临清那边也该乱起来了,不能让我们之前花出去的银子白费。” “是。” “暂时便这样罢,明日我要去一趟西面,荥阳城中让我们的人全部潜于水面之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动。” “是。” 中年男人拿着那封古怪的密信离开书房,陈希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下,清澈的茶水泛出她那张冷艳中带着凌厉的面容。 “呵。” 她语气复杂地轻笑了一声。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5【微雨听竹】 雍和坊,佩玉阁。 午后,身着便装的裴越在十四名亲兵的护卫下来到此处。 坊内数十家青楼里,佩玉阁从来不是最出名的那家,不光比不过独占芙蓉宴的秋江楼,也及不上文人才子最喜欢去的元章阁与金粟院。九大家中,段雨竹占“舞”字,此项技艺独占鳌头,但与琴棋书画诗词相比,似乎缺了几分文墨之气,论相貌在九位花魁中亦不出色。 但是当裴越迈步走入佩玉阁,很快便发现此处的不同。 三进楼宇开阔大气,并无水榭亭台,回廊上的纹饰也很简单。 这里不像青楼,更似某位武将的宅邸。 及至见到佩玉阁的老鸨,年约三十岁的段青青,裴越愈发觉得有趣。 其人姿容在青楼这种地方可称为普通,然而眉宇间英气十足,丝毫不见青楼老鸨的谄媚笑容。 “佩玉阁主事段青青,请裴爵爷安。” “免了。” “禀爵爷,雨竹已经在雅舍恭候,请爵爷移步前往。” “带路罢。” “是。” 两人的对答颇有趣味,很像行伍之人的风格。跟在后面的邓载等人面露诧异,虽然心中好奇,但是没有人四下打量,更不会交头接耳。三十六名亲兵皆是绿柳庄中的家生子,跟在裴越身边最短的那些人也有一年半之久,平日里衣食住行待遇极好,薪俸也丰厚,只是训练极苦规矩极严,尤其是邓载以身作则,没有任何人敢犯错。 走在前面带路的段青青感觉到身后鸦雀无声,十余人的脚步声整齐得仿若一人,不由得微微纳罕,眼睛的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裴越,对这位年轻权贵的认知又深了几分。 穿过中庭,来到第二进楼宇之前,段青青驻足躬身道:“爵爷,前面便是雅舍。” 裴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段主事,你们平时也是这般行事?” 段青青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忽而换上一副极娇媚的笑容,脆生生道:“爵爷说笑了,若是平时自然要入乡随俗。并非我要故意卖关子,关于此中详情还是留给雨竹来说。” 裴越明白过来,段青青平时自然要扮好一个青楼老鸨的姿态,但在他面前却不必隐藏,再加上之前芙蓉宴时段雨竹的大胆示警,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他冲段青青微笑颔首,然后对身后亲兵们说道:“让段主事给你们寻一个喝茶休息的地方。” “是!” 段青青侧身伸手道:“诸位请随我来。” 裴越走进主楼旁边的雅舍,段雨竹已经恭敬地站在门内静候。 平心而论,这位舞字花魁的容貌算不上惊艳,再加上裴越见识过谷蓁与叶七的容颜,又和色艺双绝的林疏月有过肌肤之亲,眼界自然拔高许多。但此刻看着身段修长亭亭玉立的段雨竹,尤其是她脸上与段青青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轩昂英气,亦不禁感叹灵州之名不虚,确实是人杰地灵之所在。 谷“爵爷,我以为你要过些日子才来。”与段青青相比,段雨竹的语调少了几分恭敬,但是多了一些亲近。 “为何?”裴越微笑问道。 “林姐姐那般绝色,若是让雨竹和爵爷异地相处,恐怕早就不理人间俗事。”段雨竹冲他眨眨眼睛,风趣地说道。 雅舍内东面墙上开窗,窗外可见青竹摇曳。 窗下有一张矮榻,段雨竹请裴越落座后,亲自帮他沏茶,此间并无侍女伺候。 裴越主动伸手接过茶杯,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是西府的人?” 方才他心中有几个猜测,刚开始以为佩玉阁是太史台阁在灵州的明哨,后来想想觉得沈默云未必会对自己这么亲切。 段雨竹摇头道:“爵爷,佩玉阁和朝廷无关,是侯爷自己的产业。” 侯爷? 裴越微微一惊,旋即恍然,失笑道:“谷伯伯的手伸得也太长了些。”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谷梁是从南面边军起势,最后从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位置调任京军南大营主帅,又在去年年初赶赴成京任成京行营节制。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在西军待过,这一点相较于成安候路敏要稍逊一筹。 段雨竹显然很清楚裴越和谷家的关系,所以听见裴越的调侃后也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侯爷以前没想过这件事,不过在五年前三少爷来到西军历练,侯爷便派人买下这座佩玉阁。其实我们在这里也只是收集消息,重点是留意三少爷那边的情况,及时传给侯爷而已。” 谷家三少名叫谷芒,比谷范年长两岁,按大梁某地风俗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谷家四子,长子和次子都已经成婚,且连家眷都在南方边境。谷芒和谷范则还没有娶亲,前者如今已是西军中的统领,手下掌着两千五百精锐骑兵。 裴越聊了几句谷芒的近况,然后感慨道:“之前你在芙蓉宴上示警,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你们是谷伯伯的人。” 段雨竹恭敬地道:“一个月前侯爷派人送来密令,说是爵爷要来灵州办事,命佩玉阁倾力相助。爵爷入城后,在钦差行衙深居简出,雨竹亦不便冒然登门。后来林姐姐出面,其他人附和,非要爵爷莅临芙蓉宴,雨竹心中便猜测事有蹊跷,只能在当时鲁莽出手,请爵爷不要见怪。” 裴越温和地道:“这是哪里话?我虽然年轻,可还不至于分不清好歹。” 他很欣赏段雨竹的性格,同时也能从她简洁有力的话语中判断出这的确是谷梁的风格,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段雨竹微微喜悦道:“其实那也是我无端自扰,以爵爷的能力,足以应付芙蓉宴上发生的事情。无论诗词武道,亦或者是官场上的门道,爵爷都驾轻就熟,就连青青姐对您都心悦诚服。” 裴越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你再这么吹捧下去,我都快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雨竹,劳烦你给我说说这灵州的具体情况,虽然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信息,但终究失于片面。” 段雨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轻声道:“灵州很复杂。” 窗外蓦然飘起细雨,洒在竹叶上簌簌作响,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6【临清之乱】 “灵州官面上以刺史薛涛为尊,此人在灵州盘桓二十余载,根基很扎实,颇有一言九鼎之象。侯爷当初有命,佩玉阁不得牵扯进灵州官场,所以我们没有仔细打探,只不过在这里待了数年,耳濡目染也能知道一些详情。薛涛性情外宽内忌,历来奉行顺我者昌的准则,爵爷在芙蓉宴上驳斥他的面子,恐怕对后面蜂窝煤之事的推行有碍。” 窗外雨声潺潺,段雨竹娓娓道来,条理清晰。 裴越颔首道:“这一点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他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竟然想要一口吞下蜂窝煤的专营之权,莫非真当朝堂上那些大老爷耳目失聪?” 段雨竹没有笑,反而神色郑重地说道:“爵爷,如果想要在灵州推行蜂窝煤的售卖,必须要有灵州当地官员的配合,仅仅依靠石炭寺的那点人很难成事。” 裴越皱眉道:“你是说东庆民乱?” 段雨竹道:“此其一,薛涛不仅掌控着灵州官场,在民间亦多方伸出触角。譬如这花魁九大家,据我所知便有三人与刺史府脱不开干系,分别是元章阁的锦书、金粟院的李枕书和燕归楼的谢新词。爵爷,薛涛不会狂妄自大到跟钦差公然作对,但他只要在某些时候避而不出或者阳奉阴违,您如果只靠着手下五百锐卒,很可能会寸步难行。” 裴越深以为然。 就拿眼前的局面来说,石炭寺必须先从临清严家手中将煤矿收回。严家是当地名望士族,家主严临川更是前任右执政、洛庭的座师。如果没有薛涛出面,或许裴越可以用钦差的名义强行征收,可若是严临川一纸弹章送去京都,开平帝纵然心里喜欢裴越的做法,会不会为了平息朝野非议将裴越丢出去顶罪? 以裴越对那位皇帝的了解,这种结果出现的概率很高。 想要营造一个安全的矿场环境,东庆府青玉山中的马匪必须解决,但这是州府厢军的职责。换言之,这件事也需要薛涛点头。裴越之所以没去找薛涛商议此事,是因为他知道对方有无数种理由推诿敷衍,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去吃闭门羹。 裴越面色平静,丝毫不显焦急之色,淡然道:“你继续说。” 段雨竹眼中泛起明显的欣赏,语调不自觉地变得愈发轻柔:“以刺史薛涛为首的灵州官僚算是明面上最大的势力,此外还有两明两暗一共四方势力。明者一,边军四大营以及虎城驻军。明者二,灵州本地乡绅集团,其中临清县的严家可以算是代表之一。暗处两种势力,目前凭佩玉阁的实力还无法查清楚,只能确认一者早已有之,另一者出现时间不长但势头非常凶猛。” 裴越沉吟道:“你所说的暗处两种势力,早已有之那一方应该是西吴的密探,另一方多半是从京都来的。” “京都?”段雨竹略显诧异。 裴越点点头,不过没有细说,因为陈希之这件事关系太大,他不会冒任何风险,便话锋一转道:“灵州这个地方倒也算得上局势错综复杂,你方才所言五种势力盘根错节在一处,想来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边军的职责是戍守边陲,怎会跟州府当地的势力搅和在一起?” 段雨竹微微苦笑道:“大梁和西吴已经超过十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边军又常年戍守边境荒凉之地,人心难免思动,所以会有一些人涉及商贾之事。” 裴越登时了然,摇头道:“这些事是边军将领所为吧?” 段雨竹应了一声,小心谨慎地提醒道:“爵爷,按常理来说边军不会牵扯到蜂窝煤这件事中,但也要提防个别人见财起意,毕竟这桩生意利益实在太大。” 裴越闻言定定地看着她,纵然段雨竹生性洒脱大气颇有古风,但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 裴越感慨道:“谷伯伯怎么舍得让你来这里当花魁?” 虽然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但段雨竹能听出来这是对自己的夸奖,她眼睛弯起勾勒出明月一般美丽的弧度,大大方方地说道:“爵爷,这世道能有我们女子做事的机会就很不易呢。林姐姐满腹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就连曲舞也很擅长,不还是被爵爷收入钦差行衙,从此不能见人么?或许有些人会羡慕林姐姐的境遇,可我觉得自己这样活着更开心。” 言辞终究有些犀利,裴越无奈道:“你怎知她从此不能见人?” 段雨竹眨眨眼,狡黠地道:“如果我是爵爷,也舍不得林姐姐被人瞧见。” 裴越见她岔开话题,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知晓。 抛开洒脱的性情和高明的身手之外,段雨竹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密探首脑人选,所以他动了爱才之念。但是很明显段雨竹暂时还不愿脱离现在的生活,即便她知道面前的年轻权贵与广平侯谷梁十分亲近。 他毕竟不是强抢民女的纨绔,便丢开这件事,爽朗笑道:“今日一叙受益匪浅,谢过雨竹姑娘。” 段雨竹摇头道:“本分而已,不敢领谢。” 裴越又道:“以后佩玉阁还是以打探消息为主,你们不可擅自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记下了么?” “是。”段雨竹正色应下。 既然谷梁传令佩玉阁协助,裴越这个命令便是合情合理,段雨竹亦心知肚明。 便在这时,邓载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雅舍门外,面色颇为焦急。 裴越淡淡道:“进来说,雨竹姑娘不用避嫌。” 邓载心中觉着古怪,之前已经收了一位林大家,莫非少爷又看中这位段大家?他心底自然更认可叶七的身份,不过也知道这种事轮不到自己置喙,便抛开杂念上前沉声道:“少爷,临清那边出事了。” 裴越眼神一凝,坐在他对面的段雨竹明显感觉到这个年轻权贵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气势。 邓载言简意赅地说道:“第三队被临清乡民围住不得脱身,是商羽提前撒出去的游骑发现不妥,立刻赶来禀报。具体原因尚不清楚,应该还没有惊动刺史府。” 裴越将五百锐卒分成五队,原本身边只留下第五队,其余人都派出去打探消息,不过在芙蓉宴开始之前,他便已经让第三队之外的人全部返回荥阳。 他思考片刻之后对段雨竹说道:“今日便说到这里,改日再聊。” “是。”段雨竹本想关心几句,不过在看见裴越平静镇定的神色后,她忽然彻底放下心来。 裴越起身告别,领着亲兵立刻离开佩玉阁。 “少爷,我们去哪?”邓载问道。 裴越冷眼望着空旷的街道,淡淡道:“刺史府。”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7【果决】 灵州刺史府位于北城,距离钦差行衙不算太远。 “钦差大人,方伯不在府衙,于昨日赴建昌府公干,别驾刘大人同行。若有紧急事宜,下官可以现在赶去建昌府禀报。” 刺史府正堂,长史周文卑躬屈膝地请罪。 芙蓉宴上,裴越一语道出薛涛话中的漏洞,点明灵州本地的商税,让周文与荥阳知府赵显宏汗流浃背。钦差仪仗驾临灵州后,裴越一直深居简出,所有应酬都交给正使秦旭,从那时起灵州本地官员对这位副诗便存了小觑之心,周文亦不例外。 然而芙蓉宴上裴越简短却精准的两段话,击中周文最担心的地方,让他不敢再轻视这个京都来的年轻权贵,故而此刻分外谨慎。 裴越负手而立,望着正堂上“明德惟馨”的匾额,淡淡道:“周长史,临清乡民肆意围攻钦差部属,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文听到“围攻”二字便脑袋发晕,颤声道:“裴大人,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裴越轻笑一声,眼神陡然凌厉:“这些部属随我自京都出发,历经永州与云州诸事,始终恪守本分,从无逾矩之行,想来他们也没有胆子在灵州胡作非为。周长史,既然薛方伯与刘别驾皆不在荥阳,那便请你调动厢军驱逐乱民,可否?” 周文神色慌乱,为难道:“爵爷,下官无权调动厢军,更何况临清那边的具体情况——” 裴越不等他继续说出去,直截了当地说道:“周长史,莫非你想说是钦差属军叛乱?” 周文双眼瞪大,连连摇头道:“下官绝无此意。”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这件事是裴越的人犯错,无论那些军士是什么来历,他们担着护卫钦差的重任,便可以算作天子亲军一部,这样的身份被一群乡民围攻,自然可以轻易判断出这件事的性质。周文虽然是薛涛一手提拔上来,对这位刺史大人也算是忠心耿耿,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敢信口开河。 违逆薛涛的心意或许会丢掉官职,在这种事上犯错却可能会丧命,周文很清楚这一点。 裴越并未继续质问,冷声道:“周长史,我只是知会你一声。既然灵州无人愿解决此事,那么本爵自当亲手为之。” 语罢他转身便走,压根不理会周文在后面一叠声的喊叫“爵爷请留步。” 刺史府外,十四名亲兵如标枪一般肃立。 裴越大步出门,目视邓载道:“发令。” “是!” 一束形状特异的烟花在刺史府上空炸开。 十五骑迅速离开。 长史周文脚步踉跄地跟出来,望着裴越等人的背影顿足不已,他确实想将裴越拖在刺史府,然而这位年轻权贵的果决出乎他的意料,显露出来的杀伐气势更让他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对方离去。到如今他已经顾不上懊悔与担忧,只是不知该怎样向薛涛交代。 薛涛与刘仁吉并非昨日离开荥阳,而是今日一早出发,临走时吩咐周文这件事,此时想到临清与荥阳之间的距离,这位长史忽然明白此中玄妙。 只可惜,裴越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情。 那束烟花在刺史府上空炸开之时,距离不远的钦差行衙里陡然喧嚣起来。 除去在外的第三队,从京军南营选出来的三百五十人以及那些没落勋贵送来的子弟五十人,以极快的速度在行衙外列队,所有人都挺拔如松柏,不敢有丝毫松懈。 行衙后宅的某处独栋院落中,林疏月若有所思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站在她身边的丫鬟好奇地问道:“小姐,爵爷这是要出门办事?” 谷林疏月满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要多事。” 丫鬟垂首应道:“是,小姐。” 林疏月虽然不知道裴越在灵州的布置,但是那一夜两人聊了许多,她大抵知道裴越眼下面临的局势。此时感觉到行衙内的躁动,她发现自己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对陈希之始终还有些许愧疚,另一方面则是期盼裴越能够顺利打开灵州的局面。 与此同时,行衙后宅另一侧,正使秦旭貌似安稳如山地端坐着,品着杯中的上品香茗,压根不理会亲随的焦急神色,眼神中依然无法掩饰失落。 “慌什么?裴钦差自有主张。” 见亲随满面慌张,秦旭终究忍不住低声斥责。 “老爷,究竟出了何事,以至于要调动所有随从?”亲随是秦家家生子,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秦家先祖那一辈,故而不似普通长随那般怯懦。 行衙内的动静根本无法瞒过众人,秦旭眼神微动,随即摇头叹道:“不必管了,既然一路走来都不曾插手,此时又能如何?” 亲随叹道:“话虽如此说,可是老爷之前不是说过——” 秦旭猛然皱眉道:“闭嘴!” “是。”亲随终究不敢违逆。 秦旭望着外面,忽而长叹一声,不知是何用意。 行衙大门外,四百人挺拔肃立。 十五骑如旋风驶来。 “候!” “得!” 队伍最前面一位精壮的汉子看见裴越的身影,立刻高声发令,身后四百人整齐划一地回应。 裴越纵马越过长街,更像是检阅完四百人的队伍,然后勒住缰绳,肃然道:“今日或许要面临艰难之境,可敢战否?” 这些人不是初入军中的新丁,除去那五十个裴越离京前接受的没落勋贵子弟外,剩下的都是南大营的百战勇士,几乎所有人都是谷梁担任南营主帅时带出来的心腹,忠心自然不需要担忧,战力与意志皆是上上之选。 此刻听到裴越的话,所有人无比整齐地高声答道:“战死不退!”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挥手道:“临清县,出发!” 数百骑轰然响应,声震云霄。 无论裴越之前给人的印象如何,当他领着这些锐卒从荥阳城出发,直奔临清县而去,终于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年仅十四岁就敢和山贼拼命的狠人,并非仰仗父辈权势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 但是对于临清县的乡绅们来说,很显然他们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8【一箭】 临清县隶属广平府。 灵州地图上,此地属于西北面,与周文所言的刺史和别驾去往的建昌府大抵在一条直线上,后者位于灵州的东南面。广平府再往西便是东庆府,西军四大营中的古平大营便在东庆府境内,这座守备森严的大营出过几位军中大人物。如今官居西府右军机的成安候路敏和调任京军北营主帅的齐云伯尹伟,曾经都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待过。 广平府是灵州最重要的粮仓,得益于从天沧江分流出来的河水灌溉便利,这里自古以来便极为富饶,临清县更是首富之地。 那片天然煤矿位于县城东南面不远处的荒地之内,地契早便掌握在严家手中。 蜂窝煤出现之前,这里无人问津,裸露在外的煤块根本没人在意。 自开平三年冬,京都出现的变化很快便传遍整个大梁,那些行商将蜂窝煤的信息带到四面八方。永州的煤矿在七宝阁手中,云州的煤矿则是官府拥有的荒野之地,裴越在这两地并未遇到阻碍,一切都非常顺利。但是他的运气在灵州仿佛消耗殆尽,且不论东庆府境内的马匪民乱,光是临清县这边的煤矿归属便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从开平四年开始,临清县城外的煤矿便有严家子弟看守,纵然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将煤块变成蜂窝煤,可是看守极为严密,压根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 等时间来到开平五年,严家直接在煤矿周围树立木栅栏,并且建好简易房屋,派出很多乡民在这里驻守。 裴越手下的第三队便是在这种环境下来到临清县。 这个百人队的哨官名叫商羽,他原本是京军南营的一名哨官,在剿灭横断山匪时跟随裴越追击陈希之,以他立的功劳来说原本可以升为游击领一都之兵。谷梁压着他的职位,并且亲自与他交流过,所以这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将官甘愿继续担任哨官,直到裴越奉旨出京,他便来到这个年轻权贵身边,继续无怨无悔地做着哨官。 第三队的任务很简单,裴越只是要他们待在煤矿附近,盯着这里的动静。 一段时间以来这里风平浪静,商羽依旧不敢放松,派出游骑散开呼应,这也是裴越对他的要求之一。 直到昨日风云突变,先是几名百姓忽然闯入第三队的临时驻地,以不太高明的手段强行与这些京军精锐发生冲突。这些将士本是在边境和横断山中见过血的锐卒,绝非那种胆气怯懦的窝囊兵,但因为裴越的规矩很严格,他们不敢对手无寸铁的大梁百姓动手,故而难免贻误机会。 等商羽反应过来,临时驻地外面已经是漫山遍野的临清百姓。 等到这个时候,他如果想率众离开,必须用铁血手段将这些百姓驱离。 问题便在于此,商羽根本没法下达这个命令,于是便出现数千百姓围攻京军精锐的荒诞场面。 商羽虽然不是官场老人,但也能看出这些百姓背后有人指使,只不过他担心动用强硬手段的话会给裴越带来麻烦。 被百姓围攻一天一夜,这支百人队的气势逐渐变得低沉。 最严重的问题是,围攻他们的不仅仅是百姓,站在最前面的是临清县上百位年轻士子。 这些人大多有功名在身,虽然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但以后都有机会谋得一官半职。对于商羽来说,即便他豁出去马踏百姓,事后又自己承担,也不会累及家人,但他要是敢指挥手下锐卒伤害这些士子,恐怕天下之大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更会牵连整个家族以及站在他背后的裴越。 临清本就是灵州最富饶的上等县,能出现严临川这个前任东府右执政便可见此地的文华之盛。所谓耕读传家,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种地读书,其实指的是家资丰厚的地主才有余力供养读书人,基数足够多之后才会出现大量的举人。大梁十三州,能够一气出现上百位年轻士子的县寥寥无几,这也是临清严家敢于拖延交出煤矿地契的原因。 这些士子中,领头者名叫严东楼,他是严临川的侄孙,也算是严家的嫡系子弟。 严东楼是仁宣九年举人,身长七尺,面色略显虚浮,此刻站在所有士子的最前方,直面商羽和他身后的近百锐卒,洋洋得意道:“你们这些无耻贼人,竟然敢打临清严家的主意,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之前看你们窥视此处,我家老爷就已经禀报刺史府,本想等着薛方伯派人剿灭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敢伤害此地乡民!” 商羽皱眉道:“我们是钦差亲卫,奉命在此地勘察,你休要胡言乱语构陷罪名。” 严东楼冷笑道:“勘察什么?这里的土地都是严家的产业,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意侵占。这里是灵州,本人没听过什么钦差,你们若没有刺史府的手令,那便是来历不明的贼人!大家说,咱临清县能被这种贼人欺负吗?” 他身后的士子们齐声附和,外围的百姓们则声音稍微弱一些。 严东楼显然不太满意,回首怒喝道:“你们这些蠢材难道是想帮这些贼人?” 商羽惊讶地发现,居然还有人帮严东楼传话,很快整个百姓队伍都听见这句话,这些面容木然的庄稼汉子们纷纷大声呼喊,仿佛眼前这一队精锐军士真是他们的仇人。 严东楼见状嘲笑道:“看见没有?我不管你到底什么身份,没有刺史府的手令,你们就是贼!想要离开这里?可以!交出伤人的凶手,写下认罪的状纸,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商羽当然不会点头,眼下局势虽然很荒诞且复杂,但他并没有很担忧。且不说他早就注意到之前撒出去的游骑已经离开此地,想来肯定会往荥阳城那边报信。即便荥阳那边真的出现问题,他也有自信在撕破脸皮之后带队离开。 他只是想不明白,那位严老大人好歹也是前任右执政,难道他以为这种近乎于儿戏的法子就能阻拦奉旨而来的钦差? 商羽不懂,这才是他迟迟没有动手的真正原因。 严东楼见他没有回应,脸色愈发难看,口中登时不干不净起来。 “你他娘——” 三个字才从严东楼口中喊出,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得风声尖厉鸣叫。 一箭东来。 从严东楼的右边脸颊而入,贯穿他的口腔,从左边脸颊而出,将他的骂声堵回嗓子眼里。 远处,马蹄声滚滚如雷。 那些围着的百姓们大惊失色,纷纷避让开来。 裴越一马当先,领着四百铁骑直接趟出一条宽阔大道。 无人敢阻。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59【鞭笞】 严东楼的脸颊被那支羽箭贯穿,露出两个恐怖骇人的血洞。 他先是楞了几瞬,然后便抱着自己的脸惨嚎起来,声音无比凄厉,又因为透风的缘故多了几分滑稽,霎时间竟然将其他人的骚动都压下去,只听得他的嚎叫声在风中回荡。 旁边的严家子弟搀住他,手忙脚乱想要帮他包扎伤口,然而这些惯会舞文弄墨的士子从未见识过这等场面,惊慌失措间一片混乱。历朝历代,秀才遇到兵都是流传甚广的俗语,但是功名在身的士子一直都有很好的待遇,因为他们才是一个国家官员的后备力量。 今日率领临清乡民围攻钦差护卫的百名士子,没有一个通过会试的贡士,连举人也不算多,大部分都是秀才。可他们都很年轻,最年长的也不超过二十五岁,将来未必没人会金榜题名。 有功名又年轻,正是容易热血上涌的年纪,所以那一箭只是吓住周围的普通百姓,却吓不住这些满脑子忠义死节的读书人。 故而当裴越领着四百铁骑轻易吓退外围百姓,趟出一条宽敞大道后,拦在他身前的是几十名青衫士子。这些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悍不畏死的神色,甚至还有几分“尽其道而死者”的壮烈。无论何时何地,这种局面都非常棘手,太软弱会让自己下不来台,太强硬则可能激化矛盾,让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裴越勒住缰绳,居高临下淡漠地望着这些读书人。 护卫在他身侧的是十四名亲兵,那四百铁骑冷漠又沉默,于无声中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冲天杀气。 自从离开京都以来,裴越对这五百人并无刻意的笼络手段,只是按照出发前席先生的建议和他自己对兵书的感悟,严格执行几条准则。譬如从不克扣这些锐卒的饷银,每月都是按照足额发放,虽然他们之前在南营的待遇也不算差,但还从未领过十成的饷银。 喝兵血是自古以来军队中不可避免的现象,能够发放七成饷银的将官都已经算是罕见,更不消说足额发放。在裴越的记忆中,前世古代那寥寥数支名留青史的军队才能做到这一点。其实那些历史上的名将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但是高级武将想要做到和光同尘非常难,更何况主帅本身没有敛财能力的话,必然也要依靠喝兵血才能养活自己身边的那些人。 但是对于裴越来说,有祥云商号这个摇钱树,他显然不需要靠那点军士的饷银来维持生计。 除此之外,在野外行动时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展现比他们更优秀的武道能力,做到有危险时第一个上最后一个撤退,这些策略经过席先生的教导和前世各种影视剧的熏陶,裴越早已无比熟练。 不过裴越心里很清楚,身边这五百人其实根本不能算他带兵能力的证明。 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本就是谷梁亲自带出来的,而且是特意为他准备的班底,就算他表现得没那么优秀,这五百人的忠心和能力都没有问题。至于其中被塞进来的五十名勋贵子弟,早已被打散分在五队当中,经过这大半年的操练与洗脑,他们已经和其他普通士卒没有区别。 在永州和云州,他推行蜂窝煤的过程很顺利,所以身边这队锐卒没有受到很困难的考验。 此刻面对挡在自己面前的数十士子,裴越面沉似水。 他的坐骑便是当初裴城送来的那匹名贵马驹,如今已然高大雄峻颇有灵性,仿佛是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杀意,马儿渐渐变得躁动不安,不断打着响鼻。 “可是裴钦差当面?” 严东楼已经无法开口,士子中另一人便站出来,虽然他面对裴越时脸色如常,但闪烁的眼神已经出卖他的真实想法。 裴越懒得理会他,声色俱厉道:“钦差办事,尔等却聚众围攻,莫非是想造反?” 身后数百骑同时厉喝:“尔等想造反吗?!” 这等声势终究不是几十个埋首故纸堆的士子可以抗衡,人的心理便是这么奇妙,如果裴越选择跟他们讲道理,且不论能否胜过这些以口舌之争为兴趣的读书人,无形当中也会助涨他们的嚣张气焰。 然而如今这声数百人同时发出的厉喝,却直接不管不顾先给他们扣上一个罪名。 “裴钦差,我等皆为有功名在身的学子,怎会与造反这种事牵连在一起?”那为首士子神色慌张,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他身后那些身形单薄的读书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之前商羽被这二三千人团团围住,虽然他并未示弱或者显露怯色,但一味的沉默和约束属下的举动,让领头的近百士子气焰水涨船高,故而才有严东楼骂骂咧咧的举动。 只不过,裴越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待遇。 “五息之内立刻散开。” 裴越目光越过这些人,看着面露羞愧之色的商羽。 那为首士子心中畏惧,可是却也不敢就这样让路,因为此刻严东楼已经无法说话,若不能完成家主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害怕自己的下场会十分凄惨。一念及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钦差大人,学生们不敢阻拦大驾,但后面这些人窥视本地数日,又伤害无辜百姓,总得给我们临清人一个交代吧?” “交代?” 裴越回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然后嘴角微微扯动,寒声道:“全部抓起来!” 邓载面色微变,嘴唇翕动,最终却没有开口劝阻。 跟随裴越而来的数百铁骑早就心中不忿,此刻听到命令哪里还会犹豫,立刻便有第一队军士下马抓人,连好不容易被布条包住伤口止血的严东楼都没有放过,将所有围在裴越身前的士子全部擒下。 裴越冷眼看着旁边二千余想要四散逃走的临清乡民,断然道:“一个都不许放走,看管起来等候发落。” “是!” 众人领命,当即又有第二队和第四队的骑士纵马挥舞着兵器,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将所有百姓聚拢在一处。 裴越静静地看着,直到第三队的哨官商羽面带愧色地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道:“卑下办事不利,请大人责罚!” 回答他的是一根马鞭呼啸而来,狠狠抽在他的肩膀上。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0【立军心】 这一鞭子抽得很重,商羽肩膀上的衣服立刻破开,可以想象裴越出手的力度。 “知道你错在哪里吗?”裴越没有继续抽打商羽,沉声问道。 商羽纹丝不动地单膝跪着,抱拳垂首道:“卑下知错!” 裴越陡然抬高音调道:“说!” 商羽大声答道:“卑下身为领队哨官,没有及时处置好这种突发事件,以至于要爵爷亲自出手解决,这是卑下的无能,卑下愿领军法处置!” 那些士子和百姓们被押在旁边空地上,由第三队将士负责看管,其他人则在裴越身前列队肃立。 在裴越到来之前,第三队在商羽的约束下沉默应对这些围攻的士子和百姓,眼下他们的气势截然不同,手中的兵器泛着寒光,眼神凌厉而凶狠。 裴越听完商羽的回答,摇摇头略显失望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商羽有些茫然,同时眼神愈发显得羞愧。 裴越的目光扫过面前整齐肃立的数百老卒,语气复杂地说道:“商羽是南营老卒,做过谷大帅的亲兵,开平三年就是哨官,可谓前程远大。横断山剿贼,他不惧生死勇往直前,最后跟随我一起追击贼首,以他的功劳足以升为游击,也就是我现在的位置。” “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跟他一样,有机会朝上面攀爬,可你们最终都只是维持原状。藏锋卫成立之后,你们被选进来,不光没有升官,反而很多人降为最普通的士卒。这对你们来说,确实不公平,或许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诸如谷侯爷对你们的叮嘱、藏锋卫将来会有更好的发展或者是你们对我有那么一丁点信任,但是不管有多少原因,这件事都不公平。” “这一路从南到北又从东到西,你们跟着我跋山涉水,我知道你们在观察我,与此同时我也在观察你们。不得不说,你们很优秀,能力无需赘言,哪怕和边军相比也毫不逊色。至少在目前看来,是我亏待了你们,因为你们本就有更光明的前程,可以去边境和敌国的军队厮杀建功,而不是跟在我这个年轻人身边做这些破事。” 裴越的声音随风传开,将士们不禁面色动容。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上位者的威仪,能够同吃同住便是很难得的亲民做派,从来没有一个武将会对手下的将士这般训话。 甚至这已经不是训话,而是推心置腹的沟通。 商羽渐渐明白过来,他敛去脸上的羞愧神色,沉声道:“爵爷,卑下是心甘情愿跟着您,相信其他人也是如此!” “愿随爵爷出生入死!” 其他人轰然呼应。 裴越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你们不是初入行伍的新丁,甚至很多人也去边境杀过人见过血,故而你们想得很多很远。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商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是武勋,天然就和朝堂上那些文官老爷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如果你下令强行冲出这些士子和百姓的包围,难免会有人受伤流血。到那个时候肯定会有人借此弹劾我,说不定陛下会因此罢免我的钦差之职,让别人来顶替我做后面的事情。你不愿意看到我半途而废,害怕因此影响我的前途,对吗?” 商羽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是头脑发热的大头兵,当初在谷梁身边做亲兵,多少也见过一些朝堂上的争斗,所以在发现这件事的古怪之后,他选择沉默应对,没有及时率众冲开包围。 裴越摇头道:“我为什么要揍你?因为你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他目光转向身前面露不解的将士们,朗声说道:“今天我就教教你们,怎么做好我手下的兵。” 他举起马鞭,指向远处那些被看管起来的士子和百姓,冷冷道:“那些人敢围着你们,你们就要当场给我揍回去。必要的时候,直接杀几个领头闹事的蠢货立威。记住,我是钦差,你们是钦差护卫,在外面代表的是陛下天威,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践踏天子权威!” 商羽陡然间醒悟过来,背后冷汗阵阵。 今日这件事看似滑稽,但如果不是裴越及时赶到,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解决那些人,事后传回京都会变成什么样? 钦差护卫某种意义上也属于天子亲军,更不必说藏锋卫是开平帝亲口创立,如此身份竟然被一群百姓莫名其妙地围攻而不敢擅动,究竟是在打谁的脸? 想到这儿,商羽愈发自责,垂首道:“此事皆是卑下的错,请爵爷重罚!” 裴越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依军法该当如何?” 商羽挺直腰杆道:“当领四十军棍!” 裴越颔首道:“暂且记着,等此事完结之后,你自去领受。” “是!”商羽激动又羞愧地答道。 裴越目光如刀,望向身前众人,缓缓道:“你们如今是我手下的兵,那么只需要记住一点,占理的时候别手软,谁敢拦着你们就剁了谁!不需要你们为我考虑,一应得失我自会承担,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从哪来就滚回哪里去。我的兵要会杀人且敢杀人,那些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与你们无关,听明白了吗?!” 如果说他之前那番推心置腹的沟通只是让这些百战老卒动容,那么此刻看似严厉的言辞却让这些人神情激动,心中风雷激荡。一个不喝兵血的主将本就难得,如今更是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语告诉他们,军人必须拥有纯粹的野性和血性,哪怕将天捅了一个窟窿,也有他裴越这个主将顶着。 裴越是否值得跟随,这个问题每个人心中的答案都不同。 谷梁也不是神,不可能让四百多人的想法完全一致,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他的身份与地位,让这些低级将士不敢违逆。更何况这支五百人的队伍里,还有五十个从那些没落勋贵府邸中出来的将门子弟,他们的想法更加不易扭转。 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人望着裴越从容的面庞,只感觉到身体里有股热血在燃烧。 譬如西宁伯崔护之子崔猛,当初跟着李子均去绿柳庄闹事,被裴越用匕首插透手臂,后来他老子又在朝会上帮助裴戎,实在是一个很微妙的关系。进入藏锋卫之前,崔猛心里很担忧,害怕裴越会趁机收拾自己,反倒是他那个看似很不着调在京都各方势力之间横跳的老子告诉他,这位年轻的中山子眼界极高,绝对不会做那种腌臜事,让他放心跟随。 进入藏锋卫之后,崔猛被编入第三队,也是今天沉默队伍的一员。 他本来很想一脚踹开身前聒噪的士子,再纵马踩死几个胡言乱语骂骂咧咧的百姓,可是商羽才是第三队的哨官,而且他在南营老卒心中威望极高,根本轮不到他一个没落勋贵子弟说话。 此时听着裴越的训话,崔猛红光满面,嗷嗷叫着,恨不能马上就去宰几个马匪。 裴越望着依旧单膝跪在旁边的商羽,淡淡道:“商羽,归队。” “遵令!” 裴越拨转马头,缓缓朝百姓那边而去,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邓载说道:“传令下去,押着这群人前往临清县。” 他其实一直在等严家的人出现。 如今看来,严家似乎不想露面,或许是被他的雷霆手段震住。 既然如此,他便去找那位严老大人谈谈。 言语若行不通,刀枪也可以。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1【兵临】 临清县是大梁境内名列前茅的上等县,县令品阶为从六品,较之寻常县令要高出一阶。除去县衙之外,县城内还驻扎着一都厢军,亦是广平府下面各县中的独一份。 大梁各州军制并无不同,灵州卫厢军由刺史府辖制,按名册上统计应该是一万两千五百士卒,即一卫五军二十五都,每都五百人。驻扎在临清县城的是灵州卫左军第四都,担任游击的武将名叫俞铮,广平府清苑县人。 俞铮出身寒门,十七岁投身南境边军,因为作战勇猛被升为哨官,统率一个百人队。九年前因为一些缘故从南军中退出,请托关系回到灵州,在厢军中谋了一个游击的职位,领着第四都在临清驻扎。其实以他的资历和战功完全可以再往上升一升,纵然做不到左军统领,一个副统领很有希望。毕竟厢军无法和边军相比,晋升的要求不会太高。 但是对于俞铮来说,莫说副统领,就算是刺史薛涛真的愿意升他为左军统领,他内心里也不愿意。灵州各县论富庶程度,临清是毫无争议的第一。这里因为土地的富饶加上商贸的发达,县令历来皆是灵州官场上极为抢手的官职,他这个驻军游击自然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夏日炎炎,午后的游击府十分安静。 三十六岁的俞铮躺在藤椅上,享受着侍女温柔小意的揉捏,嘴里哼着婉转靡丽的小调。 前些日子严家又派人送来几箱银子,又许诺将来那处煤矿开采之后,在蜂窝煤的生意中给他留出股子,只希望他能对城外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 俞铮虽然是军汉,但在临清待了九年,对州府官场上的门道不算陌生。他打听过蜂窝煤的事情,知道这是刺史府和京都来的钦差之间的游戏,连广平知府都凑不上前,更何况他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低级武将?所谓股子也只是听听而已,将来若能事成,他能从中喝口汤便已满足,最重要的是严家不断送来的银子。 “大人!大人!出事了!” 第四都的文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进花厅,一叠声地呼喊着。 “嚎丧呢?你婆娘偷人了?”俞铮皱眉斥道,挥手让侍女退下。 文书脸色无比慌张,根本不在意那后半句调侃,连声说道:“大人,城外出现数千人的队伍,还有数百骑兵!距离东城门只有二三里地!” 俞铮霍然起身,双眼圆瞪怒视文书。 “大人,属下已经命令关闭城门,并且调动全部将士,请大人立刻前往城楼。”文书满头是汗,眼神慌乱。 俞铮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他知道严家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恶人先告状那套把戏。实际上从前天开始城内便有动静,以严家子弟为主的近百士子和两千余百姓出城,纵然动静很小,但不可能瞒过他这个游击。本以为靠着这些人能给城外盯着煤矿的钦差护卫制造一些麻烦,如今看来自然是功败垂成。 但问题在于,文书口中的数百骑兵从何而来? 此时此刻,俞铮还不知道护卫钦差的五百精锐究竟有多强大。 从荥阳城到临清县,直线距离约为二百六十里,就算昨日临清县城外的钦差护卫在被围困时派人回荥阳传信,也不可能一天一夜就能等来援军。 至少在俞铮的认知里,这种行军速度不可能出现,即便丝毫不顾及马匹的安危也不可能。 难道这是西吴的小股骑兵? 想到这儿俞铮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立起来,连忙拽着文书就往外赶。 慌慌张张地来到东面城楼上,并未出现他一路上想象的场景,虽然城门关闭引来百姓议论,但没有西吴人杀进来,局面大体上还算平静。 只是当俞铮登上城楼,朝城外东面平地上望去,瞳孔便猛地收缩。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临清县的士子,后面紧跟着二千余普通百姓。 两支百人队左右看管,最后面则是数百骑兵。 俞铮立刻便认出这些骑兵是钦差护卫。 他察觉到麻烦已经降临在自己身上,这些钦差护卫虽然身份尊贵,但应该没有胆子驱赶牛羊一般对待百姓,更何况其中还有近百位功名在身的士子。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这些护卫中领头的人非同一般,极有可能是那位十四岁就敢跟山贼拼命的年轻权贵。 “开城门!随我出迎钦差!” 俞铮的确很贪,或许是因为祖祖辈辈穷怕了,所以收银子的时候丝毫不手软。 但他毕竟在边军中待过,不是坐井观天的蠢人,如果那位裴钦差真的已经来到临清县,他要是敢在明面上和严家站在一起,恐怕下场会很惨。 他一边领着手下出城,一边派人去县衙通知县令,这个时候多拉一个人下水总好过自己单独面对那位年轻钦差。 城外的队伍在距离城门还有半里地时停了下来。 俞铮快步跑出来,这时候才注意到眼前的骑兵皆是一人双马,登时心中恍然,难怪昨日事发今天对方就出现在临清城外。 “本将灵州卫左军第四都游击俞铮,奉命驻扎临清县城,敢问贵部是何身份,为何拘押本县士子和百姓?”此刻他已经确认那位裴钦差一定在此,因为据他所知钦差护卫拢共只有五百人,眼前便应该是全部人马。 那些士子和百姓们听到他的声音后忽然骚动起来,然而只听得左右两边的骑兵于空中甩响马鞭,所有人便噤若寒蝉。 俞铮眉头皱了起来,高声道:“请贵部主事之人出来说话!” 他身后已经汇集本部士卒,同样是五百人,但对方是骑兵,自己这边只是步兵,更何况双方的甲胄军械差距太大,论气势更犹如云泥之别。 对面依然一片寂静,唯有夏日的北风猎猎吹拂,勉强驱散些许午后的炎热。 便在这时,城门内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大群人脚步匆忙地出现。俞铮扭头望去,微微松了口气,来者便是临清县令莫青云。 他知道不用自己扛着这件事了。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2【城下】 莫青云,仁宣七年殿试榜眼,初授翰林院编修,开平元年留馆翰林院。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他可以一直留在翰林院这个清贵衙门,等待机会直接升为六部侍郎,再外放一任刺史,接着便可以等待空缺进入东府。 大梁最顶级的文官大抵会是这样一条官路,这么多年只出了洛庭一个例外。 开平二年,莫青云主动申请外放,恰好临清县令一职出现空缺,他便来到西境主政一地,在这里耕耘三年时间。翰林院编修外放县令确实稍微低了规格,一般都会是一府同知,但临清终究与旁处不同,倒也不算辱没这位榜眼。 其实想要这个官职的人很多,莫青云能够毫无悬念地拿下来,很多人觉得这跟他的背景脱不开关系。 东府左执政,四朝元老莫蒿礼是他的宗族长辈。 故而在莫青云面前,俞铮从来不敢摆出那种鲁莽军汉的作风,立于道旁恭候道:“县尊,应该是裴钦差来了。” 莫青云今年三十岁,比他要年轻六岁。其人面容英俊五官硬朗,下颚留着短须,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道:“俞游击,请随本官去拜见钦差大人。” 俞铮嘴里有些发苦,本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知县大人会主动去找裴越的麻烦,没想到最后自己还是脱不开身。但他也只能腹诽几句,毕竟身为驻扎在城内的厢军主将,他没有任何借口拒绝莫青云的提议。 “不用带属下,你我二人前去便可。” 莫青云淡淡说了一句,当先朝着远处而去。 俞铮心中轻叹,咬牙跟了上去。 那些士子和百姓被撵在一处,很多人身上都已经脏兮兮的。百姓们倒还好,他们本就是穿着粗布衣服,看起来不算明显。那些士子们都穿着干净洁白的长衫,纵然之前在围观第三队的时候沾了一些灰尘,大体上还能保持风度。此刻他们看起来和难民相差无几,不少人更是冠带散落头发杂乱,显得十分凄惨。 莫青云目不斜视,压根不理会那些人期盼的目光,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整个队伍的后方。 在这里,他和俞铮终于见到声名远扬的钦差裴越。 十余名亲兵簇拥,旁边是三百铁骑护卫,年轻权贵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气势十分煊赫。 莫青云面色平静,径直来到裴越马前,躬身行礼道:“临清县令莫青云,参加裴钦差。” 俞铮也赶忙跟着见礼。 裴越双手搭在马背上,淡淡道:“免了。” 莫青云直起身,昂头看着裴越,眼神锋利似剑道:“敢问裴钦差,你是要造反吗?” 俞铮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裴越没有动怒,轻轻笑了一声,答非所问地说道:“莫知县,你从开平二年离京后,从来不肯提及自己和莫执政之间的关系,生怕别人怀疑你当年的榜眼有水分,更怕人在背地里说你是靠着莫执政的权势才能留馆翰林院,对吗?” 莫青云面色微变,方才凛然的气势便为之一滞。 裴越脑海中回忆着戚闵送来的此人资料,饶有兴致地说道:“你不想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但你又不可能丢掉这个姓氏。所以你放着翰林院清贵官职不做,跑到西境来做县令,想凭着自己的能力做出一番政绩,将来堂堂正正地入府执政。我觉得你很有志气,可你似乎选错了地方。你没来之前,临清便是上等县,论人口、民生和赋税在整个大梁都排的上号。你来这里三年,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这其中又有你几分功劳?” 莫青云眼神微凝,缓缓道:“钦差大人,下官与你好像是初次见面。” 裴越点点头,语气复杂地道:“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对莫知县还算了解。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选临清这个地方,至少也要选一个下等县,在那里做出成绩不是更容易得到别人的认同?我明白,有些事由不得你,能争取外放已经是你能力的极限,不借助莫执政的威名,你凭什么干涉吏部文选司的安排?”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逐渐冰冷:“我听说吏部左侍郎是莫执政的学生,他又刚好管着文选司,故而怎会把你委派到苦寒之地当官?渝州江陆莫家虽然是高门大族,但这些年似乎没出过几个人才,你是莫执政之后最有潜力的莫家年轻俊彦,他老人家又怎会让你冒风险?” 莫青云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在这年轻权贵的话语中被剥个干净,仿佛赤身于冰天雪地中。 裴越叹了一声,淡淡道:“我为何对你这么了解?因为我奉旨来灵州办差,刚好就在你管辖的临清县,又怎能对莫执政极为看好的家族后辈视而不见?” 莫青云强忍着羞怒说道:“钦差大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越目光直视他的双眼,冷声道:“或许你真的很有能力和心气,但你绝非那种一心为了百姓的骨鲠之臣,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摆清流架子,懂了吗?你身为一县之主,竟然连治下的士子和百姓都管不住,任由他们围攻钦差护卫,现在还有脸来质问我是不是想造反?” 他的语气陡然严厉,斥道:“给我滚回去,将那位严老大人请出来。我倒想要看看,这临清到底还是不是大梁的疆域,你们沆瀣一气连钦差都敢戏弄!” 莫青云脸色发白,险些站立不住。 俞铮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然后面带讨好笑容地望着裴越。 “这位就是俞游击吧?劳烦你扶莫知县回去。” 裴越面色淡漠地说着,轻轻挥了挥马鞭道:“再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若严临川不至,我便剥了这些士子的青衿,连带着这些百姓全部赶进矿场挖煤!” “钦差大人息怒,这里面或许还有些误会——” “滚!” 裴越厉喝,他身后的十余名亲兵同时拔刀。 俞铮吓到腿软,哪里还敢争辩,连忙架着莫青云慌不择路地回去。 裴越漠然地看着他们。 他仔细回忆着从昨日接到急报到现在的所有过程,于心中反复推敲过后,总觉得还有一丝不对劲。临清的煤矿当然要拿下,但是相对于其他问题来说,这件事可以留到最后办,所以昨日离开荥阳后,他心里便一直在斟酌这件事真正的原因。 严临川为何要突然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 难道他真的以为靠着这些士子和百姓就能逼退钦差? 虽然当年他主动让贤,将右执政的位置让给洛庭,可是在京都那个地方做了几十年官,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大人应该不至于这么简单。 就在裴越皱眉思索的时候,临清县城东北面五十里外,狼烟滚滚而起。 数不清的骑士呼啸而来。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3【老而不死】 严临川乘轿而来。 裴越在京都见过不少年过花甲的大人物,譬如六十四岁的左执政莫蒿礼与六十二岁的魏国公王平章,纵然前者身体差一些,但至少也能坚持整场朝会,还不会遗漏掉过程中重要的细节。譬如他掀翻七宝阁的那次朝会上,莫蒿礼看似浑浑噩噩,但散朝后那番谈话还是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给裴越造成一个错觉,仿佛这个世界和前世在某些方面的差距不算大。 当严临川从软轿上被抬下来,这个错觉便霍然破灭。 诸如风烛残年这样的形容词,用在这位前执政身上分毫不差,这才是这个世界花甲老人最常见的状态。 裴越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迎了上来,身后跟着亲兵,五位哨官亦跟了过来。 像莫青云和俞铮这般的身份,他当然可以端坐马上横眉冷对,但严临川毕竟是三朝元老前任执政,哪怕是看在洛庭的面上,裴越终究要给予一定的尊重。 严临川身体瘦弱,在一位中年男子的搀扶下上前,昏花的老眼望着裴越,声音里透着年迈的暮气:“阁下可是钦差裴大人?” “晚辈裴越见过严老大人。”裴越行礼道。 出乎他意料、或者说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严临川竟然挣脱开旁边的中年男人,朝裴越大礼参拜道:“老臣恭请圣安。” 钦差者,代天子巡视四方。 裴越神情微微凝重,平静地受礼然后说道:“圣躬安。” 他主动伸手将严临川搀扶起来,便听这位老态龙钟的前任执政说道:“老朽虽安居乡野,也曾听闻裴钦差少年英雄,不惧危险随军剿贼,巧夺天工造福百姓,桩桩件件如雷贯耳,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裴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后面恭敬站着的莫青云和俞铮,心想这才是一个执政该有的手腕,虽然套路实在老旧,总算能勉强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 “老大人谬赞。”他不卑不亢地回道。 严临川温和笑着,看着裴越说道:“去岁季玉在书信里同我说,国朝又出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俊彦,虽是武勋却有名臣之相。老朽愧为他的座师,当了几十年的糊涂官儿,识人之明远不及也。既然连他都这般说,可见裴爵爷前程远大未可量也,自古出头皆是新年少,何处能容老病翁?咳咳……” 旁边的中年男人关切地问道:“父亲,是否不太舒服?” 严临川摇摇头,颤颤巍巍地说道:“裴爵爷,这位是老朽的长子,名唤时乔,虽然虚长你一轮年岁,论成就却远不及你,还望爵爷闲暇时能指点一二……” 这话越说便越古怪,严时乔无法自制地露出尴尬神色。 裴越始终安静地听着,此时终于开口说道:“老大人,就算您今天将我夸成一朵花,有些事也不能就那样算了。”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算得上柔和,但是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场间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夏日的北风呜咽吹过。 严时乔眼中有怒意、俞铮低头看着地面、莫青云若有所思。 严临川微微张着嘴,不知是一时间没有听清楚裴越的话,还是没料到这个年轻权贵的反击如此随意却犀利,气氛登时陷入让人担心的沉默中。 邓载站在裴越身后,他忽然有些想笑,自家少爷这嘴上的功夫愈发厉害了。 方才他几番话就彻底震住莫青云,让这位京都莫执政的晚辈灰头土脸,那时候邓载还不觉得很惊讶。但严临川出现之后,仗着资历以及与洛庭的关系,在裴越面前倚老卖老,表面上是在夸赞,实际上处处摆着朝堂前辈的份儿。 邓载心里确实有些担心,他不愿自家少爷被人拿捏,但也不想事态太过激化。 严临川终于回过神,尴尬地笑了几声,试探问道:“不知爵爷所言何事?” “将首犯严东楼带过来。”裴越沉声道。 “是!”商羽立刻应下,然后跑过去从被看管的人群里将严东楼提溜出来,连拉带拽地扯到裴越身旁。 “呜呜呜——”被羽箭伤了面部的严东楼说不出话,在看见严临川和严时乔之后情绪十分激动,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却只能发出含义不明的叫声。 裴越回头看了他一眼。 严东楼仿佛被虎豹盯着,猛地安静下来,低下头不敢看裴越的双眼。 注意到这一幕的严时乔勃然大怒,寒声道:“钦差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越淡淡道:“此人与你相识?” 严时乔怒道:“这是我严家子弟严东楼,更是灵州举人。即便你贵为钦差,焉能如此残害本地清白士子?”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严时乔虽然无官职在身,可他是严临川的长子,这位老大人毕竟在京都待过几十年,也做过十来年执政,门生故旧不计其数,连洛庭都是他的学生。 无论哪个世界都讲究人脉,有这样一个父亲,严时乔纵然是白身也不畏惧裴越。 “既然你认这层关系就好。”裴越轻轻一笑,凛然道:“此人领着这些士子和百姓围攻钦差,想来应该就是源于你的指使吧?” 严时乔黑着脸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觉得我在跟你说笑?” 裴越摇了摇头,似乎在感慨此人的愚蠢,微微挑眉道:“我尊敬严老大人,是因为他于国有功,与其他一切原因无关。至于你,白身见钦差而不拜,凭这一点我就不会放过你,更何况你还敢指使这些人围攻钦差。我有些奇怪,你到底是哪来的胆子做这些事?真以为严老大人只手遮天,能护住你一辈子?” 严时乔被他训斥的脸色涨红,刚想要反驳几句,便见裴越伸手将他摔到一边,然后扶着严临川的手腕,看也不看他,冷厉道:“将此人抓起来,一并带回!” 严临川身体发抖,嘴唇翕动,眼神中带着惧色。 严时乔还想挣扎呼喊,邓载上前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裴越扶着严临川,面色淡然地问道:“老大人,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呢?”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4【面具】 灵州各地皆有特色。 广平府是灵州最大的粮仓,东庆府则是最佳的养马之地,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马,故而称为马户。之所以说灵州不太平,除去时刻面临西吴铁骑的威胁,这里的民风本身就很剽悍。就拿东庆府的马户来说,很多人平时是帮朝廷养马的百姓,有时则会变成剪径劫掠的山贼盗匪。 这种情况多年来一直存在,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每年能收上来数量足够的马匹,他们不会跟这些马户太过计较。 从开平四年二月开始,一位名叫陈猛的年轻人出现在东庆府,他出手阔绰为人豪爽,很快便和当地几个威望较高的马户头领知交莫逆。待到七月初,陈猛纠集大批马户落草为寇,在青玉山一带活动。东庆府自然不敢隐瞒,将此事报给刺史府,然后灵州卫厢军去青玉山剿贼,连续败阵三次,不仅没有剿除这伙马匪,反而让他们气焰愈发嚣张。 青玉山位于东庆府、广平府和定宁府三者之间,距离广平府的临清县只有六十里左右。 这便是临清县的煤矿迟迟没有开采的原因。 如果不解决青玉山里的马匪,这个隐患会时刻威胁矿场的安全。 只不过没有人能想到,煤矿尚未开采,这些马匪竟会突然从青玉山里倾巢而出,直扑临清县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男人便是陈猛。 他体态偏瘦,看着不像是勇武精悍之人,但他身边左右各有一骑,身材极其魁梧,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大刀。这些落草为寇的马户们没见过陈猛的样貌,因为他从出现开始便戴着一个样式简单的面具,遮住大半面容。 这个面具从来没有摘下过,所以也无人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陈猛能成为这些马户的领袖,其一是因为出手特别大方,其二是身边那两个扛刀的壮汉是实打实的武道高手,其三则是因为他懂兵法会打仗,之前灵州卫的厢军在他面前宛若幼童,很轻易就被打发走。 如是种种,陈猛逐渐赢得所有马户的信任,所以当他忽然发令要出兵临清县的时候,山中没有人反对。 至于这样做的原因,陈猛只给出一句话:抢钱抢粮抢女人! 临清是灵州最富饶的县,距离州治荥阳城又很远,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厢军大部截住,至于城内那五百守城军士,又怎会是两千余马匪的对手? 陈猛沉默疾驰,偶尔回头看一眼后面气焰嚣张的马户们,看见他们脸上因为劫掠而兴奋激动的神色,他不禁想放声大笑。 所谓抢临清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六十里的距离不算近,但是对于这些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人来说自然也不算远。 陈猛不断催促着胯下的骏马,他很好奇一件事,当自己杀到那个年轻钦差面前的时候,他会不会吓得尿裤子? 那个场面一定很有趣。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两年。 …… “严老大人,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临清县城,东门外的平地上。 裴越拉着严临川的手腕,看起来是尊老之举,但他一边神情淡然地询问,一边让亲兵将严时乔五花大绑起来,这个场面显得无比诡异,让年近七十的严临川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 严东楼那副模样很惨,却不会让严临川太过惊诧,毕竟这只是族内旁支子弟,像他这样的晚辈足有上百人,严临川哪里会在意? 可是严时乔不同,这是他的长子,更是临清严家实际上的家主! 虽然严临川还挂着家主的名头,但从五年前开始他便不再理会族内事务,一应权柄都交到严时乔手中。 “裴钦差,这罪名可是莫须有啊!”严临川沉默片刻后,终于艰难地挤出一个回答。 “是不是莫须有,查一查就知道了,这里有近百士子,两千多百姓,总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自发来围攻钦差护卫的吧?我知道肯定有人暗中怂恿,但总得是有人指使他们这么做,不会是无根之木。这样,此事也不需要麻烦刺史府,更不必让老大人等得心急,我手下这些兵虽然没在刑部做过事,问个话还没问题。让他们现在就去逐个审问,看看结果究竟是什么,如何?” 裴越拉着严临川的手腕,不慌不忙地说着。 俞铮听完这番话,心里暗暗称奇。本以为知县出来能挡住这位年轻钦差,好歹那也是左执政很看重的宗族晚辈,没想到平时在本县说一不二的莫青云被这年轻人几句话就敲打得面色发白。等把严临川请出来,这位三朝元老或许是真的太年迈,压根不是裴越的对手,如今更是被逼到墙角。 听听这话说的,当场就要审出一个结果,实际上这件破事的真相在场众人谁不清楚? 严临川他怎么可能答应? 果不其然,只听这位老大人含含糊糊地说道:“裴钦差,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啊?依老朽看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裴越沉默片刻。 来到灵州之后,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并非想象的那么美好。 在京都他看的是莫蒿礼与洛庭,是王平章与路敏,皆为一世人杰,看着这些大人物行事的手段与风格,他学到很多,也经常会感觉到自己暂时和他们的差距。 但是眼下呢? 薛涛利欲熏心,刘仁吉两面三刀,赵显宏城府浅薄,严临川老迈昏聩,莫青云徒有虚名,俞铮愧对其名,观灵州上下尽皆无用之人! 偌大一个灵州官面上如此多人物,竟然还比不上佩玉阁里的花魁段雨竹。 想到这里,裴越松开严临川的手腕,任由后面的莫青云和俞铮扶着他,目光从这三人身上扫过,略过地上捆着的严时乔和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的严东楼,然后望向不远处如羔羊一般蹲在地上的临清士子和百姓们,不由得冷笑数声。 他希望这些人都带着面具,否则他会很失望。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来灵州做什么?” 裴越语气复杂、眼神愤怒地问出这句话。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5【不言中】 “我之所以在京都弄出蜂窝煤,并不讳言可以赚钱,但更重要的是让京都冬天不再冻死人。谁敢抢这桩生意我就剁了谁的手,七宝阁的许颂秋后就会问斩,这便是活生生例子。但如今蜂窝煤是朝廷的生意,我不会从中侵占一文钱。无论是在永州亦或云州,我都尽心尽力地帮朝廷做这件事,不就是希望咱们大梁百姓的日子舒服一些?” 裴越腰杆笔直,器宇轩昂,声音清朗。 莫青云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裴越并不理他,直视严临川目光闪躲的双眼,愤怒地说道:“严老大人,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毕竟当初你能急流勇退,让洛大人执掌朝政,所以我觉得灵州这边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竟然如此愚蠢。” 严临川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裴爵爷,是老朽糊涂了。” 裴越没有继续指责,有些话只需要点到为止,不必说得一清二楚,那样反倒没有余地。 他肯定严家没有那个胆子独自对抗朝廷,他们只是其中一环。从目前的信息判断,刺史薛涛想要拿下蜂窝煤的专营之权,必然在这一年多里将灵州上下布置妥当。 如今看来,东庆府的马匪和临清这边的问题,应该是薛涛安排好或者默许存在的刁难,芙蓉宴上的逼宫便是他的杀手锏。 只不过这位盘踞灵州二十余载的刺史没有想到,裴越根本不是他眼中的肤浅少年,在秦旭哑口无言的时候,孤身一人几句话便拆穿灵州官员乡绅们联手做出来的杀局。 故而这段时间薛涛都避而不见裴越,或许在想办法补救,亦或者是筹谋更狠辣的计划。 对于裴越来说,眼下却是一个打破这个僵局的意外机会。 临清这边突然发生的状况,绝对不是薛涛的手段,因为很愚蠢很幼稚。就算裴越没有及时赶到,这些士子和百姓又能如何?只要钦差护卫不大开杀戒,他们就没有任何收获。商羽是南营出来的老人,不至于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裴越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商羽考虑的问题太多,表现得过于软弱,不得不教训一顿。当然,裴越也有借此树立军心的想法。 严临川苍老的脸庞上浮现一抹犹豫,为难道:“裴爵爷,今日之事老朽也是刚刚才知道,起因是有家仆发现有人在我家煤矿附近窥探,时乔担心是马匪,便让人去刺史府禀报,然后让这些士子与百姓试着赶走这些来路不明的人。” 裴越冷笑道:“严老大人,这些话说出来,未免太瞧不起我了。” 严临川连忙摆手道:“爵爷不要误会,这个说法只是方才时乔的一面之词,老朽当然不信。” 他顿了一顿,仿佛下定决心道:“爵爷,城外那片煤矿理当归属于朝廷,今日老朽便做主将地契交给你。至于家中这些不肖子孙,或许是被蜂窝煤的利益蒙蔽双眼,或许是一时头脑发热冲撞了爵爷的属下,自然该重重惩罚,老朽绝无怨言。” 裴越望着他脸上的疲惫倦容,以及眼中的些许祈求之色,心里忽然明白这场闹剧的原委。 严临川或许也动过贪念,且不论这份贪念是否由家中晚辈撺掇而来,至少他很清楚蜂窝煤的利益有多大。 但是他不蠢,当然不会让严家去跟钦差对着干。然而他已经不是东府执政,官场上人走茶凉不算稀奇,当薛涛携灵州官员以势相压,严家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严家内部贪婪而又愚蠢的人并不少,似乎绝大多数子孙满堂的大家族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就好像现在被捆在地上的严时乔,虽然他被邓载卸掉下巴说不了话,可在听到自己父亲那番话后,他便猛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脸色涨得通红,面容略显狰狞。 裴越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对严临川说道:“老大人深明大义,晚辈十分敬佩。不过,朝廷做事自有章法,晚辈身为钦差亦不敢胡来。依照东府两位执政商议之后的决定,严家那片煤矿以十倍上等水田的价格为最终地价,丈量面积之后不会少严家一文钱。” 严临川摇头道:“此事终究是严家办差了,哪里还有脸收银子?还请爵爷给老朽一个面子,收下那里的地契。” 事情的变化波诡云谲,俞铮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看着年不满二十的裴越,心中满是羡慕与畏惧。曾几何时,他在南军中也是雄心壮志,只可惜最终化作流水。 另一边,莫青云对裴越的观感再度发生变化。刚开始被这年轻人一番敲打,他心中自然愤怒不已。在裴越直接打断严临川的试探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丢脸。毕竟连三朝元老在这年轻权贵面前都落不到好,自己这个县令又算什么呢? 尤其是此刻裴越坚持要按朝廷的规矩收地,此举竟让莫青云对他生出一分好感。 但不管是莫青云还是俞铮,显然都没意识到眼前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的客气话语里藏着怎样的机锋。 裴越点明自己看出严临川的以退为进之计,放纵家人弄出今日的闹剧,无非就是主动将把柄送到裴越手上。在莫青云和俞铮面前演这出戏,目的自然是要证明严家是被迫无奈,绝非背叛整个灵州权贵。 不然裴越事情办成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严家以后要怎样在灵州生存? 故而严临川执意要将煤矿白送给裴越,一方面是显示自己的无奈,另一方面也是要保下城外的这些人。 做戏做全套罢了。 就在他和裴越言语拉扯时,西北面忽有三骑飞驰而来。 外围的骑兵自然认得这是裴越派出去警戒的五路游哨之一,所以并未上前阻拦。 那三骑长驱直入,马蹄如飞。 距离裴越还有数丈时,三人猛地勒住缰绳,跳下马背飞奔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急促地道:“爵爷,西北面有大股骑兵来犯,眼下可能已经在十里之外!” 众人脸色巨变。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6【生死之间】 十里距离有多远? 按照裴越习惯的度量衡计算,大抵是接近五千米,以骑兵全力冲刺的速度,这段路程只需要八分钟以内便可抵达。 如果不是裴越时刻保持警惕,抵达临清县城后从各队中抽出五个游哨小组,在各个方向外出二十里戒备,恐怕等敌人出现后他们才能发现。 “确定是敌人?”裴越严肃地问道。 “卑下目测对方至少有上千人,来势甚急,而且服饰兵器五花八门,绝对不是大梁的骑兵。”游哨快速答道。 “突击阵型如何?”裴越又问道。 游哨回道:“勉强维持,不算严整。” “应该是东庆府的马匪。”裴越立刻有了判断。 莫青云脸色非常难看,此时城外还有两千多百姓,仓促之间如何能全部回城? “请问爵爷,现在该怎么办?”他满面担忧地问道。 裴越依旧没有理他,看了一眼面色茫然的严临川,总觉得这些青玉山的马匪来得太巧了。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对邓载说道:“你们护送严老大人和莫县令回城,还有地上这两个一并带回去。” “是!” 邓载没有任何迟疑,朝身后一挥手,亲兵们便上前两人一个架起严临川和莫青云,以及地上的严时乔和严东楼,头也不回地快步奔向临清县城的东门。 “裴爵爷,难道你想走?就算你是钦差,此地无人能命令你,可你怎能舍弃城外的这些百姓!马匪很快就到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啊!”莫青云用尽全身力气咆哮着,额头上的青筋都已经爆起。 他根本无法挣脱开裴越的亲兵,只能不断重复这些话。 很显然,他以为裴越想跑,只不过不想担上严临川被马匪踩死的责任,至于他自己被抬着走,多半也是看在京都那位执政的份上。 莫青云越想越愤怒,扯着嗓子骂道:“裴越,你这个懦夫!懦夫!懦夫!” 如羔羊一般蹲坐在地上的士子和百姓们在听到本县知县的话后,顿时引发充满恐慌的骚乱。 裴越没有回应莫青云的指责,转头冷眼看着俞铮道:“你带着本部士卒,立刻带着这些百姓回城,没有本爵的命令,你要是敢打开城门放马匪入城,我杀你全家!” 俞铮愣住,刚要开口问一句钦差的打算,裴越便呵斥道:“快点去办,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 “是是是,末将这就去!”看着裴越寒冰一般的脸色,俞铮不敢再废话,拼命跑过去招呼属下。 裴越看了一眼他慢腾腾的背影,心中怒火更甚,回身道:“韦睿!” “在!”一名面相清癯的年轻人朗声应道,其人神色从容颇似儒生,如今是裴越手下第一队哨官。 “带着你的人去帮俞铮那个废物,尽快将百姓们送进城。入城之后,传我将令,由你负责城防,邓载负责城内安定,若有冲突皆由你最终定夺。” “是。” 韦睿拱手一礼,然后步伐沉稳地走到自己的坐骑旁,丝毫不见慌乱。 裴越转身看着剩下的四名哨官,众人立即异口同声道:“请爵爷下令。” “一群马匪而已,紧张什么?”裴越镇静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便发现彼此脸上的神色确实算不上轻松,被裴越这么一说,顿时尴尬地笑了起来。 马匪再强也不可能强过横断山里的那些狠人,当年他们可是一起并肩作战,那时十四岁的裴越都不紧张。 裴越微微颔首道:“放轻松些,随我迎敌。” “遵令!” “商羽。” “在!” “现在带着你的人去东北面那座山后边藏着,等烟火令发出后,你再抄了马匪的后路。” “爵爷,卑下知道错了,但是卑下真的不怕死——” “这是军令。”裴越淡淡说道。 商羽浑身一个激灵,不敢再争辩,连忙去招呼第三队的士卒。 裴越走向自己的坐骑,对剩下三名哨官说道:“时间紧急,消息模糊,无法制定详细妥当的作战计划。稍后你们随我去试探一下马匪的实力,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撤退。商羽的第三队既是伏兵也可殿后,绝对不能恋战,听清楚了吗?” “是!”三人同时应下。 与此同时,城外平地上的百姓已经开始朝城门转移,但人数太多,又被方才莫青云那些话弄得人心惶惶,一时间惊慌失措,若非韦睿带着第一队维持秩序,很可能就会发生严重的踩踏事故。 “他们要走了!马匪要来了!”有人眼尖看见商羽领着百人飞速离开,剩下的士卒也在整队,不由得带着哭腔喊出来。 迎接他的是韦睿毫不留情的一马鞭,打的他满脸是血。这位看着很儒雅的军人寒声道:“老老实实进城,不想死就闭嘴!” 原本快要崩溃的队伍因为这一鞭子忽然安静下来,毕竟比起还没有出现的马匪,眼前这些精锐士卒看着更吓人。 在另一边压阵的俞铮看到这一幕,心中愈发羡慕起来。 他回首看向远处,裴越身后三百人已经列队完毕。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位年轻权贵想要做什么,他不禁攥紧双拳。 当最后一名百姓进入临清县城,城门缓缓关闭。 西北大地尽处,狼烟滚滚而来。 青玉山里的马匪呼啸而来,他们大呼小叫张牙舞爪,脸色兴奋难耐,仿佛等待他们的是拿不完的金银财宝和随意享受的美人。 然而临清城四门紧闭,唯有东门外的广阔平地上,静立着三百铁骑,以及位于最前面的裴越。 东面城楼上,严临川、莫青云、俞铮以及城内有名有姓的人物站成一排,看着城下标枪一般的三百骑,有人惊慌,有人担忧,有人茫然不解,也有人终于露出一丝羞愧。 邓载领着其余亲兵肃立一侧,冷漠地盯着这些人,偶尔目光转向城下,他眼中才会露出十分崇敬。 在马匪大约距离两里地时,裴越抽出长刀,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三百骑同时抽刀。 “杀!”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裴越一勒缰绳,胯下坐骑便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电射而出。 “杀!” 三百骑紧紧相随。 从上空俯瞰而去,一边足有两千多人,皆是精通马术的悍匪,声势浩大如巨浪席卷而来。 另一边则是保持紧密阵型的三百余人。他们沉默地冲锋,伏在马背上,眼神坚毅,隐隐透出嗜血的狂热。 马匪们没有弓箭,裴越的骑兵随身带着箭囊,只是他却没有下令放箭。 他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得新丁,凭着不怕死的勇气,领着三百骑一头撞了上去。 已经退回到马匪队伍中间的陈猛即便带着面具,此刻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果不其然,两年多过去你还是那个嚣张鲁莽的蠢货,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7【弃子】 双方甫一接触,恰似滚汤泼雪,马匪的前阵立刻崩溃。 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无关兵法与谋略,比拼的是各自的硬实力与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勇气。 马匪们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一年的战场经验,在陈猛的调教下勉强学会几种简单的阵型,实则依旧是靠本能作战,倘若胸中那口气松了就会变成无头苍蝇。之前三次击败灵州卫厢军,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陈猛充分利用青玉山中复杂的地形,如果是在平原上硬碰硬,厢军不至于轻易脆败。 或许是这三次胜利给了马匪足够的自信,又或是他们被临清县城里的财富和女人冲昏头脑,当他们看见东门外三百骑沉默地冲锋,非但没有立刻逃走,反而爆发出最大的勇气迎上来。 “唰!” 裴越一刀斜劈,直接将对面的马匪开膛剖腹,鲜血霎时炸开,在夏日明亮的阳光中爆成一团血雾。 在他身后依次是第二队哨官陈显达、第四队哨官孟龙符和第五队哨官傅弘之,再加上领第一队入城的韦睿和领第三队埋伏的商羽,这五人便是开平三年横断山中一直跟着裴越追杀陈希之的悍勇之士。 此时见裴越立斩马匪,这三人也不遑多让,招式简单却高效,顷刻间又有三名马匪毙命。 两方如潮水一般撞上,这是杀伐中最鲜明的缩影。 以他们四人为箭头,三百骑仿佛一柄利刃捅进豆腐里,挡者披靡,一触即溃。 真实的战场绝对不似想象中的浪漫与豪壮,唯有残酷与混乱。 三百骑的冲锋从东到西,直接贯穿整个马匪队伍,留下满地死伤者,自身竟然无一人折损。 漫天飞尘之中,裴越猛然勒住缰绳,神骏前肢高高扬起,发出欢快的嘶鸣。他右手握刀,举起左手,攥紧成拳,三百骑迅疾在他身后列队,动作整齐划一。 不愧是谷梁亲自带出来的精锐,实力在京营中都称得上首屈一指,此刻他们就像裴越手中的刀,如臂使指一般简单。 裴越并未立刻再次组织冲锋,似乎是想给对方一点清醒的时间。 反观战场另一侧,马匪们被这次冲锋直接打懵,很多人甚至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小腹被砍破一道口子肠子流了出来,又或者是没了一条胳膊,登时鬼哭狼嚎起来,还有人拨转马头只想逃跑。他们虽然落草为寇,但根子上只是普通百姓,顶多是因为养马的缘故精于马术而已。 这种乌合之众凑起来的队伍压根经不起失败。 没人知道陈猛在想什么,那副面具遮住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从露出来的双眼中断定他此刻还算平静,隐隐有几分兴奋。 有人想跑,然而只走出几步便被身旁忽然出现的大汉一刀砍掉脑袋。 陈猛满意地收回眼神,高声喊道:“弟兄们,临清县城就在眼前,杀了对面这三百人,里面的女人和银子全归你们,我一件都不要!但是谁要再敢跑,可别怪老子心黑手辣!” 队伍总算暂时稳定下来,但却逐渐酝酿出一种古怪的气氛。 常年带兵的老将知道这种氛围叫死气,它可以让一群普通的士兵变成悍不畏死的虎狼,也能轻易让人崩溃彻底失去战斗的勇气。陈猛不懂这些,就算懂他也不会在意,因为在跟那人再次见面之后,这些马匪本来就是送给裴越杀的弃子而已。 他处在马匪中央,身边站着七八个手持大刀的壮汉,除此之外还有十余人在周围各处压阵,这些人便是他真正的心腹,也是当初那人能说动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刻阳光中沙尘弥漫,陈猛看不见裴越的脸,但是透过憧憧人影能望见对方的身影,山海一般厚重的恨意从他心中涌出来,扬起手臂吼道:“给我杀!” 马匪们不至于蠢到分不清敌我强弱,但跟随陈猛来的那些刀客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尤其是他身边那两个武道修为非常高深,对于这些马匪来说已经与天人无异。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催动胯下坐骑,朝对面静静等待的三百骑冲过去。 第一轮冲锋过后,马匪们死伤百余人,对于这个两千多人的队伍来说,这个数字还不会让他们崩溃,但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边缘。 裴越立于三百骑身前,回忆着方才对面阵列中传来的那个声音。 有些耳熟,但因为距离较远听不真切,所以无法确定。 陈猛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个秘密,但裴越初来灵州时就在怀疑他的来历,为此特意安排冯毅和盖巨去查探,虽然至今还没有传来回复,但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答案暂时还很不明确,不过今天既然撞上了,裴越当然不会让对方溜走。 马匪们集结成阵,嚎叫着开始冲锋,整个队伍在奔驰的过程中拉成一个长条形。 双方距离大概三百步。 孟龙符在裴越身边说道:“爵爷,对面有些古怪。” 裴越微微颔首,淡然道:“最多只需要两次冲锋,他们就会溃败,届时便可见分晓。” 临清县城东面城楼上,一众本地大人物看得目瞪口呆。 裴越带来的五百人自然是百战精锐,与这些马匪对上简直是大人欺负小孩,他们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略微生出一些感慨,难怪这位年轻权贵敢带着三百人迎战两千多马匪,看来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局面。 不过,更让这些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些马匪根本不是三百骑的对手,一个冲锋就死伤上百人,他们为何不跑?为何还要继续厮杀?虽然在城楼上离得有些远,他们看不清下面马匪的神情,但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古怪。 俞铮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面色沉稳的韦睿,上前笑道:“韦哨官,既然钦差大人让你守城,能否让我带着属下儿郎出城,助钦差大人一臂之力?” 下面三百骑如砍瓜切菜一般收拾着马匪,俞铮心里的惧意早就飞到九霄云外,此刻心思活泛起来,便也想去捞点油水。 如今大梁边境无大战,两千多马匪的首级可不是小功劳。 韦睿面不改色,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准。” 俞铮有些恼怒,因为他知道身后本县的那些大人物都盯着自己,面前这年轻人太高傲,竟然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于是便伸出手搭在韦睿的肩膀上,老气横秋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南营出来的人,也是被广平侯和裴爵爷看好的年轻才俊,但是做人也要学会变通,老哥哥我当初也在南军跟周人拼过命,可现在不也只能守个县城吗?要我说——” 话音尚未落地,看起来跟儒生一般的韦睿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然后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 他冷峻的目光落在俞铮脸上,漠然道:“爵爷将令,此城防务交予我手中,所有人都必须听我的指挥。念你初犯,今日略施薄惩,再敢多言必军法处置。” 俞铮又痛又怒又愧,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韦睿不再理会他,转头望向城外的战场。 三百骑已经占尽优势,马匪的崩溃只在瞬息之间,然而韦睿秀气的双眉却紧紧皱了起来。 268【谁是弃子】 灵州与西吴的边境线将近一千里,虎城和四座大营也只能守住战略要冲,根本无法掌控这漫长的界线。正因如此,无论太史台阁怎样厉害,都不可能将西吴的探子斩杀干净。尤其是十五年前虎城被定国公裴贞拿下后,西吴的探子开始变本加厉地钻到灵州来。 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和大梁人没有区别,细究起来灵州的东庆府也属于西吴的高阳平原,所以才是大梁境内最好的养马之地。 这些探子只要能弄到一个合理的身份,就算是太史台阁的人也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甄别出来。想要弄到身份不难,只要肯花银子,灵州这边有太多的门路可以选择。故而几十年下来,灵州不知藏着多少西吴的棋子,或许某个宽仁温厚的大善人就是西吴凤鸣苑的密谍。 陈希之在这种局势下显然如鱼得水。 虽然她之前在灵州的根基不深,但当年那位名叫陈轻尘的女子留给她的遗泽太丰厚,王平章和沈默云耗费十年光阴都无法搜检干净。她有钱有人又极熟悉大梁朝堂格局,与数十年来不断渗透灵州的西吴人可谓天作之合。 自从开平三年岁尾她被迫西行灵州,与西吴东山王氏霸刀的嫡系传人接触过之后,双方的合作便异常顺利地展开,到如今已经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离开荥阳后,陈希之出现在定宁府的一座小城里。 茅檐草舍,溪水潺潺,清净又雅致。 陈希之白皙的手指捻着纯黑色的棋子,往常凌厉而又冷艳的妆容变得略显慵懒,唯独那双眼睛里光芒依旧。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便是西吴东山王氏霸刀嫡系传人,名叫王黎阳。 陈希之曾经讥笑他应该改个名字叫“王六刀”,因为西吴那边有好事者弄出一个武道高手榜,王黎阳排名第六。 不过那已经是开平三年的事情,如今陈希之得称呼他为“王二刀”。 “为何要改变主意?”王黎阳见陈希之迟迟不肯落子,便微笑着问道。 陈希之皱眉盯着棋盘,漫不经心地回道:“一群马匪而已,死便死了,难道你舍不得?” 王黎阳笑而不答,感慨道:“只不过是因为你之前的计划,在我看来已经很完美。你说过要让马匪在青玉山里待着,等时机成熟之后再用,没想到你会提前发动。” 陈希之将棋子放下,冲王黎阳眨眨眼道:“女人善变的道理难道你没听过?” 她不是那种娇柔的美人,历来都表现得十分强势,所以偶尔露出这一抹娇憨神态反倒让人惊艳。 王黎阳却不敢心动,身为唯一清楚陈希之全盘计划的人,他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惧的情绪,很难想象如果她是自己的敌人,那会是怎样痛苦的场面。 “是因为裴越的出现吗?”沉思片刻后,王黎阳面色诚恳地问道。 陈希之脸上浮现一抹愁容,十分罕见地叹道:“这小子命里跟我犯冲,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准备发动的时候来。原本想着让薛涛给他找点麻烦,那也是个没用的废物,连个十六七岁的毛孩子都拿捏不住。花魁那边也没指望,林疏月这丫头估计被裴越迷住了,多半已经是他的人。离开荥阳之前,我确实不打算用陈猛,但路上陡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你要布一个局的话,最害怕什么?” “布局当然害怕被人看穿。” “不对,你虽然在武道上天赋比我强,但做局这种事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布局有很多种,纯粹的阴谋绝对无法成功,只有一半阴谋一半阳谋才是王道。阴谋引人入局,阳谋奠定胜局,就像现在这盘棋,局至中段,我已经看出你的伏手,可是却已经无力回天。” 王黎阳盯着棋局看了片刻,点头笑道:“确是如此,那么你认为布局的人最害怕什么?” 陈希之又拿起那枚棋子,忽然将其丢在棋盘上,登时将棋局撞得七零八落。 她面色凝重地说道:“不守规矩的搅局人。” 王黎阳恍然大悟,随即不可置信地说道:“裴越真有这般本事?” 陈希之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横断山中的岁月,那些事情不知耗费她多少心力和银子,渗透朝堂重臣,勾连军中显贵,甚至连七宝阁都被她拖下水,最终目的只是为了掘刘家的祖坟。 或许对于她来说,这世上没有别的方式比这种报复更痛快。 然而那盘棋才刚刚起势,就被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年轻人打碎了棋盘。 起因只是因为她最看重的冷姨找到了失散十多年的女儿。 如今她被迫待在灵州,冷姨却已经和她分道扬镳,再联想到早就形同陌路的叶七,陈希之只想将裴越一刀一刀剁成人棍。 但仇恨并不会蒙蔽她的双眼,所以很认真地回道:“这小子天生就是个丧门星,没有他搅和不了的局。” 王黎阳哑然失笑,摇头道:“你这样说我便明白了。” 陈希之没好气地道:“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你掏空家底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千把个人遇上裴越,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王黎阳无奈道:“那些人与我无关,我又不是皇子,自己掏老本帮朝廷做事,那不是脑子有病?” 陈希之怪笑道:“你如今可是天下第二,皇子算什么,皇帝也能做得。” 王黎阳连忙摆手道:“咱们可是说好了,不能算计彼此,这是一直合作的基础。” 陈希之忍俊不禁,而后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轻飘飘地说道:“陈猛以为那些马匪是弃子,难道他以为自己不是?你弄来的那千把个人,还有灵州那几位大人物,其实根本没有区别。我知道裴越很聪明,所以就算他能看穿第一层,也决计不会想到,所谓的连环套本质上都是弃子。” “我只想他死。”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死之后呢?”王黎阳问道。 陈希之莞尔一笑,竖起食指摇了摇,缓缓道:“他死不死和我们要做的事情无关。从我个人角度来看,裴越当然是死得越惨越好,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灵州。灵州不乱,你我怎能扭转时局?” 王黎阳面露敬佩之色,郑重地说道:“无论此事最终能否成功,姑娘都是大吴朝廷的首功之人。” 陈希之定定地望着他,哂笑道:“本姑娘稀罕这个?你只要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王黎阳点头道:“定然不会,亦不敢。” 陈希之忽然好奇地问道:“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西吴会派你来主持这件事?” 王黎阳沉默片刻后凛然道:“因为我想杀一个人。” “谁?” “说起来,此人跟姑娘的仇人渊源极深。” 陈希之“哦”了一声,悠悠道:“原来你想杀王九玄,王平章那个老不死的倒是有个好孙子。” 她顿了一顿,眼中绽放异样的神采,对王黎阳说道:“你眼光不错。” 王黎阳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陈希之却未解释,起身说道:“走罢,临清那边留给裴越和薛涛慢慢玩,我们该去办正事了。” 他们的确还有事要办,但这话从陈希之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就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王黎阳眼帘微垂,不禁浮现一丝苦笑。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69【料敌】 临清县城。 韦睿其实很年轻,今年只有二十岁,是裴越手下五位哨官中最年轻的一个。他于开平元年从军,三个月后便当上队正,虽然手下只管着十个人,可是对于一个初入行伍的小娃娃来说,这足以说明他的优秀。开平二年岁尾便升为哨官,开平三年秋剿贼功成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他就将成为京军南大营中最年轻的游击。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韦睿的军职并非是被谷梁刻意压下来。 他主动找到谷梁,表示自己年纪尚轻难当大任,故而请求继续担任哨官。那时他与裴越已经相识,但绝对没有想过以后会在这个年轻人手下做事,所以他的请求只是单纯压制自己而已。在这样一个轻狂风流的年纪,韦睿没有被金灿灿的前途冲昏头脑,可见其人心志绝非普通人。 韦睿的出身不算好也不算坏,虽然不是武勋将门,但祖上几代人都在军中打拼,只不过没有惊才绝艳之辈,在大梁百万军中并不出彩。他从小便立志要投身行伍,兵法战阵武道上的功夫每日都在打磨,进入南大营后更不肯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 像商羽那样做过谷梁亲兵的人都只是第三队的哨官,可韦睿却掌着第一队,即便裴越从未说过这个次序有深层次的意义,众人多少也能琢磨出一点味道。 今日突然遭遇马匪,裴越让他进城主持大局,这自然是无需言明的信任与器重。 韦睿从不会让看重他的人失望。 一脚踹翻俞铮便是明证,即便他是钦差护卫对方只是厢军将领,可军职上实实在在地差了一阶,这以下犯上的一脚没有任何水分,立刻便震慑住城楼上的所有人。 观察完城外战场上的局势之后,韦睿转身走向俞铮,他那一脚看似很重,实则用的是巧劲,所以俞铮没有受伤,伤的只是脸面。 见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年轻哨官朝自己走来,俞铮下意识就后退一步,当初他在南境边军中也是敢打敢杀的汉子,可九年来在临清县的花天酒地早已磨灭他的血性。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过于丢人,俞铮涨红着脸看向韦睿,心想对方要是得寸进尺,自己绝对不会再让步。 然而韦睿只是平静地说道:“俞游击,请你现在带着所部,召集城中民夫,将南、西、北三面城门用石头堵住。” 城楼上原本叽叽喳喳,这时忽然便安静下来。 俞铮微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脸色茫然地看着韦睿。 韦睿重复一遍,然后加重语气道:“现在就去。” 俞铮为难地看向一边站着的莫青云。 没等这位背景深厚的知县开口,韦睿便立刻说道:“请莫知县同去,务必要尽快办妥这件事。” 莫青云望着这个比自己要年轻很多岁的儒雅军官,不由得想起当初在京都翰林院的清闲岁月,那里有很多比韦睿看起来更温文尔雅的才子,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韦睿这般显露出超凡的决断力。他不懂为什么要堵门,明明城外的裴越占尽优势,马匪的溃败可以预见,但韦睿目光中的笃定感染了他。 或许是之前被裴越那些话刺痛内心深处的隐秘,又或许是情急时怒骂裴越的话反而打在自己脸上,莫青云这次没有迟疑,当然也没有刻意伏低做小,他只是沉默地点头,然后转身就向城下走去。 俞铮左右看看,老大人严临川只是一味盯着城外的战斗,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其他人则根本不敢开口,生怕成为韦睿的下一个打击对象。 他苦着脸说道:“这仓促之间哪里去找那么多石头?” 莫青云头也不回斩钉截铁地说道:“拆屋!” 韦睿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莫青云的背影,然后再次看向俞铮,后者不敢再拖延,连忙嘴里喊着“县尊大人稍等”,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邓载上前问道:“韦大哥,要不要通知少爷一声?” 两人同岁,但韦睿要大三个多月,起初他都是以军职称呼韦睿,后来被韦睿强行改了过来。 当初在绿柳庄跟着席先生学习,最早的七个人当中属邓载的天分最高,同时也是他最勤奋,纵然还缺乏实战经验,但论眼光已经不是新丁。韦睿的安排看似突兀,他冷眼旁观之后隐约明白城外可能会出变故。 韦睿知道邓载是裴越最信任的人,所以对他的态度很温和,摇头道:“爵爷已经知道了。” 邓载闻言看向城外的战场,很快便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第三次冲锋之后,马匪已经溃不成军,地上留下二百余具尸体。 从人数上比较,马匪依旧还有近两千人,裴越身边则是整齐的三百骑,对比起来马匪似乎优势很大。但是打仗从来不是简单的算人头,尤其是如今这个时代,士气几乎能决定一支军队的存亡。以马匪如今的状态,藏锋卫只要全力厮杀,那么对方必然会立刻崩溃。 奇怪的是,所向披靡的三百骑表现得很克制。 除去第一次冲锋之外,后面两次都是被动迎敌,而且凿穿马匪的队伍后立刻收手。 这一幕奇怪的场景让城头上绝大多数人都摸不着头脑。 邓载沉声道:“韦大哥,我能否带着亲兵去东门接应少爷?” 韦睿沉吟道:“如果局面真的发生变化,你认为爵爷会带人入城吗?” 邓载默然,他当然知道答案是什么。 今日最古怪的地方在于,这些马匪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他们刚开始认识不清自己的实力,但在第一轮冲锋之后,那个叫陈猛的贼首应该能看出来巨大的差距。这种情况下他如果撤退,凭借这些马匪精湛的骑术,裴越未必能追的上,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逼着这些马匪上前。 他这是逼着马匪送死。 韦睿显然很快就察觉这个问题,继而便想到更多的可能,所以才下达那个命令。 战场上,裴越其实更早发现对方的古怪,故而一直约束着身边剽悍的骑兵。 或许是因为艺高人胆大,他很想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以及,陈猛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270【面具之下】 “给我杀!杀了他们!不许退!” 陈猛声竭力嘶地怒吼,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眼中喷着怒火。他和旁人不同,哪怕如今成为马匪的头领,经常要面对大规模的厮杀,依旧不喜欢用那种长兵器,甚至看不上对面三百骑用的长刀,唯独偏爱长剑。尽管在战场上剑这种武器显得华而不实,可他执着地认为只有剑才配得上自己的身份。 毕竟自古以来剑都被视作君子之器。 陈猛始终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君子,落到眼下这个地步完全是被人陷害。 陷害他的人名叫裴越,如今就在对面。 因为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裴越的面容,所以便催动胯下坐骑向前,不断朝旁边的那些小头领怒吼,逐渐从阵型的中间位置来到正前方。从去年拉起那支马匪队伍开始,他绝大多数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要听从陈希之的命令。 前几日陈希之忽然出现在青玉山,说出一个让他无不惊讶的计划,那时候他根本没有考虑斟酌,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为的就是能看见裴越丧命的场面,那样才能纾解他心中的仇恨。这些马匪哪怕全部死在临清城外,他都不会有半点可惜,只要能将裴越拖进泥潭里,后面自然有人帮他做成那件事。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厮竟然会小心谨慎到这种地步! 哪怕三百骑锋利无双,哪怕马匪根本不是敌手,裴越依然坚定地执行策略,每次都是直接将马匪队伍凿穿,却压根不会停留,不会陷入缠斗之中,随时都能脱身而去。 两千马匪的战功摆在面前,这厮居然能沉得住气。 想到这里,陈猛只觉胸中的怒火仿佛要炸开,他径直来到阵型的正前方,朝着对面吼道:“裴越,你这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可敢与我一战?!” 马匪们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怔住,愣愣地看着陈猛的背影,心中的怨气忽然消失了一些。 之前陈猛逼着他们上前,又有二十名来历神秘的武道高手压阵,他们不得不冲阵,其实心里已经隐约发觉陈猛是让他们送死。此刻见陈猛亲自叫阵,这些马匪不禁有些汗颜,难道真是自己太胆小了吗? 大地辽阔,北风呼啸。 三百骑沉默肃立,裴越轻踢马腹,前出十余步,望向带着面具的陈猛,没有理会他的叫骂,中气十足地说道:“你就是陈猛?” 陈猛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狞笑着辱骂道:“裴越,你只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庶子,真以为天下人不知道你的底细?走了狗屎运被皇帝看中,其实他只是想养一条听话的狗!今天宰了你这条狗,改日我还要杀光你身边所有人!听说你身边那几个女人很不错?桃花?叶七?林疏月?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裴越将染血的长刀横放在马背上,满含深意地嗤笑一声,摇摇头说道:“李子均,你竟然变成这个鬼样子,我确实也有责任。” 陈猛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面具虽然遮挡住他的表情,但眼神中的惊慌却无法掩饰。 裴越继续说道:“古平镇的生活这么凄惨吗?逼得你要去当马匪?”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在陈猛或者说李子均听来却充斥着嘲讽。 开平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刑部审理丰城侯李柄中长孙李子均谋杀定国府裴越一案,最终因为太史台阁找到李子均派出的两名西吴刀客结案。开平帝雷霆震怒,当即判李子均流放西境古平镇三年,并且追夺出身以来文字,甚至李柄中本人也被牵连,从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调任京军南大营主帅,为明升实贬之举。 古平镇位于西境边陲,后方的古平大营以此得名。 此地环境艰难,气候恶劣,而且直面西吴边境第二大城平阳,是大梁极为苦寒的领地之一,足以证明当时开平帝心中的愤怒。更重要的是,李柄中在边军中的影响力着实有限,更无法照拂到被流放到古平镇的李子均,常人根本无法他在那里受到怎样的待遇。 听到裴越的嘲讽,李子均稍稍沉默,然后伸手揭下自己的面具。 这是一张伤疤纵横交错的脸。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此刻两人的距离仅有三百步,以裴越从小没怎么看书所以保持得很好的视力,已经大致能看清这张凄惨恐怖的脸。 他大概能想象到,一个细皮嫩肉又满身纨绔气息的权贵子弟,被流放到古平镇这种恶人遍地的地方,又要面对脾气恶劣根本不把犯人当人看的看管军汉,下场会有多么凄惨。 李子均桀桀笑着,脸上的疤痕随着他的笑容而扭动,宛若九幽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魔。 他在古平镇实则只待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但是每日每夜都受尽折磨与凌辱,那些亡命徒和粗鲁军汉根本不会在意他是谁的孙子,只是想尽办法折磨他。如果陈希之再晚些出手,他决计活不下来,实际上在陈希之的人到来前一日,他已经准备自尽,带着对裴越无穷无尽的仇恨。 那年夏天,他带着一帮玩伴去绿柳庄找裴越的麻烦,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好在他终究活下来,那么此生剩余的愿望便是报仇。 此外的一切都不重要,包括远在京都的那座丰城侯府。 笑声停住,李子均遥遥望着裴越,所有的仇恨汇聚成一句话:“我有今天皆拜你所赐,就算同归于尽,你也得死在我面前!” 他猛然挥舞长剑,无所畏惧地策马狂奔,怒吼道:“杀!” 在他身后,那些面色震惊的马匪们或许是被激发出心中仅剩的血性,或许是畏惧那些压阵的刀客,或主动或被裹挟地开始冲锋。 李子均的身后是那两名背负大刀的壮汉,此刻大刀已经来到他们手中,斜拖于地,刀身上泛着凛冽的寒光。 裴越早就注意到这两个人,脑海中闪过那日在京都东面官道上,一刀将自己击晕的刺客,醒来时便置身于叶七独居的小院中。 一切仿佛是轮回,仿佛已经走到终点。 既然如此,那边终结。 他高举右手朗声道:“候!” 回应他的是三百骑同时收刀,然后从马背一侧拿出长弓,反手在箭囊中抽出羽箭。 两千人狂奔而来,大地如重锤敲响,狼烟扶摇直上。 顷刻间已至百步。 李子均冲在最前,满脸狰狞的笑容,已经近乎于疯狂的呐喊。 下一刻,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迎接他们的是三百长弓,以及裴越平静与决绝的表情。 这一刻他终于看清裴越的脸,也能听清楚裴越口中说出来的那个字。 “放!” 漫天箭如雨。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71【西风烈】 如果将灵州西面的边境线比作人的身体,从西吴夺来的虎城便是一只伸出去的拳头,凭借险要的地理位置扼守东西通衢之道,进可兵临一马平川的高阳平原,退可佑护身后的四座大营。仅此一点便足以说明当年裴贞的功劳,所以在他病故后开平帝追封国公没有任何人反对,就连那些清流御史都觉得似乎一个国公的追封都不够风光。 只是大梁从无异姓封王的例子,开国时如林清源和裴元等人都没有享受到此等殊荣,那些念头也只能在心中畅想一二。 虎城归于大梁已经十三年,无论朝廷亦或灵州都不曾懈怠过对此处的支持。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城内粮草堆积如山,即便西吴举全国之力进犯,想要凭蛮力攻下虎城难比登天,就算围城也至少要耗费数年之久。如果绕过虎城直接进攻灵州,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主帅都知道这是何其愚蠢的决定。 因为虎城不仅仅是一座城,里面还驻扎着大梁十万虎贲之士。 这就是一颗让西吴朝廷彻夜难眠的钉子,深深地扎在他们的心口。 裴贞病故后虎城由路敏接手,仁宣七年路敏被调回京都任西府军机,然后便由襄城侯萧瑾接任虎城主帅一职。 萧瑾亦出身于开国公侯之家,其先祖萧文定乃是开国九公之襄国公。 他今年四十二岁,比谷梁还要年轻,正是武将一生中最黄金的年纪。虽然同为开国公侯之后,但萧瑾从来没有表露过立场上的倾向,无论是以谷梁为代表的定国一系,还是以路敏为代表的成国一系,亦或者是王平章为扛鼎人物的新晋勋贵,萧瑾与任何一方关系都只能算得上尚可。或许这就是开平帝决意用他来驻守虎城的原因,毕竟这位皇帝一辈子都浸淫在制衡之道中。 虎城位于定军山南侧,实则绕山而建,只留下北面千仞绝壁,山上亦有小股精兵驻守。 之所以这座城极难攻破,是因为即便被大军围困,从山顶流下的水源无法被切断,再加上两座看守极其严密的粮仓,足以供城内军民生存三年之久。 城外东、南、西三面皆为平坦地带,视线极为广阔,敌人无所遁形,可谓进可攻退可守的极致。 城内建筑格局简单明朗,四城各有一座军营,节帅府位于中枢。 萧瑾的官职名为虎城行营节制,故称节帅,这也是大梁在成京之外设立的第二座行营,可见虎城地位的重要。 节帅府后堂,萧瑾端坐案后,平静地听着对面年轻人的禀报。 大梁军中流传着一些令将士们私下里津津乐道的说法,譬如谷梁霸气无双、路敏老谋深算、王平章功高震主等等,但关于萧瑾的流言却大多集中在他的相貌上。按理来说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武将,就算不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也会面染风霜形容沧桑,偏偏萧瑾面如冠玉英俊非凡,哪怕人至中年依然看起来像一位翩翩公子。 萧瑾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或者恼怒不群,依旧泰然处之,恰如此时听着年轻人的话语,他英俊的面庞上神色温和,并未刻意摆出不怒自威的姿态。 对方说完之后,萧瑾微微颔首,而后温声道:“算算日子,你也快回京都了。” 年轻人一怔,似乎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萧瑾微笑道:“来边境两年难道不想家?在京都你是前呼后拥的定国大公子,也承了爵,不比那些无知小儿。我原以为你会直接进京营历练,倒没想到你执意要来西境,给宁忠他们带来很大的困扰。” 年轻人便是裴戎长子裴城,与两年前相比他如今身量长高一些,体态魁梧健壮,唇边长出浅浅的胡须。离京时裴城还透着几分纨绔气质,在边境历练两年后,他的气度要沉稳不少。 萧瑾口中的宁忠便是如今的古平大营主帅。 裴城面露疑惑道:“节帅,扰自何来?” 萧瑾和蔼地说道:“你如果没有承爵倒还好,边军中有数之不尽的勋贵子弟,即便你身份特殊也只需要稍稍照顾一些。但你出京前便是三等定远伯,这让那四位主帅如何安排你的军职?更何况你是裴叔的长孙,定国这一辈的抗旗之人,身份终究不同,他们自然会觉得很棘手。” 裴城了然,而后微微撇嘴。 萧瑾又道:“他们相互推诿,最后便将你推到虎城来,好在你没有让我失望,这两年做得很好。” 开平三年裴城来到此处,先在节帅府给萧瑾做了半年的亲兵,然后便独掌一都。虽然手下只有五百人,但不知有多少将士羡慕眼热,因为他隶属于惊羽营。此营由萧瑾亲自统率,专司战场刺探游哨之责,是虎城十万大军中一等一的精锐。裴城领着五百游骑,这一年半来纵横于高阳平原上,同西吴的游骑交手数十次,斩获颇丰,也探查到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报。 听到萧瑾的夸赞,裴城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挠挠头道:“节帅,我很喜欢军中的生活,所以我不想回京都。” 纵然气度沉稳不少,他本质上还是那个坦荡直白的定国大公子,言语之间并无机锋。 萧瑾显然很欣赏这一点,颔首道:“你天生就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只是京都那边的一些事情,你是否知情?” 这两年来裴城收到过裴云寄来的很多封家书,内容大同小异,尽皆家常问候之语。 然而他眼神复杂地说道:“京都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裴城当初离京是带着六个从小到大的玩伴,譬如尹伟之子尹道,这些人如今就在他麾下,又怎会不知京都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萧瑾一时默然,片刻后感慨道:“你那位庶弟如今就在灵州。” 裴城微微皱眉,与裴越之间的过往瞬间浮上心头。这两年来他驰骋在高阳平原上,却也知道裴越的变化,知道他进山剿贼、功封子爵、筹建商号、名动京都,当然还有亲手将他们的父亲送进上林狱。 他仔细想过要怎么面对这些事,却始终无法判断出谁对谁错。 于他来说,对错很重要。 沉默许久后,他摇头道:“如今裴越已经破门而出,他不再是我的庶弟。节帅请放心,末将不会因为私事影响军务。” 萧瑾轻叹道:“我知道你的性格,所以才会有些担忧。灵州的风势不太对,相信你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来,西吴人最近肯定会有大动作。” 裴城凛然道:“如果他们敢来,那我们就杀光他们。” 萧瑾赞许地点点头,只是心里的担忧却愈发浓厚。 这世上绝无可能只存在外部的敌人,很多时候摧毁一个王朝的狂风都是从内部酝酿。 然后爆发。 272【回首望】 临清县城。 大梁的制式长弓最佳射程为百步之内,所以裴越一直等马匪抵达这个距离的界线,方才下令放箭。一时间三百张长弓齐发,羽箭如蝗泼洒,迎面扎向马匪前部,瞬间就射死四十余人。 李子均与一支羽箭擦脸而过,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滋味。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当初在京都绿柳庄外,裴越割掌后摔出匕首,要与他死斗到底,那时他畏惧退缩,不仅白白赔上五千两银子,更成为京都纨绔圈子里的笑柄。后面的磨难皆因此而起,李子均仿佛被人在心口扎了一刀,心中的畏惧消失无踪,只剩下流不尽斩不断的恨意。 “杀啊!” 他再次举剑高呼,悍不畏死地当先冲向裴越。 身后两名手握大刀的壮汉亦是双眼死死盯着裴越,似乎杀掉此人比保护李子均更重要。 便在这时战场再次发生变化,裴越没有让手下继续放箭,即便从距离上判断他们至少还可以放出两轮,然后才短兵相接。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陷入癫狂状态的李子均,拨动缰绳转身便走,三百骑没有任何犹豫,在三位哨官的带领下立刻跟随他移动。 马匪们骑术精湛,但藏锋卫里绝大多数都是百战精兵,又怎会弱于一群乌合之众? 起初他们仗着坐骑速度已经起来的优势,眼看就要摸到对方的尾巴,李子均甚至能看清楚这些京营骑兵身上轻甲的纹路,然而就是差那么一丝距离,他们怎么也追不上。 城外宽阔平整的大地上,裴越与三百骑在前,李子均领着马匪在后,双方的距离一点点扩大。 李子均气得哇哇乱叫,在后面疯狂破口大骂,然而骂声淹没在漫天的灰尘中。 城楼上,前任右执政严临川望着下面,不由得开口赞道:“裴爵爷年纪轻轻,竟然也深谙兵法三昧,可见陛下没有看错人啊。” 以他的年纪和身份,这般说倒也不算托大,只是城楼上一片安静,竟然没有人搭话。临清本地的显贵人物面露迟疑,在他们看来那些马匪已经发疯,分明是钦差大人被撵得到处跑,怎么严老大人还拍起马屁? 难道他就不怕拍到马腿上? 严临川似乎知道他们的想法,并未多作解释,只是望着战场的双眼里透出一抹悔意。 裴越领着三百骑逐渐加速,他这半年多来实在太忙碌,所以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按照自己的想法训练这些人,即便他们是京营老兵,可裴越脑子里确实有很多好东西。 譬如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以及常年浏览专业军事杂志的底蕴。 如果是刚穿越过来那段时间,他当然不会生搬硬套,可这两年多他一直跟着席先生学习,对这个世界的军事有足够的了解,并非单纯地纸上谈兵。 所谓融会贯通,对他这样的智商来说不算太难。 好在眼下只是一群马匪,他需要的是这三百骑绝对的服从。 双方的距离拉开到五十步以上时,裴越举起右手吼道:“候!” 三百骑同时以双腿控马,一手张弓一手搭箭,动作整齐标准蔚为壮观,在这纷乱的战场上硬生生演绎出一种残酷的美感。 “放!” 又是一轮箭雨朝着后面的马匪们兜头射去。 数十马匪惨叫落马。 “裴越,你这个鼠辈!畜生!你给我站住!” 李子均快要气疯了,从始至终他并不在意马匪们的死伤,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缠住裴越,用这两千多人的性命将他留在原地,只要对面无法保持这种成建制的稳定阵型,那陈希之答应他的后手就能将裴越和这三百骑围歼。 只是裴越仿佛洞悉他的想法,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如今更是用出他根本想不到的无赖战法。 追又追不上,跑又不能跑,还得提防随时可能射来的羽箭,李子均和马匪们憋屈地想要呕吐。要知道眼下是裴越在逃他们在追,这种情况下羽箭的威力会被无限放大。及至此时,李子均身边的两个壮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惊诧和沉重。 马匪们很惨,从第一次冲锋到现在,他们连对方的一根毛都没摸到,反而损失了四百多人。按照正常的战争进程来判断,在损失接近两成的有生力量之后,这支军队基本就会崩溃。问题在于眼下是裴越在逃他们在追,绝大多数马匪并不具备判断战场形势的能力,李子均更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于是马匪们还以为自己是优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追击着。 裴越身为主将,当然不会心疼对方的损失,他一边观察着战场周围的动静,一边不断重复下令,以此来检验手下这三百骑的实战能力。 他此刻用的战术脱胎于前世历史上那支纵横欧亚的蒙古骑兵,此法被古罗马人称为“安息人射箭法”,蒙古人自称为“曼古歹”。这种战术的核心在于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而其精髓就是速度和突然性。 以裴越如今的指挥实力,太多的骑兵肯定不易驾驭,敌人太强的话也很难从容施展。今日这两千多马匪可谓最合适的磨刀石,他手下的三百骑也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够做到绝对的服从,射术也很精湛,故而才能如此顺利。 在东门外的空地上绕了两圈之后,马匪依然追不上裴越,士气已经降到最低点。 城楼上的韦睿望着这一幕,终究忍不住叹道:“爵爷天纵之才,余不及也。” 旁边的邓载微笑道:“韦大哥不必过谦,虽然你确实比不上少爷,但也比其他人强。” 韦睿失笑道:“便当你这是夸赞了。” 邓载微微点头,然后抱拳道:“韦大哥,我现在去看一下城内的情况,同时也要盯着他们尽快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好。” 邓载才刚刚离开,韦睿心情刚刚放松一下,紧接着便注意到远处的异常,这一刻他的神情无比凝重。 战场上无比喧杂,裴越正要下令第六轮放箭,然后便听到身后的第二队哨官陈显达急促道:“爵爷,是商羽!” 裴越闻言回首望去,只见阵型松散已经不成样子的马匪后面,东北方向一队骑兵飞速奔袭而来,隐约能看见领头之人正是第三队哨官商羽。按照裴越之前的安排,商羽率队在东北面那座山后面埋伏,或为接应或为伏兵。 虽然之前商羽的表现让裴越有些不满意,但他相信此人不是蠢货,自己没有发出烟火令前,他决计不会擅自行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裴越猛然发现,第三队不是要来堵住马匪,而是在逃跑!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73【猎杀】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极少会完全按照主将的预料发展,便如当年裴贞与西吴军队一战,虽然此战功劳在他,但是能夺下虎城却是因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今日临清县城外,见裴越始终不与己方正面厮杀缠斗,李子均便知道原定计划已经落空。 他毕竟是武勋将门出身,哪怕丰城侯李柄中自己并无带兵打仗的经历,但他从小到大兵书还是看过不少,也在青玉山中得到几次锻炼。在眼下这种进退失据的情况下,李子均看似狂躁失态,实则一直在等机会。 当他看见埋伏在山后的钦差护卫冲出来,立刻醒悟这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机会。 于是他做出这辈子二十多年最正确的决定。 没有再理会前方的裴越,在二十多名西吴刀客的协助下,他立刻改变整个马匪阵型的冲锋方向,从朝南变成向东,几乎是恰到好处地拦住商羽的第三队! 城楼之上,韦睿看向商羽后面紧追不舍的骑兵,立刻对身边的士卒说道:“传我将令,绝对不许打开东门!” “是!” 士卒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如今临清县城的其他三座城门已经从内部用石头堵死,只剩下一座紧闭的东门。韦睿这个时候发出这道命令,意味着他要将裴越和四百同袍拒之门外。 严临川不可置信地扭过头,望着韦睿的双眼中露出浓重的恐惧,声音都有些发抖:“韦哨官,为何不赶紧打开城门,迎裴钦差入城?” 韦睿站在城墙边,仔细地观察着那队跟在商羽屁股后面的骑兵。 人数不算很多,大概在七八百左右,胯下坐骑和那些马匪们一致,都是东庆府那边养出来的马匹。这种马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耐力极好,所以最受大梁骑兵欢迎。由此可见,青玉山中的马匪绝对不是普通的草寇,但是朝廷却没有得到任何奏报,裴越来到灵州后也没有从薛涛那里听到只言片语。 所有人都以为东庆民乱只是小股草寇。 韦睿伸手按着城墙,心中异常愤怒。 他当然知道对于裴越来说眼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立刻入城,凭借临清县城的高大城墙,外面区区两三千骑兵只能干瞪眼看着。就算跟在商羽后面的那股骑兵与马匪明显不同,无论是冲锋时的阵型保持还是他们手中的古怪大刀,看起来凶猛无比,但凭这些就想攻城是痴人说梦。 但韦睿只能摇头沉声道:“严大人,如果现在打开城门的话,对方衔尾疾追的话,谁能保证可以把他们拦在城外?一旦这些人入城,城内全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那时该当如何?” 严临川虽然不擅军事,但也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他犹豫着说道:“裴越可是钦差啊,这万一要是有个好歹,那时又该如何?” 韦睿平静又冷漠地说道:“爵爷命我守城,那我不会再考虑其他问题。” 旁边一名本地富商劝道:“老大人不必担心,钦差大人一直都没有被马匪们缠住,此刻完全可以及时离开。这里乃是灵州内陆,马匪们难道还敢深入追击?” 严临川望向城外的战场,满面愁容道:“老朽也明白,可是那样的话,被马匪们包围的那一队将士岂不是没有活路?” 城头上一片沉默。 韦睿也没有多言。 从现有的信息判断,商羽的第三队肯定是在那座山后与对方的援兵相遇,他既然选择立刻逃跑,除去彼此人数的悬殊太大之外,也能看出来这七八百人绝非普通马匪可比。光是这些人在高速冲锋时还能保持稳定的阵型,就能大致猜测到他们战力如何。 韦睿看向远方,第三队已经被迎面撞上来的马匪大部队挡住,后方的精锐骑兵立刻围上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不禁狠狠攥紧拳头,极力压制着胸膛内汹涌的杀意。 此时裴越如果选择走,应该能脱离危险,但那也意味着商羽的第三队会被放弃。 身为一员武将,韦睿当然知道选择走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也希望裴越这样做,眼下去救援商羽是看起来很愚蠢的选择,强行回城也不妥当,毕竟对方也是骑兵,唯有暂时离去才没有任何风险。 韦睿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在裴越的位置上,应该会选择离开。 可是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期待。 城头上的临清本地乡绅簇拥着严临川,他们对于这个闻名已久的年轻钦差观感复杂,此刻十分好奇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是这些人想的未免太过复杂,实际上在李子均领着马匪大部转向拦住商羽所部的时候,裴越便已经下定决心。 “全体将士,随我杀敌!” 没有华丽的言语和矫情的作态,裴越面容坚毅,右手高举长刀,双腿猛夹马腹,毫不犹豫地冲出去。 “杀!” 陈显达、孟龙符和傅弘之紧随其后,三百骑异口同声,摘弓拔刀。 对于裴越来说,这股骑兵的出现虽然很突然,但是并不意外,他两世经历过太多的阴谋,所以在马匪大部队出现的时候便留了一手。无论如何,不打就跑绝对不是他的风格,哪怕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战。 此时战场上的局势十分混乱。 商羽的第三队被两股马匪围在中间,裴越领着三百骑直接插入马匪大部后方。 这个举动看起来振奋人心,临清城楼上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然而裴越只要迟疑片刻,他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商羽了。 “砰!” 兵器交错传来沉闷的响声,商羽举刀格挡斜刺里冲来的一名马匪,对方的大刀气势狂暴地直接砸下来,竟然差点让他长刀脱手!感受着虎口传来的剧痛,商羽立刻拍马而走,然而下一刻又是一人拦在身前,与前面那人的动作一模一样,两人近身时对方手中的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砍下。 “砰!” 商羽吃力不住,长刀脱手飞出。 那人咧嘴残忍一笑,杀意凛然弥漫。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74【溃】 商羽出身寒门,人很机灵,故而被谷梁看重,将他提拔进亲兵营。他一直很努力,并未懈怠放松过一日,但或许是因为天赋不够,在武道上始终有些乏力,在五名哨官中是最弱的那个。虽然没人因此嘲笑他,但商羽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 他明白一个道理,战场上敌人绝对不会怜悯你,如果你不够强,那对方就会杀死你。 此刻双方已经近身相对,四面都是人,坐骑根本无法冲起来,商羽在长刀被震落之后,心中察觉到大限将至,对方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忽然有些想家,有些想念远在京都的父母。他想起自己还没有成亲,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在这个时代算是大龄未婚青年,这一刻他隐约有些后悔。之前在南大营的时候,谷梁偶尔也会允许他们离营潇洒一天,可他从来没有去过,只想着不断地提升自己。他想做一个真正的武将,让将来自己的儿孙不用像自己这样,要从泥泞里开始攀爬。 横断山事毕之后,他总算可以凭借功劳当上游击,那时候他很开心,因为游击已经算是武将,哪怕只是低阶武将,他总算可以娶亲了。谷梁找到他,让他暂时先不要晋升,出于对自己恩人的信任,商羽听话地待在南大营继续做着哨官,直到被选进藏锋卫成为裴越的手下。 虽然还是哨官,可毕竟是钦差护卫天子亲军,他觉得自己的前途总算光明起来。 但是如今他要死了。 对面壮汉手中的大刀决然劈下。 商羽感觉到一股烈风从自己面前吹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道身影猛然从侧面跃起直接撞在壮汉身上,两人抱成一团从马背上滚落,那柄大刀险之又险地从商羽脸前划过。 “老商,你他娘的发什么楞?!” 身后传来同袍的怒吼声。 商羽陡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表现多么愚蠢,为何突然间会像个白痴一样等死? 他满面羞愧地从马上跳下,俯身捡起自己的长刀,三两步便赶到已经占据上风的壮汉身后,双手握刀用力一砍,脸色无比狰狞。 壮汉的身体陡然僵直。 长刀毕竟不是刽子手用的砍头刀,就算商羽这一刀用尽全力,也没法做到直接将对方的脑袋砍下来,最终只是嵌在对方的脖子上。 鲜血喷了被壮汉压制的那人满脸。 商羽将壮汉拉开,这才看见下面满面血的人是崔猛。 西宁伯崔护之子崔猛,当初那五十个被塞进钦差护卫队伍的勋贵子弟之一。 商羽其实不太喜欢这些勋贵子弟,因为他是从最普通的步卒一步步走上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拿命去拼。可是这些勋贵子弟呢?因为有个好出身,从军之后大多都是主将的亲兵,待上一年半载就能去当哨官,好一点的直接便是游击,如果运气好能立上一些功劳,升迁的速度便会快得让人嫉妒。 崔猛拿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嘿嘿笑道:“商大哥,我今天是不是像个爷们?” 商羽百感交集地用力点头,将他拉起来之后,两人便继续战斗。 第三队已经被迫陷入苦战中。 追来的骑兵人数远比他们多,实力异常的强悍,尤其是他们手中用的大刀,势大力沉重似千钧,藏锋卫的将士只能用长刀硬扛,战斗十分惨烈。 不断有同袍倒下,商羽重新上马,领着部下左冲右突,拼命想要杀出重围。 便在这时,在拦住他们之后便只能在外围观战的马匪大部队后方突然发生骚动。 虽然商羽看不到,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爵爷来救援咱们了,顶住!”商羽怒吼出声。 战场另一侧,裴越领着三百骑及时杀到。 或许是援兵的突然出现以及他们展现的实力让真正的马匪们燃起斗志,面对狂风一般突进的三百骑,他们竟然没有躲开,反而鼓噪着迎了上去。 裴越面色冷厉,一马当先。 与此同时,临清城楼上响起震颤天地的战鼓声。 韦睿亲自站在一面大鼓前,手执双槌,用力擂响。 在裴越率众发起冲锋的时候,没人知道这位面色沉静仿若儒生的武将在想什么,也没人注意到他明亮的双眼里满是激动,他只是让人将城楼中那面战鼓抬出来,然后亲自擂鼓,为城下的同袍助威。 城头铁鼓声犹震,手中长刀血未干。 无论是谁拦在身前,裴越尽皆一刀斩之。 此刻他终于不再留手。 被席先生和叶七日复一日磨练出来的武道修为,与那些无谓之人勾心斗角压抑的情绪,在此时喊杀声充斥耳边的战场上全部释放。 起初还有马匪想拦住他,但很快就溃不成军,在倒下二十余人之后,剩下的马匪终于承受不住对死亡的畏惧,几乎是溃散一般四下躲避。 一个人,一把刀,击溃马匪的正面防线。 三位哨官紧紧护卫住裴越的侧翼,同时眼神无比震惊,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这位年轻主将的武艺竟然高到这种地步。 三百骑呼啸而至。 他们同样压抑了整场战斗,原本应该是砍瓜切菜一般的轻松,但是在裴越的强行压制下,他们要与这些乌合之众绕圈子,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 马匪一触即散。 这些人和灵州卫厢军教过三次手,以为官军不过尔尔,此时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但是已经晚了。 面对全力发动的京军精锐,更不提还有一马当先宛若杀神的裴越,马匪们被杀得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瞬间败阵。 被围在中间的第三队终于看见一抹曙光。 然而拦在他们身前的却不是根本没有战斗力的马匪,而是八百西吴精锐。 没有人能想到西吴的军队会越过边境出现在临清县城下,毕竟这里距离边境尚有三百多里。实际上连李子均自己都不清楚,虽然他是名义上马匪的首领。他被陈希之从古平镇捞出来之后,按照对方的授意在东庆府拉出一支草寇队伍,同时不断地接收对方派过来的援手。最开始只有他身边的那二十个刀客,然后在一年的时间里逐渐增加到八百人。 东庆府不缺马,更何况这些马匪本身就是马户,落草时便带来大量马匹,所以陈希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武装起一支西吴骑兵。 世人皆知,西吴骑兵野战无敌。 裴越的刀确实很锋利,轻而易举便撕开马匪大部队的包围圈,宛如一股巨浪奔袭而来。 矗立在他面前的是历经无数年风吹雨打却纹丝不动的岩石。 看起来坚不可摧,世间无人能够撼动。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75【大好头颅】 当邓载回到城头时,城外的厮杀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境地。 哪怕他对裴越始终充满信心,毕竟一路走来自家少爷都证明他是不可战胜的人,再强大的敌人勾勒出的杀局也会被他化解。但是在观察几眼后,邓载脸上浮现浓重的担忧,以及出离的愤怒。 “那些人是西吴骑兵!” 这句话让旁边所有人神色大变,严临川皱眉道:“当真?” 邓载咬牙道:“我认得他们的兵器。” 开平三年秋天,裴越被人袭击失踪是邓载心中始终铭记的教训。虽然最后裴越安然无恙,并且没有苛责身边人,但邓载又怎会当做无事发生。尤其是李子均被皇帝重惩后,此案的细节也被曝光,众人都知道李子均是勾连西吴刀客埋伏裴越。 从那以后,邓载便想法设法打探西吴王氏霸刀的消息,甚至还弄到一柄王家特有的大刀研究,故而此刻哪怕隔着很远,他也能一眼认出这种造型古怪的大刀。 这个消息对众人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一时间鸦雀无声。 临清县距离边境有三百余里,因为是灵州粮仓的缘故,早些年间没少经受西吴铁骑的蹂躏。直到虎城归于大梁之手,与古平大营互为犄角,将东庆府和广平府遮挡于身后,这才免去两府百姓的兵戎之灾。对于二十五岁以上的临清百姓来说,西吴铁骑从来不是传言,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噩梦。 乍然听闻城外是西吴人,好几个本地乡绅下意识就想跑。 虽然他们终究还是止住脚步,脸上不禁讪讪地笑着,却没有人笑话他们。 城头上的气氛格外凝重。 严临川思虑片刻后,望向将擂鼓重任交给手下的韦睿说道:“此事必须尽快禀报刺史府和古平大营。” 韦睿摇头道:“老大人莫急,再等等。” “等什么?!”严临川勃然大怒,虽然他已年近七旬,但在京都那样复杂的地方待了几十年,又做过九年执政,此刻寒声斥责,威势登时扑面而来。 韦睿眼神微凝,沉静地答道:“边境并无异动,所以西吴绝对不会派大股人马越境,必然只是分散潜入,借着青玉山中这些马匪的便利,想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从眼下的局势判断,他们的目标或许是爵爷。在灵州境内杀死一个钦差,远比攻占临清县城重要太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看清楚对方真正的目的,这样才不会让刺史府和古平大营产生误会。” 他极少这样长篇大论,因为眼下必须说服面前这些人。 西吴铁骑和马匪带来的威胁不可同日而语,马匪到来之后,他可以凭借裴越赐予的权力掌控这座城,就算是严临川也不会横加干涉。但如果敌人是西吴铁骑,凭他一个哨官的身份绝对镇不住这满城的乡绅。 韦睿已经清晰地感知到危机到来,灵州恐怕会出大事。 严临川面色踌躇,转头看了一眼城下的战局,摇头道:“即便如此,钦差的安危要怎么解救?” 战场上的情况远比城头上那些人想象得更危险。 裴越领着三百骑冲上来之后,立刻受到对方的分兵阻截。 敌人的数量从两千多变成八百,但是实力却成倍地上升。 这种小股部队厮杀考验的是所有人的勇气和能力,毫无技巧可言,每一次交手都是硬碰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仅仅过去半柱香的时间,身后的三百骑便有十几人壮烈。 不过他们终于冲开对方的阻拦,与战场中心地带的第三队汇合。 及至此时,第三队已经阵亡十余人,活着的人人带伤,商羽满身是血,分不清究竟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爵爷,您不该回来!”战场上不可拘泥小节,故而商羽也只是坐在马上,冲裴越感激又羞愧地说着。今日一战,他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先是拿临清县一群士子和百姓没有办法,紧接着又被对方的援军赶得狼狈逃窜,最后则是被人围堵,险些全军覆没。 “孟龙符。”裴越没有理他,英俊的脸上神色凛然。 “末将在!”孟龙符高声应道。 “将第三队编入你的第四队,护着他们一些。” “遵令!” 裴越回身望去,历经长途奔袭和这场血战之后,这些出身于南营的精锐脸上已经有了疲惫之色,他微微一笑然后朗声道:“我带你们杀出去。”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但是足够温暖所有人的心。 陈显达洒然笑道:“爵爷,我们死了没事,你可不能出事,不然侯爷会生气的。” 裴越好奇问道:“你是侯爷的兵?还是我的兵?” 陈显达挠挠头道:“现在是爵爷的兵。” 裴越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在他决定冒着危险也要救出第三队的同袍后,这些精锐才算是真正成为他的人,在这之前依旧还是谷梁的人。即便有谷梁亲口嘱咐,裴越这大半年来也表现得足够优秀,然而人心最是难测,虎躯一震对方纳头便拜的场景未免太过离奇。 相较而言,裴越喜欢这些骄兵悍将,起码远比朝堂上那些大人物真实与鲜活。 “走。” 他朝众人挥挥手,脸上的笑容无比自信。 前方却有拦路虎。 一名西吴壮汉挡在裴越的去路上,其人身材魁梧宛若小山,手中的大刀比其他人的兵器更宽大,瞧着就像一块铁门板。 “梁国小儿,速来受死!”他声如洪钟,整个战场上的人都能听见。 裴越俯身拍了拍坐骑的脖颈,然后淡淡一笑,疾驰而去。 身后三百余骑跟上。 壮汉怒吼咆哮,胯下骏马缓慢地开始加速。 双方还有五六丈时,裴越忽然在马上站直身体,然后似大鸟一般凌空跃起,在无数目光紧张的注视下,直扑壮汉身前。 壮汉双眼瞪大如铜铃一般,只见裴越好似天神,在半空中双手握住刀柄,侧身发力旋拧。此时以壮汉的体型根本无法做到闪转腾挪的小巧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长刀划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圆,破开空气朝着自己的脖子横扫而来。 刀光似匹练万丈光芒。 大好头颅,一刀斩落。 276【举目四顾尽茫然】 这一刀令人目眩神迷。 尤其是壮汉的脑袋被砍下之后,裴越顺势在他庞大的身躯上一踏,然后凌空一个燕子折身,安安稳稳地落在自己的坐骑上,更是引来身后铁骑整齐宏亮的呼喊声。 “万胜!” “万胜!” “万胜!” 城头上众人同样看到这一幕,韦睿与邓载以及第一队的精锐自不必说,荣耀就挂在脸上。在这样一个波澜壮阔无人能置身事外的时代,将军的名声必须要在战场上亲手打出来,这也是李柄中为何之前官居大都督,如今调任南营主帅却无法收服手下将士的根本原因。 无论裴越将来的前程如何,今日在临清城下这一刀,足以令世人津津乐道。 八百西吴铁骑面色骇然,他们没想到自家副将就这般轻易阵亡。 那个壮汉乃是东山王氏的嫡系子弟,论起亲戚关系他还是王黎阳的堂兄,虽然不及王黎阳武道天赋卓绝,但历来以凶狠残暴著称,死在他手上的大梁游骑至少有十余人。这样一个战功显赫的高手,居然被那年轻爵爷一刀枭首,带给这些西吴铁骑的震撼难以言说。 他们没赶上最好的时机,不能像前人那样从高阳平原出发,然后在大梁境内肆意劫掠,所以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此番潜入大梁境内的八百人,有一部分是东山王氏派来的武道高手,其余则是西吴各大军营抽调出来的精锐。 这些人此行的任务便是在灵州境内杀人放火,以战养战,争取让灵州的局势彻底糜烂,为后续的大动作打好根基。 十多年来西吴朝廷没有一天不想拿回虎城,只是大梁同样知道虎城的重要性,故而守卫无比森严,想要进入虎城需要经过六道关卡,而且虎城内的士卒从不在灵州挑选,要么是京营直接派人,要么就从南军抽调。 所以西吴人很希望灵州能彻底乱起来,只是他们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就算派出大量的探子潜入,也无法形成有规模的战斗力,小打小闹根本只是隔靴搔痒。大梁在边境上设下四座大营,外加虎城在手中,绝无可能让西吴的骑兵越境打草谷。 事情的变化出现在开平三年岁尾,王黎阳潜入荥阳城与陈希之达成合作之后,后者很快便定好一个计划。 她将目光投向东庆府,挑动当地生活困窘的马户们落草为寇,目的则是要聚集足够多的马匹。 至于选中李子均这个倒霉蛋来做这件事,或许只是她一贯的恶趣味而已。 等青玉山的马匪形成规模后,她第二步便是利用各种各样的机会将西吴方面准备好的精锐送进青玉山里,如此便能组织起一支足够强悍的骑兵队伍。 莫要小瞧这样的手段,冷兵器时代缺乏畅通的信息渠道,八百铁骑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就将灵州境内搅成一团乱麻。想要围歼这八百人,必须出动数倍的精锐骑兵穷追不舍,前提是要能抓住对方的尾巴。 今日是他们出山第一战,自然想要拿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头祭旗。 裴越的出现恰到好处,陈希之与王黎阳一拍即合。 钦差死在灵州境内,大梁朝廷必然雷霆震怒,到那个时候灵州官场人人自危,还有多少人能全心对付境内的麻烦? 只是这些西吴人没有料到,裴越远比他们想象的强大。 哪怕通过陈希之的述说,王黎阳已经多番嘱咐他们不可大意,只是陈希之开平三年就已经离开京都,并不知道裴越这两年在武道上的精进。 常人的头颅大多为七斤半,那壮汉的脑袋显然要重许多,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至死依旧不能瞑目。 裴越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并无任何惋惜的情绪,趁着西吴人在此刻愣神的绝佳机会,瞅准对方阵型中最薄弱的地方,势不可挡地疾驰冲去。 西山日末渐黄昏,旋风吹马马踏云。 鹰啸万里风。 八百人显然无法做到彻底围困四百人,更何况裴越的兵素质并不弱于这些西吴铁骑。纷乱之中,西吴主将已经察觉到裴越的意图,但他没有办法阻止。今日的计划出自陈希之之手,原本是要马匪们靠送死缠住裴越,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乱局面,然后再由这些西吴铁骑出动进行围杀。 但问题在于裴越不上当,此人不得不提前出击,又撞上藏在山后的第三队,商羽带队转身就走,亦没有给他交手的机会。 原以为能吃掉那个百人队,但是李子均率领的马匪太废物,连阻拦裴越片刻的能力都没有,最后才造成眼下的局面。 破局便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 裴越率众冲出西吴的人包围,这个时候藏锋卫的气势达到最高点,很多人甚至觉得西吴铁骑不过如此,很想回身再与他们来一场正面的较量。 “跟上,不许掉队。”裴越严肃地吩咐下去。 四个哨官立刻高声答应,上身挺得笔直。 裴越带着他们立刻脱离战场,然后朝着东面飞驰而去。 此时他不禁回头朝临清县城看了一眼。 距离已经很远,他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楚城头上的情况,只能隐约望见一排人影,其中肯定会有韦睿和邓载。裴越忽地伸手,朝那面摇了摇,也不知道他们能否看见并且明白自己的意思。 很多时候只能如此。 西吴主将眼睁睁看着裴越领着手下狂奔逃走,这一刻他不禁有些茫然。 那个名叫陈希之的娘们不是说这个年轻钦差狂妄自大?不是说他习惯性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可是眼前这个局面怎么解释? 方才裴越的惊艳一刀不仅剁了他副将的脑袋,也让他心神恍惚,仿佛看见王黎阳那样的武道天才。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一名下属在旁边问道。 临清县城四门紧闭,城楼上大梁将士严阵以待,想要靠着这些骑兵就去攻城那显然是个笑话,主将还不至于被愤怒冲昏头脑。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马匪大部,很想过去一刀砍死李子均,强忍着胸腹间的躁怒,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钦差护卫骑兵,寒声道:“追!” 只要能杀了钦差,自己的任务就不算失败。 西吴骑兵在此刻展现出超高的战斗素养,极短的时间内便列队完毕,然后朝着裴越逃跑的方向紧追不舍。 裴越率众一路狂奔,发现对方真的在追击自己,他不禁露出一个满含深意的笑容。 “传下去,轮到我们好好款待一下这些从西吴来的蠢货。” “是!” 裴越嘴角的笑容逐渐冰冷,他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这一战阵亡二十几人,没人知道裴越看似轻松的面容下藏着何等汹涌的怒火。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77【格局】 裴越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希之的人,没有之一。 不仅仅是横断山之战前后的交手,更因为他有冷凝和叶七这两位陪伴陈希之长大的人提供的信息。不同于她们二人的当局者迷,裴越站在旁观者的对手视角,从这个疯女人的动机出发,更能准确地分析判断她的意图。 当李子均揭开面具和西吴骑兵出现之后,原本模糊的局势瞬间明朗,裴越很快就明白这是陈希之再次试图火中取栗。 她和西吴人的勾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要利用西吴骑兵搅乱灵州局势的意图也昭然若揭,哪怕最终杀不掉他这个钦差,也会让整个灵州境内躁动不安,继而影响边境四大营与虎城的安稳。 从战略层面上分析,边军与灵州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边军护佑灵州,灵州为边军提供粮草,二者根本无法切割。 灵州西面从北到南,依次是长弓大营和古平大营,两者之间突出于西面的便是驻军十万的虎城。往南是金水大营,最南边靠近苍梧山的是定西大营,这座山除了蕴育出天沧江这条横贯大路东西的大江之外,更出产灵州一地极为盛行的烈酒苍梧谣。 大梁西军总计接近三十五万兵力,在一千多里的边境线上建造数十座军寨,依托虎城和其他几座雄城,建立一套完整齐备的防御体系,将西吴铁骑挡在高阳平原上。这也是陈希之的计划得到西吴朝廷认可的原因,在现有的条件下西吴铁骑根本无法冲破大梁西军的防线,只要无法波及到灵州,这里就能给西军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 纵然大梁不可能只是光靠灵州一地承担西军的粮草供给,但那需要朝廷花费时间进行调配,灵州依然是西军最重要的后方。 灵州乱则西军不稳,这是两边都心知肚明的关键之处。 天色渐暗,藏锋卫虽然在逃跑的路上,阵型却保持得很完整,而且速度并不快,毫无狼狈之态。 裴越弄清楚陈希之的谋划之后,冷静地回头望向追兵。 西吴骑兵跟得不算很紧,故意留出约莫二三里的距离,显然对方主将不是白痴,没有给他施展“曼古歹”战术的机会。 即便如此裴越亦不敢丝毫放松,如果为了引诱对方靠近将速度放得太慢,很可能被他们突然加速然后咬住尾巴,到那时四百对八百胜负难料。除了硬实力之外,裴越必须考虑手下的实际情况。他们昨日从荥阳城出发,一日一夜奔袭二百余里,然后便是整日的战斗,连口水都没有喝过,再不顾一切地强行厮杀,就算这些百战精兵心理承受得住,身体机能也会直接崩溃。 这是为将者必须要考虑的问题,因为他的兵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只要动力足够就永不知疲倦的机器。 故而这场追击战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局面。 裴越领着三百余骑朝东行进,速度不慢也不快,处于一个随时能提速的水平。 西吴骑兵看起来也不着急,距离他们始终保持着二三里。 当最后一缕阳光在天边消失时,追兵队伍里有人对那位主将说道:“将军,小心有诈。” 但凡读过几本兵书的人都知道,所谓穷寇莫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史上记载的众多战役里总少不了诈败与伏击的经典战例,更何况他们此刻深入大梁境内,既是孤军也是死士,肩负着极其重要的任务,岂能轻易折损在阴沟里。 主将年过三十,连王黎阳的堂兄都只能给他做副手,可见其人绝非等闲。他早已平复心情,望向前方似乎很疲惫的大梁骑兵,淡然道:“你害怕灵州的厢军会突然出现?” 那人连忙摇头道:“卑下不怕,只是敌人明显还有余力,看似在引诱我们继续追击。” 广平府作为灵州的粮仓,地势平坦一览无遗,极为适合骑兵奔袭,即便偶尔有几座高山也不会遮挡去路,所以这位主将根本不担心对方会有埋伏。且不说那个年轻钦差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就算他真是神仙下凡,在这种地界也做不到精准有效的伏击。 主将冷笑道:“这钦差是个聪明人,难怪王黎阳反复提醒我。他已经猜到我们出现在灵州境内的意图,所以想用自己拖住我们。” 属下立刻恍然大悟,望向前面的目光中隐隐有些讶异。 平心而论,如果他是天子宠信的钦差大臣,绝对不会让自己置身于这种险境中,因为稍微出现一点变故便很可能搭上自己的命。 这时主将忽然说道:“传令向南。” 属性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道:“是!” 在追击超过接近一个时辰后,西吴骑兵突然放弃,稍稍整队之后直接转向南去。 藏锋卫从未放松对身后追兵的观察,此时也立刻停了下来。 裴越催动胯下坐骑缓缓向前行出十余步,望着西吴骑兵飞去的背影,身后则立着四位哨官。 “爵爷,西吴人没有上当。”陈显达皱眉闷声道。 裴越微微颔首,这个结果不算意外,能被西吴朝廷选出来潜入大梁的肯定是聪明人,主将更不可能轻易犯蠢。 “我们要不要追上去?”孟龙符问道。 “不可。” 裴越淡然否决,继续说道:“彼时他们追击,实则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想打想走都能自己决定。但如果局势倒转,很快就会天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点人手很容易中计。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能追上又如何?西吴人的战力你们已经亲身体会过,我们能战胜他们吗?不要被我那一刀迷惑双眼,就算是我也很难连续使出第二刀。” 他回首看向傅弘之,众人借着昏暗的天色才发现裴越的脸色显得苍白。 傅弘之惭愧地说道:“卑下作战不利,请爵爷责罚。” 裴越摆摆手道:“既然同生共死过,何需这些矫情话?弘之,从你的第五队中抽出十骑,一人双马,远远地缀着西吴人,想办法弄清楚敌人的去向。告诉他们如果局势太危险立刻返回,不要随意送命。” 傅弘之拱手道:“卑下这就去办。” 裴越转头看向一个格外沉默的人。 278【祭旗】 韦睿如今留在临清城内负责城防,裴越身边还有四位哨官。 按照这大半年来裴越对他们的观察,陈显达略带痞气但是作战极其勇敢,是冲锋陷阵的先锋之才。孟龙符出身将门,自幼熟读兵书,为人稳重踏实,懂规矩又能做到绝对的服从。傅弘之与他人不同,傅家乃是大梁最拔尖的书香门第,人称江州第一家,族内弟子多为读书人,傅弘之算是一个异类。他最擅长的便是练兵,手下的第五队战力并不弱于韦睿的第一队,尤其擅长游骑斥候的培养。 再加上很早便展露名将气质的韦睿,这四人堪称南大营将官中最菁华的精锐,是谷梁这些年着力培养的栋梁之才,也是他送给裴越最重要的大礼。 但实际上裴越最看重的并非韦睿,而是出身寒门的商羽。 他很欣赏商羽身上的那股劲,人必有所执方能有所成。 与其他人的身世背景相比,商羽的家族毫无助益,他必须独自扛起所有的重担。 只不过今日他的表现让裴越有些失望,故而此刻他是最沉默的那个,脸色看着也非常的沉重。 “商羽。”裴越盯着他沮丧的面孔,淡淡说道。 “在。”商羽连忙抬头应道。 “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爵爷吩咐!” 商羽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血色,激动到身体有些颤抖地跃下坐骑,单膝跪在裴越的坐骑前面。一旁的陈显达和孟龙符望着这一幕,神色皆显得复杂。他们一同进入南大营,在那里快速成长,商羽更是被谷梁看中调到身边做亲兵。虽然主帅亲兵远胜普通士卒,但商羽从未表现出骄纵和得意忘形,依旧似从前那般乐观谦虚,所以没有人因为他的身世而小觑他。 裴越平静地说道:“将受伤的兄弟带回荥阳城,我再给你十人一路护送,能否做到?” 商羽霍然抬头,此刻脸上神色无比复杂,有悔恨也有不甘,更多的则是祈求之色。 他心里清楚这是裴越对他作战不利的惩罚,可是谁也不想当逃兵,更何况眼下明显还有大战,这个时候不在场和被放弃有什么区别? “爵爷,卑下——”商羽涨红着脸艰难地说道。 裴越决然地打断他的话:“回到荥阳之后办两件事,第一件是通知正使秦大人,让他立刻八百里急报京都,灵州不稳边境不稳,西吴有八成的可能会发动战事,让朝廷及早做好准备,听清楚了吗?” 商羽脸上的愧色缓缓消褪,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裴越又道:“第二件事,你尽快找到灵州刺史薛涛,告诉他蜂窝煤之事暂缓,让他立刻返回刺史府,统筹灵州全局,不要因为一些私人的恩怨让西吴人找到可乘之机。告诉他,如果灵州局势糜烂,莫说蜂窝煤的专营之权,他最好先给薛家上下几百口准备好棺材。” 他神色凝重道:“将我的原话一字不错地告诉薛涛,能不能做到?” 商羽胸中泛起汹涌的情绪,及至此刻他哪里还会怀疑自己被放弃,这两件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意味着裴越依旧他十分信任。 “爵爷放心,卑下就算不要这颗脑袋也会办成你吩咐的事情!” 第一件事当然不难,只要将此间发生的事情告诉秦旭,那位正使大人就算醉心于风花雪月也会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关键在于刺史薛涛,裴越的话太过直接狠辣,商羽作为信使很可能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裴越看着他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摇摇头无奈笑道:“蠢货。” 懒得理会愣住的商羽,裴越拨转马头往大部队而去。 陈显达挠挠头,对商羽说道:“老商,你今儿到底怎么回事?平时的机灵劲哪里去了?爵爷像是那种罔顾大局耀武扬威的人吗?你啊,唉,你再仔细想想。” 说罢连忙跟着裴越而去。 还是孟龙符最厚道,他下马将商羽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爵爷说的是气话,咱们跟在他身边这么久,难道你还不了解爵爷的为人?算了,你也别想太多,等找到薛刺史之后,你将这里的事情仔细说与他听,相信他应该明白西吴人的盘算。” 商羽露出尴尬的笑容,恍然大悟道:“原来爵爷生气了。” 孟龙符望向远处关心士卒的年轻子爵,轻叹道:“壮烈二十六位同袍,爵爷当然不舒服。原本我们是不必承受这种损失的,如果你不被马匪围住的话。罢了,你的情况我也知道,家中是那般境况难免会有些负担。不必想太多,爵爷虽然生气,但没有真的想要放弃你,否则也不会将这种大事交给你办。去罢,莫耽搁了。” 商羽默默攥紧拳头,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孟大哥。” 他仿佛突然间变得成熟许多。 孟龙符看着他立刻去收拢伤员准备撤离的身影,心中升起诸多感慨,一时难以言明。 待商羽带人护送伤员继续东行之后,陈显达问道:“爵爷,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裴越望向身边的将士,虽然他们脸上的疲惫无法掩盖,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明亮,军心依然可用,便高声说道:“先往北走,找到合适的地方扎营休息。” 眼下这支三百人的孤军有几个选择,继续追击西吴骑兵已经被裴越否决。回到荥阳似乎是最佳选择,当年前魏覆灭时荥阳城都完好无损,就算西吴真的大军进犯那里也是整个灵州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对于裴越来说,那其实是最被动的选择,因为目前他还无法左右薛涛的决定,留在荥阳只能做一个摆设。 带着三百骑留在野外,自然是冒险的行为,但也能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动。 最后一个选择则是去临清县城,与韦睿的第一队汇合,只是不知为何裴越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选择。 陈显达略显好奇地问道:“爵爷,为何去北面?” 裴越沉静地说道:“去找一位老朋友帮个忙。” 这下连孟龙符也不解地问道:“爵爷在北面有朋友?” 裴越冷笑一声道:“大战将启,想借他的人头祭旗。”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79【一刀了断】 临清县往西北行六十里便可抵达青玉山,这段路程对于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东庆府马户来说,委实不值一提,哪怕闭着眼都能轻松跑完。 只是今日来时阳光明媚气势汹汹,归路夜色茫茫人心惶惶。 西吴骑兵追着裴越离去后,李子均异常艰难地收拢马匪大队,甚至没有多看守备森严的临清县城一眼,立刻垂头丧气地返回青玉山。 他就算再恨裴越也有自知之明,既然缠住对方的任务已经失败,接下来再跟过去也只是自取其辱,凭手下这些马匪的能力根本无法对裴越造成威胁。唯一的选择便是立刻回到青玉山中,以后说不准还有机会。 出发之后,他才发现那二十名西吴刀客消失不见。 “他娘的一帮混蛋!” 在西境待了两年,李子均早就不再是那个闻名京都的翩翩公子,尤其是在古平镇上那三个月,几乎完全改变他的性格,变得跟粗鲁军汉没什么区别。 那些西吴刀客显然是趁乱与骑兵汇合,然后一个招呼都没打便直接离去。 借着苍茫的月色观察着马匪队伍,李子均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除去死在战场上的和见机不妙逃走的,如今他身边只剩下八百多人。 “大头领,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阵?”一名小头领凑过来问道。 李子均皱眉道:“区区六十里而已,直接回山中不是更妥当?” 小头领面露难色道:“兄弟们今儿实在伤了根本,好多人都带着伤,六十里虽然不远,可要是在马上颠簸回去,恐怕会加重伤势。而且今儿苦战一天,大家没吃饭也没喝水,真的走不动了。那狗屁钦差被撵得到处乱跑,说不定此时已经死了,临清城里那些废物厢军根本不敢出来,这边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话说得李子均都有些脸红,什么叫做苦战?被人当猴耍了一天还差不多。 还好夜色帮他遮掩稍许,前后看看,队伍的确疲惫不堪,此时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想来临清县那点人没有胆子跟过来,李子均便说道:“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个村子?让大家慢点,派一百人先摸过去把人都宰了,女人就赏给你们了。” 小头领大喜过望,满面讨好神色道:“谢过大头领!兄弟们真的没跟错人!” 李子均故作高深地笑笑,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小半个时辰后,李子均站在那个村落最高大坚实的宅子门前,皱眉道:“跑得还挺快,算他们走运。” 村落空无一人,但是从各家各户屋内的情况判断,他们应该是不久前离开。 这里距离青玉山只有三十里不到,显然村民们早就有防备。 李子均匆匆忙忙地安排几个岗哨,然后和几个小头领占据这处最大的宅子,随意吃点干粮之后便去往主家的卧房睡觉。 或许是太过疲惫的原因,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中自有另一番天地。 在古平镇那三个多月,他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因为很可能遭遇一些不堪回首的暴行,就算是这样他也没逃过那些亡命徒的毒手。他只能在白天找时间偷偷眯上一会,可每次都会被噩梦惊醒。被陈希之的人救出来之后,他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对陈希之的话言听计从,无论对方让他做什么都会满口答应下来。 等来到青玉山中,他成为两千多马匪的大头领,着实过了一段极为享受的时光。 李子均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比他在京都当一个纨绔更美妙。 他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每个马匪都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马屁。 在那二十名西吴刀客的协助下三次击败厢军灵州卫,大抵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时刻,他在马匪中的威望达到顶点,所有人都无比敬畏地围在他身边。与之相比,以往在京都的那些故事宛如幼童玩闹,他只觉得自己很幼稚,仿佛在这里找到活着的真谛。 或许有过那么一两次恍惚的刹那,他想起远在京都的家人,但这种情绪很快便被他强行从脑海中驱逐。 他不仅恨裴越,也恨自己的祖父李柄中,如果这老头不是只想着自己的官位,而是不惜一切将他保下来,难道开平帝会连这点脸面都不给? 就算你乞骸骨打动不了皇帝,你不还有爵位吗?连这些都舍不得你怎么配做祖父? 你什么都不舍得,害得我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睡梦中的李子均撇了撇嘴。 他梦见自己从青玉山起家,手下的兵越来越多,占下整个灵州,然后在大梁和西吴之间左右逢源,最后拥兵百万平定天下。 耳边回荡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这声音如此清晰又真实,美梦中的李子均渐渐有种似真似假的感觉。 喊杀声渐渐停息,然后便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醒醒。” 李子均如今连祖父李柄中的声音都记得不清晰,但这个声音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他猛然睁开眼睛,然后便看见昏黄的烛光照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坐在对面不远处。 “裴越!” 李子均咬牙怒喝,下意识就想抓起放在窗边的长剑,却一把摸了个空。 那把长剑在裴越手中。 他仔细地端详着,然后摇头道:“华而不实,老陈,这把剑送给你,兴许能卖几个钱。” 站在门边的陈显达满脸喜色地接过,拱手道:“多谢爵爷。” 裴越轻轻一笑,回首望着坐在床上脸色狰狞的李子均,尤其是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满含深意地叹道:“天已经快亮了,你怎么睡得着?” 李子均朝门外望去。 裴越摇头道:“不用看了,你手下的马匪半数被杀半数投降,没有一个人跑掉。” 不知为何,李子均忽然平静下来,他冷笑道:“你不用吓唬我,难道你真敢杀我?我祖父是丰城侯,也是京军南营主帅,更是陛下信任的重臣。我知道我犯的是死罪,但你没有杀我的权力。”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李子均从床上下来,有条不紊地穿上靴子,坐在床沿镇定地说道:“少装模作样了,你以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还会怕死?但是我不会死在你手里。” 裴越轻叹一声,颇感无趣地道:“李子均,你是不是在古平镇被人打坏了脑子?我是钦差啊。” 以钦差身份处死一个先潜逃然后造反的钦犯,莫说李柄中只是南营主帅,就算他是左军机也没法质疑裴越,恐怕还要期盼他说几句好话,否则整个李家都会遭殃。 李子均不禁想起过往的那些事,他双目赤红猛然扑上来,宛如一头绝境里的野兽,几近疯狂地怒吼道:“老子跟你拼了!” 裴越长身而起,手起刀落。 开平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拂晓之时,丰城侯李柄中长孙李子均死于灵州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青玉山马匪覆灭。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80【折服】 傅弘之派出去的十名斥候返回时,裴越将好抵达临清城外。 听完斥候的禀报后,裴越皱眉道:“失踪了?” 那是八百骑兵,不是几只苍蝇,怎会凭空消失? 斥候面带愧色地说道:“我们听从爵爷嘱咐没有跟得太紧,但是在半夜子时西吴人发现我们的踪迹,然后派出一支游骑二十余人在后面堵截我们。等到后半夜那二十余人朝西边逃走,敌人大部已经不知去向。” 傅弘之沉声道:“训练这么久竟然轻易被人发现?” 斥候闻言垂着头不敢答话。 裴越摆摆手道:“罢了,西吴人也不是善茬,此事不必苛责他们。” 傅弘之应道:“是。” 裴越看向十名垂头丧气的斥候,温和地说道:“归队吧,以后再多努力便是。” 日上三竿,夏日的阳光分外刺眼,东门外的平地上还残留着昨日厮杀的痕迹,但战死的尸首已经处理干净。裴越略感意外,这显然是韦睿的处置手段,不愧是魏霄特意跟他提醒过的名将种子,这些细节都能考虑得很妥当。 毕竟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城外的尸体不及时处置,酿成瘟疫的话会是极为可怕的后果,尤其是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临清东门大开,韦睿领着第一队整整齐齐地出城迎接,邓载与其他亲兵亦在列。 在他们身后则是临清县的一众人物,诸如莫青云和俞铮等人,严临川今日依然乘着软轿,他年岁太高经不起往来奔波。 两方相见,韦睿躬身行礼道:“禀爵爷,昨夜卑下与莫知县、俞游击商议,召集城内民夫打扫战场,马匪的尸首已经掩埋在东边山脚荒地。藏锋卫同袍的遗体如今安置在城内报国寺中,严老大人从家中冰窖里取出冰块,以便保存我们同袍的遗体。” 裴越微微颔首,转向望着颤颤巍巍从轿中下来的严临川,诚恳地说道:“多谢老大人。” 严临川满面哀容道:“裴爵爷,这些将士乃是为临清百姓而战,老朽不过是略尽微薄之力,不足为道啊。老朽尚有一事请教爵爷,敢问那些西吴骑兵如今在何处?” 裴越见临清本地乡绅十分关心这个问题,知道他们心里确实有当年留下来的阴影,便朗声道:“西吴骑兵向南逃窜,我已经派人通知刺史府,诸位不必担心。” 这话放在昨天,以严临川为首的临清乡绅未必会信,但亲眼目睹裴越一刀砍下那壮汉脑袋的场面后,这些人不知为何对他忽然有了信任的感觉。 韦睿垂首道:“爵爷,卑下推断这是小股西吴骑兵越境,故而已经连夜将此间详情禀报古平大营。” 裴越赞许地道:“你做的很好。” 韦睿又道:“卑下昨日因为担心西吴大军犯境,擅自做主将临清剩余三门用石块堵住,给当地百姓造成很大的麻烦,请爵爷责罚。” 裴越上下打量他一眼,看向莫青云问道:“莫知县,你觉得韦哨官有错吗?” 与昨日相见时不同,莫青云敛去身上那股清流骄气,沉稳又爽利地说道:“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当时情况复杂,韦哨官处置得当,下官不认为他有错。” 裴越伸手拍拍韦睿的肩膀,微笑道:“听见了吗?” 韦睿不骄不躁,神情平静,不过还是对莫青云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裴越身后的陈显达冲韦睿挤眉弄眼,旁边的孟龙符和傅弘之尽皆略显无奈。 这时灵州卫厢军游击俞铮小心翼翼地问道:“裴爵爷,后面那些人是马匪吗?” 众人闻言望去,只见藏锋卫骑兵后面还跟着一长串队伍,每个人的双手都被捆缚,然后用一条长绳串起。 裴越淡淡道:“昨天入夜后西吴骑兵南逃,我们的坐骑脚力损耗太大,所以选择休息两个时辰。然后往东北急追,在三十多里外的一个小村子发现剩余马匪踪迹,半数斩首半数投降,贼首陈猛也已伏诛。” 这次不光是临清官员和乡绅满脸震惊,就连韦睿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俞铮更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为何要问这种让自己颜面扫地的问题。 众所周知,青玉山中的马匪之所以声势浩大,完全是因为灵州卫厢军的无能和窝囊,连败三阵才让对方竖旗立威。但是昨日在城头上众人亲眼所见,嚣张一年的青玉山马匪在藏锋卫面前宛如幼童,战死四百多人却连裴越的马尾巴都没摸到,若非那些西吴骑兵突然出现,这必将是四百人轻松围剿两千人的胜仗。 即便有西吴人搅局,裴越依然率众连夜奔袭,轻而易举地覆灭这些嚣张的马匪。 严临川赞道:“爵爷不愧是陛下信重的武功勋贵,非常人能比也。” 裴越微笑道:“老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只要你肯将煤矿那片地卖给石炭寺,这可比一万句夸奖更重要。” 严临川老眼中露出一抹满含深意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亲手递到裴越手中,诚意十足地说道:“这便是那块地的契约文书,爵爷请收下。” 裴越握着这份地契,似笑非笑道:“那我就收下了?” 严临川颔首道:“理当如此,切莫推辞。” 真是一头惯于顺水推舟的老狐狸啊。 裴越心中默叹,面不改色地说道:“老大人深明大义,我一定会如实禀报陛下。” 严临川笑得睁不开眼,侧身相邀道:“爵爷大胜而归,岂能无酒相迎?老朽这便命人准备,为爵爷及贵部属庆功。” “且慢。” 裴越目光扫过身前众人,略显严肃地道:“区区马匪罢了,不必如此郑重,老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莫知县,这些马匪皆是罪大恶极之徒,便交予你来审问,依大梁律法从重量刑,然后报往朝廷。” “下官遵命。”莫青云微微躬身道。 此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裴越心中有些疑惑,在他的印象里清流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像昨日莫青云初次见面那副模样。为何一天一夜过去,他就变得如此温顺,难道昨夜韦睿把他绑起来揍了一顿? 迎着裴越问询的目光,韦睿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裴越放下疑虑,对众人说道:“诸位请回,我还有事要办。” 严临川问道:“爵爷要办何事?老朽或许能帮上忙。” 裴越沉声道:“不必,这是藏锋卫自己的事情。” 他眼神中浮现一抹悲伤,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尤其是邓载从未见过自家少爷会有这样的表情。很快其他人就明白是什么事,一股悲壮又凝重的情绪在裴越身后的三百骑中凝聚。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81【大地烽烟】 打仗绝对会死人,这是裴越当初决意从军时就想过的问题。 或许是他自己,或许是那些亲近熟悉的人,或许是身边任何一个人。 他不是幼稚天真的理想派,更不会做天下大同的美梦,熟知历史的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不会维持太久。像这样边境紧密相连没有任何地势隔绝的三个王朝,迟早都会有一统的战争,所以他才想做那个站在浪头上的弄潮儿。 只是很多时候想得再多准备得再充分,当死亡摆在面前的时候,谁人心里能不泛起波澜? 临清城内东北角,报国寺的大院中。 二十六座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摆放着二十六具遗体。 裴越站在最前面,身后是四位哨官并四百三十五名士卒。 他手中拿着火把,沉声说道:“除去朝廷会给的抚恤银子外,今次阵亡同袍每人赠银二百两。家中父母尚在者,由祥云商号负责赡养。已经成亲尚未有子嗣者,尊重其遗孀的意愿,无论守寡亦或改嫁,均由祥云商号负责一应花销。有子嗣者,则由祥云商号供养至其成年。” 这是他一贯的言语风格,极少会有那些华丽的言辞,朴实又直击人心。 藏锋卫的将士们无不动容。 他们不是新丁,在南营待了几年,也在边境杀过人见过血,见识过主将的各种做派。此时来到报国寺,很多人以为又要听一番慷慨激昂的口号,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孟龙符。” “卑下在!” “稍后将阵亡同袍的骨灰收好,在临清县内找人做好他们的牌位,一一对应保存,命人暂且存放在荥阳城钦差行衙内。等我们报仇之后,再带他们回家。” 孟龙符眼眶泛红,身体微微颤抖,怒吼道:“卑下遵令!”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遗体,然后用火把点燃他们身下的柴火。 四名哨官上前依次点火。 夏日干燥的木柴极易燃烧,很快便鼓起熊熊火焰。 裴越回身望着挺直肃立的藏锋卫将士,眼神中难掩沉郁,缓缓说道:“我不希望你们死,但是如果你们死了,我还没死的话,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家人。若违此誓,天弃之!” 众人嘴唇紧抿,有人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但是因为害怕裴越生气强忍着不落下来。 裴越微微仰头,沉声道:“希望你们记住,不要轻易送死,但是在战场上不能怕死。我会做你们的表率,如果哪天我做不到,你们可以弃我而去。” 回答他的是无比整齐响亮的声音,甚至有人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愿为爵爷死战到底!” 人群中崔猛声竭力嘶地吼着,浑然忘记当初自己和裴越之间的那点别扭。此时即便裴越让他一个人去追那些西吴骑兵,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纵马疾驰而去。其实这场仗打下来他也受了伤,好在伤势不严重,大抵和当初裴越用匕首捅他那次差不多。商羽在收拢伤员的时候,崔猛嬉皮笑脸地说自己没事,其实后背那道伤口到现在还很疼。 他看着远处的裴越,只觉得父亲眼光确实不错。 从今日起自己便是藏锋卫的人,再也不会离开。 裴越的训话到此结束,挥手让士卒们下去歇息,争取尽快养足精神。 报国寺西侧的耳房中,几位临清本地的显贵人物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裴越在四名哨官的簇拥中来到耳房,与众人寒暄之后,严临川便开口问道:“爵爷,西吴人这次是不是要大军犯境?” 虽然方才裴越在城外安抚众人,但耳房内数人显然没有那么好打发,尤其是做过九年执政的严临川。他不仅熟悉大梁局势,更对西吴非常了解,当那队西吴骑兵出现在临清城下的时候,其人便察觉到好不容易安稳十余年的灵州即将出现大变故。 裴越并不意外,淡淡道:“我也只是猜测。西吴人想方设法将这队骑兵弄起来,总是要和边境上的动作配合,否则有什么意义?老大人,你年岁已高倒也不必太过劳神,有边军镇守界线,西吴铁骑没办法突然闯进灵州。” 严临川叹道:“世事难料啊,毕竟灵州承平十多年,又怎能确定边军守得住?爵爷,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是否要回荥阳?” 裴越摇头道:“我要去边境。” 众人皆惊,倒是他身后的哨官们面不改色,隐隐露出兴奋之色。 严临川迟疑道:“非老朽多管闲事,你毕竟是钦差的身份,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会让边军进退失据?” 裴越失笑道:“老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我不会那般不知轻重,只不过是想去边境看看局势,西吴人如果真的大军犯境,也要一城一地的打,难道他们敢绕过虎城和古平大营直取广平府?” 他不愿解释太多,转头看向莫青云道:“莫知县,劳烦你帮我的属下准备一些干粮,至少要够十日之用。” 莫青云点头道:“下官今夜之前会办妥。” 裴越又对俞铮说道:“俞游击,还有件事需要你出手相助。” 俞铮受宠若惊道:“爵爷请说。” 裴越微笑道:“我从荥阳出发比较匆忙,没有带上备用的马匹,还请俞大人帮我准备四百余匹良马。” 既然想要去边境看看,他觉得一人双马是最基本的准备。 俞铮面露难色,他名义上是游击,手里有着五百人,但厢军哪有那么多良马?更何况就算五百人也得吃点空饷不是?不过如今他是真的畏惧裴越,看看这年轻权贵眨眼间弄死多少人,他哪里还敢推诿,更何况小腹处被韦睿踢的那一脚还隐隐作痛呢。 他咬牙强笑道:“爵爷请给我两天时间,一定办妥。” 裴越摇头,不容置疑道:“明天午时之前。” 俞铮笑得比哭还难看,艰难地点头道:“我这就去办。” 说完也顾不得向众人逐个行礼,只是匆忙一抱拳便离开耳房。 待他走后,裴越望着莫青云,无比郑重地说道:“莫知县,广平府是灵州粮仓,临清又是广平府的上等县,请你这段时间要做好战事来临的准备。” 莫青云闻言起身拱手道:“爵爷放心,下官明白。” 裴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此时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就在他于报国寺内安排一切的时候,距离虎城约八百多里的西吴高阳平原上,旗帜遮天蔽日,骏马高声嘶鸣。 一眼望不到头的剽悍铁骑整装列阵,徐徐东行。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82【忆往昔】 旌旗飘扬,遮天蔽日。 五万铁骑沿着高阳平原上的宽阔官道徐徐东行,后方则是超过十万人的民夫与辎重兵队伍。这只是西吴铁骑的一部分,并没有集结全部兵力。 大陆地势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大体上呈现一个从高到低的趋势。世间养马胜地尽在北方,所以南周的骑兵数量最少战力也最弱。不过他们也有独特的应对方式,重甲步兵和战车方阵闻名天下,其中尤以平江方家子弟为主体的陷阵营首屈一指。 当年前魏尚未覆灭,高阳平原便是最好的养马之地,西吴境内军阀凭此组建起当时最强大的骑兵。诸国混战之时,林清源为大梁高祖制定雄踞中原腹心之地的基本策略,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往西极难扩张,远不如收拾北境和中原那几家割据势力容易。 如今西吴实际拥有骑兵十三万余,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 裴越在穿越之后,对这个时代的军事力量了解得更透彻,知道像前世史书上记载的“陈兵百万”言过其实,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民夫和辅兵,一场大规模战役中真正的作战精锐能达到二十万已经极为罕见。就拿他比较感兴趣的前世那支蒙古铁骑来说,其鼎盛时期骑兵数量大约在十五万左右,这便足以让他们纵横天下。 若非要应对这样强大的骑兵,大梁也不必在灵州边境上建造三十余座军寨,以三十五万精锐边军挡住西吴人的窥视,并且只保留古平大营北侧通往虎城的一条道路。 开平帝定下先南后西的国策,其实还是当年林清源谋略的延续,似乎朝堂从上到下都认为南周相较而言更容易攻破。待打下南周稳固南方粮仓之后,再用逐步蚕食的手段向西推进,只要能占据一半高阳平原,开平帝便有自信凭借大梁蒸蒸日上的国力摧毁西吴人的骑兵,进而一统天下。 世间从不缺少聪明人,更何况大梁的意图不算隐秘,当初开平帝改元时便让边境上风声鹤唳。如今五年时光一晃而过,虽然大梁还未挑起战事,但作为西吴人来说却不愿再继续等下去。 此番西吴朝廷用兵,最低的要求是拿回虎城,这颗矗立在高阳平原东段让他们如鲠在喉的钉子。 五万骑兵由镇东大将军谢林统率,其人乃是西吴军方“四将”之一,将兵能力极为突出,特别擅长长途奔袭迂回作战,是“四将”中最年轻的统帅。 因为一些历史缘故,大梁和南周都是承袭前魏旧制,无论官制或军制都相差无几,只有些许细节上的差异。但西吴大不相同,军事大权由皇帝一手掌握,其下设都统府,掌权者皆为皇子或亲王,协助皇帝处理军务。 都统府之外便是四方大将军,统称为“四将”。 谢林今年四十一岁,他的经历堪称传奇。此人本是西吴京城某座侯府的家奴,侯爷见他聪明果敢便将他提为亲兵队长,谢林借此顺利进入西吴军中并且逐步高升。十五年前虎城一战,那位倒霉侯爷被裴贞亲手砍了脑袋,谢林不仅没有就此沉沦,反而愈发展露自身在军事上的惊艳天赋。 时光倥偬,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已是稳重如山的大将军。 “大将军,王黎阳送来密信。” 一名亲兵飞马前来,恭敬地呈上密信。 谢林接过信封,就在马上拆开,看完之后递给旁边的一名将军,淡淡道:“王家行事太小家子气。” 那人接过看了几眼,摇头道:“八百骑兵有什么用?太小瞧梁国人了。” 谢林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嘱咐我一定要等王家搅乱灵州,使得梁国边军自顾不暇,然后趁乱动手。” 那将军冷笑道:“王家打得好算盘,从夹袋里掏出八百人就想占住头功,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自信和胃口。王鼎云自己没什么能力,不过养了一对好儿女,只是凭他们就想站在军方头上?王黎阳虽然是个武道天才,可是其他方面不值一提,他那妹妹不过是——” 谢林皱眉道:“牢骚太盛。” 将军闻言立刻闭嘴,并无不忿之色。 谢林转头望向随时候在旁边的传令官道:“通知大军转向东北甘城,再派人提前去和甘城守将说一声。” 传令官领命而去。 西吴在高阳平原上拥有七座雄城,其中最东面的虎城落入大梁之手,甘城则是剩下的六城之一,距离虎城大概有四百多里地。 那将军面露不解,按照之前的定策,五万骑兵会暂时驻扎在东面的柳城,那里距离虎城只有二百多里地。依照西吴铁骑的速度,最多三个时辰就能出现在虎城之外。 出于对谢林的尊敬,将军不敢直言质疑,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莫非要真的等王家人办妥才发兵?” 谢林平静地说道:“虎城易守难攻,如果那位襄城侯萧瑾不出来,骑兵便没有用武之地。光靠东境这些年训练出来的步卒打不下来,就算不计伤亡也做不到。陛下信任王家,不代表我会傻等着王家成事。” 将军便知道谢林已经有了方略,颔首道:“虎城死守的话确实难打,只有将梁国的边境撕扯开一个口子,他们才可能冒出头来。” 谢林不置可否道:“你还记得十五年前,裴贞是怎么夺去虎城的吗?” 将军微微一愣,随即露出愤怒的神色,摇头道:“这是咱们所有大吴军人的耻辱,焉敢或忘半日?说起来也怪宁……怪那位侯爷太大意,以为裴贞大败而归,唾手可得的功劳哪里肯放弃?如果不是因为他贪功想要截断裴贞的后路,虎城绝对不会失守。” 谢林望着天边的浮云,神色略显怅惘:“宁侯此举是因为我在军中的崛起,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家奴凌驾在自己头上,所以不肯放弃一线希望。” 将军果断地摇头道:“大将军,此事与你有甚关系?那时你还只是军中一名千夫长,他又不是神仙,怎能料到你将来会平步青云?” 谢林轻声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眼神渐渐凝重,缓缓道:“裴贞那场千里奔袭之战打得很精彩,他似乎从梁国京都出发时就想好大略,踏上战场第一刻就在为最后的决战做准备。我这些年反复研究那一战,发现他当时在战场上的每个决定都是在为夺取虎城而铺垫。抛开敌我关系不论,这样的名将何其难得,当时他只要犯一个细小的错误,便可能全军覆没。” 他喟叹道:“恨生不逢时啊,不能与此人当面交手。” 将军同样神色复杂。 谢林面容坚毅,声音虽轻却仿佛能搅动风云:“此番我领军东进,不过是还施彼身罢了。” 283【如年】 荥阳城,钦差行衙后院。 林疏月坐在窗边,左手撑着光洁白皙的下巴,右手握着一张雪浪纸,上面写着一首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她轻声吟诵着词句,脸上泛着淡淡的愁绪。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 “小姐!小姐!” 丫鬟弄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紧接着便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内,脸上满是细小的汗珠。林疏月逃出西吴之时,身边并无亲近熟悉的故人,这丫鬟是她进入秋江楼之后亲自选的。身世清白与否这些并不重要,至少对林疏月来说她不在意这个问题,反正自己本就是无根之萍。她只是喜欢弄玉的娇憨性格,也算是颠沛流离岁月中的一抹亮色。 平时林疏月对她很宽容,也习惯她的伺候,故而特意请示裴越之后将她也带进了钦差行衙。 只是此刻她沉浸在这首词的意境之中,不由自主地想起离开数日的裴越,突然被弄玉惊扰,即便她再宽仁温厚也略显不满,眉尖微蹙道:“慌什么?” 弄玉见状便知道小姐有些生气,连忙站在原地,拼命止住自己因为一路小跑引起的喘气声。 林疏月无奈笑道:“少装样,有事便说。” 弄玉憨憨一笑,瞪大眼睛道:“小姐,婢子打听清楚爵爷的去向了!” 林疏月面露惊喜之色,语气急促地说道:“快说。” 弄玉十分伶俐,口齿清晰,几句话便说清楚原委:“爵爷的亲兵来找秦大人然后便离去了,秦大人说爵爷要去西面边关,短时间不会回城。” 林疏月神色微微黯然。 她对裴越的心思极其复杂,常人很难一窥究竟。 作为一个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艰难求活的弱女子,她曾经以为靠着陈希之能安安稳稳地活着,报仇的念头只敢深藏在心底。遇见裴越之后,感受到他的真诚与坦然,再加上逐渐了解到陈希之的真实情况,她只能选择躲在裴越的羽翼之下。 因为她没有选择。 不要被那晚在蓼玎小院中的旖旎所迷惑,林疏月坚信自己只要说出一个“不”字,裴越绝对不会怜香惜玉。那年轻权贵嬉笑怒骂的不羁之下藏着的是心狠手辣的果决,她坚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有畏惧也有希冀,还有陡然的亲近与仓促的离别,种种情绪在林疏月心中酝酿,她突然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朦胧的漩涡。过往的岁月虽然冷酷冰寒,可她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又将面对什么,只是如今多了那份患得患失的忐忑。 以及还有那么一抹对裴越的眷恋。 这偌大的钦差行衙,每个人都对她很尊敬,是发自于真心的尊敬,林疏月明白这尊敬是因何而来。离开西吴之后的三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尊重,哪怕已经成为秋江楼的花魁和九大家之首。 或许这就是她心中那抹眷恋出现的原因。 “小姐?小姐?”弄玉茫然不解地看着出神的林疏月。 “又怎么了?” “那位秦大人好生讨厌,他又想请小姐品评诗词,可是小姐已经拒绝好几次了,方才要不是婢子装傻,又得麻烦小姐。” 弄玉气呼呼地嘟着嘴,显然在她的认知里自家小姐已经是爵爷的人,就算你是钦差正使也不能如此唐突冒犯。 林疏月微微摇头道:“不必理会。” 弄玉凑近说道:“小姐,要不将此事告诉爵爷的亲兵?” 林疏月忽然抬头,眼神犀利如刀。 弄玉不敢说下去,怯生生地道:“小姐……” 林疏月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柔声道:“爵爷在外忙碌正事,怎能在这种时候让他分心?秦大人并无不敬之意,他只是做久了清闲官儿,所以不太懂忌讳。再不济这里还有爵爷的两位亲兵,上上下下也都是极尊重爵爷的人,秦大人不会不知道这些。你不必担心,更不可擅自做主,否则我定然不敢留你。” 弄玉慌乱地摇头道:“小姐不要赶婢子走,婢子不敢乱说话。” 林疏月神色愈发温柔,微笑说道:“弄玉,你我相识一场实属不易,只要你好好待着,我不会让你走的。外面风大雨大,从今往后你不要离开我身边,更不要与外面的人接触,我怕你吃亏,也怕坏了咱们的姐妹情分,明白了吗?” 如果说前面的话还算隐晦,那林疏月后面那些话便近乎于明示。 弄玉愣愣地站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疏月轻叹一声,怅然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世道里本就身不由己,所以我并不怪你。当初之所以选你,是因为喜欢你的性子。就算不选你,其他人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那些人怎会放弃在我身边放置耳目的机会?弄玉,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理会那些事好不好?外面就算风雨再大,爵爷总会帮我们遮挡。” 看着她真诚的目光,弄玉眼中缓缓落下泪,呜咽道:“小姐,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他们用爹娘威胁我,如果我不肯将你和爵爷的消息传回去,他们就要害爹娘的性命,我呜呜呜……” 林疏月眼眶泛红,将她拉近了些,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眼泪,柔声道:“不要怕,这些日子我会给你一些消息,你照例送出去给他们便是,等爵爷回来他一定会救出你的爹娘。” 弄玉抽泣着应下来,又问道:“小姐,爵爷很快就会回来吗?” 林疏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裴越还只离开五天,可是对她来说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那两首词她读过无数遍。 沉默片刻后,她强笑道:“如果你希望爵爷早些回来,那就每日为他祈福罢。” 弄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疏月拍拍她的手背说道:“快去洗脸,哭得跟花猫一样。” 弄玉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转身离去。 林疏月收回目光,望着桌上那张纸面上大气的字,思绪渐渐飘远。 那夜裴越曾对她说,可以给她几个选择,要么入裴府做妾,要么被他在外面养着,或者可以做一些她自己喜欢的事情。 只是林疏月眼下觉得,如果能帮他做一些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会付出一些代价。 但她觉得不可惜。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84【碰壁】 “裴钦差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古平大营,帅府正堂。 武威侯宁忠一身短打装束,魁梧的身躯上肌肉十分发达,再搭配他满脸横肉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名为屠夫的职业。虽然裴越没有带着圣旨而来,但他毕竟是钦差的身份,宁忠这副装扮未免有些不恭敬。 裴越风尘仆仆,面容清瘦些许,倒是更显得气质出尘。 面对宁忠皮笑肉不笑的态度,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宁侯,之前我的属下派人送信给你,不知此事是否安排妥当?” 宁忠略显敷衍地说道:“此事我已知情,不劳钦差大人费心。” 从始至终他的态度都很明显,只是勉强维持面上的客气,其实就算是瞎子也能感受到他的冷漠和反感。 裴越眼神微凝,面色渐趋冷硬。他并不在意宁忠对自己的态度,但那八百骑兵的去向很重要,因为他们不是马匪那种乌合之众。一念及此,他的语气也冷了几分:“宁大帅,那八百骑兵绝非等闲,如今去向不明,极有可能在灵州境内烧杀劫掠。” 宁忠摸摸光亮的脑门,嗤笑道:“钦差大人,您多大了?” 钦差也分很多种,如果此时坐在堂上的不是裴越,而是六部侍郎这个等级的官儿,或者是德高望重的年长之士,宁忠都不敢也不必摆出这般粗鲁的姿态。这句话虽然是笑着说出来,其中蕴含的嘲讽之意已然摆在明面上。 跟随裴越进入古平大营的是韦睿和傅弘之,前者天生风骨,后者书香名门,皆为宁折不弯之辈,此刻见裴越被人羞辱,哪里还忍得住? 傅弘之当即直言道:“宁大帅,爵爷虽然年轻,却是陛下亲口任命的钦差副使,莫非大帅觉得陛下的任命不妥?” 宁忠微微变色,目光陡然凶狠,不过在看清傅弘之的面庞后,他神情古怪地笑道:“小傅,你就是这样同我说话?” 傅弘之淡然地道:“卑下负责钦差大人的安全,更有维护天子与钦差的威严之责,难道大帅是要卑下全程当个哑巴么?” 宁忠摆摆手,略显不耐地道:“行了,懒得说你,不然你家那些读书人又得写文章骂我。” 他不仅与傅弘之相识,与他背后的傅家也有不浅的渊源,所以只能略过这节,转头对裴越说道:“钦差大人,西吴八百骑兵虽然棘手,但这是我们边军的事,故而不需要你费心。最迟十日之内,我手下的游骑就会将那些西吴崽子的脑袋带回来,到时可以请你前来观礼。”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自然不会继续虚与委蛇,淡淡道:“观礼倒也不必。宁大帅既然胸有成竹,那我就放心了。” 宁忠见他丝毫没有怒色,心中微微纳罕,面露好奇地道:“听说钦差大人武道修为十分强悍?” 裴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宁忠怪笑道:“路姜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将他看成自家的晚辈,莫非钦差大人不知这件事?” 原来如此。 裴越方才便有些奇怪,自己与宁忠素不相识,就算看在钦差二字上,此人都不该用这种态度相见。他忽然想起戚闵整理的情报中有一句话,成安候路敏在进入西府之前,最后一任差事是古平大营主帅。 路敏卸任之后,依次由尹道之父尹伟和武威侯宁忠接任,如今尹伟已经调回京都任北大营主帅。 这般看来,西境四座大营的主帅中,宁忠可以算作成安候府的人。毕竟路敏是王平章之下的军方第二人,又是从开国公侯一系中分裂出来的顶尖勋贵,不可能在军中没有自己的势力,否则他这个右军机的位置也坐不稳。 理清楚这其中的脉络之后,裴越不苟言笑地道:“宁大帅,今日我来此是与你商谈西吴骑兵越境之事,私事不必多言。如果你想替路姜打抱不平,待我交接完钦差职事后,随时在京都恭候大驾。如果是路姜自己想要找我再次切磋,我绝对不会拒绝。” 宁忠确实有些手痒,倘若裴越不是挂着钦差的名头,他早就去荥阳城找这个年轻人的麻烦。 如今却只能在言语上嘲讽一二罢了。 他轻蔑一笑道:“钦差大人放心,本侯还不至于以大欺小。至于你和路姜之间的过节,想来他肯定会找你的。” “希望他有这个胆子。”裴越寸步不让。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聊到这个程度已经无味,两人又不可能真的动手,裴越便长身而起准备离开。宁忠忽然开口说道:“裴钦差,本侯提醒你一句,这里是边境不是京都,你莫要仗着钦差身份随意插手军务。” “不劳宁大帅费心,裴某自有分寸。” 裴越领着韦睿和傅弘之从容离去。 待他们走了许久之后,宁忠面上表情逐渐阴冷,几名幕僚从屏风后面出现,其中一人摇头道:“此子年轻气盛,怕是不能长久。” 宁忠冷笑道:“陛下很喜欢他,你能奈他何?” 另一人看起来老成持重,捻须道:“侯爷,那西吴骑兵不可轻视,若是搅得灵州不得安宁,薛刺史那边面上也不好过。” 宁忠颔首道:“我只是不愿让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骑在头上而已,钦差?他算什么钦差?一个专门捣鼓奇技淫巧的佞臣罢了。这西吴骑兵突然在灵州境内出现,你们有何看法?” 老成之人答道:“灵州若乱边军也不会安稳,从表面上看应该是西吴人的阳谋。” “详细说来。” “凭灵州卫厢军绝无可能消灭这八百骑兵,必然要出动大营内的一卫骑兵。侯爷若将这支骑兵派出去,意味着无法对西面的九座军寨提供及时的支援。西吴人若此时大军进犯,九座军寨的局势会变得很危险。” “八百骑兵就需要动用整整一卫骑兵?邓先生此言似有不妥。” “侯爷,您怎能确定灵州境内只有这八百西吴骑兵?” 宁忠眼神微变,沉吟道:“所以你说的阳谋,便是指西吴用灵州来牵制古平大营?” 其人点头道:“古平西面平原上无险可守,只有九座军寨互为犄角,侯爷若没有这支精锐骑兵为牵制援护,一旦战事爆发,我们就会陷入很被动的境地。灵州绝对不能乱,且不说近些年复苏的商道,光是粮道就能直接影响边境四营乃至虎城的安稳。老朽不太明白的是,西吴人如何能在灵州境内找到这么多良马?” 宁忠摇头道:“此事不必多言,薛石渊同我解释过。” 那人便继续说道:“当下必须尽快解决那些西吴骑兵。老朽之意,可以让虎踏卫第三军负责此战。” 宁忠眼神微动,迎上这老者晦涩复杂的目光,心中登时了然,露出一抹微笑颔首道:“此策大妙。” 285【公无渡河】 古平大营外面,藏锋卫将士整齐列阵等候,没有一个人开小差或者东张西望,这是裴越从临清出发时定下的十条临时军规。 “爵爷,那……咱们接下来去哪?” 陈显达迎上来,本来想问大营中发生的事情,不过在注意到裴越略显严肃的脸色之后及时改口。 裴越淡淡道:“往西,我们去边关军寨看看。” “遵令!” 四名哨官应声,然后各自领队护卫着裴越踏上西行的道路。 虽然他眼下不能插手边军防务,但是宁忠也没有阻止他继续西行的权力。古平大营距离大梁朝廷认定的边境线还有一段距离,真正守着边境的是九座互为犄角的军寨。这些军寨实际上是用最坚固的砖石建造的兵城,它们依照地形散落在虎城之南、古平大营以西的方圆数百里区域内。 九座军寨一方面前出阻挡削弱西吴骑兵的机动能力,另一方面则是要保护从古平大营北面到虎城之间的这条极为重要的官道。 其实这些地形早已印刻在裴越的脑海中,但是他想亲自实地看一看,这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另一方面,他此刻非常失望。 裴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大梁忠臣,至少不会像翰林院的那些官儿一样开口必称忠君二字。他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穿越过来后也一直接受负面信息,当初还是裴宁的温暖让他逐渐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剿灭山贼也好,鼓捣蜂窝煤也罢,纵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的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在为自己考虑。 然而来到灵州以后的所见所闻,即便算不上心灰意冷,也让他大跌眼镜。 刺史府的官员且不必赘述,大抵是一群被时间和银子打磨掉心气的蛀虫,就连他十分看重的边军也堕落到这种程度。要知道距离裴贞夺回虎城也才十五年的时间。灵州迎来十五年的安定,却也在不断腐蚀着强悍的边军。 宁忠想替路姜出头,这种事并不会影响裴越的情绪,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此人对西吴骑兵的敷衍态度。 那是足足八百精锐铁骑,换言之就是八百柄杀人如喝水一般简单的霸刀。 他们的确无法攻城略地,甚至不能侵占任何一座有防备的县城,但是灵州的百姓难道全部缩在城里生活?灵州好不容易复苏起来的商道又将如何?那些散落在城外的村落集镇又怎样抵御这些骑兵?如此突然出现的越境敌人,足以在广平府境内纵横无敌,轻易就能达成他们以战养战的战略目的。 这一刻裴越不禁想起京都外围被山贼劫掠的十一个村庄,所有村民都被屠杀干净,还有绿柳庄中无辜惨死的四十七人。 他不禁默默攥紧了拳头,同时又陷入深度的自我怀疑中。 这些事与我何干? 此行他的任务只是在灵州搞定蜂窝煤的制作与售卖,为石炭寺建立起完整高效的售卖渠道。薛涛也好宁忠也罢,亦或是蠢蠢欲动的西吴军队,这些说实在的都和裴越无关。 主将的情绪极易影响整支军队的氛围。 平时裴越虽然安静,但他天然便有主心骨的气质和让人心静的能力,所有人都会紧紧团结在他身边。 此刻见裴越沉肃的脸色,就连最喜欢闹腾的陈显达都不敢开口。 “韦睿。”裴越的声音有些低沉。 “卑下在。”韦睿拍马加速,来到裴越身边。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去边关军寨?” “爵爷担心西吴大军进犯,边军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所以想亲自去查看一番。” “你也认为西吴一定会动兵?” “见到武威侯之前,卑下只有五成把握,但是有九成把握。” “为何?” “先定国公十五年前拿下虎城,此后大梁和西吴攻守之势逆转,我们的游骑也可以前出高阳平原,打探西吴的消息。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只要我们的游骑斥候敢离开军寨,一定会被虎城里的西吴铁骑截住退路。爵爷,虎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西吴朝廷难道认识不到这一点?” “那他们为何没有攻打虎城?” “他们做过尝试。仁宣二年秋末,西吴集结七万骑兵和十五万步卒围攻虎城,但是面对先定国公亲自坐镇的守城大军,西吴人徒劳无功,丢下上万具尸首败退。卑下认为,西吴人从那时候就明白强攻不可取,所以才改变策略,想要逐渐腐化整个灵州官员系统以及部分边军大将。” 裴越勒住缰绳,整支队伍立刻停下。 他静静地望着韦睿,后者平静地说道:“观宁忠此人形状,徒有凶狠外表,实则气色虚浮外厉内荏,一营主帅尚且如此何况他人?爵爷,卑下不去猜测其他三座大营的具体情况,只看宁忠的虚实便知道古平大营已经糜烂到一定程度。” 裴越神色复杂,悠悠道:“才十五年啊。” 此时只有他们五人在队伍最前方,韦睿直言不讳道:“陛下一味讲究制衡之道,此举在朝堂上影响不大,但在军中却是大错特错。就拿如今的四营主帅来说,武威侯宁忠是右军机路敏的心腹,其他三座大营的主帅分别和王平章、李柄中、裴戎关系莫逆,这的确能保证边军不会拧成一条心,造成外强中干的窘迫局面,但谁能保证每派势力选中的人都具备足够的能力?” 裴越忽然轻轻一笑,感慨道:“我一个子爵,你们四个哨官,居然在这里议论皇帝的用人之道,传出去不知会引来多少嘲笑。” 孟龙符认真地道:“爵爷,卑下大概明白你在困惑什么。” 裴越好奇地看着他。 孟龙符斟酌字句道:“爵爷虽然从未将忠君报国挂在嘴边,但心里始终装着咱们大梁的百姓。在西吴人已经明显准备动兵灵州却恍若未觉的局势下,你打算出手做些事情,却又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无关,所以才一路踟蹰。” 裴越并未否认,轻声道:“与我何干?” 孟龙符郑重地说道:“大丈夫行走世间,其实不必顾虑太多。” 裴越又问道:“如果西吴大军犯境,难道我靠着你们四百余人征战杀敌?就算你们不怕死,我也不会让你们无谓送死。” 傅弘之微笑道:“爵爷莫要忘了,若局势真的糜烂至极,整个灵州只有两个人具备名义上统御全局的资格。至少在京都派人来之前,事实便是如此。” 陈显达挠挠头道:“我猜一位是爵爷,另一位是留在荥阳城花天酒地的秦大人?” 傅弘之颔首道:“虽然陛下只是让爵爷处置蜂窝煤相关事宜,可是爵爷确实是钦差,这里面值得说道的地方有很多。”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在谈论一个很轻松愉快的话题。 韦睿最后说道:“爵爷,不妨边走边看,无论最后你如何抉择,我都会听命行事。” 裴越望着他们四人认真肃穆的面庞,心中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那些犹豫和迟疑渐渐消失,曾经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气度回到他身上。 转向望着西边,他的眼神坚定无比。 “出发!”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86【庸人自扰】 “小姐!” 弄玉像一只受伤的小兔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房,眼神中透着惊惧。 林疏月注意到她的脸色,不知为何一颗心猛然提了起来,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弄玉颤声道:“爵爷没回来,邓大哥回来了,他还带着好多骨殖,看起来好吓人。” 林疏月瘦削的身子微微一晃,勉强站定之后,她脸色发白声音急促地问道:“你说甚么?” 弄玉立刻上前搀扶住她,解释道:“小姐莫要多想,爵爷没事好着呢。听说爵爷在临清那边打了一场大胜仗,邓大哥带回来的是阵亡将士的骨殖。” 林疏月白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两下,然后说道:“你去请邓载来一趟,注意礼貌着些。” “婢子明白。” 约莫一炷香过后,邓载快步来到外间,目不斜视举止恭敬,拱手行礼道:“邓载见过林大家。” 裴越已经替林疏月赎身,但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的名分,故而亲兵们仍旧以林大家称之。 林疏月如今很清楚裴越的亲兵都是从绿柳庄中选出来的家生子,是他身边最值得信任的人。邓载的地位尤其不同,不仅仅是亲兵队长,更相当于裴越的半个影子,连秦旭都对这个惯常面容木讷的年轻人很客气。 她微微欠身,姿态很低地问道:“邓兄弟,爵爷有没有受伤?” 邓载听到这句话后眼神变得温和,摇头道:“林大家不必担心,少爷安然无恙,如今正去往边关军寨巡视,想来再过半个多月就会返程。” 林疏月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便好,我只是担心爵爷的安全,并无旁事。” 邓载恭敬地说道:“林大家,方才属下同秦大人说过,让他以后不得再借诗词之名叨扰你。此事若是让少爷知道恐怕会闹得难看,所以属下自作主张,请林大家不要见怪。” 林疏月俏脸微红,不由得想起那夜在蓼玎小院里裴越对自己说的话,从此以后不会再让陌生男子瞧见她。虽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却也能看出这位年轻爵爷很在意这方面的细节。林疏月问心无愧,自然不会因为邓载的直言相告产生异样的情绪,她也知道此事应该是之前留在行衙的两名亲兵所说,便坦然地微笑道:“如此甚好,你自去忙正事罢。” “属下告退。” 从林疏月的小院出来之后,邓载望向路边的冯毅和盖巨,沉声道:“你们继续留在钦差行衙守着。” 除去开平三年夏天就跟在裴越身边的七人,这两个家伙算是最早进入裴越视线的人,否则也不会让他们去古平镇打探消息。只可惜当他们弄清楚李子均消失的原委,匆匆忙忙返回荥阳,此间却已经风云变幻。听说临清城外的大战之后,错失机会的两人捶胸顿足,又不敢腹诽裴越的决定,此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邓载。 邓载不容置疑地道:“你们两个武艺最好,为人又机警,留下来保护林大家。” 冯毅的性格比较淳朴,闻言便点头应下来。 盖巨稍显跳脱一些,愁容满面道:“邓哥,你要去少爷那里?” 邓载摇头道:“少爷吩咐我将阵亡将士的骨灰送回来,然后还有一些事情去办。” 盖巨试探地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邓载皱眉道:“你们只要能守好钦差行衙,自然也是大功一件,莫要像在庄子上一样耍性子。” 这话说得有些重,盖巨立刻老实起来,除了裴越之外他最怕的便是邓载,后者年纪比他大又比他成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那种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解决完行衙内的事情后,邓载立刻带着其他亲兵前往佩玉阁。 他要找那位名叫段雨竹的花魁姑娘。 …… 荥阳东南面,建昌府城。 府衙内的门房里,商羽喝着淡而无味的茶水,无论心中怎样焦急,面上始终保持着平静。 他昨日上午便抵达此处,求见刺史薛涛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哪怕他将临清发生的事情让门子转述,最后得到的答复仍然是“方伯事务忙碌,你明日再来”。 今日一大早他便来到府衙,已经枯坐两个时辰,就在他再也忍不住想要硬闯的时候,一名书吏走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商哨官,方伯有请。” 府衙后堂,薛涛神态从容地捧着一卷古籍,旁边坐着别驾刘仁吉和建昌知府段之章。 商羽进来之后,依照规矩见礼,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薛大人,爵爷命我前来禀报,西吴人极有可能大军犯境,请刺史府提前做好准备。” 堂内气氛陡然凝滞,薛涛放下书卷,眼神漠然地望着商羽,不苟言笑地问道:“就因为出现在广平府的西吴八百骑兵?” 商羽挺直腰杆回道:“是。” 薛涛冷声道:“庸人自扰。” 商羽强忍焦急道:“薛大人,爵爷明言,西吴不会平白无故地让八百精锐越境送死,必然会配合边关的军事动作。” 薛涛看向刘仁吉说道:“瞧瞧,一口一个爵爷,不过是个子爵罢了,哪天要是升了公侯,我们这些人不得给他跪拜行礼?” 刘仁吉笑呵呵道:“大人言重,裴钦差断不是这种轻狂小人。” 他转头对商羽说道:“商哨官,你家爵爷自小便在京都,没有来边境生活过,不知此间状况。十五年来西吴人何时放弃过在灵州境内闹事?此番不过是阵仗稍微大了些,倒也不必如此紧张。灵州边境有四座大营,三十余座军寨,数十万大军,兼之虎城在手,西吴人又不是腋生双翼,难道还能飞过来犯境?回去转告你家爵爷,此事刺史府已经知晓,薛方伯已经派人通知古平大营的宁大帅,相信他已经派出骑兵围剿那些西吴人。”商羽急道:“刘大人,此事——” 刘仁吉抬手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刺史府知道该如何处置,你不必多言,且回去罢。” 商羽眼神无比失望。 他嘴唇翕动,最后哑口无言,转身便走。 薛涛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斥道:“无礼小辈!” 刘仁吉笑道:“大人,何必同这种年轻人一般见识?” 薛涛缓缓道:“裴越无非是想用这些西吴骑兵逼我尽快安定灵州局势,多半还存着让我扫平青玉山马匪的念头。不过西吴人不可不防,刘大人,劳你明日就回荥阳,看看边关是否有战事的苗头。” 他并不知道青玉山马匪已经覆灭,毕竟连商羽都不知道这件事。 刘仁吉颔首道:“大人放心,老朽定会处置妥当。” 一旁的段之章凑趣道:“灵州在方伯的治下一直安宁祥和,偏偏那裴越小儿来了之后到处都是乱子,依下官看那就是个灾星!不如由下官写上一份弹章,让朝廷将他叫回去,如何?” 刘仁吉笑骂道:“你有那个胆量现在便写。” 段之章满脸堆笑道:“弹章不急着写。下官近日突然发现城内有一位琴艺大师,技艺端的惊艳,正要请方伯与刘大人欣赏一二,不知能否赏下官一个面子?” 薛涛捻须微笑道:“可。” 且说商羽走出府衙,回首望着这座巍峨庄严的官衙,心中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忽地狠狠朝旁边的石狮吐了一口唾沫,无视门子惊诧的目光,带着自己的属下策马匆匆离城西去。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87【刀口】 开平五年,七月十二。 历书曰,靡草死。 虎城东南面有一条官道,始建于仁宣二年冬,也就是十四年前。那年秋天西吴朝廷为了夺回虎城,派出总计二十二万大军攻城,在裴贞亲自坐镇虎城的情况下,最终丢下上万具尸首,灰溜溜地败退撤军。 这条官道便是在梁军大胜之后开始修建,西起虎城南门,东至东庆府山阳县,与灵州境内的官道连通。此后源源不断的军械粮草通过这条官道送进虎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这座城打造成世间最坚固的雄城,继而打消西吴朝廷后续强攻的念头。 山阳县到虎城这接近三百里的距离上,沿着官道散落着九座军寨,这便是大梁制约西吴骑兵最重要的防御体系。 只要这九座军寨不失,西吴便不可能直接进攻灵州的东庆府和广平府,因为无法保护粮道,随时都会面临军寨内大梁锐卒的袭扰。 最西面的军寨名为刀口寨,驻扎着一军两千五百人,隶属古平大营广平卫,主将为统领曹虎。 刀口寨建于平地上,这是无奈之举,因为高阳平原上地形十分平坦,即便略有起伏,大体上看来仍旧是一马平川。虽然也有高矮不等的山体,但数量十分稀少,否则倚靠定军山而建的虎城也不会那般重要。 既然地形上没有选择,大梁朝廷只好在建筑材料上想办法,用砖石沙土垒出这座城,不惧火攻抛石坚固异常。此寨城墙高达六丈,比临清县的城墙还要高,仅有东、南面两座城门,此外城墙上马面角楼俱全,两座城门外更是修建出一座瓮城,堪称专为御敌造就的军城。 灵州边境上类似的军城共有三十七座。 这个防御体系建成之后,王平章曾言道:“自此以后,西吴骑兵若敢犯境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齐怀静是东庆府山阳县人,家中贫困,父母皆是农户,大字不识一个。他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文雅的名字,据说是在他出生那年,齐父去山中打猎救下一名书生。那时他的母亲已近临盆,生下他之后书生帮他取了这个名字。 只可惜齐家太穷,请不起先生,也没法供他去私塾念书,自然也就没有参加科举的指望。好在他从小就显得比别家小孩壮实些,力气也很大,平时在家里摆弄几下木棍,瞧着有模有样。十五岁的时候,齐父一咬牙将他送进厢军灵州卫。 从军之后齐怀静总算能吃饱饭,体型个子也跟风吹一样长起来,两年功夫便长成八尺大汉。 三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古平大营的一位年轻统领看中,将他从厢军转到边军,留在身边做亲兵。 齐怀静还记得那日的场景,年轻的将军英姿勃发,身上的盔甲血迹斑斑,那是刚从边境杀完西吴人回来。军中将士都很振奋,唯独齐怀静十分沮丧,因为他在面对敌人的时候竟然愣神,虽然没有特别丢人的表现,可谁都知道他是因为害怕。 将军并未责罚他,只是将他撵到刀口寨,做一个最普通的士卒。 起初曹虎还以为他是那位年轻将军的亲信,来这里历练一番,对他十分客气。 很快曹虎就得知此事的真相,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理会过齐怀静。 时光倥偬,一晃两年。 齐怀静依旧是广平卫第四军第三都第五哨的一名普通步卒。 他在军中的日子不算好过,因为众人皆知的缘故,哨官对他也是不冷不热,往往会将最苦最累的活儿交给他。譬如在大冬天的时候让他和民夫一起修缮城墙,又或者像今天这样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站在被暴晒的城墙上站岗。 齐怀静没有反抗过,或许他早已任命这就是自己的人生。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没有关系没有背景,胆子又很小,哪里会有什么出息? 就算被那位年轻的将军看中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很快他就将自己的底细暴露干净。 正午的阳光让人有些晕眩,齐怀静全凭毅力坚持,这段城墙上只有他一个还傻乎乎地站着,同伴早已缩到城楼下的荫凉处。那人和哨官关系很好,根本不担心会惹来责罚。但是齐怀静不行,如果他敢离开自己的位置,绝对会赢来最严厉的军规处罚。 不过齐怀静也没有什么怨言,自己的命运就是如此,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怀静。” 一个疲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扭头看去,只见是一个中年男人提着水壶朝自己走来。 此人名叫董大,在齐怀静的认知里是一个怪人,因为他已经四十岁,却依旧是个步卒,哨官仿佛有些畏惧他,从来不给他安排活儿,反正就当队里没有这个人。 “董叔。”齐怀静扯了扯干涸的嘴角,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董大看了一眼远处荫凉下的士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水壶地上说道:“喝点水。” “谢谢董叔。”齐怀静诚心诚意地说着,揭开水壶盖子仰头便咕嘟咕嘟喝下大半壶水。 “慢点,急什么?”董大淡淡道,待他喝完之后又说道:“水壶就搁你这儿,晚上再还给我。” 齐怀静点点头。 董大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和略有些迷茫的目光,忽然问道:“你想家吗?” 齐怀静犹豫道:“不想。” 董大露出一抹好奇:“为何不想?” 齐怀静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爹说如果不能混个官儿当,一辈子都别回去。” 董大便问道:“那你想当官吗?” 这次齐怀静很快便摇头道:“不想。” 董大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永远都很沉闷的傻小子很有趣,索性坐在他身旁,也不在意被暴晒得很烫的青石地面,拍拍身边说道:“坐。” 齐怀静左右看看。 董大摇头道:“不用怕,我在这里,没人敢罚你。” 齐怀静这才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坐下来。 “不想回家,也不想当官,那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董叔,其实我很想我娘,但是我爹那样说,我不敢想家。你知道我以前的事,跟着那位将军去过战场,我真的不敢杀人也不想杀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所以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 董大复述着这句话,轻轻一笑道:“这句话说得挺好,不过很多时候总有很多原因逼着你去做。比如现在要是西吴人打过来,你跑得掉吗?到那时你是伸着脑袋给别人砍呢,还是直接挖个坑埋了自己呢?” 齐怀静默然不语。 董大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其实杀人跟杀鸡没区别,等你杀的多了,也就不会再抗拒砍掉别人的脑袋。” 齐怀静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忽见董大的面容严肃起来,示意他不要说话。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却似有雷声隐隐传来。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88【死士】 齐怀静以前听村子里老人说过,夏日天晴时偶尔也会有惊雷响起,所以在听到城外疑似雷声出现后,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其实这也不怪他,西吴人上次大举犯境还要追溯到十四年前,进攻的只是虎城,边关军寨当时并未遭到波及。然而坐在旁边的董大脸色剧变,双手撑地猛然站直,往前扑在城墙上朝西面望去。 齐怀静茫然地跟上前,然后便看到视线中出现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是西吴骑兵!” 董大怒吼一声,转身飞快跑到城楼下,一脚将还在乘凉的哨兵踹翻,骂道:“西吴人来了,你他娘的快点去通知曹虎!” 那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董大,旋即连滚带爬地往城下跑。 董大直入城楼,三两步跃上楼梯,冲上阁楼奋力敲响示警的大钟。 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刀口寨上空,寨内将士立刻便有了反应。曹虎在大梁军中算不上出挑的年轻武将,但基本的操练也不敢马虎大意,类似的训练以往做过很多次。钟声响起之后,他和各游击哨官们迅速登上城楼,士卒们拿着兵器赶往自己负责的城墙。 董大从城楼内出来,没有理会脚步匆匆脸色难看的曹虎,径直走到齐怀静身旁,压低声音道:“一会小心点。” 齐怀静紧张地咽着口水。 此刻西面那些黑点已经露出真身,当先是两队西吴轻骑,人数各在五百左右,眨眼间便似风卷残云一般来到刀口寨城下。他们从左右两面划出一个半圆,绕到军城的东面。有这一千轻骑断后路,刀口寨的将士绝无可能冲出去送信。 曹虎目光阴沉,怒声道:“敲鼓,点燃烽火。” 亲兵领命而去。 第二通鼓继续响起,寨内的民夫按照各自负责的区域,匆匆忙忙地从库房中搬出守城器具运送到城墙上,诸如滚木礌石和飞钩叉竿。曹虎的亲兵来到寨子中央,这里建有一座高塔,仿造烽燧里的烽火台,白天狼烟夜晚火光,能起到示警的作用。 灵州边境上这些军寨不仅仅是为了制约西吴的骑兵,同时也能及时有效地防范西吴人的突袭。虽然在夺下虎城后,大梁一样可以派出游骑去高阳平原上侦查西吴人的动向,但是从实际效果来看,大梁游骑很明显要弱于更加精锐和强悍的西吴游骑。 在这种背景下,军寨的作用毋庸置疑。 狼烟升上天际之时,西吴军队也完成对刀口寨的包围。 攻城战立刻打响。 曹虎藏身于墙垛之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下的敌人。从阵型上判断,西吴骑兵总数大概三四千,步兵接近一万,并未携带大型的攻城器械,只有大概二三十架云梯。曹虎心中松了口气,他并未接到古平大营的将令和提醒,所以面对西吴人的突然进犯略显措手不及,不过对方为了保证进攻的突然性,也没办法携带攻城车之类的器具。 “弓箭手准备!”曹虎高声怒吼。 刀口寨内的军力配备为一千五步兵,五百骑兵和五百弓手。这是大梁边境三十七座军寨的统一配置,其中步兵和弓手的主要任务是守城,骑兵的职责是对方大举进攻的时候伺机袭扰西吴人的辎重。 五百长弓手立刻张弓搭箭,对准城下举盾靠近的西吴步兵。 董大一手按着齐怀静的肩膀,一手扶着城墙,皱眉说道:“西吴人不对劲。” 齐怀静不解地问道:“董叔,有什么问题吗?” 董大沉声道:“他们看起来很有把握,而且没有分散兵力去东面和南面。那两面有城门,按理来说才是他们的主攻方向。就算他们能从这里登上城墙,难道还能穿过寨子去打开城门?” 齐怀静并不蠢笨,他只是天生不适合在战场上,此刻听到董大的话便醒悟过来。 他们如今所处的城墙是西面,这一面城墙没有城门。 按照董大的话来说,就算西吴人能登上城墙,他们难道要穿过整个寨子去打开东面的城门?虽然两面城门外都修建了瓮城,强攻的难度比较大,可是这也比从西面进攻要方便得多。 “要不要提醒一下曹统领?”齐怀静紧张地问道。 董大摇摇头道:“没用。” 齐怀静不懂为什么没用,但此时容不得他胡思乱想,因为西吴人在稍微整饬阵型之后,立刻发起了进攻。 轻骑压阵,箭如飞蝗。 曹虎的命令还没出口,从城下飞来的利箭瞬间就收割十几名大梁士卒的性命。 “放箭!”他恶狠狠地喊出口。 两方对射,只是片刻的功夫大梁的弓手就被城下的轻骑压制。究其原因,轻骑本身在不断的移动中,想要射中他们很难,大梁的弓手却被局限在空间窄小的城墙上,即便有墙垛和盾牌的掩护,也根本不是城下轻骑的对手。 利箭不断从头顶上飞过,齐怀静躲在墙体后方,双手抱着自己的长枪,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没有真正踏上战场的人,很难切实感知到那种行走在死亡边缘的恐惧。 董大伏身趴在墙垛之间,无视不断呼啸而来的利箭,极其冷静地观察着西吴人的动静。 西吴步兵列队前进,盾牌手在前掩护,后面云梯已经逐渐接近城墙。 刀口寨以及绝大多数军寨都没有开挖护城河,对于周长仅仅十余里的军城来说,无论是护城河亦或壕沟都无法阻止敌人登城。 大梁弓手已经被西吴轻骑彻底压制,即便偶尔射出几只冷箭,也对整个战局影响不大。 西吴步兵如蚂蚁一般迅疾靠近城墙,十余架云梯拔地而起,顺利地架在六丈高的城墙上。 董大皱眉看着那些步兵悍不畏死地爬上云梯,根本无惧不断丢下来的的滚木礌石,哪怕被砸落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后来者依旧一往无前。 他扭头看向右边远处,曹虎正在对身边的亲兵下达命令,其中一人的手忽然缓缓摸向身后。 “曹虎!” 董大须发皆张,这一刻他毫不在意从下方飞上来的利箭,宛如怒虎一般冲过去。 为时已晚。 那亲兵从身后摸出一柄无比锋利的匕首,在所有人措不及防的情况下,猛然将匕首插进曹虎的咽喉。 刀口寨统领毙命。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89【壮怀】 齐怀静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他认识那个亲兵,因为此人是整个刀口寨里除了董大之外,对他态度比较温和的第二人。或者说,这亲兵对所有人都不错,故而在寨子里的人缘很好。听说这人是个孤儿,大概是六七年前被曹虎在边境上遇见,看他可怜便收到身边,原本只是想让他做个打扫跑腿的小厮,没想到这小子很机灵很懂事,所以曹虎干脆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兵。 “老子是大吴人,你们这些梁国的畜生,哈哈哈哈!” 亲兵龚平状若疯虎,在刺死曹虎之后继续挥舞着匕首,一边大笑怒骂,一边跟身边所有人拼命。 一时间竟然无人能够靠近。 董大快步赶到。 龚平握着匕首用力捅向他的腰腹,董大侧身避过欺身而进,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探出掐着他的咽喉,用力一扭,只听“咔擦”一声,龚平的喉骨被他硬生生扭断。 其人登时气绝。 董大满脸怒容,双手猛然发力,竟然直接将龚平举过头顶,然后摔下城头。 他回身看向胸前全是鲜血的曹虎,只一眼便知道无力回天。 喧嚣的战场上,喊杀声震天,不断有西吴步兵爬上云梯探出脑袋,然后又被早已准备好的守城士卒用长兵器直接叉下去。 城楼前的变故很快便传遍全军,就算游击和哨官们强力约束,军心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 其实就算他们自己也难免惶然,因为主将一死,守城将士就会群龙无首。倘若城破,依照西吴人一贯表现出来的残忍,城内这些将士恐怕无人能够幸免。 董大当然知道此刻局势有多么危急,他想也没想就扛起曹虎的尸首冲进城楼,然后出来直接抓着传令官的衣领吼道:“传令,曹统领身受重伤,但没有性命之忧,各部严守自己的防线,绝不容许后退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传令官目光涣散地望着他。 董大狠狠一耳光抽在他脸上,骂道:“老子干你娘,聋了吗?!” 传令官这才清醒过来,也明白董大的用意,虽然这个中年男人只是普通步卒,可是他知道曹虎对其也十分忌惮,纵然不清楚内里原因,但这不妨碍他此时听命于对方。 看着传令官快步跑开,董大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杆长枪,一路大声提振士气,随手便捅死几个从云梯上跳下城墙的西吴步卒。 齐怀静望着他无人可挡的霸道气势,心中的感觉无比复杂。 董大是个怪人,这是刀口寨内所有人的共识。但他还是一个惹不起的怪人,莫说那些游击和哨官,就算统领曹虎都不会轻易得罪他。曹虎敢克扣旁人的饷银,唯独董大每个月都能领到足额的饷银,这在刀口寨内是独一份。不是没有人打探过这个四十岁男人的底细,可寨内似乎只有曹虎大约知道一些,却从不肯告诉别人。 如今曹虎也死了。 齐怀静并不想窥探别人的秘密,尤其是董大对他一直很友善,在他被欺负得狠时也会帮忙说句话。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这个中年男人,可如今他脑海里全是龚平的脸。 龚平年纪不大,虽然他说自己是个孤儿也不清楚生于何年何月,可从面相上判断他绝对没有二十岁,毕竟当初曹虎收留他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他记得龚平的笑容很干净,所以他愈发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能毫不犹豫地刺死曹虎。 就因为他是西吴人吗? 董大走到齐怀静身边,眉头皱起,然后同样势大力沉地抽了他一耳光。 “想想你娘!”董大啐了一口,没有再理会他,然后放下长枪举起礌石朝下狠狠砸落。 石头精准地命中一名西吴步卒的脑袋,瞬间脑浆炸开,身体如败革一般跌落在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 城下远处传来激昂的鼓声。 西吴轻骑的骑射压制愈发猛烈,步卒架着第二批云梯一路小跑前进。 阳光普照,大地辽阔。 自西向东,步卒如潮,利箭似雨,每一次厮杀都会带来鲜血与死亡。 西吴人就像不知疲倦没有畏惧的机器,不断重复着攀登云梯跃上城头然后被守军捅死的结局。随着时间的推移,登上城头的西吴步卒越来越多,城墙上被分割成几十个小型战场。虽然董大及时让传令官约束守军,但曹虎被龚平用匕首插进咽喉的画面有不少人目睹,尤其是之前西吴人尚未登上城墙,所以这个消息不可控制地传到全军。 人心是世间最难揣测的存在。 有人扛不住此刻巨大的压力,有人心中出现别的想法,也有人奋不顾身拼死作战。 董大自然是最后一种。 这个中年男人在刀口寨待了很多年,在曹虎担任统领之前他便在这里。 确切来说,他在这里待了十四年。 刚开始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二十多名大梁将士,随着西吴人悍不畏死地不断冲上来,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便只剩下齐怀静一人。 董大昂然立在城墙下,鲜血染红战甲,身上出现伤口,唯独手中的长枪稳如大山,一丝颤抖也无。 齐怀静负责护卫他的侧翼,所以承受的压力不算很大。其实他的力量和武艺都不弱,但就像之前他自己所言,或许他天生就不是一个战士,如果生在条件稍微好些的家族,读书人才是最适合他的身份。 两侧的大梁将士越来越少,西吴步卒蜂拥而上。 董大一人一枪,捍卫着这段七八丈的城墙,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但至少没有人能越过他的枪围。 一名西吴悍卒从侧后方猛冲而来,手中钢刀以非常刁钻的角度捅向董大的腰腹。 齐怀静立刻挡在董大身侧,长枪从上到下直接砸落,登时将对方的钢刀砸得脱手,西吴步卒此刻赤手空拳站在他身前,只要长枪往前一送,便能结果对方的性命。 齐怀静眼中闪过一抹犹豫。 西吴步卒是沙场老兵,哪里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双手猛然抓住枪杆,然后身体前扑将齐怀静扑倒在地。 一张血盆大口朝着齐怀静的咽喉咬下来。 然后齐怀静便看见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董大长枪横扫逼开其他西吴步卒,反手抽出腰间长刀,干净利落地一刀劈下。 齐怀静只见自己眼前的脑袋忽然飞了出去,喉腔喷出的鲜血洒满他的视线。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对方的无头尸体,伸手胡乱抹了两下脸,正要对董大说声谢谢,便见一名西吴将领从城头上高高跃起,一刀狠狠砍在董大的后背上。 董大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倒下,他只是望了齐怀静一眼。 那眼神中没有失望和愤怒,只有齐怀静看不懂的解脱。 那一刻胸中的酸楚翻江倒海,齐怀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 他惨嚎一声,从地上猛然跃起,拿起自己的长枪。 挺身而上。 《庶子无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90【城破】 齐怀静宛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手中的长枪从董大腋下穿过,枪尖上挑,出其不意又凌厉决然地插进那名西吴年轻百夫长的胸口。虽然对方披着轻甲,但这一枪力量惊人,只听得甲片脆裂的轻微响声传来,整个枪尖便全部捅进百夫长的体内。 “去死!” 齐怀静双目赤红,嘴唇微微颤抖,上前一步抬起右腿踹在对方胸口,然后干脆利落地拔出长枪。 他护在董大身前,面对一拥而上同样杀红眼的西吴步卒,这次没有丝毫退缩或者犹豫。 几年前那位年轻将军挑中他的时候,当然不是因为欣赏他偏软弱的性格,而是在一次军中比武时发现他的战斗力远强于普通士卒。后来将他放在刀口寨,也是希望他能在这个最外围的军寨磨练胆气。不知他看见此时的齐怀静是否会有欣慰,对后者而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眼前所有的敌人。 片刻过后,这段七八丈的城墙上遍布西吴步卒的尸体,齐怀静以枪拄地,剧烈地喘息着。 他忽然想起被砍了一刀的董大,匆忙回头望去,只见董大靠在后面城墙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董叔,你……”齐怀静欲言又止。 董大拍了拍身上的甲胄,温和地说道:“你以为我死了?” 齐怀静心里是这么想的,尤其是董大中刀后望向他的眼神,让他以为这就是天人永隔之前的告别。故而在那一刻他将所有想法抛之脑后,只想替董大报仇,毕竟这是军寨内唯二对他友善的人。 董大轻轻咳嗽几声,透过他有些发白的脸色齐怀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中年男人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之前没有停歇的拼死作战,再加上那名西吴年轻百夫长偷袭的一刀,肯定让他受了不轻的伤。 董大忽地朝他身后努努嘴。 齐怀静想也未想,提枪倒转用力一搠,便将一名爬上城头的西吴步卒捅死。 “早就对你说过,杀人这种事是习惯成自然。” 董大淡淡说着,随即目光看向四周的战场。 西吴人的攻势依旧凶猛,但刀口寨作为边境线上的第一道关口,历来对士卒的训练很充分,军械器具也都齐备,所以城墙上的战斗持续焦灼。曹虎的阵亡对于军心的影响很大,只是因为董大及时的补救以及各位游击和哨官的奋勇,再加上寨内待命的五百骑兵也上城墙援护,所以暂时还能维持住局势。 如果能打退西吴人这波进攻,董大觉得还能收拢军心整肃再战。 便在这时,寨内库房大火燃起,黑色狼烟冲天而起。 董大霍然扭头,齐怀静同样一脸惊骇。 库房里不光有军械和守城工具,还有他们两千多人赖以为生的粮草。 此时齐怀静终于彻底想通,为何西吴人敢选择西面城墙作为主攻方向,因为在他们眼中刀口寨已是囊中之物,自然就不必去硬攻建有瓮城的两面城门。 十余年的筹谋和伏手终于有了回报,这便是西吴朝廷在仁宣二年大败而归之后的卧薪尝胆。 董大眼神复杂,他很清楚刀口寨守不住了。 “我们必须马上撤!” 他一把拽过齐怀静,然后将他推往楼梯方向,沉声道:“去马厩!” 齐怀静重重地点头,提枪飞身狂奔往下冲。 马厩里有五百余匹良马,那是为寨内骑兵准备的坐骑,也是他们如今能否逃出生天的关键。齐怀静从军多年,一直沉默寡言,从未像今日这般大声呼喊,不断招呼散落的守军跟在自己身边。他本就是八尺大汉,杀过人见过血之后气质也凶悍几分,此刻在一片混乱的军寨内俨然像个勇士,等来到马厩时他身边已经聚起三十余人。 谷令他心中松口气的是马厩中的骏马都安然无恙,想来西吴人的谍子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边。 齐怀静无视旁边同袍好奇打量的目光,警惕地观察四周。 不知等了多久,当城墙上的厮杀声弱一些的时候,董大终于领着一群人来到马厩。 齐怀静抬眼望去,大概有六七百人,其中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只是伤势不算严重。 董大朝他微微点头,然后高声道:“全部上马,马匹不够的话伤者同乘一骑,待在中间位置。齐怀静,你领一百人断后,其余还能动弹的随我冲。” 一阵喧嚣过后,趁着剩余的守军还在和西吴人纠缠的时候,董大汇聚起来的败兵打开东门,疾驰而出。 齐怀静忽地扭头朝后望去,仿佛看见被丢在寨内的其他同袍逐渐倒下。 刀口寨陷入熊熊烈火之中,这座大梁边境上的军城宣告失守。 齐怀静默默攥紧拳头,咬牙拍马而走。 想要逃走并不容易,因为东门外还有一千西吴轻骑,所以董大才让齐怀静断后,自己率领众人冲在最前面。好在董大足够勇猛强悍,长枪之下无一合之敌,剩下人也知道这是唯一的生存机会,无不奋勇争先拼命厮杀,竟让他领着这支败兵杀出阻截,成功逃离险地。 刀口寨往东有两个去处,一是偏东北的蒺藜寨,二是偏东南的五峰寨。两处距离相差无几,大概只有四十多里地,如果不在意马匹脚力损伤的话,顶多一个时辰就能到达。 西吴一千轻骑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董大嘱咐身边的哨官几句,拍马落到队伍最后方,他不时回首望着几里地外的西吴轻骑,面色越来越凝重。 “董叔,这些人好像是故意放我们走的。”齐怀静小心翼翼地说道。 董大赞许地点点头,然后说道:“西吴人突然发兵,不会只想着攻占刀口寨,更不可能只派出一万多人。他们利用内应拿下刀口寨,又故意放我们走,就是想我们彻底变成溃兵。怀静,冬天的时候你也见过落雪,知道滚雪球是什么意思吗?” 齐怀静答道:“董叔的意思是他们想要利用我们继续破城?” 董大沉声道:“就算不是这样,他们也想将我们赶到后面的军寨外面,哪怕只是将我们杀死在别处守军的面前,也会极大地打击我们的士气。” “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怕死吗?” “怕。” 董大听到齐怀静老实的回答,不由得轻轻一笑,十分感慨地说道:“怕也没办法,该死的时候谁也逃不掉。” 他望着前方五百多骑兵,用尽全力吼道:“全体听令,转向北方!” 北方有虎城。 十四年前他离开那里,在刀口寨做着普普通通的步卒,但他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地方。 如果要死,也要死在虎城。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291【谁人横刀立马】 董大之所以能号令这支败兵,除了他在刀口寨的地位超然背景神秘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今日他在战斗中的勇猛表现,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果没有他的当机立断,恐怕曹虎阵亡之后守军就会崩溃,不是他及时做出决定,今日没有人能从军城里逃出来。 更不提最后逃走的时候,是他一马当先为众人拼出一条生路,所以此刻没人会质疑他的决定,包括几位跟着逃出来的哨官。 只是当这支败退骑兵转向北面之后,后方之前不紧不慢跟着的西吴轻骑陡然提速。 三里、二里、一里,直到三百步之内。 西吴轻骑精准的控马技术令人心惊,尤其是一千人几乎动作一致,想要在行军中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董大看着对方的动作,心中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原本以为时间能够抹平的伤口再度绽开,那是撕扯五脏六腑的剧痛。 很多人还不知道西吴轻骑想要做什么,等对方张弓搭箭、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在耳旁响起时,大梁将士纷纷色变。 “加速向前!” 董大高声怒吼,他此刻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继续往北逃,其二便是回身与西吴轻骑决战。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是因为这支败兵的士气无比低沉,体力也消耗殆尽,远远比不上一直在城外以逸待劳的西吴轻骑。 更不必提对方弓箭充足,而他们仓惶出城手上只有一杆兵器。 回头必然会全军覆灭,往前跑或许还能活下来一部分人。 然而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哪怕对于早已见惯死亡和鲜血的董大来说,同样是一种煎熬。 齐怀静紧张地催马疾驰,耳边传来利箭的呼啸声。 不断有人倒下,坐骑失去主人的驾驭,狂奔一阵之后便茫然地停在原地。 后方传来西吴轻骑的嬉笑声,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单方面的虐杀,跟平时围猎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本就以速度见长,更何况刀口寨败兵中间还有将近百骑是两个伤兵共乘一马,速度根本提不起来。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不消半个时辰战斗就会结束。 董大额头上的青筋已然暴起,可他依旧紧紧抿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 又往北走了十余里,西吴轻骑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狩猎时刻,并不着急下死手,反而在维持现有距离的前提下,通过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收割这些败兵的性命。 就在这时,冲在最前面的一名大梁哨官忽地伸手揉揉眼睛。 他以为自己眼花,然后定睛一看,猛然朝后方喊道:“董大!速来!” 董大和齐怀静加速越到队伍前头,同样神情大变,因为前方不远处静静肃立着一支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可是那般渊渟岳峙的凝重气势却让人明白这不是等闲之辈。 惊慌失措的败兵们以为对面盔甲齐整的小股骑兵是西吴伏兵,登时内心充斥着绝望,然而董大却双眼一亮,高声喊道:“我们是刀口寨守军!” 齐怀静心有灵犀地跟着大喊:“我们是刀口寨守军!” 其他人纷纷呐喊:“我们是刀口寨守军!” 于是他们便看见对方一分为二,中间空出一个两丈宽的通道。 后方追击的一千西吴轻骑同样发现这个变故,领头的将领眉头皱起,抬手示意队伍速度放缓。 虽然那支神秘的骑兵大概只有四五百人,可是将领不可能冒然跟着败兵冲过去,因为他很清楚己方的作战计划,在这一带根本没有安排伏兵。 齐怀静随着大部队顺利通过那个通道,同时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支神秘的骑兵。 他们的盔甲和兵器一看便知道极好,比起刀口寨的边军更好,而且这些人的精气神明显非同一般,很明显是战斗力极其强悍的精锐。 右边位于阵型最前方的几个武将簇拥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同样在打量着这支败兵,他与齐怀静目光交错,后者甚至有些恍惚,因为这年轻人的眼神竟然那般锋利,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初那个提拔他又赶走他的年轻将军。 待败兵通过后,这支神秘的骑兵合二为一,面对远处踟蹰不前的西吴轻骑,仿佛刻意压制士气一般,雄峻的坐骑不安分地打着响鼻。 一名武将绕到后方,直截了当地对董大说道:“收拢你的人在这里暂时休整,等我们收拾完西吴人之后,再来同你问话。” 董大看着面前约莫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将,并无被冒犯的愤怒,面露疑惑地问道:“敢问你们是哪一部军队?” 年轻武将淡淡道:“稍后你会知道。” 历经长时间的厮杀和仓惶狼狈的逃命,这支败兵已经人困马乏,得到董大的命令后纷纷就地休息。董大却没有歇息,他催马往前但是没有越过那个年轻将领划下的界线,神情郑重地望着这支仅有四百多人却格外霸气的骑兵。 齐怀静来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董叔,这是虎城的守军吗?” 董大摇头道:“不是。” 他当然知道虎城的守军是什么模样,哪怕已经过去十四年,当初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至少虎城骑兵没有眼前这些人精锐的装备。 西吴轻骑的将领在犹豫良久后,终于下令道:“冲阵!” 他的任务是尾随刀口寨的败兵,最好将他们驱逐到东面的军寨外,配合军方都统府制定的下一步计划,与董大的猜测基本符合。随着董大带人往北,这个计划显然无法完成,那么接下来便由他自己决定。如果从人数上判断,此刻双方兵力相近,但是他知道刀口寨的骑兵已经基本丧失作战能力,那么只要吃掉眼前这支突然出现的小股骑兵,无疑会有近千颗首级入账。 面对这样诱人的战功,他没有直接放弃的理由,立功心切的手下们也不愿放弃。 双方相聚五里有余,非常适合骑兵冲锋。 眼看着西吴骑兵开始加速,裴越策马立于四百余骑身前,身侧是韦睿、陈显达、孟龙符和傅弘之,他们脸上不仅没有惧色,反而隐隐露出一抹嗜血的残忍。 (本章完) 292【破千】 高阳平原是世间最适合骑兵冲锋的地形。 西吴轻骑采用鹤翼阵型,凭借比对方要多出一倍的兵力,想要通过两侧包夹的战术一口吃掉这四百多骑兵。至于远处那些从刀口寨拼命逃出来的败兵,西吴将领压根没放在眼里,甚至很希望他们也加入战局。 对于一个优秀的骑兵将领来说,他必须准确地判断出战场上的局势变化,如果那些败兵跟着冲锋,只会拖累甚至干扰藏锋卫的阵型,所以裴越压根没有将他们考虑进来。 藏锋卫从临清出发之后,一路向西行进。 钦差本就有代天子巡视地方的权力,纵然开平帝没有给裴越插手地方细务的命令,他也可以凭着钦差身份查看边关军寨的具体情况。这些天检阅完五座军寨,比起在灵州境内和古平大营的见闻,这些军寨的情况让裴越心中稍微舒服一些。 至少这些坚守军寨的边军还算老实,不至于堕落到很夸张的地步。 今日他本就要去往刀口寨,没想到会在半路上遇见被西吴轻骑戏弄追杀的败兵。 马蹄声如雷,在青草如碧的高阳平原上连绵轰鸣。 西吴一千轻骑拉成长阵,骑兵们在策马疾驰之时张弓搭箭,彰显出强悍的实力。 只是对于见识过王家霸刀营战力的裴越来说,对方的战术无异于太过小瞧自己。 他轻轻一笑道:“胃口很大啊。” 陈显达摇头道:“爵爷,对面这主将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他以为凭这千把人就能吃掉我们?” 裴越没有回答,长刀忽然出鞘,刀背抽在马臀上。 “藏锋卫,冲锋!” 孟龙符一声高呼,意味着藏锋卫三字第一次出现在真正的战场上。 纵锥处囊中,亦有杀气凛然时。 面对西吴轻骑的鹤翼阵型,裴越选择锥形冲锋。这种阵型最适合骑兵对冲,就像一个箭头插入对方阵中,具备最强的攻击能力。但是对于领阵之人的要求极高,如果没有万夫不当之勇的虎将带头,而且骑兵不够勇猛的话,锥形冲锋就会失去所有的威力。 随着裴越一马当先冲出,四百余骑兵紧紧跟在他身后。 五里之地,转瞬即至。 西吴轻骑仅仅放出一轮箭雨,双方便已经对面相见。 这轮箭雨并没有造成多少损伤,且不提藏锋卫身上造价高昂的皮甲和头盔,这些从京军南营出来的百战精锐本身便极其擅长战场上的保命功夫。除非遇到霸刀营那种完全硬碰硬的劲敌,这种箭雨还不至于让他们伤亡惨重。 仅仅五人被箭矢擦伤而已。 裴越手持长刀,策马冲入西吴轻骑之中,一刀便将对面的骑兵斩落马下。 韦睿等人紧紧护卫在他侧翼,一路砍瓜切菜。 四百余骑兵呼喝着冲杀,比起那日在临清城外与霸刀营的战斗,此刻他们更加勇猛,死亡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很畏惧的结局。这便是裴越在报国寺中那番话的作用,他不仅身先士卒,更是为手下的将士铺好所有后路。 或许这些人不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但他们同样是有血有肉有心的人。 将心比心,不是一个很艰深晦涩的道理。 西吴轻骑的阵型几乎是眨眼间就被捅穿。 那位年轻将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过于高估自己手下的实力,低估对面敌人的战力,同时还做着想要一口吃掉对方的美梦,等他发现情况剧变之时,一切已经无力回天。 远处,齐怀静骑马立在董大身旁,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战局的变化。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率队冲散西吴人的阵型,然后之前那些戏弄他们虐杀他们的西吴骑兵被分割成几块。他看着这支神秘骑兵在极短的时间里从一队变成四队,然后肆意收割着敌人的性命。他看着那个年轻人无人能挡,一眼便知武道修为极高,与此同时其他几位武将同样勇猛,虽然比那年轻人差一些,却也是那些西吴骑兵无法抗衡的高手。 慌乱、溃散、崩溃,原本占据兵力优势的西吴轻骑在齐怀静眼前变成待宰的羔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逐渐演变成一面倒的屠杀。 刀口寨的败兵们纷纷起身,望着远处的战场,所有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震惊与惊喜。他们在边关待了这么多年,当然能看出这支神秘骑兵的不同,但从未想过战斗会如此轻松。很多人并没有完全放下心,一直做着战事不利继续溃逃的准备,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 “这些人从哪来的?” “虎城?” “虎城的骑兵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没有这么强。” “难道是宁大帅的亲兵营?” “少做梦吧你,宁大帅的亲兵怎么可能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的也是,嘿。” …… 败兵们之间的窃窃私语传进董大耳中,他忽地扭头说道:“还能动弹的都跟我来,咱们去帮忙堵住想要逃走的西吴人。” 很快便有两三百人响应,就算开口下令的不是董大,在看到藏锋卫将西吴轻骑打残废之后,这些人也有足够的勇气上阵。 董大并没有冒然率队上前干扰藏锋卫的作战,他只是领着败兵在战场外围掠阵,如果有小股西吴骑兵想要逃走,他们便会上前拦住然后尽数杀死。 战场中央,杀得酣畅淋漓的裴越自然注意到这个变化,他冷厉的神情稍稍柔和,对一直护在身边的韦睿说道:“这些人倒也不算很差。” 韦睿点头道:“爵爷所言极是,想来刀口寨已经陷落,不妨暂时将这些人收编进队伍里。” 由此可见这场遭遇战何其轻松,这些百战精兵在经过霸刀营的砥砺之后,对上这种普通西吴轻骑完全能做到实力上的碾压,哪怕对方人数是他们的两倍。 随着陈显达一矛捅死对方的年轻将领,战斗已经走向尾声,总共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接下来打扫战场的任务便交给韦睿,裴越在其他哨官的簇拥中来到败兵们休整的地方,没有跟随董大行动的士卒们身上都有伤,瞧见裴越走来立刻起身行礼。 不一会儿,董大被韦睿派人带来此处。 董大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行礼道:“古平大营广平卫第四军第三都第五哨步卒董大参见将军!” 裴越微微一怔,他以为这个中年男人至少会是个游击,没想到竟然只是一名步卒。 旁边的傅弘之淡淡道:“这是钦差副使、陛下御封中山子裴越。” 董大听到这个名字后,霍然抬起头,满面惊诧不敢置信地望着裴越。 今日三更,慢慢加油写,慢慢提速,希望我能日更破万。 (本章完) 293【机动】 “小人斗胆,敢问爵爷是否定国后人?” 董大起身之后,面朝裴越问出这句话,眼神中带着期盼,隐隐有些激动。 裴越并未承认或者否认,毕竟他和裴家之间的事情太复杂,三两句话根本说不清楚,更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仔细分说,故而只是淡淡地反问道:“何事?” 董大神色微黯,勉强笑着摇头道:“小人身为灵州本地人,对先定国公十分仰慕,又见爵爷来自京都,故有此问,并无他事。” 裴越定定地看着他,话锋一转道:“刀口寨情况如何?” 董大垂首道:“西吴人突然发兵进攻,联合提前在寨内布置的内应,刺死守将统领曹虎,放火焚烧寨内库房。当时小人带着这些同袍逃出来,寨子已经陷落,其余情况暂且不清楚。” 裴越问道:“西吴兵力多少?” 董大答道:“骑兵三千,步卒一万。” 裴越登时皱起眉头,局势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西吴霸刀营的八百骑兵出现后,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意外,西吴朝廷肯定会在边境上有呼应的动作,所以立刻通知京都、薛涛和古平大营主帅宁忠。只是西吴人的动作快到极致,从时间上判断,藏在青玉山的霸刀营出现之时,西吴已经完成边境上的兵力调配,兵锋直指九座军寨。 如今刀口寨已经陷落,那么其余军寨呢? 西吴朝廷不可能只派出一万多人就进攻大梁边境,据裴越所了解,西吴眼下最少拥有十三万骑兵和四十万步卒,这还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数字,对方藏了多少后手无人知晓。 “傅弘之。” “卑下在。” “你将刀口寨的将士就地整编,平均分入你们四人队中。伤者将他们送去……古平大营,伤势较轻者步行,较重者乘马。” “遵令!” 裴越本想说虎城,但是董大之前说寨子里有内应,那么难保这些败兵中还有西吴的奸细,虎城绝对不能承担这种风险。为将者在战场上必须考虑全面,这也是席先生反复叮嘱过他的事情。 他转身望着剩余众将,思考片刻之后以刀鞘为笔,在地面上极快画出东庆府以西到虎城以南的军寨简略地形图。 董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的惊讶无以言表,这位年轻爵爷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可是在战场上却表现得久经沙场,眼下更是对边境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在刀口寨沉默度日,压根没关注过外面的消息,自然不知道眼前的年轻权贵在灵州已经搅起多大的风浪。 “刀口寨被破是因为事发突然,且西吴人早早在寨内布置奸细,所以一战就能成功。现在我们缺乏情报,你们觉得局势大体如何?” 裴越的刀鞘压在刀口寨的位置上,平静地对众将问道。 陈显达盯着地面上的简易地图看了一会,沉声道:“爵爷,我怎么感觉局势不太妙啊。” 孟龙符颔首道:“老陈说的没错,西吴人既然动手,肯定不会局限于刀口寨一处。依我看来,刀口寨后面的蒺藜寨和五峰寨现在都很危险。” 裴越转头望向董大问道:“西吴人出现之时,寨内可有烽火示警?” 董大点头应道:“曹统领在遇刺之前,曾下令点燃寨内烽火,蒺藜寨和五峰寨应该能看到。” 裴越凝眸思考片刻,对董大说道:“从你的同袍中选出二十位熟悉本地地形又擅骑术的兵卒,两人一组立刻出发,通知其余八座军寨、虎城守军以及古平大营。” 董大领命而去。 韦睿冷静地望着地面,微微摇头道:“爵爷,恐怕西吴人的目标不仅仅是这九座军寨。” “虎城?”裴越反问道。 韦睿分析道:“爵爷请看,虎城孤悬境外,补给依靠这条官道,九座军寨有很大一部分责任是保护这条官道。如果军寨全部陷落,他们自然就能切断虎城和灵州的联系。虽然虎城内粮草兵力充足,短时间不会有危险,但西吴人越过这些军寨直接进攻灵州呢?” 孟龙符疑惑道:“按照西府的设置,虎城不就是为了解决这种危机吗?只要十万大军在城内守株待兔,西吴人怎么敢直接打灵州?他们就不害怕虎城守军截断后路,然后里应外合?” 韦睿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怀疑西吴人就在等这一天。” 他拿起自己的长刀在裴越所画的地形图外延又标出几个点,沉声道:“虎城守军若大举出城,西吴军队可以从甘城方向横渡贝苕江,从定军山东侧直插虎城守军身后。到那时就算长弓大营南下支援,短时间内双方仍然会犬牙交错,胜负就在一线之间。” 陈显达皱眉道:“西吴人敢赌这么大吗?这可是国运之战,并非以往那种几百上千人的小打小闹。” 韦睿淡淡道:“若非国运之战,西吴为何十五年来不敢动弹?” 开平帝继位之前,整个中宗到仁宗时期,灵州一直饱受西吴铁骑的袭扰,经常会有大股骑兵绕过尚未形成防御体系的军寨,在灵州境内烧杀劫掠。自从裴贞夺下虎城,以及军寨体系的完整建立,灵州百姓再也没有见过大股的西吴骑兵。 十五年过去,西吴朝廷显然不愿继续等待,决定在大局发生变化之前先下手为强。 裴越在地上画出两条箭头,其一指向九座军寨然后延伸向灵州方向,其二从西吴甘城穿过贝苕江绕到虎城东面,正色道:“从眼下的局势判断,西吴人很可能在攻击军寨的同时伏兵虎城之侧,如果虎城守军不出,那么他们可以进一步攻打灵州。配合灵州境内的那支骑兵,极有可能搅乱整个东庆府外围的防御体系,一旦他们打下东庆府,大梁失去养马之地,情况会更加危急。” 孟龙符问道:“爵爷,既然如今局势非常不乐观,我们是不是该回古平大营?”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西吴人能顺利打下刀口寨有些运气成分,但是其余军寨在得到示警之后,不会再给他们那种机会。可以想见,这周围几百里区域会变成十分危险的战场,裴越如果遇到西吴大部队的围剿,那时又该如何? 裴越摇摇头,坚定地说道:“回去做什么?我们在外面可以做更多事。传令下去,整队完成之后,往东十里暂歇两个时辰,然后伺机而动。” 韦睿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 其他人也若有所悟。 可以预见的是西吴人的攻势不会停滞,在虎城守军和古平大营的驻军没有出现之前,他们的目标必然是剩余的八座军寨。 纵然此时裴越手里只有八百人,可是此战缴获近千匹战马,再加上刀口寨守军带出来的坐骑,以及藏锋卫在临清获得的近九百匹战马,这已经是一军两千五百人的配置。 只要运用得当,裴越肯定能给西吴人一个惊喜。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94【指挥使】 开平五年,七月初十。 西吴军队攻占刀口寨的前两天。 大梁京都皇城之内,两仪殿偏殿。 开平帝面色平静,身前御案上放着两份奏章。 殿内两府重臣和六部尚书齐聚,另有五军都督府新任大都督诚毅侯郭开山、京军北大营主帅齐云侯尹伟、南大营主帅丰城侯李柄中和西大营主帅长兴侯曲江。 今日并非常朝,本是开平帝特许的休假之日,这么多文臣武将被临时召进宫中,起因便是摆在御案上的两份奏章。开平帝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两份奏章一先一后,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态度却截然相反。你们都已经听了奏章的内容,议议罢。” 这两份奏章都是从灵州以八百里快马送来,前一份为钦差正使秦旭所写,阐明石炭寺遭遇的困难和西吴霸刀营骑兵的出现,以及裴越对西吴人即将大举犯境的猜测。后一份则是灵州刺史薛涛所写,直言那八百骑兵不过是疥癣之疾,古平大营会很快剿灭,朝廷不必担心,至于西吴人发动战事更是无稽之谈,目前无论是虎城还是外围军寨都没有发现西吴人的异动。 众臣沉默地思考着,没有人匆匆忙忙地发表意见。 两份奏章并不存在绝对的真假之分,因为无论是秦旭还是薛涛,都只是从现有的条件进行判断,但放在朝堂上却很难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涉及到具体的方略安排,必须有一个准确的分析。 在不知道灵州当地情况的前提下,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开平帝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不紧不慢地说道:“齐云侯,你之前担任古平大营主帅,对灵州应该比较熟悉,如何看待这两份奏章?” 尹道之父尹伟拱手行礼道:“陛下,往年西吴派来灵州的奸细并不少,臣甚至在军营中发现一些,已经尽数处决,但像这种小股骑兵并未出现过。考虑到虎城的重要性,以及西吴朝廷不可能放弃觊觎此城的原因,臣认为裴越的猜测不无道理。” 一些人在听到这番话后不由得侧目视之。 众所周知,裴越已经从定国府破门而出,与裴戎父子反目成仇。尹伟作为裴戎这些年最亲近的故交,竟然会在此时帮裴越说话,难道说这位齐云侯已经抛弃裴家? 然而开平帝却没有表露不满,反而隐隐有些赞许地道:“如你所言,朝廷该如何应对?” 尹伟垂首道:“臣只是将知道的情况如实说出,具体该怎样应对,自然由陛下乾坤独断。” 开平帝愈发满意,颇为罕见地露出一抹微笑道:“西府如何看待此事?” 魏国公王平章微微躬身道:“陛下,依老臣拙见,当发明旨令边境四营做好防备,令虎城守军谨慎行事,令灵州刺史府尽快稳定境内局势。与此同时,东府或可提前筹措粮草军械,以防西吴突然挑起战事。” 开平帝颔首道:“善。” 右执政洛庭此时出列奏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说来。” “秦寺监在奏章中明言,灵州煤矿迟迟无法开采,矿场不能建造,皆因距离煤矿不远的青玉山中有马匪。臣不明白的是,在东庆府西南面有古平大营,西北面有长弓大营,两座大营里驻扎着雄兵十余万,为何会容忍一群马匪逍遥法外?” 殿内气氛忽然有些严肃。 灵州地域广袤,又处在直面西吴的第一线,历来刺史权柄煊赫,薛涛也是十三州刺史中唯一兼领殿阁学士的封疆大吏。之前秦旭和裴越在永州和云州无比顺利,到了灵州之后迟迟没有动静,其实朝中并非没有非议,只不过被洛庭强行压制下去。 这里面的弯弯绕不算秘密,薛涛的心思虽然有些逾矩,但是看在他二十年如一日守护灵州的份上,开平帝没有大发雷霆。此刻听到洛庭直言相问,皇帝微微皱眉道:“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洛庭坦然道:“臣不知道。不过既然灵州不太平,边军又轻易不能出动,臣认为这些事交给裴越去办便可以。” 开平帝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片刻后忽然轻松下来,微笑道:“你想让裴越实领藏锋卫?” 洛庭正色道:“陛下,临清县外一战,裴越领四百人轻松击败两千马匪,然后和西吴霸刀营的对决中不落下风,由此可见他具备领军一卫的能力。如今边境局势莫测正是用人之际,像裴越这样年轻有为的武勋,何必浪费他的领兵能力?” 开平帝望向武勋那一侧,淡淡问道:“你们觉得洛卿家的提议如何?” 李柄中面色木然没有开口。 尹伟虽然之前帮裴越说话,此刻却不愿发表意见。 至于诚毅侯郭开山和长兴侯曲江,自然也不会赞成这个提议。 原因很简单,他们都知道藏锋卫出现的意义,谁会眼睁睁看着这个香饽饽落入裴越手中?就算自己不适合领军,至少也得是亲近的武将握在手中才合适。 成安候路敏正要开口,却见身前的王平章领先一步,这位执掌大梁军务十余年的老人脊背挺直说道:“陛下,老臣以为洛执政的提议颇有道理。可以命裴越暂领藏锋卫指挥使,在灵州就地征兵,一应军械粮草由五军都督府负责供应。如果他后续能立下功劳,再去掉那个暂字。” 这是老成持重的发言,尤其是开平帝表露出倾向之后,否决洛庭这个提议殊为不智。毕竟裴越这一年来在蜂窝煤这件事上立下很大功劳,朝廷一直没有封赏,如果仅仅用一个卫指挥使就能打发,不再擢升他的爵位,其实是很划算的买卖。 就算藏锋卫意义特殊又如何? 站在王平章的高度来看,这很难对大局产生影响。 开平帝缓缓道:“准了。” 路敏微微垂首,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唯有眼底深处露出一抹嘲讽。 就在不久前他收到一封从灵州送来的密信,所以他比殿内所有人都清楚西境将会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 十余年苦心孤诣暗自筹谋,眼见即将拨云见日,没有人能懂他此刻内心里是怎样的汹涌澎湃。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妙笔阁更新速度最快。 295【恍若隔世】 京都西城,清水街。 随着七宝阁的垮台,祥云商号一跃成为京都实力最强的商号。经过两年长足的发展,这里已经逐渐拥有了底蕴,今年年初更是将整条街上所有的铺面都买了下来。 谷蓁一般不会去中山子府,即便她和裴越有了约定,但在这个时代来说此举恰恰不能公之于众。大梁礼教不算严苛,但婚姻之事也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私下约定那叫私奔。所以她很懂得避嫌,哪怕裴越如今不在京都,也只会在祥云总号与叶七相见。 她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中来到后院,甫一踏进正堂便察觉到气氛略显不对。 叶七神色古怪地坐在主位上,手中捏着一张信纸。 桃花怯生生地站在一旁,活像一个委屈巴巴的小媳妇。 “叶姐姐,这是怎么了?”谷蓁好奇地问道。 她深知叶七为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欺凌桃花,多半是那丫鬟现在越来越调皮,又犯了什么错。 叶七起身将信纸递到谷蓁手中,似笑非笑道:“妹妹来看,咱们桃花居然是深藏不露的女词人,写得一手好词,整个灵州都在传颂呢。” 两人落座后,谷蓁目光投向信纸,只看了两句便被吸引住,良久之后方才收回目光,微笑道:“姐姐,这两首词怎会是桃花所作?肯定是裴兄弟假借桃花之名。不过我确实有些惊讶,他以前并未展露过诗词之道的才华,竟然能写出这种好词。” 叶七满含深意地说道:“不止于此,他还凭借这两首词赢得美人归呢。” 谷蓁脸色稍显不自然,勉强笑着问道:“姐姐此言何意?” 叶七便将芙蓉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当听到裴越与名动灵州的花魁林疏月共度良宵,甚至将她带回钦差行衙,谷蓁先是愣神,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叶七见状好奇地问道:“妹妹不生气?” 此刻堂内只有三名少女,谷蓁笑盈盈地反问道:“姐姐生气吗?” 叶七点头道:“生气。” “啊?” 谷蓁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她秀气的眉峰微蹙,不过在看到叶七调侃的眼神之后,她摇头笑道:“姐姐又逗我。” “倒也不是逗你。裴越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在京都从不去那种风月之地。为何离京之后就暴露本性,见着花魁便走不动路,恨不能跟对方时刻待在一起?”叶七十分不解地问道。 谷蓁想了想答道:“姐姐,听说灵州不太平呢。裴兄弟在那边做正事,难免会有虚与委蛇之举。” 叶七定定地看着她,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说道:“蓁儿妹妹也太体贴了些,难怪那小子最喜欢你。” 一句话说得谷蓁俏脸微红,不知该如何回应。 旁边的桃花小声说道:“少爷说他最喜欢我。” “……” “……” 叶七和谷蓁四目相对,哑口无声,最终同时笑了起来。 谷蓁望着桃花得意的小眼神,温婉地说道:“很是,那么好的词作都愿意假借你的名字,你家少爷确实最喜欢你。” 三人正说笑着,忽见谷范脚步匆匆地走进正堂,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不待叶七询问,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朝廷早上接到快马急报,西吴大军犯境,虎城南面的刀口寨已经陷落。” 三人悚然而惊。 叶七更是立刻起身问道:“裴越现在何处?” 谷范摇摇头,严肃地说道:“暂时不知道,具体消息传回来还需要时间。陛下上午做出决定,由成安候、右军机路敏任西军主帅,齐云侯、京军北营主帅尹伟任副帅,携京军北大营四万大军,三日后开拔灵州。” 少女们脸色发白,虽然她们不是很熟悉军事,但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却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京军绝不会离开京都,此番整个北大营都被带去灵州,由此可见那里将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谷范又道:“陛下命裴越为藏锋卫指挥使,在灵州就地征兵,隶属路敏辖制。” 谷蓁担忧地问道:“裴兄弟也要去打仗?” 谷范认真地点头。 桃花小脸发白,颤声问道:“少爷会不会有危险?” 无人回答。 叶七沉默片刻,决然说道:“谷范,你也是商号的股东,这里就拜托你了。” “你要做什么?” “姑娘……” “叶姐姐,不要冲动!” 叶七望着他们或惊讶或劝阻或担心的面容,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不会给裴越添麻烦,相反我肯定能帮到他。” 谷范皱眉道:“那是战场,不是擂台。” 叶七颔首道:“我知道,那又如何?如果真的面临战场上的死局,那我陪他一起赴死便是。除此之外,只要有我在没人能害得了他,不论是西吴人还是大梁军方的人。” “谷范,蓁儿妹妹,我要去一趟北郊,相信席先生肯定有话让我带给裴越。商号和桃花就交给你们了,多谢!” 叶七说完之后,转入后宅换了一身衣裳,拿着一个包袱以及她的长枪,平静又坚定地离去。 谷蓁望着她的背影,脸色怅然若失,其实方才她心中也有一股冲动,只是她知道自己不像叶七,去灵州只会变成裴越的累赘。 叶七离开商号之后,策马行过京都的街道,明显地感觉到城内紧张的气氛。皇城里发生的大部分事情都不算秘密,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都,尤其是西吴进攻边境的大事,开平帝并没有刻意隐藏,所以很多人都在议论。 虽然灵州距离京都很远,可战争从未远离,对于绝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消息算得上噩耗。 可是对于武勋将门来说,这种事既是危险也是机遇。 成国府,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的路姜非常兴奋,因为三天后他也要随北大营出征。不过他也只敢在自己的小院里欢呼,然后和母亲林氏商量着要带多少行装。 “姜儿,这次出征记住不能离开你父亲身边,知道吗?”林氏泪眼婆娑地说道。 路姜蛮不在乎地说道:“母亲不必担心,孩儿此番定要杀敌建功,方不辱没我们路家威名。” 林氏生气道:“你若再说这种胡话,娘就不许你去!” 路姜楞道:“娘,难道您不想儿子建功立业吗?” 林氏一把拽住他的手,担忧地说道:“跟在你父亲身边功劳少不了,不许胡闹,听见没有?” 路姜见她神情凝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又说道:“娘,孩儿想去找爹问些事。” 林氏摇头道:“你父亲方才回府时候说了,他要静心思虑,不许任何人打扰。” 路姜“哦”了一声,然后又将此事抛之脑后,跟林氏商议起行装。 府内东侧,安静异常的书房里,成安候路敏站在被挪开的立柜前,静静地望着墙壁内侧的牌位。 人生难得一知己。 只恨阴阳两隔。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296【变数】 开平五年,七月十九。 十四名红翎信使携圣旨从京都出发,八百里快马疾驰灵州。 当天下午,叶七离开北郊绿柳庄,一人一骑一杆枪,没有返回京都与谷蓁和桃花告别,独自踏上去往边关的官道。 七月二十一,西府右军机、成安候路敏率京军北大营西征,开平帝并文武百官亲自出城相送,京都百姓万人空巷。 大梁朝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以说已经将必要的手续简化到极致,譬如开平帝并未举行大型的出征阅兵仪式,甚至连北大营的粮草都要靠沿途州府补充。 战争从未远去,这是每个梁人心中最朴素的世界观。 这个时候没人敢拖后腿,朝廷从上到下宛如一架精密的仪器,高效又准确地开始运转起来。开平帝不仅提拔裴越为藏锋卫指挥使,让他在灵州当地征兵组建一支强悍的机动力量,甚至在圣旨之外的密旨中允许他从边军中挑选善战锐卒。当然,这种令人惊诧的信任与器重让绝大多数重臣都摸不着头脑,除了极少数如王平章和莫蒿礼这样勉强猜测到皇帝心思的大人物之外,其他人只能感叹那个破门而出的裴家小子太幸运。 只不过就算京都这边已经做到极致,灵州的局势仍然不容乐观。 从京都到西境边关,需要穿过蕲州、邓州和灵州,距离接近两千里,以北大营的行军速度最低需要二十五天。相对而言,这个速度在古代军队中已经属于接近极限,这完全得益于大梁在西面修建的最宽阔平整的官道,以及京军自身的优秀素质。 也就是说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必须依靠边军和灵州自身应对西吴人的进攻。 七月十二,刀口寨陷落。 七月十五,五峰寨陷落。次日拂晓之前,蒺藜寨陷落。 仅仅四天之内,东庆府西面的九座军寨已经丢掉三分之一。 直到七月十六日古平大营才做出反应,武威侯宁忠率军五万西出,但是在相距五十余里的南山寨便停了下来。这是九座军寨中最靠近古平大营的一座,对此军中将领颇为不解,宁忠给出的解释是西吴军队志在身后的东庆府,不得不小心防备。 连续攻占三座军寨之后,西吴人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东进攻,似乎压根不担心北方的虎城守军截断自己的后路。这支西吴军队兵力强盛,包含骑兵三万和步兵十二万,由“四将”之中的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统率。 在宁忠手下大军和虎城守军都出人意料地静默之后,位于九座军寨正中心的鸡鸣寨便成为西吴军队必须拿下的目标。 鸡鸣寨地势险要,南面是鸡鸣山北面是雄河,寨子依山而建,控扼东西要道。只要西吴人能打下鸡鸣寨,意味着他们可以彻底破解东庆府以西的军寨体系,此后北、东、南三个方向都是一马平川。 分兵占据刀口寨、五峰寨和蒺藜寨之后,张青柏率军继续东进。 在极其推崇个人武勇的西吴军方,张青柏是一个特殊的异类。他为人儒雅性情温和,虽然出身将门却不修武道。在如今这样一个不能上阵杀敌就几乎没有出头机会的时代,一介书生的张青柏能够跻身“四将”看似诡异,实则是因为其人具备卓绝的用兵能力,就连同为“四将”之一的镇东大将军谢林都佩服他对部属的掌控力。 张青柏用兵突出一个“稳”字,与动辄率军大范围转移然后奇兵突袭的谢林不同,他极少会用过于奇诡的险招。凭借对战场局势的精准判断以及妙至毫巅的指挥艺术,在双方兵力相同哪怕稍微处于弱势的情况下,他都能依靠精妙的局部操作和与生俱来预测风险的能力,在相持战役中完成对敌人的逐步蚕食。 十五年前裴贞领军西征,虽然他的确做好一路大败的谋划,为最后谋夺虎城做准备,但在战役之初还是在驻守甘城的张青柏手中吃了一个大亏。 那时张青柏年仅三十七岁。 谷个他能走到如今的位置绝非侥幸,这也是西吴皇帝特地派出二十名禁卫高手贴身保护他的原因。 辽阔的高阳平原上,大量西吴斥候宛如棋子一般泼洒出去,不断收集着梁军的消息。 一万步卒开往鸡鸣寨,三千轻骑掠阵。 张青柏不可能将所有兵力都砸在鸡鸣寨,莫说是他,哪怕只是稍微有几年行伍经验的主将都不会这么做。毕竟对他来说,鸡鸣寨虽然重要也只是整场战役中的一个节点,远非决胜之役。 五峰寨东北面,西吴大军临时驻地。 帅帐之中,一身长衫的张青柏立足在沙盘前面,静静地看着战场格局。帐内还有七八名西吴虎将,个个虎背熊腰眼神精光内蕴,却无一人发出轻微的声响,更没人会在意张青柏压根不似军中主帅的穿着。 “虎城守军至今没有动静?”张青柏问道。 领着斥候营的将领拱手答道:“回大将军,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从七月十二开始,虎城便紧闭城门禁止进出,目前没有一兵一卒出城。” 张青柏语调平静,仿佛还带着一丝赞许:“襄城侯萧瑾在梁国将帅中看似不起眼,却是极为难得的守城之将,难怪路敏回去后,梁帝将其越级擢升为虎城行营节制。宁忠现在还停留在南山寨?” 将领应声道:“没错,宁忠领古平四卫西出,抵达南山寨后便停步不前。末将认为他是打算放弃其余军寨,在南山寨与我军决战。如此一来,就算败阵他也可以退回古平大营,至少能保住大局不失。” “武威侯。” 张青柏说出宁忠的爵位名称,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那将领又道:“大将军,之前在刀口寨负责追击败兵的千人队应该已经壮烈,我们在刀口寨北面四十里外发现厮杀的痕迹,同时也发现有人在收拢五峰寨和蒺藜寨的溃兵。” 张青柏颔首道:“知道了,传令郭荣,十日之内必须拿下鸡鸣寨。” “是!” “你们退下罢。” 张青柏淡然说着,等众人离去之后,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支千人队的消失,以及有人在收拢梁国逃出生天的溃兵,足以说明高阳平原上还有一支不在他脑海中的孤军。 这些年他已将梁国边境的军力情况弄清楚,心里清楚不可能会有一支突然出现的大股精锐骑兵,想来这支孤军应该人数不多,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可是对于习惯掌握一切的张青柏来说,这支孤军就像视线中的一点黑影,不能抹去的话便意味着存在变数。 他不喜欢这种变数。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97【故人】 蒺藜寨以东、鸡鸣寨以南是九座军寨中最南面的西水寨。 此地驻军两千五百人,军械粮草齐整,士卒的战力还算可观。如今西吴大军进犯,三座军寨接连陷落,对于这些坚守边境的将士来说,心中不可能没有忐忑。令裴越十分惊讶的是,西水寨的将士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至少从表面看来他们还是像平时一般努力操练。 自从七月十二在刀口寨北面收拢四百败兵之后,裴越率军游荡在高阳平原上,由傅弘之领着精锐游骑诛杀西吴斥候。在五峰寨和蒺藜寨陷落以后,他不断收拢侥幸逃出来的残兵败将,然后顺势南下来到西水寨。 在这里补充粮草之后,他便准备领军北上。 西水寨守军主将顾崇山将他送到寨外,这个在士卒跟前不苟言笑的壮年汉子轻叹道:“爵爷,宁大帅传来将令,命各军寨严守驻地不得轻出,请恕末将不能随你北上。” 裴越温和地说道:“无妨,眼下保住防地才是最重要的职责。” 一旁的陈显达忍不住啐道:“宁忠那是怕死!五万大军不敢离开古平大营,任由西吴人攻城拔寨,哪有这样打仗的?他还有脸接过武威侯的封号,若换做是我早就找块豆腐撞死了!” 如果换做以往,裴越肯定会训斥他几句,但此刻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对顾崇山说道:“西吴肯定会先打鸡鸣寨,眼下虎城和古平大营都没有支援,我担心那里守不住。” 顾崇山凝眸道:“鸡鸣寨有地势掩护,西吴没办法大军凌压,只要内部不出问题,他们很难攻下来。” 裴越神色复杂,这一刻他想起曾经的过往,来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人虽然多,交心的却只有几个,这也是他坚决要去支援鸡鸣寨的原因。 他点头说道:“我相信鸡鸣寨的主将不会犯错。” 顾崇山听出一些话外之音,略显惊讶地说道:“爵爷认识那位秦统领?” 裴越微微一笑道:“那是我的兄长。” 顾崇山闻言后一怔,随即神情坚定地说道:“西水寨有五百骑兵,请爵爷一并带走!”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裴越来到西水寨的目的便是为了顾崇山手里的五百骑兵。收拢三寨的败兵之后,他手中已经拥有一千五百骑兵,虽然兵力还是不多,但至少拥有和西吴轻骑一战之力。如果能带走西水寨的五百精兵,他就有更大的把握援护鸡鸣寨。 顾崇山见他没有开口,便诚恳地说道:“末将不便评价宁大帅为人,但鸡鸣寨是九寨核心,就算西面的三寨陷落,只要鸡鸣寨能够保住,西吴人就无法威胁东庆府。爵爷,如果战事能在鸡鸣寨形成相持,那么虎城守军就有更大的战略余地。只要能挺过初期最困难的阶段,朝廷就可以派遣援军或者调配其他三座大营的兵力。” 不光是裴越,韦睿等人同样惊讶地望着这个貌不惊人的一军统领。 他们这些日子驰骋于辽阔的高阳平原上,掌握着第一手军情,对双方整体的局势非常清楚,所以能够判断出战争的走向和关键的节点。没想到顾崇山待在西水寨里,仅凭自己的猜测和对西境的了解就能得出相同的答案。 顾崇山继续说道:“之前末将不确定爵爷的心意,到底是想在战场上捞些功劳还是真心援护鸡鸣寨,所以不敢将这五百骑兵托付,因为这是西水寨仅有的机动力量。如今爵爷既然要去支援自己的兄长,那末将不敢再怀疑。两千步卒必须留在西水寨,张青柏极擅洞察战场局势,不能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破绽,还请爵爷恕罪。” 这番话真诚坦荡,有理有据,裴越正色道:“顾将军何罪之有?请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住鸡鸣寨。” 顾崇山下马单膝跪地,沉声道:“事不宜迟,请爵爷启程,末将预祝爵爷马到功成!” “承你吉言,此战必胜。” 这是裴越第一次在人前许下这种承诺。 谷乳他拨转马头,领着精锐与败军混杂的两千骑兵,毅然北上。 …… 鸡鸣寨。 此寨依山而建,奔腾不息的雄河从北面流过,适合攻击的地方只有东西两面。其中东面地形因为鸡鸣山的遮挡,空间非常狭窄,无法铺展开合适的攻击扇面。 西面高大坚固的城墙上,守寨军士严阵以待,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西吴军队。 一名身材矮壮的武将站在墙垛之后,与旁边那位魁梧的年轻人相比,他的气势并不威严,但是自从他来到鸡鸣寨之后,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心甘情愿服从他的指挥。 他叫秦贤,平阳侯府秦淮长子,出身于京军西大营。横断山剿贼之战后,他的功劳仅次于裴越和李进,虽然没有封爵,却也连升两级,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哨官变成一军统领。 身边那位魁梧的年轻人便是薛蒙,如今依旧担任秦贤的副手。 京都离园一别,距今已近两年。 李进率领燕山卫去往南境,继续在谷梁手下带兵,秦贤和薛蒙却被西府一纸调令遣至西境,来到鸡鸣寨一待便是两年。 薛蒙转头看着凝眸望向西边的秦贤,瓮声道:“大哥,寨中已经查出来十七名西吴奸细,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秦贤摇头道:“停下吧,两年时间里一直在查却收效甚微。如果不是因为西吴大军犯境,我们刻意放松监管,恐怕连这些人也很难查出来。如今大战在即,局势逐渐明朗,无论如何都会是一场硬仗,些许几个奸细影响不了大局。” 薛蒙左右看看,低声骂道:“宁忠这个狗娘养的,自己怕死不说,连援兵都不肯多给。派来五百人还说这是从亲卫营里挤出来的,老子干他娘!” 秦贤不以为意道:“三千人守鸡鸣寨已经足够。此战关键不在城内,如果没人在外面给西吴人压力,就算寨内堆满士卒也守不了太久。” 薛蒙叹道:“听说越哥儿也在灵州,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再见他一面。” 秦贤眼神微黯,随即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薛蒙挠挠头,嘿嘿笑了几声。 夏日的风从北方吹来,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带着一股躁意。 秦贤的视线里出现一些黑点,随即黑点越来越多,仿佛滔天巨浪从西面天边涌现,一路奔涌而来。 尖锐的号声在城头上响起,守军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那些年轻的面孔上神情坚毅,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看向秦贤,这个从京都而来的将门子弟,两年来尽收人心的年轻主将。 开平五年高阳平原上最惨烈的鸡鸣一战,徐徐拉开帷幕。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298【初战】 鸡鸣寨外,西吴步卒并未立刻开始攻城。 在城墙上守军的注视下,他们不慌不忙地在城外十里处扎营。与此同时三千轻骑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梁军想要趁这个时机偷袭,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正中下怀。 秦贤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第一天便在这种紧张又沉闷的气氛中度过。 翌日清晨,一宿都睡不踏实的大梁将士发现西吴人依旧没有攻城的打算。 大批民夫出现在吴军营侧,拖着板车和器具来到鸡鸣山脚下,挖掘泥土然后运到距离鸡鸣寨约四里的地方,开始堆砌土山。随着时间的推移,日上三竿之时,一座十余丈高的土山出现在鸡鸣寨西门外不远处。 一名身材魁梧的西吴将领在亲兵的护持下登上土山,泰然自若地观察着鸡鸣寨内的情况。 他就是张青柏手下爱将,负责攻占鸡鸣寨的万夫长郭荣。 城墙上,薛蒙咬牙道:“大哥,让我从东面出城绕到他们后面冲一次,杀杀这厮的嚣张气焰。” 秦贤面色平静地说道:“传令,准备迎敌。” 薛蒙楞了一下,他恨恨地望了一眼远处土山上的西吴将领,扭头去传达命令。 片刻过后郭荣走下土山,十名千夫长披挂齐整肃立等待,他不苟言笑地说道:“诸位,大将军给了我们五天时间,但我希望在今天日落之后,能与诸位在鸡鸣寨中开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寨破之后,城内所有金银财物由你们均分。” “遵令!” 千夫长们兴奋地吼道。 郭荣摆摆手,众人告辞离去,紧接着便听见中军大营内响起激昂壮烈的鼓声。 一排二十架双梢砲车出现在西吴大军阵地前沿。这种砲车便是投石车,利用杠杆原理将砲石投射出去。与之前突袭刀口寨不同,郭荣此番带着完整齐备的攻城器械,否则的话仅凭简易云梯根本无法啃下鸡鸣寨这个硬骨头。 步卒将五十多斤重的石头置入砲车长端的皮套中,短端系着三十多根绳索,每人拉住一根绳子,然后同时发力向后迈步。 “放!” 一名百夫长扯着嗓门高声怒吼。 二十颗巨石挟着惊人的势能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宛如流星奔驰于苍茫,朝鸡鸣寨的城墙飞去。 “轰!” 巨石落于城墙之上,虽然没有直接砸塌城墙,却在瞬间迸发出无数鸡蛋大小的碎石。纵然在投石车出现的那一刻,秦贤已经下令让守军注意隐蔽,但是仍然有不少将士被飞速射来的碎石击中身体。 有人胸前的皮甲直接碎裂,出现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有人脑袋被砸中,坚硬的头骨都被砸开,脑浆洒了一地。 一时间,这里宛若人间地狱。 侥幸只是被碎石剐蹭的士卒不断发出惨嚎。 在投石车继续抛出巨石的同时,西吴两个千人队开始向城门推进。 他们用木幔和盾牌遮挡,队伍前方的士卒推着云梯车和尖顶木驴。后者是改造过后的攻城车,上方铺着防护木板,蒙着生牛皮,无惧飞石箭矢,甚至可以防备火攻。 当两个千人队抵达鸡鸣寨城门外时,投石车终于停止攻击,然后继续朝前缓缓推行。 三千轻骑分出一千人,然后一分为二,来到步卒侧翼开始用骑射掩护。 鼓点声忽然变得愈发急促,带动所有西吴将士的心跳,在胸腔中狂热地跳动着。他们仰头望着足有六丈高的城墙,眼神中并无惊慌和畏惧,反而是满满的嗜血暴戾之色。 后方一名军法官振臂高呼:“大将军有令,先登者升千夫长,赐黄金百两!” 一触即发的战场上,蓦然陷入令人心惊的沉默中,这沉默的时间极为短暂。 盛夏刺眼的阳光里,西吴士卒们纷纷舔舐着干涸的嘴唇。 从寂静到喧嚣只用了一刹那。 “杀!杀!杀!” 云梯车被推到城墙下,尖顶木驴冲向城门。 他们不是初上战场的新丁,而是从军至少五年的老卒,在边境上和大梁军队有过无数次小规模交手,根本不会在此刻有丝毫畏惧退缩的情绪。 攻城战正式吹响号角。 迎接这些精锐老卒的是秦贤特地为他们准备的各种守城手段。 一名西吴士卒满脸兴奋地爬上云梯车,鸡鸣寨的城墙已经触手可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跃上去,然而刚刚摸到城墙的边缘,一杆长约七尺的狼牙拍挟隐隐风雷声拍在他的脑袋上。 这名勇猛魁梧的士卒甚至都没有哼一声,身体瞬间就像一滩软泥,直接从高空坠落。 他的半个脑袋上全是小孔,于半空中喷洒着鲜血和脑浆。 狼牙拍是一块厚重的模板,上面钉满尖锐锋利的铁钉。 薛蒙昂然立于墙垛之后,双臂隆起的肌肉几乎要撑破衣袖,唯有他这样天生神力的人才能挥舞得动狼牙拍这样的巨型武器。 类似的场面发生在每一处城墙。 虽然西吴锐卒悍不畏死,可是他们终究是血肉之躯。 无论他们多么精锐,强攻登城必然是要人命去填。 填到对方筋疲力尽,填到对方用完守成器械,填到对方刀口卷刃。 双方实力相差无几的时候,这便是唯一的取胜之道,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可能。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甚至已经飘到西吴本阵之中。 郭荣再度来到土山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城墙附近的战斗,看着那些奋不顾身然后惨死的属下,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此刻他脑海中想的是梁军的主将,因为从目前的情况判断,对方还藏着很多后手,甚至在西吴步卒开始攻城的时候,他连弓手都没有动用,守城必备的滚木礌石金汁也不见踪影。 仅凭近战武器和士卒的个人武勇,就挡住了西吴两个千人队极其悍勇的第一波攻势。 很显然这是一个极能沉住气的对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始终没有西吴步卒能真正站在城墙上,他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传令官,淡淡道:“让刘家兄弟去将他们换下来。” “遵令!”传令官立刻下山。 西吴阵地右侧,两个身材相貌一模一样的千夫长对视一眼,然后十分默契地扭头看向土山上的郭荣,嘴边露出狰狞而残忍的笑容。 299【鏖战】 如果从上空俯瞰的话,会看见一幕很奇怪的场景。 鸡鸣寨的西面城墙上下从一开始便只有五百人,就是靠着这五百人挡住西吴军队的第一波攻势。寨内宽阔平整的东西朝向大街上,两千名甲胄鲜明的锐卒安静地坐在地上休息。他们听着城墙上传来的厮杀声,虽然有些人面色紧张,但大多数人还能保持冷静。 他们嚼着干粮,喝着清水,在各自哨官的训导声中补充体力。 秦贤站在城楼前的墙垛之后,亲兵们手持牛皮大盾小心翼翼地护在他身旁,防备城下两侧游弋不定的轻骑射来的利箭。 他没有直接参与到厮杀之中,始终站在这里观察着敌人的举动,然后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 虽然他的武道天赋没有谷范那般惊艳,但也是实打实的武道高手,当初在绿柳庄那夜的战斗中,若非他协助谷范将南周高手拖住,裴越的计划未必能够成功。只是来到西境以后,他就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是什么,所以没有被胸中的热血鼓动,冷静地做着一名称职的主将。 至于薛蒙这个见血就上头的莽人,秦贤也不会将他拘在身边,而且这家伙属于极为难得的步战猛将,有他在城墙上守军的压力会小很多。 当两支千人队从西吴本阵出列,同时正在攻城的西吴人开始有序撤退的时候,秦贤沉声道:“传令,第二都上城,让第一都下去休息。” “遵令!” 如今秦贤麾下有五都共两千五百人,至于宁忠派来的五百援兵,此刻被他放在东面城墙守卫。其实西吴人绕过去从东面进攻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面地势过于狭窄,且不说防守更加便利,光是西吴人带来的攻城器械就施展不开。 下面传来尖顶驴车撞击城门的声音,秦贤却毫不在意。 在确定只有五百援军之后,他便让手下用巨石将城门彻底封死。 面对席卷大地的西吴军队,他压根没有考虑过出城迎敌的计划,唯死守而已。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笨拙和愚蠢,可却是应对吴军的最佳策略,因为如今高阳平原上的六座军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孤军。短时间内没有援军,意味着他们只要出去就会陷入吴军的包围。对于秦贤来说,敌人想要攻下鸡鸣寨只能通过这道高大坚固的城墙,然后踏过自己的尸体。 第二波攻势来得更猛更急更凶。 换上来的两支千人队竟然比之前担任先锋的军队更疯狂。 他们从云梯车上高高跃起,不管不顾地跳上城墙,然后像野兽一样找守军拼命,哪怕被几杆长枪同时戳中,这些人还会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 “不许后退!退一步立斩!” 面对西吴人发疯一般的攻势,新换上来的第二都将士出现明显的动摇,薛蒙粗豪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顺手将狼牙拍砸在冲过来的敌人脸上。 野兽也会知道痛。 那人一张脸被嵌在狼牙拍上,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薛蒙一脚将他直接踹下城,须发皆张,双目圆瞪,满面血污,宛若九幽恶鬼。 见到他这般骇人的模样,两个西吴锐卒的脚步不由得迟疑起来。 薛蒙发出狂放的笑声,挥舞着狼牙拍将对方抽死。 看到他如此勇不可当,其他将士大受鼓舞,咬牙顶住西吴人的攻势。 秦贤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薛蒙,纵然这是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不是因为薛蒙有多强大,而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 “第三都上城,命民夫准备金汁。” 他发出第二道将令。 薛蒙的爆发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对于已经逐渐走向白热化的战斗来说,并不能一举底定局势。西吴人就像源源不断的蚂蚁,一个接一个攀爬上来,杀死一个就会出现两个。 与此同时,第三都五百人快步登上城墙,然后在哨官的指挥下开始搬起城墙上的滚木礌石,拼命地朝城下砸落。 有了这支生力军的援助,城墙上岌岌可危的情况得到好转。 但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薛蒙扔下狼牙拍,从墙角拿起准备好的铁棍,独自守护着将近四丈长的城墙,一棍下去就能打断西吴步卒的小腿骨。 “副统领小心!” 薛蒙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呼,紧接着便感觉到身后有人冲来,下意识地往前卧倒。一柄大刀险之又险地从他后脑勺掠过,斩断一缕头发。 他倒地之后双脚猛然发力一蹬,握着铁棍向前跃出三尺,左手撑地一跃而起,顺势完成转身。 一名年纪轻轻的西吴将领双手持刀,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对身后的几名西吴步卒说道:“这里交给我,去杀别人。” 薛蒙皱了皱眉头。 对方转动着手腕,不紧不慢地说道:“蠢货,要不要让你休息一会儿?” 薛蒙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这么急着投胎,我怎么能拒绝呢?” “先登者为千夫长,但我早就是千夫长了,总不能抢自家大人的位置。不过我很喜欢金子,黄金百两可不能放过,所以就借你的脑袋用用,你应该——” 铁棍呼啸而来截断了他的话。 “干你娘。” 薛蒙嘴里嘟囔着。 这名西吴将领身法极其巧妙,显然早就看出薛蒙天生神力,所以没有选择硬拼,而是双手持刀从铁棍侧面划过,然后欺身而进直接撞进薛蒙怀里。 薛蒙想也未想就抬膝撞向对方小腹,只是此人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被他坚硬的膝盖顶飞出去。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人后脖子上插着一根长箭,箭尾兀自剧烈地晃动着。 远处,秦贤放下长弓,没有与他对视,然后继续观察着城下的变化。 薛蒙楞了一会,然后情不自禁地“嘿”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拿手擦了把脸,血污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城下,一名年轻人看着自己的同胞弟弟的尸体被人从上面丢下来,就落在他身前不远处。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小。 在他近乎于疯狂的咆哮声中,攻势进一步加剧。 守军倒下的速度变快,虽然西吴人要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可是在城下那个年轻千夫长满脸嗜血表情的督阵下,两个千人队无人敢退。 战事到了这种程度,战术能起到的作用相对有限,比拼的是谁先支持不住。 除非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 300【死战】 西吴第二批换上来的两个千人队接到撤退的将令。 刘温背着亲弟弟刘浚的尸体,双眼赤红地一步步回撤。 他方才的确被仇恨冲昏头脑,但是却不会违抗郭荣的命令。他们兄弟二人本是山中猎户,从军之后得到郭荣的赏识,一步步从最普通的步卒升为千夫长,而且是同时晋升。对于他来说,郭荣的话恐怕比大将军张青柏的命令更管用。 回到自己的阵地上,刘温将刘浚的尸体放在亲兵已经准备好的木板上,蹲下身定定看了一会,然后伸手帮他抚上圆瞪的双眼。 他将脑袋埋在双腿之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站在土山上的郭荣自然也能听见刘温的声音,不过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哪怕这兄弟两个是他最得力的心腹,作战勇猛不必提,关键是能绝对服从他的命令。 如果要问这支西吴军队中十三个万夫长谁最像张青柏,那么非郭荣莫属。平时他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不会时时刻刻摆着主将的架子,对士卒们也很亲切。但是当战事来临,他就变成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机器,冷漠地推行着自己的战术,谁都无法影响到他的决策。 如果有人敢违抗军令,轻者撸去官职重者当场斩首,而且他能立刻找到合适的替代人选。 除了坚硬的心志之外,郭荣对自己的部属宛如身体的一部分那般了解。 “大将军对我说过,一座三千人守卫森严的军城,至少需要六万人才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但他只给了我一万人,你说这是信任还是纵妄?”他看着远处新派上去的两个千人队,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旁边站着的除了传令官之外,还有两名谋士打扮的中年人,其中肤色较白的谋士说道:“将军,这一万人可是大将军帐下的精锐。” 郭荣当然清楚这一点,因为这一万人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精兵,也是因此他才能站稳张青柏手下第一大将的位置。 换成任何一支普通军队,在攻城时损失超过三成必然会败退,而他训练出来的这些锐卒依旧能坚持战斗,这是足以令他骄傲的表现。但是在他漠然的表情下,胸中藏着的何尝不是心痛?否则他也不会攥紧双拳,指节都开始发白。 只是没有人能发现这一点。 郭荣凝眸望着远处,沉声道:“再攻一刻钟,然后让他们撤下来。告诉砲车那边,准备烟火弹。” 传令官领命而去。 两名谋士对视一眼,同时看见对方眼中的惊讶。 很显然这位心志坚毅的万夫长打算一鼓作气,用持续不断的高压攻势再加上更加凶狠的手段摧毁守军的意志。 鸡鸣寨城墙上,几名西吴步卒刚刚攀上城墙,仰头望去便被一片发黄发黑烧得滚沸的金汁泼得满头满脸。 这是这个时代最有用的生化武器。 虽然名字听起来不错,但这其实就是加水煮沸的粪便,不仅能烫杀敌人,还会造成伤口腐败,无药可医。 秦贤当然不会只靠着步卒们守城,但他没有在战事之初使用这些手段,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滚木礌石之类数量有限,金汁的原料倒是取之不尽,可烧煮运送都非常麻烦,所以这些都是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手段。第一波攻势来临时,秦贤相信守军能挡住,因为这是他两年来呕心沥血调教出来的战士,绝非面对厮杀时会掉链子的软蛋。 随着刘氏兄弟和第三批生力军的出现,他必须要借助这些手段才能缓解属下的压力。 纵如此,局势也已经非常危险。 他也不得不拿起心爱的长枪上阵厮杀。 薛蒙脸色发白,长时间的恶战对他来说消耗极大,此时差不多全屏着一口气苦苦支撑。 城墙上横七竖八倒着尸体,鲜血染红青石地面,浓稠的血腥气宛若实质。 面对前仆后继不要命地朝自己冲来的敌人,薛蒙挥舞着铁棍,右腿在这瞬间忽然脱力,眼见就要被对方劈中,斜刺里一支长枪袭来,将那西吴步卒直接挑飞了下去。 薛蒙看向面露关切的秦贤,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道:“大哥不用管我。” “少说话。” 秦贤吐出三个字,然后站在薛蒙身前帮他解决那些敌人。 薛蒙忽然低声道:“大哥,你带着大家走吧。” 秦贤身体微微一滞。 薛蒙悲声道:“鸡鸣寨守不住的,宁忠不派援兵,虎城守军闭门不出,我们迟早都会死的。大哥,我不怕死,可这样死不值啊!” “没有什么值不值的。”秦贤回了一句。 薛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一时间哑口无言,转头望着满地同袍的尸体,顿觉悲从中来。 便在这时,西吴人再度开始撤退,攻势明显减弱。 可是对于大梁守军来说,从早上到现在,每次西吴人撤退都意味着会有更强悍的敌人冲上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惨烈的厮杀,这对于军心士气是莫大的打击。 尽管秦贤已经做到最好,可是每次这种等待的间隙期间,抓紧时间喘息的守军心里总会有一些新的想法。 “只要我们扛过今天,西吴人就会锐气尽失。”秦贤笃定地说着,转头看向城外,然后很快就面色大变。 不多时,巨石的呼啸声从天空传来。 只是这一次西吴人投来的不是光秃秃的石头,而是改进过后焚烧着的烟火弹。 一个个燃烧的火球拖着长长的黑色尾巴,从吴军阵地前沿飞出,然后落在鸡鸣寨城墙上和寨内的建筑屋顶上,一时间砸死烧伤很多躲避不及的民夫。 秦贤拉着薛蒙躲在后侧城墙的下方,看着天上不断飞过的黑色火球,神情无比沉重。 他知道对面的主将在想什么,等这轮飞石砸过之后,今天真正的决战即将到来。 在距离鸡鸣寨约二十余里外的南面小道上,傅弘之快马来到裴越身前,拱手道:“爵爷,附近的斥候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再往前的话必然会被西吴人发现。” 裴越望着北方冲天而起的黑色狼烟,面沉如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传令全军极速前进,不要理会对方的轻骑,以锥形阵型直冲吴军本阵!” 301【绝境】 鸡鸣寨。 吴军阵地上传来高亢绵长的号声。 秦贤站在城墙上,一边让人去收拾无数烟火弹落下之后造成的惨状,一边眉头紧锁注视着对面敌人步卒的动静。虽然他不熟悉西吴军中规矩,可历经大半日的艰苦厮杀,他当然明白这个号声意味着决战时刻的来临。 薛蒙手里拿着一块饼,掰下一半递到秦贤手上,咬着饼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哥,这次打退他们应该就能打掉他们心中那股气势吧?” 秦贤咬了一口,望着已经列好阵型朝城墙这边前进的西吴步卒,微微点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能真正拦住西吴人继续东进的步伐。” 城墙上站满守军,所有健全的将士手执兵器严阵以待。 秦贤呕心沥血训练出来的两千五百名勇士,此时还能站着的只有一千二百余人。 阵亡五百多,其余尽皆伤者。 他们无路可退,已至绝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来临。 没有人天生就是悍不畏死的莽夫,或许他们现在也很忐忑,不少人脸上的表情凝重又苦涩。放眼望去,这些人其实都只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体验,但其中又有多少人能看见明天的阳光? 长时间的苦战宛如一根紧绷的弦,仿佛随时都会断,可却始终坚挺屹立。 郭荣用生力军轮番冲击都没能咬断这根弦,用飞石和烟火弹也没有砸垮他们的心理防线,最终只能用自己压箱底的四个千人队同时发起攻势。 对于郭荣来说,成败在此一举,却也仅仅是成败而已。 然而对城墙上站着的大梁将士而言,包括秦贤和薛蒙,等待他们的只不过是死亡,亦或者迟些时候到来的死亡。 就算像薛蒙所说的那样,今天打退吴军守住鸡鸣寨,可是接下来呢?莫要忘记西面还有吴国的十万大军,这已经远远超出大梁守军的承受能力。 吴军这次进攻不像之前那般迅猛如火,反而不慌不忙步伐从容。 秦贤面色平静地望着敌人,缓缓开口,洪亮的声音传遍整面城墙:“两年以来,秦某与诸位朝夕相处亲如弟兄,故而有些话不必隐瞒。守卫疆土乃是军人天职,城在人在乃是我辈本分,今日之战至关重要,我们没有任何退路,唯有死战报国。” “诸位,我很荣幸能与你们同生共死。” 长枪拄地,龙吟声起。 短暂的静默。 薛蒙以铁棍敲击地面,迎合秦贤的节奏。 悲壮的情绪在每个人心中凝结,然后不断有人用自己手中的兵器跟上主将的动作。 整齐而又肃穆的声音在城墙上回荡,逐渐压制住西吴阵地上高亢的号声。 接近城墙外围的西吴步卒猛然抬头,不解地望着上面。这支万人队能被张青柏当成绝对的攻坚主力,足以证明他们的实力。实际上在绝大多数步卒心中,这世间可能会强过他们的只有南周的重甲步兵,从未将大梁的守军放在眼里。 更何况眼前只是梁国三十五万边军中最普通的一部,并非四座大营和虎城的精锐主力。在之前六个千人队轮番冲击过后,他们应该已经崩溃,怎么可能还有如此顽强的战意? 一抹阴霾笼罩在西吴步卒的心头。 攻城战再度展开,只是这次西吴步卒就连抵达城墙下都非常困难。 虽然秦贤拿防御力很高的云梯车没办法,也不能全数阻止敌人通过云梯车攀上城墙,可云梯车数量终究只有那么多,绝大多数西吴步卒还是暴露在广阔的城下。 即便有盾牌兵帮他们挡住城上的弓箭手,但是挡不住源源不断砸下来的滚木礌石。 无论是秦贤还是郭荣,都知道这是整场战斗中最关键的一刻,自然不会再有任何保留。 两侧的西吴轻骑立刻发力,用漫天箭雨掩护城下的步卒。 死亡是战场上的主旋律。 在付出数百人的性命之后,越来越多的西吴步卒攀上城墙,然后便是短兵相接无路可退的搏命厮杀。 从上空俯瞰望去,鸡鸣寨三里长的西面城墙上,梁军和吴军纠缠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时每刻都有人倒在血泊中。 薛蒙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他隐约感觉到今日就是自己的大限,在将一名西吴步卒打得脑浆迸裂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对秦贤喊道:“大哥,来世再做兄弟啊!” 秦贤手中长枪微微一顿,然后抖出一个漂亮的枪花,将一名敌人钉死在墙垛上,头也不回地说道:“好!” 虽然他们武道修为很高,但因为长时间的苦战再加上要面对更多更强的敌人,所以消耗也极大,身上已经有很多伤口。 可是哪怕他们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却始终不曾倒下。 薛蒙抹了一把脸,擦去眼睛上的血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城外,然后神情陡然愣住。 东南方向,狼烟升腾,骏马奔腾。 约有十余里地。 “那是……”他嘴唇颤抖,不敢置信,又分外激动。 大梁骑兵! 这个惊人的消息迅速扩散开来。 城墙上爆发出守军将士震天动地的呐喊声,所有人都明白在对方发动总攻的关键时刻,一支突然出现的精锐骑兵意味着什么。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支神秘的骑兵从何处来,可他们能看见最前方那杆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面银钩铁画一个硕大的“梁”字。 西吴步卒出现些许的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他们本阵旁同样有轻骑护卫。 只是立在土山上的郭荣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张青柏用兵稳健,当然不会只让他来攻城,却对可能出现的梁国援兵没有反应。实际上在他启程的同时,张青柏便已经在北面虎城方向和东北面古平大营方向设下伏兵,大量的斥候游骑派了出去。 这支从南面来的骑兵是怎么回事? 只是这时候已经容不得他细细思索,将令立刻传下,一直守在本阵旁边的两千轻骑列出防御阵型迎了上去。 胜负立见分晓。 302【锐不可当】 两千对两千,从数量上看这是势均力敌,但西吴铁骑甲天下的名头已经在世间传扬数十年,就连郭荣对此都深信不疑。只是在土山上望见梁军在突击中依然保持得很完整的阵型,以及这支骑兵显露出来的沉稳如山的气质,他果断地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 撤退的号声响起,正在攻城的六支千人队稍稍迟疑,然后在军法官的怒吼声催促中,丢下尚在城墙上与守军厮杀的同袍,开始向本阵撤退。 骑兵的战斗意志很大程度取决于主将。 裴越早已习惯身先士卒。 他身后是藏锋卫的精锐,中间是三寨的败兵,尾部则是西水寨派出来的五百精兵。陈显达依旧跟在他身旁,这厮是天生的先锋大将,武道修为在五名哨官中位居第一,而且勇猛狡诈,最适合冲锋陷阵。 傅弘之和孟龙符则在中段统御那些败兵,刀口寨的董大则负责配合他们。 年纪轻轻就被谷梁视作名将种子的韦睿则压阵最后,他的大局观和敏锐的洞察力能及时领会裴越的意图,在战场上做出恰当的配合。 整支队伍在疾驰的过程中被拉成标准的锥形,就像一杆锋利无比的铁枪。 双方越来越接近,马蹄声如雷震动大地,卷起漫天灰尘。 “候!” 相距百丈时,裴越的声音传遍前军,然后只见前军四百余人在马上同时张弓搭箭。 “放!” 当距离缩短到一半时,奔腾的战马上,将士们朝前仰身,弓如满月听弦惊。 “唰!” 整齐的松弦声撕裂空气,利箭似流星划过天空,以完美的弧线朝西吴骑兵阵中坠落。 与此同时,西吴人的箭雨兜头袭来,双方如同镜像一般,时机和动作几乎完全一致。看到这一幕的郭荣神色阴沉,分析一支骑兵的战斗力并非一定要等他们进入肉搏阶段,只要观察他们在突进的过程中能否保证阵型的完整,能否整齐流畅地执行战术指令,就能有个大概的判断。 在他看来,这支梁国骑兵的先锋前军非常强悍,甚至已经接近西吴铁骑中最负盛名的安阳龙骑。 安阳是西吴的京城,龙骑是禁军中战力最强的一个万人队。 虽然对方后面的骑兵稍稍有些脱节,可是前面那四百多人组成的枪尖过于勇猛。 郭荣转头望向鸡鸣寨方向,他不担心守军会突然冒出来,寨内满打满算只有三千人,在历经大半天的鏖战之后,这些守军也很难起到作用。更何况经过前几次的进攻,他早已知道守军将城门堵死,仓促间根本没法形成里应外合。 只是那支梁国骑兵的突进速度实在太快,此刻还有大量步卒在城墙附近,撤回和整队都需要时间。倘若己方轻骑能拖住敌人,哪怕不能战而胜之,郭荣也有把握整肃好步卒方阵,不会让那支骑兵占到便宜。 战场上的时机稍纵即逝,大梁骑兵想要以少胜多必须在西吴步卒来不及列阵的前提下,撕开面前轻骑的阵型。 这一点不光郭荣和他手下的千夫长看得明白,城墙上的秦贤也能看出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支骑兵有可能是西吴人假扮的诱饵,但稍稍迟疑过后,他便下定决心扭头看向薛蒙说道:“你来守城。” “大哥?”薛蒙脸色苍白地问道。 秦贤手提长枪,边走边叫上实力保存尚好的第五都,沉静地说道:“寨子里还有五百匹骏马,我带队从东门出去配合援军。你之前消耗太大,留在这里稳定军心。” 薛蒙知道眼下不是自己逞强的时候,这个决定关乎鸡鸣寨的存亡,脸色坚毅地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秦贤和郭荣能看清楚的关键,裴越自然也能看明白,此刻他甚至能看清西吴主将的脸庞。 面对梁军奔涌如潮的气势,西吴轻骑主将没有畏惧,同样选择锥形冲锋,自己就是那个一马当先的箭头。 这一仗在他看来是没有任何花哨的硬碰硬,而且他拥有绝对的自信。 不仅仅是身后的西吴铁骑给他信心,更因为他是张青柏手下极为突出的武道高手,曾经在和王黎阳切磋的时候也能坚持一段时间。 双方越来越近,西吴主将已经能看清自己的对手,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轻蔑。毕竟这世间天才很少,像王黎阳那样十几岁就能打遍军中无敌手的怪胎更是极为罕见,眼前这个年轻人可惜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却没有什么脑子。 打仗不是儿戏,更不是权贵子弟嬉闹的猎场,这是真正要面对死亡的人间地狱! 一念及此,他敛去心中不合时宜的怜悯,脸上露出狰狞残忍的笑容。 两骑交错,一闪即分。 无头骑士继续纵马疾驰,陈显达厌恶地挥舞大刀拍出,那喷血的身躯坠落地上。 不远处,西吴主将的脑袋骨碌碌滚在地上,他视线里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年轻人宽阔的背影,以及不断被他斩落马下的同袍。 他死不瞑目,却无人在意。 鸡鸣寨城墙上,趁着西吴退兵开始补充干粮清水的守军们紧张地注视着战局的变化,在看到两军交汇然后一颗人头冲天飞起的时候,不少人发出惊呼,但是很快他们便看明白那是西吴骑兵主将的脑袋。 薛蒙哈哈大笑,然后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壶仰头灌下,十分畅快地说道:“杀得好!杀得痛快!真他娘的是猛将啊!” 裴越此时无心去想自己有多么威猛,眼下是分秒必争的关键时刻,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捅穿西吴轻骑的阵型,任由西吴步卒整队列阵,最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杀!” 在这片喧杂的战场上,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 大梁骑兵以裴越为箭头,宛如一柄百炼刀插进人体,对面的西吴轻骑就像被人力分开的浪头,在裴越面前一分为二,挡者披靡死伤无数。 郭荣目瞪口呆地望着梁国骑兵直接凿穿己方轻骑的阵型,在六个千人队急匆匆赶回来尚未来得及完成防御阵型时,他们便已经冲到自己面前。 这一刻他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303【枭首】 站得高自然看得远,这也是郭荣决意要在阵前筑造土山的原因。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去南面的鸡鸣山,那里地势更高,可是一来距离有些远,二来传递指令比较慢,所以才有这座土山的出现。毕竟对于随军民夫来说,堆出一个十丈高的土山不算很困难的事情。 在这个弓箭射程只有一百余步的时代,没有什么远程武器能对他造成威胁。 然而当裴越率领骑兵突破西吴轻骑的防线,直接冲到西吴步卒本阵之前,高高在上的郭荣便成为最显眼的目标。 步兵在面对骑兵的时候,如果能结成完整的防御阵型尚有自保的能力,尤其是重甲步兵,那是任何轻骑都不愿强攻的硬骨头。但是在骑兵已经完成加速,全力冲锋之时,松散的步兵就会像白纸一样脆弱。 此时西吴轻骑主将阵亡,阵型也被梁军冲散,想要集结转向必须得花一点时间。 战争比的是主帅的能力和兵卒的战力,但也会有很多意外产生,这些意外有可能酿成一场惊人的胜利,也可能演变为出乎意料的溃败。 在匆匆走下土山的郭荣看来,这场战斗最大的意外就是这支梁国骑兵的速度。 只要再给他半柱香的时间,西吴步卒就能完成防御阵型的组建,这两千骑兵再强悍也伤不到他的根本。一旦局势形成相持,对方很可能想跑都跑不掉,因为高阳平原上真正的王者是张青柏帐下那五千安阳龙骑。 为了毕其功于一役,西吴皇帝将整支安阳龙骑分为两半,谢林和张青柏各领五千。 只要自己能缠住这支梁军骑兵,张青柏派出一千龙骑便足以解决战斗。 但世间事没有如果。 高速冲锋的骑兵令人心惊胆战,但是西吴步卒在各自千夫长的号令声中仍然奋不顾身地挡上来。当裴越的坐骑踏上西吴阵地之时,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根本没办法组织起像样的阵型,只能用人命来填。 裴越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长刀,陈显达与他并驾齐驱,后面的藏锋卫将士紧紧相随。 马踏连营! 敌人主将近在咫尺! 郭荣开始后撤,亲兵们挡在裴越的必经之路上。 如果换成普通的骑兵将领,在坐骑速度逐渐下降的情况下,想要突破这些亲兵的阻拦不容易。无论是三朝哪国,主将不一定是武道高手,但他身边的亲兵一定是,军职越高亲兵的实力就越强。像张青柏虽然不修武道,可他身边有西吴皇帝赐下的二十名禁卫高手,就算是席先生亲至,想要在万军中斩杀张青柏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只是郭荣不是张青柏,他的亲兵也不是皇室禁卫。 裴越虽然不是席先生,可他是先生亲自调教出来的高手,每日切磋的对象是叶七这样的天才。 有陈显达帮他分担侧翼压力,裴越越战越勇,杀得那些亲兵们节节败退。 主将处境危急,西吴步卒发疯一般上前援救,再加上坐骑的速度已经完全降下来,双方逐渐陷入缠斗中。藏锋卫的将士经过几番血战,已经淬炼成一支打不垮的铁军,这等场面完全能应付。他们紧紧地跟着裴越和陈显达,不断向郭荣所在的地方迫近。 来自西水寨的五百骑兵负责押后,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的战力并不弱,或者说在这片战场上只弱于藏锋卫,在韦睿的指挥下快速收割着西吴步卒的性命。 唯一陷入苦战的是中间由败兵组成的一千余人,纵然有孟龙符、傅弘之和董大三人的指挥约束,他们仍旧显得不够强悍。 此时双方已经彻底纠缠在一起。 裴越很清楚战场的局势,必须尽快杀了对方主将。 郭荣的亲兵不断倒下,他在一个千人队的护卫下已经退到南侧靠近鸡鸣山脚下的位置。 这是他能仰仗的最后力量。 虽然亲兵营的阵亡让他心头不断在滴血,可这是绝境之下的选择,因为只有靠亲兵营拖住裴越前进的脚步才能换来时间,然后一千步卒依靠鸡鸣山完成防御阵型的布置。 杀死最后一名亲兵之后,他抬头望向对面的西吴军队,仿佛能越过这些严阵以待的步卒,看见被重重身影包围着的地方主将。 “藏锋卫,冲阵!” 他扬起长刀,高声怒吼,夕阳的照射下刀身上不断滴着鲜血。 中军和后军已经被西吴步卒缠住,这时候裴越已经顾不得再去整合他们,唯有立刻杀死敌方主将他们才会崩溃。 便在这时,侧后方传来马蹄声。 被冲散的西吴轻骑组织好冲锋阵型,在副将的带领下朝这边飞驰而来,他们没有理会被步卒缠住的大梁骑兵,眼中仿佛只有裴越和他身边的四百人。 “爵爷,给我一百人,我去挡住他们!” 陈显达蛮不在乎地说道,脸上挂着洒脱的笑容。 以一对十可能会死,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人生又有几回搏? 裴越正要点头,忽见东南面一支骑兵疾驰而来。 为首者手持长枪,面容坚毅。 他甚至都没有看裴越这边一眼,领着五百骑兵便迎面撞上西吴轻骑的冲锋。 裴越知道那是自己的兄长,他胸中涌过一股暖乱,然后眼神冷漠地盯着山脚下的西吴步卒。 “杀!” 铁骑如云,席卷而过,大地为之震颤。 一千步卒仓促间结成的防御阵型如何能挡住藏锋卫四百余骑的全力冲锋? 他们就像豆腐一样脆弱,然后崩溃。 远处,薛蒙趴在城墙上死死地盯着这里,他终于认出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身影,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 他扯着嗓子吼道:“越哥儿!” 看见裴越一马当先冲进西吴步卒之中,然后一刀斩下敌方主将的脑袋,这一刻魁梧如山的薛蒙猛地一拳砸在墙垛上,丝毫不在意流血的拳头。 他转头望向城墙上的同袍尸首,那些都是两年来朝夕相处的兄弟,可是今日过后便有近千人长眠不醒。 薛蒙发出一声愤怒和悲痛交织的怒吼,然后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 鸡鸣寨城外,万夫长郭荣被裴越一刀枭首。 吴军开始溃败,在轻骑的尽力掩护下狼狈逃窜。 城上城下,大梁将士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这一刻,天地苍茫,残阳似血。 304【谁共我】 郭荣的阵亡意味着大势已去,西吴军队只能丢下大批攻城器械,在轻骑的掩护狼狈撤退。 裴越对韦睿说道:“你带着五百骑兵跟过去,让他们不要从容撤退即可,同时小心敌人的埋伏。” 韦睿颔首道:“爵爷放心,卑下明白。” 一旁的陈显达面露羡慕,眼下西吴军队虽然人数上占优,士气却已经跌落到最低点,连平时实力的一成都发挥不出来。这个时候领兵追击多少能捞些功劳,但他也明白自己的性格恐怕不适合做这件事,终究不如韦睿那样老成持重。 战场上一片狼藉,裴越扭头望去,只见秦贤率众朝这边赶来。 “兄长!”他连忙迎上前,距离十余丈时便从坐骑上跃下来。 “越哥儿!” 秦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当他领着五百骑兵绕过来时,一眼便看见这支神秘骑兵的主将竟然是裴越。虽然已经两年没见只能靠着书信往来,但那份情谊和默契从未淡去。他知道裴越要做什么,所以毫不迟疑地率队上前挡住那支冲回来的西吴轻骑。 裴越望着他脸上温暖的笑容,心里涌起由衷的喜悦。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开平三年裴太君的寿宴上,那时候的裴越还只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庶子,秦贤等三人只是默不作声的没落将门子弟。时过境迁,如今前者是钦差子爵,后者是一军统领,当初在席上被人挤兑忽视的场景早已是过眼云烟。 身份在变,阅历在不断增长,但哪怕两年没有见面,彼此之间的情谊依旧深厚。 秦贤上前揽着裴越的肩膀,打量着如今要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兄弟,感慨地说道:“知道你来了灵州,只想着怕是没有机会见一面,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出现!越哥儿,今天你若没来,咱们兄弟或许就没有机会再见了。” 听他说的这般沉重,裴越亦有些动容地说道:“兄长这是什么话?就凭那些西吴人又怎能伤到你性命?” 秦贤爽朗一笑,目光望向裴越身后的武将们,好奇地问道:“你怎会出现在此处?” 裴越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秦贤用力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回寨里慢慢说,薛蒙那小子很想念你。” “我又何尝不是呢?”裴越很喜欢薛蒙爽直的性情,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会很轻松。 他让三寨的败兵留下来毁掉西吴人的攻城器械,并与秦贤带出来的五百骑兵一起打扫战场。除了兵器箭支之外,西吴人的首级是最重要的战功凭证,自然要割下来用石灰封存。这样做看起来似乎过于野蛮和残暴,但在这个时代的战争中乃是很常见的举动,甚至还有些贪婪的军队会在作战的过程中割下敌人的首级,挂在腰间宛如地狱恶魔。 至于被割掉首级的尸体,会有寨子里的民夫出来掩埋,以防酿成瘟疫。 绕道回寨的路上,裴越微笑道:“兄长,这些人都是我的部下。” 他先将藏锋卫的来历简略叙说一遍,然后依次介绍孟龙符、傅弘之和陈显达,当然也没有忘记领兵监视和骚扰西吴军队撤退之路的韦睿,最后指着董大说道:“他叫董大,刀口寨的老人,寨子陷落的时候他带着几百人逃了出来。” 秦贤微露诧异道:“你就是刀口寨的董大?” 董大神色稍显不自然,点头道:“卑下便是董大。” 秦贤又看了他几眼,然后微笑说道:“倒也是条汉子。” 裴越心中清楚这里面恐怕有故事,只是秦贤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便没有当场询问。 一行人来到鸡鸣寨东门,远远便看见身躯魁梧如山的薛蒙站在城门外。 “越哥儿啊!老薛想死你了!” 他的嗓门格外洪亮,偏偏又带着含情脉脉的语调,众人忍俊不禁,秦贤更是笑骂道:“这个夯货,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裴越却没有笑,反而有些感动。 如果鸡鸣寨的守将不是秦贤和薛蒙,他还会冒着风险冲阵破敌吗? 来时的路上裴越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之前在刀口寨北面吃掉西吴一千轻骑,然后收拢三寨的败兵,这些事风险不大,至少他可以保证出现危险的时候全身而退。然而这次领两千骑兵破阵,任何一个细微的疏忽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他最后的答案是不会。 所以在此刻看到薛蒙真情流露的表现,他心里感到十分慰藉。 “薛大哥,怎么来边关两年都没见你瘦下去?”裴越迎上前微笑着调侃道。 薛蒙摸摸宽大油亮的脑门,粗着嗓子说道:“谁叫我胃口好呢?两年不见,越哥儿你如今都这么出息了,可不要忘了俺老薛啊!” 秦贤皱眉道:“说什么胡话呢?” 裴越摇头道:“兄长,我觉得薛大哥这样坦荡挺好的。” 秦贤心中宽慰,嘴上仍旧训斥薛蒙道:“没脑子的蠢货,越哥儿若是把你忘了,今天还会舍命来救你?” 薛蒙尴尬地挠挠头道:“大哥说的对,我就是个猪脑子。” 裴越便将自己的部下简单介绍一番,一番相见之后,众人同行入城。 走进鸡鸣寨,来到战事惨烈的西城,裴越的神情变得很肃穆。 守军将士们正在收拢同袍的尸首,厮杀时热血上涌,心中一片亢奋,故而不会在意太多。此时冷静下来,看着倒在地上再没有气息的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想起今天早上还跟其中的某人打闹过,昨晚又同某人说过话,然后潮水一般的回忆就能轻易将人淹没。 有些年轻将士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大滴大滴从脸上滑落。 类似的场景在城墙上各处发生着,看到这一幕的裴越心情自然会很沉重。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事情。 “走吧,去我那里休息一会。” 秦贤注意到裴越的情绪不太对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裴越转头看着他,缓缓说道:“兄长,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秦贤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苦涩一笑然后摇头道:“只是……罢了,晚些时候再说。” 305【醉明月】 夜色苍茫。 鸡鸣寨中灯火通明,中心广场上热闹非常。虽然战时不宜饮酒,但考虑今日是极为难得的大胜,秦贤破例允许每人一杯,然后又将寨中存着的牛羊肉拿出来犒劳将士们。 西面城墙上,白天充当旁观者的五百援兵负责守城。这些人显然不是宁忠的心腹嫡系,所以也不敢闹事,尤其是裴越到来之后亮明身份,他们立刻乖乖听令。 钦差的名头压不住薛涛和宁忠这等大人物,要震慑一群不被看重的士卒不算困难。 城墙上的尸体已经处理完毕,可是浓烈的血腥气久久不能散去。 裴越坐在城墙上,抬头仰望璀璨明亮的星空,一时间略显失神。 在前世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美丽的星空,不同的是在这里看不到那条星光汇聚的银河。 他提起酒壶灌了一口,烈酒冲淡周遭的血腥味,轻叹道:“兄长,随我撤吧。你不必担心后果,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担着。” 秦贤接过他递来的酒壶,沉默片刻后说道:“鸡鸣寨不能丢。” 裴越果断地说道:“守不住。” 秦贤语气复杂道:“守不住也得守。” 裴越没有放弃,继续劝说道:“你带着部属跟我走,将鸡鸣寨丢给西吴又如何?现在的局势逐渐明朗,虎城守军在确定西吴的策略之前,轻易不会出城。宁忠带着五万大军死守南山寨,无非就是想用你们来消磨西吴的兵力和士气,哪怕你们死光了他都不会在意,只要能在决战中击溃疲乏的西吴人,他就是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 陈显达最近经常痛骂宁忠,裴越虽未阻止他,心中并不认可他的看法。 宁忠不是怕死,而是心狠。 不管西吴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东庆府西面的九座军寨是他们绕不过去的障碍,想要兵锋威压东庆府,他们必须一座一座打下来。攻城付出的代价自不必说,等他们打下九座军寨,实力肯定会被削弱得很厉害,到那时宁忠以逸待劳胜算极大。 只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被当成弃子的军寨守军。 秦贤饮一口酒,缓缓道:“越哥儿,你知道为何陛下厌憎我父亲吗?” 裴越从未打探过秦贤和薛蒙的家事,这是他必须做到的尊重。 他只知道秦贤的父亲名叫秦淮,年轻时承袭三等平阳伯,后来被皇帝夺了爵位,幸运的是没有治罪。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平阳侯府便陷入难言的尴尬中。秦贤武道高明,又家学渊源极擅斥候之术,领兵能力也不弱,可是从军数年依然只是一个哨官,由此便能看出家世给他拖了极大的后腿。 秦贤神色复杂,继续说道:“你我都知道,裴国公在仁宣元年率军西征,然后夺下虎城功勋卓著。其实那是因为西吴人大举犯境,陛下不得不让他出山挽救。在裴国公抵达边关之前,梁军节节败退,当时我父亲乃是古平大营的指挥使,负责守卫南山寨。” “然后出了什么事?” “父亲说孤军难守徒劳送死,所以带领守军返回灵州境内。西面门户大开,吴军铁骑长驱直入,在东庆府和广平府肆意烧杀劫掠,生灵涂炭宛如人间地狱。”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默然不语。 秦贤自嘲道:“父亲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在军中历来以悍勇著名,可是那时候边关防御体系不完备,左右防线都已被破,南山寨根本守不住。那些兵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和我没有什么区别,他不忍心看着他们白白送死,所以就做出了那个选择。” 他语调愈发低沉,摇头道:“或许很多人都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是没人愿意接受他的做法。大丈夫马革裹尸,这是军人的荣耀,哪怕明知前方是死地也不能退缩。那时候皇帝登基不久,局势尚不稳固,再加上裴国公帮父亲说了几句好话,所以便只是夺爵并未治罪。” 裴越思量片刻,认真地说道:“兄长,伯父的决定有什么错呢?你我皆知,战场上很多时候不是靠决心和意志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当双方的力量对比悬殊到一定程度,无论如何壮烈终究只是壮烈二字而已。在那种情况下,伯父就算死守南山寨,也不过是稍稍拖延西吴人的脚步,可对最终的结局没有任何影响。” 秦贤点点头,低声道:“我明白,我也从未责怪过父亲。只是越哥儿,老秦家的脸不能再丢一次了。” 裴越听出他声音里的苍凉和死志,历来能言善辩的他此刻却感觉到语塞。 秦贤转头望着他,眼神平静又坚定,缓缓道:“最重要的是如今情况不同,并非是我要拖着手下的兄弟们赴死,用他们的性命洗刷秦家的名声。我秦贤虽然渴望建功立业,却不是那种无耻之徒。你方才也说过,如今局势逐渐明朗,西吴人谋夺虎城之心昭然若揭,所以决战之地不能放在古平大营!” 裴越心中知道他所言是对的,可赞同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秦贤坦然地道:“谁不怕死呢?但如果死得有价值,我想这就是我辈军人存在的意义。如果九座军寨全部陷落,灵州防线再无遮蔽,那意味着虎城守军必须做出抉择。如果将敌人的脚步拦在这里,那能给大梁赢来更多的时间。” “所以,鸡鸣寨不能丢,必须守。”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夜风清凉,月色迷蒙。 裴越已经知道鸡鸣寨守军的情况,算上轻伤能动弹的只有两千人,这点兵力怎么守得住? 今日吴军大败而归,必将卷土重来,而且他这支骑兵已经暴露,以张青柏用兵之老辣,怎会给他第二次突袭的机会? “兄长,你决定了吗?” “越哥儿,只可惜没能等到你成亲时候的喜酒。你如今可有中意的女子?谷侯爷家的千金可曾见过?” “见过,我后来又认识一个姑娘,她叫叶七,我们彼此喜欢。” “那谷家小姐呢?” “也喜欢。” “这可有点麻烦了。” “不麻烦,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会为你准备一份大礼。” “兄长,我可不会推辞。” “理当如此。” 月上中天,酒壶已经见底,裴越却依旧十分清醒,仿佛酒量在不知不觉间涨了很多。 寨子里的宴席已经撤掉,天地间一片寂静。 裴越忽地问道:“兄长,你认识董大?” 秦贤点头道:“他应该是我知道的那个人。父亲说过,当初在南山寨中,唯一反对他撤兵的人是他的副将,名叫董大千,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后来父亲被圣旨召回京都,其人担心他会出事,一路送到京都。确定父亲只是夺爵之后,他又重返边关,后来做了什么便不清楚了。” 裴越脑海中浮现董大那张坚毅沧桑的面孔,轻叹道:“应该就是他了。” 他跳下城墙,对秦贤认真地说道:“寨中兵力太少,我将董大和三寨败兵留下来,协助兄长守城。藏锋卫和西水寨的骑兵我会带走,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秦贤关切地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去南山寨找宁忠,我得跟他谈谈。” 裴越语气不重,却无形中流露出几分狠厉。 306【执剑人】 开平五年的这个夏天,灵州北面三府的百姓始终生活在恐惧之中。 西吴八百骑兵在广平府临清县出现,在与钦差副使裴越的护卫短暂交手后,南下不知去向。这个消息如同秋天的山火一般迅速蔓延,相邻府县立刻进入戒严状态,百姓们惴惴不安。 虽然刺史府在第一时间就发出通告,表明厢军将尽快剿灭这支小股西吴骑兵,可是灵州本地人很清楚厢军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没人相信他们能解决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西吴铁骑。 直到两天后古平大营传出消息,一支两千五百人的精锐骑兵已经出发,这才稍稍稳定住局势。 西吴骑兵在广平府、东庆府和定宁府境内横行无忌,虽然从未对大型城镇产生威胁,却屠戮十余个村庄,残害大梁百姓两千余人。古平大营派出来的骑兵几次扑空,根本无法抓住敌人的尾巴,仿佛那区区八百人脑后长了千里眼,随时都能预判到他们的行动踪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支西吴骑兵造成的恶果逐渐凸显。 东庆府是大梁最大的养马之地,如今面对敌人实实在在的威胁,刺史府只能选择将所有马匹无论大小全部收缴,暂时安置在长弓大营的马场内。毕竟有青玉山马匪的先例在,所以薛涛害怕西吴人再来一次怂恿,将东庆府的骏马大部分卷走,那时开平帝肯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可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因为长弓大营的马场只能在短时间内供养这么多马匹,粮草的供给是个大麻烦。如果不能尽快扫平那支西吴骑兵,让北面三府恢复稳定,灵州肯定会出大乱子。 更不必提广平府是灵州最重要的粮仓,如今正是夏粮的播种时节,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灵州的秋收会受到极大影响。 荥阳城,刺史府。 薛涛大体上还能维持封疆大吏的气度,虽然在知道裴越领兵剿灭青玉山马匪的时候摔碎了一个名贵茶盅。 “大人,真的要将所有厢军都派去围剿那支西吴骑兵?”别驾刘仁吉略有些忐忑地问道。 厢军的战斗力孱弱,但那毕竟是刺史府统辖的唯一正规军队,平时负责维持各州的稳定,以及一些重点区域的驻防。如果将这一万多人全部派出去,且不说他们能否在西吴骑兵面前占到便宜,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整个灵州境内会陷入真正的空虚状态。 就连荥阳城都只剩下刺史府的护卫和府衙的差役捕快。 薛涛沉声道:“责令厢军各部在道路关隘处设防,将那群西吴野人困死在北面三府,一步步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配合古平骑兵剿灭他们。不能任由他们继续折腾,否则灵州会出大问题,到那时连边关都稳不住。” 刘仁吉轻叹道:“只能如此了,老朽这就去办。” “稍等。” 薛涛抬眼望着他,皱眉问道:“裴越如今在何处?” 刘仁吉摇头道:“钦差行衙被他的亲兵封锁,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不过根据临清县那边传来的消息判断,他应该是带着护卫去了边关军寨。” 薛涛冷笑道:“他就不怕被西吴军队逮个正着?” 刘仁吉亦笑道:“年轻人胆气盛,想来是不怕的。” “自寻死路的蠢货。” 薛涛面露讥讽,忽地压低声音对刘仁吉说道:“你找几个亲信手下,将去年的份额送到古平大营去。宁忠这厮是在用西吴骑兵拿捏我,不看到银子不肯出全力,反正这笔银子也压了半年,咱们从中赚得不少。早点剿灭那些骑兵,咱们才会有持续不断的进项。” “是,大人放心。” 刘仁吉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 雍和坊,千金楼。 花魁萧清吟在世人眼中大抵属于天生媚骨的气质,一颦一笑间都能勾魂夺魄,她的歌声婉转悠扬,不知令多少达官贵人沉醉其中。虽然她看起来不是那种贞洁烈女,但数年间竟然没有一人能够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倒也不是没有权贵想尝头汤,可无论是危言恐吓还是重金利诱,千金楼的老鸨和萧清吟本人都不为所动。权贵自然觉得丢了体面,可不知为何却没有任何后续动作,仿佛打心底里尊重萧清吟,令人啧啧称奇。 楼内后院一处安静的雅舍里,萧清吟未施脂粉素面朝天,一身包裹严实的长裙,脸上神态温婉平和,根本看不出半点妖娆妩媚气色。 千金楼的老鸨同样规规矩矩,两人坐在一排,望着对面伏案疾书的年轻男子。 “林大人,西吴人这次来势汹汹,恐怕不好应对。”萧清吟担忧地说道。 年轻男子眉眼冷漠,杀伐之气浓烈。 他叫林合,其父林东海乃是沈默云手下最强的刺客,左手剑举世无敌,后来在王平章夜袭陈氏大宅那一战中,林东海刺死陈轻尘,自己也身受重伤而死。林东海死后,林合便由沈默云养大,某种程度上来说能算是他的半个儿子。 开平四年,沈默云决定让林合进入太史台阁乾部,但是在随后不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他最终改变主意,让林合转入坎部,并且率队离京一路监视裴越。 坎部负责监视大梁各州府,大体上分为明面上的官衙和隐藏在幕后的暗哨,千金楼便是暗哨之一,毕竟在这个时代青楼是最大的消息传播之地。 “边关战事你们不需操心,这段时间整合灵州各地暗哨,务必在最短的时间里搞清楚边军将领与灵州官场之间的勾结。这封奏报立刻递交京都,交给沈大人亲自审阅。” 林合停下笔,将密信用火漆封好,然后递到老鸨手中。 萧清吟问道:“林大人,还需要继续盯着那位裴钦差吗?” 林合眼神一冷,直视着萧清吟明亮的双眸,锋利的目光刺得女子心中发慌。 见她面露慌乱,林合缓缓摇头道:“此事与你们无关。” “是。”萧清吟连忙垂首应下。 林合又吩咐几句,然后起身从暗道离开。 萧清吟此时终于松了口气,看着旁边的老鸨也是一脸释然的表情,不由得轻叹道:“这位林大人好重的杀气。” “可不是嘛,我觉得他手里肯定有几十条人命。” “大娘,你说他为何要针对裴钦差?” “我怎会知道?清吟,你不会真的看上那位裴钦差了吧?要我说,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人家如今和那个姓林的腻歪着呢。” “大娘休要胡说,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在林大人面前表现一二?” “大娘难道看不出来,这位林大人心中肯定有了中意的对象?” 萧清吟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明亮的眼神中带着少女敏锐的洞察力和世故的智慧。 307【得寸进尺】 南山寨。 此地距古平大营五十余里,是大梁西境最重要的屏障,也是九座军寨中最早建成的一座。在虎城尚未归入大梁之手的时候,南山寨曾经遭受过二十余次西吴人的进攻和袭扰。当初围绕着这座军寨,双方不断上演反复争夺的戏码,诞生过数量众多的武勋亲贵。 仁宣二年之后,南山寨迎来十多年的和平时期,寨体不断修缮加固,面积也相应扩大。如今九座军寨中属鸡鸣寨地形最为险要,从战略意义上来看位置也最重要,但要论防御之坚固还是南山寨更强。 武威侯宁忠领军五万西出,到达南山寨之后便停下,携两卫大军入寨,其余两卫则分别派往西面和西南面几里外的偏营,互为犄角之势。 裴越领着一千骑兵抵达南山寨外,率四名哨官进入寨内。 宁忠正在后院调戏新纳的一房小妾,那女子年方十七,样貌风流,花了他三千两银子。 听到亲兵通传的消息,宁忠脸上泛起怒色,若不是那小子头上顶着一个钦差的名头,他肯定懒得理会。纵如此,来到前厅相见的时候,他依旧是那副沉郁的面色,不咸不淡地道:“裴钦差,此番又有何事啊?” 裴越站在堂上,平静地直视对方,面无表情地说道:“请宁大帅立刻出兵援护鸡鸣寨。” 宁忠偏着头眨眨眼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裴越没有理会他故作姿态的模样,沉声说道:“西吴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显是要用伏兵威慑虎城守军,然后趁机夺下所有军寨。到那个时候虎城和边境的联系会被切断,他们可以从容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身后的傅弘之忽然抬眼看向裴越。 宁忠哈哈大笑道:“裴越,你也配跟我谈论军事?” 裴越皱眉道:“这些天你在南山寨待得舒服,有没有亲自去看看战场局势?” 宁忠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语调也逐渐冷厉起来:“我在边境待了二十年,不用看也知道每一处地方的具体情况。此番西吴人大军犯境,如何迎敌如何作战是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一个黄口小儿置喙?我劝你赶紧回灵州,继续捣鼓你那个什么煤,少掺和军务,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韦睿开口道:“宁大帅,这段时间我等随爵爷在高阳平原上观察,还和吴军有过正面交手,所言皆有凭据,为何你置若罔闻?” 宁忠忽地厉声道:“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同我说话?” 他转头望着裴越,目光阴冷地说道:“若不是你顶着钦差的身份,老子早就让人把你轰出去了!最后警告你一次,军务与你无关,别仗着钦差身份随意插手。什么东西,呸!” 裴越抬手止住身后四将的冲动,眼神中满是失望与愤怒,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正色道:“七月十二,藏锋卫在刀口寨北面救下败兵六百余人,伤者已经送往古平大营,此事你应该知情。此战我们剿灭西吴一个轻骑千人队,首级暂时存放在西水寨。” 宁忠微微一怔,身为一营主帅他很清楚这个战功的分量。 裴越继续说道:“在收拢刀口、五峰、蒺藜三寨的败兵后,我领兵前往鸡鸣寨,以骑兵突袭敌军,阵斩西吴万夫长郭荣,击溃一个步卒万人队和三个轻骑千人队,斩获无数。此事鸡鸣寨守军亲眼所见,首级存放在鸡鸣寨中。” 第一个消息宁忠有些猜测,因为送回来的伤兵说过,只是他不太相信,认为这是裴越自吹自擂,因为边军将领都很清楚西吴骑兵的战力。 后面这个战绩则让他一时间有些出神。 阵斩万夫长不是普通的功劳,再加上挽救鸡鸣寨的危局,这足以让裴越封侯! 宁忠眼神阴晴不定,很显然此刻的裴越已经不能单纯用钦差的身份来评判。 “你到底想说什么?”宁忠冷声问道。 裴越依旧不苟言笑,只是神色逐渐冷静下来,沉声道:“你立刻派兵援护鸡鸣寨,同时大军移动逼近,让西吴人不能全身心地围攻鸡鸣寨,将战事僵持在高阳平原上。作为回报,我可以在两份战功奏章上加上你的名字。” 韦睿面无表情,心中却轻叹一声。 他能体谅裴越的不易,因为对方是手握重兵的一营主帅,哪怕他表现出来的能力有所欠缺,可是只要皇帝一天没将他撸下来,裴越就没有太好的办法。 可他还是有些心酸,因为这段时间裴越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一个年纪轻轻拥有大好前途的子爵,有什么必要这样拼命? 纵然鸡鸣寨里有他的至交兄长,可是在临清县的时候,裴越并不知道这一点。 韦睿还能保持平静,其他众人脸上的怒色已经很明显,尤其是最暴躁的陈显达,几乎是咬着牙攥着拳头强忍着杀意。平时最沉稳的孟龙符此刻也是眼神冰冷,如果不是因为裴越压着,恐怕早就闹了起来。 他们只是替裴越不值。 仗是他带着他们打的,鸡鸣寨外是他们在拼命,最后却要给这个废物分功劳,更重要的是理由居然是让他派兵援护自己的防区。 这是多么操蛋又荒诞可笑的事情! 他们愤怒的原因裴越很清楚,可他仍旧克制着自己。 相比一时的荣辱而言,他更在意的是保住眼前的局面。 这是他两世为人体悟最深的生存之道。 宁忠犹疑不定,这份战功的诱惑力很大,可他确实不愿意提兵逼近鸡鸣寨,倒不是因为胆怯畏惧,而是从一开始他就做好用军寨守军消磨西吴兵力的打算。 片刻过后,他换上一副笑脸说道:“果然是陛下嘉许的年轻俊彦,老宁也不得不佩服你啊。这样吧,我再给鸡鸣寨派去一千步卒和一千弓手,以那里的地形来看,这足以帮助秦贤守住寨子,你意下如何?” 裴越缓缓道:“可。” 宁忠又道:“我是古平大营主帅,这份请功折子理所当然应该由我来写,而且头功应该记在古平大营的身上,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堂上局势陡然冷肃。 裴越身后四将脸上表情看起来有些骇人。 裴越想也未想,摇头道:“不行。” 宁忠双眼微眯,看着比自己年轻很多但是在气势上丝毫不弱的裴越,冷笑道:“你说什么?” 裴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柔和之意。 “我说,你这是给脸不要脸。” 308【妖孽】 宁忠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武威侯府位居开国二十七侯之列,他是比较少见的能够恢复祖宗爵位的武将之一。在某些私密场合,他常以上代定国公裴贞自比,因为裴贞是开国九公的后人中唯一能够恢复先祖爵位的俊杰,其他八座国公府都在不断降等,甚至还有楚国府这样抄家灭族的倒霉蛋。 当然,宁忠从来不会承认他之所以能晋升到三等武威侯,是因为成安候路敏在开平帝面前的极力举荐。否则以他之前平平无奇的战绩和履历,无论如何也坐不上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更没机会从三等武威伯直接晋为三等武威侯。 虽然那些年他在路敏身边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对于其他跟随路敏的军方武将来说,宁忠的上位依然是件很难理解的事情。此人贪财好色倒是其次,毕竟没有弱点的武将很难被人器重,最重要的是他的能力很普通,根本无法胜任古平大营主帅这样的职位。 没人知道路敏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做出这个决定。 可是对于宁忠来说,他觉得这一切是水到渠成。 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坐了四年,他愈发变得霸道强硬,听到裴越突然翻脸的嘲讽之后,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凶戾,一字字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哪里?” 话音尚未落地,宁忠的亲兵们便整齐地踏前一步。 裴越摆摆手,示意身后众将不必紧张。 他淡定地望着宁忠,微笑道:“宁大帅准备谋杀钦差?” 宁忠冷声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裴越亦不理会他,转向那些亲兵们说道:“你们打算造反?然后全家砍头株连九族?” 宁忠对这些亲兵倒是很大方,从未在钱财上克扣过,但他脾气暴躁动辄打骂,故而十分不得人心。就算裴越不开口,亲兵们也只是做做样子,哪里敢真的对钦差动手。此刻听到那冷硬冰寒的八个字,心中再无半点勇气,纷纷垂首退了回去。 宁忠不免恼羞成怒,直视裴越便要发飙。 裴越微微摇头道:“行了,这里没有外人,你何必执迷于做戏?就算这些亲兵包括寨中数万大军都听命于你,你敢杀我吗?就算你真的有这个胆子,广平侯谷梁会放过你?太史台阁沈默云会放过你?陛下会放过你?哪怕是你的靠山,成安候路敏再怎么恨我,也一定会将你和你全家千刀万剐,给陛下和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你信不信?” 被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子爵如此直截了当的威胁,宁忠的脸色自然难看到极点,但不知为何他眼神中的怒意渐渐消失。 因为他明白裴越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此事说白了只是口角之争,他那个提议也只是趁着裴越年轻想要占点便宜。然而总不至于真的因为两句嘲讽就杀钦差,他的脑袋又没被驴踢过。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能拿捏裴越的方法。 毕竟他不知道裴越和秦贤之间的真实关系。 只是这念头虽然想通,想要立刻改变态度却是很难的一件事,宁忠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 见他沉默不语,裴越淡淡说道:“所以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你出兵援护鸡鸣寨,我在战功奏章上提一笔你的名字,算是还了你的人情。与西吴军队之间的对峙,你有你的打算,我确实没有插手军务的权力。可是我希望你能记住一点,九座军寨乃是西境防御体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你要是眼睁睁看着它们陷落,最后却无法击败吴军,陛下会怎么收拾你,你仔细思量一下。” 宁忠脸色涨红,可是却没有什么话能反驳。 “噗。” 陈显达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韦睿头一次狠狠瞪了他一眼,满面寒霜之色。 裴越仿佛没有听见这个突兀的笑声,继续对宁忠说道:“宁大帅,西吴人刚逢大败,至少这两天不会进攻鸡鸣寨,所以我希望你能立刻安排援兵事宜。两千人恐怕不够,最少也要两千步卒加一千五百弓手,此外各种守城器械和粮草军械也要备足。” “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宁忠沉声道。 裴越点头道:“我从来不做背信弃义之事,就算是成安候当面,他也不会怀疑我的诚信。除了鸡鸣寨之外,南面西水寨的守将顾崇山颇有将才,这次我将他的五百骑兵强行征召,恐怕会有损西水寨的防御力量,也请宁大帅派一千步卒和五百骑兵南下支援,以防西吴人绕道西南。” 他见宁忠没有发怒,便诚恳地说道:“宁大帅放心,援兵和物资抵达之后,战功奏章也会立刻送往京都。起码在陛下眼中,能够挡住西吴人的第一波攻势,武威侯也有一份功劳。” 裴越除了刚开始的冷厉之外,后面的态度始终很平和,并未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所以宁忠还能撑得住,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话,他的脸色稍稍和缓。 “叫龙铤过来!”宁忠对亲兵吩咐道。 直到此时,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裴越,挤出一丝笑容道:“裴钦差,请坐。来人,上茶。” 裴越颔首应下,不卑不亢地坐在宁忠左边下首。 韦睿等人随之站在他身后,神情平静镇定,连陈显达也尽力敛去身上的浮躁气息。 宁忠心中百感交集,到此刻他哪里还会看不出这个年轻权贵的厉害之处? 说翻脸就翻脸,却不会意气用事热血上涌,可谓拿得起放得下,养气功夫令人震撼。 他不禁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虽然这些年眼高于顶,可他不得不承认比起现在的裴越要稍微差一些。再想到裴越和自己靠山的关系,他倒不担心路敏,毕竟那可是大梁军方第二人,实打实的军方大佬,不至于会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 哪怕裴越从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也不行。 他担心的是路姜那个愣头青,真要是两人单独对上,岂不是要被裴越活活玩死? 这厮真是个妖孽,总得想办法除掉他。 309【升官】 不多时,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走进正堂。 宁忠将裴越的要求说了一遍,神色稍显不自然,毕竟之前古平大营的几位指挥使都劝他保住军寨体系,却被他强硬地拒绝。在他看来只要这些军寨的士卒拿命去消耗西吴人的锐气,到最后决战时才能一鼓作气击败对方。 或许是担心下面人胡思乱想,宁忠最后说道:“裴钦差带来一些很重要的情报,所以本侯要调整一下策略,你暂时不要告诉他人,免得走漏消息。” 龙铤面容木讷,毫无机敏之色,闷声答道:“末将一定记住大帅的吩咐。” “去办罢。”宁忠挥挥手。 “且慢。” 裴越忽然开口,对宁忠说道:“我这两名属下办事还算可靠,也知道此时鸡鸣寨和西水寨的具体情形,就让他们两个帮龙统领引路,宁大帅意下如何?” 宁忠眉毛微动,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心念电转之时微笑点头道:“如此甚好。” 裴越道一声谢,然后缓缓道:“傅弘之,孟龙符,你们二人各领一百骑兵,随龙统领去处理这件事,一定要引着援兵和粮草安全快速地抵达,明白了吗?” “卑下听令!” 二人躬身应下,然后便跟着龙铤离开正堂。 正事已经办完,裴越便打算告辞,他对这个武威侯实在提不起兴致,同时心里总觉得路敏的安排很蹊跷。在如今大梁的军方势力格局中,王平章代表着新兴勋贵,除了李柄中这样以文官入武勋的特例,其他基本都是军中实权大将,譬如西境定西大营和金水大营的主帅。 开国公侯则一分为二,定国一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谷梁身为成京行营节制,自然是众望所归的旗帜性人物,至于裴戎则早已经退出核心圈子。 另一派则是成国府成安候路敏为代表,凭借卓越的家世和自身的能力,一步步走到右军机的位置上,隐隐压过谷梁一头。 虽然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十分厌恶臣子结党,但这种现象根本不可能清除。人有亲疏远近,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就会形成相对紧密的圈子。开平帝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从未想过要把所有文臣武将都逼成孤臣,而是费尽心思构建起制衡之道。 所谓孤臣,有沈默云一人便足够。 太史台阁就像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利剑,沈默云就是代替开平帝执剑的人。 裴越对朝堂格局了如指掌,所以更想不明白路敏为何会让宁忠担任古平大营的主帅。 西境四座大营,毫无疑问是古平大营最重要,毕竟这里距离虎城最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会是西吴人盯得最紧的地方。 亲眼所见之后,裴越已经认定宁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于是更加想知道路敏这样安排的目的。 只是在这个草包身上显然打探不出有用的消息,所以他才不愿多待,然而宁忠却一改之前的冷漠,滔滔不绝地东拉西扯。 宁忠脸上挂着温和友善的笑容,心里在想究竟要怎么弄死裴越。 方才裴越让两名属下随军的举动,让宁忠更加忌惮和愤怒。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竟然心思缜密到这种程度,连可能出现的一抹漏洞都能想到,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就算不计较今日丢了脸面的破事,为了报答路敏对自己的看重,宁忠觉得自己也得想点办法。谁都知道王平章已经六十四岁,在左军机的位置上坐不了太久,到那时必然会是谷梁与路敏相争。 裴越是谷梁最看重的后辈,他表现得越优秀,宁忠心中的杀意就愈发浓烈。 在自己军营中动手肯定不行,派刺客也没用,因为宁忠知道裴越如今身边随时都有上千精骑。 他一边满面微笑地闲谈,同时也摆出自己开国公侯后代的身份,不断地和裴越套近乎,另一边则苦苦思索着。 回想裴越来到灵州之后的经历,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在宁忠心里成型。 只要他死在西吴人手里,那不就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 哪怕会因此受一番苛责,路敏肯定会将自己保下来。 一念及此,他恨不得马上送走裴越,好好琢磨一下这个机会,然而方才他表现得过于热情,此时哪里做得出端茶送客的举动,正在犹豫之时,一名亲兵快步进来禀报道:“大帅,京都的天使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宁忠连忙吩咐摆开香案,毕恭毕敬地跪下接旨。 传旨的不是宫中内监,而是禁军中一名哨官,名叫李遂。 圣旨的内容很简洁,开平帝叮嘱宁忠务必要将西吴军队阻拦在灵州以西,同时要密切注意虎城的情况,倘若那边有危险必须要及时救援。最后则是告知他朝廷的安排,在听到成安候路敏率北大营西征,将在八月中旬左右抵达边关,宁忠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 李遂将圣旨递给宁忠,望向他身后的裴越,试探地问道:“可是中山子裴爵爷当面?” 裴越点点头。 李遂喜道:“卑下去荥阳城的钦差行衙,没找到裴爵爷,听秦大人说你来了边关,还担心找不见你,竟然能在这里撞见,真是太幸运了。裴爵爷,请接旨。” 宁忠微微一怔,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裴越神情还算平静,但他身后的四将却无不喜形于色,李遂说得这么客气,显然不会是坏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中山子裴越,大破西狄,清剿马匪,授以武职理宜然也。而今贼兵犯境,王师征伐,岂可弃忠臣良将于山野,兹特授尔为藏锋卫指挥使,钦哉。” 李遂抑扬顿挫地念完,换上满脸恭敬的笑容,走上前扶起宁忠和裴越,然后将圣旨递给裴越,由衷地赞道:“裴爵爷,恭喜!” “多谢李哨官,同喜。”裴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实则心跳得很厉害。 李遂见他这般镇静,不由得暗自赞叹,难怪人家十七岁就能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光是这份沉稳的心志就了不得!在接过韦睿递来的银票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 “爵爷,还请移步,陛下有几句话命我带给你。” “请。” 李遂没忘记跟宁忠表达歉意,微笑道:“宁侯,卑下失礼了。” 宁忠勉强笑道:“天使不必客气,稍后还请赏个薄面饮杯水酒。” “敢不从命。”李遂虽然官阶不高,但显然不是普通哨官,在宁忠面前丝毫不弱下风。 宁忠看着两人朝堂内走去,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边营主帅却只能在外面站着,心中何其恼怒。 更让他万分不爽的是皇帝竟然直接将裴越提为指挥使,那意味着这小子手底下会有一万多人! 两千人他就敢破阵斩将,真给他一万人的话,说不定他都敢去突袭张青柏。 更重要的是,此子突然之间拥有这般强大的力量,自己方才的计划岂不是直接作废?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疼,脸上的表情略显狰狞,全然没有在意就在旁边冷眼旁观的韦睿和快要按捺不住的陈显达。 310【时有英雄】 大帅府,侧厅。 李遂侃侃而道:“爵爷,陛下已经下旨令五军都督府准备好一应军械良马,你随时都可以去荥阳城接收。藏锋卫的饷银依照京营骑兵标准,暂时从五军都督府支领,待战事结束以后,返回京都另行安排。” 裴越面朝东方,拱手谢恩,礼节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经过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兴奋,此刻他已经冷静下来。 在大梁的武将体系中,独领一卫的指挥使是一个非常难以企及的门槛。指挥使以下,哨官、游击和统领大抵都能凭借资历或者战功升上去,不会特别看重你的出身与背景。但是要做到指挥使,单单有能力是不够的,因为三国之中大梁的武勋将门数量最多,基数大所以出现人才的概率也高。 在能力相差不远的情况下,出身和背景就变得非常重要。 大梁十六营七十三卫,再加上禁军和京都守备师三卫,现任一共七十六个常备指挥使,出身于白丁的只有五人而已。 做上指挥使以后,意味着裴越有机会窥视到军方核心圈子的门径。虽然因为谷梁的关系,他早就已经大致清楚军方核心权力层的情况,可这是借助别人的势,如今才算是拥有自己向上的途径。 只不过如今他想明白一件事,自己是大梁近百年以来第一个年未满二十岁的指挥使,而且从李遂的话锋中能听出来,藏锋卫很可能不隶属于京军三大营甚至与禁军无关,而是直接归属开平帝辖制的一支天子亲军。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开平帝陡然间给出这么大一颗糖,显然会有非常严苛的考验在等着裴越。 “李哨官,不知藏锋卫的兵员从何而来?”裴越不卑不亢地问道。 虽然他不像宁忠那样开口必称天使且态度异常恭敬,但就是这样平淡温和的神情让李遂觉得心里很受用,微笑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你可以在灵州当地募兵,也可以在边军中挑选合适的兵卒,但后者需要得到边军主将的同意。值此西吴大军犯境之时,陛下不希望边军出现矛盾和动荡。” “方才听你说藏锋卫的饷银依照京营骑兵标准,那岂不是说这支军队皆由骑兵组成?” “是的。” 裴越心里大致有了判断,恐怕开平帝不会轻易让自己吃下这颗糖。 大梁的骑兵始终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比南周要强出不少,但和西吴相比无论是数量还是实力都要欠缺许多,这里面牵涉的问题很多,最主要的还是缺足够的军马。连京军三营都只是各有一卫骑兵,可以想见这次开平帝给了裴越多大的好处。 他冷静地问道:“不知陛下有什么任务交给我,还请李哨官明言。” “来时的路上我已经听说过爵爷扫清青玉山的马匪,这件事不必再提,陛下要你在战时尽量能继续推行蜂窝煤的开采和制作,这对稳定灵州的局势有很大的作用,毕竟再过几个月天气就会冷下来。” “蜂窝煤这件事本身难度不大,我和秦大人在永州及云州已经有足够的经验,可以保证在入冬之前完成所有前期筹备。但现在有一支西吴骑兵在灵州境内,目前还没有被解决,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冒然动工,否则必然会遭到这支西吴骑兵的攻击。” 李遂起身面色郑重地说道:“这便是陛下要你办的第二件事。陛下口谕,如今西吴大军压境,边军不可擅动,便由裴越领军剿灭这支小股西吴骑兵,为蜂窝煤在灵州的铺展奠定基础。” 裴越起身拱手答道:“臣遵旨。” 李遂伸手示意道:“爵爷请坐。” 谷肘虽然有些话开平帝没说,但是裴越心里清楚,如果不将他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妥,自己这个指挥使恐怕屁股还没坐热就会被夺去军职。 李遂继续说道:“待此事办妥之后,陛下希望你能操练部属,配合即将赶赴边关的成安候路大人,担任机动力量与西吴骑兵正面作战。对此陛下并无明确的战果要求,但你不能避战畏战拒战,一定要奋勇争先打出大梁军人的威风。” 裴越感觉有点牙疼。 倒不是他害怕和西吴人交手,而是开平帝这番话意味着他必须听路敏的命令。 按理来说,以路敏在军中的地位和履历,指挥他一个毛头小子绰绰有余,哪怕是四座大营的主帅都会毕恭毕敬地听他号令。可是裴越始终觉得其人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远不及谷梁那般坦荡磊落。 所以他试探着问道:“陛下是我要在战时绝对听从路军机的一切命令?” 李遂微微一怔,眼中泛起赞许神色,摇头道:“陛下有言,你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自行决断。” 裴越心中一松,有这句话就好办了。 至于什么时候才是必要,那就需要裴越自己对局势有精准的判断,如果做得好肯定会有赏赐,如果判断有误那他必须承担严重的后果。 两人就一些细节问题聊了片刻,李遂最后说道:“爵爷,你的指挥使大印我已经带来,在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皆已入册,一应手续都没有问题。” “有劳李哨官,待我回京都之后必有重谢。” 裴越说的坦荡,李遂自然很高兴。他知道面前这年轻权贵不仅仅在军中前程远大,同时身家极为豪富,那祥云商号称得上日进斗金,出手肯定不凡。 “还请李哨官稍待两日,我有一份战功奏章要呈递陛下,请你帮我带回京都。” 战功? 李遂面露好奇,他此前只知道裴越击败马匪并且在和西吴骑兵的交手中不落下风,没想到这短短的时间里,面前这位年轻权贵又立下了功劳。 片刻之后,李遂神色复杂地离开偏厅。 有句话叫人比人气死人,哪怕李遂这些年顺风顺水,在禁军中小有名气,而且还入了开平帝的眼,此刻他仍然有点怀疑人生的倾向。 阵斩万夫长,击溃一万西吴精兵,挽救危在旦夕的重镇鸡鸣寨。 裴越做到这一切依靠的仅仅是两千骑兵。 这还是人吗? 李遂摇了摇头,忽然很好奇这份奏章送到京都之后会是怎样的景象。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11【尘埃】 定宁府。 此地位于东庆府以东、广平府东北,是灵州北面三府中相对比较普通的存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定宁府属于高阳平原东面末端,再往东就是化州的崇山峻岭。这里可以养马,只是远远及不上东庆府那般优渥的环境,境内也有大片良田,产出的粮食和广平府相比无论是数量亦或口感都要差一些。 不过这里的优势在于很安定,不像东庆府和广平府那样都有一部分地界直接连着边境。 然而从七月初开始,定宁府的百姓也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西吴骑兵先是在广平府境内烧杀劫掠,在古平大营的骑兵出动之后,先是北上直入东庆府,然后虚晃一枪向东进入定宁府境内。 安化县是定宁府南面一个很普通的县城,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百姓们安居乐业宁静度日,生活虽然不富庶可也能够维持在温饱以上,在这个时代算是非常不错的水准。 贾成今年十五岁,出生于安化县东北面二十几里外的贾家庄,家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妹妹。虽然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夫,但是因为祖上传下来五十多亩水田,辛勤劳作之后收成还算不错,家里日子不算艰难。 他从小就很懂事,七岁进入庄上一位老秀才办的私塾,开蒙之后很快便展现出自己在读书上的天分。按照那位老秀才的看法,他可以参加明年的定宁府试,秀才的身份犹如囊中之物。再往后也没有问题,依照他在读书上的勤恳与天赋,通过乡试不在话下。只是最终能否挤过那道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多半还是要看上天是否垂青。 对于贾老汉和贾张氏而言,他们根本不知道会试是什么,只盼着自家儿子能考中举人,那意味着贾家庄第一个举人老爷出现,同时也能彻底改变贾家的命运。 贾成除了勤奋读书之外,农忙时节也会下地帮父母干活。他的两个妹妹年纪还小,大妹今年十二岁小妹今年九岁,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农活的重担都压在父母肩头上。 贾老汉不止一次说过:“娃儿,莫要耽误你念书哩,这些事情俺和你娘就能做。” 这个时候贾成总是坚定地说道:“爹,先生说过不能死读书,平时也要做些活计,这样身体才能变好,否则将来在考场里都会坐不住。” 听他抬出那位老秀才,贾老汉便没了言语,继而露出欣慰的笑容。 西吴骑兵出现的消息传来后,有钱人纷纷涌入府城县城,可是普通百姓却没有选择的权力,毕竟在城里每天都要花很多银子,寻常农家哪有这个本钱?更不必说如今是农忙时节,就算知道有危险也要硬着头皮下地干活。 临近正午,阳光炙热,贾成在自家水田里铲除杂草,小妹贾嘉坐在远处树荫下托着下巴望着他。 “哥,要回家吃饭哩!”梳着两个丫髻的贾嘉脆生生地喊道。 “好。” 贾成应了一声,手下动作加快,片刻后扛着锄头从田里出来。他看见贾嘉额头上沁出汗珠,便拿起腰间的帕子帮她擦了擦,微笑问道:“饿不饿?” 贾嘉摇摇头,懂事地说道:“不饿呢,哥你饿了吧?” “哥也不饿,娘说今天中午烙肉饼,你待会可以多吃两个。” “我可不能吃太多,娘说过,哥现在读书很辛苦,家里的肉要紧着哥吃。”贾嘉吞了吞口水,但是很乖巧地说着。 “娘骗你的,没事,听哥的。”贾成笑着说道。 兄妹两人沿着田垄走向远处的村庄,然而才刚刚迈开脚步就听到天边传来惊雷一般的声音。贾成脸色大变,转头望去,一群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北面土路上。 贾嘉好奇又懵懂地看过去,贾成一把拉住她然后猛地趴下。 “哥?”贾嘉扑进水田里,惊恐地看着自己历来温和善良的兄长。 “不要怕,不要说话。”贾成颤声说着。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眼前的禾苗望向远处。 那群骑兵旋风一般冲进庄子里,然后隐约听到各种凄厉的惨叫声,那些声音就像尖刀反复不停地切割着贾成的五脏六腑,冲得他头晕目眩,同时又一阵阵冷汗从身上冒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群数百人骑兵终于离开贾家庄。 与来时不同,走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坐骑上都挂着不少东西。 天色渐渐黑了。 贾成拉着贾嘉的手,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庄子里。 往日宁静祥和的村庄宛如人间地狱,遍地都是村民的尸首。 贾嘉吓得大叫一声然后哭出来,贾成立刻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然后身躯颤抖地缓缓走向自己的家。 院门敞开。 贾老汉倒在小院中央的血泊之中。 “爹!” 贾成目眦欲裂,浑身寒毛炸起。 他松开贾嘉的手,三两步跑过去,跪倒在泥土上,慌乱无措地想要抱起贾老汉的脑袋,然而这个勤劳忠厚的农家汉子瞪着双眼,口鼻间再也没有气息。 贾成用力地摇晃着父亲的尸体,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脸色呈现异样的红,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木然,不复往日的灵动与清澈。 想起自己的娘亲和大妹,他立刻朝屋内跑过去。 然而映入眼帘的场景险些让他直接晕死过去。 贾张氏倒在厨房门口,背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已经流满一地。 大妹贾芬只有十三岁,本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年纪,可是眼下却已经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鸟语花香。 贾成双眼赤红地望着眼前的惨状,猛然张口喷出一道血雾。 他跌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 年幼的贾嘉站在院子里,望着地上父亲的尸体和家中长兄的背影,身体颤抖着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传出很远,然而往日热热闹闹的贾家庄陷入一片死寂。 只能听到她的哭声,间杂着几声野狗的叫唤。 她孤零零地站在逐渐黯然的天光中,弱小的身躯宛如人世间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312【双面】 荥阳城,五军都督府灵州官署。 裴越在这里并未受到冷遇,不仅仅是因为他如今的身份和开平帝的旨意,此处主事之人勉强也能算作他的熟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开平三年九月初三,方锐率山贼夜袭绿柳庄,此事的前奏在于席先生被裴永年用裴贞的遗物骗去京都。实际上席先生早已察觉其中蹊跷,故而在绿柳庄外藏了一个伏手,那便是西大营骁骑卫左军统领谭宇。 其人领着二百精锐骑兵守在绿柳庄外,如果及时出手的话,方锐等人根本不是对手。 只可惜就如裴戎所言,这世道最容易变的是人心。 身为开国公侯后代,谭宇的先祖是修国公谭大勇,开国九公之中骑兵统帅第一人。论私交,谭大勇和裴元最为亲密,两人在战场上也是过命的交情。再往下这份香火情从未断绝,上代定国公裴贞与谭宇的父亲谭辙知交莫逆,年幼的谭宇颇受裴贞喜爱,经常待在军中,席先生指点教授过他很多本事。 只是席先生没有料到,谭宇最终竟然倒向裴戎一边。 裴戎被关进上林狱、李柄中被明升暗降调往京军南大营之后,谭宇也被迫交出领兵之权,进入五军都督府担任断事官。虽然从品阶上来看这是擢升,但谁都清楚军中实权将领和五军都督府属官之间的差距。等到开平五年初,谭宇从京都来到灵州,以右参军之职署理灵州官署,明面上是继续升官,可却等同于流放边境。 裴越在见到谭宇的时候,心中颇为讶异,同时提高戒备和警惕。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谭宇对他十分热情,甚至显得有些谄媚,根本看不出丝毫的怨怼和不忿。 “哎呀,裴老弟,你如今可不得了,老哥我都不知道要如何称呼你。裴爵爷、钦差大人还是指挥使大人?”谭宇笑容可掬地说道。 经历过太多虚与委蛇的应酬交际,裴越当然不缺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微笑道:“谭大哥何必客气?若不见外的话,叫我名字便可。” 谭宇连连摆手道:“那岂不是显得我年长而不知事?贤弟,愚兄已经接到郭都督发来的文书,一应粮草军械皆已齐备,你随时都可以派人来签领。” “多谢谭大哥的照拂。” 裴越面上神态温和,心里却在思考对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即便抛开曾经的嫌隙,谭宇今日的姿态也着实太低了些。 谭宇又道:“依照咱们大梁军中规矩,一卫指挥使之下需设副指挥使二人、统领五人、游击二十五人和哨官一百二十五人。其中游击和哨官可以由指挥使直接任命,事后再行文报于都督府归档即可。副指挥使和统领则由都督府任命,这也是国朝惯例。不过藏锋卫草创,又逢如今军情紧张之时,陛下恩旨由你自己任命各级武将,只是官职前面加上暂代二字,待战事结束后再行论定。” 裴越颔首道:“陛下恩典,臣不胜感激。” 谭宇露出一抹尴尬,缓缓说道:“贤弟,愚兄这里有个难处,不知当说与否。” 裴越心知正题来了,微笑道:“谭大哥请讲。” 谭宇愁眉道:“陛下旨意,要都督府负责藏锋卫的军马,可是灵州这边的情况你也知道。东庆府的马户被马匪卷走一些,如今又被两座边营要去大半,实在凑不出上万匹军马,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裴越恍然大悟,难怪这厮态度如此谦卑,原来是担心不能完成开平帝交代下来的任务。 他十分惊愕地说道:“谭大哥,没有军马我如何打仗?” 实际上他现在手底下坐骑数量不算少,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三千多匹,但他不会傻到就这般轻易地让谭宇糊弄过去。 绿柳庄的四十七条人命他从来没有忘记,当夜若不是席先生错估谭宇的态度,他肯定不会去京都见裴戎,后续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谭宇哭丧着脸道:“贤弟,不是愚兄办事不利,实在是无可奈何啊。因为那支西吴骑兵在灵州境内的袭扰,东庆府的马匹都已经转移到长弓大营的马场,谁曾想当即就被那位曾侯爷抢走一半。后来古平大营的宁侯爷得知消息后,又强行带走剩下马匹的一大半,如今只剩下两千多匹军马。” “两千多匹?”裴越面色显得很难看。 谭宇叹道:“东庆府的马匹一直都要供给四座大营,以及虎城驻军的需求,每年他们都拥有一定的份额,这是西府定下的规矩,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同我商量。” 裴越果断地摇头道:“不行,不是我不给谭大哥你面子,两千多匹军马太少。陛下命我同西吴骑兵正面交手,你总不能让我带着一群步卒去跟人家骑兵拼命吧?到时候我受惩治事小,贻误战局那可是死罪,谭大哥你也脱不了干系。” 谭宇挠挠头,左思右想之后咬牙说道:“愚兄再想想办法,应该能凑出来四千匹军马,贤弟意下如何?” 裴越心中冷笑,面色纠结地说道:“这样吧,我也不为难谭大哥,你想办法在五日之内凑出五千匹军马,然后你我联名给西府上一道折子,将此事分说清楚。后续寻到军马要第一时间补充给藏锋卫,同时我自己也会想点办法,你看如何?” 虽然他的言辞很客气,但神情却十分坚决。 谭宇犹豫良久,最终只得点头道:“就依贤弟的意思办。” 裴越微微一笑,感激地说道:“多谢谭大哥。对了,藏锋卫的临时驻地安置在广平府临清县,明日我会让人来此交接,烦请谭大哥将准备好的粮草军械派人送往临清县。” 五千匹军马让谭宇十分肉疼,最关键的是他竟然没有从中拿到任何好处,只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尤其是如今两人身份悬殊太大。一个是被几次打压几近于发配的落魄武勋,一个是年纪轻轻圣眷正隆的新兴权贵,谭宇只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裴越告辞离去之后,谭宇沉默地坐着,眼神显得很凶狠。 313【花开】 钦差行衙。 将滔滔不绝的秦旭打发走之后,裴越伸了一个懒腰。然而还没等他喝完杯中清茶,邓载便进来禀报道:“少爷,段大家来了。” “请。”裴越放下茶盏。 段雨竹跟在邓载身后,见堂内并无丫鬟伺候,心中微微有些好奇,然后恭敬地行礼道:“雨竹给爵爷请安。恭喜爵爷大破西吴军队,阵斩万夫长,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 裴越温和地说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段雨竹凑趣道:“听说薛刺史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当即就砸碎一套前魏时传下来的根雕酒器。” 裴越忍俊不禁道:“根雕也能砸碎?净是胡扯。” 段雨竹眨眨眼道:“说明我们的刺史大人武道修为高明,也说明他对爵爷只有羡慕和妒忌。” 裴越此番回到荥阳并未去找薛涛,对于这个利欲熏心的封疆大吏,他懒得再去用热脸贴冷屁股。反正青玉山马匪已经除掉,临清煤矿的地契也在他手中,只要解决掉西吴霸刀营的八百骑兵,蜂窝煤在灵州的推行再无阻碍。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意薛涛的脸色? 有钦差的名义,再加上藏锋卫指挥使的身份,他虽然奈何不了薛涛,却也不必受制于人。 想到此处,他不禁笑着摇摇头,对二人说道:“坐。” 邓载落座之后,对裴越说道:“少爷,当日你命我去佩玉阁找段大家帮忙,事情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裴越欣喜道:“果真?” 邓载答道:“此事皆赖段大家之功,若没有她和佩玉阁众人协助,绝对查不出来。” 段雨竹连忙摇头道:“邓大哥不必自谦,大家都有出力,你们也辛苦了。” 裴越左右看看,隐约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佩玉阁是谷梁设在灵州的据点,主要任务便是打探消息。那日在临清县决定西出边关的时候,他便让邓载领着亲兵返回荥阳,找段雨竹帮忙查清楚一些事。对于段雨竹来说,既然谷梁的命令是让她们协助裴越,那么就和他的手下没有区别,自然要尽心尽力。 裴越感兴趣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发现面前这两人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 邓载在他面前虽然木讷但很沉稳,此刻却稍稍有些慌乱。 段雨竹大气爽朗,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邓载。 他倒是不反对这两个人朝那个方向发展,段雨竹又不是真的花魁,她应该算是谷梁的心腹之一,身世背景都不普通,就算给邓载做正室都没有问题,只要后者自己愿意。不过段雨竹的性情不是娇柔弱女,邓载这家伙不一定能降伏得住。 “说说你们查到的消息。”按下这个念头,裴越说起正事。 邓载悄悄松了口气,正色道:“少爷,从开平三年十二月开始,灵州境内便有一批人在暗中搅动风浪,尤其在商道上斩获颇丰。我和佩玉阁的诸位分析过后,通过对大量线索的整合以及对城内商贾的询问,确定这支力量明面上的头领是一位名叫农志的中年男子。” 裴越点头道:“能不能确定这个农志的真实身份?他是不是陈希之的人?” 段雨竹接过话头道:“爵爷猜得没错,农志就是陈希之的心腹。他在荥阳城待了很多年,在这里有大量产业,根据我们的追查,他背后的主家就是陈希之。” 裴越问道:“陈希之现在何处?” 段雨竹摇头道:“不清楚。爵爷,我们的人力量不够,只能查到农志和陈希之的关系。想要再深入的话便没有办法,因为我们的人无法进入他们的核心圈子,只能从外围旁敲侧击。” 裴越沉默地思考着。 良久过后,他面色沉肃地说道:“你们继续查下去,我只要一个答案,那就是陈希之在灵州境内所有的产业和人手。这件事你们两个慢慢做,不必着急,也不要打草惊蛇,明白了吗?我这次要将她的所有触手全部斩断,不会再给她死灰复燃的机会。” 邓载和段雨竹同时起身应道:“属性遵命!” 裴越看了两人一眼,忍不住轻轻一笑,摆摆手道:“下去吧,你们好生配合,一些小事自己拿主意便可。” 待满面羞愧的邓载和笑容恬静的段雨竹离去之后,裴越起身走向后院。 一直在院门口焦急等待的弄玉瞧见裴越的身影,立刻欢天喜地地迎上前,高声道:“婢子给爵爷请安。” 裴越点点头,迈步走进院内。 林疏月立在廊下,翘首以盼,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 裴越走到跟前,打量着她白皙粉嫩的面庞,轻轻颤抖的睫毛,目光中不加掩饰的喜悦和眷恋,不禁揉了揉鼻子说道:“疏月,你怎么变胖了?” 林疏月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眼神立刻慌乱起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紧张地说道:“少爷,真的胖了吗?” 裴越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牵着她的手掌说道:“我喜欢胖一点的你。” 林疏月无奈又好笑地横了他一眼。 裴越哈哈大笑,牵着她走进屋内。 弄玉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满面高兴的神色,待二人进去后悄悄拉上门,然后搬来一个小凳子守在廊下,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小门神。 两人走进里间,林疏月刚要开口,便感觉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裴越轻松地打横抱起。她羞涩地将脑袋埋在裴越怀中,闷声道:“少爷,现在是白天呢。” “我明日要启程去北面。”裴越轻声道。 林疏月吃了一惊,眼神稍稍黯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裴越的后背。 她没有说什么,但是这个动作已经表明她的心意。 裴越来到床边,轻柔地将她放在里边,然后蹬掉靴子合衣躺在床上,轻叹道:“疏月,陪我睡一会儿。” 林疏月何等兰心慧质,怎会听不出裴越口中的睡觉就是单纯的歇息。她侧身望着裴越疲倦的眉眼,忍不住伸手将他眉心的皱纹抚平,柔声道:“少爷,不用这般拼命呢。” 感受着她手指的清香与温柔,裴越心中的躁郁渐渐被压下去。 他不是神更不是机器,在仿佛没有停歇的奔波之后,自然也需要一个港湾放松,否则迟早会变成崩断的弦。 “等这里的事情了解之后,你随我回京都,我帮你弄一门正经营生。免得你一直窝在家里,那样的生活太压抑太沉闷。”裴越缓缓说道。 见他如此疲乏还想着自己,林疏月心中涌起感动,靠近过来贴着他的臂膀,抬手帮裴越揉捏着太阳穴,温柔地说道:“都听少爷的。” “这次大战我会帮你先收点利息,将来会把西吴皇帝的脑袋砍下来,给你们林家报仇。” 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林疏月蓦然一怔,两滴清泪不由自主地划过眼角。 她绝美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娇艳的笑容。 虽然眼下或许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可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等待之后,她早已确定自己的心意,不再去想那些凄风苦雨中的颠沛流离,她相信裴越能给自己一个安稳的家。 她缓缓坐起身来,然后褪去自己的衣裳。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纱帐忽然落下。 遮住满室春光。 314【温存】 香鬟三尺绾芙蓉,翠耸巫山雨后峰。 斜倚玉床春色去,鸦翎蝉翼半蓬松。 …… 裴越醒来的时候已近凌晨。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清新香气,这是弄玉进来收拾之后的成果。想起那个丫鬟进来时满脸羞红的模样,以及林疏月缩在被窝里不敢抬头的娇怯神态,他不禁略有些尴尬,当然也少不了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得意。 他没想到林疏月有那种勇气,在惊讶错愕之后便很难压制住自己的心火。 毕竟穿越而来将近三年,他一直没有放纵过自己的欲望。 林疏月今年二十一岁,已经拥有成熟女子的韵致,身段样貌皆是一流,肌肤相亲之时的柔顺体贴更让人欲罢不能。 再往后便是食髓知味,其中旖旎之处不必细述。 傍晚时候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聊了许久。 大部分时间都是林疏月在说,裴越认真地听着。 她讲述西吴京城安阳的景色,讲她幼年时的生活,讲她已经过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当然也讲了那一年千里逃亡艰难困苦的心酸。 一直到她依偎在裴越怀中沉沉睡去。 她睡觉的时候很老实,不像桃花那样总喜欢蹬被子。在绿柳庄的时候裴越就有这个烦恼,经常要半夜起来帮小丫鬟盖好被子,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谁是少爷谁是丫鬟。只是林疏月平时看起来沉静内秀,睡觉的时候却像一只容易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裴越记得前世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讲述的是睡觉时习惯蜷缩成一团的人极度缺乏安全感。 联想到林疏月的身世,他不禁有些心疼。 好在她睡着后脸上的表情很安宁,呼吸也很平稳,显然是因为身边的人让她暂时忘记往日的苦痛。 天蒙蒙亮时,在床上睁眼躺了小半个时辰的裴越动作轻柔地下床。 “少爷?” 虽然裴越已经尽量小心,但是当他从旁边离开的时候,睡眠很浅的林疏月还是立刻惊醒。她抬手揉着惺忪的双眼,有些担心地看着裴越。 裴越微笑道:“你再睡会儿。” 林疏月清醒过来,坐起身问道:“少爷要出发了吗?” 裴越坐在窗边,伸手抚过她的青丝,温和地说道:“早些办完这些事,然后就可以天天陪着你了。” 不知想到什么,林疏月俏脸泛红,柔声道:“我去给少爷打水洗漱。” 她刚要下床便感觉到身上传来痛楚,不禁微微蹙着眉头。 裴越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笑道:“好生歇着,这些事让弄玉去做就行了。你不必送我,我也不喜欢别离,反正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你在行衙里待着,这些日子暂时忍耐着些,因为荥阳城里估计也不太平,最好不要出去免得有危险。” 林疏月眨眨眼道:“少爷说过的话疏月至今还记得呢,不能让别的男人瞧见。” 裴越哈哈大笑,没有纠正她略显调皮的说法,朗声道:“林姑娘,过些日子再相见。” 林疏月颔首,郑重地说道:“预祝少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 定宁府城,一处普通的商人宅子后院。 陈希之站在堂下,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副定宁府简易地图。 “姑娘,依照您的吩咐,霸刀营骑兵如今沿着安化县朝东行进。”一名侍女面色恭敬地说道。 陈希之应了一声,又问道:“裴越现在何处?” 侍女答道:“方才收到飞鸽传书,裴越昨日离开荥阳城,往临清县方向去了。” “你下去罢。” 陈希之目光从地图上收回,转身看向旁边静坐的王黎阳,微笑道:“现在你该知道我不是高估那小子吧?你们王家霸刀营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以八百对四百都没有在他手上讨到便宜,反被他杀了一个副将。听说那人还是你的堂兄,想来不算庸手,结果尚未建功就身首异处。” 王黎阳有些惋惜地说道:“我那位堂兄性情暴躁,可惜没有将我的提醒听进去,否则不会出现这种结果。临清县外那一战其实看不出裴越的真正实力,毕竟马匪的战斗力太弱,他和霸刀营的厮杀也是蜻蜓点水。” 陈希之好奇地问道:“你还是瞧不上他?” 王黎阳摇头道:“我不如他。刀口寨外那一战证明他的决断,收拢三寨溃兵证明他的谨慎,鸡鸣寨外两千破一万证明他的勇气,更不必说此人在连续杀伐中展现出来的实力。如此年轻有为的将帅之才,我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 陈希之冷哼一声,显然王黎阳对裴越的夸赞让她不怎么满意。 王黎阳心知肚明也不点破,问道:“口袋已经张开,裴越如你所愿将要带兵追击霸刀营,接下来你有多大的把握?” 陈希之抬手指着地图,淡淡道:“眼下灵州战场分成两块,其一是你们西吴大军对古平大营的虎视眈眈,其二便是我们在灵州境内的安排。霸刀营八百骑在定宁府绕一个圈子,然后南下转向作势直扑临清县,将裴越和他的一千骑兵引到旗山冲,那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这一仗你要掏出这些年在灵州准备的所有家底,真的不怕失败?”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从青玉山马匪的出击到霸刀营的游走,只是要给裴越一个错觉。之前我和你谈过弃子存在的价值,霸刀营八百骑兵就是悬在裴越面前的诱饵,他想要立功也好,亦或是解决煤场的后顾之忧也罢,这个诱饵他必须吃下去。” 王黎阳思索片刻,抬头郑重说道:“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会在荥阳城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陈希之颔首道:“裴越和薛涛一死,不仅灵州官场会短时间瘫痪,此地也不会再有人能破坏我们的后续计划。” 王黎阳长身而起,拿起随身携带的大刀,沉声道:“薛涛没那么好杀,估计此番要赔上我们在灵州的所有探子。” 陈希之莞尔道:“想要灵州大乱,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做到。你也不要心疼,左右那些探子和你们王家关系不大,能够诛杀大梁的封疆大吏,恐怕你们皇帝会开心得睡不着觉。” 王黎阳无奈笑笑,忽而好奇地问道:“那么你呢?你暗中调集灵州的所有好手,只在荥阳城留下一个空壳子,就为了杀裴越一人,这笔买卖划算吗?”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陈希之挑挑眉,一句话便堵得王黎阳无语问苍天,只叹自己惹不起。 只是连他也不会知道,从开平三年秋天开始,陈希之便有了一个心魔。 裴越不死,她心难安。 315【苍生何辜】 再至临清县。 裴越受到比上次隆重无数倍的盛大欢迎。 前任右执政严临川此番没有乘轿,步行出城迎接以示敬意。县令莫青云和游击俞铮左右相随,身后则是县衙属官和上千名百姓。严时乔和说话漏风的严东楼混在人群中,满面忐忑和羞愧之色,生怕被即将到来的钦差大人看清面庞。 千骑卷云冈。 裴越离开鸡鸣寨的时候,带着藏锋卫本部锐卒和西水寨的骑兵,再加上秦贤亲自挑选出的一百余名精锐勇士,凑足整整一千人。 当他领着千骑奔袭而来,一路上尘土飞扬,早早恭候的临清县乡绅们面露震撼。 俞铮看着骑兵队伍最前方意气风发的裴越,心中泛起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 曾几何时,他在大梁南境边军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领兵冲阵挡者披靡。只是在经过九年前的那场变乱之后,他心灰意冷离开军中,靠着一些人脉转回厢军,从此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午夜梦回时也曾多次惊醒,天亮之后依旧恢复到平常的生活节奏中,就像温水煮着不愿跳出去的青蛙,偶尔的愧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安慰自己。 千骑转瞬即至,裴越勒缰停马,身后精骑整齐划一,骏马同时高声嘶鸣,此等阵势着实让恭敬看着的临清百姓又敬又畏。 “恭喜裴钦差大破吴军,阵斩敌军万夫长,扬大梁国威!” 县令莫青云朗声说道,再无初次见面时的清高倨傲。 裴越下马上前,道谢之后对严临川说道:“老大人,这大热天的怎敢劳烦您出城?晚辈实在受不起。” 曾经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严临川微笑道:“钦差,你破马匪斩贼将,是为我们灵州百姓谋一份安定祥和的生活,如何受不起?” 裴越与他寒暄几句,转头望着莫青云说道:“莫县令,陛下擢升我为藏锋卫指挥使,领一卫骑兵与西吴人作战。因为还要在灵州本地募兵,所以我将藏锋卫的临时驻地放在临清县,还请你帮忙筹备一番。” 莫青云微微一怔,旋即面露喜色。 不光是他,旁边站着的临清乡绅包括严临川在内都大喜过望。 如今外有西吴大军,内有骑兵为祸,北面三府人人自危,今日若非裴越领军到来,临清县城根本不会开门,就是担心被那八百骑兵寻到可乘之机。 裴越此时将藏锋卫临时驻地放在临清县城,无疑是给此地增加绝对的安全保障。像莫青云等人不可能不清楚大梁军制,就算裴越没法招募到满额兵员,只要有数千人在城内,那八百骑兵就绝对不敢来犯。 莫青云罕见地喜笑颜开道:“爵爷切莫客气,此乃下官本分,稍后我便会去安排驻地。” 临清作为广平府最富饶的县,县城面积广阔,弄出一个上万人的营地毫不费力。 严临川亦笑道:“老夫觉得俞游击那边的地方就很不错,有现成的营房,面积也很大,足以让钦差的部属安顿下来。”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俞铮心里将这个老狐狸骂个狗血淋头,面上却要维持着诚恳的笑容,点头道:“请爵爷的部属驻扎在第四都的营地。” 裴越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俞游击,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去办。” 俞铮嘴里发苦,上次裴越让他找四百匹骏马差点没掏空他的家底,那可是九年来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雪花银。但是形势比人强,双方身份的巨大差距让他压根生不出抗拒的念头,只能恭敬地说道:“请爵爷吩咐。” 裴越说道:“你带着部属去荥阳城五军都督府的官署,找右参军谭宇领藏锋卫的军械粮草,然后押送到临清县来。” 俞铮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下来。 严临川插话道:“钦差,城内已经备好接风宴,同时也要为你和贵部属庆功,还请不要推辞。” 裴越抬眼望向他身后乌泱泱的人群,犹豫道:“老大人,我们今日休整一天,明天就要出发去剿灭那八百骑兵,这宴饮还是算了吧。” 换做平时被这般拒绝严临川肯定会略有不爽,但此刻却是肃然起敬。 消息传开之后,临清百姓对裴越无不交口称赞。 翌日,裴越领兵离开临清县,朝东北面的定宁府行进。 刚开始的时候队伍里的气氛还算轻松热闹,对于经历过数场大战的将士们来说,他们如今根本不畏惧霸刀营的悍勇。尤其是藏锋卫的四百余人,之前与霸刀营的交手他们并未占到便宜,如今自然想要一雪前耻。 然而在进入定宁府境内后,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两日之内,他们已经看见七个被霸刀营骑兵屠戮干净的村庄。 夜深经荒野,明月照白骨。 只听野犬吠,不闻人相哭。 不同于有边营照看的东庆府和靠近荥阳的广平府,定宁府这里几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除了府城和县城之外,偌大的平原地带成为霸刀营骑兵肆意纵横的跑马场,在这里他们可以完美地执行以战养战的策略,随时都会对弱小的村庄发起突袭。 “这群狗日的西吴人,老子干他娘!”陈显达忍无可忍地骂道。 此刻他们就站在安化县东面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庄里。 哪怕这些人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可是看着空无一人地上到处都是血迹的村子,愤怒与压抑在每个人心中沸腾。 裴越想起绿柳庄的四十七条人命,想起京都外围被山贼屠杀的十一个庄子。 虽然他对陈希之从来没有心软过,可此刻心中的杀意已经快要冲昏他的头脑,几乎是凭借强悍的意志力硬生生冷静下来。 “爵爷,有些不对劲。”韦睿皱眉说道。 裴越目光冰寒地望着他。 “这里很明显被西吴人洗劫过,但是为何没有发现尸首?”韦睿的话立刻引来众人的注意。 裴越点头道:“傅弘之,带你的人四散查看。” “遵令!” 除了韦睿的疑惑之外,庄子里并无异常情况,从地上的血迹和各农户家中的情况判断,西吴霸刀营的袭击非常突然,而且毫不留情见人就杀。 这一刻裴越很想将陈希之千刀万剐。 半柱香过后,傅弘之快马飞驰回来,面色古怪地对裴越说道:“爵爷,北面有发现。” 裴越立刻领兵朝北,出村二三里后便看见傅弘之训练出来的斥候,他们下马站在路边,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荒地。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 驴车旁边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荒地上有两名斥候,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身后是一排排新修的简易坟墓,密密麻麻整齐排列,足有数百座。 月光皎洁,映在少年苍白虚弱的脸上。 夜风呼啸吹过,不知为谁而哭。 316【东北偏北】(一) “你叫什么名字?” “贾成。” “今年多大?” “十五。” “这是你妹妹?” “是的,她叫贾嘉,今年九岁。” “家里还有亲人吗?” “……” 苍茫夜色中,贾成紧抿双唇,神色悲伤地摇摇头。年幼的贾嘉怯生生地拉着他的手,望着面前这些甲胄鲜亮气势威武的大人,瘦弱的身躯微微发抖。 裴越目光越过贾成,望向他后面那些新修的简易坟墓,语气和缓地问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贾成哀声道:“十天前。” “把你的手伸出来。”裴越淡淡道。 借着周遭士卒燃起的火把,众人看见贾成的双手掌心全部都是血泡,也就是说这十天里他除了睡觉之外一刻不停地挖坑,然后将村民们的尸体下葬。 看到这一幕,裴越身后众将无不动容。 他们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惨事,恐怕没法做到眼前这个少年的程度,不仅没有被吓破胆子逃之夭夭,还能冷静下来处理后事。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贾成在意的不只是自己的亲人,还让村子里的乡亲们入土为安。 裴越疑惑道:“为何不去县城找人帮忙?” 贾成还未开口,贾嘉便吸着鼻子说道:“我哥连夜带我去县城,可是城上的人不给开门,还骂我们是灾星,让我们快点滚。” 陈显达怒道:“我现在就去宰了这帮狗娘养的!” 他面目狰狞语调凶狠,将贾嘉吓得眼泪马上冒了出来。 韦睿轻斥道:“你什么毛病?旁边待着去!” 裴越对贾嘉温言说道:“不要怕,我们是大梁官军,是来帮你们报仇的。” 贾嘉擦了擦眼泪,望着看起来不比他们大很多的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怕。” 裴越微微一笑,看向贾成问道:“你读过书?” 贾成答道:“禀大人,小子七岁开蒙,原本打算参加明年的定宁府试。” 贾嘉插话道:“我哥可聪明了,先生说他将来会中状元哩。” 小女孩显然不明白状元意味着什么,但是对自家兄长的尊敬和信任表露无遗。 裴越便说道:“弘之,你找几个稳重点的人将他们送去荥阳,暂时安置在钦差行衙里。” “是。”傅弘之拱手应道。 “大人请稍等。”贾成忽然开口说道。 裴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贾成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大人是京都来的裴钦差吗?” 裴越颔首道:“你知道我?” 贾成恭敬地说道:“我听先生说过您的事迹,也知道前段时间您在临清县剿灭了青玉山的马匪。钦差大人,小子希望能跟在您身边做一名马前卒,只要能亲手为家人和乡亲们报仇,小子不怕死!” 裴越微微迟疑道:“你放着读书人的大好前程不要,要跟着我当个大头兵?” 贾成毅然道:“只要能报仇雪恨,小子什么都可以不要。” 裴越打量他片刻,从之前见到的情况来看,贾成表现出来的心志、毅力和勇气都算不错,是块值得雕琢的璞玉。但是从军打仗并非儿戏,尤其是如今他要解决的是西吴霸刀营这种悍勇之辈,像贾成这样压根没有经过训练而且没有修习过武道的少年,恐怕会很轻易地死在战场上。 思虑片刻后,裴越摇头道:“你如果真想从军,到荥阳城找一个叫邓载的人,让他带着你做事同时教你武道。当然,你也可以随时选择放弃继续读书,我不会在意。” “大人,求求您让我跟着吧!求求您了!” 贾成忽然双膝跪地,用力地磕头。 贾嘉见状也很乖巧地跟着跪下。 韦睿便上前劝道:“爵爷,就让贾成跟在你身边扛旗如何?这小子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看着很有些力气。” 贾成一言不发地磕头,很快额头上就磕出来一片红印。 “行了,跟你妹妹道个别,一会随我出征。” 裴越好气又好笑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贾成眼中含泪,面露感激,然后起身拉着贾嘉的手,走到一旁说道:“小妹,这位裴大人是好人,你跟着他的手下去荥阳城,好吗?” 贾嘉毕竟年幼,又陡然遭逢亲人离世的变故,此刻意识到将要和唯一的亲人分别,登时慌张又惊恐地说道:“哥,我要跟着你。” 贾成伸手捋顺她耳畔散乱的头发,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小妹,哥要去上战场呢,你这么小如何跟着我?听哥的话,先去荥阳过一段日子,等哥报了仇就去找你,给你买新衣服,还有好吃的糖人,好不好?” 贾嘉的泪珠不由自主地从脸上滑落,用力摇头道:“我不要那些,哥,你不要丢下我哇!”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贾成捧着她的脸,自己也掉下泪来,他帮妹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但是怎么也擦不完。 “小妹,听话啊,哥很快就会去找你。” 他转身对着神色肃穆的傅弘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诚恳地说道:“小妹年幼不懂事,还望大人多多看顾。” 傅弘之微微点头道:“不必担心。” 贾成直起身极其不舍地看了一眼贾嘉,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哥!” 贾嘉大喊着,然而从小到大都已经习惯听从贾成的话,故而不敢跟上去,只能站在原地孤零零地掉眼泪。 傅弘之轻叹一声,对身边的心腹说道:“将这个小姑娘安全送到钦差行衙,交给林大家照顾,不得有半点闪失,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大人请放心!”众人躬身领命。 藏锋卫骑兵已经列队完毕,裴越看着一路快跑来到自己身前的贾成,问道:“会骑马么?” 贾成还未从极其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裴越这个问题就像一盆冰水浇到他头上。 他只骑过牛,从来没骑过马,可是不会骑马怎么跟着打仗? 就算只是扛旗也得会骑马,难不成靠着双腿跟上大军的速度? 裴越见他虽然窘迫但仍旧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当初蜗居在定国府逼仄小院中的自己,便没有继续调侃他,转而对韦睿说道:“人是你留下来的,交给你了。” 韦睿颔首道:“卑下领命。”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死寂的村庄,沉声道:“传令,东北偏北!” 317【东北偏北】(二) 定宁府,秭归县境内。 一支八百人的精锐骑兵缓慢前行。 虽然裴越一直将他们视作霸刀营,实际上这并非西吴东山王氏的私军,西吴军方也从未有过霸刀营这个编制。如今这八百人中,王家子弟约三百人,其余皆是西吴军中精锐。担任副将的那位壮汉是王黎阳的堂兄,主将则是镇东大将军谢林的部将韦东奇。 王黎阳的堂兄被裴越一刀枭首之后,这支骑兵的唯一主心骨便是韦东奇。 八百人在秭归县北面稍作停留,韦东奇在与陈希之的手下相见之后,继续率队北上。 “将军,梁国那个钦差追上来了?”身旁的心腹好奇地问道。 韦东奇淡然道:“快了。” 根据陈希之提供的消息,裴越领着一千骑兵在数日前进入定宁府境内,一路快速挺近在追击他们。与此同时,古平大营那支两千多人的骑兵在被他们遛得头昏眼花之后,终于回过神来,此刻正从东庆府那边追来,眼下刚刚抵达北面的道县,距离他们一百多里。 韦东奇面色平静,此番深入灵州境内袭扰,他已经顺利完成谢林交代的任务。 如今北面三府风声鹤唳,府城县城纷纷大门紧闭,梁国百姓们更是人人自危。不仅如此,他还带着手下疯狂袭击梁国西面最重要的官道,以至于从七月开始,进入灵州境内的商贾数量锐减,谁都担心遇上这帮杀人不眨眼的西吴骑兵。 商道和粮道受到严重威胁,灵州自身的压力陡然增大,短时间内或许还可以支撑,但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出现无法解决的危机。 凭借属下的强悍战力和陈希之遍布北面三府的情报网络,韦东奇这一路可谓顺风顺水,古平大营的那支骑兵连他的身影都看不到,往往在他杀人劫掠两天之后才赶到。 “全体听令,往北急行军,日落之前抵达道县。” 韦东奇高声吼道,众人无比凛然听令。 无论是王家子弟亦或军中骄兵悍将,他们都清楚西吴的军法有多严苛。就算韦东奇不是谢林的亲信,他们也不敢违逆命令。 这也是他们作战极其勇猛的原因。 战死在沙场上,朝廷会有丰厚的抚恤,家人也会受益,若是有儿子还能得到荫封赏赐。若是胆小畏战或者不听号令,等待自己的不光是屈辱还会祸及家人。 八百骑兵胯下坐骑马蹄翻飞,如风卷残云一般朝北方奔袭而去。 是夜,道县东面三十余里一处山林中。 人衔枚马缚口,八百骑兵如死神一般静静等待着。 月上中天之时,一队斥候回到林中,来到韦东奇身前禀报道:“将军,梁国骑兵就在道县城外驻扎。” “好。” 韦东奇淡淡说了一声,目光隐隐振奋。 虽然这大半个月来他在北面三府如入无人之境,但屠戮的都是平民,对于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来说,这种事实在算不上荣耀。不是他不敢正面迎战那支从古平大营出来的骑兵,而是出发之前谢林要他听从陈希之和王黎阳的命令,对谢林敬若神明的韦东奇自然不敢违抗。 陈希之不允许他和梁国骑兵交手,所以他只能强行忍耐着杀意。 如今终于到了可以肆意厮杀的时候,即便他以沉稳著名,仍旧无法完全按捺心中的激动。 “养足精神,寅时初刻动手。” 亲兵立刻将韦东奇的命令传达到每个人。 寅时初刻是一天中人最困倦的时刻,而且对于隶属于古平大营的虎踏卫第三军来说,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西吴人敢偷袭自己。跟在这群人后面追击大半个月,从一开始的激动忐忑到如今的麻木,他们已经觉得这些西吴人皆是只知道欺负普通百姓的废物。 第三军统领名叫郭鼎风,一直不受宁忠待见,若非他跟前任主帅尹伟有些交情,宁忠早就将他打发到军寨去看门,岂会容忍他一直掌握着两千五百骑兵。 这次面对西吴人的精锐骑兵,宁忠派他来追击对方,未尝不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 郭鼎风本欲大展拳脚,用最快的速度剿灭这支西吴骑兵,然而对方十分狡猾,仿佛能够预料到他的心思一般,每每很早就领军离开他的视线,让他根本抓不住尾巴。 夜风习习。 郭鼎风躺在帅帐之中,发出轻微又香甜的鼾声。 他习惯在睡前小酌几杯,今夜亦不例外,反正那群西吴人只敢逃跑,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睡梦中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郭鼎风下意识地露出厌憎的表情,翻了个身想要远离那些吵闹。直到他的亲兵不顾一切地将他摇醒,郭鼎风正要发怒,便听到亲兵满面惶恐地喊道:“统领,西吴骑兵夜袭!” 夜袭? 郭鼎风揉了揉眼睛,仿佛一道闪电劈中自己,楞了片刻后猛然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来到帐门附近向外看去。 营地里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队西吴骑兵一边放火一边杀人,在营地里反复冲杀,就在郭鼎风慌神之际,一队西吴骑兵径直朝帅帐冲来。 “统领快跑!” 站在旁边的亲兵忠心耿耿地将郭鼎风拉回帐内,然后抽出腰间长刀迎了上去。 郭鼎风立刻回身,发狂一般冲到木架子旁穿戴甲胄,然而没等他将皮甲套上,那名亲兵发出一声闷哼,脑袋被一名西吴将领砍飞出去。 郭鼎风来不及披甲,反手拿起立在旁边的长枪,惊慌失措地对上那名西吴将领。 韦东奇在十余名亲兵的簇拥中下马入帐,脸上泛起蔑视的笑容。 几瞬之后,韦东奇走出帅帐,手里拎着郭鼎风的首级,身边的亲兵们异口同声地大吼:“梁军主将已死!梁军主将已死!” 吼声顺着夜风传遍整座临时营地。 大梁将士开始溃散。 憋了大半个月的西吴精锐骑兵杀得无比尽兴,其中尤以三百名王氏子弟最为凶悍。 韦东奇站在帅帐前,情不自禁地摇头说道:“梁国无人堪一战啊。” 318【东北偏北】(三) 西吴骑兵的屠杀很快结束。 虽然这个临时营地里还有大量梁军将士存活,但是当斥候飞报南面有大股骑兵来袭,韦东奇便毫不犹豫地下令撤军,继续朝东北方向行进。面对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西吴人,来自古平大营的梁军将士在失去主将之后,根本提不起胆子阻拦或者追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容离去。 直到此刻,远处的道县依旧城门紧闭,除了隐约可见的火把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出城查看。 当裴越领军赶到时,营地内无比混乱,士卒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有人在救火,有人在抢救伤者,更多的人则是惶惶不可终日。 帅帐之内,郭鼎风的无头尸身趴在地上,鲜血流了满地。 藏锋卫的到来引起营地内的又一阵恐慌,在双方确认身份之后,边军将士们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些甲胄鲜亮神情冷峻的京营精锐。 裴越看了一眼郭鼎风的尸体,转身来到帐外,面无表情地望着营地内乱糟糟的状况。 韦睿和孟龙符领着各自部属用兵器让边军将士极快地冷静下来,两名侥幸活下来的统领也被带到裴越面前。听完他们结结巴巴的叙述,裴越皱眉道:“你们尽快收拢士卒,天明之后带回古平大营。” 两人满面羞愧地退下。 陈显达不解地问道:“爵爷,这么多兵卒都不要了?” 他们跟随裴越踏遍边关,鼎盛时期有两千多人,皆是收拢各军寨的败兵,甚至还从西水寨薅来五百骑兵。此刻这支边军虽然被西吴人吓破了胆子,但并没有损耗太多兵力,至少能找出两千左右全须全尾的活人。 裴越转头望向韦睿说道:“你觉得呢?” 韦睿神色凝重地说道:“这支边军已经废了,收下他们只会拖我们的后腿。爵爷,卑下认为以宁忠狂妄自负的性格,他肯定会在近期寻求与西吴军队决战。但是古平大营的战力退化到这种程度,恐怕会出现大溃败。” 傅弘之赞同道:“如果放在往日,宁忠或许还会继续用军寨守军来消耗西吴军队的实力,但是爵爷斩将破阵建立奇功,此人决计不肯让爵爷专美于前。只要他领军离开军寨大营的护持,面对张青柏这种名将,断无取胜的可能。” 裴越冷声一笑,缓缓说道:“看来这还是我的过错。” 他看向众将中沉默寡言的那人,双眼微眯道:“商羽,你来说说。” 之前在临清城外,商羽的表现不如人意,被裴越派往建昌府送信。如今再度回到藏锋卫中,虽然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一如当初,可双方的差距却越来越大。刀口寨和鸡鸣寨两场大战,商羽都没有参与其中,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功劳。 裴越实领藏锋卫指挥使,手下需要很多武将,统领和游击之职虚位以待。 可是对于商羽来说,既然之前寸功未立,哪来的脸面期待晋升? 这是他一路始终沉默的原因。 此刻听到裴越的话,商羽明显有些意外,斟酌着说道:“爵爷,卑下认为不必去理会宁忠的决定,因为我们眼下改变不了这些人的想法。当务之急应该是解决这支数百人的游骑,还灵州境内以安稳,给边军一个稳定的后方。” 裴越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觉得我不能阻止宁忠?” 商羽微微垂首,态度恭敬却坚定地道:“是。” 裴越轻轻一笑,迈步经过商羽身边的时候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商羽似懂非懂,但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喜怒形于色。 韦睿感慨道:“看来你这段时间也想通了很多事,可喜可贺。” 陈显达上前用肩膀撞了商羽一下,脸上满是调侃的神情。 孟龙符和傅弘之也对他颔首微笑。 与他们四人不同,商羽出身寒门,这一路走来十分不易,故而难免会患得患失,所谓思虑过甚惟图周全,少了几分凌厉与耿介。但是在建昌府与刺史薛涛的那次见面,仿佛打碎他心中一些禁锢,尤其是他朝府衙门前石狮子啐的那口唾沫,不仅仅是在宣泄心中的愤懑,也是在抛弃过往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的自己。 这便是方才他直言相告,裴越反而颇感欣慰的原因。 毕竟从离开京都之始,他就对商羽有很高的期望。 众人有条不紊地准备,大军稍事整顿之后立刻开拔。 日上三竿之时,一人双马全速疾驰的藏锋卫终于在道县东北六十余里的地方追上那支西吴骑兵。 此地是高阳平原最东面的区域,再往东就将进入化州境内。 盛夏的阳光如云瀑一般洒下来,映照在骑士们整齐明亮的盔甲上,流淌出斑驳的碎金。来自北境的朔风越过雪域荒原,吹拂千里抵达高阳平原,地上的碧绿青草随风摇荡,抵在草地上的长枪却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 藏锋卫一千人对峙西吴八百精锐游骑。 双方相距约莫二里地,迎面列阵而对。 裴越位于阵型中央前列,那把锋利至极的长刀横于马背上。裴城送给他的这匹神骏伴随他征战沙场,彼此之间早已心意相通,如今裴越依靠双腿就可以让马儿明白自己的想法。 在他左侧是韦睿和陈显达,右侧是孟龙符、傅弘之和商羽。 虽然是读书人却有一把子力气的贾成扛着“梁”字帅旗。 再后面便是一千悍勇之士,他们来自京军南大营和边疆军寨,故乡、喜好和经历皆不相同,然而如今却是最亲密的同袍,能够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的生死之交。 战场是残酷又残忍的,但也是最能激发勇敢和豪壮的熔炉。 草地东侧,韦东奇凝眸打量着梁国骑兵的阵容。 虽然已经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但是亲眼见到那个裴家子这大半个月来脱胎换骨的表现,他心中不免有些震惊。临清县外初战,裴越给他的印象是武勇出众却失于鲁莽,为了救一百人让整支队伍陷入险地,显然不是一个成熟的将帅所为。 但是此刻对面骑兵的气势足以说明这是一支强大的武力,能够驾驭他们的裴越自然也在飞速地进步。 韦东奇拍马上前,高声喊道:“来将可是裴越?” 319【东北偏北】(四) 在灵州和化州的边界地带,有一处名为旗山冲的地方。 这里地貌独特,西面是高阳平原,东面是化州境内的山陵地貌。旗山冲是一块面积不算很大的谷地,南北两侧各有一道峡谷出入,虽然不算绝对意义上的险地,却也是灵州境内难得一见的复杂地形。 两州交界处人迹罕至,所以知道这里的人不多,顶多在地理志上瞧见一眼,专程来此赏景的人寥寥无几。大约从六月底开始,旗山冲左近忽然出现一批神秘人,他们携带着大量清水和食物,在东南方向的密林中驻扎。 当年王平章率军夜袭陈氏大宅的时候,他已经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只是那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后也担心了许久。然而当陈轻尘香消玉殒很长一段时间,大梁境内都没有发生动乱,这才让他放松下来,以为陈家拥有的只是财富,主家消失之后其他人也都会做鸟兽散。 开平三年京都外围的乱象给王平章提了一个醒,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在暗地里与沈默云联手追查陈家余孽,最终取得一些成果。但他还是没有想到,陈家在京都的力量早在十五年前就损失殆尽,陈轻尘当初布局天下,在世间各地落下伏笔,远远不是他凭借武力就能解决干净。 之所以陈轻尘布置的那些人没有露出痕迹,只是因为陈家后人没有出现。 当陈希之被迫远遁灵州之后,这些人便逐渐浮出水面,紧密地汇聚在她身边。 当然,十余年过去,有些人已经改换门庭,亦或者安于现状不愿冒险。他们不敢背叛陈家,也不敢向官府告发陈希之,却又不愿替她拼命,只得拿出家财求一条活路。 对于这些人陈希之并不苛刻,只要他们能将当年陈家赏赐下来的财富交出,便会允许他们与陈家割裂。 可毕竟只过去十余年,这段时间还不足以磨灭那些忠义之士的信念。 陈希之从明媚的阳光中步行进入密林,一身短打劲装,两柄长刀悬于腰侧。 密林中有近千人盘膝而坐,却安静地仿佛空山幽谷。 这是她在灵州两年多积攒的全部力量,王黎阳曾经不由自主地暗自揣测,那个名叫裴越的年轻人是不是欠了陈希之的情债,否则何至于动用全部家底来诛杀他? 如果不能毕其功于一役,陈希之将失去眼下能仰仗的所有力量。 她缓步来到人群中央,语调轻快地说道:“诸位叔伯兄弟,我们很快就要并肩作战。” 众人脸上露出欣慰又淡然的笑容,仿佛压根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厮杀。 “裴越和他的骑兵葬身于此之后,薛涛也将死在荥阳城里,到那时灵州必然大乱。西吴军队会趁机攻占东庆府和广平府,虎城将腹背受敌沦为孤城。西面门户大开,西吴铁骑势将长驱直入,我们可以在灵州组建队伍,随他们杀入京都报仇雪恨。” 人群中一位中年男子朗声说道:“姑娘,俺都听你的,你让俺怎么做就怎么做,就算是死也值得!” 陈希之动情地说道:“我希望你们一个都不要死,但是这终究只是奢望。不过,我们忍辱偷生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给故去的亲人报仇吗?母亲在天之灵若能看见,她肯定会支持我的决定。还有你们的家人,都死在刘铮和王平章两个畜生的手里,不将这梁国覆灭,我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他们。” 当年京都动乱,继而波及各地,死在王平章手里的不只是陈轻尘和陈氏大宅的仆人,还包括数量众多的武道高手侠义之士,以及许许多多和陈家有牵连的人。 林中这些人,不仅是感念陈轻尘这位奇女子的恩德,同样身负血海深仇。 一名三十多岁的壮汉狞笑道:“姑娘,我有些等不及了。” 陈希之冲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齐叔不要着急,为了尽可能让大家活下来,我已经给敌人准备好一些惊喜。” 她转身望向西方,嘴角勾起残忍的笑容。 裴越应该会很惊喜,因为这些东西的出现全都是依靠他的奇思妙想。 还施彼身才是这世间最痛快的复仇。 …… “来将可是裴越?” 韦东奇中气十足,即便隔着两里地,藏锋卫将士依旧能清楚地听见这句话。 裴越拍马上前,前出十余步,眺望着对面的霸刀营。 开平三年,他曾经在京都东面的官道上被两柄霸刀拍晕,若非叶七及时赶到,他恐怕会成为李子均的剑下亡魂。时过境迁,李子均已经被他一刀斩杀,这些手持霸刀的西吴人却依旧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一念及此,他开口说道:“你们西吴人应该听过一个词,叫做血债血偿。” 韦东奇闻言哈哈大笑道:“裴家小儿,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你要是害怕就自缚双手下马投降,看在你是梁国狗皇帝的钦差份上,我留你一条小命,以后去我们大吴京城当个看门狗如何?” 虽然之前在临清城外见识过裴越的武勇,知道他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但为了配合主将的戏弄嘲讽,西吴骑兵们同时大声笑了起来。 藏锋卫将士自然不忿,尤其是还不太懂行伍规矩的贾成,他涨红着脸怒骂道:“你放屁!” 韦睿回头瞪了他一眼。 贾成意识到自己犯错,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裴越的背影。 裴越并未呵斥这个少年,他没有因为韦东奇的嘲讽方寸大乱,坚定又沉肃地说道:“大丈夫马革裹尸,此举不足为道。你若是在战场上正面相对,无论你如何凶悍,我都会给你留个全尸。但是你们这些畜生一样的西吴人,不该屠戮大梁百姓。” “你们手上沾染太多无辜人的血,永远都洗不干净。” “你们都该死。” 裴越高举右手,长刀直刺苍穹。 韦睿等人各自领着两百骑兵,排成一个长形的冲锋阵型,没有像以往那样使用锥形阵列。 韦东奇面色一沉,深谙军阵兵法的他自然能看明白这个阵型的用意。 恰如裴越所说,今日他要将这些西吴骑兵屠戮干净。 一报还一报,这才是天日昭昭。 “藏锋卫,随我杀!” 裴越策马跃出,贾成扛着大旗紧紧跟在他身后。 少年崇敬地望着裴越的背影,满脸视死如归。 320【东北偏北】(五) 天空是一望无际澄澈的蔚蓝色,阳光中漂浮着细微的灰尘。 草原上两支骑兵高速行进,如同奔涌的潮水朝对方冲去。 韦东奇死死盯着裴越的身影,当初临清城外那一幕他记忆犹新。如果不是裴越将他的副将一刀枭首,让大吴将士们的包围圈出现破绽,这个梁国权贵和他的护卫很可能就会被围困至死。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怀疑裴越会照葫芦画瓢再来一次斩首。 他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韦东奇能够成为这支骑兵的主将,不仅仅是因为他与谢林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自身乃是大吴军中名声远扬的武道高手。 那个被陈希之嘲笑的大吴高手榜上,王黎阳如今排名第二,韦东奇排名第四。 双方越来越近,仅有百步距离。 韦东奇深吸一口气,全身力量汇聚到腰腹之间,只等着两骑交错时遽然发力。 然而便在这时,裴越猛然拨转马头,扛着旗帜的贾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高速奔驰中的藏锋卫将士看着帅旗转向朝南,于是整齐划一地变向,流畅的动作宛如如臂使指。 西吴骑兵一往无前,大梁骑兵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转向,双方在极为紧张的情况下几乎是擦肩而过。很多西吴骑兵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只见对面骑兵刹那间变成一字长蛇阵,随之响起令他们牙酸的弓弦扯动声。 韦东奇面色大变,高呼道:“往前冲!快!” 裴越利用一个简单的交错变阵,让藏锋卫将士来到西吴骑兵的侧面,双方相距六七十步,乃是长弓齐射的最佳角度! 他们这次从临清出发,每人带着两个箭囊,足以将这八百名西吴人射成刺猬。 西吴骑兵在北面三府烧杀劫掠,填饱肚子肯定没有问题,因为广平府是灵州最大的粮仓,这也是谢林同意陈希之计划的原因。面对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和武备荒废的厢军,这支八百人的精锐完全能做到以战养战。 但是他们没有携带弓箭,之前裴越在临清城外便确认这一点。 西吴人不仅没有弓箭,而且没有重甲,那身皮甲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根本防不住大梁的长弓利箭。 两轮箭雨便收割十余条人命,韦东奇终于率众脱开对方的齐射范围。 “今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伴随着韦东奇的怒吼,西吴骑兵迅疾完成绕圈转向,朝着藏锋卫的尾巴急追而去。 如今藏锋卫的军士来源分为两部分,一是他从京都带出来的南营老卒,二是以西水寨骑兵为主体的边军将士。从边关返回之后,他便将这两拨人打乱杂编,并未依照大梁军制分成十个百人队,而是两百人一队,由韦睿等人统领。 看见西吴人宛如发疯一般追上来,裴越不慌不忙地对贾成说道:“怕不怕?” 贾成用力摇头。 裴越淡然一笑,然后策马疾驰而出,举起右手左右挥动两次,身后的韦睿等人心领神会,五个百人队平行跟在他身后,继续朝南面奔袭。 这一次与临清城外的战斗不同,当时韦东奇担心遭遇梁军的埋伏,故而十分谨慎,哪怕被裴越砍了自己的副将,他都始终没有跟得太紧。如今在三府境内横行无阻大半个月,他手下的骄兵悍将们早已视梁军如无物,哪里能接受一个照面就损失十余人的现实? 虽然韦东奇可以强行让这些人停下来,但他没有这样做。 近两千骑兵在平坦辽阔的草地上狂奔,西吴人好几次都差点咬住藏锋卫的尾巴,可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距离,仿佛触手可及,实则永远都追不上。 “候!” “放!” 裴越的声音无比响亮,简单的指令让将士们的动作没有任何阻碍。 箭雨不断飞出,降临在追击的西吴人头上。 他们已经憋屈到了极点,因为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仗! 利箭不断收割着身边同袍的性命,可他们却始终追不上那些可恶的梁人。 裴越不断回头观察着局势,精准地掌握着队伍前进的速度,让西吴骑兵追不上的同时又要给他们一丝希望。曼谷歹战术的精髓便在于骑兵的骑射能力,以及主将对于战场局势的判断。通俗一点来说,这种战术就像是放风筝,线不能绷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只有把握住那个平衡点才能取得最大的战果。 贾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直面战场的那一天,更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作战方略。 往昔的岁月里,他埋首故纸堆中找寻历史长河里的吉光片羽,跟随先贤的脚步和目光丈量着人世间的如画江山。那时候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经世致用的大儒,而非迂腐守旧的伪道学,所以他不仅会读书,也懂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害处,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帮助父母干农活。 只是世事奇诡,他的天赋再加上锻炼养出来的一副好体魄,并未帮助他在读书上取得更大的成就,反而让他成为一名称职的扛旗卒。 跟着裴越身后,贾成不时望向后面嗷嗷叫的西吴人,看到有人被利箭射中坠马,他会在心里狠狠地叫好,同时也对身前的年轻权贵愈发敬畏。 “追上去宰了他们!” 韦东奇高声怒吼,尽管前方那些无耻的梁军还在不停地朝后抛射利箭,可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迟疑和犹豫。 近身交战,霸刀为王! 这是西吴军人公认的说法,三百名王氏子弟冲在最前方,不停用手中的霸刀拨开飞来的长箭。 王氏子弟们肩负家族厚望来到大梁境内,在过往的战斗中表现得异常勇猛,此刻面对近乎于无赖的梁国骑兵,他们咬牙急追,然后不断倒下。 韦东奇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历经大半个月的战斗,他们的坐骑脚力损耗严重。即便他已经非常注意保护马匹,从来没有长距离奔袭,但是连续不断的转移和战斗对马匹而言仍旧是短时间无法恢复的损伤。与之相反,裴越坐拥八千匹良马,就算一人双马也可以挑选最合适的坐骑。 两相对比,西吴人怎么可能追得上藏锋卫? 这一仗的胜负早就在裴越的计算之中。 321【东北偏北】(完) 当韦东奇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倾斜。 战争需要血勇之气,但不能完全依靠血勇之气。 他和这支骑兵在北面三府肆意纵横,逐渐累积的困顿和疲乏都被掩盖在不断的胜利之下,古平大营的那支骑兵被他们遛狗一般戏耍,所有人的士气都达到最顶点。只是这份荣光的背后,是他们在大梁境内时时刻刻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紧张起来。 纵然有陈希之不断提供着情报,可在这个时代情报并非万能,很多时候韦东奇只能格外小心。 如果此时他下马受降,裴越会告诉他什么叫做心理防线的临界点。 冲在前方的一名王氏子弟没有死在迎面射来的利箭下,反而如同真正疯癫一般狰狞大吼,然后反手用霸刀在马臀上砍了一下。 坐骑吃痛嘶鸣,四蹄迈动极速奔袭,很快就甩开其他同袍,距离藏锋卫越来越近。 然后他就被一轮攒射扎成了刺猬。 死去的那一刻,这名王氏子弟的脸上不再是愤怒与郁卒,反而露出一抹解脱的笑容。 裴越自然注意到这一幕,曼谷歹战术便是他用来压垮这些西吴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达半个多时辰的追击,西吴人不仅损失近百骑,更致命的是大部分骑兵的心理压力已经达到极致。面对这种怎么也追不上的敌人,他们浑身的力气都无法发泄,还要时刻提防不断飞来的利箭。 他们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这样憋屈的仗。 在手下将要崩溃的前夕,韦东奇催马疾驰向前,然后猛然挥手道:“撤!” 他带着队伍扭转方向,不再理会前面“逃跑”的梁军,朝着东北方向而去。 攻守之势立刻逆转。 从上空俯瞰而去,西吴人的队形勉强保持完整,藏锋卫的将士却像遇到巨石的洪流一般,从中间一分为二,然后朝着左右两侧绕圈掉头,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转向,迅速汇合在一起。 裴越高高扬起长刀,高喊道:“杀光他们!” 士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玄妙,但身处战场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尤其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虽然之前两方并无真正的厮杀,可是从韦睿到贾成,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胸中洋溢的热血。 双方相隔百余步的距离,裴越转瞬即至! 他手中的长刀猛然砍向一名落后西吴骑兵的后背,斩开他身上的皮甲,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 紧随其后的陈显达挥舞数十斤重的朴刀,一刀砍下对方的脑袋。 “杀!” 平素儒将风范的韦睿高声怒吼,领二百骑从左侧杀入。 “杀!” 为人稳重面如平湖的孟龙符挥刀唱和,领二百骑从右侧杀入。 “杀!” 商羽和傅弘之各领二百骑,跟着裴越与陈显达直冲西吴中军。 “杀啊!” 贾成颤抖着双唇圆瞪着双眼,双手死死抱着大旗,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两个字从喉咙里迸发出来,那一刻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舌尖上的血腥气。 爹娘与二妹的笑容在他眼前闪现,少年看着那些屠戮百姓的西吴骑兵在自己眼前一个个倒下,看着他们身上和脸上的血,失去主人的坐骑茫然地嘶鸣,惨叫声和喊杀声汇聚在一起,变成聒噪喧杂的声音,不分敌我地冲进他的耳朵里,然而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烦躁,反而像是听见这世间最美妙的曲乐,让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里都有热血在跳动。 他以前很赞同先生的话,这世道终究要靠读书人,才能给黎民百姓建造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 然而亲眼看着那么多亲近和熟悉的人惨死在铁骑之下,他已经明白过来,如果不能扫清这些敌人,自己的理想永远都没有机会实现。 残酷的战场上,贾成不断发出短促的喊杀声。 他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裴越的背影,脸上浮现发自内心的敬畏。 当藏锋卫将士从三个方向发起突袭,凭借坐骑的优势迅速迫近然后杀入西吴骑兵阵中,在之前追击战中已经将士气消耗殆尽的西吴骑兵再无抵抗之力。 近百名王氏子弟主动放缓坐骑的速度,落到最后方想要拦住藏锋卫。 但是藏锋卫已经杀红了眼,他们舍命的拦阻也只能迟缓片刻时间。 韦东奇率军疯狂逃窜,朝向东北偏北。 藏锋卫衔尾急追,一路斩获首级近百。 再往前,便已是灵州边境。 那个地方叫做旗山冲。 韦东奇领军绕过密林,朝着两山之间的峡谷策马狂奔,他的心腹都跟在身边,整支队伍被拉成一个长形,后段已经和藏锋卫的追兵纠缠在一起。 峡谷入口约有十余丈,裴越远远便注意到这个景象,所以并未立刻让将士们停下。 西吴骑兵已经如丧家之犬,且不说他们没有反击的能力,就算是这些人突然调转马头搏命,裴越也有自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看到西吴人前军已经进入峡谷,韦睿高声喊道:“爵爷,要不要先停一停?” 他既然能被谷梁那般看重,自然深谙兵法要诀,知道这种地形往往是埋伏的最佳选择,不过他也知道西吴人不可能凭空变出一支伏兵,否则他们何至于十多年都不敢攻打虎城? 韦睿之所以问出这句话,不过是因为他谨慎小心的性格。 裴越摇摇头,大手一挥道:“这里就算有伏兵也拦不住我们。” 峡谷入口宽十余丈,这样的距离不是丢几块石头就能堵塞道路,以藏锋卫如今的素质和战力,就算真的有伏兵他们也可以顺利冲出来。 当最后数十名藏锋卫的骑兵进入峡谷时,裴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猛地勒住缰绳,满脸震惊地扭头望去。 天崩地裂! 尘沙漫天! 峡谷入口两侧的山体轰然倒塌,无数巨石滚落,不仅将他们的退路彻底堵死,更是活埋那数十名藏锋卫的骑兵。 自韦睿以下的将士们满面骇然。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越知道,所以他更加震惊,更加不可思议,更加无法置信! 这一刻他甚至有时空倒转的错觉,仿佛置身于前世某个炮火轰鸣的时代。 322【彼时彼刻】 开平四年,裴越大半年的时间都宅居在绿柳庄上,习武读书提升自己,同时也对绿柳庄做了一些规划和调整,其中便包括主宅后面那一处神秘的院子。 那个院子只有寥寥数人进去过,除了裴越自己之外,还有席先生、叶七和桃花,余者连邓载都没有得到进入的准许。在离开京都之前,裴越将所有绿柳庄的庄户都迁到北郊煤场附近,自然也包括那个院子里的东西,由席先生亲自坐镇看守。 其中有一样东西便是黄色火药的原料,裴越出于安全的考虑,暂时没有将其配比成型,只是做过几次小试验,效果非常惊人。他知道这个世界有简易版本的黑火药,只是威力不够大,运用范围也很小,目前大抵是用来制作一些烟火爆竹。 此刻他勒住缰绳立在原地,回首望着漫天尘烟,心中的震惊无法言说。 能够将峡谷两侧的山体炸崩,达到这种天崩地裂的效果,除了要精准选择炸点,更必须搞出数量惊人配比完美的黑火药! 谁能做到这一点? 裴越脑海中浮现一张冷艳的面孔。 “傅弘之,带你的人过去,看看能不能救出活着的兄弟。” “遵令!” 傅弘之脸色铁青地带着部属立刻掉转马头,朝着尘雾弥漫的入口处飞驰而去,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那些被乱石压住的同袍生还希望已经极其渺茫,可没有人愿意就这样放弃。 对于裴越来说,他无法继续沉浸在震惊与愤怒的情绪里,因为此时或许就是他穿越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过往遭遇的那些困难和逆境,绝大多数他都有所预料,即便真的是突发状况也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是现在显然不同,这些西吴人处心积虑弄出这样的阵仗,怎么可能不要他的命? “爵爷,两边有人。”韦睿皱眉低声道。 裴越抬眼望去,只见两面山上陆陆续续现出人影,约莫有上千人。 前方的峡谷比入口稍稍窄一些,大概是七八丈宽,如果没有阻碍的话倒是能快速地冲过去。 只不过对方显然明白这一点,借着入口山体炸裂的机会,韦东奇收拢所有属下,以两百名王氏子弟为盾,密密麻麻地拦在前方。 眼下藏锋卫近千人被堵在一个长度不到二里的狭小空间内。 这么短的距离甚至没法让坐骑冲到最高速度。 这时韦东奇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裴家小子,我这做戏的水平如何?” 他难掩得意,眼中更有几分厉色。为了勾引裴越上钩,他不得不像个傻子一样追着藏锋卫的屁股追了小半个时辰,付出百余条命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王氏子弟的代价,这才让裴越跟着他们闯进旗山冲。若非如此,他要是见面就跑的话,以裴越的机敏断不至于轻易上当。 见那边没有回话,韦东奇朗声笑道:“裴越,还记得方才我对你说的话吗?速速自缚双手下马受降,我可以留你一条命,让你在咱们大吴京城当个看门狗,如何?” 这一次他手下的骑兵们无比痛快地大声嘲笑,笑声在峡谷之中回荡。 “放你娘的屁!” 陈显达的大嗓门在此时发挥出巨大作用,竟然硬生生将对方的笑声压下去。 他骂完之后转头对裴越说道:“爵爷,卑下请为先锋,势要将这些西吴蛮子杀得屁滚尿流,为咱们藏锋卫踏出一条生路!” 裴越从身边众将的脸上依次看去,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惧色,唯有坚定或愤怒。 再往后看,贾成瞪着双眼怒视对面的西吴人,双手紧紧地抱着帅旗。 无论是京军南大营出来的老卒,亦或者是在边军戍守多年的将士,他们面无惧色视死如归地迎着裴越的目光。 裴越欣慰地笑笑,俯下身拍拍坐骑的耳朵,轻声道:“今天要辛苦你了。” 坐骑晃动着脑袋,仿佛能听懂他的话,兴奋地嘶鸣着。 “兄弟们,人终有一死,或重于大山或轻于鸿毛。为了那些惨死在西吴人手里的大梁百姓,我们今日就跟这些人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搏命,可敢否?” 裴越目光坚定神色从容地喊道。 回应他的是近千人异口同声的呐喊。 “战!战!战!” 韦东奇神色渐渐凝重,虽然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藏锋卫无法发挥出高速奔袭的实力,可在两次交手之后,他很清楚这群人不是那些废柴一般的厢军。虽然已经将他们包围,兵力也将近他们的两倍,可若是这些人不投降的话,陈希之和他都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便在这时,一个清高孤傲的身影出现在左侧山坡之上。 她将如瀑青丝扎成一个单马尾,简单地绾在脑后,双刀握于手中。 山风鼓荡起她的衣袖,亦将她清冷的声音送到峡谷之中:“裴越,你们的箭囊里还剩下几支箭?”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陈希之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反倒是裴越的模样变化很大,早已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 他微微抬头看着远处的女子,那些过往的故事在心中糅杂,她还是像曾经那样不可理喻,还是做了很多该死的事情,但有一点没有改变,这是一个非常强悍的对手。恰如此时她说的那句话,弓箭是藏锋卫面对这些人的优势,可是在经过之前草原上的追逐战之后,藏锋卫的箭支消耗得有些快,如今的确所剩不多。 裴越镇定心神,语气复杂地说道:“我找你很久了。” 陈希之微微偏着头,讥笑道:“想杀我?巧了,我也很想杀你,而且眼下看起来我成功的可能性更大。裴越,你不觉得这里的地貌很眼熟吗?” 裴越淡然道:“这是你给自己找的埋骨之地吗?” 他的右手放在身后,冲众将比了一个手势。 韦睿等人心领神会,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后面的将士们更是坐在马上拿出清水和干粮。 陈希之自然看见这一幕,然而她却没有命令手下立刻进攻,反而好整以暇地说道:“横断山中,裂谷之地,八百虎贲以及我最敬爱的鱼叔,他们都是死在你的手中。看看,这里便是我特意为你挑的地方,和裂谷何其相似,你可知找到这处地方费了我多少精力?裴越,不会有人来救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原本你我之间还只是私仇,可是你竟然心甘情愿地给刘铮那个独夫当狗,此间两千人谁不想杀你呢?” 她终于轻快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夹杂着许多悲凉之意。 因为她想起那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手持铁棍的昂藏汉子。 笑声止歇,陈希之冷然道:“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323【向死而生】 “说来听听。” 裴越面色平静地说道。 他知道陈希之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可是在眼下的危局之中,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只要能让部属得到充足的歇息时间,即便陈希之翻来覆去骂他一百次又如何? 陈希之站在山坡上,身前有几名忠心的手下持着木盾,以防下面的藏锋卫将士突施冷箭。虽然距离隔得很远,已经超出大梁制式长弓的极限距离,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对方没有那种能拉开五石弓的奇才。 她对裴越的心思了如指掌,可她很喜欢看着那家伙在找到希望之后又彻底绝望的模样,归根到底她是一个记仇的女人,而且是一个有仇必报的女人。 “你现在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给你自己谋得一线生机,或许还有你身后的这些士卒,毕竟他们是你如今最得力的手下。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这些手下离开,放他们一条生路,如何?”陈希之微笑着说道。 如果是在平原上,她肯定无法留下这支精锐骑兵,哪怕兵力是他们的两倍。 可在旗山冲这个地方,无法加速冲锋的骑兵便没那么可怕。 更重要的是,当战事被拖进近身乱战,西吴人的战力自然不必多说,她带来的上千人同样是见惯生死的武道高手,所以她有这个底气杀光藏锋卫的人。 裴越面不改色地回道:“你看起来可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人,曾经听人说过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用来形容你十分恰当。” 陈希之讥讽道:“这么着急激怒我?你就不想听听我有什么条件?还是说你压根就不在意身后这些忠心部属的生死?” 裴越摇头道:“你觉得这么幼稚的手段能离间我和这些同袍?” 陈显达适时吼道:“臭婆娘别做梦了,有本事下来跟你爷爷杀个痛快!” 藏锋卫的将士们齐齐大笑。 两侧山坡上近千人同时怒斥,双方开始隔空对骂起来。 一边是没读过几年书的军汉,一边是刀口舔血的武道高手,骂人自然谈不上舌绽莲花,左右不过是那些粗话,翻来覆去地喷着唾沫。 陈希之抬起左手,她身边的人很快就闭上嘴,然后就想山风过境一般,近千人很快便停止骂战。看到这一幕,韦睿等人暗自心惊,这女人的手腕果然非同一般,能够如此轻易地驾驭这些高手,显然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可怕。 她望向裴越说道:“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是太虚伪。临清县的报国寺里,你对着那些死去的人侃侃而谈,用银子收买人心。不得不说这一招很高明,可你不就是想要这些人替你拼命吗?边关战事中,有多少人为你而死,你记得吗?今日你若不肯答应我的条件,这些人同样会死,你羞愧吗?” 她摇摇头,冷笑道:“不,你不会,你在京都的时候就想着怎么往上爬。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你这么聪明的人如何不懂呢?裴越,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只要你肯答应我的条件,我就让你的部属安全离开,这个买卖做不做?” 裴越双眼微眯,缓缓道:“什么条件?” 陈希之满意地笑着,高声道:“下马朝着东面磕个头,给裂谷中死去的鱼叔和八百虎贲赔罪,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尽,我就放他们走。” 商羽怒吼道:“少放屁,有本事就来战,看看最后是谁死!” 陈希之没有理他,目光紧紧盯着裴越说道:“如果你觉得太丢人,那可以不磕头,自尽就行,这个条件怎么样呢?用你一个人的命换他们上千人的命,很划算吧?” 裴越微微摇摇头。 陈希之的眼神愈发明亮,冷笑道:“原来你也怕死,原来你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命,所以我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替你拼命?不值得啊。” 到了此时她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一方面是要彻底羞辱裴越,就像她曾经对冷凝说过的话,如果只是简单杀了裴越绝对无法消除她心中的恨意。另一方面则是趁机挑动藏锋卫的人心,她不相信这一千人全都对裴越死心塌地地愚忠,只要有人生出求活的心思,不仅会削弱藏锋卫的战意,更能引起连锁反应。 韦睿等人面色略显焦急,如果任由这女人继续挑拨下去,恐怕趁机歇息的用意会得不偿失。 裴越拍马前出数步,不慌不忙地高声说道:“你想让我像个懦夫一样自尽,然后趁机吞下军心涣散的他们,两年未见你的谋略为何没有任何长进?陈希之,你今天的表现像个小丑,莫非是当初我给你留下的阴影太深?以至于你愚蠢到以为几句话就能动摇我们的军心?来,让我告诉你答案。” “兄弟们,每次厮杀我是不是冲在最前?” “是!” “我是不是最后一个撤?” “是!” “我有没有丢下过任何一个同袍?” “没有!” “这个女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是!” 贾成扯着嗓子,面红耳赤地吼出声来,像他一样的将士们还有很多。 韦睿欣慰又敬佩地望着裴越的背影,在这样被动不利的局面下,他能够最大程度地调动起士气,对于接下来的厮杀至关重要。而裴越能做到这一点,并非是他口才有多么犀利,只因为他一直是那样做的。所谓拼命我先上,撤退你先走,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一点的主将有多少?无论是南大营的老卒亦或边关将士,他们或许没念过几本书,可他们不蠢! 何为将者? 智、信、仁、勇、严也! 待身后的将士们停下呼喊后,裴越仰头望着山坡上的陈希之,平静又好奇地问道:“你反复在说这里和裂谷相似,所以我很想问你,当时你的八百虎贲和那位鱼叔在裂谷被京营包围,你为何不死战到底?为何不与他们同生共死?为何你要丢下他们逃走?” 峡谷之中陡然一片死寂,只剩下山风在呼啸。 陈希之默默攥紧刀柄,嘴唇紧紧抿着。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在她不断用舍身取义这个武器攻击裴越挑拨藏锋卫的将士之后,裴越的这番话就像世间最致命的毒药。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重。 裴越回头看向所有人,冲他们微微颔首。 他本就没想过陈希之给出答案,他要的只是让这些跟着自己的手足兄弟们能歇息片刻,能不被对方的花言巧语干扰,能在短时间内将士气提升到顶峰。 便是此刻! 近千名武道高手从两侧山坡奔袭而下,韦东奇领着近七百骑兵将出路完全堵住。 裴越一马当先,下令以箭雨开路,领着藏锋卫向前方冲去。 他眼中闪烁着火焰,脑海中再无杂念。 击溃他们才能谋得一线生机。 山坡上的陈希之反握双刀,目光紧紧盯着最前面裴越的身影,此时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权贵是一个非常难缠的敌人,可是她毕竟是陈希之。 或许裴越已经忘记,当初连谷范都没有在和她的交手中占得便宜。 当裴越挥刀砍死一名西吴王氏子弟,眼角的余光猛然注意到有一个身影如流光一般从山坡上冲下来。 快如闪电。 324【擒王】 韦东奇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单独解决裴越和藏锋卫,若非谢林严令在前,他不得不听从陈希之和王黎阳的调遣,恐怕他在平原上就会下令与藏锋卫决战。 纵观世间各国之精锐,如大吴之安阳龙骑、梁国之镇南轻骑、南周之重甲步兵,无不是以精锐士卒的个体素质闻名,再辅以战阵配合的训练,便能够转战千里而不坠。韦东奇手里这八百人,乃是从大吴各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以及东山王氏一族的核心子弟,这样的战力在他看来足以和虎城惊羽营掰掰手腕,对上藏锋卫应该能够轻易取胜。 此刻在峡谷之中相遇,甫一交手就让韦东奇大吃一惊。 短短大半个月过去,藏锋卫的战斗力竟然比当初在临清城外提高很多。 尤其是充当箭头的裴越和五名哨官,悍勇凌厉竟无人能挡。 相比于西吴骑兵略显生疏的配合,藏锋卫的将士们更加默契,每个人都能做到将后背和侧翼放心地交给同袍。 最重要的是,经过裴越的一番鼓动,此刻藏锋卫的士气已经达到顶点,任何敢于阻拦他们的敌人都会遭到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攻击。 西吴骑兵的阵型在遭遇战开始那一刻就出现松散的迹象,这还是因为距离太短藏锋卫无法将速度提高到极致,否则很有可能直接冲开他们的阵型。 韦东奇又惊又怒,咆哮着喝令属下死战不退,同时瞅准机会将冲到身前的一名梁国骑兵挑落马下,正要上前一枪扎死对方时,他猛然感觉到危险袭来,立刻撤枪伏身于马上。 一阵飓风从他头顶卷过,砍断他头盔上的红缨。 陈显达收回朴刀,略有些遗憾地咂咂嘴,然后痛骂道:“西吴的孙子,你爷爷来了!” 韦东奇面色阴沉,挺枪而上。 陈显达豪气大笑,挥刀横扫。 两人没有任何花俏的兵器硬碰过后,韦东奇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枪杆剧烈地颤抖以至于他竟然有些难以拿捏。再看陈显达若无其事一般,再次挥舞着他那把比寻常朴刀更长更宽的大刀兜头劈下来。 若是在空旷地方搏杀,凭借韦东奇的武道修为辅以辗转腾挪的身法,陈显达估计连他的一根毛都摸不到,可是眼下四面八方都是人,根本没有操作的空间,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正面厮杀。 陈显达兴奋至极,挥舞着大刀不断重复着砍劈的动作,一边砍一边怒骂:“你方才不是很嚣张吗?不是要我家爵爷当狗吗?让你再狂,老子干你娘!” 韦东奇面色逐渐发白。 他显然没有料到裴越手下一个普通哨官竟然勇猛到这种程度,配合陈显达魁梧雄壮的身躯,这厮现在的模样简直就是一头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杀人巨熊。 毕竟韦东奇不知道,藏锋卫最初始的四百五十人是谷梁精挑细选出来送给裴越的班底。 别看他们大多只是一个哨官,实则在京军南营历练多年,称得上谷梁压箱底的宝贝。 韦睿善谋大局,孟龙符沉稳厚重,傅弘之知人善用,商羽谨小慎微。 至于陈显达,他是谷梁看中的先锋大将第一人选。 当此时,其人似荒蛮怪兽,催动着坐骑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会朝着韦东奇劈出一刀。 韦东奇咬牙举枪格挡,只见陈显达一声怒吼,竟然将他的长枪砍断! 韦东奇面色遽变,见对方又是一刀砍来,想也不想地双手撑住马鞍,然后飞身倒退跃下,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 陈显达见状朗声大笑,愈发锐不可当地朝前挺近。 韦东奇面沉似水,挥手让身边的王氏子弟挡住陈显达,然后自己另寻一匹坐骑跃上,撇下被陈显达逼得步步后退的王氏子弟,挤向另一侧自己的亲兵。 两侧战场上,随着山坡上的伏兵冲下来,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加入战局,藏锋卫两翼的压力陡然增大。众所周知,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像此刻这样被陷在狭窄空间里,便只剩下居高临下的那一点优势。然而陈希之带来的人大多具备一定的武道修为,虽然不算是绝顶高手,可却都精于这种混战。 两翼的战况从一开始就无比惨烈。 这些伏兵是陈家最忠心的部属,能够在十五年以后还愿意舍弃家业跟着陈希之踏上这条不归路,他们压根就没想过活着回去的可能。藏锋卫的将士们看着这些大多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虽然心中并无惧意,可是一股寒意还是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这些中年男人服装各异兵器五花八门,可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脸上的狂热神情。 前方的拦路虎还没有彻底解决,后队已经陷入焦灼的苦战之中,孟龙符和傅弘之得到裴越的命令,立刻领着自己的亲兵前往两翼稳固局势。 裴越回头望去,藏锋卫不断有人倒下,从此长眠于这片陌生的土地。 他们之中有人来自京都,有人来自边关,无一不是忠心报国的凛然汉子,可是没有死在与敌国交战的沙场,反而被面前这些大梁人刺穿胸膛。 仿佛有一股烈焰在灼烧裴越的脏腑,只是战场上并不容许那些多余的情绪存在。 “陈显达,你右我左,杀穿他们!” “是!”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想要在局势彻底糜烂之前争取到一线生机,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击溃面前的西吴骑兵。 当战场转移到平原之上,敌人再无可能将他们留住。 裴越和陈显达同时发力,宛如两支利箭直插对方心脏,西吴骑兵节节败退,哪怕是以勇猛著名的东山王氏子弟,在此时也挡不住这两人不惜一切的狂飙突进。 贾成牢牢地扛着帅旗,被大队保护在中间,努力地跟上他们的步伐。 当他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左侧山坡上狂奔而下,几个跃起间便冲进藏锋卫的阵列之中,随手两刀就将拦在她身前的人拍飞,然后似流星一般冲向裴越的后背。 这一刻贾成胸腔里的血液紧张到沸腾,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爵爷小心!” 325【一点寒芒】 裴越与陈显达各自领着一百骑强行冲击敌阵,目的自然是要尽快击溃西吴骑兵,逼迫他们向两侧和后方败退,让出峡谷中央的道路。 厮杀一直在持续,但裴越心里始终有几分警惕留给那个疯子一般的女人。 当听到喧杂的战场上贾成那声嘶吼的提醒,裴越霍然转头,只见陈希之手持双刀身形如电,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从侧翼冲进藏锋卫将士之中,根本没有人能挡住她,显然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武道高手大多有自己的风格,且大多与性别无关,如谷范走的是小巧灵动,双手剑总能使出出人意料的招式,而叶七则是大开大合,极为潇洒从容,恰似她的性格。陈希之的风格则偏向冷酷凌厉,出手杀意极重,用裴越前世的某种潮流来评价,颇有几分暴力美学的观感。 裴越显然不会愚蠢到这个时候还去欣赏她的武学,在扭头看见陈希之的那一刻,他便直接从坐骑上跃下,对旁边的韦睿吼道:“你跟陈显达一起,尽快杀出去!” “爵爷小心!” 韦睿冷静沉着地应了一句,没有去看后方杀来的陈希之,接替裴越的位置继续向前凿穿西吴骑兵的防线。 陈希之在看到裴越朝自己奔来之后,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多的言语交锋,杀死对方便是他们心中的唯一念头。 陈希之很清楚裴越在这支骑兵心中的分量,就算抛开私仇不谈,想要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支极为难缠的骑兵,那么尽快杀死裴越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裴越来说,或许杀掉陈希之会让她的手下彻底发疯,但此时他已经没有选择。 这样一个高手在己方内部的破坏力难以估量,放任她这样杀下去,哪怕自己没有危险,最后的结局也不言自明。 陈希之身形极快,双刀挥舞起来无人能够阻拦,当初在横断山中裂谷之上,京军西大营组织的防线被她在短时间内击溃,凭借的就是这两把陨铁淬炼而成的钢刀。 “唰!” 陈希之一刀横扫一刀下劈,一心二用没有任何迟滞。 裴越侧身避让,长刀置于腰侧挡住陈希之横扫的那一刀,欺身而进额头撞向陈希之的脖颈。 后者不慌不忙抬臂屈肘,身体旋转然后猛地一肘甩向裴越的胸口。 两人一触即分,裴越的头槌撞在陈希之的肩头,自己的胸口却被对方狠狠击中。 他连退五六步,胸腹间的剧痛撕扯感官,喉头一腥嘴角溢出血迹。 陈希之不做停留,面带冷笑狂奔向前,连续六刀砍向裴越。 他唯有后退。 裴越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初在绿柳庄里,席先生对他的教导,尤其是关乎于武道搏杀的部分。先生曾经说过,武道究其根本就是躯体能力、兵器熟练、招式运用和战斗经验的总和,陈希之在这些方面都比他强一些。 看似差距不算很大,但每方面都要弱一些,综合起来便会形成巨大的差距。 面对陈希之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势,裴越支撑得越来越难,短短几瞬之间已经险象环生。 裴越的天赋很好,这是席先生和叶七都认可的事实,但是陈希之这方面并不比他弱,更何况后者长年累月生活在危险的环境里,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搏斗,在战斗经验上要胜过他几个档次。 “砰!” 陈希之在挥刀被裴越格挡开后,猛然一脚将裴越踹飞出去一丈多远。 “你就这点能耐吗?!” 她望着趴在地上的裴越,语气复杂到极点地质问着。 一想到自己的谋划毁在这个年轻人手里,陈希之心中的怒火就能毁灭整个世界。 “给我死!”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速上前一刀劈下去。 “你敢!” 斜刺里一个人影冲过来,宛如蛮牛一般撞向她。 “滚!” 陈希之愤怒至极,右手反手一刀就砍向来者。 裴越乘此机会一个翻滚,暂时脱离陈希之的刀锋,强忍着胸口的疼痛撑地而起,然后他便看见商羽用长刀挡住陈希之的反手刀,不顾一起地迫近对方。 陈希之眸中杀气满溢,电光火石之间右手弃刀,五指攥紧成拳,却将中指指节突出,在短短的一寸距离之内骤然发力,轰然砸在商羽的左脸上。 这一拳宛如铁锤击中败革。 商羽的脸在那一瞬间几近变形,生生被打落五六颗牙齿,混杂着鲜血一口喷出,双眼陡然失神,然后身体瘫软倒了下去。 生死未卜。 裴越须发皆张,双手持刀向前猛冲。 如果说刚开始交手的时候他被陈希之凌厉至极的攻势逼得有些慌乱,尤其是胸口两次受到重创,一时间气血凝滞,故而没有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此时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眼下没有人能帮到他,除了他自己! 陈希之不慌不忙地用右脚勾起地上的刀柄,冷笑一声朝前欺身而进。 她不光要杀了他,还要彻底磨灭其人的胆气心志,让他在最绝望的境地里死去。 裴越的这一刀破绽百出,而且在她看来速度太慢,她有无数种方法抢先杀死他。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对方的速度不可思议地陡然加快,即便身前的破绽依旧存在。 裴越的眼神在这一刻无比平静。 他别无选择。 却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呼吸。 可他曾经对绿柳庄的庄户们说过,对灵州那些死去的百姓们说过,他要替他们报仇。 诚然还有一些遗憾,比如他完全可以在更好的时机用更轻松的手段杀了她。 但是,人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在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面前,一命换一命并非不能接受的选择。 至少他能完成对那些人的承诺。 “爵爷!” 无数声惊慌的呐喊从四周传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陈希之甚至能看见裴越的眼神里那一抹平静的嘲讽。 如果她不撤步,裴越肯定必死无疑,但她自己也会受伤,而且是较重的伤。 大风起。 陈希之瞳孔猛然收缩如阵,没有任何犹豫地双脚蹬地向后翻卷而退。 一点寒芒破空而来。 插进她原先站着的地方。 这是一杆镔铁长枪,枪身兀自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一道天堑凭空出现,拦在陈希之的面前。 326【枪出如龙】 裴越那一刀用尽全身力气,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心思,本就是抱着和陈希之同归于尽的想法,故而完全没有理会自己身前的空门破绽。 当陈希之遽然后撤,他依然往前冲了两步,极为勉强地停下来。 这几乎抽干他体内的所有力量。 然后他便看见自己面前凭空多出一杆长枪。 紧接着清风拂来,一道身影越过千山万水、跋涉千里路途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搀住他的胳膊,没有让他摔倒在地上。 裴越扭头望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叶七风尘仆仆,纵然平时最喜洁净此刻衣裙上亦满是尘土,唯独那双眼睛如星辰一般璀璨,明亮光洁到让人自惭形秽。她看着裴越胸前的脚印和他嘴边的血迹,目光中杀意凝结,却抽了抽嘴角嫌弃地说道:“你现在好难看。” 裴越会心一笑,然后握着她的手腕说道:“那女人疯了,你小心一些。” “好。” 听出他声音里的关切,叶七温柔地应了一声,然后单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 裴越一阵咳嗽,见叶七担心地看着自己,摇头说道:“我没事,但是这次不能同你并肩作战,免得拖你的后腿。” “别担心,交给我。” 叶七拍拍裴越的手背,神色笃定而从容。 裴越便不再多言,转身查看完商羽的伤势,确定他死不了之后,提刀走向右侧。那边的局势已经岌岌可危,陈希之的手下不断地冲击着藏锋卫的防线,将他们的活动区域进一步压缩,如果任由对方这样挤压,那么即便韦睿和陈显达能击溃西吴骑兵,这边也会因为纠缠在一起而无法撤离。 从草原到峡谷,裴越始终冲在厮杀的最前面,体力消耗很大,再加上与陈希之短暂又凶险的恶斗导致受伤,看起来脚步走得有些慢,远不如平时那样意气风发。 可他依旧走得十分坚定。 叶七的眼神跟随着裴越的背影,一直到他提刀杀入敌人之中,这才收回目光,同时将眼底的担忧和心疼悉数隐藏。 当她的长枪从空中飞来时,陈希之心中的警戒已经提到最高,若是当时稍微迟疑那么一瞬,她就会被那杆熟悉的长枪洞穿身体。 两人迎面相对,相距五丈。 不时有藏锋卫的将士或者陈希之的手下杀到跟前,皆被两人轻松打飞。 陈希之望着叶七枪尖上的鲜血,讥讽道:“我记得你说过不杀人。” 叶七平静地踏出一步,眼神冷漠地说道:“前年冷姨离开京都的时候,我托她转告你,不要再与裴越为敌。你若执迷不悟,我不会再顾念往日情分。想来你觉得我是虚言恫吓,或许根本没将这个警告放在眼里,那今日就做个了断。” 那一步让陈希之面色凝重。 待听到“了断”二字,她忽然冷笑数声,摇头道:“当日在师父坟前,你不就已经同我断绝关系了吗?” 大风骤然猛烈。 那段往事同时浮现在两人的心中。 对于陈希之来说,朋友是一个非常奢侈稀有的概念。从小到大她都习惯孑然一身,像鱼叔和冷姨等人虽然亲近,名分上却是主仆,他们也是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位陈氏后人。至于方锐和王黎阳这种人,在陈希之心里更谈不上朋友,充其量只是一个合作对象,或者还有几分利用的价值。 真正的朋友或许只有叶七一人,当然是在她十六岁之前。 横断山中的岁月艰苦又快乐,叶七到来的时候还很小,她习惯以姐姐自居,纵然偶尔也会流露几分孤僻性情,但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妹妹还是多了一些关怀。时光倥偬,叶七以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速度成长,很快就成为山中仅次于她师父的武道高手。陈希之经常同她切磋,从来没有赢过,只是从交手的过程中学到很多东西。 再然后便是逐渐增多的裂隙与分歧,乃至在师父过世后彻底分道扬镳。 叶七平举镔铁长枪,再进一步。 她同样身穿劲装,同样扎着单马尾,类似的小习惯本就是当年和陈希之在一起时养成,她从未刻意想过改变。 人生有很多选择,毫无疑问她们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哪怕此刻她们正面相对。 “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即便我曾经做过努力,那么就由着你去,可是你不能越过我的底线。” 叶七淡淡说着,虽未明言,可是陈希之能听懂她的底线是谁。 陈希之讥笑道:“说来说去,何其无趣啊,终究不过是一个藏在男子怀中的俗人。你以为我仅仅是在报仇吗?看见那边的峡谷入口没有?是我弄出来的火药,比工匠们用来制作爆竹的火药威力更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裴越整天只想着赚银子顺便讨好那个狗皇帝,但是我能做的更多,为何你偏偏要跟着他?就因为他是个臭男人吗?叶七,你可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瞬间抖出十余多枪花的长枪迎面而来,还有叶七冷漠的声音:“我没兴趣。” 陈希之急速后撤,双刀刹那间连续劈出十余次,飞快击打在晃动的枪尖上,想要改变枪尖的移动轨迹。 铁器交击摩擦之声接连不断,火星四射飞出。 然而长枪在叶七手中稳如大山,任凭陈希之双刀上下翻飞,它自岿然不同,一往无前。 虽然陈希之的双刀材质特殊,乃是天外陨铁淬炼而成,可是叶七的镔铁长枪足有六十二斤,放眼整个战场上这都是最霸气的兵器。 陈希之已经转瞬间退出五六丈,然而依旧无法摆脱叶七的枪围。 她冷艳而又凌厉的眉头紧紧皱着,终于明白哪怕这几年自己苦练不惰,依旧不是叶七的对手。 回首曾经,她从未见过叶七如此杀意凛然的时刻。 如果能与她携手,这世间焉有能抗衡之人? 可世事从来没有如果。 这一刻没人知道陈希之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她有过反思,自己不该那么偏执,不该为了报仇而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终究无人知晓。 叶七的长枪已经荡开她的双刀,直指她的胸膛。 327【心如铁】 此战之前,裴越做出的最正确的决策便是将部属打乱混编,让京军南大营的老卒和边关将士相互交换。否则在面临陈希之手下的冲击时,边关将士如果单独负责防守一侧,恐怕会抵挡不住这些疯子。相较而言,南营老卒的单兵战斗能力更强,其中不乏武道高手,因此才能在这种混战中挡住对方的突击。 即便如此,当裴越杀入右侧战局时,情况也已经危如累卵。 孟龙符满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从他挥舞兵器的动作来看,应该只是体力消耗得比较大,暂时还没有遇到危险。 五名哨官之中,孟龙符其实是表面上最不起眼的那个。当初魏霄受谷梁所托将四百五十人交到裴越手上,重点提及五名哨官的特质,谈到孟龙符时曾说其人拥有远超年龄的成熟,领军极为稳重,尤擅防御守城。只是以目前裴越的实力和境遇,并没有让他施展才华的机会,所以在五人中并不出众。 孟龙符出身于京都普通武将之家,背景仅比商羽稍强,故而一路走来付出很多,他的性格也与这些经历有关。看到裴越到来之后,孟龙符满是血污的脸上泛起喜色,旋即注意到裴越苍白的面孔,不禁担忧地问道:“爵爷,你受伤了?” “无妨。” 裴越摇摇头,挺身而上,长刀砍在一名伏兵的脖颈上。 若是换做平时,以他的力量这一刀下去对方就算不是脑袋搬家,也会立刻失去抵抗的能力。然而长久的战斗影响很大,最重要是陈希之那两脚已经结结实实地伤到他的心脉,所以这一刀竟然没有砍死敌人,反而让对方顺势夹住长刀。 这伏兵面色狰狞,眼神狂热,直接抬手握住刀锋,让裴越无法抽回。 他根本不理会掌心的伤口和汨汨流出的鲜血,狂笑着捅出钢刀,直刺裴越的腹部。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份不同,多半就是姑娘所说的裴家子,眼下天赐良机在他面前,怎能不欣喜若狂? 裴越眉头一皱,间不容发之时果断弃刀,侧身让过钢刀,猛地上前两步,一拳砸在伏兵的脸上。 这一拳凝聚他所有的力量,当场就将伏兵的鼻梁骨砸碎,脸部直接凹陷进去。 不待他喘口气,右边又传来杀声,另一名中年男人直接扑上来,挥刀砍向裴越的腰间。 孟龙符眼疾手快一步踏出,长矛直接将此人捅个对穿,那刀锋距离裴越的身体仅有半尺距离。然而还没有等他放松下来,又有一名壮汉冲破旁边藏锋卫将士的阻拦,狠狠一铁棍直接砸下来。 虽然裴越及时将他往后一拉,这根铁棍没有砸在孟龙符的脑袋上,但最终还是落在他的小腿上。 裴越清晰地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孟龙符闷哼一声,硬是没有发出惨叫,然而从他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一棍的力量有多大。 裴越登时陷入癫狂的情绪里,双目赤红燃烧着身体里最后的力量,两三步奔过去将那壮汉一刀枭首,然后双手持刀游走在身旁数丈区域内,将自己学到的所有本领全部施展出来。 无人能挡。 挡者一刀毙命。 片刻过后,周遭倒下三十多具伏兵的尸体,所有冲进来的敌人被裴越斩杀干净。 藏锋卫的士卒们无比敬畏和感动地看着他。 裴越甚至没有力气去回应这些手足兄弟,他以长刀拄地,剧烈地喘息着,回首望向倒在地上的孟龙符。 孟龙符双手抱着自己被砸断的右腿,强行昂起头,冲他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 哪怕脸上满是血污。 哪怕他素来不喜欢笑。 裴越觉得心脏很痛,不知是陈希之弄出来的伤势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东西。他冲孟龙符点点头,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方才的一轮搏杀早已耗尽他所有的体力,此时的长刀宛若千钧重,他根本提不起来。 被他那般残暴地杀了一圈,看起来悍不畏死的伏兵们终于有了惧意,竟然不敢靠近已经油尽灯枯的裴越。 藏锋卫的将士们饱受鼓舞,在这种非常不利的局面下重新振奋起士气,和外围的伏兵继续纠缠着厮杀。裴越注意到战局已经变得彻底混乱不堪,敌我混杂在一起,这个时候即便能打通出去的道路,恐怕也不能顺利带走所有人。 他扭头望向北面,那里的战斗更加惨烈。 韦睿性格冷静,仿佛一架永远能保持清醒的机器,这是战场上极其可贵的品质。 他与陈显达一左一右,各自领着一百人往前奋进。 莫要被他儒士一般的外表欺骗,韦睿在杀人的时候从不会手软,而且不会动怒,所以战斗到此时此刻,他的状态依旧稳定,体力依旧充沛,渐渐地比陈显达的进度更快,挡在他面前的敌人也被这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年轻人犀利的杀招震慑,抵抗的意志越来越薄弱。 陈显达杀兴正酣,他嫌自己在马上施展不开,竟然直接下马步行,凭着那把朴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每一刀挥出都如圆月长弧,或斩人头或砍马腿,领着身后步卒强行挤压着西吴骑兵的阵型。 便在这时,两名西吴骑兵猛然从马上跃下来,视死如归地扑向陈显达。 陈显达狞笑一声,双手持刀从上到下猛劈,直接砍在一名西吴人的肩头,瞬间入肉三寸见骨。那名西吴骑兵端的凶悍,双眼怒视陈显达,双手猛然抱住朴刀。另一人持刀从侧面冲来,陈显达见状腾出右手,一拳砸在对方的刀身上。 那人没想到这巨汉竟然如此威猛,钢刀直接被打飞,不过他也没有犹豫,继续扑过来双手拦腰抱住陈显达。 “老陈!” 远处的韦睿勃然怒喝,因为在那两名西吴骑兵用自己性命为代价困住陈显达的瞬间,韦东奇举着自己的佩刀直接捅向陈显达的胸口。 陈显达遽然发力,带着两名西吴骑兵后退,就仍旧无法避开这一刀。 “扑哧!” 韦东奇的佩刀猛然插进陈显达的身体。 韦睿目眦欲裂,然而陈显达却面露疑惑。 韦东奇这一刀没有捅进他的小腹,反而插进他的大腿,偏差得有些厉害。 与此同时,西吴骑兵主将面容呆滞,毫无喜色。 陈显达奋力甩开抱着自己的西吴骑兵,一拳将韦东奇打飞,这时他才看到对方的后背插着一支羽箭。 韦睿和陈显达同时愣住,藏锋卫的将士们也吃惊不已,难道这是西吴人起内讧了? 紧接着他们便发现对方的后阵陡然大乱。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一支精锐骑兵突入峡谷飞驰而来,直扑西吴骑兵的后阵,宛如钢铁洪流。 为首者乃是一名英武不凡的年轻将领。 328【火在烧】 叶七这辈子极少杀人,除非迫不得已。 陈希之深知这一点,所以即便对方救下裴越,她也不认为叶七会对自己起杀心。纵然早已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可毕竟当年的情谊做不得假,然而面对叶七这一往无前的枪势,她终于明白往日的情谊已经是过眼云烟。 她脸上绽放一抹绝美又凄厉的笑容。 然后在后退的过程中再次提速,利用那短暂的机会随手抓过身边一个手下,将他扔向叶七的枪尖。 长枪入体,中年男人顷刻殒命,奇怪的是他脸上的神情竟然显得很满足。 陈希之乘此机会立刻转身就逃,她不是因为没有一战之力,实际上叶七虽然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魁首,可陈希之也只比她弱上一分。叶七即便能杀她,也必然会付出受伤的代价。对于叶七来说,她之前孤注一掷的那一枪已经表明心志,陈希之却不想在这里跟她拼个死活。 叶七追出数步之后猛然停下,担心地看向裴越的方向。 陈希之已经撤到左侧山坡之上,叶七稍稍犹豫之后,最终还是选择立刻赶往裴越的身边。 旁人不清楚陈希之的实力,她从小到大都很了解,裴越受的伤必然极重,再这么厮杀下去恐怕会有致命的危险。 陈希之见叶七没有追来,反而提枪冲向战场的右侧,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眼下局势依然掌握在她的手里,叶七再厉害也杀不完一千多人,总有耗尽体力的那一刻,到那时她再亲手送她和裴越上路,也不枉自小相识的过往。 正当她准备解决藏锋卫的左侧兵力,猛然听到远处传来的整齐洪亮的喊声,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脸色立刻大变。 西吴骑兵的后方,那支军容严整气势昂扬的骑兵很快就搅乱敌人的阵型。尤其是领军的那位年轻将领,一杆长枪颇得战场厮杀的要领,而且他似乎非常了解这些西吴人的手段,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发现对方的破绽。 陈希之这几年久居西境,对大梁的边军非常了解,一眼便看出这支骑兵来自长弓大营。 在定宁府的西北边陲,坐落着大梁的最北军营,负责镇守延绵三百多里的边境,不仅要佑护虎城北面的广阔区域,还要提防雪原上的蛮人南下。 论真实战力,大梁西境四营之中以长弓大营为首。 这支精骑的出现略显突兀和奇怪,陈希之却没有时间去思考缘故,因为对方至少有两千人,原本给裴越设计的死地竟然变成自己的坟墓。峡谷南侧的入口已经被她用火药炸毁,眼下长弓大营的骑兵堵住北面的出口,与藏锋卫里应外合,一举逆转形势。 陈希之并非担心自己的安全,狡诈如她怎会忘记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若此时离去,不仅意味着这盘棋局倒塌一半,还会丢掉自己的大部分手下。 长弓大营的骑兵气势如潮,藏锋卫的将士也被援兵鼓舞起士气,被夹在中间的西吴骑兵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姑娘,撤吧!”一名中年男人来到陈希之身旁,面色焦急地劝道。 陈希之紧抿双唇,双手用力握紧长刀。 “姑娘,再不撤就来不及了!”中年男人急促地吼道。 陈希之站在山坡上,望向战场右侧某片区域。 叶七从裴越身边离开,然后杀向附近的伏兵,没有人能在她的手下走上三个回合,绝大多数都是一枪毙命,这就是普通武夫和绝顶高手之间的差距。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裴越扭头看向陈希之的方向。 陈希之看不清那个年轻人的脸,却仿佛能感知到对方脸上的嘲弄,她猛地咳嗽数声,心中犹如烈火在焚烧一般。 放下捂住嘴唇的手,掌心有了点点血迹。 大势已去。 她眼神冰冷,恨恨地说道:“撤!” 中年男人拿起随身携带的号角,尖厉的号声在峡谷之中回荡,那些伏兵在听到号声之后立刻往两侧山坡上奔走,纵然大部分人被藏锋卫的将士留在原地,可是仍有一二百人凭借自己的武艺脱离战局。 陈希之带着能够逃出来的手下越过山峰,然后跨上早已准备在山脚的骏马,三五成群地逃离此处。 峡谷之中,在长弓大营的骑兵迅猛攻击下,失去主将的西吴骑兵逐渐崩溃,虽然他们没有人投降,其中又以王氏子弟最为刚烈,可是此时仅凭悍勇已经无法改变注定到来的败局。 近乎脱力的裴越坐在地上,身边躺着三个人。 说话漏风的商羽、小腿骨裂的孟龙符和大腿被插了一刀的陈显达。 几名受了轻伤的士卒在帮他们处置伤势。 陈显达望着远处如杀神一般的叶七,满面惊讶之色,叹道:“爵爷,这就是你提过的叶姑娘?” 裴越温柔地望着叶七,颔首道:“等回到京都,我会娶她。” 三人同时一惊,旋即面容立刻严肃起来,就算是历来大大咧咧的陈显达也没有再逗趣,正色道:“卑下恭喜爵爷!” 裴越看着他们想要挣扎起来行礼的怪模怪样,忍不住笑骂道:“行了,都给我消停点,是不是想落个残疾啊?” 商羽一脸苦涩,自己要是残疾岂不是会变成面瘫? 夕阳西斜之时,叶七在帮助藏锋卫的将士彻底解决陈希之没有带走的手下之后,缓步回到裴越身边。与此同时,西吴骑兵也已经溃散,韦睿带着人配合长弓大营的骑兵打扫战场。 地上躺着的三个人尽皆垂下眼帘,不敢去看叶七,裴越不禁笑着骂了几句,然后挣扎着站起身,目光定定地落在叶七脸上。 看见裴越眼中浓浓的情意,叶七心中自然欢喜,可她却警惕地后退一步。 裴越哭笑不得地问道:“这是做什么?” 叶七轻声道:“附近这么多人呢,你不要胡来。” 显然是这家伙之前给她留下的坏印象,担心他会不管不顾地做出一些太亲昵的举动。 裴越捂着胸口,扮出西子捧心的模样,哀声道:“我现在连动一下都很艰难。” 叶七略有些紧张地伸出手查看他的脉搏,然后立刻从荷包中取出两粒伤药让他吞下去,接着面露愧色道:“我不是想放跑她,走到如今早已不复当年,只是当时担心你——” 裴越摇摇头,正色道:“不要胡思乱想,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你牵扯进来。放心,这次我不会再犹豫,也不会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 叶七微微点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抬头看向西南方向,眼神无比锋利,沉声道:“我会摧毁她手里的所有力量,然后亲手杀了她。” 暮色沉沉的峡谷中,三百五十七位藏锋卫的将士长眠于此。 裴越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否则他无颜面对这些战死的英魂。 329【吾谁与归】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消失,峡谷之中逐渐氤氲出一层灰白色的薄雾。 战斗已经结束,藏锋卫的将士正在搜检战场,将还活着的敌人捆缚起来等待发落。韦睿和傅弘之没有时间歇息,在匆匆问候过裴越和几名同袍之后,他们带着人立刻去统计此战藏锋卫的损失。 长弓大营的那名年轻将领领着一队亲兵,策马来到峡谷南面,锋利的目光在地上众人面庞上扫过,最后停留在裴越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问道:“越哥儿?” 裴越看着对方有些眼熟的相貌,猛然间想起一件事,立刻拱手行礼道:“裴越见过谷三哥!” 年轻将领笑问道:“你怎会知道我是谁?” 裴越挠挠头,略有些尴尬地说道:“这西境处处皆敌,除了谷三哥好像没有人会那般喊我。” 来者便是谷梁第三子,统率一军骑兵的谷芒。 谷梁四子,除了对从军没有任何兴趣的谷范,其余三子皆在军中为将。老大谷节和老二谷苍如今在南境边军带兵,谷芒则是出人意料地来到西境,从一个普通的骑兵做起,累积军功擢升为统领,手中掌着两千五百精锐骑兵。 听到裴越的自嘲,谷芒轻轻一笑,跃下马来到裴越身前,神态温和地说道:“西吴骑兵已经覆灭,不过那些贼人倒是跑出去一二百人,看样子是从山后逃走。我已经派出五百人追杀,相信能将他们全部带回来。” “多谢谷三哥,如果不是你刚好赶来,恐怕我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 裴越十分诚恳地说着,同时再次行礼。 虽然叶七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可当时藏锋卫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她顶多能将裴越救走,却不能救下其余人的性命。 谷芒伸手拦住他的动作,微微摇头道:“虽然你我初见,但是经常在父亲的家书中看到你的名字,倒也不必如此见外。” 裴越这才直起身来,继而略有些不解地问道:“谷三哥,你是凑巧来到此处的吗?” 谷芒目光扫过周围,在不远处叶七的身上稍稍停留一瞬,然后示意裴越跟自己走到一旁,低声问道:“越哥儿,太史台阁沈大人的千金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越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提起那位沈姑娘。 谷芒神色依旧平和,只是天然锋利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裴越忽然醒悟过来,想必这位谷三哥也对京都的事情很了解,肯定知道谷梁对他和谷蓁的态度,多半也听谷范提起过自己和沈淡墨之间的关联。不过他自认行得正站得直,从未跟沈淡墨有过男女之情的接触,故而坦然地答道:“我和沈姑娘算是朋友,但从未见过面,亦未有过太深的交情。” 谷芒定定地看着他,见他眼神纯澈没有作伪,便微笑道:“今日上午太史台阁坎部主事来到长弓大营,将西吴骑兵和那一千贼人的踪迹告知大帅。大帅便命我领军将来查看,还好及时赶上,否则就将酿成大祸。” “坎部主事?何人?” “一个名叫林合的年轻人,听说他是沈大人的故人之后,对他十分器重。” 裴越先是有些迷茫,很快就想起席先生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不禁面色微微一变。 谷芒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裴越勉强笑着摇摇头道:“无事,我也不明白太史台阁为何要帮我,或许这是他们份内职责。” 林合是林东海之子,林东海是沈默云身边的顶尖高手,当初王平章夜袭陈氏大宅,便是林东海刺杀陈轻尘。在裴越离京之前,席先生曾经特意嘱咐过他,林合性情乖戾孤僻,绝非易与之辈,让他往后遇到要小心应对。 回忆曾经的一些片段,裴越始终搞不清楚沈默云的想法,虽然很多时候对方的举动对自己很有帮助,可他从未感觉到那位太史台阁左令辰的善意。 谷芒见他神情凝重,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越哥儿,太史台阁行事诡秘不循章法,这是当年高祖时期遗留下来的风格。你既然决意从军,万万不可跟太史台阁发生矛盾,否则在情报上会很吃亏。沈大人忠心耿耿,乃是国之干城,纵然有时候过于深沉,那也是大人物的一贯风格。” 裴越知道他误会自己,却又不好说得太清楚,只得点头应道:“多谢三哥提点,我自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谷芒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温言道:“你们且在峡谷外扎营歇息一晚,我这里还有干粮和伤药,明日一早启程,我护送你们回荥阳。” 裴越正色道:“多谢三哥!” 谷芒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你年纪轻轻已经是钦差指挥使,如今又剿灭西吴贼兵,在外人面前与我还是官职相称,这样旁人才不会看轻了你。” 裴越微微一笑,同时也有些好奇,不知谷梁是怎么教育儿子的,谷芒和谷范的性情简直是两种极端。他看起来也只比谷范大二三岁,却要稳重成熟许多。 夜色降临,旗山冲北面出口外,燃起篝火数十座。 藏锋卫的将士在里面歇息疗伤,长弓大营的骑兵则在外围负责警戒。 裴越静静地坐在篝火旁,听着韦睿沉肃凝重的声音。 “爵爷,此战咱们一共阵亡一百六十三人,重伤残疾四十七人,轻伤二百余人。在叶姑娘和长弓大营同袍的帮助下,全歼西吴骑兵八百人,诛杀陈希之带来的贼兵五百三十人,俘虏二百一十九人。” 火焰在裴越的视线里跳跃,隐隐有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他知道今日一战伤亡很惨重,之前便一直在做着心理准备,然而此刻听到这串数字之后,仿佛瞬间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将伤亡将士的名册整理好,还有,那些俘虏看好了,一个都不准死。” 裴越起身朝山坡走去。 “爵爷——”众将看出他很伤心,不禁担忧地喊道。 裴越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道:“让我安静一会。” 330【守护】 夜色苍茫。 草原上的风被这一带的山脉阻挡,吹不到化州,只能吹进裴越的心里。 他方才的表现并非惺惺作态,自从离开京都之后,他早已证明自己是一个称职的主将,藏锋卫的将士很清楚他的能力和品格,故而不需要那些虚伪的表演。 当战事落幕之后,亢奋和激情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疲惫和沉重的压力。 轻伤者自然会有丰厚的奖赏,残疾者也会得到后半生的保障,至少裴越手里拥有祥云商号,能够给这些奋勇拼命的将士一个好去处。可是那些阵亡的同袍再也无法醒过来,他们的家人能看见的只是装在瓮里的骨殖。 无论听过多少个惨烈的故事,无论想过多少次战争的残忍,可当那些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时候,依然会在裴越心中造成割裂的痛楚。毕竟他的前世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没有切身体会过战火,所有的想象都是基于书本或者影视作品的了解。既然没有切肤之痛,那么此刻的迷茫和悲伤也是无法避免的状态。 夜风微凉,裴越凝望着辽阔的夜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轻柔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裴越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个时候出现的会是谁。 叶七走到裴越身旁坐下,拿起他的右手听着脉搏,片刻后稍稍放松道:“看来席先生教给你的练气法门确实不凡,挨了她两脚竟然没有重伤。” 裴越收敛心神,竖起右臂摆出一个健美先生的姿势,微笑道:“要是再给我一年时间,她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叶七白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又逞能!接下来至少半个月的时间你不能跟人动手,必须按时吃我带来的伤药,否则会伤及心脉,这身武功肯定会废了。” 裴越面色一苦,灵州时刻都不安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乱子,半个月不能跟人动手,那岂不是任人宰割? 叶七抬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轻笑道:“我又不回京都,你害怕什么?” 裴越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极是,我媳妇可是天下第一。” 纵然夜色凄迷,叶七的脸颊也有些泛红,她将头扭向另一侧,语气不善地说道:“谁是你媳妇?广平侯府那位?永仁坊沈府那位?还是荥阳城里钦差行衙那位?” 裴越正色道:“天地良心,我跟沈大人的千金连面都没见过,除了当年通过几次书信,此外一点交情也无。那些书信聊的都是朝堂格局和陈年旧事,从来没有涉及到男女私情。” 叶七轻哼道:“我听说沈淡墨颜色极好,才学更是一绝,乃是京都最有名的倾城才女。那些书信我又没看过,谁知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裴越苦笑道:“我从来不会骗你,若是真的和沈姑娘有染,就让我变成一个大乌龟!” “呸,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有染?你就不怕沈默云把你抓进太史台阁的监牢里?” “心中无鬼有何惧之?” “这件事我暂且信你。蓁儿妹妹那边你不必解释,我挺喜欢她的性子,不会刻意为难她。只是荥阳城钦差行衙里那位,你可没有否认,想来传言属实。我不太明白的是,你在京都从来不会招惹那些风月女子,为何离开我的视线之后,便如此放浪形骸?” “唉,此事说来话长。” “长夜漫漫,你可以慢慢说,我不着急。” 裴越接过叶七递来的干粮和清水,开始讲述林疏月的故事。他口才本就极好,林疏月的身世又着实可怜,除了前些日子那夜发生的事情之外,他将林疏月的过往和自己的关联娓娓道来,颇为打动人心。 叶七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排解他心中烦闷,最后竟是听得十分感慨,柔声道:“倒也是个可怜人,能够遇到你算是她的造化。” 裴越小心翼翼地道:“叶七,你不会揍她吧?” 叶七摇头道:“不会。” 裴越松了口气,如今他对叶七的感情愈发深厚,这丫头要是真的摆出大妇架子教训林疏月,他一时间竟想不到好的办法应对。 叶七转头望着他,冷笑道:“我会揍你,等你伤好之后。” 裴越朝她那边靠近了些,讨好地笑道:“随便你揍,别打死就成。” “无赖!” 叶七一脸嫌弃地伸手将他推开,动作却很轻柔。 用完清水和干粮,裴越望着叶七被风吹乱的鬓发,认真地说道:“叶七,谢谢你。” “谢我作甚?” “你懂。” 叶七没有继续口舌之争,她沉思片刻之后,柔声说道:“师父过世之前很喜欢讲道理,我不怎么爱听,倒是陈希之不肯错过任何一句话。不过我记得他有句话说得很好,这世间的一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过程肯定会很艰难,会流血会死人,但如果没有这些人的付出,天下将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你瞻前顾后,那么不如不做,归乡隐居有何不可?既然你决意踏上这条路,那么所有的犹豫和迟疑都只会害了你自己,还有那些你在乎的人。” 裴越静静听着,良久之后沉声道:“我没有后悔过,可这次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再小心一些,他们原本不必陷进这样的险地里。” 叶七凝望着他的面庞,温柔地说道:“错了就改,这世上哪有什么常胜将军?最重要的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裴越认真地点头。 叶七忽地抬手抚过他的脸颊,然后主动移过来,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刻裴越心中无比安宁。 叶七望着头顶的星空,缓缓说道:“军阵之事我不懂,所以不给你乱出主意,但是那些伤亡将士的抚恤一定要做好。如果商号那边银子不凑手,你让人将我存在太平钱庄的银子取出来使。” 裴越抬手搂着她的肩膀,颔首道:“放心,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 叶七微微闭上眼,轻声问道:“陈希之不会轻易上当的,我很了解她。虽然这次她元气大伤,心里恨你到了极点,可越是这种情况她就越不会露面。” 裴越拍了拍她的胳膊,冷声道:“我不必用阴谋诡计,可这次她若不敢现身,那么将来她就会变成孤家寡人。” 叶七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裴越的心思,她稍稍犹豫之后,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 裴越知道她因何叹气,但就像之前所说,既然决意踏上这条荆棘之路,总不能时时刻刻想着和光同尘。 峡谷之中的惨烈已经告诉他,这个世界便是如此,你不杀人,人便要杀你。 没有道理可言。 叶七忽然伸出双手抱着他,然后缓缓睡去。 借着星光,裴越看见她脸上的疲惫之色,想起她奔波二千里地来到此处,不禁泛起浓浓的愧疚和心疼。 他便这样抱着她,纹丝不动,静待天明。 331【云飞扬】 开平五年,八月初四。 数千骑兵穿过高阳平原东部,抵达定宁府道县城外。 知县齐伟领着属官和百姓来到东门外迎接,径直走到裴越的坐骑前方大礼参拜,同时满脸谄媚笑容地说道:“下官齐伟拜见钦差裴爵爷。” “免了。”裴越淡淡应道。 齐伟直起身,恭敬地说道:“禀爵爷,下官遵照您派来的信使之言,已经连夜备齐郎中、药材、人参、驴车、绳索和生石灰等物。” 裴越微微点头道:“有劳了。” 不待齐伟继续拍马屁,裴越转头对韦睿说道:“你带郎中去给兄弟们看一下伤势,先以稳妥法子维持。我已经派人提前去荥阳城召集名医,到那里会有更好的治疗效果。” 韦睿领命而去。 军中备有两名军医和一些简单的伤药,应付轻伤问题不大,但是此战藏锋卫重伤残疾者四十七人,战时简陋的条件只能暂时保住他们的命。裴越提前派人持钦差印信来到道县,特地让齐伟准备人参便是以防万一。 韦睿办事雷厉风行,当即命人在道旁搭建简易木床,然后让郎中对伤兵们就地诊治。 齐伟看得目瞪口呆,以至于都忘记好生恭维一番面前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权贵。 裴越又道:“傅弘之,将生石灰取来,将那件事办好。让轻伤的兄弟坐驴车罢,此地距离荥阳还有很远,骑马颠簸会加重伤势。” “遵令!” 傅弘之拱手应道,拨马而去。 齐伟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爵爷,敢问这生石灰有何用处?” 裴越挑挑眉道:“想知道?” 齐伟连连点头道:“还请爵爷为下官解惑。” “你随我来。” 裴越拨马往后,齐伟立刻招呼着几名属官跟上去。 来到队伍后方,齐伟首先看到的是两百多名被骑兵围在中间的贼人,藏锋卫的将士正在用他送来的长绳将这些人的双手捆缚然后连在一起。目光向左侧移动,那员名叫傅弘之的年轻将领指挥兵卒取来生石灰,将旁边地上堆着的物事用生石灰包裹涂抹。 齐伟定睛一看,只见地上堆着的全部都是人头! 这是一个用人头堆成的小山。 他身后一名年轻属官当即就冲到道旁干呕起来。 齐伟今年四十多岁,在边境当了十多年知县,始终没有办法更进一步,在见到裴越的信使之后欣喜若狂,只想着能够抱上这根京都来的大腿。道县在灵州属于下等县,能够完成裴越的要求,齐伟已经竭力而为。此刻看着那些面孔狰狞的人头,他强忍着胸腹间的恶心,不愿在这位年轻权贵面前丢了脸面。 裴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问道:“齐县令,可知这些人头从何而来?” 齐伟在这一刻福至心灵,颤声答道:“莫非就是那些西吴骑兵的首级?” 裴越颔首道:“不错,还有一部分是与西吴勾结的大梁败类。” 前夜城外的厮杀声响彻天地,齐伟缩在后宅整宿都不曾睡着,此刻听到裴越肯定的答复,他又惊又喜地说道:“下官恭贺爵爷扫清贼兵,还灵州一个玉宇澄清!爵爷此战杀敌无数,神勇无双,实乃国朝之忠臣良将!下官替本县百姓谢过爵爷大恩大德,此后必当家家户户供奉爵爷的长生牌位!” 如果换做以往,裴越肯定会一脚将其踹飞,毕竟没人愿意听如此粗糙的马屁。 但此时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微微露出一抹欣赏的表情。 齐伟大受鼓舞,登时将裴越夸赞得天花乱坠,仿佛大梁上百位勋贵跟他相比都是草芥,只要他一出手就能轻易击溃西吴大军。 远处的叶七眉头微蹙,虽然裴越跟他说过这样做的目的,但听着这些肉麻至极的吹捧,她只觉得十分恶心。 “行了,齐县令,你带着他们回去罢。” 裴越终于开口打断滔滔不绝的齐伟。 后者说得口干舌燥,闻言顿时一愣,小心翼翼地说道:“爵爷,既然已经到了城外,何不进城歇息半日,饮一杯水酒?” 裴越淡淡道:“不必了,很多兄弟的伤势比较重,还是要尽快回荥阳诊治。” 齐伟眼中泛起泪花,感慨道:“爵爷爱兵如子,逢战焉能不胜?下官愚鲁蠢笨,不及爵爷万一也。” 裴越很想一拳砸在他那张褶皱横生的老脸上。 片刻过后,裴越与谷芒告别,领军南下。 藏锋卫剿灭西吴骑兵的消息传开,道旁的百姓们看着这些甲胄上伤痕累累的骑兵,以及后面驴车上的伤兵和人头,一位老者忽地带头跪在路旁,紧接着所有百姓都跪了下来,口中高呼感恩之言。 这一幕连叶七都微微动容。 她自然能看出来这些淳朴的百姓与齐伟那种面目可憎的官僚之间的区别。 裴越明显感觉到队伍的士气达到一个新的顶峰。 这些兵卒大多没有读过几年书,之前奋勇作战一方面是因为藏锋卫的军规极为严苛,另一方面则是裴越和韦睿等人以身作则,但是说到底他们还缺少一个发自内心的理由。此刻望着道旁那些面色诚挚的百姓,听着他们不断喊出的感激和谢意,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胸膛,面色激动难抑,就连驴车上的伤兵们亦不例外。 从此以后,或许他们会更加懂得守土安民的道理。 藏锋卫一路南下,速度不算很快,每到县城府城必然会停下补给。 西吴骑兵覆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灵州大地,藏锋卫受到的欢迎也越来越热烈,宛如真正的英雄一般。与此同时,藏锋卫即将在灵州募兵的消息也随之传开,一时间无数年轻俊彦蜂拥奔向临时驻地临清县,渐有星火燎原之势。 在这种煌煌大势之下,裴越让二百多名轻伤者留在临清县养伤,然后携重伤士卒、千余颗人头和二百多俘虏,在剩余将士的簇拥中抵达荥阳城。 这座千年古城竟然万人空巷,无数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都涌向城外,只为亲眼目睹大胜归来的钦差大人。 刺史府中,别驾刘仁吉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来回踱步。 然而里间那人迟迟不肯出来。 332【三言】 刘仁吉是灵州本地人氏,能够坐稳别驾这个官位也与他背后的人脉有关。与薛涛共事二十年,他很清楚这位方伯的性情。 回首当年的峥嵘岁月,薛涛的确算得上一名干吏,颇具名臣潜力。他从一个下等县的县令做起,敢于任事又不拘泥于陈规陋习,很快便在芸芸官僚之中脱颖而出,仅仅十二年的时间便升为灵州刺史府长史,乃是大梁官场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也就是在那时,刘仁吉与其结识,几番畅谈之后被他胸中的志向折服。 后来薛涛便调回京都,入东府参政,刘仁吉以为他能实现抱负,成为执掌这个王朝权力的宰执。然而没想到仅仅两年之后,薛涛便离开京都回到灵州,担任灵州刺史。虽然这是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可是大梁官场上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刺史者不可再任执政。 从此以后,薛涛的性情便愈发沉郁阴冷,加上灵州的重要性,他渐渐养成唯我独尊的心态。 今日城外锣鼓喧天,薛涛身为刺史却闭门不出,自然是因为那个裴越来到灵州后,几次三番让薛涛丢了脸面。 便在此时,薛涛的身影从内间出来。 刘仁吉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说道:“方伯,裴钦差大概午后会至城外。” 薛涛问道:“你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刘仁吉勉强笑道:“下官只是做了些准备,但下午那般大的场面,还是得方伯亲自出面主持才行啊。” 薛涛冷笑道:“主持什么?” 刘仁吉一听就知道这位刺史大人不愿露面,毕竟西吴骑兵是裴越领军剿灭的,跟薛涛没有关系。而且在此前裴越判断西吴会大军犯境,薛涛却认为不会,两份奏章同时送到御前,结果没几天边关就传来大战开启的消息,自然让薛涛颜面扫地。 虽然看在他的身份上,京都没有传来申饬的圣旨,可开平帝还是八百里快马送来一封密信。刘仁吉没有看过那封密信,只知道接下来的几天里薛涛的脸色就没有和缓过,整座刺史府都沉浸在无比恐怖的气氛中。 眼下见他满腹怒气,刘仁吉只得继续劝道:“方伯,如果您不肯出面,那么这桩功劳可就全落在那小子的手里。当然,方伯不会看上这点功劳,更不会自降身份与一个小辈争锋,可若是局势任由裴越掌控,灵州人心将来若何?他这一路慢慢悠悠,满天下宣扬自己的功劳,将自己打造成挽救灵州百姓的大英雄,更放出话来要在灵州募兵,其人志向不小啊。” 薛涛微微皱眉,自从在京都的权力争斗失败,自己被赶到灵州之后,他就将这里视为自家的花园,决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这其实是当朝左执政莫蒿礼的默许。 他之所以想要从石炭寺的手里夺过蜂窝煤的专营之权,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这种心理作祟。 刘仁吉见他迟疑,便趁热打铁说道:“方伯,那裴家子在灵州毫无根基,能仰仗的只是几百军卒。可若是让他趁着这次剿灭吴军骑兵的势头,在灵州进一步扩大影响,招募大量本地年轻人入军,焉知他不会成为一头下山虎?” 薛涛终于动容,正色道:“你说的对,本官身为灵州刺史,自然要去迎一迎这位斩将立功的钦差大人。” 刘仁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连忙去安排仪程。 午后,荥阳城外张灯结彩,大红地毯从刺史府门前一直铺到城外五里处。 红毯的尽头是一座凉亭,刺史薛涛和钦差正使秦旭并一众官员在此等候,旁边数百亲兵紧密守卫。 道旁则是荥阳城中的达官贵人,普通百姓压根靠不上前。 在远处城墙根附近站着许多百姓,其中有一名身段颀长的年轻人,一身士子打扮,只是眼神格外锐利。他旁边站着几名虎背熊腰的男子,若有若无地将他围在中间,和旁边的百姓分隔开来。 他便是王黎阳。 陈希之和韦东奇落败的消息传来后,他便立刻让手中的力量隐藏下来。 按照之前和陈希之的商议,在后者对付裴越的时候,他应该集中所有人手刺杀薛涛。只要薛涛一死,灵州全境在短时间内都会陷入混乱,即便朝廷立刻派人接手,也需要时间去了解和整备。这么长的权力真空期,西吴人有很多手段可以继续搅乱灵州境内局势。 然而相较于裴越动辄领兵外出,薛涛却十分惜命,刺史府守卫森严水泼不进,即便偶尔出门也会像今日这般随身带着数百亲兵护卫。 王黎阳自然不知道,当边关战事开启之后,薛涛便立刻加强身边护卫,毕竟他在灵州为官二十余载,很清楚这里有多少西吴的奸细。 “公子,来了。” 一名壮汉在旁边低声道。 王黎阳抬头望去,只见人群忽然躁动起来,很多人拼命地往前挤,想要近距离看看那位神勇无敌的年轻钦差。 他不禁双手攥紧成拳,心中无比悲愤。 韦东奇的手下可是有三百名王氏子弟,那些人都是王黎阳的亲人,如今都死在裴越的手里,他怎能不恨? 随着战鼓声轰然响起,藏锋卫终于出现在荥阳城外。 裴越策马行在最前,后面是五位哨官,至于叶七则不愿在这种时刻抛头露面,隐藏在裴越身后的队伍里。 刘仁吉代表薛涛上前迎接,一番客套寒暄之后,裴越下马走向凉亭。 薛涛缓缓起身,不苟言笑道:“裴钦差此番立下大功,本官当上表朝廷,亲自为你请功。” 裴越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摇头道:“薛大人,不过是剿灭八百西吴骑兵而已,这等小事就不必劳烦大人了,我自会向陛下奏明原委。” 薛涛面色泛红,隐隐开始后悔今日不该来。 裴越淡淡道:“多谢大人亲自出城迎接,裴越不胜感激。陛下命我为藏锋卫指挥使,我已经决定将临时驻地设在临清县。之所以特地来趟荥阳,是有三件事想请大人帮忙。” “何事?” “其一,藏锋卫在此战斩获人头千余,我准备在荥阳城外筑京观,以安灵州百姓之心,以震西吴蛮人之气,以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薛涛望着裴越平静又坚定的神色,缓缓点头。 裴越继续说道:“其二,此战俘虏和西吴人勾结的贼人二百余,我欲在荥阳公开他们的罪行,并且明正典刑,杀之!” 薛涛默然不语。 他身后的一众官员大惊失色,暗自感叹这位年轻钦差好狠的心志! 秦旭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裴越,忽然有种自己已经老迈的感觉。 裴越不等薛涛回应,继续斩钉截铁地说道:“其三,陛下命我在灵州募兵,我已经将消息散出去。如今大战在即,我没有太多时间和当地州府扯皮,还请薛此时发一道明令,让各州府配合行事,不得阻挠那些想要加入藏锋卫的年轻俊才!” 他紧紧盯着薛涛的双眼,缓缓问道:“薛大人,您不会反对吧?” 333【大势】 何谓势? 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 当初在秋江楼芙蓉宴上,裴越以子爵之身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薛涛面前不弱下风,凭借的便是皇帝的势。虽然他在朝中没有一官半职,只有一个暂时统兵之权,可因为头顶钦差二字,薛涛对他便只能用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如今在荥阳城外,万民簇拥围观,大大小小百余名官员的注视下,裴越面带微笑对薛涛说道:“薛大人,您不会反对吧?” 这样看似简单温和的一句话,却让薛涛皱起了眉头。 与芙蓉宴时相比,眼下裴越身上的势不仅仅来自于皇帝的天威,更得益于他这段时间的种种建树。芙蓉宴上九连环,临清城外诛马匪,鸡鸣寨斩将破敌,再加上如今亲自领军一举剿灭西吴八百骑兵,这便是裴越的势。 皇权加身,大功在手,又领天子亲军指挥使,现在的裴越虽然还只是一个子爵,却拥有在薛涛面前谈条件的底气。 但是薛涛做了这么多年的封疆大吏,岂会轻易在他面前低头? 他面色淡然地望着裴越,平静地说道:“陛下允你在灵州募兵,你自去招揽便是,但是本官劝你谨言慎行。灵州乃大梁之灵州,州府各部主官拿的都是朝廷俸禄,他们为何要阻拦治下俊才投军报国?裴钦差此言,莫非是想说灵州境内的大小官员都有不臣之心?” 旁边的官员们面露紧张,不明白这本应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为何一见面就会争锋相对? 刘仁吉倒是大致猜到这两位正主的念头,从一开始这两人就不对付,芙蓉宴上裴越让薛涛丢了好大一个脸面,后续他便掐着蜂窝煤的命脉,逼得裴越自己带兵去清剿马匪。据说临清城外这位年轻权贵死了二十几个属下,那可是他从京都带出来的亲信,这笔账自然要算在薛涛头上。只不过私下里他能劝阻薛涛,在这种场合却必须坚定地站在刺史的立场上,所以也只能干着急。 裴越并不着急,淡然道:“薛大人,我只是想你行个方便,让各州府能够准许那些有心报国的年轻人前往临清县,最好能提供盘缠。你所说不臣之心,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薛大人当面诬陷怕是有损身份吧?” 薛涛面色微沉道:“我若不答应呢?” 裴越淡淡一笑道:“那我只好上奏陛下,将此事原委说个清楚。” 一旁肃立的刘仁吉只觉得舌尖发苦。 他不是没见过京都来的少年权贵,可是从来没见过这样难缠的人物。 沉稳内敛者如王九玄、飞扬跋扈者如路姜,乃至各家公侯府上来西境历练的公子,他都打过交道,可是这些人无论性情如何,本质上仍旧是年轻人的脾气,总有弱点可寻。但裴越从始至终都十分老练,明明是立下大功正该趾高气扬的时候,却还能如此冷静只用一句话就将薛涛逼到墙角。 若是在裴越初至灵州时,他这样的威胁根本不会被薛涛放在眼里,然而在上次那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章送到京都,引来开平帝对薛涛的密旨训斥之后,局势已经完全不同。 这便是裴越如今的势。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不必扮演浪荡纨绔,在这么多灵州官员面前色厉内荏,只需要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能彰显自己的势。 刘仁吉见双方僵在那里,心知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只得暗自轻叹一声,上前笑道:“裴爵爷言重了,方伯不过是说笑而已。你在灵州募兵,乃是为了应对西吴人犯境,这可是保境安民之心,方伯又怎会为难你呢?” 裴越颔首道:“别驾大人所言甚是。薛大人,晚辈性情鲁直,言语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薛涛知道这是对方递来的最后一个台阶,若是真的闹翻,纵然裴越在他面前占不到便宜,可是却会动摇他在灵州本地的威望。今日这种特殊的场面,裴越恰到好处地利用自己的势,从当初那个普通子爵站到跟他对等的位置上,终究是他自己太大意了些。 一念及此,薛涛便微微点头道:“裴钦差乃是性情中人,何罪之有?” 裴越笑道:“多谢薛大人宽仁。” 自此气氛方轻松下来,旁边的官员如别驾刘仁吉和荥阳知府赵显宏等人上前恭维道贺,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老官,方才只是害怕被殃及池鱼才不敢开口,如今自然是舌绽莲花,将裴越和薛涛夸成国之干城。这些人的马屁功力自然不是道县知县齐伟那种粗糙货色能比,裴越再三警惕才将心中那股子得意和飘飘然压下去。 一阵客套寒暄之后,裴越便对薛涛说道:“薛大人,听闻西吴奸细常年隐藏在灵州境内,荥阳乃是州治,想必此处奸细最多。我想将京观筑在此处,以震慑那些宵小之徒,不知大人能否允准?” 所谓京观者,便是用首级垒起、封土而成的高冢。 薛涛缓缓道:“可。” 裴越侧身道:“请。” 薛涛微微诧异,此子前倨后恭不知藏着什么心思。不过他思来想去觉得这都是有功无过之事,可能是这位年轻权贵想要缓和跟自己的关系,毕竟他接下来很多事还需要刺史府配合,便欣然应允下来。 藏锋卫的将士得到命令之后,便将用驴车装着、生石灰封存的西吴骑兵首级垒于道旁。 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荥阳城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们,虽然一直生活在这座坚固的大城里,却也听说过周边府县百姓被西吴骑兵劫掠之后的惨状。此刻见到这种惊人的场面,无数老者神情激动,纷纷向前挤着想要亲眼看一看这座京观。 薛涛站在上千颗首级垒成的高冢面前,心中寒气顿生,情不自禁地看向旁边的裴越。 裴越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而是静静地看着京观。 藏锋卫将士肃立在两侧,听着周围百姓传来激动的呼声,不由得纷纷挺起胸膛。 城墙根某处,王黎阳双手攥紧成拳,面色阴沉似水。 旁边的壮汉紧张地望着他,担心他受不了这种刺激当场发作。虽然他在西吴是家喻户晓的武道天才,可眼下这种情况只要敢暴露身份,恐怕会被上万名愤怒的梁国百姓生吞活剥,都不需要那些亲兵锐卒动手。 片刻之后,王黎阳转头便走。 几名随从连忙跟上去,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做?” 王黎阳压低声音说道:“通知所有人,准备动手!” 那人悚然一惊,旋即眼神复杂地点头道:“是!” 334【齐人之福】 夜幕降临,荥阳城内华灯初上。 今日城外的一座京观瞬间成为所有人的谈资,无论是青楼酒肆亦或高门大宅,裴越的名字出现频率之高令人惊讶。 “这位裴爵爷可真是个狠角色,杀人不眨眼呐。” “可不是嘛,上千颗人头说砍就砍,砍完还要垒在一起,咱灵州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狠辣的人物了。” “听说他今年才十七岁,而且是名门之后,说不得将来又会是公侯之爵。” “嘿,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倒是清楚这位裴爵爷的底细。” “说来听听。” “其人乃是定国庶子,定国府你们总知道吧?当年可是裴老公爷拿下虎城,咱们灵州才有了十多年安生日子。只可惜这裴爵爷是庶子身份,生母又早逝,生父不喜嫡母不慈,日子难过得很!要说这人的命运着实奇诡,不知怎地他就入了当今圣上的眼,从此平步青云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如此,难怪手段这般了得。” “今日这座京观还不算什么,你们没听说吗?过几日裴爵爷要在城里公审那些和西吴人勾结的败类,又要砍两百多个脑袋!”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官府已经在张贴告示,三日后就要将那些人明正典刑。” “不知这两百多人为何要与西吴人勾结?” “裴爵爷已经说了,三日后会将他们的具体罪状公布清楚。” “听你这么一说,我是连一宿都等不及了。” …… 类似的谈论发生在荥阳城内每个角落,但是本应该成为漩涡中心的钦差行衙,在迎来它的真正主人之后,反倒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之中。 裴越先是去了一趟西面的院落,看望那些重伤残疾的将士。刘仁吉并未在这种事情上招惹他的怒火,在得到消息之后连刺史府的名医都派过来,虽然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还不能让这些将士恢复如初,至少可以保住性命而且免受苦痛折磨。 等他回到行衙后院已经夜色深沉,邓载见他伫立在仪门处久久不肯迈步,不由得强忍笑意说道:“少爷,夜深了。” 裴越怎会不知这个面色木讷的家伙心里在想什么,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似笑非笑地问道:“邓载,你这段时间在城里做什么?” 邓载老老实实地答道:“遵照少爷的吩咐,我已经将陈希之的底细查清楚了,不过这些人表面上都是普通的商贾,很难找到他们的确凿证据。” 裴越微笑道:“不用担心,我们找不到不代表别人找不到。” 邓载一听便知自家少爷已经有了定计,点头道:“我已经整理好一份名单,稍晚些送来。” “不急,明儿也行。” 裴越淡然说着,然后盯着邓载的双眼问道:“你跟那位段大家相处得如何?” 邓载罕见地垂首沉默,只是从这小子憋不住的嘴角就能看出来,恐怕这段时间他和段雨竹已经越来越亲近。 裴越哈哈大笑,摇头道:“这种事你还是太嫩了。” 邓载憋了半天,忍不住低声说道:“那少爷为何不敢进去?” 裴越语塞,然后撇撇嘴嫌弃地道:“我这叫齐人之福,说了你也不懂。” 邓载目送他走进后院,隐隐觉得今夜的少爷十分心虚。 他不禁轻叹一声:想不到这世间也有让少爷为难的事情啊。 正堂。 叶七端坐在上首,旁边则是林疏月相陪,小丫鬟弄玉无比紧张地站在门后,时不时拿眼神瞟向自家小姐。 气氛很沉肃,甚至略显肃穆。 叶七虽然还没有和裴越正式成亲,但她在邓载等人的心中早就是当家主母,而且她生性洒脱从不忸怩作态,故而一进来就坐在主位上。林疏月小心翼翼地陪着,只不过心里并没有太多的畏惧,因为她觉得以裴越的眼光,看中的女子定然不是那种性情恶劣之辈。 只是叶七始终不开口,她自然也不好多话,所以在初见面时行礼问好之后,两人便这样沉默地坐着。 裴越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来,他一边笑着一边爽朗地说道:“大家还没吃饭吧?我已经叫了梨花阁最好的席面,一会就送来。” 叶七淡淡道:“林大家,先让你的丫鬟出去。” “是。”林疏月应了一声,然后用眼神示意弄玉离开。 裴越心中纳罕,这局势看起来似乎不太妙,但是那晚自己不是已经和叶七讲清楚了吗?而且当时叶七还表露出对林疏月的同情,按理来说就算两人不是其乐融融,也不应该是这般严肃的情形。 弄玉虽然性情迟钝却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紧张又担心地望着林疏月,迟迟不肯迈步。 林疏月微微蹙眉道:“还愣着做甚么?” 弄玉只得朝众人行礼然后离开,堂内便只剩下三位主人。 裴越决定占据主动,便微笑着说道:“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不用了,林大家名满灵州,我虽然是从京都而来,这一路上也听过不少关于她的美誉。”叶七平静地拦住裴越的话头,然后双眼从林疏月身上移开,意味深长地望着裴越。 糟了。 裴越瞬间明白叶七这个眼神的含义。 这就是武道高手的实力吗? 很显然叶七发现林疏月已经不是处子之身,而且这只能是裴越所为。 迎着叶七复杂的眼神,裴越在极短暂地失神之后,心中很快有了决定。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叶七旁边坐下,微笑说道:“此事和她无关。” 其实对于大家子弟来说,十六七岁的年纪已经不小,很多人都已经成亲生子,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叶七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也知道世情如此。她之所以这般态度,其实是想看看裴越会怎样回答。 沉默片刻之后,叶七缓缓说道:“等此间事毕,林大家随我们一起回京都罢。” 林疏月不敢置信地抬头,方才看到裴越对叶七的态度,她便明白这个豪气洒脱的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无比忐忑。尤其是听到裴越那句话之后,她秀气的双眸都不敢再看叶七。因为那晚其实是她主动,裴越如果将实情说出来,恐怕她再无颜面活着。 好在裴越不是那种无耻之徒。 “多谢叶姑娘。”林疏月镇定心神,柔声说道。 “不必。” 叶七对她显然不像对谷蓁那般温和亲近,吐出这两个字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裴越冲林疏月露出一个笑脸,然后又朝叶七的背影努努嘴,连忙跟了上去。 不知为何,林疏月忽然很想笑,因为她觉得此刻裴越的表情更鲜活,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权贵。 335【当如是】 翌日上午。 一辆马车离开钦差行衙,傅弘之亲自领着百骑护送。 经历过刺杀和埋伏之后,就算裴越自己不愿兴师动众,邓载和韦睿等人也不会放松安全防卫的等级。尤其是这次裴越在荥阳城外用西吴骑兵的首级筑京观,肯定会惹来西吴奸细的憎恨,说不准就有刺客铤而走险。 有擅长训练斥候的傅弘之领百骑护卫,在这荥阳城中称得上万无一失。 平稳行驶的马车中,裴越左手捏着一张拜帖,右手揉着眉心。 昨夜他在叶七面前老老实实地将那件事交代清楚,这自然不是因为他有惧内的毛病,只是两人从京都北郊相识便一直坦诚相对,这也是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的基础。起初叶七并未对这件事加以指责,只不过最后还是不允许裴越去林疏月的房中。 理由便是裴越身上还有伤,不方便剧烈活动。 裴越一时没忍住问道:“叶七啊,你指的剧烈活动是什么?” 然后他便被叶七一脚送出门外,看在他的确有伤的份上,叶七没有发力,所以他还能站着。 这其实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裴越看着手中的拜帖,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京都宫城东南面那座青灰色的建筑。 拜帖的式样很简单,但是背面有四个银钩铁画的字。 太史台阁。 约莫半个时辰后,傅弘之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爵爷,到了。” 裴越走下马车,站在大门前望着这座大气恢弘的建筑。 门匾上刻着“千金楼”三字。 老鸨早已在门前恭敬守着,见到裴越便跪下行礼道:“给钦差大人裴爵爷请安!” 裴越淡淡道:“起来罢。人在何处?” 老鸨垂首道:“爵爷,林大人在雅舍恭候。” “带路。” “是。” 傅弘之一挥手,百骑分成两部,一半在外面戒严,另一半提前进入千金楼,很快便占据楼内各处要道。那老鸨身为太史台阁在荥阳城的暗哨头目,见识自然不凡,只看了几眼便心中凛然,这些军卒竟然不比太史台阁的乌鸦差,着实让她意外。 裴越跟随老鸨径直来到后楼雅舍,傅弘之领着十人紧紧跟随。 老鸨站在门外说道:“爵爷,请进。” 大门敞开,裴越缓步踏入,傅弘之示意其他人在门外等候,自己持剑跟了进去。 以歌喉闻名灵州的花魁萧清吟宛如一个乖巧的丫鬟,在桌边伺候着茶具,见到裴越进来时她忍不住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展示着自己的茶道。 裴越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年轻人脸上。 一如既往冷漠的眉眼,只不过这次他没有执剑。 “我们见过。”裴越淡淡道。 “定国府大门外。”年轻人不苟言笑地回道。 “找我何事?”裴越其实不想跟此人打交道,因为他相信席先生的判断,这个年轻人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请坐。” 年轻人便是林合,如今是太史台阁坎部主事,掌大梁各州府明暗哨探,位高权重。 两人落座后,萧清吟便将茶盏递到他们面前,柔声道:“裴爵爷,林大人,请用茶。” 林合目不斜视,缓缓道:“你先出去罢。” 萧清吟温顺地答道:“是。” 她莲步轻移款款离去,顺手将房门带上。 林合似乎并不介意傅弘之继续留在屋内,他左手拿起茶盏轻抿一口香茗,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在旗山冲被围,是我及时通知长弓大营主帅。我知道你和谷家的关系,所以谷芒绝对会去救你。” 裴越平静地说道:“这是你的职责。”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不欠你什么。 林合眼神微凝,直视着裴越的双眸。 站在裴越后面的傅弘之立刻紧张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居然能散发出如此浓烈的杀气,而且仅仅是因为裴越说了一句实话。 裴越恍若未觉,淡淡道:“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是武勋亲贵,为国杀敌是天然的使命,所以我会亲自领兵去追杀西吴骑兵。你既然是台阁主事,那么替军方搜集情报便是职责,难道沈大人没教过你这个道理?” 林合缓缓敛去眼中的杀气,冷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做事有很多种方式,有时候慢上一步就能改变结局。所以,你欠我一条命。” 裴越皱眉道:“你应该不是这种幼稚的人。” 林合道:“你可以不认,我自有办法拿回来。” 裴越满面乏味的神色,缓缓道:“你找我来此处,不惜暴露台阁在荥阳的暗哨,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若真是如此,他肯定会给这个被沈默云看重的年轻人一个很差的评价。 林合摇头道:“我还可以再帮你一次。” 裴越平静地望着他。 林合继续说道:“你在荥阳城外筑京观,又要公开杀那些俘虏,所谋者不过是想吊出水面下的鱼。西吴的奸细也好,陈希之也罢,他们如果坐视你这样弄下去,就算能忍住一时之愤,也会失去人心。所以,你这般大张旗鼓只是为了一劳永逸,在真正的决战到来之前彻底解决灵州的内患。” 傅弘之听得心中震惊,他跟在裴越身边都没有想得这么透彻,还以为这只是裴越安抚民心军心的举动。 裴越并没有否认,反问道:“即便如你所言,我是在荥阳城中钓鱼,却不知有什么地方需要你的帮忙?” 林合看了一眼傅弘之,缓缓说道:“第一,你的人还不具备将那两拨人一网打尽的实力,这是城中混战不是野外军阵,不用指望薛涛,他绝对不会再给你做嫁衣裳。第二,陈希之比你我想象得更能忍,如果她压根不理会那二百多个俘虏,你也没有办法找到她的踪迹。” “你有?” “我有。” 裴越忽然闭嘴不语。 林合疑惑地看着他。 良久之后,裴越面上露出一抹愤怒,沉声道:“既然你能找到她,为何之前不动手?” 林合皱眉道:“你在质问我?” 裴越冷声道:“沈默云就是这样教导后辈行事?你可知道因为你的无能,多少大梁男儿平白枉死在战场上?你该庆幸我不是沈默云,否则我第一个就要宰了你!” 林合浑身散发着煞气,低声道:“给你一个机会,将这句话收回去。” 裴越眉头一挑:“今天就算是沈默云当面,我也会这样说,如何?” “你真不怕死?” “白痴。” 裴越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然后长身而起。 傅弘之面无惧色,长剑半出鞘。 林合望着裴越的背影,眼神愈发凌厉。 裴越毫不在意,推开房门,一道苗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叶七手持长枪,平静而又冷漠地看着林合。 临出门前,裴越冷声说道:“这次我可以跟你合作,后续的事情会由傅弘之来交涉,算是你对那些战死军人的弥补。但是你记住,如果你再这样因私废公,我一定会去太史台阁找你的沈大人问个清楚,这座衙门里究竟还有多少人记得自己是大梁的官儿。” 他牵着叶七的手,面无表情地离开。 336【将帅】 边关,鸡鸣寨。 半月前的那场恶战痕迹逐渐消失,但寨内的气氛并未轻松下来。民夫们不断修缮加固着城墙,士卒每日按照要求努力操练。在裴越离开后不久,古平大营派来的援兵很快到达,计两千步卒和一千五百弓手,再加上寨内原有的兵卒,如今秦贤手中共有接近六千人的兵力。 这已经远远超出一个统领带兵数量的上限,宁忠也不可能直接将秦贤提拔成指挥使,只不过是战时的临时处置,等大战结束后再行规整。 与援兵一起到来的还有三千民夫,携带着大量粮草军械,将鸡鸣寨的库房塞得满满当当。 兵力增长数倍,秦贤却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比之前更加辛苦。如今他手底下的这些兵来源复杂,有原本跟着他的鸡鸣寨守军,有被裴越收拢的西面三寨败兵,以及从古平大营调来的援兵,想要将这些人整合在一起并非易事。 好在裴越将董大留在他身边。 这个原名叫做董大千的中年男人与秦家渊源很深,对秦贤的父亲秦淮十分敬佩,故而放下杂念尽心尽力地帮秦贤训练这些兵卒。 西吴大军遭遇挫败之后,并没有立刻进攻鸡鸣寨,反而在西北面五十余里外的地方扎营,只派出一支万人队监控鸡鸣寨和西水寨,防止两寨的守军出营袭扰。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鸡鸣寨易守难攻,张青柏在折损郭荣这员万夫长之后不得不暂时改变作战方略。另一方面则是原本死守南山寨的宁忠忽然领军西出百余里,驻扎在西面的卢龙寨,兵锋直指西吴大军本部。 至此,西境战事局势已经渐趋明朗。 虎城东南方向,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领军十三万,与古平大营宁忠部对峙。 虎城北面,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领军十五万越过贝苕江,只要虎城守军出动,这位极擅大范围奔袭的名将就会截断虎城守军的退路,再现当年裴贞谋夺虎城之策。与此同时,谢林部还遥遥监视着东北面的长弓大营。 秦贤巡视完城防之后回到议事厅,看着面前的沙盘,眉头紧紧皱着。 薛蒙提着铁棍,裸着上身走进来,望着沙盘笑道:“越哥儿真真厉害,去了一趟南山寨,不仅从宁忠嘴里掏出来三千兵马,还给咱们送来那么多军械粮草,最重要的就是这块沙盘,比那劳什子地图管用多了。” 秦贤默不作声,薛蒙早已习惯,自顾自地说道:“大哥,董老大是个练兵的好手,几天功夫就能将那些人捏成一团。想不到他竟然在刀口寨当了十多年的士卒,真是浪费天分。要不等这场战结束之后,你给他寻摸一个差事,依我看不比西府养的那些谋士差。” 秦贤忽然转过头望着他,沉声道:“你很闲吗?” 别看薛蒙平时咋咋呼呼,战场上如凶神恶煞,可在秦贤跟前却十分老实,闻言立刻堆笑道:“大哥,我这不是刚刚操练完吗?” 秦贤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汗珠,没有继续苛责,神情凝重地说道:“宁大帅如果坚守南山寨,等朝廷派来京营援兵,张青柏必然占不到便宜,到那时只能退兵。西吴朝廷如此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国内必然沸反盈天,边境便能有数年安稳日子。可是咱们这位宁大帅显然耐不住寂寞,或许是被越哥儿的大功刺激到眼睛发红,竟然想要在野外和张青柏决战,真是愚蠢至极。” “决战?”薛蒙唬了一跳。 秦贤指向沙盘上卢龙寨南面,缓缓道:“此处地势平坦开阔,宁忠如果要在这里跟张青柏决战,他必败无疑。” 薛蒙皱眉道:“为何越哥儿不拦下他?” 秦贤想了想,无奈道:“越哥儿凭什么拦住他?一个钦差的名头,在武威侯和古平大营主帅面前可不够看。” “那我们该怎么做?”薛蒙紧张地问道。 秦贤颇感无力地说道:“继续操练罢,张青柏特地留了一支万人队在战场西南面,为的就是看住我们这些军寨守军。只能希望宁大帅看得清局势,不要将古平大营的主力葬送在此处。” 他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面露愤怒和不甘,却最终只能化作无可奈何。 …… 叶七于七月十九日从京都出发,八月初三日到达旗山冲,在十五天内跋涉将近两千里地,速度可谓极快。与之相比,京军北大营七月二十一出发,八月初七日依旧在邓州境内,只不过走了刚好一半的路程。 按照这个速度计算,四万京军抵达边境至少要八月底。 从人数上判断,北大营比不上西境任何一座边境大营,但京军历来是大梁军方序列里的精锐之师,论整体战力仅次于守卫皇宫的禁军。 北大营主帅尹伟接手不到两年,尚未完全将这支虎贲掌握在手心里,故而这一路上他谨慎本分,时时刻刻都唯成安候路敏马首是瞻。 但这不代表他不敢在路敏面前提出自己的想法,毕竟二者家世相差无几,他出身于齐国府如今是三等齐云侯,路敏出身于成国府如今是一等成安候,皆为开国九公后代子孙。 “克行兄,行军速度是否要再提一提?”临时帅帐中,尹伟面色平静地说道。 路敏表字克行,如今有资格用这个字称呼他的人不多,尹伟算是其中一个。 路敏淡淡道:“边境发来的战报你也看过,虽然丢了三座军寨,但吴军在鸡鸣寨吃了一个大败仗,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危险。大军行进要首尾相顾,更要注意兵卒的士气和体力,岂能随意提速?你也是军中老将,不该说出这种话。” 尹伟微微皱眉,他在调任北大营主帅之前便是古平大营主帅,对接任自己的武威侯宁忠十分看不惯,若非知道宁忠就是路敏的马前卒,他定然不会这般客气。 见对方压根不考虑自己的建议,尹伟诚恳地说道:“西吴人有备而来,虎城守军不可轻动,我担心古平大营的安危。” 路敏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有襄城侯萧瑾驻守,虎城万无一失。至于古平大营和左近军寨,我已经命人快马传信给宁忠,让他据城坚守伺机袭扰,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尹伟摇头道:“克行兄,武威侯性情略显冲动,若是援军迟迟未至,恐怕他会按耐不住。即便京军抵达需要时间,也可以让长弓大营派兵支援。” 路敏正色道:“西吴人这次伸出两只拳头,为的就是调动我们边军部署,你让长弓大营出兵,难道雄踞贝苕江畔的谢林会眼睁睁看着?此事不必再议,我自有主张,你这段时间负责好北大营的行军即可。” “遵令。” 尹伟心中无奈,然而对方是右军机兼领西军主帅,莫说是他,就连边境四营都在其管辖调遣范围之内。唯有襄城侯萧瑾身为虎城行营节制,能对路敏说出一个不字。 待这位齐云侯离开帅帐之后,路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脑海中忽然浮现裴越的身影。 他从来没有将此子和路姜之间的恩怨放在心上,此刻之所以会想起对方,只因为他发现裴越这个子爵竟然有可能变成这场大战的变数。 他很不喜欢这种变数。 337【小卒】 荥阳城,钦差行衙。 贾成站在仪门外紧张地等待着,规规矩矩地不敢朝里面看。 不多时,一个活泼灵动的小女孩迈着小碎步从里面跑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大丫鬟,紧张兮兮地不断让她跑慢点。小女孩嘴里说着不碍事,步伐却越来越快,在看见贾成之后脸上浮现喜悦纯真的笑容,激动地喊道:“哥!” “慢点,小心摔着!” 贾成上前接住她,然后目不斜视地对跟来的丫鬟说道:“小妹顽皮,多谢姑娘费心。” 那丫鬟平时在后宅待着,除了裴越之外压根没见过外人,此刻陡然遇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登时面露羞意,垂首道:“公子不必客气,贾姑娘懂事又可爱,我们都很喜欢呢。” 贾成爽朗地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爵爷手下的一个兵。姑娘,我想跟小妹说几句话,不知道是否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请。”丫鬟说完之后便退回到仪门内。 贾成牵着贾嘉的手,往旁边林荫小道走了一段路,强忍着激动说道:“小妹,爵爷帮爹娘二妹还有乡亲们报仇了!” 贾嘉今年九岁,那天所见的惨烈场面对她造成极大的阴影,也亏得钦差行衙里的丫鬟们得到林疏月的嘱咐,对她格外温柔小意,这才逐渐让她恢复到往日的开朗。然而她心里始终有着恐惧,此刻听到贾成的话,她愣了好久,然后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 贾成掏出帕子帮她擦拭眼泪,微笑道:“不要哭,那些坏人已经全部死了,一个都没跑掉,我亲眼看着的!” 贾嘉用力吸了吸鼻子,乖巧地说道:“我不哭,哥,我想爹娘和二姐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贾成心里剧痛,他强笑道:“再过些日子,我带你回村子去看爹娘和二妹,好不好?” “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贾嘉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这里每个人对她都很好,可她明白这里不是自己的家。 贾成摸摸她的额头说道:“快了,今天爵爷要审问那些坏人,就是这些坏人将那些西吴骑兵引进来,所以他们都是咱家的仇人。我要去给爵爷扛旗,要亲眼看着那些人被砍头。小妹,你相不相信哥说的话?” 贾嘉用力地点头道:“嗯,我信!” 贾成微笑道:“等打完仗我就带你回家,爵爷从来不会亏待他手下的兵,到时候我可以多买些地,再买几头耕牛,请人帮我们做农活。我可以在家里读书,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读书。” 听着他描绘的未来,贾嘉虽然还不是很懂,却也知道那必然是极好的日子,便绽放笑容答道:“好!” 她双眸弯弯宛如天上月。 贾成将她送回那个丫鬟身边后,立刻赶往西面的临时校场,裴越将要这里点兵。 虽然在旗山冲之战中贾成没有任何首级入账,可他从始至终都能将帅旗扛在肩上,裴越打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步都未曾落后。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即便被先生夸赞天赋极佳,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厮杀。 裴越对他观感极好,回荥阳的路上便多次当面提点他。 贾成并未因此得意忘形,反而愈发恪守本分,所以就连韦睿等人对他也极和善。 校场上,藏锋卫将士正在整肃队形。 贾成匆匆来到高台后面,将帅旗抱在手中,然后登上高台站在裴越身后。 他已经学会像一个真正的士卒那般站着,尤其是见识过藏锋卫的军容之后,他更不敢因为自己的疏忽和懒惰破坏这支铁军的形象。 除去阵亡的、重伤残疾以及留在临清县休养的伤兵,今日校场上肃立着五百多名士卒。 高台下方,韦睿、傅弘之和陈显达三人站在兵卒最前面。 商羽和孟龙符受的伤比较重,暂时只能在静室养伤。 裴越朗声说道:“兄弟们,有些话其实在那日抵达荥阳城时,看着那座京观我就想说了。当时没说是因为不想让百姓们觉得我们太矫情,更不想你们因此产生骄纵的情绪。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们,咱们藏锋卫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 将士们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这么久以来,裴越逢战必身先士卒,平时和他们同甘共苦,至于饷银则从来没有克扣过一文钱。遇到这样的主将连韦睿等人都觉得很幸运,美中不足的是裴越极少夸过他们。此刻听到裴越的话,他们的神情都很激动,尤其是在体验过道县百姓的感激和荥阳城外的围观之后,主将的夸赞仿佛是最后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 贾成站在后面,心里同样很振奋,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他也能观察到下面所有人的表情。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这支军队如此强大,能够在旗山冲那般危险的局势下屹立不倒。 裴越继续说道:“眼下边关军情紧张,咱们却不得不留在荥阳,为何?因为敌人还藏在暗处,不将他们从臭水沟里挖出来,咱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同袍,也没办法一心一意去战场上杀敌。详细的计划你们都已经清楚,我不再重复啰嗦,只有一个要求。今日就算是将整个荥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所有敌人,将他们斩尽杀绝,明白了吗?!” “明白!” 所有人齐声怒吼。 裴越正色道:“我听人说,好男儿自当战死沙场,无需马革裹尸。你我既然是大梁军人,那就该在沙场和敌人拼命,而不是时时刻刻被这些阴谋诡计纠缠。今日便以那些俘虏的人头为饵,以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的血祭旗,涤荡乾坤,清扫人间!” “杀光他们,然后我们去临清整军备马,跟西吴人决一死战!” “万胜!万胜!万胜!” 贾成跟着将士们高声呐喊,裴越沉着的背影映入他眼中,这个年仅十五岁的读书人忽然明白史书上那些义士奋不顾身的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 即便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卒,可贾成始终坚信,小卒亦可为士。 裴越回头看了一眼贾成,冲他微微颔首。 贾成激动地挺直身躯。 裴越走到高台边,对着台下所有将士们举起右手,朗声道:“出发!” 338【提刀】 荥阳当年是前魏的陪都,故而在建筑格局上与京都颇为相似。 北城多为达官贵人宅邸,刺史府、钦差行衙和各处衙门皆在此地。东西二城极为富庶,商铺、货栈、车马行乃至青楼酒肆林立,吃喝玩乐商贸采买十分发达。至于南城则住着数十万平民工匠,此地也最是混乱,就连本地官差都很难详细掌握每座坊内的具体情况。 永寿坊位于南城一隅,历来鱼龙混杂深不可测,经常会有江洋大盗藏匿其中。 近些时日以来,王黎阳和他的部属便住在永寿坊内。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漱洗完毕,独自坐在中庭的廊下,神情无比专注地擦拭着身前的霸刀。 东山王氏乃是西吴高门大族,当年前魏覆灭时,王家先祖全力支持西吴皇室上位,故而换来近百年荣耀门楣。这么多年以来,王家出过一位皇后和两位贵妃,朝中重臣勋贵十余位,称得上西吴皇族以下第二姓。 即便门第显赫到如此地步,王家并未忘记自己的根本,一直在着力培养后代子弟,王黎阳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少年时展露武道天赋之后,王家便聘请名师对其进行教导,每年在他身上花费的银子不计其数,硬是让他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成为西吴武道高手第二人。 王黎阳面前的这柄霸刀来历不凡,乃是当年王家先祖跟随西吴开国皇帝起兵时用的佩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自不必说,刀上更是沾染无数人的鲜血,自有一股凛然杀气。 他擦拭的动作很仔细,虽然这柄刀其实并没有尘埃,但对于王黎阳来说,每逢大战之前擦刀更容易让自己的心思平静下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在这个天光微熹的时刻非常清晰。 王黎阳没有抬头,他知道来者是谁,其实这比他预料的时机要更晚一些。 陈希之从阴影中走来,满面风霜之色,眼神里尽皆疲惫。 她很随意地坐在王黎阳身边,一开口便是讥讽:“就算你擦一万次刀也不过是去送死,何必这么辛苦。” 王黎阳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没有躲起来舔舐伤口,冒着风险回到荥阳,只为特地来嘲笑我吗?” 陈希之自动忽略他的第一句话,冷笑道:“我只是不想你去白白送死。” 王黎阳停止擦刀,转头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见过城外的那座京观吗?” 陈希之双眼微眯。 她当然去看过,因为那座京观上不仅仅有西吴骑兵的首级,还有很多她的忠心手下,她甚至能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 王黎阳沉声道:“我没有近距离去看,但我知道那里有我王家三百子弟的头颅。身首异处无法安葬,埋骨他乡不得落叶归根,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们,如果不能再为他们报仇,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陈希之靠着椅背,望着逐渐清晰明亮的天色,淡淡道:“我没有阻止你报仇,只是觉得你这样是去送死。” 王黎阳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是裴越的阳谋,他想用一座京观打散吴人的心气,用两百多颗人头震慑你的手下。今日的刑场必然是龙潭虎穴,他一定会布置天罗地网,等着我和你带人跳进去。” 陈希之斜了他一眼,冷笑道:“看起来你也没有那么蠢。” 王黎阳并未动怒,缓缓道:“我承认在谋略之道上远不及你,毕竟我从小只会练刀,也只擅长练刀。裴越算计一切,但是他应该没有算过我这把刀的真正实力。” 陈希之轻哼一声然后说道:“如果在裴越刚来灵州的时候,你这把刀能豁出去刺杀他,我相信你至少有七成的把握,但是现在你一成机会都没有。” 王黎阳疑惑地看着她。 陈希之脑海中浮现那位故人的身影,一时间气血略显浮躁,摇摇头说道:“虽然你在西吴武道高手中排名第二,但你没办法击败叶七,更没有希望甩开伏兵刺杀裴越。” “叶七?你曾经提过的师妹?” “连师尊都不认我这个弟子,更何况她这个师妹?如今她是铁了心站在裴越那边,旗山冲一战若非她出面搅局,裴越已经死在我的刀下。王黎阳,虽然你我谈不上知交莫逆,但这两年的合作还算顺利,我不想你就这样死在今日的刑场上,哪怕只是从我个人的利益来看。” 王黎阳微微愣神,他从没见过陈希之这般坦诚的态度。 只是在城外见到那些首级之后,他便决意和裴越搏命,所以略有些固执地说道:“那就由着裴越蛊惑人心?今日我若不出手,王家近百年的清誉可就全毁了。” 陈希之皱眉道:“你为何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来?” 王黎阳听出她话里有话,便正色道:“请赐教。” 陈希之眼神微凝,一字字道:“京观由他筑,人头随他砍,今夜寅时初刻,你带人杀进钦差行衙。” “这样有何区别?”王黎阳不解地问道。 陈希之冷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你总应该听过,裴越为了今日的阳谋之局肯定会全力鼓动他的手下,当这些人在刑场附近白等一天,你觉得他们还会保持足够的警惕吗?更不必说拂晓之前是人一天中最疲倦困乏的时刻,你们在这里养精蓄锐,届时突然袭击放火杀人,难道不比白天傻乎乎地冲过去更强?” 王黎阳恍然大悟,颔首道:“此言有理。” 陈希之伸了一个懒腰道:“薛涛白天不一定会去刑场,因为这明摆是裴越的大场面,他一个刺史怎会去给年轻小辈当垫脚石?但是半夜钦差行衙火起,他还能坐视不管?仓促之间,他身边的护卫力量必然不如平时,我于半路伏杀之,自然事半功倍。” 王黎阳心悦诚服地说道:“多谢姑娘指点。” 陈希之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你在寅时初刻动手,卯时初刻荥阳西门会提前打开,你有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 王黎阳微微一惊,看着陈希之疲惫的面容,不禁感慨道:“原来这才是姑娘的收官落子。” 陈希之撇撇嘴,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要想太多,我还没有办法指挥灵州卫,只不过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买通一个守门官罢了。不管你能不能杀死裴越,你都可以选择在卯时初刻带人离开荥阳,我已经在西面二十里外的鼓山镇准备好马匹干粮。当然,你若愿意跟裴越死磕到底,那我会非常欣赏你的勇气。” 她说完之后便起身朝外走去。 王黎阳连忙问道:“陈姑娘,既然今晚半夜才动手,你要去哪里?” 陈希之没有回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我去看裴越杀人。” 339【引弓】 荥阳东城,如归客栈。 掌柜这段时间心情很好,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因为从六月初开始,便有一群从京都来的客人将店内所有上房包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月。 虽然这些人看起来凶神恶煞一般,具体做什么生意也是语焉不详,但是掏银子极为爽快,而且在店内开销也从不小气,掌柜哪里还会管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只盼他们能一直住下去,若是遇到官差盘问还会帮他们遮掩过去。 二楼居中的房间里,年叙端坐主位,看着面前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精气神的手下,沉声说道:“王爷的信昨日送来,信中只说一件事,王妃薨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们虽然只是鲁王府豢养的打手,但是历来待遇极好,尤其是那位娘家极其富有的许王妃,经常会让管事带着金银珠宝打赏他们。 “大哥,王妃她那样年轻,怎会突然就薨了?”一人愤怒地问道。 年叙压低声音说道:“七宝阁被太史台阁搜检,查出许家通贼的证据,许颂当即就被凌迟处死。王妃虽然没有被牵连,可咱们圣上怎会容忍她继续坐在鲁王府正妃的位置上?” 开平帝对鲁王的喜爱不算秘密,迟迟没有立储多半和这件事有关,既然许颂已经死了,许家自然也就会覆灭。在这种情况下许氏不可能继续做王妃,因为假如鲁王被立为太子,那太子妃就有可能是将来的皇后。 身为一位雄心万丈的帝王,开平帝怎么可能允许一个有污点的女子成为未来的皇后? 毕竟那可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 这些打手皆是粗鲁汉子,为人处世只将恩义挂在嘴边,此刻不管真情假意,齐齐为许王妃悲痛不已。更有人咬牙说道:“哼,咱们这位圣上被一个毛头小子蒙在鼓里,竟然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愿保住!” 年叙忽然起身,走到其人面前就是一个耳光抽过去,怒道:“闭上你的鸟嘴!” 他宛如一头接近疯狂边缘的猛虎,环视众人说道:“王爷在信中只提到王妃的死讯,并未责怪我们。但我思来想去,总不能继续在荥阳干耗着,总得做点什么才能慰藉王妃在天之灵,才能稍稍纾解王爷心中的悲痛。” 众人齐声道:“大哥你吩咐吧!” 年叙沉声道:“这些时日你们也都发现了,裴越但凡出门都有大量亲兵护卫,此人本身就是个武道高手,想要路旁偷袭基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今日他会在城内公审那些俘虏,防卫必然极其森严,但是事毕之后肯定会有所松懈。” 右侧一人问道:“大哥的意思是,咱们深夜动手?” 年叙缓缓点头,冷笑道:“咱们在城里一个多月也不是虚耗光阴,起码在钦差行衙已经有了几个内应,而且行衙内部的地形也已经摸清楚。今夜我们先潜入行衙内部,然后放火烧屋,趁乱直接冲到裴越的住处,诛杀此獠为王妃报仇!” 众人面色激动,纷纷站起身来。 年叙在每个人的肩头都拍了一下,然后正色道:“兄弟们,今夜很可能便是十死无生之局,害怕的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无人出声。 年叙微微一笑,握拳道:“很好,我没看错你们,王爷也没看错你们。都回去歇着罢,养足精神,今夜便动手!” “是!” …… 北城,荥阳府衙门前宽阔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着一座高台,身材魁梧的陈显达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台上,贾成捧着帅旗立于他身后。四面有藏锋卫的将士挡在围观的人群前,负责维护秩序,留出场内中央包含高台在内的一片空地。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是那位裴爵爷要公开审讯和西吴人勾结的大梁败类。可是他们并不清楚,这些内奸究竟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还没审讯就注定要被砍下两百多颗脑袋。 他们望着高台上的陈显达,心中不禁纳闷那位爵爷为何没有现身? 裴越此刻就在府衙正堂上,面前摆着一张棋盘,坐在他对面的是荥阳知府赵显宏。 论棋艺赵显宏远在他之上,但是棋局却显得势均力敌,这位知府大人每次落子之前都会苦思冥想,显得十分慎重。 裴越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棋盘上,他看着黑白双色的棋子,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京都广平侯府青丘之上的存朴亭。 “爵爷,该您了。”赵显宏等待片刻,见裴越始终没有回神,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裴越“哦”了一声,看着棋盘的局势不禁微笑道:“赵大人,你这样下棋肯定很累吧?” 赵显宏微微一愣,随即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面色如常地笑道:“爵爷以灵州为棋盘,两百多颗人头为诱饵,出手大气磅礴世所罕见,岂是我这种微末之道能比?” 裴越淡淡笑着,没有评价这番吹捧,只是淡淡道:“看来我这一手确实不怎么样,想必不光是赵知府,很多人都能看透。” 便在这时,陈显达惊人的大嗓门在高台上响起,声音竟然隐隐约约传进来。 “荥阳城的老少爷们,我叫陈显达,京都人氏,是咱们爵爷手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哨官。前些日子,我跟着爵爷追击那些西吴骑兵,几乎走遍了北面三府。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最后在旗山冲跟他们决战,反而是那一路上的见闻,你们猜猜我都看到了什么?” 他在战场上宛如杀神,可此刻却显得十分憨厚,无形之中让围观的百姓们放松下来,便有人壮着胆子问道:“军爷给我们讲讲吧!” 陈显达忽然转身,一瘸一拐地来到贾成身边,单手从他手中接过帅旗,大声道:“这位贾成兄弟是定宁府安化县人氏,让他亲自告诉你们,那些西吴骑兵在咱们灵州做了什么事。” 贾成满面涨红,虽然事先已经得到裴越的提点,可此刻依然无比紧张和激动。 他走到高台边缘,看着乌压压的人群,情不自禁地吞着口水,片刻后才开口说道:“我叫贾成,今年十五岁,出生于定宁府安化县贾家庄。家里虽然不算富庶,但是有地有粮,父母健在,还有两个妹妹,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七月二十二日,我和小妹去庄外田地里干活,那些西吴骑兵忽然出现,然后直接杀进庄子里,见人就杀,无论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我和小妹侥幸躲过,等他们走后,我们回到庄子里,遍地都是乡亲的尸首。我父亲、母亲还有十二岁的妹妹,全……全被害了。” 偌大的广场在这一刻忽然显得无比安静。 从未经历过战火的荥阳百姓看着高台上的少年,神色十分凝重。 贾成红着眼睛,声音发颤道:“庄子里三百七十二口人,只有我和小妹活了下来,其他人都被西吴骑兵杀了,整整三百七十条人命啊!” 陈显达上前揽着贾成颤抖的肩膀,怒吼道:“将那些败类带上来!” 人群一阵骚动,只见两百多名旗山冲之战的俘虏在藏锋卫将士的看押下,从府衙侧门出来,然后被带到高台南侧。 陈显达愤怒的眼神扫过这些人,然后看向附近的百姓们,厉声道:“现在我来告诉你们,这些畜生该不该死!” 340【藏剑】 “贾成兄弟的遭遇不是个例,实际上在这大半个月里,北面三府无数百姓被西吴骑兵屠杀劫掠。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大梁的子民,手无寸铁,没有经受过行伍的操练,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抵抗的实力。面对这样无辜的平民,西吴人手段凶残丧尽天良,但是我们爵爷说了,两国交战就是这样残酷,所以他会在战场上杀光那些西吴骑兵,没有让任何一个凶手跑掉!” 陈显达满面厉色,振臂高喊道:“但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人,他们其实都是梁人,却为了金银财货和西吴人沆瀣一气。他们给西吴骑兵提供情报,告诉他们灵州的地形地貌,甚至还埋伏在旗山冲,想要配合这些西吴骑兵袭击我们。灵州百姓的血债,至少有一半要记在他们的头上,你们说这些畜生该不该死?!” 人群一片安静,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传遍四周:“杀了这些畜生!” 仿佛一锅浓汤终于滚沸,无数怒骂从围观的百姓口中呐喊而出。 “干你老娘!” “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去死吧!”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不知道是谁带头,一只臭鞋从远处飞来,直接砸在一名陈希之手下的脸上。 这些人本就被围观的百姓们骂得抬不起头,要知道他们这些年都生活在灵州,绝大多数都在荥阳城里讨生活。虽然在此前陈希之已经将他们的家人送走,可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些在意和敬畏的东西。他们在战场上不惧死亡,不代表可以在这种万人唾弃的场面里镇定自若。 被臭鞋子砸中的男人脸上涨红,愤怒地回击道:“你们懂个屁,我这是在报仇!” “报你娘的仇!那么多平民百姓都跟你有仇吗?”回答他的不仅仅是这句质问,还有更多数之不尽的鞋子飞来。 藏锋卫的将士早就站在一边以免被误伤。 这些人虽然大多会点武艺,可是裴越饿了他们四五天,每天只给他们喝点水,双手又被牢牢捆缚,哪里还有力气反抗挣扎,只能任由那些臭鞋子砸向自己。 群情鼎沸,宛如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 人群之中,乔装打扮之后的陈希之漠然地望着高台下被迫跪着的二百多人,看着他们愤怒和痛苦交杂的脸色,心中的杀意越来越盛,几近无法克制。 她微微低头,遮掩住眼中的情绪,因为她早已察觉到人群中混杂着许多高手。 片刻过后,她转头望向府衙方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裴越应该就坐镇此处,等待自己出手救人。 府衙正堂。 毕竟有重重屋宇遮挡,外面的情况听不真切,好在赵显宏早就安排口齿伶俐的书吏在外面等着,随时将发生的事情入内禀报。 听完书吏的话之后,赵显宏感慨道:“爵爷,荥阳城的百姓今日方知西吴骑兵之可恨啊。” 裴越微微皱眉道:“纵然荥阳从来没有遭遇过兵灾,可西吴人的暴行终究是在灵州境内,何至于此?” 赵显宏摇头道:“没有切肤之痛,如何能感同身受?而且从来没有人像爵爷这样,将西吴人的罪孽摆在百姓面前,让他们明白下面州府的难处。说起来,薛方伯恐怕还要感谢爵爷,自从西吴大军犯境以来,刺史府便已经进入战时状态,赋税比往日加了三成,采买大量粮草军械送去边关。其实下官知道,薛方伯最近心情不太好,就是因为城中阻力较大,很多时候下面不愿意竭尽全力地办事。” 裴越面色古怪地道:“薛刺史在这里一言九鼎,还有人敢阳奉阴违?” 赵显宏高深莫测地笑笑,低声道:“一起赚银子的事情没人反对,可若是要大户人家往外掏银子,那可就千难万难咯。” 他左右看看,几名书吏会意地离去,然后继续说道:“就拿城东山家来说,山老爷子没有一官半职,可是从来没有官差敢去他家的典当行收税。为何?山老爷子的独生女是薛方伯的正室夫人,当初出嫁之时嫁妆延绵十里地!当年如果没有山家的银子铺路,薛方伯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在灵州出人头地。” 裴越心中了然,不置可否道:“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显宏赞道:“爵爷高明,正是这个道理。今日爵爷用西吴骑兵的暴行挑起城中百姓的怒火,这便是大势不可违,刺史府必然能利用这倒卷珠帘之势整合灵州的力量,给边关将士更多的支持。如今朝廷的援兵和物资也都在路上,只要能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战事肯定会进入相持阶段。西吴人长途跋涉,终究不能持久,到那时除了退兵别无选择。” 裴越想起远在鸡鸣寨的秦贤和薛蒙,虽然心中某个地方始终有些担忧,但是在听完赵显宏的分析之后安稳不少。他略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知府大人,知道对方并不会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浅薄,否则也坐不稳荥阳知府的位置。 便在这时,一名藏锋卫的士卒快步走进正堂,来到裴越面前躬身行礼道:“爵爷,陈哨官命小人进来请示,是否可以开始行刑?” 裴越微微点头道:“可。” “遵令!” 士卒直起身大步离去。 裴越落子棋盘一角,定定地看了一会,微微摇头道:“赵大人棋艺精湛,这盘棋我已经无力回天,输了。” 赵显宏心里早就明白这一点,不过见裴越如此心平气和地承认,还是有些惊讶,旋即正色说道:“棋局不过是小道而已。爵爷,下官觉得贼人今日未必敢出手。” “赵大人是聪明人,贼首自然也是聪明人,她肯定不会掉进这个陷阱里。但是我猜测,她现在或许就在那些百姓之中,看着自己的手下被砍头,心中的怒火无比汹涌,然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找我报仇。” 裴越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缓缓说道:“那就藏着吧,反正也藏不了太久。” 赵显宏似懂非懂,毕竟他不清楚陈希之的来历和性情,这时忽然听见外面的声浪愈发高亢,仿佛能掀掉府衙的屋顶。 他知道外面在杀人,而且一次杀二百多人,然而面前的年轻权贵面色平静,这令他暗自心惊。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1【擎弩】 府衙门前广场。 二百多人分成三排跪在高台下,每人身后都站着一名藏锋卫的将士,他们手中提着特意准备的砍头刀。经过刚才的混乱之后,这些死士已经变得非常狼狈,其实外表上的狼狈不算什么,此时他们的眼中已经出现慌乱的情绪。 这也是让陈希之极为警惕的变化。 历经横断山之战和旗山冲之战,她手中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弱,不复曾经的强大。 陈轻尘留给她的财富十分庞大,可大多是金银财货和庄园地产,这些忠心的手下死一个就少一个,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重新培养出来。 裴越这一手不仅会让她再次损失二百多个手下,顺带挑起荥阳百姓对西吴人的憎恨,也会动摇她残存部属的军心。这些死士只是因为当年陈家的恩泽,才会听从她的话为陈轻尘复仇,如今面对这种千夫所指的境地,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本心。 今日早晨同王黎阳说的那些话,陈希之藏了一半心思。 不是今晚袭击的条件有多好,而是她已经被裴越逼到墙角不得不动手。 耳边传来高台上陈显达的声音:“今日为死去的灵州百姓复仇!为战死的军中同袍复仇!诸位,行刑!” 陈希之并未转身离去,而是静静地看着那些人举起大刀,然后一颗又一颗首级被砍下,骨碌碌地滚落地面。身边的百姓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喝彩声,这声音在她听来自然无比刺耳,以她的机敏聪慧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错在刘铮、在王平章、在当年那些深受仁宗恩德却不敢站出来的懦夫们。 既然这大梁是他们要守护的对象,那么毁掉它有何不可? 无论是谁挡在她复仇的道路上,谁就该死。 哪怕是叶七。 广场上血腥气冲天而起,绝大多数人都显得十分激动,荥阳城太平数百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血流漂杵的大场面,而且杀的是和西吴人勾结的奸细败类,围观的百姓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随着陈显达走下高台,荥阳府衙的仆役们开始收拾广场上的尸首,百姓们久久不肯散去,依旧在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更有甚者当场就壮着胆子去找藏锋卫的将士,想要加入这支战功显赫的军队。 陈希之没有继续逗留,面色漠然地离开。 陈显达则一瘸一拐地走向府衙,进入正堂来到裴越身侧,朗声道:“爵爷,卑下幸不辱命!” 裴越抬头看向这员虎将,微笑道:“以后不要自称卑下了。” “啊?” 陈显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裴越的表情似乎对自己很满意,可这话的意思怎么听不明白? 裴越温和地说道:“陛下命我筹建藏锋卫,如今我缺一个前军先锋统领,你有没有信心?” 一股热血轰上陈显达的脑门,霎时间欣喜若狂,单膝跪下道:“多谢爵爷厚爱,末将必当拼死报效!” 旁边坐着的赵显宏亦笑道:“恭喜爵爷得此虎将,恭喜陈统领高升!” 陈显达“嘿嘿”笑着,裴越赞许地道:“这是你应得的,不必如此激动。藏锋卫历来赏罚分明,只要你尽力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爵爷,您瞧好吧,末将肯定能干好先锋这个差事,杀得西吴人屁滚尿流!”陈显达虽然略显粗鄙,但这番话情真意切,没有半点虚假。 裴越摆摆手道:“好了,这些话不必多言,倒是让赵大人笑话。” 赵显宏连忙道:“岂敢,岂敢。” 裴越长身而起,临走之时忽然对赵显宏说道:“赵大人,今日一叙颇有益处,以后咱们大可以多亲近亲近,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赵显宏立刻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容可掬地说道:“下官求之不得,一切皆听爵爷吩咐。”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带着陈显达走出府衙,然后在集合完毕的数百名藏锋卫将士的护送下回到钦差行衙。 前院正厅,韦睿正在和傅弘之低声议事,原本应该在养伤的商羽和孟龙符也出现在此处。 裴越大步迈入,来到主位坐下,环视众人正色道:“即日起,陈显达任藏锋卫前军统领,掌先锋之职。” “遵令!” “傅弘之任左军统领,商羽任右军统领,你二人负责一应情报刺探及游骑斥候之事。” “遵令!” “孟龙符任后军统领,负责粮草军械饷银诸事。” “遵令!” “韦睿任中军统领,参赞襄理军务,若我不在军中,尔等皆听其号令。” “遵令!”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五员大将,裴越示意他们入座,微笑道:“如今只是暂时搭个架子,等过几日去临清之后,你们再挑选符合标准的兵卒。虽然陛下允我自行筹建,但是咱们也不能太放肆,你们的军职前面都有暂领二字。韦睿,你将今日之决议写成奏本,快马发往京都呈给陛下。” “末将领命。”韦睿沉稳地说道。 “商羽,孟龙符,还有陈显达,你们三人有伤在身,不必参加这几日的厮杀。”裴越淡淡道。 孟龙符苦笑数声,他小腿骨被砸断,虽然有名医诊治可以痊愈,但需要长时间的休养,莫说这几日就是后面的大战估计都无法参加。 商羽的伤看着吓人,实际上对实力的影响最小,当即便摇头道:“爵爷,末将没有任何问题。” 陈显达连忙将拐杖丢出门,拍着自己的大腿说道:“爵爷,末将这点伤早就好了,照样能杀人!” 裴越略略思索之后点头应允,然后看向韦睿问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韦睿正色道:“既然今日刑场上没有动静,对方多半会在晚上偷袭。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但我们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裴越颔首道:“如果他们今夜都不敢动手,那么后面也就不足为虑了。”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 钦差行衙十分安静,仿佛是前段时间的厮杀太过疲累,以至于负责巡视的岗哨都略显无精打采。在外人看来这是很正常的情况,毕竟白天他们劳心劳力,想要维持好府衙门前的秩序并不容易。 大街上早已宵禁,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月上中天,荥阳城在静谧的夜色中缓缓睡去。 在钦差行衙后院裴越的书房外,树后阴暗的角落里藏着十余名藏锋卫的将士。 他们手中握着极罕见的连弩。 大梁军中有多种制式劲弩,但是像这种可以连发十支弩箭的连弩却只有太史台阁最精锐的乌鸦能够配备。 弩箭的顶端泛着幽幽的蓝光。 在迷蒙的月色里就像野兽的眼睛。 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2【惊夜】 丑时将至,月明星稀。 十五名黑衣人出现在钦差行衙东面的小巷中。 他们手上提着兵器,背后绑着包袱,里面是用来引火的黑油。 为首者便是年叙,鲁王的心腹手下,替那位深受开平帝宠爱的王爷掌管着一部分江湖草莽力量。这些人在战场上可能还比不上藏锋卫的一名普通士卒,但是很擅长鸡鸣狗盗之术,尤其是月黑风高打家劫舍本就是其中一些人的拿手好戏。 一行人蹑手蹑脚缓慢靠近行衙东南面,这里有一扇角门,方便仆人杂役进出。 他们的脚步声极轻柔,即便是在此刻十分寂静的夜里,几乎也听不出什么动静。 年叙来到门外角落阴影里,回头冲身后的一名同伴比出一个手势。 几声惟妙惟肖的猫叫从那人嘴里发出。 不多时,角门缓缓打开,纵然开门的人动作已经非常轻,可仍旧发出“吱呀”之声,在深夜里显得十分刺耳。那人急得满头是汗,拉开约莫两尺的空隙之后不敢再动,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出来,很快便看见左侧的年叙等人。 “快进去。”来人压低声音急不可耐地说道。 年叙微微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凑过去问道:“今日里面什么情况?” 那人显然十分紧张害怕,颤声道:“没什么情况。” 年叙声音愈发轻缓道:“你莫要怕,仔细想想。我们办成这件事后,王爷定然不会亏待你。” 那人只是石炭寺内的一名小吏,在京都时便热衷吃喝玩乐,家里根本存不住银子。年叙在一个赌坊里与他相识,一来二去便混得十分熟稔,如今又以鲁王的名义对其许诺前途,将其发展为内应自然顺理成章。 小吏吞着唾沫,缓缓道:“爵爷带着人回来之后,跟几位军爷在正厅议事,我们自然不能进去,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今日行衙内一切如常,倒也没有什么古怪。” 年叙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笑道:“如此便好,等我回到京都后,会跟王爷禀报你的功劳。” 那人满面喜色,正要开口道谢,忽然一只大手按在他的嘴上。 年叙伸出右拳,坚硬的指节瞬间发力砸在他的喉结上。 那人甚至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身体颤抖几下之后便瘫软倒地。 年叙示意手下将其拖到墙边角落,然后当先钻进角门的缝隙里。 这一个多月来他早已摸清楚钦差行衙的内部地形,在客栈中无数次描摹推演过,虽然此刻夜色苍茫,但是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很快便确定方向。 行衙分为前院中庭后宅和东西两侧的套院,前院是两位钦差接待访客的地方,后宅便是住处,东西两侧的套院驻扎着藏锋卫的将士。 这座大宅庭院深深,本是荥阳城一个官宦世家的宅邸,后来因为犯了事便被刺史府收入公中。宅子的面积十分广阔,比之京都的九座国公府亦不遑多让。年叙虽然是第一次闯进来,此刻又是深夜,却行走得非常快,仿佛他已经在行衙内走过很多次。 究其原因,他在鲁王府生活十余载,非常熟悉这种高门大族的建筑格局,再加上内应提供的地形图,所以没有任何阻碍。 十五名黑衣人通过夹道穿越中庭,然后快速扑向后宅。 与此同时,随着年叙低声下令,他们取下背后的包袱,从中拿出引火的黑油与火折子。 后宅又分为左右两套院落,两位钦差各占一处。 年叙伸手指向右侧院落,身后手下会意,摸到院墙附近,将耳朵贴在墙上,片刻过后回头示意里面没有动静。 年叙抬头看了一眼丈余高的院墙,冲众人比出一个手势。 当即便有两人站在墙下,伸出双手交错搭桥。 年叙三两步冲过去,抬脚踏在两人手上,然后奋力一跃,借着同伴给的力量轻松跃上墙头。明亮的月色中,后宅的情形在他眼前显露无疑,只有几间房屋还亮着烛光,其余尽皆隐藏在黑暗之中。 年叙示意安全之后,众人纷纷爬上墙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顺着墙面滑下来。 纵然天性谨慎,年叙在此刻也不禁泛起轻蔑的笑容。这座钦差行衙在外表看来仿若龙潭虎穴,可是内里的防备却如此松懈,只怪自己之前太过小心。要是早知道这里是如此情况,他又何必等到今天? 年叙一边向前行进,一边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观裴家子行事颇有章法,整军练兵也很有能耐,当不至于这偌大的行衙里连个暗哨都没有吧? 他转念一想,这些京军连日奔袭厮杀,今日又在府衙门外站了大半天,想来应该疲惫至极,也难怪会如此放松。 其实年叙早就做好被暗哨发现然后厮杀的准备,如今进展太顺利反倒让他有些恍惚。 旁边一人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年叙立刻从那种恍惚的情绪里抽离,镇定心神之后扭头低声道:“王赫李丛,你们两个去左边,齐章顾柳飞,你们两个去右边,剩下人跟着我。大家一起放火,然后趁乱冲向里面,那裴家子——”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手下们满面疑惑地望着他。 年叙不由自主地吞着口水,眼中浮现浓重的恐惧。 院墙角落栽种着几棵枝叶繁茂的树,此刻十余个身影从树后现身,年叙看不清他们藏在阴影中的脸,但是能看见他们手中的连弩,以及弩箭顶端上面幽幽的蓝光。 “闪开!” 年叙一声怒吼惊醒沉睡中的夜色。 行衙南面长街对面的一处宅邸,后宅的庭院里有上百人,他们沉默地盘膝坐在地上,大腿上横放着兵器。 王黎阳站在众人身前,对一名中年男人说道:“七叔,你今夜带着家人离开荥阳,卯时初刻西门会打开。” 中年男人看着他年轻的面庞,欣慰地笑笑,然后摇头道:“让家中妇孺走便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久?索性今夜陪你厮杀一场。” 王黎阳还要再劝,忽然听到外面那刺透夜色的一声怒吼。 两人遽然变色。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3【破门】 当年叙发现藏在树后阴影里的京军,一切都晚了。 此刻双方相距不到十步,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弩箭堪称无敌,而且箭头上明显有淬毒的迹象。 面对这些来历不明的贼人,已经等候大半个晚上的藏锋卫将士们没有任何犹豫,在年叙张嘴的那一刻悍然扣下机括。 十余支弩箭破风而出,瞬间射中几名贼人的胸口。 这一刻年叙几乎想也未想,便将身侧那名擅长模仿各种动物叫声的手下拉到身前挡箭,其他人则各显神通,有的凭借高明身法向旁边蹿出去,有的则似疯狗一半往后疾退。 “往里面冲!” 年叙奋力将已经没了气息的手下扔向对面,然后转身就跑,他能替鲁王辖制这些江湖草莽,本身武道修为便非常高明,这一扔一蹿便能看出他极为扎实的功夫。 “唰!” 一支弩箭从年叙耳边飞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虽然一个照面就倒下六人,但剩下九人却成功逃出藏锋卫将士的弩箭范围,不顾一切地冲进行衙后宅。他们将包袱中的黑油瓶子四处乱扔,然后顺势将点燃的火折子扔出去,很快便有火光出现在后宅的几处房屋中。 到了这个时候,年叙终于醒悟过来什么地方不对劲。 今夜的钦差行衙太安静! 无论是他们轻易地从角门溜进来,一路快速穿过重重屋宇抵达后宅,还是在发现伏兵之后的呐喊和现在的纵火,在这深夜里如此鼓噪的举动竟然轻易湮没在安静的夜色里。 整个行衙就像一片寂静之地,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声喧哗,包括那些埋伏在角落里的京军。 年叙扭头望去,又发现一个让他心悸的情况。 那些伏兵在射出一轮弩箭之后,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进内宅,完全没有追击的**。 一名手下慌里慌张地说道:“大哥,好像很不对劲。” “闭嘴,放火,杀人!”年叙咬牙说道。 以他的经验和阅历怎会看不出异常,只是事到如今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没有后退的余地。年叙今夜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刺杀裴越,报答鲁王和王妃对他的恩情,因为他知道就算真的侥幸杀死裴越,也绝对不可能逃出这座行衙。 如今只是被对方埋伏了一次,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他哪来的脸面直接逃走? 更何况能不能逃出去还是个问题,毕竟现在看来裴越早就有防备。 后宅远比他们想得更大,一路朝内冲刺,沿路纵火,可是越往前这些人就越惊惧。 按理来说,他们已经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刺杀也变成强攻,京军应该出面围困他们然后剿灭。现在已经有好多处地方起火,按照这个架势烧下去,这座行衙恐怕会烧成一片废墟。 即便如此,周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除了大火燃烧木头发出的响声,以及他们自己说话的声音,这座行衙里仿佛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年叙双手在微微发抖,他不害怕跟人拼命,可眼下根本就没有人出来和他们拼命! “小心!” 身后一人眼疾手快地拉住年叙,然而他旁边那人却控制不住自己前冲的势头,眼前明明是平坦的地面,却在那人一脚踏上时轰然倒塌。 尘烟弥漫,一个三尺见方的深坑出现在众人面前。 掉下去的那人俯身趴着,几根锋利的短矛直接贯穿他的上身,滴血的矛尖从他背后插出来。 年叙环视四周,身后火光汹汹,身前一片黑暗,他不禁愤怒地吼道:“裴越,你给老子滚出来!” “蠢货。” 回答他的是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声音,紧接着左右两侧的草丛里忽然站起来两排京军,毫无意外地是手中同样端着连弩。 “我杀了你!” 年叙近乎疯狂地挥舞着兵器,咬牙朝左侧冲了过去。 正对着他的藏锋卫将士面色冷漠,没有任何犹豫地扣下连弩的机括。 “嗖!” 三十余张连弩同时发射。 …… 行衙南面长街对面的宅邸里,王黎阳在听到远处那声怒吼之后,立刻攀上后院墙头,望向一街之隔的行衙。 被他称作七叔的中年男人站在墙内,神色肃穆地问道:“怎么回事?” 王黎阳的视力再好也不可能看见对面后宅发生的事情,但是他能看见忽然间照亮夜幕的火光。 他跃下墙头,面色沉肃地道:“不清楚,行衙后方已经起火。” 七叔沉声道:“莫非那裴家子猜到今夜会有人偷袭,所以故布疑阵吓退我们?” 王黎阳思考片刻,否定道:“七叔,裴越虽然诡计多端,但此人十分骄傲,应该不会搞这种把戏。他若真的猜到我们会在今夜动手,必然会提前设好各种埋伏,怎会在我们还没有出手之前就闹出火烧行衙的戏码?就算他能吓退我们,那谁会相信今夜真的有人偷袭?如此一来,他岂不是成了笑话?” 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点头道:“言之有理,莫非是那位陈姑娘提前发动?” 王黎阳摇头道:“不会是她,今夜我们负责袭击钦差行衙,她会在半路埋伏薛涛。陈姑娘虽然性情偏执了些,绝对不会草率行事,就算局面出现变故也会想办法通知我。” 七叔看向已经起身肃立的近百名西吴高手,缓缓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距离卯时还有两个时辰,这比原先议定的动手时间早了一个时辰,意味着此时动手的话会有很多变数。 王黎阳并未犹豫太久,坚定地说道:“不能等了,如果不趁乱杀进去,等里面的人被裴越杀完,今夜不可能再有机会偷袭。” 七叔欣慰地颔首道:“杀伐决断,不愧是咱们王家的千里驹。” 王黎阳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看向院中站着的密谍们,正色道:“诸位,事不宜迟,我们这就杀进后面那座衙门,替大吴的将士们报仇!” “杀!” 近百人异口同声地发出这个短促的声音,院内气势陡然一冷。 王黎阳右手握着自家先祖的佩刀,当先跃过院墙,然后身形快如闪电地冲过长街,笔直地冲向钦差行衙。 身后是近百名西吴高手,宛若浪潮奔涌,席卷而过。 他不是陈希之更不是年叙,既然决定动手就不会瞻前顾后,更不会畏首畏尾地怕人发现。 相隔十余丈的距离,他几乎是转瞬即至,面对紧闭的行衙大门,王黎阳单手抡起霸刀,气沉丹田一声轻喝。 长刀起,以千钧之力带起一片寒光。 “轰!” 结实坚固的大门被王黎阳一刀劈开!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4【长歌当哭】(一) 行衙后宅书房,烛光明亮,随窗外吹进来的夜风轻柔地摇曳。 裴越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微微皱眉道:“这不是西吴的人。” 西吴在灵州境内安插奸细十余年,总不可能就十来个人,如果他们以为凭借这点人就能偷袭重兵把守的钦差行衙,裴越只会当成一个笑话。 书房内还有二人,韦睿坐在裴越对面,闻言颔首道:“爵爷,这会不会是陈希之的手下?这女子狡诈似狐,多半不会轻易将所有力量一次性投入进来,提前让人探路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越见旁边的邓载眉头微皱,便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邓载看了一眼旁边的韦睿,他其实很羡慕这位儒生打扮的将领,倒不是因为对方从哨官晋升为统领,而是可以跟在裴越身边作战。鸡鸣寨之战和旗山冲之战,裴越没有带上亲兵,让他们都留在荥阳。虽然目的是守护行衙,也能说明裴越对这些亲兵的信任,可这世上哪有不随将主上战场的亲兵? 万一裴越在战场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亲兵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今夜能够守在裴越身边,邓载觉得十分振奋,故而在发现闯进来的敌人不太对劲之后,他一直在苦思冥想。听到裴越的询问,邓载正色答道:“少爷,之前我们在永州和云州的时候,偶然发现有人在跟踪我们,你还记得吗?” “京都来人?” “没错,我怀疑外面的贼人就是那批人。” 裴越沉吟片刻,转头对韦睿说道:“留两个活口,放进来。” 韦睿立刻起身应道:“是。” 而后转身离开书房,自去布置安排。 裴越对身边人的了解程度很深,尤其是邓载这些从绿柳庄夜战就跟着自己的亲兵,此刻书房内只有二人,他放缓语气说道:“等去了临清之后,我会再招一批人凑足百数,由你担任亲兵队长。将来你们也要随我上战场,等有了功劳再外放为将。” 邓载先是面露喜色,然后又坚定地摇头道:“少爷,我只想跟在你身边。” 裴越好奇道:“跟在我身边做一辈子的亲兵?” 邓载微笑道:“是。” 他想了想,坦诚地说道:“如果没有少爷,我还只是定国府的家生奴仆,一辈子都困在绿柳庄干农活。祖父经常教导我,做人要懂得感恩。如今我已经比太多人幸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人冷眼。这是少爷对我的恩情,所以能在少爷身边帮忙做点事,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裴越感慨道:“我知道你的性情,其实有你在身边我也会觉得很安心。但是,今夜只有你我二人,说话不必藏着掖着。你觉得我这辈子会止步于此吗?永远是指挥使和子爵?” 邓载连忙摇头道:“当然不会。早在两年前,祖父就说过少爷将来必然会青云直上。” 裴越不禁笑道:“你祖父倒是看好我。邓载,既然你也相信我不止于此,那将来等我攀上高位,你依旧只是个亲兵队长,这让其他人如何想?跟着我没有好处,如何能让人心甘情愿投效?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你的前途不仅仅关乎你本身,明白了吗?” 邓载表面木讷实则心里很有见地,当即便醒悟过来,点头道:“少爷说的对,全听少爷安排。” 裴越愈发温和地说道:“如此最好,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段雨竹是广平侯的手下,如果你们将来走到一起,那么她必须舍掉所有职责,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邓载并未羞愧难当,他神情认真地说道:“我明白,少爷。” “好。” 裴越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起身说道:“走吧,咱们去看看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书房外的庭院里,年叙脚步仓惶,神色激愤。 一共十五人潜入行衙,如今他身边只有两个活人。 伤亡并非他如此愤怒的原因,而是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般憋屈的失败。 在后宅里放火狂奔,看似威武霸气,实际上是他们被四处的伏兵强逼着往此处走。面对这些人手一张连弩的官军,年叙和他的手下纵然是江湖草莽人物,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至于反击则是痴人说梦,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能顶着一排淬毒连弩杀人的好汉。 身后的火光呈现一个诡异的画面,被他们点燃的屋子熊熊燃烧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未造成延绵整个后宅的火势。 年叙和两名手下冲进庭院,看着从屋内走出来的两人,又看向后面,一时间神色无比疑惑。 如今他们就算想要趁乱逃出去都不可能,因为大火没有蔓延,钦差行衙里根本就没有出现混乱。 裴越站在廊下,邓载双手捧着他的佩刀立于一旁。 他看着庭院中气喘吁吁的两人,面露讥讽道:“是不是想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手段老套,没有半点新意,说来说去无非是杀人放火几个字。” 年叙站定身形,冷声道:“你就是裴越?” 裴越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漠然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大火烧不起来?其实从我住进这座行衙开始,我的人就在不断对其进行改造和调整。知道什么叫做隔离带吗?你们不知道,像你们这样败类和废物只知道趁夜偷袭。” 年叙气得脸色涨红,愤然道:“黄口小儿安敢辱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裴越缓缓举起右手,庭院四面墙头以及回廊两侧出现大量藏锋卫的将士,所有人张弓搭箭,将年叙等三人围在中间。 这时他才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是谁?” 年叙左右看看,沉声道:“我是鲁王府的人,你敢杀我吗?” “哦,鲁王。” 裴越不置可否地说着,然后冷然道:“鲁王命你来刺杀我?” 年叙不会愚蠢到那种地步,摇头否定道:“荒谬,王爷怎会下这种命令。你阴谋算计许家,王妃被你活活气死,我只是出于义愤来找你要个公道!” “王妃死了?” 裴越微微一惊,然后看着年叙,脸上浮起笑容道:“既然你这么忠义,那就给王妃殉葬罢。” 他的右手猛地挥下。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5【长歌当哭】(二) 当裴越挥手的那个瞬间,之前故意自爆家门的年叙忽然往前疾冲。 他当然不会以为抬出鲁王的名头对方就会放过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争取短暂的时间,能够积蓄力量发出最后一击。 事到如今他怎会不知自己的偷袭就像一个笑话,想要靠十五人暗杀一个有重兵保护的钦差,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对方早有防备。 但年叙没有想过跪下求饶,鲁王于他而言是恩主,故而只能用这条命偿还对方的恩情。 他的兵器是长剑,出手的那一刻剑光仿若一泓秋水,在月色下绽放开凛凛杀气。 然后戛然而止。 裴越根本没有出手,甚至在对方扑上来的时候还往后退了一步。 韦睿出现在他左侧,帮他挡住年叙的这一剑,傅弘之出现在右侧抬脚将年叙踹了回去。 弓弦声猛然响动,庭院中的三人瞬间身中数十箭,活生生被扎成了一个刺猬。 年叙双目圆瞪,尚未气绝,但已经说不出话,因为一支羽箭从他面颊左侧而入,自右侧而出。 裴越摇摇头,面色平静地对傅弘之说道:“给他留一个全尸。” “是。”傅弘之应道。 这时只见一名士卒快步走进庭院,急促地说道:“禀爵爷,上百名贼人从前院大门攻入!” 裴越眼神微眯,沉声道:“韦睿,前面交给你了,记住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话,不要硬拼。如果对方的攻势很猛,那么可以让他们往里面冲。” “爵爷放心,末将会谨慎行事。” 韦睿沉着冷静地说着,然后看向旁边的傅弘之说道:“注意保护好爵爷的安全。” “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傅弘之回道。 韦睿冲裴越行礼之后便匆匆离开。 裴越没有理会庭院中已经没了气息的三人,他看向前方渐渐弱下去的火势,微微皱眉道:“贾成。” “属下在。” 贾成略有些兴奋地站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张弓。 今夜藏锋卫所有人披挂上阵,包括他这个新丁在内。经历过旗山冲之战后,贾成的胆气愈发雄壮,毕竟亲眼目睹那般惨烈的厮杀,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普通的少年读书郎。 裴越看着他的面庞,缓缓道:“交给你一个任务。” 贾成挺直身躯道:“爵爷请吩咐。” 裴越道:“你现在去一趟刺史府,告诉薛刺史,无论今夜钦差行衙发生何事,请他不要过分,更不要过来查看。” 贾成拱手行礼道:“遵令!” “去吧。”裴越挥挥手,在少年转身之后又说道:“注意安全。” 贾成冲他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用力点头道:“属下明白,谢谢爵爷关心!” …… 行衙前院。 王黎阳一刀破门,西吴高手们气势大涨,虽然他们都知道今夜即便能得手,多半也没有希望活着离开荥阳。可是能在这座前魏陪都诛杀梁国钦差,无疑是一桩青史留名的壮举,为此付出性命又算什么? 更不必说只要能达成目的,朝廷肯定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这近百名高手便是十余年来西吴派来灵州境内的探子,为人机敏而且大多有一身不弱的武道修为。此前他们全都听从那位七叔的调派,等王黎阳来到荥阳之后,在西吴朝廷的支持下顺理成章地接过这些人的指挥权。 大门轰然倒塌,众人似潮水一般踏过门板涌进行衙之内。 王黎阳一马当先,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自己冲进来之后,迎接他的是什么。 前院的建筑格局大气开阔,并无影壁照山遮挡,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百步方圆的小广场。 广场北侧站着整整一排兵卒,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张大梁制式长弓,利箭已经在弦。 王黎阳瞳孔猛然收缩,此时想要退出去已经不可能,因为后面的人正源源不断地冲进来,在瞬息之间根本来不及转向。 “放!” 那头忽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百余张长弓同时松弦,箭雨在空中划出一个明显的弧线,然后朝着大门处泼洒下来。 王黎阳怒喝一声,手中霸刀几近疯狂地挥舞起来,同时奋不顾身地往前急冲。 虽然这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今夜跟着他杀进来的没有一个普通人,原本都是在大梁境内潜伏多年的好手,所以在经过刚开始的诧异之后,其他人都像王黎阳一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 一轮箭雨过后,虽然有十余人中箭,但绝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 与此同时,王黎阳仿佛一道残影冲过广场。 只要能让他近身,藏锋卫的将士根本不可能挡住他的霸刀。 虽然裴越不清楚王黎阳的存在,可他早就做过很多种预案,又怎会不防备对方的高手? 毕竟当初在京都郊外,他被那两柄霸刀埋伏的记忆从来没有淡化过,后面在临清城外也亲自领教过王家霸刀的厉害。 当王黎阳冲过一半距离时,藏锋卫的弓手忽然后撤。 然后这位西吴武道榜排名第二的高手便看见一幕壮阔的景象。 长枪如林! 弓手后面竟然藏着百余名枪兵,而且瞬间组成一个浑厚严密的枪阵,将弓手严严实实地挡在后面。 王黎阳此刻心中泛起无穷无尽的震惊。 弓手对他的威胁其实不大,但是想要击破对面的枪阵,就算是安阳龙骑的主将亲自来此也会非常棘手。 那位大将军的武道修为比他更高明,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冲开这座枪阵。 借着明亮的月色,王黎阳看清楚这些枪兵的身上都穿着重甲,不由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虽然南周的重甲步兵闻名于世,但这并非是他们独有的力量,事实上就算是西吴也会组建重甲步兵,只不过三国情形不同各有侧重而已。 他就像一头矫健的猎豹,挥舞着自家先祖的佩刀冲向枪阵。 身后近百名高手呐喊着紧跟而上。 此时此刻的场景就像汹涌奔腾的浪潮,携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将面前的岩石吞没。 然而浪潮回落之后,岩石依旧屹立在他们面前。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6【长歌当哭】(三) 钦差行衙位于荥阳北城,距离灵州刺史府约有十一二里,两处之间隔着三条长街。 半夜行衙火起,刺史府很快便收到消息,亲兵护卫们在立刻戒严之后,薛涛于梦中被人叫醒,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上的压力很大,西吴两路大军在边关虎视眈眈,粮草军械民夫的压力全都压在他的肩头。西境四营的主帅以及襄城侯萧瑾与薛涛并没有上下从属的关系,就算后者是独领风骚的封疆大吏,面对这些手握数万雄兵的莽夫也不敢轻视。 如今朝廷已经命邓州和蕲州两地紧急调派粮草送来灵州,同时也在征调其他州府的资源,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至少在整个八月,灵州还是要依靠自身的力量。 薛涛一改往日的从容淡定,眼中满是血丝,皱眉问道:“深夜惊慌所为何事?” 刘仁吉快速说道:“方伯,钦差行衙那边传来火光,隐约能听见喊杀声,情况瞧着有些危急。” 薛涛冷哼一声,面色冷厉地道:“他不是能耐得很吗?在府衙门前一次砍掉两百多个人头,又在城外筑造京观,如此行径怎么可能不招人记恨?” 刘仁吉赔笑道:“方伯,裴钦差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激进。对错暂且不论,他终究是陛下钦点的钦差副使,行衙里还有一位正使,若是真的有个闪失,怕是在陛下面前不好交待。” 薛涛返身走到太师椅前坐下,沉声道:“仁吉兄,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见死不救的卑鄙小人?” 刘仁吉心中作何想无人知晓,连连摇头道:“方伯切莫误会,这世上哪有那种蠢人?只是如果两位钦差在荥阳城内出事,这可如何是好?” 薛涛叹道:“此中关节我又何尝不知?但是荥阳城内只有两军厢军,他们负责守卫城门,哪怕天塌下来都不能擅离职守,更何况是眼下这种深更半夜的时候。除了厢军之外,便只有府衙的那些差役班头,你让他们去行衙不是送死?莫要忘了,行衙内还有陛下亲封的藏锋卫,裴越既然能带着他们击败西吴骑兵,自然就能应付这些夜袭的贼人。如果连藏锋卫都不是贼人的对手,其他人又能如何?” 刘仁吉知道薛涛所言乃是实情,但是朝堂上的老爷们会在意这些细节吗? 当初薛涛在权力争斗中败于洛庭之手,后者不愧是正人君子,在莫蒿礼出面转圜之后,没有对薛涛穷追猛打,反而支持他上任灵州刺史。后来洛庭亲自上奏开平帝,为薛涛挣来一个殿阁学士的尊号。如今时过境迁,洛庭早已成长为朝堂上的一棵参天大树,羽翼下的文臣数量众多,那些人会对灵州刺史这个位置毫无念想? 假如秦旭和裴越真的死在荥阳城里,刘仁吉可以断定薛涛刺史之位不保。 思虑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方伯,刺史府中尚有五百亲兵护卫——” 话音未落,一名书吏匆匆忙忙进来说道:“禀方伯,府外有一名年轻人求见,他拿着裴钦差的拜帖。” 薛涛和刘仁吉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让他进来。” 贾成眼神有些恍惚,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能走进刺史府,这可是整个灵州的中枢官衙。进入正堂后,他轻轻咬了咬舌尖,促使自己清醒过来,然后上前行礼道:“卑下乃是藏锋卫贾成,奉裴爵爷之命前来有事禀报刺史大人。” “何事?”薛涛淡漠地问道。 贾成微微垂首,口齿清晰地说道:“今夜有贼人偷袭行衙,爵爷已经有所防备,但是担心刺史大人这边的安危,故而命卑下前来。请刺史大人安坐府中,不必前往查看,天亮之后自有分晓。” 薛涛略略有些诧异,面前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竟然表现得如此得体,不卑不亢又条理分明,看起来算个人才。 旁边的刘仁吉神色一动,笑容和蔼地道:“贾成,你是灵州本地人?” 贾成点头道:“回大人,卑下乃是定宁府安化县贾家庄人氏。” 刘仁吉微笑道:“你家爵爷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荥阳乃是灵州州治,出了这么大的事刺史府不能袖手旁观,稍候会派人前往援护。” 贾成微微一愣,他可是听藏锋卫的前辈们说过,自家爵爷跟那位薛刺史尿不到一个壶里,怎么眼下会如此仗义? 他自然不明白官场上的事情远非敌我对错那么简单,因时制宜才是一个老官应有的素养。 “行了,你回去罢。”薛涛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卑下告退。” 贾成拱手行礼之后离开。 出了刺史府,他便加快脚步赶向东面的钦差行衙。 其实他隐约猜到裴越的心思,之所以特地让他出来跑一趟刺史府,不仅仅是要给薛涛传话,更是让他暂时远离行衙内的厮杀。他与藏锋卫将士不同,从来没有经历过操练,自身也只有一把子蛮力。让他在战场上扛旗,看似凶险实则不然,因为他前后左右都是同袍,将他护卫在中间。但今夜乃是硬碰硬的厮杀,他留在那里并不会有什么帮助。 只是贾成觉得自己应该跟同袍们并肩作战。 他一路狂奔,很快便走完一半距离,然而在穿过一条巷子时,忽然有两条人影从天而降。 片刻过后,贾成被带到附近的一处民居里。 屋内烛火通明,端坐主位的是一个面容冷艳的年轻女子。 贾成看清楚女子的脸,登时神色大变。 陈希之好整以暇地望着面前的少年,悠悠道:“你叫贾成,安化县贾家庄人,父母和二妹已经遇害,尚有一个小妹贾嘉,前段时间就生活在钦差行衙内,我没说错吧?” 贾成不敢置信地望着陈希之,他已经认出这个女子就是当日在旗山冲险些杀死裴越的高手,可他想不明白的是对方为何会对自己的底细这般了解? 陈希之似乎很享受对方惊诧的表情,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怕死吗?”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7【长歌当哭】(四)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的威胁很有力量。 譬如此时此刻轻声细语的陈希之,并非她的面相狰狞凶恶,实际上她长得很漂亮。毕竟她是陈轻尘唯一的女儿,容貌上继承那位奇女子的绝代风华。 她的力量在于她敢杀人而且能杀人,当一个人的威胁能够落到实处,对方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然而面对她实实在在的杀意,贾成摇摇头,面色平静地说道:“我不怕。” “真不怕?” “是的。” 简短的对话却让陈希之轻笑出声,她神色淡然地说道:“也对,你虽然是个读书种子,但是刚刚经历过亲人横死的惨剧,仇恨和愤怒充斥着你的内心,这个时候任何人的威胁都不会被你放在眼里。你其实不在意生死,只要能替亲人报仇,你什么都敢做,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似乎我今夜抓住你也没有任何用处。” 贾成眼神冰冷,陈希之口中“横死”二字结结实实地戳中他心中的痛处,然而他明白此刻决不能示弱,故而冷漠地说道:“你知道就好。还有,我只是爵爷麾下一名小卒,你要是想用我的性命去要挟爵爷,怕是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劝你趁早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 陈希之愈发觉得有趣,缓缓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读书人。贾成,你不好奇我为何会知道你的底细吗?” 贾成极力保持着平静,然而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 陈希之眯着双眼道:“我不光知道你的底细,我还知道你妹妹最喜欢吃吉祥果子和梅花香饼,虽然这两种糕点随处可见,但钦差行衙的厨子做得格外好,这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吃两个。” “你怎么不去死!” 贾成怒吼着朝前扑,却被身边的大汉牢牢捆住双臂。 陈希之见他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登时笑得花枝乱颤,感慨道:“急什么呢?谁不会死?你今晚就死,然后你小妹明天就死。但我可能要活很久,所以你们在下面不要着急,等个几十年再找我报仇。” 贾成面色涨红,拼命挣扎着吼道:“我小妹才九岁,你还是不是人啊?你是畜生吗?!” 旁边一个大汉作势就要抽他耳光。 陈希之摆手道:“不要打他的脸,待会被人看出来不好。”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贾成,悠悠道:“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不过这样也挺好的,比起裴越那个千年狐狸有趣得多。我如果真要杀你小妹,有什么必要跟你废话?只要你今晚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小妹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活到七八十岁。” 这句话仿佛瞬间抽干贾成体内所有的力气。 他停止挣扎,目光呆滞地看着陈希之,缓缓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陈希之莞尔笑道:“方才你去刺史府做什么?” 贾成木然地回道:“爵爷让我去通知薛刺史,不要贸然前往钦差行衙,以免在路上遭遇埋伏。” 陈希之轻哼一声,然后问道:“薛涛如何回复?” 贾成便将刘仁吉的话复述一遍。 陈希之颔首道:“很好,你现在带着我们的人去钦差行衙,就说这是刺史府派来的援兵,将我们带到裴越面前。” 贾成猛然抬起头,双眼如利刃一般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恶魔一般的女人。 陈希之悠然自得地看着他,这一刻笑颜如花。 …… 行衙左侧的套院,这里本是藏锋卫将士的营地。 藏锋卫在荥阳城有近六百人,裴越特意留了一百人在此守卫,所有石炭寺的官员都暂时安置在院内,这些人本来不知道个中缘由,只是出于这一路上养成的对裴越的信任和尊重才乖乖听命。 当深夜来临时,东面忽然传来喧闹和杀声,看见夜幕中的火光之后,这些人才恍然大悟,同时对裴越愈发钦佩,故而没有任何怨言,所有人安静地挤在营地里。 秦旭身为钦差正使,自然享有更好些的待遇。 他早已从梦中惊醒,坐在书桌前心神不定。 小厮站在旁边,面色惊慌地说道:“大人,那些贼人应该不会到这边来。” 秦旭微微颔首道:“这是自然,他们要找的只是裴越,与我们没有什么干系。” 小厮又问道:“大人,要不小人陪您去刺史府暂时躲避一下?” 秦旭不禁有些心动,虽然他看起来还算淡然,但桌上的雪浪纸已经沾染许多墨团,便知道这位风流才子早已生出畏惧的心思。不过想起后面某间房里那位绝代佳人,他便正义凛然地说道:“胡闹!本官乃是堂堂钦差,难道还会惧怕那些匪类?你去后面一趟,让那些妇孺不要惊慌,区区蟊贼很快就会剿灭。” 小厮闻言一愣,登时满面欲哭无泪,这个时候他真的不敢离开秦旭身边。 “还不快去?!”秦旭怒道。 小厮只得匆匆离开,但是他还没有接近后面的那间屋舍,便被一个丫鬟拦了回去。 弄玉将小厮撵走之后,气愤不已地回到屋内,对林疏月说道:“小姐,那位秦正使真是莫名其妙!爵爷在那边跟贼人厮杀,他还好意思装英雄,呸!” 林疏月摇头道:“不要在意那些人,你安生在屋子里待着,现在外面很不安全。” “是,小姐。” 弄玉应了一声,见林疏月魂不守舍,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故意对旁边说道:“贾嘉,你害怕吗?” 今年九岁的贾嘉本来想点头,不过在看见弄玉朝自己使的眼色之后,乖巧地说道:“我不怕,裴爵爷一定会打跑那些坏人。” “可不是打跑那么简单呢,绝对会把他们全部打趴下!”弄玉大声说道。 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林疏月看见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顿时有些忍俊不禁,皱眉道:“你们两个愈发闹腾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弄玉,带贾嘉去隔壁房间睡觉,这大半夜的不要熬坏了身子。” 两人便向林疏月行礼,弄玉领着贾嘉去往隔壁卧房,看着贾嘉老老实实地爬上床然后盖住被子,她便坐在床沿上,似笑非笑地说道:“贾嘉,你担心你大哥吗?” 贾嘉点了点头。 弄玉先是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然后凑近压低声音道:“一会等小姐睡下,我带你去找你大哥好不好?” 贾嘉显然有些意外,她隐约觉得这样做很不妥当,可她毕竟只有九岁,而且之前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心里其实非常担心贾成的安危。 “不用怕,我就带你去看一眼,见到你大哥之后我们就回来。”弄玉继续压低声音说着。 贾嘉终于点了点头。 弄玉微笑着揉揉她额前的头发,只是眼底并无一丝笑意。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8【长歌当哭】(五) 行衙前院。 王黎阳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当时他看见行衙内起火,一时间焦急又愤怒,因为不论是谁提前发动偷袭,都会让他和陈希之的谋划陷入被动的境地。他们原本是打算在寅时初刻(凌晨三点)动手,争取在卯时初刻之前撤走,一个时辰的时间足够杀穿整个行衙。 更重要的是,寅时初刻是人一天中最疲倦困乏容易陷入熟睡的阶段,那个时候动手无疑会有更大的把握。现在才刚过丑时,行衙内的人被遽然惊动,后半夜肯定会严防死守,想要趁夜偷袭会变得无比困难,这也是王黎阳决定立刻动手的原因。 在对方内部出现混乱的时候袭击没有错,但他不该那般大大咧咧地从正门攻入。 王黎阳虽然和西吴军中的武道高手有过多次切磋,但他并未真正学习过兵法军阵之术,从无带兵打仗的经验,潜意识里仍旧把今夜的偷袭当做武道高手之间的争斗。 这与他的经历有关,从小到大他都痴迷于刀法,几近于诸事不闻的地步。 按说这样一个简单又纯粹的武道天才,没有任何必要掺和进这些琐事里,不仅对他的进益没有帮助,反而会拖累他提升境界的速度。 但西吴王家终究不是那种普通府邸,在这里家族的存续和兴旺远远超过个人的得失,他们耗费无数金银和资源培养王黎阳,本质上就是要他在关键的时刻替家族效命。 如今大争之世,西吴兵锋直指灵州,王家怎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任由张青柏和谢林等人搅动风云,自家却在京城做个看客? 可是他们没有想过,或者说他们太低估梁国的对手,很多事情不是光靠武道修为就能解决。 譬如眼下,王黎阳在刚开始凭借势大力沉的霸刀砸开一条缝隙之后,很快便撞上一堵厚实坚韧的墙。 他面前是长枪大戟厚甲宽盾组成的军阵,此阵足以和重骑兵抗衡,再加上被军阵保护在后方的弓手配合袭扰,一时间西吴高手们只觉得十分难缠。厮杀片刻之后,王黎阳渐渐琢磨出一些味道,眼前的军阵不同于他以往见过的阵法,看似百余人紧密地挤在一起,实则又分为十余个小阵,每阵大概十人左右,用各种兵器配合,竟然能抗住像他这样的顶尖高手。 藏锋卫军阵之中,商羽冷静地指挥着手下,身边跟着的不是亲兵,而是冯毅和盖巨这两个很受裴越器重的护卫。 旗山冲之战结束后,裴越故意放缓回程的速度,一方面是想在灵州境内宣扬此战的成果和意义,便于接下来募兵一事,另一方面便是开始在军中传授鸳鸯阵。 这些百战精兵和绿柳庄的庄户们自然不同,他们学习掌握鸳鸯阵的速度很快,几番演练对阵之后,便能熟练运用阵法对敌。 今夜商羽奉命镇守前院,仰仗的便是身边这十二个鸳鸯阵组成的大阵。 王黎阳见对方阵型严密厚实,根本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攻破,便对身后众人说道:“不要理会他们,随我杀进去!” 有句话叫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王黎阳虽然不通兵事,却不会缺少基本的常识。 这种防御力极强的军阵最大的弱点便是行动不便,毕竟士卒们用的都是长兵器或者大盾,身上有披着厚甲,怎么可能跟自己带来的高手比拼速度? 于是在王黎阳和那位七叔的率领下,近百名西吴高手立刻分成两半,绕过挡在正前方的军阵,从东西两侧直扑行衙后宅。 前院小广场上留下七八具西吴人的尸体。 商羽没想到对方如此果决,很显然他们今夜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追!” 鸳鸯阵转向朝北前进,弓手则在两翼掩护。 西吴人朝内宅突进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将藏锋卫的将士远远甩开。 王黎阳大步流星,眼底隐隐带着焦急之色。 他现在怕的不是梁军有了准备,而是担心裴越会果断离开。 被称作七叔的中年男人察觉到他的情绪,一边观察着前方情形一边沉声道:“那裴家子不会丢下部属离开。” 王黎阳勉强笑道:“七叔看人一贯很准。” 中年男人快速道:“他自从来到灵州以后,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此子虽然年轻,但是为人极为骄傲而且悯下,他今夜若是独自逃走,那么他之前的努力就是个笑话。黎阳,当务之急是不要理会对方的士卒,尽快找到裴越然后杀了他!” “好!” 王黎阳大受鼓舞,几个起落间便已来到中庭。 然后便被严阵以待的藏锋卫将士拦了下来。 相较于前院宽敞的空间,中庭通往后宅仅有面前这一条路,王黎阳自己当然可以选择飞檐走壁,但他的属下并非人人都具备高明的轻身功夫。换言之,他不得不硬闯过面前的阻拦。 至此,裴越在今夜的安排已经大致浮现出来。 他将藏锋卫将士分成四部分,一百人守护西面的临时营地,二百人守前院,二百人守中庭,后宅则是他自己和一百将士。虽然后宅的人数最少,但是每个人都配有太史台阁送来的连弩,实际上战斗力最强。 裴越猜测敌人会直接偷袭后宅,故而将连弩安排在此处,可是最终只钓上十几条小鱼,真正的敌人却像个野蛮的蠢货一般从前门硬攻,反倒让他的安排落空。 韦睿和傅弘之站在士卒前面,神色凝重地望着单手拎着霸刀的王黎阳。 后者深吸一口气,并不废话,提刀向前,速度越来越快,就像一阵狂风席卷而来。 七叔紧随其后,八十多个西吴高手呼啸着一拥而上。 无论是韦睿亦或傅弘之,他们都是第一次瞧见王黎阳,以往也没有听说过此人的名头,但是以二人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 他们没有托大,毫不犹豫地选择联手应对。 “杀!” 王黎阳奋力挥动霸刀,在距离二人一丈时左脚猛然踏在青石地面上,而后顺势旋转身体发力,一刀斩下势若雷霆! 刀光似满月,劲气摧人胆。 韦睿和傅弘之手中的钢刀同时断裂,飞快向后退去。 二人联手竟然不是王黎阳一合之敌。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49【长歌当哭】(六) 王黎阳从来不是一个迂腐鲁直的人。 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他会及时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决断,譬如方才在前院面对藏锋卫的鸳鸯阵,他没有愚蠢地强行突破,果断地将对方甩在身后。但此刻前路遇阻,他便不会再一心想着捷径,以手中霸刀踏出一条路便可。 这是刀客的骄傲和底线,如果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杀性又怎能练就一身顶尖的武道修为? 韦睿和傅弘之飞快后退,王黎阳紧追不舍,两侧的藏锋卫将士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 后方的西吴高手们大喜过望,只要能冲开面前的阻拦,他们便可以直入后宅取下那个年轻钦差的项上人头。 便在这时,韦睿和傅弘之忽然朝左右两次闪开。 王黎阳眉头微皱,猛然察觉到危机迫近,立刻提刀朝前横扫。 在韦睿和傅弘之让出空间之后,一杆长枪陡然出现在王黎阳的面前。 明亮柔和的月色中,叶七身穿劲装,青丝绾在脑后,眼神犀利似剑。 两人在几瞬之间连续交手二十余次,长枪和霸刀不断交错,绽出无数火星和刺耳的声音。终究是叶七的兵器更长,而且她的风格便是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故而在数十次交错之后,王黎阳不得不朝后退去。 叶七的目光只盯着王黎阳一人。 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 叶七仿佛进入忘我之境,手中长枪变化莫测,舞动时寒星点点,停顿处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摧。 这是她第一次全力施展自己的武道修为,登时震住周遭的所有人。 藏锋卫的将士之前在旗山冲已经见识过叶七的身手,但那时的情况十分混乱,很多人并未亲眼目睹,此刻少女的风姿展现在他们面前,竟是如此霸气无双。 西吴高手们更是满面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们很清楚王黎阳有多厉害,二十多岁就能占据武道高手榜的次席,仅仅在和安阳龙骑主帅的切磋中落败,此外上百次交手从无败绩,这样的人本就极其罕见。 但是今夜他们居然能看到有人可以在场面上压制住王黎阳,而且还只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韦睿和傅弘之亦是震撼不已,但他们终究和普通士卒不同,很快便清醒过来,立刻对身旁部属怒吼道:“结阵,杀敌!” “杀!” 眨眼间十余个鸳鸯小阵出现,随着叶七步步紧逼的气势猛然前压。 他们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结阵迎敌,乃是裴越定下的示弱之策,万一有敌人攻至中庭,他们要做的便是将对方留下来。 如何留? 示敌以弱诱敌前扑,然后阻其去路断其后路。 当此时,双方已经纠缠在一起,商羽所领二百人及时赶到。 以叶七手中世间最锋利的长枪缠住王黎阳,将近三十个鸳鸯小阵组成的大阵将八十多名西吴高手彻底围困在中间,外围则有近百名弓手伺机而动。 这些人如今的处境便是插翅难飞! …… 中庭的厮杀声顺着夜风传到后宅。 裴越已经回到书房,院中的三具尸体被抬了出去,那些手执连弩背负长弓的将士们就像之前那样继续潜藏在暗处。经过几次大战之后,这些将士早就能做到令行禁止,即便此刻中庭那边的战况十分紧张,也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甚至连窃窃私语都没有。 他们就像沉默的雕像,不动如山地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书房内烛光明亮,宽敞的空间内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是裴越自己做的简易沙盘。 整个荥阳北城都在这座沙盘上,从刺史府到钦差行衙则是重点突出的区域。 裴越皱眉望着沙盘,心中在反复推敲琢磨。 旗山冲之战结束后的当晚,他和叶七在山坡上相依相偎,叶七难得地睡了一个安稳觉,他却苦思冥想整整一晚上。 他不断地推演着复仇的每一步计划,竭尽全力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 返回荥阳路途中的表演,荥阳城外的京观,府衙门前的人头,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今夜的引蛇出洞。 邓载端来一杯热茶,放在长桌边缘,恭敬地说道:“少爷,中庭之敌已经被我们的人围住,他们应该是西吴在灵州的奸细。” 裴越握住茶杯,微微皱眉道:“陈希之没有出现?” 邓载摇头道:“目前没有。少爷,陈希之太过狡猾,而且在旗山冲实力大损,恐怕她早已潜逃,不会再来趟这潭浑水。” 裴越冷笑道:“陈希之是个特别骄傲的女人,所以不喜欢走寻常路。你以为她要拼命,她说不定就会逃走,就像当初在横断山里,她损失了七八百人。但你要是以为她会远走高飞,她肯定会藏起来埋伏你,因为这样会让她很有成就感。” “成就感?”邓载不明所以地问道。 裴越眼神愈发冰冷,说道:“你还是不太懂女人。陈希之虽然很厉害,可终究还是个女人,而且是自尊心特别强烈的女人。当初在京都的那些事,我算是突然搅局的人,她就算败了也能安慰自己。可这次灵州,她一直想得都是算计我,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觉得她能咽下这口气?” 邓载微微一惊,低声道:“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何不和那些西吴人联手?” 裴越看着沙盘上的刺史府,冷声道:“她会在意西吴人的死活?她连自己人的死活都不会放在心上。她现在应该藏在某个地方,等我解决掉西吴人之后,她再利用我们松懈的心里,来个出其不意的绝杀。” 邓载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负责盯着行衙后方的一名亲兵快步跑进书房说道:“少爷,贾成回来了,还带着数十名陌生人,他跟我对过口令,说那些人是刺史府派来的援兵。” 纵然贾成现在很受裴越的看重,但是亲兵们却不会在意这些,他们眼中只有裴越一人,也只会听从裴越的命令,在没有得到准许之前自然不会将那些人放进来。 “多少人?”裴越平静地问道。 “大概五十多人,晚上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亲兵老老实实地答道。 裴越微微颔首,对邓载说道:“你替我去看一下,如果真是刺史府派来的援兵,就让他们去左侧营地保护石炭寺的官员,这里不需要他们。” “是,少爷。”邓载拱手行礼,然后领命而去。 然而他才刚刚走到书房门口,裴越忽然开口道:“等等。” 邓载立刻止步,转身望着他。 裴越眉头微皱,忽地将沙盘上刺史府的标识拔出来,随意地扔在长桌上,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亲自去看看。”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0【长歌当哭】(七) 行衙后方是紫玉街,在西北角上开了一座角门,方便后宅中人出入。 贾成之前便是从这扇门离开去往刺史府。 他站在宽阔的大街上,身后跟着五六十名彪形大汉,这些人便是陈希之的手下。按照陈希之的吩咐,贾成需要在不惊动藏锋卫士卒的前提下,尽可能将这些人带到离裴越足够近的地方。 “小子,老实点,如果你不想看到你妹妹变成一具尸体的话。”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压低声音说道。 贾成面色木然,语调平静到有些异常:“我已经和里面的暗哨对过口令,你在害怕什么?” 那人冷笑道:“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一句,莫要以为我们在虚言恐吓你。” 贾成没有再理会他,忽地抬头看向夜幕上的月亮。 临近月半,明月犹如一个白色的圆盘,光线柔和又清亮。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底流露出一抹眷恋,却又很快隐去,只剩下无法言说的纠结和痛苦。从那间民居离开之后,他便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 虽然如今他只是一个小兵,可是在此之前他是一个纯正的读书人。 读书人大多有一些迂气,或者说傲气,这是旁边那些刀口舔血的人们很难明白的一件事。 哪怕贾成还没有取得任何功名,他仍然有着深藏于心底的属于读书人的骄傲。 自古而今,叛徒历来是最为人所不齿的行径,更何况裴越对贾成有极大的恩德。剿灭西吴骑兵便能让这个少年感激涕零,而且他还让贾成亲自参与作战。即便只是负责扛旗没有直接砍下敌人的头颅,可是能亲眼看着那些仇人死在自己面前,对于贾成来说便是最大的慰藉。 在这种情况下,贾成宁愿自尽都不肯背叛裴越。 可是陈希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或者说那个恶魔一样的女人早已掐住他的命门。 贾嘉是他唯一的亲人,在父母和二妹不幸遇难之后,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的牵挂。 所以他只能听从陈希之的安排,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行衙内的暗哨对口令,然后将这群虎狼带进去。他知道此刻行衙内的局势很紧张,哪怕是在后街也能听到前方的喊杀声,如果再让这些人杀到裴越面前,最后的结局恐怕很不妙。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有**,有时候根本不会存在两全其美之策。 要么他就只能做个叛徒,要么他就必须假装忘记陈希之对他小妹的威胁。 就在他痛苦纠结之时,那扇门忽然打开,邓载出现在门内,看着外面的一群人,平静地问道:“贾成何在?” 贾成微微一怔,随即便感觉到身边那些紧紧盯着他的目光,只得清了清干涸的嗓子,开口应道:“卑下在此。” 邓载不苟言笑地说道:“爵爷有令,让你带着刺史府的壮士们去西面校场,他会在那里迎接这些好汉。” 贾成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只要裴越自己不出面,哪怕依然会造成不可控的后果,至少不会折损主将。可是现在裴越要在校场相见,那里的地形开阔平坦,身边这些杀坯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旁边那壮汉显然察觉到他的迟疑,轻轻咳了一声,眼中杀意凛然。 贾成只得应道:“卑下遵令。” 邓载平静地望着他们,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贾成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领着众人从角门进入。 里面另有乾坤,那些杀人如喝水一般简单的汉子们在进来之后,立刻庆幸自己没有硬闯。 高耸的院墙后面,藏锋卫的将士占据有利地形,每个人手中都握着连弩,虽然这里只有二三十人,可是足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阻截阵型,任何人直接闯进来都会被弩箭射成刺猬。 邓载便在前方走着,贾成望着他的背影,几次欲言又止。 西面校场不远,距离那座角门不过数百步,面积不算很大,四周树木掩映。 裴越便站在校场中央,身边只有十来个护卫,他正在同众人说话,看情形似乎在安排任务。见到这个场景,贾成后面的壮汉们不禁露出喜色。他们都是灵州本地人氏,之前在旗山冲之战中就见识过裴越的厉害,所以压根不敢小觑这个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年轻权贵。 当他们距离裴越只有百余步时,很多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有些粗。 距离再近些,他们便可以遽然发动斩首之举。 贾成能听到这种变化,他不禁想起当初在贾家庄外的初次相见。 裴越没有嫌弃他是个新丁,不仅允许他随军出征,更让他担负起扛旗的重任。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明明只过去半个多月,可对于贾成来说仿佛像一辈子那般漫长。他忽地摇了摇头,然后猛然止步,冲前方急促地吼道:“爵爷快跑!他们是陈希之的人!” 后方那名壮汉勃然变色,想也没想就抬手喊道:“兄弟们,宰了裴家子!” 他无比愤恨地怒视着贾成,没想到最后时刻竟然功亏一篑! 这一刻他不再留手,出手如雷霆一击,直取贾成后脑。 然而他志在必得的一招就扑了个空,紧接着一只脚迎面踹过来,将他逼退数步。 邓载神色复杂地拉着贾成朝前方猛然扑倒。 还没等陈希之的手下们反应过来,校场周围已经响起密密麻麻的弓弦和弩机声。 除了留守后宅的数十名士卒,负责守护西面营地的一百将士也在陈显达的率领下出现在校场南北两侧的树林里。 陈显达手提铁棍,神情凛然地守在裴越身边。 纵然这五六十人都是阅历丰富的好手,可是在实力强大的藏锋卫将士们面前,他们的武道修为还不足以应对这漫天如蝗箭雨。 更何况其中还有六十多张连弩。 短短半柱香之后,校场东侧边缘已经是遍地尸体。 贾成浑身战栗,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邓载起身将他拉起来,温和地说道:“走吧,爵爷有话问你。”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1【长歌当哭】(八) 温柔的夜风里,裴越看着面色惶然的贾成,轻叹道:“我不该让你跑这一趟。” 贾成愈发惶恐,颤声道:“爵爷——” 裴越抬手打断他的话,微微摇头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陈希之现在何处?” 贾成吞了一口唾沫,努力平静地说道:“她藏身在紫玉街后面那条巷子中间的民居里,但属下不确定她现在的位置。” 如今虽然已近八月中旬,但是天气依旧炎热,哪怕是在深夜也没有寒意,然而贾成精壮的身躯却在微微发抖。裴越看在眼里,便淡然地说道:“你最后能喊出那句话,我已经很欣慰。记住,一时的退让不算什么,我们藏锋卫不畏惧牺牲,但也不必刻意去做无谓的牺牲。” 旁边的陈显达忍不住笑道:“贾小子,不要胡思乱想,爵爷对你已经够好了。” 贾成用力地点头。 陈显达又转头好奇地说道:“爵爷,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人是陈希之的手下?” 裴越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贾成不懂官场规矩,难道你也是个新丁?如果刺史府真的派人来支援,怎么可能没有领头之人?薛涛就算再怎么目中无人,也不会随意打发些人手来送死,既然是要来支援我们,至少也会让刺史府的参将统率,怎么可能将五六十人全部交到贾成这个年轻人手上?” 陈显达憨厚地笑着,挠挠头说道:“爵爷,我最不耐烦那些门道,还是跟着爵爷杀人比较痛快。” 裴越没好气地说道:“带着你的人去中庭,尽快解决那些西吴人。” 陈显达立刻正经起来,正色道:“末将遵令!” 他马上领着百余人赶往中庭。 裴越见贾成依旧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得微微皱眉道:“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贾成犹豫道:“爵爷,之前陈希之是用小妹的性命威胁属下。” “贾嘉?” 裴越自从回到荥阳之后,还没有见过那个九岁的小姑娘,但他对其的印象比较深,知道这是贾成如今唯一的亲人,所以也曾提点过林疏月,让她多关心一些那个小女孩。故此林疏月才将贾嘉带在身边,平时由弄玉照顾。 贾成继续说道:“爵爷,陈希之很清楚我妹妹的生活细节,我怀疑后宅有她的眼线。” 裴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 贾成满面茫然不解的神色,但是又不敢继续追问。 这时校场上仅有七八十人,但却是裴越身边的核心护卫力量,实力非同一般。 一个瘦削的人影忽然出现在校场西北角,看样子是从西面营地而来。 其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校场边缘,欲哭无泪地说道:“裴爵爷,有人让我给您带句话。” 夜风习习,众人忽然觉得心头有一阵凉意。 那人继续说道:“她说,如今所有石炭寺的官员都落入她的手中,包括钦差正使秦旭,藏锋卫养伤的将士,以及秋江楼的花魁林疏月。听说您很喜欢这位林大家,不知道您想不想看着她香消玉殒?” 仿佛一道惊雷劈中贾成的脑海。 然而裴越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是秦大人身边的长随?” 那人仓惶点头道:“正是小人。” 裴越淡淡道:“告诉陈希之,我马上就去找她。” 贾成如今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之前那个女人为何会笑得那么畅快。 很显然她对行衙内的情况非常清楚,知道藏锋卫的防卫布局,所以才故意丢出几十条人命,只为将行衙内还在待命的军士吸引到校场这边,然后她集合全部的人手突袭西侧营地。 两场战斗几乎是同时开始,所以校场这边并未注意到西面的动静。 区别在于这边的战斗还持续了半柱香,因为跟随贾成而来的壮汉们颇有几分实力,但是西侧营地里全部都是老弱病残,尤其是负责守卫的军士被陈显达带来校场,那里几乎等同于不设防。 在裴越接连取得丰厚的战果时,陈希之用五十多条人命的代价扭转了局势。 眼下她手中掌握着大量的人质,不光光是林疏月这位已经成为裴越女人的花魁大家,还有钦差正使秦旭,石炭寺的官员们,以及刚刚被裴越任命为藏锋卫后军统领的孟龙符。 “少爷,我现在就去将陈统领叫回来。”邓载见裴越站在原地,不禁担忧地开口说道。 裴越微微摇头,轻轻一笑然后迈步朝西面走去。 邓载和贾成连忙跟上,其余将士亦整齐列队而行。 …… 西面,这里是藏锋卫将士的临时营地,今夜被用来安置行衙中无法参与战斗的相关人等。 陈希之出现在林疏月的住处,她缓步走到主位上坐下,看着被带到堂下的秦旭和孟龙符,冷艳的面容上浮现极为娇俏的笑容,腻声道:“二位,稍后还得麻烦你们出面跟那位裴爵爷商量一些事情。” 孟龙符拄着拐杖,横眉冷对,压根没有开口的念头。 秦旭微微皱眉道:“这位姑娘,本官乃是钦差正使,只负责蜂窝煤的监造诸事,根本没有涉及到你们之间的恩怨,不知你为何要行此狂悖之举?” 陈希之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摇头道:“秦大人还真是可爱。” 秦旭正色道:“难道你以为凭着几把破刀就能唬住本官?” 说完这句话他情不自禁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陈希之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暗笑,语气却显得十分温柔:“秦大人,刀虽然破旧,但是砍几颗脑袋不成问题。你要是想舍身成仁,本姑娘定然不会让你失望。” 秦旭闻言登时傻眼,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道:“你究竟想让我和裴越说什么?” 陈希之摇摇头,只觉得非常无趣,便转头看着站在旁边神情漠然的林疏月,微笑道:“林大家冰雪聪明,不妨猜猜看今夜我想要做什么。” 林疏月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无论你想做什么,爵爷都不会答应,死了那条心罢。” 陈希之不以为意,伸手轻柔地摩挲着被带到面前的贾嘉的头顶,悠然道:“那就要看他的心到底有多硬了。”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2【长歌当哭】(九) 行衙中庭。 数百人的厮杀无比惨烈,近百名西吴高手被挤压在一个略显狭窄的空间内,四面八方都是藏锋卫的将士。随着陈显达带人加入,整个战局愈发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如今裴越手下五员虎将,仅有伤势过重的孟龙符不在,其余四人尽皆在此,再加上将近四百名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卒,西吴人的抵抗力度越来越弱。 王黎阳眉头紧锁,此时此刻他已经腾不出手脚去帮助手下,因为叶七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 在西吴的时候,他以气息悠长和刀法霸道著称,即便是和安阳龙骑主帅的那一战,二者也是鏖战半个多时辰才分出胜负。当时王黎阳仅仅以微弱劣势落败,战后也立刻攀升至西吴武道高手榜第二,被看成有望追上梁国首代定国公裴元的年轻天才。 但是今夜他忽然发现,对面的年轻女子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更要强出半筹。 高手相争,半筹便足以致命。 面对叶七凌厉凶悍的攻势,王黎阳愈发处于被动,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陈希之。 按照之前的商议,他带着人袭击钦差行衙,陈希之则会在半路截杀薛涛,如今刺史府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想来薛涛不会在深夜冒险。他从不会怀疑陈希之对裴越的恨意,故而此时她一定会有所动作。 只是他刹那间的恍惚被叶七敏锐地捕捉到,然后便发出今夜最灿烂的一击。 长枪如龙,直捣腹心。 …… 西面营地,陈希之好整以暇地等待裴越的出现。 林疏月在她左边,贾嘉在她右边,不远处则是被捆缚双手的秦旭和孟龙符,身后则是被她的手下看管的石炭寺官员和藏锋卫的伤兵。 她特意命人燃起火把将这片地方照亮,从她始终未曾消退的笑容便能看出来,她很享受现在胜局在握的感觉。自从开平三年遭遇裴越以来,这个原本只是在京都郊外小庄子里讨生活的庶子便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如果说横断山中的谋划失败还可以归结为她一时大意,没有防住对方的奇兵突袭,那么在灵州的几次交手都以她的惨败告终,这对历来极骄傲的陈希之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事到如今,她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恨开平帝和王平章多一些,还是早日弄死裴越更急迫一些。 眼下她手里有几百条人命作为筹码,她不相信裴越还能翻盘。 哪怕在此之前她一直在输,可只要能赢下这一局,那么她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不多时,裴越领着近百名部属匆匆赶来,远远便看到火光照耀下陈希之得意的笑容。 看见裴越的身影,数十名藏锋卫的伤兵不由自主地露出羞愧的表情,方才陈希之带着二百人突袭营地,他们完全没有反抗的机会。虽然知道裴越不会因此怪罪,可是一想到之前这位年轻爵爷对自己的宽厚仁义,不禁还是觉得无地自容。 孟龙符却没有这种情绪,相反他在悄悄地观察不远处的陈希之。 旗山冲一战,他的小腿骨被敌人砸断,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无法痊愈。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废人,只要能豁出去冒着残疾甚至阵亡的风险,他不是没有希望给那个女人造成麻烦。只不过他顶多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抓准时机。 陈希之望着在二十丈距离左右停步的裴越,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她望着那些手握连弩的藏锋卫将士,轻轻柔柔地说道:“裴越,藏得越来越深了,连我都不知道你竟然能弄到这么多连弩。” 在今夜大放异彩的连弩注定无用,因为此刻陈希之身边到处都是人质,譬如此刻她正抚摸着贾嘉的头顶。看见这一幕的贾成怒火中烧,双眼赤红,只是因为不敢触犯军规才强行按捺住冲动的情绪。 裴越没有理会陈希之的话,他望着对面的情形,借着那些火把的光亮看清楚局势,淡淡道:“这两百多人就是你最后的家底吧?” 陈希之讥笑道:“你不是天资聪颖吗?那就猜猜看咯。” 裴越不以为意地说道:“我很敬佩你家那位奇女子,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造反,所以不可能给你留下几十万大军供你挥霍。横断山中八百虎贲,旗山冲里七百勇士,算上眼前这些人,我想你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其实我不太理解,你掌握着那么多财富,又有近两千人的死士班底,放在一千多年前的乱世足以建立一个王朝,为何会落魄到眼下这个地步,居然只敢在抓着人质的情况下与我见面?” 他的表情很认真,语调很平静,仿佛是在真心实意地求教。 然而这种平时的语言却让陈希之眼神冰冷,因为裴越所说尽皆实情。 唯有真实才是最犀利的伤害。 “呵。” 她从牙缝里蹦出一个音节,眼神冷峻地说道:“你以为你很厉害?说白了你只是命好而已,横断山里如果不是广平侯的儿子出现,旗山冲里如果不是叶七赶到,你早就被我剁成肉泥,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配吗?” 裴越不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有句话你肯定没听过,得道者多助失道着寡助,其实帮过我的人不止谷范和叶七,还有很多你可能根本不认识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帮我的人那么多,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帮你?除了这些当年受过你家长辈恩惠的死士?” 陈希之冷笑道:“强词夺理,可笑之极。” 裴越轻叹一声,神情逐渐冰冷,沉声道:“究竟是谁可笑?陈希之,我问你,京都外围的那些百姓参与过当年的事情吗?灵州北面三府的百姓和你陈家有仇吗?你走到今天众叛亲离的地步,还要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这些年因你惨死的无辜人有多少,恐怕你自己都算不清楚,难道你对此就没有任何的愧疚和反省?” 陈希之微微用力,将贾嘉拉到自己身边,以她的武道修为随便出手就能捏断小女孩的咽喉。 她似乎看出裴越投鼠忌器的模样,淡漠地问道:“裴越,你是不是想凭口才劝我投降呢?”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3【长歌当哭】(十) “言语其实是最没有力量的,因为它除了让你恼羞成怒心率加快,对眼下的局势起不了什么作用。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从始至终是你在自寻死路,不是我非要对你赶尽杀绝。陈希之,你能听懂这句话吗?” 月色与火光交织,夜风轻拂衣袖,裴越不急不缓地说完这番话,身后的将士们愈发挺直身躯。 陈希之仿佛听见难得一见的笑话,忍不住轻快地笑出声来,然后很辛苦地说道:“我害怕你对我赶尽杀绝?” 裴越淡定地反问道:“如今你手里有人质,还有两百多名死士佑护,我这边只有七八十人,为何你不敢直接来杀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陈希之一时语塞。 哪怕她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实则心里对其已经十分忌惮。 纵观今夜局势,除了最后被她以调虎离山计突袭营地擒住人质,之前始终都在裴越的掌控之中,她看得十分清楚。 无论是最开始那群不知道身份的偷袭者,还是后来王黎阳率众出击,以及她对刺史薛涛的埋伏,一切都被裴越料中,根本没露出什么破绽。如今对方看似只有七八十人,谁知道后面有没有伏兵?若是真的打起来,她必须全力以赴,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去看押身后数百名人质? 甚至她从一开始就认定,裴越只带着几十人出现,目的就是想引诱自己攻上去,然后派人解救这些人质。 一念及此,她并未回答裴越的质问,对身边说道:“请林大家上前。” 一名手下手执长刀,逼迫林疏月上前数步。 陈希之看着手下将长刀架在林疏月的脖颈上,眼中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情绪,冷然道:“裴越,你不妨多说几句,看看能不能劝住我,不然的话这位林大家今夜便要香消玉殒了。” 裴越默然不语。 月色清辉,洒在林疏月干净秀美的面庞上。 她痴痴地望着远处裴越的身影,脸上绽放开一个绝美的笑容,声音柔婉却又无比坚定:“爵爷,不必在意我。自从离开家以后,这一个多月于我来说是最开心的时候,每晚我都能睡得很踏实。能够认识爵爷,疏月没有遗憾,切莫因我为难,牵连这么多人的性命。” 陈希之并未阻止林疏月的深情告白,因为她知道林疏月此时表现得越大义,裴越就会越艰难。 裴越看着对面的林疏月,这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过那种亲密接触的女子,怎么可能会真的若无其事? 但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望着对方,目光中略微有些不解。 陈希之意味深长地说道:“林大家,早就同你说过,这世间男子皆是负心之辈,没有一个人能值得你托付终身。看见了吗?就算你此刻愿意为他去死,可这位前程远大的裴爵爷仍然不肯开口,为何?因为他不愿背负一个逼死自己女人的罪名。他想成就王侯霸业,却又舍不得自己的清名沾染半点灰尘,何其虚伪,何其无耻啊。” 林疏月缓缓摇头道:“陈姑娘,事已至此,何必再行挑拨之举?爵爷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更是大梁的武勋亲贵,怎可因我一人而举手降敌?若他真的这般做了,那便不是我认识的裴越,只会让我心里很失望。多说无益,你命人动手罢。” “听听,多么善解人意的一番话啊。裴越,你要是个男人,就该主动站出来,而不是让自己的女人在这里求死。”陈希之冷笑道。 裴越的表情依旧沉稳,没有任何躁郁和激愤,他终于开口说道:“你想要什么?” 陈希之双眸似弯月,笑眯眯地说道:“你猜?”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越面前占尽上风,看着对方强装镇定却又不得不低头的姿态,她的心里就像炎炎夏日品尝冰镇水果一般舒坦。 裴越侧耳倾听后方的动静,那边的喊杀声在逐渐低落,可以想见主力部队很快就能解决西吴人。 他略微沉思片刻,然后冷眼说道:“战争必然就会有伤亡,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就算你今夜杀光这些人质,但只要我能砍下你的脑袋,朝廷也不会降罪于我。所以,你可以抛弃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免得自讨苦吃。” 陈希之好奇地问道:“看来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裴越讥笑道:“你不就是恨我不死吗?眼下我就站在你面前,身边的人也没你的手下多,你为何不敢过来取?难道说是之前我给你造成太多心理阴影,以至于你除非是在旗山冲那种局势下,仗着地形的优势和数倍于我的兵力,且没有任何危险,才敢对我动手吗?” 陈希之看了一眼头顶的明月,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 因此她没有急急忙忙地开口驳斥,反而回身看像那些人质们,除了明显与常人不同的藏锋卫伤兵,那些石炭寺的官员并没有异样,以她的眼光和阅历几乎可以断定这都是些普通人,所以她不明白裴越的底气在哪里。 还是说他只是想拖延时间?等着叶七来救他? 想到这儿,她便收起调侃嘲讽的心思,正色道:“三个条件,你若肯答应,我不会杀这些人质。” 裴越镇定地回道:“说。” 陈希之语调急促地说道:“第一,我要带着这些人质离开荥阳,在确保安全之后我会放他们走。”裴越不置可否地道:“继续。” “第二,你必须自废武功,我知道让你引颈待戮不现实,你也不是那种为了大局甘愿赴死的读书人。但是你不要想着还能保留武道修为,因为我不想以后在战场上看见你。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可以修改第一条,出荥阳出后就放了这些人质,此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还有呢?” “最后一条,我可以放了所有人质,但是我要带走林疏月。我知道她和你的关系,往后你我互不干涉,我会保证她的安全。但是你若继续与我为敌,那我不会手下留情。” 听到这句话后,裴越眼神漠然地看着陈希之身边的弄玉。 弄玉不敢与他对视,惶然地垂首看向地面。 裴越深吸一口气。 便在这时,叶七带着一二百人赶到此处。 陈希之眼神一冷,但是并未太过紧张,因为此刻局势捏在她的手里,只要有这些人质在旁,就算叶七是这世间年轻一辈中最强的高手,她还能凭空夺走这些人质不成? 事已至此,除非裴越能狠下心看着自己杀光人质,否则便只有放低姿态跟自己商量。 虽然她提的条件十分苛刻,但那不过是谈判的应有之义,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 裴越与叶七对视一眼,登时明白那些西吴人已经解决,心中长松一口气,转头望着陈希之,淡淡道:“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是在拖延时间,也确实是在等叶七,但是我等她的原因,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陈希之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裴越仿佛要吐尽胸中所有的浊气,高声怒吼道:“动手!” 陈希之心中的警惕提到最高,紧接着便注意到右侧的孟龙符不要命地朝自己冲过来。 然而她压根没有注意到的是,身后不远处一个面相平凡的年轻人质忽然出手,一掌便打昏旁边死士,然后夺下对方手中的长剑!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4【长歌当哭】(十一) 陈希之身为年轻一辈中仅次于叶七的武道高手,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远非常人能比。 当那个年轻人一剑袭来之时,她手中双刀立刻卷起刀刃左右夹击,但是对方的招式异常阴诡,且用的是很罕见的左手剑,居然能够从下方出其不意的角度绕过她的刀锋,径直刺向她的胸口。 这一刻陈希之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致。 此前在裴越手上吃过好几次亏,她自然不会大意轻敌,今晚在动手之前对他身边的力量做过细致的分析。除了藏锋卫和十几个聊胜于无的亲兵之外,裴越并无隐藏的实力。荥阳城中的几千厢军可以忽略不计,以她对薛涛的了解,这位刺史大人决计不会调离这些守卫荥阳城门的军卒。故而在确定刺史府的亲兵护卫不会出动之后,她便立刻下令动手。 此时藏锋卫的大部已经被王黎阳带来的西吴高手牵制,裴越身边仅有数十人,无论如何也变不出在她认知范围之外的高手。 但裴越不仅再次出乎她的意料,而且藏着的高手还不止一人。 除了遽然发动拼死一击的孟龙符和身法诡异剑招阴险的年轻人之外,此刻人质群中突然冒出来三十多个高手,几乎瞬间就搅乱局势,让她想要依靠这些人质威胁裴越的想法变成笑话。 叶七怎会放过这个机会,长枪一抖,领着数百名藏锋卫将士杀过来。 局势瞬间逆转,陈希之今夜的谋划已然全部落空。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将王黎阳和西吴人卖个干净,靠他们拖住藏锋卫的主力,又用五十多条人命将裴越和剩下的藏锋卫将士吸引过去,以为这样就能掌握人质彻底翻盘。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裴越居然在这些人质当中藏了数十个高手,而且是她根本就没有发现踪迹的高手。 按理来说,她此刻的情绪应该是愤怒与慌乱,可是她没有,只在纷纷乱乱之中死死盯着冲到自己身前的年轻人。 陈轻尘遇害时陈希之年仅七岁,虽然还很懵懂却已经记事,尤其是后来幸存的长辈们不断跟她讲述当年的故事,所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开平帝刘铮和魏国公王平章首当其冲,但当夜真正动手的却是一个擅长左手剑的顶尖刺客。 只在面前这年轻人出手的那个瞬间,她便认出对方一定和当年那个刺客有关。 当年那个刺客已经重伤不治身亡,陈希之多方打探也不能查出对方是否有后人,更查不到对方和沈默云之间的关联。 没想到在过去十五年之后,她竟然在灵州撞见一个同样擅长左手剑且招式极为阴险诡异的年轻人。 无论这个年轻人是那个刺客的徒弟亦或儿子,陈希之此刻心中泛起的是滔天巨浪一般的恨意。 当年若是陈轻尘没有遇害,她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啊!” 陈希之陡然发出一声饱含无尽愤恨与悲伤的怒吼,双刀舞成旋风,身形如电一般激射而出,毫不在意自己身前的破绽空门,竟是要和对面的年轻人换命。 林合的面庞稍稍做过一些修饰,掩去他平时冷峻漠然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官吏,这样的人在石炭寺中很常见。不仅是他,连他带来的三十多个太史台阁的乌鸦也都乔装打扮,藏身于石炭寺的官员之中。以太史台阁在这方面的造诣,陈希之的手下根本无法在深夜分辨出来他们和其他人的区别。 面对陈希之几近于疯狂的姿态,林合的神情在此时变得异常凝重。 陈希之连斩二十余刀,林合便只能连退二十余步。 此刻喧闹杂乱的战场仿佛与二人无关,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猎猎夜风之中,陈希之青丝飞舞,刀光犀利,双眼已然泛红,彻底进入毫无留手的暴走境地。 她的武道修为集百家之长,又得叶七的师尊悉心指点,若非心中杂念太多未必就会弱于叶七,实际上她如今也仅仅比叶七差一线,与王黎阳不相上下。 林合侧身避过陈希之下劈的那一刀,左手剑陡然换到右手,刺向陈希之的腰腹。 当此时,陈希之正处在跃起后下落的姿态,她在半空中猛然扭身,右手刀挡住林合这一剑,然后左手刀再度横扫。 林合眉头一皱,显然陈希之的武艺超出他的意料。 他之所以答应裴越的要求,率众藏身于此,目的便是希望用这些人质诱使陈希之出现,然后出其不意地废了这个年轻女子的修为,将她带回京都。 这是沈默云的要求,也是他主动提出和裴越合作的原因。 面对陈希之凌厉的攻势,林合忽地急速撤步,长剑还于左手,连打带消拨开陈希之的左手刀,横切对方小腹。 陈希之平稳落地,脸上绽放开狰狞的笑容,完全不管不顾对方这一剑,双刀交错飞快斩落。 林合这一剑终于突破对方的刀锋,划破对方的上衣,在陈希之的小腹上留下一道伤口。 但是紧接着他便发出一声惨叫。 一只手掌掉落于地,掌心里还握着长剑的剑柄。 林合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自己断掉的左手,大脑几乎瞬间一片空白。 陈希之发出极为痛快的笑声,压根不理会自己小腹的伤势,继续急冲向前。 一杆长枪斜刺里杀出,挡在陈希之前进的路上。 “叶七,你给我滚开!”陈希之近乎于绝望的怒吼着,甚至对她非常熟悉的叶七能听出声音里藏着一丝丝哀求。 叶七默然不语,脚步微微一顿。 陈希之的眼光极为上乘,怎会看不出这个停顿蕴含的深意,于是她没有再去看旁边那个曾经亲切地喊她“师姐”的少女,咬牙冲向林合。 林合已经反应过来,并未注意到叶七的那个停顿,立刻转身就跑。 陈希之大踏步追上去,一刀砍中对方的尾椎骨。 林合轰然倒地,生死不知。 就算侥幸能救活,将来恐怕也只是个废人。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5【长歌当哭】(十二) 叶七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插手陈希之和林合的决斗,是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孟龙符出手击倒挟持林疏月的壮汉,自己也因为伤势牵动疼得满头是汗,根本没有能力起身战斗。若非林合及时出手偷袭陈希之,今夜便是大罗神仙在场也救不了他。好在太史台阁的乌鸦们立刻发动,陈希之的手下们顷刻间陷入混乱之中,这才让他侥幸保住性命。 林疏月很清楚这些年轻将领对于裴越的重要性,更感激对方的舍命相救,但她此刻什么都做不了,连自保都是个问题。 旁边的钦差正使秦旭在变故发生的那一刻,立即双手抱头,唯恐被殃及池鱼。 当叶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林疏月流露出十分惊讶和动容的表情,快速说道:“叶姑娘,他的伤势加重得很厉害。” 孟龙符躺在地上,脸色已经惨白,连连摇头道:“我没事!” 叶七并未说话,护着二人直到后面的裴越跟上来,这才转身向陈希之那边冲过去。 虽然她在最关键的时刻有一个停顿,但是在林合已经被陈希之砍倒之后,见她还要上去补刀彻底终结对方的性命,叶七不得不出手阻止。 虽然她也不喜欢林合这个一脸阴鸷的年轻人,但是她在太史台阁中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深知沈默云有多看重这个年轻人,如果真的让他死在这里,恐怕将来对裴越有害无益。 斩断对方最重要的左臂,又在他的尾椎骨上砍了一刀,陈希之心中的愤怒和恨意已经消散许多,所以当叶七的长枪再度袭来,她没有像刚才那样愤懑和绝望,轻巧地挥刀挡住对方的枪尖,然后转身就跑。 她的轻身功夫很高明,几个起落之间便脱离战场。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壮士断腕,抛下自己最后的有生力量。 场间已经一片混乱,藏锋卫的主力已经全数赶到,配合藏身于人质中的太史台阁乌鸦,正对那两百多名死士进行最后的围剿。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有人质受到伤害,但是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计策? 就算是裴越也只能假装没有看见,在事后给这些遇害的官员争取一个为国阵亡的名分,便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贾成宛如一头疯狂的守山犬,拎着一把长刀快步跑过来,将贾嘉一把抱在怀里。 旁边站着的弄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少年人。 贾成抹了一把脸,关切地问道:“小妹,你没受伤吧?” 贾嘉睁大眼睛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然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事了,不害怕,乖啊。”贾成揉揉她的头发,然后牵着她迅速离开战场。 钦差正使秦旭运气极好,在他双手抱头的那一刻,负责看住他的死士便准备动手取他性命,然而在这混乱之中忽然飞来一把长剑,笔直地插中死士的后背。那人一刀没有砍下去,反而向前一撞,将秦旭撞倒在地。 纵然被迫跌了一个狗吃屎,秦旭却因祸得福保住性命。 等藏锋卫的将士将他扶起来,这位惯于风花雪月的才子脸色发白,眼神惊慌,不过在看清楚战场上的局势之后,立刻挺直身躯,示意自己无碍。 大步赶来的裴越仿佛没有看见秦旭期待的目光,径直来到孟龙符身边,身后跟着陈显达和韦睿以及数十名兵卒。 孟龙符想要挣扎着起来行礼,裴越直接蹲下身按住他的肩膀,摇头道:“不要胡闹,你再乱动,下半辈子就只能做个瘸子。” 孟龙符苦笑道:“爵爷,末将本想找机会刺杀陈希之,但是实力不济没有成功。” 裴越平静地说道:“她若那么好杀便不是陈家后人了。” 虽然声音很轻,但周边几人都听得清楚,他们先是面露不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这些京都将门子弟,谁会不知道当年的故事?谁会没听过那个富可敌国又造福万民的陈家奇女子?他们这段时间跟陈希之杀得头破血流,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然是陈家后人。 就连一贯大大咧咧的陈显达也没有多嘴,显然他们心里清楚关于陈家的往事藏着怎样的风险。 裴越起身对韦睿说道:“这里的残局交给你处置。” “遵令!” 韦睿沉着地应下,又问道:“爵爷要去追陈希之?” 裴越微微点头道:“今夜布下这么大的阵仗,总要了结这桩事。” 安排好这些,他才转头看着神色温柔的林疏月道:“今夜让你受了惊吓,但我还有事情去做,天亮之后再来寻你说话。” 林疏月颔首道:“爵爷去忙罢,小心些,不要受伤。”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战局,确认一切都在己方的掌握之中,这才领着十余个亲兵朝着陈希之和叶七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今夜的荥阳城早已宵禁,虽然钦差行衙这边的动静将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但是除了刺史府之外,没人敢出来查看究竟,害怕自己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大街上依旧安静,只是这份安静透着一股异样的诡异。 陈希之逃出钦差行衙之后,选择向西面疾行。 叶七在斩杀王黎阳之后,气势已经攀升到最顶点,堪称全盛时期。平时她就要比陈希之强一些,此刻她已经进入个人状态的最强时刻,陈希之又被林合砍了一剑,此消彼长之下,她原本可以很轻易地赶上,然后将陈希之一枪刺死。 不知为何,她没有选择这样做,反而不紧不慢地跟在陈希之后面。 片刻之后,陈希之自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她忽地止步,借着宁静的月色看清楚周遭景象。 此处乃是西城,距离荥阳西门约莫还有十五六里,距离约定好开门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 旁边就是荥阳城内的城隍庙,平日里香火鼎盛,此刻倒是显得静谧悠闲。 陈希之鬓边青丝已经被汗水打湿,看起来略有些狼狈,她没有在意就在不远处站着的叶七,缓步走到庙前的台阶边坐下,将双刀放在身旁,从袖子上撕下布条包扎自己小腹前的伤口。 叶七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趁机动手。 陈希之不慌不忙地包好伤口,小腹处的疼痛感异常强烈,然而她却像平常一样面色平静,姣好的面容上依旧带着冷艳的气质。 她缓缓抬头看向叶七,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缓缓道:“动手罢,你还在等什么呢?” 叶七淡淡道:“等人。” 话音刚落,裴越便带着十几个亲兵出现在不远处。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6【长歌当哭】(十三) 陈希之看见裴越的身影,也只是轻哼一声,并未像往常那样嘲笑叶七如今夫唱妇随的贤惠姿态。 她微微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已经飘向西方的明月,脸上的神情略略显得萧索,不知是因为惋惜今夜的结果,还是在追思这些年来的过往。 裴越孤身前来,亲兵们则分成两半各自守在街头和街尾。 叶七与他并肩站立,侧首用眼神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裴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辛苦了。” 叶七轻轻摇头,低声道:“不辛苦。” 陈希之虽然抬头望天,却好像能看见他们的动作,嘴角勾起讥笑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啊。” 裴越当即便皱眉道:“你骂我还能理解,毕竟你的人大多死在我的手里,可是你哪来的脸骂叶七?她如果要杀你,你真以为自己能活到现在?” 陈希之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她无人能敌吗?” 裴越面色沉肃地说道:“或许有人能赢她,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听说那个王黎阳是西吴第二高手,他总不会比你弱吧?既然叶七能杀他,为何不能杀你?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不就是因为顾念当年在横断山中那点旧情?陈希之,虽然我以前恨你不死,但也承认你是一个厉害难缠的对手,却没料到你终究只是个是非不分的蠢女人。” 从开平三年到现在,双方的仇恨已经积累到无法消释的地步,这场对话注定不会和风细雨,从一开始就会充斥着凛冽冰冷的杀意。 “是非不分?” 陈希之缓缓说出这几个字,继而站起身,眉眼冷漠地望着对面的二人。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先帝宽厚仁爱,自有一代明君风采,却被人阴谋算计英年早逝。弑君者如今坐北朝南君临天下,最大的帮凶爵封国公大权在握,满朝文武可有一个人站出来仗义执言?家母慈爱世人,以商贾之道经世济民,却在家宅中被人刺杀,又有谁替她伸张冤屈?裴越,既然你口口声声是非公义,不知这些事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裴越平静地说道:“当初在绿柳庄,方锐临死前也问过类似的话。那时我便对他说过,冤有头债有主,无论你有多深的恨意都只能去找仇人解决,不能牵连无辜的人。” “哈哈,无辜。” 陈希之忍无可忍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我竟不知你是这么可爱的人。” 裴越问道:“难道你觉得那些百姓都该死吗?” 陈希之点头道:“不是我觉得他们该死,而是他们本就该死!” 裴越皱起了眉头,倒是旁边的叶七还能保持平静。 陈希之继续说道:“梁国朝廷上的官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包括那个待你恩重如山的广平侯谷梁。中宗时期,谷家险些就被抄家灭族,纵然是裴元亲自出面挽救,谷梁也会必死无疑,毕竟一位帝王有太多的办法弄死他不喜欢的人。如果不是先帝看中他的将才暗中保护,谷梁凭什么能在无比险恶的战场上活下来?裴越,你如今也粗通军阵,你来告诉我,假若刘铮想让你在军中意外身亡的话,叶七真能护得住你?” 裴越默然不语。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莫说叶七,就是谷梁也做不到。 换而言之,除非是最受宠的鲁王刘贤亲自出面作保,否则开平帝有无数种办法让现在的裴越意外死去。 陈希之见他没有回答,不禁冷笑道:“当初先帝之于谷梁,难道会比如今谷梁待你的恩情浅吗?可是连幼童都知道先帝死的不明不白,谷梁做过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反而靠着刘铮的宠信平步青云,从一个参将做到成京行营节制!多好的臣子啊,他不该死吗?!” 裴越不禁想起初次去广平侯府赴宴,谷梁在席间说过的那句话。 “造反可不行。” 言犹在耳,如今他愈发确定这句话另有深意。 只不过这些念头他却不愿对陈希之直言。 陈希之心中有太多的愤恨,她双眼死死盯着裴越,继续说道:“再说你口中那些无辜的百姓,当年大梁境内的百姓受过陈家恩惠的不知凡几,家母被人刺杀后,谁又感念过这位可怜女子的恩德?就算下面州府的百姓不知道事情缘由,京都的百姓也不知道?你如今用蜂窝煤造福黎民,假若有天你被人害死,那些因为蜂窝煤过上好日子的百姓却对你的死无动于衷,叶七还会觉得他们无辜吗?到那个时候,叶七为你复仇的时候还会在意那些愚蠢的人?” 叶七认真地点头道:“我会。” 陈希之斜睨了她一眼,面露倦色地说道:“事不关己的时候,漂亮话谁都会说。罢了,我不想和你争论,类似的话题当初在山里已经吵过太多次,无趣得很。” 裴越缓缓开口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实话实说,如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可能我会比你更偏激。” 陈希之微微一怔。 借着尚未暗淡的月色,她看见对方坦然又诚恳的目光,不由得冷笑道:“如今你占尽上风,这些话何其虚伪。” 裴越摇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的做法就是对的,而且我所说的偏激也和你理解的不一样。” 陈希之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裴越淡然道:“如果我拥有你掌握的资源,那么我压根不会去考虑你现在的办法。坦白说,你现在的办法费时费力又很难取得成效,堪称愚蠢至极。就算你动不了皇帝和王平章,难道你还对付不了他们的子孙后代?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们活在悲痛与绝望之中,不比你在横断山中的筹谋更容易见效?就算他们子孙多,你半年杀一个,他们能撑多久?” 陈希之微讽道:“你以为这么好杀?” 裴越认真地说道:“总比你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搞法简单得多。” 陈希之第一次陷入沉默之中。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7【长歌当哭】(完) 平心而论,陈希之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相反可以说是聪明绝顶。 裴越看似在她面前占尽便宜,实则是因为他背后是整个大梁,如果没有谷梁的支持,没有朝廷作为后盾,他基本没有可能在陈希之面前取得优势。纵是如此,陈希之也给他造成非常大的麻烦,至少在旗山冲一战中便险些砍了他的脑袋。 但恰恰是这种聪明耽误了她。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武则天那种人物,而陈希之坚决认为女子不比男儿差,再加上她拥有陈轻尘留下来的遗泽,本身便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来看待问题,故而总想着从大局入手解决问题。 裴越轻声说道:“报仇这种事本来很简单,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但你非要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更殃及到太多不相干的人,你凭什么能成功呢?” 说到此处,他也有些意兴阑珊,摇摇头道:“其实你我之间本不必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的话自然与男女之情无关,陈希之倒也不会肤浅地误会,而且她隐隐听出一些古怪的深意。 只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失去了盘根问底的兴趣,看见裴越脸上逐渐坚定的神情后,她回身重新坐在台阶上,右手按在自己小腹的伤口处,平淡地说道:“叶七,动手罢。” 当初在横断山中,她苦心孤诣筹谋十年,哪怕被师尊逐出师门,和叶七分道扬镳,心中复仇的念想都没有暗淡过一丝,反而愈发强烈。后来被迫远遁灵州,她也没有消沉悲观,利用西吴人想要夺回虎城的欲望,硬生生在这里撕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可是现在,她清晰地觉得自己累了。 叶七提枪上前三步,却又停下脚步,微微抬头看着城隍庙的匾额。 陈希之没有看她,漠然地说道:“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玩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吧?叶七,不要让我瞧不起你,也不要异想天开,如果你今夜不杀我,那我必然会想法设法杀了你们,事已至此——” 话音未落,她身后猛然风声大作。 一抹人影从城隍庙的墙头上跃下,毅然决然地挡在她身前,三尺剑平举对着叶七。 无论是陈希之,还是叶七和裴越,都没有想到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会是她。 陈希之只看了一眼这人的背影就知道她的身份,这一刻她心中百感交集,哪怕早已修炼到心如铁石,也挡不住胸腹之间那股心酸和苦痛交织而成的情绪。 那人没有回头,一双平素很柔和的眼眸此刻泛着凌厉的光芒,咬牙说道:“姑娘,你先走。” 陈希之轻叹道:“冷姨,你竟然一直没有离开?” 两个月前,她做过这辈子唯一心软的事情便是让冷凝离去。 对于这个一直照顾她长大的妇人,陈希之的观感很复杂,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方其实补偿了一部分她缺失的母爱。只是随着桃花的出现,冷凝便夹在她和裴越之间,一边是自己亲手带大的主家血脉,一边是自己亲生女儿相依相偎长大的少爷,她的心中是何等煎熬,陈希之就算无法感同身受,也大致能略窥一二。 所以她才做出那样的决定,放冷凝离开去找桃花,甚至不惜将京都中仅存的眼线都交到她手中。 冷凝双眼紧紧盯着叶七,惨笑道:“姑娘,我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没有意义了。”陈希之缓缓道,神情变得很落寞:“我和裴越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这不是罚酒三杯就能化解的仇恨。我手上沾了太多他身边人的血,他亦如是,如果此刻占据优势的人是我,他也不可能活着见到今天的太阳。” 冷凝没有放弃,她看着叶七,眼神里渐渐流露出一抹哀求:“叶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们姑娘一条活路罢!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尽心尽力地看着她,不让她再卷进外面的事情里,从此安生过日子,好吗?” 叶七嘴唇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冷凝见状又看向裴越,哀声道:“裴公子,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也不会再干涉桃花的想法,她若是愿意跟着你,那就让她跟着你。姑娘她真的很可怜,她不是天生就是杀人恶魔啊!陈家出事的时候她才七岁,那么小的孩子却要面对全家人被害的惨状,还要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场景,日复一日地练武读书只为了报仇,只有我才知道,她那些年整晚整晚地失眠,压根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裴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家姑娘可以吗?” 裴越看着中年妇人微微颤抖持剑的手,平静地说道:“冷姨,当年在绮水上的小船中,我便同你说过,我一定会为绿柳庄那些惨死的庄户们讨个公道,这个想法至今没有变过。即便没有后来在灵州发生的这些事,我也不会就此罢手。当然,我能做到的就是不殃及别人。” 冷凝面色一变,刹那间几乎就想刺出手中的长剑。 便在这时,陈希之忽然伸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柔声说道:“冷姨,听我说句话。” 冷凝连忙点头道:“姑娘请说。” 陈希之淡然地说道:“照顾好自己,不要有多余的负担,从小到大每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没有任何人能逼迫我。” “姑娘——” 冷凝眼神骇然,然而紧接着陈希之便夺下她的长剑,左掌拍出将她推离七八步远。 她站在台阶上,低头望着手中的三尺剑,淡淡道:“裴越。” 裴越自然明白她此刻这番举动的用意,正色道:“请说。” 陈希之转头用凌厉的眼神制止想要冲过来的冷凝,然后语气和缓地说道:“将来你造反的时候,一定要亲手杀了刘铮,最好能替我多砍一刀。”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会如此笃定,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道:“还有呢?” 陈希之道:“我知道你在查我的部属,但是所有的死士都已经壮烈,剩下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普通人,以及没有实力的可怜人。像冷姨和农叔他们虽然对陈家忠心耿耿,但不像我这样疯狂,你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裴越颔首道:“我说过,我不会殃及无辜之人。” 谷朑陈希之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言。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已然泪眼婆娑的冷凝露出一个笑脸,悠悠道:“姨,你应该明白我的性情。莫说眼下只有叶七一人在场,就算刘铮携禁军亲至,如果我不想死,没有任何人能逼我。我同你说这些,是不想你继续走我走过的路,不要将这件事怪责到裴越和叶七身上。往事种种无需多言,我和他们之间难分对错,终究只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姑娘啊……”冷凝泣不成声。 陈希之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后对叶七说道:“那个左手剑客不是善类,你若是为了裴越着想,找个机会杀了他。” 叶七看着她逐渐发紫的嘴唇,震惊道:“他在剑上抹了毒?” 陈希之无所谓地笑笑道:“生死相争这算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裴越手下的那些兵也在弩箭上抹了毒?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而已。” 她摇了摇头,又对裴越说道:“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你多好。” 裴越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深意,缓缓道:“这世间没有如果。” “也对。” 陈希之点点头,然后回身朝台阶高出缓步行去。 “你还有没有想让我去做的事情?”看着她寂寥的背影,叶七忍不住开口问道。 陈希之脚步一顿,调笑道:“帮我杀了裴越?” 没有听到叶七的回答,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再叫我一声师姐罢。” 片刻之后。 “师姐。”叶七道。 陈希之微微一怔,旋即痛快地笑出声来,笑声在静谧的夜里传出很远。 这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京都里那座陈氏大宅,院中的那棵桃树,横断山里的稻田。 山巅的风,头顶的月。 千里纵横无所忌,人生长恨水长东。 两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 好苦。 她很思念母亲。 无时无刻不思念。 她抬手挥剑,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白皙的咽喉间划过。 看着她倒在地上,裴越缓缓闭上双眼。 他从来不觉得陈希之做过的那些事可以原谅,即便此刻亦如是,但是他心里并没有酣畅淋漓大仇得报的痛快与喜悦。 冷凝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伏在陈希之的身体上痛哭不已。 叶七转过身去,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或许在当年离开横断山的时候,她便意识到会有这样一天来临。 对与错,是与非,公道与人心,究竟要怎样才能理清楚这一切? 她不知道。 她看着天上的月亮,浅白色的光晕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儿的身影。 她们扎着一样的发髻,动作亲密无间。 却又缓缓消弭,直至消失不见。 一只温暖的手掌在这时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 叶七没有回头,她当然知道这是谁,轻声说道:“我想将她好生安葬。” 裴越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的侧脸,微微点头道:“好。” 。 聊聊陈希之及后续更新事宜 第一次写书,我只能尽力而为。 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陈希之这个角色,就我个人而言还是挺不舍的,昨天写完之后有点缓不过来。在最初的大纲设定里,她的出场也就是落幕,在横断山里被谷范和裴越联手击杀。只是写着写着又不想让她这么早结束,于是就修改了大纲,将她的落幕放在了旗山冲之战,那也是她和裴越正面交手的高潮点。 后来写到旗山冲还是有些舍不得,于是就再拖了一段,将她的落幕放在这个大章节的末尾。 我自己觉得到这里结束刚好,毕竟她的实力已经折损殆尽,心气也大受打击,那么多年一心报仇过得也很累,这样干脆利落地解脱总好过变成男人的附庸。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让她和裴越有男女方面的联系,那样写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发这个单章是因为看到有书友留言,问是不是要完本了,那肯定是不会的,毕竟整个故事才发展到一小半,还有很长的篇幅来描述。 后续更新照旧,我必须先尽快把欠烽火老哥的盟主九章补上,然后再加油提速。 欢迎大家来群里玩,订阅满500点就可以申请,点下面的链接就行。群里聊天很随意很和谐,而且可以一起探讨情节以及彩蛋。 今天更新还是12点之前发,毕竟好像大家都习惯了早上起来吃早餐看一会。 感谢大家的支持,还有qq阅读端的朋友们,欢迎你们加群或者来起点客户端这边一起玩! 鸟书网 《庶子无敌》聊聊陈希之及后续更新事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8【弄玉】 “冷姨,节哀。” 叶七见那中年妇人哀痛欲绝,轻叹一声上前说道。 裴越并未在这个时候虚情假意地表现自己的宽仁,虽然陈希之最终是自刎而死,又中了林合在剑上抹的毒药,表面上并非直接死在他的手里,可实际上怎么回事在场中人都心知肚明。即便陈希之没有中毒没有自尽,他今夜也不会放任她活着离开。 事到如今,二者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无论过程怎样曲折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陈希之自然是看透这一点,所以才会走得这般干脆。 冷凝的双眼早已哭肿,她抬头看向神情默然的叶七,哀声道:“我劝过姑娘很多次,可是你也知道她的脾气,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叶七缓缓点头道:“我知道。冷姨,这件事不能怪你。” 冷凝回头看着陈希之的脸庞,想起当年她跟在自己身边玩闹的情景,五脏六腑仿佛被刀子割开一样剧痛。 良久过后,亲兵依照裴越的命令弄来一架马车和白布,冷凝和叶七将陈希之的尸首抬上马车,然后用白布盖好。 裴越掏出自己的钦差印信交到叶七手中,看了一眼马车说道:“天色将明,你从东门出城吧,将她好生安葬,我就不去了。” 叶七轻轻点头,她大体也能体会裴越的心情,明白他是不愿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太过虚伪,柔声道:“你先回行衙,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就回来找你。” 两人便在城隍庙前分别,车轮吱吱呀呀地碾过青石长街,裴越最后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朝着行衙的方向走去。 裴越刚刚回到行衙,便见大门前聚集着一群拿着兵器的军士,被韦睿带着人挡在门外,场面显得杂乱又吵闹。 看见裴越的身影,韦睿立刻迎上前,行礼道:“爵爷。” 裴越冷漠地看向门外的陌生军士,随着他冷峻的目光缓缓看过去,这些鼓噪的军士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很多人悄悄地移开目光,不敢跟这位年轻权贵对视。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虽然这些军士绝大多数都没见过裴越本人,可是如今的荥阳城里谁不知道裴钦差的厉害? 远的不说,光是府衙门前那二百多颗人头和城外的那座京观,就足以让这些骄兵悍将变身成老实的羔羊。 之前听说裴越不在行衙,这些人在领头将官的刻意放纵下,想要冲进去看个究竟。 今夜行衙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没有人能准确判断究竟出了何事,有人猜测藏锋卫死伤惨重,有人甚至认为两位钦差已经不幸遇难。 不过当韦睿走下台阶喊出那两个字,所有的鼓噪喧闹顷刻消失,长街上呈现一种诡异的安静。 裴越看了一圈这些陌生军士,漠然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韦睿尚未开口,便见对面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武将,来到他身前满脸堆笑地道:“禀爵爷,末将乃是刺史府亲兵统领,奉方伯之命前来支援行衙。听闻这边深夜遇袭,方伯甚为担心,唯恐两位钦差大人有个闪失,故而命末将一定要保护两位大人的安全。这位韦兄弟见外得很,不允许末将和部属进入行衙,所以一时间有些误会。” 裴越看向韦睿,后者微微点头。 他略想了想,淡淡道:“回去转告薛刺史,不过是些宵小蟊贼,藏锋卫已经处理干净,不劳他费心。” “是。”武将垂首应道。 “行了,你将人带回去,不要在行衙面前聚集。” “末将遵令。”那人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些恼怒,只恨这位年轻权贵一点面子都不给,竟然压根不允许自己进去看一眼。然而两人身份悬殊,他又忌惮裴越的狠辣性情,压根不敢在面上表露出一丝不满,与方才在韦睿面前的倨傲形成鲜明对比。 刺史府的亲兵护卫离去之后,韦睿这才开口说道:“爵爷,里面已经打扫干净了。” “安排好明暗岗哨,这种时候不能松懈。”裴越吩咐道。 “是。”韦睿应下。 “你们四人排班轮值,也不必太过劳累。”裴越看了一眼他脸上的倦容,温和地说道。 韦睿颔首道:“末将明白,多谢爵爷关心。” 裴越领着亲兵回到后宅,并未去问候大难不死的正使秦旭,径直来到林疏月的小院中。 林疏月在他离开行衙之后一直惴惴不安,虽然局势已经明朗,可是在被陈希之挟持的短暂时间里,她便明白当初这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女人有多厉害,最关键的是她不仅有能力更有常人难以拥有的狠辣心性。 当听到弄玉的禀报之后,她喜出望外地迎出来,不同于往日的恬静内敛,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讲究和风细雨的林大家,更像是春日里一只活脱轻快的燕子。 “少爷,坐下歇息一会,这段时间你累坏了吧?弄玉,快倒茶来。” 林疏月大大方方地搀着裴越的小臂,一叠声地喊道。 或许是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她现在的态度愈发显得亲近。 裴越微微笑着,示意她在自己旁边坐着,待弄玉恭敬地将茶盏放在旁边香几上,他看了一眼这个容貌并不出众的丫鬟,面色陡然变得冷峻,沉声道:“我答应过陈希之,不杀她身边的人。” 林疏月悚然一惊。 弄玉先是一怔,随即眼眸中浮现恐惧的神色,面对裴越利剑一般的目光,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便跪倒在裴越面前,惊慌失措地说道:“爵爷饶命!” 裴越看了一眼茶盏,并未拿起来,转头对眼神痛苦的林疏月说道:“她是陈希之的亲信,一直在暗中将消息传出行衙。邓载他们早已掌握她的动静,只不过我没有让他们拿下她。” “少爷,她……”林疏月不知该如何应答。 裴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紧张,对跪在地上的弄玉说道:“陈希之已经死了。” 弄玉霍然抬头,就连旁边的林疏月都震惊于此刻她脸上复杂到极致的神情。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59【开端】 在林疏月看来,弄玉这个丫鬟其实很不错,纵然有时候略显毛躁,可是本心不坏,对她也格外尊重。最重要的是,弄玉的陪伴让她的生活不会太过乏味。在这座行衙里虽然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可林疏月明白那是因为裴越的缘故,否则这些从京都来的人哪里会在意一个花魁女子的想法?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弄玉的身份,之前也曾用言语敲打过对方。 那时候弄玉坦言父母被人胁迫,自己不得不帮那些人传递消息,林疏月一时心软并未将弄玉撵出去,还想着请裴越帮忙解救她的双亲。只是后来裴越太过忙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故而她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件事。 她以为弄玉身份简单,最多也只是那些人的一个耳目,可是现在听裴越所言,事情的真相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弄玉跪在地上,身躯却挺得笔直,昂着头毫无畏惧地直视裴越,颤声道:“你说什么?” 这时候她连敬语都没有用,表现得根本不像一个普通丫鬟。 裴越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平静地说道:“她死了。” “怎么死的?”弄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自尽而亡。”裴越盯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 弄玉惨笑一声,垂首说道:“多谢爵爷告知。”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如果你在行衙内作恶,你肯定活不到现在,哪怕是今夜这里无比混乱的时刻,也有人在暗中盯着你。你没有伤害贾嘉,在我看来还不算是无药可救,所以我愿意将这些事告诉你。” “爵爷算无遗策,宽仁温厚,婢子心悦诚服。”弄玉说的话很恭敬,但是她的表情仿若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微澜。 裴越微微皱眉,继而略有些疲惫地说道:“我知道荥阳城中还有一些人同你一样,这些年死心塌地地帮陈希之做事。无论你们心里怎样想,既然陈希之已经死了,而且我也答应她放过你们,那你们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我不允许你们继续留在荥阳,我会在永州那边帮你们寻一个分散落脚的地方,而且日后会有必要的监视。” 弄玉微微一怔,她当然明白裴越做这些事纯粹是吃力不讨好,哪有将他们这些人全部杀了来得简单? 此前她就听说过陈希之和裴越之间的恩怨,潜藏在行衙的这段时间也曾暗中观察过裴越的所作所为,对这位年轻权贵的观感有过几次变化。最开始她认为裴越是世间第一等虚伪之人,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因为几十个庄户的性命,就会和陈希之这种层级的对手拼命。可是在行衙中一天天感受着那些人对裴越的敬畏,她的想法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 直到此时听到裴越的安排,她终于确认面前的年轻权贵不是那种伪善之人。 一时之间她的心情无比复杂,甚至有些恍惚,分不清对方究竟还算不算自己的敌人。 她的眼神格外落寞,缓缓摇头道:“婢子多谢爵爷好意,但是不必了。” 裴越沉声道:“陈希之伤了太史台阁的主事,那位沈大人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爵爷误会了,婢子没有继续作乱的能力和念头。”弄玉诚恳地说着,然后转头对林疏月说道:“小姐,这两年你待我极好,名义上虽然是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婢子感念你的恩德,希望你长命百岁平平安安,和爵爷白头到老。” 林疏月嘴唇微颤道:“你不要胡来,弄玉,既然爵爷答应放过你们,就一定不会食言。” 弄玉轻笑道:“婢子自然相信,但是我家姑娘走了,这世间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存在,活着也是一种痛苦。” 裴越看着她的双眼,皱眉道:“你还很年轻。” 弄玉微微摇头道:“爵爷,正是因为年轻才会觉得痛苦。我不是陈家的家生子,但是陈姑娘待我恩重如山,这辈子怕是都难以清还。之前我骗了小姐,说我的爹娘被人胁迫,其实我的爹娘早已过世,当初是陈姑娘救了我,帮我的爹娘报仇,所以我这条命就是姑娘的。” 她微微停顿,然后膝盖转动朝着林疏月,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抬头时已经是满面泪水,缓缓道:“小姐,请恕婢子往后不能服侍你了。” 林疏月掉下眼泪,摇头道:“弄玉,你这又是何苦呢?” 弄玉诚恳地说道:“小姐,婢子心意已决,人想活着不容易,想死倒也不难。” 这是一句实话,就算裴越心中有些震撼,也不可能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一个人真要是决意寻死,那么谁都拦不住。 “既然你连死都不怕,想必也不会害怕孤独吧?”裴越淡淡说道。 弄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裴越看了一眼旁边泪眼婆娑的林疏月,轻叹道:“陈希之就葬在城外,我会让人在附近修几间屋子,往后你就在那里帮你家姑娘守墓。只不过这种生活无趣又孤单,你若是不愿意做,我也不会勉强你。” 弄玉愣住,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林疏月这些年早已锻炼出察言观色的本领,见状便心中一喜,连声说道:“傻丫鬟,难道你真的不愿意?” 弄玉惨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喜色,连忙朝着裴越磕头,然后带着哭腔说道:“婢子谢过爵爷大恩大德!这辈子必然会日日夜夜为爵爷祈福,盼您平安如意。” “你还是多谢疏月罢,若非因为她的缘故,我也没有那么多好心。”裴越不苟言笑地说道。 林疏月抿嘴一笑,满眼温情地看着他。 弄玉又向林疏月道谢,然后稍稍犹豫,咬牙说道:“爵爷,事已至此,婢子不敢隐瞒,愿意将替姑娘做事的人名单交给爵爷,只盼您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裴越有些意外,他只是一时心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虽然弄玉这个举动对整个大局没有太深的影响,毕竟在陈希之过世之后,她的人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但是有这份名单在手,可以免去一些麻烦,更重要的是至少不会有人在暗中窥视。虽然裴越自己不会在意这些目光,可这世间终究还有他在意的人。 “好,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 裴越颔首应下,林疏月满面喜悦地上前将弄玉拉起来。 看着面前二人满面感慨的神色,裴越心中轻轻一叹。 这件事终于彻底了结,可是他的心中并未彻底轻松下来。 战争才刚刚开始,远远还未到结束的时候,不知道西境边关上那些熟悉的人,此刻是否安然无恙。 他转头面向西方,虽然隔着墙壁和重重屋宇,他不可能看见那里发生的事,但是他的眼神却显得无比凝重。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60【败絮】 盛夏,微风。 临清县城。 城东有一片地方原本是厢军的驻地,游击俞铮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安逸舒适的九年,但他的好运气从六月份开始便消失无踪。随着裴越将临清定为藏锋卫的临时驻地,俞铮不得不带着部属搬出城外,在西面一个营寨里驻扎。 严家对藏锋卫的到来表示热切欢迎,不仅第一时间将旗山冲之战的重伤者接到家中疗养,更配合知县莫青云对那片营地进行扩建改造,出钱出力出人,无形之中彰显出自身的实力。要知道临清乃是灵州第一富县,严家又是临清最大的乡绅地主,家资何止千万,这点银子自然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那位前执政严临川想修复和裴越之间的关系。 如今在灵州境内裴越的名声如日中天,尤其是在荥阳城内以自己作为诱饵,将西吴奸细和大梁败类一网打尽,这个消息宛如插上翅膀一样传遍整个灵州。 严临川看似老迈昏聩,实则心眼通明,早已断定这个年轻权贵会一飞冲天,只要他自己不头脑发热触怒皇帝,将来不会有人能挡住他前进的脚步。根据从京都传来的消息分析,右执政洛庭和广平侯谷梁对其都十分看重,太史台阁沈默云的态度也相当暧昧,有这三人护持,裴越的前程光明远大不可限量。 不在这个时候搞好关系,难道还等他回京都之后加官进爵再去烧热灶? 严临川的手段城府当不至于如此浅薄,更何况蜂窝煤矿场就在临清城外,将来双方还有很多可以合作的地方。 严家开出的工钱极为丰厚,周边州府甚至连荥阳城中的工匠都纷至沓来,民夫更是人山人海,藏锋卫的营地建造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日夜不停进行。 整个营地在原厢军驻地的规模上进行改造扩建,主体建筑包含营房、库房、马厩和校场。 莫青云担任建造总监,这位出身于渝州莫家的年轻进士早已抛下偏见,尤其是亲眼见到裴越的所作所为后,如今做事更是尽心尽力,再加上严家不遗余力的金银支持,一个完整、坚固、简约又舒适的营地便出现在临清城内。 议事厅内,裴越请严临川坐在主位,曾经被邓载揍了一顿的长子严时乔肃立在侧。 裴越次首相陪,莫青云则坐在他对面。 严临川看着裴越年轻又沉稳的面庞,感慨道:“朝廷一直以来实行的是异地募兵,边境四营和虎城的驻军都是从内陆州府征召,咱们灵州男儿只能去南境厮杀,想要保护桑梓之地却是有心无力。如今陛下恩准开一道口子,所以这临清城内才会人满为患,爵爷还是要好生甄选。” 裴越并不惊讶于对方会说出这番话,他从来没有小瞧过一个能够走到文官最顶峰的老官,只是略略有些意外于严临川会主动帮自己降温,看来他的确是真心实意想和自己登上一条船。 来到临清之后,这些天裴越深居简出,将募兵事宜全部丢给韦睿等人。不是他刻意想摆架子,而是那些慕名而来的年轻才俊太热情,甚至将他捧到一个太高的位置,这不得不让他提高警惕。纵观史书记载,功高震主历来是取死之道,虽然眼下他还不至于让开平帝心生忌惮,可这种苗头不得不防,高筑墙和广积粮才是王道。 严临川此言自然是将临清城内的状况归功于皇帝身上,他这番话传出去之后,有心人很难借此对裴越发起攻讦。 裴越微笑点头道:“老大人此言甚是。大梁疆域广袤,边境局势危急,陛下也是看清这一点故而才临时调整方略,我们做臣子的只需要完成好陛下的嘱托。” 莫青云目光炯炯地望着裴越,钦佩地说道:“陛下高瞻远瞩,眼光无人能及,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下官认为眼下灵州百姓报国心切,与裴爵爷脱不开关系。若非爵爷以雷霆之势扫清灵州境内宵小,给边军营造出一个稳定的后方,同时激发出灵州百姓同仇敌忾之心,这募兵诸事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裴越与严临川对视一眼,然后从容地微笑道:“莫大人谬赞。” 严临川岔开话题道:“钦差如何看待边关战事?” 裴越谦逊地说道:“老大人,若不嫌弃的话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严临川摇头笑道:“你是天子钦点的钦差,这如何使得?” 裴越心中好笑,正使秦旭这几天也没少跟你碰面,怎不见你一口一个钦差大人,反而在他面前时时刻刻端着前执政的架子。他自然不会点破此事,微笑道:“毕竟我年纪尚轻,想来朝堂上的御史老爷们也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为难。” 严临川点头道:“不知你表字为何?” 裴越回道:“尚未取字。” 不等两人询问,他又说道:“我打算回京之后,请先生为我主持冠礼,那时再正式取字。” 严临川颔首称是,心中却有些遗憾,以他的身份给裴越取字自然很妥当,而且他自己也很愿意,有了这层关系意味着严家将在军中得到一个极大的助力。 裴越继续方才的话题道:“西吴人厉兵秣马整备多年,战事开启决计不会轻易停下。南面张青柏在鸡鸣寨吃了一个闷亏,短时间内不会强攻。北面谢林于贝苕江畔虎视眈眈,同样不会仓促进军。如今双方都在比拼耐心和寻找机会,只要我们边军能够稳住阵脚,从长远的角度判断局势对我们更为有利。” 莫青云信服地点点头,严临川却隐隐有些担忧。 便在此时,邓载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脸色显得极为难看。 “爵爷,刺史府派人送来边关军情急报。” “说。” 邓载看了另外二人一眼,沉声道:“五天前,武威侯宁忠率军出击,与西吴主帅张青柏本部大战于卢龙寨南面三十里。战事持续三个时辰,我军大败而归,伤亡达到一万三千余人。武威侯领军退回南山寨,张青柏挥军东进,趁势攻陷卢龙寨,如今兵锋直指鸡鸣寨和南山寨。” 莫青云霍然起身,严临川脸色阴沉。 裴越静静地看着邓载,缓缓说道:“传令韦睿等人,立刻来此军议。” “是!”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61【蝉鸣】 邓载匆匆离去,裴越转向对莫青云说道:“莫大人,有件事要请你出手相助。” 莫青云面色激动,慷慨激昂地说道:“请爵爷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裴越连连摆手道:“倒也不至于如此严重。本来我这次出京就是为了蜂窝煤之事,如今万事俱备,自然不可再耽搁下去。正使秦大人和石炭寺的官员都是个中老手,且有永州和云州的经验,他们早已熟练整个流程。还请莫大人从中配合,尽快将矿场营造完毕,到那时就可以顺利在各州府行销蜂窝煤。” 莫青云微微一怔,他原以为裴越在听到西境大败的消息之后,立刻就会提兵西征支援,让自己筹措大量粮草,没想到却是这件事。 严临川赞许地看着裴越,然后又不经意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长子严时乔。 莫青云踟蹰道:“爵爷,如今战事在即,这件事是否可以暂缓一二?” 裴越摇摇头,坚定地说道:“如今已近八月下旬,再过两个月天气就冷了,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蜂窝煤能让百姓们过个温暖的冬天,越是在这种战乱的时候,我们就越要注意百姓的生活,至少要让他们能免去饥寒之苦,这样他们才会打心眼里支持咱们的军队。” 莫青云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说道:“爵爷明见,下官一定办妥此事,否则愿意提头来见!” 虽然被裴越敲打过几次,但其人身上还是有着一股书生意气,如今又夹杂着几分军中莽汉的气质,倒也称得上异类。裴越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藏锋卫的粮草无需担心,五军都督府在灵州的官衙已经筹措齐备,眼下正源源不断地送来临清。相较于和西吴人鏖战的边军,我们的境地要安逸太多。” 见他考虑得如此全面,莫青云便知道自己除了年纪之外,在这位钦差面前着实显得有些稚嫩,便拱手行礼道:“下官这就去办。” 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裴越感慨道:“莫大人将来很可能成为一代名臣。” 严临川却没有接这个话茬,他略有些不解地看着裴越问道:“你在担忧何事?” 方才裴越所言,边境战事大体上对大梁有利,严临川也赞成这个看法,所以他就更不明白,这个年轻权贵眼底深处的担忧从何而来? 裴越深知交浅言深的害处,即便严临川已经释放善意,但他也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斟酌之后说道:“老大人,局势是局势,终究需要人力去推动。宁忠这次落败,还能勉强稳住守势,可若是再次大败,那么边境局势必然会糜烂,到那个时候虎城驻军要不要出来?” 有一点他并未出口,宁忠这个人的存在让他心里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再往下想连他都觉得有些恐惧。 严临川年岁老迈,此时觉得精神不济,无法仔细思考裴越话中的深意,便颤巍巍地起身说道:“严家与灵州是一脉共存的关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无论你需要严家怎样的支持,只需要打发人来说一声即可。” 裴越正色道:“多谢老大人。” 严时乔搀着自家老父的手臂,表态道:“家父已经命我在自家子弟中挑选出七十六人,报名参加藏锋卫的募兵流程。此外若是藏锋卫需要劳军和粮草支持,钦差大人大可言语。” 裴越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有心了。” 严临川拍拍严时乔的手背,望着裴越缓缓道:“老朽告辞。” 裴越将二人送到门外,然后折身返回。 不多时,除了尚在养伤的孟龙符之外,韦睿、傅弘之、商羽和陈显达四人急匆匆地赶来。 仆役上茶,众人落座。 裴越不急不缓地问道:“募兵之事进展如何?” 众人对视一眼,韦睿开口说道:“回爵爷,如今已经完成初步甄选,共有一万六千余人入选。按照爵爷的要求,这些人大多以农家子弟为主,其中身手矫健性情朴实者占大多数,而且有近半数有过从军经历。除此之外,还有七百多名士族子弟,一千三百多名武道好手。” 裴越想起方才严时乔的话,好奇地问道:“严家子弟共有多少人入选?” 韦睿流利地回道:“七十六人。” 裴越微微一惊,定定地望着韦睿。 后者坦然地说道:“爵爷,这些严家子弟素质极好,精于马术,身手上佳,目前来看也没有那种纨绔习气,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会读书写字,兵书也读过一些。” 裴越缓缓道:“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蕴。” 傅弘之出身江州第一书香名门,算是这个诗书传家的大家族中的异类,他对此自然深有体会,认真地说道:“爵爷,虽然这些世家大族当中有很多败类,但是一个家族能够传承数百年,必然有其独到之处,将来或可对他们稍稍重视一些。” 裴越看向他说道:“弘之,莫非你以为我对这些世家大族有偏见?” 傅弘之稍稍犹豫,最终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地说道:“末将不敢妄自猜度,但是爵爷为何要大量招募那些农家子弟,却对世家子弟格外严苛?” 裴越环视众人,见他们眼中都有些不解,便解释道:“如今战事紧张,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打磨兵卒的性情,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他们绝对的服从,这样才能做到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傅弘之明白过来,略有些尴尬地道:“末将错了。” 裴越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有话直说便可。韦睿,虽然陛下恩准我可以募集一卫兵力,但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合用之人,切忌贪多嚼不烂。你继续主持此事,三天之内完成终选,征满一万人即可。” 众人起身应道:“遵令!” “边关的军情急报你们也知道了,暂时不要将此事扩散开来。” “是!” “都去办事罢。” 众人走后,裴越缓步来到庭中,听着树上传来的蝉鸣,脑海中不断完善着自己的练兵之法。前世了解过的现代军事策略,在这个世界读过的兵书,席先生的教导以及他自己在战场上的感悟,最终形成的是不同于所有人的一条道路。 远在数千里之外,大梁京都的皇城中,一群内监正拿着工具四处捕捉树上的蝉,以免这些小东西的叫声吵到宫殿中的贵人。 两仪殿偏殿中,一贯勤勉的开平帝十分罕见地没有审阅奏章,反而在西暖阁中摆开一张棋盘,与须发皆白的魏国公王平章对弈。 王平章望着棋盘上的局势,苦思片刻缓缓摇头道:“陛下,老臣输了。”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说道:“魏国公,当年的那些人还有几位活着?” 听闻此言,王平章的眉头皱了起来。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62【天机】 永宁元年发生的那些事早已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先定国公裴贞远赴西境客死他乡,大梁军中第一豪门从此名存实亡,几番波诡云谲的斗争之后,军中逐渐形成三足鼎立的态势。王平章异军突起,将当年的竞争者全部甩到身后,成为裴贞之后名副其实的军方第一人。 在一些知情者看来,王平章在永宁元年的决断魄力十足,极少有人敢于在稍有差池就会遗臭万年的情况下堵上身家性命。只是王平章从未将那些事当成荣耀,甚至不允许亲人在家中提及。王家有些晚辈会认为他太过谨慎,只有他的长孙王九玄才明白祖父心里的想法。 那不是荣耀,而是压在王平章心头十五年的巨石。 史书或许能美化,尤其是只要开平帝能实现一统天下的夙愿,那么将来他的评价多半会是英明神武,庙号和谥号也会尽善尽美。可是透过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后人依然能够发现永宁元年的种种古怪,王平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言自明。 此刻端坐皇宫之中,听见开平帝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王平章深深皱起了眉头。 开平帝目光淡淡地往旁边看去,内监和宫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开暖阁。 他收回目光望向王平章低头沉思的眉眼,重新问了一遍,用词愈发冷厉:“当年的人死绝了没有?” 这两年王平章老去的速度有些快,开平三年他看起来还和中年人无异,此时已然须发皆白。没人知道个中缘由,就连开平帝都有些摸不清这条外人眼中最有能力的忠犬。 面对开平帝略显愤怒的质问,王平章缓缓说道:“陛下,当年的事早已了结,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就算有一二条漏网之鱼,也没有能力掀起什么风浪。” 开平帝不置可否,沉声说道:“朕要的是确切的答案。” 王平章摇头答道:“有些事没有确切的答案。” 永年元年秋天袭击陈家大宅是他一手谋划,那一夜除了他自己的亲兵之外,还包括十七家开国公侯派出的高手,这便是他从中串联的功劳。但是当年的陈家是个庞然大物,就算他组织起来的势力已经非常庞大,也不可能做到斩尽杀绝。 开平帝道:“朕指的不是陈家的后人。横断山匪患之后,陈家的那个后人已经暴露,如今在灵州搅动风云,朕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她。” 王平章轻叹道:“陛下高瞻远瞩,让裴越实领藏锋卫便是为了对付那个名叫陈希之的女子?” 开平帝微微颔首,而后说道:“裴越的能力确实不俗,在灵州的所作所为可圈可点,没有浪费朕给他的机会。” 王平章面色平静,心中早已了然,这位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肯定在那个裴小子身边安插耳目,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地许诺一个指挥使的官职。 他对陈希之并不在意,但凡是暴露踪迹的敌人都不会让他太过担忧,尤其是这女子的出现直接导致开平帝对他愈发倚重。毕竟就算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也不愿太多人知道自己当年做过的罪孽,故而他不得不找王平章商议一些事情。 陈希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在横断山中辛苦筹谋的局不仅没有让开平帝与王平章生出嫌隙,反而让二者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 王平章略过关于裴越的话题,面色诚恳地问道:“陛下,老臣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开平帝起身从旁边的桌上拿来一本奏章,放在王平章面前说道:“你看看。” 这本奏章属于密折,从字迹的工整程度来看应该是誊抄之后的版本,真正的密折显然不会摆在他面前。王平章仔细地看着奏章的内容,其中详细描述裴越进入灵州之后的举动和当地的局势,仿佛是裴越亲笔所写,这也印证方才他的推断。 片刻过后,王平章恭敬地将奏章递回,沉吟道:“陛下,老臣看完了。” “有何心得?” 谷謹“陈希之背后有人。” 开平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如果王平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那他才是真的老了。 “之前横断山匪患一事,西府和台阁查了那么久,只揪出来裴戎和几个无足轻重的中层官吏,朕便觉着不太对劲。横断山虽然距离京都百里,但仍旧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弄出那么大的阵势,仅仅依靠一个没有实权的定远伯便能成事?朕不相信。” “陛下,裴戎或许就是他们故意丢出来的障眼法。” “继续说下去。” “裴戎虽然没有实权,但他是裴贞长子和定国府的当家人,在军中人脉不浅,还有裴家这杆旗帜的加成,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幌子。老臣认为,陈希之能在灵州做大,而且进展如此顺利,背后绝对有人帮她打通关节。” “此人究竟是谁?” “广平侯谷梁、成安候路敏、齐云侯尹伟、襄城侯萧瑾、武威侯宁忠和集宁侯唐攸之,只在这六人之中。” 开平帝并未追问原因,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怀疑的对象,能够做成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更要瞒过太史台阁和他手中另外一支秘密力量的侦缉,这样的人绝对是手握实权的顶尖勋贵。文官没有能力办到,就连洛庭也不行,因为他们不像武勋可以名正言顺地培植亲卫势力。 “魏国公,朕将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一定要揪出这个藏在暗处的祸害。” “老臣遵旨。” 见王平章毕恭毕敬地起身应下,开平帝心中的怒气消散不少。他之所以要让王平章来查这件事,其一是想看看这条老狗的心思,其二是此事涉及军方高层,而军方和太史台阁相互渗透本就不是秘密,远不及西府自己的人手更加便利,其三则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魏国公的能力。 王平章又道:“陛下,老臣有一个请求。” “说来。” “老臣年迈不堪,故而想让长孙王九玄去一趟西境,恳请陛下赐他一封密旨,关键时刻肯定能派上用场。” “什么密旨?” 王平章详细道来,开平帝沉吟片刻后点头应允。 “西府放手去查军中武勋,不过有个人你不必在意,朕会亲自看着他。” “陛下指的是裴越?” 开平帝微微颔首。 王平章应下,心中却觉得有些古怪,皇帝对那个裴小子的关注略显奇怪,难道仅仅是因为在裴越身边藏着耳目眼线,所以根本不担心他会脱离掌控? 就是不知这般简在帝心,对于那个蓄势待发想要一飞冲天的年轻人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王平章面无表情,心中百转千回。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63【浮生半日】 开平五年,八月二十七日,天地始肃。 灵州,荥阳城外。 一名骑士策马飞奔而至,来到肃立在道旁的上百位官员面前,朝着最前方那人单膝跪地拱手道:“禀方伯,京军前部已至五里之外!” 薛涛捻须温声道:“知道了。” 相较于三个月前秦旭和裴越带着石炭寺的官员抵达荥阳,薛涛此刻的态度显得认真中透着几分恭敬,早早便在道旁站着等候。他这般姿态自然是因为来者身份不凡,成安候路敏官居西府右军机,当年担任古平大营主帅的时候薛涛还只是刺史府长史,两人也打过交道,薛涛深知路敏的能力和手腕,自然不会以等闲视之。 片刻过后,旁边有人低声道:“来了!” 远处旌旗招展,京军严整的军容已经初露峥嵘。 看见这一幕的灵州官员忽然觉得心情安定许多,这些时日西吴铁骑的威胁如鲠在喉,每个人都在拼命做事帮助边军稳住阵势。尤其是在武威侯宁忠被吴军大败于卢龙寨,更让灵州官员百姓将心提到嗓子眼,害怕一觉醒来就听到古平大营已经陷落的噩耗。 如今终于等来京军北大营的四万雄兵,无论是薛涛身后的官员们,还是远处道路两侧欢呼雀跃的荥阳百姓,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无比真切,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敬畏。 大梁的疆域是一寸寸打下来的,铁血军人历来都会受到极大的推崇,裴越能够吸引整个灵州的年轻人前来投军,靠的可不是钦差的名头,而是他在鸡鸣寨和旗山冲打出来的战绩。 京军便是整个大梁军中战力最强的代表,至于禁军因为常年守卫皇城而且牵扯到天家,极少会真正进入普罗大众的视线,一般不会将他们放进来讨论。 京军前部五千人,护持着路敏和尹伟两位主帅前行,快马川流不息,令官往来奔走。 薛涛领着百余属官上前相迎,京军立刻停步,得到消息的路敏和尹伟带着一群武将快步走来。双方形成鲜明对比,西面百余文官讲究的是四平八稳,哪怕这种热闹喧哗的场面也十分注重仪态。东面这些武将则龙行虎步,哪怕是路敏这样已经官居右军机的显贵也不例外。 “路侯爷,经年未见,风采更甚往昔啊。”薛涛亲近地说道。 路敏微笑回道:“大学士谬赞,我辈武夫哪里称得上风采二字。” 薛涛微微一愣,旋即脸上浮现更加亲切的笑容,身后的属官们譬如别驾刘仁吉更是笑容满面。大梁十三州便有十三位封疆大吏,仅有薛涛一人兼领殿阁学士,这算是朝堂大佬对他退出中枢的补偿。路敏不以官职相称,反而以尊号开口,自然是给足了薛涛面子,同时也让灵州官员对他刮目相看。 薛涛又与旁边的齐云侯尹伟见礼,两人是老相识,之前尹伟在西境边军中任职,与薛涛打过很多次交道,虽然在有些事情上存在分歧,但大体而言还算配合默契,所以此刻也显得非常亲切。 “侯爷,今日便在城中下榻如何?” 寒暄过后,薛涛面色诚恳地说道。 路敏沉吟道:“学士美意我心领了,但是边关战事焦灼,陛下对此十分关切,着实耽误不得。” 薛涛不能反驳这个理由,便颔首问道:“敢问侯爷,大军是否直接开赴边关?” 路敏眼神晦涩难明,缓缓说道:“京营暂时驻扎在山阳县,待我与边境诸帅议定之后再做决定。” 薛涛正色道:“侯爷放心,刺史府定会保证京营和边军的后勤供给。” “有劳学士。” “岂敢,岂敢。” 谷賠片刻过后,薛涛站在路边望着京军并不停留直接西行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 临清。 “……儒衣才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十里红楼,休重娶娉婷。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榆暮景。亲祝付,知他记否空自语惺惺……” 悠扬婉转的声调在某座宅邸的后院中回荡,若是让那些流连于勾栏戏坊的醉客听见,多半会惊为天人。只不过这座宅子虽然比不得严家那等高门大院,却毗邻藏锋卫的营地,守卫极其森严,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自然也就听不见这等天籁之音。 雕花窗前,林疏月正襟危坐,口中吟唱的却是一折曲调细腻词句典雅的西吴传统小调,气氛略显不谐。 如今弄玉不在,她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还要被迫给对面那位姑娘唱曲,怎么看都有些欺负人的意味。 一曲唱罢,叶七不置可否地说道:“听说林大家八艺皆精,因为方为九大家之首。我不太懂这些曲调,只是听着太过哀切,莫非你觉得在我面前唱支曲儿玷污了你的身份?” 林疏月连忙起身道:“妾身不敢。” 叶七察觉到屋外有人靠近,便对林疏月使了一个眼色,继续冷漠地说道:“不敢?那就是说你心中的确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因为畏惧我而不敢说出来罢了。” 林疏月心领神会,故作哀声道:“叶姑娘,不知道妾身何处得罪了你?” 叶七轻哼道:“心知肚明,何必再问?” 林疏月逐渐进入状态,轻轻咬着嘴唇道:“爵爷曾说叶姑娘乃是世间第一等洒脱性情,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叶七皱眉道:“莫非你以为我不能罚你?” 林疏月鼓足勇气道:“不知道叶姑娘以什么身份罚我?” 叶七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林疏月面前,右手慢慢抬了起来。 然而即便她故意放缓动作,门口也没有传来急促制止的声音。 二人心知有异,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去,只见裴越嘴角含笑地靠在门框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们,似乎恨不得搬张椅子坐着看戏。 叶七脸色如常地走回去坐着,林疏月自然没有她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不由自主地垂下头盯着胸前。 裴越惋惜地说道:“我以为你们差点就要亲上去了。” 林疏月顷刻之间霞飞双颊,便是叶七也有些坐不住地微微怒道:“你在胡噙些什么?” 裴越微微一笑,走进来说道:“小丫鬟急得满脸是泪,对我说你们快要打起来了,那表情简直天衣无缝。我想着其中肯定有蹊跷,所以过来看一眼,看完之后我要表扬一下疏月,演技颇有长进,尤其是那一句‘什么身份’惟妙惟肖。叶七你终究不适合这种风格,以你的脾气肯定不会这么啰嗦,依你的性格决计不会对一个柔弱女子动手。” 他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对面神态迥异的叶七和林疏月,好奇地问道:“二位女侠,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啊?”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64【柳暗花明】 望着裴越满面笑容的模样,叶七面无表情地说道:“听闻林姑娘乃是灵州九大家之首,八艺皆精世所罕见,自然要见识一下这等风采。只不过林姑娘看起来很不情愿,想来是觉得我的要求有损她的身份清名。” 裴越挠挠头,他不禁想起当年在京都北郊初见时,叶七从容自信的神态。 “只要我在一天,她们只能做小。” 言犹在耳,难以忘怀。 虽然这句话并未超脱这个时代的局限性,男子三妻四妾依旧是世人眼里的正常现象,可至少能说明叶七的眼界和心胸很宽广。以她展现出来的武道实力,谷蓁甚至经不起她一个指头,那句话的潜台词便是阐明她对那些争风吃醋的事情没兴趣。 那么眼下的局面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叶七连谷蓁都不放在心上,为何会刻意刁难林疏月? 林疏月的身份决定她不可能成为裴越的正室,除非裴越以后不打算在大梁军中攀升,只想做个安分度日的富家翁。更何况有叶七和谷蓁在前,裴越也做不出后来者居上的事情。他对林疏月自然有好感,但那一夜两人突破界线更多是机缘巧合,并非情到浓处的心心相惜。 他不相信叶七看不明白这一点,而且以两人的性情,根本不可能会发生激烈的冲突。 如果换做几年前的林疏月,那还有一丁点可能,毕竟那时的她还是西吴官宦世家的娇小姐,待人处事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谦卑。历经千里逃亡朝不保夕的艰难,又在青楼中笑脸示人久经磨练,如今的林疏月断不会与人产生嫌隙。 只是看着眼下叶七认真的神情,旁边林疏月一副委屈巴巴的小媳妇模样,裴越心里不禁有些打鼓。 当初他在邓载面前吹嘘自己有齐人之福,可他根本没有这样想过。 无论叶七还是谷蓁,谁会给他这个面子? 桃花倒是不会介意,可是每每想到她不老实的睡姿,裴越就有些头疼。 屋内的气氛沉默又尴尬,裴越轻咳两声,对叶七微笑说道:“这段时间你很辛苦,在这宅子里待着可能不太舒心,不如我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你过去休养一段时间?” 叶七登时竖起双眉,冷冷道:“你在赶我走?” 裴越连忙摇头道:“这是什么话?我巴不得天天都能看见你,只是怕你在这儿住得不舒服。” 叶七心中一暖,面上却依然肃然地说道:“你不要转移话题。林大家好大的架子,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定不会轻饶她。” 说到最后语气愈发严厉,林疏月下意识地站起来。 裴越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先是对林疏月说道:“你坐下。” 林疏月为难地看着他。 裴越皱眉道:“连你家少爷的话都不听了吗?” 林疏月这才小心翼翼地坐着。 谷絤裴越尽力平静自己的情绪,并未着急忙慌地质问叶七,因为他知道这几天叶七的心情很低落。虽然她早就同陈希之分道扬镳,两人之间有很多矛盾,搏命厮杀也有过数次,可陈希之终究是她少年时最亲密的友人。 若非如此,叶七又怎会多次留手。 亲眼看着陈希之自刎,就连裴越都觉得心情很怪异,更不必说与其渊源很深的叶七。 这也是方才他插科打诨想要转圜气氛的原因,叶七为了他奔波数千里,从始至终都坚定地站在他这边,美人如此恩重何以为报?只不过现在气氛愈发紧张,看样子叶七似乎真的想要当着他的面收拾林疏月,这显然是他无法接受的局面。 “叶七,林姑娘既然进了这扇门,往后便是我身边的人,这一点我没有想过瞒你。她如今不再是九大家之首,只是一个想要过安生日子的普通女子。你若是还将她视作花魁,非要她唱什么曲子,岂不是有刻意辱人的嫌疑?你若是心情烦闷,真的想要听曲解闷,我立刻派人去将灵州最好的戏班请来,就在这后院摆好台子,连续唱上一个月,只要你高兴就好。” 裴越的语调异常诚恳,从本心来说他根本不愿意让叶七失望,但是眼睁睁看着林疏月受辱,这种事他也做不到。 叶七不苟言笑地说道:“若是我只想听林大家唱曲呢?” 裴越坚定地摇摇头,尽量放缓语气说道:“叶七,不要这样。”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 裴越面上浮现苦笑,揉揉眉心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七缓缓说道:“从你的话中能听出来,你很关心林姑娘,也算是比较在意我的心情。” 裴越听出一丝转机,点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是吗?” 叶七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反问道:“既然你看起来这么关心她,为何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主动来看看她?” 裴越哑然,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些,明明是你在扮演大妇角色刁难林疏月,为何眨眼之间就把矛头对准我的身上? 林疏月垂着头,故意藏着自己的表情,但是裴越依然能看出来这小妮子在努力地憋笑。 叶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很忙,从我见你第一面就没有停下过前进的脚步。一桩桩一件件,你似乎想要用一年的时间做成别人需要花费十年才能完成的进度。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一个人独处,可是林姑娘终究不同,如今她身边连个贴心的丫鬟都没有,被你丢在这个冷冰冰的房子里。你是不是已经厌烦她,所以打算让她自生自灭?” 裴越哭笑不得,下意识地举起双手道:“叶七,我是那种人吗?” 叶七白了他一眼,满含深意地说道:“我怎么知道?就像在京都的时候,你去离园的次数屈指可数,十七楼的花魁们也不会像这里的美人一般时时刻刻传颂你的名字。” 裴越很明智地闭嘴,虽然叶七的态度很不友善,可至少说明和林疏月无关,这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我明白了,二位女侠今日是要联手讨伐我!”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65【杯酒】(上) “联手讨伐你?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自信。看在林姑娘的面上,我可以让一只手陪你切磋。” 叶七嘴角含笑地说着。 其实这两年裴越的武道修为提升很快,当初在离园一刀将路姜拍昏不过是牛刀小试。若非有当世几位顶尖高手日复一日地喂招,裴越断无可能成为真正的高手,也没有机会在西境立下那么多功劳。无论是枭首霸刀营副将还是阵斩张青柏手下万夫长,没有一身高明的武艺都是痴人说梦。 叶七自然比现在的裴越更强,但若是她让一只手,那胜负犹未可知。 裴越倒也不会愚蠢地以为叶七是真的想要和自己切磋,他微笑着点头道:“莫说让一只手,你就算四肢不动弹,只是站在那儿,我就已经输了。” 旁边的林疏月好奇地说道:“我知道叶姑娘很厉害,竟不知厉害到这种程度。” 裴越摆摆手道:“非也,这与武道修为无关,只因叶七太漂亮,我哪里舍得动手,当然只能自缚双手举起降旗。” 林疏月忍俊不禁,叶七没好气地说道:“油嘴滑舌!” 话虽如此说,她眼底的笑意出卖了真实的心情。 裴越如今已然大致明白今日这件事的全貌,其实从叶七的话语里便能听出来,折辱林疏月显然不是实情,而且与他不关心林疏月也没有太大关系。 离开京都之后,裴越几乎没有一日闲暇时光,就连躺在床上的时候脑海中也是千头万绪。 朝局、大势、谋划、算计、征伐,从始至终都是这些事情围绕在他身边。在永州和云州的时候还算轻松些,那是因为这两地距离京都不算太远,当地的官员对他这个钦差副使十分敬畏,故而事情办得很顺利。 来到灵州以后他的处境何其艰险,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双脚硬生生踏出一条血路。 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根本没有缓下来的余地。 来到临清以后,表面上他深居简出,似乎暂时从那种忙碌的状态中脱离,可是叶七和林疏月很清楚他在做什么。方才叶七所言并非虚假,裴越一直待在他的书房里,一边指挥韦睿等人加紧速度练兵,一边夜以继日地分析边境局势。 如今他的情报来源主要有两处,其一是段雨竹所在的佩玉阁,她会将灵州境内的消息汇总每日送来。其二便是之前他和林合达成的协议,太史台阁不断将边关的战报发到他手中。林合身受重伤暂时无法理事,萧清吟更不敢得罪他这位炙手可热的年轻权贵。 叶七和林疏月这场戏,其实只是不忍看他忙碌不停,于是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让他能够真正抽身而出,觅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想明白此中关节,裴越心中感动,忽地抬头对叶七说道:“想不想听戏?” 叶七看见他的眼神便知道裴越已经懂得自己的用意,便没有继续演下去,摇头道:“不想。” 裴越笑道:“清净点也好,今日我亲自下厨,请两位女侠尝尝我的手艺。” 林疏月满脸意外,好奇的盯着他。 谷脤虽然如今身份卑微,可她好歹做过十多年的官家小姐,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世家子弟会下厨。从古到今,但凡有点权势的男子都不可能进厨房做事,就连上古圣人都不赞同,君子或读书或练剑,怎么可能去伺候锅碗瓢盆? 叶七却知道裴越的底细。 在京都的时候她和桃花相伴,两人平时聊得最多的自然是和裴越有关的话题。她至今还记得桃花说起当年事的表情,丫鬟和少爷在定国府中那处狭窄的小院里相依为命,少爷有千百种好处,唯有厨艺惨不忍睹。 桃花生病的时候,裴越下厨做饭差点把小厨房烧了,这件事被她念叨了几年,连叶七都耳熟能详。 此刻看着裴越自告奋勇的架势,她撇撇嘴道:“我不饿,你做给林姑娘吃罢。” 林疏月何等机敏,立刻便听出叶七的弦外之音,于是冲裴越不好意思地笑笑,柔声说道:“少爷,方才我吃了好几块点心,还没消食,怕是吃不下去呢。” 裴越嘿嘿一笑,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地说道:“不吃也得吃,你们两个谁都不许跑!” 一个多时辰过后,叶七站在荷花池畔,不停地朝池内丢着鱼食,引着那些鱼儿在水面下梭巡。 林疏月静立一旁,一会看看她的动作,一会望向不远处的裴越,眼中愈发好奇。 只见裴越身穿短打衣服,面前用青砖架起一个长条形的简易炉灶,上面铺着细密的铁丝网,下方则是已经点燃的上等精炭。 他将袖子高高卷起,头发简单地盘在脑袋上,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钦差大人的风姿,活脱脱就是一个街头巷尾叫卖的小贩。丫鬟们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仿佛是被火烤了许久。 炉灶旁边有两张桌子,上面摆放着各种食材和佐料。 叶七丢完鱼食,转身来到裴越身边,抬眼望着他额头上的汗珠,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厨艺?” 裴越应了一声,兴致勃勃地说道:“青砖和铁器是县衙莫知县派人送来的,上等精炭是严家的存货,据说是给那位严老大人过冬备下的上品。佐料里有几种可不容易见着,城里几家大户当宝贝一样藏着,若非邓载抬出我的名头,那些人未必舍得拿出来。” 叶七看着他将干净树枝串起来的食材铺满铁丝网,有条不紊地反复翻面,然后在上面洒着佐料,刚开始的时候动作还有些生疏,但是很快就变得异常熟练。 她有些疑惑地说道:“你如此兴师动众,就是为了这个?” 裴越转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等会你就知道是否值得。叶七,我从来不喜欢吹嘘,但这些吃食肯定会让你满意。” 叶七知道他的性情,所以没有反驳这句话,只是面露疑惑地问道:“为何你看起来如此熟练?” 以她对裴越的了解,这家伙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裴越手上动作不停,闻言不禁感慨道:“说来话长,一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66【杯酒】(中) 一张方桌,三把椅子。 两壶清酒,数盘食物。 大梁立国近百年,如今盛行食不厌精的风气,尤其是京都的达官贵人们,一顿饭总要摆上二三十个菜,如此方能显示出身份的尊贵。如今裴越身为钦差,又是武勋亲贵,在外人眼中已经具备讲究排场的资格,像眼前这种简陋的吃食原本就不该出现。 “二位女侠,请。” 裴越笑吟吟地望着她们,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叶七往前数年都是一个人生活,衣食起居都要自己解决,对厨房里那些事并不陌生。她原本以为这只是裴越调节气氛的法子,后来看见他的动作像模像样,不由得十分好奇,便拿起一根肉串,吃了一口之后略有些惊讶地说道:“的确不错。” 林疏月则拿起一串青菜,尝过后微笑道:“少爷,你以前学过做菜?” 烤食物看似很简单,但是很需要对火候的掌控能力,不能夹生也不能烤糊,要保证食材的每一寸地方都受热均匀,这绝非新手可以做到。 是啊,以前我卖烧烤还赚了不少钱呢。 这句话只能藏在裴越的心里,前世他的确支过烧烤摊子,不过那是在上学的时候利用寒暑假勤工俭学,顺便体验一下生活。后来进入商界,他偶尔也会回味一下年轻时的故事,来到这个世界后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机会。 面对林疏月的疑惑,裴越挑挑眉说道:“这世上有些人无论做什么只需要看一眼就会,我们一般称其为天才。幸运的是,你家少爷就是这种天才。” 林疏月掩嘴失笑,点头道:“很是,少爷天纵奇才,世间无人能敌。” 这话从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口中说出来,再加上她灵动的眉眼中流露出来的情意,裴越颇有一种酒未开樽人已微醺的快意。 叶七扶额道:“一个敢夸,一个敢认,你们还真是配合默契。” 林疏月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些许紧张,自从叶七来到裴越身边后,她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其他人对这位武道高手的敬重,尤其是以邓载为代表的那些亲兵们。虽然叶七和裴越至今尚无名分上的认定,但在那些人看来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主母。 方才虽然是在做戏,而且叶七事先挑明这是为了裴越着想,可林疏月内心深处依旧有些紧张。 如今她不可能再有第二条路走,只能留在裴越身边,偏偏她的身份又有些尴尬,在叶七面前自然会无比小心谨慎。 裴越对她的心思心知肚明,眼神温和地示意她不要担心,然后对叶七笑道:“我记得前年在京都北郊那座小院里,有人不允许我称呼她为姑娘,必须要喊她娘子,想来这是因为她早就看出我的天才身份。叶七,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叶七面色淡然,眨眼道:“也许是因为她眼睛不太好使。” 裴越语塞。 林疏月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交锋,逐渐明白自己将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面前的年轻男女和这世间绝大多数权势之辈都不同,裴越杀伐决断可是并不会时时刻刻摆出大老爷的架子,叶七虽然有些高傲但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林疏月这些年见识人间冷暖,第一次遇见这样有趣又有爱的组合。 即便她明白无论自己怎样努力,恐怕也及不上叶七在裴越心中的地位,但她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裴越并未允许丫鬟们近前服侍,林疏月便主动起身,替二人沾满米酒。 酒香四溢,色泽清澈。 裴越举杯对二人说道:“承蒙二位女侠体贴,让我浮生偷得半日闲,我先敬你们一杯。” 谷胪众人饮毕。 叶七放下酒盏,缓缓道:“裴越,我离开京都之前,去了一趟北郊庄子,席先生有些话让我带给你。” 裴越问道:“先生说了什么?” 叶七回道:“他说西吴人的目标一定会是虎城,只要虎城还在大梁军方的掌控之下,他们就没有能力攻占灵州。他还说皇帝会让你领军参战,但是你要格外小心,因为西境的战事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裴越轻轻点头,叶七离开京都的时候,席先生应该只知道西吴大军犯境,并不清楚个中细节,故而只能从大局上判断。如今边境局势愈发明显,西吴人的钳形攻势锋芒毕露,摆在大梁将帅面前的难题便是怎样统合边境诸军,能够和虎城守军建立起默契的配合,从而里应外合化解西吴人的攻势。 “席先生还说,如果局势特别危急,你又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去找襄城侯萧瑾。” 叶七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然后递到裴越手中。 这封信的封面很简单,只写着“怀瑜贤弟亲启”六个字。 怀瑜便是那位襄城侯萧瑾的表字。 “这是信物?”裴越捏着这封很轻却又极重的信笺,神色郑重地问道。 叶七颔首道:“席先生让我告诉你,襄城侯值得信任,这是当年那些人当中为数不多的好人。” 裴越默然不语,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当年指的应该是十五年前,皇权更迭之际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能够得到席先生这么高的评价,可以想见襄城侯萧瑾的品格。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席先生不惜动用当年珍贵的情谊,想方设法为他留一条后路,只能说明他很不看好这场大战。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觉得西境边军甚至裴越本人将会遭遇危险,席先生不会特地写这封信。 裴越定定地看着叶七,其实她来到灵州已经二十多天,有的是机会将这封信交给他,但她一直都没有那样做,显然是因为她也明白其中蕴含的道理,不愿裴越真的带兵远赴边关。 打仗总会死人,裴越当然也有可能会死。 “为什么呢?”他柔声问道。 叶七看了旁边安静的林疏月一眼,而后语气复杂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停下来歇一歇,但不想看到你止步不前。不是因为我想让你青云直上,而是有太多人想将你踩在泥泞里。现在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保护你的安全,可是很多事只能靠你自己。” 这番话很浅显直白,但是其中蕴含的情意重似千钧。 裴越的回答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放心。” 叶七微微一笑。 林疏月心中轻叹,她忽然明白为何叶七表现得那般大度,哪怕猜到自己和裴越发生过故事之后,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她以后一起回京都。 她不知道裴越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是封侯拜相还是押赴刑场,可她能够确定不管前路若何,他身边一定会有叶七的身影。 见二人不约而同地看过来,林疏月面露微笑,温婉地举起酒杯,然后缓缓饮尽。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67【杯酒】(下) 东庆府,山阳县。 此地乃是灵州边境,往西四十多里便是古平大营。 京军北大营共四万余人驻扎在县城外,即便只是临时营地,但在齐云侯尹伟的亲自监管下,营地的规制也无可挑剔。作为开国公侯的后人,尹伟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显山露水,远远及不上同龄的成安候路敏和广平侯谷梁。这二人已经被视作将来王平章乞骸骨之后,西府左军机的有力竞争者,而尹伟才刚刚担任京营主帅。 除非发生极大的变故,否则他这辈子都只能屈居于路敏和谷梁之下。 但尹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否则他也不会在裴戎已经完全退出军中中枢的前提下,依旧不介意自己的长子尹道跟在裴城身边。 开国公侯并非铁板一块,即便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在世时都做不到这一点,在裴贞过世之后更是顷刻之间分裂成两个阵营。尹伟没有选择成安候路敏或者广平侯谷梁,反而对外表光鲜内里落魄的裴戎愈发亲近,令许多人疑惑不解。 或许开平帝发现他身上的某些特质,这些年来对其屡次擢升,让他在不惑之年成为京营主帅,这可是裴戎做梦都想拿到的军职。 巡视完面积广阔的营地之后,尹伟来到中军帅帐。 帐内气氛肃穆,北面墙上挂着一幅西境地形图,堂上摆放着巨型沙盘,成安候路敏站在沙盘一侧,面色平静地听着手下的武将们商议策略。 “……不如趁着张青柏大败武威侯的机会,直接出兵卢龙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一名膀大腰圆的将领瓮声瓮气地说道。 另一人满面不屑地驳斥道:“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张青柏用兵稳健张弛有度,当年连先定国公都在他手里吃了一个闷亏,你指望他会这种时候骄横自满?不是我在背后损人,武威侯他压根就不会打仗,败得糊里糊涂,张青柏根本不会被这种胜利冲昏头脑,说不定他会更加谨慎。” 一名相貌英俊的武将微微皱眉,沉声道:“前线战事不利,这是谁都不愿意看见的结果。你在这里嘲笑武威侯,难道换你面对张青柏就有必胜的把握?” 那人冷笑道:“我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却也不会在自家军议的时候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哼,战事不是儿戏,还是收起你那副莽夫做派吧。” “莽夫总比懦夫强。” 眼见两人就要争起来,路敏恍若未觉,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沙盘。 尹伟轻咳一声,皱眉道:“这里是帅帐不是菜市口,你们也太放肆了!” 众将连忙肃立,虽然尹伟只是副帅,但他同时还掌管军纪,西征这一路上辣手处置过好几个不守军规的将官,谁的情面都不给,逐渐震慑住这些骄兵悍将。 路敏对尹伟点头示意,然后笑道:“喊你们来商议军事,不是要你们在这里做戏,有什么想法可以大胆直接地说出来,但是不要离题万里。” 众将老老实实地应道:“是!” 路敏看向尹伟,察觉对方眼中的深意,便摆摆手道:“都回去罢,再给你们一晚的时间,明天我要看到每个人对西境战事的方略。” “遵令!” 众人快步离开帅帐,几名书吏也轻手轻脚地抱着文卷出去,很快帐内便只剩下两位主帅。 尹伟注视着沙盘上古平大营和长弓大营的位置,沉吟道:“克行兄,武威侯这一仗败的不是时候啊。” 在京军北大营抵达灵州之前,武威侯宁忠终于按捺不住,率领五万大军在卢龙寨南面的平原上和西吴军队展开大战,结果被张青柏击溃阵型,在损失一万多人后狼狈逃回南山寨死守。 谷覃如果他能等到北大营的到来,那么至少在兵力上大梁不弱于西吴,毕竟张青柏手中也只有十三万人,还要分兵震慑边关军寨。 尹伟大概能猜到宁忠的想法,结合之前收到的灵州情报和边境军情来看,这位志大才疏的武威侯显然不忿于被裴越这个年轻晚辈踩在头上,又担心北大营到来之后,指挥权被路敏收回去,所以才想着提前发动大战,争取能捞些军功。 偏偏路敏允许他见机行事,他身为古平大营主帅完全有进军的权力,顶多就是因为败仗受到惩治。 然而尹伟很清楚宁忠和路敏的关系,所以压根没有提及这件事,而且在言辞上也很客气。 路敏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宁忠此人外强中干,是我以前看走了眼,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临阵换帅乃是兵家大忌。我已经派人前往南山寨申饬宁忠,命其戴罪立功,若是再有这种胡作非为的败仗,我会禀明陛下夺了他的爵位。” 尹伟心中一惊,一时间竟分不清对方话中的虚实,只得岔开话题道:“如此甚为妥当。克行兄,金水大营和定西大营的驻军不能轻动,这两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需要时刻防备西吴人的窥视。如今我军兵力处于下风,古平大营的将士又士气低沉,是否从北面的长弓大营调兵援护?” 路敏微微摇头道:“不妥,谢林极其擅长大范围迂回奔袭,若非他忌惮长弓大营的战力,宁忠会承受更大的压力。” 尹伟轻叹道:“如今南线满打满算有九万余人,可战之兵不超过七万,面对张青柏只能采取守势,除非……” 他忽地止住话头。 路敏看向沙盘上虎城的标识,面无表情地说道:“萧瑾还是太保守了。” 虎城驻军十万,训练有素军械优良,更有整个大梁军中规模最大的骑兵,但是从开战至今没有放一兵一卒出城。即便张青柏和谢林各领大军在外虎视眈眈,萧瑾这般决策似乎显得过于胆小。 尹伟还在思索路敏的真实用意,便听见这位成安候缓缓说道:“西吴人这次伸出两个拳头,必须先打垮一个才能扭转局势。相较而言,我认为张青柏所部更易包围,你意下如何?” 尹伟沉声道:“想要击溃张青柏统率的十万多人,虎城必须出兵。” 路敏赞许地说道:“那就劳烦齐云侯写封信,将你我二人的意见通知萧瑾。他如今身为虎城行营节制,除非圣旨钦命,否则谁的命令都可以不听,所以你在信中还是要尽量委婉一些。” 尹伟面露苦笑,他又不是初入官场的新丁,怎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隐约觉得自己会吃一个闭门羹,虽然不清楚萧瑾的真实想法,可是从他之前的决策来看,这位襄城侯恐怕不会出兵。 “那我现在就给他写信。”尹伟拱手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路敏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空无一人的帅帐内站了许久。 他缓步走到案前,神色落寞地坐下,桌上有一个已经斟满的酒杯。 路敏举杯一饮而尽,辛辣刺鼻的味道从胸腔内涌上来,他不禁轻轻咳嗽几声。 “为何不等一等呢?傻孩子啊。” 路敏仿佛看见那张年轻而又冷艳的面庞,和当年的人十分相似,只是如今再也无法相见。 他猛地将酒杯捏碎,脸上浮现令人胆寒的戾气。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68【夜战】 “虎城?我看他们还是改个名字叫龟城算了。” 距离虎城仅有二十余里的一处缓坡上,三十余名西吴游骑策马缓行,领头的小旗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满面不屑地嘲笑着,周围的同伴发出会心的笑声。 月色迷蒙,漫天清辉洒在高阳平原上。 张青柏似乎没有兴趣隐瞒自己的战略意图,专司战场游哨斥候的骁果营被分成几十个小队,沿着卢龙寨到虎城之间严密布控,仿佛就等着虎城驻军出城作战。当然,他也没有一味等待,趁着宁忠按捺不住的机会干脆利落地击败古平大营守军,轻易洗刷掉鸡鸣寨之战留在将士心头的一缕阴影。 这些小队的职责除了监控虎城驻军的动向之外,还要尽可能地剪除梁国的游骑。 在这场战事开启之前,横跨千里的高阳平原便是两国斥候的战场,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只不过那时梁国游骑凭借虎城独特又重要的地理位置,一雪十几年前不敢踏足高阳平原的耻辱,与吴人斗得有来有回。 这自然被西吴游骑视作莫大的耻辱,譬如眼前这位名叫顾长风的小旗,他憋着劲想要宰了几个梁兵,带着手下三十余人极为大胆地游走到虎城南面二十余里处。 只可惜转悠十多天一无所获,他才满心不甘和愤懑地发出那句嘲讽。 “看来梁人真是被吓破了胆子。”旁边一人说道。 顾长风冷笑道:“你们应该听说过,那城里驻扎着十万大军,就这样当着缩头乌龟,一兵一卒都不敢派出来,此战梁国焉能不败?” 众人愈发不屑,站在他们的高度很难看清楚这场大战的玄机,只是想当然地将虎城驻军当成无胆鼠辈,却没想过若是城中那些梁军真的如此不堪,西吴朝廷又何必要派出“四将”中的两位大将军,靡费无数钱财组织起三十万大军。 顾长风策马前行,忽地神色一变,双眼望向左侧数丈外的草丛。 他悄无声息地冲身边人比了一个手势,口中继续嘲讽道:“梁国的军队早就废了,卢龙寨之战,咱们大帅只不过是略微用力,他们就溃不成军,差距实在太大。要不是朝堂上那些官老爷们小心谨慎,大帅怕是早就打下整个灵州了。” 三十余骑看似没有异常,却在不经意间靠近那处草丛。 顾长风位于最前面,距离草丛还有一丈多远时,他猛然舌绽春雷怒喝道:“给我滚出来!” 便在此时,草丛忽地抖开,一抹人影电射而出,朝着南面拔腿狂奔。 借着明亮的月色,顾长风立刻便认出此人身上披着梁国的制式皮甲,他不怒反笑,对身边同伴说道:“竟然逮到一个漏网之鱼,兄弟们,咱们总算可以开荤了。” 众人皆笑,看着那个梁国的倒霉蛋疾驰如风,却一点也不着急,故意让对方跑出半里地才策马追上去。 这世上能够和骏马比拼脚力的武道高手极少,至少不会出现在这里,否则对方可以轻易扑杀他们这些人,而不至于这般狼狈逃窜。尤其是在高阳平原这种极为平坦的地形上,骏马的速度能发挥到极致,而且不必担心会有坑坑洼洼崴住马蹄。 一群人大声呼喝着,听起来似乎都是很善良的人,譬如让对方站住投降可以免去一死,亦或是只要说出梁军的情报就能在大吴京城得到一座宅子,诸如此类的嘲讽言语。 约莫半柱香过后,那人的速度明显放慢,身后的追兵却依旧从容不迫。 他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咬牙冲进东南面一片稀疏的林中。 顾长风失笑道:“他不会以为这种林子能挡住咱们吧?” 他拔出腰刀,神色兴奋地说道:“砍死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是!” 众人毫不犹豫地纵马冲进林子,很清楚地看见那人就在前方十余丈外。这里的树木间距很宽,完全不会阻碍骏马的脚步,双方的距离很快便被拉近到五丈之内。 顾长风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神色微变,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勒住缰绳,坐骑前身高高抬起,两只前蹄悬空捣腾。 一声清脆的弦动在不远处响起,羽箭从顾长风脸前一尺处擦过,如果不是他具备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这一箭会笔直地射进他的脖子。 虽然他侥幸逃过一劫,但身边的同伴却没有那么幸运,长箭从他面前划过,然后射中他左侧那个年轻兵卒的腰间。 这些人之前看似大大咧咧不懂大局,可是既然能被张青柏选为斥候,实战能力绝对不弱。 三十余骑几乎同时下马,以马匹为遮挡,顾长风左右看了一眼,沉声道:“右侧四十步左右的树上,去解决他!” 当即便有六人手执兵器快速突进,虽然他们知道那树上待着的很可能是一个神箭手,但这些人胆子极大,凭借不断转向和树木的遮挡,高速迫近顾长风所说的方位。 与此同时,之前被他们戏弄的倒霉蛋在远处停下脚步,转身靠在树干上,怡然自得地看着他们。 顾长风视力极好,清楚地看清对方的长相。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面容瞧着还有几分稚嫩,显然没有真正经历过沙场的历练,但从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和嘴角勾起的冷笑便能发现,这种人天生就不怕死,所以才敢故意藏在草丛里勾引他们。 顾长风只是立功心切,并非一个蠢货,他当然明白对方不可能只有两个人的埋伏,这看似稀疏的树林中不知藏着多少杀机。 无论如何,总不能掉头就跑,那他肯定会成为大吴军中最大的笑柄。 “杀!” 他急促又冷厉地吼道,然后率领同伴朝那个年轻人扑了过去。 战斗的爆发便是这般突然又犀利,然而最先倒下的却不是那个年轻人,也不是顾长风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另一侧冲向树上箭手的六人速度极快,几瞬之间便已经接近那棵树,就在他们心中杀戮的欲望高涨之时,身边猛然响起大地的震颤声。 所有人的心跳为之一停。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69【惊羽】 骁果营六人突进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们自己都没想过一个问题。 如果那棵树上的箭手没有帮手,他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冲过来却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这个帮手着实让人震惊。 他从旁边那棵大树后面绕出来,挡在众人前方,身高接近九尺,体型极其魁梧,仿若一座高山遮挡住众人的视线。光洁明亮的月色里,他穿着一整套厚实的重甲,从头到脚完全被遮住,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 其人左手提着一张大盾,右手握着一杆铁锤,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吴军斥候砸了下去。 斥候慌乱之间举刀格挡,然后腰刀毫无悬念地被砸断,那柄大锤轰然砸在他的胸口。 其余人清晰地看见同伴的胸膛直接被砸凹陷进去,很可能肋骨全断,这一切只是发生在眨眼之间,让他们措不及防。 巨汉就站在箭手所处的树下,根本无视西吴斥候砍在自己身上的长刀,反手一锤便将一人砸出去三四丈远,那人还在滑行的途中又被箭手补了一箭,立刻便没了气息。 打不过又跑不掉,只要他们一转身立刻就会被箭手瞄准,此时他们才明白之前自己的突进不是因为身法有多么灵活,而是箭手刻意将他们放过来。 此刻他们连装死都做不到。 随着巨汉和箭手配合默契将他们控制在树下的区域内,紧接着又出现一个瘦猴似的年轻人,他握着一把锋利的钢刀,在巨汉砸倒一人之后,立刻便会冲过去一手拽住对方的发髻,另一只手挥刀将首级割下来。 这是令人绝望的局面,哪怕这些骁果营的斥候训练有素,却也压根不是这个诡异组合的对手。 六人甚至都没有破开巨汉的重甲,便全部倒下被那个瘦猴割掉脑袋。 “才六个啊。”瘦猴咂咂嘴,意犹未尽地望向远处的战局。 巨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然后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杨大眼,你老实点。” 瘦猴身形瘦弱,偏偏有一双大眼睛,更显得突兀又诡异,而且这还不是旁人给他取的绰号,他本名就叫杨大眼。 “朱大少爷,你的胆子也忒小了,就这些破烂玩意还能翻天不成?您是京都来的公子哥,不懂咱们山里人打猎的规矩,碰到这种货色就得快刀斩乱麻,根本不用担心啥子。”杨大眼抬头望着,没好气地说道。 树上的年轻人相貌英俊,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些人跑不掉,不用你操心记挂。” 杨大眼耸耸肩,对巨汉说道:“你傻笑啥子?三十多个人头,咱们才捞到六个,还得三个人平分,这点功劳顶个屁用!” 巨汉放下铁锤,脱下自己的头盔,挠了挠头然后满脸敬畏地说道:“伯爷不会亏待咱们。” 杨大眼敢跟树上的箭手较劲,却从来不敢质疑巨汉口中的伯爷,闻言只得撇撇嘴坐在树下,看着远处已经接近尾声的战斗,满眼羡慕地说道:“三十多个人头啊,可惜不是咱们的。” 顾长风自然听不见杨大眼的哀怨之声,此刻他心里除了震惊与愤怒之外,唯一的念头便是逃出去,将自己的遭遇禀报大帅,哪怕会因此遭到军规惩治也在所不惜。 之前当他率领同伴扑过来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败得这么干脆。 他其实已经猜到对方有埋伏,但是这么多天的苦苦寻觅却没有收获,让他忍不下那口气,至少不会在遇见敌人的时候立刻撤退。 然后年轻人身边出现十来个同伴,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他的所有手下,只留下他一个人。 顾长风以刀拄地,剧烈地喘息着,望着身边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梁军,愤怒地问道:“你们是虎城驻军?” 开口的是一个身材矮壮的年轻人,他不轻不重地说出两个字:“惊羽。” 顾长风刹那间就明白过来。 这些年两国游骑斥候在高阳平原上厮杀,张青柏麾下的骁果营主要是针对南方的金水大营,谢林手中飞熊营的对手便是虎城的惊羽营。顾长风以前听说过惊羽营的名头,心中十分不以为然,总觉得是飞熊营名不副实,才让梁人逐渐站稳脚跟。 然而今夜这短暂又激烈的一战,对方以一敌二犹如砍瓜切菜一般,让他明白双方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你是谁?”顾长风不甘心地问道。 年轻人目光沉静,随意地答道:“我叫裴城,下辈子记得来找我报仇。” 没等顾长风想出对策,裴城猛然上前挥刀砍下他的脑袋。 战斗就此结束。 裴城亲自在地上躺着的尸体上摸索片刻,然后对其他人说道:“跟之前一样,挖坑埋了他们,尽量抹去痕迹,然后带走这些马匹。” 之前负责引诱顾长风等人上钩的年轻人微笑道:“城哥,整个惊羽营应该属咱们的战功最多吧?” 旁边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皱眉道:“柳贲,你现在废话越来越多了。” 柳贲乃是武定伯柳广次子,性格稍显跳脱鲁莽,但却是裴城身边最忠心的跟随者。当初在京都广平侯府外,裴城和裴越相见,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替裴城叫阵的纨绔。 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便是尹道,齐云侯尹伟之子。 柳贲眨眨眼道:“哎呀,尹叔叔高升之后,尹大少爷的架子愈发大了。” 其他人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尹道拿这个夯货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冷声道:“赶紧干活去!” “得嘞,谁让咱天生就是个劳苦命呢。”柳贲笑着去旁边挖坑。 裴城并未在意这些事,如今他身为惊羽营的游击,时刻要管着数百人,曾经的青涩和纨绔习气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冷静。 他缓步走到树林外围,随意地坐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辰,不知在思索何事。 尹道来到他身边站着,陪他看了一会星星,终于开口说道:“裴越如今是藏锋卫指挥使。” 裴城没有做声,依旧沉默地看天。 尹道微微皱眉道:“伯父还在上林狱。” 裴城默然不语。 尹道盯着裴城的双眼,沉声道:“你真的不打算做点事情?” 裴城缓缓说道:“道哥儿,我现在是萧大帅手下的游击,不是定国府的大少爷,更不是皇帝施舍的狗屁伯爷。” 他顿了一顿,抬头凝望着尹道的面庞,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些话我不希望听到你再说第二次。”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70【秋雨霏霏】 尹道在听到裴城十分郑重的告诫之后,面色依旧如常,并未表露出丝毫的愤怒。 如果将时间推回到两年之前,他们还在京都的时候,他怎么也不相信裴大少爷会表现得这般果决。在西境的两年里,尹道亲眼看着裴城一步步成长,尤其是在战场上的历练让他飞快成熟。惊羽营一共二十四位游击,这两年论战功裴城当属第一,所以襄城侯萧瑾十分欣赏和器重他。 若非裴城自己拒绝,他如今应该擢升为统领。 之所以会拒绝,倒不是裴城故作清高,而是他眼中只有惊羽营主将这个目标,宁愿继续留在这里做一个统率五百人的游击,也不愿去别的卫军担任统领。 如今的裴城极有主见,尹道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 他轻叹一声,在裴城身边坐下,缓缓说道:“你那位庶弟如今谋得极好的名声,天子器重名臣青睐,北境百姓更是将其当做生佛一般的人物。但是你我皆清楚,裴越外表温和实则心狠手辣,但凡被他抓住一次机会,挡在他面前的人必死无疑。” 裴城皱眉道:“道哥儿,你究竟想说什么?” 尹道郑重地道:“我当然不是在说这场大战。你如今是定国府的承爵人,叔父又是那般境况,只有你才能扛起裴家在军中的旗帜。你猜裴越为何要从军?王平章年迈,李柄中黜落,他又有谷梁毫无保留的支持,显然是看中了裴字这个姓氏。” 换做以前裴城可能还弄不清这里面的弯弯绕,但现在他立刻便听出尹道的言外之意。 大家都姓裴,凭什么你裴城就能理所当然地继承先辈的荣耀?我裴越为何不行? 但是想明白这一点的裴城并未警惕,反而有些厌烦地摇头道:“他早已自绝于裴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道哥儿,我知道你是替我考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裴越从入横断山剿贼到现在成为藏锋卫指挥使,从始至终可曾借过裴家的势?” 他抬手阻止尹道想要说出口的话,继续说道:“裴家早已不是当年的裴家,那些大将军或许会给我几分体面,但是你觉得他们会对我言听计从?军中只看军功,这是最现实的道理,不然我为何在两年期满之后选择继续留在这里?” 尹道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叹道:“但愿是我胡思乱想。” 裴城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老三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一半实力一半运气,连我都很羡慕。但是我们不必因此方寸大乱,最重要的是做好眼下的事情。” “也对。” 尹道轻声笑笑,尽力将脑海中那些杂念驱除,望着漫天星光清辉,略显期待地说道:“萧大帅终于同意派兵出城,这一仗恐怕会惊天动地。” 裴城想起离开虎城之前那位襄城侯的嘱咐,缓缓点头道:“只要京营能够挡住张青柏的第一波攻势,此战我军必胜。” 尹道重复着“必胜”二字,望着裴城坚毅的侧脸,心中似乎永远都有一股无法驱散的阴霾。 这让他暗自惊惧。 …… 乌云悄然而至,笼罩在高阳平原之上,原本清朗的夜色变得迷蒙又苍茫。 大雨随风飘落,雨滴敲打在毛毡布上,发出沉闷且厚重的声音。 帅帐之内烛火通明,谋士们围着沙盘低声交谈,哪怕已经半夜都没有半点倦色,一个个眼神明亮得有些吓人,显然正在商议极为重要的军情。 张青柏坐在桌案之后,手中握着一封密信,双眼微微眯着。 他的安全至关重要,哪怕此刻是在大军之中的帅帐内,身边依然有六名护卫,如果他离开帅帐,护卫的人数就会成倍增加。这些护卫皆是大吴宫城禁卫,皇帝陛下亲自派到张青柏身边,保护这位不通武道的大将军。 雨声响起之后,张青柏睁开眼睛,起身将那封拆开过后的密信放进火盆中,亲眼看着它被烧成灰烬,然后才缓步来到沙盘一侧。 “大将军,我等分析过后,认为梁军最近一段时间的调动并非故布疑阵,他们是想在卢龙寨南面的平原上与我军决战。”五位谋士中,年纪最长的那人恭敬地说道。 张青柏的目光移到沙盘上卢龙寨的位置,面色沉静地说道:“宁忠在这里吃了败仗,路敏也想试试大吴铁骑的锋锐?你们说说看,虎城那位极稳重的侯爷这次是否会派兵相助?” 另一名谋士正色道:“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这次梁国朝廷派出京军北大营来到西境,总共只有四万人。就算这个北大营战力胜过边军,路敏应该不会觉得靠着四万人就能击败我们,显然是对方京军的到来让虎城吃下一颗定心丸。” 张青柏抬头看着他问道:“依你之见,这次虎城必然会大军出城?” 那人犹豫片刻后点头道:“至少有七成把握。” 其他人面色各异,但是没人公开反驳。 张青柏不置可否,神色淡然地说道:“路敏身为梁国军方第二号人物,当不至于如此浅薄。如今双方形成相持的态势,他只要稳稳守住鸡鸣寨,自然可以慢慢寻找战机。他又不是立功心切的年轻人,梁国皇帝的手也伸不到几千里外,他有什么必要在我军气势最盛的时候主动出击?” 众谋士沉默下来,作为张青柏这么多年都带在身边的心腹班底,他们很清楚这位儒帅此番大战的方略。 与北面狂飙突进直接占据贝苕江东侧的谢林不同,张青柏步步为营极为从容,如今已经将梁国的刀口、五峰、蒺藜和卢龙四座军寨消化完毕,重新构建起完备的防御体系,虎城已经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孤城。 只要拿下东南方向的鸡鸣寨,梁国的军寨体系便会彻底瓦解。 在这些谋士们看来,梁人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鸡鸣寨,而不是期望在高阳平原上一战击溃大吴铁骑。谁都知道这样做最简单省力,然而宁忠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路敏又能强出多少?还是真的想要让驻扎在虎城内的骑兵主力倾巢而出,用人海战术活生生堆死张青柏? 如果战争真的如此简单,这世间早已遍地是名将。 张青柏抬头望向帐外,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雨幕,看一眼梁军的真实状况。 “我很好奇那位路侯爷究竟在想什么。” 张青柏微微摇头,将一些连他都觉得很荒谬的念头抛之脑后,继而正色说道:“传令众将,入帅帐军议,一炷香内不至者,立斩!” 气氛陡然凌厉而肃杀。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71【不速之客】 九月初九,初秋已至。 临清县,东城校场。 藏锋卫上万军士分成五个方阵,在烈日的曝晒下笔直地挺立着,没有任何人敢随意乱动,因为队列外不仅有军纪官虎视眈眈,他们的主官也都在队列前方站着。 五个方阵皆朝着校场中央的土台,所有将士都能清楚地看见台上站着的裴越。 将时间拉回到半个月之前,就是在这座校场上,这些慕名而来的灵州本地年轻人终于见到传说中的钦差裴爵爷。虽然早就知道这位钦差很年轻,可是在见面之后,所有人都惊叹于裴越的年纪,再想到对方不到十八岁就做下那么多大事,更是生出羞愧的情绪。 初次见面,裴越的训话非常简单朴实,没有人会忘记那一天自己听到的话。 “藏锋卫所有将士的饷银都会足额发放,如果你们发现自己的饷银数目不对,不要有任何犹豫,直接去找军纪官。军纪官由我的亲兵兼任,他们会将你们的告发如实地说给我听。队正贪墨军饷,杀队正,免去哨官之职。哨官贪墨则杀哨官,免去游击之职。以此类推,若是韦睿等统领贪墨,我会亲手砍了他们的脑袋,然后面奏陛下辞去指挥使之职,听明白了没有?” 很多人直到此刻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浑身战栗。 通过甄选的将士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的农家子弟,要么有一身蛮力,要么粗通武艺,其中又有大部分人有过行伍的经历,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回到家乡。 藏锋卫从成立之初就与众不同,裴越手里的五百人绝大多数都是南营精锐老卒,那五十名普通纨绔子弟也在后来的血战历练中飞速成长。如今这支万人大军的平均年龄竟然达到二十六岁,这完全不像是一支新组建的军队。 从某种角度来说,裴越这次几乎将灵州境内市井之间的精锐一网打尽。 若非他此前那些事闯出的偌大名号,就算是开平帝一道圣旨颁下,也很难达到这样的效果。 裴越当然不仅仅是告诉这些朴实的军汉会有怎样的待遇,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才是重中之重。 “你们来到藏锋卫之后,必须先搞清楚一件事,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作战?打仗不是儿戏,随时都会死人,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不怕死,可是在壮烈赴死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明白为什么去死?我觉得答案很简单,西吴人已经打到咱们家门口,再不还手就会被他们活活打死!不光咱们会死,家中的妻儿老小,认识的街坊邻居,那些熟悉的面孔随时都可能会消失,不打不行,对不对?” “对!” 校场上的回应仿若山呼海啸。 “我要说的很简单,一共就三件事。我作为指挥使,会保证你们的待遇,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有一个算一个,一定会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第二件事,你们不是为了我拼命,而是为了自己和家人,为了灵州这片土地。第三件事,为了让你们死得有价值,死得不随意,我会用最严苛的方式操练你们。” 裴越果真只说了这么多,然后便是让所有人无比痛苦的操练。 就连傅弘之这样善于练兵的人都觉得自家这位爵爷实在是深藏不露。 裴越前世喜欢看军事杂志,但是这对于他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那些杂志上出现频率最高的总是各种新式武器的介绍,没有多少和练兵有关的内容。反倒是他看过的那些书,在这个世界显得非常有用。 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六韬和纪效新书等等,虽然他不可能记得详尽的原文,但终究能想起大部分内容。现在的他并非对军事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经过席先生两年的悉心教导,再加上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恶补的各种知识,至少已经能总结出具备自己特色的军事风格。 这便是让傅弘之无比惊讶的原因。 按照裴越的规定,藏锋卫目前的训练分为五个部分,其一为体能,早晚各五里路的负重跑,还有穿插于各项操练中的稀奇古怪的锻炼方式,尽一切可能地将这些人的身体潜能开发出来。 其二为队列,便是此刻他们在烈日下笔直站着的模样,这种时候没人可以躲起来歇息,就连裴越自己也会站在土台上以身作则。韦睿他们刚开始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方式有什么作用,只是出于对裴越的信任和敬重才没有质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藏锋卫的军容风貌越来越好,韦睿等人才意识到裴越的良苦用心。 其三为武艺,这一点毋庸置疑也不必赘述,所有参与募兵甄选的将士都是被裴越之前的那些壮举吸引。虽然每个人天赋不同,但是经由叶七亲自编排出的一套拳法和一套刀法成为藏锋卫将士的必修课。 其四为阵法,鸳鸯阵自然是不二之选,无论是邓载等亲兵还是那些南营老卒,对这个阵法无不充满敬畏,因为他们都切身体会过鸳鸯阵的强大。 其五为军纪,这看似很寻常的一条却是裴越最重视的一项。 他亲自编写藏锋卫三十六条军规,要求每个人都必须熟练背诵,直到形成条件反射,随意报出第几条都能直接说出军规内容才算合格。 半个月的操练对于这些人来说宛如地狱一般,这还是他们绝大多数都有过行伍经历的前提下,若是换成那些真正的新丁,恐怕连三天都坚持不下来。 裴越的操典当然不止这五个方面,可是眼下他只能从这五个方面入手,因为战争的阴霾就盘旋在头顶,他没有太多的时间。 为了保证操练能够顺利进行,整个广平府的郎中被他搜罗来将近一半,同时临清县城的几家大商户也是每日源源不断地送来食材。 如果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从古至今没有一支强悍的军队能离开完善的后勤保障,除了极个别特殊情况下的军队,想要练出一支铁军绝对离不开银子的支持。 裴越如今很富有,但他不会拿自己的银子来养藏锋卫,这在眼下是很愚蠢的行为。 结束队列的操练之后,裴越回到自己的住处,正准备去找五军都督府派来的粮草官谈谈,邓载忽然进来禀报道:“少爷,京都来人,他说他叫王九玄。” 裴越微微眯起双眼,面色沉静似水。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72【王九玄】 王九玄,今年二十七岁,魏国公王平章的长孙。他十七岁从军,在西境边军一待便是八年,从一个普通士卒步步晋升为长弓大营幽云卫指挥使,于开平三年初冬调回京都,被开平帝任命为廷卫中郎将。 裴越还在京都的时候,派戚闵组织起一批人手,用祥云商号的伙计身份作为掩护,朝外界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的触角。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情报的重要性,故而戚闵肩上的担子格外重。 裴越对戚闵的要求看似不难实则很不简单,他不需要探听那些极为隐秘的消息,反而是搜罗各种各样的人物信息和市井传闻,然后经过提炼和汇总,建立起属于裴越的档案库。 在戚闵汇总的资料中,关于王九玄的消息并不多,只有一份极简单的生平记录。 在很多人看来王九玄只是投胎的运气好,否则他凭什么走到今天的位置?幽云卫指挥使倒还不算什么,只要有足够的军功,西府的军机大佬不会刻意打压一个年轻人。但是从指挥使到廷卫中郎将,看似品阶相同,内里实有天壤之别。 指挥使领兵过万,在整个大梁军方体系中并不出挑,至少要做到大营主帅才能称为真正的大人物。但是一个品阶并不高的廷卫中郎将,却可以连普通侯爷的面子都不给,因为这个官职负责皇帝的安危,称得上皇帝的心腹股肱。 裴越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与王九玄产生交集,心中不禁隐隐有些担忧。 随着王九玄跟在邓载身后进来,他心里的担忧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浓烈。 王九玄身材高大,面容平凡,气质沉稳出众,身上没有半点纨绔气息。 裴越起身相迎,这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祖父是王平章,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官职。廷卫中郎将莫说离京,轻易不能出宫,必须时刻等待皇帝差遣。如今王九玄忽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灵州,裴越怎会想不到这与开平帝有关? 当然,他有钦差职务在身,只要开平帝一天没有收回这个身份,他就不用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 王九玄自然清楚这个道理,当先开口道:“中郎将王九玄,见过裴钦差。” 裴越平静地回道:“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分主客落座,丫鬟上茶之后,邓载便示意所有仆人离去。 裴越在猜测王九玄来意的时候,后者同样在观察这位两年内声名鹊起的年轻权贵。 一个朝不保夕的国公府庶子,当着朝堂诸公破门而出的凌厉少年,研究出蜂窝煤造福大梁百姓的商号主人,屡次立下大功爵封中山子,如今更是一跃成为军中大将格外瞩目的藏锋卫指挥使。 裴越的身份变化极快,这样的履历也十分光鲜,哪怕是放在王九玄身上都不会黯然失色,更不必说他当初的艰难处境有太多人知道。 但是王九玄对其他事情兴趣不大,他格外在意的是裴越的军功。 横断山、临清县、鸡鸣寨和旗山冲四战,让裴越成功地站稳脚跟,尤其是鸡鸣寨的战报传到京都之后,更无人再质疑他实领藏锋卫的资格。当然对于京都的官员来说,他们会说这是皇帝陛下慧眼识人,顶多带一句裴越没有辜负陛下的厚爱。 可是王九玄不同,他从这四场规模不算大的战斗细节里看出许多东西。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相信裴越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靠的是运气亦或是谷梁的提携,这个比他年轻十岁的庶子可谓胸有丘壑而面如平湖,绝非等闲幸进之辈。 时间缓缓流逝,堂内的气氛平静中带着几分压抑。 裴越身为主人,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将军缘何来此?” 王九玄淡然道:“奉陛下旨意巡查边境战事。” “边境?”裴越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如今成安候已经率领大军前往古平大营,按理来说将军应该先去那里查看,不知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王九玄对裴越的了解很深,毕竟他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消息渠道,王平章早就命人将和裴越有关的所有事情整理完毕放在他的案前。 一般人往往会不适应裴越略显犀利的风格,但是王九玄显然不会失态,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朝堂上诸位大人最关切的不是成安候的举动,而是裴钦差又会立下怎样的功劳。你来到灵州不过几个月,清剿马匪扫荡奸细,更在鸡鸣寨给了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一记当头棒喝。陛下很欣赏你的能力,但也想知道这些战果的细节,所以特地派我来见你一面。” 这番话自然不尽不实,裴越相信自己的判断。 原因倒也很简单,太史台阁的林合绝对不会刻意帮自己隐瞒,在他受伤之前送往京都的奏报上,关于自己的经历必然事无巨细地写上去。更何况他听席先生说过,开平帝除了太史台阁之外,暗中还有一支十分神秘的密探队伍。 这是很平常的帝王心术,和开平帝是否信任沈默云无关,从古到今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将自己的安危完全寄托在某个臣子身上。 拥有这样的信息渠道,开平帝还不清楚裴越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如果他还需要王九玄巴巴跑上几千里路来询问,那这个皇帝对下面的掌控力已经弱到发指,一般只有王朝末期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但裴越也不会愚蠢到当面拆穿,微笑着说道:“陛下有命,臣自当详细道来。” 从他初至灵州开始,一直到前些时日设伏解决王黎阳和陈希之,他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说了一遍。尽管他已经尽量砍掉不重要或者极重要的细枝末节,用词格外简略,说完这段故事也花了两个多时辰。 王九玄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官职身份,主动帮裴越添了几次茶水。整个过程中他极少说话,顶多就是在故事的转折处感叹几声。 最后听到王黎阳死在叶七枪下,王九玄眼神微微诧异,旋即恢复正常。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73【深海】 “有劳钦差大人,我会将这些事情的过程原原本本地禀报陛下。” 在裴越说完之后,王九玄平静地拱手道。 其实到现在为止,裴越依然搞不清楚对方如今的身份。王九玄说的简单,奉开平帝旨意巡视边境战事,这道旨意绝对没有经过东府那几位执政,至少在洛庭那里就无法通过。 大梁并无监军的旧例,顶多会派随军御史监察,但这属于文官的自留地,压根不会让宫中廷卫将领担任。或许开平帝就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明旨发出,只让王九玄暗中行动。 问题在于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没有明旨,意味着王九玄名不正言不顺,莫要看裴越此刻表现得非常客气,但是王九玄如果悍然插手藏锋卫的操练,裴越就敢立刻让他圆润地滚开。 在西吴大军蠢蠢欲动、战火即将蔓延的关键时刻,开平帝突然用这样的手段将身份极为特殊的王九玄派来灵州,谁都会想搞清楚那位皇帝的真实想法。 带着这样的疑问,裴越面上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感激道:“还望将军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王九玄略有些意外地望着他,因为哪怕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亲耳听到裴越说完之后,他依旧有些震撼。这样的战功完全出自一个少年人之手,足以惊动整个朝堂,哪里还需要他特意美言修饰? 裴越知道对方为何惊讶,继续说道:“这些事只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更非我一个人的功劳。临清知县莫青云、当地乡绅严家、鸡鸣寨守将正副统领秦贤和薛蒙、西水寨守将统领顾崇山,以及藏锋卫的所有将士们,他们都有功劳,其中有些人更是因此而壮烈。” 王九玄盯着裴越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他见过很多不揽功的武将,但那些人仅仅是不抢别人的功劳,像裴越这样主动将功劳分润给所有人的举动,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到。 更值得他细细琢磨的是,裴越说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提到灵州刺史薛涛和古平大营主帅宁忠。 裴越微笑道:“将军请稍待,我这几天已经将来到灵州之后发生的事情写成详细的奏章,原本打算动用驿站邮路送去京都。既然将军恰好来到,那这份奏章就交到你手上,请你递呈给陛下。” 王九玄颔首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片刻过后,邓载捧着一本极厚的奏章来到堂内,裴越接过之后交到王九玄的手中,目光沉静地说道:“多谢将军。” 王九玄回道:“钦差大人客气了。” 他看了一眼门外已经昏黄的天色,缓缓道:“如今边境局势紧张,陛下命你要服从成安候路敏的调遣,藏锋卫在必要的时候必须敢于和西吴人作战。” 裴越微微皱眉道:“将军,藏锋卫虽然成立将近一年,但真正成型才半个月的时间,很多军士也只是掌握了基本的行军规矩。” 言下之意,让现在的藏锋卫去和西吴人拼命,那就意味着让他们白白送死。 对于裴越来说,当初的五百人和现在的一万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指挥五百人只需要他自己发挥出能力,而且这五百人都是精锐老卒,足以完美执行他的命令。可是指挥一万人就必须要军士自身具备极好的素质,否则在战场上只有一触即溃的结局。 王九玄不置可否地说道:“陛下也会告知成安候,除非逼不得已的时候,不得轻易动用藏锋卫。陛下还说,当年高祖立国之时打过无数次恶战,兵卒根本等不到训练成熟,甚至在最困难的时候只教会他们如何骑马,就必须带着这些新丁作战。陛下相信你的能力,也希望你能在这一战中真正立住藏锋卫的根脚。” 他很罕见地露出一抹微笑,拱手道:“陛下亲口允诺,此战若是能打出藏锋卫的威名,封侯就在眼前。”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心知没有推辞的余地。开平帝在爵位的赏赐上极为吝啬,尹伟身为齐国公后代,在军中磨砺那么多年,担任古平大营主帅的时候还只是齐云伯,只有等成为京军北大营主帅才晋为齐云侯。他如今才十七岁,如果能从中山子直接变成中山侯,这速度足以载入大梁史册。 中山侯? 这个念头刚在裴越脑海中升起,他便觉得有些古怪,只是一时间想不到个中缘由。 见对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裴越只得放下杂念,正色道:“陛下有命,臣自当竭力而为。” 王九玄道:“我的差事已经办完,相信还有再见的机会,暂且告辞。” 裴越并未惺惺作态地挽留,因为以王九玄的身份和背景,没有任何必要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他面色温和地将对方送到大门外,看了一眼等候在街边的骏马和亲随,微笑说道:“将军接下来要去边境?” 王九玄颔首道:“终究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上马之后,他忽然扭头望着裴越,状若无意地问道:“钦差大人,方才忘记问你一件事。” 裴越平静地回道:“将军请说。” 王九玄双眼直视着他,问道:“王黎阳真的死了?” 裴越不明所以,心念电转之际冷静地点头道:“千真万确。” 王九玄这一刻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润几分,裴越不清楚这是否自己的错觉,直到王九玄带着亲随消失在临清县城喧哗热闹的长街尽头,他依旧静静地站在这座大宅的门前。 “少爷。”片刻过后,邓载在裴越身后轻声喊道。 裴越回过神来,淡淡道:“何事?” 邓载垂首道:“后宅有话传来,叶姑娘请少爷去一趟。” 裴越在去往后宅的路上,一直在思索今天这场见面暗藏的玄机。 之前的对话在他脑海中不断重现,王九玄的每句话甚至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被他遗漏。反复地斟酌过后,他依然想不清楚王九玄出现的深意。以他对开平帝心思的揣摩,这个皇帝从来不会做出随意的举动,那他派王九玄来灵州做什么? 王九玄为何要特意来询问自己那些战功的详细过程? 最重要的一点是,开平帝对藏锋卫的看重因何而起? 至于王九玄表现出对王黎阳的特别关注,这件事并未让裴越太过看重。他知道王九玄在西境待了八年,而且是在离西吴更近的长弓大营,跟王家霸刀传人有什么纠葛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裴越的心思绝大部分还是放在京都皇宫里那位身上。 然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深海。 一眼望去看不见底。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74【落花人独立】 京都,定国府。 裴戎被开平帝关进上林狱之后,这座巍峨雍容的国公府沉寂了一段时间,只是这种危机并不致命,因为裴太君还在世,先定国公裴贞的面子还有用。再加上开平帝让裴城承继爵位,而且破例将他的爵位提了一级,故而很多人只是暗中观望,并未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落井下石。 就在这种平静又沉闷的生活中,裴戎的次子裴云以世人没有料到的方式坚定地迈出自己的脚步。 开平四年秋闱试后,裴云高中京都府乡试第一。 开平五年春闱,裴云再次拔得头筹,成为今年会试的头名。 稍晚些的殿试上,他的策论堪称字字珠玑,而且十分契合国朝的大势,但是最终只得到第二名。虽然没有完成三元及第的壮举,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开平帝和东府莫执政对这个年轻人的爱护。大梁朝堂上文武对立比较严重,但也不会绝对的泾渭分明,譬如李柄中就是以文官身份封爵,而武将入政事堂也有过先例。 裴云以定国嫡子的身份进入文官集团,这不算犯忌讳的事情,只不过需要稍稍低调一些。 开平帝将其点为榜眼,或许便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这位新科榜眼的第一道奏章,便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宽赦自己的父亲,为此他愿意舍弃自己的榜眼身份,只在翰林院中读书修史。虽然开平帝没有应允,但是这个举动毫无疑问为裴云赢来极好的名声和朝中几位尚书大人的好感。 如今他被授为翰林院编修,这是文官系统中最清贵的官职,前魏时素有储相之称。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翰林院中的人缘也越来越好。刚开始的时候因为他权贵子弟的身份,自然会引来那些读书种子的敌视,但是凭借自身渊博的学识与温和的性情,那些敌意与隔阂被他轻易化解,一步步成为真正的文臣。 翰林院的事务还算清闲,更何况裴云是新科榜眼,目前还没有被分到极为繁重的修史工作,故而每天也只是去衙中静坐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则参与各种文人聚会。 西吴大军犯境之后,裴云并未像一些热血上涌的年轻官员那般大放厥词,倒是写了几首忠心报国的诗词,不经意间传了出来,在文臣中的名声愈发响亮。 定国府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与以往相比,不仅有那些武勋世交们来访,还多了不少年轻文臣的身影,他们与裴云坐而论道饮酒赋诗,一唱一和之间关系变得十分紧密。 今日亦是如此,午后裴云送走最后一批访客,无视身边丫鬟们崇敬的眼神,对其中一人说道:“你去清风苑说一声,我稍后会去看看大姐。” “是,少爷。”丫鬟垂首应道,然后快步离开。 小半个时辰过后,裴云步伐从容地踏进青竹掩映的清风苑。 走进偏厅之中,裴宁早已在此等候。见到如今愈发沉静的二弟,裴宁的脸色稍显不自然,但还是露出一抹浅笑说道:“二弟来了,坐罢。” 大丫鬟良言为两人上茶,得到裴宁的眼神示意后便乖巧地告辞离去。 裴云看了一眼面前的白瓷茶盏,温和地说道:“大姐,最近母亲没有来烦你吧?” 裴宁面色一黯。 且说裴戎下狱之后,裴太君便将李氏禁足在自己的小院中,防止她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以至于局势变得不可收拾。整整一年过去后,裴太君终于松了口,只不许李氏出府,却也没有再将她禁足。然而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李氏的性情变得愈发阴森暴戾,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只将裴越能有今天的作为全部怪罪到裴宁身上。 这妇人跟疯了没什么区别,她满心满眼都是裴戎和李子均的惨状,竟然天天来找裴宁闹腾,直言她是个灾星,是这个不孝的女儿害得自己如今这个下场。 裴宁终究不忍自己的母亲又被老太太禁足,默默承受这一切,最终还是裴云发现之后,找李氏谈了两次,那妇人才收敛一些。 裴宁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尽量平静地微笑道:“娘心里苦,总要发泄出来,我这儿没事的,二弟不用担心。” 裴云正色道:“那些事跟大姐无关,母亲没有任何理由怪罪到你身上。且宽心,我会让人盯着她,决不许她再来欺负你。” 裴宁心中轻叹一声,缓缓道:“多谢二弟。” 裴云摇头道:“姐弟之间何需言谢?大姐,之前我同老祖宗商量过,她嘱咐我一定要慎重,所以我也在观望。只不过前段时间发生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大姐。” 裴宁心中一紧,略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何事?” 裴云拿起茶盏轻抿一口,从容地说道:“鲁王妃薨了。” 裴宁愣愣地看着他。 她很清楚裴云的言外之意,实际上早在两年之前,她和裴越最后一次相见之后,裴云便对她说过这方面的话。虽然裴太君和裴戎李氏皆在,她的婚事压根轮不到裴云置喙,但这位二弟有句话却让她无法反驳。 局势如此,大姐的婚事已经不仅仅关乎你个人,也和裴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裴云打量着她的面色,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姐应该知道,我被陛下点为榜眼之后,愿意以功名换取父亲被宽赦,但是陛下不允。如今朝中愿意为裴家说话的人倒是还有,可是却没有足够分量的重臣。若是大姐能成为鲁王妃,且不说陛下会封赏裴家,光是鲁王出面求个情,便能免去父亲的牢狱之灾。”裴宁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神异常纠结。 裴云继续说道:“这件事我同老祖宗提过,她老人家的意思还是希望大姐自己能点个头,毕竟你是她最疼爱的孙女,不愿你被逼着去做这件事。大姐,裴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架子,大哥在西境军中拼命,我也舍弃那张书桌踏进朝堂,实在是局势艰难。当然,裴家绝对不会逼迫府中的女子,尤其是大姐你,这件事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会另寻法子救父亲出来。” 裴宁脸上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抬眼艰难地说道:“二弟,鲁王府和三弟有仇怨,王妃过世便是因为三弟告发许家七宝阁的案子。” 裴云略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生活在内宅的裴宁还知道外面的事情,但他随即醒悟过来,自己这位大姐最好的朋友便是那位沈府千金。 他平静地点头道:“正因如此,鲁王才不会介意与裴家联姻。” 裴宁亦是极聪明的人,很快想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她犹豫道:“二弟,能否容我再想一想?” 裴云微笑道:“这是自然,左右鲁王妃过世还不到两个月,王爷续娶的事情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最多也只会拖到明年这个时候。” 裴宁点点头,将裴云送走之后,她站在廊下看着庭中近处角落里凋落的花朵,两行清泪缓缓滑落脸颊。她抬手擦去泪痕,轻轻吸了吸鼻子,望着地上的落花残红轻声说道:“三弟,今日是你的生辰,愿你此生平安喜乐,不会再有烦恼忧愁。”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眸光中没有丝毫神采。 星河迢迢,余生唯有明月作伴。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75【微雨燕双飞】 远在两千里之外的裴越并不知道京都发生的故事,就算不考虑这个时代消息传递的落后性,戚闵的手也不可能伸进定国府的后宅。 送走王九玄之后,他一路走来毫无所得,心情自然有些低沉。 这座大宅在临清县已经算是豪阔,但与京都的中山子府和荥阳的钦差行衙都无法相比,无论是格局亦或规模都有很大的差距。好在裴越并不是讲究排场的人,叶七更不是,至于林疏月能住进这座宅子便已经十分欣喜,这意味着自己真正地成为裴越的人,而不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抛弃的外室。 后宅胜在安静清幽,丫鬟乖巧懂事,再加上有叶七坐镇,这里便是清风明月处处安宁。 裴越缓步走进叶七的小院,刚进门便有些意外。 廊下挂着整整一排精致小巧的花灯,眼下尚是黄昏,依照叶七的脾气根本不会这样浪费。更重要的是,他竟不知道叶七的性格中还有这等雅趣,往常从未见她有过类似的举动。 在满面笑容的丫鬟指引下,裴越穿过九曲回廊径直来到建在池水之畔的花厅。 厅外飘着绵绵细雨,厅内则氛围祥和,正堂内设有一桌席面,以裴越如今的眼光可以直接断定这不是从外面酒楼叫来的席面。 除了几名侍女之外,叶七面色温柔地站在桌边,她身侧还有一人便是林疏月。 裴越看着二人,略有些茫然地问道:“今儿这是整得哪一出?” 叶七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微笑道:“之前吃了你的席,我和林姑娘便商议着要给你还席。裴爵爷如今事务繁忙,但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裴越忍俊不禁。 所谓吃他的席,便是那次他捣鼓出来的烧烤宴,说起来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缅怀一下前世的生活,同时对两位姑娘贴心举动的回应。吃完烧烤之后,他便恢复到平时忙碌的状态,这半个月来一直在操劳藏锋卫的训练,经常后半夜才能入睡,所以能够与二人相见的机会很少。 他打量着桌上的席面,菜式不多,拢共只有四凉八热十二道菜,食材也都很普通,既没有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也没有深山老林里的珍禽异兽。但是这些菜分量都很足,而且卖相不错,看得出来很用了一番心思。 叶七和林疏月都目光含笑地望着裴越。 他心中了然,感慨道:“本公子何其有幸,竟然能劳动叶女侠和林大家亲自为我下厨,实在是感激不尽。” 叶七忍不住啐了一口,轻笑道:“少贫嘴滑舌,就问你赏不赏脸?” 裴越楞道:“这是什么话,只要你们别因为我吃相太难看笑话我就成。” 林疏月走过来笑道:“少爷快请坐,你吃得越香,我和叶姐姐便越开心。” 见她准备服侍裴越吃饭,叶七便摇头道:“林姑娘,往后你同我一样,坐下吃饭罢。不用管他,堂堂武勋爵爷难道还要人喂饭不成。” 裴越满脸无辜,他的确很喜欢林疏月的温柔体贴,可那又不是在饭桌上。 林疏月听见叶七的话,眼眶霎时泛红,连忙扭过头柔声说道:“不妨事,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她毕竟出身世家大族,对高门大宅内的这些规矩还算了解。 裴越已经拿起筷子,摇头道:“你还是听她的话罢,不然一会遭殃的又是我。” 叶七白了他一眼,招呼林疏月在自己右侧坐下,旁边静立的侍女们便上前伺候。 裴越心中愈发好奇,因为他知道叶七崇尚自然之道,凡事讲究亲力亲为,以往从来不会刻意去使唤严家送来的这些侍女。联想到方才所见的花灯和眼前这桌席面,似乎怎么也不像是简简单单还席,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好在叶七压根没想过卖关子,她举起酒盏望着裴越的面庞,语气温柔地说道:“今天是九月初十,虽然在这边境陌生之地,总不能随意地混过去。” 裴越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叶七。 叶七微微讶异地道:“难道你忘记今天是你的生辰?” 裴越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释然笑道:“还真混忘了,毕竟这段时间着实有些忙碌。” 叶七柔声感慨道:“我估摸着你大概是忘了,便和林姑娘商议一番,准备给你过个简单的生日,虽然不能大肆庆祝,可是总不能就那样过去。” 裴越看着二女倾国倾城的容颜,举起酒盏说道:“能够和你们一起过这个生日,还能吃到你们亲手做的饭菜,我便心满意足了。” 叶七看了一眼身边的林疏月,微笑道:“那你还是多谢谢林姑娘罢,这桌菜都是她的功劳,我只做了两道而已。可不是我要使唤她,论厨艺她要强过我许多,为了让你吃得舒服点,她可是从清早就开始忙碌。” 林疏月连忙摆手道:“都是叶姐姐的主意,她早早就开始准备,我只是做了一些杂事。” 裴越忍不住笑道:“不用谦让,二位女侠的情意我都记在心中。来,饮胜!” 酒过三巡,裴越吃了个半饱。 他吃饭速度极快,几乎是几筷子就能吃下一碗饭,同时还能兼顾饮酒。虽然这个碗实在太小,但也让叶七和林疏月忍俊不禁,同时心中愈发开心,毕竟裴越吃得越快便意味着桌上这些菜很合他的口味。 叶七转头对侍女们说道:“你们先下去。” “是。” 待侍女们离开之后,叶七对林疏月说道:“我们开始罢。” 林疏月面色微红,颔首道:“好。” 裴越满面疑惑地看着二人,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安排。 只见林疏月缓步走到屏风后面,叶七则走到旁边拿起放在墙角的长枪,然后缓步走到厅外空旷的平地上。 细雨飘洒在她的身上,叶七却毫不在意。 裴越心有所觉,不禁露出感动的神色。 屏风后,铮铮古琴声似大江东流,高亢而起。 叶七柔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和林姑娘便以此为贺礼,愿你能明白我们的心意。裴越,我知道你不可能一辈子安稳度日,我不打算劝阻你,但今日这琴声与枪舞便是告诉你,无论你将来遇到怎样的困境,这世上终究会有人与你携手而行。” 长枪舞动,矫若游龙。 裴越看着她在细雨中跃起的身姿,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扣人心弦的琴声,静静地伫立在廊下。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76【驾临】 荥阳城。 西境战事爆发以来,这座雄城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城内的秩序依旧井井有条。在薛涛的竭力控制下,百姓的衣食住行均处于比较平稳的状态,就像过往数百年间发生的旧事一般,任凭外面风急浪高,城内犹自岿然不动。 但是在成安候路敏率领京军从城外路过之后,城门口的搜检力度加强许多,这让百姓们感觉到局势正在朝着紧张的方向发展。 一支从东面来的车队在这个时候抵达荥阳城外。 守城将极有眼色,很快便判断出这支车队来自京都,当他上前盘问车队的主事,看见对方从怀中掏出来的文书和令牌,登时面色遽变。饶是如此,他坚持着走完盘问程序,确认对方来自那个恐怖的衙门,便一叠声地喊手下放行。 等车队进入荥阳城后,守城将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 一名善于察言观色的手下上前询问,守城将脸色立刻冷下来,轻声斥道:“闭上你的鸟嘴,什么话都是你能打听的?” 手下讪讪后退,守城将望向幽深的城门洞,车队的身影已经消失,他最后只是摇摇头,心中叹道:“多事之秋啊,这帮杀神从京都赶来,这城内怕是更加不太平了。” 车队进入荥阳城后,径直驶向西城雍和坊。 陈希之和王黎阳率众袭击钦差行衙那一夜之后,千金楼正式封门,萧清吟不知去向。再加上当初被裴越带走的林疏月,从此之后名满灵州的雍和坊九大家便只剩下七位。 车队来到千金楼的府前街上,正中那辆马车宽敞舒适,车厢对着紧闭的大门。 数十名精锐护卫立刻前往附近布控,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领着十余名面容平凡的属下来到中间那辆马车旁边,笑容和蔼地说道:“姑娘,到了,是否要让里面的人出来迎接?” 车厢中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必。把匾额换掉。” 中年男人凛然道:“好。” 便在这时,千金楼的大门缓缓打开,那位以歌喉名动灵州的花魁萧清吟出现在门内,她身边还站着以前的老鸨,以及楼内的杂役仆人们。她望着外面的那辆宽敞马车,神情略有些激动,同时又藏着几分紧张。 中年男人转身挥手,两名体态矫健的年轻人抬着一块匾额登上石阶,不用借助梯子便蹬着墙面攀上门楼,然后在不知道多少双暗中观察的眼睛注视下将原先那块“千金楼”的匾额换下。 新的匾额上有四个烫金大字:太史台阁。 右下角则有两个相对小些的小篆:灵州。 那些藏在暗处的耳目确认这个消息之后,不由得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再也不敢继续留在附近盯着,哪怕那些护卫明明在发现他们之后也没有出手驱赶。如今就算对方邀请他们留下来,这些人也只会赔笑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太史台阁是什么地方? 进去之后能活着出来就是万幸。 那辆宽敞的马车直接从千金楼的大门进入,其余人等紧随其后,在所有人都进去之后。大门并未关上,依旧朝外面敞开,但是此刻却已经没有窥视的目光盯着这里。 萧清吟站在原地,待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时候蹲身福礼。 马车中忽然传出女子的声音:“萧姑娘随我来。” 萧清吟微微一怔,她如今暂时署理千金楼的事务,封门的决定便是她做的。那夜林合率领台阁在荥阳城的精锐倾巢而出,虽然最后战果斐然,几乎全歼陈希之的手下和西吴的奸细,但他本人却被陈希之重伤,至今仍旧躺在床上不能理事。 今天早晨,楼内接到台阁专属驿路送来的知会,京都那边派来一位主事,暂时取代林合的职事。萧清吟本以为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没想到居然会是一个听声音就知道很年轻的女子。 她不敢迟疑,连忙应道:“属下遵命。” 马车在数十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下径直来到后院,然后停在仪门前。 车门打开,一名年轻女子缓步走下马车,转头看了一眼萧清吟。 她年纪不大,十**岁的样子,相貌生得极好,与九大家相比更要胜出半筹,那双眸子黑白分明,眸光犀利又冷漠。 这便是萧清吟心中的第一印象,她不敢与这位明显来头不小的女子继续对视,便乖巧地垂着头。 “带我去见林合。”女子并未寒暄,轻轻淡淡地说道。 萧清吟应下,然后当先引路。 林合被陈希之砍断左手,又被那一刀伤到尾椎骨,一身武道修为尽废,如今更是与废人无异,连生活自理都做不到。虽然在千金楼内不缺服侍的人,但是以他骄傲的性格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段时间脾气十分暴戾,寻常仆役压根不敢靠近他的住处,大部分时候都是萧清吟亲自为他打理。 屋内的光线并不昏暗,但是林合只能趴在床上,至少在背后的伤势好转之前,他没办法躺得舒服一些。 房门忽然被推开,林合瓮声瓮气地骂道:“滚出去!” 然而来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走到床边。 林合面色狰狞地道:“很好,等过些时间我一定会亲手宰了你。” “你现在这副样子让我很失望。” 回答他的是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林合在她开口的刹那,脸色便猛然大变,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栗。他竭力地抬起头扭向后面,这个别扭的姿势让他看起来略有些可笑,但他丝毫不在意,双眼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小……姑娘,你为何会来灵州?”林合仓惶地问道。 他本来是按平时的习惯喊小姐,马上又觉得有些不妥,便立刻换了称呼。 沈默云待他极好,尤其是他的长子意外过世后,几乎便将林合当成自己的子侄。 然而无论在外人眼里是如何冷峻狠厉,林合在面对沈淡墨的时候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卑感。 故而他从来不敢暴露自己的情感,眼神中那抹狂热也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会稍稍流露一二。 唯有眼下在他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候,沈淡墨的忽然出现令他几乎就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痛苦。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77【轻眉】 这支车队的真正主人便是沈淡墨,沈默云的掌上明珠,被好事者称为京都第一才女。 对于裴越来说,她还有一个笔友的身份。只不过他们的最后一次通信是在开平四年十月十三日,从那之后两人再无联系。 谁也想不到沈淡墨会在西境局势紧张的时候突然来到荥阳城。 林合以十分别扭的姿势望着沈淡墨,看着这张清丽的面庞,神色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沈淡墨并未在意他有些失态的表现,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对那位中年男人说道:“蔺叔叔,坐吧。” 中年男人身宽体胖,笑容和蔼,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家资丰厚的员外。 沈淡墨指着中年男人对林合说道:“你也认识蔺甲叔叔,我爹让他来灵州替代你的位置,稍后你让属下将相关事务交接一下。” 林合面露迷茫之色,他受伤已有大半个月,但这个时间显然不足以在消息传回京都之后,沈淡墨带人赶来。换而言之,在他受伤之前沈默云便已经决定让人取代他,只不过他刚好受伤,这让后续的交接变得理所当然。 他当然认识蔺甲,以往身为沈默云的贴身护卫,他怎会不知台阁的九位主事? 蔺甲之前担任离部主事,负责管理台阁的大牢和审讯犯人,死在他手中的达官贵人不知凡几。这张看似笑容和蔼的脸庞下,藏着的是铁石一般冷漠的心肠。 林合不敢小觑蔺甲,再加上有沈淡墨随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抗拒这道命令。只是他想不明白,以沈默云对自己的器重,为何会突然改弦易张? 沈淡墨自然瞧出他的疑惑,平静地说道:“爹让我亲口转告你,他让你盯着裴越不错,可是没有让你擅自做主,故意忽略陈希之的动静,让裴越和上千将士陷落在旗山冲那种险境。林合,你跟着我爹身边那么多年,难道连一个最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懂?” 林合面皮发紧,他在发往京都的奏报中刻意隐瞒了一些事,但是以沈默云的心思又怎会看不出来其中蹊跷? 裴越和藏锋卫在旗山冲遇险,被陈希之的手下和西吴骑兵包围,虽然最后被谷芒领兵救出,但是当时若非叶七及时赶到,裴越必定会死在陈希之手中。 藏锋卫不会覆灭,但是裴越肯定会死,这就是林合的如意算盘。 只不过这点算计根本瞒不过远在京都的沈默云。 林合强撑着问道:“什么道理?” 沈淡墨微微皱眉道:“台阁中人必须明白自身的职责,凡事必须以大梁的利益为最高准则,这是台阁的立身之本。不管你和裴越之间有何私怨,你都不能让军方的大好男儿死在自己的算计里,因为陛下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林合面容苦涩,默然不语。 他跟裴越确实没有私怨,但这世间有些事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他从小就生活在沈府,虽然不敢也不能和沈淡墨有太多的接触,可是隔三差五总能见到一面,心中的情愫便悄然而然地茁长生长。但是直到两人已经长大,沈淡墨对他依旧是客气中带着疏离,甚至都没有在他面前笑过。 然而裴越只是一个饥寒困苦的庶子,却能和沈淡墨互通书信,他甚至悄悄查看过两人的书信。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便不想再看见裴越这个人。 蔺甲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拢在袖中,看着林合冷肃的眉眼,不禁微微一笑道:“林合,你还年轻,遇事不要钻进死胡同。大人也是为你好,若非看重你,也不会让你执掌坎部。台阁成立近百年,何时有过二十岁出头的主事?我们这些老头子,哪个不是出生入死几十次,在血水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才有幸坐上这个位置。正因如此,大人才希望你能走在正道上,千万不要被身外事迷惑本心,那样反倒是辜负大人对你的殷切期望啊。” 如果这番话是从沈淡墨口中说出,那么林合肯定会感激涕零,再也不会将裴越放在心上。 可是他也知道蔺甲开口的分量,只得低声说道:“沈姑娘,蔺大人,这件事是我办得不妥,愿意领受责罚。” 沈淡墨与蔺甲对视一眼,又看向他断掉的手腕,缓缓说道:“罢了,我爹原本也没有说要罚你,只让你暂时静心想一想。既然你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那就先养伤罢,等伤势好转一些我再让人送你回京都。” 林合微闭双眼道:“多谢姑娘。” “不必,我会派人专门服侍你。她们并无过错,你不可再对这些人发脾气。” 沈淡墨何等机敏,只从刚才进来时候林合的反应便能判断出这里的情况。 “是。”林合应了一声,语气十分冷漠。 沈淡墨也没有在意,对蔺甲说道:“蔺叔叔,我有事同你商议。” 蔺甲微笑道:“好。” 沈淡墨看向萧清吟说道:“你随我来。” 众人离开之后,林合将脑袋靠在枕头上,左手已经很多天没有任何知觉,这是他用来拿剑的手,可是从今往后再也拿不起剑。想到方才初见沈淡墨时的惊喜,以及在听她说完那些话之后心中的绝望,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抹冷厉的笑。 后宅正堂中,萧清吟十分谦卑地坐在下首,将灵州境内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蔺甲听完之后不禁轻叹道:“这位裴爵爷端的厉害,年轻一辈中能强过他的人怕是不多了。” 沈淡墨面无表情,并未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是淡淡地说道:“从今日开始,台阁必须改变方向,灵州境内只留小部分人盯着,其余人手全力探查西吴国内的消息。从西吴皇帝到贩夫走卒,只要是能传回来的消息,我希望他们能一句不漏。蔺叔叔,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蔺甲拱手道:“大人已经说了,此番由你做主,我这个老头儿只是帮忙打个下手。这件事交给我,姑娘放心便是。”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78【抽丝剥茧】 临清县,东城大宅。 叶七亲自捧着一个托盘来到外书房,一直守在这里的邓载见状连忙迎上来,拱手道:“见过姑娘。” “他还在书房里面?”叶七抬头望了一眼西边的日头,目光柔和地问道。 邓载对叶七格外恭敬,除去裴越的关系之外,还因为叶七对他们这些亲兵来说算得上半个师父。最开始他们跟着席先生学习,但是后来亲兵人数太多,席先生无法兼顾,叶七便帮他分担一部分,指导亲兵们的武道操练。 他看了一眼托盘上的盖碗,垂首答道:“少爷清早便进入书房,中间让我送了一份吃食,其他时候都没有出来过。” 叶七微微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歇息罢,不用一直在这儿守着。” 邓载没有迟疑,干脆利落地应道:“是。” 叶七推开房门,放慢脚步走进内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幕非常杂乱的景象。 地上四处散落着书册,桌上乱七八糟堆放着几十张写满字的纸,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墙上一张手绘的地形图。叶七以前没有见过这种独特的地图,上面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符号。此刻裴越就站在墙边,双手负在身后盯着那张地图。 叶七将托盘放在书桌的角落,然后将那些凌乱的纸张收起来叠在一起。 裴越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扭头对叶七说道:“一会我自己收拾罢。” 叶七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托盘说道:“这是林姑娘为你做的莲子汤。她说这几日秋阳炙热,吃点莲子能升清消暑、化热宽中,我让她自己送来,可是她非说这是我帮你做的。只可惜她一片好意,却不知你心中很是害怕我送来点心吃食。” 裴越闻言会心一笑。 叶七这番话自然有典故,指的是去年从春到秋,他在绿柳庄中潜心学习,叶七便经常下厨捣鼓一些新式菜品请他品尝的故事。 他走到桌边端起盖碗,揭开盖子闻着清新的香味,意味深长地说道:“疏月过往经历艰难,故而有时候会格外小心些。” 叶七闻歌知意,淡笑道:“离开京都的时候我还想过要如何如何为难她,见面后才发现我不太适合这种事,最后还是便宜了你。我说的话估计她面上听着心里会有另外的想法,你找个时间同她说一声,往后不必刻意伏低做小,我没有在内宅称王称霸的兴趣。” 如果换成平时,裴越肯定会趁这个机会在她身边腻一会,但是今日他只不过平静地点头应下。 叶七望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脸上的倦容,关切地问道:“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烦恼?” 裴越三两下将莲子汤喝完,随意地拿着袖子擦擦嘴,指着墙上自己绘就的地图说道:“我想不明白西吴人究竟要做什么。” 叶七眨眨眼,显然听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西吴近三十万大军压境,攻陷古平大营西面的四座军寨,张青柏和谢林联手将虎城变成一座孤城。他们的战略意图似乎很清晰,逼迫虎城守军出城作战,否则就继续东进攻打灵州。在他们身后显然还有源源不断的支持,压根不担心会被虎城守军截断退路。 这一幕与十五年前有相似也有不同之处。 当年裴贞领军纵横于高阳平原上,大部分时候都是一支深入吴国境内的孤军,那位驻守虎城的倒霉侯爷想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城堵截裴贞也在情理之中。 叶七对这些事了解不深,不过这段时间与林疏月每日闲聊,倒也能分得清楚如今大概的局势。 她疑惑不解地问道:“疑点在哪里?” 裴越牵着她的手腕走到墙边,然后伸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三角形符号说道:“这里是虎城,西面是吴国的柳城,西北面是甘城,北面是贝苕江,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处于西吴军镇的半包围中。战事开启之前,虎城东南两面有我们军寨体系的护卫,但是张青柏两日之内连下刀口、五峰和蒺藜三座军寨,瞬间攻陷虎城的南面屏障。” 叶七缓缓点头,皱眉问道:“这不就是西吴人的意图吗?” 裴越的右手往地图的右下方移动,按在那个圆形符号上继续说道:“武威侯宁忠领古平大营出击,被张青柏轻易挫败,不仅损失上万人马,更将卢龙寨拱手让出。到此时,虎城东南面所有的军寨都落入西吴人手中,只剩下东面那条官道无人顾及,可是现在卢龙寨里驻扎的是西吴大军,谁还敢从那条官道上经过?” 叶七恍然道:“虎城已经变得孤立无援。” 裴越从地上的书册中拿起一本,递到叶七手中,沉声道:“这是张青柏、谢林和西吴皇帝的生平,佩玉阁的探子们费劲心思弄来的。我反复研究他们的性情,始终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 叶七反问道:“愚蠢?” 裴越的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缓缓道:“这是一场国运之战,西吴人如果输了,二十年之内再无东征之力,而且还会让大梁的皇帝生出心思,先西后南也并非不可能。这种前提下,我相信他们每一步都经过无数次推演,绝非一时心血来潮。眼下他们看似占据优势,但是虎城只要坚守不出,他们根本不可能攻陷。” 叶七逐渐明白过来,她望着地图上裴越画出的两道箭头,试探地问道:“西吴人现在进退两难?” 裴越点头道:“他们打不下虎城,更不可能攻占灵州。光是鸡鸣寨就崩掉张青柏的一颗门牙,如今成安候带着京军抵达古平大营,为前方南山寨的宁忠稳住阵脚,张青柏凭什么打灵州?还有一点我始终不解,如果太史台阁送来的情报无误,张青柏一直在分兵,从西面四处军寨到整个战线,他的兵力看起来非常分散,这可不是一个沙场老将会犯的低级错误。” 叶七定定地望着他,问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裴越轻叹道:“本来应该是好事,但是架不住有人上杆子给西吴那边递刀。”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79【狼烟起】 这次没有等叶七询问,裴越便提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从山阳县城外的古平大营到西面的南山寨,再分出两条线,一条指向更西面已经被吴国攻陷的卢龙寨,另一条则指向西南面犹自坚守的鸡鸣寨。 “从整个战局来看,成安候路敏现在有两条路走,第一是夺回卢龙寨,重新打通灵州和虎城的联系,只要能确保南面的退路,虎城守军可以分出一部分对抗张青柏带来的压力。第二则是死守鸡鸣寨,只要鸡鸣寨不丢,张青柏绝无可能踏进灵州境内。鸡鸣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是咱们军寨体系中唯一能够依靠地形自保的阵地。而且这里和虎城的局势还不一样,虎城南面一马平川,如果被吴军咬住尾巴便无法退回城内,但鸡鸣寨东面只有一条窄路,根本不用担心退路,寨内骑兵可以随时出来袭扰西吴人的辎重。” 裴越表面上是在为叶七讲解局势,实际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叶七望着他认真的侧脸,伸出手想要帮他抚平眉心的皱纹。 裴越拍拍她的手背,放松语气说道:“连我都能看明白的局势,路敏身为右军机会看不明白?他不想着夺回卢龙寨或者坚守鸡鸣寨,反而要学宁忠那般再跟张青柏大战一场,莫非他以为京军的战力远胜西吴铁骑?” “这就是你担心的地方吗?”叶七问道。 裴越轻叹一声,眼神疲倦地说道:“在来到灵州之前,虽然看过很多兵书和旧时战例,但我仍旧单纯地认为战争便是双方摆开车马决一死战。尤其是像眼下这种国运之战,只需要寻一个地势平坦宽阔的战场,两军对垒然后搏命厮杀,看看谁最终能活下来。” 叶七莞尔道:“连我这样不通军事的人都知道战争不会这么简单。” 裴越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啊。到了灵州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何其粗糙。鸡鸣寨之战,我带领两千骑兵破阵斩将,亲手砍下西吴那个万夫长的脑袋,当时觉得所谓西吴名将也不过如此,他手里的大将也是血肉之躯。但是现在我眼中只有一片迷雾,我猜不到张青柏和谢林的下一步动作,究竟是继续围困虎城,还是暗度陈——” 他忽然闭口不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墙上的地图。 叶七看着他双眼中骤然爆发的光彩,意识到他肯定想明白一些事情,便没有出声打扰。 裴越转身来到书桌前,迅速地从叶七整理好的那叠纸中抽出两张,然后快步来到墙边,提笔不断在地图上添加记号,从最北面的长弓大营一路往南,途径贝苕江东面大梁十一座军寨、虎城、卢龙寨南山寨古平大营一线、鸡鸣寨到西水寨,最后收笔于最南面的金川府。 叶七看不懂他的标识和各种符号,但是这不妨碍她在此刻欣赏心上人爆发出来的斗志。 半柱香过后,这张地图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除了裴越自己之外根本不会有人能读懂其中的详细含义。 裴越轻出一口气,望着地图上的符号,脑海中竟然浮现千里辽阔的实景地形。 他似乎能看到西吴人藏在水面下的真实方略,虽然这只是他的猜测,但是在排除很多种可能之后,这或许就是最终的答案。 “想明白了?”叶七关切地问道。 裴越点头道:“想明白第一件事,但是还没想明白路敏的用意。” 叶七微笑道:“不要急,慢慢想。” 裴越转头温柔地望着她,略微有些得意地说道:“我还想明白为何皇帝一定要让藏锋卫站出来。” “为何?” “因为藏锋卫是除虎城守军之外,眼下整个西境唯一一支全建制的骑兵。” 裴越眼中的忧虑消褪少许,他逐渐明白自己该在这场大战之中怎样做。 …… 古平大营。 这座大营其实是一座守卫森严的军城,武威侯宁忠带走四万大军,这里便只留下一卫将士驻守。路敏领着京军到来之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为这座军城的实际掌控者。就算抛开他如今西军主帅和右军机的官职,单论是他一手将宁忠提拔起来的恩情,城内就没人敢质疑他的决定。 但是在今日的军议上,气氛显得略微有些冷硬。 京军北大营的处境一直有些尴尬,他们的职责除了拱卫京都之外,便是保卫兴梁府的皇陵和监控云州、化州两地。但是对于整个大梁来说,这片区域恰恰是最苦寒贫困的地方,只要官府稍微给些恩惠,那些百姓根本不会闹事。 与西营和南营相比,正式名称为虎威大营的北大营待遇要差很多。 当初在陈观镇军议上,西营和南营的武将当着王平章的面都敢瞧不起北营将士,实际情况可见一斑。 按理来说,北营的武将们根本没有底气反抗路敏的决定,可是在开平三年,齐云侯尹伟从西境调回,赴任北营主帅,局势便发生变化。尹伟虽然比不上路敏和谷梁,可他毕竟也是开国九公之一的后代,在军中和京都都有一些人脉,这两年来着力改善北营的待遇和处境,让他顺利地赢得军心。 之前尹伟从未质疑过路敏,但是当今日军议上,路敏当众宣布要和张青柏决战,他在沉思片刻之后坚定地表示反对。 自此,局面便僵硬在那里。 尹伟身为齐云侯、北营主帅和开平帝亲自任命的西军副帅,是厅内唯一有资格反对路敏的人。 路敏面色平静地坐在帅位上,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尹伟的态度,然而就在他准备强行压制对方的时候,三名信使脚步踉跄地冲进来,压根没想过会遭到严厉的军规惩治。 “大帅,十万火急!” 居中那位信使单膝跪地,满头是汗地喊道。 路敏眼神微凝,冷声道:“说。” “西吴南路军兵分三路,攻打鸡鸣寨、西水寨和金川府清水县城!” “西吴北路军在三日前出动,分兵七路攻打长弓大营周边军寨!” “一支西吴骑兵出现在虎城西南侧二十里外,其主力疑似安阳龙骑!” 满室死寂,针落可闻。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80【一箭双雕】 西吴的攻势如此迅捷又猛烈,这是厅内所有武将都未曾意料到的局面。 从东庆府西北面的长弓大营,到广平府西南面的古平大营,一直往南延伸到金川府清水县城,这一段占据灵州过半边境线的千余里漫长地界上,西吴以将近三十万兵力发动全面攻势,兵锋直指大梁十处要塞。 在如今这个通讯非常落后的时代,将战线拉伸到这么长的宽度,在尹伟看来这不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西吴同时对十处军镇发起攻击,意味着他们的兵力会非常分散,三十万大军平均拆分,除掉留在本部的兵力,大梁每处军镇要应对的敌军最多不会超过两万人。 更重要的一点是,信息的传递具备滞后性,假如大梁集中优势兵力围歼敌方某处军队,说不定可以在对方得到消息之前完成绞杀。 想到此处,尹伟的神色依旧不轻松。 原因有二,第一点是虎城附近出现疑似安阳龙骑的身影,这显然不是个好消息。世人皆知,安阳龙骑拱卫西吴皇宫,是西吴皇帝手中最强悍的军事力量,与大梁的禁军地位相似。假若西吴皇帝将安阳龙骑派来边境,意味着西吴朝廷这次的战略目标不仅仅是虎城,很可能是要打一场灭国之战。 第二点便是此刻端坐在帅位上神色平静的成安候路敏。 路敏的资历自不必说,在离京之前没有任何人质疑开平帝任命其为西军临时主帅的决定。尹伟也是这般想的,但是这一路西行他逐渐有些不一样的看法。首先便是京军的行军速度,尹伟确认路敏在刻意压制,如果采取他的策略只带必要粮草一路疾行的话,京军至少可以提前七天抵达灵州。莫要小看这七天的时间,至少武威侯宁忠不敢在路敏已经到达的情况下前行提兵出战,古平大营也不会遭受重创,以至于现在只能困守南山寨内。 其次是路敏进驻古平大营之后的决策,他要集合京军和宁忠部,再加上虎城守军,与张青柏决一死战。 尹伟在反复斟酌之后,最终下定决心反对这个决定。 此刻堂上气氛肃穆中略带几分压抑,路敏环视众人,淡然地问道:“军情紧急,诸位有什么看法?” 今日在座的除了路敏和尹伟之外,其他皆是北大营的指挥使,他们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资历,所以就算有一些想法,也不敢贸然开口。 路敏不慌不忙地拿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悠悠道:“既然是军议,那么大家畅所欲言便是。这里不是朝堂,我也不是御史大夫,不会盯着你们的字句挑刺。” 尹伟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道:“大帅,西吴分兵十处,看似来势汹汹,但以他们的兵力决计做不到同时强攻,必然会有所取舍。” 其余众将暗自松了口气,他们在面对路敏的时候压力很大,毕竟这是大梁军中第二人,极有可能接过王平章的位置成为西府之主。如今尹伟开口帮他们抗下这股无形的压力,这些原本郁郁不得志的将领自然更加感谢自己的顶头上官。 路敏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他心中冷笑一声,面色平常地问道:“那么齐云侯以为,张青柏和谢林究竟会主攻何处?” 尹伟沉吟道:“鸡鸣寨是兵家必争之地,我认为张青柏不会放弃拿下此处的打算。” 路敏朝旁边招招手,片刻之后有两名亲兵抬着一幅巨型地图站在堂下,他对尹伟说道:“请齐云侯详细道来。” 尹伟起身来到地图旁,伸手点在鸡鸣寨的位置上,沉声说道:“张青柏在击败武威侯之后,之所以没有趁势东进,就因为鸡鸣寨还在我们手中。此处的地理优势不必赘述,也是虎城以南军寨体系的核心,只要鸡鸣寨一日不丢,西吴军队就没法攻击灵州境内。故此,我认为西吴南路军明三实一,南面的西水寨和清水县城这两路是佯攻,主攻方向还是在鸡鸣寨。” 路敏不置可否,淡然问道:“北面又如何?” 谷喑 尹伟沉思片刻,望着地图上长弓大营的防线,缓缓道:“西吴北路军主帅为镇东将军谢林,其人用兵狡诈似狐,尤为擅长迂回奔袭,故此我认为他分兵七路攻击军寨乃是全虚全实之策。若我军防线出现漏洞,他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集合手中骑兵,凭借更快的行军速度形成局部优势兵力,再逐一击破。大帅,长弓大营战力虽强,但是与西吴相比兵力处于弱势,必须要给予支援。否则北面防线被攻破,灵州北面三府便会直接暴露在西吴骑兵的面前。” 众将纷纷附和道:“尹帅言之有理,还请大帅斟酌。” 路敏定定地望着尹伟,稍后目光移动到地图上,沉默许久之后开口说道:“文书,草拟帅令。” “是。”西侧墙边一名中年文士恭敬地应道。 “传令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他的职责就是守住北段防线,不得让西吴一兵一卒进入灵州境内。谢林必须要分出一部分兵力监视虎城,所以他的压力不会太大。战场局势随时变化,本帅允许他随机应变,但是决不可违背帅令。” “是。” “传令金水大营主帅康城伯田景逸,命其派出一卫援护清水县城,只需退敌不可追击,违令者杀无赦。” “是!” “传令古平大营主帅武威侯宁忠,令其整肃部属,率军往西南前出七十里,在鸡鸣寨东北面扎营。在本帅新的命令到达之前,他不可擅动更不可后退。” “是。” 听到这里,尹伟不禁皱起眉头。 路敏的前两条命令还算正常,在目前的局势下稳妥应对自然是上策。他身为西军主帅,除了虎城驻军之外其他皆可调派,如何排兵布阵旁人自然不能置喙。但是第三条帅令让尹伟十分担心,宁忠有多少能力如今已经显露无疑,让他去支援鸡鸣寨并不合适。 “大帅——”尹伟准备劝说。 路敏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头,神色冷峻地说道:“齐云侯,方才你说长弓大营的压力极大,谢林手中骑兵数量多战力强,那么本帅还有一条命令,让裴越的藏锋卫赶赴长弓大营援护,你意下如何?” 尹伟朝地图上看了一眼,他虽然在京都时帮裴越说过话,那只不过是为了迎合开平帝的心思,对这个以子欺父毁掉裴戎前途的晚辈,他又怎会在意其生死?更何况藏锋卫是骑兵,去北线战场对付谢林名正言顺。 他微微垂下眼帘应道:“此举大善。” 路敏淡淡一笑,颔首道:“那便如此罢。齐云侯,你需要在三日之内整肃京军,随本帅西出破敌。” 尹伟忍不住问道:“大帅,敢问破敌何处?” 路敏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按在地图上卢龙寨的位置,不容置疑地说道:“这里。” 381【终相见】 “裴爵爷,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最迟在十月底矿场便可完备,十一月底就能产出蜂窝煤。” 九月末的烈日骄阳曝晒下,临清知县莫青云的脸上汗流不止。他之前是最传统的清流文人,历来讲究仪容风姿,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形容狼狈,袖子卷到手肘处。但是站在十余丈高的天然煤山上,望着下方热火朝天的景象,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神色十分激动。 正在和前任执政严临川轻声聊天的裴越扭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进度如此迅速,多亏严老大人和莫大人鼎力相助,我这段时间都在校场上忙于操练军士,实在是心中有愧。” 严临川连忙摆手,眼中愧色显露,轻叹道:“越哥儿这番话足以羞煞老夫,若非之前被那些闲言碎语蒙蔽双眼,早些配合石炭寺将矿场弄好,时间也不至于如此紧迫。说起来,刺史府那位真是不当人子,掌控着偌大灵州还不知足,竟然想要将这蜂窝煤的生意也收入囊中,平白惹出那么多麻烦。” 裴越无奈笑笑。 这位老大人当初可是拿腔作势,甚至还默许家中子弟围攻钦差护卫,若说他心中没有私念,裴越敢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只不过如今裴越的势头如初升旭日一般愈发上扬,严临川自然毫无负担地站在他这边,踩起薛涛来又狠又准。 这大抵便是老官儿的无赖之处。 只要他没干那种谋逆诛九族的事儿,薛涛也没办法计较这些口舌之争,否则这老头一封亲笔信递给京都的洛庭,朝堂诸公还能看着一任执政被逼死不成? 裴越没有接过这个话头,望向下面已经逐渐成型的矿场,缓缓道:“严老大人,莫知县,蜂窝煤不仅仅是一门生意,在开始运转之后必然会进一步带动临清县的繁荣,但是随着而来的也会有很多麻烦。矿场由石炭寺专营,我的人会管理好内部,但外部的事情还需要二位多多费心。” 严临川和莫青云对视一眼,前者心中愈发惊讶,想不到这位年轻权贵对于政事也有自己的见解,便微笑说道:“越哥儿放心,有莫大人盯着,老朽也会从旁相助,临清县绝对乱不起来。” 裴越点点头,对莫青云说道:“莫知县,后续相关事宜会有秦大人与石炭寺的主事主持,他们也会同你商议,总之拜托了。” 莫青云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惊道:“爵爷要离开临清?” 裴越淡然道:“朝廷给了藏锋卫那么多军马,最近五军都督府的人见到我就脸色发苦,总不会是让我们在这里守着矿场。如今灵州境内还算安定,边关局势紧张,藏锋卫自然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莫青云肃然起敬,拱手道:“爵爷放心,下官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裴越又转身望着严临川,正色道:“老大人,如果边境战事不利,北面三府便会首当其冲,临清更是重中之重,必然会成为西吴人的首选之地。到了那时,若我不在广平府,请你一定要将所有人都迁回城中。矿场可以再建,人若是没了则万事休矣。” 严临川听出这番话的分量,他没有去问真到了那时这座县城如何守得住,想必面前这位年轻权贵肯定会有安排,他只是沉声应道:“越哥儿,老朽做过九年执政,深受皇恩,岂会弃城而逃?更何况临清是老朽的桑梓之地,就算死也要埋在这片土地上,绝不会做让祖宗蒙羞的蠢事。” “老大人言重了。” 裴越放缓语气,对二人说道:“我当然希望能将西吴人挡在边境之外,然后将他们赶回去,但是凡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移动视线,忽然看见下方阴凉处坐着的秦旭,看着这位钦差正使摇着折扇的模样,裴越不禁有些羡慕,这或许就是闲人的快乐吧。 只不过这种感慨无法在他心中留存太久,回到东城大宅之后,他正准备前往校场视察藏锋卫的操练,邓载便拿着一封拜帖脚步匆匆地走进来。 “少爷,太史台阁有人来访。” 裴越看着邓载古怪的脸色,微微皱眉问道:“林合伤势那么重还能下床?还是萧清吟自作主张来找我?” 邓载摇头道:“都不是,来客姓沈。” 裴越楞在原地。 既然单独说出一个沈字,又是太史台阁中人,那么对方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且不说沈默云不会离开京都,就算是他邓载也不会这副表情,因为当年在京都邓载就去那座青灰色的建筑找过沈默云。能让邓载如此反应,算来算去只有一个人。 问题在于,裴越从没想过跟对方相见。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开平三年京都那场雨,他带着桃花和席先生离开定国府,前往绿柳庄展开新的生活,马车上读到裴宁转交的那封信,当时他很想回一句“关你屁事”,终究是忌惮沈默云的身份只回了“莫名其妙”四个字。 后来他当然知道那封信其实是沈默云的口吻,只不过是由沈淡墨代笔。 再往后他和沈淡墨通过很多次书信,大抵都是谈论政事与史书,裴越并不讳言,那段笔友的交情对他很有帮助,让他对大梁的历史有更全面的了解。可是从横断山回来之后,他在沈府与沈默云的那番涉及裴戎的交谈并不愉快,从那以后他便没有再主动给沈淡墨写过信。 “少爷?”邓载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裴越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眼神平静地问道:“她带了多少人?” 邓载答道:“一辆马车,另有亲随三十人。” 裴越看似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没带丫鬟?” 邓载楞了一下,想了想答道:“除车夫亲随之外并无女子,只是不知车厢中是否她一人。” 片刻之后,裴越轻吸一口气,沉声道:“打开中门,迎她入府,正堂相见。” “是,少爷。”邓载拱手之后转身离去。 裴越双手交错,望着眼前的地面。 脚步声悄然响起。 裴越抬头望着叶七明亮的双眸,目光坦然地微笑道:“沈淡墨居然来了灵州。” 叶七微微偏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她拒之门外。” “若是在京都我肯定不会让她进门,但既然她以太史台阁的名义来访,那说明这位才女找我是因为正事。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我总不至于连开口问价的胆量都没有。” 裴越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叶七颔首道:“那就去见见罢。” 裴越伸手牵着她的手腕,轻声道:“同去。” 叶七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是裴越很用力地握着,她不解地问道:“为何要我同去?” 裴越冲她眨眨眼,笑道:“你是女主人嘛,既然来了女客,焉有你不出面的道理?” 叶七修长的双眉飞扬,笑容温柔地点点头。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82【波澜】 前宅正堂。 沈淡墨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此宅原本是临清县一位富家翁所建,后来转手卖给严家,建筑风格仿照的是大梁南方钦州水乡规制,讲究精致巧趣,堂上挂着的书画尽皆名家手笔,其中一幅《秋瞑图》更是前魏书画大家曹怀的真迹。裴越生性平和,并不一味追求奢华,也没有某些清流名士故作贫寒的习惯,故而没有改动这座宅子的布局陈设,大体上与原先一致。 沈淡墨身穿月蓝色南锦轻罗广袖云衣,搭配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随云髻中斜插一支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略施脂粉,清新动人。 她望着东面墙上那幅《秋瞑图》,目光微露意外,显然没想到在这边境荒蛮之地竟然能看见自己最崇敬的书画大家的真迹。 堂内只有她一人,此行并未带着丫鬟仆役,至于那些亲随护卫被她留在外院,压根没有进来。虽然她此前从未与裴越见过面,但是她能笃定自己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当裴越与叶七同行进来的时候,沈淡墨便收回目光,神色温婉地望着出现自己视线里的这对年轻男女。 她对裴越知之甚深,在沈默云的默许纵容下,这位定国庶子从出生到旗山冲之战所有的信息都呈现在她眼前。再加上曾经的书信往来,恐怕连裴越自己都不知道,纵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他在沈淡墨心中也早就是一个完整又立体的存在。 望着裴越挺拔的身姿与英俊的面容,沈淡墨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慨。 曾几何时,面前这帅气的年轻人还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她在沈府水榭旁还为其担心过,倒不完全是因为同情心作祟,至少裴越在信中说过的那些新鲜玩意儿让她很感兴趣。如今这一见,当初想象中的瘦弱少年已经成长为手握重兵渊渟岳峙的武勋亲贵,仅仅过了两三年的时间,一个人的变化就如沧海桑田,足以令人惊讶赞叹。 她的目光同样没有忽略旁边的叶七。 太史台阁的情报非常详尽,虽然还未查清楚叶七的身世,但是从她与裴越相识之后开始,这两年的所有举动都没有逃过暗中的眼神,包括她跋涉二千里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裴越的壮举。 沈淡墨知道自己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在看到叶七之后便认定这女子与自己一样,都是本心强大无视外物的性情。只不过她的骄傲还有一部分来自父亲沈默云的庇护,而叶七则是完全依靠自己在武道上的天赋和勤恳。 观察总是相对的。 裴越早就听说过沈淡墨才貌双全的名头,如今看到衣着打扮十分悠闲的沈淡墨,再看她的容貌,便知道京都那些无赖闲人没有夸大其词。 单论相貌而言,沈淡墨比灵州九大家更要胜出半筹,尤其是似羊脂玉一般白皙的肌肤和那双含蓄清贵的丹凤眼,以及眉目之间隐然一股书卷的清气,愈发衬得她气质雍容。 如果说叶七是英气逼人,那么沈淡墨便是贵气盈盈。 但是在裴越看来,他当然更喜欢叶七的气质,不仅仅是因为关系不同,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叶七更加真实,面前这位沈府千金则显得朦胧许多。 换而言之,大抵便是不接地气这种感观。 “沈姑娘,请坐。”裴越平静从容地说道。 沈淡墨并不拘束,微微点头之后选择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 裴越没有选择主位,反而与叶七一起坐在她对面。 明面上是礼敬这位客人,实则是拉开距离,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沈淡墨当然清楚这个动作的深意,眼神中微露笑意,并不介意裴越的表态,温声说道:“那次你去了我家,为何不与我见上一面?” 这个话题突兀且生硬,裴越不禁略有些意外。 他只去过一次沈府,便是从横断山归来之后,将裴戎等人通贼的证据交给沈默云。因为沈默云言语中流露出维护裴戎的暗示,当时的交谈并不愉快,所以裴越最后婉拒沈默云的提议。这在他看来是非常合理的态度,却没料到沈淡墨在初次见面时会旧事重提。 稍稍沉默之后,他淡然地回道:“不合礼法。” 叶七有点想笑,终究还是忍住,饶有兴致地觑了裴越一眼。 沈淡墨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有点失望。当初与裴越书信往来自然是沈默云的嘱咐,但是后来她的确喜欢和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聊天,因为对方对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既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刻意伏低做小,在她心里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朋友。 不过,往事不可追,既然对方摆明态度,她沈淡墨又怎会故作怨妇姿态? 一念及此,她平静心神,缓缓说道:“左令辰已经命我严厉训斥林合,并且免去他的坎部主事之职,待他伤势痊愈后还会详细调查旗山冲之战相关事宜。左令辰知道你的部属在那场战役中损失不小,虽然战场上生死有命,但终究是台阁中人办事不利,故而命我来此向你当面致歉。” 裴越心中恍然,从沈淡墨这番话中品出许多潜台词。 其一便是林合果然做了手脚,当初他便怀疑这厮故意隐瞒情报,如果他提早将陈希之手下的动静如实相告,藏锋卫也不会被困在旗山冲里。毕竟当时陈希之调动千余人赶赴旗山冲,如果太史台阁连这种动静都捕捉不到,那么谁还相信他们的能力? 其二则是沈淡墨如今的身份,她以官职称呼沈默云,说明她如今在台阁中具备一定的身份,至少也是临时性的身份。大梁立国近百年罕有女子为官,但既然是罕有,说明曾经的确有过。最出名的女官当属太宗皇帝的次女祁阳公主,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府参政,这位祁阳公主本身便是一位传奇人物,而她的大女儿更牵扯进一桩秘闻中,此处不便赘述。 最后让裴越震惊的是,沈默云竟然让沈淡墨来当面致歉,这不禁让他十分好奇对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83【藏锋】 似沈默云这等人物,行事必然有其深意,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一点裴越早就领教过。 他至今仍然忘不掉当初在大朝会上使手段扳倒原户部尚书孙大成和七宝阁的许颂,事后被莫蒿礼三言两语点出的场景,那时候他被惊得一身冷汗,同时也明白这些大人物能走到权力核心圈绝非侥幸。 林合这件事当然很过分,但是沈默云想要掩盖的话也很简单,毕竟太史台阁内部的事还轮不到裴越插手,他根本拿不到任何有关林合隐瞒情报的证据。 面对沈淡墨平静中带着几分歉意的眼神,裴越冷静沉着地问道:“林合所犯之事,按律应该如何处置?” 沈淡墨想了想答道:“陈希之和王黎阳联手夜袭,他已经将功赎罪。当然,如果确认他隐瞒军情,左令辰自然会按照规矩惩治他。” 言下之意,这终究是台阁内部的事务,能向你知会一声已经很给你面子,再往后却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叶七眉尖微蹙,神色淡漠地看着对方。 沈淡墨注意到她刀剑一般锐利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迎着叶七的目光,脸色没有丝毫波动。 单论武道,一千个沈淡墨加起来也不是叶七的对手,只不过要耗费一点时间罢了。但是即便知道叶七的武道修为在年轻一辈中没有敌手,沈淡墨也夷然不惧,因为曾经的叶七或许没有弱点,随时随地都敢拔剑杀人飘然远走,可如今她一颗心都记挂在裴越身上,又怎会因为意气之争给裴越惹来沈默云这样恐怖的敌人? 既然有顾虑那便不足为惧,沈淡墨对这一点看得非常透彻。 叶七看出她的想法,轻轻一笑道:“我虽然没有接触过官场政事,但也不是一味杀人的蠢货,更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暴起杀人,你也不必思虑过深。不过凡事总有底线,下次若还有人像林合一样欲置裴越于死地,你当我会在意你父亲是什么人?你猜到时候我敢不敢杀你?” 沈淡墨眼帘微垂,淡淡道:“我知道你敢,不过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今日来此,除了替家父转告那番话之外,还有几件事想告诉裴越。” 裴越对叶七微微一笑,然后颔首道:“请说。” 沈淡墨道:“藏锋二字出自《论书》,曰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我知道你在绿柳庄中读过很多书,但这本书你应该没读过。它是林清源林老病逝前所作,迄今只有一册孤本,藏于皇宫典阁之中。” 裴越陷入沉思之中。 林清源这个名字如今很少被人提及,但是熟知大梁立国前后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林清源是绝对绕不开的奠基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功劳比开国九公更大。只不过其人淡泊名利,坚辞高祖的爵位赏赐,故而后人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抬眼望着沈淡墨,迟疑着问道:“陛下究竟何意?” 这话问得有些笼统,但以沈淡墨的机敏自然能听懂。当初开平帝封赏功臣,李进以燕山卫指挥使的身份被封为燕山子,裴越却被封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中山子,这已经让他心中隐隐有些疑惑。后来他在洛庭的帮助下实领藏锋卫,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番号,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典故。 不过他也明白为何朝野之间没有议论,既然这册孤本藏在皇宫里,而且是林清源病逝前所作,恐怕除了几代帝王之外,压根无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沈淡墨之所以清楚,自然是因为沈默云的特殊身份。 所以裴越愈发不解,皇帝为何千方百计要将自己和那位根本没有关联的老人的遗泽联系在一起?沈默云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 沈淡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叶七,见裴越完全没有让她暂避的意愿,便缓缓说道:“我爹让我亲口告诉你,如果想知道陛下的真实用意,藏锋卫必须要在西境战事中脱颖而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保存实力,毕竟这支骑兵是如今你的立身之本。” 裴越沉吟道:“沈大人这样帮我,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沈淡墨眉头微皱,不解地问道:“为何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裴越哂笑道:“沈大人与我非亲非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享受他的无偿帮助。” 沈淡墨不禁加重语气道:“裴越,或许你不知道,在你还是定国庶子的时候,我爹就在裴太君寿宴时想收你为徒,让你进入太史台阁办事。我明白,你志向远大不愿走入台阁这样的阴暗之地,而且你也很有能力,自己闯出来一条坦途。但是我爹对你从未有过不利之举,你怎可这般臆测于他?当子骂父是为无礼,你这般揣测怕是也有些不妥吧?” 裴越微微一怔,和叶七对视之后,十分意外地看着面上浮现怒色的沈淡墨。 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桩公案,收徒之事从何说起? 不过现在细细想来,过往那些阴差阳错的事情里,太史台阁确实有帮过他,譬如刑部审问李子均之时,便是太史台阁的乌鸦将那两名西吴刀客带回,坐视李子均的罪名。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微微苦笑道:“沈姑娘,令尊的心思请恕我猜测不出。” 沈淡墨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心中那股怒意悄然而散,便和缓地说道:“你是先定国公的血脉,我爹照拂你有什么奇怪?不然他也不会让我特意跑这一趟,将这场大战前后的蹊跷之处都告诉你,好让你在接下来的战事中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听她这般言语,裴越终于确认一件事。 沈默云对他的关照并非作假,但是绝对和定国公裴贞无关,也与谷梁的出发点不同,再联想到方才关于藏锋二字来龙去脉的释疑,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定和自己的真实身份有关。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太久,就连席先生详细解说过永宁年间的往事之后都没有解决,自己的血脉父亲凌平究竟是谁?他和裴贞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卷进当年陈家的灭门案中? 叶七似有所感,转头关切地看着他。 裴越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激动,因为沈淡墨明显不知底细,否则她也不会言之凿凿地将原因扣在定国府血脉这条线上。眼下更重要的是她带来的情报,或许就能帮自己破解开之前苦思不解的谜题,毕竟西境战事到了如今的局面,无论是张青柏还是路敏都显得不太正常。 “请说。” 裴越正襟危坐,无比认真地说道。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84【草蛇灰线】 “这次西吴发兵的举动非常突然,太史台阁在那边的乌鸦是在战事已经开启之后,才将相关的细节送回来,所以从一开始朝廷就非常被动,我爹也在御前当众承认了失职。” 沈淡墨面色平静,但是眼底深处藏着几分不平意。 太史台阁在西吴的探子分为明暗两种,但无论是否具备明面上的身份,西吴朝廷对这方面查得很严。尤其是想要穿过茫茫高阳平原将消息传递回来,还要在路上避开西吴铁骑的视线,这显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关心气与意志,人力总有尽时。 在张青柏挥军攻下刀口等三座军寨后,西吴那边的消息才开始送回,差不多是和裴越取得旗山冲之胜的消息同时送达京都。 裴越缓缓点头道:“虽说朝堂上下对台阁早已养成习惯性的信任,但我不认为这件事的责任在于沈大人。密谍的工作隐秘又复杂,任何一条线上出现问题都会殃及全局,再加上大梁与西吴之间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事,仓促之间肯定赶不上以前的水准。” 沈淡墨颇为意外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方说道:“我爹私下里的看法与你一致,也说这是整肃台阁内部的机会,所以特意派出蔺主事随我来到西境,由他专门负责在西吴境内的乌鸦们。” “台阁现在有没有掌握西吴人的整体方略?”裴越忍不住问道。 沈淡墨微微摇头,沉吟道:“西吴这次发兵三十万,刚开始的调动非常隐秘和自然。想必你也知道,西吴的军队主要布置在东境,差不多将近他们总兵力的三分之二。每年春夏之交西吴都会在高阳平原上举行军演,今年他们便借用这种方式改变兵力分配的格局,将一半以上的骑兵调遣到东面六城附近,还有二十多万步兵。” 她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继续说道:“南面张青柏部一共有十五个万人队,其中有三万骑兵和十二万步卒。北面谢林部一共有十三个万人队,其中包括五万骑兵和八万步卒。整体的作战方略应该出自那位大都统之手,也就是现今西吴皇帝宣武帝的三弟,被封为靖王的李宗玉。西吴那边的军部架构与大梁不同,宣武帝一手掌握军方大权,通过皇族成员组成的都统府制约四方大将军,具体的作战通常都由大将军挂帅负责。” 裴越皱眉道:“谢林居然带着五万骑兵?西吴拢共也只有十余万骑兵吧?” 沈淡墨颔首道:“确切来说,是十四万三千,其中包含一万三千名安阳龙骑。” “安阳龙骑?” “相当于咱们大梁的禁军,而且安阳龙骑是世间唯一的重甲骑兵,西吴人宣称安阳龙骑无坚不摧,没有任何军队能够抵御他们。” 裴越闻言默然。 他并非是被重甲骑兵的名头唬住,而是顺势在思考前世战争史上破解重甲骑兵的方法。 沈淡墨神情凝重地说道:“在我抵达荥阳城的第三日,西吴那边的乌鸦拼死送回来一条消息。九月初七日,大约五千名安阳龙骑从西吴京城出发,一路向东朝边境而来。” 冷兵器时代,重装骑兵的威力无需多言,尤其是在高阳平原这种广阔平坦的地形上,可以将重骑兵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野战相逢,目前大梁绝对没有哪只军队能够挡住五千名重骑兵的冲击。 裴越抬眼诚恳地说道:“沈姑娘,多谢告知这个消息。” 沈淡墨摇头道:“不必言谢,目前关于西吴方面的消息只有这么多,但是我们可以判断出,他们至少在两年之前就开始筹谋这场大战。但最开始这件事仅仅在西吴皇帝、靖王和张青柏等人之间商议,我们的乌鸦还无法进入这样的核心圈子。后续的情报我会按照轻重缓急派人送给你,这也是台阁对旗山冲那件事的补偿之一。”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便没有矫情,坦然应了下来,而后沉声问道:“沈姑娘,京都那边还安稳吗?” “安稳?” 沈淡墨打量着裴越的目光,想要从中分辨出对面男子真实的想法,不动声色地说道:“京都一切都好,虽然在战事开启的消息传回时有过短暂的人心浮动,不过当成安候领着京军踏上西行之路,那些躁动也逐渐消失。大梁在西境有四座大营数十座军寨三十多万大军,还有虎城在手,如今又有右军机成安候亲自赶赴西境主持大局,所有人都相信西吴兵败是早晚的事情。” 从她几乎不带感**彩的叙述中,裴越隐隐察觉出一些端倪,他尽量平静地问道:“成安候路敏,和建平二年的那桩往事有无关联?” 三十五年前,即中宗建平二年,开国九公之一的楚国府被指谋逆,当家人冼春秋率九百子弟夜渡天沧江,投奔南周朝廷,留在京都的冼氏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广平侯谷梁的父亲谷豪也被这桩大案牵连,判了一个即刻问斩。 在两人最初的书信往来中,沈淡墨特意提过这件事,但她没想到裴越会将楚国府与路敏联系在一起。 沉思良久之后,沈淡墨缓缓摇头道:“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路敏和冼家没有关联。” 裴越上身微微前倾,紧紧盯着沈淡墨问道:“先帝在时,路敏与其是怎样的关系?或者说,路敏和十五年前被灭门的陈家有没有关系?” 沈淡墨霍然变色,冷声道:“裴越,有些事你不能查。” 裴越面无惧色,眼神坚定地望着她。 沈淡墨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片刻后摇头道:“永宁元年,路敏时任南境祁年大营主帅,并不在京都。” 她并未直面回答,但裴越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不轻不重地说道:“原来如此。” 叶七在旁听着两人打哑谜,不禁用眼神示意裴越,让他不要将陈家的事抖露出来,毕竟这件事关系重大,实在是有太多的隐患。 裴越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望着沈淡墨。 他心中已经确认,这位京都第一才女在说谎。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85【出征】 裴越相信沈淡墨此行的诚意,毕竟沈默云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股肱之臣,他肯定不会做出对大梁不利的事情,所以对藏锋卫的帮助本身便是情理之中的举动。 但他也不是一张单纯的白纸,如果说沈淡墨对自己毫无保留,那他才是枉为两世人。 之所以没有继续追问,是因为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将沈淡墨逼到太难堪的境地,后续他很需要太史台阁的情报。邓载如今依靠佩玉阁的人逐渐组织起密谍网络,可是佩玉阁只是谷梁为了照看谷芒撒下的人手,无论是从规模还是能力上和太史台阁都无法相比。 沈淡墨似乎也察觉到两人温和的交流之中暗藏的汹涌,她不禁定定地看着裴越,很显然这个年轻人的成长速度远远超出她的意料。 当初她被困在沈府后宅,听着裴越在京都做下的种种壮举,那时候她对这些事并不看重,因为她相信若是自己处在裴越的位置上,一定能做得更好。 眼下看来,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位当初的庶子。 她稍稍犹豫之后,再度开口道:“路敏不会有反意。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有不臣之心,也不可能做到拥兵自立。大梁立国近百年,各种规章早已完备,虽然路敏如今身为西军主帅,但是圣旨里写得清清楚楚是临时暂代。他有调动边境四营之权,但是只要他表露出任何反意,五军都督府就会立刻断掉粮草供给,在这种情况下他除非投奔西吴才有生机。” 裴越心领神会地说道:“路敏如今贵为成安候,官居右军机,只差一步就能成为大梁军方扛鼎之人,想来也不会突然失心疯跑去西吴当狗。” 沈淡墨眉头微蹙道:“话虽然难听,但实际上就是这个道理。除了这些明面上的因素之外,朝廷肯定还有各种制约的手段,便不是你我能知道的了。不光是路敏,像虎城行营节制襄城侯萧瑾,成京行营节制广平侯谷梁,他们同样做不到起兵造反。” 裴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 沈淡墨轻叹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爹让我知无不言,尽量帮你看清局势。” 裴越道谢之后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想请沈姑娘费心。” “请说。” “我需要一份详细的资料,灵州边境从北到南的详细地形图,大梁和西吴目前已经来到边境的所有指挥使和万夫长及以上将领的资料生平。” 沈淡墨颔首道:“这本就是我此行的目的,请将我的亲随头领喊进来。” 裴越朝外面说了一句,一直守在门外的邓载领命而去,片刻过后一位身材高大的壮年男子大步踏入,双手捧着一叠厚厚的书卷。 沈淡墨起身接过书卷,然后亲手交到裴越手中,温和地说道:“裴越,我爹让我嘱咐你,战场上形势多变,切莫一味死战,活着才有希望拿下最后的胜果。” 她说这句话时眼神稍显复杂,毕竟于她来说,面前这个年轻人恐怕是这辈子除了家人和裴宁之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后面的走向略有些诡异,可这并不能抹去刚开始心中的那份悸动。 裴越能看懂这个眼神,所以在沉默之后他点头道:“多谢沈大人关心,裴越一定会铭记在心。” 不知为何,沈淡墨心中有些失望,却也有些释然。 她转头看着叶七说道:“叶姑娘,你现在是否能相信我没有恶意?” 叶七缓步上前与裴越并肩,平静淡然地说道:“多谢沈姑娘的好意。” 沈淡墨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正要开口时,忽见邓载神色凝重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她不认识的亲兵。 裴越转头问道:“何事?” 跟着邓载进来的冯毅拱手道:“少爷,外面有一名武将带着几名亲随,他说自己是西军主帅帐下令官,特地来此传达帅令。” 裴越与沈淡墨对视一眼,淡淡道:“请他来外书房。” 二人离去后,裴越对沈淡墨说道:“沈姑娘请稍坐,我去去就来。” 如果换成旁人可能此时就会告辞离去,但是沈淡墨在听到西军主帅四字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现在就走,便颔首道:“请便。” 此时此刻,正堂内便只剩下叶七和沈淡墨二人。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滞。 沈淡墨的性格中多多少少有一些自负的存在,但她却不是那种愚蠢的莽人,行事张弛有度,压根不会故作姿态寻衅旁人。就像沈默云那样,这么多年从未见他摆过什么架子,但只要他出手便不会落空。沈淡墨一直在学习自己的父亲,所以在眼下这种时候又怎会刻意挑衅叶七? 时间在这种尴尬的沉默中一点点流走,叶七略带几分好奇和审视地打量着沈淡墨。 真真是好颜色呢,只可惜她不喜欢,虽然谷蓁的容貌同样极好,可与谷蓁相处时叶七觉得很舒服,但是望着沈淡墨那张完美的脸庞她便喜欢不起来。 在丫鬟又战战兢兢地上了一轮茶之后,裴越终于回来,脸色显得十分郑重。 叶七起身问道:“何时?” 裴越看了一眼沈淡墨,缓缓说道:“西吴发兵十路,攻击大梁边境各处重镇。成安候命我领军北上,协助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防守北线。” 沈淡墨皱眉道:“路敏要你去对付谢林?” 裴越点点头,对沈淡墨说道:“沈姑娘,你此番帮了我不少,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请你赴宴。但是成安候帅令紧急,要我在五日之内完成开拔,故此只能说声抱歉,待战事平定之后再行道谢。” 沈淡墨轻轻一笑道:“无妨,我也有事要做,那就告辞了。” “我和叶七送你。”裴越平静地说道。 将她送走之后,裴越站在正堂门口,眼中神色凛然。 叶七柔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答道:“路敏的这条命令无可指摘,藏锋卫既然是全建制骑兵,那么去北面应付拥有五万精锐骑兵的谢林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这五天的时间太紧了,我还有很多安排要做。叶七,你暂时留在临清,我让邓载和韦睿留下来帮你,在解决我需要的东西之后,你可以随他们一起去北面与我汇合。” 叶七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来。 开平五年十月初三,藏锋卫近万人在裴越的率领下离开临清,另有民夫数千运送辎重,大军一路向北。 当日,临清县数万人送出二十余里,声势极为壮阔。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86【长弓】 长弓挽满月,剑华霜雪明。 这句诗出自大梁已故诗家刘嵩的《云汉山凭高有感》,作于太宗太和四年六月,诗作缅怀的是大梁开国九公之一宁国公杨思继。 杨思继出身于前魏武勋将门,高祖起事后率家将八百人来投,后来负责防守西线边境,将西吴骑兵挡在高阳平原上,使他们无法踏足中原腹心地带。虽然杨思继不像定国公裴元那样开疆拓土,但是如果没有他二十年如一日的镇守西线,大梁绝对无法形成如今的疆域,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抵如是。 为了铭记宁国公的丰功伟绩,太宗皇帝在晚年特地将西境最北面那座大营命名为长弓大营。 长弓大营位于东庆府西北面边境,距离北面三府交界处的临清县约有三百余里。 贝苕江从虎城北面经过,然后顺流往东,在距离广平府地界还有百余里时转向朝北,经过广平府和东庆府之后一路向北流入荒海之中。长弓大营便在贝苕江东面,同时北面又有云汉山遮挡,地理位置极为优越,牢牢扼住灵州乃至整个大梁的西北角。 营内常备军力为三卫近四万人,虽然从人数上来说在西境四营中最少,但毫无疑问战力最强。 主帅为集宁侯唐攸之,今年四十三岁,大抵是武将一生中最优秀的年纪。 只是近日以来,这位实权侯爷的眉头极少舒展过。 当初开平帝和王平章在决意构筑西线防御体系的时候,曾经在朝堂上引起过一次大争论,那就是长弓大营西面是否要建造军寨。反对者认为,长弓大营的位置易守难攻,只要护住这座大营,那么灵州西北面就安稳如山。赞成者则认为,在贝苕江以西建造军寨,不仅能为长弓大营构筑防线,还能庇护虎城北面。 双方各有道理,王平章一时间也难以决断,最后还是开平帝敲定,在长弓大营西面建造十一座军寨。 唐攸之五年前接手长弓大营,来到此处实地探查之后便发现不妥,这十一座军寨与其说是防线倒不如说是累赘。他曾经三次上书朝堂,希望能裁撤这些军寨,将虎城北面广阔的平原地区让给西吴,集中力量守住虎城和长弓大营两个关隘,如此足以守住灵州的北线地界。 但是这三封奏章仿佛泥牛入海,压根没有任何回应,后来唐攸之才知道奏章被卡在西府,主要是右军机成安候路敏坚决反对。原因倒也简单,那十一座军寨耗费国帑千万,岂能在建好数年之后就废弃不用? 真要这样做了,东府那些文官老爷们还能放过武勋亲贵? 唐攸之无可奈何,他虽然善于练兵,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到大营主帅和三等国侯的位置,可是和出身于开国九公府的路敏相比,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的人脉都相差极大。 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领兵出现在虎城北面之后,唐攸之便将警惕提到最高,因为根据他搜集的信息来看,出身贫寒的谢林擅用奇兵,手中又拥有西吴最强悍的铁骑,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故而在谢林发兵七路攻击大梁军寨时,没有一座军寨被破,这些守将被唐攸之反复敲打,压根不敢有任何轻敌大意。 成安候路敏的帅令从古平大营发来后,唐攸之稍稍安心,这份帅令倒没有特别古怪的地方,算是中正端方之策,也让这些年来他心中对路敏的猜疑淡去些许。 但他仍旧无法放松,因为根据前线传回来的战报可以看出,谢林这次没有故弄玄虚,七路大军都是实打实地攻击大梁军寨,各处军寨的防守压力极大,求援的书信雪花一般飞向长弓大营。 对于这些求援的讯息,唐攸之一一回复,严令各将必须守住自己的军寨,但是却没有派出一兵一卒。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很冷血,可是慈不掌兵的道理并非虚言,尤其是在战争初期,且西吴骑兵数量众多机动能力极强的前提下,他怎能将长弓大营的家底丢出去? 宽敞的节堂内灯火通明,幕僚和书吏们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敢懈怠或分心。 氛围十分安静,唐攸之站在沙盘前,布满血丝的双眼凝望着虎城以北、贝苕江以西的方圆千余里的地界。 十一座军寨不仅仅是军寨,还有三万多名大梁将士的性命,以如今大梁和西吴之间的关系,城破之后这些人很难活下来。唐攸之纵然可以从整个战局的角度去做出决定,但是每每想到那些为国戍守的年轻人,心中仍旧会有不忍。 一阵风穿过被忽然推开的大门旋进来,来者乃是灰鹞营主将柳不弃,这是唐攸之从京中带来的心腹,为他掌着负责刺探消息的灰鹞营。 ”侯爷,紧急军情。“柳不弃匆匆拱手,神色凝重地说道。 唐攸之目光一凝,沉声道:“说。” 柳不弃垂首道:“柳陂寨陷落敌军之手,谢林挥军围困溪山寨,撤退不及的谷芒同样被困在溪山寨中。” 唐攸之遽然变色。 他之所以这样的反应并非是因为谷芒这个名字,虽然这小子是广平侯的儿子,自身能力很强颇得他的器重,但是在这种大战局势里一个年轻武将的生死根本不算什么。最重要的原因是谷芒奉命执行任务,带走长弓大营的一半骑兵。 再加上溪山寨处于西面军寨体系的核心位置,唐攸之知道局势已经逼迫自己必须做出决定。 “侯爷……”柳不弃跟在他身边多年,当然知道这个决定有多困难。 “溪山寨必须保住,骑兵也必须救下来,如果将他们拱手让到谢林嘴里,长弓大营就变成没有任何机动能力的瓮中之鳖。” 唐攸之深吸一口气,面色逐渐平静下来,他环视一眼,望着节堂内所有看着自己的人,毫不犹豫地说道:“传令,高云帆领阳曲卫留守大营,其余众将领军随本侯援护溪山寨。” “遵令!” 节堂内立刻忙碌起来,大军开拔十分复杂,一句话的背后需要付出不眠不休的努力。 唐攸之望着柳不弃说道:“你率灰鹞营即刻渡江,务必要保证大军前方的安全。” “遵令!” 柳不弃匆匆离去。 唐攸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透过没有关上的大门,他能望见门外夜色深沉如墨,似要择人而噬。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87【冲突】 十月初七,草木黄落。 藏锋卫在距离长弓大营还有二十里时停下,陈显达奉裴越的命令亲自领着十余名亲兵前往大营,带着成安候的帅令、裴越的钦差印信和指挥使之印。 实际上在藏锋卫离开临清县的时候,裴越就已经先后派出三拨信使,提前赶往长弓大营通禀消息,如今更是极为稳妥地没有冒然靠近大营,以免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然而令他奇怪的是,集宁侯唐攸之并未出现。 按理来说,以他天子亲卫指挥使和钦差的双重身份,就算是路敏也会亲自迎接,更何况如今只是三等国侯的唐攸之。在沈淡墨给他的情报里,唐攸之为人谦逊性情温和,绝非是武威侯宁忠那种色厉内荏的废材。 将藏锋卫迎进大营的是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其人一双三角眼,略显阴沉怪诞,身材瘦削与军中风气截然不同,不像是能够代表一座大营出来迎接援兵的大人物,反而像是穷乡僻壤的迂腐教书先生。 “裴钦差,下官名叫杨应箕,如今任长弓大营经历官。”中年人一丝不苟地行礼,从他极为标准的姿势便能看出,此人恪守法度礼节。 裴越如今对大梁的官制已经非常熟悉,知道这个经历官算是这个王朝独特的设置,就像太史台阁的左令辰和右令斗一样。虽然他前世也曾听过锦衣卫经历官这个官职,但大梁的经历官职事截然不同。五军都督府中各个衙门也有经历官,当初在京都刑部时他便见过那位名叫李敦的经历官。 李敦能够代表当时的大都督李柄中出现在刑部审案现场,足以说明这个官职绝非不入流的小吏。 实际上经历官为正四品,次于六部尚书,与六部侍郎平级。 边境四营的经历官依旧属于文职,算是各营主帅的副手,只不过管理的是军中各项杂务,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战功的核查与评定。 “杨经历,唐大帅现在何处?”裴越进入大营之后,便发现这里最多只有一卫之兵,而且士气略显低沉,很显然是出了比较大的变故。 杨应箕看向裴越身后的武将们,面无表情地说道:“请裴钦差命各位将军暂退。” 陈显达登时面色不善,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怒视这个官服洗得发白的中年男人。 裴越摆摆手,对身后众人说道:“你们先出去。” 杨应箕毫不在意那些骄兵悍将的怒视,待他们离开之后,对裴越说道:“五日前,大帅接到西线军寨紧急军情,留下一卫守御大营,率领其他将士渡过贝苕江,前往救援被西吴大军围困的溪山寨。” 裴越心中一沉,唐攸之这个决策风险极大,如果谢林的目标是他,那么局势就会十分被动。 只是来时的路上他已经详细分析过北线的战局,摆在唐攸之面前的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局面。如果放任贝苕江以西的军寨不管,看着谢林以优势兵力将十一座军寨挨个拔掉,就算这样能消耗掉西吴人的很多兵力,可是唐攸之能承受这样的结果吗? 这件事往大里说便是丢失国土,更何况那些军寨里有数万名大梁将士,这样的败仗他担不起。 但是如果要发兵救援的话,就很可能一股脑折损进去。 裴越沉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杨应箕答道:“昨夜传回消息,大帅于溪山寨后方结阵,暂时与西吴军队相持。” 裴越很不喜欢这个中年男人,两人过往从无私怨,他甚至都不认识对方,可这人说话时冷漠的语气和那张似乎永远都没有表情波动的脸,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 简单点说,在杨应箕面前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欠了对方很多银子。 裴越轻咳一声,缓缓道:“我奉成安候的帅令援护北线,不知唐侯爷是否有安排?” 杨应箕漠然地说道:“大帅知道这件事,他在离开之前已经留下命令,请裴钦差与藏锋卫留在大营内,与阳曲卫一同守御大营,不得离开此地。” 裴越并非一个狂妄自大的人,他也没有觉得自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在听到杨应箕的这番话后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其实唐攸之的命令不算过分,藏锋卫虽然挂着天子亲卫的名头,但真正成军才一个月的时间,有多少实力很难判定。之前裴越的募兵令传遍整个灵州,长弓大营自然也清楚,纵然有谷芒回来之后帮他宣扬旗山冲的战果,可是没有几个人会认为他的藏锋卫具备击败西吴铁骑的实力。 士卒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军队,唐攸之深知这个道理。 裴越已经足够理智,但是杨应箕的态度让他很难克制,淡淡道:“杨经历,如今北线战事吃紧,数万将士在与敌人拼命厮杀,藏锋卫怎能躲在后面看着同袍流血牺牲?” 杨应箕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道:“裴钦差,大帅的命令不可违逆。更何况藏锋卫成军时日太短,压根没有形成战力,你还是利用这段时间尽快操练好部属,等待大帅后面的命令。” 裴越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他来到这个世界几年,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无赖,无论是奸诈狡猾亦或宽仁温厚,他都能泰然处之,然而今日在这座边境军营里,面对一个看起来压根不像四品官的中年男人险些破功。 简直岂有此理。 杨应箕紧跟起身,在后面说道:“裴钦差,我已经在营内东面安排好驻地,藏锋卫暂时便驻扎在那里。” 裴越冷冷道:“不必。” 杨应箕快步上前,拦在裴越面前,漠然地说道:“裴钦差,纵然你是钦差身份,但这里是长弓大营,你必须要遵照大帅的命令。” 裴越停住脚步,双眼微眯道:“杨经历,你是不是以为我好大喜功,根本认不清现在的局势和自己的能力?” 杨应箕面无惧色地说道:“藏锋卫成军不过一月,难道能凭空变出战力?你确实好大喜功,在旗山冲中若非长弓大营出兵救援,你就要害得近千精锐死于非命。所以,请你待在营内,不要给大帅带来麻烦。” 裴越摇摇头,然后伸手猛地将这个中年男人甩到一边。 大步而去。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88【挟持】 节堂外面廊下,陈显达等四人脸色十分难看。 大门没关,裴越和杨应箕亦未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他们都已经听清二人的对话。 时至今日,这些出身于京军南营的年轻将领依旧敬重谷梁,但内心里早就将自己当成藏锋卫的一份子。杨应箕在言语之间将藏锋卫贬损到几近不堪的程度,更当面讽刺裴越好大喜功,若非极其严苛的军规镇着,陈显达怕是会立刻冲上去对这个中年男人拳打脚踢。 裴越走出节堂,被他拨到一边的杨应箕猛地爬起身,一脸冷漠地冲出来,继续拦在裴越的面前。 “你找死!”陈显达一声厉喝,上前右手拎着杨应箕的衣领,左手攥紧成拳作势就要砸下去。 在高大魁梧的陈显达面前,杨应箕就像一只瘦弱的老山羊,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的情绪。如果这是在京都,哪怕杨应箕的为人再讨嫌,也没有任何一个武勋亲贵敢掐住一个正四品文官的脖子,那意味着挑衅整个文官集团,连洛庭和莫蒿礼都肯定会出面。 但眼下是在边境军营,陈显达的性情又略显暴躁,此时热血上头哪里还能顾忌许多。 “你这一拳砸下去,估摸不是进上林狱就是进太史台阁的监牢,到时候我会让人去看望你。”裴越平静地说道。 陈显达说道:“爵爷,这老匹夫欺人太甚!我们在边境拼命杀敌,什么时候考虑过功劳名利!他如此颠倒黑白,不揍他一顿怎么对得起那些阵亡的兄弟!” 旁边傅弘之和孟龙符并未上前拉住他,商羽更是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冷冷地望着杨应箕。 裴越轻出一口浊气,摇头道:“算了,不必跟这种糊涂官儿计较,我们走。” 陈显达瞪了杨应箕一眼,将其推到旁边。 藏锋卫大部尚在营外,跟裴越进来的只有数百精锐之士。 一行人刚刚走到营门附近,却看见大门已经紧闭,紧接着身后传来汹涌的脚步声。裴越扭头望去,只见杨应箕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军士紧跟而来。 裴越的右手仿佛不经意地落在自己腰侧的长刀刀鞘上。 傅弘之等人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地踏步上前站在裴越两侧,与此同时身后数百将士整齐划一地拔出兵刃。 待长弓大营的属兵距离还有三十余步时,陈显达怒吼道:“止步,否则格杀勿论!” 杨应箕恍若未觉,依旧步履不停,但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军卒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所有人面露忐忑地望着宛如一头巨熊的陈显达,最后只有一名三十多岁的武将犹豫着跟上来。 裴越眉头皱起,冰冷锐利的目光越过杨应箕,望向那名武将说道:“可是高指挥使当面?” 来人便是负责留守长弓大营的阳曲卫指挥使高云帆。 从军职上比较,高云帆和裴越都是卫指挥使,似乎没有差别。但是藏锋卫是开平帝亲口应允的天子亲卫,阳曲只是邓州墨阳府一个下等县,二者显然不在一个档次。更何况裴越还有钦差身份,高云帆便有些心虚,故而赔笑道:“见过钦差大人,末将正是阳曲卫指挥使高云帆。” “幸会。”裴越面色淡漠地说道。 高云帆拱手道:“久闻裴钦差大名,今日一见方知风姿卓绝。” 裴越嘴角勾起,摇头道:“我看未必吧?高指挥使,你带着这么多人出来,是打算送我出营还是将我关在营中?” 高云帆满脸难色,看了一眼静静站在裴越身边的杨应箕干瘦的背影,苦笑道:“钦差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我只不过是个指挥使,有什么权力干涉您的行动?只是大帅离营前有命,藏锋卫暂时留在营中,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钦差大人体谅则个。” “一定要留我?”裴越不苟言笑地问道。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后方藏锋营数百人同时踏前一步。 高云帆震慑失声,但是前方的杨应箕面不改色地说道:“留你又如何?” 裴越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这个极其死硬的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地问道:“杨经历,你是不是担心藏锋卫胡作非为,破坏北线战事大局?” 杨应箕说道:“你少年得志,性情跋扈,又热衷功名,此行难道不是为了封侯拜相?藏锋卫真正成军不过一月,靠什么去跟西吴骑兵较量?若是你身陷险地,难道大帅能看着你去死吗?” 裴越冷笑一声,知道夏虫不可语冰,这人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甚至比朝堂上的御史还要惹人憎恶。 众目睽睽之下,裴越忽然出手,扣住杨应箕手腕然后轻松地丢给陈显达。 高云帆大惊失色,连忙摆手道:“钦差大人,切莫冲动。” 裴越冰冷的目光盯着他,沉声道:“杨应箕既然是经历官,肩负战功审核和稽查的职责,我便带着他去战场,让他亲眼看看藏锋卫是不是像他口中所言那般,贪功冒进贻误战机!高指挥使,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 他略去后面那些威胁的话,气沉丹田怒吼一声道:“开门!” 高云帆望着已经被陈显达控制的杨应箕,一时间有些茫然,根本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个中年男人,但唐攸之很器重他,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怕是讨不了好,犹豫片刻之后只得命部下打开营门。 裴越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高云帆愣愣地站着,直到藏锋卫的大部队已经向西开拔,他才猛地一拍大腿,叹道:“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啊!” 他立刻向自己的军帐大步行去,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写信告知唐攸之,述说今日这件事的详细过程,不管最后唐攸之会怎样对待裴越,他总没有必要平白无故地被牵扯进去。 长弓大营北侧的宽阔大道上,藏锋卫沉默行军,杨应箕被丢到一匹马上,前后左右都是裴越的亲兵,他终于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冷静,高声怒道:“裴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越正与身边的傅弘之议事,闻言头也不回地说道:“挟持朝廷命官,这你都不明白?”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89【大江北去】 杨应箕家世不详,因为他古怪偏执的脾气,长弓大营内与其交好的人寥寥无几,更没人敢在私下打探他的隐秘。若非集宁侯唐攸之对其十分看重,恐怕早就被撵回京都。 他历来不喜那种骄兵悍将,因为这些人往往不守规矩,行事恣意妄为,更有甚者连朝廷法度都不放在眼里。以前有唐攸之护佑,长弓大营的将士们虽然不喜这等迂腐之人,却也不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直到今日裴越出现,依靠着身份和威名震住高云帆,然后竟然直接将杨应箕掳出大营,可谓是让他斯文扫地。 这位堂堂正四品的经历官愈发断定裴越就是那种目无法纪之徒,但他并未在马上大喊大叫,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只会自取其辱。 唐攸之不在的情况下,没人能制约这位年轻勋贵,方才他已经竭力阻止,只不过高云帆表现得太过软弱,以至于裴越的气焰愈发嚣张。 既然如此,他便闭嘴不言,将来脱身之后必然会奏禀开平帝,将裴越的罪行尽数揭露。 作为边境四营的文职副手,他有这个权利。 利用这个机会,他冷静地观察着这支名声在外的天子亲卫。 清一色的骑兵,甚至马匹还有大量富余,甲胄军械都是上乘的质地,光从表面上来看这绝对一支精锐强悍的军队,几乎不弱于西吴铁骑。 杨应箕心中并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藏锋卫的来历,或许比唐攸之更了解。开平帝既然应允这支骑兵为天子亲卫,那么五军都督府又怎敢拖后腿,只要裴越张口,他们想方设法都会准备妥当。与之相比,长弓大营的一卫骑兵被唐攸之视若珍宝,不知跟五军都督府扯皮多少次才凑足军马。 之前东庆府马匪作乱,几大马场的军马被暂时安置在长弓大营之内,唐攸之厚着脸皮强占了不少,事后都督府灵州衙门的那位经历官气得七窍生烟,直言要上奏朝廷,唐攸之只得千方百计地安抚下来。 如果长弓大营有藏锋卫这样的待遇,唐攸之何至于在面对西吴骑兵时瞻前顾后? 一念及此,杨应箕心中冷笑,只恨朝堂上那些大人物有眼无珠,将国之重器交托在一个狼子野心的年轻人手中,用金山银海堆出一座毫无根基的云中楼阁。 他继续观察着藏锋卫的将士。 眼中所见让他稍微有些茫然,与他想象中的孱弱之兵不同,身边这些明显是裴越亲兵的剽悍之士暂且不提,周遭远处沉默行军的普通士卒看起来也矫健敏锐。 杨应箕虽然是文官,在长弓大营已经待了很多年,眼光并不弱于那些武将,只打量片刻就能确定,从军容外貌上来看,这支骑兵并非一无是处的新丁。 无论他怎样憎恨裴越,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权贵很擅长门面装扮功夫,至少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这个花架子立起来。 可是这也让他愈发愤怒。 如果藏锋卫予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实力不行,那么没人会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最不济便将他们撵回荥阳城,虽然虚耗许多钱粮,可大梁的国库还不至于因为这点损耗就亏空。偏偏这群人看起来骁勇善战,若是对他们寄予厚望,极有可能在战场上原形毕露。 到那时残局如何收拾? 带着这样复杂纠结的心思,杨应箕被大军裹挟渡过贝苕江。 这条大江起源于西吴境内,从西向东,在东庆府边界转向北去。在十五年前,这条大江便是大梁和西吴在北面的天然国界线,双方隔江相望,极少发生战事,因为谁也做不到悄然渡江然后大军奇袭。在裴贞为大梁拿下虎城之后,随着十一座军寨的建立,贝苕江的下游一部分成为大梁的国土。 江水滔滔,北风猎猎。 藏锋卫通过相距二三里的两座大桥渡江,然后迅速在大江西面建立防御阵型。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遭遇西吴骑兵。 渡江之后,杨应箕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十分尴尬的处境里。 没有人看管他,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一位年轻将领指挥斥候游骑朝西面散开,主力部队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形成防御阵型,后方的辎重队伍源源不断地穿过大桥。 在他眼中飞扬跋扈的中山子裴越就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旁边几个年轻将领毕恭毕敬地听着他说话。 因为处在下风口的位置,杨应箕甚至能断断续续地听见裴越的声音。 “……集宁侯既然是去援护溪山寨,那么说明最西面的柳陂寨已经陷落,他没有办法再固守大营。从这片地形来看,溪山寨位置极其重要,与南面的鸡鸣寨相差无几。如果我是谢林,肯定会先集中兵力拿下溪山寨,然后中心开花四面发散,彻底搅烂北线的军寨体系。” “爵爷,我们现在去溪山寨?” 这个说话的武将声音很粗很洪亮,杨应箕认出他就是之前在营内想要揍自己的那个莽人。 紧接着便听裴越说道:“溪山寨虽然重要,但是那里也容不下十余万大军鏖战,集宁侯目前手中的兵力接近三万,算上被困在寨中的守军,总兵力达到四万。西吴人同时进攻七座军寨,纵然其他地方以围困为主,也需要分出至少四成的兵力。这样算下来,集宁侯也只是稍稍处于弱势,只要他稳妥一些,双方在短时间内必然会形成相持之势。” 又一位相貌英俊但是之前走路一瘸一拐的将领说道:“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从侧翼杀入战场,只要提前和集宁侯商议妥当,或许就能冲击谢林的本阵。” “不妥。” 杨应箕一直看着那边,只见裴越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他根本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 哪怕之前对这个年轻权贵观感极差,眼下他也被裴越的话勾起兴趣,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动脚步。 接下来他便听见裴越说道:“溪山寨就留给集宁侯,让他拖住谢林的大军,这片战场如此广袤,我们有很多发挥的地方。” 杨应箕听闻此言,登时须发皆张,勃然大怒。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90【身份】 杨应箕的愤怒不难理解。 之前裴越再怎么嚣张跋扈,压根不将他这个正四品的经历官放在眼里,他都能暂时搁置,因为他想看看藏锋卫究竟要怎样做。这也是他被挟持之后,并未立刻发作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心中这个念头,他至少还有咬舌自尽的决心和力气。 一员高级文官被裴越活活逼死,就算开平帝器重此人,满朝诸公还能放过他吗? 只要在渡江之后,藏锋卫能够老老实实地支援唐攸之,在这位集宁侯的指挥下对抗西吴人,那么杨应箕可以只和裴越算一下被如此羞辱的账。如果此番能击败吴军,他甚至可以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但是杨应箕万万没有想到,他听到的竟然是那等无耻言论。 让唐攸之率领长弓大营去对抗谢林麾下精锐,他这位中山子去周边搜罗战功,世间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举动吗? “裴越!你简直无药可救!” 杨应箕冲到众将身边怒视裴越,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裴越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愤怒的中年男人。 “你……你可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杨应箕眼神无比失望,他虽然不喜欢裴越这种恣意妄为的勋贵,但最关心的仍旧是北线战局,若是藏锋卫这近一万人能够听从指挥,对于长弓大营来说是很好的补充,哪怕做辅兵也是非常不错的选择。可是大抵狗改不了吃屎,此人眼中根本就没有大局二字,一心想的只是在战场上攫取功劳而已。此时他内心一片绝望,以至于根本说不出煌煌大论,翻来覆去便只有不知羞耻寥寥数语。 裴越从他重复啰嗦的叱骂声中,渐渐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他缓缓站起身来,微微低头盯着杨应箕,冷声道:“杨经历,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当了几年的经历官,就变得通晓军事?” 杨应箕强忍着怒火说道:“虽然我没有上阵杀敌的经历,可我知道一名军人最重要的便是服从军令!你如果还把自己当做大梁军人,那就即刻领兵支援唐大帅,而不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裴越摇头道:“我不想与你废话,如果你不想被堵上嘴巴,那就在一旁安静看着。” 杨应箕忽地冷笑两声,满面苍凉之色,缓缓说道:“武勋亲贵真的了不起。”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裴越心有所感,抬手拦住陈显达等人要将杨应箕赶走的举动,对这个中年男人说道:“武勋亲贵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我们要负责保家卫国,而且是用性命去拼。你并不懂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模样,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我不会伤你一根毫毛,只要你睁大眼睛看着,藏锋卫究竟是不是你所认为的那般不堪!” 杨应箕寒声道:“不,你们更擅长的是争权夺利阴谋算计,踩着同袍的尸体往上爬,为此甚至不择手段!” 众人皆怔住。 从他颤抖的身体和充血的双眼便能看出,这个中年男人这句话绝非无的放矢。 裴越不解地望着他,问道:“你究竟是谁?” 杨应箕眼神冰冷地说道:“不肖子孙,无颜提及先祖名讳。” 裴越猛然间想起沈淡墨送来的资料中短短的一行字,满面震惊地说道:“你是宁国之后?!” 商羽和陈显达脸色茫然,傅弘之脑海中想起一个名字,不由得神情诧异地盯着杨应箕。 裴越终于能确定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这时也明白过来,为何集宁侯唐攸之会允许一个性情如此冷硬的怪人担任经历官。 宁国便是指宁国公杨思继,长弓大营亦是因他得名。 开国九公之中杨思继过世最早,官面上的说法是因为染病,但是坊间传言是因为被朝廷闲置之后郁郁不得志,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忧愤而亡。裴越对其中详情了解不深,毕竟其人跟自己毫无关联,他也只是当初和沈淡墨通信时简单聊过。 但是从杨应箕方才那句话看来,坊间传言恐怕未必是空穴来风。 “杨经历,我敬佩宁国公的为人和功绩,也相信你是真的为北线战局考虑,所以我不会计较你之前的那些话。但是,军中最重要的是令出一门,你只能带着一双眼睛看着,决不能对我的决策指手画脚。” 裴越放缓语气,眼神和善许多,但态度依旧无比坚定。 他并没有去问杨应箕当年发生在宁国公杨思继身上的事情,年代太过久远不说,这其中或许就会牵扯出惊天秘密。如今的宁国府在京都国公府中最为落魄,军中实权武将压根没有杨家子弟的身影,爵位也早就变成三等宁和伯。 这里面藏着多少勾心斗角,裴越用大脚趾都能猜出来,没有任何必要去趟这个浑水。 杨应箕死死盯着裴越,他方才只是一时激怒,又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怎会无缘无故就揭开杨家的秘密,就算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总要为京都里那些艰难求活的族人考虑。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问道:“裴越,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越冲傅弘之使了个眼神,后者从背囊中取出一张地图,铺在草地之上。 裴越指着地图对杨应箕说道:“这张是北线地形图,最西面的柳陂寨已经陷落,谢林和集宁侯在溪山寨形成相持态势。就算藏锋卫这个时候去支援集宁侯,对于战局的变化也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如今西吴人是攻势,我们是守势,既然你不看好藏锋卫的实力,那你告诉我,这八千人赶去溪山寨就能解决谢林手里的五万铁骑吗?” 杨应箕赞成这个说法,但他依旧认为藏锋卫去溪山寨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只是这次他没有立刻出言驳斥。 裴越俯身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然后郑重地说道:“站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你要知道北线不是只有溪山寨,否则就只能被谢林牵着鼻子走。” 听到这番话杨应箕很想嗤之以鼻,但是望着裴越从容自信的面容,旁边那些对他满脸信任的武将们,不知为何那些嘲讽的话压根无法出口。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91【突袭】 直到最后,杨应箕也不知道裴越的真实用意。 只是在表露宁国之后的身份后,这位年轻权贵的态度有所改变,这让杨应箕心中无所适从。 莫要以为宁国之后是个尊贵荣耀的身份,杨思继过世之后,宁国府在京都权贵府邸中的地位一落千尺。尤其是数十年无人在军中冒头,这对于武勋将门来说是最大的耻辱。再加上当年杨思继一直在西境驻守,与早早扎根京都的其他公侯交往不深,自然也就没有多少香火情。 故而之前杨应箕不愿谈起自己的家世,在被裴越猜中之后,他本以为这个飞扬跋扈的年轻权贵会对自己更加过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被安置在裴越的亲兵队伍中,随着大部队一路朝西。 次日清晨,藏锋卫转向西南。 杨应箕认识这是去往固原寨的道路。 裴越终究小觑了他,以为他只是在长弓大营内忙碌文案,实际上他在这座因先祖而命名的军营里待了二十一年,对周遭方圆千余里的地形无比熟悉,只需要多看几眼就能分辨出所处的位置。过往的那些年月里,他或骑马或步行,走遍所有军寨和附近的山川平原,最远处距离西吴甘城只有二百余里。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每处军寨的兵力和军备状况,在年复一年的走访探查中,他甚至能叫出很多普通士卒的名字,这也是长弓大营从来没有杀良冒功或者虚报军功的原因。 固原寨地处军寨体系的西南角上,与贡山寨、乌蒙寨、柳陂寨和临江寨形成第一道防线。 根据之前传回大营的情报来看,固原寨承担的压力极大,毕竟此处西南方向便是虎城,谢林如果能拿下这个犄角,那么便可以更加从容地钳制虎城守军。 第三日正午,藏锋卫在距离固原寨还有三十余里时停步不前。 此时那些辎重队伍已经被留在后方,这里只有八千骑兵。 这两天杨应箕并未被限制活动,除了有两名亲兵时刻跟着他,不允许他脱离大部队之外,他可以出现在行伍中任何地方。经过两天的观察,他逐渐发现这支骑兵的不凡之处,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出现散漫的姿态,至少称得上令行禁止四字。 他当然不知道,队列操练是裴越反复强调的重点,尤其是藏锋卫的士卒绝大多数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家子弟,那些士族子弟干脆被留在临清县,由韦睿继续操练。 在极其严苛的军规震慑和所有将官身先士卒的表率下,藏锋卫从一开始便是走得精兵路线,而且在九月末发下第一笔没有任何克扣的饷银之后,少数士卒心中的怨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应箕在两名亲兵的注视下来到中军,裴越正在安排战术,陈显达、商羽和孟龙符肃立认真倾听。 “……固原寨守将为统领罗克敌,此人有勇有谋亦不乏决断,所以我们不必担心他会贻误战机。根据斥候搜集来的信息可以判断,西吴人在这处投入大约五千步卒和三千骑兵,兵力不算太多,我们只需要击溃对方的骑兵,然后就可以和寨中守军配合,将西吴步卒围而歼之。固原寨原有守军三千五百人,被围困一个月之后肯定会有损失,所以我们不能太依赖守军的配合……”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着,杨应箕忽然插言道:“固原寨实际守军只有二千九百一十七人,包括将官在内。”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着他。 杨应箕闭嘴不语。 裴越满含深意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此战的目标是歼灭西吴步卒,切不可追击西吴骑兵。” 陈显达动了动嘴唇,但是没敢说话。 裴越皱眉道:“有话就说。” 陈显达挠挠头道:“爵爷,我觉得八千对八千,完全可以试试将他们全部吃掉。” 杨应箕几乎是强行克制才没有出言讥讽。 他们以为西吴人是扛着锄头的农民吗?如果这样轻松就能吃下来,唐攸之这等大将有什么必要发愁?真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 几天的相处之后,杨应箕勉强认可藏锋卫的实力,可他仍旧不相信这支骑兵具备远远胜过西吴铁骑的实力。 裴越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们要做的是解决固原寨面临的困局,如今北线主力被谢林拖在溪山寨外围,那么就不能将目标局限在一城一地之上。” 陈显达恭敬地说道:“末将遵令。” 便在这时,傅弘之策马飞驰而来,还有十余丈时便飞身下马,快步跑过来说道:“爵爷,末将已经亲自去勘察过,之前斥候打探的消息无误,如今固原寨西面大概有八九千西吴军队。” 裴越颔首道:“如此便好。陈显达听令。” “末将在!” “你领前军两千人,从固原寨西侧绕寨而过,以锥形阵直取西吴骑兵。记住,只要西吴骑兵撤退,你绝对不可以追击,只需要防备他们杀个回马枪。” “得令!” “傅弘之听令。” “末将在!” “你率两千骑兵从固原寨东侧绕过,在侧翼杀向西吴骑兵,力求尽快冲散他们的阵型。如果西吴骑兵开始撤退,你立刻领兵攻击西吴步卒。” “得令!” “商羽听令。” “末将在!” “你率两千骑兵紧随陈显达之后,在他们完成第一轮冲锋之后,继续冲击对方骑兵的阵型。只要对方骑兵后撤,你便与傅弘之一道包围西吴人的步卒。” “得令!” 裴越抬头看了一眼远方,沉声道:“不必心急,在距离固原寨还有十里时开始加速。” 众人抱拳道:“爵爷放心!” 裴越又对陈显达说道:“你身为藏锋卫先锋大将,这一仗必须给我打出藏锋卫的气势,明白了吗?” 陈显达拍着胸脯吼道:“爵爷,如果不能一举击溃西吴骑兵,末将愿意提头来见!”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不仅仅是因为自身的武勇,更重要的是前军先锋两千人的主力是之前的南营老卒,以及跟随裴越在灵州一路厮杀的边军。这些人面对张青柏手中的万人队都敢冲阵,在旗山冲也经历搏命厮杀,足以称得上百战精兵。 “出兵!” 裴越右手一挥,众将领命而去。 杨应箕沉默地看着,这一刻他内心无比复杂,根本无法用言语描绘。 他当然不希望藏锋卫输,可是这样硬碰硬的厮杀,这支骑兵真的能赢吗?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392【洪流】(一) 固原寨。 裴越的计算有误,实际上西吴人发起攻势是在九月末,距今将将半个月的时间。在此之前,北面第一道防线的各处军寨虽然小心防备,但面对的也只是西吴的游骑和斥候。直到谢林一声令下,十余万大军东进,兵锋直指七座军寨,大梁守军的压力陡然增大。 近半个月来,固原寨的守军始终屹立在城头,在付出极大的牺牲之后,无比艰难地将西吴人挡在城外。可是就连寨内的民夫都清楚,如果再没有援军到来,城破人亡是必然的结局。之所以守军还未崩溃,除了长弓大营严明的军规之外,守将罗克敌居功至伟。 罗克敌年方二十九,灵州泰川府人氏,少有奇志,天资聪颖,又逢名师指点武道修为飞速提升。他十七岁入军,二十三岁即成为长弓大营前任主帅麾下的斥候营游击。唐攸之接手长弓大营之后,自然不会忽视这个优秀的年轻人,便将他提为统领,将固原寨交到他手中。 罗克敌没有让唐攸之失望,开战之后身先士卒,在城头上斩杀至少上百名西吴士卒,若非他如此勇猛,不断替换攻城军队的西吴人早已拿下固原寨。 此刻这名身材高大的年轻武将站在墙垛之后,望着城外西面黑压压的西吴军卒,心中泛起浓重的担忧。 他早已清楚不会有援军,唐攸之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固原寨外除了西吴步卒之外,还有三千轻骑,防备的就是大梁援军。在这种情况下,小股援军根本无法进入固原寨,反而会被西吴轻骑一口吃掉。至于超过五千人以上的援军,唐攸之此时根本拿不出来。 除去必要留守大营的阳曲卫之外,唐攸之手中的兵力已经全部汇集在溪山寨外围,西吴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断定固原寨不会有援兵,近日来的攻势愈发猛烈。 新的一轮攻城战即将到来,罗克敌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西吴步卒,远处那些阵型略显松散的轻骑,不禁默默攥紧了拳头。 “大人……”一名亲兵忽然颤声开口喊道。 罗克敌眉头皱起,这半个月来见惯死亡和鲜血,他那颗心早已修炼得坚如铁石,最恨身边人出现畏惧胆怯的情绪。 然而下一刻他也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扭头望向南方。 烈日骄阳的照射中,一马平川的高阳平原上,数千名骑兵马踏残云而来,大地为之震颤。 这支骑兵甲胄鲜亮,军容严整,为首者乃是一位体态魁梧如山的猛将,只见他手中提着一杆丈二铁枪,气势雄壮似虎。 此人身后有两面大旗,左面旗上写着“藏锋”二字,右面则是单独一个“裴”字。 “是援兵!援兵来了!” 固原寨城头上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坚守近半个月已至绝境的将士们脸上浮现不敢置信的惊喜。 罗克敌身体微微一晃,旋即立刻站稳,这半个月来他平均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虽然眼中有喜色,却并未立刻让手下的将士们打开寨门里应外合,除去防备这是西吴人的计策之外,他还有着另外一层担忧。 作为灵州本地人,他当然知道藏锋卫的来历,从旗山冲之战到临清募兵,这些事情他都有所耳闻,故而对这支骑兵的战力还有所疑虑,毕竟一个月的时间实在不算长。 固原寨外,西吴军队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们并不知道藏锋卫的存在,甚至谢林压根没有想过这支骑兵会出现在北线战场。 正在准备攻城的步卒略显慌乱地掉转方向,准备用坚固的阵型对抗大梁骑兵,同时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防备城内的守军。在侧翼掠阵的三千轻骑立刻分成四列纵队,没有盲目地迎上大梁骑兵的势头,反而抛下步卒朝西北面提速,从他们的行动轨迹上来看这是要绕一个大圈。 站在城墙上的罗克敌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愈发担忧藏锋卫的处境。 西吴骑兵显然不是要丢下步卒逃跑,而是因为他们之前处于静止的状态,这个时候直接和藏锋卫交手,坐骑的速度根本提不起来,很可能第一个照面就会被冲溃。这支轻骑的主将经验非常丰富,只看了几眼就能大致断定出藏锋卫的实力,故而立刻选择暂时退避,用更大的空间来提升坐骑的速度。 此刻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痛骂手下的斥候,竟然让敌人摸到跟前都没有传回消息。 辽阔的平原上,藏锋卫先锋两千骑在陈显达的带领下飞速前进,当他们接近城下战场的时候,西吴轻骑也已经完成提速和转向,以四列纵队的楔形阵型开始突击。 藏锋卫骑兵并未理会摆出固守阵型的西吴步卒,在陈显达的指挥下宛若一把尖刀,呈锥形阵直接面对西吴轻骑。 罗克敌看到这一幕后忍不住在墙头上擂了一拳,他对西吴铁骑的战力非常清楚,藏锋卫的先锋大将显然太过自信,要知道如果刀尖不能捅穿对方的阵型,立刻就会被西吴人分割包围。 马蹄声如春日闷雷,双方骑兵高速接近,很快便到达三里之内。 第一轮正面抛射同时发出,固原寨城墙上的守军们望着两蓬箭雨相对而出,不禁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显达挥舞长枪,将迎面而来的羽箭拨开,偶有三两支箭落在他身上,并未穿透他穿的重甲,只在甲片上留下几处痕迹。 此刻双方骑兵的坐骑速度已经提升到最高,故而勉强射出两轮箭雨之后,所有人都收起长弓,握紧手中的兵器。 一百丈,五十丈,三十丈,短兵相接! 陈显达斜举长枪,眼中再无旁人,只有对面骑兵中同样冲在最前面的西吴将领。 “杀!” 陈显达猛地用枪尾敲击马臀,口中发出一声响彻战场的怒吼。 罗克敌无比紧张地盯着战场,然后便看见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壮烈景象。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93【洪流】(二) 北风呼啸而过,陈显达上身微微前倾,在两军相接的那个瞬间,右手握着的长枪如蛟龙出水,荡开西吴轻骑主将的长矛,又准又狠地插进对方的胸膛。 他胯下坐骑狂飙突进,长枪挑起那人的身体,狠狠地砸向西吴骑兵的后方阵型。 这个被裴越寄予厚望的先锋大将发出一阵狂放的笑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一个西吴骑兵是他的对手,不多时长枪枪身上便已是鲜血淋漓。 在他身后,三百多名经历过之前灵州战事的南营和边军老卒紧随其后,这些人并不会像他们的主将一样狂暴,但是同样具备精准的杀人技艺。 罗克敌望着陈显达雄壮威武的身躯,一时间心中震惊不已。这支成军时间极短的骑兵不仅仅是主将勇猛,跟着陈显达冲阵的骑兵同样是百战精兵,在面对世间闻名的西吴铁骑时竟然能占据上风,这是足以冲击所有人固有认知的壮举。 站在城墙上的大梁守军们,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被西吴人反复冲击,完全是凭着坚定的意志才能坚持到现在。此刻看着自己的同袍疯狂斩杀西吴骑兵,所有人心中的热血都开始沸腾。 罗克敌注意到城下的步卒开始朝藏锋卫的尾部移动,弓手不断射出长箭,为西吴轻骑减轻压力。 “大人?”身边的亲兵们异口同声地说着。 罗克敌转头看了一眼虽然疲惫不堪但眼中燃烧着火焰的部属们,沉声道:“所有人听令,随我出城迎敌!” “是!” 回应声响彻云霄。 就在罗克敌走下城墙之后,另一队骑兵在固原寨北面出现,领军者正是出身于书香世家的傅弘之。 在裴越麾下的年轻将领中,傅弘之的地位或许不及韦睿,但绝对是最特殊的那个。这与他的家世无关,而是因为他最擅长训练斥候,本身更是追踪寻迹的高手,与裴越的兄长秦贤不同,后者更多是因为家学渊源,而傅弘之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天赋。藏锋卫能够直接突进到固原寨外,除了西吴人过于自信之外,他一路前出扫清对方的斥候便是最重要的原因。 先锋前军在陈显达的带领下完成第一轮冲锋,然后立刻开始转向重整阵型。 当失去主将的西吴轻骑在副将的指挥下准备喘口气的时候,傅弘之率军赶到。 与拥有数量最多老卒的先锋前军相比,傅弘之统领的左军大多是在临清县招募的新军。 这支新军实力并不弱,因为傅弘之肩头上的职责很重,故而裴越将那些有过行伍经历的农家子弟都安排进左军。这些人论单兵战力或许比不上前军,但他们踏实稳重,是最能做到令行禁止的士卒。 傅弘之并未像陈显达那样直接冲阵,他领着两千人从侧翼掠过,在保持距离的前提下用弓箭拼命地招呼着敌人。 西吴轻骑不愧有铁骑之名,在先失去主将然后又被傅弘之领军攒射的情况下,竟然还能稳住军心,没有出现太大的慌乱。他们与藏锋卫左军对射,同时策马朝着战场南面狂奔,自然是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逃出藏锋卫两军的包围圈。 然而出乎那位副将意料的是,新出现的这支骑兵并未追击他们,反而在战场上画出一个半圆,转向冲击西吴的步卒阵地。 后方陈显达的先锋前军已经完成转向,骏马速度丝毫未减,笔直地冲向西吴轻骑的尾部。 与此同时,第三支骑兵出现在战场边缘。 商羽率领的右军两千人从容赶到。 商羽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 他不是蠢人,当然能明白裴越对自己的看重,因为出身寒门的原因所以对这份看重感激涕零。然而在临清县外,他带着一百名南营老卒被一群孱弱的士子和农夫围住,虽然他只是因为替裴越考虑才没有动手,但是最终才明白这是怎样的耻辱。 因为那次错误的决定,他没有参与刀口寨外之战和鸡鸣寨之战,即便没人因此奚落他,可他心里清楚和其他四人相比,自己已经落后一个身位。 商羽只怨自己,所以在旗山冲面对陈希之的时候,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替裴越拦下那一刀。 但这还远远不够,想要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他必须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实力。 飞驰的骏马上,商羽目光冰冷如水,心中却奔涌着沸腾的热血。 西吴轻骑才刚刚喘口气,紧接着便和商羽的右军撞上。 这支右军很独特,商羽麾下老卒不多,有过行伍经历的士卒也比较少,但是在整个藏锋卫中他拥有数量最多的习武之人。 “杀!” 商羽狂吼出声,面目狰狞,将所有的痛苦、纠结、期盼和野望都注入在这一刀中。 挡在他面前的西吴骑兵措不及防,面对这几近寒光的一刀根本来不及闪避,宽刃的朴刀狠狠砍在他的脖子上。 大好头颅,一刀斩下。 双方交错而行,纵然右军的阵型不像其他两支骑兵那样严整,可是在疯子一般的商羽带领下,这些精壮魁梧的骑兵发挥出自己的武道实力,竟然能与训练有素的西吴轻骑保持几乎相同的伤亡。 商羽已然杀红了眼,全然不顾随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兵器,将一杆朴刀挥舞得宛如疯魔,刀下亡魂无数。 陈显达率军拍马赶到。 他高声怒吼道:“商羽,将令!” 商羽红着眼望着他,沉默几瞬之后领军东行,扑向西吴步卒的另一方侧翼。 如今局势已经明显,光是陈显达的前军就让西吴轻骑极为警惕,更何况还有两支随时可以撤身而出形成包围的骑兵。西吴轻骑的副将扭头看了一眼阵型稳固的步卒,一时间极难决断。 他害怕如果和陈显达的骑兵陷入混战,会被另外两支骑兵彻底包围,但是他也知道步卒如果失去阵型的护佑,在高阳平原上只会沦为大梁骑兵猎杀的羔羊。 可是他要想救出步卒,必须击败这至少有五千人以上的骑兵,如果给他足够大的空间,他自信能够凭借西吴骑兵卓绝的骑射本领做到这一点,但眼下是在固原寨外相对狭窄的地方,他如何能办到? 当第四支骑兵在视线远处出现的时候,仿若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名西吴将领狠狠地望着远处狂吼杀来的陈显达,咬牙道:“撤军!” 两千多名西吴骑兵抛下被困在固原寨城外的步卒,朝着西北方向仓惶败退。 陈显达牢牢记着裴越的命令,并未紧随其后地追击,只是在跟着前行五里地之后开始戒备。 裴越领着孟龙符的后军抵达战场边缘,这两千骑兵没有投入战斗,紧密地在他身后列阵。 杨应箕望着神色平静目光悠远的裴越,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当此时,固原寨城下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94【洪流】(三) 固原寨大门缓缓推开。 罗克敌手持长枪冲在最前,身后是尚有余力的一千五百名步卒。 他并非不擅骑术,而是在战事苗头出现之后,唐攸之便下令集合大营和军寨所有战马,编成一卫骑兵。一半由谷芒领军渡过贝苕江在北线战区见机行事,另一半则由唐攸之的心腹大将唐临汾统率。如今这一万骑兵半数被困在溪山寨中,剩下五千人则跟随唐攸之的大军行动。 除此之外,北线十一座军寨再无骑兵可用,唐攸之从一开始便做好各处死守的准备。 西吴步卒大阵依旧稳固,面对从寨内奔涌而出的大梁军士,他们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逐渐浮现起决绝又壮烈的神态。在骑兵大队毅然远去的时候,这些步卒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 藏锋卫的左军和右军从两翼杀来,先以骑射开路,傅弘之的左军因为大多具备行伍经历,在骑射中还能保持较高的准确率。商羽的右军则显得惨不忍睹,这些普遍具备武道修为的高手并非没有练习过射箭,但是在静止的状态射箭和骑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望着右翼半空中那些歪歪扭扭方向偏差到离谱的长箭,远处观望的裴越依旧平静,这让旁边一直在默默观察他的杨应箕神色复杂。 亲眼看着藏锋卫干脆利落地击败然后赶走西吴轻骑,杨应箕不得不收回之前的看法。 这支骑兵中实力最强的毫无疑问是陈显达统领的先锋前军,尤其是充当刀尖的数百人,意志坚定实力强悍,绝对比同等人数的西吴铁骑更强。左右两军显然略逊一筹,如果像今日这般占据先机的话或许能和西吴人打个平手。 至于此刻站在裴越身后的后军两千人,杨应箕目前还看不出他们的深浅。 此前他一直以为裴越是飞扬跋扈到极致的权贵性情,但此时这个年轻人在望见右军骑射时的窘态,脸上没有半点怒意,这份养气功夫让杨应箕开始重新审视对方。 左右两军和固原寨的守军从三面夹击西吴步卒大阵。 轻骑兵在面对步卒大阵的时候并不能占到太多的便宜,尤其是商羽率领的右军不擅骑射,战局从一开始便是短兵相接。 等西吴步卒大阵终于出现松动的时候,裴越大手一挥,孟龙符领着后军两千人从东南角杀入。 直到此刻,裴越依然没有召回先锋前军并且让他们投入战斗的想法。 杨应箕愈发不解,他可以不去猜测裴越关于整个战局的策略,但眼前发生的惨烈战斗让他无法坐视。这位平素便不惹人喜欢的中年男人沉声质问道:“裴钦差,为何不让前军参与战斗?” 裴越转过头望着他,冷峻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之前说过的话。 杨应箕夷然不惧地对视着,就算这个年轻权贵让亲兵封住他的嘴巴,他也要问个清楚明白。 裴越并未那样做,他微微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杨大人,既然你出身于宁国府,当知道士卒只有见血才能真正成长。我当然清楚前军的实力,如果有他们加入,西吴的步卒根本抵抗不住,但若是时时都要依靠这两千人,那我还需要其他人做什么?” “可是——”杨应箕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一支军队的成长总需要时间。 裴越果决地打断他的话头:“没有可是,时不我待,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另外,杨大人或许太过小觑我手下的兵。” 杨应箕将信将疑地转向望着战场,很快便发现局势在发生变化。 藏锋卫六千人果断地下马步战,从三面将西吴步卒包围,东面则留给固原寨的守军。 只见这些骑兵以十人为一组,有人从马腹处取下悬挂的木盾,有人则用长枪站在最前面,其余人在两侧攻击,瞬间就组成一个杨应箕没有见过的阵型。 六百个小型鸳鸯阵分成三部分,在各自统领和游击的指挥下,不断地凿穿西吴步卒的阵型。 在攻击的过程中,小型鸳鸯阵还在不断变化,或两三个或五六个小阵组成一个中型阵,威力绝非简单的相加,呈现在杨应箕面前的是摧枯拉朽的实力。 藏锋卫在之前一个月的时间里,拼命操练的作用终于显现。 队列、体能、骑术、阵法和军规,这是裴越布置下来的任务。 杨应箕终究是个识货的人,到此时终于明白藏锋卫的实力,这绝非是一支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军,相反从他们的战力、意志和经验来看,哪怕是在实力强悍的长弓大营诸军中也有一席之地。更何况裴越手下的四名统领表现出来的能力,就连他都有些眼热。 血战持续近一个时辰,在最开始的坚定防御被藏锋卫用鸳鸯阵击垮之后,西吴步军开始出现降兵,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日已西斜,浑身是血的傅弘之来到裴越面前,拱手道:“爵爷,我等幸不辱命,已经击溃西吴步军,具体战果正在统计中。” 裴越微微颔首,对旁边的杨应箕说道:“杨经历,你主掌长弓大营的战功稽核,便请你去现场核验此战的军功,与藏锋卫的军功文书一起登记在册。” 傅弘之目光清冷地望着杨应箕,他对这个中年男人毫无好感,而且他出身于文华大族,虽然自身是个不喜读书的异类,终究有几分清高孤傲之气。 杨应箕点头道:“好,本官这就去。” 这个回答差点惊掉傅弘之的下巴,他总觉得有些不真实,难道藏锋卫这一战已经彻底征服这个迂腐老官? 二人走后不久,同样浑身是血的商羽领着罗克敌前来拜见。 罗克敌抬眼望着年轻俊逸的裴越,上前大礼参拜道:“固原寨守将罗克敌,拜见钦差副使、藏锋卫指挥使裴爵爷。” 没等他跪下,一个人影就出现在自己身前,紧接着裴越伸手将他扶起来。 罗克敌心中百感交集,看来传言多有不实。 然后他便听到裴越语气温和地问道:“罗统领,固原寨中有多少银子?”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95【洪流】(四) “呃?” 罗克敌极少会像现在这样出现愣神的反应。 他在来这里的路上想过很多种裴越的反应,或孤高倨傲或礼贤下士,唯独没有想过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问银子。 裴越脸上带着微笑,不慌不忙地问道:“不方便说?” 罗克敌连连摇头,勉强笑道:“爵爷,固原寨是军寨,城内并无商贸往来,只有我们这些军卒存着的饷银。爵爷若是要用钱,末将那里尚有一百五十多两银子,请爵爷随意取用。至于那些军卒的饷银,一来数目较少,二来在这边关当差都是家境贫寒的苦哈哈,饷银是他们最大的念想,若是强逼他们拿出来恐怕会生出事端。” 裴越轻轻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说说这一个月来北疆的战事细节。” 罗克敌不明其意,见裴越已经当先朝着固原寨走去,只得跟上去拖后一个身位说道:“爵爷,这次西吴朝廷应该是举国之力犯境。谢林和张青柏之前按兵不动,除了攻击我们的军寨体系和威慑虎城守军之外,应该是在等国内的后续军队。如今二人敢在南北两线同时发起攻势,虎城守军依旧闭门不出,只能说明虎城如今也被西吴铁骑堵在城内。” 裴越忽地停住脚步,转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年近而立的将领。 他从沈淡墨给的情报中知道罗克敌这个人,各方面能力都很强,属于长弓大营年轻一代武将中的佼佼者。再加上今天他选择出击的时机很准确,故而裴越想让他更充分地展示自己的能力,只是没想到罗克敌的表现让他有些震惊。 面对他的问题,罗克敌并未纠结于一城一地,甚至都没有局限在北线战局,而是站在全局的高度分析,最重要的是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裴越有沈淡墨送来的全部信息,罗克敌这一个月都被困在固原寨中,两相比较愈发能说明此人的不凡之处。 藏锋卫五位统领中,恐怕也只有韦睿具备这样的大局观。 罗克敌在裴越的注视中还能保持平静,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略显惊世骇俗,垂首说道:“爵爷,这些话是末将瞎琢磨出来的,当不得真。” 裴越笑笑道:“你的话很有道理。罗统领,想必你也思考过退敌之策,不知能否与我说说?” 两人继续前行,亲兵们则紧紧跟在后面。 罗克敌斟酌道:“爵爷,末将并不清楚南面的具体情况,所以不敢胡言乱语。不过北线这边,如今的局势处在最微妙最重要的节点,就看谁能抢得先机。” “详细说来。” “两边主力围绕溪山寨形成相持的态势,谁都没有把握一举击溃对方。谢林手中的骑兵的确强横,但是想要击破唐大帅麾下的铁甲步卒,个中难度不言自明。反过来说,唐大帅手里骑兵太少,天然处于守势,想要击败谢林需要更多的兵力,但眼下北线根本没有后备军力。想要打破这种僵局,唯有出现极大的变数,或许能给谢林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我本想说真人不可貌相,但是罗统领你气宇轩昂,这句话似乎也很不合适。” “多谢爵爷谬赞。” 罗克敌顿了一顿,稍稍犹豫之后还是问道:“爵爷,为何您之前要放走西吴轻骑?当时他们的步卒根本动弹不了,八千对三千,依藏锋卫的实力完全可以歼灭他们。” 裴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远处战场上丝毫不在意遍地尸体鲜血的杨应箕,忽然压低声音说道:“罗统领,其实你说的变数倒也不难找到。” 片刻之后,罗克敌怔怔地望着裴越,眼中满是震惊与狂喜。 …… 溪山寨东面,长弓军营地。 帅帐之中,集宁侯唐攸之端坐于帅位上,案前放着一封书信。 信从大营而来,由阳曲卫指挥使高云帆亲笔所写,详细讲述当日在大营内发生的冲突,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甚至连高云帆自己在面对裴越时的退步都写在上面。 唐攸之看完之后,面无表情地让书吏将信读了一遍。 此刻帐内武将云集,原本就是在商议长弓军下一步的方略。 书吏念完之后,众将立刻喧闹起来。 “侯爷,中山子行事太过放肆,必须严惩这种以下犯上的举动!” “没错,他以为长弓大营是什么地方?杨经历这些年勤勤恳恳,而且还是奉咱们侯爷的帅令,他就算领着天子亲卫,难道就可以这般自以为是?” “藏锋卫成军不过月余,就算这位中山子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将这群新丁练成百战精兵,真是胡闹。” “他娘的,京都来的这些纨绔子弟没有一个让人省心!他现在带着近万骑兵在外面瞎逛,万一被西吴人包围,咱们怎么救?不救的话能行吗?” “就怕还没等咱们赶到,这位钦差大人就投敌了。” 唐攸之轻咳两声,将这些议论声压下去,他望着最后那个说裴越会叛国的武将说道:“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是,侯爷。”那人有些尴尬,好在脸色苍黄也看不出异样。 “侯爷,末将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 在其他人众口一词批判裴越的时候,帐内忽然响起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唐攸之抬眼望去,只见是自己的心腹大将唐临汾。此人如今掌着长弓军的一半骑兵,还是唐攸之的自家后辈,说话自然有些分量。 唐临汾不急不缓地说道:“侯爷,末将和谷统领聊过这位中山子,对他的生平还算了解。此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行事极为老道,谋算之深远超常人,这次绝对不会是飞扬跋扈故意为难杨经历。” 他口中的谷统领便是谷芒。 “那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唐攸之淡淡地问道。 裴越不遵帅令还挟持带走经历官杨应箕,如果他没有任何反应,那还如何坐得稳长弓大营主帅之职? 唐临汾环视周遭众将,最后诚恳地对唐攸之说道:“还请侯爷暂时不要理会,末将相信最多两天之内,这位裴钦差阐明原委的亲笔书信一定会送到此处。” “若是没有书信送来,又当如何?”唐攸之问道。 唐临汾沉声道:“末将愿与其同罪!” 唐攸之定定地望着自己极为看重的家族后辈,他忽然觉得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96【洪流】(五) 午夜,墨色浸润人间。 长弓军营寨稳如磐石,四面八方数量众多的明暗岗哨,再加上营盘周围设置的各种拒马陷阱,就算是谢林也没有胆子让骑兵夜袭。 唐临汾脚步匆匆,踏月赶星一般来到帅帐,在经过护卫亲兵一丝不苟地检查后,他才被允许入内。帐中烛光通明,集宁侯唐攸之身穿常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望着后墙上挂着的那幅北线地图出神。 唐临汾见状便放轻脚步,低声说道:“叔父,侄儿来了。” 唐攸之头也不回地说道:“桌上有封密信,你先看看。” 唐临汾目光一凝,拿起桌案上那封被拆开火漆封口的密信,里面只有一张信纸,用字极为凝练,但是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看完。 唐攸之望着墙上的地图,悠悠道:“前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替那个裴家子开脱,今夜他的书信便送来,若非深知你的为人,或许我会以为这是你们联手演的一场好戏。” 唐临汾脑海中思索着书信的内容,露出一抹苦笑道:“叔父,侄儿岂敢如此放肆。” 唐攸之转过身来,指着旁边的交椅让自家晚辈坐下,缓缓问道:“临汾,你觉得裴家子的计策有几分把握?” 唐临汾正襟危坐,迎着集宁侯幽深的目光,认真地说道:“叔父,裴爵爷这是在兵行险着,稍有不慎就会是万劫不复的结局。谢林其人极为敏锐,只要让他抓到一丝机会,整个北线战局都会崩溃。到那个时候,莫说这边的军寨体系,就算是长弓大营也保不住。北线共有将近七万名将士,这些人在西吴铁骑的冲击下能活下来多少?” 唐攸之沉默不语。 唐临汾轻叹道:“我辈军人战死沙场乃是本分,可长弓大营若是陷落,灵州北面三府必然会暴露在西吴铁骑面前。最可怕的还不止于此,谢林手里的骑兵完全可以不理会南面战事,通过北面三府直接进入邓州和蕲州境内。当初假借青玉山马匪身份的八百西吴骑兵就能让灵州刺史府焦头烂额,如果换成五万铁骑,恐怕届时就会是天塌地陷的局面。” 唐攸之耐心听着,面上逐渐浮现好奇的神态,他打量着面色凝重的唐临汾,颇为感慨当年自己在家族中挑出这个少年的眼光十分不错。 唐氏一族此前籍籍无名,即便唐攸之靠着自己的能力和京都某位贵人的赏识,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他心中也时常惊醒失落,盖因后继无人罢了。 自家几个儿子都不成器,终日沉湎于章台走马,倒也教训过数十次,却始终没有成效。 若非唐临汾逐渐展现出自己的能力,集宁侯府恐怕会像京都里数之不尽的落魄勋贵府邸一般,在百十年后成为故纸堆中一处不起眼的记载。 “叔父?”唐临汾轻声喊道。 唐攸之回过神来,微笑道:“听你所言,你并不赞成这个方略。” 唐临汾知道自己修为尚浅,在这位长辈面前怕是无法隐藏,便直言道:“若是裴爵爷能够实现前期目标,这将是北线战场上唯一的致胜机会!” “唯一?”唐攸之平淡地复述这个词。 唐临汾逐渐激动起来,郑重地道:“没错,就是唯一的机会。叔父,如今虎城和古平大营那边都已经无力北上,成安候路敏带来的京军也已经前出南山寨,这种时候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裴爵爷的藏锋卫。他的策略虽然非常凶险,但从大局上来看,只要能击败谢林——不求吃掉他的十三万大军,只要能打掉他的主力,北线局势将会彻底高枕无忧。到那个时候,我们甚至可以分兵南下支援。” 唐攸之并未立刻答应或者拒绝,他平静地问道:“在你眼中,裴越究竟是怎样的人?” 唐临汾怔了怔,答道:“叔父,侄儿并未见过其人,但是从谷芒口中知道他的过往,也仔细分析过他在灵州做的这些事,所以侄儿认为他是一个既冷静又疯狂的人物。” “这个评价倒也恰如其分。我没有同谷芒聊过,不过只要看裴越在灵州的行径,大抵也能猜到他不是一个安分守己步步为营的权贵子弟。这种人少年时必然处境艰辛,待手中拥有一定的权力后,行事往往会极端疯狂。至于他究竟是胆气豪壮还是不择手段,暂时还看不清楚。” “叔父所言极是,如今我们的军力在谢林眼中不算秘密,藏锋卫算是突然出现的援军,不过他接下来要玩的这个戏法,恐怕谢林也分辨不出真假。” 唐攸之沉默片刻后,长出一口气道:“若是此战输了,你我恐怕也不能活着离开灵州,故而我会写一封书信送去京都,劳烦那位至交帮忙照顾家人。但如果能赢,往后你就跟着裴越做事吧。” 唐临汾悚然一惊,满面疑惑地说道:“叔父,侄儿从未——” 唐攸之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淡然道:“你是唐家的千里驹,我能提供的助力有限,但是裴越不同,若是真的让他做成这件事,将来定然前程不可限量。虽然你年纪比他大,但是切莫太过在意这些脸面问题,只要能光耀门楣,也不枉我这些年对你的看重。” 帅帐内并无旁人,叔侄二人对视之后,唐临汾面色沉重但又坚毅地说道:“侄儿听从叔父吩咐。” “将那封信烧了,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是。” 骤然升起的一团火焰中,唐攸之目光坚定,再无丝毫迟疑之色。 翌日,长弓军整体西进,在保持完整阵型的前提下不断缩小和溪山寨之间的距离。 这自然很快就引起西吴大军的注意。 谢林听见斥候的急报之后,脑海中想的却是之前接到的战报,固原寨那边出现一股大梁骑兵,自家三千轻骑在损兵折将之后仓惶退回,五千步卒杳无音讯,堪称北线战事开启以来的最大失利。 没等谢林调兵遣将去解决那支神秘的骑兵,一贯用兵保守的唐攸之忽然出兵。 以溪山寨为核心的僵持局势就此打破。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97【洪流】(六) 固原寨城头。 罗克敌站在墙垛之后,看着寨内中间平地上如标枪一般林立的藏锋卫士卒,又看了看十月初头顶的骄阳,逐渐明白为何藏锋卫仅仅在成军月余就能展现出如此强悍的战力。 在击退西吴轻骑、剿灭西吴步卒之后,藏锋卫并未立刻赶赴其他军寨,而是在固原寨内休整。裴越让四位统领继续操练队列和军规,同时也对之前那一战的奖励做出明细。 依照大梁规制,阵斩一名首级奖银五两,重伤残疾抚恤三十两,阵亡抚恤五十两。 裴越亲自决定,藏锋卫的奖励一律翻倍。 杨应箕对此自然不赞同,若是都按照他这样花钱,大梁的国库根本承担不起。只不过裴越的脾气与旁人不同,根本没有理会这位中年男人的抗议,反而要他老老实实地将战功整理完毕。杨应箕险些气得晕过去,他在长弓大营历来都是以不讲情面著称,从未见识过有人比他更狠。 裴越手中还有一大堆事处理,哪里耐烦和他扯皮,直接让陈显达和傅弘之将杨应箕带走,这两人一个性情粗略一个能言善辩,足以应付那位经历官。 罗克敌始终在旁默默看着,对于裴越的手段了解更深,同时也明白为何藏锋卫能展现出一支新军很难拥有的坚定气质。平时严苛的操练是一方面的原因,另外则是高额的赏银,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士卒来说,他们或许不太懂得家国天下的道理,但一定清楚银子的分量。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罗克敌知道裴越在等什么。 实际上当时这位年轻权贵说出那番话的时候,罗克敌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纵观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战事,不是没有人孤注一掷自断退路,也有人在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可是这些旧事都无法让罗克敌产生畏惧的情绪,唯有裴越轻描淡写说出的方略,让他这两天时常从梦中惊醒。 这样的计划已经不能用胆大包天来形容,而是可以称作歇斯底里的疯狂。 “罗统领。” 一个清朗的声音将罗克敌从出神中唤醒,他扭头望去,连忙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爵爷。” “不必多礼。”裴越摆摆手,在他身边止步站定,望着寨内正在操练的藏锋卫将士,平静地说道:“集宁侯的回信到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罗克敌心中微动,旋即点头道:“末将想看。” 裴越轻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罗克敌手中。 罗克敌一丝不苟地检查密信的印记和核验,然后才逐字逐句看完这封信。 他恭敬地将信收好,又还到裴越手里,拱手道:“请爵爷下令。” 裴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略微有些讶异地轻声叹道:“倒是我小觑了集宁侯,原本以为他不会答应我这个荒唐的方略。” 罗克敌微微垂首,字斟句酌地说道:“爵爷,唐大帅虽然用兵稳妥,但不会对战机视而不见。” 裴越摇头道:“这可不算什么好机会。” 罗克敌沉声道:“临敌岂有万全之策,只要有五成机会就值得一试。” 裴越望着他坚定的神情,忽然话锋一转感慨道:“罗统领或许不知,在到达灵州之后,我对刺史府和武威侯十分失望。原本以为有这样的人存在,大梁此番必定会伤筋动骨,莫说保住虎城,只要能御敌于灵州境外便算成功。” 罗克敌当然明白这是裴越对自己信任的表现,否则也不会说得这般直接,他缓缓答道:“爵爷,末将不清楚薛方伯的为人,只知道他略有些贪财。至于武威侯,他是成安候路军机的亲信,若非如此也不能坐上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 虽然这番话不尽不实,但他能当着裴越的面说出来,足以说明他也将裴越视作自己人。 裴越满意地道:“不过来到北线之后,我先后认识杨经历和罗统领,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看法多为片面。尤其是集宁侯的这封回信,其魄力之大十分罕见,换做是我的话决计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在一个年轻人手里。” 罗克敌微笑道:“正因为爵爷之前展现出来的能力,让唐大帅愿意做出尝试。不过,爵爷,请恕末将直言,唐大帅不会一开始就全力出手,恐怕他也会留一些余地和退路。” 裴越颔首道:“人之常情罢了,无可指摘。罗统领,后面的进展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罗克敌正色道:“请爵爷示下,末将必全力以赴。”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着,十分详细,甚至到每个细节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罗克敌越听心中越是震惊,到最后已经忍不住笔直肃立,宛若陈显达等人在裴越面前的表现。 临别的时候,裴越伸手轻拍罗克敌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此战容不得半点疏忽,罗统领切莫大意轻心。” 罗克敌单膝跪地道:“爵爷,若是末将有丝毫懈怠,请以军法处置!” “好,到时相见,我会亲自上奏陛下为你们请功!” 裴越语调慷慨地丢下这句话,然后在亲兵的簇拥中走下城墙。 一直到他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罗克敌才站起身,满面激动振奋之色。 十月十二,藏锋卫八千骑兵携带五日的干粮,离开固原寨,直扑北面的贡山寨。 这里同样是西吴大军攻击的目标之一,而且在固原寨外落败之后,那逃走的两千余轻骑已经派出信使告知各处同袍,希望他们加强几倍 在距离贡山寨还有十余里的地方,藏锋卫便被敌方的斥候发现,战事正式打响。 在贡山寨守军的配合下,藏锋卫击溃两千西吴轻骑,裴越亲自阵斩一名万夫长,一举解决围困贡山寨的四千步卒,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十月十四深夜,藏锋卫三千骑兵突袭乌蒙寨,在带着对方三千轻骑绕了一个圈子之后,与埋伏在乌蒙山南麓的五千主力会和,全歼三千轻骑,取得开战以来最大的骑战胜利。 至此,燎原之势已成,西吴各处军队的紧急军报飞向溪山寨外。 谢林在沉思一炷香之后,终于发出一道将令。 一支五千人的骑兵离开西吴大军本阵,悄然往南飞驰而去。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02【洪流】(十一) “老大,那帮孙子盯得太紧了,恐怕出不去。” 柳贲藏身于半人高的灌木丛后,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 裴城仔细观察着远处的西吴游骑,面色平静地说道:“撤。” 一行人佝偻着身体蹑手蹑脚地离开这片密林,然后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退回定军山。虎城依山而建,北侧便是壁立千仞的定军山,其余三面视线开阔地形平坦,不必担心会有大军突袭。在一般规模战事中,虎城能发挥的作用十分巨大,只不过这次西吴举国之力东侵,以安阳龙骑为核心的四万精锐骑兵出现在虎城南侧,便让城内的守军无法动弹。 西吴军方此举用意明显,他们暂时不会强攻虎城,却要将大梁最强的两卫骑兵和剩余步卒都困死在这座城内。 虎城北面倒是有几条小道可以越过定军山,裴城等人眼下走的便是其中一条。 这些羊肠小道无法供大军通过,马匹穿行也颇为费力,但只要时间充足出口安全,还是能送出一万精兵支援北线战场。然而虎城当年是西吴所建,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谢林在发兵之前就已经思虑妥当,特意留出一万兵力驻扎在定军山北面,不给虎城驻军出来的机会。 裴城在这边探查数日,始终没有发现对方松懈的时刻,心中清楚此事难为,只得率领部属撤回虎城。让尹道他们领着士卒返回惊羽营营地,裴城自己径直来到节帅府。 战事爆发以来,虎城已经进入枕戈待旦的氛围,节帅府自然不复往日清闲,忙碌与繁杂变成每日的主题。裴城来到后堂,经由亲兵通禀之后入内行礼道:“参见节帅。” 襄城侯萧瑾正在案前审阅一份情报,闻言摆摆手道:“免了。” 裴城上前两步说道:“节帅,北面无路可处,若是强行冲关恐怕会损失惨重。” 萧瑾淡然地说道:“意料之中,看来西吴那座都统院里的人终于转变想法。十多年前,他们一心只想打下虎城,借此保证对大梁的大局优势。如今他们明白强攻虎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以钳制虎城为目标,将主力放在南北两线。只要能占住长弓大营和击溃古平大营,虎城自然就成了瓮中之鳖。这种情况下,西吴皇帝连安阳龙骑都舍得拿出来,又怎会为我们留下空门。” 裴城默然不语,就在半个月前,他和惊羽营的手足兄弟出城与西吴的斥候厮杀,本以为能痛痛快快地战一场,不曾料到风云突变,西吴第三支大军抵达虎城附近,南北两线同时发起攻势。萧瑾原本就在犹豫是否和成安候路敏联手夹击张青柏,这样一来自然将所有部属召回城中,以待局势的进一步变化。 萧瑾看了裴城一眼,不急不缓地问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裴城醒过神来,连忙摇头道:“末将不敢。” 萧瑾并未责怪他,温言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更要激进,恨不能每天都能打仗,这样才能攫取军功为家族争光。你与我又有不同,肩上的担子更重,怕是每晚都很难入眠。裴城,有件事我想你应该有权知道,你那位庶弟领着藏锋卫去了北线支援长弓大营,前些天接连击败三支吴军,斩获过万,若是他能在这场大战中活下来,爵位恐怕要超过你了。” 裴城想起当年还在京都的时候,自己是定国府承爵人,裴越只不过是朝不保夕的庶子,身份差距似云泥之别。短短三年过后,他依旧只是惊羽营一名游击,领着五百精锐之士,裴越却已经是藏锋卫指挥使,执掌上万骑兵的命运,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军中新贵,如此变化堪称沧海桑田。 按理来说,裴城应该嫉恨这位庶弟,再加上裴越和裴戎之间的恩怨,说是仇人亦不为过。但是萧瑾仔细观察之后,仍旧未能在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发现任何负面的情绪,只听他平静地说道:“节帅,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种事羡慕不来。” “哦?”萧瑾有些好奇地应道。 裴城微微挑眉,双眼炯炯有神,坚定地说道:“裴越有如今的成就,的确是很令人惊讶的机遇,但是能抓住这些机遇是他的能力,所以我不理解有什么必要嫉恨。我不觉得自己比他差,这两年在节帅身边学到很多东西,将来总会有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萧瑾轻轻一笑,满意地点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蠢人。”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北线战局我们无法插手,只能靠集宁侯自己决断,最坏的结果便是丢掉十一座军寨,但我相信他能守住长弓大营。眼下最重要的是南面的局势,成安候领军逼近卢龙寨,与张青柏之间的一战不可避免。” 裴城隐隐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着。 萧瑾缓缓说道:“在南线大战来临之前,我会陈兵城外与西吴骑兵对峙,同时派出八千精骑出南门驰援卢龙寨。吴军斥候肯定不会视而不见,故而此行极其凶险。裴城,你有没有胆子做这支骑兵的先锋大将?” 裴城只觉浑身热血上涌,想也不想便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定不辱命!” 萧瑾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道:“你不必着急答应,我实话告诉你,这八千人的命运九死一生。就算能顺利抵达卢龙寨,也必然会被路敏派去对抗张青柏手中最精锐的骑兵。你的祖父对大梁尤其是西境百姓劳苦功高,你的父亲又是那般境况,若是你死在卢龙寨,定国府往后想要重现当年荣光怕是难了。留在城中随我守城,同样是一桩功劳,你必须考虑清楚。” 裴城只犹豫了几瞬,而后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节帅,我既然选择从军,眼中不仅仅只有名利二字。当此国朝危难之时,别人能慷慨赴死,我为何不能?方才节帅提起裴越,自从来到灵州之后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局,既然他能视死如归,我至少不会在胆气上输给他!” 萧瑾沉默片刻,而后脸上浮现笑容,颔首道:“愿你旗开得胜,我会亲自上奏陛下为你请功。”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98【洪流】(七) 溪山寨。 此处因为地理位置十分险要,故而屯兵六千人,在十一座军寨中兵力最多。与之相比,南线的鸡鸣寨战略地位同样重要,但只有区区两千多人驻守,若非裴越以军功相诱、以钦差身份硬顶,武威侯宁忠仍旧舍不得支援一兵一卒。 集宁侯唐攸之虽然手中兵力捉襟见肘,仍然在谢林大军出现之后想方设法抽出两千人支援溪山寨,可见比起宁忠来说他要优秀许多。 寨内六千人由守将丁原统率,此刻他正站在墙垛之后,观察着西南面吴军的动向。 柳陂寨被破之后,谢林挥军围困溪山寨,距今已经十三天。 这段时间里吴军一共发起六次登城战,除了前日那次险些攻破西门,其余五次均未有所建树。除去丁原的指挥和寨内将士充分的准备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在柳陂寨陷落之后,一支五千余人的骑兵被西吴铁骑追击,然后退入溪山寨内。 谷芒便是这支骑兵的主将,此刻就站在丁原身旁。 “谷兄,侯爷离咱们越来越近了。”丁原神色凝重地说道。 谷芒虽然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但是性情最为稳重,甚至比他大哥还要沉着冷静,所以在被西吴骑兵咬上之后,他没有返身死战或者狼狈逃回长弓大营,而是在分析局势之后果断地选择撤回溪山寨。如此一来,他既可以保住手中的骑兵,也能帮助溪山寨稳固防线。 听到丁原的话后,谷芒微微皱起剑眉,迟疑道:“侯爷此举藏着什么深意?” 西吴虽然铁骑野战强横,但是攻城拔寨要稍逊一筹,堂堂七路大军最终只能打下一座柳陂寨,还是谢林亲自督战便可见一斑。在这种情况下,溪山寨内坐拥过万兵力,且粮草军械十分充足,坚定决心死守的话至少能撑三个月以上。 长弓军主力在溪山寨东面扎营固守,互为犄角支撑,这本是极为稳妥老成的策略。然而从三天前开始,长弓军主力便不断向西逼近,似乎想要和谢林决战,这让寨内的丁原和谷芒都十分不解。 且不说骑兵与步兵在野战时的战力差距,光是一个兵力上的悬殊就是很严峻的现实。 如今溪山寨附近,大梁总兵力在四万五千人左右,包括寨内的一万一千人和主力的三万余人。 西吴军队数量更多,以两人这段时间的估算来看,至少有步卒四万加骑兵三万。 即便如今周遭的战场已经被西吴游骑掌握,梁军侦查传递消息变得十分困难,可是谷芒也不相信唐攸之连最基本的兵力状况都弄不清楚。 丁原面对谷芒似乎自言自语的疑问,缓缓摇头道:“侯爷的想法难以揣测,莫非是有援兵到来?” 他的确想不明白,如果没有援兵的支持,唐攸之怎会主动寻求与谢林决战? 谷芒出身侯府,又有普通将官无法涉及的信息渠道,对京都和边关的局势都很清楚,故而否定道:“京军要拱卫京都,能够抽出北大营已属不易,不可能再调动西营和南营。至于南境边军,这个时候显然要防备南周趁火打劫,兼之路途遥远,仓促之间无法救援。北大营如今在南线战局,估摸着要和张青柏的大军对上。算来算去,整个北线不会再有援兵。” 丁原满面忧色道:“既如此,侯爷为何要主动进军?” 谷芒沉思片刻,忽然扬眉道:“藏锋卫!” 丁原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也听他说起过这支天子亲卫,知道他和那个裴钦差关系匪浅,倒也不好如杨应箕一般直接质疑,只是斟酌着说道:“藏锋卫满打满算一万人,似乎这也不能左右战局吧?” 谷芒默然,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侯爷用兵一贯稳妥,若非有至少五成的把握,他绝对不会如此冒进。丁兄,我反复思考过,既然侯爷在寻求战机,那我们决不能困于寨内。” 丁原微微一惊,望着谷芒眼中跳动的火焰,踟蹰道:“谷兄,你要出寨作战?” 谷芒拱手道:“侯爷将一半骑兵交予我手,之前为大局考虑就留在寨内,如今局势变化,岂可胆怯畏战?不过请丁兄放心,谷某绝不会莽撞行事,此番只为掩护大军主力,吸引西吴骑兵视线,即便不能取胜,也一定可以自保。” 两人在军职上本就平级,更何况谷芒是唐攸之的爱将,丁原自然无法辖制他。 此刻听到对方诚恳又郑重的言语,丁原感慨道:“谷兄胆气过人,愚不及也。” 谷芒微笑道:“丁兄何必自谦?你守好溪山寨,同样是大功一件。闲话不多说,告辞!” “保重!” “保重!” 丁原亲自将谷芒送到城下,然后望着他率领列阵完毕的骑兵从东门离开,这才返身来到城墙之上,看着西面平原上延绵不断的吴军营地,无尽的忧色浮现面庞。 他很想问一声集宁侯,这可是决定北线战局胜负的进军,究竟是否有援兵?援兵到底从何而来? 在这广阔的高阳平原上,抱有这种疑惑的显然不止丁原和谷芒,在数十里外的吴军大营里,谢林的帅帐内同样充斥着这种疑惑。 幕僚、谋士和军务参赞们一个个眉头紧锁,但只敢眼神交流,无人窃窃私语。 镇东大将军谢林站在沙盘旁边,梁军的所有军力都在上面标明,甚至连突然出现的那支骑兵,没有任何遗漏。 “报!大将军!一支骑兵从溪山寨东门而出,如今并未远离,停留在溪山寨和梁军主力之间。” 传令兵单膝跪地,大声说道。 谢林摆摆手,示意退下,本就无法舒展的眉头愈发皱紧几分。 传令兵离开之后,大帐内重新陷入死寂之中。 谢林早已摸清楚长弓大营的兵力部署,知道那支骑兵是一个名叫谷芒的年轻将领统率,但是他如今愈发看不透唐攸之的意图。 真想凭借四万多人和大吴精锐在溪山寨外决一死战? “大将军,属下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只是觉得太过荒唐,不敢……” 一道温和的声音突然打破帅帐内的寂静。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399【洪流】(八) 谢林转头望去,只见是他十分信赖的一位谋士名为林如玉者。 此人来历颇为神秘,就算是谢林的心腹大将也不清楚,只知他做事细致谋算深沉,之前在西吴国内的时候出了很多主意。 “说来。”谢林淡淡道。 林如玉望向周边,眼神微动。 谢林会意道:“你们先出去。” 其余人等立刻告退,待帅帐中再无第三双耳朵,林如玉才缓缓说道:“大将军,以我们对唐攸之的了解,此人绝不会唐突冒进,就算十一座军寨全部陷落,若非有一定的把握,他也不敢与我们决战,更何况是主动寻求决战?故而属下猜测,北线梁军有了一股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援兵,这便是唐攸之的底气所在。” “援军?” 谢林微微挑眉,他这次一改以往风格,没有用骑兵大范围奔袭作战,几乎是稳扎稳打步步推进,为的就是配合南线和虎城战局,要将长弓大营这七万多人全部钉死在贝苕江以北。 他这些天来做过十余次推演,也没有发现唐攸之得到援兵的可能性。 林如玉不慌不忙地说道:“前几天出现的那支骑兵,人数在一万左右,应该就是之前击败王家子弟的藏锋卫。他们的主将名叫裴越,乃是裴贞的庶孙,原本默默无闻,可是这两年陡然声名鹊起,一跃成为梁军中的新贵。属下研究过这个人的资料,发现他行事看起来疯狂,实则极为老成。” 谢林冷笑道:“就算他再老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数万大军。” “这是自然。”林如玉应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是他为何要先去解决固原寨的困局?依属下看来,他的骑兵既然具备一定的实力,那么直接来溪山寨,难道不是唐攸之最可靠的助力?如今战局的核心在于溪山寨,而不是边边角角,就算裴越年轻不懂兵法,唐攸之总不会犯这种错误。” 这番话让谢林陷入沉思中,他的目光停留在沙盘上固原寨的位置,许久之后才说道:“你是想说,他去固原寨的原因不在于击败我们的将士?” 林如玉颔首道:“绝对不止于此。他去固原寨,固然可以解除那里的危局,最重要的目的或许就是打通北线战局和虎城之间的联系!” 谢林微微摇头道:“既然如此,他为何要继续北上,接连援护贡山寨和乌蒙寨?” 林如玉沉声道:“这不过是一手障眼法。大将军请看,固原、贡山和乌蒙三寨距离不远,从南到北布局,如果裴越在支援固原寨之后立刻前往西南虎城方向,我们的骑兵绝对能够将他拦下来。可眼下他若是继续往北,或许能瞒过大将军,以为他是想一路解决我们的攻势,最后才在溪山寨和唐攸之的大军汇合。” 谢林在沙盘边缓缓踱步,他在接到负责乌蒙寨攻势的三千轻骑覆灭的消息后,立刻将自己的五千精锐铁骑派出,直接扑向临江寨。如果裴越的目的真是解决大吴在其他地方的攻势,那么临江寨便是绕不过去的重镇。 他不相信自己手里的五千精锐还收拾不了裴越的八千骑兵。 片刻过后,谢林沉吟道:“你是想说,裴越在援护乌蒙寨之后,一方面达到调动我们铁骑的目的,另一方面立刻奔袭虎城方向,想要击败我留在贝苕江北岸的骑兵?” 林如玉正色道:“极有可能!他还有第三个目的,调走我们大军中的精锐骑兵,可以帮唐攸之进一步减轻压力。如此一来,唐攸之才敢主动进军,溪山寨的骑兵也才敢出来。大将军,属下反复思量过后,这是一套连环计。裴越手中的藏锋卫实力绝对不弱,所以他才敢孤军深入,从固原寨一路向北出击,效仿当年裴贞旧事。等我们的兵力部署被他打乱,此人便可火中取栗,调虎城之兵北上,与唐攸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不得不说,林如玉的这番分析很有道理,至少在谢林看来,若非是从整个战局的高度去考虑问题,这个计划绝对难以成型。 如今虎城之外有大军虎视眈眈,其中更有五千安阳龙骑,堵在南门之外,便可让虎城内的守军噤若寒蝉。但是谢林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更何况虎城当年是吴国所建,自然留出一些暗道,不会让自己变成瓮中之鳖。 只是这些暗道不似大路,无法让大军从容穿行,更要小心在外面扎成袋口的伏兵。 谢林留在贝苕江北岸的军队便是用来扎口袋的绳索,如此足以将虎城守军困在城中,和南面的大军形成合力。 倘若裴越此番真的是调虎离山之策,用骑兵的高机动性将他的目光吸引到临江寨,恐怕此刻他早就率军奔袭西南方向。 “来人!”谢林陡然提高语调。 “请大将军吩咐!”一名亲兵入内拱手道。 谢林眼中精光熠熠,沉声道:“飞马急令锐金营,命他们不要理会临江寨,立刻赶赴贝苕江北岸驻地!” “遵令!” 亲兵立刻退出帅帐。 谢林望向林如玉,脸上表情温和地说道:“你又立了一个大功。” 林如玉谦卑地说道:“大将军,属下本是一个死人,蒙大将军搭救才能苟活一条性命,为大将军出力乃是本分,不敢居功。” 谢林感慨道:“林家的事与你无关,你早就破门而出,若非如此我也无能为力。毕竟对林家抄家灭族是陛下的旨意,连几位老大人都说不上话,更何况我这种寒门出身的普通人。” 林如玉微微垂首道:“大将军不必自谦,只要此番能够大胜梁军,彻底奠定北线胜局,将来国公之位亦不远矣。” 没人能看到他在低下头时,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寒光。 谢林并未将他的恭维放在心上,不知为何他心中始终有些忧虑,却又分不清这忧虑从何而来。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00【洪流】(九) 秋风飒飒,草枯叶落。 一支军容严整透着肃杀气质的骑兵行走在广阔无垠的高阳平原上。 长弓大营经历官杨应箕位于队伍的后段,纵然是坐在颠簸的坐骑上,他手里依然捧着一卷文书,时不时看一眼然后开始思索。他身边还跟着三骑,原本都是裴越的亲兵,特地派过来帮他背着书箱。箱子里放着的是军功记录,详尽到每个人的战功,均由杨应箕亲自撰写记录。 历经固原、贡山和乌蒙三战之后,藏锋卫的战绩十分斐然。 根据杨应箕的统计,目前藏锋卫斩杀西吴步卒超过一万人,歼灭西吴骑兵的数量达到四千人,俘获更是无数。虽然这三战离不开各寨守军的协助,但以藏锋卫成军不到二个月的时间来看,这样的战功着实令人震撼。 虽然还看不透裴越心中的谋略,但杨应箕对这支骑兵已然没有任何偏见,更是不辞辛劳地完善军功的稽核。 “杨经历,爵爷有请。” 一名亲兵飞马而来,在杨应箕身前拱手说道。 杨应箕微微颔首,将手中的文书交给旁边背着书箱的亲兵,然后策马随那名亲兵赶赴队列前方。此时他才注意到骑兵的行进速度不断放缓,当他来到裴越身边时,藏锋卫便停止前行原地休息。 “裴钦差,何事寻我?” 杨应箕面无表情地问道,虽然态度依旧算不上和煦,但是比起之前动辄冷眼嘲讽的架势要温和许多。 裴越指着不远处平坦的草地说道:“坐下聊。” 众人席地而坐,除了裴越和杨应箕之外,其余四位统领皆在。他们没有任何架子可言,这些天更是与士卒们同吃同住,作战时则是身先士卒,哪怕裴越自己也不例外。那夜在乌蒙山南麓,杨应箕亲眼看着裴越一马当先冲阵杀敌,最后一刀砍死西吴的万夫长,纵然面上还能保持平静,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 再加上他对藏锋卫将士的来源愈发了解,知道他们要么是草莽间的豪侠要么是有过行伍经历的农家子弟,总算弄清楚这支骑兵的战力从何而来。 裴越缓缓说道:“杨经历,如今西吴七处攻势已经破掉三路,固原等三寨转危为安,对于下一步战略你有没有看法?” 杨应箕微微一怔,心道你将大战略藏得那般深,怕是连旁边这些统领都不清楚,真正做到一言而决,如今反来问我是什么套路? 裴越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指着傅弘之说道:“方才斥候来报,他们清晨时分在东北面百余里外发现一支精锐西吴骑兵,疑似谢林手中的铁甲骑兵。从他们的行动轨迹判断,最开始的目标应该是驰援正在攻击临江寨的吴军,但是突然转向西南,瞧着应该是冲向虎城。” 那支铁甲骑兵杨应箕也有所耳闻,虽然比不上西吴皇帝身边的安阳龙骑这等重骑兵,但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精锐铁骑。 他皱眉沉思着,片刻之后说道:“裴钦差,本官认为西吴对虎城肯定另有安排,谢林的职责就是击溃北面防线。之前他分兵七路然后主攻柳陂至溪山寨一线,目的就是让咱们自顾不暇,更是对唐大帅的考验。如果大帅分兵救援,肯定会被他各个击破,但是大帅没有那样做,大军直接逼近溪山寨,反倒是将西吴的主力拖在那里。” 裴越轻轻一笑道:“谢林没想到藏锋卫会出现在北线,也没想到我们的战力还算过得去。” 这句话让杨应箕很难接,他十分艰难地挤出一抹笑意,点头道:“藏锋卫的出击确实是神来之笔,直接化解谢林的前期谋算。裴钦差,之前在大营中是本官愚鲁粗笨,特此向你和藏锋卫致歉。” 话音未落,他便起身对着裴越鞠躬行礼。 裴越楞了一下,连忙站起来扶住他的双臂,将其搀扶起来,摇头道:“杨经历,之前不过是些误会,我并不会放在心上。而且当时我们对你也颇为不敬,还请见谅。” 其他四人也都站了起来,陈显达粗着嗓子说道:“杨大人,我是个不懂礼数的粗人,这里先给你赔礼。若是你心中不忿,等这场仗打完之后任凭你处置。” 杨应箕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场合,无奈地摆摆手道:“我虽然性情冷僻,但也出身于京都国公府,并非不知轻重之人,陈统领不必如此。” “好了,客套话不必多言。” 裴越止住众人的赔礼道歉,重新坐下之后,对杨应箕说道:“杨大人对北境十分熟悉,不妨说说谢林为何要将铁甲骑兵派往虎城附近?” 杨应箕接过傅弘之递来的地图,在虎城和固原寨之间虚划一条线,沉声道:“虎城驻军其实可以从北面小道而出,只不过出口握在谢林手里,所以没办法支援北线战局。既然他如此急切地派出手中精锐赶赴此处,只能说明他在担心钦差你挥军西南,如果帮虎城驻军解决外面的威胁,那么只要有一万精兵驰援溪山寨,谢林的战略目标绝对会落空。” 裴越与傅弘之对视一眼,面上流露讶异,微笑道:“杨大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杨应箕见状便惭愧地说道:“其实在你出兵固原寨的时候,我也认为你是想打通虎城北面的通道,如今看来谢林也被钦差算计成功。” 裴越并未自得,平静地说道:“距离成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杨大人,那支铁甲骑兵并非死物,当他们发现藏锋卫并未去虎城,自然也会及时赶回来。如今谢林已经收拢兵力,临江寨的困局已经解除,所以我想请杨大人帮我做件事。” 杨应箕惊讶道:“谢林居然如此果断?” 旁边的傅弘之笑道:“杨大人,谢林之前分兵七路被破三路,目前还留在外面的便只有临江寨、鬼离寨和北面的停云寨。他要保持对长弓军主力的兵力优势,又要看住虎城北面的口袋,压根抽调不出大规模的兵力对付咱们,不将剩下三路的军队收回去,难道还看着爵爷将这些士卒一口一口吃掉不成?” 杨应箕登时了然,看向裴越问道:“不知钦差要让我做什么事?”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01【洪流】(十) 或许在谢林眼中,裴越统率的藏锋卫已经变成一个游荡在高阳平原上的幽灵。 这支骑兵拥有令人眼热的军械甲胄,单兵的素质堪称一流,更有身先士卒不惧死亡的主将统领,更重要的是裴越的指挥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至今谢林都猜不透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想法。虽然林如玉帮他出谋划策,但谢林觉得虎城驻军并不会北上支援,因为那位襄城侯萧瑾眼中只有那座城。 纵如此,他还是派自己最信任的锐金营驰援西南,只为做到万无一失。 因为谢林深知力有穷尽的道理,面对一时锐不可当的藏锋卫,他将其余三路军队收拢撤回,这并非是在示弱,而是在积蓄力量下一次狠狠得打出去。毕竟北线战局的焦点在溪山寨,只要他能压制住唐攸之,那么大局便不会有失。 至于那个四处游荡的幽灵,谢林不再关注,静静等待着他来到溪山寨的那一天。 裴越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将杨应箕送走之后,他站在浩浩汤汤的贝苕江畔,望着保护杨应箕返回长弓大营的一百亲兵渐行渐远的身影,脸上头一次浮现忧虑的神色。 他在临清县大宅中接到成安候路敏的帅令时,心里便决定这次北上的大方略。 这当然是在行险,稍有不慎就会身死名灭,最让他想不到的是以稳健著名的集宁侯唐攸之会赞同自己的想法,在收到傅弘之带回来的肯定答复之后,裴越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恍惚感,仿佛这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 如今战局的进展与他的估算大致相同,一应伏笔皆已落下,虽然谢林防备自己突袭虎城的决策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好在最后的结果相差无几。 “爵爷,杨大人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当面承诺,一定会完成爵爷的嘱托。”一道平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裴越扭头看去,孟龙符神色平静地肃立着。 他敛去脸上的情绪,目光向下看着孟龙符的左腿,问道:“其实我原本不同意你参加这场大仗。” 孟龙符微笑道:“爵爷,如果断了根骨头就要躺在床上三个月,那我们也就不必从军。受伤本是家常便饭,没有那么娇贵,就算因此落下残疾,也好过躲在后面看同袍们拼命厮杀。” 裴越微微颔首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往后的时间还很长。” 孟龙符抬眼望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爵爷,等到了溪山寨之后,请爵爷坐镇后方,不要再亲自上阵杀敌。” 裴越好奇地盯着他。 孟龙符和其他几位统领一样,对裴越早已是心悦诚服,从不会质疑他的任何决定,哪怕至今都不知道裴越的方略,仍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命令。此刻面对裴越清冷的目光,他觉得心头压力很大,但仍旧鼓足勇气说道:“临行前,韦睿同我们说过,爵爷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决不能在战场上受伤,我们这些人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去换,也不能让爵爷置身险地。” 裴越沉吟不语,就在孟龙符愈发忐忑之时,他轻叹一口气,拍拍孟龙符的肩膀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些话以后不必说了。” 孟龙符没有理解这番话的含义,但是长久以来养成发服从性让他挺直腰杆说道:“遵令!” 十月十七日,藏锋卫二次渡过贝苕江,在临江寨附近停留一夜之后悄然北上。 十月二十一日,谢林收到斥候急报,在溪山寨东北面一百余里的地方发现藏锋卫的踪迹,他们显然是要继续北上。 十月二十四日,长弓军主力终于抵达溪山寨西南面,距离军寨仅仅不到三里地,与西吴大军的第一次对阵以双方各折损千余人收兵。 谢林很清楚这只是试探而已,他明显察觉到这是决战即将来临的前兆。 帅帐中彻夜烛火通明,谢林站在门口望着东边,浓重如墨的夜色遮掩住星月,他愈发看不透那个四处游荡的幽灵究竟想做什么。 如今双方的大军都已经齐聚溪山寨周边,在锐金营回来之后,谢林终于确定裴越的目标不是虎城,那么他的目标是什么? 藏锋卫的情报已经越来越清晰,这支骑兵在历经固原三寨的厮杀之后,如今还有六千五百骑的兵力,但是在拥有锐金营的前提下,谢林并不觉得这六千多人就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藏锋卫并入长弓军主力中,谢林也只会稍稍给他们一些关注,但是这支该死的骑兵迟迟不来主战场,反倒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外面游荡,谢林觉得很恶心。 姑且不论以后藏锋卫能发挥出多少作用,光是这些天如阴影一般折磨谢林的情绪,或许战后唐攸之就不得不在军功奏章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将锐金营排除在决战阵型之外,告诉方端武,他的职责就是给我盯住那个藏锋卫,无论何时何地出现在溪山寨周围,我要他将那支骑兵斩杀干净!” 谢林冷声下令,只是不知将来他是否会后悔。 将时间倒回四天之前,风尘仆仆的杨应箕在裴越的亲兵保护下回到长弓大营。 他没有理会高云帆的好奇询问,拿着裴越交给他的唐攸之的手令,命令大营进入最高等级的戒备状态,除非有他的首肯任何人不得进出。 长弓大营顿时陷入紧张肃杀的气氛中,就在这天下午,杨应箕领着那一百亲兵离开长弓大营,在东南面十余里外见到一支由骑兵保护的车队。 为首者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右手持一杆镔铁长枪。 在她左侧是一名面相英俊宛如儒士的武将,右侧则是一名面色木讷的年轻人。 若非裴越早已跟他打过招呼,杨应箕恐怕会拂袖而去,毕竟像他这样讲究传统的武勋异类,见不得女子如此堂而皇之地统率军队。 不过此时他根本没有那些卫道士一般的想法,而是望着面前这条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数量无法统计的各式车辆,胸腹之间早已是心潮澎湃。 那位年轻爵爷好大的手笔!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02【洪流】(十一) “老大,那帮孙子盯得太紧了,恐怕出不去。” 柳贲藏身于半人高的灌木丛后,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 裴城仔细观察着远处的西吴游骑,面色平静地说道:“撤。” 一行人佝偻着身体蹑手蹑脚地离开这片密林,然后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退回定军山。虎城依山而建,北侧便是壁立千仞的定军山,其余三面视线开阔地形平坦,不必担心会有大军突袭。在一般规模战事中,虎城能发挥的作用十分巨大,只不过这次西吴举国之力东侵,以安阳龙骑为核心的四万精锐骑兵出现在虎城南侧,便让城内的守军无法动弹。 西吴军方此举用意明显,他们暂时不会强攻虎城,却要将大梁最强的两卫骑兵和剩余步卒都困死在这座城内。 虎城北面倒是有几条小道可以越过定军山,裴城等人眼下走的便是其中一条。 这些羊肠小道无法供大军通过,马匹穿行也颇为费力,但只要时间充足出口安全,还是能送出一万精兵支援北线战场。然而虎城当年是西吴所建,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谢林在发兵之前就已经思虑妥当,特意留出一万兵力驻扎在定军山北面,不给虎城驻军出来的机会。 裴城在这边探查数日,始终没有发现对方松懈的时刻,心中清楚此事难为,只得率领部属撤回虎城。让尹道他们领着士卒返回惊羽营营地,裴城自己径直来到节帅府。 战事爆发以来,虎城已经进入枕戈待旦的氛围,节帅府自然不复往日清闲,忙碌与繁杂变成每日的主题。裴城来到后堂,经由亲兵通禀之后入内行礼道:“参见节帅。” 襄城侯萧瑾正在案前审阅一份情报,闻言摆摆手道:“免了。” 裴城上前两步说道:“节帅,北面无路可处,若是强行冲关恐怕会损失惨重。” 萧瑾淡然地说道:“意料之中,看来西吴那座都统院里的人终于转变想法。十多年前,他们一心只想打下虎城,借此保证对大梁的大局优势。如今他们明白强攻虎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以钳制虎城为目标,将主力放在南北两线。只要能占住长弓大营和击溃古平大营,虎城自然就成了瓮中之鳖。这种情况下,西吴皇帝连安阳龙骑都舍得拿出来,又怎会为我们留下空门。” 裴城默然不语,就在半个月前,他和惊羽营的手足兄弟出城与西吴的斥候厮杀,本以为能痛痛快快地战一场,不曾料到风云突变,西吴第三支大军抵达虎城附近,南北两线同时发起攻势。萧瑾原本就在犹豫是否和成安候路敏联手夹击张青柏,这样一来自然将所有部属召回城中,以待局势的进一步变化。 萧瑾看了裴城一眼,不急不缓地问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裴城醒过神来,连忙摇头道:“末将不敢。” 萧瑾并未责怪他,温言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更要激进,恨不能每天都能打仗,这样才能攫取军功为家族争光。你与我又有不同,肩上的担子更重,怕是每晚都很难入眠。裴城,有件事我想你应该有权知道,你那位庶弟领着藏锋卫去了北线支援长弓大营,前些天接连击败三支吴军,斩获过万,若是他能在这场大战中活下来,爵位恐怕要超过你了。” 裴城想起当年还在京都的时候,自己是定国府承爵人,裴越只不过是朝不保夕的庶子,身份差距似云泥之别。短短三年过后,他依旧只是惊羽营一名游击,领着五百精锐之士,裴越却已经是藏锋卫指挥使,执掌上万骑兵的命运,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军中新贵,如此变化堪称沧海桑田。 按理来说,裴城应该嫉恨这位庶弟,再加上裴越和裴戎之间的恩怨,说是仇人亦不为过。但是萧瑾仔细观察之后,仍旧未能在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发现任何负面的情绪,只听他平静地说道:“节帅,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种事羡慕不来。” “哦?”萧瑾有些好奇地应道。 裴城微微挑眉,双眼炯炯有神,坚定地说道:“裴越有如今的成就,的确是很令人惊讶的机遇,但是能抓住这些机遇是他的能力,所以我不理解有什么必要嫉恨。我不觉得自己比他差,这两年在节帅身边学到很多东西,将来总会有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萧瑾轻轻一笑,满意地点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蠢人。”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北线战局我们无法插手,只能靠集宁侯自己决断,最坏的结果便是丢掉十一座军寨,但我相信他能守住长弓大营。眼下最重要的是南面的局势,成安候领军逼近卢龙寨,与张青柏之间的一战不可避免。” 裴城隐隐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着。 萧瑾缓缓说道:“在南线大战来临之前,我会陈兵城外与西吴骑兵对峙,同时派出八千精骑出南门驰援卢龙寨。吴军斥候肯定不会视而不见,故而此行极其凶险。裴城,你有没有胆子做这支骑兵的先锋大将?” 裴城只觉浑身热血上涌,想也不想便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定不辱命!” 萧瑾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道:“你不必着急答应,我实话告诉你,这八千人的命运九死一生。就算能顺利抵达卢龙寨,也必然会被路敏派去对抗张青柏手中最精锐的骑兵。你的祖父对大梁尤其是西境百姓劳苦功高,你的父亲又是那般境况,若是你死在卢龙寨,定国府往后想要重现当年荣光怕是难了。留在城中随我守城,同样是一桩功劳,你必须考虑清楚。” 裴城只犹豫了几瞬,而后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节帅,我既然选择从军,眼中不仅仅只有名利二字。当此国朝危难之时,别人能慷慨赴死,我为何不能?方才节帅提起裴越,自从来到灵州之后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局,既然他能视死如归,我至少不会在胆气上输给他!” 萧瑾沉默片刻,而后脸上浮现笑容,颔首道:“愿你旗开得胜,我会亲自上奏陛下为你请功。”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03【洪流】(十二) 十月末,第一股寒潮从北方荒原奔涌南下。 京都的百姓一边享受着蜂窝煤的便利与温暖,一边小心翼翼地议论着西境的战事。大梁对于民间言论的管控并不严苛,只要不是讥讽天子的大逆不道之言,一般没人会在意百姓们的言辞,反倒是国子监和太学里近来课业异常繁重,那些本想与二三好友出游的士子们被先生关在学舍,根本没心情和精力大放厥词。 百姓们只知道如今大梁和西吴在边关对峙,具体状况如何并不清楚,只听说那位发明蜂窝煤的中山子打了几场胜仗,剿灭敌人成千上万,在朝堂上一时风光无比。 两府六部的官老爷们自然更清楚些,却没人在裴越身上大做文章,因为他们知道战事极为凶险,甚至有人提出将京军西大营派往边关,以应对西吴的三十余万大军。这个提议最终被开平帝否决,没人知道这位皇帝陛下为何会如此信心满满。 祥云商号依旧在飞速发展,如今的营生不再局限于蜂窝煤。有席先生亲自掌舵,孙琦等权贵子弟全力支持,谷范监管账务,再有新招募的大批得力掌柜,这家新兴商号的触角逐渐伸出京都。虽然有人对这种状况表示担忧,但是商贾历来是权贵眼中的贱业,又有右执政洛庭的照拂,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尤其是裴越在永州和云州呕心沥血地辅助石炭寺,开平帝对这家商号的发展便也不再忌惮。 谷蓁如今倒也还算清闲,三两日便会去一趟总号,与桃花一起吃饭闲聊。当然,她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那个远在西境的年轻男人。她在听说裴越的功劳之后,固然心中喜悦,却也无法抹去心中的担忧,数月来愈发清减,让赵氏十分忧愁,接连给南面寄出几封家书。 广平侯谷梁在收到家书之后,回信让赵氏不必担心,等西境战事结束之后便会将一对小儿女的婚事提上日程。如今谷梁身为成京行营节制,手头上的事务异常繁杂,尤其是西境战事爆发后,南周便开始蠢蠢欲动,他便赶赴镇南大营,调兵遣将充实防线,将南周人的躁动扼杀在萌芽阶段。 虽然南周拥有世间最强的重甲步卒,其中的陷阵营更是悍不畏死,但是在缺少骑兵的前提下,想要越过苍苍茫茫的天沧江强行北伐,依然是异想天开的念头。 除非大梁内部生乱,否则纵是方谢晓用兵如神,他也很难望见成京的轮廓。 谷梁并不担心南周的军力,在稳固防线之后,视角依然望着西北方向,毕竟那里有他的儿子,还有他只能将真实关系深埋心底的裴越。 当开平五年的第一股寒潮越过京都与平原,朔风吹拂天沧江的滚滚江水之时,谷梁终于收到一封裴越让人跋涉数千里送来的密信。 看完密信之后,他将信纸丢进火盆中烧为灰烬,脸上浮现宽慰的笑容。 那一刻,他想起很多人。 记忆中的那些面孔依旧清晰,仿佛能感知到他的心境,湮没在故纸堆中的血与火重新燃烧。 寒潮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但是就像谷梁看到那封信时候的心情一样,长弓大营的将士们心中同样火热,因为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任由敌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步卒列阵而出,轻骑侧翼掩护,长弓军的主力在兵力明显处于弱势的情况下,依旧毫无畏惧地在溪山寨外摆开架势,傲然对着西面的吴军大阵。 谢林站在战车上,眺望着梁军的阵型。 唐攸之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并非侥幸,他的布阵端方中正,暗含正奇之理,想要用骑兵破阵绝无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林不可能将手中主力一股脑抛出去,他必须留出足够的后备军力防备可能会出现的意外。裴越率领的藏锋卫依旧没有出现,宛如一个四处游荡的幽灵。没有人知道那个年轻权贵的计策,谢林直到如今也没有参透,所以他必须保证自己有余力应对突发状况。 这就是你的计策吗? 用六千余精锐骑兵换我手中的一部分兵力?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划算的买卖,谢林在面对唐攸之时最大的优势便是手里的五万骑兵。除去留在虎城北面的一万骑兵,再加上此前折损在裴越手里的四千余骑,如今他还有三万五千骑,其中包含实力最强的五千锐金营铁甲骑兵。 如今锐金营被谢林留出来对付藏锋卫,还要分出至少一万骑兵作为后备队,真正能够派上场的便只剩下两万骑兵。 除此之外,他如今还有六万步卒。 与之相比,唐攸之的兵力则显得极为孱弱,满打满算只有三万步卒加上一万骑兵。 八万对四万,谢林没有任何避战的理由。 广阔无垠的高阳平原上,军旗猎猎,刀兵凛然,透着寒意的阳光如幕布般泼洒而下,映照在两国数万大军的身上,杀意冲天而起。 谢林转身颔首示意,传令官飞驰而去,不一会儿号角声响彻天地。 两支轻骑率先而出,朝着梁军大阵两侧突袭,这是谢林亲自操练出的骑兵,从开始冲锋的那一刻便展露出卓绝的实力。在骏马高速奔驰的同时,这些训练有素的西吴骑兵从容地张弓搭箭,用极高明的骑射功夫拉开这场大战的序幕。 唐攸之神色淡定,既然同意裴越的计划,他便没有任何犹豫和忐忑。 步卒大阵纹丝不动,任由西吴骑兵飞速接近,每个步卒脸上的神情都异常冷静。 长弓大营的战力冠绝边境四营,靠的不是吹嘘和作态,而是日复一日玩命操练出来的结果。唐攸之能够允许杨应箕这样的性情担任经历官,便能看出来他对这些士卒严苛的要求。 高临汾领一支骑兵对上左侧西吴骑兵,谷芒领五千骑兵对上右侧西吴骑兵。 潮水对撞,一触即分! 这次交手更像是试探,并未分出胜负,双方都在接阵之后迅速拉开距离,各自留下数十具尸首。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04【洪流】(完) 谢林位于中军,听着旗手不断汇报前方的战况,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长弓军的战力他早已有所耳闻,知道这是梁国边境四营中最难啃的骨头。之前张青柏在南线战场轻松击败宁忠率领的古平军,这个消息并未让谢林放松自满,因为他很清楚唐攸之不是宁忠那种废物,长弓军的平均素质也远远强过古平军。 但是他没想到战局的进展在初始就那样艰难。 两支精锐轻骑突袭梁军侧翼,被唐攸之手中仅有的骑兵分兵拦住,然后并未在对方身上占到便宜,勉勉强强算是一个平手。 梁军的步卒大阵稳如磐石,左前右三军各五千重甲步卒稳步向前推进。 唐攸之自领中军一万人紧随其后,又有后军五千人压阵。 西吴轻骑并不敢冒然冲击梁军步卒大阵,更何况唐临汾和谷芒两杆长枪锐不可当,牢牢护住步卒的侧翼。 谢林沉声道:“前军出击!” 两万西吴步卒迈着整齐的步伐,高举着手中的兵器,视死如归地迎上梁军的前阵。 甫一接触,便如滚汤泼雪融化一片,挥舞着兵器的年轻男儿大片倒下。 如果说骑兵的对阵是风雷闪电一般势如脱兔,那么步卒的厮杀便是铁与血的迸发。被身后同袍堵死退路的步卒只能迎着对方的刀兵往上冲,要么一刀捅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捅死,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即便能杀死面前的敌人,视线里依旧是无边无际黑压压的人群,每个都想要自己的命。这种压迫感犹如置身于即将拍打下来的巨浪面前,永远不知道阳光和死亡哪一个先降临在自己身上。 各级将官和军法官的吼声在四处响起,但是战斗在最前线的士卒根本听不见这些声音,他们眼里只有敌人,耳中只有嘈杂和喧闹,身体里的热血不断沸腾,在杀死第一个人之后,他们逐渐进入疯狂的状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泾渭分明的战线变成犬牙交错,双方在约莫百余丈的距离上反复争夺。西吴步卒人数占优,但是长弓军的士气更加旺盛,尤其是战前唐攸之那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更是让这些年轻的大梁男儿忘却死亡的恐怖。 战线朝着西吴本阵一点点推进,西吴步卒即便咬牙拼命,仍旧逐渐显出颓势。 谢林此刻反而平静下来,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焦急。他亲自站在战车上眺望前方,在观察片刻之后沉声说道:“命冷子义领军攻击梁军左翼肋部。” “遵令!” 旗手发出旗语,同时传令官策马飞驰而去。片刻过后,西吴本阵侧后方一支骑兵万人队打马而出,直扑大梁步卒左翼。 谢林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大军压上,自然是要用前军试出长弓军的真正实力,同时找出对方的破绽。同为起于微末的名将,谢林深知一个道理,当士卒的数量超过两万,必然会出现内部实力上的悬殊,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操练出强悍的战力。 唐攸之摆出的三个大阵,谢林在反复观察之后,终于确认他们的弱点便在左翼。 当此时,唐临汾和谷芒都面对着数量相当的敌人,仓促间不能支援己方右翼。唐攸之早早就注意到西吴第三支骑兵的动静,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做出应对,眼睁睁地望着那支骑兵冲向阵型稍显杂乱的右翼大阵。 西吴的兵力优势在这一刻得到充分展现,动辄万骑突击的手笔堪称豪壮。 骏马飞驰于平原之上,马蹄声如春日闷雷一般连绵不绝。虽然依旧是轻骑,然而万马奔腾的场面波澜壮阔,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万夫长冷子义威武雄壮,宛若天神下凡。其人本就魁梧,又全身披甲,连马头上都罩着一层皮甲,重量不言而喻,亏得他胯下这匹马堪称神骏,竟然还能保持令人惊讶的高速。 大梁右翼步卒由指挥使洪武统率,他面色冷峻眉峰微皱,神情坚毅地吼道:“前军收缩!右侧长枪列阵!弓手三轮攒射!” 纵然这五千重甲步卒实力稍弱,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远不至于在面对骑兵冲阵的时候立刻慌乱。 士卒们按照各自主将的命令稳固阵型,当西吴骑兵冲上来的那一刻,所有站在右边的步卒同时伸出自己手中的长枪。 枪尖极其锋利,犹如捅进豆腐一般,将第一波冲上来的西吴军马插个贯穿,与此同时后方的弓手不断抛射羽箭,尽力覆盖后面的西吴骑兵。 当高速冲锋的骑兵不顾生死地踏阵,长枪兵只能造成有效的杀伤,却不能阻挡这股洪流。 一时间战马的嘶鸣声和军卒的惨嚎声交织在一起,土壤逐渐染成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战士不断倒下,斑斑驳驳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绘就一副惨烈的画卷。 洪武咬牙来到右侧,亲自将一名西吴骑兵从马上拍下来,然后一脚踏在对方的心口。那人猛地喷出一蓬血雾,双眼圆瞪盯着洪武,他恍若未觉继续扑向下一个目标,同时不断高喊着鼓舞士气,这才堪堪挡住西吴骑兵的冲击。 中军帅旗之下,一名谋士略显焦急地说道:“侯爷,右翼局势不稳,是否派出援兵?” 唐攸之摇头道:“不必。” 谋士嘴唇翕动,终究不敢再劝。他担心右侧阵型被冲垮的话,定然会波及另外两座大阵,再加上西吴占据兵力优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但他也清楚唐攸之平素虽然温和,在战场上却容不得任何质疑和抗命。 唐攸之当然知道谋士在想什么,他的目光忽然转向东北方向。 便在此时,远方腾起弥漫的尘烟,像一阵旋风卷来,哪怕是在喊声震天的战场上也能听到急雨般的马蹄声,一支强悍的骑兵催马疾驰而来。 为首者正是裴越,在他身后是扛着裴字大旗的贾成。 陈显达、商羽、孟龙符和傅弘之各领一部分骑兵,紧紧跟随在裴越的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谷芒所处的区域,从侧后方狠狠地冲向冷子义率领的西吴骑兵。 宛如一道席卷世间无法阻挡的洪流! 405【席卷】(一) 战场上的变化显然无法逃过谢林的目光,他第一眼便认出这支该死的骑兵是什么来历。 “传令方端武,尽快解决藏锋卫!” “遵令!” 西吴大阵右侧后方,由五千铁甲骑兵组成的锐金营在万夫长方端武的率领下,开始他们在沉默半日以后的第一次提速。 藏锋卫眼中并无锐金营的存在,他们此刻唯一的目标便是冲击大梁步卒右翼的骑兵。 裴越选择的切入时机和角度极为巧妙,他没有在对方冲阵之初就出现,为的就是让己方步卒和敌人纠缠在一起。虽然这已经造成步卒的伤亡,但是战争从来不允许软弱和宽仁的出现,在之前与唐攸之的商议中,后者便着重提醒过裴越。 当然,时机和角度虽然重要,最终还是要看藏锋卫的战力。 这支原本不被所有人看好的骑兵在固原三战之后,质疑的声音少了许多,毕竟他们实打实击败西吴铁骑,这其中纵然有人数占优的缘故,可是莫要忘记在南线战场,张青柏仅仅出动一个骑兵万人队就打得宁忠屁滚尿流。 故而当裴越领军杀入的时候,很多人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期望。 裴越没有让他们失望,藏锋卫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西吴的孙子们,爷爷来了!” 陈显达领前军先锋迫不及待地杀入西吴骑兵阵列之中,他手中那把重四十余斤的朴刀挥舞起来势大力沉,眨眼之间便砍死五六名西吴骑兵,这愈发让他面色涨红须发皆张,活脱脱一头从荒蛮之地中跑出来的巨兽。 藏锋卫如今只有六千五百人,人数比西吴骑兵少,但是冲在前面的无一例外是久经沙场的百战精兵,尤其是裴越和四名统领身先士卒,根本没有人能挡住他们的锋芒毕露。 西吴大军本阵传来一阵节奏独特尖锐凌厉的锣声,冷子义恨恨地望着远处的裴越,怒吼道:“撤!” 就算同时面对藏锋卫和左面步卒,他也有信心能获得最后的胜利,但此时他毕竟是在战局核心区域,不像后方的旗手能望见在藏锋卫出现后,原本按兵不动的唐攸之正在调派中军一万人。 如果让唐攸之完成合围,这一万骑兵能否撤回去实难预料。 他们边打边撤,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完成转向,然后迅速退回己方大阵。 与此同时,唐临汾和谷芒的对手也开始后撤。 唐攸之此刻的神色并不轻松,对方的退避没有让他脸上浮现喜色,反而眼中是浓浓的担忧。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战场的右侧,在冷子义撤退之后,藏锋卫并未追上去,由此可见裴越对这支骑兵的掌控能力。 看到这一幕,唐攸之才稍稍安心。 “侯爷,西吴铁甲骑兵出动!”负责观察战场动向的旗手语气急促地说道。 唐攸之面色一凝,立刻说道:“通知藏锋卫!” “遵令!” 战场前线步卒的厮杀依然在继续,眼下双方胸中都憋着一口气。在这口气彻底泄掉之前,无论是谢林还是唐攸之都不会主动退让,因为步卒和骑兵不同,前者需要时刻保持完整的阵型,倘若在战场上变成一团散沙,必然会成为骑兵眼中没有抵抗能力的猎物。 然而当锐金营开始冲锋的时候,哪怕是正在面对敌人刀锋的士卒都有刹那的失神。 世间唯有西吴能养得起重甲铁骑,这不是因为西吴的国库过于充盈,而是因为西吴才拥有能够承载重甲骑士的神骏。即便如此,整个西吴朝廷也只拥有一万三千安阳龙骑,由皇帝亲自统领。这次能分出五千骑威慑虎城驻军,足以证明那位皇帝的决心。 像谢林和张青柏这样的大将军,纵然无法拥有重甲骑兵,却也能打造出一支数千人的铁甲骑兵,这是他们手中最大的底气。当锐金营出现在战场上,意味着大梁将士必须用数之不尽的人命才能挡住他们的冲锋。 如今唐攸之本就面临兵力上的弱势,再要是用人命去填这个大坑,此战的结局不难想象。 唐攸之站在高高的瞭望车上,双眼注视着战场右侧,藏锋卫所在的方向。 不知是否错觉,他仿佛感受到裴越望来的目光,这位集宁侯自语道:“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话音未落,藏锋卫忽然列阵,然后便义无反顾地迎着锐金营冲过去。 这一幕似乎并不显得壮烈,因为裴越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发出激荡人心的吼声,藏锋卫的将士也没有大喊大叫。他们沉默地握紧缰绳,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所有人的姿态都一模一样。沉默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对面远处的锐金营声势骇人,但他们高昂的气势仿佛被藏锋卫全体表现出来的沉默吞噬,化作无声无息。 这一幕又显得极为动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西吴铁骑的实力,哪怕藏锋卫已经展现出自身的实力,证明他们不比那些轻骑差劲,可是这次他们对上的是锐金营,是谢林纵横东境屡次称霸西吴军演的杀手锏。 谷芒正在收拢部属,他满面担忧和紧张,很想领兵杀过去为裴越助阵,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在没有接到唐攸之的帅令之前,他只能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 高临汾看不清右侧战场的情况,却也知道那位年轻权贵正经历怎样的险境。 这一战可谓九死一生! 就算能抗住锐金营的冲击,藏锋卫也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猎猎朔风涤荡人间,在无数人或紧张或担忧或关切的注视下,裴越神色异常平静,在他脸上看不见任何犹豫和退缩。 在突进的过程中,藏锋卫的骑兵从两侧不断向中间靠拢,整体的阵型愈发紧凑,就像是一把历百炼淬火而成的钢刀,在冲向生与死的边缘时逐渐成型。 这把刀已经被锤打了许久,他们的对手有青玉山中不成器的马匪,也有西吴东山王氏霸刀的嫡系子弟,有张青柏亲自操练出的万人队,也有贝苕江畔的亡魂和荥阳城中的人头。 有李子均,有韦东奇,有郭荣,有王黎阳,还有陈希之。 无数的敌人都尝试折断这柄藏于鞘中的钢刀,但是没有人成功。 直至今日,长刀终将挥出,不知又将斩落哪颗头颅? 406【席卷】(二) 方端武,今年三十有二,与谢林一样同样出身寒门。从军十五年,从一个普通的骑兵攀升到万夫长的位置,如今更是主掌谢林手里最精锐的铁甲骑兵,足以说明此人的实力。 锐金营无论是坐骑还是骑兵的素质都可称为谢林麾下第一,如今的冲锋更是让人心头狂跳。 战场右侧,这些铁甲骑兵排成约莫五十丈的宽度,每个骑兵之间相隔的距离约为五尺,在保持足够紧凑的阵型前提下,同时留出一定的空间。在高速奔驰的过程中,这个距离没有太大的变化,始终保持着严整的阵型。 从上空俯瞰而去,锐金营的冲锋宛如一片厚重铁幕在平原上移动。 与之相比,藏锋卫便像是一柄淬火而成的钢刀,刀尖便是裴越和跟随他参与过之前所有战事的老卒。 随着两方越来越接近,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能听见战马奔驰落下的闷雷声。 裴越扬起手中的长刀,目光紧紧盯着同样冲在最前面的方端武。 “杀!” 陈显达发出一声怒吼,手中朴刀横扫迎面而来的西吴骑兵,胯下坐骑的速度没有丝毫停滞。 这是一场面对面没有任何退缩余地的搏命,也是真正检验藏锋卫实力的试炼场。 方端武的兵器是一杆长枪,他的武道修为不算顶尖,但是厮杀的经验格外丰富。在详细研究过藏锋卫此前的战例后,他很清楚对面的年轻人最擅长的便是先声夺人,斩将夺旗是裴越的拿手好戏。毕竟在这个时代的战争中,主将阵亡会对整支军队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而骑兵对决又必须要以勇将为刀尖。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十余丈,几乎眨眼便至。 方端武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长枪遽然刺出,对象却不是马背上的裴越,而是他面前的这匹战马! 所谓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他当然清楚这个道理。 在这种惨烈嚣杂的战场上,如果骑兵落马,除非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抢过一匹坐骑,必然会成为其他人的围攻对象。 当此时,裴越眼神一凝,左手猛然勒住缰绳,这匹当初裴城送来的名贵马驹极具灵性地强行止住前冲的速度,前蹄高高抬起,在空中虚踩几下,竟然无比惊险地躲过方端武这一枪。 裴越没有任何犹豫,左手拽住马鞍,身体极为矫健地从右侧跃下,右手中长刀朝地上横扫。 方端武胯下的坐骑发出一声悲鸣,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在它身下鲜血已经染红地面。 裴越这一刀斩断这匹马右边前蹄。 方端武见势不妙松开马镫,间不容发之时朝后方跃起,然后跌落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这个时间里裴越已经重新上马,眼神死死盯着方端武,双腿猛然一夹马腹,朝几丈外的敌人急冲而去。 方端武迅速往旁边躲去,一名亲兵直接跳下马,怒吼道:“大人,上马!” 话音未落,裴越便一刀砍中他的咽喉。 方端武在这一刻心中狂怒,左脚点地便飞身上马,正要和裴越拼死相斗,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撇下他朝着前方继续砍杀! 谷呤 藏锋卫这柄钢刀在前部极其锋利的刀尖带领下,笔直又果决地插入这片铁幕之中! 热血在抛洒,生机在流逝,在深秋淡薄阳光的照射下,每个人心中的杀意足以刺透那从北方袭来的寒潮。 贾成死死抱着将旗,在裴越亲兵的保护下,跟着那个年轻爵爷的背影,一路向西。他浑身都在颤抖,唯独双手格外稳定,大旗在他手中立得笔直,没有丝毫倾倒的迹象。他虽然还没有资格进入先锋前军,可这个来自边疆的少年读书郎很清楚自己的作用。 只要这杆旗不倒,藏锋卫的所有将士就会明白自己该朝着哪个方向。 裴越不断挥出长刀,任何人挡在他面前都只有一个死字。 锐金营的铁幕被一分为二,然后又极速朝中间夹击。方端武虽然在面对裴越的时候有些丢了脸面,可他毕竟不是没有经历过挫折的权贵子弟,在看清楚战场局势之后,他立刻让部属进行围攻。 五千人想要包围六千五百人,这看似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但是方端武对锐金营有这样的自信。 “爵爷,小心!” 侧后方的傅弘之一声怒吼,随手拿起挂在马腹的那把随身长剑,朝着前方猛然掷出。 那柄剑是他当初离家时,一辈子埋首故纸堆的父亲亲手相赠。虽然这位老夫子并不赞同傅弘之的决定,但是当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离开时,他还是从家中藏书阁里走出来,将先祖留下来的那柄剑送给傅弘之。 傅弘之嘴上从来不说,但是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柄剑。 然而此刻在极其凶险的战场上,他毫不犹豫地甩出这柄剑,并不在意是否会遗失父亲传下来的宝物。 裴越在听到傅弘之的提醒时下意识身体往右侧一偏,一杆长矛极其阴险地从他腋下穿过,险些便刺中他的胸膛。紧接着那柄从后方飞来的长剑笔直地插进偷袭者的咽喉,将其直接从马上带下来。 裴越看了一眼那柄剑,又扭头望向傅弘之,后者洒脱地笑笑。 裴越并未多言,望着后方的贾成说道:“跟紧了!” “是!” 贾成挺起胸膛朗声回答。 藏锋卫陡然提速! 此时他们已经冲到锐金营阵型的中段,却没有像方端武想的那样强行凿穿,反而转头向着北面猛冲。方端武被这个变化打得措手不及,因为他之前研究过藏锋卫的风格,知道这支骑兵最喜欢的便是强行冲锋然后反复奔杀,从当初临清县外第一次亮相便如此。 故而这次他将重兵屯于后阵,故意在前面放开口袋,让藏锋卫钻进来。 却没料到裴越不按常理出牌,果决地抛弃以往的作战风格,在锐金营这片厚重的铁幕中玩出一个猛然变向! 锐金营右翼的兵力并不强悍,至少挡不住以裴越为核心的藏锋卫先锋。 局势霍然变幻,在方端武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藏锋卫就杀出一道缺口,然后扬长而去! 407【席卷】(三) 藏锋卫迅疾脱离战场,直接朝东北面疾驰而去。 这个变故让人眼花缭乱,原本已经酝酿好情绪的谷芒和高临汾差点没背过气去。他们两个都是骑兵主将,深知骑兵对冲之后的惨烈与血腥,甚至心里已经做好藏锋卫损失惨重的准备,亦或者是裴越出人意料地击溃锐金营。 或悲愤或振奋,终归是军人早就明白的情绪,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在战场上玩一手金蝉脱壳。 谷芒摇摇头,率领部属迅疾靠近大军本阵,等待唐攸之的下一个命令,同时嘴里嘟囔道:“真是看不透你这家伙的心思啊。” 他这段时间一直被困在溪山寨,并未接到唐攸之的任何消息,所以也猜不到裴越关于此战的真正方略。在看见藏锋卫出现之后,他本以为裴越的计策就是之前的故布疑阵,让谢林不得不保留一部分兵力,以此来抹平两军的兵力差距。 如今看来自然没有这么简单,否则他怎会在这个决战的时刻带着藏锋卫离开战场?唐攸之也不会同意! 满心愤怒的方端武无暇想到这么多,他只知道自己的命令是解决这支骑兵,如果任由他们脱离战场,继续在外面游弋突袭,谢林肯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追上去!杀光他们!” 方端武即刻下令,锐金营在经过短暂的调整过后,如影随形地跟着藏锋卫离开战场。 谢林并未阻止方端武的决定,对于他来说,锐金营的离开虽然算是损失,但远远称不上影响胜负的关键。只要方端武能咬死藏锋卫,不让这片战场出现变故,他凭借手中剩余的兵力完全可以击败唐攸之。 “传令,左右轻骑绕后包围,中军步卒向前支援!” 传令官和旗手很快就将谢林的命令传遍战场,西吴大阵开始第二次变化。之前撤回来的两支轻骑在经过短暂的歇息之后,再度沿着战场边缘开始突击。第三个步卒万人队朝前顶住前军同袍的位置,不断向前挤压。 至此,谢林已经投入四万多人超过一半的兵力,对梁军形成一个非常大的包围圈。 唐攸之不慌不忙,任由对方两支轻骑对己方形成包围,大盾兵组成坚固的防线,抵御对方骑兵的骑射箭雨。 唐临汾和谷芒这次没有出击,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好己方步卒大阵的侧翼。 长弓军冲在前面的一万五千步卒,面临两倍于己的兵力,寸步未让,血战到底! 战事来到最艰难的僵持阶段,唐攸之依旧平静,如今这片广袤的战场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清楚全部的战略。他身为长弓军主帅,情绪无疑会感染身边每个人,继而如波澜一般扩散开来。见他如此镇定,哪怕眼下的局势看起来并不妙,中军也没有出现任何慌乱的情绪。 无人知道,唐攸之放在身后的右手已经攥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望了一眼东北方向,默然念道:“裴越,看你的了。” 藏锋卫的速度极快,在付出上百人的性命之后,没有理会身后的锐金营,一路策马狂奔,似乎是想要做逃兵。 方端武并不会这样想,因为这支骑兵明显没有出全力,更何况此刻他们撤退的队形也保持得非常完整。 两支精锐骑兵间隔约有三四里,在离开战场之后一路朝着东北方向,逐渐看不见溪山寨的城墙轮廓。方端武之所以要保持这么长的距离,而没有完全发挥己方坐骑的速度优势,是因为他知道那个年轻人很擅长一种阴毒的战术,假装败退然后用骑射拖垮追兵。 藏锋卫前军中,商羽不时回首望去,惋惜道:“爵爷,那厮没有上当。” 裴越轻轻一笑道:“本来就不希望他们上当。” 谷截 方才的短暂交锋中,他已经清楚锐金营盛名之下无虚士,能够成为谢林的杀手锏,这支铁甲骑兵的战力确实要强过藏锋卫。如果他们追得太紧,即便能用曼古歹战术造成一定的杀伤,也会被对方彻底缠住,然后变成一场烂仗。 对于眼下的藏锋卫来说,纵然人数占据些微优势,也不是锐金营的正面对手。 旁边的傅弘之神情平静地说道:“老商,你猜猜爵爷给这帮人准备的什么礼物?” 商羽微微摇头,眼神复杂地说道:“我这个脑子怎么猜得出来?倒是你傅秀才难道也没猜出来?” 傅弘之耸耸肩道:“我没猜出来,不过眼下有个人不在,以爵爷对他的信任和他自己的能力,我想锐金营能活着回去都是一种奢望。” 众人心中恍然,韦睿并不在此。 五名统领各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但是不管他们服不服气,韦睿都是最有希望的名将种子。 他之前被裴越留在临清县,想必就是在为西吴骑兵准备惊喜。 裴越并未制止他们的猜测,反正眼下是在遛狗,并不需要时时刻刻保持战时的肃然与紧张。 超过一万人的骑兵队伍分成两拨,在高阳平原上急速奔驰,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跑出将近七十余里,距离东庆府的边界已然不远。 前方出现一片密林,裴越陡然抬手,高声道:“缓速!” 随着前军压缓速度,藏锋卫与锐金营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 方端武也意识到这个变化,他此番追击更像是驱赶,只要将藏锋卫驱离战场,等溪山寨那边大局抵定,这支骑兵也就变成孤魂野鬼不足为惧。 所以他没有趁着这个机会追上去,反而下令与藏锋卫一样放缓速度。 绕过密林,是一片地势较为起伏的坡地,藏锋卫忽然变向,似乎是想要带着锐金营绕圈子。然而当他们在坡地上潇洒地完成绕圈,方端武便看见面前出现一支步卒。 最多只有两千人。 奇怪的是,这支步卒没有弓手和盾手,清一色地握着长枪。 方端武冷冷一笑,他本就提防着有伏兵,所以一路上都很小心,然而看见这两千步卒,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虽然这队步卒看起来格外魁梧,每个人都是五大三粗的体型。 但是那个年轻权贵以为靠着这些人就能埋伏锐金营? 简直是笑话! “给我冲过去,碾死他们!” 放下心来的方端武怒吼一声,锐金营咆哮着加速,誓要踏碎面前这些螳臂当车的步卒,然后斩杀所有骑兵! 408【席卷】(四) 方端武并非是被愤怒冲昏理智,之所以没有将那两千步卒放在眼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伏兵很可笑。即便长枪兵对于骑兵有很好的抵挡作用,但是没有拒马阵和陷阱的配合,仅仅依靠这两千支长枪很难成事。 此前在溪山寨附近,洪武麾下的步卒便已经印证这一点,若非裴越领着藏锋卫及时赶到,唐攸之的右翼大阵肯定会被攻破。 锐金营冲进高低起伏的坡地,速度被迫稍稍放缓,距离藏锋卫和挡在他们身前的步卒只有五六里地。方端武心中冷笑,他万万没有想到裴越竟然敢让骑兵处于静止状态,这显然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战时除非有绝对的安全把握,骑兵必定要处在游弋的状态,以便能第一时间提速冲锋。 如今裴越似乎想凭着两千步卒就挡住锐金营,方端武不得不怀疑自己此前的判断。 这个年轻权贵真有那么厉害?莫不是惯常弄虚作假的梁国朝廷搞出来的摆设? 锐金营的士卒们脸上涌现凛然的杀意,方端武此前刻意控制追击的速度,未尝没有熬鹰的用意。这支骑兵在大吴境内颇有名气,属于安阳龙骑之下的顶尖骑兵,长年累月的赞誉自然让他们养成绝对自负的性格。 无论挡在他们面前的是谁,这些精悍的骑兵只想踏碎对方! 坡地对于骑兵的速度有些阻滞,以至于锐金营无法完全发挥出战马的优势,但是包括方端武在内,没人认为这是致命的危险。 当距离列阵的步卒还有一里多地时,只听得对面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候!” 方端武眼神微凝,他看见对方的步卒忽然稍微拉开间距,同时每个人都用右手反握着枪身的中段位置。 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危险,但是五千人的骑兵想要在一里多地的距离内强行完成转向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是谢林亲至也办不到。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只要能够接近步卒,他就有把握撕碎他们。 五千铁甲骑兵扬起激荡人心的马蹄声,宛如九幽炼狱的亡魂猛冲而来。 裴越置身于骑兵中央,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锐金营,开口高声道:“引!” 场间唯有他的武道修为能将声音传到每个步卒的耳中。 只见两千步卒同时扭腰发力,反握着长枪的右臂上肌肉隆起,每个人的脸部都因为发力而憋得通红。 锐金营距离已近百丈! “发!” 当裴越这个字出口尚未落地,两千杆长枪从步卒们手中甩出,瞬间在空中结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这一刻方端武才看清楚,这根本不是武将常用的长枪,而是极其适合投掷的特制长矛! 他想要呼喊着让锐金营退避,但是为时已晚。 令人窒息的长矛铺天盖地地从天上飞落,锐金营的骑兵们惊慌失措地勒住缰绳左支右绌,但是这种特制长矛对于奔驰中的骑兵杀伤力极大。即便锐金营以铁甲知名,也挡不住对方这两千魁梧士卒投掷出来的利器。 这轮攻击让锐金营损失十分惨重,事已至此方端武更没有退后的余地,若是仓惶撤退,以裴越把握战机的能力,绝对会演变成一场痛打落水狗的好戏。 “冲散他们!” 不得不说,方端武的这个命令在眼下看来是最好的抉择。 然而短短几瞬之后,他遽然瞪大双眼,目光中满是愤怒和惊惧。 当第一波长矛投出,锐金营的骑兵正忙着躲避的时候,裴越身前的步卒不慌不忙地俯下身,从脚边拿起一根长矛,然后再次做好投射的准备。 每个人脚边都放着至少十根长矛。 “候!”裴越的声音再度响起。 锐金营距离他们只剩下不到八十丈,这段路途对于骑兵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然而望着对方手持长矛蓄势待发的姿态,很多铁甲骑兵心里都在发寒。 方端武深吸一口气,知道成败就在转念之间,容不得自己犹豫迟疑,一马当先怒吼道:“冲过去!” “引!”看着越来越近的锐金营骑兵,裴越脸上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冷静地宛如一尊雕像。 “发!” 第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回荡在广袤的平原之上。 两千支长矛凌空而起,比方才的弧度要小些,但是速度更快,力量更大! 人仰马翻,鲜血抛洒,有的骑兵甚至直接被呼啸而来的长矛洞穿胸口,然后余力未消,长矛带着已经死去的尸首插在地上,仿若残破的旗帜。 在付出七八百人的性命之后,铁甲骑兵终于来到两千步卒的面前。 方端武心在滴血,这些骑兵每个人都是谢林的压箱底宝贝,如今还没接阵就损失那么多人,他不敢去想自己的结局,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杀光这些梁人,那样他至少能保住家族的荣耀。 至于自己的生死,方端武早已不在意。 便在此时,梁军步卒在极短的时间内变阵完毕。 他们手中拿着的不再是长矛,而是真正的拒马长枪。 虽然没有人拿着防御的巨盾,但是他们此刻手中的长枪都足够长。只见第一排步卒半蹲着身体,长枪对准前方,第二排步卒则将长枪架在前面同袍的肩头,上身微微前倾,第三排步卒如法炮制,组成一个有纵深且更加立体的防御体系。 方端武望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阵型,只是大略猜测这是用人的身体组成拒马阵,但他的铁甲骑兵连真的拒马阵都能踏破,更何况这些血肉之身? 这世间排名前列的冲阵精骑撞上形态古怪的梁军步卒,结果令方端武目瞪口呆! 他引以为傲的铁甲骑兵竟然不能在第一次冲锋时撞开对方的阵型,反而又在第一时间付出数十人的性命。后续的骑兵不断往前冲,前面的骑兵根本无法停下来,只能用身体去挤开那些长枪。 无论他们的冲锋多么凶猛,梁军步卒阵型始终屹立不倒。 纵然不断有人被骏马踩死,或者被西吴骑兵斩杀,步卒们沉默又坚毅,死了一个马上就有人冲上来填补他的位置。 源源不断!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09【席卷】(五) 当锐金营没有在第一时间冲垮梁军步卒的防线,方端武便知道今日自己吃了一个闷亏。 这群步卒显然不是临时征召而来的新丁,他们体格健壮训练有素,身上涌现的是百战老兵的特殊气质,方端武甚至能察觉到几分熟悉的感觉。目前的厮杀中,铁甲骑兵占据一些优势,梁军步卒终究是处于被动防守的境地。 然而方端武连这种损失都不愿接受,因为对方还有一支骑兵正虎视眈眈。 他挥枪捅死一名步卒,满含着愤怒和恨意地吼道:“撤!” 如果彻底陷入犬牙交错的混战,他此刻已经不能小觑对面这八千多人的实力,更何况他心中还有担忧,裴越既然能凭空变出伏兵,总不会就只有两千步卒!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当锐金营十分艰难地从厮杀中撤身而出,改变方向冲往正西面的时候,一线黑压压的人影从坡地的下方站上坡面。 仍旧是两千人,每人手中持着一根长矛。 往南而去,又两千人蓦然出现。 再往东,依旧是甲胄鲜明的两千大梁步卒。 在这片方圆二十余里的地面上,裴越利用视线的欺骗性和高低起伏的特殊地形,预先埋伏好八千步卒,将锐金营困在中间。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突围,必然要面对至少两轮破甲长矛的投射,方端武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威胁。 陈显达咧开嘴哈哈大笑,在看见裴越颔首示意之后,高举着朴刀吼道:“前军的儿郎们,随我去关门打狗!” 他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满心赞叹,爵爷这些天的安排虽然他看不太懂,却也始终没有怀疑过他的决定,此刻望着锐金营如无头苍蝇一般试图冲破堵截,这个落拓汉子只觉得心里就像三伏天吃着冰镇西瓜一样舒爽。 这可是谢林手中最精锐的铁甲骑兵! 如今已然变成瓮中之鳖。 陈显达领兵往左,傅弘之领兵往右,两支骑兵撒欢一样奔驰在战场边缘,迅速完成合围。 与此同时,最早出现的两千步卒中间让开一条道路,裴越亲自领着商羽和孟龙符,大军疾驰而出。 方端武远远看了一眼冲在最前面的裴越,忽然从马腹处取下长弓,然后张弓搭箭,对着那个恨之入骨的年轻权贵接连射出三箭。 双方距离较远,长箭来到面前时已经失去力道,裴越很轻松地用长刀将其击落。 方端武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大手一挥,指挥着锐金营往西南方向奔去。虽然裴越已经充分考虑到围住一支骑兵的难度,且将这附近的地形利用到极致,但是想要围住这么宽阔的范围依旧不能做到。除非他将所有的兵力都调来这里,但是那样不仅会破坏自己和唐攸之议定的大方略,也会提前暴露行踪,方端武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故而这个包围圈还存在漏洞,陈显达和傅弘之的速度没有那么快,方端武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强行逞英雄。 那个缺口越来越近,只要能将不到四千的铁甲骑兵带回去,方端武愿意一死谢罪。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那个缺口越来越近的时候,再次出现一支骑兵,将锐金营生存的希望彻底扼杀。 方端武扫了一眼,这支骑兵约莫两千人,为首主将是一名看起来像儒士的英俊将领。此时他已经豁然开朗,之前的情报说藏锋卫在灵州募兵过万,但是出现在北线战场后始终只有八千人,而且此前也损失千余骑,连谢林都猜不透还有两千人在哪里。 原来埋伏在此处,方端武回头望向追兵,心中快速计算,只要能直接冲过去,击溃面前这两千骑兵,依锐金营配备的骏马素质,应该可以甩脱藏锋卫。 “杀啊!” 谷勂 这名刚过而立之年的西吴万夫长面红耳赤地吼着,两支骑兵飞速接近。 方端武为了鼓舞士气,不惧羽箭,亲自冲在队伍最前面。 他眼中那个梁国年轻将领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就在双方快要接近的时候,对方突然做出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此人自然便是韦睿,他的武道修为在五名统领中次于陈显达,强过其他人,与方端武硬碰硬的话自然有一战之力。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拨转马头,似乎是想要避开方端武。 原来梁军中也有这样怯懦之辈? 方端武心中涌起喜悦,既然连主将都如此废物,那么这支骑兵的战力可想而知,难怪裴越一直没有带着他们进入北线战场。 接下来他便看到一幕堪称荒唐的场面。 当韦睿催马让出空间之后,他身后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提着一杆长枪。 五丈之地,眨眼便至。 方端武甚至来不及发出几声嘲笑,便见那女子单手平举长枪,在刹那间舞出十余朵枪花。 宛如天花乱坠,绚烂之至。 枪花由远及近,轻易地荡开方端武仓促之间格挡的长枪,然后在他胸前一朵朵绽放。 胯下坐骑似乎感受到主人生机在不断流逝,它茫然无措地停住脚步,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安静下来的战场上寻找着回家的方向。 方端武缓缓低下头,望着自己胸口被破开的甲片,还有露出来的七八个血洞,脖子猛然前伸,大团大团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 这一枪已经搅碎他的五脏六腑,气血逆行冲入口腔。 大地之上朔风狂呼,方端武却从未觉得世界有如此安静。 他视线里的女人神情平静,然后开始变得模糊。 堂堂锐金营主将嘴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刻他想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通过那些略感熟悉的步卒,他终于明白裴越的计策是什么。 只是一切都晚了。 方端武毙命,藏锋卫主力也追了上来,锐金营的骑兵拼命抵抗,但是覆灭已经成为定局。 在神思即将消散的最后那一刻,方端武隐约感觉到裴越来到自己身边,目光似乎停留在自己身上,然后对身边的女子说道:“之前我在鸡鸣寨阵斩一名万夫长,如今你也斩了一个,你终究还是比我厉害些。” 叶七的单马尾在风中摇荡,她望着裴越,眼神温婉再无之前的杀气,微微笑道:“我不在意这些。”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 他转头望向西南溪山寨的方向,默默握紧了拳头。 410【席卷】(六) 卢龙寨往南,大地辽阔,军卒如潮。 一个多月前,大梁武威侯宁忠领军四万在此地列阵,与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真刀真枪地大战一场。最后的结局不言自明,张青柏麾下的步卒便已经让古平军显露败象,待西吴铁骑奔袭而出,古平军兵败如山倒,宁忠狼狈逃回南山寨。 大梁右军机、成安候路敏领京军北大营抵达古平大营后,命宁忠领兵前往鸡鸣寨背后支援,他自己则亲率大军前往卢龙寨。 张青柏与谢林面对的局面相似,同样要分兵其余重镇,最南处兵锋直指金川府的清水县,故而留在本阵的兵力约为七万人。 然而南线战局没有裴越和藏锋卫,局势的变化始终在张青柏的掌握之中,并未出现他最不喜欢的变数。与此同时,路敏的表现让他心中生疑,这位梁**方大佬的招数显得十分别扭。面对他发起的南线攻势,路敏的应对甚至可以说是保守,丝毫没有当年从军中一路崛起的锐气与果决。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他要领着京军来到卢龙寨附近,摆出与吴军决战的架势,此举进退失据,与之前的保守南辕北辙,可谓有失名将水准。 张青柏并不清楚梁军内部的脉络关系,直觉认为这是路敏的示弱轻敌之策,于是在大梁京军逼近卢龙寨后,他没有立刻发兵对峙。在反复分析各方情报之后,确认梁国南边金水大营、西北面的虎城以及北线战局都无暇他顾,不会分兵来支援路敏,他才指挥大军东进。 大军会猎于卢龙寨南面平原。 前两战双方都没有竭尽全力,西吴占据一定优势,若非大梁京军是一等一的精锐,恐怕会重蹈古平军的覆辙。无论是战前准备还是战场指挥,路敏的表现都很正常,毕竟京军北大营只有四万人,而张青柏拥兵七万,损失稍微大些不算奇怪。 但是终究有人嗅出不对劲的味道。 张青柏感觉到梁军主帅的指挥总要慢上一步,而且从始至终都充斥着畏首畏尾的情绪。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于路敏身居官场高位,在梁国京都的权力争斗中迷失本心,早已忘却自己的本分,将近十年的坐衙生活已经磨平他为将者的勇略。 梁军阵中同样有人发现了一些问题,西军副帅、齐云侯尹伟在战前便请示过路敏,希望能将古平军调来充作后备,必要的时候可以给张青柏造成一些麻烦。 路敏沉思之后坚定地拒绝,并且反问道:“尹副帅,鸡鸣寨的重要性无需多言,如果只留下那区区几千兵卒守城,万一被张青柏集结重兵攻陷,我们的后路都会被截断,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尹伟的性格沉稳踏实,尤其擅长观察大局,这也是开平帝看重他,将他从边境调任京营主帅的原因。自从离开京都之后,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职事,所有决定都出于路敏之手,其中他只质疑过一次。 那还是北大营尚在半途的时候,他曾经提议加快行军速度,结果被路敏否决。 如果按照他的提议,宁忠未必有机会去撩拨张青柏,也就不会折损万余将士。 乃至如今,尹伟终于憋不住心中的烦躁,对路敏说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战?只要守住相关重镇,坚持不下去的是西吴人。” 路敏嘴角微微勾起,冷笑道:“想必你对西境战事也有所了解,如今吴人发起全面攻势,为的可不是一城一地。假若我们一直死守,士气必然会无比低沉,到那时就算你想发兵与敌人决战,恐怕也是九死一生的结局。如果不趁着京军初到此地,吴人尚且不清楚底细的时候,给他们当头一棒,后续想找机会怕是难了。” 两人都有各自的道理,自然谁也无法说服谁——但是,路敏并不需要说服他。 大梁军制实行的是主将决断制度,尤其是在战场上,尹伟这个副帅和下面的指挥使并无区别。 前两战过后,京军的损失比西吴人稍微重一些,但也称不上惨重,伤亡人数为两千多。 第三战终于来临。 经过之前的试探,这一战双方从开始便投入过半兵力,战况异常惨烈。尤其是尹伟负责的左侧战线,遭遇张青柏麾下最精锐的士卒。对于这一点他并不意外,虽然他赴任北大营主帅才两年多,但是培养一支自己的心腹强军不算困难,毕竟他比文官出身的李柄中要强很多,后者至今依旧无法将京军南营收为己用。 张青柏既然看出来,便十分果断地朝这边动手。 尹伟竭力坚持,在将对方将近两万精锐拖进泥潭之后,他便连续派传令官去中军请求支援。 传令官每次都是飞驰往来,但最终脸色都很难看,因为路敏要求左翼继续坚守,他要从右边击溃张青柏的本阵。 尹伟气得直骂娘,偏偏路敏的这个决定又无法从明面上挑出错来。 用己方最强的一侧拖住对方两倍的兵力,然后集中重兵击溃对方的侧翼,这在兵法上来说非常合理,总不能跟着敌人的节奏走。然而看着麾下的将士们不断倒在血泊之中,尹伟心中的愤怒已经濒临爆发。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频频调整阵型,以求己方的损失能降到最低,同时希望路敏能够说到做到,在局势奔溃之前能够力挽狂澜。 只可惜这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张青柏极擅防守反击,当初能让裴贞吃个大亏可见一斑。面对路敏几乎是赌上命运的大军压上,他不慌不忙从容应对,然后抓住千载难逢的机遇,让一支骑兵插入梁军肋部,将整个战场再度切割! 大势已去。 尹伟一看便知,就在他绝望之际,战场边缘突然出现大梁骑兵的旗帜。 所有人神情一振,因为他们都认得那是虎城守军的旗帜。 只不过这种激动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无论是路敏还是尹伟很快就发现,援兵出现的另一侧同样出现一支骑兵,将虎城骑兵挡在战场之外。 这支新出现的西吴骑兵来历清楚,队伍最前方有强悍军士扛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旗面上写着一个硕大的“谢”字。 谢林的谢。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11【席卷】(七) “在想什么呢?” 午后澄澈的阳光中,叶七坐在马上,微微偏头望着裴越问道。 虽然仅仅半个月未见,可她明显感觉到裴越的变化很大——倒不是指性格突然发生巨变,而是他原本沉稳宁静的气质中多了几分凛冽的杀意。这一点并未让叶七感到奇怪,因为那位长弓大营的经历官给她详细讲述过这半个月发生的事情。 杨应箕不偏不倚,没有忽略裴越身上发生的任何细节,甚至在谈话的尾声,还请求叶七替他向裴越转达歉意。 显然那位出身于落魄国公府的中年男人已经意识到裴越的谋划是怎样的波澜壮阔。 叶七虽然对军务不感兴趣,但是杨应箕夸赞裴越的时候,她觉得心里很喜悦,因此在相见之后,她十分注意裴越的情绪。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个小学数学题。”裴越下意识地答道。 “小学?数学?”叶七不解地问道。 完全体的藏锋卫和八千步卒朝着溪山寨的方向行进,速度并不快,因为裴越必须要让坐骑得到喘息的时间,同时也要照顾步卒的脚力。反正这片坡地距离溪山寨只有三十多里,并不会在路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既然不是战时的急行军状态,众将也不会簇拥在裴越身边,更不可能在见到叶七之后还上前打扰。这对年轻男女处于队伍的中央,周遭的部属都有意识地离得稍远一些,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裴越回过神来,失笑道:“没什么,我在推算谢林的兵力。” 叶七在和裴越确定关系之后,偶尔会从他嘴里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词儿,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关切地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裴越轻舒一口气,低声道:“沈淡墨给我的情报里,谢林麾下有骑兵五万步卒八万,总计十三万大军。如今他在虎城北面留了一万骑兵,在之前的七路攻势中也损失一些兵力,算上藏锋卫捅在他腰间的那一刀,撑死不超过四万人,可如今溪山寨外围只有八万人,还有一万多人不知去向。” 叶七望着他眉间的忧色,颇为心疼地说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许是这些数字会有一些出入,一万人并不能决定战局的胜负。” 裴越一直很尊重她的看法,但是这次却没有赞同,微微摇头道:“人命关天啊,我不能不想。” 在外人看来他这段时间风光无比,身边的将士们对他敬若神明,就连今日出现的那些步卒都会用崇敬的眼神望着他,哪怕是他们的主将也是这般态度。然而只有叶七在小别之后重逢的那一刻,看出裴越肩头压着的如山压力。 她从杨应箕的话语中便已经知晓,此番北线战局的大略由裴越亲手策划,得到集宁侯唐攸之的允准之后大刀阔斧,一路披荆斩棘。但若是此战败了,丢掉的不仅是数万大军的性命,还有整个北面防线,灵州就会暴露在西吴铁骑的视线中,继而生灵涂炭。 或许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以一个指挥使的身份能够主持十余万人的决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从此以后平步青云的阶梯。但是叶七心里清楚,裴越不完全会这样想,他当然也想赢下这场仗,也想加官进爵成为大人物,可他也不会忽略那些普通将士的性命。 战事之中,他没有办法保证每个人都能活下来,毕竟从古到今都有慈不掌兵的教训。 可是他希望自己能够尽力做到最好,哪怕只是少死一个人,也值得付出所有的精力。 叶七沉默片刻之后,微笑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八千步卒?” 裴越微微讶异地望着她,因为他知道叶七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 叶七想起在长弓大营里的见闻,忍俊不禁道:“那位杨大人倒也有趣,他以为我知道你的想法,又不敢直言想问,只能一味地旁敲侧击。看得出来,他并不擅长此道,话术也很贫乏。我听韦睿说他还是个四品官儿,与那些大官颇为不同,原来朝廷里也有好官?” 裴越会心一笑,并未去纠正叶七心中“只要衣着简朴相貌普通就是好官”的概念,淡然道:“这件事只有我和唐大帅清楚,其他人或许知晓一部分,但不会猜到全盘的方略。其实在临清县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北线战局,或许你还有些印象。” 叶七颔首道:“我记得,你那些日子整天待在书房里。” 裴越有些庆幸地说道:“我以为自己是闭门造车,没想到唐大帅会赞成我的想法。北线战局很明朗,西吴人兵力占据优势,机动能力更强,想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很难。唐大帅领兵支援溪山寨是一步好棋,这给我创造了足够的空间,因为他作为守方将谢林的大军拖住。” 叶七好奇地问道:“所以,兵从何来?” 裴越压低声音道:“谢林知道我们的情况,笃定我们没有援兵,所以他才会下决心在溪山寨跟我们决战。两倍的兵力,再加上他的骑兵占据绝对优势,换做任何一个大将军都敢这么做。但是他没有想过,五万骑兵要分出一万看住虎城,在前期纠缠中又被我吃掉将近五千,如今又被我阴掉最精锐的五千锐金营。现在他手里的骑兵满打满算才三万人,可是我们也有两万,这样的差距并不足以让他稳操胜券。” 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所以这场决战的关键在于步卒!” 叶七似懂非懂,福至心灵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数学题?” 若非是在行军途中,裴越肯定会牵着她的手腻一会,现在只能惋惜地咂咂嘴,颔首道:“论起步卒,长弓军的实力冠绝边军,兵力也不是弱势。如今唐攸之手里有三万步卒,溪山寨有六千人,比起谢林手中的将近六万人可不少。” 叶七迷糊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三万六千人比六万人更多。 裴越指着身边的八千步卒,神秘地笑道:“算上这八千,我们总共还有三万援军,你说谁更占优势?” 又回到最初的谜题,叶七执着地问道:“这三万人从何而来?” 裴越仰头望着澄净的天空,面色平静地揭开谜底:“就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 叶七用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这句话,也终于知道裴越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她貌似嫌弃实则赞赏地说道:“你太狡猾了!” “多谢夸奖!” 裴越冲她抱拳,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高声喊道:“全军加速,目标溪山寨!”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12【席卷】(八) 战场指挥是一门非常繁杂的学问。 尤其是在这个通信技术非常原始落后的时代,当参战人数以万为单位时,对于大兵团的调度就会变得非常困难,极为考验主帅的经验和眼光。 但是这个时代的战争也绝非两方兵马对冲、胡乱砍杀那般简单。 在溪山寨外的广袤战场上,唐攸之位于中军帅旗之下,利用乐器和传令官等手段对大局不断进行调整。大梁军方明确规定战时有两种金鼓,其一为擂鼓,这便是裴越在前世影视作品中惯常见到的中军大鼓,擂鼓一响全军冲锋。其实擂鼓意思就是连续不断的敲鼓,是军队靠近敌人后的最终冲锋指令,听到它步卒就要趋跑向前冲锋,一般在最终时刻才会启用。 其二为步鼓,这也是真实战争中最常听到的鼓声,用来控制己方步卒的前进速度。敲一下步鼓,步兵就前进十步,利用鼓声来调整攻势的轻重缓急,同时也会给予步卒喘息的时间。 除去擂鼓进军、鸣金收兵这两种常用手段之外,大梁军队还会利用唢呐和喇叭这些声音尖厉的乐器发布指令,当然这需要步卒长时间的学习和掌握,这也是唐攸之允许藏锋卫独立于外自由行动的原因。他相信裴越有办法磨砺出这支骑兵的战斗力,但他不相信这些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盘掌握行伍之中的规矩。 当帅令被传达到指挥使一级,使用频率最高的指挥方式便是旗帜。 任何一个大梁军人,从他入军那一天开始,便会在心中刻下旗帜的重要性。在作战之时,他们会跟随自己的主将旗帜移动,普通士卒看哨官的旗帜,哨官则看游击,一级一级以此类推。细化到战场的每片区域,除非已经被击溃的败兵,正常的军队都不会轻易出现无头苍蝇的乱象。 长弓军的战力冠绝边境四营,一套完整高效的指挥方式功不可没,而且只要旗帜还在,哪怕主将在战斗中壮烈,其部属依旧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但是对于唐攸之来说,即便他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此刻也已经感受到极大的压力。 三万步卒被分成五个部分,并非是前后左右四军外加中军的面对西吴骑兵的传统阵型,而是在战场最前方左、前、右各五千人依次排开,他亲自领着一万人坐镇中军,后方则有五千人作为后备。 唐临汾和谷芒各领五千骑兵护卫侧翼,从上空俯瞰而去,长弓军的阵型更倾向于进攻。 与之相比,西吴步卒的大阵则显得更加厚实,三万人在长度约莫三里多的前线拼命往前压,两万人作为后备,左右各一万骑兵绕过侧翼进行合围。 随着时间的推移,唐攸之从中军抽出五千精锐,补防右翼阵型。 这边的实力相对来说要弱一些,再加上之前被西吴一万轻骑冲击过,早已呈现摇摇欲坠的趋势,若非主将洪武身先士卒拼力厮杀,恐怕早已破阵。 生力军的加入让长弓军的整体阵型重新稳固下来,观察到这一幕的谢林并未显露慌乱,他不断派出传令官催促前方统率步卒的三个万夫长,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击溃对方。 他的目光偶尔会朝向东北面,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流露出一抹忧色。 锐金营的实力不必担心,就算吃不下藏锋卫,及时撤回主战场也没有任何问题。正如沈淡墨能够送给裴越一份完整的西吴情报,谢林和张青柏也知晓大梁的详细情况。整个北线战场只有藏锋卫这支援兵,此外不会冒出来第二支骑兵。在这种情况下,锐金营在整个北线都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便出现什么变故,方端武也会将部属们带回来。 但是主战场厮杀得如此惨烈,锐金营迟迟未归,这让谢林不得不担忧。 这支铁甲骑兵是他耗费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精骑,也是他官居镇东大将军的底气。 按下心中忧思,谢林的目光重新放在面前的战局上。 当梁军阵型终于出现松动时,这位出身寒门的大将军跃上坐骑,扭头望着己方大阵中最后的五千骑兵,沉声下令道:“尔等从战场右翼切入,直取梁军主帅唐攸之!” 领军大将面色激动,在马上抱拳应道:“末将遵令!” “击鼓,进军!” 谢林无比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 随着黄钟大吕一般的鼓声连绵响起,平原上的战局陡然变得异常激烈。 西吴五万步卒席卷而上,以将近三倍的兵力优势扑向梁军的前沿阵地。 那两支万人骑兵在听到鼓声之后,一改之前围困为主、袭扰为辅的作战方式,在第一时间便朝着梁军后方两翼发起最猛烈的进攻。唐临汾和谷芒早已得到唐攸之的命令,而且在之前的歇息过程中已经完成体力的补充,此刻自然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甫一接触,唐、谷二人便察觉到不对劲,西吴骑兵的攻势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险些冲开他们的阵型,逼近本阵的步卒。二人一边快速向唐攸之禀报这个消息,一边领着部下与西吴人展开殊死搏斗,十分艰难地拦住对方。 然而兵力只是对方的一半,面对盛名甲天下的西吴铁骑,他们可能支撑不了太久的时间。 唐攸之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同时还注意到一支数千人的骑兵绕过厮杀最惨烈的中央地带,从右边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钻进来,目标赫然便是他这位集宁侯。 之前所言,在这个通信能力非常低效的时代,大军团的转移是一门艰深又复杂的学问,纵然唐攸之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只不过谢林能够精准地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漏洞,确实令唐攸之没有想到。 此时他无心去评价谢林的能力,即刻下令道:“命程子谦领军支援前阵。” 身旁的武将和谋士们诧异地望着他。 程子谦率领的五千步卒可是他手中最后的底牌,眼下谢林的战略目的昭然若揭,用人海战术困住梁军步卒,同时用三支骑兵高速穿插施行斩首。就算不打算撤退,难道不应该让程子谦来守卫中军? 面对微露迟疑的传令官,唐攸之怒吼道:“滚去传令!”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13【席卷】(九) 唐攸之极少发怒,此刻瞧见他充斥着杀气的冰冷眼神,传令官浑身一颤,大声应下然后迅速赶往后军所在的位置。 身边众人噤若寒蝉,唐攸之平复着情绪,双手负在身后,眉头依旧紧皱着。 他很清楚谢林的心思,这一仗不玩花招,就是要硬碰硬地啃下长弓军。 哪怕不能全歼,至少要一战废掉长弓军的战力,为下一步的战略举措打好基础。 唐攸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已经接近申时,离天黑最多只有两个时辰,距离他和裴越议定好的总攻时间也非常接近。这场决战他并没有故意露出破绽,而是利用兵力上的弱势,让西吴人的进攻变得顺其自然,一步步陷入难以分开的缠斗之中。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忠心的将士们倒在血泊之中,性情再怎么温和也会变得暴躁。 裴越如果再不来,后方两侧负责阻击的骑兵肯定会先崩溃,到那时局势将不可收拾。 他相信唐临汾和谷芒的忠心与能力,但在兵力明显处于弱势的情况下,这些优点很难转化成胜机。 谷家四子之中,单论武道天赋自然是谷范最强,世间年轻一辈中能勉强跟叶七打成平手的仅他一人。只是这小子无心从军,只想着能游历天下山水,在武道上稳步精进。谷梁并未强迫过他,或许这位广平侯也不愿谷家男人都在军中效力,留一子在外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若论军事天赋,第三子谷芒最强,这也是他能够独自来到西军的原因。 谷梁将老大和老二放在南军,因为那是他的地盘,这两个性格偏老实的儿子能够逐步成长。让极有主见的谷芒独自前往西境,仅仅安排一个打探消息的佩玉阁,谷梁便是希望他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被父辈的光芒掩盖。 来到西境这些年,谷芒从未让父母失望,无数次完成主帅交代的任务,让他成为长弓军内举足轻重的年轻实力派将领,如今更是与唐攸之的族侄唐临汾并驾齐驱,手握五千精锐骑兵。 但是此时此刻,谷芒逐渐感觉到死亡的危险。 对面的西吴骑兵论人数是他们的两倍,论实力要更强一些,毕竟梁军骑兵大多是从军后才开始练习骑术,而西吴人凭借马匹的优势,几乎是从小就在马背上生活。 此消彼长,胜负的天平逐渐朝西吴骑兵倾斜。 鲜血染红战袍,长枪也变得沉重,谷芒不惧危险地冲在最前面,一枪又一枪捅死面前的敌人。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汗水和血水不断从眼睑上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 传入耳中的声音繁杂又喧嚣。 一枪刺出,扎中一名西吴骑兵的胸膛,然而这个壮实的普通士卒竟然丢下自己的武器,双手抱住谷芒的长枪,猛地向下跃去。 谷芒措不及防,被这股力量带着冲下马,然后便感觉到头顶有飓风袭来。 下一刻他的脑袋还在,但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兵队长却被那一刀砍中咽喉。 大团大团的血从他喉咙处涌出来,就像一朵朵鲜红的花朵绽放。 亲兵队长双手捂着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谷芒,目光中满是欣慰。 谷芒甚至都无法多看他一眼,一脚踏在已经死去的西吴骑兵胸口,长枪应声而出,他在刹那之间避开偷袭的骑兵再次砍下的刀锋,伏地一个翻滚便接近对方,伸手将其从马上拽下来,长枪猛地扎进这人的脸上。 战马仿佛通人性一般来到旁边,谷芒翻身上马,身后军旗屹立不倒。 旁边的将士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士气再度提振。 唯有谷芒自己知道,双手此刻在不断颤抖,体内的力气也如干涸的枯井,但是他决不能表露分毫。 哪怕战死在此地,也好过做一个苟且偷生的懦夫。 “锐……覆……方端……死……” 一些断断续续的字眼随着朔风忽然传到战场上,随之而来的便是震慑人心的骏马飞驰之声。 谷芒遽然扭头望向远方,很多骑兵都像他一样,满面惊喜地看着远处那策马狂奔而来的骑兵。 他们的喊声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锐金营覆灭,方端武已死!” “锐金营覆灭,方端武已死!” “锐金营覆灭,方端武已死!” 八千骑兵异口同声,这句话响彻平原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 谷芒先是一怔,旋即爆发出狂放痛快的笑声,已经透支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有了活力,他催动着战马,咬牙杀向不远处的敌人。 同样陷入苦战中的唐临汾微微一笑,倒没有谷芒那般激动,唯有手中的杀招更加狠辣,将对面那个西吴武将逼得险象环生,最终被他一刀枭首。 唐临汾继续厮杀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叔父唐攸之那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再想到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他心中便更多了几分信心。 此战过后,天下还有谁敢轻视那个少年艰难的庶子? 远处中军帅旗之下,唐攸之目光望着已经从夹缝中钻进来,正在对他身边五千步卒发起猛烈攻势的西吴骑兵,一直攥着的双手忽然伸展开来。 他能想象到此刻的谢林会是怎样气急败坏的模样,而在这样规模的战争中,主帅的情绪将决定一支军队的命运。 他很期待接下来的局面。 “锐金营覆灭,方端武已死!” 陈显达的嗓门确实很适合这种事,他领着藏锋卫八千骑兵不断呐喊着这句话,同时率领先锋前军高速接近战场。 大地狼烟飞扬,一路尘土席卷而起,宛如一条长龙附身在这支骑兵上,衬托出他们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气势。 伴着他们越来越近,那喊声也愈发清晰,传入附近每个西吴骑兵的耳中。 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锐金营的实力有目共睹,一直是他们这些骑兵向往的所在,然而望向飞驰而来的那名梁军先锋大将,看着他左手中拎着的那颗首级,好多人心里无法克制地泛起惊恐的情绪。 陈显达大手一挥,方端武的脑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轰然砸进西吴骑兵的阵列之中。 在谢林根本来不及调兵遣将的情况下,藏锋卫顺利完成与长弓大营骑兵的汇合,然后开始剿杀西吴骑兵。 裴越与叶七并驾齐驱,朔风吹起他的鬓发,年轻人脸上浮现着平静又坚毅的神情。 他看向远方中军帅旗的方向,仿佛是在向唐攸之致意,也是在向更远处的谢林宣告。 决战来临!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19【定鼎】 谢林不想放弃。 当北线十座军寨的梁国守军丢下驻地,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汇聚成一股强悍的力量,出现在这片主战场的时候,他的确大为震撼,同时也有些惋惜,自己竟然没有看穿这个其实很简单的计策。 如今他手中尚有两万余骑兵和将近五万步卒,比梁军的兵力稍微少一些,但大体上差距不算很夸张。 就在他准备调兵遣将,用骑兵在梁军大阵踏出一条生路,将已经陷入白刃战的步卒接应出来时,远方忽然出现三条直卷云霄的尘烟。 裴越亲自领着一万人,目标赫然便是吴军的本阵。唐临汾和谷芒各领三千骑兵,从两翼配合冲锋,一时间气势锐不可当。 依照常理判断,裴越此刻的冲锋并不理智,他完全可以等着西吴骑兵出击然后见招拆招。毕竟现在大部分人都能看明白此战的胜负手在于步卒,两方骑兵人数与实力都相差不多,就算能分出胜负,最终赢家也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可是从裴越此刻的架势来看,这家伙俨然就是一个疯子,似乎打定主意要在今日与吴军同归于尽。 梁军骑兵正在逼近。 前方步卒之间的厮杀异常血腥。 身边的谋士们紧张地看着谢林,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谢林虽然出身微末,但这辈子极为顺遂,当初从侯府的家奴摇身一变成为堂堂正正的骑兵,再往后一路平步青云,在边境与梁军的小规模厮杀中屡立战功,几乎没有遭遇过太大的挫折。 这一刻他隐隐有些担心,裴越的确像个疯子,可他并非真的疯了,之前的所有手段都已经印证这一点。这个看似疯狂的年轻权贵,手里永远藏着旁人猜不透的底牌。 谢林本以为锐金营能解决藏锋卫,最后的结果却是锐金营覆灭。 他觉得自己能够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吃掉唐攸之的长弓军,没想到裴越竟然真的凭空变出三万援兵。 那么此子眼下玉石俱焚的架势真的没有隐藏的后手? “大将军!”骑兵万夫长萧乾山紧张地问道。 谢林缓缓举起右手,终于在自己的心腹属下们面前露出犹豫的神情。 如果裴越没有伏兵,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双方最终很可能是两败俱伤,或许梁军能稍微取得一些胜果。倘若那厮真的还能变出来一支援军,今日这溪山寨外恐怕就会是谢林的葬身之地。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裴越似乎都不会亏。 谢林对此人的阴险狡诈有了更深的感受,他不由得想起藏身于梁国京都的探子九死一生传回来的情报。裴越是这几年来梁国最独特又最引人注目的武勋子弟,以庶子身份成为梁国皇帝极为器重的武将,是谷梁之后第一个有这番境遇的年轻人。 再想到开平帝对藏锋卫的期许,伏兵或许真的存在! 若非如此,裴越凭什么能展露出一往无前不顾生死的气势? 大梁骑兵已经奔驰过一半的距离,逐渐接近能够施展骑射的区域。 谢林举起的那只右手终于挥下,在身边所有人紧张或担心的注视下,一句饱含苍凉与悲哀的话传进他们的耳中:“传令撤军!” 在下定决心之后,谢林反而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左效,你领八千骑兵挡住梁国骑兵,不要与他们缠斗,尽量将他们带离战场边缘。” 之前那个将两支骑兵带回来的武将朗声道:“末将遵令!” 说完之后,他立刻大步离去。 “萧乾山,你领八千骑兵为步卒稳住阵脚。” “末将遵令!” “再传令,孙千秋部为大军押后,务必挡住梁军步卒的攻势,决不允许后退一步!待大军撤离之后,他们可以自行逃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林攥紧右拳,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掐破。 谋士们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违逆将令。 他们都清楚这条命令的真实含义,简而言之就是让孙千秋带着近万人死在这片战场上! 为大军押后是何等艰难的任务,想必熟悉军事的人都明白,尤其是在此时双方犬牙交错拼命争夺每一片土地的前提下。至于可以自行逃命这等言辞,谁能闻不到其中的血腥味?在这样惨烈的战场上,失去大军的佑护,举目皆是敌人,又往何处寻得生机? “传令!”谢林重复了一遍。 令官醒过神来,一边通知旗手,一边亲自策马冲向前方战场。 一阵凄厉高亢的鸣金声响彻吴军本阵。 所谓鸣金,指的便是收兵与撤退的信号,具体器物则是声音尖锐的铜钲。 很多人在听见鸣金声后神情错愕,但也有相当多的普通将士脸上浮现解脱之色。长弓军战力极为强悍,西吴步卒本就很吃力,当十座军寨三万以上的援兵加入战场,西吴步卒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只不过,想要撤退却也很难。 大梁军阵之中,唐攸之听到对方撤退的信号后面不改色,唯有他自己知道内心跳动得有多剧烈。 “令罗克敌领军从南侧绕过去,丁原堵住北侧,拦住他们的退路,进一步压缩包围圈!”他急促又宏亮地吼道。 当谢林发出撤退的命令之后,战局的最终走向便无法扭转。 很多年后,叶七坐在藤椅之上,望着几个小家伙嬉闹欢乐的身影,回想起身边男人名动天下的第一战,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如果那时候谢林没有被你唬住,用骑兵对骑兵,步卒对步卒,不惜一切要跟你拼命,你会怎么办?” 裴越轻声笑着,凝望着她说道:“还在临清县的时候,你和疏月为我庆生,携手送了我一份大礼,告诉我无论生死皆相随,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他想和我拼命,有你在我身边,不过是同生共死而已。” 谢林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这场惨败仅仅是因为细雨绵绵之中的一场枪舞。 开平五年,十一月初三日,大梁溪山寨南面广袤的平原上,中山子裴越联手集宁侯唐攸之,并虎将数十员,甲兵七万余,大破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之军。 谢林带着一万七千余骑兵和两万九千余步卒狼狈逃回西吴,折损兵力达到六万之多。 史称,溪山之战。 414【席卷】(十) 纵观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很多大事往往是由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引发。 那些故纸堆中的记载不再赘述,只看今日溪山寨外的广袤平原上,当裴越领着藏锋卫八千骑兵杀向己方大阵后面的时候,拉开这场决战序幕的并非是他慷慨激昂的鼓动,而是西吴骑兵中一个年轻人的惊人之举。 陈显达一马当先,将方端武的首级砸进对方阵中,同时他身边一名魁梧的骑兵将锐金营的旗帜丢在前方的地面上,随意地仿佛丢出自己用过的汗巾。 骏马踏过锐金营的旗帜,很快便淹没在滚滚而过的铁蹄之下。 此时藏锋卫的阵型依然是他们最习惯和熟练的锥形冲锋,位于前方的是清一色的南营和边关老卒。论整体实力藏锋卫与西吴骑兵存在一定的差距,但是只看尖兵战力,这些久经沙场和生死淬炼的老卒绝对胜过前面的敌人。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这将是一场硬碰硬的厮杀。 变故发生于西吴右侧骑兵阵中,当前面的万夫长吼叫着调整阵型以应对藏锋卫的冲击时,一名年仅二十多岁的千夫长忽然领着十余名亲兵往前冲,在旁人茫然不解的注视中,转瞬之间便高速接近那位万夫长。 万夫长自然察觉到这个古怪的情况,他扭头望向越来越近的年轻人,厉声斥道:“林安都,你做什么?!” 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个年轻男人。 西吴军中的晋升制度与大梁略有不同,更加直接和残酷。想要获得军功往上爬,大抵只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敌人的首级,其二便是在每年的会猎军演中表现出色。鉴于西吴和大梁已经有十多年没发生大规模的战事,故而第二种方式便是这些中下层军官奋斗的战场。 万夫长从未在军演中见过林安都的身影,可是对方却爬升得很快,短短几年时间就从一个普通的骑兵升为千夫长,甚至已经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林安都的父亲林如玉是谢林身边非常重要的谋士。 万夫长见过林如玉几次,每次都觉得那个中年男人身上弥漫着一股死气,与阳刚勇武的军营气氛格格不入。他不清楚林如玉的来历,实际上谢林麾下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古怪谋士的身世,但这不影响他内心中对其充满鄙夷。 至于林安都这个依靠父辈在军中爬升的年轻人,万夫长更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林安都朗声道:“大人,我有要事禀报。” 万夫长很想抽他两个耳光,对面的骑兵已经快冲到面前,这个时候你跟我说有要事?然而还没等他严厉的训斥出口,林安都便自顾自地靠近,旁边的亲兵因为没有万夫长的命令,亦不敢阻拦这位前程远大的年轻武将。 万夫长忽然察觉到危险,只是他还没有动作,林安都便握住腰间的刀柄,猛然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好快的刀! 这个变故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在这一刻被刀光震慑的万夫长。 亲兵们愣愣地看着林安都砍下万夫长的脑袋,足足怔住片刻,很多人心中满是荒唐,以为自己看见的都是幻觉。等他们终于醒过神作势上前,林安都的声音便传遍周遭:“万夫长叛国投敌,大将军命我阵前斩首!” “万夫长叛国投敌,大将军已经下令斩首!” 跟着他冲过来的亲兵们齐声高呼,显然早有预谋。 一时间这支万人骑兵阵型大乱,被围困在中间的谷芒终于能够喘口气。 不光是他看不懂这个诡异的变化,领军杀来的陈显达同样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便显出他性情粗鲁的好处,若是换做傅弘之等人,即便不会掉转马头撤退,也会放缓冲锋速度观察后续。如此一来,没有外部的如山压力,林安都的突然发难也只会造成短时间的慌乱,很快就会被这支骑兵的副将控制下来。 陈显达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他看见的只有对方主将突然被杀,整支骑兵在刹那间变得茫然失措,这员身材高大魁梧的先锋大将高声大笑,用刀背在马臀上抽了一记。 “随我杀!” 伴着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吼出,藏锋卫两千先锋宛如关了很久的饿狼一般冲向西吴骑兵的外围阵地。 敌人在他们眼中不仅仅是敌人,更是一个个闪着银光的脑袋。 林安都昂然屹立于四周惊恐和质疑的眼神当中,根本不理会已经开始攻击的藏锋卫,继续高声说道:“万夫长已死,大家速速退回本阵!” 他的亲兵们异口同声地复述着这句话,很快就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与此同时,在战场中央地带围攻谷芒的副将急得面红耳赤,怒吼道:“谁都不许退!给我顶住!军法官何在?” 两道完全相反的命令在战场上回荡,绝大多数西吴骑兵都分不清究竟该听谁的,而位于外部边缘的骑兵正遭受着藏锋卫先锋最猛烈的攻击。 林安都见没有人动弹,便猛地从马上跃下,三两步便来到扛旗的士卒身边,一刀将其砍死,然后一脚大力地踹在万夫长的将旗上。 随着这面旗帜轰然倒地,西吴骑兵终于开始出现大规模的骚乱。 有人想战有人想逃,又失去主将的号令,副将再如何愤怒也无力回天。 陈显达压根没想到这场遭遇战会如此轻松,满身是血的他甚至觉得有些不过瘾。 片刻过后,藏锋卫大部抵达,与原本被困在中央的谷芒部成功会和,将对面这支人数接近一万的西吴骑兵彻底冲散,接下来便是毫不留情的屠杀。 左翼那支西吴万人骑兵自然也注意到战局的变化,主将极为果断地开始收缩阵型,不断将右边已经出现溃逃迹象的骑兵纳入麾下,同时开始脱离战场,朝西面己方本阵撤退。 裴越并没有亲自领军追击,这件事交给韦睿主持,因为陈显达带着一名西吴年轻武将来寻他。 “你就是裴越?” 初次见面,林安都的态度谈不上友好。 415【席卷】(十一) 在见到林安都之前,已经有人将此前战场上发生的变故告知裴越,他本以为这是太史台阁的功劳——谷梁曾经对他说过,台阁的乌鸦无孔不入,包括广平侯府内都有他们的耳目,西吴和南周境内更是人数众多。 那一刻他略微有些震惊。 想要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一支成建制的西吴骑兵很难,更不必提如此轻松简单。如果太史台阁中这样的人才再多几个,那么哪里还需要像他这般千辛万苦地拼命厮杀,大梁踏破安阳城似乎也是指日可待。 不过在见到林安都之后,他很快便否定自己的猜测。 这个年轻人很像当初在京都定国府中的裴城,虽然年岁大些,容貌和气质也更加成熟,但是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都拥有骄傲的本能和质疑一切的性情,外表轻佻但心思深沉。像这样的人决无可能去异国他乡做探子,更不会成为西吴军中的少壮派将领。 面对林安都并不礼貌的诘问,裴越面色平静地颔首道:“我便是裴越,有何指教?” 他的态度让林安都微微一怔,神色稍显不自然地说道:“我叫林安都,家父乃是谢林身边谋士,命我在今日合适的时机助你一臂之力。” 韦睿和陈显达配合谷芒继续追击败逃的西吴骑兵,裴越身边除了傅弘之等人外,叶七就在旁边站着,目光始终放在裴越身上。 林安都自然早就注意到这个年轻女子的存在,但他一直目不斜视,双眼紧盯着裴越,不肯漏过这个年轻权贵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裴越面露不解,缓缓问道:“我与令尊似乎没有交情。” 林安都压低声音道:“林疏月是我堂妹。” 裴越眼中霍然射出精光,他清楚地记得林疏月说过,林家早已灭门,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活下来。 叶七在听到林疏月的名字后,清冷的目光望向林安都,似乎想要看穿这个年轻人的内心。 林安都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不必怀疑我的身份,方才的事情就是我的诚意,往后我也不会有任何建议,只想看看你究竟如何能打赢这场仗。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可以让人将我捆起来,但是不要为难我的亲兵,他们是我的手足兄弟。” 裴越并不怀疑他前面那句话,之前要不是林安都突然倒戈,藏锋卫想要击败那支骑兵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与叶七对视一眼,然后朝着林安都说道:“你这般明目张胆地临阵叛变,令尊如何自处?” 林安都眼底深处涌现一抹黯然,他缓缓说道:“家父没想过活着离开谢林身边,他之所以能坚持到今日,只是想帮我安排一个去处,再等一个机会。” 裴越心中了然,所谓机会应该就是指两军交战之时林安都的举动,不管他怎样看待这件事,林安都都是实实在在地给大梁送上一份礼物,于情于理都该得到善待。至于林安都的去处,不仅与这个机会有关,恐怕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否则林安都大可不必非要等到藏锋卫出现再发动,在之前谷芒陷入危局的时候便可以手刃那个万夫长,为长弓骑兵赢来喘息的机会。 见裴越迟迟没有回应,林安都冷声道:“裴钦差无需为难,天下之大自有我的去处。” 裴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脸上的傲气,微笑道:“令尊如此安排,自然是想让你做我的马前卒,难道你打算忤逆不孝?” 林安都陡然涨红了脸,若非旁边有道清冷的目光让他感觉到莫大的压力,恐怕此刻已经拔刀相向。 他手中这把刀刚刚砍了一名万夫长的脑袋,正是气势凶悍之时。 沉默片刻后,他强行将胸中那股怒意压下去,冷笑道:“家父的安排的确如此,不过腿长在我身上,离开似乎并不需要你的同意。” 裴越好奇地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留下来呢?” 林安都满脸怀疑的神态,缓缓道:“你若是能赢下这场仗,那我愿意替你做事,不过我看不出来你有丝毫取胜的可能性。” 裴越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林安都还要再问,裴越丢下一句话道:“在这里待着,没有我的准许,你哪里都不能去。” 他领着亲兵赶往梁军本阵,十分随意地将林安都等人留在原地。 这让林安都格外愤怒,无论如何他也是长弓骑兵的恩人,没有他果决凌厉的一刀,就算藏锋卫的先锋能冲击西吴骑兵的后阵,被困在中央的长弓骑兵也难以逃脱死伤惨重的命运。 然而林安都并没有追上去,因为就在他准备迈步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他扭头看去,只见那个年轻女子右手握着长枪,吐出一句话:“在他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若不想死就安静地待着。” 林安都虽然年轻气盛,但终究不是傻子,能看出这个年轻女子武道修为极高,那杆长枪要杀死自己这十来个人恐怕很容易。 他冷冷哼了一声,终究没有鲁莽行事。 叶七望着裴越远去的背影,眼神忽而变得温柔起来。 裴越或许是感觉到这两道目光,他转头看了一眼叶七,然后冲她挥了挥手。 后方战场的局势逐渐恢复平稳,随着藏锋卫的到来和林安都的突然发难,西吴右翼骑兵在内外夹击和失去主将的情况下开始崩溃,一部分败兵被左翼主将收拢,另一部分则被迫四散逃窜。 如今藏锋卫和长弓骑兵汇合,兵力达到一万六千人左右,与西吴骑兵不相上下,更重要的是己方士气旺盛而西吴人惊慌失措,这个时候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撤退。 事实也是如此,当谷芒和韦睿各领一军杀向左侧的时候,那位西吴主将正带着部属开始脱离战场。随后的追击战中,西吴人付出两千多人的代价,终于撤到谢林身边。 主将甚至来不及喝口清水,进入本阵之后立刻跃下马,怒气冲冲地奔向中军。 数千同袍糊里糊涂地惨死,他必须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16【席卷】(十二) 中军帅旗之下,一名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被捆缚双手,跪在凹凸不平的黄土地上。 谢林静静地望着他,面沉如水,眼神淡漠。 旁边站着两排亲卫,人人手握刀柄。 往常那些与林如玉交好的谋士们此刻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林如玉虽然看起来非常憔悴,但眼神还算平静,并未躲避谢林的凝视,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尊敬,特地眼神平视着前方。 谢林见状讥讽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林如玉面露愧色,似在追忆往昔道:“当年家主将我逐出林家,安都的母亲不忍受辱,选择吞药自尽,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们父子的容身之地。若非大将军出手相助,我与安都早就成了道旁白骨,这等恩情无比深重,我又怎会在大将军面前惺惺作态?” 谢林拂袖道:“原来你还记得!” 林如玉想了想,点头道:“一刻也不敢忘记。” 谢林勃然大怒,猛地起身上前一脚踹在林如玉的肩膀。 以他的武道修为,就算是想一脚踢死林如玉也不难,但他没有那样做。纵然出脚的时候已经留力,林如玉依旧被踹出去一丈远,起身时嘴边都是血迹,以他瘦弱的身躯怕是不死也会是废人一个。但这个中年男人并没有关心自己的伤势,他挣扎着重新跪好,坦诚地说道:“大将军,我虽然是破门子,可终究流着林氏的血。至于当年往事,其中多有曲折纠葛,不好在大将军跟前啰嗦废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也想着终究有一天能重回林氏族谱。” 谢林微微一怔,仿佛明白了一丝原委。 林如玉继续说道:“林家有人犯了事,皇帝要砍他的脑袋,甚至将他那一支抄家,我或许会愤怒或者伤心,但也不会有太多的想法,谁让当年我被家主从林家赶了出来?但是我没有想到,皇帝灭了整个林氏,男女老幼上千人全部处死,这其中也有我在意的人啊。这还不够,他还要推倒林氏宗祠,毁去林家的祖坟,将那些死了几百年的骨头从土里挖出来暴晒,我不能恨吗?!” 他蓦然抬起头,双目赤红,嘴唇微微颤抖。 谢林终于沉默,原本那些愤怒的言语竟然无法出口。 林如玉惨笑道:“可是我这条丧家之犬又能做什么呢?以前还有个念想,后来连念想都没有了。大将军或许是看我可怜,亦或是念在我能出几个歪主意,给我一条生路。但是,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生死于我而言早就是虚妄。可安都还年轻,他不应该像我一样继续当个丧家之犬。” 谢林沉声道:“所以你就用我麾下将士的命,替他铺平一条在梁国平步青云的路?” 林如玉微微摇头道:“安都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只不过要想在异国他乡做人,总需要一些底气和功劳。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大将军,所以这条狗命一直等着大将军收去,也算是我唯一能承担的责任。” 谢林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怒道:“你以为你的命能抵消那些枉死的英魂吗?!” 林如玉摇摇头说道:“抵消不了,可这人间事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大将军,除了安都这件事之外,还有之前您问我裴越的意图,我故意用虎城来误导您。这些年我一直拼命偿还您的恩情,但做得还不够多,可是我已经没办法再做了。” 他双手被捆缚,却坚持着俯身于地,额头重重地叩在地面上。 谢林心中一动,漠然地问道:“裴越究竟想做什么?” 林如玉缓缓直起身,并未犹豫,坦然说道:“我不知道。” 谢林望着他的双眼,竟是头一次从这个中年男人的目光中看到一抹连他也感到心惊的杀机。 林如玉再度叩首,决然地说道:“大将军,我只求一死。” 那位千辛万苦将两支骑兵带回来的主将冲进来,看见的便是林如玉求死的这一幕。 “大——” 他才刚刚开口便被谢林阻止,然后听到这位大将军说道:“拖下去,枭首示众。” 两名亲卫出列抱拳道:“遵令!” 林如玉脸上浮现一抹惨淡的笑容。 这笑容让谢林心中很烦闷,但他也知道眼下不是展现愤怒的时候,转头对那位骑兵主将说道:“损失如何?” 主将垂首道:“回大将军,两万骑兵损失超过四千,目前还只是粗略统计。” 谢林并未苛责他,反而宽慰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多谢大将军!长弓骑兵和藏锋卫共计约一万五千人,我军仍然拥有兵力上的优势,只要重整旗鼓,末将有信心击败他们!”主将凛然说道。 谢林赞许地点点头,不过并未同意他的提议,缓缓道:“从现在开始骑兵分为两部,你与萧乾山各领一部,护卫中军与侧翼。” 主将微微一怔,他从谢林的话里听出来一些深意,似乎大将军并不打算用骑兵来决定这场战役的胜负。 谢林没有解释,摆摆手道:“去罢。” “遵令!” 待其离开之后,谢林登上瞭望车,在观察片刻之后,果决地说道:“传令,全军发起总攻,孙千秋部即刻加入战场。” 一阵高亢悠扬的号角声从中军发出,听到这个声音的所有吴军步卒立刻发起冲锋。 与此同时,一支近万人的步卒队伍出现在溪山寨东北面的密林中,从侧后方朝着梁军本阵进攻。 至此,西吴五万多步卒全部出现并且投入战场。 梁军本阵帅旗之下,唐攸之目光扫视身边的诸多降临,最后停在那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身上,语气复杂地说道:“如你所料,谢林还留了一手。” 裴越原本望着周遭,打量着被那支西吴精锐骑兵突袭过后的战场,闻言心神一凛,面不改色地答道:“侯爷,可以出手了。” “是啊,再拖下去我手下的将士快要支撑不住了。” 唐攸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转头望向身后的令官。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更新速度最快。 417【席卷】(完) 似乎是在呼应吴军阵地上传来的号角声一般,梁军中军陡然响起延绵不绝又极富节奏的大鼓声。 裴越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鼓声,并未在意周边不时望过来的审视目光。 这辈子他见过太多次这种古怪的眼神,从当年在陈观镇第一次踏足大梁军议,再到今日突然出现在唐攸之身边后遭遇的打量,那些自负骄傲的武将们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他们早就听过裴越的名字,但是没有想过终有一天自己的命运会交托在这个年轻武勋手里。 唐攸之和裴越之间的商议虽然是绝密,但也不是没有传出来只言片语,很多人根本不明白唐攸之为何会这般信任一个从京都来的权贵子弟。正如此刻他们想不明白,为何在西吴骑兵被击退、己方兵力太过弱势的情况下,唐攸之依旧不肯撤军。 大梁步卒经历西吴骑兵和步卒的轮番冲击,早就已经是力竭困顿的状态,如今更是眼睁睁地看着被西吴人包围。 四面八方都是敌军,这些被唐攸之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裴越。 “裴钦差,如今我军局势艰难,你可有相助的法子?”一名身材壮硕的武将直接了当地问道。 裴越淡淡地看着他,并未搭话。 那人不依不饶地说道:“藏锋卫战力强悍,为何要放任西吴骑兵回到本阵?” 谷芒眉头一皱,他虽然不清楚裴越这样做的意义,但是这小子今天的表现已经完全征服他在内的骑兵将领,毕竟能剿灭锐金营可不是普通的战绩。眼下这些跟在唐攸之身边的亲信如此无礼,他当即就要站出来为裴越说话。 然而对面的唐临汾忽然冲他摇摇头,神色十分严肃。 谷芒不解其意,再看裴越平静从容的神态,心中的怒火竟然不知不觉淡了下去。 裴越望着那名武将,终于开口说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那人看了唐攸之一眼,正色道:“末将恳请侯爷下令,以藏锋卫为后军,掩护大军撤退!” 裴越身后众人怒意上涌,然而裴越没有开口,他们断然不敢坏了规矩分寸。 陈显达瞪大一双牛眼,似乎想要用眼神将那人吓退。 裴越闻言轻轻一笑,微微摇头道:“为何要退?” 那人还要争论,忽然瞥见唐攸之看过来的冷峻眼神,心头猛然一惊,旋即讪讪地退了回去。 唐攸之略过此节,对裴越问道:“现在你有几成把握?” 裴越沉吟道:“八成。” 唐攸之又问道:“为何?” 裴越眼中闪过一缕忧色,依旧平静地说道:“侯爷,谢林显然是要用步卒和我们决胜,连藏起来的近万精锐都拿了出来,可见他不会再有留手。锐金营覆灭之后,他想要骑兵围剿我们的愿望已经落空,最重要的是他眼下根本拿不出足够多的骑兵。若非如此的话,他也不会孤注一掷让五千亲卫突袭这里。” 唐攸之轻叹一声,显然他也明白那句“拿不出足够的骑兵”是什么意思。 谢林此番带着五万骑兵攻击北线,到此刻真正损失的也不超过一万人,裴越却断定他此刻已经不具备骑兵上的优势,那么多余的骑兵去了哪里? 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旁边唐攸之的亲信们望着自己的主帅和那个年轻权贵打哑谜一般沟通着,很多人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已经无比嫉妒。 同时他们就像远处的林安都一样,根本不相信裴越有办法打赢这场仗。 除非此人是神仙下凡,能够撒豆成兵,否则此战注定会是败局。 时间不断流逝,梁军的局势越来越危险,逐渐接近崩溃的边缘,然而唐攸之和裴越依旧聊着谢林,看起来根本不担心那些将士的安危和大局的胜负。 “援兵来了!”旁边忽然响起一声饱含惊喜的呐喊。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只见东面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分为四个方队,一路奔跑着快速接近战场边缘。 视力特别好的一名谋士颤抖着声音喊道:“怎么会是他们!” “快说,是谁!”有人急促地催着。 “天云寨守军!怒虎寨守军!麒麟寨守军!”谋士满脸激动地吼叫着。 这八千士卒便是之前在三十多里外那片缓坡区域协助藏锋卫剿灭锐金营的精锐,他们分别来自北面三个军寨,由守将统领亲自率领而来。步卒的冲锋虽然不及骑兵那样快如闪电,然而整齐划一的步伐和格外整齐的军容,却让人心中生出无比豪迈的情绪。 他们勇猛果断地冲向谢林在东北面准备的后备悍卒。 长矛开路,所向披靡! “快看南面!”那谋士又用发抖的手指引领着众人的视线。 “固原寨守军!贡山寨守军!乌蒙寨守军!临江寨守军!” 浩浩荡荡的步卒出现在战场南方,人数超过一万。 冲在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固原寨守将罗克敌,其人右手握着一杆长枪,奔跑的速度极快,若非要和身后的方队保持阵型,恐怕他早就杀入西吴步卒阵中。 紧接着,战场北面响起震天动地的杀声。 漫山遍野的大梁步卒沿着溪山寨东面城墙杀向战场。 猎猎朔风之中,旗帜迎风招展。 盘龙寨守军三千人。 云西寨守军二千五百人。 还有与他们步履一致,在守将丁原的率领下从溪山寨内奔涌而出的六千猛士。 一万一千余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在已经西斜的余晖中呐喊着,奔跑着,浑身的热血在这一刻骤然爆发。 战场局势天翻地覆! 裴越微微眯着双眼,并未像身后陈显达等人那样满面喜色,他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么久的努力终于实现了他最初的谋划。 旁边唐攸之的亲信们此刻再看着他,没有人发出只言片语,可是他们的眼神里分明多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里面有敬佩更有畏惧。 超过三万人的大梁生力军从北、东、南三个方向杀入战场,核心区域的长弓军仿佛被注入无尽的体力和勇气,在各自主将的带领下与敌人展开最终的决斗。 唐攸之忽地走过来抬手拍了拍裴越的肩膀。 裴越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唐攸之凛然道:“唐临汾,谷芒。” 二人连忙上前拱手道:“末将在!” 唐攸之望着裴越,坚定地说道:“你二人听从裴越指挥,不得有任何推诿与抗拒,否则军法处置!” 二人正色道:“遵令!” 唐攸之和缓语气道:“裴越,骑兵全都交给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侯爷放心,晚辈明白。” 裴越轻轻一笑,拱手答道。 他先是看了一眼唐临汾和谷芒,然后转身逐一扫过韦睿、陈显达、孟龙符、傅弘之和商羽,每个被他看去的武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身躯,满面骄傲与自豪,同时还有甘愿赴死的坦然与壮烈。 裴越没有多说什么,如今援兵已至合围形成,如何指挥这数万步卒是唐攸之的手笔,他自己则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八人一同离去,裴越在前,其余七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一万六千名骑兵整装待发。 裴越一跃上马,看向远处厮杀惨烈的战场,沉声道:“竖旗!” 贾成在他身后,高高地举起那面“裴”字将旗。 “杀!” 裴越长刀划向头顶,策马疾驰而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加速奔驰,席卷大地,冲向远方。 418【软柿子】 当漫山遍野的大梁步卒冲向战场之时,最震惊的人恐怕要属林安都。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脸上再无之前的傲气,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叶七没有理会他,倒是一旁早就心生不忿的邓载冷笑道:“什么不可能?” 林安都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艰难地说道:“他哪来的援兵?整个北线战局压根不会有援兵,所有的兵力我都算过,谢林也算过,不然他怎么会用步卒与你们决战?这肯定是个骗局!一定是!” 邓载满面不屑地望着他,木讷的面容第一次变得如此生动,直截了当地讽刺道:“你以为你是谁?我家少爷的想法岂是你能猜到的。” 林安都这才扭头,然后便看见在南面出现的固原寨守军旗帜,他之前领军去过那里,自然明白那面旗帜的意义,甚至连守将罗克敌都远远瞧见过。仿佛一个火星在脑海中炸开,他猛地一拍脑门道:“我知道了,原来如此!” 邓载略略有些诧异。 其实直到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家少爷的策略。 之前在临清,他和韦睿一同协助叶七处理裴越交代的任务,便是利用严家的影响力召集各式车辆,同时收集和制造大量便于投掷的长矛。抵达长弓大营之后,叶七与韦睿领着两千骑兵西出支援裴越,他和杨应箕一道负责后勤保障。 纵然当初跟着席先生学过很多,出京后也在不断历练,但因为缺乏足够的信息,邓载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些援兵从何而来。 林安都神色落寞,满面挫败地说道:“他竟然早就做好准备,让这些军寨的步卒悄悄离开,冒着被吴军发现的危险,钩织出这样一张大网。” 邓载登时明白过来,心中微微诧异这小子还算机敏,嘴上却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是冒险,更是魄力!” 林安都苦笑道:“的确是魄力,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胆大的人。倘若此事被谢林猜到,整个北线战局都会因此改变,此后再也无人能挡住吴军铁骑。” 正说话间,位于本阵后方的大梁骑兵列队完毕,隐约可见裴越的身影。 望着这些精锐骑兵打马西行,林安都眼神里除了艳羡之外,不免多了几分悔意。 如果之前他在裴越面前的态度更恭敬一些,想必此刻也能跟上去建功立业。 至少能多杀几个吴人替父亲报仇。 当年被林氏家主逐出门墙时,林安都年仅五岁,勉强还能记得一些旧事,其中最深刻的便是母亲自尽的景象。这些年时时都会浮现眼前,以至于他不像林如玉那样记挂着有朝一日能重回林氏族谱。林家被皇帝下令抄家灭族的时候,他甚至暗中鼓掌叫好。 后来事情的发展波诡云谲,父亲竟然下定决心要叛出西吴,林安都纵然不理解,但是生性至孝的他根本开不了口拒绝。 父亲从来没想过逃走,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谢林宽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冷酷的心。 一念及此,林安都眼中的悔意更加浓烈。 叶七提枪前行,就在林安都准备跟上去的时候,她忽然头也不回地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更应该懂得机会的重要性,这次你不可以参加作战。你自己想清楚,想走的话没人会阻止,倘若决定留下来,以后在裴越面前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不知所谓的傲气。” “驾!” 说完那番话之后,叶七策马追向大梁骑兵。 历来心高气傲的林安都这次没有出言反驳,纵然他想辩解一二叶七也听不到。 望着那个远处已经绕过本阵加速的骑兵队伍,林安都若有所思,神色逐渐坚定。 叶七以前从来不会做这种事,虽然她不像陈希之那般冷厉,却也不愿和陌生人打交道。方才特地出言点醒林安都,一方面是想替裴越收拢人心,另一方面则是看在林疏月的面上。来到灵州以后,她逐渐认识到那个可怜女子的不凡之处,虽然关系还及不上她与谷蓁那般亲密,但终究会有几分恻隐之心。 她的坐骑是裴越亲自挑出来的神骏,比起他自己那匹不相上下,这本就是严家为了修复与这位年轻权贵的关系送来的大礼。 裴越不缺银子也不想落人口实,但是对严家的这份礼物很喜欢,除了将其中最好的战马留给叶七,其他十五匹神骏全部分给麾下的武将。 她很快便赶上骑兵大部,顺利地从侧翼进入核心区域,来到裴越的身边。 “战况如何?”她神色温婉地问道。 裴越答道:“谢林必败。” 叶七微笑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当初是怎样说服那位集宁侯的。”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让傅弘之送去一封信,告诉集宁侯此战的必要性。如果一味保持守势,或许能勉强保住长弓大营,但是谢林会有更大的空间和余地,他手中的兵力也可以抽调出来,或者围攻虎城,或者南下支援张青柏。想要破解西吴的攻势,必须先砍掉他们的一只拳头。” 叶七恍然道:“原来谢林在你眼里是个软柿子。” “软柿子算不上,但与张青柏相比,这位镇东大将军弱于阵地战而擅长大范围突袭。只要能将他拖在溪山寨外围,剪除他留在外面的爪牙,再让傅弘之尽力肃清平原上的西吴斥候,为今日的决战铺平道路,最后的赢家肯定是我们。” 裴越看了一眼北面的战场,继续说道:“集宁侯并未一口答应我,他的回信里说的明明白白,只有我先击败西吴的其他军队,逼迫他们回到谢林身边,他才同意我的计划。” 叶七沉默片刻,忽然转头问道:“累吗?”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笑容浮上脸庞,摇头道:“不累。” 叶七便没有再问,看向前方说道:“接下来你要冲击谢林本阵?” 裴越沉吟道:“是也不是,我要断绝他最后的希望,然后逼迫他带着残兵败将逃回西吴。” 这句话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叶七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419【定鼎】 谢林不想放弃。 当北线十座军寨的梁国守军丢下驻地,以破釜沉舟的气势汇聚成一股强悍的力量,出现在这片主战场的时候,他的确大为震撼,同时也有些惋惜,自己竟然没有看穿这个其实很简单的计策。 如今他手中尚有两万余骑兵和将近五万步卒,比梁军的兵力稍微少一些,但大体上差距不算很夸张。 就在他准备调兵遣将,用骑兵在梁军大阵踏出一条生路,将已经陷入白刃战的步卒接应出来时,远方忽然出现三条直卷云霄的尘烟。 裴越亲自领着一万人,目标赫然便是吴军的本阵。唐临汾和谷芒各领三千骑兵,从两翼配合冲锋,一时间气势锐不可当。 依照常理判断,裴越此刻的冲锋并不理智,他完全可以等着西吴骑兵出击然后见招拆招。毕竟现在大部分人都能看明白此战的胜负手在于步卒,两方骑兵人数与实力都相差不多,就算能分出胜负,最终赢家也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可是从裴越此刻的架势来看,这家伙俨然就是一个疯子,似乎打定主意要在今日与吴军同归于尽。 梁军骑兵正在逼近。 前方步卒之间的厮杀异常血腥。 身边的谋士们紧张地看着谢林,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谢林虽然出身微末,但这辈子极为顺遂,当初从侯府的家奴摇身一变成为堂堂正正的骑兵,再往后一路平步青云,在边境与梁军的小规模厮杀中屡立战功,几乎没有遭遇过太大的挫折。 这一刻他隐隐有些担心,裴越的确像个疯子,可他并非真的疯了,之前的所有手段都已经印证这一点。这个看似疯狂的年轻权贵,手里永远藏着旁人猜不透的底牌。 谢林本以为锐金营能解决藏锋卫,最后的结果却是锐金营覆灭。 他觉得自己能够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吃掉唐攸之的长弓军,没想到裴越竟然真的凭空变出三万援兵。 那么此子眼下玉石俱焚的架势真的没有隐藏的后手? “大将军!”骑兵万夫长萧乾山紧张地问道。 谢林缓缓举起右手,终于在自己的心腹属下们面前露出犹豫的神情。 如果裴越没有伏兵,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双方最终很可能是两败俱伤,或许梁军能稍微取得一些胜果。倘若那厮真的还能变出来一支援军,今日这溪山寨外恐怕就会是谢林的葬身之地。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裴越似乎都不会亏。 谢林对此人的阴险狡诈有了更深的感受,他不由得想起藏身于梁国京都的探子九死一生传回来的情报。裴越是这几年来梁国最独特又最引人注目的武勋子弟,以庶子身份成为梁国皇帝极为器重的武将,是谷梁之后第一个有这番境遇的年轻人。 再想到开平帝对藏锋卫的期许,伏兵或许真的存在! 若非如此,裴越凭什么能展露出一往无前不顾生死的气势? 大梁骑兵已经奔驰过一半的距离,逐渐接近能够施展骑射的区域。 谢林举起的那只右手终于挥下,在身边所有人紧张或担心的注视下,一句饱含苍凉与悲哀的话传进他们的耳中:“传令撤军!” 在下定决心之后,谢林反而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左效,你领八千骑兵挡住梁国骑兵,不要与他们缠斗,尽量将他们带离战场边缘。” 之前那个将两支骑兵带回来的武将朗声道:“末将遵令!” 说完之后,他立刻大步离去。 “萧乾山,你领八千骑兵为步卒稳住阵脚。” “末将遵令!” “再传令,孙千秋部为大军押后,务必挡住梁军步卒的攻势,决不允许后退一步!待大军撤离之后,他们可以自行逃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林攥紧右拳,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掐破。 谋士们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违逆将令。 他们都清楚这条命令的真实含义,简而言之就是让孙千秋带着近万人死在这片战场上! 为大军押后是何等艰难的任务,想必熟悉军事的人都明白,尤其是在此时双方犬牙交错拼命争夺每一片土地的前提下。至于可以自行逃命这等言辞,谁能闻不到其中的血腥味?在这样惨烈的战场上,失去大军的佑护,举目皆是敌人,又往何处寻得生机? “传令!”谢林重复了一遍。 令官醒过神来,一边通知旗手,一边亲自策马冲向前方战场。 一阵凄厉高亢的鸣金声响彻吴军本阵。 所谓鸣金,指的便是收兵与撤退的信号,具体器物则是声音尖锐的铜钲。 很多人在听见鸣金声后神情错愕,但也有相当多的普通将士脸上浮现解脱之色。长弓军战力极为强悍,西吴步卒本就很吃力,当十座军寨三万以上的援兵加入战场,西吴步卒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只不过,想要撤退却也很难。 大梁军阵之中,唐攸之听到对方撤退的信号后面不改色,唯有他自己知道内心跳动得有多剧烈。 “令罗克敌领军从南侧绕过去,丁原堵住北侧,拦住他们的退路,进一步压缩包围圈!”他急促又宏亮地吼道。 当谢林发出撤退的命令之后,战局的最终走向便无法扭转。 很多年后,叶七坐在藤椅之上,望着几个小家伙嬉闹欢乐的身影,回想起身边男人名动天下的第一战,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如果那时候谢林没有被你唬住,用骑兵对骑兵,步卒对步卒,不惜一切要跟你拼命,你会怎么办?” 裴越轻声笑着,凝望着她说道:“还在临清县的时候,你和疏月为我庆生,携手送了我一份大礼,告诉我无论生死皆相随,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他想和我拼命,有你在我身边,不过是同生共死而已。” 谢林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这场惨败仅仅是因为细雨绵绵之中的一场枪舞。 开平五年,十一月初三日,大梁溪山寨南面广袤的平原上,中山子裴越联手集宁侯唐攸之,并虎将数十员,甲兵七万余,大破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之军。 谢林带着一万七千余骑兵和两万九千余步卒狼狈逃回西吴,折损兵力达到六万之多。 史称,溪山之战。 420【噩耗】 今年京都不太冷。 祥云商号总店的后院正堂里,地龙烧得很暖,用的是裴越改造过后的水暖系统,其实就是很简单的土炕结构,没有一丝烟火气,干净清爽又温暖。 不光是这里,商号每家店铺都有这样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因为如今的商号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卖蜂窝煤的铺子。七宝阁倒下之后,在孙琦等人的帮助下,商号逐步拓展经营范围,如今已是京都内首屈一指的大商家。 在这样温暖的室内,桃花却脸色发白,眼神里满是惊恐。 坐在她对面的谷蓁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谷范已经再三同她保证,朝堂上的风波不会牵扯裴越,可在听到那个令整座京都震动惊诧的消息之后,她险些便昏了过去。 前日午后,一骑信使飞马西来,很快西军大败的消息便传遍四城。 十一月初一,西府右军机、成安候路敏率领京军北大营出战,在边境卢龙寨南面与西吴南路军交手,在鏖战两个时辰之后不敌,若非虎城派出一支近万人的精锐骑兵及时支援,北大营恐怕会全军覆没。饶是如此,京军北大营折损近半,在那支虎城骑兵的拼死援护下退回古平大营,面对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的后续攻势,已然无力抵挡。 很多京都百姓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楞在当场口不能言。 从高祖起兵反魏一直到打下如今的国土,大梁百姓从来不认为西吴或者南周能在战场上击败京军,因为这是大梁最强的军队,是梁国能够雄踞中原腹心富庶地域的底气所在。 然而今时今日,在他们心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京军竟然输了! 不仅仅是战败,更是一场惨败,北大营兵力只有四万余,如今更是一次就折损近两万人。 这两万人其中大多数都是京都人氏。 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人家门前挂白,又有多少妇孺痛哭流涕,许多武勋将门府邸内更是一片愁云惨雾。 当然,更让人担忧的是皇宫内的情形。 信使抵达之后,皇宫内便派出一队队禁军,将文武大臣召入宫内,然后议事直到入夜掌灯。 据说当日宫内便发生争辩,连续两天之后,今日寅时初刻大臣们又急匆匆地进宫,很多人甚至整夜都没有睡着。 这次西境发生的败仗实乃大梁立国以来最严重的惨败,哪怕是十五年前西吴趁着大梁皇位交替时局不稳的时候犯境,边军也没有给他们太好的机会,后来更是让定国公裴贞在虎城咬下他们一块肉。 在这种情况下,裴越始终没有平安的消息传回来,桃花和谷蓁又怎能安心? 二人相对无言,桃花看着谷蓁泫然欲泣的面容,勉强笑道:“谷姐姐,少爷一定平安无事,不用太担心。” 按理来说,她身为裴越的贴身丫鬟,其实没有资格如此亲昵地称呼谷蓁。只不过谷蓁天性善良,性格又温和,兼之母亲赵氏提点过她,不能真的将这个小丫头当做普通丫鬟,故而几番纠正过后,桃花的称呼算是改了过来。 谷蓁终究知道的比桃花要多些。 藏锋卫被皇帝寄予厚望,由清一色的骑兵组成,在这种大战里怎能置身事外?连那虎城的精锐骑兵都几乎损失殆尽,更何况这支新组建的骑兵?一想到裴越可能遭遇的危险,谷蓁便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日上三竿之时,谷范终于回到商号总店。 谷蓁连忙起身,也来不及行礼问安,急切地问道:“兄长,可有越哥儿的具体消息?” 谷范眉头紧锁,摇头道:“暂时还没有。” 谷蓁神色复杂,半是担忧半是庆幸,此时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消息,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静静等待,总好过听到那些根本不愿入耳的字眼。 桃花怯生生地问道:“谷少爷,我家少爷他也上战场了吗?” 谷范犹豫片刻后,缓缓点头道:“是。” 见二女又明显紧张起来,他赶紧解释道:“西境战事分为南北两线,裴越和藏锋卫去的是北线,这次落败的是南线。只是我的人也只能打探到这么多,不清楚裴越在北线的具体情况。” 谷蓁察言观色,双手攥着衣角,上前一步问道:“兄长,是否哪里有不妥?” 谷范轻叹一声道:“我也搞不懂这南线惨败是如何跟裴越扯上关系的,但是根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看,之所以官老爷们吵了两天,今天一大早又进宫接着吵,是因为有人说这次裴越也必须负责,甚至还有人请求陛下降旨治罪。” “啊!” 谷蓁身躯微微一晃,还好旁边的桃花连忙伸手搀住,虽然这小丫鬟自己也是满脸惊恐。 在她们朴素的世界观里,皇帝和两府大臣完全能决定天下所有人的生死,如果裴越真的被满朝大臣喊打喊杀,如今谷梁又在南边,那还有谁能保住他的性命? 谷范宽慰道:“小妹不要害怕,局势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已经以父亲的名义请求世交故旧们为裴越说话,孙琦他们也是如此,再加上右执政洛大人对裴越青眼有加,想来不会有事。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件事真的和裴越有关,陛下至少看在父亲的面上,也不会真的痛下杀手。” 或许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谷蓁脸色稍微多了两分血色,她在桃花的搀扶下坐回去,微微摇头道:“事已至此,兄长不必记挂我们,还是多帮越哥儿走动。他和裴家早已断了关系,那位洛大人也未必会在这种事情上出面,倘若没有一些真正有分量的重臣开口,局面对他会非常不利。” 谷范略有些讶异,没想到历来足不出户的小妹会有这等见识,他又怎会知道一个女人在面对意中人可能遭遇险境的时候,自然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他点头道:“你们放心,我这就去办。” 走出商号的时候,谷范心中仍然想不明白,南线战败怎会与北线的裴越扯上关系?就算路敏想找一个替罪羊,也得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吧? 他更不知道的是,此时皇城内两仪殿里的气氛已经到了何等剑拔弩张的地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21【构陷】 “陛下,微臣认为,此番京军战败,主帅路敏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中山子裴越更是其心可诛,罪不可赦!” 兵部尚书刘大夏洪亮的嗓门在偏殿内回荡着。 这位刘大人进士出身,一辈子没有去过沙场,因为极其擅长打理庶务,被莫蒿礼看中,一步步走上六部尚书的高位。其人性情嫉恶如仇,平生最厌恶那些无视朝廷法度的武勋权贵,对于裴越这个异军突起平步青云的年轻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在他之前,关于裴越是否有罪的争论已经持续很久,不过都是品阶稍微低一些的朝臣在议论,等到他出班开口之后,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谁也不愿跟刘大炮仗对上。 开平帝面色沉郁,微微挑眉问道:“其心可诛?此话从何说起?” 刘大夏夷然不惧地回道:“陛下,路军机的请罪折子里说的清楚明白。他与襄城侯萧瑾计议妥当,先用京军拖住张青柏的主力,然后虎城骑兵从北、古平军从南两面夹击,如此就算不能击溃张青柏部,至少也能战个平手。在虎城骑兵赶来援护之时,却被谢林麾下的骑兵突然出现并拦住,继而造成整个局势的崩坏。” 开平帝冷声道:“这与裴越有何关系?” 刘大夏朗声道:“路军机之前所言,命藏锋卫北上协助集宁侯,主要是针对谢林的骑兵,却被对方抓住这样的机会,难道他无罪吗?” 刑部尚书高秋忍不住出言反驳道:“刘尚书,那谢林麾下骑兵有五万人,藏锋卫才将将一万人,裴越又不是神仙,他怎么可能对付五倍于己的敌人,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荒谬!” 刘大夏横眉道:“高大人,没人要求裴越击败谢林的骑兵,本官还不至于如此异想天开。但是,骑兵在战场上本来就负有侦查之职,结果他连两万骑兵南下都不知道,导致南线战局溃败,你能说他没有半点责任?” 高秋一时语塞。 刘大夏见状更加得理不饶人,踏前一步道:“如果裴越能早些发现这个变故,及时通知路军机,京军至少能做到自保,而不是陷入泥潭,最后折损两万人!此战路敏当然有责任,但是裴越同样逃脱不了罪责,而且必须重重惩治!” 高秋有些头疼,若非今天一大早谷范就亲自登门,以广平侯谷梁的名义请求他帮忙,又提及他和谷梁之间的交情,他才懒得理会这档子事情。 朝中谁不知道这个刘老头尖酸刻薄?他吃饱了撑的才会和此人发生冲突。 “即便裴越有侦查不利的责任,又如何称得上居心叵测?莫非你认为他故意隐瞒消息,目的就是让京军大败?”御案后面,开平帝面无表情地问道。 刘大夏稍稍迟疑,然后硬邦邦地说道:“陛下,老臣早就听说大梁军中派系众多,定国公府一派,魏国公府一派,成国公府又是一派,有些事虽然没有证据,但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争权夺利的念头!” 此言一出,偏殿内鸦雀无声,大部分人都目瞪口呆。 这刘老头今天是疯了吗? 开平帝的眼神陡然阴沉,制衡之道是他这些年尽力做的事情,刘大夏这番话岂不是在说他这个皇帝主动挑起臣子之间的斗争? 站在文臣班首的莫蒿礼回头望向刘大夏,眼神冰冷淡漠,淡淡道:“刘尚书,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胡言乱语?还不赶紧退下!” 刘大夏望着一手将自己提携到如今地位的恩主,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然而却对着开平帝跪下,沉声道:“老臣一时情急慌不择言,请陛下治罪。但是,陛下,军中这些年乱象丛生,武勋权贵们眼中只有爵位和军职,拉帮结派争权夺利,简直有负国朝恩典。老臣恳请彻查京军大败之真相,理当先罢黜裴越的指挥使之职,想他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有什么能力指挥一卫骑兵?至于他究竟是不是故意隐瞒消息,太史台阁一查便知!” 图穷匕见。 稍稍有些奇怪的是,他言语中将所有武勋都包括进去,武勋班列中竟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他的看法。 开平帝扫视一眼左边的武勋们,目光里逐渐泛起失望的情绪。 就在他要爆发之时,王平章轻咳两声,出班启奏道:“陛下,刘尚书因为西境战事不利一时激愤,老臣以为情有可原。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根据路军机请罪折子里的只言片语就去大索天下,当以西境安危为先。” 一直沉默不语的洛庭开口道:“陛下,臣认为魏国公言之有理。” 开平帝的目光又转向老态龙钟的莫蒿礼。 这位四朝元老颔首道:“京军退守古平大营,虎城依然在大梁手中,南线也还有几座军寨尚未陷落,眼下局势还没到糜烂的地步。此时的确应该调遣援兵赶赴西境,至少不能让西吴骑兵进入灵州境内,否则必然会生灵涂炭。” 除了远在西境的路敏之外,两府三位重臣的意见出奇一致,其他人便没有反对的机会。 刘大夏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轻松,若非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把柄落在鲁王手中,他又怎会一反常态要置一个年轻人于死地? 也罢,既然这些大人物愿意保他,自己也免做小人。 只是一想到昨夜鲁王府长史的可憎面目,他就忍不住想亲手毙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武勋班列之中,京军南营主帅李柄中垂首望地,双手拢在袖中,默默地攥紧成拳。 这两日朝堂上的风波,有一部分是因他而起,若非他授命那些提携过的下属搅起风浪,矛头未必会对准裴越。 只可惜被王平章一言破坏大局。 其实他早已不在意当初与裴越之间的那些波折恩怨,哪怕谷梁曾经马踏丰城侯府门,他也不愿再生事端,然而半个多月前接到一封来自西境的密信,却让他恨不能手刃裴越。 他最疼爱的长孙被裴越一刀砍死,还诬陷他是马匪首领! 眼见这件事就要被几位大人物轻描淡写地带过去,李柄中深吸一口气,走出班列面朝开平帝躬身,双手于身前交错行礼,沉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22【大捷】 “说来。” 开平帝的态度倒也算不上冷峻。 开平三年,李子均勾连西吴刀客袭击裴越,沈默云借由此事捅了李柄中一刀。开平帝志在天下,可以允许底下的官员有些许贪墨之事,却绝对不容许他们和西吴或者南周的势力勾结,这便是他的逆鳞所在。 故而李柄中在距离西府军机仅有临门一脚的时候被踢去京军南营,那里可是谷梁的地盘,虽然谷梁被调往南境节制诸军,可南营的兵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李柄中的处境可想而知。 这两年他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怨望,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主帅的职事,哪怕推进不顺也会徐徐图之。开平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更何况李柄中终究是王平章提上来的人,也是他这些年勾勒出的大梁军方势力版图的一部分,自然不会因为一件事就彻底弃用。 李柄中面色沉静,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王军机所言甚是,西境战事细节如何暂时还不清楚,朝廷不能以路军机折子里的几句话就定裴越的罪。但是如今南线战败,北线亦不知能否挡住谢林的精锐骑兵,臣认为应当及时调整西军将帅。” 开平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缓缓问道:“如何调整?” 李柄中愈发垂首,恭敬地说道:“事关重大,自当由陛下乾坤独断。不过,臣认为方才刘尚书一言甚妥,裴越年轻无才,虽然在蜂窝煤这件事上对朝廷有些功劳,但还没有能力独领一卫骑兵。臣觉着可以罢免他的藏锋卫指挥使之职,令其为南山寨守将,作为古平大营之前最重要的屏障。如此一来,既可以磨砺他的能力和性情,也不会影响西境战事的大局。” 开平帝默然不语,似乎在斟酌李柄中这个提议的利弊。 “陛下,臣附议,请罢免裴越的藏锋卫指挥使一职。”御史台侍御史李端出班奏道,就站在李柄中的身后。 “陛下,臣附议。”工部右侍郎俞子宁紧随其后。 “陛下,臣附议。” “陛下……” …… 片刻之间,竟然有十五六位大臣赞同李柄中的提议,无论他们之前属于哪个阵营,又或者是哪位大人物的拥趸,此时不约而同地乞求开平帝罢免裴越的指挥使一职。 虽然这个场面略显混乱和繁杂,但是有心人还是能从中发现几分蹊跷之处。 譬如侍御史李端,为人确实清正端方,但是他的正室与鲁王府的一位侧妃算是亲戚。 又如工部右侍郎俞子宁,他私底下与京军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颇有交情。 表面上这些大臣中绝大多数都是文臣,实则与很多武勋权贵都扯不开关系,武勋们这次出手,或与被关在上林狱的裴戎有关,或是眼馋藏锋卫的地位。至于鲁王府为何要对付裴越,这在朝堂上也不算秘密,毕竟七宝阁与祥云商号之间的故事人尽皆知,鲁王妃许氏自尽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京都。 面对朝臣们汹汹气势,开平帝毫不在意,他登基十五年若还控制不住这座朝堂,也就没有必要做梦平定天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开平帝的目光扫过中间站着的那些朝臣,停留在莫蒿礼身上,缓缓说道:“莫执政,你来说说。” 莫蒿礼似乎衰老得有些快,闻言楞了片刻之后才抬头问道:“陛下,老臣耳背多时,方才没有听清诸位大人的话,不知陛下要老臣说什么?” 开平帝不以为意,淡淡道:“李柄中说裴越不足以胜任藏锋卫指挥使的职事,请求朕罢免他,其他大臣皆附议之。” 莫蒿礼老眼浑浊地望着开平帝,微笑道:“陛下,老臣隐约记得之前送来的军报里说,成安候让裴越那小子领着藏锋卫支援北线战局,是吗?” 开平帝点头道:“没错。” 莫蒿礼微微不解地说道:“既然这次是南线战事惨败,又与北线有何关系?诸位大人,换做你们此刻在北线战场,仅仅依靠成军月余的藏锋卫骑兵,就能看住谢林的五万骑兵?你们谁能做到这一点,现在就站出来,莫说取代裴越,便是老头子这个执政的位置也可以一并相送。” 无人敢开口搭话。 就算李柄中打定主意今日要先剪除那裴家子的羽翼,此刻面对那位神色平静的老人,也生不出反驳的勇气。 莫蒿礼见状又问道:“请问各位大人,北线战局如何已经盖棺定论了吗?如今局势危急,灵州和虎城危在旦夕,你们不替陛下排忧解难,不去思考如何调派援兵,如何准备粮草,如何帮国朝度过这次危机,却为了一个毛头小子的官职扯皮三天!” 他忽然转身,背对着开平帝,纵然这个姿势有些不敬,此刻却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只见这位老态龙钟的执政望着面色发白的十余位大臣,声音依旧平淡,落在他们耳中却是雷霆一般:“朝廷每年花大笔国帑养着你们,平时明争暗斗倒也罢了,只要不影响朝局的运转,不影响陛下旨意的推行,老头子也不愿惹人厌烦,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在开口之前到底有没有过一下脑子?一群王八蛋!” 最后三个字仿佛惊雷一般炸开。 站在最前面的李柄中额头上满是冷汗,其他人的身体更是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莫蒿礼胸膛微微起伏着,逐一扫过这些人之后,转身对着开平帝躬身行礼道:“陛下,裴越无罪,不可治罪。眼下当先调京军西营轻装简从赶赴西境,再调邓州、蕲州、化州、渝州四地常平仓中部分粮草运往灵州。” 开平帝轻轻舒口气,开口说道:“京军不可擅动,至于粮草调拨之事,东府直接操办即可。” 莫蒿礼并未着急忙慌地争论,他看了一眼右侧武勋班首沉默的王平章,便知道这对君臣恐怕早已安排好了第二拨援兵的事宜。 开平帝目光深邃,看向大殿中央站着的那些大臣,正要开口训斥,便见殿外竟然传来一阵喧哗。 大臣们面面相觑,直到内监惊喜的声音依次传了进来。 “大捷!大捷!西境大捷!”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23【西行】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痛快的笑声惊飞了屋檐上的落叶。 上午离去的谷范出人意料地又回到祥云商号的总店,还没进门就让笑声穿透谷蓁和桃花的耳膜。两人提心吊胆大半天,又都不是擅于调节情绪的性格,堂内氛围自然显得十分哀切。 谷蓁眉尖蹙起,待谷范进门之后立刻板着脸说道:“兄长,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谷范见状便知道小妹起了误会,连忙摆手道:“莫急莫急,为兄有好消息告诉你。” 谷蓁喜色跃上眉梢,也不再介意谷范之前的冒失,紧张又期待地问道:“可是越哥儿的消息?” 谷范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唧灌下,而后笑道:“莫急,听为兄慢慢和你说。上午我去了一趟襄国公府,虽然咱爹和襄城侯交情不深,但是上一辈的香火情还在,所以萧瑾的长兄同意联络一些世交,帮裴越撑撑场面。我才刚刚离开襄国府,还没到下一家,半路上就听到一个消息,你们猜怎么着?” 谷蓁银牙暗咬,心想也就是叶姐姐不在,否则一定要揍这个不着调的四哥一顿。 谷范倒是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真的有些急了,连忙说道:“裴越平安无事!你且放心罢!今天朝堂之上,先是兵部尚书刘大夏那个老炮仗将西境战事不利的责任推到裴越身上,要陛下对他革职问罪。你说这个老炮仗是不是吃错药了?他跟咱们武勋没有一点关系,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置喙武勋的官职?” “啊?兵部尚书?”桃花满脸惊吓,张大了嘴。 在她的认知中,尚书那可是顶天的大官,更何况是兵部尚书,连这样的人都要和少爷为难,这这真是…… 她默默握紧了小拳头,似乎想要和那个老头大官儿拼命。 谷蓁既然知道裴越无事,自然就不会过分担心,而且她这两年也找沈淡墨了解过一些朝堂格局,知道兵部尚书只是听着唬人,实则没有多少权势。她白了谷范一眼道:“兄长,小妹竟不知你还有说书的本事。” 谷范哈哈一笑,坐下说道:“刘老炮仗的提议当场就被魏国公挡了回去。这还没完,丰城侯那个老不死的居然跳出来说裴越没有才能,请求陛下罢免他的军职,还让裴越去最危险的南山军寨守城。这个老东西我看是真的活腻了,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谷蓁无奈地道:“兄长,这些话是能浑说的吗?你不能给爹爹招祸。” “罢了,且先让他的脑袋在他脖子上待一段时间。当时除了李柄中之外,呼啦啦跳出来十几个大臣,都是要对裴越下手,逼着陛下罢免他的军职。”谷范越说越气,猛地一掌拍在桌上。 桃花惨兮兮地问道:“谷少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家少爷啊?” 谷范轻叹道:“你家少爷也确实太能干了些,本来就有很多仇家,又掌着藏锋卫这个天子亲卫,能不惹人眼红吗?” 桃花听不太懂,她只觉得那些人太可恶,少爷吃了那么多苦才有今日的成就,与他们有什么干系? 谷蓁问道:“那后来呢?可是陛下驳了他们的意见?” 谷范这时才露出一抹恭敬,挺直身躯说道:“不是陛下,是左执政莫蒿礼当堂痛斥这些人,还骂他们是一群王八蛋,骂得痛快!然后这时红翎信使直接入宫奏报,西境北线取得溪山大捷!裴越这小子领着藏锋卫,和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一起,在溪山军寨附近和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决战,前前后后歼敌六万多人!那谢林号称西吴名将第三,结果被打得屁滚尿流,带着几万残兵败将滚回了西吴!哈哈哈哈哈!” 桃花闻言欢呼雀跃,脸上瞬间荡漾开灿烂的笑容。 谷蓁并不会像她那样表露心迹,但是眼神里郁结多时的担忧一扫而空,一直紧紧攥着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松开,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容也变得恬静温婉。 她想起一事,又问道:“为何这两份战报不是同时送来?” 谷范回道:“两处战局并非同时发动,成安候路敏先和西吴人交战,落败之后便将战报送回京都,还在战报里牵连裴越,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北线那边的战事迟了两天才爆发,然后倒是将消息第一时间送回京都,只不过北面的路程更远一些,故而迟了这么久。” “原来如此。” 谷蓁轻轻点头,脸上的肌肤变得愈发光润,她想起那个远在西境的年轻男人,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他那张喜欢搞怪的面庞。 谷范继续说道:“你们不知道那帮之前攻击裴越的官儿,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个个吓得抖如筛糠,要不是两府几位大人懒得收拾他们,恐怕早就让他们滚出朝堂了。” “为什么呀?”桃花不解地问道。 这些人明摆着是不怀好意,恶意攻讦自己的少爷,难道这样的人还能继续当大官? 迎着桃花疑惑的目光,谷范摇头道:“你不懂,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家少爷那样快意恩仇,就连陛下也只是狠狠训斥他们一番,罚了半年的俸禄而已。此事暂且不提,那位集宁侯这次估计又要擢升了,你家少爷就算现在回京,至少也是一个伯爵在等着他。” “那西境还要打仗吗?越哥儿何时才能回来?”谷蓁问道。 谷范微微皱眉,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还要打。” 一个平和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进来,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正堂。 堂内三个晚辈连忙起身,一贯肆意的谷范恭敬地行礼道:“席先生,您怎么来了?” 席先生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多礼,对谷范说道:“首阳山那边有王勇盯着,宅邸那边有戚闵看着,其他几个年轻人也都很有能力。总号这边你需要费点心,孙琦那些权贵子弟和三个总掌柜做事没有问题,但是大局不能操之于旁人手里。” 谷范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惊讶道:“先生,您要走?” 席先生微微点头,目光中多了几分他们看不懂的深意,平静地说道:“我要去一趟西边。” 谷蓁知道席先生对于裴越的重要性,可是不知为何,她的自觉告诉她,这位深不可测的先生这次去西边,恐怕会有极可怕的事情发生。 席先生望向谷蓁,看见她通透的目光不禁微微诧异,然后温言道:“你们不必担心,我此番是去帮裴越一把,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你们在京都安心待着,他肯定会平安归来。” 说罢,又看了谷范一眼,朝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去。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24【抉择】 裴越没有想过往后的京都会乱成一锅粥,当他在唐攸之亲笔写就的战报奏章上用下自己的钦差印信时,脑海中思考的依然是南线局势,根本不曾料到路敏竟然会在战败后尝试拖他下水。 谢林主动撤退,这并未出乎裴越的意料,最后时刻他全军压上就是逼迫对方退兵。 从始至终,裴越都没有打算要和谢林同归于尽,那样对整个西境战事并无正面的意义,反而会引起灵州境内的恐慌。 等谢林撑不住发出撤退的命令,梁军便可以追击和袭扰,尽可能地扩大战果,这便是裴越当初告诉唐攸之的计划中最后一环。 就在他和唐攸之汇合商议下一步战略的时候,南线的信使带来一个令人震惊愤怒的消息。 两天前,京军北大营在卢龙寨南面与吴军决战,折损兵力近半,战死指挥使二人,统领以下数十人。成安候路敏在虎城骑兵的拼死救援下,狼狈退回古平大营,整个南线战局瞬间接近崩溃的边缘。 唐攸之是沙场老将,一眼便能看出南边的局势已然变得极为被动和复杂,他望着眉头微皱的裴越,淡然道:“谢林麾下的骑兵还有一定的战力,想要彻底打残他不容易,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北边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若是南边防线彻底溃烂,西吴铁骑长驱直入,后果恐非我们能够承担。” 裴越沉默良久。 他能听出这位集宁侯的好意,毕竟继续追击西吴败兵要依靠骑兵,长弓军步卒不会轻离防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唐攸之几乎没有后患,只需要裴越在前出力,他坐镇后方自然可以分到一些功劳。然而他没有做出任何那个方面的暗示,直截了当地希望裴越能领兵南下。 这是一个厚道人,而且当初唐攸之敢于应承他那个堪称冒险的方略,本就说明其人与李柄中之流绝不相同。 思忖过后,裴越开口说道:“侯爷,你是否感觉到南线战事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唐攸之微微一怔,细细思量过后,颔首道:“成安候将古平军放在鸡鸣寨后面,孤军深入邀战张青柏,莫非是和我们一样的打算?” 裴越回忆着沈淡墨情报里的路敏生平,摇头道:“古平军的战力远远及不上长弓军,南线军寨也有近半落入张青柏手里,成安候根本不可能实行一样的战略。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坚持要打这一仗?” 打的理由有很多,但是不打的理由更多。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一抹忧色。 唐攸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莫要太过担心,成安候许是这些年疏于战阵,一时大意而已。裴越,你最好还是尽快领兵南下。” 其实以两人的身份地位,唐攸之并不需要这样客气,几乎与裴越平辈论交。 裴越自然也明白其中意味,但是他最终还是摇头道:“现在南下对战局无益。” 若是换做其他晚辈决计不敢在唐攸之面前这样表态,就算是唐临汾也没那个胆子,但是裴越这般说出口,唐攸之却并未感觉到冒犯与不敬。 人世间有些道理很简单,若你充分展现出自己强悍的能力,那么就可以让旁人忽略二者之间年龄甚至地位的差距。毫无疑问,溪山大捷已经足以证明裴越的能力远超所有的同龄人,甚至比起一些沙场老将也毫不逊色。 故而唐攸之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裴越冷静地分析道:“成安候已经退回古平大营,南山、鸡鸣和西水三寨岌岌可危,其中鸡鸣寨估计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古平军不堪大用,除非长弓军南下、金水军北上,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才能抵消这次败仗带来的恶劣影响。这个时候藏锋卫南下能做什么?除了给成安候充当斥候之外,他总不能指望我这点人能够击败张青柏麾下的十余万精锐。” 唐攸之轻声一叹,目光复杂地望着裴越,感慨道:“有些时候锋芒过于外露不是好事,尤其是在朝中。” 裴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苦笑道:“侯爷,不是晚辈年少轻狂,如今手里揣着上万人的生死,容不得妥协大意。” 唐攸之摇摇头,正色道:“你不是年少轻狂,而是年少太不轻狂。或许你还有些好奇当初我为何敢一口答应你的计划,因为我早已得到某位大人的嘱托。观你这些年行事,过于老成端正,浑不似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反倒像是我们这些久经磨砺的官场老人。裴越,需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若想走得更高更远,必须要偶尔展露几分少年人的峥嵘之气。”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裴越感激地说道:“晚辈谨记侯爷教训。只是请恕晚辈无礼,侯爷口中的那位大人是否姓沈?” 唐攸之怔了怔,苦笑道:“难怪他说瞒不过你。” 裴越故作惊讶道:“侯爷,连你也是沈大人那一派的吗?” 虽然知道他在逗趣,唐攸之仍旧忍不住纠正道:“我和沈大人都是为陛下和大梁效命,并无派系之分。你刚到灵州时,默云兄便寄来一封书信,将你夸得天花乱坠,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欣赏一个后辈。所以你提出那个方略之后,我便没有多想,既然他都这般青睐你,我便赌一次又何妨?如今看来,还是他看人的眼光更准。” 裴越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晚辈回京后会去沈府道谢。” 唐攸之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具体关系,所以也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好奇地问道:“既然不想南下受制于成安候,那你打算如何抉择?” 裴越望着远方滚滚狼烟,并未犹豫太久,坚定地说道:“我要带着藏锋卫继续追击谢林,然后在二百里之外转道南下,去虎城。” 这个答案似乎早在唐攸之的意料之中,但此刻听他说出来,这位年过不惑的军方大人物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而后他轻声感叹道:“后生可畏啊。”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25【见虎城】 谢林的撤军命令造成十分惨重的损失。 这个时代的军队短兵相接之后,想要从容抽身而出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是双方的士气相差悬殊。在付出两万多人阵亡的代价之后,谢林终于集合全军开始狼狈撤退。然而令他异常愤怒的是,梁军竟然没有立刻追击,让他准备好的后手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仿佛蓄力多时的一拳砸在空气里,差点让谢林吐出一口老血。 在西吴开始撤兵之后,长弓军也开始整理阵型清点伤亡。 唐攸之命令他们在溪山寨外扎营,同时撒出去上千名斥候,负责方圆百里以内的警戒,同时还要追踪西吴大军的动向。 数十名武将把部属交给副手,齐齐来到中军帅旗之下。 裴越站在唐攸之身边,为了表示敬意特地拖后半个身位。 唐攸之注意到这个细节,便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扭头对裴越说道:“上前。” 语气虽温和,内里的意味却不容推辞。 裴越倒也没有继续矫情地谦让,他上前半步与唐攸之并肩,至少在今日这个大获全胜的时刻他具备这样的资格。 韦睿等人望见这一幕脸上浮现喜色,长弓军的将领们也未表露出任何质疑的情绪,显然裴越的能力已经征服这些骄兵悍将。 唐攸之轻咳一声,周遭旋即安静下来,他面色温和地说道:“今日大胜吴军,诸位功不可没,本侯会连夜写就请功奏章,明日一早便送去京都。你们的功劳不会有任何遗漏,相信陛下能看到你们的舍命之举。”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振奋不已,却也无人大声喧哗,足以说明唐攸之治军之严。 稍稍停顿片刻之后,唐攸之忽然提高声音道:“唐临汾,谷芒。” “末将在!” 二人拱手应道。 唐攸之的目光在唐临汾身上停留片刻,两人都想起那夜的深谈,唐攸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舍,这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家晚辈,帮他执掌着长弓军半数骑兵,历来都没有出过差错。但他也明白对于还很年轻的唐临汾来说,跟在裴越身边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至于谷芒—— 他很清楚裴越和广平侯谷梁之间的关系,相信这二人会相处得十分融洽,故而眼神中多为勉励之意。 在所有人好奇又紧张的注视中,唐攸之沉声道:“从此刻起,你二人及所领骑兵归于藏锋卫指挥使裴越统率,不得有任何违逆抗命之举,听清楚了吗?” 唐临汾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倒是谷芒微微一愣,不解地问道:“大帅,依照国朝军制,一卫领军不得超过一万三千人。” 藏锋卫自身便有骑兵八千,再加上八千多长弓骑兵,这个数量显然超出规矩。 唐攸之淡淡道:“此乃战时权宜之策,等到西境战事结束,本侯会亲自向西府解释,你们只需要服从命令。” 二人挺直身躯朗声应道:“遵令!” 唐攸之这才转身望着裴越说道:“溪山寨会在今夜准备好骑兵五日的干粮清水,同时后续会将粮草送往固原寨,那里距离虎城不算远,你可以随时取用补给。” 见他安排得如此妥当,裴越感激地行礼道:“多谢侯爷。” 唐攸之笑笑道:“不必言谢。走罢,你随我进溪山寨,一起参详如何写这份大胜捷报。且让将士们歇息一晚,明早再出发也不迟。” 裴越颔首道:“敢不从命。” 二人在亲兵的簇拥中走向溪山寨的方向,一众武将望着他们的背影,表情显得十分精彩。 陈显达捅了捅商羽的手臂,压低声音笑道:“看见没?咱家爵爷就不是普通人!” 商羽眼中闪过一抹艳羡,顺着陈显达的话说道:“废话,这种事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你能不能稳重一点,别在外人面前丢爵爷的脸!” 陈显达不屑道:“什么外人?没听集宁侯怎么说的?连他自己的侄儿都塞到爵爷手下,还不是看爵爷注定要平步青云?这时候不赶紧拉近关系,将来谁还会搭理他?不过这位侯爷真是个狠人,竟然舍得将所有骑兵都送过来,自己手里一匹马都不留,真是好魄力!” 他虽然是夸赞之言,但是谁能听不出话语中的嘲讽之意? 韦睿遽然回首,锐利的眼神盯着陈显达,沉声道:“这些话要是让爵爷听到,你还想不想活?” 陈显达脸色有些尴尬,却又不敢和韦睿争论,只得嘟囔几句。 韦睿心中暗叹,很显然这场大胜让整个藏锋卫都有些飘飘然,陈显达这个夯货只是表现得更加明显一些。对于一支刚刚成军不久的骑兵来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看来必须要找裴越说一说这件事。 然而直到次日天明,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裴越和唐攸之在密室中谈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出现在韦睿等人面前,他的脸上挂着倦容,眼神却显得无比凝重。 没人知道这一夜他和唐攸之谈了何事。 当阳光从天边探出之时,三名红翎信使带着溪山大捷的奏章八百里快马奔驰,通过西境官道上的驿站,一路换马又换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东方的京都。 与此同时,合计一万六千名骑兵在溪山寨外列阵以待,裴越在和唐攸之告辞之后,领军向西而行。 韦睿、傅弘之、陈显达、孟龙符、商羽、唐临汾和谷芒各领一部,万余神骏策马于高阳平原之上。 三日之后,这支军容严整的骑兵终于抵达虎城北面二十里之外,驻足于贝苕江北岸。 江水奔腾不止,浩浩汤汤,哪怕已经是十一月,依旧看不出半点缓和平静的模样。 西南方那座世间雄城隐然在望,似乎能瞧见那巍峨雄伟的城池轮廓。 之前谢林留在此处盯防虎城驻军的那支骑兵早已不见,却不知是被他召回西吴境内,还是早已南下加入张青柏的麾下。 裴越轻轻舒口气,似乎在这一刻忽然有些犹豫。 叶七一身戎装,策马来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裴越轻轻一笑,然后示意无妨,扭头看着韦睿等人紧张中带着期盼的神情,缓缓举起右手,然后果断地挥下。 “渡江!”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26【遇故人】 贝苕江上有两座石桥,可以连接虎城和北线军寨,此前一直掌握在谢林手中,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桥体,周边也是一片安宁,没有任何西吴骑兵留下的痕迹。 溪山大败之后,谢林领军一路退回西北方向的甘城,那里本就是他出兵之前驻扎的地方。 裴越率领藏锋卫一路追击,不过并未穷追不舍,在撵出二百多里后便转道南下。这一路上他们的斩获已经足够丰厚,除了将战马收为己用之外,其余战利品都遗落在高阳平原上,自有后面的长弓军步卒收拾。 如今只要渡过面前的石桥,扩军一倍的藏锋卫便将离开北线战场,正式进入南线战场,对手将从擅长运动战的谢林变成用兵稳妥步步为营的张青柏。后者显然是更加难以对付的敌人,尤其是如今张青柏麾下士气正盛,又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 大军渡江自有章法,傅弘之指挥数十队斥候先行过去,然后朝南方呈扇形铺开,为裴越搜集最有效的情报。 然后便是陈显达率领的先锋前军。 韦睿站在裴越身边,将他心中的担忧简略说了一遍,重点便是溪山大捷之后军中浮躁的人心。 裴越静静听着,并未立刻将陈显达喊过来训斥一番,因为他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抬手拍拍韦睿的肩膀,微笑道:“无妨,打了胜仗总要允许将士们高兴几天。你如今是藏锋卫中军统领,与我的副手并无分别,大可以用我的名义约束他们,只是不必过于严苛。虽说骄兵必败,但将士们总要有几分匪气和傲气,如此才能逐渐养成坚不可摧的士气。” 韦睿犹豫片刻,终究没有继续劝说。 便在这时,傅弘之匆匆策马赶回。 “爵爷,南岸西面出现一队骑兵,约有百人,自称虎城骑兵。为首者说他是惊羽营统领裴城,想要见爵爷一面。”傅弘之抱拳垂首道。 裴越微微一愣,与不远处听到这句话后看过来的叶七对视一眼。 片刻过后,裴越领着一百亲兵,在叶七的近身保护下来到贝苕江南岸,西行十余里后便看见下马等待的裴城。 在这位定国府承爵人、如今的三等定远伯身边,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裴越依然记得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齐云侯尹伟之子尹道,永昌伯顾章之子顾宗,锦川伯程由之子程德和南安伯苏武之子苏平,另外多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一个身材魁梧宛如巨兽,另一个则尖嘴猴腮面容刻薄。 在距离他们还有三四十丈时裴越勒住缰绳,身后的亲兵动作整齐划一,光是这一手就让对面的虎城骑兵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尹道看见裴越停马的举动,眼神稍稍变得温和一些,不复之前的冷峻与审视,其他武勋子弟亦是如此。 唯有裴城始终面色平静,此刻更领着尹道等人主动迎上去。 裴越将亲兵留在原地,只带着叶七和邓载二人上前。 “惊羽营前军统领裴城,奉虎城行营节制、襄城侯萧大帅之命,特来面见裴钦差,有紧急军情相告。” 两方接近之后,裴城一丝不苟地行礼说道。 深秋的寒风吹过脸颊,裴越看着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的举动,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还是当初那个被他几句话就撩拨到得意忘形的定国大少爷吗? 岁月流逝,倥偬数年。 早已物是人非。 裴越轻吸一口气,平静地回道:“请说。” 裴城直起身,望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庶弟,眼神淡然地说道:“萧大帅命我转告,听闻北线取得溪山大捷,谢林的败兵退回甘城,他很感激集宁侯和裴钦差力挽狂澜的举动,但是眼下南线战局极其复杂,藏锋卫不可轻举妄动。” 裴越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可怖的伤口,远比当初王勇挨的那一鞭子要严重,而且左胸处还绑着纱布,不由得轻叹道:“你也参加了卢龙寨之战?” 他两世为人要做到面具示人倒也不难,但是和裴家之间的纠葛过于复杂,裴戎如今还被关在上林狱里,李氏也是生不如死。虽说这两人都是咎由自取,但毕竟是裴城的亲生父母,裴越眼下确实演不出兄友弟恭的场景。 裴城神色沉静,与往年大不相同,至少眉宇间再无丝毫的骄纵之色,缓缓点头道:“我奉命随大军支援京营,只是撞上谢林从北线抽出来的骑兵,等到我们击退谢林的骑兵,正面战场已经溃败,所以只能拼死掩护他们退回古平大营。” 裴越默然,如今他久经沙场,当然能够从裴城平静的话语里品出当时南线战场的惨烈,这与北线不同。谢林是主动撤退,虽然这里面也有裴越逼迫的因素,但他的兵力并不弱于梁军,而且手里还有近两万骑兵,所以还能勉强保持撤兵后的阵型。但路敏本身兵力就是弱势,几乎是一路溃败,若非虎城骑兵拼死相救,恐怕这位成安候压根回不到古平大营。 此战,虎城八千精骑损失五千多人。 裴越的目光从裴城身边移开,看向其他人,沉声问道:“柳贲和朱定呢?” 他对这两个人印象比较深刻,当时裴太君寿宴那日,便是这两个咋咋呼呼的家伙替裴城出面为难他。 裴城微微一怔,眼眶霎时间泛红,轻声道:“走了。” 裴越愣住。 他并非是圣母一般的性情,可是往事追根究底,那几位纨绔包括尹道在内,和他之间也只是口头上的掰扯,没有很过分的欺压行为。毕竟他与他们也只有一面之缘,此后裴城带着他们远赴西境,便再也没有见过。虽然他不喜欢这些权贵子弟,可还没有到恨不得他们去死的地步。 一念及此,裴越诚恳地对众人说道:“节哀。” “多谢。” 裴城应了一声,似乎不愿谈及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裴越沉默片刻之后,缓缓说道:“虎城不应该成为一座孤城。” 427【大江东去】 “借一步说话?” 裴城在听到这位庶弟锋芒毕露的论断之后,脸上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裴越颔首应允,两人缓步走到远处江畔,望着波涛滚滚的江水,并肩而立。 叶七转身走出几步,目光始终停留在裴越身上,并未在意旁边那些人好奇的打量。 风急浪高的岸边,裴城沉声道:“虎城南门外驻扎着将近四万西吴骑兵,其中包含五千名安阳龙骑,之前在这里还有谢林的一万骑兵。一南一北两道闸门,将十万大军困在虎城之内动弹不得。那天襄城侯亲自领兵与西吴骑兵对阵,几近调动之后,才让我们八千骑兵找到机会南下支援成安候。西吴人攻不下虎城,但是他们本就不想攻城,只想将这十万大军困在城内。” 裴越其实很清楚这个形势。 西吴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拥有足够多足够强的骑兵,虎城之内虽然拥有大梁平均战力最强的骑兵,可是满打满算只有两万人,余者皆是步卒。即便不提卢龙寨一战损失的五千余骑,双方的骑兵力量也存在一定的差距。 除非襄城侯萧瑾能破釜沉舟,直接舍弃虎城,大军齐出以最严密的阵型南下,再与京军和古平军汇合,然后找到张青柏的主力寻求作战。 但这样的决策恐怕连垂髫少年都知道很蠢。 见这位庶弟沉默不语,裴城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张青柏已经将南面攻击金川府清水县城的那一路军召回,如今他麾下拥有骑兵五万,步卒十万,在五峰寨东面修筑大营,利用卢龙寨、五峰寨、刀口寨、蒺藜寨和西水寨形成一条威胁灵州的战线。” 裴越悚然一惊,皱眉道:“西水寨被攻陷了?” 裴城略微有些奇怪,他当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是不明白裴越的反应为何会这样大。 见他颔首,裴越眼中浮现哀痛之色,紧张地问道:“守将顾崇山还活着吗?” 当初他带着南营老卒在刀口寨完成第一仗,后面能够在鸡鸣寨大破吴军,其中有五百优秀骑兵便是来自西水寨,那个忠厚老实的守将顾崇山冒着风险交到他手上。 这份恩情裴越一直放在心底,从来没有忘记。 裴城想起此前这位庶弟的经历,隐约明白过来,却也没有沉重的情绪,伸出手想拍拍裴越的肩膀,手掌却尴尬地停在半途,然后缓缓说道:“我不知道,西水寨是在卢龙大败之前陷落的,守城将士下落如何,目前还没有消息,但是成安候应该清楚。” 裴越强忍住心中的冲动,尽力平复情绪道:“张青柏大军现在何处?” 裴城赞许地看着他,细致地说道:“卢龙寨之战过后,张青柏分兵两处,其一继续追击京营,如今大军兵锋直指古平大营,其二则是包围鸡鸣寨,不过暂时还没有鸡鸣寨陷落的消息传来。” 裴越紧张的心情暂时放松一些,至少秦贤和薛蒙还活着,眼下就是最好的消息。 两年多时间过去,定国府大少爷的身量愈发壮实,气度也沉稳许多,可见战场的磨砺会让人飞快成熟,他望着脚下汹涌的江水,眼中突然流露一抹羡慕道:“你可知道为何萧大帅特地命我来找你?” 裴越应道:“为何?” 裴城语气复杂地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你麾下的藏锋卫是整个西境战场上大梁最强的机动力量?” 从他口中说出这句话着实让裴越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事实。 古平军和京军北大营的两卫骑兵在两次败仗中都已经被张青柏打残,长弓军的骑兵如今已经并入藏锋卫,放眼整个西境战场,除了虎城内还藏着的一万多骑兵之外,眼下藏锋卫竟然是大梁唯一能改变战局的骑兵。 果不其然,裴城继续说道:“虎城之内还有一万五千骑兵,但除非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萧大帅决计不会允许他们出城。这便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不管你决定下一步如何动作,一定要千百倍地小心谨慎,否则灵州很可能保不住。” 裴越能听懂他后面的话,如果灵州保不住,虎城将变成一座死城,而大梁整个西境都会陷入西吴铁骑的蹂躏之中,到那时恐怕会有亡国的危险。 不要忘记,南周的那位镇国公此生最大的念想就是北伐,假若大梁西线战事彻底崩溃,谷梁必然要带领南军西进,方谢晓又怎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到那时两面受敌,烽火遍地,大梁还能坚持多久? 陡然间担上这样沉重的压力,裴越站在江畔思考良久。 远处,藏锋卫已经渡江大半,正在南岸列阵。 裴城静静地等待着,看着那些甲胄鲜亮神情肃穆的藏锋卫骑兵,心中如何想不得而知,但至少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当初他对萧瑾说的那些话,纵然眼热裴越如今的成就,他也坚信自己不会逊色几分。 时间随着江水流逝,裴越长出一口浊气,目光渐趋坚定,扭头问道:“你方才说张青柏如今分兵两处,一者是古平大营另一者是鸡鸣寨?” 裴城点头道:“古平大营处有吴军七万,鸡鸣寨处有吴军三万。” 裴越沉声道:“北线虽然取得大胜,但唐大帅手中所剩兵力已经不多,只能勉强维持北面防线,毕竟要提防谢林卷土重来。如此一来,成安候想必早已经将武威侯的古平军调回古平大营?” 他冷笑一声,似乎笃定会是这个答案。 事实也是如此,裴城颔首道:“毕竟古平大营是灵州的西大门,此处绝不容许有失,至于鸡鸣寨……” 他没有再说下去,裴越却已经听出未尽之言。 这次他没有犹豫,诚恳地说道:“多谢你送来的这些消息,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城没有继续问究竟是怎样的打算,他从裴越的脸上看到一抹决绝的狠厉,而这位庶弟历来都极有主见,根本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现改变主意。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最后他看着裴越的眼睛说道:“珍重吧,希望还有机会再见。” 从始至终,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任何与京都有关的话题,裴越语气温和地说道:“珍重。” 就此分别。 428【孤城】 开平五年,十一月十三,灵州以西,鸡鸣寨。 守城第四天。 惨绝人寰的攻城战已经进行一个多时辰。 薛蒙手持一杆特制的宽刃长刀站在城头,旁边五六名扛着大盾的士卒保护着他的侧翼,正与不断跃上城墙的吴军厮杀着。 上次因为裴越的神兵天降,西吴万夫长郭荣被阵前枭首,数千步卒逃回大营,损失十分惨重。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张青柏都没有再次对鸡鸣寨用兵,故而裴越能从宁忠那里要来数千援兵及大量粮草,同时城墙也更进一步的修缮加固。 若非如此,鸡鸣寨很难撑到现在。 城外是西吴三万大军,其中包含五千骑兵,余下皆是步卒。鸡鸣寨构造特殊,只有东西两面城墙,东面城墙又过于狭窄,故而西面城墙便是西吴的主攻方向。这段长度不到二里的城墙根本容不下太多的士卒,再加上城内的守军数量也接近六千,所以双方都只能不断轮换士卒。 正因为出现在城墙附近的始终都是体力充沛的军队,故而这场攻防战从始至终都显得异常惨烈。 西吴人经过上次的惨败之后,这次铁了心要拿下鸡鸣寨这颗硬钉子,将南线军寨体系据为己有。他们的准备非常充分,各种攻城器械应有尽有,而且压根没有试探和拉锯,一开始便是最猛烈的攻势。 薛蒙挥起长刀将一名西吴步卒直接拍下城墙,十余丈的高度登时让那个步卒活活摔死。 薛蒙看都懒得看一眼,继续持刀向前挺进,凭借自己强悍的实力硬生生蹚出一段七八丈的距离。 城墙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梁军也有吴军,相较而言吴军要更多一些。 远处,年近四旬的中年男人身姿矫健,在一个年轻人的配合下不断杀死登上城墙的吴军。 他如今已经恢复本名董大千,身边的年轻人自然便是齐怀静。 当初二人一起从刀口寨逃命,被裴越救下之后又并肩参与鸡鸣寨之战,最后则被留在这座军寨里。董大千因为当年和秦贤之父秦淮的过命交情,一改前些年消沉冷漠的态度,极其努力地帮助秦贤操练军士,自然也赢得秦贤最大的尊重。 “臭小子,小心一点!” 董大千一脚踹倒想要偷袭齐怀静的吴军,又上前补了一刀。 齐怀静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依旧像当初那样单纯质朴,只不过不同的是如今的他不再懦弱,面对疯狂的吴军敢于拼命还击。 城楼之下,秦贤眼观全场,每处战局的变化都落入心中,他手里还有后备的兵力,至少这次吴军的攻城战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但是下一次呢? 他想起如今远在北线的裴越,不知他是否安好,自从上次一见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裴越的消息。如今局势危难,成安候的帅令都送不进来,更遑论裴越的境况。 总不能每次都指望裴越天神下凡来救自己。 或许当初那一见就是永别,自己和身边这些同袍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与这座军寨共存亡。 尤其是在武威侯宁忠领军仓惶逃回古平大营、西水寨和南山寨接连陷落之后,鸡鸣寨便彻底成为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 秦贤提枪走向远处,不再去想宁忠那种面目可憎的废物。 卢龙寨之战过后,成安候路敏一路败退回到古平大营,原本承担接应职责的武威侯宁忠只派出麾下仅存的骑兵,自己却提前率领步卒撤退。至于在路敏初期的计划中,宁忠需要支援和保护鸡鸣寨的任务也被他抛之脑后。 没人知道这样的废物为何能坐上古平军主帅的位置。 更令人想不明白的是他先是冒然进军导致第一场大败,继而又接连违反路敏交代的任务,可最终却没有受到过于严厉的惩处,只是被暂时夺去古平军的指挥权,关押在古平大营的一处临时监牢内。 如今的古平大营兵力虽然接近四万,成分却极为复杂,其中包含近两万京军、一万多古平军和数千各处军寨逃回来的残兵败将。如果只是单纯从人数上判断,此刻兵临城下的西吴大军似乎没有那么可怕,因为四万对七万并非悬殊的差距,更何况梁军是守城的那一方。 西军副帅齐云侯尹伟却明白兵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营内这四万将士全是败兵,如今吴军气势如虹,想要守住大营变成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他在节堂之内忧心忡忡地坐着,甚至懒得去理会路敏为何不严惩宁忠那个废物。 “齐云侯,你估算北面能抽调出多少兵力?”成安候看起来苍老许多,不复当初离开京都时的成竹在胸,眼眶略微显得凹陷。 尹伟皱眉道:“北线虽然取得溪山大捷,但长弓军拼得很凶,而且他们的防线也很长。即便丢下十一座军寨,只坚守长弓大营,集宁侯手中能分出来的兵力也不超过两万。” 路敏沉吟道:“藏锋卫现在何处?” 尹伟答道:“集宁侯送来的战报里说,裴越领着藏锋卫去了虎城。” “胡闹!这个时候他不来协助防卫古平大营,跑去虎城做什么?”路敏愤怒地呵斥着。 尹伟苦笑道:“军机大人,根据信使回报,他是在溪山寨找到集宁侯,那个时候藏锋卫已经离开。唐攸之将麾下所有骑兵都交到裴越手中,根本追不回来,一切已成定局。” 路敏脸上泛起阴霾,他没想到北线竟然能够大胜,更没料到裴越如此胆大,竟然在大战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往虎城。 毫无疑问,这打乱了他的下一步计划。 他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发作,面色凝重地对尹伟说道:“眼下只能从金水大营和长弓大营抽调兵力,至少要将张青柏挡在灵州以西。” 尹伟沉默不语。 这一步棋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抽空南北两座大营的后备兵力,万一再败给张青柏,后果不堪设想,今日在座的两人绝对会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 但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429【信与刀】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但又极其困难的抉择。 说它简单,是因为如今北线大捷,谢林十三万大军损失近半,狼狈逃回甘城舔舐伤口。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西吴并没有能力继续在北线发起攻势,那么长弓军便可以分出兵力支援古平大营。 南面的金水大营亦是如此,张青柏将进攻金川府清水县的那一路军队召回,再加上暂时没有发现其他的西吴军队,金水军也可以抽调一部分兵力北上。 如此以来,有南北两路大营的援护,路敏至少可以保住古平大营不失。 但是想要做出这个决断又非常困难,因为大梁承担不起第三次败仗。 武威侯宁忠打的第一仗废了古平军,成安候路敏打的第二仗废了京军北大营,再来一次败仗的话,恐怕梁军会不攻自破,面对西吴的军队只会闻风而逃。 军队必须拥有精气神,虽然说着玄乎,但胜利会不断加固这种内核,反之亦然。 尹伟的表情异常纠结,如今张青柏领军逼近,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 是凭着剩下的四万残兵败将坚守,还是调动南北两座大营的兵力驰援? 路敏打量着尹伟的神情,轻叹一声道:“齐云侯不必为难,此事由我一力担之。若是朝廷怪罪下来,你们不会有任何罪责,我是西军主帅更是西府军机,断然不会让你们担罪。” 尹伟面露苦笑,这话说的很漂亮,然而远在京都的陛下会那般宽仁吗? 然而事已至此,他无法再沉默下去,只得抬头拱手道:“请军机大人下令,调长弓军和金水军各一部前来支援。” 路敏露出满意和欣慰的笑容,继而自惭地说道:“卢龙之战落败,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在此前送往京都的战报中已经向陛下言明,绝不会牵连到你们。张青柏用兵之道已臻化境,是我小觑了他,但是这样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齐云侯,我知道军中这些时日士气低沉,军心不稳,还要劳烦你多多费心,至少在援军抵达之前不能太过萎靡。” 尹伟心中轻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南线战场格局复杂,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决战,只要能守住南山寨到古平大营一线,就算暂时抛弃鸡鸣寨,吴军也很难取得建树。如今一战落败,不仅仅是损兵折将,更重要的是必须调动其余重镇军力,后果实难预料。 可他毕竟只是副手,此时只能勉强笑道:“军机大人放心,我自会尽力而为。” 便在这时,一个莽撞的身影冲进节堂,大呼小叫道:“父亲!父亲!” 路敏勃然变色,长身而起,将慌里慌张的路姜一脚踹翻,兀自不解气,又上去踹了几脚,让路大少爷疼得在地上惨嚎。 尹伟上前劝道:“军机大人不必动怒,令公子肯定是有要事找你。” 路敏指着路姜痛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就算你是我的儿子,谁允许你直闯节堂,老子现在就让人剁了你的脑袋!” 路姜吓个半死,连忙挥舞着手中的一封信喊道:“父亲饶命!这是有人送来密信,孩儿怕耽搁您的大事,所以才如此着急。” 尹伟心事重重,也懒得继续看这对父子的闹剧,劝了几句之后便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路敏才从路姜手里接过那封密信,然而在看到封面上的几个字之后便神色剧变。 “下去。”他头也不抬,对旁边可怜巴巴站着的路姜说道。 “是,父亲。”路姜不敢迟疑,但是心里十分好奇,不明白一贯讲究养气功夫的父亲为何会在看到这封信会如此反应。 节堂内再无旁人,鸦雀无声。 路敏死死盯着这封信,双手颤抖着缓缓打开,一点点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的内容都是常用字所写,没有任何一个生僻字,但是组合在一起却让人根本看不明白。 路敏双眼瞪大,一字字看下去,猛然发出一声含义极其复杂的低呼。 “原来如此!” …… 高阳平原之上,南山寨和卢龙寨之间。 这里原本是大梁的疆域,附近有一条官道连接灵州和虎城。西吴大军犯境之后,这条官道上便再也没有见过大梁车队的踪影,如今更是渺无人烟,因为除了扎根于定军山畔的虎城和苦苦支撑的鸡鸣寨之外,这方圆数千里的地域已经落入西吴手中。 一支西吴辎重队伍出现在官道上,他们朝着南山寨行进,军令要求他们必须在四天之内将这批粮草送到。 如果说卢龙之战的惨败是大梁这些年遇到的最大失利,那么这场战争中唯一的亮点便是南山寨的守将。他在接到大军落败的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发动所有力量将寨内存放的大量粮草运回古平大营,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 若非如此,张青柏恐怕早已全军出击攻打古平大营,而不是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及时从后方调运粮草。 这支辎重队伍延绵十余里,旁边有两千西吴骑兵随行保护。 正午的阳光依然驱散不了天地之间的寒意,骑兵们队形保持得还算完整,但是这样缓慢的行进速度,让绝大部分人冻得肢体僵硬。 接近一片密林时,领头的主将忽然抬手,他似乎听到远处有雷声传来。 临近冬天,天上时有闷雷,这不算异常,然而常年厮杀带给他的敏锐感知能力,让他隐隐察觉到似有不妥。 下一刻,一队骑兵猛然从密林后方绕出来,朝着他们无比汹涌地杀来! 主将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仓促间只能发出一声怒吼:“列阵迎敌!” 藏锋卫迅疾杀到! 虽然眼前的藏锋卫只有三千人,与这支西吴骑兵相比不算很大的优势,但是这三千人是藏锋卫最锋利的刀。 裴越冲在最前,叶七紧随身侧,贾成牢牢举着“裴”字帅旗。 “降者不杀!” 裴越策马冲入西吴骑兵阵中,一刀斩下,人头落地。 这支西吴骑兵是张青柏麾下的轻骑,战力不算顶尖,面对裴越亲自率领的三千老卒,压根不是对手,只抵抗了一炷香的时间便直接溃散。 至于运送粮草的西吴辅兵,在如狼似虎的藏锋卫骑兵面前根本生不出抵挡的勇气,胆大的选择撒丫子逃命,胆小的直接跪地求饶。 这场伏击极为快速和顺利,裴越命令属下将投降的辅兵驱赶到一边,然后开始就地取用西吴的干粮清水,最后放火点燃所有的辎重。 做完这一切,他便带着三千骑兵风卷残云一般离开,根本没想过停留,以至于那些辅兵都像做梦一样,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以至于一名方面大耳的将军领着数千精锐骑兵赶赴此处,他们才回过神来,纷纷指出藏锋卫离开的方向。 然而此时藏锋卫已经在三十里之外。 叶七策马行于裴越身边,将水囊递到他手里,柔声道:“你已经分兵三天,张青柏恐怕现在才反应过来,不过我想他不会就这样放纵你在后方搞事,必然会集结骑兵对你围追堵截。” 裴越接过水囊在飞驰的马背上喝了一口,微笑道:“不分兵的话,他哪来的胆子派这点人追我?” 叶七关切地说道:“对方已经快摸到我们的行踪了,你要小心一些。” 裴越颔首道:“放心,总得给他们一点希望,不然怎么完成最后的计划?” 叶七见他如此笃定,心中便逐渐安宁下来,然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四天前的晚上,藏锋卫渡过贝苕江之后,为了决定下一步动作召开的临时军议。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裴越身边的亲信们不约而同地反对他的想法,甚至最后都闹出一番争吵。 至今想来,她依旧为裴越捏了一把汗。 430【前夜】 将时间拉回到四天之前的那个夜里。 月上中天,星垂千里。 溶溶夜色覆盖在一望无际的高阳平原上,奔腾不息的江水是这宁静的夜里喧嚣的声响。 贝苕江南岸一处土丘旁边,连续奔袭多日的藏锋卫将士正在养精蓄锐,斥候们却依旧无法歇息,在如今这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敌人的战场上,他们容不得丝毫的大意轻心。 土丘南侧的背风面,裴越正在召开第一次战前军议。 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场景,从临清县外遭遇青玉山马匪开始,到旗山冲力抗西吴和陈希之的联手埋伏,乃至到用北线战场作为棋盘拉扯出一场大胜,藏锋卫所有的行动都是裴越一言决之,其他人要做的只是听命行事。 之所以这次会举行军议,是因为接下来的局势比在北线更加凶险。那时虽然是在给谢林布局,但裴越和藏锋卫至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事若不成也可以选择撤退保命。如今显然不同,只要继续南下,藏锋卫将会一头闯进西吴人掌控的区域,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另外一个原因便是,眼下藏锋卫的构成比较复杂。韦睿等人自不用说,高临汾和谷芒则是新加入的骑兵将领,前者是唐攸之的侄儿,后者则是谷梁的儿子、谷范和谷蓁的兄长。对于裴越来说,能否顺利指挥二人很需要一番心思。 当然,他清楚这是必然会有的考验,将来要面对的人只会越来越权高位重,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就打退堂鼓。 地上点燃一堆篝火,众人围坐在篝火旁,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 裴越环视一圈,微笑说道:“按常理来说,打完谢林之后,我应该让你们休息一阵,至少可以从长弓大营退回荥阳城,享受一下乡民们为你们发出的欢呼声。再去荥阳城里舒爽舒爽,找几个漂亮姑娘喝顿花酒,不枉在前线拼死拼活。” 众将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并没有人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叶七坐在裴越侧后方,望着他的背影,听见姑娘二字后不禁露出羞恼的眼神。 裴越继续说道:“既然过了贝苕江,就得将那些绮念抛之脑后,因为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强大的敌人,处境也会更加危险。今夜召你们前来,是要告诉你们接下来的打法。” 听到这里,众人敛去脸上笑容,身姿也坐得笔直。 裴越徐徐说道:“张青柏麾下兵力十五万,七万逼近古平大营,三万围攻鸡鸣寨。余者分散于卢龙、刀口和五峰等寨,主要是为了保护吴军粮草。另有四万骑兵堵住虎城外围,其中更有西吴皇帝一手掌握的安阳龙骑。除此之外,我们不知道西吴人还有没有援兵以及埋伏的后手。” 韦睿试探性地问道:“爵爷的意思是,我们要么去古平大营支援京军,要么去鸡鸣寨解决那三万兵马?” 裴越面色平静地说道:“是也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当然是要击败张青柏,一仗打残西吴十五年来养成的军力。但是在此之前,冒然接近他的大军本阵,只会重蹈武威侯和成安候的覆辙,葬送整个西境唯二的精锐骑兵。” 谷芒性情温和敦实又颇有主见,听着裴越的话逐渐想到一个可能性,便笑着问道:“指挥使的意思是,我们要先打张青柏的粮草辎重?” 这个称呼是两人沟通之后定下来的,谷芒其实并不在乎是喊他爵爷或者钦差大人,但是裴越考虑到谷家和自己的关系,最终还是让他用军职称呼自己,这样也不算出格还能保持一些亲近。 裴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斩钉截铁地说道:“分兵七路,搅乱战局!” 火堆旁登时陷入死寂之中。 就像沸水忽然滚开,韦睿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道:“爵爷,如今我们已经算是身在敌后,分兵七路意味着每一路都会承担极大的风险。我等死不足惜,可爵爷绝对不能承担这种风险,末将恳请爵爷收回这条命令!” 陈显达瞪大眼睛说道:“爵爷,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你至少要将我和老傅留在身边,这样无论有什么情况,老傅能提前预警,我能帮爵爷断后。” 傅弘之、商羽和孟龙符齐齐摇头,理由各不相同,但是都不赞成裴越的这个决定。 唐临汾时刻谨记集宁侯的教导,努力融入藏锋卫,极少发表看法,此时也忍不住说道:“爵爷,分兵的确是良策,但只需要我等拼命即可,爵爷身边至少要留五千骑兵,方能进退自如。” 他这算是折中的法子。 倒是谷芒没有开口,他双眼发亮地看着裴越。 群情汹汹,裴越却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叶七刚开始也有些吃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自从来到灵州以后,身边的人对裴越历来是言听计从,没有任何违逆的心思和举动。但她却没有发怒,因为从这些年轻武将的脸上,她看到的只有担心和关切,以及甘愿赴死的壮烈。 昏黄的火光中,他们挺直身躯,虽然刻意压低声音,然而神情却无比坚定。 裴越依旧坐着,抬头看向众人,熟悉的人都能听出他强行掩藏的激动:“你们先听我说。” 韦睿等人只是劝谏,并非造反,闻言自然暂时安静下来。 “听我说完详细的计划之后,你们再考虑是否反对。前面说过,张青柏明面上的兵力是十五万,暗中的伏兵不得而知。如今京军脆败士气低迷,路敏八成会抽调南北两座大营的援兵,决战还有一段时间才会来临,这个空窗期就是我们发挥的机会。” 裴越让众人坐下之后,自己站起身来,让另一边肃立的邓载取出一张虎城以南疆域图,借着并不明亮的火光,在这张地图上不断勾画着,将自己的完整思路娓娓道来。 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就连性情最鲁直的陈显达都不愿漏掉只言片语。 午夜的平原上,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他们认真而又振奋的面庞。 叶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而后露出一个恬淡又迷人的笑容。 直到四天之后的午后,她在三千骑兵之中策马奔驰,仍然情不自禁地回味起那晚的景象。 便在这时,裴越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转道往西!”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31【星火燎原】 “去哪?” 叶七连忙问道。 裴越洒然一笑,扬眉道:“听说过打草谷这个词么?” 叶七还未说话,反倒是另一侧的邓载答道:“少爷,我听过。打草谷就是西吴人搞出来的词,以前那些年虎城还在他们手中的时候,西吴骑兵每年夏秋之时都会侵犯大梁边境。他们不会攻击城池,一味屠戮村镇,死在西吴人手中的灵州百姓成千上万,几近百里无人烟,处处皆白骨。” 裴越默默攥紧缰绳,高声道:“现在轮到我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叶七心中回味着这八个字,眼神逐渐明亮,不禁想起当年山中的岁月,莞尔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山贼吗?” 裴越心领神会,当初叶七和陈希之分道扬镳,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不愿当山贼残害京都百姓,如今时过境迁,没想到在这辽阔的西境平原上,两人居然变成往昔自己最厌恶的身份。 想到那个蓦然自刎的年轻女子,裴越感慨道:“虽然陈希之没有直接死在我手里,但我很难让她继续活着,你不要怨我。” 他知道叶七和陈希之的关系,尽管后来走向疏远和陌生,可那毕竟是叶七这辈子唯一的同性朋友。只不过这世间很多事难以自决,或许就在当初方锐夜袭绿柳庄的时候,他与陈希之便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 陡然从意中人嘴里听到那个名字,叶七勒住缰绳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面上并无激动的情绪,柔声说道:“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又怎会怨你?” 裴越颔首道:“好,听你的,不提。” 他扭头看了一眼贾成,朗声道:“不用扛着了。” 贾成一脸茫然,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自己抱着的军旗。 邓载忍着笑解释道:“少爷说了,我们要扮山贼去打劫西吴人,尽量隐蔽一点比较好。” 贾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迅速将旗帜放倒收起,如今他已经非常熟练,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读书人。 军旗收起并未在后面的队伍中造成恐慌,裴越的命令早已口口相传送进每个人的耳中。 “孩儿们,随我杀人放火去!” 裴越从未像今日这般表露过自己的真实情绪,故而这声呐喊充斥着力量。 “杀啊!” 铁骑漫卷,獠牙张开,直扑西面的蒺藜寨。 …… “报!” 一名斥候脚步踉跄地冲进吴军帅账,满头大汗淋漓,瞧着十分狼狈。 帐内有十余位武将在座,帅位上那个身穿常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便是镇南大将军张青柏。 “禀大将军,卢龙寨送来急报,昨日一支梁国骑兵袭扰军寨,并未造成我军伤亡。根据守将观察,这支骑兵人数在两千左右,领军之将应该便是藏锋卫的先锋统领陈显达。” 张青柏微微颔首道:“知道了,下去罢。” “遵令!” 待斥候下去后,左首第一位坐着的武将皱眉道:“大将军,这已经是第七支了。” 张青柏面色平静地说道:“如此说来,藏锋卫的全部实力已经浮于水面。裴越亲自领着三千骑,其余七将分成六部,各领两千到三千骑不等。这个定国庶子胆量确实不凡,我本以为北面落败之后,他会养精蓄锐等待新的时机。” 时至今日,他已经知晓当初那个让他烦闷的变数是谁。 从最初在刀口寨外救下败兵、剿杀他派出去的一千轻骑开始,然后到鸡鸣寨外阵斩郭荣,直接破坏他侵袭梁国军寨体系的核心计划,再到如今将万余骑兵分为七部,大肆袭扰吴军后方辎重安全。 裴越就是这场伐梁之战中最大的变数。 右边一位武将朗声道:“大将军,末将认为不能由着这支骑兵在后方肆意妄为,否则容易造成军心不稳,可能会影响后面的战事。” 张青柏微微挑眉道:“你有什么想法?” 那人起身回道:“梁军骑兵根本不敢与我军正面对抗,更不敢攻击我方军寨。故而末将认为,只要从虎城之外调来一万骑兵,再加上此处的一万骑兵,围追堵截定能吃掉这些恼人的虫子。” 张青柏不苟言笑,缓缓道:“你以为他们会留在原地等我们完成合围?” 那人小心翼翼地说道:“就算不能吃掉,只要能将他们驱赶到南面,尽量远离运送粮草的官道,那也足以达到我们的目的。” 张青柏环视一圈,见众将似乎都赞成这个法子,不由得略显失望地说道:“裴越以身犯险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并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 他起身走到中间的沙盘附近,指着鸡鸣寨说道:“就算他兵力有限不敢靠近古平大营,为何不去救援鸡鸣寨?莫要忘记,当初他只带着两千人就敢马踏我的一个万人队,如今拥兵过万,胆气反倒不如从前?” 众将纷纷围上来,身姿挺直听着他的训导。 张青柏继续说道:“他知道我们还没有做好攻打古平大营的准备,所以用这样的策略逼迫我们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给东面的那位成安候创造空间恢复实力。我相信这个时候路敏已经下令,紧急调动长弓军和金水军前来驰援。” 他抬眼望着之前请求围剿藏锋卫的那员武将,沉声说道:“行军打仗最忌讳被人牵着鼻子走,你们或许是真的担心,亦或是被纷繁的表象蒙住双眼,真将藏锋卫当做腹心之疾,简直愚蠢透顶!仔细想想,藏锋卫这万余骑兵除了袭扰我们的辎重队伍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道:“真正聪明的做法是反其道而行之,既然这位年轻权贵想让自己成为变数,那我们便不给他这个机会。” 身边一名武将惊讶地问道:“大将军准备对古平大营发起进攻?” 张青柏平静地说道:“既然粮草不够,那便去抢梁军的储备。古平大营中只有四万残兵败将,为何要给他们喘气的时机?传我将令,明日卯时初刻,全军千夫长以上皆来帅账,迟者军法处置!” “遵令!” 众将轰然应诺。 432【寂静的平原】 安静是一个形容词,意思相近的词语还有不少,但是无论哪一个,似乎都很难用在描绘高阳平原的词句中。 这里地域辽阔,风景壮丽,北方的朔风漫过雪域而来,极目千里唯有心怀激荡。 但是对于此刻的裴越来说,这里不仅显得安静,甚至于达到死寂的地步。 分兵第七天,他所在的位置是鸡鸣寨以北,五峰寨以东,距离张青柏此前安置的大营仅有一百余里,麾下骑兵高速冲锋的话只需要一个时辰。可就如前面所言,如今的高阳平原整体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氛围,让他反复思考下一步的动作。 按说这里如今是西吴人占领的区域,他们应该随时都面临危险才对,可真实的情况截然相反,西吴人仿佛根本看不见这些梁国骑兵。 张青柏的兵力分布不是秘密,七万人通过多次调派接近古平大营,三万人围攻依旧掌握在大梁手中的鸡鸣寨,剩余五万人则驻守卢龙、刀口和西水等军寨。 裴越最开始的目标便是盯着西吴人的粮道,虽然西吴大后方的粮道很安全,因为那里有驻扎在虎城附近的四万骑兵保护,但是从刀口寨到古平大营和鸡鸣寨这两个方向是藏锋卫的重点目标。 七路骑兵按照裴越的计划,并不接近古平大营或者鸡鸣寨,以防被西吴大军缠住,但是反复偷袭和打击他们的辎重队伍,一方面可以满足自身的补给,另一方面则是扰乱西吴那两处大军的军心。 前三天一切顺利,裴越自己率领的三千骑兵逮到两支西吴辎重队伍,杀人放火之后轻松离去,没有被西吴骑兵赶上。然而从第四天开始,局势陡然变化,一如裴越现在的感受,辽阔的高阳平原上忽然安静下来。 这是让人心惊的宁静。 在裴越思考的时候,其他人并不敢惊扰,只有叶七能上前温言问一句:“很麻烦?” 裴越摇头道:“我想将张青柏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样可以给成安候争取一定的时间。虽然卢龙之战这位军机大人表现得很差劲,可我希望这只是他的一时疏忽。” 叶七担忧地说道:“难道成安候真的不堪大用?” 裴越苦笑道:“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纵然擅长帝王心术,倒也不会在关键的位置上任用庸才。成安候履历辉煌,而且经历过沙场的考验,就算张青柏在西吴四大将军中实际排名第一,按理来说也不应出现这样一面倒的局面。叶七,不瞒你说,还在京都的时候我就怀疑这位成安候有问题。” 叶七震惊地看着他,喃喃道:“你是想说?” 两人早已能读懂对方的眼神,裴越点头道:“我怀疑路敏和当年的事情有关,要么是楚国公府冼家的案子,要么就是陈家的灭门惨案。” 叶七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就算她对朝堂格局没有兴趣,也知道路敏的地位何其重要。 倘若…… 她感觉身体有些发寒。 裴越轻叹道:“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不然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叶七迟疑道:“路敏虽是西军主帅,但你之前说过,四营主帅和虎城那位襄城侯都具备一定的自主权力,难道他还敢拉着他们造反不成?” 裴越微微摇头道:“造反显然是个笑话,路敏还不至于愚蠢到这个程度。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造反,只需要借助如今张青柏连绵不断的攻势,将大梁边军的有生力量全部消耗,等于是废掉朝廷的一条腿。” 三国并起,互相窥视,倘若西军消亡在张青柏的兵锋之下,届时仅剩一条腿的大梁还能存活多久? 叶七被裴越大胆的推测完全震住,她甚至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场面。 “应该不至于此吧?”她勉强笑道。 裴越感慨道:“我当然也不希望会这样,可是武威侯宁忠是路敏的心腹,以路敏的眼光为何要让一个废物担任古平大营的主帅?这是其一,宁忠那次冒然出战便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分明就是冲着战败而去。如果说这次失利还可以扣在宁忠这个废物的头上,那么第二次呢?路敏他一战折损两万京军,这是何等荒唐而又恐怖的败仗!” 他顿了一顿,神色凝重地说道:“前些日子我跟你提过陈希之,后来我就在想当初的迷雾缘何产生。横断山脉距离京都百里,这个距离不算短但也绝不算长,想要绕过京营的目光发展那么多年,仅仅依靠裴戎那样的人物就能成事?” 叶七问道:“你怀疑路敏?” 裴越颔首道:“那时候我对大梁军方还不够了解,总以为这种事不算离谱,可后来才逐渐明白,没有一个大人物的支持和庇护,陈希之怎能逃过太史台阁的监查?具备这样能力的大人物不算多,除了王平章之外似乎只有路敏符合,但陈希之一心一念就是杀王平章,又怎会与其合作?如此看来,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虽然裴越的推断大多是猜测,并没有证据佐证,可叶七却相信他的判断。 “很麻烦。”她有些替意中人发愁。 “最麻烦的还是张青柏根本不理会我们这些虫子,明摆着用坚壁清野的策略让我们变成平原上游荡的野鬼,然后毕其功于一役,用七万大军直接摧毁古平大营,顺势一路东进。灵州境内只有薛涛手里那一万多人的厢军,面对西吴虎狼一般的骑兵,怕是连照面都不敢打。” 裴越咬牙说着,连续的风餐露宿在他脸上染上痕迹,脸颊也瘦削许多,倒是那双眼睛更加明亮,就像黑夜中饿极了的狼。 “报!右军傅统领出现在东面十余里外,正领军朝这里赶来。”一名斥候快速策马而来,口中大声说着。 “走吧,我们去听听弘之有什么发现。” 裴越带着叶七催马东行,邓载率领亲兵们紧随其后,大部队则慢速跟上。 傅弘之带来的消息很简单,却又让裴越震惊难言。 “爵爷,张青柏要打古平大营。” 433【翻手为云】 裴越分兵七路自有讲究,并非随意地让他们在方圆数千里的地域内无头苍蝇一般乱跑,而是每支骑兵都有自己的区域和任务,相互之间联络的方式也有规定。 傅弘之天生善于循迹追踪,训练出来的斥候能力极强,故而他被派遣到更接近古平大营方向的位置,时刻关注张青柏七万大军的动向。 “这么快就要动手了?” 听到傅弘之的话后,裴越再次紧皱着眉头。 傅弘之嘴唇干裂,紧张地说道:“我担心情报有误破坏爵爷的计策,所以亲自接近张青柏的大营观察,确定他们正在调兵遣将,很快就会发起攻势。” 裴越强行平静着心绪,沉声问道:“你估计还有多少时间?” 傅弘之满脸肃穆地说道:“已经开始了。” 裴越默然不语。 从本心上来说,他并不在意路敏的死活,尤其是猜测到对方可能与陈希之有关联,那这个人最好早日自寻死路。问题在于此时的路敏还不能死,古平大营还不能陷落,至少在转机出现之前,灵州的这座西大门一定要掌握在大梁手里。 他陷入极为艰难的抉择之中。 叶七看着有些心疼,但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开口打扰裴越的判断,因为他如今肩负着上万人的生死还有整个灵州的安危。 傅弘之有些着急,张青柏用兵稳妥也只是相对而言,绝非那种慢吞吞的风格,真正说起来依然称得上雷霆迅捷四字。 好在裴越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将整个南线局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之后,他转头看着傅弘之,平静又坚毅地说道:“张青柏坚壁清野,我们终究无力攻打军寨,不能再浪费时间。召集全军,驰援古平大营。” 傅弘之大声道:“遵令!” …… 古平大营位于东庆府山阳县西面,北方是奔涌流向荒原的贝苕江,南面是一条极为罕见的裂谷,故而这里便成为灵州的西大门。 名为军营,外观上看实则是一座小城,与西面平原上的那些军寨类似,这座城并不考虑百姓生活的便利,一切以防御效用为主。毕竟当年在建造这座城时,首要考虑的就是防备西吴铁骑的袭扰。 如今城中驻军四万,成安候路敏担任主帅,齐云侯尹伟身为副帅,更负责这次守城战的全权指挥。 西面高耸的城墙上,尹伟望着城外军容严整的西吴军队,双手按在墙垛之上,脸上的神情异常凝重。 张青柏来得太快了,快到城内的军队压根还没有做好准备。 虽说城内粮草堆积如山,并不担心会出现断粮的情况,但是在接连遭遇惨败之后,这四万将士的士气已经低落到谷底,哪怕他连日来用尽办法,收效也极其微弱。士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存在于每个士卒的心中,很多时候并非是几句慷慨激昂的话就能调动起来,更需要一场又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 好在守城军队的主力是京军北大营,这几年来他倾注无数心血打造的军队,让他们现在出去和西吴大军决战不现实,可若仅仅是守城还不至于直接崩溃。 开平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吴军正式发起进攻。 攻城战初期,张青柏派出一万五千人,分成三个方向,同时对古平军城展开攻势。 有这位镇南大将军亲自压阵,又有之前的连续胜利鼓舞人心,吴军的登城一开始便显得很顺利,古平军城顿时岌岌可危。在这个时候尹伟终于发挥出自己的能力,在没有路敏的压制之后,他的沉稳与勇毅展露无遗,硬是将吴军从城头上赶了下去。 张青柏对此毫不意外,有条不紊地持续施加压力。 战事从清晨爆发,一直持续到正午,双方的死伤状况大抵相当,可是这样的情况对于守城一方来说本就是失败。 从古至今,兵书上都写得清楚明白,围城必须要有数倍的兵力,攻城更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尹伟知道这样的战果很惨烈,可是他已经拼尽全力,否则早就让吴军攻破古平军城,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双方的战损情况。 午后,吴军收兵而归,战场上满目苍夷,鲜血和尸体构成一幅令人心碎的画卷。 第一天鏖战半天,后续张青柏并没有派遣步卒进攻。这样的攻势持续三天,第二天依旧是半天,但是到第三天,日光悬于头顶的时候,吴军竟然没有鸣金收兵。 不光是尹伟,连成安候路敏都亲自来到城头,两人都意识到张青柏准备在今天结束这场战斗。 “侯爷,援军何时能到?”尹伟顾不得脸上的血污,也不再受制于两人的身份地位,直截了当地问道。 路敏皱眉道:“至少还需要三天。” 尹伟咬牙道:“三天,将士们坚持不住。” 路敏并未在意尹伟眼神中的漠然和愤怒,朗声道:“传我帅令,路敏将与所有的将士一起坚守古平城,誓与这座军城共存亡。任何人包括我在内,若是擅自离开,请以军法斩之!” 他扭头看着一时愕然的尹伟,淡然道:“传令罢。” 尹伟心神有些恍惚,自从离开京都之后,他的确怀疑过身边这位右军机,因为几次的决断都明显不符合他的能力,甚至显得更像是吴军的奸细。但是此刻看着路敏坚定的神情,他不由得认为是自己想得太深了。 罢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路敏看向城外的西吴大军,面容没有丝毫波动。 每个人都会做出更符合自己利益的抉择,对他来说,眼下还远远没到放弃古平军城的时候。 梁军的抵抗明显提高力度,擅于观察战场局势的张青柏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细节,他微微皱眉沉思着,似乎事情的真相并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这位梁国成安候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俄而身旁有人来报:“大将军,后方五十余里外出现梁军骑兵踪迹,根据甲胄兵器判断,这支骑兵便是梁国藏锋卫。” 听到这个消息的张青柏没有丝毫惊讶之色,他伸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脸上露出满含深意的笑容。 434【巧连环】 “传令前军,继续进攻,务必在今天拿下古平军城。” 张青柏不急不缓地说着,握剑的右手微微用力。 “遵令!”传令官大步离去。 张青柏起身望向后方,虽然此时并不能看见那支梁国骑兵的身影,可他脸上的笑容愈发醇厚,这让旁边负责贴身保护他的西吴皇宫禁卫们心中十分诧异。己方四大将军中,谢林略显阴沉,裴东谷恣意狂放,陈穗安人称笑面虎,唯独张青柏沉静端正,任何时候都很难见到他过于外露的情绪。 如今他脸上的笑容只能说明一件事,南线的战局一点一点按照他计划中的步骤进展。 其人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变数,力求将所有的变化都纳入自己的掌心之中,偏偏这次的战事里出现裴越这样一个异类,几次三番破坏他的计划不说,更是常常做出让他也无法预料的举动。 但是到如今,这个变数终于学会老老实实跟着他的节奏走,这怎能不让他欣喜? “传令后军改车悬阵,放藏锋卫进来。” 张青柏第二道将令迅疾发出。 “遵令!”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质疑他的决定,哪怕是他身边最器重的心腹。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样做稍微有些冒险,毕竟古平城中梁军还有数万,藏锋卫的战力又不容小觑,现在任由他们闯入大阵,万一和古平城中的梁军合力前后夹击,恐怕会有危险。 但是张青柏不是郭荣,根本不会给裴越骑兵冲阵马踏残云的机会,这七万大军是他最精锐的部属,最重要的是绝不会违逆他的任何命令。 口袋已经张好,只等着鱼儿上钩。 …… 吴军后方广袤的平原上,五路骑兵席卷而来,一路溅起枯黄的草叶。 疾驰的过程中,这五路骑兵不断靠拢,正中央是裴越亲自率领的三千骑,左边两路由谷芒和陈显达统率,右边两路则由唐临汾和傅弘之率领,合计一万一千骑。 叶七不解地问道:“为何不集合全军进攻?” 藏锋卫目前的总兵力是一万六千骑,但是眼下还有两路骑兵不见踪影,分别是商羽率领的两千骑,韦睿和孟龙符率领的三千骑。 在她的理解中,既然裴越决定要接触古平大营的危机,那应该集中全部兵力从后方给予张青柏致命一击,不求能击败这位西吴名将,至少要让他无法全力进攻古平大营。 奔驰的骏马上,裴越不得不提高声音喊道:“主动权在张青柏手里,我直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的真正目的到底是路敏还是我,又或者是搂草打兔子,想要一箭双雕。” 叶七明白过来,张青柏这一仗是阳谋,如果裴越的藏锋卫不出现,他就可以全力拿下古平大营,继而打通灵州的西大门。如果藏锋卫赶来支援,他也可以想办法吃掉这支骑兵,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一念及此,叶七脸上浮现忧色,右手却将那杆镔铁长枪握得更紧。 裴越见状大声道:“很多时候没有万全之策,但是张青柏想要吃掉藏锋卫,我不说这是痴心妄想,至少也会崩掉他的满嘴牙!” 叶七闻言忍不住绽放开笑颜,朔风吹拂过她的脸,荡起她脑后的马尾,极为英姿飒爽。 前方已经隐约看见吴军大阵,裴越怒吼道:“亮旗!” 早已准备妥当的贾成在疾驰中竖起藏锋卫的裴字帅旗。 看到这一幕的将士们心中无比振奋。 裴越宏亮的声音响彻四周:“藏锋卫,冲锋!” 旁边的将士们不断将这句话传向更远处,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然后又不断发出狂热的吼声,最终在平原的上空汇聚成决然的两个字。 “杀啊!” 万骑卷平岗,挽弓射天狼! 遮天蔽日的箭雨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泼洒而下降临在吴军的后军阵地上,顷刻间死伤无数。 如今的藏锋卫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历经北线战场的惨烈厮杀,这支骑兵进步的速度堪称蜕变,更不必说今日这一万余骑兵中,还有近六千名久经沙场极为老辣的长弓骑兵。 仅仅一轮箭雨,便收割上千名西吴步卒的性命。 更让后军主将感觉到不妥的是,藏锋卫的先锋前军竟然直接突破后军的第一道防线。 虽然他听从张青柏的将令,及时将后军改成车悬阵,目的就是为了放这支骑兵进来,然后用骑步军联手绞杀,但是他并未想过自己操练多年的步卒竟然挡不住对方的第一次冲锋。 原因很简单,这支先锋前军不仅仅有陈显达,裴越和叶七同时出手,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挡住这锋利之极的一刀? 破阵! “速去通知大将军,梁军骑兵实力很强!”后军主将只能匆匆甩出这句话,然后便亲自上前组织防线,决不能让对方突破得如此顺利,否则很可能造成大面积的溃败。 藏锋卫在冲锋的过程中逐渐改变阵型,从最开始的五军齐发,待到临阵时的锥形冲锋,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那般自然。 短短的半柱香时间内,这支如狼似虎的骑兵便顺利杀进吴军后阵,距离中军大将的位置已经只有不到三百丈。 张青柏洞若观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长枪大阵上前,刀盾手护住侧翼,王青云领军截住藏锋卫后路。” 他不慌不忙地下令,然后又望向古平大营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道:“前军攻势暂缓,退后二十五丈,让他们出来!” “遵令!” 吴军大阵中响起连绵不绝的军鼓声,在经历过最初的慌乱之后,训练有素的吴军步卒用自己的血肉身躯迟缓藏锋卫的冲锋速度。在刚刚破阵的那一刻,藏锋卫的速度达到顶峰,但是随着前方吴军阵型的愈发密集,速度无可避免地降下来。 杀穿第二道防线之后,裴越的眼神陡然变得凝重起来,护卫在吴军中军之前的赫然便是密密麻麻的长枪兵。 张青柏不可能在自己的大阵中央安置拒马阵和陷阱,这也是裴越敢于冲阵的原因,但是这位西吴名将的手段怎会如此简单,他只凭着这支无比厚实坚硬的长枪兵,便足以挡住藏锋卫前进的脚步。 435【命悬一线】 西吴军阵后方的变化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古平大营城头上的路敏和尹伟更是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张青柏下令暂缓攻势之后,大梁将士们赢来难得的喘息机会,但是这两位侯爷之间忽然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激烈冲突。 “军机大人,必须立刻开城进攻,配合藏锋卫在吴军后方的攻势,就算不能击败张青柏,也可以一战打消他攻占古平大营的意图。等到南北两路援军到来,届时灵州局势必然转危为安。”尹伟急切地说着,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滴。 路敏并未回答他的请求,反而略显奇怪地问道:“齐云侯,我记得你和裴戎知交莫逆?尹家和裴家更是世交至亲?” 尹伟强忍着焦急说道:“军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路敏风淡云轻地说道:“哦,并无深意。只是我之前在京都亲眼所见,裴越以子告父将生父送进上林狱,以为你会巴不得他去死。” 尹伟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说道:“路侯爷,你我可是大梁的武勋亲贵!你说的没错,我对裴越毫无好感,甚至很厌恶他,因为他不守孝道不当人子!但这是两码事,眼下他是藏锋卫指挥使,不是什么定国庶子!难道就因为些许私怨,我就能眼睁睁看着这支骑兵去死吗?!你可知道,除了裴越之外,这一万多人皆是大梁的忠勇之士,他们此刻舍生忘死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这座军城的安危,为的是我们身后灵州百姓的安危!” 路敏并未动怒,依旧平静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既然连你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私怨而怪责裴越,我跟他无冤无仇,难道还会做那种下作事情?只是请齐云侯左右看看,持续三天的守城战,我们的将士们早已筋疲力尽,你难道指望他们在这个时候去和外面的西吴步卒白刃战?张青柏不是蠢货,他主动暂缓攻势,就是希望我们在这个时候攻出去。” 尹伟急切地说道:“哀兵必胜!眼下藏锋卫在吴军阵中舍命拼杀,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张青柏的确厉害,可他也不是神仙,藏锋卫的实力明显被他低估。请军机大人即刻下令,我愿意亲自领军出战!” 路敏漠然地看着他。 尹伟猛地上前一步,须发皆张道:“请军机大人下令!” 路敏勃然道:“你想造反吗?” 尹伟夷然不惧地盯着他。 路敏怒喝道:“左右,给我拿下此人,关入临时监牢,再让武威侯宁忠速来见我。” 尹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几近疯狂地挣扎着,然而这周围全是路敏的精锐亲兵,那些普通将官更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头。 “路敏,你疯了吗?你是大梁的千古罪人!” 尹伟的咆哮声响彻城头,周遭的将士们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一幕,有人庆幸不必出城死战,也有人替城外那支拼死战斗的骑兵感到悲凉。 片刻过后,五大三粗的武威侯宁忠满面喜色地来到城头,十余日的监禁似乎并未让他变得消沉,依旧是以往那副外厉内荏的模样。他来到路敏身边,恭敬地说道:“参见军机大人。” 路敏并未看他,目光望着远方吴军后阵中的战况,平静地说道:“藏锋卫正在冲击吴军后阵,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宁忠眨了眨眼睛说道:“大人,眼下我军疲乏之极,自然不能出城作战。就让藏锋卫跟吴军拼命罢,想必他们在战前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路敏挑了挑眉,问道:“这是你的意思?” 宁忠心领神会,微笑道:“自然是末将的意思。” “好,张青柏今日不会再有余力攻城,防务交予你手。” “遵令!” 宁忠挺直胸膛,大声应道。 路敏缓步走下城墙,没有再看外面的战局一眼。 …… 张青柏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研究过藏锋卫成军到现在的所有战例,对于裴越个人的资料更是收集得十分详尽。其实这么些年来,值得他如此关注的敌人已经不多,以进攻古平大营为阳谋,实则用四万大军联合绞杀藏锋卫更是罕见的大手笔。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纵然自己已经足够重视这支骑兵,似乎仍旧低估他们的实力。 在藏锋卫杀穿第二道防线之时,他已经将整体阵型从车悬阵改为方圆阵,他本人位于大阵中央,然后兵力层层布防。骑兵万夫长王青云领军在内和藏锋卫缠斗,长枪兵和弓箭手依次向外,通过密集的阵型逐步压迫藏锋卫的活动空间,让这支善于奔袭冲杀的骑兵无法提速,使得他们最强的机动和变化能力化为虚有。 在这样大山压顶一般的重压下,藏锋卫竟然还没有崩溃。 裴越此刻有些庆幸,如果不是唐攸之将久经沙场的长弓骑兵拱手相送,构成今日藏锋卫的主体,仅仅依靠之前在灵州境内招募的新丁,恐怕会被张青柏的阵法困到窒息。 “从西北面杀出去!” 此刻他已经猜到路敏不会配合自己,事实上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这个打算,所以从始至终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其人身上。 他与叶七组成最锋利的枪头,陈显达和唐临汾紧随其后,傅弘之和谷芒则负责断后。 王青云身为张青柏极为看重的骑兵万夫长,自然立刻看出裴越的打算。 “堵住他们!” 他不惧危险亲自领兵杀来。 西吴步卒死伤无数,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骑兵更是抱着搏命的打算,只为完成张青柏的帅令。 “找死!” 叶七一声怒斥,长枪矫若游龙,荡开前方遮挡的一片兵器,直取王青云的胸口要害。 王青云极其艰难地让过这一枪,裴越的长刀如影随形而至。 王青云被迫弃马跃下,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是他身边的部属们顷刻间被裴越和叶七斩杀一片。 他双眼充血,重新上马而战,虽然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可是却成功拦住裴越的突围。 张青柏构想中的绞杀阵型终于完成,今日他就要将这支骑兵碾为齑粉! 就在这时,他突然面色大变。 吴军后方西北面,一支约莫五千人的骑兵迅猛杀到! 韦睿在前,商羽和孟龙符分列左右,三人手持兵器,满面决死杀气! 436【绝杀】 五千骑兵的出现之所以让张青柏面色大变,倒不是因为他担心会输掉这场仗,而是裴越很可能觅得一条生路。 张青柏既然以谋算著称,又怎会忽略藏锋卫的真实兵力? 虽然战场上人影憧憧很难断定藏锋卫最开始出现的准确人数,但是为将数十载,张青柏依旧能大致判断出,裴越亲自率领的骑兵只有一万出头,那么剩下的五六千人显然藏了起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后手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妙,藏锋卫的实力又明显高于他的预估。 眼看着绞杀阵型已经完成,最多只需要一炷香就能将裴越困成上岸的鱼,张青柏默默攥紧右拳,脸上头一次流露出犹豫的神色。 旁边一名亲信谋士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机会难得,要不要?” 张青柏沉默不语,一如裴越想过吴军会有伏手,他当然不会将所有的力量都放在明面上,但是要提前亮出自己的底牌吗? 犹豫片刻过后,他皱眉说道:“再等等。” 战场西侧,韦睿三人率领的五千骑并未受到太强硬的抵抗,因为此时吴军的注意力在内部,对于外围的防守并不严密。大量的弓手处在方圆阵的外侧,在各自主将的指挥下不断用长箭逼迫藏锋卫主力的走位。中军瞭望台上的旗手频繁传达着张青柏的将令,配合延绵不绝的鼓声收缩整体阵型,一步步压缩藏锋卫主力的活动空间。 故而五千援兵冲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没有步卒大阵保护的吴军弓手。 孟龙符的腿伤尚未痊愈,作战时还会隐隐作痛,所以他并未单独领一支骑兵,而是作为韦睿的副手。此刻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异状,提枪冲在最前,眼神无比坚毅。 商羽嘴唇紧抿,与旁人稍显不同的是,他眼中蕴着一股极其冷静的死志。 韦睿统领全军,这是裴越对他的信任与器重,裴越若不在场,他便可以指挥其他所有统领。 五千骑兵并未直接冲击吴军后阵,而是沿着外围策马疾驰,然后利用骑兵的机动能力不断进行抛射。一时间吴军外部阵地出现大规模的骚动,巨盾兵都在内部制约藏锋卫主力,外面的弓手根本没有保护,面对骑兵卓绝的骑射能力,他们只能被动等死或者仓惶逃窜。 张青柏一手布置而成的铁桶阵终于出现松动。 韦睿等人杀来的那一刻,裴越便已经发现,他命贾成高高举起帅旗,继续朝着西北面拼命突进。 王青云逐渐抵挡不住,只因为藏锋卫的先锋实在强悍,堪称一等一的精英强军,较之安阳龙骑竟然毫不逊色! 在战场上一支精锐军队的作用远远大过数倍于己的乌合之众,虽然张青柏操练出来的士卒不弱,可是在面对裴越亲自率领、南营老卒和长弓骑兵混编而成的先锋前军时,他们唯有用自己的血肉身躯阻挡对方的脚步。 更何况藏锋卫阵中还有叶七这位世间第一等杀器。 虽然个人武勇在战场上的发挥会有诸多限制,然而叶七的风格便是一往无前,枪法又是绝大多数骑兵将领必须掌握的武艺,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她造成的杀伤冠绝全军,比裴越还要夸张。西吴人早已看出这是一名女子,可他们心中这绝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来自九幽炼狱的恶魔。 面对人数超过两万的西吴骑兵,藏锋卫主力的阵型始终没有涣散,纵然速度已经变慢,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冲杀。 前方高耸的帅旗,便是他们冲锋的方向。 韦睿率领五千骑兵沿着战场边缘扫荡两个来回之后,在张青柏调整阵型时,瞅准时机斜刺里杀入,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硬生生在这个铁桶阵上打通一条道路。 裴越那般信任韦睿,最早是因为谷梁的嘱咐,让他不要怀疑这位名将种子的能力。到后来一件件事情的发生,他终于认可其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任何怀疑。此时他领着主力被困于吴军阵中,可是他相信韦睿能读懂自己的想法。 蛟龙出渊,天高海阔! 在韦睿抓住那个机会的时候,张青柏也注意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武将。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身为主将更是要不断调整阵型,而且他已经非常谨慎,只从外围不断缩紧包围圈,内部依然用骑兵保持对藏锋卫主力的压迫,可是没想到竟然能被对方的一名普通将领看穿那个唯一的破绽。 “大将军!”旁边那位心腹谋士焦急地说道。 眼看着藏锋卫即将杀出包围圈,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张青柏大手一挥,沉声道:“派出魁斗营,务必要诛杀藏锋卫,让他们提着裴越的人头来见我。” 谋士大喜过望,躬身道:“遵令!” 一束烟火令在战场上空炸开,紧接着西吴中军十八面军鼓齐声轰响。 烟尘从战场北面山林后方升腾而起,纷杂的马蹄声震荡人心,然而随着这声音越来越近,战场上所有人都明显地感觉到这马蹄声越来越整齐。 再往后,上万人仿佛是同一人,上万骑仿佛是同一骑! “撤!” 与韦睿的五千人汇合后,裴越自然便成为藏锋卫唯一的号令者。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看那支此刻才出现的骑兵一眼,因为就算是用大脚趾去想也能知道这必然是张青柏的杀手锏。 连他都知道藏着五千骑在后方,张青柏又怎会真的只有明面上的七万人? 这支始终隐藏在战场之外的骑兵战力必然卓绝,甚至要比谢林的锐金营更强,否则当不起张青柏如此看重。 此时裴越的心神无比镇定,两世为人锤炼出的大心脏让他没有惊慌失措。 藏锋卫帅旗一路向南,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入南面的裂谷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始终保持整体的藏锋卫忽然分裂,约有两三千骑与大部队脱离,在将要进入裂谷之时猛然转向。 437【三千】 裴越并未下达过这个命令。 他从接受席先生的教导开始,便将慈不掌兵四个字刻在心中,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来到灵州之后,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险境,身边的将士们也阵亡了许多,可他从未在人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即便是今日突袭张青柏本阵,他知道路敏不会出城协助,也知道这样会损失一些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将士,甚至很清楚这样做有些憋屈。 但他终究领兵杀来,只是不愿藏锋卫将士们之前的拼命变得没有意义。 如果南线惨败,古平大营陷落,灵州陷入西吴之手,那之前他们在北线拼死拼活所图为何? 要做出这个决断并不容易,裴越能做的就是第一个冲锋,最后一个撤退,这也是他过往所有战事中坚持的原则,也是藏锋卫将士们愿意随他赴死的根本原因。然而这次还没有等到他调整阵型,尾部那三千骑便主动脱离,然后整整齐齐地拦在裂谷入口处。 裴越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一骑飞驰而来,韦睿面色悲痛,与以往的沉静稳重大不相同。 迎着裴越冷峻的目光,韦睿咬牙道:“是商羽。” 简简单单三个字,可是他说出来却是那般艰难。 裴越双目赤红,怒吼道:“谁允许他自作主张!” 韦睿垂首道:“商羽说,我军久战乏力,被对方精骑咬住必然无法脱身,唯有凭借地利谋得一线生机。他率后军断后,让我转告爵爷,请善待他家中老小,除此之外并无他求。” 裴越死死攥紧缰绳,一字字问道:“那些将士们呢?他们知道真相?” 韦睿的声音略显哽咽:“商羽传令下去,不愿者可随大军继续前行,无一人离开。” 裂谷中草木枯黄,唯朔风穿过,呜呜作响。 跟上来的陈显达吼道:“怕他个鸟蛋!爵爷,咱们杀回去,将那些西吴畜生杀个干净!” 韦睿勃然道:“闭上你的鸟嘴!” 陈显达兀自不服气,第一次跟韦睿硬顶道:“你要是怕死就赶快走,别碍着爷们的事!” 其他将领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 裴越一点点压下喉头的血腥味,嘴里吐出冰冷的一个字:“撤!” 叶七担忧地望着他。 裴越没有看任何人,猛地一拍马臀,胯下坐骑遽然前冲。 众人纷纷跟上,藏锋卫主力一路向南,顺着裂谷疯狂奔驰。 裴越不曾回头看一眼,他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血色倾注瞳孔。 …… 商羽觉得自己不幸运,因为出身寒门,在军中的攀升异常艰难,虽然有幸被谷梁看中,可是相较于其他人,他心底总有一丝自卑,因为家世是他最大的累赘,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跟在裴越身边亲历那么多大场面。 临清县外的场景历历在目,因为他的自卑和犹疑,错过展现自己能力的绝佳机会。从此步步落后,当韦睿等人随着裴越阵斩西吴万夫长时,他却在吃灵州刺史的闭门羹。可裴越始终没有放弃他,对他依然像其他人那样器重,并且成为藏锋卫成军第一批的五位统领之一。 “现在应该是第一个赴死的统领,这样想想或许也不错。” 他心中暗暗说着,然后看向周遭的将士们,扯着嗓门说道:“想活的赶紧追上大军,再过一会可就没机会了。” 一名亲兵笑道:“统领,俺不怕死,可就是还没跟娘们亲热过,有点可惜啊。” 商羽笑骂一声,啐道:“等下去了,我让地府管事儿的给你找几个水灵的。” 另一人笑道:“这种事还需要统领操心吗?爵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情况,肯定会烧一堆女人下来陪我们。” 那支西吴骑兵越来越近,还有之前在大阵中和他们厮杀的骑兵也追了过来。 风吹过面容,商羽觉得嘴唇有些干裂。 三千骑停在裂谷并不宽阔的入口处,将这里堵得严严实实。 商羽最后一次下令道:“往后面传下去,我们只需要为主力争取时间,所以待会要是有活下来的机会,自己想办法活命,别跟个傻子一样只知道拼命。” 有人便大声问道:“这么多敌人,哪有什么办法活命?” 商羽笑道:“怕了?” 那人更大声地吼道:“怕个鸟,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商羽重重点头,面上浮现狰狞的笑容,朗声道:“好,那就杀!” “杀!” 西吴魁斗营万骑奔涌而来,宛如一道滔天巨浪撞上并不坚固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岩石。 有人被逼落马,然后扑上去砍断对方的坐骑前蹄,再与跌落下来的西吴骑兵扭打在一起,若是武器不趁手就用牙齿咬。 有人身中数刀,依然强挺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长枪捅进对方的胸膛。 没有一人退缩。 商羽早已杀红了眼,纵然对面的这支骑兵战力高得吓人,可他始终没有退却半步,一人撑住将近三四丈宽的距离,死在他刀下的西吴骑兵已经高达二三十人。 只是人力总有穷尽时,朴刀已经卷刃,双臂愈发沉重,在砍死一名想要从旁边绕过去的西吴骑兵后,商羽猛然觉得自己脖颈间多了一丝凉意。 鲜血喷涌而出。 他抬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喉咙,却又有五六杆长枪捅进他的身体。 这名其实很普通很平凡从未想过自己能在历史画卷中留下名字的年轻人,奋起身体里残存的力量,拉住那些血迹斑斑的枪身,瞪大眼睛望着他们,发出骇人的狂笑声。 众人皆惊,撤枪而退。 直到死去,商羽仍未倒下。 昂然立于世间。 裂谷断后一战,三千勇士死伤大半,侥幸撤走者仅有数百人。 远处的古平军寨城头上,武威侯宁忠撇了撇嘴,确定张青柏短时间无法重整军阵进攻之后,悠然自得地走下城墙。 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他身边围着七八名剽悍男子。 年轻人名叫王九玄,他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只不过宁忠的目光显然不会停在这种偏僻角落。 王九玄亲眼看着藏锋卫为了古平军寨的安危舍生忘死,又眼睁睁看着路敏将尹伟关入临时监牢,可他只能强忍着冲动,没有立刻发作。 但是,他终于确认一件事,大梁军中有些人不该死,有些人必须去死! 438【问罪】 王九玄在城墙上站了很久。 他对西军、虎城和身下这座古平大营并不陌生。 身为魏国公王平章的长孙,他原本有更轻松更便捷的晋升途径,哪怕是一直待在京营,最后也会比其他人攀升得更快。但是从仁宣十年起始,他便从京营转调西军,最后升为虎城惊羽营主将,襄城侯萧瑾对其十分看重。 这份看重里或许有王平章的面子存在,但更多的是因为王九玄自身的能力,以及他无惧生死的胆魄。在那些年与西吴斥候的交手中,他立下许多功劳,不仅亲手斩杀王黎阳的亲弟弟,更与这位西吴年轻一辈中天赋卓绝的武道高手厮杀过数次。 西境对他来说就像是第二个家,然而他没想过有朝一日这里会变成这般模样。 远方的厮杀逐渐平息,那些为掩护主力撤退而血战的藏锋卫将士们死伤殆尽,天空飘来厚重如毛毡一般的黑云,来自北方极寒之处的朔风浸润出空气中冰冷的寒意。城墙上负责守卫的将士们裹紧自己身上的战袍,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流露出平时在他们这个年纪很难看到的疲惫与困倦。 西面的战场上,吴军正在鸣金收兵。 此战藏锋卫对他们造成极大的杀伤,更将大军本阵搅成一团乱麻,纵然张青柏治军严苛,也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才能重整军阵,再度进攻古平大营。想来到那时,南北两路的援军已经抵达,灵州将会转危为安。 王九玄沉默地走下城墙,身边那些由王平章亲自调教出的亲兵们紧紧跟随。 他此行带着一明一暗两份旨意,明旨委派他为暂观军事,实际上便是开平帝派来边境的耳目,此前他身为御前廷卫郎将,又是武勋亲贵子弟,做这件事恰如其分。路敏对他很客气,但也仅此而已,并未显得如何看重,甚至有意无意将他晾在一旁。 王九玄对此并不在意,他就像一杆沉默的枪,一言不发,默默记录。 回到路敏给他安排的住处,王九玄坐在桌前,眺望着窗外迷蒙的夜色,神情十分凝重。 “少爷,这天儿愈发冷了,窗子还是关上罢。”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进屋内,来到窗前关上窗户。 王九玄望着他的侧影,忽地开口说道:“我明天会去找路敏。” 中年男人名叫王大喜,曾经是王九玄父亲的贴身小厮,后来又服侍了王平章几年,最后便一心一意地照顾这位大少爷。 他闻言微微一怔,走到王九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少爷,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王九玄此行的任务极为重要,一切源于当初开平帝和王平章之间的那场对话。随着一份密旨的出现,他不仅要查出与横断山脉中贼匪勾结的朝中大臣,还要替开平帝盯着西境战事中所有的将帅。 他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金水军和长弓军将在这几日到达,如果任由路敏将这些将士耗损在战场上,整个西境局势就会彻底糜烂。此地距离京都两千里,就算是八百里日夜不停,等陛下的旨意送来,那时战局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王大喜轻叹道:“少爷,仅凭一封密旨恐怕拿不下路敏。” 他这句话其实已经很给自家少爷面子,若是说出去定然引来外人的笑话。 路敏身为一等国侯,又是西府军机,开平帝亲自任命的西军主帅,在皇帝没有剥夺他这些职务和爵位之前,整个西境定然要以他为尊。君不见,堂堂北大营主帅,齐云侯尹伟被路敏一句话关了起来,军中依旧没有掀起风浪,就算这座军城里过半的将领都出自北大营,谁还敢造反不成? 除非王平章亲至,否则在这古平大营里,路敏就拥有绝对的权力。 王九玄很清楚这个道理,他并未长吁短叹,只是平静地说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王大喜还要再劝,王九玄摆摆手道:“有祖父的面子在,路敏还不至于当众砍了我的脑袋,只要能闹上一闹,相信集宁侯和定军伯都能明白我的用意,他们还不至于要唯路敏马首是瞻。” 王大喜闻言只得垂首道:“少爷一定要注意安全。” 王九玄点头道:“不用太过担心,我自有分寸。” 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王九玄漱洗完毕,吃过早饭之后,领着十余名亲兵径直来到大营节堂。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外面肃立的卫兵,朗声道:“大梁禁军廷卫中郎将王九玄,求见成安候、右军机路大人。” 卫兵不敢怠慢,连忙入内通禀,片刻之后王九玄带着亲兵大步迈入节堂。 路敏端坐主位之上,左首第一位赫然坐着武威侯宁忠,旁边还有七八名男子,皆是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领。 这位成安候看起来似乎脸色不太好,他语气略显低沉地问道:“中郎将这般急匆匆地要见我,不知有何指教?” 王九玄挺直身躯,不慌不忙地说道:“路大人,下官想知道齐云侯究竟犯了何罪,竟然会在临战之时被你关入监牢?” 堂上气氛陡然凝滞。 右边有几人神色激动,却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他们都是北大营的指挥使,对齐云侯尹伟十分敬重,只可惜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 路敏微微挑眉,淡然道:“此事涉及军中机密,事后我会亲自向陛下上奏说明,便不劳中郎将费心了。” 王九玄正色道:“路大人,陛下命我暂观军事,虽然不能插手军中细务,但是像这样严重的事情,恐怕我必须得过问一下。” 路敏轻轻一笑道:“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事情原委,确实不便告知。” 王九玄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他看了一眼旁边神色稍显不自然的宁忠,沉声问道:“昨日藏锋卫突袭吴军后阵,路大人为何不出城相助?这位武威侯爷败仗连连,为何还能坐在这里高谈阔论?” 路敏陡然沉下脸,一股凌厉的气势瞬间威压而来。 439【惊堂】 “王九玄,你太放肆了!” 路敏遽然变色,刹那间便将他身上的权势与霸道显露无疑,堂内众将包括宁忠在内无不正襟危坐,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只是王九玄显然不在其中。 他缓缓说道:“放肆?京军北大营从离开京都到抵达灵州,总共花了二十六天的时间,途中齐云侯尹伟数次建议加快行军速度,但是皆被你驳回。若是放在平时,这样的行军速度倒也不算很慢,可是谁都知道西吴已经大军犯境,陛下和朝中重臣忧心不已,但是成安候你却如游山玩水一般,根本没将西境的危局放在心上,如此行径难道不比我放肆?” 他转身看着武威侯宁忠,冷笑道:“军中谁不知道,宁忠此人志大才疏,若非凭着祖辈的香火情以及成安候的器重,他有什么资格坐上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偏偏事情就是这么巧,成安候一路压制京营的行军速度,宁忠又在你还没有到达的空当,主动带着四万大军去撩拨张青柏,落个一败涂地损兵折将。” 宁忠霍然起身怒道:“王九玄!莫要以为你有个厉害祖父,就可以如此狂妄恣意!你一个黄口小儿,懂个屁的军国大事,焉能在此处大放厥词。快点滚出去,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 路敏斥道:“闭嘴!” 宁忠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路敏,然而瞧见这位军机大人冰冷的眼神,他心中的怒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乖乖坐了回去。 路敏望着王九玄,面色阴沉地说道:“魏国公只教了你这些?” 王九玄昂首道:“成安候,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若说宁忠那次败仗与你并无干系,可你为何要在兵力明显处于弱势的情况下再次与张青柏决战?” 路敏轻声笑了起来,只觉得十分荒唐,主动说道:“照你这般说来,我是主动求败?王贤侄,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连我都听不懂。你不妨将这个猜想上奏陛下,顺便让朝堂诸公听听,看看有没有人会认同你的异想天开。” 堂内其他将领也都面露犹疑。 他们或许不认可路敏的能力,觉得这位成安候实在对不起他过往的名声,可是即便如此,也没人会觉得他是想主动输给张青柏。 其人如今是一等国侯兼右军机,再往前一步便是一人之下,再加上王平章已经年近七旬,告老归乡是可以预见的未来,路敏不趁这个机会再立功劳,反而主动求败,岂不是脑子有病? 王九玄默默握紧双手,他此时才明白这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人物有多难对付,哪怕他面前那些话是故意刺激对方,可是路敏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反过来将他逼到墙角。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既然成安候不愿失利,那为何昨日会故意不去救援藏锋卫,甚至还因此事夺去齐云侯的军权?” 路敏微微变色,之前那两次败仗他有太多的理由去应付皇帝,唯独昨日那件事说不过去。 藏锋卫几乎是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救援古平大营,就算是裴越自己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活着离开,纵如此最后也付出壮士断臂的代价。如果藏锋卫没来,即便路敏在城头上许下共存亡的誓言,以张青柏的能力和西吴军队的士气,破城是必然的结果。 路敏长身而起,走到王九玄面前,看着这个身材魁梧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他轻声说道:“中郎将,这里是军营,不是京都,你明白吗?” 这句话里的威胁意味太浓。 王九玄并未惊惧,反而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因为他从路敏的话里听出一丝慌乱。 “成安候,我昨夜苦思冥想,仍旧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坐视那么好的机会溜走?以你过往的战绩和数十年中展现出来的能力看,你总不至于连我这个晚辈都不如。这件事的细节若是被陛下知道,我很难想象陛下会如何震怒。” “王九玄,你退下罢。” 路敏拂袖转身,他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在毫无理由的前提下诛杀王平章的长孙、皇帝派来的监军。若是真这样做了,莫说即将到来的南北两营主帅,恐怕堂上这些武将都不会听从自己的号令。 王九玄纹丝不动,沉痛又不解地问道:“成安候,你究竟想做什么?” 路敏尚未答话,便见一名将官脚步匆匆地进来,躬身行礼道:“禀侯爷,大营后方有一支骑兵出现,领军者自称藏锋卫指挥使裴越,要守门将打开营门让他们进来。” 众人皆惊。 王九玄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竟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担忧。 路敏看了一眼宁忠,后者立刻意会起身道:“侯爷,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罢。” 路敏微微颔首,宁忠连忙大步而出,经过王九玄身边的时候还不忘冷哼一声。 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王九玄这时也转头看向他的背影,眼神中多了几分冷意。 如果此时他是宁忠,那么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见裴越。 只是这位骄纵成性的武威侯显然意识不到问题所在。 王九玄对裴越的了解之深,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仅次于裴越最亲近的几个人,毕竟当初还在京都的时候,王平章便命人搜集裴越的所有资料,放在长孙的案头让他详细研究。 到了灵州之后,两人曾在临清县见过一面,再加上后来他不断听说裴越的壮举,心中早已认定这位定国庶子乃是其先祖裴元一类的人物。 杀伐决断,从不妥协。 最关键的是,裴越敢杀人而且擅长杀人。 路敏仿佛这个时候才想起王九玄方才说的那句话,他冷笑道:“我想做什么?我想击败吴军,还边境百姓一份安定的生活,难道这也有错?” 王九玄此刻已经懒得去辩驳这件事,他抬手触摸了一下胸前,那里有开平帝通过王平章转交给他的密旨。 节堂内陡然安静下来,凝滞的气氛围绕着每一个人,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就在路敏心中那份不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一名将官跌跌撞撞地冲进节堂,满面惊恐地喊道:“侯爷,藏锋卫反了!” 440【我来杀你】 古平大营的建筑格局与其他军寨相似,仅有东西两座城门,如今西门外是张青柏的七万大军,东门便是与灵州各地连通的唯一出入口。 张青柏并非不通围城之法,只是南北两面皆有地形阻挡,除非绕路上百里才能抵达大营东门。此举显然太过激进,他不可能让一支孤军深入敌后,故而如今东门这边还算安全。 武威侯宁忠此时显得十分谨慎,领着数十名亲兵来到东门城墙之上,往下一看,便见一支近万人的骑兵矗立于城外。 从外表上来看,这支骑兵风尘仆仆尽显狼狈,鲜血和灰尘将明亮的甲胄染成黑紫色,将士们脸上满是脏污。然而宁忠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心里便猛然抽紧,因为他能感觉到这些人身上的气息无比冰冷,仿若实质一般的杀气冲天而起,笼罩在古平大营之上。 宁忠在骑兵前方找到裴越的身影,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裴越身边竟然还有一架坚固的马车。 只见裴越对着马车说了几句话,然后打马上前,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叶七、韦睿、傅弘之、孟龙符、陈显达、唐临汾和谷芒紧随其后,那辆马车依旧停在原地。 距离城门还有十五丈时,裴越勒住缰绳,仰头望着城墙上站着的宁忠,眼神冰冷,面无表情。 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开门。” 宁忠下意识地笑了几声,随即醒悟自己不该这般客气,便摆出一脸冷峻的神色,拿腔作调地说道:“裴钦差,开什么门?” 裴越沉声道:“藏锋卫需要进营休整。” 这个理由似乎无法反驳,毕竟昨日藏锋卫与张青柏的大军舍命厮杀,城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就连宁忠身边的亲兵们都认为这个要求理所当然。 但是像宁忠这样一辈子钻研人心的性情,仍旧能一眼看穿下方这些人眼中的杀意,哪怕裴越表现得很平静,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冲突,他也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这些如狼似虎的骑兵进来。 更何况路敏的暗示非常明显,他自然要全力完成。 一念及此,宁忠打着哈哈道:“裴钦差,营内已经有四万大军,容不下你的骑兵。本侯奉军机大人的将令,特来告诉你一声,如今藏锋卫是虎城之外唯一的骑兵,切莫贪生怕死,自当一心杀敌。稍后本侯会派人将粮草补给送出营外,尔等取用之后立刻原路返回,继续袭扰张青柏大军后阵。” 陈显达高声怒骂道:“干你娘!” 宁忠脸色发青,几近跳脚道:“裴越,你就是这样管教属下的吗?” 裴越根本不理会这个问题,仰头漠然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开门。” 宁忠狞笑道:“做梦!” 裴越身后众将呼吸陡然变粗,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兵器。 裴越缓缓举起右手,陈显达见状声竭力嘶地吼道:“列阵!” 城外万余骑兵立刻开始结阵冲锋阵型,众将也各自回到自己的部属前列,只剩下叶七还陪在裴越身边。 宁忠不怒反喜,在城墙上得意洋洋地望着下方的裴越。 这座军城修建得无比坚固,连张青柏的步卒连续攻了三天都拿不下,更遑论外面这一万余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的骑兵?无论他们在平原上如何骁勇善战,总不能凭空飞上城头?宁忠只当这是裴越恼羞成怒的挣扎,故而竟然在城头上大声笑了起来。 可是除他之外,其他将士没有一个人露出笑容,因为他们心底只为藏锋卫感到不值。 在西面拼死拼活,如今想要进城休整都不被允许,这还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裴越漠然地望着城头上宁忠的丑态,忽而转头望着后方那辆马车,高声道:“动手吧。” 马车右侧车帘掀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手中拿着一个奇怪的物事。 马车旁肃立的中年男人接过此物,然后猛地朝上一拔。 白日焰火在上空炸开。 宁忠隐隐察觉到不妥,便在这时,城楼下方忽地传来一阵喧哗,还没等宁忠反应过来,古平大营的东门徐徐推开。 “谁让你们开门的?你们想死吗?”宁忠气急败坏地骂着,可是更让他惊惧的是城外的藏锋卫在焰火炸开那一刻,全军列队冲锋! 裴越一马当先,胯下坐骑风驰电骋一般冲向开到一半的城门。 此刻城门内有二十余名身着普通步卒甲胄的守军在打开城门,其他人在守门将的驱使下正要上前攻击他们,然而一名年轻的哨官挡在前方,手中高举着一块令牌,怒吼道:“太史台阁办事,挡者必死!” 守门将不禁面露迟疑,军中有很多台阁的乌鸦这已经不算秘密,就在他犹豫之时,藏锋卫先锋大军在裴越的率领下已经冲到门口,紧接着便响起震天动地的吼声:“让路不杀!” 守门将知道事不可为,只能第一个丢下兵器,然后乖乖地站在路边,一动不动。 裴越持刀纵马而行,看了一眼那个正将令牌收进怀中的年轻哨官,目光中多了几分警惕。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武威侯宁忠仓惶奔下城墙,撒开脚丫子往坐骑的方向跑。 城内陡然陷入无比的混乱之中,喊杀声此起彼伏,宁忠距离坐骑越来越近,心脏宛如快要跳出来一般。 当此时,一队骑兵猛然冲来,最前面替宁忠开路的亲兵躲闪不及,竟然被一匹战马双蹄抬起踹中胸膛,而后倒地不起。 宁忠骤然停步,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一杆长枪神鬼莫测地出现,抵在他的咽喉处。 裴越跃下坐骑,持刀向他走来。 宁忠色厉内荏地喊道:“裴越!我是大梁国侯,古平大营主帅,你难道要造反不成?” 裴越刀尖拖在地上,一路擦出刺耳的声音。 叶七平举长枪,让宁忠不敢擅动。 越来越多的藏锋卫将士们靠近此处,他们注视着自己的指挥使,脸上流露出悲痛与仇恨夹杂的神情。 “裴越,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的事情与我无干,你不要——” 宁忠凄厉的喊声戛然而止。 裴越一言不发,手起刀落,当着成千上万名将士的面,将这位大梁侯爷一刀枭首! 441【颠倒黑白】 除了最开始抢占城门之外,藏锋卫并无过激的举动。 这支骑兵沿着营内的东西向长街前行,裴越在众将的簇拥中走在前方。 那辆马车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事发突然,军城内的将士们并未接到命令,他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围住这支伤痕累累的骑兵。今日营内所有指挥使都被召去大帅府,其他人自然不敢擅动。尤其是那些北大营的士卒们,他们站在路边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此刻依旧能保持严整阵型的骑兵们。 很多人在昨天亲眼看着藏锋卫和吴军拼命,如今再看见他们身上的伤痕,不免有些动容。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多谢!” 这声音很洪亮,裴越猛地回头,长街两边聚集的守军越来越多,他并没有发现声音的主人。 “多谢!” “谢谢你们!” “你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 …… 最开始那简单的两个字仿佛火星蹿入油锅,长街上不断响起守军的道谢声。这些普通的士卒并不明白高层的暗流涌动,也不清楚西境战事的波诡云谲,可他们知道面前的骑兵是自己的同袍,为了他们为了这座军城舍生忘死。 他们脸上浮现诚挚的感激之色,虽然言辞简朴,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却像一束束火苗汇聚在一起,驱散空气中初冬的寒意。 藏锋卫骑兵们逐渐被这些声音打动,他们的脸上不复之前在城外时那般冷漠,有些人忍不住掉下泪来,然后很快又用力擦掉。 之前在北线战场,他们和谢林麾下最精锐的军队厮杀,其实损失也不小,但是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可是昨天亲眼看着三千同袍为了断后壮烈赴死,而古平大营从始至终都没有动静,哪怕是最忠厚老实的将士也不禁问自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值吗? 他们沿着裂谷一路向南,然后在广平府和金川府的边界处进入灵州境内,转向朝北,绕了一个圈子抵达古平大营。这百余里的距离显得如此漫长,整个队伍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悲愤之气,故而当裴越率领他们直闯大营,没有一个人有过刹那的犹豫。 纵然他们知道这等同于造反。 裴越眨了眨眼睛,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是同样的表情,连叶七的劝慰都没有听进去。 三千勇士包括商羽的死,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尖,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因为他们原本不用死。 长街尽头的帅府已然在望,路敏从京都带来的三千果敢营已经结阵,无比紧张地望着缓缓前行的骑兵。 一阵尖锐的号角声在帅府大门前响起,紧接着传遍整座军营。 听到这个声音的各级武将们面色大变,但是没有人敢违抗军令,他们只能归拢各自的部属,然后强命他们披甲执刃,将这条贯穿整座军城的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是在平原上,城内还剩下的三万步卒压根不是藏锋卫的对手,但是此刻凭借地形的优势,他们已经堵死藏锋卫起速的空间。 裴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命令骑兵们去冲杀那些步卒。 他催马继续前行,叶七与一百亲兵跟随保护,在距离果敢营的阵地还有不到百丈时停下。 藏锋卫骑兵并未脱节,在各自统领的指挥下保持对果敢营的压制。 一行武将从帅府中出来,为首者身披轻甲,正是大梁成安候、军事院右军机路敏。 在他身后是七位指挥使和禁军廷卫中郎将王九玄。 裴越坐在马上,冷漠地看着那位军方大人物。 出人意料的是,路敏并未选择缩在后面,他神情冷厉地越过如临大敌的士卒们,径直来到果敢营阵地前面,王九玄平静地跟上,其他指挥使面面相觑,却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表现出自己的怯懦,只能硬着头皮来到阵前。 裴越望着路敏逐渐清晰的面孔,在对方将要开口之时提前说道:“我知道,你很想我死。” 他如今的武道修为虽然还比不上叶七,但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中气十足,声音几乎能传到半条长街之上。 路敏冷笑道:“你是自寻死路,谋逆必将牵连九族,只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藏锋卫的士卒们,他们是否愿意随你一起背上这样的罪孽?” 王九玄微微侧目。 他知道路敏是军方与谷梁齐名的武道高手,却没想到这个看似沉稳内敛的右军机如此深不可测,光是声音就能压制裴越几分。 裴越却不禁想起开平三年那场寿宴,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识朝堂上的大人物们,有沈默云也有谷梁,印象极深刻的还有酒席上路敏斥责谷梁的那段话。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这位右军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然而此时他却没有兴趣和对方争论,他伸出一直藏在侧后方的右手,然后猛地朝前一掷。 他手里拿的竟然是一颗首级! 这脑袋被他丢出数十丈,然后一路骨碌碌地滚到路敏前方不远处,死不瞑目的双眼恰好朝着路敏等人的视线。 旁边那些指挥使们大惊失色,就连王九玄也皱起了眉头。 这是武威侯宁忠的首级。 路敏盯着这颗望向自己的头颅,浑身煞气升腾而起。 裴越遥遥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宁忠是我杀的。” 路敏脸色铁青地直视裴越,咬牙道:“好胆!” 裴越讥讽一笑,摇头道:“不过是杀了一个废物,着实算不上好胆量。倒是成安候你,真令人刮目相看啊。堂堂大梁一等国侯,仅次于魏国公的军方第二人,只因为当年的一段往事,就能处心积虑将大梁数万将士卖给西吴人,谁能跟你比较胆量?只是我不确定,你有没有胆量承认自己做过的那些卑鄙无耻之事?” 路敏忽地拔出佩剑,压根没理会裴越的诘问,高声道:“藏锋卫叛国投敌,裴越刺杀大梁国侯,此皆不可饶恕之死罪!三军听令,立刻进攻这支叛军,诛杀裴越此獠!” “且慢!” 442【云雾层层】 王九玄第一时间开口,然而这并没有动摇路敏的决心。 在裴越大喇喇丢出宁忠首级之后,听到这个年轻权贵说出来的诛心之语,他便明白今日的事情会异常棘手。原本以为裴越只是一时怒火攻心,继而犯下这种滔天大罪,但现在看来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说不定已经掌握某些隐秘。 路敏又怎会容许裴越将那些事抖露出来? 只是王九玄虽然在这个时候无法干涉他的帅令,可是包括果敢营和长街两边那些严阵以待的守军们在内,没有人上前动手,因为有两拨人马正在飞速靠近。 他们从藏锋卫骑兵两侧穿过,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右边那队人中为首者年过四十,相貌英俊气质内敛,正是北面长弓大营主帅、集宁侯唐攸之。 左边同样是一位中年男人,肤色黝黑再加上一张国字脸,显得不怒自威,乃是南面金水大营主帅、定军伯罗焕章。 他们的亲兵一路高喊“住手”,虽然古平大营的守军并不认识这两位主帅,但是他们认得那两面旗帜上的字,故而并未听从路敏的号令。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路敏在卢龙寨败得太惨,以至于丢失威严,否则那些中层武将不敢在这个时候犹豫。 唐攸之和罗焕章领着亲随一路疾驰来到帅府前的广场上,路敏看到二人后心中便开始快速思索着对策。 他本以为这两人会在后日抵达,没想到竟然如此凑巧,刚好赶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 唐攸之看了一眼漠然傲立的裴越,神情十分凝重,似乎还有些惋惜。 在裴越离开溪山寨之前的那一晚,两人彻夜长谈,宛若忘年之交。唐攸之很欣赏这个晚辈的勇气与能力,同时也为他提起的那些事感到忧虑。如果真如裴越所言,路敏从始至终都抱着卖国的心思,后果将不堪设想。 定军伯罗焕章与裴越并无交情,他一跃下马来到路敏附近,然后便看见地上那颗首级,再一细看发现竟然是武威侯宁忠,不由得勃然变色道:“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路敏平举长剑指着远处的裴越,凛然道:“你问他。” 罗焕章脾气暴躁,当即便朝裴越走去,完全无视已经处于战备状态的藏锋卫骑兵。 唐攸之只得下马将他拦住,转头问道:“裴越,人是你杀的?” 裴越轻轻点头。 罗焕章当即震怒道:“你想造反吗?!还不给我滚下来!” 裴越并未在意这位暴跳如雷的老将,平静地反问道:“此贼与路敏勾结卖国,让数万大梁忠勇之士无辜葬身于敌军刀锋之下,我身为钦差替陛下铲除奸佞,有何不可?” 罗焕章咆哮道:“少给老子扯淡!卢龙寨两战即便战败,也应当由陛下和军机执政们勘定罪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擅自做主?你一个专管蜂窝煤营造事宜的钦差,什么时候有了当众斩杀国侯的权力?莫要以为你在北线打了一场胜仗就可以为所欲为,当满朝文武是死人不成!” 唐攸之不禁劝道:“老罗你先冷静一点,裴越不是那种人。” 旁边他带来的亲随中有一人喊道:“父亲,孩儿敢用性命担保,裴指挥使绝非谋逆造反之人!” 其人正是固原寨守将罗克敌。 罗焕章大怒道:“闭上你的鸟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罗克敌平生最畏惧父亲,此时已经是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然而对上罗焕章赤红的双眼,他吓得后退一步不敢再言,但还是坚持着向裴越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 裴越微微颔首,然后对罗焕章说道:“罗伯爷,我说的是宁忠和路敏通敌卖国,你听清楚了吗?” 罗焕章怔了怔,他虽然性烈如火,可并不是蠢材。卢龙寨两次战役失利,尤其是路敏一战折损京军北大营近半将士,他在来的路上就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因为从来没有往裴越所说的方向想过,所以他一直以为这是路敏近年来已经变得名不副实。 然而此刻望着裴越镇定的神情,他不禁发现那个最没有可能的答案或许就是最准确的答案。 当此时,路敏冷峻的声音传来:“集宁侯,定军伯,你们还是不是国朝勋贵?” 两人闻听此言,转身答道:“自然是。” 路敏颔首道:“那就好。本侯乃是陛下亲自任命的西军主帅,旨意应该早就送到你们手上。现在本侯以西军主帅的名义下令,二位率领各自部属,配合城中守军将藏锋卫悉数拿下,违者以谋逆同罪论处!” 他右手持剑,冰冷的目光逼视二人。 不待二人开口,裴越便冷笑道:“路敏,你为何这么害怕?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如果没有证据,那就是构陷罪加一等,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有没有证据吗?” 路敏斥道:“巧言令色,蛊惑人心!全军听令,即刻进攻!” “且慢!” 罗焕章沉声道:“侯爷,这小子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如果他拿不出证据,我会亲手宰了他!” 他转头看着裴越,咬牙道:“裴越,拿出你的证据!” 路敏勃然大怒道:“罗焕章,你也要造反吗?” 罗焕章猛然举起手中长枪,然后狠狠柱在地上,左手撕开胸前衣襟,露出上半身纵横交错数不清的伤疤,怒道:“成安候,罗家三代男丁战死沙场者七十九口!我这个伯爵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出来的,虽然比不得你这位国侯贵重,但是论对大梁的忠心,却不会弱于任何人!我就是想听听,古平军和京军那五万将士究竟是怎么死的!” 路敏此刻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番话。 罗克敌看着袒露上身的父亲,眼中有泪花闪动,却被他死死忍着。 裴越目光复杂,缓缓道:“昨日藏锋卫为了救援古平大营,冒死冲击张青柏大军后阵,战时阵亡两千余人,后来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三千勇士舍命断后,悉数殉国。” 唐攸之和罗焕章神色大变,不敢置信地望着路敏。 同为边营主帅,他们很清楚古平大营面临的危局,所以在接到路敏的帅令之后,几乎是日夜兼程赶来。正因如此,他们也知道藏锋卫昨日出击是何其难得的机会,可是路敏竟然不为所动,不发一兵一卒! 唐攸之眼中多了几分怒意,罗焕章的胸膛更是剧烈地起伏着。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怀疑裴越的话,此刻便已经信了大半。 裴越的目光越过两人,笔直地看向持剑肃立的路敏,悲凉之意已经无法隐藏:“你们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那辆马车门缓缓打开,一名女子捧着厚厚的卷宗出来。 看到这个年轻的女人,路敏的目光里终于出现惊慌之色。 这是太史台阁的人! 443【圣旨】 今日府前广场上名将云集,指挥使一级除了裴越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资格开口,在这样的场合下突然出现一位倾国倾城的年轻女子,自然引来众人复杂又好奇的眼神。 罗焕章皱眉道:“兀那女子,你是何人?” 年轻女子手捧卷宗缓步上前,及至裴越身边时停下,却没有看向裴越,而是越过他望向叶七。 两人的眼神短暂地交汇,就连裴越都不清楚她们在这一刻有怎样的交流。 年轻女子收回目光,平静地望着罗焕章和唐攸之,声音清冷动听:“两位大人,小女子名叫沈淡墨,家父沈默云,任太史台阁左令辰。” 罗焕章惊道:“你是沈大人的千金?” 沈淡墨颔首道:“正是。” 军方对太史台阁的态度与文臣稍有不同,很多时候台阁的乌鸦们刺探得来的消息对于这些大帅来说非常重要,但是他们也很忌惮对方将手伸到自己麾下的军队中。后者这种情况无法避免,所以罗焕章对太史台阁堪称又爱又恨,却也因此对这个深不可测的衙门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皱眉问道:“沈姑娘,你来做这件事恐怕有些不妥吧?” 台阁除了左令辰和右令斗之外,九大主事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狠角色,按理来说如果是调查路敏,至少需要右令斗带着几名主事前来。沈淡墨身份虽清贵,终究没有官职在身,并不适合在眼下这个场合出现。 之前站在沈淡墨马车旁的中年男人走上前,笑容可掬地说道:“罗伯爷,下官是离部主事蔺甲,容下官向您禀明原委。阁中最近出了些变故,沈大人让小姐暂时署理西境诸事,此时陛下也已知晓。” 罗焕章这才没有计较,既然皇帝都开口应允,他还管什么规矩章程? 这位性情暴烈的老将望向沈淡墨手中捧着的卷宗,沉声问道:“台阁究竟查出了什么?” 沈淡墨目光移向面色沉郁的路敏,条理清晰地说道:“自开平三年十二月始,每间隔一个半月,便有一封密信从灵州寄出,走的是军方最隐秘的驿路,最终寄往京都成国公府。成安候,这件事你是否承认?” 路敏冷笑道:“是又如何?本侯身为西府右军机,职责之一便是监管西境四营状况,难道这件事也需要定期向台阁汇报?” 沈淡墨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仁宣三年,你从南境祁年大营主帅升为成京行营节制。仁宣六年,你被擢升为西府知军,次年晋为右军机。我们现已查明,从仁宣七年到开平二年,五年间从未有过类似书信往来,此为第一处疑点。” 路敏摇摇头,面色苍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淡墨淡然道:“开平二年,横断山脉中出现匪患迹象,然而一直到开平三年春末,京营都没有发现这些贼人。据查,京都七宝阁曾暗中输送粮草进山,而京营几次例行军演都没有发现贼人的踪迹。台阁花费无数人力物力,经过长达一年半的追查,终于查到当初是哪位大人物在替那些山贼遮风挡雨。” 罗焕章和唐攸之越听越觉得荒唐,然而沈淡墨平静的语气又让他们不得不相信。 那些山贼的幕后主使竟然是成安候路敏? 路敏漠然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淡墨微微挑眉,清冷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嘲讽:“成安候行事小心,台阁的确没有查到你直接出手的证据,替你办事的那几人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尝遍酷刑也没有开口吐露半个字。但是,任凭他们如何坚毅,都解释不清楚一件事,以他们的品阶和权力,根本做不到在京都百里之外庇护一群数千人的山贼。” 罗焕章看了一眼沉默肃立的裴越,大抵明白这个年轻权贵今日如此疯狂的原因。 沈淡墨望着面色铁青的路敏,极为冷静地说道:“开平三年十月,魏国公领军入横断山剿贼,在裴越的建议下,顺利扫清贼匪巢穴,唯独没有擒住那个贼首。这件事连家父也有些不解,既然魏国公亲自出手,贼首又怎么跑得掉?后来我们才知道,魏国公当初是故意放走那个贼首,留下一条尾巴,暗中盯着她的去向。果不其然,贼首一路向西,在灵州苟且偷生,也就是从那年十二月开始,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封密信从灵州送往京都成国公府。” 裴越诧异地转头,当初陈希之顺利逃脱,是因为在十万大山中根本堵不住这样一个高手,他怎么不知道王平章还有这一手? 沈淡墨似乎感觉到他惊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轻轻咳了两声。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两人,眼神中却无笑意。 那边厢路敏讥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无端揣测之语,令尊就是这样教你办案的吗?” 沈淡墨目光向他身边移动,高声道:“中郎将,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众人纷纷望向王九玄。 这位前途无量的魏国长孙轻叹一声,看向路敏说道:“成安候,既然台阁查出这么多疑点,晚辈认为此时最稳妥的做法还是请您先交出军权,回京都由陛下定夺。” 路敏不屑地说道:“王九玄,凭你也想夺权?” 王九玄伸手探向怀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个包扎严实的卷轴,拆开外面的封布之后,露出来一卷明黄色的丝绸。 路敏面色剧变。 随着王九玄将这个卷轴高高举起,离他最近的指挥使们纷纷跪下,然后便是稍远一些的罗焕章、唐攸之和他们的亲随。初冬淡淡的阳光之下,这个卷轴仿佛有无穷的魔力,让广场上由近及远所有人都跪下,最后乃至整条长街上皆如此。 除了王九玄之外,便只有路敏、裴越和叶七三人还站着。 王九玄并未理会远处那两人,他直视着路敏逐渐发白的脸色,沉声道:“成安候,圣旨在上,你怎敢视而不见?”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44【千钧一发】 裴越此时依旧站着,并非是想表示自己不畏皇权特立独行,而是由衷地感到疲惫。看着广场上这些人粉墨登场,言语里的机锋透着尔虞我诈,他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想早点结束这件事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与沈淡墨是在路上相遇,后者并无隐瞒,直言皇帝陛下早已察觉到西境的暗流涌动,此番更是让她和王九玄联手,在查清事实之后夺下路敏的军权。 两人相互配合,太史台阁负责查找证据,王九玄则代表军方,手中的那道密旨便是解除路敏权力的杀器。 如今冷静下来想想,裴越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沈淡墨和王九玄都压不住路敏,哪怕他们手里有证据和圣旨。 一切便如他猜测的那般,面对王九玄举过头顶的明黄色卷轴,以及周遭早已跪成一片的部属们,路敏在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很快便冷静下来。他依旧保持着肃立的姿态,面目逐渐有些狰狞地说道:“王九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假传圣旨!”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裴越眉头皱起,然后右手朝后比出一个手势。 时刻关注他的邓载看见之后,立刻对身边的亲兵们说了几句话,紧接着便向后传遍整个藏锋卫。 在其他人还在紧张关注着路敏的时候,藏锋卫全体骑兵已经起身,并且做好战斗的准备。 王九玄万万没有想到路敏会疯狂到这个地步,但是他并没有慌乱,冷静地说道:“成安候,你的案子现在还没有定论,一切皆有可能,但是若你一意孤行,必然会万劫不复!” 路敏狞笑数声,根本不给王九玄打开圣旨的机会,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悍然出手。 纵然王九玄家学渊源,武道修为算得上年轻一辈中的高手,但是和路敏相比显然差了许多火候。他眼睁睁望着那柄长剑刺来,然而速度却快如闪电,根本没有给他躲闪的机会,刹那之间便尘埃落定,路敏手中的长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旁边的指挥使们面面相觑,他们只觉得这位军机大人已经疯了,最重要的是你要发疯别牵连我们啊! 然而路敏此刻哪里还会在乎他们的生死,先是对罗焕章和唐攸之说道:“二位,这帮小人今日如此构陷,无非就是想置我于死地。请你们仔细想想,我身为一等国侯兼西府右军机,怎么可能与一群山贼勾连?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我是想造反,也该在军中培植势力,为何要去培养一群山贼?难道指望他们打下京都?” 唐攸之叹道:“成安候,这件事内情如何我不清楚,可是你先冷静一些,不要铸成大错!” 路敏咬牙道:“一个定国庶子,一个女流之辈,一个魏国长孙,这三个小贼沆瀣一气合谋夺权,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真是可笑之极,倘若真如她所言,台阁早就查到我和山贼勾连的证据,为何陛下要命我为西军主帅?难道军国大事在陛下眼中也是儿戏吗?” 罗焕章面露迟疑,这个说法的确很有道理,至少在他看来,太史台阁肯定不是这一两个月才发现端倪,沈默云应该早就将详情告知开平帝,为何皇帝还要坚持让路敏担任西军主帅? 裴越望着垂死挣扎的路敏,冷漠地说道:“你当然不想造反,因为你知道造反绝对没有可能成功。你也不会明摆着投敌叛国,因为你还顾虑着路家先祖的名声。但是你恨,恨有些人早逝,恨有些人不死,所以你早就想好了怎么报复。” 他手持长刀步步向前,叶七微微皱眉却也没有阻止,而是持枪跟了上去。 王九玄蓦然发现,随着裴越说出这番话,此前路敏稳如磐石的手竟然在轻微地颤抖着。 那柄长剑划破他脖颈的皮肤,流出细密的血迹。 裴越边走边说道:“你原本只是想让宁忠打一场败仗,让古平军变成名副其实的废柴,方便你到来之后暗中筹谋。可是你没想到,有人在你到来之前就死了,所以你疯了,你觉得对不起故人,于是你的动作开始变本加厉。卢龙之战,你明知道张青柏兵锋正盛,虎城和北线都无法抽身相助,却一意孤行地要打,最后将京军北大营一半战力赔了进去。如此还不够,你知道大梁西军主力尚存,于是你丢下南山寨,直接退守古平大营,借此机会将长弓军和金水军的后备军力悉数调来,为的就是在和张青柏的决战中,将这数万名将士卖个干净!” 路敏的手颤抖得更加剧烈,他仿佛看见一个魔鬼朝自己走来。 太史台阁虽然查到密信的事情,但是那些密信外人根本看不懂,就算是沈默云自己也不行。然而裴越的话里却说明一件事,他知道那些密信是陈希之写的。 他更知道路敏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当年陈家的那位奇女子! 裴越在距离路敏还有三四十丈时停下,旁边就是罗焕章和唐攸之,他看了一眼二人,然后愤怒地骂道:“路敏,你就是个无耻的懦夫!你要是条汉子,想替当年的人报仇,就朝着仇人出手,而不是把怨气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古平军三万多人,京军北大营两万多人,还有藏锋卫五千男儿,皆因你的无耻命丧沙场,你以为我宰了宁忠就算完了?我告诉你,今天我要连你一起宰了!” 罗焕章面色大变,虽然没有直接对裴越出手,仍旧挡在他身前,大声道:“不要胡来!” 唐攸之神情复杂地说道:“越哥儿,你不能鲁莽行事,他是西府军机!” 路敏左手持剑架在王九玄的脖子上,右手指着裴越,悲凉大笑道:“凭你也想杀我?” 笑声猛然止住,这位大梁军方第二人满面杀气地说道:“果敢营、古平军、京营听令,将藏锋卫悉数斩杀,一个都不许放过!” 旁边一名指挥使迟疑道:“侯爷,这——”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只见寒光一闪,此人的脖子上便出现一条细缝,紧接着鲜血喷涌而出。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路敏手中的长剑已经回到王九玄的脖子上。 他看都没看那个捂着脖子倒下的指挥使,怒吼道:“此乃西军主帅之帅令,违者杀无赦!” 近乎咆哮的声音传遍半个军城,霎时间气氛紧张到了几乎凝固的地步。 果敢营虽然名义上不是路敏的亲兵,但本质上并没有区别,这也是他身为西府军机的特权,这三千人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军械甲胄,对比藏锋卫都会只强不弱。 见血之后,果然无人再敢迟疑,事情就像裴越之前猜测的那般,在场没有人能压住路敏。 果敢营开始向前逼近,古平军也有了动作,唯独京军北大营迟迟没动。 就在这时,一个疲惫的声音在广场角落响起:“京营不可擅动。” 京营指挥使们听到这个声音险些激动得哭出来,因为来者正是北大营主帅、齐云侯尹伟! 尹伟并非独自一人,在他身边还有两个中年男人,以及一大群精锐护卫。 裴越和沈淡墨同时面色一变。 左边那个中年男人风尘仆仆气质温润,正是许久不见的席先生。 右边那个中年男人神态从容,宛如暂时平静的汪洋那般深不可测。 沈淡墨看着右边那个中年男人,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轻声喊道:“爹爹!”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45【众生皆苦】 当沈默云领着大批太史台阁的精锐乌鸦出现在广场上,古平军的士卒们在各自将领的示意下停止进攻,唯有果敢营身为路敏的死忠,依然保持着咄咄逼人的姿态。 仅仅一夜的时间过去,尹伟就仿佛老了十来岁,面容上透着浓重的疲惫,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路敏,径直走到罗焕章和唐攸之身前,喟叹道:“早知今日,我定不会同意他下令召二位前来援护,至少也应当将实情告知你们。” 唐攸之皱眉道:“成安候对你做了什么?” 站在旁边的裴越冷笑道:“想必是昨日齐云侯打算出城配合藏锋卫,因此惹怒路敏,然后就被夺了军权,随便找个地方关了起来。” 罗焕章怒道:“果真如此?” 尹伟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裴越。尹家和裴家关系极近,这是当年立国时裴元和尹仲康传来下的交情,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淡化。裴太君六十大寿那天,齐国太夫人亲临裴府,给足了裴家面子,更不消说尹伟和裴戎数十年的交情,尹道是裴城身边最得力的手足,无论在谁看来这两家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正因如此,尹伟对裴越的观感一直很差,路敏当初奏请开平帝派京军北营驰援西境,未尝没有一些与此相关的心思。 然而经过这段时间耳闻目睹之后,纵然他还放不下心中块垒,却也无法对裴越口出恶言,索性只当此人不存在,看向罗焕章说道:“的确如此。” 罗焕章双眉竖起,对沈淡墨问道:“沈家丫头,你之前说的那些事也是真的?” 沈淡墨点头道:“罗伯爷,目前并无成安候直接出手的确凿证据,但是从横断山匪一直到如今西境南线接连的败局,他的谋划已经昭然若揭,瞒不过任何人。” 罗焕章气得哇哇乱叫,拿着长枪便要去和路敏拼命,却被尹伟和唐攸之联手拦住。 裴越对这位老将印象还不错,即便不提罗克敌这层关系,之前他的表现也远远强过路敏这种人。哪怕刚开始的时候此人对他的态度很不客气,可是裴越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见他情绪十分激动,便开口说道:“罗伯爷,沈大人不远千里从京都赶来,路敏蹦跶不了片刻,你又何必在此时添乱?” 罗焕章闻言瞪大眼睛道:“臭小子,你说我添乱?” 唐攸之哭笑不得道:“你好歹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跟越哥儿一个年轻人较劲?都消停一点吧。越哥儿,让藏锋卫前压,不要给果敢营狗急跳墙的机会,同时放开后阵,让我和焕章兄的亲兵营进城。” 裴越应下,然后看向前方好奇地问道:“唐叔,这沈大人离路敏和果敢营那么近,你就不担心他的安全?” 之前在溪山寨的时候,唐攸之自承与沈默云关系亲近,裴越这句话看似调侃,实则还带着几分试探。但集宁侯显然不是易与之辈,他望向陪着沈默云的那个中年男人,似笑非笑道:“有你的先生做护卫,这世上还有谁能伤得了沈大人?” 裴越轻轻一笑,然后便去安排藏锋卫的行进事宜。 与这边风轻云淡的气氛相比,果敢营阵前已然是黑云压城。 沈默云缓步前行,席先生相随身侧,太史台阁的精锐们手执兵刃,神情漠然地前压,根本没将如临大敌的果敢营放在心上。 及至距离路敏还有十余丈时,沈默云挥挥手,台阁的乌鸦们便止住脚步。 他面色如常地走到路敏身前,语气复杂地说道:“成安候,先放开王九玄,相信你也不想看到路家落个满门抄斩清誉尽毁的下场。” 二人都知道原因是什么,王九玄手里拿着开平帝给他的密旨,代表着皇权的威严,路敏要是真的伤了他的性命,开平帝的怒火足以将整座成国公府焚为灰烬。 然而收回这一剑又是那样的艰难。 路敏这辈子除了在皇帝面前,极少低过头,仅有的几次低头也是因为敬佩某些人的风姿卓绝。 譬如裴贞,在当年西境面对比今日更加危急的局面时,临危受命领军出征,率领一支孤军深入高阳平原,将西吴数十万大军遛得昏头转向,用接连不断的小败和狼狈迷惑对方,最终成功阵斩想要截断梁军退路的西吴虎城守将东山侯,将虎城纳入大梁疆域。 譬如陈轻尘,以女子之身在这个严苛的世道里绽放光彩,用士大夫嗤之以鼻的商贾之道造福黎民,面对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诱惑仍然能够秉持初心。当年七宝妙会上偶遇,他便惊为天人,此后念念不忘。只是那时的她已是先帝的意中人,而且品行高洁到令他自惭形秽,根本生不出半点亵渎的心思。 永宁元年深秋的一个夜晚,陈家大宅被数千高手围攻,女主人香消玉殒。 从那之后,成国府中路敏的书房内间机关后面就多了一块牌位。 席先生看着面色狰狞的路敏,轻叹道:“何苦?” 路敏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盯着他说道:“你懂什么?” 仿佛这样不足以表露自己的愤怒,他忽地收回架在王九玄脖子上的长剑,逼迫他去往罗焕章等人所处的位置,待他走远之后才怒视着面前的二人,咬牙说道:“你们两个懂什么?难道你们心里没有恨?难道你们不想替当年的人做些事?你们只是不敢,或者放不下眼前的荣华富贵,裴越骂我是无耻的懦夫,就应该让他这个定国佳孙来看看,究竟谁才是无耻的懦夫!” 席先生与沈默云对视一眼,良久之后才轻声说出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后,路敏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迟迟都没有开口。 沈默云皱眉道:“到此为止,我会向陛下求情,总能保住成国府的爵位。” 路敏没有回答,丢下手中长剑,然后转身看着果敢营三千死忠,沉声道:“放下兵器,就地坐下!” 果敢营将士们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做出动作。 路敏眼眶泛红,吼道:“连我的命令也不听?” “哗啦啦”一片声响,三千将士丢下手中的兵刃,然后极其艰难地坐了下去。 路敏这才回身看着沈默云和席先生,无比疲惫地说道:“让裴越过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46【历史的尘埃】 席先生并不赞成这个做法,他跋山涉水从京都远道而来,为的就是不想将裴越牵扯进一些尘封多年的风波里。 但是沈默云却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下来,随后朝后面的裴越招招手。 席先生微微皱眉看向这个执掌太史台阁的故交,沈默云淡然道:“他亲手杀了宁忠。” 言下之意,今日之变故是那小子惹出来的祸事,他们这帮老家伙只是帮他擦屁股而已。若非藏锋卫冲城杀人,让事态激化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沈默云拿着明旨亲至,就算是果敢营也不敢跟着路敏造反。如今路敏已经让果敢营缴械,局面逐渐稳定,只要不再生事端,让裴越过来走完最后一步也算是弥补他此前的过失。 席先生虽然远离朝堂十多年,可对这些弯弯绕并不陌生,故而最终也就没有阻止。 裴越迈步之前,先对叶七说道:“有先生在那里,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叶七轻声道:“我明白,你过去罢。” 裴越向前走去,却意外地听到另一侧传来一声轻哼,他没有回头,心中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虽然当年有过一段笔友的交情,这次西境战事也承她的情,但是我和叶七说话你哼什么? 沈淡墨见裴越压根没有理会,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羞恼,然后转头便看见叶七清冷的目光。 两人的眼神再度交锋,只不过都是识大体的性情,倒也没有闹出什么纷争。 裴越走到三人身边,先对席先生行礼道:“请先生安。” 席先生老怀甚慰,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很好。” 自从裴贞过世后,他便心灰意冷远离官场,原本以为这辈子会孤独终老,没成想因为裴太君的一次请求,他不好罔顾往日情义只得出山,却一点点看着裴越成长起来,时至今日已是大梁这片土地上一颗茁壮的大树。 想到自己一身本领有了传承,他如何能不欣慰? 裴越微微一笑,然后才对沈默云行礼道:“见过沈大人。” 沈默云摆摆手道:“免了。” 他没有去看裴越,对路敏说道:“他来了,你要说什么?” 路敏从始至终都盯着裴越,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扮足谦虚晚辈的模样,却对自己视若无睹,但是路敏并未计较这些,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告诉我,陈希之究竟是怎么死的?” 仿佛一道惊雷突然在脑海中炸响,裴越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出现愣神的情况。纵然他两世为人早已修炼得心如铁石,可是陈希之关联着他最大的秘密,此时沈默云就在当面,路敏竟然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这让他如何回答? 裴越脑海中高速运转,甚至他都认为这是路敏故意给自己挖的一个坑。 沈默云和席先生都默不作声,路敏见状冷笑道:“你怕什么?你以为这位沈大人不知道陈家的事?裴越,这几年你平步青云,很多人都夸你颇肖乃祖,原来不过如此。” 裴越登时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自己的身世是最大的秘密,原本就和陈希之关系不大。 顷刻间冷静下来,他淡漠地说道:“陈希之死了。” 路敏怒道:“我问的是她究竟是怎样死的!” 裴越微微挑眉,风轻云淡地说道:“那晚她和西吴王黎阳联手,被我和太史台阁的人反过来埋伏,最后她在荥阳城一座城隍庙前自刎而亡,此事是我亲眼所见。” 然而路敏并未勃然大怒亦或者悲痛万分。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裴越,脑海中却闪过那封神秘的密信。卢龙之战后,他带着残兵败将退守古平大营,在说动尹伟调来南北两路援军之后,路姜带着一封密信闯入节堂。那是路敏此生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失态,可却不由得他不失态。 与过往那些年的密信一样,信纸上的内容用独特的暗文写就,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破译的方法。原本他不相信,可是方才听到席先生的那句话,他才霍然惊觉,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诡谲离奇的事情,与之相比其他也不算什么了。 裴越仔细打量着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成安候,心中隐隐察觉到一丝诡异,可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路敏忽然笑出声来,转而对沈默云说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陛下给我的旨意是将你押解回京,暂无其他旨意。” 路敏此时竟然冷静下来,满面嘲讽地说道:“夺爵处死,还是抄家夷族?” 沈默云答道:“实不相瞒,在你离京之前,台阁并未查到你与横断山匪的关联,到如今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否则陛下岂会让你担任西军主帅?南线战败的消息传回京都之后,魏国公与陛下商议整夜,最后才决定将你拿下,至少不能冒着天大的风险坐以待毙。” 路敏摇摇头道:“没想到你会如此坦诚。所以你家那位千金之前的言论,包括王九玄手里的密旨,都是假的?” 沈默云迟疑片刻之后说道:“墨儿她此行是来探查西吴境内的情报,王九玄手中有密旨不假,但也只是陛下给他的保命手段。你离开京都之后,魏国公怀疑军中有人作乱,你只是其中的嫌疑之一,故而陛下让王九玄来西境盯着你,顺道给他一个保命符,仅此而已。” 路敏闻言露出浓浓的不解,倘若沈默云没有骗他,那今日之事作何解释? 沈默云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惊艳与担忧交织,缓缓说道:“我来到此处之后才明白,裴越从始至终没有信过你,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发现你的秘密,但在他离开临清北上之前,他与王九玄、墨儿都见过面,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编织一张针对你的大网。” 路敏不敢置信地看向裴越。 沈默云语气复杂地说道:“我从未允许过墨儿来到战场,她出现的时机如此之巧,想来便是这小子的手笔。” 裴越不得不开口说道:“沈大人,你莫要将我描绘得如同妖怪一般,我又不是神仙下凡,脑门上也没有第三只眼睛,哪里能算到如此长远?” 沈默云便问道:“那你能否解释一下,墨儿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距离古平大营不到五十里的地方?” 裴越见三人都看着自己,只能老实说道:“北线大胜之后,我准备率领藏锋卫经过虎城南下,但是突然接到南线惨败的消息,于是和集宁侯商议整晚之后,我托他往荥阳沈姑娘处送了一封信。” 路敏强忍着胸中的愤怒,丢下此节不再理会,对沈默云说道:“皇帝要我死,我也不怕死,但是本侯为大梁出生入死数十年,休想让我在京都被人看着砍掉脑袋!就算你们此刻能阻止我,回京漫漫两千里路,他能看到的也只是我的尸体!” 沈默云默然不语。 他知道开平帝的性情,西境无端折损五万大军,心中这口恶气怕是要将路敏千刀万剐。 路敏右脚朝地上一勾,长剑已然在手。 此时无比安静的广场上,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 路敏的举动已经用意明显,此刻能阻止他的只有裴越和席先生。 裴越并没有出手的打算,藏锋卫五千同袍的死历历在目,他没有亲自出手帮路敏了结已经是极其克制的结果。 至于席先生,这位当年与沈默云并称定国公裴贞左膀右臂的中年男人神情复杂,静静地看着已经疯魔的路敏,眼中似乎有一些惋惜也有一些释然。 路敏毫不犹豫,反手将剑捅入自己的胸口,临死前狰狞狂笑,然后吼出最后一句话。 “裴越,我在下面等你,很快!很快!” 一个人影从帅府中冲出来,拼命地朝这边跑来,嘴里疯狂地喊叫着:“爹!爹啊!” 朔风吹过死寂的广场,拂走满地尘埃。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47【独当一面】 路姜跌跌撞撞地冲到路敏身边,“噗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尸首旁,望着他死后依旧圆瞪的双眼,撕心裂肺地喊道:“父亲!你醒醒啊!” 声音中夹杂着哭腔,脸上已是涕泪横流。 最后还是王九玄上前将他拉了起来,毕竟当初两人曾经有过一段从西境返还京都的同行经历,在场也只有他适合来做这件事。 路姜起身之后,眼中再无旁人,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裴越。 沈默云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对王九玄说道:“我予你五百兵马,一路护送成安候的尸首和他的长子返回京都,务必要将尸首完整地带回去,交由宫中内监核验。” 王九玄皱眉道:“大人,此去京都两千里,路途遥远,虽说如今天气渐冷,可是这么远的距离恐怕很难妥善保存尸首。” 沈默云淡淡道:“荥阳城中已经备好车马与冰块,你到了之后自然有人与你接洽。” 王九玄心头一震,如此说来,沈默云岂不是早就料准路敏会自尽身亡?好在他性情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当下也没有多问,应声之后便让人抬起路敏的尸首,顺带将一直死盯着裴越的路姜带走。 沈默云转身对众位武勋说道:“诸位请将各自的部属带进城内,此处地方颇为宽广,容得下全部人。办完此事后,我在节堂与诸位有事相商。” 尹伟、罗焕章和唐攸之纷纷答应,裴越稍稍犹豫之后也应了一声。 他本想立刻去找席先生密谈,心中着实有太多疑惑,但眼下张青柏的大军还在西面虎视眈眈,沈默云肯定带着开平帝的最新旨意,权衡之后他只能选择先搞清楚往后的格局。 藏锋卫、长弓军和金水军共计六万兵马进入古平大营,算上古平军和京军北营,除去被沈默云暂时闲置的三千果敢营,如今军城内的兵力接近九万,且不说能否击败张青柏,至少保住这座重镇没有问题。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帅府节堂。 沈默云坐在主位,左首两位分别是齐云侯尹伟和定军伯罗焕章,右首两位则是集宁侯唐攸之和中山子裴越。 军卒奉上香茗,然后放轻脚步离去。 沈默云开门见山道:“按理来说,今日不该我坐在这里。但是朝中情况你们也大致清楚,魏国公年岁已高,且需要坐镇中枢,陛下也不会放他离京。广平侯如今在南境,要应对蠢蠢欲动的周朝,无法在这个时候赶来西境。路敏的问题不必细说,既然他已经自尽身亡,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应对张青柏的攻势。” 他虽然是开平帝最信赖的臣子,又掌着太史台阁,但是显然没有指挥西军的资格和威望,可是朝廷并没有派来一位新的主帅,这让堂中众位武勋心头都热了起来。 无论是尹伟还是唐攸之,亦或是性情粗疏的罗焕章,此时呼吸都不由得变得有些快。 唯独裴越老神在在,因为他知道这事儿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就算开平帝突然发疯,想要将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提为西军主帅,两府重臣都会拼命让他收回旨意。 沈默云没有继续卖关子,从桌上放着的匣子里取出一道圣旨,然后看向唐攸之说道:“陛下有旨,命集宁侯唐攸之暂代西军主帅,齐云侯尹伟与定军伯罗焕章副之。” 三人连忙起身跪下,裴越见状也只好有样学样。 毕竟此刻堂内就只有五人,其中又有沈默云这位皇帝的头号心腹,他不能像之前在广场上那般肆意无忌。 沈默云读完圣旨之后,将这个明黄色的卷轴交到唐攸之手上,温言道:“攸之兄,你在北线那一战打得十分漂亮,陛下很欣慰也很喜悦,故而希望你能继续尽心尽力,务必要彻底击败张青柏,让西吴在十年之内再无犯境的能力和胆气。” 唐攸之心中百感交集,他虽然也算出身于将门之家,但祖上最高也就是个子爵,是他自己凭着能力走到长弓大营主帅的位置。可是他也清楚,这一步已经算是自己的终点,再往上几无可能,能在死后被追封为一等国侯,给子孙后代留下些许香火情便心满意足。 这也是当初他让唐临汾追随裴越的原因,只因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身上无穷的潜力。 没想到时来运转,如今他竟然成为西军主帅,哪怕前面还有暂代二字,可只要打好后面那一仗,莫说在生前被封为一等国侯,就算是西府军机之位也未尝没有希望! 这一切的根源便是当初他答应裴越那个极其冒险的计划。 唐攸之扭头望向裴越,后者正满面微笑看着他,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众人重新落座之后,沈默云又看向罗焕章说道:“定军伯,你带了多少兵马来此?其中骑兵有多少?” 罗焕章对唐攸之还是比较服气的,所以脸色依旧如常,爽直地说道:“精兵三万,其中骑兵一万,不知沈大人有何吩咐?” 沈默云微笑道:“陛下还有一道旨意,抽调长弓大营和金水大营的所有骑兵,暂时归入藏锋卫中,由裴越全权指挥。” 罗焕章微微一怔,不过并未犹豫,颔首道:“如此甚好。” 唐攸之亦笑道:“我正打算向陛下上奏请罪,北线战事获胜之后,我便自作主张将长弓骑兵交由裴越指挥。” 这下轮到沈默云有些吃惊,他本以为这道旨意会引来反弹,毕竟这些军头都将骑兵视若珍宝,哪里会愿意交到别人手中?此时见他们答应得如此爽快,他不由得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裴越,问道:“北线获胜之后,你后续又做了什么?” 裴越面色平静,将自己率领藏锋卫渡过贝苕江南下之后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并无夸夸其谈,也没有显摆功劳,尤其是说到领军突袭张青柏后阵那一战,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悔意。 众人听完之后,罗焕章冲他竖起大拇指道:“你小子是个打仗的好手!我平生最不喜欢纨绔子弟,一群长于妇人之手的废物,没想到能看到如此优秀的年轻人,可见大梁国运昌盛!裴小子,打仗一定会死人,就算是当年的定国公也没办法做到算无遗策,有些事不必挂怀!” 裴越颔首道:“多谢定军伯指点。” 罗焕章摆摆手道:“不必言谢,金水骑兵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给那帮西吴兔崽子来点狠的,让他们以后再没有胆子踏足大梁疆域。” 裴越平静地应道:“晚辈定当尽力而为。” 待众人闲聊几句之后,沈默云轻咳一声道:“三位,如今你们是西军掌旗之人,需要尽快议定后面的方略,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众人起身相送,沈默云走到门口之后忽然扭头说道:“裴越,你随我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48【皇帝】 军城内十分喧杂,唐攸之和罗焕章的副手正在安置数万大军,藏锋卫这边则是由韦睿带着其他统领执行。无论是营地还是军需,六万人的安置总需要一段时间,好在众人能力过硬,又都是精兵强将,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沈默云带着裴越离开帅府之后,一路向西面城墙行去,太史台阁的数十名高手紧随其后。 裴越神情平静,但是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对于身前这位大人物,他的观感一直十分复杂。 不可讳言的是,沈默云的确几次出手帮他解决危机,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位密谍首领的目的并不是帮他,可只有裴越心里清楚,沈默云每次出手都恰到好处,让自己省了很多麻烦。可是沈默云与裴家的关系太过紧密,可以说没有裴贞就不会有现在的他,再加上当初沈默云表露过偏袒裴戎的立场,这让裴越根本无法完全信任对方。 两人一路走到西面城墙之上,京军一部负责守城,将士们老老实实地盯着西面,并未因为这一老一少明显是大人物的男子靠近而惊慌失措。 一行人走出百余丈,沈默云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西面空旷的战场,那里满是尸首,远处更可见西吴连绵的军营,那位镇南大将军张青柏说不定此时也在观察古平大营。 看了片刻之后,沈默云轻声开口问道:“为何要杀宁忠?” 裴越不解其意,微微皱眉反问道:“不能杀?” 沈默云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大战之前,你在临清操练士卒,也在那里见到王九玄和墨儿。以你的聪明机智,自然能明白王九玄出现意味着陛下已经开始怀疑路敏。北线获胜之后,你没有从灵州境内返回临清,等待下一步的帅令,而是直接从虎城附近南下,冒着更大的危险与张青柏周旋,除了不愿受路敏辖制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裴越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 沈默云继续说道:“路敏见死不救,你折损数千部属,沉痛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肯定在唐攸之处埋下伏手,只要能说动这位长弓主帅,再利用他去说服罗焕章,再配合墨儿的身份与王九玄的密旨,完全可以架空路敏的军权。” 他转身望着裴越,面上浮现浓重的忧色,缓缓道:“可是你没有这么做,斩杀宁忠之后,事态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路敏绝无低头的可能。如果今日我没有出现,你打算怎么做?带着藏锋卫与城中守军火并?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 说到最后,沈默云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严厉,显露出几分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威严气势。 裴越不为所动,坦然道:“我没想过那么多。” 沈默云摇头道:“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风格?”裴越嘴角扯出一抹讥笑,眼神冰冷地望着沈默云,微怒道:“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想宰了宁忠,这样的废物根本不配坐在古平大营主帅的位置上。鸡鸣寨乃是南线军寨体系的核心,我的结拜兄长如今还在那里苦苦支撑,可如果不是我说服宁忠派出援兵,这座军寨早就丢了,整个南线就变成西吴铁骑的后花园。”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冷厉:“沈大人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的吗?刀口寨陷落,我收拢近千溃兵,然后西水寨守军顾崇山又将所有的骑兵交给我,靠着南营老卒和这些混杂而成的将士,我在鸡鸣寨击败西吴步卒,纾解危局。宁忠那个废物,竟然要抢夺将士们拼命得来的军功,以此为交换条件才肯向鸡鸣寨派出援军。” 这一刻裴越脸上的表情已然杀气腾腾,看得旁边的乌鸦们胆战心惊,下意识就想要靠过来。 沈默云摆摆手,冷静地说道:“这些不足以构成你亲手杀他的理由。” 裴越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他是三等国侯,又是边营主帅,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肯定后患无穷。但是他不死,路敏就不会发疯,西境的局势依旧岌岌可危,谁让沈大人在路上耽搁得有些久呢?如果你早两天来,一切都会不同,至少我的那些将士们不会白白牺牲。” 沈默云并未在意他言语中的愤怒和嘲讽,轻叹一声道:“我猜到你的想法,也不相信你是一个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物。虽然你还很年轻,可是看着你一路走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浅薄的晚辈。毫无疑问,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只是手段太过凌厉,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会如何看你?” 裴越怔了怔,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震惊。 沈默云用目光示意乌鸦们离得更远一些,然后压低声音道:“陛下猜测过你的身份,以为你是陈轻尘的儿子,所以才会如此重用你。” 裴越瞬间失语。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我们这位陛下心中装着整个天下,眼界之高当世无人能及。你当真以为他会相信是裴戎这个酒色之徒给陈家后人提供庇护?你当真以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成安候?” 裴越在这一刻只觉得无比荒唐,几近崩溃地说道:“既然他知道,为何要让路敏来西境?” 沈默云仰头望着天边,轻笑一声道:“因为他要做圣天子,岂能不教而诛?” 裴越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跌落进冰窟之中,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沈默云继续说道:“路敏也是等我和你先生出现之后,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宁死不愿回京都,哪怕还能多活一段时间。陛下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他要用这件事看清楚下面臣子的心,为何他允许我让墨儿暂时署理西境军情?为何他要让王平章最器重的长孙带着密旨来此?为何他要让你这个年轻小辈掌着藏锋卫,一跃成为军中新贵?” 他望着裴越失神的面庞,叹道:“陛下不仅仅要看路敏的底细,还要看我、王平章和谷梁的心思。京军只派出实力最弱的北大营支援西境,南境边军纹丝不动,甚至西军之中兵力最多的定西大营至今都稳坐苍梧山畔,就是因为无论古平大营被打烂到什么程度,乃至半个灵州都有可能沦陷在西吴的铁骑脚下,他都有能力扭转整个局面。” 沈默云忽而有些落寞,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这位陛下啊,算计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所有人都只是他面前棋盘上的棋子。” 裴越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将要炸开,一时间剧痛无比,然而那股真切的愤怒从心底涌起。 他猛然一拳砸在旁边的城墙上,狠狠地吐出两个字。 “独夫!”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49【人心诡谲】 在裴越的认知里,皇帝是一个十分复杂以至于有些变态的职业。 当然,这种认知来源于前世读过的史书和各种影视作品,诸如皇帝是男女之外的第三性别、皇宫和妓院是天底下最脏的地方等等论断。然而这种认知终究显得单薄与飘渺,唯有在此时听到沈默云的感叹之后,他才深刻体会到皇帝的可怕之处。 “西境战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普通将士的命在皇帝看来根本无足轻重?”裴越收回拳头,脸上浮现一抹苍凉的笑容。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路敏隐藏得很好,我们对他只有怀疑,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陛下也不能确定他就是横断山中陈家后人的庇护者。” 这番话显然不足以说服裴越,他冷漠地反驳道:“既然有怀疑就不应该让路敏来西境。我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古平军在边境四营中战力最弱,武威侯宁忠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北大营在京军三营中实力最弱,骑兵更是被戏称为后娘养的。或许在皇帝看来,这两营将士本就该被淘汰,用他们的命来看清路敏的底细是很划算的交易,更何况还能洞察你们这些重臣的心意,堪称一举三得。” 沈默云默然不语。 裴越望着他目光深邃的双眼,悲愤地说道:“可是那些将士不该死啊。” 沈默云转身避开他的眼神,轻叹道:“他们确实不该死。” 裴越冷声道:“方才你说,我们这位皇帝陛下眼界之高当世无人能及,如今看来的确如此,他早已超脱出我们这个层面,在他眼里恐怕除了鲁王之外其他根本就不算人。” 沈默云微微皱眉道:“裴越,不要那么幼稚。” 裴越哂笑道:“我知道我很幼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在几千年前就这样说过,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是大梁的忠臣,为灵州的百姓黎民拼死拼活,到头来只不过是皇帝的一场游戏。” 沈默云面色沉肃,正色道:“这是哪位圣人说的?” 裴越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过也没有太过惊慌,略有些敷衍地说道:“不记得了,或许是在某本古书上瞧见的。” 沈默云没有刨根问底,他面露失望地说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心生怨望自暴自弃,而是不想你看不清局势误入歧途。” 裴越缓缓道:“沈大人放心,晚辈还不至于那般脆弱。这西境最后一仗,我依然会尽心尽力,至少不会半途而废。但是回到京都之后,我打算乞骸骨辞官归隐,还请大人帮忙说几句好话。” 纵然两人讨论的是极严肃的话题,沈默云依旧忍不住被他逗乐,笑骂道:“你连二十岁都不到,乞哪门子的骸骨?这句话要是被洛庭听见,小心他带着家仆去中山子府揍你。” 裴越没有接话,虽然他与洛庭之间的合作可能瞒不过这位密探首领,可是有些事永远不能在明面上承认。他想起京都中的那些人,不由得神色复杂地问道:“沈大人,京中一切安好?” 沈默云满含深意地说道:“你难道不清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祥云商号现在已经具备一定的情报收集能力。” 裴越皱眉道:“沈大人,这就没劲了吧?您这样简在帝心的大人物,麾下上万名精锐密探,要盯着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还要替皇帝看着文武百官,整天忙都忙不过来,何必将精力浪费在我那点小本生意上?” 沈默云微笑道:“小本生意?祥云商号坐拥首阳山天然煤矿,独家掌握京都的蜂窝煤供给,又吃下将近一半原本属于七宝阁的份额,摇身一变成为大梁排名前列的商号,在你口中仅仅是小本生意?裴越,如果我不盯着你,你觉得陛下会放心吗?” 仿佛一缕阴霾罩在心头,裴越努力平静着心绪,淡然道:“皇帝既然怀疑我是陈轻尘的儿子,那还敢让我染指军权?陈轻尘与先帝的关系不言而喻,换言之我岂不就是先帝的儿子?他这样做是不是太自信了些?” 沈默云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坦诚相对道:“你不是裴家血脉这件事,最开始应该只有裴太夫人和谷梁清楚,后来我猜到你与裴家无关,陛下也应该是在那个时候明白,所以才借着你剿贼有功的机会将你封为中山子。你放走陈希之,陛下自然以为这是你们联手演出来的苦肉计。让你实领藏锋卫,甚至一再给你军权,说到底还是跟对付路敏一样的法子。” 裴越倒吸一口凉气。 沈默云见他明白过来,苦笑道:“之前我便说过,陛下眼界极高且手段恢弘大气,他就算怀疑你是先帝的血脉,也不会直接让人杀你,反而不断给你加权,直到你忍不住跳出来。” 裴越沉声道:“然后顺藤摸瓜,将朝中所有和当年事有关联的臣子一网打尽?” 沈默云颔首道:“便是如此。” 裴越只觉得其人简直不可理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不在意这个过程中会死多少人,他要的只是最后的胜利。 沈默云又道:“在我这次离京之前,陛下终于打消对你的怀疑,命我不再继续盯着你。虽然他还不能确定你是裴公爷哪位故交的后代,可只要与陈家和先帝无关,他就不会放弃你这样有能力又年轻的名将种子。” 裴越反应极快,语气复杂地说道:“因为我杀了陈希之。” 沈默云点头道:“没错,你杀了陈希之,又在北线帮助唐攸之击败谢林,陛下这才真正地信任你。” 裴越冷笑道:“得到这份信任真是艰难。沈大人,我想问问路敏的故事。” 沈默云不解地看着他,反问道:“路敏的故事?” 裴越按下澎湃的心潮,面色平静地说道:“他是一等国侯,又是西府右军机,距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有一步之遥,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北风裹挟着寒意,吹过午后安静的城墙,沈默云沉默了许久。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0【大幕开启】 “你先生应该对你说过,先帝是毒发不治然后驾崩,下毒的人是当时京都几家武勋将门联手,这些人家早已被抄家灭族。在那之后陈家被灭门,先帝悲痛过世,今上在两府重臣的支持下登基。” 沈默云缓缓说着,脸上的表情略显惘然。 裴越点头道:“这些事情我知道,只不知路敏在当时是什么态度?” 沈默云继续说道:“中宗建平二十年,也就是先帝继位的前两年,路敏时任京军南营主帅,他和谷梁皆与先帝交好,二者同为军中最优秀的年轻主帅,风头比你现在更盛。只不过因为当年谷家牵扯进楚国公府谋逆案,谷梁不为中宗皇帝所喜,故而路敏是先帝身边最风光的支持者。” 裴越试探问道:“他支持先帝与陈轻尘有关?” 沈默云脸上的惘然更加明显,轻叹道:“陈家小姐惊才绝艳,又有一颗济世仁心,当时京都爱慕她的年轻才俊不知凡几,路敏……其实也不算夸张。但是要说他支持先帝仅与陈家小姐有关,未免太过小瞧其人。那时候大梁的边境并不安稳,西吴和南周两面夹击虎视眈眈,我们这些人都希望继位的君王有宏图大志,能够扫清寰宇涤荡乾坤,为大梁建立千秋万代之基业。” 裴越默然追思,他能想象到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里,有多少人熠熠生辉。 裴贞、王平章和莫蒿礼属于上一辈,与沈默云同辈的人就有谷梁、路敏、洛庭和席先生,还有襄城侯萧瑾、集宁侯唐攸之和定军伯罗焕章这些人,可谓名臣汇聚将星云集。 沈默云沉声道:“建平二十一年,中宗皇帝驾崩,次年先帝继位,改元永宁。但是在皇权交接之极,南周忽然派出两路大军北上犯境,西吴也派出大批骑兵袭扰灵州。先帝只得让他最信任的几名臣子离京,谷梁任镇南大营主帅防御南周镇国公方谢晓,路敏任祁年大营主帅防御叛投南周的冼春秋,西境则是已经离世的先襄国公萧平戎,也就是襄城侯萧瑾的父亲。” 裴越猛然意识到这与席先生说过的往事能一一对应,他只觉周遭愈发寒冷,低声道:“三帅离京,先帝对于京都的掌控骤然减弱,才给了那些人机会出手。” 沈默云叹道:“当时我便察觉京都的氛围不对,规劝裴叔要提早动手,至少要想办法废掉王平章,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先帝中的毒无药可解,陈家被灭门之后,今上便彻底掌握整座京都,除非裴家竖起反旗,否则只能看着他登基大宝。” 裴越不解地问道:“沈大人,为何你会成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按理来说,他应该让自己的心腹掌握太史台阁这处衙门。” 沈默云眼中闪过一抹痛苦,艰难地说道:“事不可为,便只能顺势而为。我让裴叔支持今上登基,又让林东海协助王平章夜袭陈家大宅,陛下为了避免朝局进一步动荡,同时也是为了安抚我们这些人,便让我掌着太史台阁,又将谷梁提拔起来。十多年过去,他表面上已经相信我的忠心,可是我知道他手里还有一支神秘的力量,人数没有台阁的乌鸦多,但论精锐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越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他为何这般自信,就算他有能力制约台阁,可是谷伯伯和路敏呢?这两人掌握着军权,随时都可以造反。” 沈默云无奈地笑了一声,缓缓道:“他当然可以这般自信,因为裴叔过世之后,军中便唯魏国公王平章马首是瞻。谷梁和路敏就算再怎么折腾,只要王平章发话,军中便乱不起来。” 裴越想起开平三年的陈观镇上,自己第一次参加军议,在那场军议上不仅见识到京军北大营的孱弱,也亲眼看见王平章的威严。南营和西营的武将们争执不下,然而王平章开口之后,这些悍将便如乖巧的鹌鹑一般,连谷梁的暗示都不敢听。 他不禁叹道:“所以路敏只能用这种方式,皇帝始终没有给他更好的机会。” 沈默云点头道:“我只是没想到路敏对陈家小姐如此情深。台阁的孩儿们抽丝剥茧,总算查到路敏和陈希之一直有书信往来,只是他们之间的通信用独特的密文写就,就算是我也无法破译。不过有件奇怪的事情是,在你杀死陈希之后,路敏抵达古平大营,却又收到一封类似的密信。我反复查过一应证据,这样的密信只存在于陈希之和他之间。” 裴越愣住,眼神在这一刻甚至略显失焦。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沈默云盯着裴越,满含深意地问道:“陈希之到底死了没有?” 裴越仔细回忆着荥阳城中那一晚,陈希之当着他和叶七的面自刎而亡,后面更是叶七与冷姨一起将她的尸首送出城外安葬。 反复思量过后,裴越点头道:“死了。” 沈默云没有追问,神色肃穆地叮嘱道:“无论她是死是活,她都只能死了,路敏之前收到的那封信绝对不是陈希之写的,我会帮你隐瞒这件事,记住了吗?” 如果陈希之没死,尤其是开平帝怀疑自己身份的前提下,那整个局势就会变得对裴越极其不利。开平帝之所以打消对他的怀疑,就是因为他杀了陈希之,这也从侧面印证他与陈家和先帝无关。 裴越重重地点头,然后便问出一个藏在他心底许久的疑问:“沈大人,为何你会再三地帮我?” 沈默云怔了怔,微笑道:“当年我力劝裴叔改变主意,支持今上登基,保住裴家的百年门楣,甚至不惜染上陈家人的鲜血。你先生因此与我断绝往来,往日情分一笔勾销。那次你去定国府逼迫裴戎辞爵,我出面帮你定下此事,他才答应去我府上小酌片刻。你可知道,那是裴叔过世后,十多年里我第一次与他当面相谈?” 曾几何时,沈默云和席先生是裴贞的左膀右臂,然而在永宁元年那个多事之秋,两人分道扬镳,从此走上不同的道路。前者成为开平帝的心腹重臣,后者远离朝堂不问世事。 最后却因为裴越的关系,这对当年的挚友至交才能坐下来浮一大白,个中故事令人唏嘘。 然而裴越却不相信会这么简单,他执着地问道:“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沈默云笑道:“你是裴叔带回来的,我照顾你不是理所应当?莫要忘记,没有裴叔就没有现在的我。” 裴越还要再问,沈默云摆摆手道:“回去问你的先生罢,他会告诉你答案。” 便在此时,一名指挥使匆匆忙忙地跑上城墙,远远地喊道:“裴钦差,唐大帅有请!” 沈默云看了一眼远处,淡然道:“他们应该有了对付张青柏的方略,去吧,打好这一仗,你便有了真正的立身之本。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不可再表露对陛下的不敬之意。” 裴越心中百感交集,躬身行礼道:“多谢大人,晚辈铭记在心。” 而后转身离去,步伐坚定从容。 沈默云看着他的背影,面上浮现一抹感怀又欣慰的笑容。 仿佛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然而时光终究一去不回。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7【失态】 古平大营,攻城第二天。 崔护站在西面城墙之下,双眼中满是血色。 昨日最终无功而返,虽然张青柏没有真的将他砍了脑袋,可他依旧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张青柏麾下猛将如云,每个万夫长都想出人头地,崔护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在新的攻势发起之时,他原本还幻想着能够半日先登,然后打下这座战略要地。 可事实是如此残酷,莫说攻下古平大营,他的部属就连想要在城墙上站稳脚跟都变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两万京军轮番上阵,成为守城的主力,古平军虽然战力不堪大用,但是当个辅兵抛洒滚木礌石却也没有问题。齐云侯尹伟不惧矢石,亲自坐镇城头指挥,没有给崔护一丝一毫的破绽和机会。 崔护仰头看了片刻,忽然跃下坐骑,手持长矛向前走去。 “将军!将军!”亲兵首领一脸惊慌地跟着他,却要不敢拦在他面前。 崔护面色沉郁,冷声道:“带着你的人,跟着我去攻城。” 亲兵首领闻言浑身一震,随即看到崔护杀气盈盈的目光,惊醒过来连忙大声道:“遵令!” 万夫长带着亲兵爬上云梯,这自然引起步卒们的关注,这支西吴万人队的气势陡然间高涨起来。 尹伟自然也注意到这个举动,但是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也没有做出特别的应对安排。 崔护借着战车云梯靠近城墙,旁边的亲兵们纷纷想要冲在他前面,却被他厉声喝止。距离城墙还有三尺时,只见他纵身一跃,然后人在空中挥动长矛,直接逼退守在城墙边的三名梁军。身为张青柏手下最凶猛的万夫长之一,他的武道修为很高,等闲士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只不过刹那之间,那三名梁军便死在他的长矛之下,云梯上他的亲兵们前赴后继,很快便有十余人跃上城墙紧紧护卫在他身边。 见自己的主将如此威猛,西吴步卒大受鼓舞,各处的攻势在这一刻达到最疯狂的状态。 然而略微有些奇怪的是,当崔护占住城墙边一片小小的区域之后,除了最开始措不及防被他杀死的三名守军,其他人竟然开始后退,仿佛是畏惧于他的武道修为。 “将军,小心!”那名亲兵首领双眼圆瞪,怒吼出来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一股浓烈到实质的杀气在眨眼间扑面而来。 崔护蓦然回首,长矛几乎是本能一般朝左侧刺出去。 一声尖锐又刺耳的响声在城头上爆发。 来者就像是一阵风,却不是吹拂杨柳的春风,而是能席卷天地的飓风! 她手中的那杆镔铁长枪击中崔护的长矛,磅礴的力量从枪身涌出,瞬间震得崔护几乎脱手,虽然他拼着虎口撕裂的风险强行握住,然而长矛已经被对方的长枪荡开,胸前已是一片空阔地! “将军!” 亲兵首领见状须发皆张,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这年轻女子的长枪,其他亲兵也像他一样,因为他们都能看出来这个年轻女子无比强大,极有可能就是之前张青柏特地提起过的,裴越身边那个宛如战神一般的女子。 然而叶七眼中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 长枪如龙,一击必中! 扑上来的亲兵们被轻易震开,崔护在连退十余步后终于被逼到墙角,再也无路可退,在这生死转瞬之间的时刻,他猛地伸出双手想要夹住枪尖。 叶七面无表情,眼神冷漠,长枪毫无阻碍地向前刺出。 崔护的双手瞬间血肉模糊,然后眼睁睁看着枪尖刺进自己的胸口。 旁边的亲兵们瞬间疯狂,如同绝境的野兽一般朝叶七扑了过去。 叶七脚步变幻,穿花拂柳,身姿极为飘逸,然而手中那杆长枪却又势大力沉,挡者即死,可谓在这瞬间达到动与静的极致和谐。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得极为突然,那边西吴的步卒们还因为主将的勇猛奋不顾身地攻城,可是还没等他们的情绪从大脑转移到四肢,便见崔护的尸首从城墙上丢了下来。 便在这时,吴军后阵响起收兵的鸣金声。 双重打击之下,这支万人队的退兵堪称惨败,还在城墙上的士卒被直接抛弃,狼狈撤退的步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大梁弓手的猎杀之下。 叶七收枪回身,与迎上来的齐云侯尹伟颔首致意,并无其他交流,然后直接走下城墙。 裴越在离开之前与她的那番长谈,一方面是不希望她再随骑兵奔波不休,对于男人来说无所谓,可她毕竟还是女子,哪怕是武道修为天下第一也是女子,跟着一群臭男人十几天不洗澡不换衣服,这显然是一种折磨。 另一方面,他希望叶七留在古平大营,在最关键的时候能够帮守军一把,恰如此时此地。 尹伟看似面色如常,实则心中汹涌澎湃。 他们这一辈的武勋权贵子弟中,谷梁的武道天赋最高,路敏紧随其后略逊一筹,剩下来的人却要差了很多。虽然尹伟的天赋不高,修为也一般,可是常年掌军眼光不凡,在他看来叶七这个小姑娘或许不是谷梁的对手,可要是和路敏相比,竟然能不相上下! 她最多才二十岁,这是何其恐怖的事情? 旁边的亲随和武将们也是这种想法,故而即便有人忍不住好奇回头望向叶七的背影,更多也是在看她手中那杆尚在滴血的长枪,压根生不出任何别样的心思。 尹伟走到崔护被丢下去的位置,看着潮水一般西去的吴军,面上并未流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在西境待了很多年,深知张青柏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性情,虽然守军表现得格外强硬,可是这种强硬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不信对方看不出来。 或许……应该是高阳平原上的变故已经出现。 他虽然已经想到了事情的进展,却绝对想不到此时的张青柏是怎样的状态。 这位在外人眼中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到极点的西吴大将军,在帅帐中雷霆震怒,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暮虎。 “你们这些废物!”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1【谋攻】 帅府节堂。 裴越大步迈入,神色平静,唯独眼底深处有一抹热切和振奋。 在此之前他参加过多次军议,但是今日之规格无出其右者。虽然堂内连他在内总共只有四个人,可这是决定大梁十年国运的军议,意味着他从一个军中新贵真正踏入军方的核心阶层。旁人需要十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走完的路程,他仅仅用了半年时间。 这其中有很多机缘巧合,也有很多大人物对他的青睐与器重,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裴越自己的能力与努力。 所以在他走进节堂之后,唐攸之等人对他的态度皆很友善。 罗焕章更是微笑说道:“裴越,沈大人待你不同一般啊。” 沈默云身为太史台阁之首,不参与西军战略议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不擅此道,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嫌以免皇帝猜忌。但他如此迫不及待地将裴越召去谈话,自然是格外亲近的表现,要知道他的亲生女儿都没有来得及见面。 裴越泰然自若地应道:“定军伯应该知道沈大人与裴家的关系,虽然我已经破门而出,但他对我这个晚辈颇为照顾。” 唐攸之笑道:“这是自然,先坐吧,我们商议一下后面的方略。” 尹伟一言不发,他一贯以来便以识大体著称,此刻不会像路敏那般私怨当头,却也做不到对裴越亲近自然。 裴越平静地说道:“此战方略自然有三位大帅决定,晚辈会坚定不移地执行。” 唐攸之摆摆手,面色诚恳地说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裴越的目光移向唐攸之身后墙上挂着的西境地图,缓缓说道:“从目前的态势看,张青柏集结重兵于古平大营西面,另有三万兵力围攻鸡鸣寨,除此之外,他还牢牢掌控着刀口、五峰、卢龙、蒺藜、南山和西水六座军寨。南线军寨体系大半落入他的手中,想要推回去并不容易。”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局势,倒也不算什么真知灼见,罗焕章微微皱眉道:“依你之见,我们接下来还是要和张青柏正面决战?” 以如今古平大营城内的兵力,想要击败张青柏的主力不是没有希望,但在座都是沙场老将,很清楚一个道理:张青柏不是杵在城外的木头,当他发现梁军的援兵已至,他完全可以带着大军西撤,用占据的六座军寨建立防守体系。 如此一来,大梁必须增加更多的兵力,才能逐一拔掉挡在面前的钉子。 裴越问道:“不知诸位大人准备如何对付张青柏?” 唐攸之沉吟道:“尹侯提议,由你带着骑兵从来路返回,顺裂谷而上,直插张青柏大军侧后方。与此同时,城中守军以长弓、金水二军为主力,主动出城与张青柏的大军寻求决战。” 裴越看了尹伟一眼,然后又问道:“唐大帅是否认同此策?” 唐攸之缓缓道:“尹侯的方略并无不妥,只要一战能击溃张青柏的主力,他只能败退撤军,也无法继续以军寨为依托进行死守。” 裴越沉思片刻之后,坚定地说道:“晚辈认为这个方略不太妥当。” 尹伟皱起了眉头。 在他看来,目前的局势决定己方没有太多的操作空间,想要重回高阳平原之上,首当其冲就是要先解决张青柏的主力,否则这七万精锐越过古平大营,可以将后方空虚的灵州搅成一片死地。 裴越起身走到那幅地图旁边,沉稳又坦诚地说道:“如果昨天路敏能够听从齐云侯的建议,及时领兵而出,就算长弓、金水二军未至,我们也可以解除古平大营的危机,逼迫张青柏退兵,将战场推移到高阳平原上。但是如今对方必然有防备,想要从裂谷偷袭故技重施,我们的骑兵肯定会陷入对方的陷阱。” 罗焕章点头道:“此言有理。” 裴越继续说道:“张青柏麾下那支万人骑兵不可小觑,虽然藏锋卫没有与他们正面交手,但我估计他们的战力恐怕仅次于西吴皇帝的安阳龙骑,远在谢林的锐金营之上。此前张青柏将他们藏于暗处,才给了藏锋卫突袭大阵的机会,可我相信张青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的话有理有据,并未过分夸大,唐攸之和罗焕章频频点头,尹伟虽然心中有些不舒服,倒也没有直言驳斥。 唐攸之起身站在裴越身旁,望着地图说道:“你是想说,就算这一战能击退张青柏,后续也会是连绵苦战,而且未必能够取胜?这样说来,倒是要从全局出发。” 不愧是以前有过联手的经历,集宁侯很快便判断出裴越的真实想法。 裴越颔首道:“全局为上,破军次之。” 尹伟终于开口,淡淡道:“虎城外还有吴军数万骑兵,谢林虽然败退甘城,麾下也还有数万兵力,再加上我们不清楚西吴皇帝是否还在增派援军,你若是想从全局入手,小心陷入敌人的圈套里。” 裴越在地图上画了两个点,沉声道:“吴军的目的只有两个,第一是攻占古平大营,打通进攻灵州全境的路线,第二便是打下虎城。二者之中,攻占古平大营是首要的任务,因为西吴人也知道想要直接打下虎城毫无可能。此前张青柏在南线占领军寨,谢林在北面兵分七路,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能跟着张青柏的思路走,一定要让他进退维谷,如此我们才能火中取栗。” 罗焕章起身近前,望着地图上那两个被特别标注的地方,略显震惊地道:“裴小子,你这盘棋有点大咯。” 裴越坦然道:“晚辈认为,这两个地方就是这盘棋的棋眼。” 唐攸之微笑道:“原来如此,这般胆大包天的确是你的风格。说说吧,你打算如何下这盘棋,要我们怎样配合你?” 裴越沉思片刻然后娓娓道来,三人包括尹伟在内都认真地听着。 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然夜幕降临。 裴越嗓子有些发干,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唐攸之等人也在不断帮他查缺补漏,在这间宽敞明亮的节堂内,一个注定会惊动天下的战略计划逐渐成型。 “好,就按你说的办!”在反复斟酌过后,唐攸之满面喜色,一锤定音。 裴越便向三人辞行,拱手行礼道:“晚辈回去处理一些琐事,明日午后便会领军出发。” 唐攸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一路小心,不要硬来,若是遇到危险切莫死撑。你如今不止担着藏锋卫的生死,还肩负着此战最重要的任务,切记。” 裴越颔首道:“晚辈记下了。三位大人,告辞。” 待他离去之后,唐攸之语气复杂地说道:“后生可畏啊。” 尹伟依旧沉默,罗焕章咂咂嘴道:“看见这小子之后,我才觉得自己老了。” 唐攸之不急不缓地说道:“这场大仗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你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活动活动,让西吴人知道什么叫老而弥坚。” 罗焕章朗声笑道:“论运筹帷幄我肯定比不过你们两位,甚至可能还及不上裴小子。但是要说上阵杀敌,老唐,三个你绑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 唐攸之微微一笑,没有与他争论,看向尹伟说道:“尹侯,大敌当前,有些事暂且搁置罢。” 尹伟神色如常,点头道:“大帅放心,我不是路敏那种人。” 他和裴越之间的矛盾不算秘密,至少唐攸之通过沈默云的关系对此了如指掌,在眼下这个极为关键的时刻,他显然不希望尹伟重蹈路敏的覆辙。 不过唐攸之没有多说什么,淡然道:“方略已经定下,大家各自去准备吧。” 三人先后离去,节堂内恢复安静。 从远处望去,墙上挂着的那幅西境地图仿若一条巨龙,裴越画下的两笔恰似巨龙的双眼,冷漠而又幽深地望着平静的人间。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2【双姝】 藏锋卫的临时驻地位于营内东侧,距离东门非常近,这是裴越给韦睿交代的安排。 夜色泠泠,初冬的寒意渐露狰狞,营地内各处早已生起火盆。 裴越带着亲兵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是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虽然比不得他在临清的住处宽敞奢华,但在军城中已经是主帅级别才能享受的待遇。 邓载站在院门处,迎上前低声说道:“少爷,里面境况似乎不太好。” 裴越止住脚步,不解地看着他。 邓载表情有些精彩,垂首道:“沈姑娘也在。” 裴越震惊道:“她来做什么?沈大人就在城中,难道不应该去陪着她父亲?” 邓载仿佛在憋笑,故而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地说道:“沈姑娘说已经见过沈大人,来这里寻叶姑娘说说话。” “她们两个有什么好说的?真当叶七不敢揍她?”裴越无奈地说着,然后瞧见邓载古怪的脸色,忽地话锋一转道:“你离开荥阳那么久,段雨竹有没有寄信给你?” 邓载有些尴尬,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少爷,我在离开之前就同她说过,军中容不得儿女私情,更不可能在战时还书信往来。我是少爷亲命的军法队正,岂敢以私废公?” 裴越笑了笑,反问道:“儿女私情?” 邓载那张黝黑的脸庞硬生生憋出一抹暗红色,十分紧张忐忑地说道:“少爷,我不该想着这些事,请少爷责罚。” 裴越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罚个屁,不过是逗你而已。此战结束之后,我会给谷伯伯写信,让他免了段雨竹的差事。等你们回京都之后,我亲自去段家帮你提亲。” 邓载喜不自胜,跪下磕头道:“谢过少爷恩典。” “行了,你去告诉韦睿他们,一个时辰之后来我这里议事。” 裴越轻轻踹了他一脚,然后深呼吸数次,视死如归地走进小院。 院中清扫得很干净,地上根本看不见枯叶杂物,但是裴越却觉得杀气盈盈,颇有前世那些武侠片的氛围。 正堂烛火通明,叶七和沈淡墨对面而坐。 并未出现裴越想象中剑拔弩张的场景,当然也算不上云淡风轻,只看两人的脸色就知道她们的交流并不愉快。 裴越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紧张个什么? 当初叶七和谷蓁相见、和林疏月相见,他都有些紧张,那是因为她们都是自己的女人,难免会患得患失,担心她们会生出仇隙。但沈淡墨与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作笔友,还是曾经的笔友,就算看在沈默云的面上不过分偏袒叶七,也断不会因为她而惹怒叶七。 放平心态之后,裴越的脸色便轻松许多,微笑道:“你们用过晚饭了吗?” 叶七起身莞尔道:“知道你没吃,所以一直等着呢,过会就有人送来了。” 话语虽简单,但是内里那种亲近却溢于言表,再加上两人眼神对视时的温情,就算是瞎子也能感受到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情愫。 沈淡墨不仅不瞎,而且眼神明亮,看到两人这般姿态,她只觉得心中有些堵,面上倒还能维持平静,淡然道:“裴越,你打算怎么谢我?” 她在接到唐攸之派人送到荥阳的信后,立刻整理出手头上掌握的信息,星夜兼程赶到古平大营附近,然后在今日清晨与裴越汇合,联手演出一场好戏,将路敏逼到绝境。 裴越坐在叶七身旁,微笑道:“沈姑娘高义,我自然不会忘记,既然说起道谢之事,你开口便是,只要我能办到绝无二话。” 沈淡墨微微蹙眉道:“这样也太没有诚意了。” 叶七开口说道:“太史台阁要配合军方做事,这是高祖时期就定下的规矩,难道沈姑娘打算效仿林合的所作所为?” 沈淡墨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裴越的要求可不在台阁的职责范围之内,若非我与他有着数年的交情,你觉得我会蹚这潭浑水?叶七,你不是官场中人,对这些事不了解倒也罢了,但是冒然开口未免会显得很不懂礼数。” 叶七毫不在意,冷冷道:“即便如此,挟恩图报也非君子所为。” 沈淡墨甜甜地说道:“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一个小气的女人。” 裴越打断两人的交锋,诚恳地对沈淡墨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沈淡墨见好就收,她也不愿真的惹怒叶七,谁知道这个武道天赋堪称年轻一辈中第一的女人发起疯来会做什么?只是她不太喜欢叶七的脾气,所以有时候忍不住要刺几句。 听到裴越的问话,她微笑说道:“只需要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就行。” 裴越坦然道:“请问。” 沈淡墨不急不缓地问道:“第一个问题,我爹爹在城墙上同你说了什么?” 裴越并未迟疑,直截了当地说道:“沈大人告诉我一些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请恕我不能直言。你可以回去问沈大人,如果他愿意说的话,我肯定不会反对。” 沈淡墨有些气恼,她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性情?若是能问出个究竟,她又何必来这里看了许久叶七的脸色。 但是聪明人总会举一反三,她很快便判断出两人谈话的内容与往事有关,毕竟她当初也看过台阁档案中的永宁元年甲字陆号卷。 沈淡墨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和三位大帅商议之后,大军后续的战略是什么?” 叶七微微吃惊地看着她。 裴越更是满面疑惑,好半晌才说道:“这与你有何关系?” 沈淡墨浅笑道:“我不能知道?” 裴越摇摇头,果断地说道:“大战方略只有三位大帅和我知道,连沈大人都不知情,此事我不便相告。” 沈淡墨并未流露出失望或者恼怒的情绪,她凝眸望着裴越,片刻后微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我一介女流没有资格知道这些。” 裴越恍然大悟,其实他早就发觉沈淡墨的性情与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不同。如果说叶七是闲云野鹤不屑于牵扯进军国大事,谷蓁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足不出户,那么沈淡墨身上就有掩藏很深的野心。这种野心很难用对错来判断,因为裴越隐约觉得,沈淡墨之所以有这种心思,更多是因为她看不惯这世间权力皆掌握在男子手里,女人似乎只能相夫教子。 一念及此,裴越苦笑道:“沈姑娘,往年我曾在书信中对你说过,无论旁人怎么想,我始终觉得女子也能称量天下。这与男女无关,只与能力有关。” 沈淡墨脸上绽放光彩,略有些急切地问道:“那你觉得我有这种能力吗?” 裴越见叶七也好奇地望着自己,迟疑片刻之后,老老实实地回道:“没有。” 沈淡墨的眼神黯然下去,旋即又强笑道:“你终究还是实诚。” 裴越斟酌道:“我不是说你没有能力,而是世情如此,没有你发挥的空间。虽然我并不反对女子为官做事,大梁也曾有过长公主参政的先例,但东府参政便是终点,无论是谁都不会接纳一个女子成为百官之首。你若是能想明白这一点,或许心中会求得一片安宁,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相信沈淡墨能听得懂。 沈淡墨颔首道:“没想到你会这般坦诚,说的也很有道理。罢了,我不叨扰你们难得的清净,不过你要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 裴越应下。 沈淡墨起身离去,裴越和叶七将她送出院外,便见太史台阁的精锐乌鸦迎上来。 两人都没注意到沈淡墨离去时眼中的一抹异彩,她心里始终回响着裴越的那句话。 “我不反对。” 沈淡墨脸上的笑容渐渐明艳。 裴越同叶七吃完晚饭之后,韦睿等人齐齐到来,他与众将在偏厅里聊了小半个时辰,全部安排妥当之后才去找席先生。 席先生住在旁边的院子里,裴越来时他正一人独酌。 月明星稀,氛围十分安静。 裴越微微有些诧异,因为他知道席先生并不喜欢饮酒,以前从未见过他这般有兴致。 “坐吧。”席先生微笑说道。 裴越落座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和沈默云在城墙上的谈话和盘托出,然后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先生,路敏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束手就缚?沈默云为何要对我这般关照?当年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您没告诉我?皇帝究竟信任谁又不信任谁?还有,我到底是谁?” “你是凌平的儿子。” “凌平是谁?是不是那位林清源老先生的后代?” 望着裴越满面的茫然和纠结,席先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淡淡说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打好这一仗。” 裴越轻叹道:“方略已经议定,我明天就会带着所有骑兵离开大营,所以想在此之前搞清楚这些事情。” 席先生看着他的双眼,神情复杂地说道:“此战过后,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虽然心中还有很多疑惑,但是见先生如此坚决,裴越只得轻叹一声,点头道:“先生不可食言。” 席先生道:“放心。” 裴越接过他倒满的一杯酒,昂头饮尽,然后转身离去。 次日午后,裴越率领两万余骑兵,从古平大营东门而出,一路南下。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3【罗网】 昨日路敏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刎而亡,三千果敢营也被收缴军械然后打散安置,但古平大营内并未产生任何骚动。 究其原因,沈默云领台阁五百名乌鸦进驻城内,至今尚未离去,这对所有中层武将来说都是极大的震慑。他们老老实实,底下的将士自然也不敢闹事。更不必说唐攸之和罗焕章关系亲密,两人带来四万精锐生力军,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城内稍有不妥的苗头也会被及时扑灭。 藏锋卫的所有将士睡了整整一夜,今日上午领完补给,享用过大厨们精心烹制的午饭之后,与整装待发的金水骑兵一道离去。 历经半个多月的奔波鏖战,他们本该多休息几天,然而眼下局势紧迫,裴越也只好让韦睿等人尽力做好士卒的安抚工作。 午后,阳光洒在大地上化作点点碎金,两万余骑兵如一条长龙从东门离去。 城墙之上,身穿一袭冰蓝色羽纱的叶七眺望着骑兵远去的方向,眼神温柔带着几分希冀。 她原本已经做好跟随裴越再赴战场的打算,但是昨夜在裴越回来之后,一番言辞恳切的长谈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希望你能真的保护好自己。”叶七喃喃自语。 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没有回头,却已经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沈淡墨站在她身侧三尺以外的地方,同样注视着逐渐远去的的骑兵队伍,莞尔道:“我还以为你这次也要跟着去呢。” 叶七没有应声。 她不喜欢沈默云的千金,就算裴越在场她也是这个态度。 沈淡墨不以为意,转头看着她的侧脸说道:“我没有想过像你这样的人会心甘情愿做裴越的影子。” 叶七淡然道:“与你何干?” 沈淡墨自嘲地笑笑,缓缓说道:“当然与我无关,我只是有些好奇。” 叶七嘴角微微勾起,加重语气说道:“好奇?” 沈淡墨轻轻点头,似笑非笑道:“我听爹爹说过,你的武道天赋在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及,无论是号称西吴武道高手榜第一的安阳龙骑主将,还是南周镇国公方谢晓最器重的儿子方云天,都不是你的对手。就算你喜欢裴越,也不必死心塌地做他的护卫,大可以周游世间潇洒恣意,这样活着不是更自在么?” 叶七沉默片刻之后转头迎着沈淡墨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喜欢裴越?” 沈淡墨怔了怔,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她其实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初裴越在京都郊外被西吴刀客埋伏然后失踪,她恳求自己的父亲尽快找到裴越,也非是出于喜欢裴越的原因,而是她觉得想要再遇到这样一个本心里尊重女子的男人很难。 今天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想送一送裴越,虽然这家伙实力很强,但战场上会发生怎样的事情谁都无法确定。见到叶七之后,不知为何心中那股劲又蹿了上来,她忍不住就想挑几根刺。 见沈淡墨不说话,叶七忽然笑了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沈淡墨面前露出笑容。 然后便是一句语调很轻松但是言辞极锋利的话:“就算你真的喜欢他,你也没有任何机会。” 丢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之后,叶七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沈淡墨又羞又气,她之前被叶七那句话惊住,一时间有些慌乱,然后便失去与对方争论的机会。当她想要追上去时,目光猛然被地面上一双脚印吸引。 大梁军寨的城墙地面都是用极为坚硬的青石铺就,叶七竟然在转身之时硬生生踩出一双脚印。 虽然这个印记并不深,但是足以让沈淡墨打消继续撩拨叶七的念头,不过此时她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望着远处叶七清冷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轻哼了一声。 “走着瞧。” …… 古平大营往南依次是广平府和金川府,通往西面裂谷的道路就在两府交界处,距离约为五十余里。如果是全速疾驰的话,藏锋卫只需要大半个时辰就能赶到,但是裴越下令放缓速度,大抵会在天黑时分抵达。 一方面藏锋卫的将士需要继续恢复体力,另一方面也要和金水骑兵尽快融合。 裴越在昨晚便将所有武将召集到一起,采取一边一半的方式将这些骑兵打乱重新编制。虽说罗焕章性情鲁直甚至有些暴烈,但他不愧是沙场老将,对军中的门道十分熟稔。金水骑兵共一万人,原本由罗焕章的一名心腹爱将担任指挥使,但是这次他将指挥使留在身边,只派出四名统领领着一万人并入藏锋卫。 这对裴越来说非常重要,以他如今的威名和军职来说,想要震住统领级别的武将不难,可若是有一个根基深厚的指挥使同行,很可能造成令不出一门的危机。 整个南线作战计划的框架出于裴越之手,唐攸之等人帮他完善这个计划,所以他很清楚这两万骑兵要面对多少苦难,用九死一生来形容毫不夸张。这样的局势下,他必须牢牢掌控藏锋卫的绝对指挥权,容不得任何人试图染指。 道旁景色萧瑟,草木皆已衰败。 身边除了亲兵之外便是十名武将,韦睿等四人加上唐临汾和谷芒,还有金水骑兵的四名统领。因为队伍的整体行进速度不快,所以他们可以聚在裴越身边聆听训示。 裴越语速不快,声音也很平静,但是众人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精彩,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后面的兴奋,渐渐变得心潮澎湃。 “指挥使,这样是否太冒险了些?”众将之中,谷芒的身份终究不同,而且他性情沉稳厚重,当仁不让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裴越微笑道:“确实有些冒险,但算不上很危险,张青柏与谢林不同,南线的兵力分布也与北线不同,我们想要搂草打兔子,总得承受一些风险。” 谷芒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好,西吴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裴越环视众将,正色道:“都记住自己的职责了没有?今夜在裂谷入口处歇息,明日一早,你们按照我的安排行事,允许你们在过程中随机应变,但是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地点,违者军法论处。” “遵令!”所有人轰然应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4【提一根线】 西吴大军本阵。 中军帅账之内,气氛略显沉闷。 张青柏难得换了一身皮甲战袍,儒雅的气质中平添几分锐利,虽然人到中年,外表看起来依旧卓尔不群。 在他左首第一位坐着一名剽悍武将,名叫郭启云,乃是统率魁斗营的万夫长。 魁斗营拥有一万骑兵,一人双马,坐骑皆为高阳平原上最著名的天水马,速度很快耐力极强,最适合长途奔袭。论平均实力,张青柏麾下的骑兵比不过谢林的部属,但是这一万魁斗营却要强过谢林的锐金营,在西吴境内仅次于安阳龙骑,堪称张青柏最厉害的杀手锏。 若非藏锋卫强行冲阵,魁斗营也不会提前现身,但是张青柏和郭启云都没有想到,这支杀手锏竟然没能留下藏锋卫。 三千勇士以自己的身躯筑成血肉城墙,挡在裂谷入口之前,硬生生坚持小半个时辰,让主力部队得以顺利撤退。 郭启云几乎咬碎钢牙,虽然他只用不到一千人的代价就剿灭对方的三千死士,这样的战绩并不愧对魁斗营的威名,可是放跑了裴越和藏锋卫主力,这让一贯心高气傲的他颜面尽失。 “大将军,既然对面来了援军,末将认为藏锋卫很可能故技重施。”为了挽回自己的脸面,郭启云这两天苦思冥想,反复推演沙盘,总算琢磨出一些门道。 张青柏环视众将,目光最后停在郭启云身上,沉吟道:“你觉得裴越的想法会这么简单?” 前日那场大战,他本以为藏锋卫不会造成太大的杀伤,然而等魁斗营解决那三千断后死士之后,吴军开始统计伤亡情况,他才发现骑兵阵亡两千余人,步卒阵亡三千余人,伤者亦有数千。 藏锋卫算上留下断后的三千人,阵亡的人数也在五千左右。 换而言之,裴越在面对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时强行冲阵,竟然还能够取得更好的战果,这不得不让张青柏警惕性愈发升高。 原本这位年轻权贵就是他心里的变数,如今对方的危险性更是迅速提高。 郭启云迟疑道:“大将军,梁军只能从南北两营抽调援军,长弓军和金水军不可能倾巢而出,再加上长弓军在北面和谢大将军鏖战半个月,不会有很多的后备兵力。末将估计,这两营充其量只能凑出五万以内的步卒,即便算上城内那些残兵败将,想要出城与我军决战也难有胜算。唯有像前日那样,让裴越率领骑兵从裂谷北上,突袭我军后阵,同时城内步卒一涌而出,才有一线神机。” 张青柏平静地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应对?” 郭启云兴奋地说道:“可将魁斗营一分为二,守住裂谷南北入口,放藏锋卫进入,然后合而歼之!藏锋卫战力的确不俗,但是魁斗营肯定比他们更强,只要不像上次那样露出一个空当,这支骑兵决计逃不出末将的手掌心!” 张青柏沉吟不语,他脑海中闪过裴越过往的战例,一时间难以决断。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得太深,从理智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裴越不会故技重施,但是倘若对方比自己多想一层呢?在眼下这个极其关键的时刻,任何一次判断失误都有可能导致全局溃败。要是藏锋卫战力普通,这个担忧自然不复存在,可偏偏在前日的厮杀之中,这支梁国骑兵已经展现出极强的战力。 假如藏锋卫再来一次突袭,配合古平大营内的生力军,张青柏不敢保证还能再次取胜。 帅帐内无比安静,将领们都在等着张青柏的决定。 许久之后,他终于面色凝重地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 郭启云大喜过望,连忙起身拱手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这次一定会将裴越的脑袋带回来。” 张青柏微微颔首,他做出这个决断不仅仅是为了绞杀藏锋卫,重点不在于藏锋卫是否北上突袭,而是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就算郭启云压根没碰见藏锋卫,张青柏也自信凭借麾下的六万多精兵就能打下古平大营。 他看向郭启云说道:“明日清晨,你亲自率领五千骑兵沿裂谷西面南下,然后守在南侧入口附近,不要再给裴越机会。” 郭启云肃然道:“末将遵令!” 张青柏又望向坐在右边最下首的那名年轻武将说道:“齐辉,鸡鸣寨那边战况如何?” 齐辉起身答道:“禀大将军,方才收到快马传信,左将军预计五天之内便可攻下鸡鸣寨。” 张青柏皱眉道:“太慢了。你亲自跑一趟鸡鸣寨,告诉左晟,三日内务必拿下鸡鸣寨,否则便不要来见我了。” “末将遵令!” “去罢。” 张青柏摆摆手,目光停留在帅帐正中央的沙盘上,起身缓缓走到近前。 帐内众将也都站了起来。 “古平大营是一定要拿下来的。” 张青柏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但语气显得十分凝重,沉默片刻后又说道:“大营内究竟出了什么事?” 昨日之所以没有发起攻势,除去藏锋卫这柄刀实在太过锋利,张青柏不得不花费一点时间调整军中士气,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古平大营内的情况十分诡异。仿佛城内有动乱发生,但是又迟迟没有酿成更大的骚乱,张青柏用兵极其谨慎,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然而更诡异的事情是,当城内的动静消失后,他迟迟没有等来细作的密信。 西吴对虎城执念之深,大梁真正明白的人不多,更不知道他们这十多年来安插了多少细作。在路敏抵达灵州之后,张青柏几乎可以准确掌握对方的行动,如此怎会败阵? 但是古平大营从昨日到现在就仿佛变成一片无法进出的死地,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众将面面相觑,就连郭启云脸上也多了几分忧色。 张青柏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襄城侯萧瑾坚守虎城不出,到了眼下这个局势依旧能耐得住性子,我总觉得这里面的阴谋味道太过浓郁。以他的阅历和能力,再加上城内精兵近十万,断然不至于被四万骑兵困得水泄不通。” 郭启云试探道:“莫非他是想等城中守军击败我们,然后再出来底定乾坤?” 张青柏摇头道:“没有这么简单。无论如何,明日步卒先攻古平大营,我要试试对方援兵的分量。” “遵令!” 众将挺身肃立,整齐划一地喊着。 次日清晨,安静两天的战场上再度响起号角声,吴军精锐步卒开始攻城。 在战车上看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张青柏的眉头深深皱着,梁军负责守城的依旧是京军北大营,主将则是那位齐云侯尹伟,却根本看不到半个援军的影子。 南面裂谷之中也十分安静,裴越的藏锋卫不见踪影。 张青柏想要从这诡谲复杂的局势中抽出一根线头,然而他面对的却是千头万绪钩织而成的大网,根本找不到着手之处。 他忽然想起此前藏锋卫的战术,在高阳平原上劫掠大吴粮草,如入无人之境。 “不好!” 张青柏一声怒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整个人仿若一头杀气凛然的猛虎。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5【系一个结】 “大将军,不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旁边一名谋士满面疑惑地问道。 在他看来古平大营的守军虽然顽强,但己方依旧士气高扬,打下这座重镇只是时间问题。 张青柏眉头紧皱,语气冰冷地说道:“藏锋卫肯定去了鸡鸣寨。” 众亲随不敢置信,这古平大营都已经摇摇欲坠,那支生猛的骑兵还敢深入高阳平原,救援一个实际上失去核心作用的鸡鸣寨? 张青柏面露一丝犹豫,不过很快又敛去,沉声说道:“传令郭启云,让他立刻带着五千精骑援护鸡鸣寨,魁斗营剩下五千骑保护本阵侧翼,以防藏锋卫声东击西。” “遵令!” 传令官飞驰而去。 张青柏转头望向古平大营,略有些失望地说道:“去前面告诉崔护,今天要是拿不下面前这座军城,他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遵令!” 另一名传令官飞快来到阵地前沿,找到正在指挥步卒的万夫长崔护,面色冷漠地将张青柏的话复述一遍,然后肃立一旁盯着他。 崔护身材精瘦,面色发黄,带着西吴北境聊州人的特有长相。 他挺直身躯答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一定完成军令。” 今日担任攻城主力的便是他麾下的一万步卒,并未参与前日的攻城战,也没有和藏锋卫正面交手,可谓是养精蓄锐多时,正是战力巅峰的阶段。原本以为就算对方有援军,他也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打下这座城,然而没想到过去一个多时辰,他的部属竟然还无法登上城头! “他娘的,亲兵营给我上!” 崔护恶狠狠地骂着,同时双眼不由自主地望着城墙上的守军,从战袍和军械来判断,这依旧是之前在他们手里吃过败仗的梁国京军,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强硬? 古平军城西面城楼下,齐云侯尹伟坐在一张方椅上,冷漠地望着城下。 如今负责守城的确实是京军北大营,原先的古平军着实不堪大用,被宁忠祸害数年,战斗力早就退化得无比严重。 但是没有了路敏的压制和干涉,他终于能完全掌握这支自己倾注无数心血的京军。虽然北大营在三营中待遇最差,在世人眼中实力最弱,可他不这么认为。被路敏卖掉近半主力,这支京军依旧没有崩溃,这便足以说明他们的韧性和坚毅。 路敏自尽而亡,最高兴的人肯定是这些京军将士,因为他们已经逐渐回过味来,卢龙之战的惨败全是这个右军机在搞鬼。战死的都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袍,心中怎能没恨?一战折损两万人的耻辱,他们怎会不想洗刷? 故而今日的攻城战遭遇他们最激烈的反击,崔护根本不明白城墙上的守军为何有着这般高昂的士气。 尹伟望着城下的西吴万人队,目光越过他们,注意着张青柏的大军。 他知道对方为何没有孤注一掷,因为援军已经抵达,所以张青柏也想试探城内究竟有着多少兵力。随着沈默云亲自坐镇城内,太史台阁的精锐乌鸦们展开大规模的搜检,城内这两天查出数十名细作,均已直接斩首。与此同时,沈默云组织起最严密的防御措施,就算城内还有遗漏的细作,他也绝对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因此,张青柏不得不小心试探。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城内的半数援军究竟在哪里。 这是一场豪赌。 尹伟忍不住轻叹一声,那小子的魄力果然非同一般。 …… 裂谷南侧某处山坡后面,魁斗营五千精锐骑兵偃旗息鼓,数百游哨朝东、北两面撒出去。郭启云肃穆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紧张,这个策略是他苦思冥想两天才想出来的,所以无比希望藏锋卫会真的顺着裂谷北上,那将变成他的功劳。 从清晨等到现在,远处的裂谷始终静悄悄,除了鸟兽虫鸣,一个人影都没有出现过。 他注定什么都等不到,因为就在六个时辰之前的半夜,藏锋卫已经顺着南面不远处的小道踏上高阳平原。 便在这时,几名游哨领着一名传令官来到山坡后面。 郭启云认得那是张青柏身边的人,连忙上前问道:“大将军有何吩咐?” 传令官说道:“郭将军,大将军有令,你立刻带着五千骑兵驰援鸡鸣寨。” 郭启云立刻便反应过来,震惊道:“藏锋卫去了鸡鸣寨?” 传令官与他还算有些交情,便颔首道:“大将军是这么判断的,毕竟攻城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守军始终还是梁国京军,那支骑兵又没有出现,极有可能是去解除鸡鸣寨的危局。” “干他娘的,这么狡猾!” 郭启云恨恨地骂了一声,也不知是为攻打鸡鸣寨的同袍担忧,还是因为自己的谋划落空而愤怒。 传令官叹道:“郭将军,事不宜迟。” 郭启云醒过神来,连忙点头道:“请转告大将军,我这就去鸡鸣寨!” 魁斗营五千骑兵立刻出发,朝着西面一路疾驰。 走出二十余里后,前方的骑兵传回消息,这条路上的确能看到大规模骑兵经过的痕迹。 郭启云气得双眼喷火,怒吼道:“给我加快速度,必须尽快赶到鸡鸣寨!” 他深知藏锋卫的实力,就算没有新补充的援兵,只以他们还剩下的一万骑兵来算,攻打鸡鸣寨的两万多步卒也绝不是这支骑兵的对手。 要是被藏锋卫吃掉这支步卒,张青柏又怎会饶得了他? “再快一点!” 随着郭启云的不断催促,魁斗营的骑兵们不得不疯狂地催促胯下坐骑,此时已经无法再像平时一样顾及坐骑的脚力。 等到他们终于接近鸡鸣寨时,很多人的坐骑已经呈现力衰的姿态。虽然魁斗营具备一人双马的条件,可那是准备长途行军的时候才会用,今日他们在裂谷南侧埋伏,随时都会直面战斗,怎么可能还额外带着坐骑? 鸡鸣寨就在眼前。 然而这一刻郭启云的面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鸡鸣寨还在梁军的手中,己方的步卒在城外扎营,哪里有半个藏锋卫的骑兵影子?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6【取一座城】 出来迎接郭启云的是此地步卒主将杜长青和年轻将领齐辉。 杜长青望着面色不善的郭启云和他身后略显疲惫的魁斗营骑兵,惊讶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郭启云微微一怔。 齐辉赶忙说道:“大约两个时辰之前,我们发现藏锋卫骑兵的踪迹,杜将军连忙下令暂停攻城,以步卒大阵应对藏锋卫骑兵,同时还要防备鸡鸣寨内守军的出击。之前北线传来的消息说,裴越最擅长这种战术,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 郭启云这才明白过来,同时心里也舒服一些,既然藏锋卫确实来了,那么魁斗营这次急行军就没有白费。 杜长青又道:“我马上派人去大将军那边,禀报这个消息,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想来大将军也猜到了这个可能?” 郭启云点点头,然后急不可耐地问道:“藏锋卫在何处?” 杜长青和齐辉的脸色同时变得有些古怪,后者苦笑道:“不知道。” 郭启云瞪大双眼,怒道:“不知道?” 杜长青叹道:“他们没有靠近鸡鸣寨,出现在南面大概十余里外,我们的斥候险些被他们射杀,万幸逃了回来。接到消息后,我立刻命令将士们停止攻城,然后做好迎敌准备。然而对方始终没有出现,我不得不再次派出斥候前去打探,可是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仿佛已经撤退。” 郭启云问道:“这支骑兵有多少人?” 杜长青道:“当时情况危急,斥候也只是大概估计,人数约在五六千左右。” 郭启云皱眉道:“所以你们现在也不敢攻城。” 齐辉答道:“郭大哥,藏锋卫的实力你是知道的,就算只有五六千人,如果他们趁着我们攻城的时候突袭后方,那样的局面非常危险,我们不得不防。” 郭启云怒道:“魁斗营来了你们还怕什么?立刻组织部署攻城,藏锋卫要是敢来,我一定会收拾他们!” 杜长青和齐辉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能看出来,魁斗营这五千骑兵的状态不如平时,毕竟急行军超过两个时辰,就算人能坚持得住,他们的坐骑也坚持不住。 骑兵没了坐骑还如何冲锋? 杜长青只得劝道:“郭将军,现在天色已暗,不如暂歇一晚,明日我一定拿下鸡鸣寨!” 郭启云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请杜将军为我的部属准备一些清水吃食。” “好,我马上让人去办。” 三人一同返回步军营地,晚饭时郭启云忍不住小酌两杯,原本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然而半夜忽然被人叫醒。 郭启云自然有些不满,然而看到张青柏身边的亲兵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猛地清醒过来。 “郭将军,九个时辰之前,五峰寨附近的大营遭到藏锋卫骑兵的攻击,人数约为六千左右,大将军命人即刻领兵前去支援。”亲兵面色凝重地说道。 那里是吴军南线最重要的大营,存放着数不清的粮草军械,虽然张青柏特意留下两万大军看守,但是万一营地被藏锋卫攻破,哪怕只是冲进去放几把火,这也是吴军无法承受的损失。 反正正面战场已经用不到魁斗营这五千骑兵,自然要让他们去对付藏锋卫。 郭启云已经彻底清醒,应下之后立刻穿戴甲胄,同时咬牙骂道:“老子要将裴越千刀万剐!” 他根本不怕已经打出威名的裴越和藏锋卫,可是对方完全不给他对决的机会,一味朝着张青柏的软肋下手,这是何等无耻的行事风格? “回去禀报大将军,我不会一味被藏锋卫牵着鼻子走。高阳平原如此广袤,他可以选择的攻击目标太多,总不能他打哪里我们就去救哪里,那样太过被动。我现在会带兵去大营那里,但是接下来我会请求虎城那边调来一支骑兵,想办法抓住藏锋卫的尾巴,然后将他们一举击溃!” 郭启云凶狠但又缜密地说道。 亲兵有些为难,迟疑道:“大将军他——” 郭启云摆手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大将军会明白我的意思!藏锋卫就交给我了,请大将军不必担心!” “是!”亲兵朗声应道,然后迅速离开。 郭启云跟杜长青和齐辉道别,提醒他们还是要小心在南面出现过的藏锋卫骑兵,然后领着魁斗营继续西进。 鸡鸣寨西面便是五峰寨和蒺藜寨,前者位于北方,后者位于南方。 张青柏的大本营就是在五峰寨东面不远处,只因为五峰寨面积是九座军寨中最小的一个,根本无法作为大营驻地,但这附近又有活水流过,所以才成为大军的主营地。 藏锋卫攻击发生于白天的正午时分,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险些就攻破营地的大门,如果不是守将十分果断,恐怕张青柏会雷霆震怒。 虽然对方的攻势在持续半个多时辰之后便停止,但是守将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这支骑兵为何要抓走数十个吴军士卒? 他只能立刻派遣轻骑向古平大营外的张青柏禀报。 那几十个吴军士卒被抓走之后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最终有十来个人忍受不住,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通通说了出来,其中就包括吴军最近的口令。 黎明前的拂晓时刻,在五峰寨北面百里开外的卢龙寨,守城的军士忽然发现城下出现数十名同袍。 他们自承是五峰大营守军,梁军骑兵正在攻打大营,他们奉命前来求援。 如今的高阳平原南面早已是吴军的势力范围,虽然出现一支梁军骑兵让城上的守将惊讶,不过在查验过这些同袍的甲胄、口令和大营守将亲自书写的密信之后,他便下令打开寨门让这些人进来。 守将亲自来到门前,朝那个自称是大营那边千夫长的魁梧汉子走去,边走边皱着眉头问道:“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梁军骑兵?” 迎接他的是那位千夫长和善的笑容,以及突然扬起的长刀。 “发讯号!” 他一刀砍死这名守将,同时高声怒吼。 一枚烟火令在最黑暗的时刻炸响夜幕,远处响起如惊雷一般的马蹄声! 守军终于反应过来,寨门口处立刻爆发极其惨烈的厮杀,然而陈显达领着一众武道高手,死死地占住已经大开的寨门。 十余里地之外,藏锋卫八千骑兵在裴越的率领下急速冲锋。 他面色沉静地握着长刀。 半个时辰之后,南线军寨体系之中距离虎城最近的卢龙寨被攻破。 曾经梁军在这座军寨附近吃过两次败仗,折损五万余人,今夜终于能洗刷一部分耻辱。 然而这仅仅是开端。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7【失态】 古平大营,攻城第二天。 崔护站在西面城墙之下,双眼中满是血色。 昨日最终无功而返,虽然张青柏没有真的将他砍了脑袋,可他依旧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张青柏麾下猛将如云,每个万夫长都想出人头地,崔护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在新的攻势发起之时,他原本还幻想着能够半日先登,然后打下这座战略要地。 可事实是如此残酷,莫说攻下古平大营,他的部属就连想要在城墙上站稳脚跟都变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两万京军轮番上阵,成为守城的主力,古平军虽然战力不堪大用,但是当个辅兵抛洒滚木礌石却也没有问题。齐云侯尹伟不惧矢石,亲自坐镇城头指挥,没有给崔护一丝一毫的破绽和机会。 崔护仰头看了片刻,忽然跃下坐骑,手持长矛向前走去。 “将军!将军!”亲兵首领一脸惊慌地跟着他,却要不敢拦在他面前。 崔护面色沉郁,冷声道:“带着你的人,跟着我去攻城。” 亲兵首领闻言浑身一震,随即看到崔护杀气盈盈的目光,惊醒过来连忙大声道:“遵令!” 万夫长带着亲兵爬上云梯,这自然引起步卒们的关注,这支西吴万人队的气势陡然间高涨起来。 尹伟自然也注意到这个举动,但是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也没有做出特别的应对安排。 崔护借着战车云梯靠近城墙,旁边的亲兵们纷纷想要冲在他前面,却被他厉声喝止。距离城墙还有三尺时,只见他纵身一跃,然后人在空中挥动长矛,直接逼退守在城墙边的三名梁军。身为张青柏手下最凶猛的万夫长之一,他的武道修为很高,等闲士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只不过刹那之间,那三名梁军便死在他的长矛之下,云梯上他的亲兵们前赴后继,很快便有十余人跃上城墙紧紧护卫在他身边。 见自己的主将如此威猛,西吴步卒大受鼓舞,各处的攻势在这一刻达到最疯狂的状态。 然而略微有些奇怪的是,当崔护占住城墙边一片小小的区域之后,除了最开始措不及防被他杀死的三名守军,其他人竟然开始后退,仿佛是畏惧于他的武道修为。 “将军,小心!”那名亲兵首领双眼圆瞪,怒吼出来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一股浓烈到实质的杀气在眨眼间扑面而来。 崔护蓦然回首,长矛几乎是本能一般朝左侧刺出去。 一声尖锐又刺耳的响声在城头上爆发。 来者就像是一阵风,却不是吹拂杨柳的春风,而是能席卷天地的飓风! 她手中的那杆镔铁长枪击中崔护的长矛,磅礴的力量从枪身涌出,瞬间震得崔护几乎脱手,虽然他拼着虎口撕裂的风险强行握住,然而长矛已经被对方的长枪荡开,胸前已是一片空阔地! “将军!” 亲兵首领见状须发皆张,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这年轻女子的长枪,其他亲兵也像他一样,因为他们都能看出来这个年轻女子无比强大,极有可能就是之前张青柏特地提起过的,裴越身边那个宛如战神一般的女子。 然而叶七眼中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 长枪如龙,一击必中! 扑上来的亲兵们被轻易震开,崔护在连退十余步后终于被逼到墙角,再也无路可退,在这生死转瞬之间的时刻,他猛地伸出双手想要夹住枪尖。 叶七面无表情,眼神冷漠,长枪毫无阻碍地向前刺出。 崔护的双手瞬间血肉模糊,然后眼睁睁看着枪尖刺进自己的胸口。 旁边的亲兵们瞬间疯狂,如同绝境的野兽一般朝叶七扑了过去。 叶七脚步变幻,穿花拂柳,身姿极为飘逸,然而手中那杆长枪却又势大力沉,挡者即死,可谓在这瞬间达到动与静的极致和谐。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得极为突然,那边西吴的步卒们还因为主将的勇猛奋不顾身地攻城,可是还没等他们的情绪从大脑转移到四肢,便见崔护的尸首从城墙上丢了下来。 便在这时,吴军后阵响起收兵的鸣金声。 双重打击之下,这支万人队的退兵堪称惨败,还在城墙上的士卒被直接抛弃,狼狈撤退的步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大梁弓手的猎杀之下。 叶七收枪回身,与迎上来的齐云侯尹伟颔首致意,并无其他交流,然后直接走下城墙。 裴越在离开之前与她的那番长谈,一方面是不希望她再随骑兵奔波不休,对于男人来说无所谓,可她毕竟还是女子,哪怕是武道修为天下第一也是女子,跟着一群臭男人十几天不洗澡不换衣服,这显然是一种折磨。 另一方面,他希望叶七留在古平大营,在最关键的时候能够帮守军一把,恰如此时此地。 尹伟看似面色如常,实则心中汹涌澎湃。 他们这一辈的武勋权贵子弟中,谷梁的武道天赋最高,路敏紧随其后略逊一筹,剩下来的人却要差了很多。虽然尹伟的天赋不高,修为也一般,可是常年掌军眼光不凡,在他看来叶七这个小姑娘或许不是谷梁的对手,可要是和路敏相比,竟然能不相上下! 她最多才二十岁,这是何其恐怖的事情? 旁边的亲随和武将们也是这种想法,故而即便有人忍不住好奇回头望向叶七的背影,更多也是在看她手中那杆尚在滴血的长枪,压根生不出任何别样的心思。 尹伟走到崔护被丢下去的位置,看着潮水一般西去的吴军,面上并未流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在西境待了很多年,深知张青柏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性情,虽然守军表现得格外强硬,可是这种强硬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不信对方看不出来。 或许……应该是高阳平原上的变故已经出现。 他虽然已经想到了事情的进展,却绝对想不到此时的张青柏是怎样的状态。 这位在外人眼中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到极点的西吴大将军,在帅帐中雷霆震怒,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暮虎。 “你们这些废物!”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8【安阳龙骑】 “卢龙寨被破,西水寨被破,大营险些丢了,对方只是一支骑兵而已,你们这些废物究竟在做什么?” 张青柏从未如此失态过。 他与寒门出身的谢林不同,乃是西吴顶尖武勋豪门的子弟,从小便接受最严苛最全面的兵法操练,即便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习武,可是他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真正让他在军中站稳脚跟的还是十五年前那一战,梁国定远侯裴贞率军深入高阳平原,首战便是攻打张青柏驻守的柳城。 那是裴贞吃的第一个亏,与后面的佯败不同,他起初的确是想打下柳城先声夺人,然而却在张青柏面前碰了一个硬钉子。 而立之年的张青柏利用自己天衣无缝的防守让裴贞一无所获,反倒损兵折将,虽然后面他通过拿下虎城扭转局势,可是张青柏的崛起已经不可阻挡。 也就是从那时起,西吴皇帝对他的器重越来越深,甚至专门调派宫中禁卫贴身保护他的安全。 如此恩宠在身,再加上张青柏城府极深,身边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般震怒的模样。 所有人屏气凝神,站得笔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张青柏看着站在堂下无比紧张的齐辉,怒意未消道:“藏锋卫究竟有多少人?” 齐辉恭敬地说道:“至少在一万两千人以上。” 张青柏眼神冰冷,面色铁青,冷笑道:“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 齐辉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先出现在鸡鸣寨然后攻打西水寨的骑兵约有六千人,攻打大营的约有六千人,卢龙寨没有人逃出来,但是很可能是攻打大营的那六千人连夜突袭。” 虽然今日格外失态,但是张青柏还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他的声音陡然冷静下来,却也变得更加恐怖:“卢龙寨距离大营超过百里,你是想说这六千人午后还在厮杀,然后一刻不停连夜奔袭百里,又去攻打卢龙寨并且一举拿下?” 齐辉的双手紧张到死死攥紧,他是张青柏正室夫人那边的晚辈子侄,对这个不算亲近的长辈十分畏惧,在军中历来都不敢仗着这层关系作威作福,可谓小心谨慎到了极点。 原因很简单,张青柏治军极其严格,触犯军法者直接砍头,皇帝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反而会更加地支持他。 沉默片刻后,齐辉颤声道:“或许有两万人。” 帐内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重肃穆。 一万人和两万人是质的区别,尤其是裴越打仗历来天马行空,北线战场的故事他们都很熟悉,如果没有足够强力的制约,这厮能用两万人在高阳平原上玩出花来! 眼下看来,执掌魁斗营的郭启云勇则勇矣,可要是玩心计谋略,显然不是那裴家子的对手。 有人忍不住感叹,那厮据说才十八岁,这心眼怎么能修炼得如同千年妖怪一般深不可测? 张青柏却无暇想这些,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要不要退兵? 古平大营一日打不下来,他这七万大军就得被拖在这里,如果放任藏锋卫继续这样神出鬼没,要不了多久整个军寨体系都可能会被他重新夺回去,甚至鸡鸣寨附近的三万大军也会被他吃掉! 可如果此时退兵的话,意味着自己的筹谋前功尽弃,梁国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充实古平防线。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吴的粮草辎重补给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北线已经失败,南线再陷入沼泽,这次的进军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早知道这个变数如此麻烦,当初在初次攻打鸡鸣寨失败后就应该不惜一切扑杀他。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沉默许久之后,张青柏回到帅位之旁,带着几分失望说道:“齐辉,你现在立刻去虎城南面,带着我的亲笔书信找到曲城侯和吕定国,告诉他们,暂时可以放松一些对虎城的钳制,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藏锋卫。” 众人皆惊。 从大的策略来说,南北两线同时出击,以最强大的骑兵震慑虎城守军,这是一套完整的体系。如今北线已经败退,南线又陷入泥潭之中,再放松对虎城的钳制,那么战局的走向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要么张青柏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下古平大营,将整个军寨体系纳入手中,再腾出手解决藏锋卫,要么藏锋卫能活活拖死他们。 齐辉吞了吞唾沫,看见张青柏漠然的目光,连忙挺身道:“遵令!” 张青柏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心中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 卢龙寨。 休息整整一天的藏锋卫八千骑兵精神饱满,裴越站在城墙上看着辽阔广袤的高阳平原,初冬的寒意并未让他觉得冰冷,反而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爵爷,张青柏真的会调动虎城骑兵?”高临汾好奇又小心翼翼地问着。 裴越轻轻一笑,平静地说道:“我研究过张青柏的履历,这个人的性情有些矛盾,在绝大多数时候他都非常谨慎,用兵也极其讲究章法。可是在某些极为关键的时刻,他又会显得十分固执,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眼下他被古平大营拖住,如果我是他肯定会立刻放弃这座大营,回身集合全部力量解决藏锋卫。” 高临汾迟疑道:“如果这样的话,那前面的付出不就白费了?而且仓促退兵也会有危险。” 裴越摇摇头,气定神闲地说道:“有什么危险?留出一万兵马断后,足以挡住城中守军觊觎的目光。穷寇莫追的道理连我都懂,难道他不明白?当然,张青柏并不是担心这个危险,他只是放不下古平大营,打下这里就能占据灵州的门户,意味着南线战略成功一半,他怎么舍得放弃?既然大军无法回防,那他除了虎城骑兵之外还能调动谁?” 高临汾信服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要固守卢龙寨?吸引对方在虎城的骑兵来攻?” 裴越轻吸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通知下去,日落之前完成整备,我们离城北上。” 高临汾惊道:“北上?” 裴越笑了笑,自信地说道:“这场大仗来到中局,怎么能不去会会西吴人最强大的铁骑?”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66【立碑】 开平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大梁西境南线战场。 随着古平之战落幕,张青柏麾下步卒累计折损超过五万精锐,西吴这场东征之战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在与杜长青的步卒和此前南下的骑兵汇合之后,这位镇南大将军狼狈撤兵,沿路收拢刀口、五峰和蒺藜三座军寨的守军以及后方大营的军队,总计约六万余残兵败将,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西撤。 集宁侯唐攸之身为大梁西军主帅,在完成古平军城之外的致命一击之后,率领大军一路追击。由长弓军四万人、金水军四万人和京军一万人组成的精锐步卒对吴军展开不死不休的报复。 韦睿和谷芒率领一万二千名骑兵加入追击的行列,他们之前与杜长青的对峙中没有动手,始终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所以在张青柏派出骑兵南下之后,也没有被对方缠上。 只是谁也想不到,裴越利用一手偷天换日硬生生改变战场态势,一贯用兵稳健的张青柏在古平大营上起了执念,以至于最终一败涂地。 张青柏大败的消息传来,虎城南面的曲城侯顾秋道才明白为何乌龟性子的萧瑾敢出城作战。 西吴铁骑虽然强大,但是萧瑾训练出来的虎城守军同样是百战精兵,双方鏖战数日始终没有分出胜负,直到顾秋道接到张青柏的求援信,这支困住虎城长达一个多月的精锐骑兵只能南下接应。 在虎城之战中,裴越和藏锋卫表现得中规中矩,他们与虎城骑兵负责保护步卒大阵侧翼,始终严格遵照襄城侯萧瑾的安排,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这让萧瑾非常满意。 他对裴越的观感谈不上好恶,只知道在南北两线的战事中,这个年轻权贵居功甚伟,称得上大功第一人。对方的年纪又很轻,万一仗着功劳要对自己的指挥指手画脚,虽然他还不至于被拿捏,可终究是一件让人不舒服的事情。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裴越表现得极为低调。 两人也没有过多的交流,在西吴骑兵南下接应张青柏之后,萧瑾留出三万兵马驻守虎城,亲率七万大军南下与唐攸之汇合。裴越没有跟随大军行动,他不仅将长弓骑兵和金水骑兵交还给唐攸之和罗焕章,甚至连藏锋卫主力都暂时由韦睿统率,继续追击吴军谋取更大的胜果。 在和萧瑾与唐攸之沟通过后,裴越领一千轻骑返回古平大营。 自五月底来到灵州,已经过去七个月的时间,这半年多里他没怎么休息过。虽然一路艰辛收获却也不少,抛开他立下的无数功劳不说,光是在战场上的飞速成长便十分值得。 一路东行,越靠近古平大营便越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百里荒野,处处尸首。 所幸天寒地冻,暂时还不会造成尸体腐烂以至于酿成瘟疫的危险,这也是裴越决定提前返回的最重要原因。 裂谷北面入口,藏锋卫三千勇士壮烈之地。 那日苦战的痕迹还在,将士们开始寻找和搬动同袍的尸首,裴越也加入其中做着同样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苗条的身影来到他的身边。 叶七看着他沉默而又憔悴的面孔,有些心疼,却也没有开口安慰,只是平静地问道:“大局已定?” 裴越冲她点点头,然后说道:“吴军骑兵主力尚在,步卒已经被打烂了,只能选择撤退。唐攸之和萧瑾他们都是沙场老将,痛打落水狗这种事得心应手。这次我们的损失也不小,但西吴毕竟是以举国之力犯境,这一仗足以打得他们元气大伤,十年之内绝无能力再动刀兵。” 叶七神色轻松了些,感慨道:“你这个时候回来,难道是想将功劳让给他们?” 两人早已相知,裴越也不奇怪她能看懂自己的心思,淡然道:“我的功劳已经够多了,再揽在身上只会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忌惮。唐攸之他们也明白我的心意,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 便在这时,邓载脚步匆匆地走来,先对叶七行礼,然后低声说道:“少爷,找到商羽了。” 裴越身体微微一晃。 叶七连忙搀住他的手臂,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裴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我没事。” 虽说如今天气十分寒冷,尸首还不至于腐烂,但毕竟已经过去近十天的时间,商羽的面容略微显得狰狞可怖。裴越恍若未觉,他静静地站在旁边,望着那张记忆中永远都是小心谨慎表情的面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狰狞的模样。 这是一个出身寒门的普通人,没有韦睿的名将资质,没有傅弘之的显赫家世,没有陈显达的豪壮恣意,也没有孟龙符的沉稳老练,在最早跟随裴越的年轻将领中,商羽似乎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可是裴越偏偏在他身上看到前世自己在泥泞中挣扎的影子,所以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如今,他还是没有敌过命运的无情,死在黎明前的黑夜里。 望着他身上的十余处伤口,裴越垂下眼帘,然后躬身行礼。 旁边所有人包括叶七在内,都在向以商羽为代表的藏锋卫三千勇士鞠躬行礼。 裴越没有发表慷慨激昂的说辞,只是面色肃然地对邓载说道:“去找人篆刻石碑,将藏锋卫所有牺牲的将士名单以及他们的事迹刻上去,我要在此处为他们立碑。” “是,少爷!”邓载挺身应道,然后立刻带着几名亲兵通过古平军城往东而去。 此后三天的时间里,裴越一直待在这里,不断寻找和收拢阵亡同袍的尸首,期间沈默云几次派人来请他,裴越都没有理会。 尸首收拢完毕之后,活着的人又去裂谷附近寻找干柴,将这些同袍火化。 裴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虽然已经没法带他们活着回家,至少要将他们的骨殖带回去。 直到此时,沈默云终于亲自来到这里,并未苛责裴越此前近乎于无礼的举动,只是轻叹道:“后续的事情我来替你做,你先生派人来寻你了。” 裴越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沈默云神色复杂地说道:“他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59【死地求生】 安阳是西吴的京城,龙骑是这世间最强的重甲骑兵。 以西吴的国力和战马的优势,也只能打造出一万三千人的安阳龙骑。 为了这次东征,西吴皇帝抽调出五千名龙骑,由主将吕定国亲自统领,在南北两线发动攻势之后,驻守在虎城南面。与此同时,另有三万五千名精锐骑兵配合行动,目的便是要将虎城的十万守军彻底堵在城里。 只是如今这道严密的封锁线出现了一丝松动。 吕定国今年三十五岁,面容沉稳刚毅,双目炯炯有神。 他身材颇为魁梧,擅长各种兵器,最常用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斩马刀。其人喜读书,对古今所有兵书都反复研究过。不仅如此,他还是西吴人排出来的武道榜魁首,死死压住第二的王黎阳。 王黎阳死后,西吴年轻一辈中能接近他的武道高手尚未出现。 坐在他对面的是曲城侯顾秋道,便是那三万五千名精骑的主帅。 “这支藏锋卫竟然如此厉害?” 顾秋道看着手中的信纸,上面写着自开战以来裴越的所有战绩。 吕定国早已看过这封信,沉声道:“藏锋卫的实际战力并不算很强,至少比不过侯爷你的部属。但是裴越用兵极其狡猾,很擅长通过大范围转移的方式形成局部上的优势兵力。他喜欢用最强的属下组成一柄尖刀,在破开敌人的防御之后再用优势兵力拿下胜利。” 顾秋道微微颔首,然后平静地说道:“这支骑兵的出现对我们来说既是危机也是机会。” 吕定国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眼神一亮,微笑道:“侯爷是想利用他们做诱饵。” 顾秋道极少会在自己人面前打哑谜,轻轻点头道:“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是看住虎城守军,但是我们总不能打完这场仗,连敌人的身影都没见过,那未免太无能了些。萧瑾不愧是裴贞定下的接班人,这乌龟性子着实让人无可奈何,就算灵州被攻破,他都能沉住气等待合适的机会。” “趁着藏锋卫出现的机会松开防线?”吕定国试探性地问道。 顾秋道淡淡一笑:“你的判断没错,裴越虽然年轻用兵却极为老练,绝不会意气用事胡乱行动。之前在北线战场,他用一招瞒天过海骗了谢林,用一个最简单的障眼法凭空变出三万援军,楞是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扭转战局,便可大致看出这个年轻人心机之深。” 吕定国赞同道:“此人胆子也大,居然敢南渡贝苕江,然后在军寨之间打转,若非镇南大将军果断,利用古平大营逼迫他出现,还真有可能被他拖进泥潭里。” 说到这里,顾秋道神色略有些凝重,缓缓道:“我虽然还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但从大局上来看,他想要做的肯定是同样的事情。因此,梁国京军、长弓军和金水军都会配合他行动,龟缩在虎城里的萧瑾也不会例外。” 吕定国心领神会,直言道:“龙骑可以后撤二十里,但是不能参与对藏锋卫的围剿作战。” 顾秋道点头道:“这是自然,萧瑾并不能准确判断龙骑的实力,所以我们要给他一线机会。我会派遣一万精骑,加上郭启云的魁斗营,对藏锋卫进行围追堵截。同时将整体防线后撤三十里,让萧瑾能够有机会配合裴越后续的计划。” 吕定国沉稳地说道:“虎城内还有至少一万五千骑兵。” 顾秋道微笑道:“这支骑兵就交给我了。定国,决不能让虎城的步卒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吕定国起身拱手道:“侯爷放心,龙骑所在之处,敌人决无半点生机。” 顾秋道满意地点头道:“好,我已经派人给张青柏和谢林送去密信,大家一起唱好这处戏,将虎城和灵州都纳入大吴的版图之内。” 两人相视一笑。 …… “虎城守军不能擅动。” 卢龙寨北面七十余里,一处缓坡附近,藏锋卫八千骑兵正在休整,裴越站在高处,手中张开一幅虎城周边地形图,神色凝重喃喃自语。 在他身边站着数位将领,分别是傅弘之、唐临汾和三名金水骑兵统领。 唐临汾闻言赞同道:“虎城守军不出,西吴包含安阳龙骑在内的四万骑兵就不会参与这场大仗。” 裴越轻轻一笑,摇头道:“你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我们不动,敌人也可以选择自己动,他们又不是木桩子。只是不能擅动而已,终究还是要动一动的,区别在于时机的把握。我对襄城侯了解不深,但他既然是裴公爷选定的继任者,战略眼光应该不差。” 唐临汾看了一眼傅弘之,略有些疑惑道:“爵爷不是已经往虎城送去了密信?” 裴越淡淡道:“我只是告诉襄城侯这边的大致计划,但是不可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要求他如何配合,敌人不是傻子,过程中肯定会出现意外。虎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岂能将一切寄托在不可知的计划上?我们的目标是一战解决西吴的步卒,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傅弘之想起之前裴越在北线战场的谋局,有些激动地说道:“打垮他们的步卒,让他们至少在十年之内没有能力再觊觎灵州。” 裴越点头道:“国朝如果真要平定天下,首选战略还是先周后吴,相对来说把握更大些。接下来我们的局面会很危险,你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尚在灵州境内的时候,裴越便已经告诉众将此战的方略,藏锋卫兵分三路,谷芒领六千骑兵震慑进攻鸡鸣寨的吴军,然后南下攻占西水寨。韦睿领六千骑兵进攻五峰寨附近的吴军大本营,最主要目的是夺取吴军内部的重要信息。裴越亲领八千骑兵从鸡鸣寨东面经过,直接扑向卢龙寨,等待韦睿送来的信息然后诈门取寨。 第一阶段的三个目标都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便是至关重要的第二阶段。 这其中裴越的职责是重中之重,同时也将面临最危险的局面。 因为他必须将西吴四万铁骑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自己身上。 460【玲珑一指】 鸡鸣寨。 被围困超过二十天,守军损失过半,所幸粮草军械还算充裕,只是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秦贤的甲胄上满是血污灰尘浸染的痕迹,他也懒得收拾,在检查完城内兵卒的状况后,步伐沉重地登上城墙。 天气寒冷,薛蒙提着一个小壶,偶尔抿上一口,神情显得分外满足,同时又露出心酸的眼神,因为寨内的酒已经不多了。秦贤严令不准饮酒,最主要是因为这些酒可以用来帮助清理伤兵的伤口。薛蒙喜欢饮酒,便悄悄藏了一坛,每天灌上一小壶,没人的时候就会偷偷来一口。 看见秦贤的身影出现,薛蒙连忙将小壶藏起来,然后笔直地站着。 秦贤只当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走到他身边站定,沉声道:“今夜我来守着,你去歇着罢。” 薛蒙爽朗地笑着,摇头道:“大哥,我又不累,还是你去歇着,毕竟你每天都很操心。” 秦贤神色平静地说道:“不重要了,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结束。” 被吴军围困的这段时间,鸡鸣寨与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他们不知道古平大营附近的血与火,也不知道如今高阳平原上的具体格局。转机出现在数天前,吴军突然后撤扎营,并且连续几天都没有再攻城,于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包围圈终于开始松动。 半夜时分,负责守夜的岗哨发现几封从城外射上来的信,连忙交给刚睡下不久的秦贤。 信中内容并无机密,即便被吴军发现也没有危险,只是将整个局势复述一遍,从北线战事取胜一直到古平之战,最后提到已经有大批援军抵达,胜利就在眼前。 薛蒙笑道:“越哥儿真厉害,他现在已经能和各营主帅平起平坐了。” 秦贤没有否定他的说法,终于露出一抹微笑道:“北线战事打得着实漂亮,所以我很期待他接下来的表现。” 薛蒙连连点头,刚要说话,便见秦贤忽然冲到城墙边,神情显得十分激动。 “退兵了!” 三个字从秦贤口中铿锵有力地喊出来。 薛蒙和其他将士纷纷向下看去,果然西吴步卒大营出现撤退的迹象。 这一刻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绝处逢生的喜悦神情,薛蒙格外激动,其实他心里未尝没有一丝伤感,因为鸡鸣寨独力苦苦支撑,裴越南下之后并未选择驰援这里,就像曾经那样带着两千人踏破吴军阵地。当然他知道裴越不是那种绝情寡义之人,肯定是从大局考虑才没有来鸡鸣寨。 如今裴越依旧没有出现,但是鸡鸣寨之围迎刃而解,薛蒙一方面因为自己曾经怀疑过裴越而羞愧,同时也更加好奇这小子是怎么办到这一切的? “莫不是藏锋卫就在附近?”他兴奋又不解地问道。 秦贤心中终于轻松下来,摇头道:“不清楚,但肯定是对我们有利。” 吴军的动作很快,两个时辰之后,五千兵马负责退后,其余大军开始撤退。 城墙上的大梁守军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 “东北方向?他们要去古平大营?”喧嚣的吵闹之中,秦贤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薛蒙将小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擦擦嘴说道:“大哥,我们要不要追上去?” 秦贤摇头道:“再等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视线中再无吴军的踪迹,这时忽然有一队身穿藏锋卫甲胄的百余骑从南面飞驰而来,领头一个年轻小校远远便张弓搭箭,将一封信射上城头。 见秦贤收到信,那小校在马上抱拳行礼,然后急匆匆地朝着东北方向驰去。 秦贤拆开信迅速看完,然后递给薛蒙,无比振奋地说道:“吴军必败!” 满城欢呼声中,他默默攥紧了拳头,无论是谁被人堵在城里揍了几个月都会有火气。 该报仇了。 …… 杜长青在今天早上接到撤退的命令,其实他早就想这么做,只是不敢擅自做主而已。 如今吴军两大主力分别在虎城和古平大营附近,刀口、五峰和蒺藜三座军寨已经进入坚守状态,此外便只有鸡鸣寨外的三万大军。然而根据张青柏的估计,藏锋卫骑兵至少有两万人,每每想到这个消息杜长青就脸色发黑。 经过这段时间的攻城战,除去伤亡的人数,他麾下只有两万五千人。 骑兵对步卒本就占据优势,人数又相差不多,他是真的担心裴越突然发疯,要跟他的部属决一死战。 好在撤退的命令及时抵达,他终于能缓口气。 身为一名沙场老将,杜长青经验老道,就算是撤退也不会让人看出破绽。 五千骑兵负责侦查周边情况,前军、中军和后军之间距离妥当,既能相互支援也不会被人一网打尽。 黄昏时分,一队轻骑斥候紧急回报。 “将军,东南面出现敌军骑兵踪迹!” 杜长青脸色一紧,连忙问道:“多少人?” “五六千人左右!” “距离大军有多远?” “不到三十里!” 杜长青面色凝重,对于骑兵来说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可是对方为什么没有直接突袭? “传令下去,全军止步,就地组织防御营地。”他沉声说道。 “遵令!”旁边的亲兵立刻离去。 几名谋士对视一眼,最年长的那位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此地距离古平大营还有两百余里。” 杜长青皱眉道:“我当然知道,但是对方是骑兵,如果没有防御阵型的话,你让我们的步卒如何抵挡?” 那人迟疑道:“可是对方只有数千人……” 他不相信在这样的人数悬殊差距下,藏锋卫还敢突袭大军本阵。 杜长青冷笑道:“你懂什么?其实我早就建议大将军,暂时放弃鸡鸣寨,合兵一处直接拿下古平大营,可是他不听。我明白,鸡鸣寨的战略意义很重要,拿下这里就能将整个南线连成一片,可事实就是必须要做出取舍。” 谋士不敢再说,紧接着另一队斥候脸色紧张地出现。 “禀将军!西面三十余里外出现藏锋卫骑兵,人数约在六千左右!” 杜长青握拳,冷声道:“立刻向大将军求援!” 461【善战者】 张青柏在后半夜接到杜长青送来的消息,立刻便洞悉裴越的所有战略意图。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而且还藏着无数后手的局,甚至可以回溯到当初北线落败之后,裴越领军渡过贝苕江,从那时起便已经开始铺垫。 “大将军——”齐辉望着张青柏严峻到极点的神情,忍不住担忧地说道。 张青柏抬手打断他的话,咬牙道:“好一个裴越!” 之所以主力还没有拿下古平大营,是因为梁国援军终于在三天前出现,张青柏一眼便认出那是梁国西军之中战力最强的长弓军,而且是唐攸之麾下的精锐。 一万长弓军顶替京军北营,古平大营的城墙立刻坚若磐石,任凭吴军如潮水一般冲刷,始终屹立不倒。 如今又接到杜长青的求援信息,张青柏哪里还会看不清裴越的计策? 这个年轻权贵眼界极高,根本没有局限在一地的得失,而是通盘谋划将战局分为三个方面。 古平大营先示弱,在切断张青柏和城内细作的联系之后,只用京军北营守城,这样无论如何张青柏都不会直接放弃攻占灵州西大门的唯一机会。长弓军的存在则是一道保险,防止军城真的陷落。 藏锋卫骑兵提前进入高阳平原,分兵之后大范围穿插,先后攻占西水寨和卢龙寨,二者一北一南距离极远,让张青柏摸不透他的打算,只能将杜长青的大军撤回。如此一来,裴越不仅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意图,还顺便解除鸡鸣寨的危机。 杜长青回军之后,藏锋卫半途击之,既给了鸡鸣寨守军休整恢复的时间,也让张青柏面对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他当然相信杜长青的能力,这支大军并不会被对方的骑兵吃掉,自保没有任何问题。 但眼下需要他做出抉择的是,要不要派出麾下的骑兵去解救杜长青? 合兵一处,绝对的兵力优势意味着攻陷古平大营的机会变得更大。 一念及此,张青柏冷静下来,看向齐辉说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齐辉略有些忐忑地说道:“大将军,杜将军说遭遇的骑兵有一万人以上,依我们之前的判断藏锋卫的骑兵应该在两万人左右,所以他的主力其实还在卢龙寨北面。” 张青柏点头道:“郭启云虽然谋略不足,却也不是任人戏耍的蠢货,魁斗营的实力远在藏锋卫之上,纵然无法堵住对方然后歼灭,想要跟住却也不难。” 齐辉小心翼翼地说道:“末将觉着,裴越是不是想将我们的目光都吸引到杜将军那里,然后与虎城守军配合,对顾侯爷的骑兵下手?” 张青柏想了想,缓缓说道:“裴越很狡猾,但是想要用这种手段算计顾秋道和吕定国,他的道行还不够。” 齐辉登时有些雀跃道:“那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顾秋道和吕定国麾下的骑兵,是西吴最好的精锐铁骑,裴越手上满打满算一万人,被这两人盯上焉有活命的机会? 张青柏道:“他未尝没有调动这两人的兵力然后让虎城守军出城的想法,但是我相信他们能够掌握其中的火候。顾秋道只需要分出一万人,配合郭启云的五千骑兵就能咬住裴越的尾巴。现在我不确定的是,裴越为何要盯上杜长青的三万人?” 齐辉道:“莫非是真的想吃掉这三万人?” 张青柏沉吟不语,他此刻在计算的就是这个可能性。 如果这支大军真的被梁军吃掉,那他只能选择撤兵,此次东征便会以失败告终。 沉思良久之后,他终于下令道:“让魁斗营副将带着一万五千骑兵南下,不求他们绞杀藏锋卫骑兵,只需要保护杜长青的步卒顺利到此。天明之后发动攻势,我会亲自上阵督战,必须拿下古平大营!” 齐辉满面肃穆,他很清楚这是破釜沉舟也是孤注一掷。 大营中还有魁斗营的五千人和王青云统领的一万人,这便是全部的骑兵力量。 要知道张青柏以前极少亲自上阵,因为他不通武道,难免会让底下的将领紧张,如今他要上阵督战,意味着这场攻城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要么拿下,要么撤军,再无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骑兵星夜南下,张青柏却没有丝毫睡意,他走到帅帐外看着寒冷的夜幕,面上浮现一抹沉重。 裴越这个变数终于成为他的心腹大患,而且至今他还没有猜出对方的真正后手,他始终不相信那个年轻人拥有如此恐怖的谋算能力,或许他的目标就是杜长青的步卒?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对方哪里还有胜算。 只是他心中始终有一缕挥之不去的阴霾。 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 藏锋卫与西吴骑兵的遭遇发生在日上三竿之时。 裴越这八千人以金水骑兵为主,藏锋卫的主力则交给韦睿,长弓骑兵的主力则交给谷芒,因为目前只有他才能绝对掌握金水大营的骑兵,其他两人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不太够。 郭启云领着魁斗营正面冲锋,曲城侯顾秋道派来的一万骑兵兵分两路,从两翼展开包抄。 裴越没有与他们硬拼,几轮骑射之后便往西南方向撤退,双方并未短兵相接。 为了这次打仗,裴越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将士们胯下的坐骑速度极快,逐渐与追兵拉开距离。 曼古歹战术依旧有效,每当藏锋卫放缓速度,对方快要追上来时,训练有素的金水骑兵就会用抛射造成大量的杀伤。 虽然如此,藏锋卫依旧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毕竟这里是西吴人掌握的区域,谁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冒出一支伏兵。 午后,追兵终于消失在视线之中,藏锋卫也能得到短暂的喘息时间。 唐临汾苦笑道:“爵爷,也不知道东边现在是什么状况。” 裴越平静地说道:“韦睿和谷芒都已经完成任务,接下来就要看张青柏如何抉择。” 唐临汾期待地说道:“希望他能将骑兵都派出去。” 裴越从容地说道:“就算他不那么做,关系也不大,我们可以吃掉杜长青的三万步卒。无论如何,他面对的都是一条死路,只看哪条路损失更少。” 唐临汾不禁心悦诚服,别看他们此刻聊得很悠闲,实则周遭危机重重,裴越等于是用自己的小命来吸引西吴铁骑的注意,而他完全可以让别人来做这件最危险又没有多少功劳的事情。 如果说以前在谷芒口中听到的关于裴越的事迹让他赞叹,北线之战让他惊讶,今日裴越的决定这让他真正生出愿意效死的冲动。 这才是真正的身先士卒,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462【风起云涌】 未时三刻,古平城下。 攻城战已经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城防已然岌岌可危。 张青柏亲自督战,且不再留力,大梁守军面临的压力是往日的数倍,之所以能坚持大半日,就靠长弓军钢铁一般的意志和足够强横的实力,以及齐云侯尹伟手持长枪参与厮杀。 当然,最惹眼的还是一身戎装宛如杀神一般的叶七,她负责的一段城墙已经成为吴军的地狱,没有人能在那里站稳脚跟。 不仅如此,连沈默云带来的数百名精锐乌鸦都已经上了城墙,他们虽然不是专业军人,也不会听从号令行军打仗,但若只是在城墙上杀人,这些身手高明的乌鸦依旧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沈淡墨自然不会上城墙,就算她会武道,沈默云也不会允许。 沈文德意外亡故之后,沈家就只有她一个血脉,沈默云当然不会让她面对这种险境。 父女二人倒也没有闲着,在城内帮忙运送伤者或者指挥后勤民夫。 沈淡墨面上略显忧虑,因为她知道城内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两万京军和一万长弓军便是所有的力量,至于古平军早已被吴军吓破了胆子,任谁也无法挽救。真要是到了他们得直面吴军的时候,恐怕会立刻弃械投降。 “爹爹,裴越的策略究竟是什么?”沈淡墨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好奇地问道。 沈默云摇头道:“为父也不清楚,台阁历来只是刺探情报,却不会打探军中策略,这个你应该很清楚。” 沈淡墨想了想说道:“裴越带走所有骑兵,集宁侯、定军伯连带着两万金水营步卒也消失不见,爹爹恐怕早就猜出来了。”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莫要心急,很快就能见分晓。” 沈淡墨仰头望着战斗惨烈的城墙,她心里其实有些羡慕。她知道叶七正在城墙上杀敌,其实她也想那么做,至少可以证明自己在胆气上不比她弱。 只是……罢了,裴越,你一定要赢! …… 张青柏面色平静,但是心里早已波涛汹涌。 眼下已经到了双方都能承受的极限,不管是付出更多代价攻城的吴军,还是苦苦支撑不让局面崩塌的梁军,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可能,每一刀都可能带走一条人命。 只需要再坚持半个时辰,城上的守军必然会崩溃。 张青柏对自己的眼光十分自信,这是数十年戎马生涯中磨练出来的本能。 拿下古平大营之后,整个南线战场便可以连成一片,虎城彻底沦为孤城,灵州富饶的北三府近在咫尺,对于西吴铁骑来说可谓是予取予求。与此同时,他可以更从容地腾出手剿灭藏锋卫,将剩余的三座军寨也收入囊中。 至此,北线战事的失败便已经无足轻重,这次东征才算是圆满成功。 “报!” 混杂着惊惧和恐慌的声音将张青柏从构想中拉出来,他扭头望着满面大汗淋漓的斥候,冷声道:“何事?” “南面……南面裂谷之中出现大批梁军步卒!”斥候颤抖着声音回道。 旁边的亲随谋士们瞬间变色。 张青柏怒道:“胡说八道!五千魁斗营精骑守着裂谷入口,梁军步卒怎敢来送死?” 旁边众人神色有些怪异,齐辉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将军,骑兵今天半夜已经南下了。” 张青柏身体微微摇晃,但是很快就强行冷静下来,他双眼喷火望着斥候,快速问道:“来者多少人?是梁军哪支军队?” 斥候吞着口水说道:“他们打着金水大营的旗帜,人数……人数不知道,漫山遍野!” 张青柏眼前一黑,双拳迅速握紧。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众人紧张又惊恐地看着他,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张青柏这副姿态。 齐辉上前单膝跪下,抱拳道:“请大将军即刻下令,末将愿意带着五千人挡住金水步卒,为大军争取一个时辰!” 他能看出来攻城战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彻底击溃守军的防御,只要能拿下古平大营,那么就算这五千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死在梁军手里,这个结果依旧值得! 张青柏此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古平城墙,他仿佛看到齐云侯尹伟正望着自己,目光中尽皆是嘲讽之色。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一般,城墙上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紧接着数不清的士卒穿着崭新的甲胄出现在吴军面前。 “噗!” 张青柏气急攻心,喷出一口鲜血。 “大将军!大将军!” 周遭立刻响起连绵不绝的呼喊声,齐辉更是起身一个健步冲到张青柏身边,伸手想要扶住他。 张青柏用力甩开他的手,也没理会自己唇边和胸口的血迹,恨意昭昭地说道:“传令,退兵!” 众人皆惊。 张青柏继续下令道:“齐辉,予你一万兵马,挡住南面的金水步卒。魏东,你带着本部六千步卒负责断后。大军即刻撤退,往东南方向与骑兵和杜长青之部汇合!” “遵令!” 众人齐声应诺。 尖锐的鸣金声传遍整个战场。 城墙上的尹伟只觉得这个声音如此美妙,他没有理会那些穿着崭新甲胄、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面色忐忑的古平军和民夫们,对身边的几位指挥使说道:“诸位,立刻整理各自部属,随我杀出城去!” “喏!” 声震云霄。 西吴大军开始撤退,古平大营城门在坚守半个月之后第一次打开。 大梁守军出城而战。 南面,漫山遍野的金水步卒涌出裂谷,定军伯罗焕章身先士卒,虽然年近五十依旧剽悍凶猛,恰似老夫聊发少年狂。 至此张青柏还没有太大的担忧,方才吐血也只是因为自己的战略目的彻底失败,一时之间心思激动而已。金水步卒虽然凶猛,吴军也不至于短时间崩溃,再加上后军能挡住古平守军的冲击,至少安全撤退没有任何问题。 “报!大将军!西面出现大批梁军,他们打着长弓军的旗号!”一名斥候扯着嗓子几近于哭喊地冲到近前。 西面,旌旗林立,迎风猎猎。 消失许久的大梁西军主帅,集宁侯唐攸之率北线军寨全部兵马,如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吴军主力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虽然如今的北线军寨已经完全成为空城,可是大局已定,就算谢林反应过来也无济于事。 张青柏瞠目结舌,在无数人恐慌的注视中,缓缓倒了下去。 463【决胜千里】 刀口寨北面五十余里处,藏锋卫骑兵在一处疏阔的荒林附近休整,将士们取出行囊中的清水和干粮,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填饱肚子。 午后他们被敌人追上,是立功心切的郭启云领着魁斗营骑兵,双方厮杀一阵之后距离再度拉开。裴越不是不想硬拼吃掉这五千人,但他知道后面还有一万骑兵,故而暂时只能退避三舍。 裴越随意地坐在黄土地上,傅弘之和唐临汾位于两旁,至于金水骑兵三位统领离得稍远一些,他们对这位年轻的指挥使敬畏多余亲近,不敢像傅唐二人那般轻松自在。 唐临汾啃着干饼子,不时提起水壶灌上两口,吃饱喝足之后用看起来很脏的袖子擦擦嘴,抬头望着裴越细嚼慢咽的动作,好奇地问道:“爵爷,您这些用兵之术都是那位席先生教授的吗?” 裴越微微一笑,旁边的傅弘之正色道:“爵爷只跟随席先生学了一年的兵法武道谋略,更主要是靠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还有在战场上厮杀的感悟。” 唐临汾肃然起敬。 他从谷芒处知晓裴越的身世,这样一个处境艰难的豪门庶子,没有被那些恶意和屈辱打倒,反而从泥泞中挣扎着爬起来,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席先生的教导之外,谁又能明白他究竟付出了多少?最重要的是他必然拥有绝佳的天赋,只可惜那裴戎不过是睁眼瞎子,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明白。 在唐临汾就要大加赞颂之前,裴越先是瞪了一眼傅弘之,然后微微摇头道:“我跟着先生学了两年,他对我毫无保留倾囊相授,我能有今天皆是先生的功劳。” “爵爷太谦逊了。” 一肚子话被堵了回去,唐临汾略有些干瘪地赞道,然后继续问道:“爵爷,末将这两天苦苦思索您的策略,心中并无不敬之意,只是不明白您为何能笃定后面局势的变化?” 裴越轻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以后不要再用敬语,平称你我便可,不然你让弘之他们如何自处?” 唐临汾也不是天生喜欢伏低做小,只不过是唐攸之反复叮嘱要对裴越恭敬,此时自然也乐得听从裴越的建议,点点头道:“谨遵爵爷吩咐。” 裴越略过此节,缓缓说道:“之前我同你说过,张青柏这个人十分自信,这是他数十年来养成的性格,不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发生改变,我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不光唐临汾和傅弘之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旁边的三位金水骑兵统领也凑了过来,他们对这位年轻权贵敬畏之余还带着几分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戏耍西吴的镇南大将军。 “这个局要从北线战事取胜之后说起。”裴越喝了一口清水,继续说道:“太史台阁给了我一份详尽的资料,记载着张青柏的生平,其人一生顺风顺水,甚至还在裴公爷的手中取得一次真正的胜利。再往后他官路坦途,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所以我断定他沉稳的表象下是自信到自负的性情。” “我没有从灵州境内返回临清,而是从北线直接南渡贝苕江,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确认我的猜测。兵分七路袭扰吴军的粮道,张青柏并未受此影响,反而利用古平大营的危局逼迫我领军救援,那时候我就确认他是一个不会被外物影响的人。只是我没算到他藏着的那支骑兵如此强横,以至于三千同袍战死沙场,这是我的罪责。” 说到这里,裴越的语气略显萧索和沉郁。 众人想劝也不好劝,同时心里有些感动,在如今这般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时代里,主将很少会像裴越这样自责。 裴越苦涩地笑笑,话锋一转道:“路敏自尽之后,我心中便有了谋算。张青柏一定会打古平大营,所以我就利用他这个心思做局。藏锋卫西出高阳平原之时,我请唐大帅返回北线,整合所有军寨和大营的兵力,沿着贝苕江一路南下,埋伏在南岸隐蔽处。同时请定军伯带着金水步卒隐藏在裂谷之中,随时可以北上。只要时机成熟,古平守军、长弓军和金水军同时杀出,张青柏必败无疑。” 虽然他说得很简单,但这局棋显然十分复杂,众人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片刻过后,唐临汾赞道:“爵爷让谷芒领兵震慑鸡鸣寨吴军,便是抽调张青柏麾下骑兵的第一步棋。先后打下西水寨和卢龙寨,则是故布疑阵让张青柏看不透你的策略。同时爵爷亲自领兵与西吴铁骑周旋,做出要与虎城守军联手的假象,让这四万骑兵无暇他顾。” 裴越微笑道:“整盘棋有两个至关重要之处,一是虎城,不能让这四万铁骑回过神来,如果他们支援东面战场,那么我的计划就不会成功。二是鸡鸣寨,只有利用这个支点反复拉扯,才能完成最后的致命一击。” 傅弘之双眼一亮,心领神会地说道:“我们在平原上穿插奔袭,张青柏只能将鸡鸣寨外的步卒大军调回,然后爵爷让谷芒和韦睿半路击之,将他们困在原地,那么张青柏必须做出抉择。” 唐临汾紧跟着说道:“爵爷让定军伯藏在裂谷之中,如果张青柏不救,那么金水军就可以配合我们的骑兵吃掉那支西吴步卒大军。如果张青柏选择救援,本阵兵力会进一步削弱,我们就能完成三面夹击。” 裴越微微颔首,目光望向始终沉默的三位金水骑兵统领。 三人面露崇敬,异口同声地说道:“妙啊!” 唐临汾敬佩又惭愧地说道:“之前爵爷兵分三路,我怎么都看不明白这能起到什么作用。如今想来,确实不能和爵爷相比,无论是兵法的运用还是战略眼光都差了太多。” 裴越微笑望着他,倒也没有过分谦虚。 傅弘之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爵爷,你为何不想再立大功?” 裴越怔了怔,看着这个出身书香门第心思细腻的属下,然后目光又转向旁边的三位统领。 这三人倒也知趣,吹捧一阵后便主动退下。 待他们走后,裴越轻叹一声道:“我的功劳已经够多了,何必让人烦恼?” 傅弘之默然,唐临汾也明白过来,看向裴越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亲近之色。 从裴越进入灵州以来,他其实一直在立功,其中大功更是数不胜数,开平帝让他统率所有骑兵也只是暂时的安抚,等回京之后必然会引起朝堂之上时日长久的议功之论。 他转头望向东方,目光早已放在数千里之外的京都。 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裴越起身道:“走吧,我们去虎城。” 唐临汾和傅弘之立刻兴奋起来。 裴越微笑道:“是时候让虎城守军展现风采了。” 464【叶七之谜】 古平军城西面,血流漂杵,刀剑如潮。 叶七身穿戎装站在城墙上,并未跟随大军出击。 虽然在这样十几万人厮杀的战场上,她的个人勇武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是仍旧可以挥舞手中那杆所向披靡的长枪,帮助大梁军队造成恐怖的杀伤。 之所以没有跟去,是因为有人将她留了下来。 沈默云站在她身边,沈淡墨则离得有些远,两人附近都有太史台阁的精锐探子护卫。 “沈大人有话对我说?”叶七望着西面,平静地问道。 沈默云颔首道:“你父亲名叫叶敢,当年住在与陈氏大宅相邻的那条街上。在他去世之前,他将你托付给草莽游侠鲜于令,此人武道修为极其高深,还有非常渊博繁杂的学识。鲜于令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你另一个是陈希之,你学到了他的武道之法,陈希之却只学到他半成的谋算之能。” 叶七面容古井不波,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紧张,坦然道:“沈大人不愧台阁之首,对小女子的底细查得这般清楚。” 沈默云轻咳一声道:“因为我认识你的父亲。” 叶七心中一紧,依旧没有露出破绽。 沈默云淡然道:“不然你为何会知道台阁的机密?蔺甲向你传递消息,本就是我亲自允许的。” 叶七猛然转头,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右手不自觉地握紧长枪。这件事她只对裴越说过,那还是开平三年的事情,当时她对裴越坦诚自己在太史台阁中有一条消息渠道,可她绝不相信裴越会将这件事说出去。 沈默云笑了笑,摆手道:“倒也不必紧张,我与你父亲只能算是泛泛之交,但是你祖上的情况终究与旁人不同,所以我也不希望你走上歧途。蔺甲后来跟我说,你早与陈希之分道扬镳,不再理会当年陈家的事,我才让他与你保持联系。” 叶七转头看着远处城楼下那个中年人,对方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丝毫没有太史台阁离部主事的威严与凌厉。 听完对方这番话,叶七心念电转,脸上的神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沈大人竟然知道我们叶家的事。” 沈默云悠悠道:“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何况还不到百年,那些往事又怎会轻易湮灭?” 叶七冷冷道:“既然如此,沈大人为何不将我抓起来?” 沈默云摇摇头道:“连你父亲都能在京都中平安度日,谁又会为难你一个女孩子?当然,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暂时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世。” 叶七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沈默云不以为意,略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你知道自己的来历,当时又不清楚裴越的身世,为何愿意履行你父亲去世前定下的婚约?你应该明白,当年是裴家先祖杀了你们叶家先祖。” 叶七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龙蟠口之战。” 那段往事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当时大梁尚未立国,高祖皇帝领兵与北境枭雄叶成鏖战于龙蟠口。决战之时高祖皇帝身陷险境,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在大军混战的局面中,领兵突袭对方本阵,仗着无上勇猛和卓绝武道一刀砍掉叶成的脑袋,挽救高祖皇帝的性命,也让他自己名扬天下。 可是谁又能想到,如今的叶七竟然是当年枭雄叶成的后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会和世仇之后走到一起。 沉默片刻之后,叶七缓缓说道:“家父说过,当年两军作战各为其主,先祖死在裴元手中乃是命运使然,后来若不是裴元向皇帝求情,我们叶家也早就断了血脉。近百年过去,恩恩怨怨早已算计不清,他不想我背负那种几代人的血泪,让我一定要忘记那些往事。” 沈默云感叹道:“你父亲的确是个豁达通透之人,否则也不会与裴越的沈府凌平成为至交好友,一切都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叶七没有理会这句话,自顾自地说道:“至于裴越,我与他的婚约是父亲的临终遗命,虽然我并未想过一定要履行,可总得亲眼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他比我想象得还好,而我又孑然一身,后来又知道他与裴家无关,那么后面的事情自然是水到渠成。” 沈默云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你师父鲜于令究竟是什么人?” 叶七微微皱眉,脑海中不禁浮现那个在自己面前永远和蔼可亲的老头形象。 但是身边这位大人物这般问,显然其中也藏着很多秘密,她扭头挑眉问道:“沈大人莫非是想告诉我,师父其实是敌国细作?” 沈默云笑了笑,神色复杂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这个名字是化名。” “化名?” “他应该不姓鲜于,而是姓冼。” 听到这个姓氏,叶七先是有些愣神,然后反应过来,眼神遽然变得无比锐利。 沈默云淡淡道:“没错,就是被指谋逆然后抄家灭族的前楚国公府冼家。” 叶七微怒道:“沈大人,有话直说。” 如果放在以前,她根本就不会在意老头师父是什么人,哪怕他真是细作又如何?这天下之大自己何处去不得?可是现在心中有了记挂的人,而且裴越注定要在朝堂上越走越远,她绝对不能接受有人用那些往事来威胁自己。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想捋清一些往事,并非要对你行下作手段,就算你能忍住不一枪捅死我,裴越那臭小子也肯定要跟我翻脸。你可能不知道,此战过后敢和他翻脸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除了你和陈希之以外,你师父在京都可还有别的相熟之人?” 叶七凝眸沉思,片刻之后摇头道:“没有,也有可能他瞒着我没让我知道。” “这便足够了,多谢叶姑娘。” 沈默云微笑着,神态非常温和与从容,依旧望着西面惨烈且逐渐远去的战场,平静地问出一句话,落在叶七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陈希之究竟是死是活?” 465【旌旗十万】 沈默云曾经问过裴越相同的问题。 裴越当时的回答并不果断,显然他自己也有所怀疑,所以犹豫了一段时间。因为按照沈默云的说法,在他亲眼目睹陈希之自尽后,路敏依旧收到一封古怪的密信,而那种外人根本无法破解的密信只有他和陈希之明白个中奥秘。 但叶七没有丝毫犹豫,冷漠地点头道:“死了。” 沈默云感慨地说道:“叶姑娘,我并非下作小人,而且你的身世不算隐秘,就算陛下知道也只会一笑而过。今日与你谈起这些陈年旧事,不是要用这些要挟你,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如果陈希之没死裴越会承受极大的风险。不管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身上背负的仇怨,都有可能对裴越造成严重的伤害。” 叶七明眸微眯,修长的双眉透出凛冽的寒意,一字字道:“沈大人,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与裴越早就形同一体,又怎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 沈默云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露出一抹微笑道:“也对。” 叶七略有些不耐地说道:“沈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沈默云摇摇头道:“没有。叶姑娘放心,今日所聊之事不会传入第三人的耳中。” 叶七淡漠地说道:“多谢。” 而后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沈淡墨缓步来到他身边,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父亲今日很不一样,与以往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状态大相径庭。她凝神打量着沈默云,忽然发现他的鬓角多了几根白发,而他今年也才四十七岁,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泛起泪花。 沈默云注意到她的异样,失笑道:“墨儿,这是怎么了?” 沈淡墨抬手擦了擦眼睛,摇头道:“没什么事,风吹迷了眼睛。爹爹,你跟叶七聊了什么?” 沈默云柔声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沈淡墨就知道得不到答案,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话锋一转道:“爹爹,那位席先生既没有跟着裴越深入战场,也没有协助守城,这两天更是不见踪影,未免太奇怪了些。” 沈默云道:“他又不是行伍中人,这样也很正常。” 沈淡墨撇撇嘴道:“爹爹又骗女儿,席先生当年可是定国公帐下第一谋士,与爹爹一样文武双全。就算他不肯替集宁侯出谋划策,总该跟着裴越才是,否则他千里迢迢来西境做什么?” 沈默云忍不住摇摇头道:“你呀,拐弯抹角还是想打听清楚。思道兄来西境有事要办,这几天应该是去了灵州境内某处,具体办什么事为父也不知道。” 沈淡墨双眼一亮,细细琢磨之后,隐约猜到一些可能,却也没有着急忙慌地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愿意说,那世间没有人能让他开口。 沈默云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十分了解,却也不阻止她做出种种猜想。 西面战场已经越来越远,吴军艰难撤退,大梁三路军队不知疲倦地追杀着。沈淡墨看到这一幕,略有些振奋地说道:“爹爹,张青柏这次能跑掉吗?” 沈默云只需看几眼就明白大局已定,唯一的变数是这次大梁能取得怎样的战果。 他平静地说道:“按照裴越的法子,张青柏身边的兵力已经不足五万,而我们调集了近八万兵力,其中还有金水、长弓两支养精蓄锐数日的强军,吴军再无回天之力。不过张青柏还不至于死在这里,这五万兵马总能将他送出去。” 沈淡墨有些失望地轻叹一声,不过一想到经过南北两战之后,西吴的步卒元气大伤,这西境战事总算有了大获全胜的希望,她又不禁开心起来。 沈默云将女儿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担忧,同时又颇为感慨。 自己在阴暗处搅动风云那么多年,心思早已疲惫与污浊,只有在这些年轻晚辈如裴越和墨儿面前,才能勉强找到几分当年挥斥方遒快意恩仇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 在西吴步卒主力被大梁三军全力追杀、一路损失惨重、即便张青柏早已醒转也无法改变这种局势的时候,裴越也遭遇悬崖之边的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跌个粉身碎骨。 郭启云虽然谋算上比不过裴越,可他毕竟是骁勇善战之辈,魁斗营骑兵的平均实力又在藏锋卫之上,再加上有顾秋道派来的一万骑兵配合,在历经连续几天的追击战之后,他终于牢牢咬住藏锋卫的尾巴。 这是世间名列前茅的精锐骑兵之战。 裴越率领亲兵断后,藏锋卫不断朝西边奔驰,似乎是想效仿当年裴贞故事,深入西吴境内辗转腾挪。 郭启云焉能不知道那段令举国蒙羞的往事,所以追得越来越紧,甚至不在意对方在逃跑时不断抛射的战术,用人命填着缩短与藏锋卫之间的距离。 裴越的指挥艺术越来越纯熟,根本不给对方缠住自己的机会,好几次硬是凭借尖刀主力的能力,硬生生斩断魁斗营咬上来的爪牙。 双方在广阔无垠的高阳平原上你追我赶,若非考虑到坐骑脚力的损耗程度,郭启云甚至能追整整一夜。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东面战场已经彻底分出胜负,张青柏带着一万多人与杜长青之部以及骑兵汇合,梁军大获全胜之时,藏锋卫终于停下逃跑的脚步。 这一刻郭启云没有立刻追上去。 一座世间罕见的雄伟大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更让郭启云感到大事不妙的是,从开战以来就龟缩在城中、仅仅派出过一支骑兵支援成安候路敏的虎城守城,竟然在今日倾巢而出。 虎城南面无比广阔的平坦地界上,九万大军鳞次栉比,结成无比稳固严密的大阵向前推进。 西吴铁骑严阵以待,其中更有举世闻名的安阳龙骑。 裴越领着藏锋卫从侧面绕出一个弧度进入虎城守军的队列之中。 郭启云恨恨不已,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自行其是,只能领着魁斗营和那一万骑兵归入曲城侯顾秋道帐下。 大战一触即发。 466【立碑】 开平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大梁西境南线战场。 随着古平之战落幕,张青柏麾下步卒累计折损超过五万精锐,西吴这场东征之战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在与杜长青的步卒和此前南下的骑兵汇合之后,这位镇南大将军狼狈撤兵,沿路收拢刀口、五峰和蒺藜三座军寨的守军以及后方大营的军队,总计约六万余残兵败将,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西撤。 集宁侯唐攸之身为大梁西军主帅,在完成古平军城之外的致命一击之后,率领大军一路追击。由长弓军四万人、金水军四万人和京军一万人组成的精锐步卒对吴军展开不死不休的报复。 韦睿和谷芒率领一万二千名骑兵加入追击的行列,他们之前与杜长青的对峙中没有动手,始终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所以在张青柏派出骑兵南下之后,也没有被对方缠上。 只是谁也想不到,裴越利用一手偷天换日硬生生改变战场态势,一贯用兵稳健的张青柏在古平大营上起了执念,以至于最终一败涂地。 张青柏大败的消息传来,虎城南面的曲城侯顾秋道才明白为何乌龟性子的萧瑾敢出城作战。 西吴铁骑虽然强大,但是萧瑾训练出来的虎城守军同样是百战精兵,双方鏖战数日始终没有分出胜负,直到顾秋道接到张青柏的求援信,这支困住虎城长达一个多月的精锐骑兵只能南下接应。 在虎城之战中,裴越和藏锋卫表现得中规中矩,他们与虎城骑兵负责保护步卒大阵侧翼,始终严格遵照襄城侯萧瑾的安排,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这让萧瑾非常满意。 他对裴越的观感谈不上好恶,只知道在南北两线的战事中,这个年轻权贵居功甚伟,称得上大功第一人。对方的年纪又很轻,万一仗着功劳要对自己的指挥指手画脚,虽然他还不至于被拿捏,可终究是一件让人不舒服的事情。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裴越表现得极为低调。 两人也没有过多的交流,在西吴骑兵南下接应张青柏之后,萧瑾留出三万兵马驻守虎城,亲率七万大军南下与唐攸之汇合。裴越没有跟随大军行动,他不仅将长弓骑兵和金水骑兵交还给唐攸之和罗焕章,甚至连藏锋卫主力都暂时由韦睿统率,继续追击吴军谋取更大的胜果。 在和萧瑾与唐攸之沟通过后,裴越领一千轻骑返回古平大营。 自五月底来到灵州,已经过去七个月的时间,这半年多里他没怎么休息过。虽然一路艰辛收获却也不少,抛开他立下的无数功劳不说,光是在战场上的飞速成长便十分值得。 一路东行,越靠近古平大营便越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百里荒野,处处尸首。 所幸天寒地冻,暂时还不会造成尸体腐烂以至于酿成瘟疫的危险,这也是裴越决定提前返回的最重要原因。 裂谷北面入口,藏锋卫三千勇士壮烈之地。 那日苦战的痕迹还在,将士们开始寻找和搬动同袍的尸首,裴越也加入其中做着同样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苗条的身影来到他的身边。 叶七看着他沉默而又憔悴的面孔,有些心疼,却也没有开口安慰,只是平静地问道:“大局已定?” 裴越冲她点点头,然后说道:“吴军骑兵主力尚在,步卒已经被打烂了,只能选择撤退。唐攸之和萧瑾他们都是沙场老将,痛打落水狗这种事得心应手。这次我们的损失也不小,但西吴毕竟是以举国之力犯境,这一仗足以打得他们元气大伤,十年之内绝无能力再动刀兵。” 叶七神色轻松了些,感慨道:“你这个时候回来,难道是想将功劳让给他们?” 两人早已相知,裴越也不奇怪她能看懂自己的心思,淡然道:“我的功劳已经够多了,再揽在身上只会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忌惮。唐攸之他们也明白我的心意,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 便在这时,邓载脚步匆匆地走来,先对叶七行礼,然后低声说道:“少爷,找到商羽了。” 裴越身体微微一晃。 叶七连忙搀住他的手臂,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裴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我没事。” 虽说如今天气十分寒冷,尸首还不至于腐烂,但毕竟已经过去近十天的时间,商羽的面容略微显得狰狞可怖。裴越恍若未觉,他静静地站在旁边,望着那张记忆中永远都是小心谨慎表情的面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狰狞的模样。 这是一个出身寒门的普通人,没有韦睿的名将资质,没有傅弘之的显赫家世,没有陈显达的豪壮恣意,也没有孟龙符的沉稳老练,在最早跟随裴越的年轻将领中,商羽似乎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可是裴越偏偏在他身上看到前世自己在泥泞中挣扎的影子,所以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如今,他还是没有敌过命运的无情,死在黎明前的黑夜里。 望着他身上的十余处伤口,裴越垂下眼帘,然后躬身行礼。 旁边所有人包括叶七在内,都在向以商羽为代表的藏锋卫三千勇士鞠躬行礼。 裴越没有发表慷慨激昂的说辞,只是面色肃然地对邓载说道:“去找人篆刻石碑,将藏锋卫所有牺牲的将士名单以及他们的事迹刻上去,我要在此处为他们立碑。” “是,少爷!”邓载挺身应道,然后立刻带着几名亲兵通过古平军城往东而去。 此后三天的时间里,裴越一直待在这里,不断寻找和收拢阵亡同袍的尸首,期间沈默云几次派人来请他,裴越都没有理会。 尸首收拢完毕之后,活着的人又去裂谷附近寻找干柴,将这些同袍火化。 裴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虽然已经没法带他们活着回家,至少要将他们的骨殖带回去。 直到此时,沈默云终于亲自来到这里,并未苛责裴越此前近乎于无礼的举动,只是轻叹道:“后续的事情我来替你做,你先生派人来寻你了。” 裴越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沈默云神色复杂地说道:“他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67【隐士】 战事即将落幕,大梁已经底定胜局,整个灵州都陷入喜悦躁动的气氛之中。 临近年关,压抑沉默大半年的青楼酒肆也重新热闹起来。说书人登上高台,不断讲述着大梁男儿在这场大战之中的英勇表现,自然无法绕开裴越和他的藏锋卫,他们在南北两线的卓越表现,尤其是裴越两次谋算直接击溃西吴的步卒大军,成为所有人口口相传的壮举。 甚至有好事者将他比作将星下凡,才能在弱冠之年立下此等堪比开国公侯的功勋。 一时间满城皆言裴,无人不称道。 灵州刺史薛涛虽然心中厌烦,却也无暇他顾,一方面他要调派大量民夫协助军方处理后续事宜,另一方面还要担心开平帝是否会龙颜大怒,毕竟此前他与武威侯宁忠之间还存在着许多瓜葛。虽然宁忠已死,可是太史台阁沈默云就在前线,难保他不会查出过往的秘密。 薛涛自然不是等死之人,他竭力配合军方的要求,同时派人携带大量金银赶赴京都,提前在朝中疏通关系。 裴越在西境战事中的确表现完美,可宁忠是他亲手所杀,未经朝廷定罪。在薛涛看来这自然是能够挽救自己的机会之一,只要能将裴越这桩罪名钉死,后面就有更大的余地辗转腾挪。 在这般暗流涌动的复杂局势中,裴越却突然消失了踪迹。 数日后,一行十余骑出现在广平府南面的泰川府境内。 此地位于灵州正南方,西面是金川府,东面则是英德府。 裴越和叶七身着便装,亲兵们也都乔装打扮,看起来和富家公子出游无异。 他们在古泉县郊外见到席先生。 “让亲兵们去县城内寻个住处,你和叶七随我来。” 席先生不容置疑地说道,他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沉。 裴越应了一声,然后三人继续策马东行。 前路逐渐荒凉,几近人烟罕至,席先生始终沉默不语。 裴越和叶七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尤其是席先生此前说过,在大战结束之后会解答他的那些疑问,所以也没有表露任何焦急的情绪,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出二十余里后,周遭的景色越来越像裴越前世见过的原始森林,所幸他们三人的坐骑都是神骏,否则恐怕只能步行。 又往东面走了小半个时辰,叶七在观察周边的情况之后,冷静地朝裴越递了一个眼神。 裴越的武道修为比起叶七还是要弱一些,五感没有那么敏锐,在收到叶七的提醒之后才发现附近有一些隐藏的暗哨,而且都是修为极其深厚的高手。 “先生——”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席先生打断他的话头,淡淡道:“不用担心,快到了。” 裴越只能闭嘴。 前出二三里,绕过一片密林,视线豁然开朗。 一片澄净的湖水出现在三人眼前。 湖畔停着一叶扁舟,船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见到三人出现,他朝这边招了招手。 远方有一座面积广阔的湖心岛,藏于蒸腾氤氲的水汽中,看不见岛上的风貌,只能隐约瞧见有一些建筑。 这一刻裴越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些古怪的念头,先生不会是在暗中谋划造反的事情吧?一路走来可见此处的防备极其森严,想要靠近这座湖心岛不仅仅要避开那些高手暗哨的眼睛,还要能在群山密林之中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如果不是图谋造反,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要搞出这样一个隐秘的所在。 三人乘舟靠近湖心岛,下船时席先生语气温和地说道:“多谢。” 船夫始终没有在意裴越和叶七,闻言爽朗地笑道:“席大哥,你和我客气个甚?” 席先生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裴越仿佛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船夫的双手。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叶七淡淡道:“那船夫有过行伍经历。” 裴越接着道:“看他双手老茧丛生,应该是常年舞刀弄枪的高手,没想到这里随便一个船夫都是如此深不可测。” 席先生微笑道:“你们两个如今倒是默契,一唱一和这般熟练。不用试探了,他以前的确是军中大将,十五年前打下虎城的先登军便是由他统领。” 裴越满脸震惊,几乎瞬间想到一个近乎于荒谬的可能性。 “走吧,前面那所宅子就是我要带你们来的地方。”席先生没有细说,指着北面几百丈外一处宽敞的院子。 这座湖心岛面积很大,岛上建筑不少,虽然并不雍容华贵,但看起来十分适合居住。其实认真说起来,这里倒像是裴越前世见过的那种旅游景点,只不过没有拥挤的游客和忙碌的工作人员。 三人来到宅院大门前,席先生和坐在大门口的老苍头闲聊几句,又指着裴越说道:“这小子打了两场漂亮仗,这次的战功放在当年便是封国公也够了。” 老苍头定定地望着裴越,张嘴笑呵呵道:“好本事,得亏没长歪了。” 席先生又指着叶七说道:“这是叶家的血脉,一手枪法已经有了国公爷七分火候,当世年轻人里没有对手。” 老苍头浑浊的双眼陡然一亮,赞不绝口道:“叶家的枪法好啊,小女娃子真厉害!” 席先生微笑道:“我叫他张叔,是当年国公爷身边最亲近的老人,你们喊他张爷爷就行。” 裴越和叶七对其行礼,老苍头连忙起身避过,口中直呼不敢。 三人迈步进入宅院,穿过前厅来到中庭,庭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张石桌,放着数张石椅。 一个年迈的身躯站在树下,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裴越的脸上。 其人大概七十岁左右,面容苍老神态和蔼,身上穿着极普通的棉布袍子,与乡间老翁并无区别。他的眼神十分平和,丝毫不见锋利,仔细地打量着裴越的面容。 从他的目光里,裴越能看到很多复杂的情绪。 虽然席先生一路上都没有透露半个字,可是在见到这位老人的那一瞬间,他就猜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很多谜团在那一刻豁然开朗,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他不明白,身边亲近的人们究竟对自己藏着多少秘密。 如席先生,如沈默云,如谷梁。 于是他脸上浮现一抹怨气。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68【当年事】 开平三年三月十七日,裴越来到这个世界,距今已有两年零九个月。 在他穿越之后的那段时间,听到次数最多的姓氏就是裴,印象最深的名字便是裴贞。 此人乃是大梁开国九公之首定国公裴元的长孙,只是因为裴元太过长寿,一直被压制在祖父的光辉之下。他出生于太宗太和二年,那时正是裴家最风光的年代,军中大半勋贵都出自裴元门下,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成为军中新贵。 只不过裴元出于某些原因的考虑,一直没有让裴贞独当一面。 中宗建平二十年,裴元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六岁。在他去世的前几年,裴贞虽然没有进西府任军机,但是在军中依旧享有极高的威望,只是还没有经历过一场真正的国战彻底夯实自己的基础。 建平二十一年,中宗皇帝驾崩,两府重臣按照他的遗旨辅佐二皇子刘铉登基,是为仁宗皇帝。 次年五月,刘铉忽染重病,药石难医。 十月,京都陈氏大宅被指窝藏谋逆贼匪,王平章挥军夜袭,陈家家主陈轻尘死于非命。 十余日后,本就已经是弥留之际的仁宗皇帝刘铉撒手人寰。 在那个无比寒冷的冬天,京都权贵人人自危,没有人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来。不知经历了多少暗夜密室磋商,最终四皇子刘铮在莫蒿礼和王平章的全力支持下继位,裴贞虽然没有赞成,却也没有反对。 次年,刘铮改元仁宣。 仁宣元年七月,大梁西境遭遇吴国大军进犯,定远侯裴贞请旨领军出征,以弱势兵力深入高阳平原,与吴军陷入长时间的周旋厮杀。仁宣二年岁尾,他终于打下虎城,并且开始着手巩固完善边境的军寨体系。然而就在仁宣三年六月,他忽然染病去世,消息传回京都,举国皆哀。 时年,五十三岁。 裴贞离世后,刘铮几乎痛不欲生,追封裴贞为定国公,以国葬之礼入殓。只是因为当时天气太过炎热,宫中内监与军中大将最终送回京都的只是裴贞的骨殖。虽然裴贞死后极尽哀荣,但不可逆转的局面是此后王平章成为军方最大的山头。 仁宣十年末,刘铮下旨次年改元开平,至此一个崭新的时代到来。 这就是裴越一直以来听说的故事,不论是他亲近的人,还是在敌人的口中,这个故事都没有多少偏差,他也一直深信不疑。 然而谁又能想到,在史书上早已死去十二年的裴贞竟然还活着,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那么过往他所听说的故事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那些自己无比信任从不怀疑的人们,究竟又对自己隐瞒了多少? 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所以脸上的怨气丝毫不假。 叶七此刻很担心。 她知道裴越这段时间的心情不好,不仅仅是长达半年的征战带来的疲惫,还因为那些死去的兄弟。在战时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去想,用慈不掌兵和战争必然有伤亡这样的说法麻痹自己,可是等到战事结束,数千英魂的逝去又怎能当做无事发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要面对如此荒诞的局面,难保不会出现崩溃的状态,至少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裴越身上散发出如此骇人的杀气。 对面的老人温和地说道:“既然来了,进屋坐坐罢。” 席先生看着神情愈发冷峻的裴越,淡然道:“冷静一些,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裴越皱眉道:“我现在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席先生轻轻一笑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何必要钻进死胡同里?之前不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知道之后反而影响你的心境。国公爷是否还活着,与你没有太大的关联,其他人我不清楚,至少我和谷梁对你没有任何坏心,这一点你难道还无法判断吗?” 裴越想起裴太君寿宴上谷梁仗义出手,绿柳庄中先生对自己倾囊相授,二者从未对自己提过要求,的确如先生所言,无论他们有怎样的苦衷,至少没有伤害自己的心思。 一念及此,他身上的杀气才逐渐消退一些。 席先生见状欣慰地说道:“进去吧,不好让国公爷一直等着。” 三人步入正堂,依年纪辈分入座,一名体态魁梧却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呈上香茗,然后就坐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 老人抿了一口清茶,对裴越说道:“我就是裴贞,你名义上的祖父。” 裴越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如果不是因为姓裴,不是因为面前的老人当年将他带回裴家,他也不会遭受那么多的苦难。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裴贞留下来的遗泽,没有席先生和谷梁的全力栽培,没有沈默云的暗中相助,他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年时间里从一介庶子成为军中新贵。 孰是孰非,哪里是几句话能够说清? 裴贞看出他心中的矛盾和纠结,语气和蔼地说道:“思道说的没错,当年那些事与你无关,告诉你反而会让你无所适从,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活着。没想到你这孩子如此上进,天资又绝顶聪明,一步步走到我们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境界,再瞒下去只会让你陷入困惑,所以我让思道带你过来,将当年那些事说与你听。” 裴越轻叹一声,暂时放下心中的纠结,垂首说道:“请老公爷示下。” 裴贞缓缓说道:“刘铮,也就是大梁如今的皇帝,是老夫这辈子唯一看错的人。” 不知为何,裴越脑海中忽然泛起两句可能不算很恰当的话: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裴贞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几分伤感,摇摇头道:“若是从心狠手辣的角度来说,他和中宗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愧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 “这件事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 三十五年前? 裴越心中一紧,因为他已经想到三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难道是冼家的人? 469【血淋淋】 “三十五年前,我与冼春秋都是军中大将。我比他年长四岁,从小便是非常亲近的玩伴,定国府和楚国府也是世交至亲。当时有一句传言,裴家是大梁军中第一豪门,这其实不算吹嘘。祖父身体尚算硬朗,开国九公中的其他国公渐次亡故,愈发能衬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 裴贞不急不缓地说着,但是堂内众人都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萧瑟之意。 “楚国公冼府、齐国公尹府、襄国公萧府和善国公孙府,这四家与裴家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其中尤其是冼家和孙家,当时分别掌握着南境和西境的两座大营,是祖父最信任的至交。不瞒你说,如果天下一统,刘氏皇族肯定会想方设法除掉我的祖父。只要他一死,天家才能真正彻底收回军权。可是南周和西吴尚在,无论是太宗皇帝内心如何担忧,他都不敢也不能直接对我祖父动手。” 席先生接道:“若动手,大梁必定陷入内乱。” 裴越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裴元的重要性,那可是十万军中能斩杀敌军主帅的绝世猛将,大梁的疆域超过一半都是他领兵打下来的。 裴贞继续说道:“想要将裴家从军中第一豪门的位置上赶下来,要么对我的祖父动手,要么扶持起一个新的山头,要么就只能通过分化和离间的手段削弱裴家的势力。太宗尝试过第二种法子,只是当时军中格局已成,除非来一场灭国之战,否则谁也无法撼动裴家的地位。” 裴越隐约明白了三十五年前那个故事的真相,试探地问道:“苦肉计?” 裴贞略微有些惊讶,转头望着席先生,后者摇头笑道:“我没有对他提过当年的那些事。” 裴贞这才赞赏地望着裴越,这个名义上的庶孙,百感交集地说道:“三十五年前,中宗继位才两年,当时南周雄心勃勃,以平江方家为首的一群青壮派将领数次领军犯境,边军的压力实在太大。他便找到我的祖父,想要施展一次苦肉计。” 席先生顺势说道:“当时君臣二人密议,用一些死囚替换冼家的族人,直接用谋逆的罪名诬陷楚国府,将这些死囚当成冼家人全部斩首,再抄了楚国府。同时事先通知冼春秋,让他带着数百子弟南渡天沧江,投奔南周。” 裴越冷笑道:“苦肉计是假,灭门案是真。” 叶七原本听得有些迷糊,此时才反应过来,饶是以她的坚定心志,在想明白个中缘由后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裴贞叹道:“你说的没错,根本就没有什么死囚,楚国府冼家族人共计七百余口,全部死在禁军的刀枪之下。虽然祖父按照和中宗的约定派人提前与冼春秋商议妥当,可计划的后半段演变成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冼春秋的叛逃也就成了事实。” 裴越怒道:“中宗为何要做出这样自毁江山的事情?” 裴贞满面惘然地说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其实如果祖父没那么长寿,或许后面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他威望太高拥趸太多,皇帝不敢对他动手,只能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拉他下水。事后查证,冼春秋的确表露过反意,可那些密室中的商议又没有凭据,中宗造成既定事实,再用皇族天家的大义名分压着祖父,让他无法扭转局面。” 裴越仔细想了想,望着这位老人沧桑的面孔,极其胆大地说道:“为何不反?” 裴贞与席先生对视一眼,目光中有欣慰也有感伤。 席先生平静地说道:“禁军,京都守备师,太史台阁。我和国公爷不止一次估算过,刘氏皇族在三天时间里可以在京都动员起至少十五万精锐之师。” 裴贞接着说道:“思道说你喜欢读史,那你应该明白,任何一个王朝在前期都不可能被底下的军头造反取代。刘家人始终将京都牢牢掌控在手中,你要造反也没有大义名分,军中会有多少人跟着你冒这种诛九族的风险?君臣之间本就是制衡之道,除非王朝已经走到民不聊生的末期,皇帝又十分昏聩,那时候才有成功的可能。” 裴越默然不语,他也只是一时激愤,没有冷静下来思考。 皇帝不愿直接对裴家动手,是因为不想引起动乱伤及国力,可若是真的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大梁各处州府又有多少人愿意跟着裴家造反? 理清这个问题之后,他继续问道:“既然当时南境边军压力极大,中宗为何还敢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他就不怕南周真的北上?” 裴贞缓缓道:“冼春秋带着数百子弟南投,南周朝廷也需要时间来甄别他的心思,怎么可能立刻让他掌权?一名主帅的离去,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两国边界的局势,皇帝有足够的时间来调动军队消弭这种影响。” 裴越摇了摇头,只觉得那些高位上的大人物太过冷血和残忍,不由得冷笑道:“楚国府倒塌之后,那位中宗皇帝肯定要大清洗吧?” 席先生轻叹道:“没错,他年轻气盛又心思缜密,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楚国府被除名,善国府也被夺了军权,由军中新晋的勋贵取而代之。” 善国府孙家。 孙琦。 那张年轻的面孔浮现在裴越脑海中,当时还是在京都祥云商号的总店里,他和其他几名权贵子弟一起入股蜂窝煤的生意。 裴越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那般热衷于商贾之道,想来就是因为孙家早已看穿皇族的真面目,不愿意再牵扯进那些肮脏的血与火中。 可是他们真的甘心吗? 抛开已经被除名的冼家不算,像理国府孙家、宁国府杨家和广平侯府谷家,甚至包括眼前的这位老人,他们对刘氏皇族难道没有恨意? 只是就如裴贞所说,在一个处在上升期的王朝,皇帝占着大义名分和无上权威,可以将所有臣子都压得死死的,让他们动弹不得。 想要改变这种局面,需要一个完美的契机。 470【尔虞我诈】 “楚国府谋逆案之后,祖父大受打击,兼之年事已高,故而逐渐萌生退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不允许我继续在军中谋求晋升,因为天家的心思已经很清楚,终究要一步步清洗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裴贞很平静地说完这番话,但是裴越在他的目光中看见浓重的倦色。 他想起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忍不住冷笑道:“您对裴戎也是这样做的,只可惜他没有您那般坚韧的意志。” “孩子,这件事是我办差了,思道同我说过你前些年的遭遇,终究是裴家对不住你。” 裴贞说完这句话后,起身向裴越躬身行礼。 裴越吃了一惊,连忙起身避开,旁边的叶七亦是如此。 无论如何,是裴贞将他救了回来,没有让他死在京都那个流血夜之中。虽然他对裴戎李氏恨之入骨,可对面前的这位老人谈不上仇怨,再加上对方的身份地位截然不同,他很难心安理得受这个礼。 裴贞直起身来,摆摆手道:“坐吧,不必紧张,且听我说完后面的事情。” 众人重新入座,那个顿在墙角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添了一轮茶。 裴贞淡然道:“中宗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其实从大梁百姓的角度来看,他算是一个好皇帝。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祖父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也不再将我拘在家中。建平二十年祖父离世,中宗甚为悲痛,也将我封为二等国侯,这其实已经超出国朝荫封的规格。与此同时,他还让我节制京军三营,让我辅佐当时刚刚被立为太子的二皇子刘铉。” “在位仅仅一年的太子,难怪他在登基后无法独掌朝纲。”裴越冷声道。 裴贞感叹道:“刘铉和刘铮这对兄弟皆是皇后所出,前者宽仁温厚,后者沉稳内敛,能力上不分高下,在朝中也各有一批重臣支持。中宗用了二十年削弱武勋权柄终有成效,他希望继任者能安抚群臣,所以选择了刘铉。建平二十一年,中宗驾崩刘铉继位。也就是在那一年,西吴和南周都在边境上挑起战事。” 裴越点头道:“我听先生说过,先帝不得不派广平侯和成安候南下,同时让萧瑾的父亲来西境。” 裴贞的神情陡然有些严肃,缓缓说道:“我一直怀疑这件事,实在太诡异了些。从事后的战报来看,这两处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看似会发展成决定国运的大战,实际上他们都非常克制,只是利用调兵形成威慑。” 裴越怔了怔,满面诧异地问道:“您是想说,这些事是刘铮搞的鬼?” 裴贞轻声一叹。 席先生接过话头说道:“我们的确是这样怀疑的,但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而且大梁皇帝与西吴南周勾结,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只能当做一桩悬案。但如果从结果倒推的话,谷梁和路敏对先帝忠心耿耿,只要他们在京都,再加上国公爷坐镇中枢,那些宵小之辈绝对没有机会。更不用说后面王平章假借诛逆之名对陈家动手,为刘铮登基解决最大的忧患。” 裴越寒声道:“王平章!” 裴贞神色欣慰地望着他,提醒道:“你不要小瞧王平章,这次西境之战明面上是路敏为陈家那丫头报仇,或许默云告诉你这是刘铮的一箭三雕之计,可那个老家伙肯定藏了一手。” 裴越楞道:“难道一切是他的阴谋?” 裴贞不置可否地说道:“我和他斗了几十年,对他的行事风格很了解。他和路敏不是一路人,想要继续掌握军权,路敏是他必须要除掉的对手。他在军中耕耘那么多年,根系之深就连刘铮都难以查明,你以为他真的不清楚路敏和陈家后人的关系吗?你以为他查不出路敏领军西征的目的?刘铮想要一箭三雕,他不过是顺水推舟,不然为何要将他那个宝贝孙子派来西境?” 这也是裴越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事情。 王九玄的出现太过突兀,以他的资历根本不足以肩负那么重的职责,可是偏偏让他来分一杯羹,现在看来似乎是开平帝和王平章之间心照不宣的合作。 裴贞淡淡道:“刘铉驾崩之后,西境战事陡然爆发,刘铮数次暗示于我。那时候我便知道他已经容不下我,毕竟戎儿表现得不够出色,只要我离开京都,他就可以利用王平章彻底瓦解开国公侯在军中的势力,从此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什么平衡?”裴越问道。 “王平章毕竟是新晋武勋,比不得我们这些老牌豪门根深蒂固,刘铮用他来执掌军权,短时间内不会形成尾大不掉的状况。再不济,他还可以分化开国公侯,譬如将路敏和谷梁提拔上来,他只需要掌握好其中的平衡即可。”裴贞答道。 裴越神情复杂地说道:“所以您必须死。” 裴贞洒然一笑,淡然道:“只是刘铮没想到我的命那么硬,运气又那么好,不仅没有死在西吴人的手里,反而夺下虎城,一时可谓是骑虎难下。” 虽然他说得很风趣,但是裴越却有些伤感。 裴贞少年得志,然后被最敬爱的祖父强行压制近二十年,在知天命之年领军出征,压根没有想过一己私怨。他不仅仅是想要施展胸中抱负,也是要为灵州乃至大梁的百姓打出十年安稳日子。 与之相比,路敏仿佛就是一个小丑。 这都是当年的事,当年的人啊。 至此,他终于明白裴贞为何要假死脱身。 以裴家在军中的威望,再加上裴贞立下的功劳,如果他带着这样的大胜回到京都,刘铮恐怕会寝食难安。其人本就上位不正,又擅长阴诡手段,几乎可以肯定要弄成举国动荡。 一念及此,裴越望着神情和蔼的老人,好奇地问道:“皇帝知道您还活着吗?” 裴贞轻轻一笑,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小孩般的得意,反问道:“你觉得这件事重要吗?” 裴越挠挠头,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不禁尴尬地转头看向叶七。 叶七温婉地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 471【请你造反】 席先生柔声道:“刘铮肯定有过怀疑,但无论国公爷离世是真是假,他都只能当做真的。让萧瑾接任虎城行营节制,意味着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国公爷离世的消息昭告天下,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就会逐渐消退,可他要是不依不饶想查个究竟,那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玉石俱焚。” 裴越点头道:“哪怕杀不了他这个皇帝,也能让大梁陷入动荡之中。” 席先生道:“便是如此,刘铮想平定天下成为一代雄主,当然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裴越如今更加意识到这些人的可怕之处。 一场由西吴发起的国战,众人各怀鬼胎各有谋算,每个人都藏在暗处勾心斗角,只有自己傻乎乎地冲在前面,凭借一腔热血完成对西吴的反杀。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先是看向叶七,在她脸上仔细地打量着。 叶七不禁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裴越小心翼翼地问道:“方才先生对那位张爷爷说,你是叶家的后人?” 叶七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莞尔道:“是的。” “哪个叶家?” “你知道龙蟠口之战吗?” 裴越听到这个回答之后楞了片刻,他如何不记得呢?当初刚到绿柳庄的时候,席先生曾对他说起过第一代定国公裴元的光辉战绩,其中就有龙蟠口之战。那位人杰在大军混战之中砍下北境枭雄叶成的脑袋,救出陷入险境的大梁高祖,从此名扬天下。 等等,叶成? 他瞪大眼睛看着叶七,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叶七微笑道:“倒不是有意瞒你,只不过那都是近百年前的故事,所以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裴越并未介意,连连摇头之后转向看着席先生,埋怨道:“先生,你瞒我瞒得好苦!” 他可十分清楚地记得,当时席先生对自己说过,让他找机会了解一下那场举世闻名的大战。原本以为战事中藏着什么了不起的兵法玄机,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 席先生笑道:“你冤枉我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你会认识叶姑娘,哪里就能提前预知?” 堂内肃穆的气氛至此方和缓一些。 裴贞看了叶七一眼,点头道:“你这身武道修为十分罕见,最多十年功夫,怕是举世再无敌手。” 对于面前这位老人,叶七的观感有些复杂,在听完他的讲述之后,心中确实有几分敬意,但因为当年叶家和裴家的关系,她很难像裴越一样持礼甚恭,所以只是颔首示意。 裴贞心胸广阔,自然不会介意这些细枝末节,他转而望着裴越,说起对方最关心的问题:“你的父亲凌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林老的后人。” 裴越问道:“林清源老大人?” 裴贞道:“便是这位惊才绝艳的立国功勋。但事实上我本身并不了解凌平,是我的祖父对他照拂有加,临终前特地交代我和谷梁,一定要照顾好凌平一家子。” 裴越早已不是懵懂的孩童,实际上对于这件事他想过很多,此刻摇头说道:“我想不明白的是,王平章领军夜袭陈氏大宅,自然是要替皇帝解决后顾之忧,毕竟先帝一日不死,陈家还能保持平静,可要是先帝真的驾崩,谁也不敢担保陈家人会不会发疯。虽说我的父亲住在隔壁街上,但是总不至于愚蠢到自己冲进陈家,王平章的人为何会牵连到他呢?” 裴贞轻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去得晚了,没能救下你的父母。” 裴越沉吟道:“这里面肯定还有秘密,不然说不通。” 裴贞想了想,缓缓说道:“林老有一本手稿,名为《论书》,如今应该藏在皇城之内。你如今统领的藏锋卫,藏锋二字就出自这本书,默云应该对你说过。我能确认的是,你和楚国府冼家没有关系,和陈家陈轻尘也没有关系,你的父母为何会死于那个流血夜,除了刘铮和王平章之外,恐怕那本书里也能找到答案。” 裴越沉默片刻后说道:“无论是因为什么缘故,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这笔账总要算一算。” 席先生语气复杂地说道:“国公爷之所以要见你,除了告诉你当年的故事,也和这个原因有关。” 裴越闻言正襟危坐,神色认真地望着对面的老人。 裴贞斟酌道:“无论是裴家还是我本人,对刘氏皇族都有恨意,个中缘由前面已经说清楚。但是我已经老了,而且无法离开此地,只要我一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光是裴氏一族会引来杀身之祸,就连你先生和你谷伯伯他们也会被我牵连。” 他盯着裴越的双眼,正色道:“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有机会走得更远。” 裴越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速。 席先生解释道:“在皇帝看来,你与裴家决裂又和王平章没有牵扯,那就不会有什么隐患。西境两次大仗你居功甚伟,成长的速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依照我们对他的判断,回京之后他必然会重用你,哪怕暂时军中还是以王平章为首,可在路敏自尽之后,他需要一个新的人选来完成军中的制衡。” 裴越试探道:“谷伯伯?” 席先生摇头道:“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进入西府的机会,因为当年是裴老公爷救了谷家,他和裴戎再怎么交恶,骨子里的印记消磨不掉。” 裴越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机会。只要他点点头,裴贞的所有人脉都会交到自己的手中,先生和沈默云也会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再加上这几年对自己宛如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广平侯谷梁,这股庞大的力量集合起来,甚至可以和皇权抗衡。 但他没有着急忙慌地开口,在思考许久许久之后,他抬头望着裴贞,十分诚恳地问道:“您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裴贞反问道:“为什么?” 裴越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造反。” 472【前路漫漫】 裴越这句话并非矫情。 首先他并不讳言自己心中藏着很深的权力欲,虽然在前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跌跌撞撞地闯进权力的核心圈子,若说没想过乾坤独断那是自欺欺人。在藏锋卫里他一言九鼎,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违逆,可是放大到整个天下,这份威严又显得过于渺小。 可是他也明白,如今大梁依旧是极为稳定的社会状态。从西境之战就能看出来,哪怕边关局势极为险恶,哪怕路敏前后葬送五万大军,开平帝手中都还有足够多的底牌扭转局势。 在这种情况下造反?裴越还没有膨胀到那么夸张的地步。 他自问论谋算心机比不过先生,在军中的威望也远远不及谷梁,连他们都老老实实地活着,自己哪来的底气去做秋后的蚂蚱? 穿越一世的确要快意人生,可是那也要建立在自知之明的基础上。 纵然不能权倾天下,可是有叶七她们相伴,逐渐拥有自保的能力,何尝不是一段完满的人生? 裴贞很快便确定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心意,他有些欣慰地感慨道:“孩子,我们这些老东西都不敢跟皇权对抗,看着世交被抄家灭族,自己躲在这个地方不问世事,实则是不敢再入红尘,又怎会让你去走那条绝路?” 裴越茫然地看着他,心说既然如此,你们前面铺垫那么久是图个什么? 席先生微笑道:“国公爷的意思是,大梁需要一个真正的权臣。” 裴越喃喃道:“权臣?” 席先生颔首道:“一个真正能制约皇帝的权臣。” 裴越依旧摇头道:“我不明白。” 裴贞抬手轻轻敲着太师椅的扶手,郑重地说道:“林老曾经有过一个构想,基于前魏覆灭的教训,他希望能为大梁创造一个万世不易的基业。” 裴越意识到自己将要接触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裴贞朗声说道:“他认为历代王朝的覆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天下权柄系于皇帝一身,没有丝毫的制约因素。如果这个皇帝是明君,那么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可若他是一个昏君,那么天下就会大乱。因此,在辅佐高祖夺取天下的过程中,他就开始筹划大梁的制度。”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为何这世间只有大梁存在两府制度?其实最开始并不止于此,除了两府之外,他还奏请高祖设立太史台阁与监察院,前者制订律法,后者监察执行。东府政事堂必须依循法度办事,君上旨意若不符合法度当可驳回。至于军方则由西府军事院统管,可是五军都督府必须剥离出来归于政事堂,掌握军方的粮草军饷。” 裴越听得目瞪口呆。 他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古人能提出来的构想,分明就是虚君实相三权分立的简易版本! 裴贞似乎没有注意到裴越的异常,苦笑道:“两府制度倒是保留下来,可是监察院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太史台阁也被高祖变成了自己的爪牙。或许是因为赌气,他连台阁的官职都改了,变成左令辰和右令斗这样乱七八糟的名字。” 裴越这才明白过来,所谓高祖酒醉之后给台阁主官赐名的说法肯定是假的,一切都是源于当年那对君臣之间的矛盾。 他摇头道:“这个设想肯定不会实现。” 这里面牵扯到太多太深奥的问题,就算是他在前世读过一些相关的书籍,也没有那个能力修改这个世代的社会制度,因为生产力根本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 裴贞只以为他被吓到了,轻叹道:“光是一个五军都督府的归属就会招来军方的强烈反对,更不要说监察院这样套在所有臣子脖子上的锁扣。高祖都不需要亲自开口,朝野上下的反对声就已经如大浪滔滔,林老的离世和这些事未尝没有关系。” 裴越迟疑道:“您不会是想要我来继承林老的夙愿吧?” 如果这样的话,他宁愿想办法造反。 裴贞摇摇头,话锋一转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制约皇族的权臣,至少阻止刘铮筹谋多年的国战。西境之战你亲身经历,应该明白以西吴和南周的国力,大梁想要平定天下会死多少人。其实当年前魏的疆域也没有那么广阔,西吴和南周的大部分都不在其掌握之中。仔细想想,大梁的疆域在如今便已经显得过于庞大,继续穷兵黩武也只会白白葬送人命。” 裴越并不怀疑面前老人的心思,从他当年的抉择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将黎民百姓放在胸中的人杰。 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为何是我?” 席先生微笑道:“你很特殊。一方面刘铮不会怀疑你,另一方面你有我们这些人的支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你展现出来的能力,如果在西境之战中你碌碌无为,国公爷也只会将你当做故人的后代,不会将期望寄托在你身上。” 裴贞正色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你在京都弄出来的蜂窝煤和此事前后表现出来的性情,让我确认你是一个真正胸怀天下的年轻人。” 裴越再次沉默,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说道:“我会努力去做,但是我的命运只能我自己来掌控。”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这是他眼下唯一能给出的答复。 裴贞并没有露出失望的情绪,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局面,他沉吟道:“裴越,皇权远比你想象得更为恐怖,刘铮也比你想象得更为强大。今天同你说这些,只是想解决你心中的疑惑,并非是要将重任强行压在你的肩上,选择权永远在你自己手中。” 裴越起身行礼道:“多谢国公爷看重。” 裴贞摆摆手道:“最后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裴城是个好孩子,勉强有我当年的几分性情,只可惜拙于谋身,将来你帮我看顾一些。” 他没有提及其他人,裴越也明白这番话的深意,颔首道:“我会尽力而为。” 这番长谈过后,裴贞显然有些疲倦,勉强微笑道:“以后的路如何走,你自己选,不要因为今天的话产生负担。我知道你对默云有些看法,但是你先生和你谷伯伯对你都是一片真心,与我的关系不大,不要因此对他们生疑。” 裴越看向席先生,中年男人的目光一如当年那般温润平和。 他笑了笑说道:“没有先生和谷伯伯,我至今还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 裴贞感叹道:“好,很好。我时日已经不多,想来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就不留你耽搁时间了。临别之际,我有一份薄利相赠,切莫推辞。” 裴越恭敬地应下。 裴贞朝坐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招招手,那人似乎有些不情愿,却又不敢违逆,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取出一样东西递到裴贞的手里。 裴贞迈步来到裴越面前,抓着他的右手,将那个东西塞进他的掌心里,郑重地说道:“默云会告诉你这件东西的用处。” 裴越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垂首道:“多谢国公爷的厚爱。” 裴贞勉强笑了笑,摆摆手道:“去罢,让你先生送你们一程,我已是将死之人,就不送了。” 裴贞望着老人苍老的面孔,轻叹一声,躬身行礼道:“告辞,珍重。” 乘着那叶扁舟离开湖心岛,上马之后裴越扭头看了一眼,语气复杂地问道:“先生,裴公爷还有多少日子?” 席先生叹道:“国公爷在当年的西境战事中落下顽疾,一直没有痊愈,大夫只说今年冬天无妨。” 裴越神色有些落寞,他实在无法想象裴家两代人杰会经历那么多令人扼腕的事情,最终裴贞连落叶归根都无法做到。 一路无言。 席先生将他们送出这片地形复杂的山林之后,对裴越说道:“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或许是一年半载,京中若有疑难你可以去找沈默云。” 裴越懂得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恳切地说道:“先生,您要保重身体。” 席先生微微一笑,挥手道:“去吧,一路顺风。” 就此作别。 裴越和叶七策马西去。 叶七不时扭头望着裴越肃穆的神色,忽然问道:“裴越,你真的相信裴贞最后说的那些话吗?” 裴越摇摇头道:“不重要。” 叶七问道:“为何?” 裴越看着她明亮的双眸,目光中满是深情爱意,从容地说道:“我们的路当然是要我们自己来走。” 叶七粲然一笑,人比花娇。 “驾!” 473【年关】 年关将至,西境之战也来到了尾声。 唐攸之与萧瑾通力合作,率领十六万大军衔尾追杀三百余里,斩获极其丰厚。 原本想要带着几万败兵南下配合张青柏的谢林听到这个消息,灰溜溜地返回甘城。 顾秋道与吕定国不是没有做出过尝试,可张青柏的部属已经毫无士气可言,相反大梁军队士气高涨,他们只能选择十分憋屈地撤退,一直退到西南面吴国境内的柳城。 经过西军经历官杨应箕的粗略估计,整个战事前后共歼灭吴军十三万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虽然梁军的损失也不小,可这毕竟是西吴举国之力犯境,而且战事的爆发非常突然,西军能取得这样的胜果实属不易。 消息传回灵州,不仅黎民百姓欢呼雀跃,就连刺史府的官员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半年里刺史府要承担所有的粮草军械转运,从初期搜刮本州各大仓的储备,到后面承接朝廷从各州调来的物资,还要征调数以十万计的牲畜民夫。上到刺史薛涛,下到一个普通的小吏,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好多人甚至瘦到脱相。 如今战事以大梁获胜结束,他们总算能回家睡个好觉。 裴越和叶七离开泰川府后,一路北上来到古平军城。 沈默云的办事能力不必细说,他调来大批民夫,协助裴越的部属将阵亡的将士火化,然后登记姓名保存骨殖。 见到裴越之后,这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大人物眼神复杂,隐隐带着一分悲凉之意。 裴越能读懂他的眼神,显然沈默云也知道裴贞的身体不太好,很难熬过明年春天。 沈淡墨亲自给两人上茶,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便神色平静地邀请叶七去往偏厅用茶。 “有些事并非刻意要瞒你,只是我们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你虽然少年老成,可终究没有经历过大事的磨砺,太早知道这些事很容易在京都露出马脚。裴越,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们,无论是什么时候。”沈默云开门见山,语气诚恳。 裴越其实并不在意这件事,直到此时他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必须知道裴贞的生死,他在回来的路上始终想着另外一件事,故而直截了当地问道:“沈大人,在这次大战中您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沈默云微微眯眼,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冷声道:“即便不算后面出现的四万精锐骑兵,西吴在战事初期也调动了接近三十万大军,分南北两线同时发起攻势。我不是很懂台阁的运作,但是百年来皇帝和军方都那般信任台阁,说明这里绝非一个只负责监控王朝内部的衙门。西吴这么大规模的调兵怎能做到瞒天过海,让台阁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沈大人,台阁在西吴当真没有探子吗?”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十分锐利,泛着让人心惊的光芒。 沈默云怔了怔,旋即坦然地答道:“台阁的密探确实传回了消息,是我压了下来。” 裴越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掩盖,面露失望地说道:“死了很多人。” 沈默云轻叹道:“因为有人不想知道。” 裴越眉头皱了起来,这世上除了开平帝之外还有谁能干涉沈默云的行动?再联想到此前了解到的真相,整个西境之战的前因后果终于呈现出完整的面貌。 一念及此,裴越只觉得十分恶心。 他从怀中取出裴贞相赠的那个东西,沉声问道:“沈大人,这是何物?” 沈默云微微惊讶,显然他没想到裴贞会将如此重要的信物送给裴越,他一直以为这个东西最终会传到裴城的手上。 平静心神之后,他将个中原委仔细道来。 裴越听得很认真,最后也忍不住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哪怕他早就猜到这件物事很不简单。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沈默云在说完之后问道。 裴越想了想答道:“等藏锋卫主力撤回荥阳,我会带着他们回京都。” 沈默云点点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试探地说道:“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罢。” 裴越略微迟疑,随即明白这句话的真实用意。前世在商场上拼搏,早已习惯言语之间的试探,如今整日面对这些云山雾罩的大人物,他其实并不陌生这种交流方式。 沈默云这个时候留饭,显然与那些大事无关,多半还是和沈淡墨有关。 裴越放松心情,面色和缓地说道:“还有些事情要办,暂且不叨扰了。等回到京都之后,我会专程去沈府拜见大人。” 沈默云点头道:“如此也好。” 离开沈家父女在军城内的住处,裴越先是去了一趟城外西面,亲眼看了一遍工匠们篆刻好的军功碑,然后和藏锋卫的将士们将十五块石碑立在裂谷北侧入口的外面。 他以酒酹地,亲自为数千战死的英魂诵读祭文。 仪式虽然简单,可足以让汇聚在他身边的将士们动容。 次日上午,裴越和叶七领着一千精骑,带着阵亡同袍的骨殖踏上返程。 腊月二十九,他们抵达临清县城。 得到消息的前执政严临川和临清知县莫青云匆匆赶来,裴越在和他们寒暄过后,便带着亲兵马不停蹄地出城,去往东北面的矿场。 西境之战打得惨烈,但是灵州境内没有遭受波及,矿场早已正常运转,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为整个灵州源源不断地提供蜂窝煤。 在莫青云和石炭寺官员的努力操持下,这里呈现出勃勃生机,规模已经变得十分庞大。 “裴兄弟,往后可要多多提携啊。”陪着裴越转了一圈的秦旭神色恭敬地说道。 他这个正使在半年前还能在裴越面前摆摆兄长的谱,如今就算裴越对他很客气,他也不敢有丝毫的不敬。随着大梁奠定胜局,战事的细节也不再是秘密,纵然裴越在南线战场最后阶段刻意低调行事,他的功劳也大到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这毕竟是国运之战。 如今在秦旭眼中,裴越身上已经有了一层晃眼的金光,令他完全不敢直视。 裴越倒也没有飞扬跋扈,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和,微笑道:“秦大哥说笑了。” 秦旭连忙摇头道:“裴兄弟,再这样我可连这声兄弟都不敢叫了。你已经注定会成为朝中最年轻有为炙手可热的武勋,看在这一路上我对你从无不敬的份上,将来可千万要提携一把。” 听着他越来越着调的话,裴越也懒得反驳,缓缓道:“秦大哥,我会在十天之后返回京都,这边还得劳烦你再看半年。等一切稳定之后,我会请洛执政派人来替你。” “好说,好说。”秦旭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裴越看着他谦卑的模样,也没了继续拿捏他的兴趣,转身说道:“费心了。” 秦旭一直将他和亲兵们送到矿场外面数里外,直到百余骑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返回矿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474【月色迷人】 临清县,藏锋卫驻地旁大宅。 裴越出现在这条长街上的时候,早就望穿秋水的仆人们连忙打开中门。 他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匾额,上面“钦差行辕”四个字竟然有些陌生。 距离他离开这间大宅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一百多天在岁月的场合中不过是转瞬之间,可他在这段时间里经历太多的生与死,难免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恭迎爵爷大胜凯旋!” 仆人们纷纷跪下,异口同声地喊道。 裴越轻舒一口气,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容,朗声道:“一会去账房那里领赏,每人十两银子。” 仆人们欣喜若狂,忙不迭地磕头喊道:“跪谢爵爷赏赐!” 邓载带着亲兵们去侧院休整,裴越则一路来到后宅。 丫鬟们乖巧地站在路旁恭迎,却没有人敢抬头打量。裴越的相貌俊逸不凡,这些小姑娘往常总会暗中盯着他,可是如今她们却没有这个胆量。听城里的人说,自家爵爷统领几十万兵马和西吴人厮杀,亲手斩杀几万敌军,分明就是天上的杀神下凡。 这样的人身上带着杀气呢,莫说肆无忌惮地打量,就是腹诽几句都会被雷劈。 裴越哪里能料到自己在她们的心中变成阎王一般的人物,视线所及之处,一对身段窈窕但气质截然不同的年轻女子已经迎了上来。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同时朝旁边的佳人努努嘴。 林疏月淡妆打扮,虽然尽力掩饰,却藏不住那双哭肿宛如桃子的双眼。 裴越忍俊不禁道:“这是怎么了?你叶姐姐回来揍你了?” 叶七冲他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回来之后也不先见见她,只顾着跟那些臭男人寒暄,然后又跑去城外。这几个月来林妹妹日日夜夜担心你,一直斋戒为你祈福,还抄血经替你祭拜各路神佛。” 裴越脸上的笑容淡去,皱眉道:“血经?” 林疏月略显慌乱,连忙摇头道:“不是血经,是用朱砂抄写经书。” 裴越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叶七。 叶七冲他挑挑眉,显然根本不会像林疏月那样温柔小意。 裴越只好默念着晚点再收拾你,然后对林疏月说道:“那你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林疏月小心翼翼地说道:“叶姐姐跟我说了我那位族叔和族兄的事情。” 裴越恍然大悟,想起林安都和他的父亲林如玉,后者用自己的性命为裴越击败谢林贡献出一份力量,他柔声说道:“你那位族兄还活着,这次大战也立了一些功劳。等回到京都之后,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林疏月满面感动,盈盈拜下,泫然欲泣道:“多谢少爷。” 裴越拉着她的手说道:“已经是一家人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劳烦二位女侠去准备晚饭,我着实有些饿了。对了,晚饭就摆在上次的花厅,我很喜欢那里。” 他至今还记得北上之前,叶七的枪舞和林疏月的琴声。 三人同时笑出声来,气氛十分和谐。 叶七和林疏月亲自下厨,裴越则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又小憩一会,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花厅之内,温暖如春。 侍女们布好菜后,乖巧地行礼离去。 裴越微笑道:“坐吧,在家里不用拘礼。” 他这句话主要是对林疏月说的,叶七显然不会刻意摆出贤惠的姿态,若她哪天真这般做了,裴越反倒会怀疑人生。 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三人之间的相处已经格外自然融洽。裴越一边品尝着二女的手艺,一边频频与她们举杯。 即便他早就习惯在外面戴着面具与人周旋,可是谁会拒绝此刻这样轻松舒适的氛围? 兴起时,林疏月抚琴吟曲,她身为九大家之首,这些技艺本就高人一等,随手一曲便是铿锵大气。裴越和叶七则在外面水榭上练手,月光如清辉一般洒下,映照在他们身上,愈发衬托得宛如一对璧人。 月上中天之时,三人酒足饭饱,叶七忽然打了个哈欠说道:“乏了,我去歇息。” 裴越只是略微有些醉意,听到这句话很是诧异,然而看到旁边林疏月陡然浮现的满面羞意,登时明白了过来。感动之余,他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林疏月这时主动起身说道:“少爷,你和叶姐姐这段时间征战不休,战场上又是那般凶险,想来也没有空闲好好说会话。今夜月色皎洁,景色也极好,正适合彻夜长谈。我先去睡了,改日再陪少爷聊天。” 然后又向二人行礼,头也不回地退下。 裴越楞了片刻,挠挠头道:“我都被你们弄迷糊了。” 叶七白了他一眼道:“你就偷着乐吧,谁要同你说话,我也要回去睡觉。” 话虽如此说,她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裴越哪里还能坐得住,起身走过去牵着叶七的手,入手只感觉到一片温热,却不知是酒意还是情思所致。 “去哪里?”叶七没有甩开他的手,有些紧张地问道。 裴越微笑道:“赏月!” 叶七很想问他一句,这么冷的天气你还有闲情逸致赏月? 两人来到偏厅,裴越打开隔窗,搬来两把交椅放在窗前,然后拉着叶七并排坐下。 莹莹月光照在叶七的脸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因为酒意上涌而显得微红的脸颊在这一刻透出往常很难见到的羞涩。 裴越并没有过分的举动,他只是握着叶七的手,静静地凝望着她的侧脸。 如此盯了片刻,叶七终于承受不住,抬起另外一只手抚在裴越的脸上,强行让他看着窗外的月色。 “我们——”叶七柔声开口道。 “在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你了,打定主意要和你在一起。”裴越微笑着说道。 叶七登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然后仿佛发疯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位被裴贞称赞为十年之后举世无敌的天才少女再无平时的冷峻和沉静,双颊火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喃喃道:“你……你又胡说。” 裴越认真地说道:“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叶七扭头看着他的双眼,忽然忍不住轻笑出来,心中的紧张也稍稍减轻了些。 裴越实在搞不懂她的脑回路,明明刚才还满面羞涩任君采撷的模样,怎么忽然间就冷静下来? 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之前要说什么?” 叶七笑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京都?” 裴越有些沮丧地说道:“十天之后。” 叶七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回京之后,你是不是要去广平侯府?” 裴越略感奇怪,答道:“自然是要去的。” 叶七“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蓁儿妹妹翻过年就十九岁了呢。” 裴越终于明白过来,他笑着打量叶七又开始泛红的脸颊,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我会解决所有事。” 叶七轻轻啐了一口,缓缓说道:“反正……反正我早就说过,你若是做不到,可不要怪我绝情。” 裴越拍拍她的手背说道:“定不负。” 叶七看着窗外的月亮,柔声说道:“其实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决定留下来,可我只知道一件事,在很早之前我就不会离开你了。” 以她的性情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极为郑重的承诺。 裴越终于做出他这辈子最勇敢的举动。 “呀!” 叶七一声轻呼,身体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然后便已经坐在裴越的腿上,其实她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甩开裴越,但是在看到裴越的眼神之后,她没有那么做。 裴越紧紧地抱着她,轻声道:“只是抱抱。” 叶七犹豫许久,终究没有反抗,任由他抱着自己。 裴越问着她身上的清香,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心中无比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叶七听着裴越逐渐平稳的呼吸,不由得想起这半年来他的辛苦和承受的压力,轻轻叹了一声,眼中浮现温情,伸出双手环抱住裴越。 月色皎洁又迷人,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 475【敲打】 开平六年,正月初一。 京都,皇城,后宫景泰殿。 开平帝头戴卷云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高一尺,卷梁宽一尺,戴时用玉犀簪束之。所穿纱袍用绛色,衬里用红色,领、袖、襟、裾均缘黑边,下着纱裙及蔽膝也用绛色。颈项下垂白罗方心曲领一个,腰束金玉大带,足穿白袜黑舄,另挂佩绶。 陈皇后同样盛装打扮,坐在开平帝左侧下方,右侧则是皇贵妃吴氏,余者均立于阶下。 六名皇子依次向开平帝行跪拜大礼,然后口诵正旦贺词。 虽然左右不过是些套话,但这是刘氏皇族一直以来的传统。冗长的仪式结束后,开平帝勉励众皇子几句,目光主要停留在其中三人身上。 大皇子鲁王刘贤,生母吴贵妃乃是四妃之首,又极受开平帝宠爱,看起来距离六宫之主的皇后仅一步之遥。 二皇子齐王刘赟和六皇子相王刘质皆为陈皇后所出,相较而言皇后更喜六皇子。 四皇子燕王刘赞乃是德妃秦氏所出,在四名成年皇子中最为低调,且其母妃身世不旺,近些年在宫中也不得宠。虽然她的位份仅次于陈皇后和吴贵妃,同属于一后四妃之列,但在开平帝的眼中与九嫔并无差别。只是因为秦氏藏拙守愚,在宫中从不惹是生非,所以没有被剥夺尊位。 九皇子刘贵和十一皇子刘赐尚未成年,故而没有封王,像这种场合从来都不敢行差踏错,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在绝大多数朝臣看来,有希望争夺储君位置的大概便是大皇子、二皇子和六皇子三人。 二皇子占据名分大义的优势,大梁承袭前朝旧制,一贯是立嫡立长,故而身为嫡长子的刘赟不用费力就能得到一部分文臣的忠心和支持。 大皇子则是因为最得开平帝的喜爱,这也是很多人心中国朝迟迟没有确立太子的原因,便有一部分臣子逐渐成为他的拥趸。 按理来说,六皇子刘质最没有可能,和他的两个兄长相比都不占优势。但是陈皇后对这个幼子格外宠溺,哪怕知道他登基大宝的可能性极低,却也经常会在开平帝耳边吹风,还会想法设法地给这个幼子一些支持。 开平帝望着各怀心事的皇子们,面无表情地摆摆手道:“老二留下,其他人都退下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狂风卷进殿内。 世人皆知,大梁最重要的朝会便是稍后即将开始的正旦大朝,往年从来没有皇子参加,可是此刻他却让二皇子留下,这个举动透露出来的深意让殿内很多人神色大变。 二皇子刘赟极力控制着自己,但眼中仍旧掩饰不住喜色,跪下恭敬地说道:“儿臣遵旨。” 其余皇子只能跟着跪下接旨。 六皇子刘质面色平静,低头行礼的时候嘴角微微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在他看来自己这位二哥性情愚鲁,志大才疏,越是在百官群集的大场面越容易出丑,根本不足为惧。 大皇子刘贤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愤怒,但是就在他抬头想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吴贵妃递来一个充满警告意味的严厉眼神,让他把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众皇子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吴贵妃冲开平帝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柔声道:“陛下,臣妾想跟您讨个恩典。” 开平帝微笑道:“何事?” 吴贵妃温婉地说道:“此事与大皇子有关,不知陛下能否恩准他暂且留下来?” 开平帝微微颔首。 陈皇后面容古井不波,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大皇子返身走到阶前,与二皇子站在一排。 见开平帝询问的眼神朝自己望来,吴贵妃轻叹一声道:“陛下,贤儿此前被小人蒙蔽,误了国朝大事,罚他是应当的。只不过那件事已经过去大半年,贤儿又一直中馈乏人,如此难为皇子表率,也会让外面那些人非议天家威仪。臣妾近来日思夜想,心中实在无法安定。” 开平帝不置可否,挥手让其他妃嫔退下,很快殿内除了宫人之外,正主便只剩下他、陈皇后、吴贵妃和两位皇子。 大皇子看这架势,不禁有些紧张。 开平帝淡淡道:“刘贤,七宝阁的那些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大皇子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抬头看向阶上,开平帝的目光不算冷峻,母妃并未看向自己,他稍稍犹豫之后选择老老实实地答道:“父皇,儿臣只是找许颂要过几次银子,并不知道他和逆贼有牵连。父皇,儿臣虽然愚笨,却不会忘记这天下是刘家的,绝对不会做出那些伤及大梁国本的蠢事。” 吴贵妃虽然没有看他,心中却松了口气。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身边的九五之尊有多可怕,在他面前耍弄小心思是最愚蠢的行为,如今看来不枉她这半年里对刘贤耳提面命。 开平帝冷笑一声,缓缓道:“既然你这么聪明,裴越在荥阳城遇袭又作何解释?那夜除了横断山匪逆贼之外,还有十五名高手,为首者名叫年叙,你认不认识?” 大皇子脸色瞬间惨白,想也未想就噗通跪了下去,颤声道:“父皇,儿臣……许氏自尽之后,儿臣忧愤难解,一时做了糊涂事,求父皇开恩恕罪!” 吴贵妃何等机敏之人,从这个简短的对话里立刻推断出事情的真相,她扭头剜了大皇子一眼,然后满面惭色地跪在开平帝脚边,自责道:“陛下,是臣妾没有教育好贤儿,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降罪于臣妾,臣妾愿领责罚。” 开平帝看了一眼这个最温柔体贴的女子,稍稍放缓语气道:“你且平身。” 吴贵妃不敢不从,依旧站在一旁,看向刘贤的目光中浮现怒意。 开平帝望向阶下颤栗不已的大皇子,沉声道:“裴越虽然是臣子,但他是朕的臣子,不是你刘贤的臣子,更何况他还是朕任命的钦差大臣!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派家将暗中刺杀钦命大臣,若是裴越将这件事捅到朝堂上,你让朕怎么面对天下臣民!” 大皇子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不敢说,只能一直磕头认罪。 476【宁忠之死】 “站起来。” 开平帝不冷不热地说道。 大皇子楞了一下,他自然不敢违逆,有些忐忑地站起来,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母妃眼中一闪而过的喜色。 开平帝看着他额头上浅浅的红印,轻哼一声道:“若非裴越识大体,只将这件事以密折的方式向朕禀报,朕还被你这个逆子蒙在鼓里。此前七宝阁利用你侵占裴越的产业,你又派王府家将跟踪刺杀他,人家非但没有记恨你,反而替你遮掩这种丑事,你知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做?” 大皇子连忙恭敬地说道:“父皇,等裴越回京之后,儿臣会主动向他赔罪。” 开平帝终于有了怒意,然而在看到旁边吴贵妃哀求的眼神之后,他将一些话掩了下去,摆摆手道:“你们两个暂且退下,一会随朕参加正旦大朝。” 二皇子心中咯噔一下,表情也略显不自然。 他刚才以为父皇厌憎老大,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可是还没等喜悦的心情沉淀,对方却突然有了和自己一起参加正旦大朝的机会。这让他根本搞不懂父皇的心思,到底是要将老大打入谷底,还是给自己找一块磨刀石? 陈皇后泰然自若,并没有给二皇子任何暗示和提醒。 两人离开大殿之后,开平帝仿佛忽然想起身边的皇后,感慨道:“老二比他大哥懂事许多,这都是皇后的功劳。” 陈皇后微微欠身,微笑道:“是陛下教导得好,臣妾不敢居功。不过大皇子虽然做错了一些事,也只是一时冲动,本心还是极好的,陛下切莫因此动怒。” 开平帝点了点头,又看向吴贵妃说道:“你先坐罢,方才提起老大的正妃,莫非是你已经有了看中的女子?” 吴贵妃道谢之后坐下,摇头道:“陛下没有点头,臣妾怎敢擅自做主?只是贤儿年纪也不小了,之前许氏也没有诞下皇子,他又是做大哥的,总不能一直空着王妃的位置。臣妾想跟陛下求个恩旨,在京中各府邸中为他寻一个品行端正的正妃。” 开平帝沉吟道:“皇后意下如何?” 陈皇后微笑道:“陛下,臣妾觉得贵妃所言甚是,不若就由她来操持此事,先草拟一份名单,然后再请陛下定夺。” 开平帝颔首道:“善。” 又说了一会闲话,开平帝起身摆驾,带着两名皇子前往三大殿之中的承天殿。 正旦大朝极为庄重,取“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之意。在每年正旦日举行,规格极高,需陈设卤簿、仪仗、大乐,设纠仪御史纠察百官。文武官员依品阶班立,十三州进奏官执方物入献。待时辰一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今年的正旦大朝更加隆重,因为集宁侯唐攸之亲自写就的胜表奏章在年前二十八日送来京都,西境大捷斩杀吴军十三万余人,此战过后西吴国力大损,至少二十年间再无侵犯大梁边境的能力。 等到大军带着战利品返回京都,那时候还要举行无比盛大的仪式,开平帝将会亲自去往太庙祭天,告慰列祖列宗之灵。 大朝只是一场盛大又冗长的仪式,本身乏善可陈,好在朝会结束后所有臣子都能领到一份赏赐,这也是许多穷困的京官们能耐着性子一丝不苟履行朝会仪制的原因。 这场朝会对于很多重臣来说显得十分特殊,西境大捷带来的冲击力还没有消化完毕,开平帝又领着两位皇子出现,让他们担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完整个仪式,其中隐藏的意味值得深思。 申时初刻,持续四个时辰的正旦大朝终于结束,绝大部分臣子们终于能领取赏赐,然后回家歇息,但是六部侍郎及以上的重臣却不能离去,他们被召到两仪殿中继续商议政事。 往年并不会如此,开平帝虽然勤政,却也不会严苛到那种地步,毕竟眼下仍旧处于年假休沐期间。 但是今年情况特殊,在西境大军回京之前,必须先议定一件事。 唐攸之的那封胜表奏章里,除了详细叙述战事的首尾之外,还附着一份极长的名单,那上面便是此次大战之中的有功之臣。 朝廷需要尽快决定如何赏赐这些功臣。 殿内的气氛与之前大朝会时截然不同,略显沉闷和严肃。 功臣自然要赏,可是如何赏赐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开平帝冷峻的目光望向六部尚书中的一人,淡淡问道:“刘卿,你是兵部尚书,这件事理当由兵部考功司先拟出一个大概的章程。” 兵部尚书刘大夏年迈却硬朗,闻言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开平帝道:“说来。” 刘大夏沉声道:“集宁侯所写的功臣表中,中山子裴越位居第一,臣认为此举不妥。” 开平帝问道:“有何不妥?” 刘大夏强忍着怒意说道:“臣并非是要否认裴越在西境之战中的功劳,但是他身为藏锋卫指挥使,不遵西军主帅之令在先,擅杀武威侯宁忠在后,如此行径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岂能一言以蔽之?” 开平帝微微皱眉,缓缓道:“以你之见又当如何?” 刘大夏迟疑片刻,他想说将裴越下狱问罪,然而去年那次朝会时的景象历历在目,谁都知道皇帝很器重那个年轻人,再加上这次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如果再强行针对他恐怕会惹得天子震怒。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朝堂上的一名老者出班,他的须发皆已花白,身材佝偻,看起来已经没有多少时日,然而他的出现却让洛庭皱起了眉头。 这名老者名叫黄仁泰,乃是御史台御史大夫,是和莫蒿礼一辈的老臣。 黄仁泰轻咳两声之后,拱手说道:“陛下,老臣认为应该暂时罢黜裴越的指挥使一职,命刑部将其押回京都受审。” 众臣哗然。 洛庭冷声道:“黄大人,裴越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他就没有西境大捷,如此行事恐怕会寒了大梁百万将士的心。” 黄仁泰迎着开平帝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道:“陛下,宁忠是三等国侯,岂能任由裴越随意杀之?” 开平帝不置可否地说道:“唐攸之已经在奏章中写明此事原委。” 黄仁泰颔首道:“老臣明白,但是宁忠叛国投敌了吗?可有真凭实据?如果只是因为他作战不利,裴越就能将其枭首,那国朝还要刑部何用?还要御史台何用?从今往后,只要老臣觉得哪位大人做事不够尽心,就能持刀将其杀死?” 满殿默然,连洛庭都无法辩驳。 黄仁泰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老臣本不愿说这些扫兴的话,既然陛下看重这个年轻人,更应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法度和规矩。他还很年轻,此时不理清楚这些事,难道任由他一路恣意而为?陛下,就算不拿下他,不罢免他的指挥使一职,也应明旨让他带着亲兵提前返京,在朝堂上将这件事解释明白。” 开平帝静静地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看着他坚定且不容置疑的神情,沉默许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准了。” 477【不羡鸳鸯】 荥阳城,钦差行辕。 冬日的清晨,外面飘着细碎的雪花,天空仿佛一块厚重的毛毡。 雅致的卧房内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地龙一刻都不间断地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大漆描金嵌百宝山水雕花床上,一对年轻男女依偎在一起。 林疏月青丝如瀑,散落在枕头上。她从睡梦中醒来,秋水长眸转向望着身边的裴越,不知是因为屋内的温度还是羞涩,脸颊微微泛红。回想起昨夜的疯狂,满足之余又不禁生出几分感动的情思。 两人去年七月捅破那层窗户纸,大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温存过,所以小别重逢未免激动了些。 虽然如此,裴越却非常小心,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体强度,全力而为的话林疏月根本承受不住。 想起当时他的温柔和热切,林疏月眼中的水意愈发湛然,索性用左手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裴越。 “啊……” 一声轻呼陡然响起在床帏之间。 裴越其实早就醒来,突然出手将林疏月抱在怀中,压低声音问道:“你在看什么?” 林疏月将头埋在裴越的胸口,呼吸略微急促地说道:“少爷,该起来了,你今天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 裴越用下巴抵着她的头,柔声道:“办什么?” 林疏月只觉得有些发晕,因为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裴越身体的变化,虽然心中并不会有排斥与拒绝,但天性温婉内秀的她显然做不出更加主动的行径,只能像鸵鸟一样埋着头,软软糯糯地说道:“办正事。” 裴越紧紧抱着这具玲珑有致的身躯,微笑道:“你就是正事。” 一声轻吟,满室春光。 …… 早饭的时候,林疏月坐在桌边吃饭,压根不敢抬起头来,更不敢和对面的叶七对视。 裴越脸皮的厚度堪比城墙,而且在那晚赏月之后他一直陪着叶七,两人越来越亲密,还是叶七主动将他丢进林疏月的房中。 叶七看着林疏月的模样有些无奈,白了裴越一眼,有些恼怒于这家伙不知收敛,大早上就将林疏月折腾得这么难堪。但她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只能岔开话题说道:“你今天还要去送抚恤银子?” 裴越将粥碗放下,点头道:“藏锋卫的将士们来自灵州各地,远的地方去不了,荥阳城中我总得亲自去一趟。” 叶七闻言放下筷子,关切地问道:“银子可还凑手?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裴越道:“藏锋卫总计阵亡四千七百二十六人,除去我从京都带出来的一百零九人,其余皆是灵州本地儿郎。每人一百两抚恤钱,合计四十六万两银子。朝廷以往的规矩是阵亡抚恤三十两,这次估计会提高一些,毕竟是反击大胜。我找唐攸之出面问灵州刺史府拿了三十万两银子,以严家为代表的各处乡绅送来十万两,然后自己拿了几万两出来,所以也就凑够了。” 他见两女都担心地看着自己,平静地道:“不会有什么隐患,陛下和朝堂诸公都知道我有钱,几万两银子还不至于给我扣个邀买人心的罪名。” 虽然他对开平帝已经十分厌憎,但经过裴贞和席先生等人的反复提点之后,他便决心将那份厌憎深深藏在心底,不会再表露出丝毫情绪。 叶七点点头,又问道:“你真的打算正月十五之前就回京都吗?藏锋卫的后续抚恤事宜估计没那么快完成。” 裴越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事我会交给韦睿去做,不是我不想留在这里将事情办完,只怕是京都那边不会允许我继续留下来。” 叶七和林疏月都很聪明,很快便明白其中的深意,虽然都很担心裴越回到京都将要面对的复杂局面,但她们知道裴越极有主见,所以只得将担忧放在心中。 用完早饭后,裴越带着林疏月和十余名亲兵出门,尽皆常服打扮,如同富家公子出行。 南城,安定坊。 街东头有家规模很小的食肆,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卖苦力的汉子,十文钱就能填饱肚子。掌柜的是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汉子,所谓帮手便是他的婆娘以及十四五岁的小女儿。 中年汉子名叫段大庆,没有什么能耐,守着亡父留下来的这间食肆度日,十分辛苦地将一双儿女养大。 “三善堂办事,闲杂人等滚开!” 一阵嚣张跋扈的喊叫声响起,十来个青皮簇拥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来到食肆门口,将那些捧着大碗吃饭的苦哈哈们撵走,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段大庆看到那个壮汉之后脸色一变,给正在煮面的自家婆娘使了一个眼神,让她带着小女儿去后面,自己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边走边说道:“刘大哥,你和弟兄们都还没吃饭吧?快快,进来坐,我这就给你们准备吃的。” 壮汉名叫刘永,乃是安定坊内有名的泼皮无赖。 他斜眼看着段大庆,不耐烦地问道:“姓段的,银子筹够了吗?” 段大庆搓搓手道:“刘大哥,再宽限几日吧,我家老大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肯定会带着银子回来。” 刘永冷笑道:“你家那小子不是早就跑了?你当爷爷我是个蠢货好糊弄呢?” 段大庆连忙摇头道:“刘大哥,我家老大进了裴钦差的藏锋卫,在西边跟吴国人打仗呢。如今仗打赢了,他多少也能得一些赏钱,肯定能还上欠你的银子。” “放屁!” 刘永当面啐了一口,怒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家那小子之前就在边军,后来吃不了苦跑回来,没待多久又跑了,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你少跟我废话,一百二十两银子,今天拿不出来老子拆了你这间破店!” 段大庆苦苦哀求道:“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雷劈死,我儿子真的在藏锋卫当差,最多五六天他就会回来。” 刘永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冷冷道:“拿不出钱,就把你女儿交出来抵债!他娘的,三善堂的银子你也敢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听到这句话段大庆脸色大变,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旁边一个青皮猛地冲上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478【藏锋之名】 刘永神情暴戾地望着被打倒在地的段大庆,冷声道:“去里面把他的女儿——”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他猛地扭头望去,只见几个面色冷漠身姿矫健的年轻人已经冲到眼前,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鞘,一言不发地殴打着这些青皮。这几个年轻人下手极狠,专挑这些青皮吃痛的地方劈砍,诸如腰腹软肋和裆下,狠辣又暴力,不过是眨眼之间,除了刘永之外的青皮都已经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惨叫着。 刘永双股战战,望着明显身份不凡的裴越,颤声道:“阁下何人?我可是三善堂的人,你为何要与三善堂作对?” 裴越皱了皱眉。 邓载立刻走到刘永面前,面无表情地挥出一耳光,将刘永直接抽倒在地上,打落他半嘴牙齿。 刘永凄厉的叫声吓得不远处那些苦哈哈们立刻跑得更远,捧着大碗的手都在颤抖着,生怕这些恐怖的护卫们对自己下手。 裴越的目光扫过遍地哀嚎的青皮们,沉声道:“再不闭嘴,全部杀了。” 顷刻间鸦雀无声。 他上前几步将一脸茫然的段大庆扶起来,厌恶地看着满脸是血的刘永说道:“三善堂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你现在滚回去叫个管事的过来。” 刘永这些年干过不少坏事,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可怕的场面,这些手执兵刃的年轻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没有气息的恶魔,他甚至能感觉到只要裴越开口,这些年轻人就敢毫不犹豫地杀人。 听到裴越的话他如蒙大赦,半个字都不敢说,捂着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走。 裴越看向旁边的冯毅说道:“去刺史府叫刘仁吉过来。” 冯毅挺身道:“遵令!” 段大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地上躺着的青皮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却都死死捂着嘴没有人敢出声。这些日子经常被他们欺辱,心中自然有些痛快,但是看着年纪轻轻却满身贵气的裴越,他反而有些担忧。 裴越牵着林疏月的手,对段大庆说道:“我们进去说吧?” 段大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迷迷糊糊地跟着走进去,连衣服上的脏污都忘记擦掉。 食肆很小,店内只有两张桌子,平时那些苦哈哈们都是捧着大碗蹲在外面的廊下吃饭。 段大庆格外紧张,忙不迭地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凳子,却被裴越阻止,只见这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说道:“段大哥,坐。” 段大庆摇头陪着笑说道:“贵人面前,小的哪里敢坐。” 裴越轻叹一声,缓缓道:“我叫裴越。” 段大庆楞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 其实这些年轻人出现之后,干脆利落地收拾掉外面那些青皮,段大庆便有了一些猜测,再之后裴越口中直呼刘仁吉的名字,他便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就是如今荥阳城中威名极盛的年轻钦差,毕竟城中那些权贵子弟再怎么跋扈,也不会对刺史府别驾如此无礼。 按理来说,裴越的出现意味着自己的麻烦消失,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是段大庆忽然做出一个反常的举动,他扭头望向外面,仔仔细细地看着裴越带来的护卫们,他一个个看过去,然后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裴越满面肃穆地说道:“段大哥,对不住。” 段大庆嘴角扯动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道:“钦差大人,这……这是哪里的话,小的担不起啊。” 他勉强挤出一抹苍白的笑容,然而眼中却浮现浑浊的泪水。 裴越只觉得心中很压抑,他尽量平静地说道:“裂谷之战,为了掩护主力撤退,段楷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钦差大人,小的……小的……” 段大庆嘴唇翕动,却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眨眼之间,已然老泪纵横。 裴越轻叹一声,从邓载手中接过一个荷包放在桌上,沉声道:“这里是一百两,朝廷给的抚恤银子。” 段大庆并没有去看桌上的荷包,终于想起面前这个年轻人尊贵的身份,连忙跪下准备磕头。 裴越伸手拦住他的动作,诚恳地问道:“段大哥,是我对不住你,没有将他平安带回来。” 旁边忽然响起一阵哀切的哭声。 段妻和段楷的妹妹站在后门边,不敢上前,却也止不住哭声。 林疏月看着这一幕亦忍不住眼眶泛红。 段大庆惨然道:“钦差大人,这都是命啊,是楷儿的命。” 裴越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段楷永远是藏锋卫的人,你们也是我的家人,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 面对这样淳朴又老实的一家三口,他根本不愿侃侃而谈,在给邓载使了一个眼色之后,带着林疏月转身走出食肆,后者则将一个装着段楷骨殖的坛子放在桌上,然后继续安慰着段家人。 青皮们身上的痛楚减轻了些,然而在这样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兵面前,没有人敢爬起来,只能继续躺在地上装死。 裴越没有理会他们,他站在门前望着这间小小的食肆。 林疏月轻声道:“少爷,我们能做些什么?” 裴越眼神冷峻地说道:“总要让活着的人能好好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冲来一群人,为首者乃是一个身穿青衫的文人。 其人脚步虚浮,面色发青,身后跟着一群魁梧的汉子,人人手里都拿着哨棒。 他在远处站定,没有靠近门前的亲兵们,望着裴越的背影,皱眉说道:“本人乃是三善堂齐永康,不知阁下怎么称呼?为何要对三善堂的人动手?” 裴越没有回头,冷声道:“全部拿下。” 那文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些手执兵刃的亲兵们冲上来,见人就打,敢反抗者直接抽刀砍手。要知道裴越身边的亲兵都跟着席先生练过武艺,也被叶七指导过杀人术,如今又在战场上经受过历练,真要杀人也不会眨一下眼皮,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群只知道欺压良善的打手? 不过是片刻功夫,所有人包括齐永康在内都被制服。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长街上响起马蹄声,灵州刺史府别驾刘仁吉带着一群衙役,满面紧张地冲了过来。 “爵爷,这是怎么了?”刘仁吉匆忙下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道。 裴越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挂在这间食肆的门楣上。 牌上雕刻着“藏锋”二字。 “刘大人,三善堂是个什么东西?”裴越冷声问道。 刘仁吉看了一眼周围,登时明白过来,苦笑道:“不过是个民间帮派,哪里就值当你生这么大的气?” 裴越指着这间食肆,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家掌柜的只有一个儿子,进了藏锋卫之后在裂谷之战殉国,换言之,这里便是忠臣之家,如今反倒被一群泼皮无赖欺辱殴打,你们刺史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刘仁吉面色发苦,在半年前他就领教过裴越的厉害,更何况此时此刻裴越给他的压力仿佛大山一般。 面对裴越锐利如刀的眼神,他连忙说道:“爵爷放心,本官一定会彻查此事。” 裴越摇摇头道:“三天之内,我要荥阳城内所有帮派消失,刺史府做不到的话,就让藏锋卫亲自动手。” 刘仁吉吞了一口唾沫,然而面对裴越散发出来的杀气,他根本不敢拒绝,正色道:“爵爷,本官保证一定办成此事。” 裴越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指着食肆门楣上挂着的令牌说道:“从今往后,但凡是门前挂着这块令牌的人家,都是藏锋卫将士的亲人,我不管是泼皮无赖还是你们灵州官府,谁要是敢欺压这些人家,我一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刘大人,你最好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否则别怪我出手太狠。” “爵爷,我明白了。”刘仁吉苦笑着答应下来。 裴越这才罢手,带着林疏月和亲兵们离去。 直到他已经走了很久,段大庆带着妻女走到食肆门前,眼中既有无法减轻的悲伤,也有一抹感动。 三人朝着裴越离去的方向,认认真真地躬身行礼。 479【水涨船高】 凡是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必然会有黑暗伴生。 荥阳城作为前魏的陪都、如今的灵州治所,居民近八十万,仅次于京都和成京,是大梁境内第三大城池。城内鱼龙混杂,车船店脚牙一样不缺,再加上数量众多的闲汉无赖,由此滋生出大量的地下帮派。刺史府和荥阳府衙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一直懒得费力消灭这些臭虫。 开平六年,正月初九夜半子时,由刺史府别驾刘仁吉亲自主持、荥阳知府赵显宏协助,调集两府三班差役、三千厢军以及由傅弘之亲自统率的藏锋卫一千精兵,对城内的所有地下帮派发动无差别的地毯式清洗。 行动持续两天,到正月十一的下午,城内大大小小共百余个地下帮派覆灭,抓获近两万名在道上混的泼皮无赖,一时间城内玉宇澄清,街头巷尾看不到半个闲汉人影。那些平时作恶不多,侥幸躲过这次清洗的闲汉们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躲在家中大气也不敢出,此后很多年都不敢重操旧业。 所有地下帮派的成员,但凡手上沾了人命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砍头,其中就包括那个三善堂的七名头领。罪状稍微轻一些的,全部丢到临清矿场去做苦役,做满十年才能释放。大部分为虎作伥的泼皮无赖,每人领了八十杖被赶了回去。 这场风暴来得快平息得也快,很多人甚至都还没闹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千余恶贯满盈的黑道人物就被藏锋卫带到城外校场斩首,脑袋筑成一个小型的京观。 直到二月下旬,藏锋卫已经离开荥阳,真相才渐次传开来,原来这场风暴的起因只是城内一个小帮派欺压良善。这样的事情在各座大城屡见不鲜,甚至于官府公差都见怪不怪,一般只要打点得好,而且没有闹出太大的风波,官差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这个名为三善堂的小帮派,显然踢到一块根本不是他们能称量的铁板。 事情渐渐平息后,段大庆俨然成为安定坊的红人,他那间小小的食肆每天都会有大量的人群光顾,其中也包括一些态度格外恭敬的公差。几个月后,食肆周边的几家店面主动出手,以很公平的价格转给段大庆,段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富足。 那块裴越亲手挂在门楣上的令牌被段家人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并没有时刻对外展示,可是再也没有人敢上门挑衅。不光是段家,灵州数千户人家都收到同样的令牌,虽然他们的儿子已经跟随裴越远赴京都,但只要有令牌在,再加上裴越一怒斩首上千人的事迹不断流传,就再也没有人敢对这些普通人家下手。 而且随着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这些最早派出家中子弟进入藏锋卫的普通人家在当地也愈发受人敬重,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望族。 当然,这些乃是后话。 …… 正月十四,午后,钦差行辕。 裴越悠闲地坐在花厅之中,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心情十分轻松。 林疏月掩上书卷,好奇地问道:“少爷,以后城内是不是就没有那些恶人了?” 裴越摇摇头道:“这种人就像雨后的春笋,是杀不完的,杀完一批又会冒出一批来。当然,这次我杀得有些狠,至少要过上几年才会变得像以前一样。而且只要我不倒,新出来的那些人总会记得我的手段,行事也会收敛一些。” 林疏月“哦”了一声,略微有些失望。 叶七坐在舒适的藤椅上,垫着柔软的锦缎,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雕刻着左手拿着的一块木头。她抬头看向面色沉静的裴越,手中动作未停,颇为感慨地说道:“你这次大发雷霆是让下面的将士们安心?” 裴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淡淡道:“我让韦睿在正月十五之后开始募兵,回京都的时候要重新恢复一万人的建制。” 叶七不解地问道:“募兵?” 裴越笑了笑说道:“不过是玩了一个障眼法,明面上是募兵,其实是唐临汾带着三千长弓骑兵补充进藏锋卫,再从灵州各地挑选一千多个好苗子。” 叶七虽然不是很了解大梁军制,却也知道这种操作未免有些问题,像这种大规模的军伍调动肯定需要西府军机的同意,但是从裴越的话语判断,这显然是他和唐攸之私下的协议。 裴越平静地说道:“不用担心,唐攸之会处理好这件事,只是唐临汾的调令需要走一下官面上的程序。” 林疏月眼神一亮道:“少爷好厉害,不光得了三千老卒和一员猛将,还将这位唐侯爷绑到自己的船上。” 裴越笑道:“这你可就想错了,不是我要将唐攸之绑到我的船上,是他自己想要登上这艘船,唐临汾和三千骑兵就是故意交到我手里的诚意。唐家既不是开国公侯,在后续几次国战中也没有捞到机会站稳脚跟。他本以为要在长弓大营主帅的位置上耗一辈子,所以在北线战事结束之后将所有长弓骑兵都交到我手里,希望能让唐临汾多一条路。” 叶七微笑道:“那时候他恐怕更看重的是你身后的大人物,如广平侯和洛执政,但是现在肯定更在意的是你自己的实力,否则也不会这么早就下注。” “大抵如此。” 裴越没有矫情地反对,然后转头看着林疏月问道:“今晚西军将帅包下秋江楼庆功,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林疏月一愣,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旋即强笑道:“少爷喜欢我去,我便跟着去。” 她这点情绪上的变化自然瞒不过旁边两个人精,叶七皱眉看着裴越说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裴越恍然大悟,他本来只是想让林疏月衣锦还乡,可是却没想过对于林疏月来说,九大家之首的名头其实是一种屈辱,在秋江楼的那段时间也是无可奈何的求生之举。虽然裴越和叶七真的不在意她此前的身份,但清倌人难道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过往?又何谈衣锦还乡? 裴越举起双手,自惭道:“二位女侠,我今儿酒还没醒,所以才胡说八道,您二位千万别在意。” 一边说着一边灰溜溜地出门。 叶七极少见他这般狼狈的姿态,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疏月望着裴越已经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少爷他和别人真的不一样呢。” 叶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打趣道:“别人是谁?” 林疏月红着脸说道:“除了少爷以外的男子都是别人。叶姐姐,谢谢。” 叶七摆摆手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在我看来你也比别人更值得亲近。” 林疏月敏锐地意识到她这句话另有所指,却不敢开口相问。 她不禁有些好奇,是谁能让一贯大气从容的叶姐姐这般讨厌呢? 480【九大家】 雍和坊,秋江楼。 裴越抵达的时候天色已暗,整座秋江楼都悬挂着彩灯,洋溢着欢快喜悦的氛围。 去年来此参加芙蓉宴,虽然身负钦差之名,但出来迎接他的只有秋江楼主人程思清,灵州本地官员一个都没有出现。 虽然这是刺史薛涛刻意为之,却也能说明当时那些人对裴越的轻视。 如今旧地重游,自然大不相同。 裴越勒缰下马,韦睿、陈显达、傅弘之和孟龙符紧紧相随,再后面便是邓载领着的一百亲兵。 楼门外的空地上,大梁西军主帅、集宁侯唐攸之站在最前面,灵州刺史薛涛位于他左侧,右边则是金水大营主帅、定军伯罗焕章。 以这三人为首,后面则是各军指挥使、刺史府官员、灵州九府知府以及上百名中层军政官员。 裴越见状快步上前,一丝不苟地与三位大员见礼,然后对唐攸之说道:“侯爷亲自相迎,这等大礼晚辈怎么承受得起?” 唐攸之爽快地笑着,而后朗声说道:“西境之战能够取胜你是头功!今日你本就该是主角,我们出来迎一迎算什么?与你立下的那些功劳相比不值一提。” 裴越连忙摇头道:“晚辈确实做了一些事,但是当不起侯爷这般赞誉。” 罗焕章望着卓尔不凡的裴越,越看越是喜欢,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越哥儿,莫要这般谦虚。要不是你年纪实在轻了些,今夜这庆功宴的主位非你莫属。对了,我听说你还没有成亲,也没有定亲对吧?我的小女儿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懂事,要不改天你去我家坐坐?” 裴越后面笔直站着的几人强忍着心中的古怪,暗自庆幸叶姑娘没有来,否则这刚见面就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 裴越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说道:“伯爷,不是晚辈孟浪,实则早就有了婚约,等回京都之后就要着手操办。” 罗焕章登时大呼可惜,却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虽然粗豪但是不蠢,以皇帝陛下对裴越的器重,这婚约肯定大有来头。 唐攸之微笑道:“我们进去罢。” 众人纷纷点头,裴越跟在三人身后,步伐从容地走进秋江楼。 一路上享受着众人的注目礼,灵州的官员们比较收敛,军中的那些指挥使不断冲裴越行礼,其中很多人都在战场上见过,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自然显得无比亲近。 有心人看到这一幕暗暗咋舌,这些指挥使可是整个西军的中坚力量,除了路途太远且没有参加西境之战的定西大营之外,其他三座大营以及虎城的大部分骨干将领都在此处。这些人对裴越的态度如此亲近,再加上传闻中开平帝对裴越的器重,他们似乎已经看到军中一个新的山头飞快成型。 当初在绿柳庄,席先生曾经说过为将者首重军功次为人脉,裴越已经踏出无比坚实的第一步。 经过一群中级官员时,裴越忽然停下脚步,顾不得前面唐攸之等人诧异的目光,望着路旁一个年轻人,满面喜悦地喊道:“兄长!” 秦贤笑吟吟地看着他,旁边的薛蒙亦是满脸激动之色。 “兄长之前不是来信说要暂时留在鸡鸣寨处理军务吗?”裴越埋怨地问道。 秦贤微笑道:“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是接到唐侯爷的帅令,要我和薛蒙来参加庆功宴,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迟到,所以也来不及通知你。” 裴越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好,晚上二位兄长去我那里叙话。” 秦贤和薛蒙点头应下,裴越这才迈步跟上唐攸之等人。 众人绕过活水池,来到九层高的朝风楼下,裴越不由得看向薛涛,脑海中想起那次芙蓉宴的记忆。 薛涛显然也被勾起脑海中的回忆,那时候他还是这座荥阳城中唯一的主人,连钦差都可以耍手段戏弄,开平帝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为难一位封疆大吏。如今场中的焦点已经不是他,甚至裴越已经有了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但是在薛涛脸上看不到半点阴沉,反而似春风拂面一般瞧着裴越。 裴越冲他笑了笑,心中却已经提升了戒备。 众人说说笑笑地上了九楼,裴越也体验了一把这个时代的人力升梯。 比他想象中要平稳,也没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只是速度比较慢。 能够享受这个待遇的只有位高权重的数人,其他人还是要老老实实走楼梯。 顶楼早已布置妥当,侍女们鸦雀无声,等待着达官贵人们到来。 唐攸之一行人出现后,轻柔悠扬的乐声也随之响起。 虽然主桌很大,但有资格上桌的人不多,除去唐攸之、罗焕章和薛涛之外,便只有裴越和荥阳知府赵显宏。 注意到裴越好奇的目光,唐攸之笑着解释道:“襄城侯回了虎城,齐云侯还在巡视军寨,他们都来不了。” 其实裴越对萧瑾这个人很好奇,根据前些日子韦睿回来之后的讲述,在南线战事结束之后的追击战中,真正负责指挥的正是襄城侯萧瑾,而且此人用兵很狡猾,没有给西吴骑兵后撤反扑的机会。 如此看来,虎城守军一直坚守不出就有些耐人寻味。根据裴贞和开平帝对萧瑾的看重,以及他在后来展现出来的能力,西吴四万骑兵真的能让虎城十万守军寸步难行吗? 裴越能感觉到萧瑾对自己的疏离,虽然他态度很客气,可是在之前的接触中,这份疏离感非常明显。 至于齐云侯尹伟,他没有出现也是情理之中,这场庆功宴的主角注定是裴越,他心中还没有放下对裴越的成见,却也无法违心地剥夺裴越的功劳,既然如此索性不见。 最令裴越意想不到的是酒宴尚未开始,唐攸之也还没有开口致辞,薛涛忽地微笑道:“唐侯爷,这场大胜来之不易,灵州百姓欢欣鼓舞,哪怕是青楼花魁也与有荣焉。本官特地请来城中最有名的九大家,让她们执壶斟酒,也算是一段佳话,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唐攸之自然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与薛涛计较,捻须颔首道:“薛方伯想的周到,本侯也曾听过九大家的盛名,请她们出来罢。” 裴越面色平静,心中却轻轻一叹。 481【密议】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九大家依旧是荥阳城中最有名的花魁,但是短短半年时间就换了不少新面孔。 佩玉阁的舞魁段雨竹忽然归隐,外人当然不知道这是裴越的决定。虽然她名义上还是谷梁的下属,但是既然她和邓载两情相悦,那么裴越肯定要替她解决身份的麻烦。 千金楼的歌魁萧清吟被沈淡墨带走,从此那些文人墨客们再也听不到她天籁一般的歌声。 金粟院的诗魁李枕书悄无声息地消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身为九大家之首的林疏月住进了钦差行辕,随着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敢在私下议论她的人也越来越少。毫无疑问,林疏月的境遇最令那些花魁们羡慕,裴越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相貌气质无一不佳,眼见就要青云直上,谁不希望能遇到这样的归宿? 官府将在秋江楼举行庆功宴的消息传开,最激动的便是如今的九大家,因为她们知道裴越也会参加,要是被他看中,下半辈子岂不就有了一个完美的着落? 故而当九位美人似弱柳拂风一般娉娉婷婷地来到主桌旁边时,场间的气氛忽然变得旖旎又古怪。 虽然她们都知道这是什么场合,没有人敢随意而为,但是眼波流转之际,还是不约而同地停在裴越的身上。 唐攸之只看了几眼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似笑非笑地对薛涛说道:“方伯,我们终究还是老了啊。” 薛涛笑道:“侯爷,世人喜欢少年英雄是常见的事情,哪里知道像侯爷这等英雄人物才是中流砥柱?这些女孩子们眼皮子浅,侯爷勿怪。” 唐攸之摆摆手道:“方伯言重了,今日你是地主,就请你来安排。” “恭敬不如从命。” 薛涛起身给九大家安排位次,众花魁当然不能与这些大人物并肩而坐,只能坐在侧后方帮忙斟酒布菜。不知薛涛有意还是无意,坐在裴越左边的是来自元章阁的书魁锦书,右边的则是燕归楼的词魁谢新词。 裴越面色平静,心中却有些想笑。 他还记得段雨竹曾经对自己说过,当时的九大家中,锦书、李枕书和谢新词三人应该就是薛涛操控的棋子。如今李枕书不知去向,薛涛又将锦书和谢新词安排在左右两边,总觉得他在嘲讽自己。 两位花魁相貌倾城,眼眸中含情脉脉,尤其是酷爱词作的谢新词,她至今还记得当初在芙蓉宴上读到那两首词的惊艳。虽然裴越说那两首词都是家中丫鬟桃花所作,可她又怎会相信那样的词是出自丫鬟之手? 只可惜后来再没有机会相见,今日终能再见,酒宴尚未开始,她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随着唐攸之一番慷慨激昂的致辞过后,无数珍馐佳肴和陈年美酒被侍者们端上来,这场云集灵州和边军绝大部分重要官员的庆功宴拉开了序幕。 三五巡后,裴越放下酒盏,对唐攸之说道:“侯爷,晚辈不胜酒力,暂且告个罪。” 唐攸之笑道:“你自便即是,何需多礼。” 坐在对面的荥阳知府赵显宏起身道:“诸位大人,不如由下官陪爵爷去散散酒,也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堂,往西面偏厅之后的茅房缓步而去。 裴越此时眼神十分清醒,五感也格外敏锐,确定周遭没有人跟踪之后,低声道:“赵大人,你就不怕薛涛怀疑你?” 赵显宏满脸堆笑道:“如此光明正大,他有什么可怀疑的?不瞒爵爷,此人最近一直盯着下官,甚至不仅仅是下官,就连刺史府那几位大人也都被他盯着。” 裴越淡然道:“看来赵大人是有了决定?” 赵显宏闻言不禁想起那次在荥阳府衙中的密谈,当时藏锋卫在府衙外面斩杀旗山冲之战中俘虏的逆贼,他和裴越在里面手谈对弈。虽然裴越的棋力不是他的对手,但外面那盘大棋却是这个年轻人稳操胜券。 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是没有纠结过,然而一想到灵州刺史这个位置,以及自己这些年在薛涛手底下受的腌臜气,最终决心还是战胜了胆怯。尤其是裴越在南北两线的战事中功劳卓著,他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不会错。 一念及此,他神色坚定地说道:“下官愿为爵爷马前卒,从此唯爵爷马首是瞻,若有半点私心,必——” 裴越打断他的话,轻声道:“赵大人,我从来不信这些誓言,也不会要你替我卖命。当初我便说过,你我只是互惠互利,倘若我将来失势,就算你想落井下石也未必轮得上。” 赵显宏尴尬地笑了两声。 裴越缓缓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赵显宏连忙说道:“已经准备妥当。” 裴越颔首道:“十天之内,你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东西送去佩玉阁,交到段雨竹手上,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赵显宏正色道:“下官记住了。” 两人进入茅房放完水,然后一路笑谈回到大堂之内。 只是这一路却有些难走,方才众人不知裴越因何离席,故而不敢上前叨扰,此刻见他回来哪里还肯错过机会。 长弓大营新晋指挥使谷芒领头,提着一壶酒拦住裴越的去路,笑道:“爵爷,能不能赏个脸跟我喝一个?” 平时他可以称呼裴越为越哥儿,但是这种场合自然要避嫌,所以态度显得十分恭敬。 裴越无奈笑道:“三哥,你这是嘲笑我呢?让谷伯伯知道不得揍我一顿?” 谷芒登时觉得心中极为痛快,他的身份本就不是秘密,裴越这样说自然显得更加亲近,他朗声笑道:“你就说喝不喝吧?” 裴越接过他手中的杯子,然后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坦然道:“我虽然酒量不及三哥,但也不是啰嗦磨叽之人,干了!” 说罢一饮而尽,然后亮出杯底。 谷芒大笑饮尽。 周遭响起一片叫好声,吸引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既然有谷芒打头,其他指挥使哪里还会客气,排着队上来敬酒。 裴越始终不推辞,酒到杯干,而且还会跟每个人都交谈片刻,让这些中坚大将们十分欢喜。 指挥使往下还有一部分立下大功的统领,甚至还有文官加入敬酒的行列,声势之壮让人惊叹。 韦睿等人一见哪里还忍得住,尤其是性情粗豪的陈显达,再加上担心裴越身体的秦贤和薛蒙,毫不犹豫地提着酒壶,就像在沙场上握着兵刃一般,冲那些想要敬酒的文武官员们杀了过去。 至此,这场庆功宴终于热闹起来,有了几分凯旋庆祝的味道。 谢新词遥遥望着被人群簇拥的裴越,默默攥紧了双手,眼神中闪过一抹倾慕,却也有着几分犹豫。 482【一等国侯】 大堂内气氛热烈,还好有韦睿等人的支援,裴越好不容易脱身回到主桌,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是眼神依旧清明。 谢新词看向裴越的眼神愈发显得深情,小心翼翼地问道:“爵爷,不知最近是否有新的词作?” 坐在对面的唐攸之饶有兴致地问道:“越哥儿还擅诗词?” 薛涛趁机说道:“侯爷有所不知,去年芙蓉宴时,中山子曾经有两首大作问世,竟是惊艳全场,压得灵州才子们无人再敢作词。那晚九大家的绣球都抛给他,我们这些老家伙不知有多羡慕,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罗焕章对这些舞文弄墨的门道不感兴趣,便拉着身边的赵显宏饮酒。 唐攸之面带笑容地问道:“方伯可还记得那两首词?” 薛涛意味深长地说道:“如何会忘记这等佳作?不过,据说席间这位词魁谢姑娘对中山子的词作爱若珍宝,日日夜夜吟诵,想必早已烂熟于心,不若请她来为侯爷诵读,如何?” 唐攸之注意到裴越的面色依旧很平静,看不出半点激动,登时有些警惕,但薛涛的这个提议并无不妥,他也不可能直接拒绝打对方的脸,便淡然说道:“好。” 谢新词看了裴越一眼,满怀激动地吟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有些紧张又满是仰慕地说道:“诸位大人,这是爵爷做的第一首词。” 裴越已经感觉到这两人一唱一和肯定另有目的,但是却没有阻止谢新词,如今大势在他,想要靠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算计他,只能是水中捞月。 谢新词然后又念出裴越当时作的第二首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不光是酷爱词道的谢新词,其他花魁也都目泛异彩地望着裴越。 文才武略,相貌家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世上还有比眼前这位爵爷更优秀的良人吗? 如果不是因为场合不对,主桌上又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她们早就施展浑身解数吸引裴越的目光。 等到谢新词读完,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两首词都是我府中丫鬟名为桃花者所作,只是薛大人和诸位姑娘并不相信,让侯爷见笑了。” 唐攸之轻笑道:“原来如此,不过确实是两首难得一见的佳作,难怪这位谢姑娘记得如此清楚。” 薛涛神情真挚地说道:“裴钦差何需过谦?且不说区区一丫鬟是否有这等才情,即便她真是这些词作的主人,想必才名早已传遍整个大梁,又岂会碌碌无名。当然,本官知道钦差的顾虑,多半是不愿木秀于林,可是这等小事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武勋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军功。侯爷,不知本官说的对吗?” 唐攸之仔细品着那两首词的内容,一时间并未发现不妥的地方,但他很清楚裴越和薛涛此前的过节,如今薛涛一定要将这两首词扣在裴越的身上,对他来说如何回应并不困难,便缓缓说道:“方伯,既然词作者只是裴越府中一名丫鬟,没有他的允许,这些词作又如何能流传出来?我看多半是去年芙蓉宴时,某些灵州才子盛气凌人,裴越一时激动而已。” 裴越不好意思地笑笑,挠头道:“侯爷说的是,当时年轻气盛罢了。” 薛涛看了谢新词一眼,正要继续这个话题,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几名武将脚步匆匆地来到主桌,对唐攸之说道:“侯爷,宣旨钦差来了,就在楼下。” 唐攸之和裴越对视一眼,心中有些惊讶,他起身说道:“让所有人下楼接旨。” “是!” 片刻过后,朝风楼下,那片活水池边的空地上,灯笼与火把照亮夜色。 唐攸之快步上前,其余人跟在他的身后。 传旨钦差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宫中内监,与裴越印象中的太监不同,此人身材高大,五官棱角分明,并无阴柔之气,唯有千里奔波的风尘仆仆。 这内监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立,身后跟着数十名气质剽悍的宫中禁卫,他望着朝自己走来的一群人,不苟言笑地说道:“集宁侯,下官乃是都知年从轮,奉旨前来传诏。” 唐攸之眼神一凝,大梁内监分为内外两省,外省负责宫中的各项杂务,内省则是专门服侍宫中贵人。都知乃是正五品,看似品阶不高,但这是国朝为了限制宦官的权力和地位,实际上这是内监中第二等的职位,能够行走于皇帝和后妃面前,极有可能是开平帝信重之人,自然不容小觑。 他上前微笑道:“原来是年都知,路途遥远又逢寒冬腊月,这一路上辛苦了。” “侯爷言重了,为陛下办事怎会觉得辛苦?”年从轮不冷不热地说道,然后从身旁的小黄门手中取来一个卷轴,高声道:“集宁侯唐攸之接旨。” 空旷的平地上,数百人一齐跪下。 裴越一边听着内监宣读圣旨,一边暗中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内监。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有些面熟。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长弓军营主帅唐攸之,御敌于国门之外,保境安民,军功卓著。兹特授尔为京军龙骧大营主帅,加封一等集宁侯。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敕命,开平六月元月初二日。” 年从轮看着跪拜在地的唐攸之,脸上终于挤出一抹笑容道:“唐侯爷,恭喜。” 唐攸之起身接过圣旨,双手微微颤抖着,连声道谢。 这可是一等国侯! 整个大梁如今除他之外,也只有寥寥三人而已。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83【一念之间】 裴越有些心惊。 虽然戚闵和王勇一直在京都全力发展着消息渠道,但是京都势力本就复杂,他们两个无论是能力还是人脉都很难将这件事做到高层,目前也只是局限在市井之间。 所以裴越暂时还不知道京都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是唐攸之的这封嘉奖圣旨里,抛开那些没有意义的辞令,真正有用的信息只有两个。开平帝加封他为一等集宁侯,这意味着唐攸之一跃成为军方最顶尖的勋贵之一,为他将来进入西府创造出机会。 第二个是唐攸之新的军职,龙骧大营便是京军南大营,也就是之前谷梁的地盘,后来由李柄中执掌。裴越很清楚李柄中始终无法收服南营军心,除非他将整座军营的将士都换掉,但开平帝肯定不会同意这样无能的做法。如今让唐攸之接手南大营,李柄中何去何从?开平帝这个举动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防范谷梁? 唐攸之自然也想到这些问题,但他城府足够深,所以脸上依旧是感激涕零的神色,随后问道:“年都知,不知陛下是否还有交代?” 年从轮赞许地说道:“下官这里还有一封圣旨是给齐云侯的,陛下让他接手古平大营,要他尽快完备虎城以南的军寨体系。与此同时,陛下命南安侯苏武为长弓大营主帅,由他领军驻守北线。襄城侯萧瑾依旧任虎城行营节制,虎城守军需要向西袭扰吴国的甘城和柳城,不能让他们轻松悠闲地休养生息。” 唐攸之点头道:“陛下的这番安排十分妥当。” 年从轮继续说道:“唐侯爷,陛下希望你能暂时留在灵州,配合那三位侯爷彻底解决西境防线的隐忧。等这些事情解决之后,你再赴京都就任,陛下已经命人在都中为你修建集宁侯府。” 唐攸之拜谢道:“微臣谢过陛下恩典,自当尽心竭力,完成陛下的嘱托。” 年从轮代表开平帝受了这一礼,然后微笑道:“众将士的赏赐正在商议之中,朝廷很快就会派人来通报,还请唐侯爷让他们稍安勿躁。” 后方的文武官员们面露喜色,打了大半年的仗,谁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如今大梁获胜,那么无论是官职爵位还是银钱,总要有些赏赐才是。 唐攸之见这位内监似乎没有其他的举动,便微笑问道:“年都知,这次西境战事论功劳有人比唐某更大,不知陛下是否有安排?” 年从轮闻言眼角一挑,好奇地问道:“侯爷莫非是在说笑?” 唐攸之心中一沉,正色道:“本侯在奏章中已经写明,西境之战首功乃是中山子裴越。” 年从轮摇头道:“侯爷,下官没有看过您的奏章,但是现在整个京都都知道,西境之战中北线战事是您指挥,南线战事是由您和襄城侯联手指挥,此外定军伯和齐云侯也出力甚伟,却不知中山子在其中有什么功劳?何况中山子只是区区一卫指挥使,年未过二十,纵然有些军功也不过是诸位大人器重他而已,首功之说未免显得太过——”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对面的人群中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定军伯罗焕章握紧双拳,双眼圆瞪怒视着这名内监。 无论是韦睿等直属于裴越的部下,还是谷芒和唐临汾这些跟着他战斗的武将,亦或是其他关系更远一些的将领,无不是满眼怒意地盯着年从轮,甚至有些人已经怀疑地看着唐攸之的背影。 抢占军功这种事并不稀奇,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史书中有太多类似的记录。 如果这内监所言属实,那岂不是意味着唐攸之将裴越的功劳占为己有? 此刻就连唐临汾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堪,他很清楚裴越究竟付出了多少,如果没有这位年轻的主将,灵州将会面临怎样凄惨的局面。 年从轮意识到局势变得不对劲,但他心中没有丝毫怯意,自己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又是宣旨钦差,就算给这些人一百个胆子,他们难道还敢造反? 故此,他冷笑一声,目光越过唐攸之喊道:“中山子裴越何在?” 裴越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双眼平视着对方说道:“我就是裴越。” 年从轮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阴测测地说道:“你不过是个子爵,竟然敢无故杀死武威侯宁忠,简直无法无天,视朝廷法度如无物!陛下命我将你带回京都,现在跟我走吧!” 他猛然一扬手,身后的禁卫们便踏步上前。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面人群中突然有人吼道:“放你娘的屁!谁敢动我们爵爷?” 今夜来参加庆功宴的以武将居多,此前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本身就没有那么清醒,此刻听到这太监居然要拿下裴越,又被陈显达的吼声一激,哪里还忍得住? 近百人同时向前,定军伯罗焕章更是站在裴越身前,怒吼道:“你敢!” “且慢!” 眼见要闹出一场大乱子,裴越和唐攸之同时开口,这才拦住那些怒火攻心的骄兵悍将们。 一贯冷静从容的秦贤不顾身份差别,开口喊道:“唐侯爷,你那份奏章究竟是怎么写的?” 唐攸之怒道:“都给我冷静一点!本侯是怎样的人,裴越比你们更清楚!” 裴越感动地看着秦贤,抬手道:“诸位兄长,莫要冲动,侯爷那份奏章我亲眼见过,而且我也相信侯爷的为人,这件事肯定有误会。” 局势已经一触即发,好在唐攸之的威信还在,裴越也能镇住这些冲动的将领。 他转身望着脸色发白的年从轮,平静地问道:“年都知,陛下让你将我押回京都?说我是待罪之身?” 年从轮不答。 裴越又问道:“我问你,陛下究竟是怎样说的?可有圣旨?可有口谕?” 年从轮看着这张淡定又年轻的面孔,心中有些发寒,没想到自己那般出言挑唆羞辱,他竟然还能冷静下来。虽然那些武将看起来很可怕,但他并无任何惧意,相反很期待这些人出手。 就算自己丢了这条命,裴越也是必死之局! 杀一个内监和杀一名钦差截然不同,煽动西军将帅动手更是与造反无异。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特意选的这个时机,竟然没有让裴越方寸大乱。 可惜! 面对裴越冷峻的目光,他终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假传圣旨,毕竟自己可以死,总不能祸及家族。 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淡漠地说道:“陛下命你带着亲兵即刻回京,要问询你宁忠之死的前因后果,藏锋卫不得同行。” 裴越心中冷笑,同时也松了口气。 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时至今日,谁也不能夺去属于他的功劳。 484【平息风波】 年从轮并不甘心就这样失败,但是裴越显然不会给他继续挑唆的机会。 “年都知,如你所言,陛下只是让我尽快返回京都,要询问我关于宁忠之死的细节,对否?” 裴越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全场都听得清楚明白。 年从轮脸色阴沉,旁人竟然能从这个内监身上感受到一丝属于武夫的杀气,不过在裴越和唐攸之等人的注视下,他终究只能点头道:“是。”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道:“有劳年都知一路奔波辛苦,请容我一天时间处理几件事,后日一早便会启程。” 年从轮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已经彻底掌握局势,自己再针锋相对也只是徒增笑柄,故而冷哼一声后带着宫中禁卫离开此地。 裴越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转身对唐攸之说道:“侯爷,请恕晚辈失礼,不能继续参加庆功宴,扫了大家的兴致,下次我肯定会找机会请诸位一个东道。” 唐攸之目光坚定地说道:“既然陛下有旨,你应当尽快回京。不用担心,这边一切有我。” 这句话显然是说的藏锋卫,虽然裴越自己早已有了安排,但也不会拒绝盟友的好意,微笑道:“那就劳烦侯爷费心了。” 定军伯罗焕章上前搂着裴越的肩膀,低声说道:“越哥儿,回京都之后若有不顺暂且忍耐,等我和老唐回京之后自然会帮你撑腰,属于你的功劳谁也别想夺走。” 裴越感激地笑笑,又好奇地问道:“伯爷,方才那位年都知只提了唐侯爷,你难道不继续镇守金水大营?” 罗焕章意味深长地说道:“咱们大梁的惯例,凡是立下军功的主帅都会挪一挪地方,个中缘由你应该明白。之所以我暂时还得待在金水大营,无非是朝堂上那些大人物们还没分出胜负,没有决定接替我的人选。” 裴越点点头,猛然间想起一人,不禁低声说道:“那襄城侯……” 罗焕章微笑道:“萧瑾这个人很不简单,他似乎不存在于任何派系之中,也不像魏国公那般深得陛下信任,却偏偏能稳稳坐在虎城行营节制的位置上。倘若你以后跟他发生矛盾,不要主动出手,需要先摸清楚他的手段再去应对。” 裴越微微一惊,原来身边这个性情粗犷的老将也有如此缜密的那一面,认真地说道:“多谢伯爷提点。” “几句废话而已,不算什么。”罗焕章又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走到旁边。 裴越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底,抬头望着旁边依旧情绪激动的文武官员们,高声说道:“诸位兄长,今夜你们仗义出手,这份恩情裴越铭记在心。不过,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说一说,还请诸位不要介意。” “爵爷请说!”高临汾在人群中喊道。 裴越神情真挚,缓缓说道:“陛下让我尽快返京,是因为我之前在古平大营手刃武威侯宁忠。我为什么要杀他,相信诸位都明白事情的原委,但是陛下并不是很清楚,朝堂上那些大臣也不清楚。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子爵,竟然敢擅杀三等国侯,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但是陛下对我很信任,否则就不会是让我自己带着亲兵回去,早就将我捉拿押送。” 听他这般娓娓道来,所说之言又合情合理,众人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裴越又笑道:“其实陛下对我还是很器重的,否则也不会让我实领藏锋卫指挥使,只不过因为宁忠之死这件事,他在厘清之前并不好对我进行封赏。我很敬重唐侯爷,北线战事若非有他对我的信任和重视,大胜也无从谈起。至于军功一事,无论是我的功劳,还是诸位兄长前辈的功劳,朝廷肯定会给一个公正的赏赐,请大家稍安勿躁,做好战后的收尾事宜。” 这番话让唐攸之目露激赏,也让其他文武官员心悦诚服。 风波终于平息,裴越抱拳道:“因我之故扰了大家兴致,下次一定会找机会赔罪。诸位,我后日即将返京,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故而不能再陪大家饮宴,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说罢,他躬身朝众人作了一个揖。 唐攸之感慨道:“无妨,日后京都再会。” 罗焕章笑道:“再会之日不远。” 其他人亦纷纷与裴越道别,言语之间颇为不舍,尤其是那些在战场上和他并肩战斗过的武将们。 裴越与每个人都简短说了几句,最后看着神情古怪的薛涛,微笑道:“薛方伯,来到灵州大半年,很多事多亏你提携,相信终有再会之时。” 薛涛不自然地笑笑,说道:“我让人准备一些灵州方物,明日派人送去钦差行辕。” 裴越拱手道:“多谢。” 朝风楼顶层,谢新词痴痴地望着下面,锦书走到她身边,担心地说道:“新词,进去罢,外面风大小心受凉。” 谢新词抬手擦擦脸颊,温声道:“好。” 锦书这才发现她在落泪,不由得震惊地说道:“这是怎么了?” 谢新词又望了一眼下方,摇头道:“没事。” 锦书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轻叹一声道:“新词,那位裴爵爷不是我们能攀附的,你不要陷进去了。” 谢新词并未否认或者争辩,她挽起锦书的手臂,哀伤地说道:“你知道枕书姐姐在哪里吗?” 金粟院的书魁李枕书忽然消失,旁人只当她是和舞魁段雨竹一般归隐,但谢新词和锦书平素与她往来密切,对于她的失踪毫无所得,再加上三人暗中都为薛涛所制,不免十分担心。 锦书摇摇头,搀着谢新词回到堂内。 朝风楼下,裴越再次向众人行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韦睿等人连忙跟上,秦贤和薛蒙在向唐攸之请罪之后也离开秋江楼。 唐临汾站在人群之中,一时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家叔父和裴越之间的约定,但官面上的程序还没有走完,眼下他还不是藏锋卫的将领,也不像秦贤那样与裴越有兄弟之情,冒然跟上似乎有些不妥。 便在这时,他看到唐攸之递来的严厉眼神,立刻醒悟过来,坚决地离开此地。 眼下裴越的处境有些微妙,这个时候不表明心意更待何时? 485【古蔺驿】 钦差行辕,前院正堂,灯火通明。 裴越身居诸位,左侧分别是秦贤、薛蒙、陈显达和孟龙符,右侧则是韦睿、唐临汾、傅弘之和邓载。 堂内气氛有些沉闷,陈显达愤怒地说道:“这个老太监欺人太甚,仗着自己在宫中走动就那般嚣张,老子真想弄死他。” 韦睿皱眉道:“打了那么多仗,你这脾气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是传旨钦差,难道你想让爵爷背上谋逆的罪名?” 陈显达气呼呼地说道:“所以我只是想弄死他,而不是真的弄死他,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老韦,你不要拿大道理压我,整个西境之战究竟谁功劳最大,你难道不清楚吗?没有赏赐不说,反而将爵爷当成罪人看待,若非如此西军中的大将们为何要坚定地站在爵爷这边?” 裴越正在看一封书信,闻言诧异地抬头望着陈显达,笑道:“你如今也会分析这些了?” 陈显达楞了楞,见其他人包括韦睿在内都笑着看向自己,不由得挠挠头道:“爵爷,我就是随便说说,要是错了您别生气。” “有点长进。” 裴越夸了一句,然后将那封信收起来,环视众人道:“年从轮只不过是想刻意挑起你们的怒火,甚至希望你们动手杀了他,那样一来我谋逆的罪名就洗刷不掉,再大的功劳都无法抵消。” 众人终于听出一丝深意,秦贤开口问道:“越哥儿,这个年从轮同你有仇?” 裴越点点头道:“年家人丁不旺,年从轮幼时入宫,父母皆已亡故,只有一个兄长。他兄长只有一子一女,儿子长大后送到京都托付给年从轮照顾。后来凭借在宫中的关系,年从轮将侄子送到鲁王手下,帮鲁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邓载闻言惊道:“年叙?” 裴越平静地说道:“没错,去年想要硬闯钦差行辕刺杀我的鲁王府高手。” 如此一来,众人总算明白个中的缘由,虽然心中怒意仍在,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没有头绪。 裴越其实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正月初三日,沈默云带着沈淡墨返回京都,既然误会已经解除,他和裴越还是要维持之前那种似敌似友的关系。这封信便是沈默云派人送来,几乎是和年从轮一行同时抵达荥阳,然后送来了钦差行辕。信中内容不多,只是将年从轮和年叙的关系点明,同时让裴越小心行事。 对于裴越来说,这件事只是一个小插曲,即便没有沈默云的提醒,他也不会轻易掉进对方的陷阱。只是从这件事也能看清楚,他如今虽然是平步青云,却也会步步惊心,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遭遇敌人的暗箭。 韦睿沉吟道:“爵爷,宁忠之死恐怕有些麻烦。” 众人担忧地望着裴越,虽然当时斩杀宁忠的时候激动人心,后续又因为连场大战顾不上这件事,此刻坐下来静静思考,才发现这或许是一道很难轻松跨过去的坎。 裴越摆摆手道:“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不需要你们担心。现在我有几件事安排,你们仔细听着。” 韦睿等人齐声道:“请爵爷吩咐。” 裴越道:“我走之后,藏锋卫的事务皆由韦睿主持,你们所有人必须听从他的号令。” “遵令!” “募兵之事不容有误,长弓骑兵的甄选由唐临汾负责,尽量挑选灵州本地儿郎。与此同时,公开向灵州各府募兵,需要补足一万之数,所挑兵员要以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吃苦耐劳为标准,尽量选择农家子弟,这件事由傅弘之负责。最终选进来的人,你们五人都要过目,不能让人浑水摸鱼。” “遵令!” 裴越沉思片刻,继续说道:“邓载,佩玉阁那边的事情由你继续负责,拿到东西之后,你从军中选出一百精锐,与段雨竹一起尽快返回京都。” 邓载应道:“是,少爷。” 裴越看向韦睿,沉声道:“从明日开始,藏锋卫按照我之前拟定的操典继续操练。除了募兵一事外,你们不得牵扯进任何麻烦里,就算听到有人骂我,也必须老老实实待在营地。等募兵完成之后,你们告知唐攸之然后返京。” 韦睿深吸一口气,起身道:“爵爷,末将定不辱命。” 裴越抬手让他坐下,看向众人道:“军中做出一些调整,一万人分为前后左右四军,由陈显达、孟龙符、傅弘之和唐临汾分别担任统领,老卒、长弓骑兵和征募而来的新丁打散进入四军。韦睿暂领副指挥使一职,由他掌控全局。” 众人齐声应下。 裴越望着唐临汾,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成竹在胸地说道:“你的调令会在大军抵京之前下来,此事不用担心。” 唐临汾正色道:“多谢爵爷赏识。” 裴越起身说道:“你们都去歇息罢。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的话都不能听,就算是圣旨也只会是假传圣旨!” 他的脸色陡然严肃。 众将心中一凛,毫不犹豫地起身答道:“末将明白。” 待他们走后,薛蒙意犹未尽地说道:“越哥儿,我怎么感觉你比那些大帅还要厉害?” 裴越此刻才放松了些,微笑道:“薛大哥不要笑话我,这算什么厉害,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秦贤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沉声问道:“京都真的没有麻烦?” 裴越摇头道:“兄长,难道你不相信兄弟的本事?对了,你们接下来是回鸡鸣寨?虽然这次的功劳足够兄长升指挥使,但继续留在西境是浪费你的能为,毕竟这里已经没有战事了。” 秦贤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裴越诚恳地说道:“兄长,你和薛大哥一起回京都如何?我保证能给你们弄到一个满意的军职。” 秦贤没有任何迟疑,点头道:“好。” 裴越怔了怔,看着他眼中温和的笑意,还有薛蒙脸上激动的神情,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绿柳庄的那个夜晚,他们兄弟几人并肩杀贼。 往事犹在眼前。 裴越忽然大笑出声,感慨道:“今夜不醉不归!” 是夜,裴越酩酊大醉,最后睡在叶七卧房内,只可惜这一夜他人事不知,并无趣事发生。 正月十六日,裴越携叶七和林疏月以及一百亲兵启程,集宁侯唐攸之、定军伯罗焕章和灵州刺史薛涛率领万民相送。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 二月初三日,裴越抵挡京都西面七十余里的古蔺驿,那座世间雄城似乎隐约可见。 这座驿站始建于三百多年前,历经数十次修缮扩建,是京都西面三百里内最大的一座驿站,在这里歇息的官员和差役极多,所以当裴越出现的时候,引来很多人的注目。 只是没有人知道,暗处有一些人显得格外紧张。 他们死死盯着裴越,就像窥视猎物的野兽。 486【三人行】 入夜,古蔺驿馆舍之中。 叶七和林疏月同住,裴越在吃完晚饭之后来到她们的房间。 周遭都是亲兵们的住处,再加上有叶七这样的武道高手,不虞会有人暗中监视。裴越坐在桌边,接过林疏月奉上的清茶,望着叶七说道:“我相信你的感觉,但是我觉得不会有人这么愚蠢。” 叶七沉吟道:“从灵州出发之后,我仔细观察过沿路的情况,虽然有一些人在暗中盯着,但是没有太强烈的敌意。快接近古蔺驿的时候,我发现至少有十几个高手在跟踪我们。进入驿站之后,这种情况更加明显。” 林疏月担忧地说道:“少爷,看来有人想对你不利。” 裴越握着茶杯,浅浅喝了一口,皱眉道:“这里距离京都七十多里,如果有人想动手,的确是最后的机会,因为再往前就是京军西营。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认为会有人这样做。” 叶七问道:“皇帝会是什么想法?” 裴越冷静地答道:“他不知道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所以暂时不会有危险。” 这是一句很绕口的话,林疏月显然听不懂,叶七倒是勉强能明白他的意思,毕竟之前跟着裴越一起去了那座湖心岛。 “可是我觉得皇帝对你不会特别信任。”叶七担忧地说道。 裴越面色淡然地笑了笑,点头道:“他要用我,但肯定会对我有所防范。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宁忠和路敏的关系众所皆知,他本身就是待罪之身,我在那样危险的局势中杀了他,根本谈不上罪责。皇帝之所以同意一些朝臣的提议,无非是想要敲打我一番。” 叶七心领神会地说道:“敲打之后才是大用。” 裴越冷笑道:“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并不担心这次回京之后会有什么麻烦。皇帝有时候的手段略显小家子气,比如他特地挑选年从轮来做宣旨钦差,无非就是想用这个人来警告我,鲁王是他的儿子,我只是他的臣子。就算鲁王派人刺杀我,我也不能因此心生怨望。” 叶七轻哼一声,显然她并不在意鲁王的身份。 林疏月眼中流露出一抹悲伤,不仅仅是因为裴越的这番话,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当初的林家也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在西吴国内很有名望,因此她度过了非常自在开心的十五年。然而一场朝争如狂风般袭来,站错位置的林父被西吴皇帝当朝处死,林家被抄家灭族,先祖被开棺戮尸,成为朝野上下眼中的笑话。 裴越注意到她脸上的伤感,柔声安慰道:“疏月,从今往后你就是裴家的人,不用担心会有人欺负你。你们林家的仇,我会想办法帮你报。” 林疏月感动又惶恐地摇头道:“少爷,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疏月没有其他的想法。” “这些事以后再议。”叶七接过话头,皱眉问道:“其他人会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裴越沉着地分析道:“鲁王有实力,但是皇帝既然派年从轮来警告我,肯定也不会忽略对鲁王的敲打,这才是他的制衡之术。至于其他人,除了魏国公王平章之外没有动手的能力。如今他们肯定知道你的存在,再加上我有一百亲兵保护,想要杀了我至少要动用三千骑兵。无论是裴云还是李柄中,他们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当初也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抓住机会。” 叶七想了想,问出一个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可能:“会不会是王平章?” 屋内气氛陡然冷肃。 裴越沉吟道:“王平章借着西境之战除掉路敏,我不信皇帝没有察觉。如今军中格局混乱,路敏的位置会落到谁的手里不得而知,皇帝接下来要用我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王平章他敢在这个时候继续出手?这个老乌龟除了永宁元年那次突然发力,其他时候都是后发制人,应该不会激进到这种地步。” 叶七松了口气,苦笑道:“怎么感觉你付出那么多帮助朝廷打赢这场仗,到头来反倒是处处危局?” 裴越伸了一个懒腰道:“越往上走越是艰难,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嘛。” 林疏月眼神愈发明亮,谁不喜欢自己的意中人志向远大呢? 裴越继续说道:“总之接下来的路程我们小心一些,遇到危险时撒腿就跑不要轻敌,我就不信谁能真的调动京军对付我们。夜深了,我们歇息罢。” 他瞪大眼睛看着两女,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笑容。 林疏月与他多次水乳交融,对这个笑容早已熟悉,登时羞红了脸低头不敢看他。若是只有两人独处,她还不至于这般羞涩,可是叶姐姐还在呢,难道要…… 叶七并未动怒,笑吟吟地望着裴越:“想不想大被同眠?” 林疏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种话也是能说的吗? 裴越看着各具风情的她们,嘴里很想说一声是,但是心中最后一丝清醒挽救了他的屁股,摇头笑道:“不合礼法,不合礼法。” 他起身打了一个哈欠,摆摆手道:“我回去了,你们早些歇息。” 等他离开之后,林疏月惊讶地发现叶七与平时显得很不一样,她依旧端坐着,牙齿轻轻咬着下唇,脸颊微微泛着红晕。 林疏月好奇地喊道:“叶姐姐?” 叶七扭头看见她脸上的春色和眼中那抹戏谑之色,起身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个小妮子,被你家少爷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连那种卑鄙的心思都不拒绝,我看哪天你迟早要被他吃干抹净。” 林疏月不敢大声反驳,轻柔地嘟囔道:“可是叶姐姐好像也心动了呀……” “你说甚么?”叶七轻轻咬牙道。 林疏月灿然一笑,满脸单纯地说道:“叶姐姐,少爷说我们该歇息了,不对,是该大被同眠了呢……” 叶七恨得牙痒痒,随着关系愈发亲近,她早就知道这位林妹妹并非外表显露得那么柔弱,骨子里其实带着几分顽皮狡黠。 “如你所愿。” 叶七出手揽住林疏月,然后微微发力,便将她送到了床上,让她体验了一会腾云驾雾的感觉。 林疏月吓了一跳,终于不敢再胡乱玩笑。 一宿无话。 。 487【朝天子】 拂晓时分。 古蔺驿北面十余里外,一群身穿普通服饰的男人潜伏于黑夜之中。 其中一人说道:“大人,今晚是最好的机会,难道真的不动手?等天明之后他们继续往东,最多到午后就会接近京都,到那个时候我们就算想出手也没有机会了。” 另一人说道:“方才你没听清楚上面的意思?今夜不能动手,谁也不能违抗军令。” 最先开口的人有一张颇为正气的国字脸,他摇了摇头,望着身边剑眉星目的指挥使,叹道:“我们跟了上千里路,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为何要放弃?真不明白上面是怎么想的。” 指挥使微微怒道:“上面岂是你我可以非议的?管好你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能吐露。” 国字脸汉子沉声道:“末将并非狂妄,只是等那裴家子进了京都,想要杀他难比登天。我们现在不动手,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完好无损地返京?” 指挥使沉默片刻,缓缓道:“听令行事。” 国字脸汉子满脸遗憾地说道:“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逐渐变亮,一抹初春的阳光从天边升起,照耀在人世间。 古蔺驿周围早已没有那些暗中窥视的身影,甚至根本找不到这些人存在的痕迹,他们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裴越和叶七已经在心中留下一个记号。 骏马奔驰于官道之上,往来的行人好奇地望着这队骑士,不知道那领头的年轻人是哪家权贵子弟,心中不免有些艳羡。好在这队骑士并没有飞扬跋扈,纵然赶路甚急,也没有伤害到行人过客。 七十余里的距离不算短,但是裴越和他的亲兵们胯下坐骑都是产自西吴高阳平原上的神骏,即便他们有意克制,两个时辰之后也来到京都城下。 时隔一年再次见到这座天下雄城,裴越心中百感交集。 “吁——” 在距离京都西门还有两里地的时候,裴越勒住缰绳,然后策马徐徐而行。 城门外依旧热闹喧嚣,进出城的路人不计其数,在官道尽头旁边的空地上,一大群人正在翘首以待。 “来了来了!是少爷回来了!” 戚闵扯着嗓子喊道,满脸兴奋激动的神情,一如当年在绿柳庄外那棵大树下面的表现。 他撒开腿向前冲过去,飞奔着来到裴越马前,下意识就想要抱住裴越的大腿然后痛哭流涕。 “少装样!”裴越笑骂一声,轻轻一脚将他逼走。 “少爷,我好想你啊!”戚闵涕泪横流,看起来十分凄惨。 “我又没死,你嚎丧什么呢?”裴越跃下马,没好气地说道。 话虽如此,他心中依旧有些触动,毕竟这些人是他最早也最忠心的班底。 戚闵可怜兮兮地站在旁边,其实这一年来他进步很大,凭借祥云商号拨下来的银子,为裴越打造出一个扎根于市井之间的情报网络。在最早效忠于裴越的七名亲兵中,邓载一直跟随左右,王勇管着首阳山煤场,其他几人也都各有职事,早就是能独当一面的角色,唯独戚闵因为那摊子事情的特殊性,藏身于黑暗之中,似乎一点也不风光。 但他并不那样认为,相反他很喜欢自己现在做的事。此时终于看到裴越完整无缺地回来,那份激动并非是装出来的。 裴越懒得安抚这个夯货,目光望向前方,一大群人正快步走来。 他迎上前,与走在最前面那个英俊风流的年轻人来了一个熊抱。 “轻点轻点,你想勒死我啊。”裴越笑道。 谷范松开双臂,上下打量一眼,这才满意地说道:“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不然小妹看到非得晕过去不可。” 裴越闻言连忙看向四周,并未发现马车的踪迹。 谷范鄙夷道:“你别装了,小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裴越嘿嘿一笑,拍马屁道:“四哥,一年没见你变得愈发帅气了。” 谷范嫌弃地说道:“平时没拍过马屁吧?你这句话也太生硬了,一点都不诚心。不过话说回来,我以为你这次回来会变一个人,不把我这个四哥放在眼里呢。” 裴越朝他肩膀上擂了一拳,笑骂道:“说你胖你就喘,哪来这么多怪话。” 谷范朝后面的叶七打了一个招呼,然后便看见叶七身边那个头戴帷幕的女子,登时用狐疑的目光看向裴越。 裴越揽着他的肩膀,一边朝前走一边问道:“谷伯伯什么时候回京?” 谷范本想问问那个女子的身份,闻言只好答道:“我爹正月下旬动身,应该也快到了。昨日见到你派来打前站的人,听说在驿站那边有些不妥?” 裴越低声道:“没事,一群不敢见光的臭虫罢了。” “请少爷安!” 王勇领着所有留在京都的亲兵上前,面朝裴越单膝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这一年来你们也辛苦了。”裴越微笑着点点头。 “谢少爷夸赞!”众人齐声应道。 裴越望着愈发成熟稳重的王勇,见他脸上已经没有当初的那股子稚嫩和忐忑,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干得不错,比戚闵那家伙要好。” 王勇憨厚地笑笑,旁边的戚闵一脸悲伤。 谷范左右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席先生没同你一起返京?” 裴越答道:“先生有些私事处理,过段时间会回来。” 谷范便没有再问,压低声音道:“京中这段时间议论纷纷,有人觉得你功勋卓著,应该封你为国侯以示表彰,有人则觉得你擅杀宁忠目无法纪,恳请陛下予以严惩。朝堂重臣暂时没有人出声,陛下的态度也晦涩难明,你自己要小心一些。” 裴越目光忽然看向远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缓缓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先带着我的亲兵和叶七她们回中山子府,我晚些时候再回。” 谷范正要询问,便见一名宫中内监带着几个小黄门策马来到跟前,急匆匆地下马说道:“来者可是中山子裴越?” 裴越点头道:“正是。” 内监站直身体朗声道:“奉陛下口谕,宣中山子裴越即刻进宫,不得延误。” 裴越并未跪下,躬身拱手道:“臣领旨。” 开平六年,二月初四,风和日丽的午后,裴越孤身入皇城。 阳光照在他身后,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 488【寂静的朝会】 太极殿正殿。 大梁皇宫前朝三大殿职司各不相同,承天殿用来承担正旦朝会这种规格极高的仪式,两仪殿是皇帝召见重臣以及两府议政的场所,至于介乎两者之间的政务例如常朝则是在太极殿举行。 时间已是午后,早就过了平时朝会的时辰,但开平帝仍旧端坐在龙椅上。不仅如此,今日的朝会来的大臣格外齐。上到魏国公王平章和左执政莫蒿礼,下到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但凡是有资格上朝的京官一个不缺,就算有个头疼脑热都不下火线,场面非常震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西吴南周联手打到京都城下,大梁将要亡国。 究其原因,西境之战先败后胜的影响很大。从去年腊月一直到现在,几乎三个月的时间里京都所有人都在谈论这场由西吴突然发起的国战。如果说这场胜利的最大功臣是一位沙场老将,譬如广平侯谷梁这个层次的人,倒也不会如此众说纷纭。关键在于裴越的年纪实在太轻,满打满算今年才十八岁,很多武勋子弟这个年纪才刚刚从军,能砍杀几个敌人就是不错的功劳,谁能像裴越这样疯狂? 按照唐攸之奏章中的说法,西境两次大胜皆是裴越的策略,而且他也不只是动动嘴皮子,亲自率领藏锋卫在战事中立下汗马功劳,累积歼敌超过三万人。 有人震惊有人嫉妒,更多的普通老百姓却对裴越心生崇敬,当然这里面少不了祥云商号在市井之间的推波助澜。 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次皇帝陛下会怎样封赏这个他十分器重的年轻人。 国公当然不可能,伯爷又配不上裴越的功劳,最大的可能还是国侯。 年仅十八岁的国侯,这在大梁近百年的历史上绝无仅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亘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更何况裴越的敌人不少,想要他死的人更多。这些人不会心甘情愿地看着裴越一步步走上高位,就算没有理由也得编造出一些借口来阻拦他,刚好裴越又主动送给他们一把刀。 以子爵杀侯爵,以指挥使杀大营主帅,从法度上来说当然不可饶恕。 那些人倒也没有想过要用这件事置裴越于死地,因为他们知道这绝无可能,他们只是想用这件事来抵消裴越的功劳,将他上升的势头打压下去。 无论是欣赏和支持裴越的那些大臣,还是对他恨之入骨的敌人,谁都不愿意错过今日的机会,故而就出现了一场没有人缺席的常朝。 今日朝会持续的时间有些久,常规的朝政都已经解决,如今就等着裴越入宫。除了两府重臣跟着开平帝去两仪殿用过午膳,其他朝臣水米未进,等得十分煎熬,所以当内监宣号裴越进殿的时候,几乎绝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 裴越神情沉稳步伐从容地走进大殿,沿着文武两班大臣之间的空地径直向前,一直来到御前阶下止步,不慌不忙地行礼道:“臣裴越,参见陛下。” 声音清朗明亮,在宽敞的大殿内回响。 龙椅上的开平帝面容古井不波,心思却有些复杂。 如今朝堂上站着的这些臣子,绝大多数都是他父皇留下来的老臣,虽然很多人都已经彻底向他效忠,但还没有人像裴越那样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从白身到顶尖武勋的新贵。历朝历代,这样的臣子都会是君王手中最锋利的刀。 对于一位志在平定天下的帝王来说,开平帝并不在意裴越的真实身份。他心中的逆鳞唯有先帝和那个陈家,既然裴越亲手杀了陈希之,那他也就没有与陈家牵连的嫌疑。除此之外,无论裴越是谁人的后代,开平帝都敢将他当做自己的刀。 蜂窝煤的问世是一个契机,它给了开平帝重用裴越的机会,这个年轻人也没有让他失望,在西境战事中表现出色,甚至出色到超乎他意料的程度。 如今朝中和军中的格局都有些混乱,开平帝当然要尽快将这个庞大的帝国扭转稳定,所以裴越以及他身上牵扯的各方势力就变得十分重要。 一念及此,这位历来以冷肃面孔待人的皇帝嘴角微微勾起,罕见地浮现一抹淡淡的笑容,声音也显得十分温和:“平身。” “谢陛下。” 裴越不卑不亢地应道,长身而起,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 洛庭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这般神态登时放下心中的担忧,同时也不免感叹战场果然是最磨砺人的地方。 相隔仅仅一年,裴越的长进已经大到连他都忍不住惊叹的地步。 之前的裴越虽然已经足够沉稳内敛,但有些时候还是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凌厉的杀伐之气,譬如当初在朝会上痛斥裴戎,利用户部主事郑志荣扳倒户部尚书孙大成,甚至利用鲁王设局将七宝阁打入地狱。虽然这些事都是他被迫反击,手段也不算太过阴狠,但整个过程中他显露出来的凌厉却让人有些心惊。 今日再看,这个年轻人仿佛和光同尘,看不到任何棱角与尖刺,然而只是渊渟岳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轻视小觑。 这便是经历过血与火考验的沙场老将才能拥有的势。 是亲手斩下无数头颅的豪气凝结而成的势。 连洛庭都有这么多感慨,更何况其他地位阅历都远不及他的朝臣? 这些人忽略了一个事实,虽然裴越处在风口浪尖,看似飘摇不定,但他始终处在话题的中心。那些从市井之间酝酿的声浪一步步蔓延向高层,无论官职大小的朝臣们都在议论着裴越,他的身世、他的年纪、他的圣眷以及最重要的战功。 这种潜意识里的影响看似摸不着,却会在无形之中给裴越塑造一层金光。 在满朝大臣面前公然针对这样一个被开平帝器重的年轻功臣,会不会引来他的报复?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睚眦必报,连亲生父亲都能送进上林狱,就算自己一把年纪敢豁出去,那么要不要为子孙后代想一想? 很多早就打好腹稿的朝臣神情复杂,仿佛就像吃了黄连一般。 开平帝看着沉默的臣子们,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朗声道:“都哑巴了?” 489【苍生何辜】 毫无疑问,开平帝短短的几个字充斥着嘲讽的意味。 文臣大多是有些风骨的,只不过这个度很难掌握,太重则会变成一味邀买清名的蠢货。前魏亡国与此也有关系,到了中后期文官集团彻底将武将排挤出权力核心,然后开始与皇帝争权。当然,他们不会将真实心意挂在嘴上,只会用忠臣直谏的名义达到目的。 具体而言,但凡是皇帝想要做的,忠臣都要反对,不管皇帝的想法是否对国朝有利。 一旦满朝大臣陷入这种争斗的泥潭里,随之而来的便是朋党之争,朝政逐渐陷入瘫痪,群臣皆为争权夺利,眼中能看见的只有金银和官位,黎民百姓算得了什么? 前魏因此亡国,大梁自然要吸取教训。 那位惊才绝艳的谋士林清源设想中的官制便有一部分基于前车之鉴,只是最终保留下来的只有两府制度,文武之间泾渭分明又能勉强达到一个平衡。 虽然大梁的皇帝不用时刻面对一群动不动死谏的榆木脑袋,可这不意味着朝堂上的文官就没有风骨。 随着开平帝那句话落地,立刻便有一名大臣从文官班列中站出来,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众人都不用转头望去,只听这个雄浑又苍老的声音就知道是谁。 兵部尚书刘大夏是也。 开平帝敛去笑意,淡淡道:“讲。” 刘大夏看向前面不远处裴越孤傲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说道:“臣想问问中山子裴越,他为何要擅杀武威侯宁忠?” 开平帝的目光移向裴越。 大部分朝臣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裴越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不急不缓地说道:“因为他该死。” 刘大夏皱眉道:“他是不是该死也该由朝廷来定夺,就算他真的该死也轮不到你擅自动手,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朝廷的法度——” “刘尚书!” 裴越猛然一声断喝,竟然直接将刘大夏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众臣无不侧目,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一个臣子敢在朝会上当场咆哮,尤其是裴越如此年轻。这一刻一些人不禁暗自窃喜,看来这个年轻权贵在立下大功之后得意忘形,连做臣子的本分都不清楚,可谓是自取灭亡。 当即便有监察御史站出来怒斥道:“裴越,你可知道现在站在什么地方!我看你不光是目无法纪,你还目无君上!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得遵守,就算你立下再大的功劳,也只会祸国殃民!” “真乃狂悖之徒!” “此人必将成为大梁之害!” “国贼!” “陛下,微臣请诛此獠!” “陛下,万万不可放过这等逆贼!” …… 那些年轻的御史们就像吃了炮仗一般,纷纷站出来对着裴越火力全开。在他们声色俱厉的声讨中,裴越已经被描绘成一个脑后长着反骨的权臣,仿佛今日能杀武威侯宁忠,明日就敢弑君造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然而在这样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中,裴越脸色非常平静,似乎方才那声怒吼不是他发出来的。 眼见那些中层文官尤其是年轻御史们闹得越来越夸张,纠仪御史几次呼喝都控制不住,龙椅上的开平帝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右执政洛庭只得站出来呵斥道:“你们是想逼宫吗?” 逼宫二字一出,喧嚣的声浪猛然止住,方才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年轻官员们小心翼翼地看向阶上,瞧见开平帝的神情后便有些后悔,只是一时之间拉不下脸退回去。 洛庭皱眉道:“陛下从未言明裴越有罪,就算他真的有罪,你们这样喊打喊杀是不打算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这是朝堂不是闹市,还不快点退下!” 开平帝虽然有些不顺眼这些年轻的御史们,但是也不可能直接将他们全部拿下,所以洛庭的处置令他比较满意。他仿佛没有听见方才的喊声,看向裴越淡然问道:“关于宁忠之死,你有什么想说的?” 裴越微微垂首,坦然道:“臣很失望。” “失望?” 开平帝重复着这个词,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又问道:“你对朕失望?” 裴越摇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所说的失望是因为朝廷里的一些大人私心太重。”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问道:“说来听听。” 裴越从始至终没有理会身后那些人,一直在和皇帝对话,继续说道:“陛下,臣想知道成安候路敏的下场。” 洛庭双眼一亮,颇为赞许地看着裴越。 右边班首的魏国公王平章缓缓道:“裴越,现在说的是宁忠之死,其他不相干的事情暂且莫议。”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裴越竟然冷笑道:“魏国公,你觉得宁忠和路敏没有关系?” 王平章皱了皱眉,他当然能听出裴越的话里藏着陷阱,然而这个问题却很难回答。沉默片刻之后,他冷声道:“路敏提携过宁忠,仅此而已。” 裴越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问道:“军机大人,我想知道路敏到底有没有罪?”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望着王平章,后者沉声答道:“路敏有罪,但是其人已经自尽,陛下夺了他的爵位,并且不允许荫封成国后人,此事便已了结。” 裴越并没有愚蠢狂妄到将西境之战的所有内幕抖露出来,那样的话想他死的就不是那些只会跳脚的朝臣,而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但是那些内幕足够他解决眼前的问题,因为旁人并不知道他如此了解。 听着王平章的废话,裴越双手交错于身前,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路敏有罪,宁忠同罪,臣杀他是为了拯救西境战局,不得已而为之。臣之所以觉得失望,是因为集宁侯唐大帅已经在奏章中写明这件事,满朝诸公居然还要对臣喊打喊杀,如此焉能不失望?” 王平章正色道:“裴越,没人否定你的功劳,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裴越厉声道:“军机大人,如果当时我不杀宁忠,古平大营就将陷入西吴之手,灵州门户洞开,百万生灵涂炭,你是不是想看着无数死去的大梁百姓化作厉鬼,夜夜去你梦中哭诉!” 大殿中一片死寂。 王平章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490【煌煌大道】 大梁的武勋亲贵从来都不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整体。 在中宗继位之前的四十年,开国公侯牢牢把持着军中大权,定国公裴元和成国公路泉是两座大山,太宗皇帝便是通过制衡他们之间的实力来把控朝局。太宗驾崩之后,中宗继位的前十年,裴元独掌军权,但是因为楚国府冼家谋逆案被削弱很大的实力。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以王平章和路敏为代表的青壮派开始成长,逐渐成为新晋武勋阶层。 新旧权贵之间必然有碰撞,这也是中宗在位后十年间朝堂上的主旋律。在裴元和中宗相继离世之后,开国功勋的代表裴贞和新兴权贵的代表王平章分庭抗礼。 再等到裴贞在西境离世,拥有从龙之功的王平章当仁不让地成为军方第一人。 自此以后,军中再没有人敢于公然挑战王平章的权威,就算是路敏也只能采取旁敲侧击的方式。 谁也想不到裴越仅仅是一个子爵,竟然敢当众痛斥如今唯一实封的国公。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裴越身上,文官们的表情都显得十分震惊,但是以郭开山和李柄中为首的一部分武勋脸上都浮现怒意,很显然他们都是王平章的支持者。 坐在龙椅上的开平帝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裴越的表现让他非常满意。路敏自尽之后,原本用来制衡王平章的手段就显得不够,这也是他在年前就派人去南境召谷梁回来的原因。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裴越竟然能从气势上压倒王平章,于是心中的天平不断在倾斜。 这把刀确实很锋利,而且开平帝丝毫不担心他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此时此刻,大殿中最尴尬的人非王平章莫属。 这位宦海沉浮四十年的魏国公眼神冰冷,沉声说道:“就在你杀了宁忠之后,太史台阁沈大人带着圣旨出现在古平军城。就算你的藏锋卫无法进入大营,也只需要等待一段时间,陛下就会夺了路敏和宁忠的军权。” 王平章逐渐冷静下来,转身盯着裴越说道:“你利用台阁的密探打开城门,又飞扬跋扈地杀死宁忠,将路敏逼到绝境,险些酿成军中内战,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的冲动和无知。你说路敏和宁忠害死几万大军,那当日你在古平大营的所作所为,又与他们何异?陛下看在你立功的份上,没有直接将你捉拿下狱,并不意味你在这件事上无罪!” 裴越夷然不惧地和王平章对视着,一字字道:“当日站在古平大营城墙上的别说是武威侯宁忠,就算是你魏国公,我照样要杀!” 群臣哗然。 一部分武勋神色大变,当即就有人站出来想要怒斥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子爵。 “裴越!” 开平帝的声音适时响起,震住了处在暴走边缘的武勋们。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只觉得诧异和愤怒。 “岂可对魏国公如此无礼,还不赔礼道歉?”开平帝面色淡然地说着,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 皇帝拉偏架的行为如此明显,朝堂上这些老谋深算的大臣们谁看不出来?他们一方面感慨魏国公的脸面终于被人踩了一次,另一方面则震惊于皇帝对裴越的看重。否则的话,换做任何一个年轻官员冲王平章说出这样直白的威胁,不说砍头问罪,至少也会是丢官去职。 裴越转身朝开平帝行礼,倔强地说道:“陛下,臣不是要教训军机大人,虽然在西境之战中臣有一些微薄的功劳,还不至于狂妄自大到这种程度。只是想起在边境那段时间的遭遇,想起那些本不用阵亡的同袍,臣心中便有一股怨气。” 他说的十分坦荡,偏偏开平帝就喜欢臣子如此坦荡。 皇帝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王平章,忍住胸中的畅快和笑意,淡淡说道:“就你还想教训魏国公?他为大梁呕心沥血数十年,论功劳强过你十倍,真是年少轻狂不知礼数。罢了,朕知道你少年坎坷,谷梁也不懂得教会你行礼如仪,便不治你咆哮朝堂的罪过。” “谢陛下。”裴越恭敬地应道。 开平帝继续说道:“既然你人站在这里,便将西境之战中的委屈原原本本说出来,再不可耍性子胡闹,你如今是国朝武勋,不是惫懒小儿,听懂了吗?” “臣遵旨。” 裴越脸上浮现一抹感激之色,目不斜视,声音洪亮。 “去年七月中旬,西吴张青柏挥军攻打南线军寨,武威侯宁忠不发一兵一卒,坐视敌人接连攻下刀口等四座军寨。军寨的将士们为了大梁舍生忘死,宁忠身为古平大营主帅,带着五万大军龟缩在后方,任由那些将士们惨死在敌军手中。臣当时手中只有两千骑兵,拼死击溃围攻鸡鸣寨的吴军,阵斩万夫长郭荣。然后臣去找宁忠,请求他派兵支援鸡鸣寨,因为那是整个南线军寨体系的核心,绝对不能落入吴军手中。” 说到这里,裴越转身望着王平章,咬牙道:“魏国公,你可知道宁忠怎样才肯发兵?他对我说,如果我肯将替鸡鸣寨解围的功劳算在他头上,他就立刻发兵。” 右执政洛庭缓缓说道:“可是当初你送回京都的奏章不是这样说的。” 裴越自嘲地笑道:“宁忠虽然无耻,却也不是蠢货,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写好的奏章,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又如何肯发兵呢?今日满朝诸公皆在,我很想问问你们,他身为古平大营主帅,援护自己的防区居然要我用战功来换,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满殿默然,无人应答。 王平章面沉似水。 裴越并没有想过会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沉声说道:“当然,我也不是魏国公眼中狂妄自大的蠢货,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我不会冒着葬送自己前程的危险直接杀了他,而是会等战事结束之后,回到京都向陛下详细禀报所有的真相。” 直到此刻,王平章终于有些后悔。 不是后悔打压裴越,而是他意识到自己不该站出来。 只不过为时已晚。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1【封侯】 “如果宁忠只是一味贪生怕死,西境战事绝不会那么艰难。张青柏前期的兵力并不算多,宁忠不敢迎战,反而是在对方已经占据南线一半以上的军寨,并且补充过兵力之后,宁忠却带着五万大军去平原上和吴军决战。这样丧心病狂的卖国行为,难道他不该死吗!” 裴越的眼眶微微发红,目光像利刃一般直刺王平章。 然而就算他决定沉默以对,裴越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步步紧逼道:“古平军的战力本就不强,被宁忠糟蹋几年,早已沦落成边境四营最弱的军队。面对拥有数万骑兵的张青柏,他居然敢带着五万步卒去平原上跟人对战,如果当时我不是在北线和谢林厮杀,我一定会早早就杀了他!” 裴越踏出一步,厉声道:“你说要等朝廷定罪,是不是想让他带着西吴人打进灵州?魏国公,你也是沙场宿将,你告诉我这样的人能不能留他一条狗命?” 眼见王平章被逼到墙角,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诚毅侯郭开山站出来说道:“裴越,你杀宁忠的地方是在古平军城,那时候他手中哪里还有军权?” 裴越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北线战事结束之后,我率领藏锋卫南下平原,当时张青柏的大军正要攻打古平大营。谁都知道古平是灵州的门户,我为了救援路敏和宁忠,领军突袭吴军后阵。当时这两人若是派兵出城,就算不能击败吴军,也可以配合藏锋卫造成大量杀伤,同时还能将藏锋卫接应进城。” 说到这里,年纪轻轻的裴越脸色浮现一抹悲凉,咬牙道:“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城墙上看着!藏锋卫一万六千骑,与张青柏麾下七万大军拼死奋战一个时辰,最后不得不艰难撤军。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三千将士怀着必死之心断后,全部壮烈殉国无一幸免!大梁男儿为国尽忠,马革裹尸理所当然,但是他们不该那样死!” 之前疯狂攻击裴越的年轻御史们脸上浮现愧色,他们此前只知道裴越虽然立功却以下犯上目无法纪,哪里有资格看一眼唐攸之写给开平帝的奏章? 这些品阶很低的监察御史们还没有被官场上的恶习浸染,大多胸怀一腔热血,虽然很容易被人利用,可至少本心不算坏。 裴越看了一眼龙椅上神情逐渐严肃的开平帝,怒声道:“路敏和宁忠不仅葬送五万将士,还无视当时最好的机会,让藏锋卫折损六千多精锐骑兵。哪怕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没有想过要直接杀了他们。可是当我领着藏锋卫绕路来到古平大营城外,宁忠不仅不允许我们进城休整,还逼迫我们继续去高阳平原和西吴骑兵死斗,否则就是不遵将令。” 王平章忽然轻叹一声。 左执政莫蒿礼终于开口说道:“陛下,老臣认为裴越无罪,宁忠的确该杀。” 有这位四朝元老的声援,再加上裴越坦然诚恳地讲述,除了少数还不死心的武勋之外,其他大部分朝臣都已经改变想法。 裴越沉声道:“陛下,臣不知道路敏和宁忠为何要做出这种通敌卖国的举动。臣只知道,如果不进入古平大营,不杀了宁忠和路敏,他们就会继续将大梁将士卖给敌人。等西军主力被他们用这种方式消耗殆尽,莫说古平大营,就是灵州、邓州、蕲州乃至于京都,谁能挡住那些凶残的西吴骑兵?” 目前还担任着京军南营主帅的丰城侯李柄中冷冷道:“这些话终究只是你一面之词,谁又能确定你所言是真是假?” 裴越没有动怒,他甚至有些想笑,转头看着这个养出李氏那种毒妇的中年男人,裴越脸上的轻蔑一览无遗:“西军十余万将士都可以为我作证,李侯爷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西境问问他们。” “够了。” 开平帝胸膛微微起伏着,没有理会脸色铁青的李柄中,看着裴越问道:“这其中既然有诸多曲折,为何不提前递呈奏章?” 裴越垂首道:“陛下,臣当时不仅要杀宁忠,如果不是沈大人来得及时,臣连路敏都准备一起杀了。他们都是国侯,路敏还是西府军机,陛下当然能明白臣的苦衷,可是朝中一些大人却只会将罪名扣到臣身上。臣今日站在这大殿里,就是要亲口告诉他们,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梁,俯仰无愧天地!他们想要构陷臣,大可以一次性说个清楚,免得给陛下增添污名,让这些无耻小人以为是陛下在包庇臣!” 开平帝摆摆手笑道:“越说越不像了,连朕都被你绕了进去。朕知道你心中有怨气,但是你很坦荡,这一点确实不错。不过,终究还是小孩子脾气,难道你是想说朕的朝堂上都是勾心斗角的小人?就你一个为国尽忠的大忠臣?真是胡闹!” 裴越汗颜道:“臣不敢。” 开平帝笑了笑,然后平静地扫视下方群臣,缓缓道:“谁还认为裴越有罪?” 无人出声。 开平帝看向身旁的内监,后者会意地上前一步,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山子裴越,为国效命,功勋卓著,能文能武,逸群之才。着即加封二等中山侯,钦此!”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大礼参拜,高声道:“臣裴越,领旨谢恩!” 到了此时此刻,殿内群臣如何还不明白,开平帝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将裴越治罪,摆明了只是走个过场,让这个年轻人在百官面前厘清事实,从此以后再无隐患。 他们不禁看向武勋之首的魏国公王平章,毫无疑问这位军机大人今日可谓是大败亏输,不仅仅没有压住裴越崛起的势头,反而在朝会上丢了脸面,堪比当年洛庭当朝直谏,让他下不来台。 这些大人物们终于确认一件事,陛下要大用裴越,意味着军中的势力格局将发生更加复杂的变化,从此以后王平章将要面对一个比路敏更加难缠更加年轻更加凌厉的对手。 开平帝并未在意朝臣们的神态,起身向后走去。 “退朝!”内监的喊声再次响起。 群臣正准备退出大殿,忽然听到开平帝的声音传来。 “裴越,你随朕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2【帝王心术】 两仪殿,偏殿御书房中。 裴越一路神态从容地来到此处,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靠在榻上的开平帝,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开平帝摆摆手道:“平身。” 又对旁边恭敬肃立的内监说道:“给中山侯赐座。” 虽然内监搬来的只是一个圆凳,但这已经是人臣所能享受的极高待遇,放眼朝中群臣,能够长期在御书房中有座的臣子也仅仅莫蒿礼、王平章和御史大夫黄仁泰寥寥数人而已。 裴越没有正儿八经当过官,对于很多规矩都不甚清楚,却也知道这样的礼遇很难得。 他心念电转,而后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感激,婉拒道:“谢陛下厚爱,臣站着就行。” 开平帝淡淡一笑,温和地说道:“西境大胜皆是你的功劳,这一点朕心知肚明,所以你也不必自谦,坐吧。” 裴越闻言坐了下去,脊梁挺得笔直。 旁边的内监和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没有任何异常,一个个心中却很诧异。他们随侍皇帝左右,对这位的脾性比较了解,哪怕是莫蒿礼或者王平章出现在这里商议国事的时候,开平帝也极少会如此平易近人。 天家威严在于规矩,在于等级森严的一言一行,如此才能震慑那些位极人臣的俊杰们。 像开平帝此刻这样靠在榻上面带笑容的随和姿态,这些宫人们几乎从未见过。 裴越对这一点并不敏感,但他也知道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比较好。 开平帝望着他年轻但沉静的面庞,微笑问道:“谢林与张青柏孰强孰弱?” 裴越当然明白皇帝将自己留下来是要问一些关于西境战事的细节,所以也没有感到意外,稍稍思考之后答道:“二者都很强,谢林的大局观很好,哪怕在北线战事极紧张的时候都能出手协助张青柏,同时还要看住虎城守军。张青柏对于机会的把握很强,同时也非常擅长临战指挥,杀伐决断是他给我的印象。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太过自信。” 开平帝颔首道:“这也怪不得他们,张青柏当年击败过你的祖父,谢林从一介家仆成为大将军,都是极骄傲的人物。” 裴越心中冷笑,这位对西吴那边的情况如此了解,难道还会不知道对方国内的动静?几十万大军集结发动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开平帝怎么可能要等到边军求援才得到消息,再加上虎城守军的不动如山,当初沈默云的推断已经全部验证。 当然,他面上依旧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开平帝又道:“若是大梁重兵出征,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拿下高阳平原?” 裴越怔了怔,略显茫然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如何敢在这种军国大事上妄言?” 在五年前开平帝改元那一刻开始,朝中重臣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一场旷日持久又劳民伤财的国战难以避免。从中宗建平七年开始,大梁的国力便已经稳稳占据三朝之首的位置,如今已然三十载,国库中的银子愈发丰盈,谁都知道大仗很快就会来临。 若非西吴突然挑起这场国战,严重影响开平帝的计划,恐怕此时谷梁已经在整顿军队,兵锋直指南周北面郡县。 即便如此,这位皇帝心中的想法依然坚定。 面对裴越的谨慎,开平帝温和地说道:“随便说说你的看法,朕不会怪罪于你。” 裴越知道躲不过去,对方显然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主,冷静地沉思片刻后说道:“陛下,西吴骑兵主力未损。”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开平帝便已经明白了他的看法。 这次西境战事能胜,不仅仅是裴越一个人的功劳,也和大梁的军寨军营体系有关,再加上守远远比攻容易。如果将战场转移到一马平川的高阳平原上,面对实力尚存的西吴铁骑,大梁根本没有进攻的能力。 开平帝语气复杂地叹了一声,意识到先周后吴的基本国策还是不能改变,只可惜路敏一死让他此前的布局坍塌,必须花费一点时间重新平稳朝局。 虽然他今年也才四十岁,但是越来越感觉到时间流逝的速度很快。 看了一眼年方十八岁的裴越,皇帝心中思绪如潮,面上仍旧平静地说道:“你可知这次为何朕会加封你为二等国侯?”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更不可能沉默以对,裴越谨慎地斟酌道:“陛下想要臣操练出更多的藏锋卫。” 答案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开平帝也没有赞许或者驳斥,只是淡然地说道:“其实以你立下的功劳,便是封你为一等国侯也不为过,但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早早就摸到那个门槛不是好事。朕当然能容你,可是当朕百年之后,新君又如何看待一个羽翼丰满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年轻的军中权臣?” 裴越下意识地对上开平帝的眼神。 其人眼睛细长,目光幽深,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 裴越之所以会显得这般失态,一半是装出感动的神色,一半是心中太过震惊。 若非他两世为人而且阅历十分丰富,若非这几年身边都是谷梁和席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若非他听过裴贞讲述那些血淋淋的往事,若非他从沈默云的口中得知西境之战的真相,恐怕此时此刻已经对开平帝感激涕零忠心耿耿。 从他进入这间御书房开始,皇帝便用温和的态度和赐座之类的细节,一步步拉近这个年轻臣子的心,最后这番话可谓是将他的器重和坦荡展露无遗。 换做任何一个涉世未深又饱受忠君思想荼毒的年轻人,面对君王如此真诚又赞赏的态度,除了死心塌地之外没有第二个可能。 只是裴越和开平帝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当然,明面上他和那些年轻人并无区别,连忙起身行礼道:“臣蒙陛下如此厚爱,定当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臣自幼生父不怜嫡母不慈,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侥幸入了陛下的眼,从未想过能有今日这般境遇,臣愿为陛下效死!” 开平帝满意地看着他,抬手下压道:“且坐下,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不必如此激动。”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说得好啊。” 裴越略显尴尬地说道:“臣忘记何时何处听来,只是除了这八个字之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能这样想便很好了。”开平帝微微一笑,缓缓问道:“关于你接下来的军职调动,你有什么想法?”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3【天子手段】 裴越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大梁至尊,只要不是提出让裴越进西府担任军机这样荒唐的建议,其他军职都不算很过分,毕竟裴越在西境战事中的功劳摆在世人眼前。 换言之,只要裴越的愿望不是很离谱,开平帝都会满足,这也算是对他方才那般直白表露忠心的赏赐。 不过在冷静下来之后,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臣没有想法,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开平帝似笑非笑地问道:“果真没有?” 裴越摇摇头,坦然道:“陛下,臣在三年前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如今已然是二等国侯兼藏锋卫指挥使,若是这样还不满足,那未免官瘾也太大了些。” 旁边站着的宫人们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没有见过开平帝像今日这般随和,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臣子敢在皇帝面前这样说话。 开平帝也怔了怔,旋即忍俊不禁道:“你果然跟他们不同。谷梁与你相处的时间不多,虽然因为裴家先祖的缘故对你颇为照拂,应该没有经常对你耳提面命。至于席思道虽然是一时俊杰,却断然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朕不禁有些好奇,难道是裴戎对你的轻视养出你这般坦荡的性子?” 听到裴戎这个名字,裴越眼神黯淡了几分,然后诚恳地说道:“臣不太懂那些大道理,只是觉得陛下慧眼如炬,那么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有任何隐瞒。” 开平帝点点头,赞许地说道:“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朕对你如此看重。关于你的军职,藏锋卫继续由你领着,朕希望你能将这支骑兵操练成世间第一流,能力上不可输给西吴的安阳龙骑。除此之外,朕还要给你加一些担子。” 裴越微微垂首道:“臣听从陛下的安排。” 开平帝道:“关于军中的一些安排你应该知道,李柄中会卸去京军南营主帅的职位,由唐攸之接任。苏武接手长弓大营,尹伟继任古平大营,罗焕章会调任南境边军。近几年里,西吴不会有再度犯境的能力,所以萧瑾、尹伟和苏武足以保证西境的安稳。京军这边,南营由唐攸之统领,西营由曲江统领,便只剩下北营主帅暂时没有人选。” 裴越心中一动,但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皇帝难道想让他统领北营?这是否太过夸张? 大梁武将的晋升,一般会遵循这样一个路线,指挥使是将帅的后备人才,往上会先去边境大营担任副手历练,然后才是主帅,再往上走才是京营主帅。 想要成为军中分管一面的大人物,京营主帅是必经之路。 十八岁的国侯已经是前所未有,难道还要出现一个十八岁的京营主帅? 开平帝注意到裴越古怪的神情,便知道这小子会错了意,微笑道:“朕打算让修武侯谭甫接任京军北营主帅一职,同时将藏锋卫并入北营。西境一战,京军北营损失惨重,如今连两万人都不到,骑兵更是死伤殆尽。藏锋卫的实力毋庸置疑,朕也相信你的能力,所以不要让朕失望。” 裴越恭敬地应道:“臣记下了。” 他有些看不懂皇帝这一手安排的用意。 修武侯谭甫出身于修国公府,与裴越勉强有些渊源。开平三年方锐率众夜袭绿柳庄的时候,京军西营骁骑卫左军统领谭宇受席先生所托,原本是要保护绿柳庄,但是却被裴戎收买,选择了隔岸观火。因为这件事,谭宇被夺去军职,进入五军都督府担任同知。后来他被派往灵州,裴越与其打过不少交道,藏锋卫的军械大部分都是谭宇送来的。 谭甫便是谭宇的父亲,但这位侯爷是老来得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一直闲居在家。 开平帝倒也没有卖关子,平静地说道:“谭甫老成持重,对于京军北营的重建事宜很有经验,但他终究年迈了些,所以朕准备擢升你为北营副帅,辅佐他做好这件事。” 仿佛陡然一道惊雷劈下,裴越心中有些发蒙。 这个馅饼可比国侯更加重要,意味裴越要少走很多弯路,以他的年纪只要不干太出格的事情,将来进入西府可谓是板上钉钉。 饶是裴越心志坚定,此刻也有些恍惚。 开平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微笑道:“朕相信你能明白这番调动的原因,好好做事,好好做人,朕断然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此刻裴越还能说什么?唯有行礼谢恩罢了。 虽然这个任命还要经过两府重臣的商议,但是开平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道:“虽然你早早就破门而出,不再与裴家有什么关联,但你应该清楚,裴家在大梁军中的地位,很多事不能率性而为。” 裴越意识到正题来了,连忙打起精神全力应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只要定国府不再为难臣,臣已经不在意当初那些恩怨了。” 开平帝赞许地点点头,缓缓道:“裴戎毕竟是你的生父,也在上林狱中关了两年,算是偿还了当初对你的苛待。如今你平步青云,也不需要仰仗或者畏惧裴家的人脉,有些事是该放下了。朕加封你的爵位,又擢升你的军职,若是还让裴戎在监牢里待着,未免会让世人看笑话。” 裴越霍然抬头,眼神中充满诧异。 开平帝不以为意道:“朕已经下旨大赦天下,裴戎亦在此列。” 裴越不得不表露自己的愤怒,否则就会与自己之前的表现不符,但他心中更多的是不解。 皇帝肯定不会喜欢裴戎,更不可能在意所谓世人的非议,像这样一位城府深沉似海的君王,每个举动必然都藏着深意。 他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要释放裴戎,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目的? 开平帝并未在意裴越脸上若隐若现的怒气,相反他很欣赏这缕怒气,不过身为皇帝他也懒得安抚臣子的心绪,淡然道:“朕知道你这一年来很辛苦,所以也不必着急去北营赴任。在家中好生休养两个月,等唐攸之和藏锋卫返回京都之后,你再去北营做事罢。” 裴越起身应道:“臣遵旨。” 开平帝想了想,望着裴越有些神思恍惚的模样,忽然问道:“陈希之真的死了?” 如果说北营副帅是第一道雷,释放裴戎是第二道雷,那么这就是这位天子于无声处落下的第三道雷。 裴越的眼神有些茫然,然后点头道:“臣亲眼所见,她死了。” 开平帝没有再问,挥挥手道:“好了,你退下罢,外面应该有很多人在等着你。” “臣告退。” 裴越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缓步退出御书房。 他慢慢走在皇城里,表情显得很复杂,似乎因为晋升之喜,也因为裴戎之怒。 但是实际上裴越灵台清明,脑海中想的是皇帝这种生物的可怕。 初春的阳光并不炙热,空气中还有丝丝缕缕的寒意,可是裴越的后背早就是一层冷汗。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4【豁然开朗】 永仁坊,清凤街。 中山子府的门匾已经换成了中山侯府,暗红色的底边上写着四个明黄色的鎏金大字。 府前长街清扫得干干净净,亲兵和家仆们穿着桃花特地命人新做的衣服,脸上挂着焦急又喜悦的神情。虽然裴越封爵的时间不长,和那些老牌勋贵比不了底蕴,但是他的这些家仆论忠心程度毫不逊色。 如今的绿柳庄已经搬到京都北郊,距离首阳山矿场不算很远,庄户们要么在矿场上做事,要么在祥云商号中帮手,能被选到裴越宅邸中当家仆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活计。 侯府前院大管家是邓载的祖父邓实,日常管事的二管家则是王勇的父亲王默,至于王勇的弟弟王明则是进了祥云商号,如今在一家分店里给掌柜的当副手。 邓实能培养出邓忠和邓载这样的人才,显然不是一个愚鲁无知的乡村老汉,只是年过五旬精力不太旺盛。他足够老练沉稳,王默又忠厚勤恳,两人配合起来相得益彰,将裴越的宅邸打理得井井有条。 后宅则是桃花的地盘,丫鬟和仆妇们都归她管着。虽然她还很年轻,但是谁都知道裴越对她的喜爱,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跳脚。 裴越离京的这一年多里,这座大宅里的人们心中很是忐忑,担惊受怕唯恐自家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如今终于等到他回来,又被天子加封为国侯,可谓是阖族雀跃的大喜之日。 残阳将天际染成红霞,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从街头传来。 “来了来了!都站直喽!” 王默喝了一声,然后连忙领着众人分成两排,整整齐齐地站在台阶下。 裴越领着六个亲兵策马徐徐而行。 “恭喜侯爷加官进爵!恭贺侯爷大胜凯旋!” 一百多人的喊声震动整条长街,引来一些路人的驻足围观。 裴越坐在马上,目光逐一扫过去,微笑道:“都起来吧。” “是!” 众人起身,邓实上前要帮裴越牵马坠蹬,王默干脆双膝跪地,将自己的脊背当做踏凳。 然而裴越轻松一跃而下,对两人说道:“府上不兴这些规矩,等我闲下来会详细给你们说一说。之前在绿柳庄中是怎样,如今府中照样便可,只需要一些重要的礼节上注意就行。” 邓实老脸上浮现敬畏的神情,点头道:“谨遵侯爷吩咐。” 裴越看向另一边恭敬站着的王勇和戚闵等留在京都的亲兵们,微笑道:“你们都回去做自己的事,过两天我再重新安排。” “是,侯爷。”二十多人躬身行礼,然后立刻转身离去。 裴越对王默说道:“王叔,我带回来的一百亲兵,你帮忙安置一下。” 王默面带惶恐地说道:“侯爷喊小的名字就行,小的已经安排好了,侯爷的亲兵就住在前面西边院子里。” 裴越笑着点头道:“如此便好,府中可还有别的事情?” 一年多没见桃花,他确实有些想念。 邓实连忙回道:“侯爷,有几十位大人派管家送来请柬,都放在外书房中,等侯爷亲自查看。还有政事堂洛大人登门拜访,如今就在正堂,是叶姑娘在那里待客。” “洛大人来了?” 裴越有些惊讶,他知道自己这次回来肯定不同于往日,那几十份请柬也在意料之中,却没有想到洛庭会如此着急找过来,他难道就不怕皇帝心中生疑? 匆匆来到正堂,便见叶七和洛庭分主客而坐,这位执政大人面色平静气度从容,一如当初。 “晚辈见过洛大人!”裴越拱手行礼。 洛庭微微一笑,起身说道:“一别经年,你在西境做得很好,也很不容易。” “大人请坐,我在西境也很记挂大人。”裴越的神情很真挚,他知道自己不在京都这段时间,洛庭对于祥云商号和矿场那边都很照顾,还在朝堂上支持自己实领藏锋卫。 叶七看了裴越一眼说道:“你陪洛大人说说话,我去后面看看。” 堂中便只剩下两人,其余下人皆已屏退。 裴越直到此时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苦笑道:“大人,你怎么来得这么突然?难道就不担心陛下怀疑我们勾连结党?” 洛庭指着他笑道:“当初你深夜去我府上的勇气怎么不见了?” 那是两人确立盟约的起始,裴越如今想起来不禁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听懂了洛庭的潜台词,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方才在宫中陛下连续降下好几道天雷,差点让我方寸大乱。” 洛庭淡笑道:“陛下知道我来找你,因为这和蜂窝煤有关。如今十三州里仅有永州、云州和灵州三个矿场,供给能力依旧不足。这一年里朝廷找到十余处天然煤矿,陛下想将蜂窝煤推行到所有州府,所以我来问问你的看法。” 既然谈到正事,裴越便收起心中杂念,想了想说道:“此举利国利民,自然没有不妥,不过石炭寺监太过重要,必须另择人选。” 洛庭颔首道:“当初选择秦旭只是不想对你造成掣肘,如今铺开整个摊子,陛下和我都会考虑新的主官,不知你是否有人举荐?” 裴越笑道:“大人这是取笑我了,若是说到军务我还能出点主意,这种重要的官员任命哪里能轮到我置喙?” 洛庭似笑非笑地问道:“真的没有?” 裴越立刻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人,我觉得侍御史简容清正严明,很适合石炭寺监这个职务。” 洛庭朗声大笑,显得极为开怀,指着裴越说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裴越有些尴尬地说道:“大人,我就随口一说,你可千万别当真。” 洛庭摆摆手道:“这个选择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去年秋天我就已经奏请陛下将简容升为御史中丞,如今再调任石炭寺监很合适。” 这番话让裴越有些震惊,简容这个人的确算得上好官,但那次朝会上弹劾鲁王惹得皇帝大怒,事后不仅没有被贬谪,反而还能升官,足以说明洛庭在皇帝心中的影响力,也愈发证明洛庭能够执政对于大梁来说是一件好事。 洛庭又问道:“这次陛下许了你什么军职?” 裴越轻叹一声,经过回来路上的冷静思考,他还真不知道这个北营副帅是福是祸。 听完裴越简略的讲述之后,洛庭皱眉沉思片刻,而后轻叹一声道:“往后你我要注意距离了。” 裴越虽然隐约能猜到一些皇帝的真意,但是还不够清晰,不由得疑惑地看着对方。 洛庭正色道:“陛下要用谷梁来制衡王平章,你是谷梁身边极重要的助力,显然会愈发被重视。如此一来,你我再交往过密就会惹人注意。但是也不用太担心,于你来说这既有风险也是很重要的机遇。” 裴越心中一凛,点头应下。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5【此间乐】 亲自将洛庭送走之后,裴越返身走向后宅。 得到消息的桃花和林疏月连忙来到仪门处迎接,旁边自然跟着几名丫鬟。 林疏月的表情稍稍显得不自然,虽然已经和桃花相处了半天时间,可是她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名义上的丫鬟对自己有些疏远。经历过那么多颠沛流离,又在秋江楼那种地方见惯人情冷暖,林疏月当然知道这份疏远的原因在哪。 裴越先是冲林疏月微笑示意,然后勾起嘴角看着桃花,张开双臂道:“笨丫头,你家少爷回来了。” 原本桃花还想着千万不能哭,哪怕这一年多里不知多少次眼泪打湿枕头,也一定要在见到少爷的时候笑脸相对。然而在看到裴越的动作和他脸上温暖的笑容之后,所有的伪装和外壳都在一瞬间破碎,豆大的泪珠哗啦啦流下,小跑几步猛地扑进裴越怀里,呜咽着说道:“少爷,我好担心你……” 裴越抬手轻轻拍拍她的头,安慰道:“别哭,变成小花猫就不好看了。” 桃花将脑袋埋在他胸口,闷声道:“本来也不好看……” 听到她这句话,裴越猛然间意识到桃花比自己还要大一岁,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就算放在前世也是大姑娘。然后便感觉到怀中的身躯不太一样,虽然还比不上林疏月那般窈窕有致,却也是软玉温香盈盈一握。 注意到旁边还有几人看着,裴越便将她放开,然后抬手刮刮她的鼻子,打趣道:“我家桃花可是世间第一等的大美人,谁要敢说你不好看,我把他脑袋割下来当夜壶。” 桃花“扑哧”一声,因为激动差点喷出鼻涕,连忙扭过头收拾一下,有些羞恼地说道:“少爷就知道欺负我。” 话虽如此说,她脸上却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这一年多来其实最难过的人就是她,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顶多就是被少爷纳为妾室,可是分别的时间太长,心中难免会很忐忑。她没有谷蓁那样的身份地位,也没有叶七那样的武道修为,样貌也算不上绝色,自然会担心被裴越遗忘。尤其是今天叶七带着林疏月回来,那份担忧也达到顶点,倒不是故意要给对方脸色,她只是害怕裴越回来后对自己生疏起来。 如今一见,心中的担忧自然消失无踪,少爷还是当初那个少爷,是和她在定国府中相依为命时刻都会照顾自己的少爷。 裴越大抵能猜到桃花的想法,却也没有当面说开,牵着这个小丫头的手,对林疏月笑道:“我们进去说话。” “是,少爷。”林疏月福礼应道。 裴越见状柔声道:“和你说过几次,在家里不要拘礼,难道现在你还把自己当成外人?” 林疏月甜甜一笑,摇了摇头。 裴越对桃花问道:“你叶姐姐呢?” 桃花乖巧地答道:“姑娘沐浴去了。” 裴越笑吟吟地说道:“说起来我们都该去沐浴一番,桃花啊,要不你帮帮少爷?” 旁边的林疏月掩嘴轻笑,谁知桃花并无羞色,双眼发亮地看着裴越,用力点头道:“好呀!” 裴越登时想起当初在绿柳庄中,这丫头半夜爬上自己的床非要侍寝,还说这是丫鬟本就该做的事情。结果那晚上她睡得很香甜,自己不仅憋得很难受,还得时不时帮她捡起踹下去的被子。一想到桃花那令人头疼的睡相,他就有些后怕,不禁尴尬地说道:“罢了罢了,少爷我还是习惯自己一个人洗,你去帮我准备好干净衣裳就行。” 桃花满脸失望,轻叹一声道:“好的,少爷。” 林疏月眼中泛着笑意,同时又有些惊讶,当初林家还没出事的时候,她也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何时见过这样轻松惬意的后宅氛围? 一念及此,方才桃花对自己的疏远也变得不重要了,她对往后的生活充满期望。 众人洗漱沐浴过后,府中华灯初上,花厅中已经摆好宴席。 裴越坐在主位,叶七在他对面,桃花和林疏月打横相陪。 饮过门杯之后,裴越拿着干净的筷子主动帮三人夹菜,微笑说道:“这一年多来各位女侠都辛苦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往后一定会尽力补偿。” 叶七笑而不语,林疏月面露深情,唯独桃花泪眼汪汪道:“少爷,明明是你最辛苦,应该多吃点肉。” 说着夹了一块兔肉放进裴越的碗里。 裴越感叹道:“终究没白疼你。” 桃花憨憨地笑着。 裴越又问道:“对了,你娘有没有来找过你?” 桃花怔了怔,摇头道:“不曾见过娘亲。” 裴越面露疑惑地看向叶七,他记得陈希之自尽之后,曾对冷凝说过可以来京都,时不时能见桃花一面,至少不用母女分隔两地。 叶七柔声道:“冷姨回了南周,毕竟那里有她的家人,她说过个一年半载再来京都。” “也好。” 裴越应了一声,然后又看着林疏月说道:“我让桃花带人给你收拾出一个小院,再配上丫鬟婆子,你暂且先住下。” 这话让席间陡然安静下来。 林疏月心跳猛然加速,两只手也紧张地攥在一起。 叶七微微皱眉道:“难道她不住后宅?” 此刻就连一贯懵懂的桃花都意识到不对劲,此前听叶七说过,这位颜色极佳的林姑娘已经是少爷的房中人,如今竟然不和裴越住在一起,难道说少爷不打算纳妾? 裴越扫了一眼,意识到她们误会自己的想法,便笑道:“瞎说什么呢?虽然我给不了疏月一个正室的名分,但也不能太过简便,那把她当成什么人了?等林安都随藏锋卫来了京都,让他和疏月见一面,再正正经经地办一次酒席,让疏月进裴家的门。” 林疏月登时霞飞双颊,同时眼中已是泫然欲泣。 这年代纳妾哪有那些讲究?不过是一乘轿子抬进门罢了。 裴越这样说,分明是要给她一个仪式,哪怕她依然是世人眼中地位低下的妾室,却也能让人知道裴越对她的喜爱和重视。 林疏月强忍着眼泪,摇头道:“少爷,不用这样……” 裴越打断她的话,不容置疑地说道:“听话。” 林疏月满眼柔情地看着他,乖巧地说道:“是。” 桃花看到这一幕十分羡慕,眼巴巴地望着裴越。 裴越忍俊不禁地抬手拍拍她的额头,笑道:“你也有,等你娘亲来京都。” 桃花“嘿嘿”一笑,又夹了几块兔肉放进裴越碗里。 叶七饶有兴致地盯着裴越,似乎在说你这家伙真的狡猾,简简单单的一手就解决了后宅的和谐问题。 裴越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地问道:“叶七,明天我打算去广平侯府看望一下伯母,你去不去?” 叶七轻笑道:“去啊,我也很想念蓁儿妹妹呢。” 裴越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何必在叶七面前自讨苦吃? 与林疏月和桃花相比,搞定这两位主儿可要难上几百倍。 前路坎坷啊。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6【催婚】 兴业坊,广平侯府。 日上三竿之时,侯府中门大开,大管家谷柳领着一众家仆喜气洋洋地出门迎客。 在裴越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子时,广平侯府对他的待遇就是这般隆重。此举倒也不是没有引来非议,很多人满怀嫉妒,甚至暗中传言裴越是谷梁的私生子。然而等到裴越凭借自己的能力平步青云,那些非议和诽谤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夸赞谷梁慧眼识才。 谷柳脸上的笑容尊敬中又带着亲近,走到马车旁边躬身行礼道:“请侯爷安!” 裴越和叶七走下马车,上前看着谷柳笑道:“一年没见,柳叔身子骨瞅着愈发硬朗了。” “多谢侯爷记挂,老朽八成还能活个十几年。”谷柳乃是侯府老人,自然不需要刻意谄媚。他今年五十多岁,当初是谷豪的亲兵,颇受谷梁和赵氏的器重和信赖。 裴越左右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兄长今日不在家?” 谷柳略有些汗颜道:“四少爷一大早就出府去了,说是有件要紧事情得去办,让老朽转告侯爷,他晚些时候回来,且在府中稍待一会。” “要紧事?也罢,今日并无其他安排,只好叨扰伯母了。”裴越笑了笑,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谷柳侧身道:“侯爷,叶姑娘,请。” 裴越和叶七跟在他身后进了侯府,他带来的十多名亲兵捧着各式礼品,由另外的管事负责招待。 广厦堂上。 侯夫人赵氏笑容可掬地坐着,旁边立着几个温婉可亲的丫鬟,待瞧见裴越的身影,她连忙起身然后往前走了几步,有些激动地说道:“越哥儿,你总算回来了!” 裴越心中一暖,无论当初谷梁照顾自己的原因是什么,面前妇人对自己的关爱不掺杂任何虚假,也是他在这个世界里体会到的唯一女性长辈的关爱。一念及此,他拂开衣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恳切地说道:“让伯母担忧是侄儿的错,还望伯母不要见怪。” 赵氏急忙将裴越搀扶起来,嗔怪道:“你这孩子较真什么,我家的情况你还不清楚?若是要成天担心怕是这日子没法过了。” 裴越想到谷梁和谷范的三个兄长,不禁笑了笑,但是笑容中难免有一些苦涩。 赵氏又与叶七见礼,然后让二人入座,又命丫鬟奉上府中最好的香茗。 寒暄过后,赵氏疼惜地看着裴越,温声问道:“武威侯那件事解决了吗?我听你兄长说断不会有事,可他哪里懂得朝堂上那些门道。” 裴越微微一笑,他知道谷梁有一支人手是谷范在管,主要是探查京都的消息以及保护侯府的安全。当然,他不会在赵氏面前点破,只将昨日朝会上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而后淡定地说道:“伯母,陛下金口玉言下了论断,谁也不敢反复,往后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就好,那就好。” 赵氏连连点头,然后便问起他在西境战事中的经历。 裴越很耐心地讲着,略去那些细枝末节,挑出重要的几场大战说了一遍。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赵氏听得愈发心惊,尤其是旗山冲之战和裂谷之战,心中更是生出无尽的后怕。若是裴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象自己的女儿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待裴越说完,赵氏神色复杂地感叹几句,又将不顾危险陪伴在裴越身边的叶七狠狠夸了一番。 身为一等国侯的正室夫人,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夸人的功夫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比,赵氏几番话说下来,就连心志坚定不让须眉的叶七都浮现出几分羞色。 赵氏注意到裴越的眼神越过自己看向后面,心中有些想笑,然后便对叶七说道:“叶姑娘,蓁儿听说你来了十分喜悦,这会子在她的院子里等你呢,要不你去见见她?姑娘家说话也自在,不比我这样的老妪惹人厌烦。” 叶七若有所思地看了裴越一眼,起身道:“夫人说笑了,其实我也很想念蓁儿妹妹。” 待丫鬟领着叶七去往后宅,赵氏便对其余下人说道:“你们都下去罢。” 除了赵氏的两个贴身丫鬟之外,余者皆恭敬地退出广厦堂,裴越看到这一幕便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很重要。其实他很清楚赵氏要找自己说什么,也明白叶七那个眼神的含义。 赵氏喝了一口茶,望着裴越依旧沉静从容的神情,轻叹道:“越哥儿,府上的情况你很清楚,你伯伯是个不管家事的性子,范儿只喜欢轻松自在,他的几个哥哥又不在京都。论礼这件事不该我同你说,可一年一年过去,蓁儿都快成老姑娘了,这样僵着也不是个法子。” 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裴越依旧有些尴尬。 如果只是他和谷蓁两人之间的事情,以他的脸皮厚度倒也能坦诚相对,问题在于这里面还牵扯到叶七。 将心比心而论,如果今天坐在赵氏位置上的人是他自己,然后有一个年轻男子想要娶他的女儿,同时还要娶另外一个女子,怕不是会被他乱刀砍死。 赵氏并没有让裴越为难,言辞恳切地说道:“虽然你姓裴,可是在我眼中和自家子侄并无区别,你谷伯伯更是如此。所以今日就当咱们娘儿俩谈谈心,你看是否妥当?” 裴越颔首道:“伯伯和伯母对我恩重如山,若是连这个都能忘记,那裴越也就枉为人了。” 赵氏微笑着摆摆手道:“没有这般严重。越哥儿,其实最开始我不同意你谷伯伯的想法,不是因为你当时只是一个庶子,而是那会你身体太过瘦弱,怕将来万一有个好歹,最后苦的还是蓁儿。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不求她大富大贵,只希望她这一生平安喜乐。” 裴越回忆着几年前的自己,确实不像长寿的样子,不由得洒脱地笑道:“伯母,换做是我的话也不会同意的。” “真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 赵氏赞了一句,又说道:“其实我心里清楚,你最先中意的是那位叶姑娘。”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7【亲王之怒】 赵氏这句话让裴越沉默下来。 回首当初,他认识谷蓁在先,与叶七相识在后。但是谷梁一开始并没有明言婚事,裴越对谷蓁也是亲近多过爱慕。等到谷蓁主动表明心迹,两人暗中订下盟誓之时,他和叶七早就不能分离。 赵氏看着他的面庞,柔声说道:“越哥儿,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谷伯伯也有几房姬妾,还是我特意为他寻的。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哪里担得起妒妇的罪名,蓁儿从小就懂事,断然不是那种容不得人的性子。更何况你从裴家破门而出,如今自立门户,家中就你一个男丁,开枝散叶才是大事。” 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伯母,我在西境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子,品格和性情都很好,准备过段时间就让她进裴家的门。” 赵氏怔了怔,随即掩嘴笑道:“你这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当着我的面就说这些,真不怕我因此恼了你?” 裴越厚颜道:“这种事怎能欺瞒伯母,而且她的身世也有些可怜,我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流落风尘。” 说着便将林疏月的来历简单说了一下,赵氏听完之后感慨道:“倒是个可怜人,能被你看中是她的福气。” 既然知道林疏月的身份底细,赵氏当然明白她不可能对谷蓁造成什么威胁,然而想到方才的话题,她便有些为难地问道:“越哥儿,你打算如何安排叶姑娘?” 裴越轻吸一口气,知道自己终究躲不过去。 他倒不是要做鸵鸟,原本是打算等谷梁回来之后,跟他说清楚这件事。男人之间的沟通大抵会痛快一些,远比面对赵氏要轻松。如今他在外面有了强硬的资本,然而对方是谷蓁的娘亲,这层关系决定他不可能肆意妄为。 下定决心之后,裴越将叶七的故事和自己与她之间的婚约全盘托出,没有任何隐瞒,甚至包括叶七是叶家的后人这件事。 赵氏听完之后轻叹一声,有些心疼地看着裴越说道:“你真的很不容易。” 见裴越略显不解,她便详细地说道:“这么大点人脑子里要装那么多秘密,这几年一刻都没有歇过,虽然你伯伯也出了一些力,可是能有今天终究还是你自己的努力。” 裴越心中有些发堵,勉强笑道:“伯母,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赵氏点头道:“如此说来,叶姑娘与你有婚约,又不计生死帮你做了那么多事,断然没有给你做妾的道理。人活这一辈子总要讲些情谊,更不必说你们还有父辈之间的关联,就算你真的狠下心抛弃叶姑娘迎娶蓁儿,我和你谷伯伯都不会同意。” 裴越只觉得心中震撼,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位慈祥的中年妇人。 下一刻赵氏又苦笑道:“话虽这样说,蓁儿也不可能嫁给你做妾。”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以谷梁的身份地位和谷家的门楣,他唯一的嫡女如果给人做妾,那京都官民嘲笑的唾沫星子能淹没整座广平侯府,从此以后谷家人再也不可能抬起头做人。 裴越鼓起勇气说道:“伯母,陛下已经加封我为国侯。” 赵氏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事,只能微笑道:“这是大喜事,等你谷伯伯回来,我们要好好替你庆祝一番,而且——” 说到这里,赵氏忽然止住话头,惊讶地看着裴越。 裴越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浮现一抹羞愧,犹豫道:“按照国朝规矩,伯爵以上才可以迎娶两位平妻。” 赵氏望着他羞愧中带着希冀的表情,一时间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平心而论这的确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但是当娘的谁愿意自己的女儿跟别的女子分享正妻的地位?且不说谷蓁性情温婉不与人争,就算叶七也是通情达理的性子,天长日久谁知会不会发生矛盾?退一步说,就算她们能做到和谐相处,将来两人的子嗣又如何安置? 豪门大族之内龌龊事不知凡几,赵氏在这京都里见过太多,当然不愿意谷蓁去做劳什子平妻。 但是裴越发展的太快,以至于现在就算不依靠谷梁的权势,也能在京都闯出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 更重要的是,赵氏很清楚自己的夫君并不会在意平妻这样的安排,他对裴越的期许远比世人想象得更大。 裴越不是没有阅历的毛头小子,他不仅不在意赵氏的纠结,相反很理解这种为人父母的心情,这件事说到底终究是自己有些贪心,便起身行大礼然后说道:“伯母,我不敢自夸为人和品行,但我这辈子最重承诺。倘若蓁儿姐姐愿意进裴家的门,裴越此生都会尊重和爱护她,若是让她受到半点磨难和苦痛,就让我遭受天打雷劈,死后下九幽炼狱!” 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会相信这样的誓言,赵氏定定地望着裴越坚毅的面容,轻叹一声将他扶起来,苦笑道:“罢了,只要你谷伯伯和蓁儿自己愿意,我不会从中阻挠。” “多谢伯母。” 裴越真心实意地行礼,同时心中也松了口气,总算过了丈母娘这一关。 赵氏其实很欣赏裴越,否则也很难同意这个法子,她对身旁的一名贴身丫鬟说道:“去请小姐和叶姑娘过来。” 裴越情不自禁地浮现笑容。 这么久没见谷蓁,他何尝不思念这个气质如兰的少女? 片刻过后,叶七和谷蓁来到广厦堂内。 如今还是早春,天气乍暖还寒,谷蓁的身体状况自然无法和叶七相比。 她穿着牡丹凤凰纹浣纱锦衫,下身则是一件碎花翠衫露水百合裙,面上妆容恬淡,修长的身姿出落得愈发窈窕,步伐轻盈,行动时衣衫环佩作响。 谷蓁先朝赵氏行礼,然后转身看着裴越,但见她容色秀丽清冷,双眼如墨玉深潭,看似画上仙子飘然出尘,嘴角那一抹含羞的笑容却足以说明她此刻的心情。 裴越微笑见礼道:“请蓁儿姐姐安。” 谷蓁害羞地还礼道:“裴兄弟安。” 叶七瞧着颇为有趣,之前在后宅,她问谷蓁想不想见裴越,后者只是一味摇头。然而见到赵氏派来的丫鬟之后,又主动拉着自己过来,如今在裴越面前又是这副模样,真真是…… 如果裴越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她这就叫傲娇。 只是还没等叶七开口打趣,大管家侯柳忽然脚步匆匆地进来,满面歉意又焦急地对赵氏说道:“夫人,出事了。” 赵氏知道侯柳的性情,若非真的出了大事断然不会如此,一想到自己在外征战的夫君和儿子,她不禁惶恐起来,颤声道:“出了什么事?” 侯柳垂首道:“四少爷身边的小厮回来禀报,说是有人带着一大帮亲兵要为难四少爷,他见机不妙连忙回来求救。” 赵氏这才安心,随即又不解地问道:“谁会为难范儿?” 不光是她如此疑惑,就连裴越和叶七都想不明白,即便不说谷家的实力和地位,仅仅是谷范那一身武道修为,这京都中有哪个游侠儿敢对他下手? 侯柳连忙答道:“据说是一位王爷,但小厮也不认得是哪位亲王。” 裴越皱眉道:“兄长现在何处?” 侯柳看着他说道:“西城泰康坊。” 裴越转身望着赵氏,果断地说道:“伯母不必担心,我这就带人过去。” 赵氏有些头晕,如果只是寻常纨绔争斗,她肯定不怕谷范吃亏,但现在是一位亲王当面,谷家的名头显然吓不住对方。见裴越挺身而出,她欣慰又紧张地说道:“越哥儿,你兄长脾气比较倔,你去了之后拦住他,然后跟王爷说几句软话,切莫跟对方发生冲突。” 裴越点头应下。 叶七开口道:“我随你一起去。” 裴越摇摇头,正色道:“既然是亲王挑事,在京都之内便不会动手,你留在这里陪着伯母和蓁儿姐姐。” 叶七想了想,点头道:“好。” 裴越便对众人说道:“你们暂且在家安坐,我去去就来,保证不会让兄长掉一根汗毛。” 说完转身便走。 谷蓁满眼柔情地望着他的背影,同时也为自己的兄长担忧。 出了广平侯府,裴越对身边一名亲兵说道:“你立刻回府,调集其余人赶往西城泰康坊,不得延误!” “遵令!”亲兵拨转马头,朝中山侯府所在的永仁坊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裴越领着十余名亲兵策马狂奔,一路往西。 他眉头紧紧皱着,因为这件事透着太过明显的诡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8【狗奴才】 广平侯府位于东城东南面,泰康坊则在西城西北面,裴越必须穿过大半个京都。 等进入西城范围之后,原本留在中山侯府的亲兵也跟了上来,百余骑策马而过声势惊人。尽管裴越特意挑选比较偏僻的街道,但他身边的这一百亲兵是从西境战场上撤下来的老卒,哪怕不是高速冲锋,依然散发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肃杀之气。 经过一条长街之时,裴越陡然勒住缰绳,身后亲兵们丝毫不慌,整齐划一地止步,如此精湛的控马能力以及令行禁止的军容,落在有心人眼里怕是会无比警惕。 “侯爷,可有什么不妥?”耿义恭敬地问道。 裴越沉默不语,回头望向远处长街尽头的一个绸缎铺面。 方才经过那里时他瞥见街边有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按理来说对方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京都,此时再看过去却没有半个人影,莫非是自己看错了?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莫说身段仿佛,就是容貌相似也很正常,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必须尽快赶去泰康坊,万一谷范脾气上来跟人动手终究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没事,走吧。”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泰康坊已然在望。 这里是西城内较为安静雅致的地方,很多达官贵人都在这里置办房舍,大体上相当于裴越前世的那种富人庄园。既然在坊内住的人非富即贵,那么相应的护卫力量也很充足,京都守备师甚至在这里建了一座小型军营,常驻士卒五百人。 当百余骑兵出现的时候,负责统率五百士卒的守备师游击立刻得到通报,但是在打听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之后,这位游击官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内,并且嘱咐部属们不得干涉,留心盯着就行。 这位小爷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只要不闹出大事,自己有什么必要去触对方的霉头? 于是裴越带着亲兵一路通行无阻来到一座宅院前,这里便是谷柳告诉他的地址。 望着将这座宅院围起来的宫中禁卫,裴越的眉头皱了起来。 对方同样在观察着这支忽然出现的精锐骑兵,禁卫首领上前拦住去路,冷眼看着骑在马上的裴越,高声喝道:“来人下马!” 裴越勒住缰绳,神情漠然地看着对方,问道:“你是谁?” 首领自然认识裴越,也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权势地位非同一般,但他依旧是一脸死板的表情,冷声道:“宫中禁卫参将徐永冠,负责保护二皇子殿下。” 裴越看了一眼旁边的宅院大门,沉声道:“这里是广平侯谷家的私宅,谁给你们的权力包围这里?” 徐永冠眼神冷漠地说道:“殿下就在里面。” 言下之意,尊贵的皇子殿下进了这座宅子,他们身为禁卫当然要将宅子围起来,否则万一有人心怀不轨进去谋害皇子怎么办? 如果换做旁人,又或者这座宅子不姓谷,裴越都不会跟宫中禁卫发生冲突,因为他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哪里有闲情雅致去跟一个亲王皇子斗法? 裴越打量着徐永冠冷硬的脸色,淡然道:“去跟二皇子通禀一声,就说中山侯裴越求见。” 徐永冠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随和。 他这几个月来听说太多关于裴越的故事,禁卫中也流传甚广,尤其是裴越在西境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形象,日复一日深入众人的心中。徐永冠还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禁卫甚至禁军中都有很多年轻人崇拜裴越,都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纵横沙场。 既然裴越给了台阶,徐永冠当然不会继续强撑,万一真的闹出火并这种事,二皇子肯定不会保住自己这个身世一般的禁卫参将。 片刻之后,这座幽静雅致的宅子大门敞开,裴越孤身一人从容步入,亲兵们都留在外面。 哪怕徐永冠不是崇拜裴越的那批人之一,此刻也不禁有些佩服对方的胆气,不愧是在沙场上砥砺锤炼出来的气度。 宅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身材魁梧面带杀气的宫中禁卫,裴越赤手空拳,面色淡然,无视这些刻意想在气势上压制自己的高手。 来到正堂之外,裴越一眼望过去,心中对于局势便有了判断。 双方不知何故正在对峙,但是还没有激化到兵刃相见的地步。 谷范孤身坐在右侧,左侧那个年轻男人便是二皇子、齐王刘赟,陈皇后所出之嫡长子,也是一部分朝臣认定的储君人选。 刘赟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大红四团龙圆领常服,腰间革带上系着麒麟玉佩,脚上穿着皂皮靴。与形单影只的谷范不同,他身后站着五人,除了一个类似于管家身份的中年人外,其余四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眼神锐利精光内蕴的武道高手。 这位二皇子殿下的风评不算太好,大抵是因为在皇帝面前怯懦小意,其余时候却又盛气凌人不肯体恤下人。 裴越从容踏入,先是看了谷范一眼,见他除了眼神愤怒之外倒也没有异样,登时放下心来。 刘赟斜睨着裴越,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问道:“你就是裴越?” 裴越不慌不忙,简单一礼道:“裴越参见二殿下。” 刘赟的脸色有些难看。 且不说这小子行礼太过随意,光是话中这个二字就让人不爽,你是不是想提醒我,刘贤那厮才是父皇的长子? 再想到裴越如今以庶子之身凌驾于定国裴府之上,刘赟愈发看此人不顺眼,只不过身为皇子见惯尔虞我诈,他还不至于这样轻易就被人激怒,城府这玩意虽然不多,却也不至于太过浅薄。 刘赟沉默不意味着没人找裴越麻烦,或许是平时见到的人都是一脸卑微的姿态,他后面站着的王府管家怒道:“见到殿下不行跪拜大礼,你这个狗奴才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快点跪下,不然王爷饶不了你!” 谷范遽然起身,双手攥紧成拳。 “兄长,稍安勿躁。” 裴越微笑说着,然后转头看着那个中年人,脸上的笑容如滴水成冰一般消失,眼神瞬间似刀剑一般锐利,沉声问道:“狗奴才?”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499【争风吃醋】 裴越并未疾言厉色,相反他看起来很平静,但是在说出那三个字之后,堂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无比肃杀。刘赟身后的四名高手如临大敌,有人甚至已经握着腰侧的刀柄,紧张地盯着裴越,生怕他下一刻就会突然出手。 单论武道修为,裴越眼下还不如谷范。 但他在西境厮杀半年,统率数万大军纵横南北,亲手斩杀过的敌人就有数百,这种由人头堆起来的杀气宛若实质,瞬间就能将身边的氛围凝结成黑云压城一般的压力。 被他盯着的王府管家首当其冲,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双腿已经开始发软。 裴越又问了一遍:“狗奴才?” “我……我……我不是……”王府管家艰难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低头认错?那不是丢了王爷的脸面?他怕自己被王爷活活打死。 可是面对裴越带来的压力,他哪里还敢继续嘴硬?谁不知道面前这年轻人是个连生父都敢送进上林狱的狠角色,又在西境杀了那么多人,杀人根本不会眨眼。 “裴越,你来做什么?” 就在王府管家满头大汗淋漓,快要坚持不住之时,齐王刘赟终于开口帮他解围。 裴越不卑不亢地说道:“殿下应该知道,我才从西境回来,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入手。陛下体谅我这一年多的辛苦,特地命我休养一段时间。只是我没想到疲乏未去,就被人指着鼻子骂狗奴才,不知殿下能否教我,这位管家究竟是自己看我不顺眼,还是奉殿下的命令特地羞辱我?” “胡说八道!” 刘赟眼中泛起怒意,沉声道:“本王与你素无往来,有什么必要特意羞辱你?” 裴越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他。 刘赟当然不惧他,可是却不想这小子有了借口去找父皇告状,沉默片刻之后,他冷冷地斥道:“口无遮拦的蠢货,立刻掌嘴然后带下去!” 他身后的高手们面面相觑,王府管家更是一脸惊恐,往常不知道替王爷骂过多少人,何曾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没等这中年人求饶,旁边两名高手便同时出手,将他带到一边,然后一左一右两个耳光同时抽上去。管家连喊都喊不出来,被打落几颗牙齿,脸颊肿如馒头,当然还吐出好大一口血。 即便如此,他都不敢惨叫出声,因为他很清楚自家这位王爷狠心起来有多恐怖。 裴越心情愉悦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对刘赟微笑说道:“殿下赏罚分明,令人敬佩。” 刘赟轻哼一声。 王府管家被带出去,这个小插曲便宣告结束。 裴越看着谷范一脸舒爽的表情,便知道这家伙此前受了不少气,于是心中更加不解,这二皇子虽然为人粗鲁一些,也不至于看不清形势啊?难道他不知道如果想争储君的位置,像谷梁这样的大人物的支持非常重要?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泰然自若地对刘赟说道:“方才殿下问我来做什么,这个问题让我有些费解。这里是谷家的私宅,谷范是我的兄长,我来拜访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倒是殿下纡尊降贵,带着这么多禁卫将此处团团围住,旁人还以为陛下要对谷家动手呢。” 刘赟眉头微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如此讨厌? 屁大点事都要上升到天子出手的高度? 一念及此,他的语气愈发冷峻,指着谷范说道:“本王也不知道这大梁究竟是谁家天下,连一个白身都敢如此无礼!” 这话就有些严重了,难道说谷范真的喝醉了? 裴越冷静地问道:“兄长,究竟出了什么事?” 谷范咬牙道:“亲王殿下要找南琴相陪!” 原来如此。 说起这位南琴姑娘要追溯到开平三年,那时候她还是离园的花魁,湖畔照晴楼的主人,以一手精湛琴艺名闻京都。谷范去南境的那段时间,裴越替她照顾这位花魁,因此还与路姜发生过冲突,一刀拍晕成安候之子。从那时候起,裴越便知道谷范一直独身的原因,毕竟想要让谷梁和赵氏点头,允许他娶南琴为妻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南琴从离园脱身之后,先是在祥云商号的总店后院住过一段时间,然后又搬到绿柳庄。等谷范返回京都之后,他便将南琴接走,在泰康坊内为她置办了这座宅子。 时至今日,两人依旧以礼相待,谷范并未打消娶她的念头,稍有空闲就会来这里看望她。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日按照约定来此,居然撞上二皇子刘赟,后者更是点明要南琴为他弹琴斟酒。 若非心中还有一丝请明,恐怕谷范早就大开杀戒。 纵然如此,他也绝不可能同意刘赟带走南琴,那和缩头乌龟有何区别?故而双方就僵在这里。 刘赟冷笑道:“谷家小子,以本王的身份地位看上一个花魁是她的荣幸。今天本王就要带她走,莫说是你,就算你父亲在此也拦不住!” 他最近时常听人说起南琴色艺双绝,便让人打探这个花魁的下落,即便知道是谷范将其收留,心中也没有太多忌惮。虽然他的确喜欢美人,但也不至于被美色冲昏头脑,原本就只是想听听琴喝喝酒,哪里能想到这谷范一见面就态度强硬,如同茅坑里的石头一般。 堂堂亲王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要是今天不让谷范低头,往后他还怎么压服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 裴越心中了然,先拉着谷范让他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他的下首,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二皇子,微笑道:“殿下,南琴早已脱籍,跟离园没有半点关系,更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清倌人。” 刘赟不屑地说道:“本王当然知道,但是她没有进谷家的门,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今天是本王想要听她抚琴演奏,你们两个跑出来横加干涉,没治你们的大不敬之罪已经是本王宽厚。谷范,最后同你说一声,立刻让南琴出来,否则别怪本王不念情面!” “休想!” 谷范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0【兄弟之争】 如果南琴还在离园,那么刘赟的要求就很合理,而且离园的老鸨肯定会喜气洋洋地主动将南琴送进王府。但是如今她没有那个身份,又与谷范两情相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刘赟在刻意羞辱谷范乃至于谷家。 然而这世间本就没有太多道理可言,到最后无非是看谁的拳头更硬。 刘赟是开平帝的嫡长子,那么他就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 于是便听他说道:“本王在这里陪你们磨牙半天,已经给足了你们面子,既然你们给脸不要脸,那么本王也不会客气。”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四名高手往前迈步,与此同时外面的精锐禁卫也开始移动。 裴越不为所动,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既然他没有动作,谷范出于对他的信任,也没有立刻暴起伤人。 原本就要爆发的紧张局势忽然陷入令人难堪的境地中。 无论是负责贴身保护刘赟的高手,还是外面那些禁卫,面对不动如山的裴越和谷范,他们的表情都有些茫然失措。如果这两人出手,那么他们也算是师出有名,可对方偏偏没有任何反应,难道真的要将他们拿下甚至格杀? 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没有普通人,谁不是武勋亲贵出身? 谷梁的名头和裴越最近的风光,他们谁不知道? 刘赟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他脸色铁青地看着神态从容的裴越,冷冷道:“真当本王不敢动你?” 裴越气定神闲地微笑道:“殿下身份贵重,又是皇家嫡长,动我有什么难度?虽然我立了一些功劳,但是在陛下心中,肯定及不上殿下分毫。殿下既然要动我,那我除了束手就缚引颈受戮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谷范不解地看着他,从过往的回忆来看,裴越不像是这种低声下气的人。 刘赟面色和缓一些,轻哼一声道:“你清楚就好。” 裴越笑吟吟地说道:“殿下,我始终是大梁的臣子,分得清尊卑上下,断然不会冒犯天下威严。” 刘赟见他终于服软,便选择性地忘记方才被迫惩治王府管家的事情,大度地说道:“让南琴出来,本王就不同你们计较。” 裴越用眼神制止谷范,然后缓缓道:“殿下莫急,我突然想到前几年弄出蜂窝煤的时候,朝中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怂恿陛下没收我的产业,不知殿下听过这件事吗?” 刘赟道:“听过又如何?” 裴越从容地说道:“陛下说过,朝廷不会与民争利,更不会巧取豪夺,凡是有这样想法的人都是国贼。” 刘赟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裴越愈发诚恳地说道:“殿下或许不知详情,南琴姑娘是我兄长的房里人,不再是离园的花魁,更不可能抛头露面弹琴演奏。今日殿下强行要将她带走,不知这件事传到陛下耳中又将如何?与民争利都是国贼,那么强夺臣子内宅之人,又会落个怎样的评断呢?” 刘赟怔了怔,他哪里知道谷范竟然如此情深,打探消息的人也只说南琴被谷范养在外面,连姬妾都算不上。这个时代连赠妾都会被传为美谈,更何况只是一个从那种风月之地脱身的外宅? 这显然是一个信息误差。 谷范满脑子都是羞辱和愤怒,而他又被谷范强硬的态度激怒,亲王的脸面荡然无存,哪里还肯罢手?至此双方都没有台阶可下。 裴越轻叹道:“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撺掇殿下,但是以殿下的英明神武,只要稍稍冷静一些,自然能品出这里面的阴谋味道。如果殿下今日真的带走南琴姑娘,等于是在谷家门楣上砍了一刀,后果有多严重应该不难分辨。” 刘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极其寻常的问花之旅,竟然牵扯到这么深的阴谋。 裴越神情凝重地说道:“殿下,我的兄长是豪侠性情,不像我这样的人满脑子都是算计,所以一时之间情绪激动,肯定无法和殿下分说清楚。幕后之人显然很清楚这一点,悄无声息布下这个局,无非就是想让殿下和我兄长乃至于谷家结仇,其心可诛啊。” “砰!” 刘赟猛地一掌拍下去,怒道:“好个老六!” 裴越心中一动,却没有继续问下去。 刘赟想清楚这件事后,除了恼怒之外还有些难堪,让他主动跟谷范赔罪那是决无可能,但眼下已经没有必要再做意气之争,难道继续得罪谷家? 他当然不在乎谷范,可是经过裴越的提醒,不得不考虑谷梁的态度。 找谷范要一个风尘女子和强占谷家四少爷的房中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裴越当然知道这位二皇子心中的纠结,可他没有选择继续做和事老,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总不能胳膊肘拐向外人。 许久之后,刘赟望向谷范,沉声说道:“今日这件事是本王思虑欠妥,改日必当有所补偿。” 裴越轻笑一声道:“殿下英明。” 谷范也清楚双方差距太大,想要让一个亲王彻底低头不太可能,便开口说道:“还望殿下能惩治背后捣鬼之人。” “本王不会放过他们。” 刘赟丢下一句狠话,然后略显狼狈地带着随从和禁卫们离开。 裴越起身将他送出正堂,待这些人离开、自己的亲兵接收外围防护之后,返身走到谷范身边。 谷范自然还有些怒气,不过也知道今日能够如此顺利地解围都是裴越的功劳,抬头说道:“越哥儿,多谢。” 然后他便看见裴越的神情无比严肃,甚至还带着几分杀气。 “怎么了?”谷范不解地问道。 裴越郑重地说道:“兄长,你有没有查过南琴姑娘的底细?” 谷范长身而起,皱眉道:“你怀疑她?” 裴越点点头。 谷范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喟叹道:“越哥儿,你知不知道南琴等了我多少年?时至今日我都没法给她一个名分,大好年华只能在这座宅子里虚度,可她始终没有半句怨言。我在五年前就认识她,这么多年她无论何时何地都在为我着想,甚至劝我另娶别人,甘愿做我的外室,难道这样都不能证明她对我的真心?” 裴越知道他今日十分憋屈,心中有一股怒气无法排解,故而放缓语调道:“你冷静一些。” 谷范摇头道:“我很冷静,如果她真的有秘密瞒着我,这几年里她有数之不尽的机会动手,何必要等到现在?” 裴越意识到这家伙现在满脑子都是南琴,再说下去只会激化矛盾,便温言道:“好,我相信你的判断。” 谷范定定地看着他,因为知道裴越城府胜过自己太多,所以也不能确定裴越的真实想法,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越哥儿,我也相信你,就像我对南琴的信任一样。不管你信不信她,不要暗中查她,我不想看到她伤心失望。” 裴越望着他眼中的乞求之色,只能点头道:“我答应你。” 谷范松了口气,脸上也浮现笑容,问道:“你来得很及时。” 裴越拍拍他的肩膀道:“如果今日是我遇到麻烦,你难道还会拖延贻误?” 谷范朝他胳膊上轻轻擂了一拳,坦然道:“肯定不会比你慢。” 裴越面色轻松地说道:“你去跟南琴姑娘说一声,我们一起回去,伯母很担心你。” “好。” 谷范急匆匆地走向后宅。 裴越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轻叹一声。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1【定终身】 午后,广平侯府后院青丘之上。 裴越、叶七、谷蓁和谷范坐在存朴亭中,品茶闲聊。 “看来伯母早就知道南琴姑娘的存在。”裴越看着谷范说道。 两人回来之后,赵氏紧张又担心地拉着谷范询问,虽然因为裴越和叶七在场没有说得很细,但是从她的话锋之中不难判断出一些深意。 谷范看了自家小妹一眼,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爹和我娘自然早就知道,我娘还私下透过口风,若是我真的喜欢南琴,可以将她纳为妾室。” 裴越不由得想起林疏月,然后诚心实意地劝道:“这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谷范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倔强地说道:“我没打算娶别人,这辈子就她一人便足够。” 这话让裴越有些汗颜。 其实仔细想想,谷范有这样的坚持不足为奇。这位天才从小就与众不同,拥有最好的武道天赋却打死也不肯从军,对官场、诗文乃至商贾之道都没有兴趣,一心只想漂泊江湖浪迹天涯。在认识裴越之前,他历来是居无定所,跟那些游侠草莽打成一片,稍有些银子就去离园听琴饮酒。 只是他这话说得潇洒,裴越却不好接,毕竟从一而终是优秀美德,自己和他比起来便相形见绌。 谷蓁轻咳一声。 谷范醒过神来,满脸歉意地说道:“越哥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更喜欢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若非是因为你我之间的兄弟情义,我断然不会接手商号那些琐事。” 裴越微笑示意无妨,平静地说道:“可是伯伯和伯母肯定不会同意。” 谷范叹道:“我明白,但是我对别人没兴趣,娶回家也只会当做菩萨一样供着,那样做不是害人吗?罢了,你也别为我这点事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将来总会有办法。” 裴越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二皇子这次挑衅闹事,背后肯定有人在捣鬼,他之所以怀疑南琴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过巧合。诚如谷范所说,他和南琴相识多年,为何之前几年里没人撺掇刘赟这个层次的人染指南琴?离园照晴楼的主人,琴艺冠绝京都,像这样的清倌人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窥视。 无论是南琴尚在离园的时候,还是她被谷范接出来的这两年里,从未出过今日这样的事情,偏偏他一回来就有人想挑起二皇子和谷家的仇怨,若说这件事完全和南琴无关,裴越很难相信。 可是谷范再三表明心迹,甚至当着谷蓁的面说出非南琴不娶的话,他便无法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否则两人之间必然会发生矛盾。 见亭中气氛有些沉闷,谷范便主动岔开话题,对叶七问道:“听说你在西境杀了王黎阳?” 叶七微微挑眉道:“你不相信?” 谷范笑道:“倒没有不信,只是听闻王黎阳是西吴年轻一辈中有数的高手,所以想知道你现在进步了多少。” 叶七扭头看向谷蓁道:“你兄长看起来很不服气。” 谷蓁莞尔一笑,温婉地说道:“叶姐姐不用客气。” 叶七颔首道:“那好,我就陪他练练手。” 谷范欣喜道:“你离开京都这大半年里,我打遍全城无敌手,日子着实无趣,还好你终于回来了。不过我可事先说明,我这段时间武艺精进不少,万一输给了我,你可不能找越哥儿告状。” 其实亭内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谷范突然主动找揍是什么用意,无非是给裴越和谷蓁创造一个能单独说话的空间,毕竟这两人已经一年半没有见面。 二人离开之后,谷蓁看了一眼神态温和的裴越,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蓁儿姐姐。”裴越开口说道。 “嗯。”谷蓁有些害羞地应道。 裴越犹豫片刻说道:“上午我同伯母说了一件事。” “何事?”谷蓁的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 她虽然不像叶七那样阅历丰富,可是聪明机巧并不逊色,如何猜不到裴越究竟想说什么?只是她生性比较害羞,很难泰然自若地聊自己的终身大事。 裴越微笑道:“我跟伯母说,我要娶你。” “呀?” 纵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在听到裴越如此直白的话语之后,谷蓁仿佛如遭雷击,细长的睫毛情不自禁地颤抖着,秀丽的容颜宛如被大红色浸染,连忙转身避开裴越的目光,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次主动向裴越表明心迹不知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而且也没有像裴越这样开门见山,不过是委婉地旁敲侧击。 裴越脸上的笑容很温和,看着谷蓁弧度完美的侧脸,以及她身上那股天然风流怯弱的神韵,故作失望地问道:“姐姐不愿意?” 谷蓁艰难地回道:“我……我不知道……” 哪怕心里真的愿意,以她的性情也很难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裴越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如果姐姐真的不愿意,那我就去和伯母说一声。” “不要!”谷蓁猛地提高声音,然后转头看着裴越。 然而在瞧见裴越眼中的笑意和纹丝不动的姿态之后,她哪里还不明白这家伙在说笑,不禁羞恼地说道:“裴兄弟不是好人!” 裴越朗声笑道:“姐姐勿怪,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那天在荷花池畔我就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想着往后余生要好好照顾你。” 谷蓁没有丝毫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以前没有发现他脸皮这么厚?这些话怎能当着面就说呢,虽然自己听着也很开心。 许是不想裴越再说下去,谷蓁问道:“叶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裴越便将此前同赵氏说的那个法子复述一边,然后有些紧张地看着谷蓁。他知道面前的女子只是外表柔弱,实则心里很有主见,若是她自己不愿意,就算谷梁出面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然而谷蓁听完之后,并无其他情绪,只是温柔地点头道:“好。” 这下轮到裴越愣住,他没想到谷蓁答应得这么痛快。 谷蓁见状轻轻一笑道:“其实我知道,你先喜欢的是叶姐姐呢。”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2【贤内助】 裴越隐约从这句话中品出一些深刻的味道。 他当然不知道,谷蓁在第一次见到叶七的时候就有了浓浓的危机感。想当初在裴太君寿宴上,谷蓁便发现裴越的不同之处,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留意这个处境艰难的少年。 后来的接触当中,她愈发觉得裴越与其他武勋子弟截然不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听到裴越被人掳走失踪的时候,她为这个少年流过泪,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为父兄之外的男子流泪。后来裴越安全回来,她心中无比喜悦,但是没想到出手救裴越的是一个名叫叶七的姑娘。 开平三年冬日,裴越携叶七一起拜访广平侯府。 那是谷蓁与叶七第一次相见,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当时她心中复杂的情绪,她只知道叶七比自己想象中更加优秀,大气直爽的性格似乎与裴越也很登对。或许旁人还没有意识到叶七出现的意义,可是谷蓁却轻易地判断出裴越这个举动的潜台词。 开平四年,裴越来广平侯府为她庆祝生日,席间她主动要求裴越作诗,虽然是玩笑之举,可未尝不是藏着几分心酸与生气。因为在那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里,裴越和叶七在绿柳庄朝夕相伴,却极少来侯府见她。 少女心事知多少,流水落花。 然后便是主动表明心迹,因为她觉得如果自己不出言暗示,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然后时间来到开平五年,裴越在西境遭遇危险,叶七孤身一人离京,跋涉数千里替他解围。 谷蓁自然很担心裴越的安危,可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不像叶七那样可以长枪御敌陪伴在他身边。从开始到结束,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家中为他祈福,甚至连最开始与裴越确定关系的人都不是她。 今日终于听到裴越亲口说出那句话,害羞之余何尝不是满心欢喜? 她这辈子从不与人争,更不愿因为父亲的原因让裴越抛弃叶七,那样的话她会始终无法心安。 裴越当然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会这般细腻和复杂,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蓁儿姐姐,等谷伯伯回来之后,我会立刻向他提亲。然后咱们先定亲,等我先生从西境回来再着手准备婚事。毕竟你也知道,如今我和裴家没有关系,总得有个长辈帮忙主持。” 谷蓁心中那块石头终于平稳落下,哪里还听得下去这些太过直白的话,低声说道:“你决定就行。” 裴越嘿嘿一笑,望着她白皙的脖颈,很想走过去抱一下她,但是也知道谷蓁面薄,真要这样做了少不得会被谷范一顿胖揍。 叶七和谷范回到这里,裴越看了一眼两人的神情,笑道:“兄长又输了?” 谷范正色道:“怎么可能?不过是平手而已。” 众人皆笑。 说了一会闲话之后,裴越和叶七起身告辞,谷范将他们送到府外。 回去的路上,两人策马并肩而行,叶七忽然问道:“是不是那位南琴姑娘有什么问题?” 裴越讶异地看着她。 叶七微微皱眉道:“练手的时候谷范始终心不在焉,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如果不是我刻意留手,他早就输了。虽然我和他的接触不多,但以往他对武道格外重视,每次练手都十分认真,从来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问题。我看你回来的时候脸色也有些沉郁,莫非你们两个发生了矛盾?” 裴越不禁有些感慨,自己的养气功夫显然还不到家。 但这也是很平常的事,谷范终究不是旁人,可以说自己能有今天,绝对离不开对方的仗义相助,否则当初在绿柳庄中就已经死在方锐的手里。 然而一想到南琴这个人以及谷范对她的深情,裴越就有些头疼,想了想说道:“二皇子突然玩起争风吃醋的戏码,背后肯定有人在捣鬼,但我始终觉得南琴姑娘没那么简单。” 叶七冷静地问道:“有证据吗?” 裴越摇摇头。 叶七说道:“其实我想说,你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更不要因此而心中有愧。谷范游历江湖多年,并不是懵懂小儿,对于身边的人难道会没有判断?你如果强行探查南琴的底细,谷范知道之后绝对要同你翻脸,届时你们两兄弟反目成仇,甚至会影响你和广平侯之间的关系,有些人是不是就会得偿所愿呢?” 裴越霍然惊醒,一脸震惊地看着叶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走进一个思维误区。 谷梁对他的看重,以及他和谷范之间的兄弟情义,这在京都不是秘密。从当初两人在绿柳庄并肩杀贼,到后来联手弄出祥云商号,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对于那些暗中窥视的人来说,只要能离间裴越和谷范的关系,那么就能解决谷梁如今最大的助力。 南琴是不是棋子无法确定,可是裴越和谷范的性情有太多人清楚,做局的人只要挑起这个矛盾,以裴越的缜密和谋算自然会继续查下去。 “叶七。”想明白这一点后,裴越感慨地喊着她的名字。 叶七恬静望着他,明亮的双眸中笑意盈盈。 裴越认真地说道:“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叶七笑道:“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裴越往她那边凑近一些,满脸堆笑地说道:“晚上我去给你暖床?” “……” 后面的亲兵们看到十分惊人的一幕。 他们心中高大伟岸的侯爷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从自己的坐骑上飞了起来,然后凄凄惨惨戚戚地飞到街边,砸在初春还透着寒意的青石地面上。 叶七咬牙笑着,眼角流露着几分醋意。 之前谷范要找她练手,她又怎会不知这是给谷蓁创造机会,偏偏裴越这家伙一言不发,而且眼神中的喜悦一览无余。 虽然她也很喜欢谷蓁的性情,也知道这姑娘不像沈淡墨那样惹人厌烦,可是在感情这种事上谁又能做到真的大度? 裴越丝毫不在意自己形象受损,这一下与其说是叶七愤而出手,实则是他自己凑上去给对方出气罢了。起身之后拍拍身上的灰尘,三两步便赶上去然后一跃而上,望着叶七似笑非笑的嘴角,诚恳地说道:“若是还没消气,你再来两下。” 叶七白了他一眼,扭过头说道:“你呀,真是拿你没办法。” 裴越微笑道:“非也,是在你面前我就没有任何谋算的念头,坦诚相对是唯一的心思。” 叶七轻哼一声道:“油嘴滑舌!” 裴越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亲过!” 叶七何时有过这样的经历,丢下一句话就打马向前:“懒得理你!” 春风拂面,她露出一抹恬静的笑容。 裴越连忙追了上去,身后的亲兵们终于憋不住,一齐笑出声来。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3【左膀右臂】 中山侯府,外书房。 桌上摆着一大摞文采斐然的请柬,都是朝中大臣和武勋亲贵邀请裴越赴宴的帖子。他回京那天从皇宫出来后,便有数十份请柬送来,这几天更是不断增加,如今至少有两百余份。 裴越一边看一边感慨,都中的权贵远比他想象中要多,很多人甚至此前压根没有听说过。 书房内还有不少人,大管家邓实笑眯眯地说道:“侯爷,这些人不光送来请柬,每一家都备着礼,我已经将礼单整理好了,等侯爷过目之后再定回礼。” 裴越摇摇头道:“将礼单送去后面,交给叶姑娘,让她决定如何回礼。” 邓实应了下来。 叶七当然不耐烦这些迎来送往的琐事,桃花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林疏月却足以应付。以她的身世和阅历,解决这些礼节上的事情可谓轻而易举。 裴越翻着请柬同时问道:“府中现有多少存银?” 邓实满面敬畏地说道:“回侯爷,如今府中存银一百三十余万两,商号那边每个月都会送银子来,一应账册都封存在库房中,侯爷可以随时查阅。” 旁边站着的王勇等人浮现震惊的神色,他们当然知道商号的生意越来越好,可是相应的前期投入也很大,短短两年时间竟然有这么多的利润,这已经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能力。 裴越面上古井不波,淡然道:“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是,侯爷。” 邓实恭敬地应道,然后放轻脚步离去。 裴越放下请柬,对六个年轻人说道:“坐下说话。” 经过几年的历练,当初庄上的穷小子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勇蓄着短须,右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身躯相比以前也壮实许多。与相貌的变化相比,他整个人的气质提升更多,如今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曾经的自卑,取而代之的是沉着冷静的厚重。 戚闵如今掌握着数百好手,散落于整座京都之内,明面上是商号的护院实则暗中替裴越打探消息。虽然他在裴越面前还是像当初一样喜怒形于色,可平时在外面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杨虎、祁钧、陈大年和耿义也都变化极大。 再加上还在西境的邓载,这七人就是最早跟随裴越也最忠心的绿柳庄子弟。 裴越品着香茗,微笑道:“这一年多来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王勇当先道:“少爷,矿场和商号都很安稳,官府对我们比较照顾,尤其是京都府尹苏大人,但凡是我们的事情他都会优先处理。” 裴越点点头道:“苏江居然还记得当初欠了我的人情,看来他能在京都府尹这个位置上坐这么久不是侥幸。” 戚闵有些紧张地道:“少爷,我们暂时还只能打探到一些普通的消息,不过我已经想办法往一部分大臣府中安插进人手。” 他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要继续深入下去?” 裴越凝眸沉思片刻,问道:“如今你手下有多少人?” 戚闵快速答道:“连我在内核心一百三十六人,外围探子两百四十二人。” 裴越看向一旁表情肃然的杨虎,淡淡道:“从今往后,杨虎就做戚闵的副手,你们两个要齐心协力,将这支人手打造成铁壁铜墙。” 两人立刻起身答道:“遵令!” 裴越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想了想说道:“你们可以继续发展人手,但是不用着急。先扩大外围探子,然后仔细甄选有能力又忠心的年轻人进入核心。接下来主要盯着几个地方,定国公府、魏国公府和丰城侯府。” 戚闵应道:“是。” 裴越又道:“你手下的人暂时还挂着商号护院的名义,他们的薪俸从商号走,私下要用的花销从府中取,不要通过商号。” 戚闵答道:“明白了,少爷。” 裴越的目光转向王勇,微笑问道:“从明天开始,商号由你接手总掌柜一职。” 纵然王勇现在已经足够成熟稳重,听到这句话后依然震惊难言,一旁的戚闵也浮现羡慕和惊讶的神情。 如今的祥云商号可不是小打小闹的铺面,而是以蜂窝煤产销为主、粮食布匹销售为辅的大型商号。凭借垄断蜂窝煤的生意,又吃进七宝阁倒塌之后的一部分市场份额,祥云号在京都已经是名列前茅的庞然大物。 裴越在离京之前便已经妥善安排,商号的日常运转由三位大掌柜主持,谷范代表他统筹全局,当初参与入股的权贵子弟们负责监管,至于首阳山矿场则是由王勇一手掌控。 王勇面露忐忑地说道:“少爷,我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误了少爷的大事。” 裴越笑着摇头道:“这两年你能将矿场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足以说明你的能力,同时我对你足够信任,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交给别人去做。” 王勇心中满是激动和喜悦,一方面是因为裴越对自己的认可,另一方面则是信任二字,在他看来后者更重要一些。稍稍冷静一些之后,他沉声答道:“少爷,我会竭尽全力打理好商号,绝对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裴越满意地颔首,看向旁边说道:“祁钧,首阳山的矿场交给你了。” 祁钧兴奋又惶恐地点头道:“多谢少爷器重,我会向勇哥学习,保证不让任何人破坏矿场那边的运转。” 裴越又道:“陈大年,耿义,你们两个协助王勇,替我管好商号。” 两人起身笑道:“好的,少爷。” 一应安排妥当之后,裴越对戚闵说道:“你去都中找二十个年轻女孩子,要家世清白手脚干净的那种。” 虽然这些年轻人都知道自家少爷的性情,但是听到这句话后依然忍不住想歪,不过仔细想想如今少爷都是侯爵,府中多养些女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戚闵眉开眼笑道:“少爷放心,我一会就去办。” 裴越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些女孩子要十三岁左右,脑子要灵活一些,肯学东西,要有足够的耐心。用侯府的名义和她们的父母签订活契,期限为五年。等五年期满之后她们可以选择继续为我做事,或者出去嫁人。第一年每人月钱一两,第二年月钱加五百钱,以此类推。做满五年之后如果没有犯过大错,额外赏银一百两。” 众人敛去笑意,神色郑重起来,显然这不是裴越在寻花问柳,而是非常重要的正事。 裴越看向王勇道:“以后商号的账册每半个月汇总一次,然后送到府中,交给后宅林姑娘处理。” 王勇心中一凛,正色道:“是,少爷。”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4【生财有道】 如果是以前的王勇,只会对裴越的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历练之后,他考虑问题的方式更加全面。 思虑过后,他谨慎地说道:“少爷,如今商号在京都内外有一百二十家分店,将来还会更多,每日的进出账目数量繁多,如果半个月就要汇总一次,恐怕需要很多的账房和人手。如今商号的运转很顺利,赚得银子也越来越多,我担心这件事会出纰漏。” 裴越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桌上拿出一本册子,交给他说道:“从明天开始,我们的商号全部采用这种记账方式。这法子很简单,我已经详细阐明其中的诀窍和使用方式,总号的账房只需要看一看就能学会。从总号开始,然后推广到下面的所有分店,多培养一些账房。” 王勇捧着这本还散发着墨香的册子,非常恭敬地翻开看着,其他人也都很好奇,心里就像有虫子在爬一样。 略微看了一会,王勇一脸崇拜地说道:“少爷真是神仙下凡,竟然能想出这样简便又强大的法子。” 裴越笑了笑,这法子也不算很稀奇,无非是将这个时代所用的汉字数字换成阿拉伯数字,然后将他前世使用的公司复式记账法稍作改动和简化,以更加适合商号里的账房们。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本能一般的能力,不像他现在复制孙子兵法和纪效新书一样要反复回忆,有些地方还得自己杜撰,难度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王勇举一反三道:“从此以后商号的监管就有三种手段,其一是总号的审核,其二是孙公子等人的复查,其三便是少爷所说的林姑娘来稽核。” 裴越点头道:“我让戚闵去找二十个女孩子,就是培养她们做林姑娘的帮手。” 他之所以要这样安排也是无奈之举,前世信息沟通那么便利,仍旧有分公司的人巧立名目侵吞资产,更何况如今这个通信靠吼交通靠马的时代?如果他不早早定好规矩,建立一套非常细致完整的监管手段,恐怕百余家分店会出现无数蛀虫,偷偷摸摸地吸他的血。 便在这时,大管家邓实再次来到书房,微微躬身道:“少爷,善国府孙少爷等人和商号的大掌柜们都来了,如今在正堂候着。” 裴越看向众人说道:“你们都随我来。” 正堂上气氛很热闹,孙琦、于同和陆成等人正在高谈阔论,至于商号的三位大掌柜都已经年过不惑,再加上身份比较低微,只能坐在下首赔笑。 裴越进来之后,所有人立刻起身,孙琦迎上来,笑着躬身行礼道:“见过侯爷。” 裴越连忙搀住他的胳膊,佯怒道:“孙世兄,你这是在故意取笑我吗?” 孙琦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摇头道:“侯爷说笑了,我这可是真心实意地行礼,而且这两年来我们收获颇丰,都是侯爷的功劳,哪里还敢取笑?” 这六个年轻权贵子弟此前在家中的地位都是不上不下,虽然都是嫡子,但头上都有兄长,承继爵位是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如果局势正常发展,他们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做个富家翁。然而开平三年因缘际会,他们跟裴越合作蜂窝煤,不仅仅赚得盆满钵赢,更是在家族中逐渐拥有越来越大的发言权,不再是当年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裴越在西境战事中立下大功,都中很多人心里满是嫉恨,但绝对不包括孙琦等人。 他们年纪都不小,早就没了入朝为官或者从军建功的可能,唯有不断赚银子才是王道。裴越站得越高根基就越稳固,他们的处境也就会越来越好,将来就算无法承继爵位,在家族中依然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因为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 每个人都热情地和裴越寒暄着,甚至带着几分讨好之色,这让旁边看着的王勇等人心中唏嘘不已。 曾几何时,他们哪里敢想象少爷会有今天这样的排场? 众人寒暄之后,裴越端坐主位,其他人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落座。 丫鬟再次奉上香茗,裴越诚恳地道:“这两年里辛苦大家了。” 孙琦微笑道:“侯爷在边关为国朝出生入死险象环生,我们这些人只是在京都坐享其成定时分红,实在担不起辛苦二字。” 裴越轻轻一笑,继续说道:“孙世兄言重了,今天请你们来是有几件事想同诸位商议。” 他说得客气,但是众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实际上只是通知而已。 被人称作莽子的陆成今日非常知书达理,客客气气地说道:“侯爷请讲。” 裴越指着王勇说道:“从现在开始王勇就是祥云号的总掌柜,由他来代表我打理商号,往后有什么安排也是由他来知会你们。” 众人皆惊,然后便响起一片恭喜之声。 裴越双手虚按,看着三名大掌柜微笑道:“我离京一年多,商号发展得很快,但是谷家兄长不擅此道,增添了许多杂项,以至于现在商号的营生大而无当。我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砍掉其他所有乱七八糟的营生,商号只保留蜂窝煤、米面和布匹三种货物。一应手尾你们要切割清楚,该付给货商的银子要付清,同时通知京都百姓,明白了吗?” 这大概就是平地起惊雷,毕竟现在祥云号卖的东西很杂,除了裴越所说的三种之外,其他包括下面州府的特产乃至于西吴和南周的各种货物都有售卖。 三位大掌柜不敢怠慢,起身应道:“谨遵侯爷吩咐。” 孙琦等人虽然没有反对,但眼神中免不了有些疑惑,在他们想来既然裴越大胜凯旋,名声越来越响亮,正是扩大商号规模的大好时机,不仅要囊括天下货物,更应该将触角伸向世间各地,为何会突然缩紧自己的生财门路? 裴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慌不忙地微笑道:“诸位世兄,做生意切忌贪多嚼不烂,每多一样货物就意味着相应的成本和风险。商号这两年里扩张速度太快,已经占据京都将近六成的份额,如果还要继续挤占别人的生存空间,到时候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 话虽然有道理,但是孙琦等人却有些不赞成,做生意哪里会没有对手找茬? 你现在是二等国侯,陛下器重,朝野敬佩,难道还会怕那些宵小之徒? 裴越缓缓道:“蜂窝煤、粮食和布匹是百姓生存的基础,只要我们牢牢掌握住这三样货物,就能在京都内稳稳站住脚跟。至于其他货物,说实话在我看来赚不了几个银子,不如另辟蹊径。”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就连最沉稳的孙琦都加重了呼吸。 他们可是亲眼见识蜂窝煤从无到有、席卷京都的盛况,哪里还会怀疑裴越点石成金的能力? 于同急切地问道:“侯爷,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生意?能否算上我们?”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合作的时候,裴越就明确说了,他们之间的合作仅限于蜂窝煤,祥云号的其他营生与他们无关。 如果现在裴越又要鼓捣出一门新的生意,结果却不带他们一起做,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越迎着他们紧张关切的眼神,坦然道:“诸位世兄不要着急,我眼下还只有一个念头,需要一段时间好好斟酌。” 没等他们失望,裴越继续说道:“不管我接下来要做什么生意,肯定有诸位世兄的一份,你们准备好银子就行。” “好!” “侯爷是个痛快人!” “我这就回府将所有银子都备着!” 裴越看着他们激动的模样,神态从容地端起茶杯,轻轻一笑。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5【春风三度】 孙琦等人喜滋滋地告辞离去。 蜂窝煤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收益,当初投给裴越的五万两银子早已翻了将近十倍,一跃而成京都内小有名气的富翁。但是人的欲念没有止境,他们还想继续跟着裴越赚银子,毫无疑问会成为裴越最铁杆的支持者,离去的时候包括孙琦在内每个人的态度都异常恭敬。 折返之后,裴越对王勇说道:“你带着他们去总店,尽快将我方才安排的事情做好。” 王勇微微躬身道:“是,少爷。” 裴越又道:“戚闵和杨虎留下。” 他回到外书房中,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小册子,神情变得十分肃穆。 戚闵和杨虎不由自主地挺直身躯,不敢有任何嬉笑欢快的情绪。 裴越坐下之后说道:“我离开京都的时候,身边一共有五百人,包括四百五十名南营老卒和五十名普通勋贵子弟。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们随我征战各地,很多人长眠他乡魂归故里。虽然从军之后难免伤亡,但他们也都是爹娘的心头肉,白发人送黑发人历来是这世上最煎熬的苦痛。” 两人的表情愈发显得郑重。 裴越轻叹道:“这个册子上记载着一百四十七个名字,都是当初我带出去然后为国捐躯的老卒。朝廷的抚恤很快就能发下去,但是我不能对这些同袍的家人置之不理。你们招募一些普通手下,让他们时常关注这些人家的状况,若是一些小问题立刻帮他们解决。如果你们处理不了,一定要马上向我禀报。” “是。”戚闵和杨虎异口同声地答道。 裴越又问道:“裴云现在是什么官职?” 戚闵回道:“前年秋天他在殿试中摘得榜眼,被陛下授为翰林院编修,如今还在那里任职。” 裴越沉声道:“你亲自盯着他。” 戚闵微微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看重那个武勋门第中的异类,但是也不敢多问,点头道:“明白了,少爷。” 裴越摆摆手道:“你们下去罢。” “是。” 在书房中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裴越起身朝后宅走去。 来到西面给林疏月安排的小院,走进去之后只见一些小丫鬟正在清扫庭院,墙角几棵梧桐树已然嫩芽新抽,渐渐透出春天的气息。这座小院里住着的人不少,桃花给林疏月安排了四个大丫鬟、四个婆子和六个洒扫丫鬟。 看到裴越突然出现,小丫鬟们吓了一跳,连忙就要向内通传,却见裴越摇头阻止。 小丫鬟们不禁捂嘴轻笑,乖巧恭敬地站在路边。 裴越缓步来到闺房,示意两个大丫鬟出去,然后便瞧见林疏月坐在窗前,捧着一卷书细细看着。 裴越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低头靠近她白皙的脖颈,微笑问道:“在看什么书呢?” 林疏月转过头望着他,眼中满是恬静温柔的笑意,柔声道:“玉台新咏。” 两人贴得很近,裴越闻着她身上的清香,忍不住在她柔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林疏月虽然眼露羞意,却也没有扭头躲避,反而是用那双明亮的秋水长眸望着裴越。 裴越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轻薄,转身走到一旁,惬意地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榻上。 林疏月起身款款走来,然后坐在裴越身边,抬起一双纤纤玉手帮他揉捏着肩膀。 “疏月,你听说过我的祥云号吧?”裴越舒服地微微闭着眼说道。 林疏月手上的动作轻重适宜,颔首道:“听桃花妹妹说起过,少爷的商号在京都里数一数二。” 裴越笑道:“她倒是敢在你跟前吹嘘。之前在灵州的时候我同你说过,你还很年轻,又不能像叶七一样在外面行走,成天待在家里难免憋闷。往后祥云号每隔半个月就会送来一批账册,我打算让你来做最后一道监察。” 林疏月怔了怔,旋即感动地说道:“少爷,我很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不用特意为我做什么。” “总要为长远考虑,而且你是我的女人,让你来做这件事我很放心。” 裴越拍拍她的手背,继续说道:“我让人在都中寻找二十个身世清白聪明懂事的年轻女孩子,你带着她们学习查账审核之法,这样一来你既有事情做不至于太无聊,也不会太过劳累伤了身子。” 林疏月心旌摇曳,几近于不能自持。 这些年见识过太多的人心丑恶,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将来,却总是被眼前的阴霾遮盖,何曾敢想会有这样一天,自己的意中人不仅那般优秀,还处处为自己着想。 一时情动,她忍不住伸开双臂揽着裴越的肩膀,然后俯身贴在他的胸口,侧耳倾听着他的心跳声。 裴越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感受着怀中美人身躯的曼妙与起伏,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少爷……” 林疏月呢喃一声,仰头望着他的双眼,目光中透着几分羞涩,也有几分情动。她做出一个自己没有想过的大胆举动,像依附在参天大树上的藤蔓一般,缠绕着凑上去,微微翕动的红唇愈发靠近,然后贴在裴越的唇上。 软玉温香入满怀,诉说不尽的温柔缠绵,两人的身体隔着衣物紧紧相依。 抛开懂事体贴的性情不谈,今年已经二十二岁的林疏月宛若盛开的花朵。私下在面对裴越的时候可谓予取予求,再加上她的身段极为绵软,玲珑有致曲线浮凸,身为血气方刚年轻人的裴越哪里还忍得住? 裴越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向屏风后的大床走去。 林疏月依偎在他怀中,怯生生地说道:“少爷,还没入夜呢。” 裴越微笑道:“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吃饭前运动一下可以增进食欲,对身体很有好处。” 林疏月眨了眨眼睛,憋着笑说道:“喔。” 被翻红浪,化作霓裳舞。 雨散云收之后,裴越心满意足地靠在枕头上,伸手抚摸着林疏月的青丝,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前世读过一些类似于“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句子,当时他还有些不理解,只有亲身体会过这个时代女子的温柔和小意之后,他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美好的生活。 只不过于他来说,显然还没有到马放南山的时候。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6【各怀鬼胎】 魏国公府,外书房中。 “国公爷,陛下真打算让那个裴家子担任北营副帅?” 丰城侯李柄中面色阴沉,他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无比震怒,甚至比此前知道唐攸之即将接过自己南营主帅一职时更加失态。 在裴越出现之前,他的官路通畅顺利,虽然没有军功却凭着开平帝的器重和王平章的信赖,从兵部尚书转为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爵位更是一路攀升为二等国侯。后来他的嫡女成为京都权贵们口中的笑柄,长孙也命丧西境,这一切都是拜裴越所赐。 眼下对方在爵位上和自己平齐,更跨过好几道门槛直接进入军方核心圈子,这让他如何能忍? 王平章不慌不忙地喝茶,已经花白的眉毛没有一丝颤动,淡然道:“陛下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需要有人填补路敏的空缺。” 李柄中冷笑道:“就凭他?” 王平章不置可否道:“陛下看中的人选是谷梁,但是谷梁的实力还不够,裴越便是陛下特意立起来的靶子,让底下的臣子们能看清圣意。” 李柄中闻言皱了皱眉,摇头道:“陛下以前不会这样急。” 王平章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缓缓道:“陛下已经是不惑之年,偏偏西吴人突然出手打乱他的计划,那么后续自然会加快脚步。曲江领着西营不能轻动,北营又被路敏糟践得不成样子,何时能恢复战力犹未可知,所以他不能容忍你继续待在南营主帅的位置上,谁让你两年时间都掌控不了底下那些骄兵悍将?” 李柄中有些难堪,恨恨道:“南营都是谷梁的孝子贤孙,我就不信唐攸之能做到这一点。” 王平章平静地说道:“京营与边军轮转之策早在两年前就定了下来,这次西军大胜必然会有一批青壮派将领返京受赏。唐攸之这次一飞冲天立下大功,麾下长弓军战力冠绝西军,你猜他能不能让南营改换旗帜?” 李柄中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但是他能有今天完全是靠王平章的提携,更何况往后要报仇更离不开这位军方第一人的支持,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等唐攸之回来接任你的军职,你就不要在军中待着了,终究没有军功在身,先天就弱于旁人。郭开山掌着五军都督府,刘大夏统领兵部,这两处衙门短时间都不会有什么变动。” “国公爷的意思是?” “去灵州罢。” 李柄中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王平章轻叹一声道:“清算才刚刚开始,很多人不仅要丢乌纱帽,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 李柄中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如果能调任灵州刺史,那确实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是他也明白王平章不是那种善心泛滥的人,如果自己没有用处,恐怕今日根本进不了国公府的大门。 王平章继续说道:“西吴这次伤筋动骨,十几年之内不会有东征之力,陛下肯定会削减西军的规模。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你肩上的压力就不会太重。长弓大营苏武,古平大营尹伟,定西大营刘定远,再加上陛下已经同意我的奏请,由南雄侯赵贤接替罗焕章担任金水大营主帅,你应该明白该如何同这四人相处。” 李柄中当然很清楚,实际上除了裴越这个异类之外,大梁军中将帅的底细在这间书房内都不是秘密,往常他也曾多次和王平章议论。 只是想到那个裴家子,李柄中犹自不死心地问道:“国公爷,难道真的坐视裴越一步步壮大实力?” 王平章定定地看着他,皱眉道:“你和六皇子走得太近了。” 李柄中并不意外,显然以面前老人的势力和谋算,肯定知道自己撺掇六皇子刘质出手,挑拨二皇子刘贤和谷家之间的关系。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您当初对我说过,将来的储君位置很有可能会落在六皇子手中。” 王平章淡淡道:“同他交好不等于出手牵扯其中,你难道不明白这里面的分寸和界线?我知道子均那孩子的事情,但终究是他自己走错了方向,被裴越抓住机会害了性命。” 李柄中仿佛苍老许多,冷声道:“若非是陈家那个妖女将子均从古平镇劫走,又用各种手段迷惑他的心智,这孩子怎会落草为寇?只可惜陈家的人都死绝了,那妖女也死在裴越手里,我竟然无法给子均报仇。但裴越还活着,国公爷,我一定要让他死于非命。” 王平章摇头道:“他现在是陛下眼中最重要的棋子,你如果打算掀了棋盘,你猜陛下会不会同意?” 李柄中咬牙道:“难道就看着他继续逍遥?” 王平章轻声道:“不急。”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再插手皇子们之间的争斗,你安心在家待着,等旨意下来之后动身去灵州,届时我会告诉你更详细的做法。至于裴越,他做不成第二个谷梁,更不可能成为第二个路敏。” 这番话点到为止,李柄中却已经明白其中的深意,他恭敬地说道:“谨遵国公爷吩咐。” 待他神色复杂地离去之后,一个魁梧的年轻人从书架后面绕了出来。 王平章抬头看着他问道:“说说你的看法。” 王九玄微微摇头道:“祖父,孙儿觉得丰城侯难堪大任。” 王平章笑了笑,平静地问道:“为何?” 王九玄沉声道:“他看得不够远,目光还局限在个人仇怨之中,根本没有理解祖父这盘棋的精妙之处。” 王平章点点头,但又摇头道:“我这盘旗只是跟着陛下的想法走,眼下才刚刚布局罢了,他看不明白才是好事。” 他满含深意和期许地看着身前气宇轩昂的长孙,微笑道:“你能看懂就行。” …… 定国府,定安堂。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戎儿,这两年委屈你了。” 裴太君百感交集地擦着眼角的泪痕,虽然裴戎远远没有达到他父祖的成就,更是一度沦为全京都武勋亲贵眼中的笑柄,可这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也是她和裴贞的嫡长子。无论他做过多少错事,血脉相连母子连心永远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裴戎被关在上林狱的这两年,她每天都很担心,但是却不敢发动世交做些什么,因为她知道这是天子对裴家的警告,为了保全家族她只能忍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 如今皇帝大赦天下,按理来说上林狱中关押的囚犯并不在此列,但裴戎之所以能出来,在裴太君看来完全是旁边跪着的裴云的功劳。 裴戎头发已经花白,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十分古怪,不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却也看不到沉着冷静,反而被一团模糊的疑云笼罩着。 他一丝不苟地行礼,闷声道:“不孝子让母亲大人担心,实在罪该万死。” 裴太君叹道:“罢了,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从此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我听说城哥儿这次在西境也立了功,云哥儿在翰林院也是颇多赞誉,你是他们的老子,行事要多为他们考虑一些,那样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对得起你父亲了。” 裴戎垂首道:“是,母亲。” 裴太君又问了一些事情,诸如他在狱中有没有落下隐疾之类,又宽慰一会儿便让他回去歇息。 裴云搀着裴戎回到定鼎堂东面的院落,来到正堂之后裴戎甩开他的手,面色沉郁地坐在主位上,冷声问道:“这就是你的谋划?” 裴云面目清秀身段颀长,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越来越像一个清流名臣,他恭敬地说道:“父亲,去年我就同您说过,陛下只需要一个契机就会让您出来。” 裴戎看着自己的儿子,愈发觉得他变得陌生,面上浮现一抹嘲讽的冷笑:“你所谓的契机就是出卖自己的亲姐姐吗?” 裴云不解地望着他,反问道:“父亲,那可是亲王妃,将来更可能成为六宫之主,何谈出卖二字?” 裴戎缓缓道:“你应该知道你姐姐和那个畜生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裴云轻叹一声,似乎有些伤感,点头道:“父亲,儿子从未想过伤害大姐,这件事无论是对于她、对于父亲乃至对于整个裴家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裴戎沉声道:“你怎么笃定陛下会同意这门婚事?大皇子虽然备受宠爱,但是我们裴家可是军中豪门,陛下真的放心么?” 裴云沉默片刻,神情复杂地说道:“父亲,现在的裴家早已不是当年的裴家了。如果陛下还想利用这个姓氏稳定路敏自尽之后的军中格局,这门婚事就显得非常合适。” 裴戎更加意外,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会看得这么透彻。 良久之后,他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你姐姐同意?那个小畜生会同意?” 裴云微微躬身道:“姐姐应该会同意,如果父亲肯劝说一二,想必她不会摇头。至于裴越,儿子其实不在意他是否同意。” 他肯定不会同意,他最好不同意。 这句话藏在裴云心中,并未开口说出来,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没有任何破绽。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7【春寒料峭】 翌日清晨,定安堂内。 裴宁像往常一样走到裴太君面前,跪下行礼道:“请老祖宗安。” 裴太君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颔首道:“好孩子,快起来罢。” 裴宁起身之后朝旁边坐着的裴戎和李氏行礼,又与另外一边站着的裴云见礼。 裴太君坐在高台上,命裴云和裴宁都坐下,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 众人都知道这声叹息因何而发。 从开平三年初冬裴戎下狱李氏禁足,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这两年里定安堂上显得无比冷清。连续三个新年都是裴太君带着孙儿辈守夜,往日那些往来密切的世交故旧们也走动得少了,毕竟谁都知道陛下对裴戎的厌恶,以至于堂堂定国府变得门可罗雀。 西境大胜之后,裴城的功劳传回京都,虽然比不上裴越那般耀眼,却也足以让亲近定国府的勋贵们喜笑颜开,再加上裴云在翰林院风评上佳,所以绝大多数朝臣都没有公然反对开平帝赦免裴戎的决定。 裴太君觉得自己就仿佛做了一个长达两年的噩梦,如今看着子孙团聚的景象,只觉得那个噩梦终于醒了。 一念及此,她微笑着看向裴宁说道:“宁丫头,今儿祖母要跟你说一件喜事。” 裴宁脸色微微一怔,旋即很不自然地低头。 自从去年秋天开始,裴云几次对她暗示,她就已经知道这所谓的喜事究竟是什么。 如果从本心来说,她自然是不愿意去当劳什子王妃,或许在世人眼中那是极尊贵显赫的身份,可是她从小在这座国公府长大,锦衣玉食样样不缺。她听说过太多豪门大族的阴私事,对王府那样的地方充满了抗拒,更不想嫁给与三弟有仇的大皇子。 但是她今年已经十九岁了,无论怎样算都不是小女孩,总是要嫁人的。 更何况通过裴云的各种暗示,她已经明白自家如今的处境,或许只有自己嫁给大皇子才能挽救裴家的颓势。 纵然她不愿意,可是看起来所有人都希望她能点头。 裴太君目视李氏,后者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宁儿,贵妃娘娘很喜欢你,特地命宫中内监来传话,让我带着你去钟粹宫见见。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寻常女儿家哪里有福气去那种地方,你可不要辜负了娘娘的厚爱。” 裴太君只觉心累,以往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儿媳妇如此愚蠢?这番话小家子气十足,毫无国公府当家主母的气度和格局,让外人听见只会笑话裴戎娶了一个泥腿子。 裴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虽然这两年他被关在上林狱,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十分古怪,但是正常的时候脑子还算清醒,不由得轻咳两声打断李氏的话,看向裴宁说道:“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人,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大皇子的王妃去年没了,按理来说肯定要再定一门亲事,只不过因为西境战事耽搁下来。如今西境大胜朝局平稳,这件事也不会再拖下去,云儿应该同你说过,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 裴宁紧张地攥着洁白的手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裴戎只当她是害羞,便继续说道:“本朝对于皇子的正妃人选历来宽松,不管是商贾之家亦或是文武百官,只要身世清白品格端正便能入选。贵妃娘娘早在年前就开始为大皇子挑选正妃,这件事陛下也已经允准。之前托世交内眷进宫探了探口风,贵妃娘娘对你很满意。但你毕竟是裴家的女儿,这件事断然不会强逼着你点头。” 裴宁轻轻咬着嘴唇,依旧没有答话。 裴云见状便开口劝说道:“大姐,陛下很喜欢大皇子,这应该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而且这还是正妃,并不辱没你的身份。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你嫁过去之后肯定不会受委屈。如今我们裴家四面漏风……” 裴戎皱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光耀门楣是男人的事情,难道要用你大姐的终身幸福去换?如果她不愿意,谁都不可以勉强,否则这就不是喜事而是祸事!” 李氏有些慌乱地说道:“宁儿,你看看,你父亲的头发都已经白了,他还不到四十岁啊。如果陛下继续对裴家施压,我和你父亲又如何在京都内立足?就算你不为我们想想,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将来你哪里能找到更好的夫君。更何况你已经十九岁了,放在小门小户都是老姑娘了。” 裴太君见裴宁的脸色发白,便皱眉呵斥道:“好了!越说越不像了。宁丫头,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家族的兴衰总不能全压在你一个女孩子的肩上,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你若是不愿意就跟祖母说一声,没有人能强迫你点头。” 裴宁心中惨笑一声,缓缓起身道:“一切全凭祖母和爹娘安排。” “好,好,让你娘带着你去宫中走一遭,也让贵妃娘娘安心。”裴太君微笑着说道,然后又对李氏说道:“我那里还有几样老物件,稍后让温玉给你们送去,进宫的时候带上,总不能让贵妃娘娘小觑了我们裴家。” 李氏连忙起身应下。 裴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清风苑的,仿佛耳边依旧回响着他们喧杂的声音。 良言搀着她的胳膊,一路上紧紧抿着嘴唇。 回到闺房之后,身边再无旁人,良言才气呼呼地说道:“小姐,老太太平时那么疼你,今儿却帮着老爷太太说话,她老人家难道看不出来小姐根本不愿进王府吗?” 裴宁摇摇头,凄然道:“不许胡说。”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裴家如今只剩个光鲜亮丽的空架子,两代国公戎马沙场铸就的金光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黯淡,再加上裴戎的胡作非为让皇帝心生厌憎,大梁军中第一豪门早就名存实亡。如果想让裴城和裴云未来的命运一片坦途,那么向天家低头并且修复关系是唯一的选择。 裴宁知道裴太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确实很疼爱自己,这一点并非作假,但是与裴家的门楣和两个亲孙子的前途相比,一个注定要嫁出去的孙女便没有那般重要了。 世情如此,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定安堂上那些话语,看似在安她的心,实则只是在安他们自己的心。 良言双眼泛起泪花,攥着衣袖说道:“小姐,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替你想过,那个大皇子不是好人,听说之前那个王妃不是自尽,是被他逼死的!只因为那王妃的家人犯了事,触怒了陛下,大皇子怕惹得陛下不喜,就……就……” 裴宁猛然抬头盯着她,很罕见地冷冷道:“不要说了!” 良言不敢再说下去,只能呜呜地抽泣着。 裴宁苦笑一声,其实这些事她比身边的丫头知道得更清楚,因为沈淡墨曾经对她说过,当初两人只是当做一桩秘闻来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面对那样的人? 良言伤心地说道:“如果三少爷在,他一定会阻止的!对了,小姐,我们可以去找——” 裴宁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神情无比凝重,目光中多了几分悲伤和哀求之色:“不要惊动三弟,听到了吗?他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境况,无论如何不能再把他牵扯进来,听到了吗!” “是,小姐。” 良言不敢拒绝,只能悲声应下。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08【几回魂梦】 京都西城,瑞祥坊。 这里住的大多是普通人家,房屋鳞次栉比略显拥挤,在权贵遍地走的京都内显得毫不起眼。 古井街东头有一座外表上看起来很普通的宅院,里面住着一户六口之家,身为家主的陈老汉和儿子陈壮经营着一间食肆。日子虽然不富贵,但也能维持住一家人的温饱。这父子二人性格都很忠厚,与邻里之间的关系很不错,所以生活还算安稳。 年前有两个陌生人住进陈家,陈老汉对外说是从南边老家来投奔自己的亲戚。这种事在京都很常见,而且陈老汉的为人一直有口皆碑,所以也没人特地打探询问,就连巡城的官差那边都轻易糊弄过去。 东边厢房内,一名年轻女子穿着厚厚的袄子,伏案桌边写写画画,不时发出几声咳嗽。 不一会儿,一名身段修长丫鬟打扮的少女走进来,反手立刻带上门,防止外面的风吹进来。她走到桌边,细心地将地上的炭盆挪远一些,又检查了一下窗户上打开的小缝,关切地说道:“小姐,听那些商号里的伙计说,这蜂窝煤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门窗关得太严容易染了炭气。” 女子裹紧身上的袄子,微笑道:“裴越虽然该死,这件事倒是做得不错。” 丫鬟看着她的模样,眼中泛起哀伤与悲凉,勉强笑道:“小姐,你不是说过不会再与他计较吗?” 女子转过头,露出一张清冷惊艳的面庞,微微勾起嘴角道:“你是不是看中裴越了?要不我把你送去中山侯府?” 丫鬟怔了怔,旋即脸上浮现怒意道:“小姐这是要逼我去死?” 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然后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丫鬟回过神来,无比担忧地上前帮她轻抚着后背,语气复杂地说道:“小姐,不能再想那些事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女子咳得双眼泛红,好半晌才平复,悠悠说道:“弄玉,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 这句话里饱含着复杂到无法用言语说明的怅惘,丫鬟听了之后只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叫弄玉,身世凄苦父母双亡,自己也差点被恶人卖进最低等下贱的窑子里。在她心灰意冷绝望之时,是一个神秘的少女将她救出苦海,并且帮她杀死那些仇人。再后来,她跟着恩人去往灵州,被安排在秋江楼负责暗中监视那个名叫林疏月的花魁。 那一夜钦差行辕之战,她从裴越口中得知自己恩人的死讯,登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若非裴越允许她为恩人结庐守墓,她早就成了黄泉路上一缕孤魂。 只是她没有想到恩人竟然没死,虽然变成了身体孱弱的废人,可终究好过阴阳两隔。 她的恩人便是陈希之。 弄玉抹着眼泪说道:“小姐,我们离开京都吧?好吗?不要再牵扯进那些事里,平平安安活着比什么都强。” 陈希之凄然地笑笑,摇头道:“傻丫头,你以为我现在还有什么能力搅动风云?假如我真的有那个能力,叶七当时便不会允许我活着,更不会只是出手废掉我的武功。我之所以还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看看那些人会是怎样的结局,另一方面也是叶七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 世事曲折离奇,终究不是她能完全掌握。 那夜在城隍庙前,她的确是中了毒,却不是林合在刀上抹了毒,而是她自己早就备好的一种秘药。服下后的确会呈现出中毒的迹象,但是只会造成身体机能的短暂封闭,看起来和死亡无异。 如果当时冷凝没有出现,她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会争取一条生路,哪怕拿出所有的底牌也要说动裴越。当她发现冷凝的踪迹之后,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办法。至于后面的自尽,则是在动手的时候刀刃下移稍许,并未真的割断自己的咽喉。 她很了解裴越,知道这个年轻人本心上和自己一样骄傲,因为桃花的关系他也不可能当着冷凝的面检查自己的“尸首”,所以她有很大的把握假死脱身。 只是她没想到裴越出于好心,让叶七和冷凝送自己去城外安葬,然后便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叶七看出破绽。 叶七出手废掉她的武功,最终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代价则是她交出自己所有的底牌。 其实经过横断山之战、旗山冲之战和夜袭钦差行辕之后,她手里本就没有多少忠心的手下。陈希之很清楚,自己能活下来完全只是因为叶七顾念当初的姐妹情谊。 按照叶七的要求,陈希之用约定好的独特暗码给路敏写去最后一封信,这便是路敏直到最后都没有对裴越动手的真正原因,也是沈默云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 虽然活了下来,可是一身武道修为尽失,身边的亲信也只剩下寥寥数人,自尽那一剑也伤到了她的根本,故而现在的她十分畏寒柔弱,与往日的冷厉锐气截然不同。 弄玉一边抚着陈希之的后背,一边叹道:“小姐,我看不懂叶姑娘的用意。” 陈希之抬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轻声道:“在她心里终究是裴越更重要,或许是看在师父的面上,她想让我继续活着,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弄玉却不这样认为,那位叶姑娘对自家小姐肯定还有几分情义,否则哪里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陈希之看懂她的眼神,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想了想说道:“往后你还是尽量不要出去了,有什么事就让陈家婶婶去办,京都之内眼线太多,难保其中不会有裴越的人。你那天虽然机灵,可是以我对裴越的了解,恐怕他已经有了怀疑。” 弄玉想起自己那天出门采买布匹,想着帮陈希之做两套新衣裳,突然撞见裴越领着大队骑兵经过,还好她为人机灵立刻躲开。如今听陈希之这么一说,她不禁惊讶地说道:“小姐,当时我连正脸都没露,而且转眼就藏了起来,裴越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陈希之摇摇头道:“你不懂,总之往后尽量不要出门。我答应过叶七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何必要逼她动手再杀我一次?” 弄玉连忙点头道:“是,小姐,我以后就在宅子里待着。” 陈希之面露倦色,缓缓道:“乏了,我去歇一会儿。” 弄玉搀着她走到屏风后面,服侍她睡下之后,又仔仔细细地检查完房内的炭盆和通风,然后才关上房门离去。 陈希之躺着床上,痴痴地望着头顶,过了许久才缓缓闭上双眼。 其实弄玉不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实睡过,每每只要进入梦乡,很快就能看到漫天火光。 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 染着无尽血色。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17【家法】 叶七扑过来的时候,裴越着实有些震惊。 从最开始两人在北郊小院相识,叶七给他的印象就是独立又坚韧,往后的岁月中也在不断印证这一点。虽然在裴越有时不太规矩的情况下,她也会表现出少女的羞涩,但那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不意味着叶七会突然像此刻这般展现出小鸟依人的姿态。 裴越搂着她的肩膀,感受着习武之人截然不同的矫健身姿,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叶七其实在扑进他怀中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后悔,此刻不禁面露难堪地挣脱开,然后微微红着脸转身朝前走。 裴越楞了一下,旋即轻声笑了起来,快步上前与她并肩同行。 叶七倒也不会像谷蓁或者林疏月那样方寸大乱,稍稍调整之后便恢复正常,她没好气地瞪了裴越一眼,嗔道:“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裴越当然很高兴,其实他私心里觉得叶七有些高冷,这种高冷并非对旁人刻意地居高临下,而是因为她从小的经历和自身的天赋养成的一种清冷。裴越并未想过要去改变叶七的个性,只是看见她偶尔流露出几分娇憨后,难免会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与成就感。 不过他也没有想要惹恼叶七,微笑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七轻声道:“前几天你晚上都不睡觉,我就觉得你心事很重,好像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今天你进宫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皇城前,心中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仿佛你在里面会有危险。” 裴越怔了怔,脸上浮现一抹感动。 今日朝会上他确实有种挫败感,原以为可以搅动风云,实际上仍旧不是那些老家伙的对手。但他并不会因此生出怨天尤人的情绪,因为相较于三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候的悲惨境地,眼下要好过好多。 更何况如今他并不孤单,身边有叶七她们相伴,还有很多关心在意他的人。 一念及此,裴越微笑着将朝会上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没有刻意隐瞒,但言语之间的从容和自信显露无疑。 叶七松了口气,其实在见到裴越之后她就知道是自己关心则乱,如今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放下担忧,鼓起勇气说道:“裴越,我骗了你。” 裴越饶有兴致地转头看着她,今天的叶七让他很意外,问道:“骗了我什么?” 叶七微微垂首道:“其实陈希之没死。” 初春的风,蓦然有些喧嚣。 裴越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不由得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叶七停下脚步,微微垂首说道:“她还活着,如今就住在西城瑞祥坊内。” 裴越有些难以接受这个消息。 他跟陈希之的恩怨不必赘述,两人手上都沾了无数鲜血,而且那晚在荥阳城隍庙前他亲眼看着陈希之自尽身亡。如今叶七突然告诉他陈希之没死,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死而复活?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他让叶七和冷凝去安葬陈希之的尸首,这就意味着叶七一直在骗他。 裴越的脸色越来越肃穆。 叶七的心也一点点冰凉。 裴越转身便走,态度异常果断。 叶七楞了一下,心中那根紧张的弦仿佛猛然崩断。 虽然她的武道修为胜过裴越,真要出手的话他肯定动弹不得,但是此刻叶七满心愧疚,哪里还会做出那种刁蛮的举动?她只能轻咬双唇跟了上去,几次想要开口,但是裴越始终一言不发神色冷峻,她口中的那些话便说不出来。 两人离开皇城范围,裴越带来的亲兵们紧紧跟在后面。 这些亲兵都参加过西境战事,亲眼见识过叶七在战场上的风采,对她明显要比林疏月和桃花恭敬信服。此刻看到两人之间古怪的情形,他们不禁有些担心,但也不敢冒然开口,毕竟这可是将主和他女人之间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亲兵插手。 在这样令人有些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氛中,裴越和叶七返回中山侯府。 他径直来到外书房,不过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只是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盯着书桌上的文卷发呆。 叶七跟进来,然后将房门轻轻掩上,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你生气,我也不为自己辩解,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除了要陈希之的性命,我答应过让她活着。” 裴越扭头看着她说道:“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 叶七郑重地点点头。 裴越轻叹道:“你过来。” 叶七闻言走到裴越身边。 裴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用力朝自己一拉,叶七便跌入他的怀中。犹记得三年前他在离园酒醉之后,趁着酒劲想要亲近叶七,但是对方如同脚下生根一般,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拽不动叶七的一只手,当时的场景回想起来至今仍然觉得羞耻。 今日这般顺利,一方面是因为叶七心中有愧,所以根本没有抵抗,另一方面则是裴越如今的武道修为小有所成,虽然距离叶七还差一线,但在世间年轻武者中已经算得上有数的高手。 叶七趴在裴越的大腿上,正在疑惑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然后便有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裴越!” 叶七仿佛被蛇咬了一口,双手猛然发力,无比迅捷地从裴越腿上弹起来,然后退后几步,双手捂着身后,满脸通红目光羞恼地瞪着裴越。 裴越正色道:“这次是你犯了错,我必须要执行家法。” 叶七又好气又好笑地咬牙道:“那你为何要摸自己的右手?” “啊?有吗?” 裴越泰然自若地收起刚才果断拍下去的右手,摇头道:“伱肯定是看错了。” 如果此刻被执行家法的是林疏月,她肯定会眼波流转春色明媚,除了她生性温柔体贴之外,裴越这段时间也充分发挥自己前世老司机的经验,和她研究过各种各样的车技,眼下这种事只是闺房情趣。 但是叶七显然不同,两人至今最亲昵的举动也不过是抱在一起赏月罢了。 。乐文 509【灵州余波】 中山侯府,前宅正堂。 “给少爷请安!” 邓载满身风尘,神色恭敬,行礼后挺直身躯站在堂下。 站在他身边的段雨竹略显紧张,目光中不乏好奇,显然没有想到裴越的府邸如此宽敞奢华。 裴越微笑道:“坐下说话,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邓载想了想答道:“我按照少爷的吩咐打出京营的旗号,各处驿站都很敬畏,些许蟊贼更不敢现身袭扰,沿路都很安稳。少爷,你们回京的时候有人暗中窥视?” 不愧是跟在裴越身边最久的亲随,同时也是席先生当初最看好的绿柳庄子弟,尤其是经历过西境战事之后,邓载已经能跟上裴越的思维节奏,不仅仅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应声虫。 他这个问题勾起裴越心中的担忧。 古蔺驿距离京都仅有百里,能在这个地方狙击返京的裴越必然是朝堂上的大人物。虽然对方最终没有动手,但裴越相信自己和叶七的判断与洞察力。这件事从表面上看似乎平平无奇,毕竟裴越的仇人实在有些多,眼红嫉妒他的人更不在少数,想要从他手中夺走藏锋卫的大有人在,但裴越看待问题的眼光远超他们的想象。 他和叶七是年轻一辈中有数的高手,身边还有一百精锐骑兵,想要伏击他们至少也得五倍人数以上的高手,如果只是普通军卒的话至少也得千人以上。如此一来,能在京都附近调动这么多人还能掩盖行踪的大人物屈指可数。但是对方最后竟然放弃这个机会,这是裴越根本想不明白的问题。 只是这些话没有必要在段雨竹面前仔细分说,裴越微笑道:“我倒是希望有人来闹事,只是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东西带回来了?” 邓载立刻解下背上的包裹,然后拆开外封,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文卷,恭敬地递到裴越手中。 裴越翻开看了一会,不禁感慨道:“这位赵大人身为荥阳知府的确有些屈才。” 邓载没有看过文卷的内容,好奇地问道:“少爷,他写的这些东西真能扳倒薛涛?” 裴越颔首道:“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他的诚意,没想到此人很早就有了谋算,这卷中详尽地记录着薛涛这些年在灵州犯下的恶行,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只要太史台阁拿到这份文卷,派上一个主事去灵州探查,便能确定薛涛的罪状。只不过,如今这份文卷倒没有那么重要。” 邓载和段雨竹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神色复杂地说道:“陛下应该要动薛涛了。” 段雨竹忍不住插嘴道:“侯爷,庆功宴的时候那位内监并没有提起灵州刺史的安排。” 裴越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因为陛下要一个能在战后快速平稳的灵州。” 邓载跟上道:“这应该就是少爷说过的缓兵之计,先让薛涛带着刺史府属官安抚边境,让他还保留一丝希望不至于破罐子破摔。等灵州安定下来之后,陛下肯定不会让他继续担任灵州刺史。” 裴越冷笑两声,没有评价那位皇帝陛下的心机手段,看向邓载问道:“藏锋卫情况如何?” 邓载答道:“我离开之前一切都好。按照少爷的吩咐,韦大哥统领全军,募兵、操练和抚恤三件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快启程返京了。” 裴越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对段雨竹说道:“谷伯伯快回京了,届时我会找他给你安排一个稳妥又清闲的去处。” 段雨竹微笑道:“多谢侯爷。” 裴越看了一眼有些难为情的某人,温和地说道:“你先回去歇息一阵,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情,会去府上登门拜访。邓载,替我送送段姑娘。” “是,少爷。” 邓载老脸一红,然后满脸紧张地将段雨竹送出府。 裴越将文卷放在桌上,抬手轻敲桌面,凝眸沉思。 这时叶七缓步来到正堂,见状不禁好奇地问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裴越抬头迎着她的目光,轻轻一笑道:“没什么,还礼的事情都办完了么?” 叶七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现在怀疑你压根就没安好心,将林妹妹带回来只是想让她替你做事。这些天她费尽心思给那些府邸安排回礼,生怕哪里做得不够妥当,好几天都没睡个安稳觉。我听说你还要她给商号查账,裴越,你可不能一味地欺负她。” 裴越连忙举起双手,委屈地说道:“你这就是冤枉我了。” 叶七凶巴巴地说道:“那你说说我怎么冤枉你了?” 裴越起身拉着她的手,微笑道:“让你做那些迎来送往的事情你难道乐意?当然,我并不是要将疏月当成部下来压榨。一方面她有这样的能力,另一方面她和你不同,几乎没有机会去外面走动,总得给她找些事情做,不然天天闷在后宅,那日子过得多么憋屈?你也知道,我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桃花那丫头跟她也很难有话题交流。” 叶七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挑眉道:“真的?” “千真万确。”裴越连忙保证,又说道:“查账的事情一点都不累,我让戚闵找来二十个女孩子给疏月打下手,她其实只用监督她们就行。等以后她熟悉商号的运作,我打算让她全盘接手,说不定咱家也能出一个陈轻尘呢。” 听到这个仿佛尘封在记忆中的名字,叶七脸色微微一变,她望着裴越温柔的神情,迟疑片刻之后轻吸一口气说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裴越好奇地问道:“何事?” 便在这时,邓载快步走进正堂,垂首道:“少爷,宫中派来一位内监,陛下召你入宫。” 裴越应了一声,然后对叶七说道:“不急,等晚些时候我回来再说。” 叶七勉强笑道:“好。” 裴越看向桌上放着的文卷,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将其带上。 来侯府宣召的内监很年轻,态度显得很友善,只是眉宇间那抹焦急无法隐藏。 裴越与其见礼之后,仿若不经意地问道:“敢问陛下召见我所为何事?” 内监连忙说道:“奴婢也不清楚,不过两府的大人们都已经到了,还请中山侯快一些。” 裴越心中一动,点头道:“请。” 510【静水微澜】 西城,瑞祥坊,陈家小院。 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陈老汉的妻子快步走过去,将大门拉开一条缝隙,只见外面站着一位英气逼人的年轻女子,不禁紧张地问道:“您是?” “告诉里面那位姑娘,我叫叶七。” 陈妻不敢拖延,连忙将大门关严然后一路小跑,飞快去往陈希之住的东厢房。 片刻过后,叶七缓步踏入略显闷热的厢房之内,目光瞟向墙角放着的炭盆,不禁轻声叹息。 陈希之坐在铺着锦缎的椅子上,微笑问道:“为何叹气?” 叶七走到窗边将窗户的缝隙打开了一些,然后在陈希之对面坐下,语气复杂地说道:“咳嗽还没好?” 陈希之平静地摇摇头:“一时半会好不了,不过也没什么,我本来只是一个死人,能活着便已是你手下留情。” 叶七闻言抽了抽嘴角,她听得出陈希之这句话不是反讽。只不过对于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子来说,眼下这样的状况究竟是否比死去更好,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弄玉帮叶七斟茶之后便离开厢房,出去的时候很小心地将房门关上,然后搬来一把小凳子坐在门口。 沉默片刻之后,叶七开口问道:“你如果缺东西的话就告诉我,我去帮你弄来,最好不要让那个丫鬟在京都内走动。” 陈希之盯着她的双眸,忽然笑道:“你今天显得很反常,是不是裴越发现了蛛丝马迹,你决定告诉他真相?” 叶七摇了摇头。 陈希之打趣道:“那就是你承受不住自己良心的谴责,打算主动对裴越交代一切?说起来我有些好奇,裴越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变得跟以前完全不同?” 叶七眉尖微蹙,略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似乎很想激怒我。” 陈希之摆了摆手,然后将身上的薄袄紧了紧,上身缩进椅子里,微微发白的脸庞上泛起一抹不太健康的红,愁眉道:“你已经废了我的武道修为,又将我身边得力的人遣散,就连我们陈家最后的金库都掌握在你手里,几近于任你摆布,难道还不允许我说几句风凉话?以前在山里的时候,你就特别争强好胜,比武练手的时候从来不肯让步,平日争论起来也是锱铢必较。如今我都成了这副模样,你既然不肯杀我,那便让我在言语上占点上风又如何?” 叶七听着她的絮絮叨叨,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她记忆中的陈希之自然不是眼前这样。 在横断山中的那段岁月里,陈希之每天想的只有练武、谋算和勾连朝野势力这几件事,性情则是清冷孤傲,不屑于这般直抒胸臆。 陈希之一脸古怪地看着叶七,缓缓说道:“虽然我现在的处境很凄惨,你也不必将怜悯的表情挂在脸上。” 叶七敛去怅惘的情绪,岔开话题道:“你猜的没错,我准备将这件事告诉裴越。” 陈希之忍不住咳嗽几声,叶七将桌上的茶盏递到她手里,陈希之抿了一小口,缓了一会之后说道:“以裴越对你的情意,这件事肯定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当然,事后他肯定会想办法制造一桩意外让我离开这个世界。譬如一场大火,京都之内盗匪难寻,但失火是很常见的事情。” 说到大火二字的时候,她脸上的煞气一闪而过。 叶七微微皱眉道:“裴越在你心中竟如此不堪?” 陈希之闻言不禁叫屈道:“我明明是在夸他杀伐果断,怎会是在贬损他?其实话说回来,我现在倒是有些佩服他,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抓住仅有的一次机会直上云霄,此举非常人所能及。当然,你也不要指望我对他另眼相待,毕竟他的机会是将我当做垫脚石。” “我会告诉他实情,但我承诺过保住你的性命就不会失信。”叶七正色道。 陈希之淡然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今天来找我不仅仅是为这件事吧?” 叶七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回京之后我发现他的心事很重,似乎在担忧什么,问他也不肯说。” 陈希之问道:“他很忧虑?” 叶七点头道:“是,好几次深夜他不肯睡觉,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你帮我分析一下,他究竟在为什么事发愁。” 陈希之惊讶地说道:“果真如此?这确实有些古怪,如今他爵封国侯,刘铮想必也要重用他从而平衡军中势力,避免王平章那狗贼一人独大。官场这般顺意,再加上你和谷家那姑娘都愿意接受平妻的安排,他应该是最风光得意的时候,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叶七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有些羞恼。 陈希之连忙笑道:“好了,我帮你猜猜看。裴越明面上的敌人有裴戎、薛涛和李柄中,这是基本无法化解的仇怨。裴戎论能力和心机都不是裴越的对手,薛涛的根基在灵州,刘铮一道罢官的圣旨就能让他束手无策。至于李柄中,这人只是王平章的一条鹰犬,主人没发话他就不敢动。如果是王平章想要对付裴越,那他的确得小心一些,这老贼平时锋芒内敛,真出手时必然不会留情。” 叶七不解地问道:“王平章为何要对付裴越呢?” 陈希之蹬掉棉鞋,双足放在椅子边缘,双手抱膝冷笑道:“左右不过是争权夺利罢了。其实你不必担心,论心机谋算我只学到师父的两成,远远及不上裴越那个狡诈之徒,我觉得京都之内没有谁能彻底算计他。” 叶七轻轻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闲聊一会之后,她起身说道:“你静心养好身体,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陈希之眼中闪过一抹暖意,点头道:“好,你去罢,我便不送了。” “不必。” 叶七离开陈家小院之后,在京都内漫无目的地逛着,然后便发现自己竟然来到北城。 看着远处巍峨庄严的皇宫建筑群,叶七知道此刻裴越就在宫中,她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走了过去。虽然她也相信陈希之的判断,裴越如今应该不会有什么危机,可是她心里总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时间无比缓慢地流走,叶七站在皇宫外的长街对面,静静地凝视着。 511【扑朔迷离】 皇宫,两仪殿中。 除了裴越之外,开平帝召见的全是国朝重臣。 东府两位执政莫蒿礼和洛庭、西府军机王平章、御史大夫黄仁泰、吏部尚书宁怀安、兵部尚书刘大夏、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郭开山、京军西营主帅曲江、南营主帅李柄中,以及开平帝此前对裴越提起过即将接任北营主帅的修武侯谭甫。 更让裴越感到惊讶的是沈默云也在,身为太史台阁的主官,这位大人物一般只有在极重要的朝会才出现。 殿中的气氛并不沉闷,重臣们的表情也都很轻松,开平帝甚至特地给莫蒿礼、王平章和黄仁泰三位老臣赐座。 裴越从容上前行礼道:“臣裴越参见陛下。” “平身。” 开平帝看着裴越手中拿着的文卷,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拿着的是什么?” 裴越不慌不忙地答道:“回陛下,这是臣在灵州时收集的一些证据。” “什么证据?” “灵州刺史薛涛触犯朝廷法度的罪证。” “哦?”开平帝挑了挑眉,愈发感兴趣地问道:“你知道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裴越摇头道:“臣不知。”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笑道:“这倒是巧了,朕和众卿家正在议论薛涛的问题,想到你在灵州待了大半年,应该有比较真实的看法,所以将你召来。不曾想你居然有所准备,还准备得这么详尽。”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复杂。 西境战事虽以国朝大胜落幕,但是灵州境内的乱象和梁军前期的损失不容忽视,尤其是古平军的战力低下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薛涛身为灵州刺史,同时兼领殿阁学士,可谓文官集团中仅次于东府执政的高官,对此必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件事巧就巧在皇帝刚有点困乏,裴越就贴心地送上枕头。 这些重臣们谁不是城府深沉的狠角色,遇到这样的情况很难不往深处想。 裴越眼神平静,从容答道:“陛下,您是在说方才那位传旨的内监向臣通风报信?” 殿内站着的几个常侍内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吓得两股战战,心里只觉得这位小爷真是疯了,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一句话会引来人头滚滚? 开平帝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忍不住笑了一声。 莫蒿礼扭过头来,略有些严厉地说道:“裴越,不得在陛下面前放肆。” 裴越苦笑道:“莫大人,晚辈可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只是我前脚收到这份卷宗,正准备进宫求见陛下的时候,传旨的内监就来了。此事的确是巧合,晚辈不得不说清楚。” 莫蒿礼不置可否道:“有话好好说,不要故作危言。” “是。” 裴越拱手一礼。 旁人看着有些眼热,这年轻权贵不仅被谷梁当成亲儿子一般看待,如今就连历四朝不倒的莫蒿礼都主动开口帮他掩去御前不敬之罪,真不知他哪来的福气。 然而裴越却不这样想,同时心中有些警惕。 他对莫蒿礼的印象很深刻,缘起于开平四年那次朝会上他扳倒孙大成和七宝阁,事后这位四朝元老同他之间的那次对话。那是他第一次清晰认识到一位大人物的修为和城府,不过鉴于莫蒿礼主动表露和席先生之间的往日情谊,裴越便没有对其产生敌对的想法。 然而今日这两句话,在裴越看来却透着一种晦涩难明的敌意。 “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证据,呈上来让朕看看。” “臣遵旨。” 裴越将卷宗交给走下来的一名内监,然后平静地站在原地。 开平帝翻开卷宗看了片刻,冷哼一声道:“混账东西!” 他看向内监说道:“将这份卷宗传给左右执政和魏国公。” 殿内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莫蒿礼等人快速翻阅之后,脸色也都显得十分凝重。 开平帝怒道:“朕将灵州交给薛涛,还让他兼领殿阁学士并赐下诸多荣耀,是要他做好西路边军的后盾,为大梁筑造一道稳固的防线。这个混账竟然将灵州当成自己的后花园,这两年鬻官卖爵侵吞官粮,他好大的胆子!” 莫蒿礼起身道:“陛下息怒,当初是老臣举荐薛涛为灵州刺史,此事老臣亦有责任。” 开平帝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因为当初那段往事牵涉到东府的架构变动,本就是他自己的主意,莫蒿礼只是替他说出来而已。 “此事与你无关,薛涛这个混账是自甘堕落,朕让他位极人臣,又赐予良田豪宅,却不是让他在灵州当个土皇帝!沈默云,太史台阁为何没有查到线索,朕养着上万密探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开平帝将怒火转向默默站在一旁的心腹。 沈默云冷静地答道:“回陛下,薛涛行事狡诈隐秘,兼之身份特殊大权在握,台阁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能冒然禀报。” 开平帝似乎气消了些,又问道:“现在查到了?” 沈默云点头道:“台阁乾部密探李玉衡,化名花魁李枕书,利用这个身份接近薛涛,并且佯装为其所控制,已经探查到他的详细罪证,昨日刚刚抵达京都,正在整理案卷然后向陛下禀报。” 开平帝摆摆手道:“既然裴越这里有了证据,你那份就归档罢。” 君臣二人一番对答又快又短,裴越心中不禁冷笑,这位皇帝陛下真是本性难移,却不知这般做戏能瞒过谁去? 只是他眼下没有闲暇去思考开平帝这番作态的真实用意,因为莫蒿礼忽然盯着他问道:“中山侯,老朽想知道你是如何拿到这些证据的?” 他顿了一顿,沉声说道:“连台阁都需要花费诸多功夫才能收集到薛涛的罪证,你在灵州不到一年,且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何以能将薛涛调查得如此清楚?” 在裴越的计划中,他原本不打算此时就将赵显宏说出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试图插手这个王朝最顶级官员的人事变动,底牌肯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刻掀开才足够震动人心。 只是莫蒿礼不是普通人,看似老态龙钟的他总能用那双昏花的老眼看透事情的本质。 这份功力裴越早就领教过。 面对四周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裴越在这一刻极其冷静,淡然道:“不瞒莫大人,我刚去灵州的时候,薛涛便设宴款待,席间试图抢夺蜂窝煤在灵州的专营之权。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此人狼子野心贪婪无厌,但是偌大的灵州总有忠义之士。故此,我与荥阳知府赵显宏配合,我负责调查薛涛与军中大将的勾连,他负责查灵州境内的不法事。” 莫蒿礼缓缓点头,面容古井不波。 另一侧的王平章眨了眨眼睛,内心有股愉悦悄然升起。 512【失策】 开平帝似乎没有发现众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那双细长的眸子盯着沈默云,沉声道:“你派人随同内监去灵州,将那个混账东西带回来,朕要亲自问问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臣遵旨。”沈默云躬身应道。开平帝摆了摆手,皱眉说道:“关于灵州刺史的继任人选,众卿家有何建议?”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大梁十三州,灵州面积最广地位最重要,历来皆是封疆大吏中独一份的位置。 想要坐上这个极其显要的官位,资历、人脉、能力和家世缺一不可,皇帝信任则是最重要的条件。 正因如此,这个人选的范围就变得非常狭窄,而且在开平帝没有表露倾向之前,群臣都不愿主动出头。 皇帝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他看向因为年轻而在殿中显得格格不入的裴越,淡淡道:“裴越,你这次揭发薛涛有功,朕想听听你的看法。”裴越心念电转,冷静地说道:“陛下,臣举荐荥阳知府赵显宏继任灵州刺史。”他知道今天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自己的预想,原本是要在最后时刻将赵显宏推出来,但是莫蒿礼先逼迫他露出底牌,开平帝又将矛头先对准他。 虽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他在皇帝眼中一贯表现出来的坦荡人设。 开平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又问道:“为何会举荐此人?”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荥阳城居民数十万,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又有刺史府在头上掣肘,赵显宏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依然能将荥阳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其人能力上佳。他出身钦州东阳,与灵州本地乡绅没有太深的瓜葛,符合朝廷用人的标准。再次,赵显宏历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灵州泰川知府、刺史府长史、荥阳知府,既通军事亦擅文治。最后,在薛涛凌压整个灵州官场,可谓万马齐喑之时,赵显宏依然能忠于陛下,臣觉得他具备接任灵州刺史的条件。”众臣听他娓娓道来,虽然这個年轻人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几乎没有人露出赞同的表情,包括私下与他关系莫逆的洛庭。 开平帝沉吟道:“赵显宏?朕有些印象,往年灵州那边呈上年节贺表,他的名字就排在薛涛的后面。众卿家可有其他的人选举荐?”王平章起身说道:“陛下,臣举荐丰城侯李柄中为灵州刺史。”裴越皱了皱眉。 “讲来。”开平帝幽深的目光看了一眼裴越,然后望向今年六十五岁但是依旧硬朗的军头。 他对王平章的态度引人深思,依仗的同时也会不断制约,避免他在军中一手遮天。 当初他的嫡亲兄长被立为太子,然后又顺利登基,那两年可谓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 如果没有王平章的全力支持,他很难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谋得大宝之位。 王平章作为从龙功臣,终于完成数十年来众多勋贵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凭借开平帝登基之后的器重和赏赐,将裴家从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宝座上拉下来。 开平帝需要用他来不断削弱开国公侯的势力,同时也会防止他成为新的参天大树。 简而言之,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绝非重用或弃用那么简单,而是相互利用、相互制约乃至于纠缠和角力的过程。 如果没有以莫蒿礼为首的文官集团进行平衡,他们很可能会走上彻底决裂的结果。 诚然,开平帝身为君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用一道圣旨剥夺王平章身上的光环,但是对于一个志在平定天下成就千古霸业的皇帝来说,他不能承受那样做的后果,也没有时间再去重复一遍这些年来的布局。 王平章绝大多数都在主动后退,譬如仁宣五年时任御史中丞的洛庭在百官面前弹劾他,事后他主动上表自辩,而且对洛庭没有任何恶言。 这是因为他明白开平帝的心意,洛庭需要一个扬名的机会,为他次年进入东府做铺垫。 但他也有不退的时候,譬如开平三年监察御史柳真纠集一群同僚当朝弹劾,他便态度坚决地乞骸骨告老还乡。 之所以他的应对如此激烈,是因为他看穿这件事是路敏在挑战自己的威信,而开平帝自然乐于见到这种斗争,故而他必须让龙椅上的那位明白自己的底线。 今日面对开平帝审视的目光,王平章略显恭敬地说道:“陛下,李柄中历任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和京军南营主帅,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他都能够胜任灵州刺史。”相较于裴越的长篇大论,王平章这句话堪称简略,但是殿内群臣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古怪。 谁都知道李柄中是魏国公的心腹,而且李子均已经死于裴越之手,几年前那件事早已烟消云散,只要他继续留在京都,迟早会有重新进入中枢的希望。 即便灵州刺史再尊贵,终究远离朝堂,而且上任之后便再也没有进入两府的可能,王平章这个举动的确耐人寻味。 开平帝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赵显宏的优势是他久居灵州,对于当地的情况更加了解,而且和朝廷的重臣关联不深,便于开平帝直接控制。 但是现在李柄中远赴灵州,意味着王平章会失去一条臂膀,在谷梁返京进入西府之后,军中的格局能够更快地平衡。 毫无疑问,这个调动更能引起开平帝的兴趣。裴越察言观色,很快便意识到皇帝的倾向,于是主动开口道:“陛下,臣反对。”开平帝微微一怔,旋即问道:“你反对什么?”裴越果断地说道:“丰城侯是武勋,调任灵州刺史不合朝廷规制。”右执政洛庭心中苦笑,亦拱手道:“陛下,此举的确不妥。”大梁朝堂上文官和武勋泾渭分明,一直以来都是两个不同的升迁体系,这也是当年高祖设立两府的初衷,本质上还是要用这种对立来避免出现军政大权操于一手的权臣。 洛庭开口自然很有分量,但是王平章似乎毫不在意。 513【风渐起】 王平章不在意,但是李柄中很在意。唐攸之在西境之战中脱颖而出,过段时间率大军返京,接任京军南营主帅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鉴于此前李柄中迟迟掌控不住南营的表现,军中已经很难有他的位置。 如果不能调任灵州刺史,意味着李柄中彻底会成为闲散国侯,就像都中很多无所事事的勋贵一样,要不了几年时间就会被人遗忘。 李柄中今年才五十五岁,他如何甘心自己的官场生涯就此落幕?可是眼下讨论的是他本人,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开口自辩,只能在心中将裴越小儿辱骂无数次。 在沉默片刻之后,王平章终于平静地反驳道:“洛大人,李柄中本是文臣出身,曾官至兵部尚书,只因他在军务上颇有建树,陛下才任命他为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而后调任南营主帅也是为了填补谷梁离去之后的空缺。如今集宁侯唐攸之即将返京,由他接掌南营理所当然,那么李柄中改任灵州刺史有何不可?”洛庭当然不惧王平章,但他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神情郑重地说道:“但他毕竟是勋贵,赴任文臣不合规制。”王平章哂笑道:“洛大人,我也读过高祖实录,从未见过有哪一条写着文武不能转任。既然当初李柄中能从兵部尚书调任五军都督府,今日为何不能由南营主帅调任灵州刺史?难道说国朝用人不看资历和能力,而是必须区分文武一步不可逾越?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方是正道,凡事一味讲究约定俗成,恐怕不是执政必须遵守的规矩。”裴越轻吸一口气,坚决地说道:“陛下,纵然魏国公说的很有道理,可臣依然反对。”群臣侧目。 其实在裴越回京的那天,这些人就已经见识过他的锐利和胆气,毕竟敢在朝堂上公然和王平章作对的人着实不多。 如今见他又跟王平章对上,很多人不禁生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叹。至于原本该是这件事焦点所在的李柄中,反倒没有人关注。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问道:“朕倒是听说过,你和李柄中有私怨?”裴越老老实实地点头,然后说道:“陛下,臣在灵州的时候剿灭过一伙胆大妄为的马匪,贼首就是丰城侯的长孙李子均。臣不知道这件事和丰城侯有没有关系,可是死在那群山贼手中的灵州百姓至少上千人,所以臣认为丰城侯不适合灵州刺史一职。”到了这个时候,李柄中不得不主动站出来,面朝开平帝诚惶诚恐地说道:“陛下,臣的长孙因为犯下大错,于开平三年被流放灵州古平镇,此后便不知所踪。裴越所言真假难辨,但是臣绝对没有教唆过李子均危害百姓,更不可能让他落草为寇。恳请陛下明察!”诚毅侯郭开山皱眉说道:“裴越,就算李子均是真的当了马匪,他也已经死在你手里,这件事与丰城侯有何干系?难道你还要大兴株连之罪?”裴越冷声道:“郭大人,当初李子均勾连西吴高手谋害我,陛下念在丰城侯有功于国才判他徒三年。但他不思悔改反而成了马匪首领,荼毒残害大梁百姓,难道不应该追究丰城侯管教不严的罪过?”李柄中怒道:“此事皆你一面之词!”裴越寸步不让道:“李大人,那些马匪还没死完,且当日临清县城有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其中就包括前任右执政严临川老大人和临清知县莫青云,你若是想要证据,我肯定能如你所愿。”李柄中抬高声音道:“李子均可不是你这种武道高手,他一个人如何能从看管森严的古平镇逃出来?又如何能在灵州那个陌生的地方成为马匪首领?”裴越冷笑道:“丰城侯对自己的长孙疼爱有加,谁知道你有没有暗中相助?”李柄中气得双手颤抖,怒道:“你这是血口喷人!荒谬!无耻!” “咳咳……”始终沉默的左执政莫蒿礼忽地咳嗽几声,登时让殿中猛地安静下来。 这位四朝元老颤巍巍地起身,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老臣认为赵显宏资历尚浅,不足以担任灵州刺史的重任。李柄中身上还有诸多牵扯,目前也不适合去灵州。”开平帝此前没有阻止裴越和李柄中的争执,谁也不知道这位陛下在想什么,他听到莫蒿礼的话之后,嘴角微微扯出一抹轻笑,意味深长地问道:“左执政也有举荐的人选?”莫蒿礼颔首道:“老臣向陛下举荐一人,吏部侍郎尹继善。”吏部尚书宁怀安附和道:“陛下,尹侍郎清正端方,能力卓越,确可担此重任。”开平帝陷入沉思之中。 其实他更属意李柄中这個人选,虽然要制约王平章,但也不能将其逼得太狠,这本就是毫厘之间的分寸把握。 但是裴越的态度如此鲜明,让他意识到这个小家伙的确是爱憎分明。只要想想当初裴越在李氏手里遭受的苦难,以及李子均三番五次要置他于死地的举动,就能明白他对李柄中的看法。 王平章再次开口道:“尹侍郎的资历和能力完全能够胜任一州刺史,只是不太适合灵州这个地方。”莫蒿礼缓缓道:“请魏国公赐教。”王平章微微欠身道:“赐教不敢当,灵州是大梁西境屏障,那里民风剽悍局势复杂,与内陆州府本就不同。薛涛的失职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贪婪,更重要的是他身为文臣不擅军事,以至于境内不稳民乱频发,被西吴奸细大量渗透,这也是西境战事前期极为被动的原因之一。”这两位便是如今大梁的文臣武勋之首,虽然都已经年过花甲,但思维之敏捷依旧远非普通人能比,更不用说他们的眼界之高与见识之广,寥寥数语就已经将话题带到一个更高的层面。 裴越虽然方才和李柄中有过一番争执,但是内心依旧十分冷静。此刻他不免有些挫败感,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插手权力核心的决策,但是莫蒿礼一出手便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底牌掀开,仿佛在看到他出现在殿中就洞察他的想法。 实际上在他说出赵显宏名字的那一刻,这位荥阳知府就已经失去角逐灵州刺史的资格。 王平章举荐李柄中让他有些意外,在他的预想中这个老头肯定不会让李柄中离开京都,毕竟是他亲自培养提携出来的心腹,继续留在朝中终究是一股助力,哪怕是重操旧业挤掉刘大夏接手兵部也好过去西境。 他之所以旗帜鲜明地反对李柄中,当然不是因为李子均的原因,而是不想看到自己的敌人掌握灵州。 或许连开平帝都没有意识到,灵州对于裴越来说非常重要,不仅因为那里的官民对这位年轻权贵非常信任和崇敬,关键之处在于灵州是藏锋卫的根基所在。 藏锋卫是他从无到有打造出来的精锐,是他此刻能够站在朝堂上公开和王平章较劲的底气。 如果在前世他所处的世界,一万人的军队改变不了大局,但是在大梁这个时代,一万精兵足以让他能够自保。 开平帝加封他为国侯,并且要擢升他为北营副帅,除了平衡军中局势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重视藏锋卫的实力。 裴越不是赵显宏的爹,不会为了他去触怒皇帝。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期望化为泡影,只能对赵显宏说一声可惜。 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敌人成为灵州刺史,前面的争执归根到底就是这个缘故。 莫蒿礼的表态很正常,他身为文官之首,夹带里的人不计其数,纵然灵州刺史的人选要求很高,他也能找出几个完全符合的大臣。 让裴越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今日王平章的态度,这老头究竟想做什么?如果他真的想将李柄中推上去,刚才就应该和自己针锋相对,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开始讲了几句无关痛痒众人皆知的道理。 裴越有些头疼,但是并未气馁,因为他知道相对于这些老狐狸来说,自己还只是一个新手。 便在这时,莫蒿礼满含深意地问道:“魏国公是想改制灵州?”王平章心中一凛,对上这位四朝元老透彻明亮的眼神,不慌不忙地说道:“治政需因时制宜,方能安稳国本。”殿内重臣有人已经反应过来,有人仍旧处于茫然之中。 龙椅上的开平帝看着这一幕,终于明白王平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转头看向沈默云,后者微微摇头。 皇帝明白过来,既然连沈默云都不知情,那么王平章应该不曾预谋串联,莫蒿礼也不会刻意陪他演这出戏。 难道说这个老家伙真的一心为国?回首过往,他并不怀疑王平章的忠心,却也知道对方恋栈权位不会放手,所以才一直重用他又压制他。 王平章面向开平帝,躬身一礼道:“臣有一言,请陛下裁夺。”开平帝神色郑重起来,沉声道:“说。” 514【勾勒江山】 王平章抬眼望着开平帝,目光尽显诚挚,口中娓娓道来。 “陛下,臣方才之所以举荐丰城侯李柄中接任灵州刺史,原因在于臣这段时间思索过灵州过往的问题和将来的局面。高祖立国之时,西境地域荒凉人烟罕见,以宁国公杨思继为首的将帅们与吴军连年苦战。那时候灵州其实是军事院统管的都护府,唯有如此才能给边军足够有力的支持。” “到了太宗年间,大梁与西吴的边界逐渐固定,西域改都护府为州,设刺史府并划分府县。与此同时,在边界上从北到南设置长弓、古平、金水和定西四座军城大营。从此西境军政分离,灵州刺史府由东府管辖,边境四营则是经过五军都督府由西府管辖。从当时的局势来看,这样做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整个太宗年间西吴都没有能力窥视边境。”说到这里,王平章稍稍一顿,语气显得肃然。 “从中宗建平十九年开始,西吴人逐渐开始将大军往东推进,以高阳平原上修建的七座相互倚仗的坚城为后盾,不断试探大梁的防线,并且在陛下登基那一年挥军犯境。定国公夺下虎城之后,臣建议陛下修建南北数十座军寨,为的就是能够挡住西吴铁骑的进犯。” “去年春天,西吴三十余万大军犯境,唐攸之、尹伟、萧瑾、罗焕章以及裴越以虎城、边境大营和数十座军寨为依托,成功击溃吴军,这一战至少可以保住西境十五年的安稳。在可以预见的这段时间里,西吴断然没有能力再度犯境,所以臣认为需要调整西境的战略决策。”开平帝此时已经放下权谋之争,缓缓问道:“你是想减少西境驻军?”王平章颔首道:“陛下,如今西境边军总数超过三十万人,这还是大战过后的兵力,自然显得过于臃肿。臣不是说不提防西吴,只不过同西府同僚详细计算之后,西境保留二十二万兵力足以维持防线稳固。”开平帝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裴越,淡然问道:“你这次全程参与西境战事,对于魏国公的方略有何看法?”裴越其实不想太早牵扯其中,从今天议政的过程来看,王平章定然藏着自己看不透的谋算。 起初他举荐李柄中为灵州刺史,在被自己激烈反对和莫蒿礼横插一手之后,转而忽然说起灵州和西境的历史沿革问题,然后又扯到西军的兵力,这就像是不断地套娃,没人能知道他最后一刀会砍在哪里。 只是皇帝公开提问,他又不能不答,而且这也是他通过自身在西境打出来的资本插手朝廷决策的大好机会,故而在沉思之后谨慎地说道:“陛下,臣认可魏国公对于西吴人的判断。过去这场大战中,西吴死伤兵力接近二十万,阵亡中层将领超过三十人,虽然谢林和张青柏都还活着,但是打仗显然不能只靠这些大将军。不过,臣有两个问题想请教魏国公,边军四营一城如何裁撤?超过十万大军又如何安排?”开平帝赞许地点点头,裴越的问题正是他心中的疑问。 王平章淡然道:“虎城守军减少为六万,长弓大营守军三万,定西大营守军五万,金水大营守军四万。裁撤古平大营,留一万精兵驻守古平军城。”裴越皱眉问道:“长弓军仅仅留三万?北线军寨如何驻守?”王平章感慨道:“四营与虎城守军合计十九万,此外还有三万兵力负责驻守军寨。我查过西府归档卷宗,其中有几份是集宁侯唐攸之呈上的建议,他认为北线军寨的设立人浮于事,不仅没有起到防御的作用,反而会让长弓军顾此失彼。陛下,当初设立北线军寨是臣的提议,在仔细看过唐攸之的书函之后,再复盘这次西境战事的细节,臣认为他的建议合情合理,此事的确是臣思虑不周。”开平帝有些纳闷地问道:“为何朕没有看见他的建议?”王平章目光晦涩难明,缓缓道:“路敏将他的书函全部压了下去,就连臣也是最近才看到。”开平帝轻哼一声,虽然路敏的死亡有他默许甚至是主动诱使的原因,但他仍然不能容忍臣子不忠,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没法在群臣面前细说,只得话锋一转道:“今时不同往日,你也无需自责。既然你已经有了成算,不妨说的具体一些。”王平章微微躬身道:“臣建议北线军寨只保留且加固扩建固原寨,余者皆可拆除。用五千精兵驻守固原寨,如此一来,虎城、固原寨和长弓大营连成一线,可以相互支撑。再加上贝苕江的特殊地形,足以保障北线安稳无忧。”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南线军寨也需要做出调整,卢龙、刀口和鸡鸣三寨保留,各驻军三千人,由虎城统一节制。此外,还有一万六千兵力均分给定西大营和金水大营,在军城西面各保留两到三座军寨,守望相助即可。”群臣心中有些震惊,这位国公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波澜壮阔,颇有改天换地的大气魄。 开平帝思考着王平章的安排,这里面不仅仅牵扯到西境防线的兵力部署,还涉及到大量的武将从属和调动,虽然后者肯定要事后详细考量,但他身为皇帝不得不提前斟酌。 王平章最后总结道:“陛下,臣与西府同僚商议之后,对于西军的改制初步计划为,南安侯苏武镇守长弓大营,此处兵力为三万人加上固原寨五千人。襄城侯萧瑾镇守虎城,兵力为六万人加上卢龙、刀口和鸡鸣寨九千人。齐云侯尹伟镇守金水大营,兵力为四万人加上两座军寨八千人。汝南侯刘定远镇守定西大营,兵力为五万人加上三座军寨八千人。再请陛下择一大将为古平军城指挥使,领一万精兵守城。如此一来,西军总兵力合计二十二万人,足以应对西吴小股敌人的袭扰。”站在后面的李柄中满面不解,这和他前些日子在魏国公府听到的计划大不相同。 这位国公爷究竟想干什么? 515【一波三折】 当日在魏国公府,王平章亲口告诉李柄中,边境四营和虎城都不会变动,只是奏请皇帝调南雄侯赵贤接替定军伯罗焕章,接任金水大营主帅。 为何今日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动,直接要改变整个西军的格局?他突然想起方才莫蒿礼所言的 “灵州改制”四字,一时间心潮澎湃,莫非老王真的是在为自己铺路?就在李柄中满怀期望的时候,左执政莫蒿礼缓缓说道:“西军改制是军务,论理轮不到老朽置喙,只是这与灵州刺史有何关系?”王平章微笑道:“老大人,我认为西军应该裁剪,但是灵州本地厢军应该增加。”莫蒿礼沉吟道:“增加多少?”王平章道:“两卫兵马!”兵部尚书刘大夏插言道:“魏国公,灵州已有一卫厢军,若仅仅是保境安民,这一万多人便足够了。”王平章摇摇头,望向开平帝说道:“陛下,灵州情况特殊不能一概而论,那里不仅仅地域广阔民风剽悍,而且有杀不完的西吴奸细。前面臣所言西军改制,那是因为西吴在十余内年很难有大军犯境的能力,毕竟这一仗打掉他们积攒多年的兵力和国帑。但是西吴人会老老实实相安无事吗?定然不会。退一步说,就算是为了防止咱们打过去,他们也会想法设法在灵州安插奸细大肆破坏。因此,臣认为增添灵州厢军很有必要。”按照大梁标准军制,一卫是一万两千五百人,但是实际上因为各种状况大多无法满员。 就算全部满编,三卫也不到四万人,对于灵州九府五十七县来说,这个兵力仍然不算多。 裴越神态平静地站着,他此刻不禁有些佩服这个老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才露出狐狸尾巴,而且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从西境大局来考虑,旁人还挑不出他的错。 开平帝神情凝重地望着王平章,问道:“你是想说这三卫厢军全部交由灵州刺史府管辖?”王平章点头道:“理应如此。”这下就连刘大夏都看出王平章的想法。 既然灵州刺史手中有了军权,那么接替薛涛的人选肯定要懂军事,否则便是一桩坏事。 至于这个策略的影响,并不会改变西境的大体格局,因为就算刺史有军权,也不过是三万多人,相较于西军二十余万精锐来说,这仍旧是一股不值一提的兵力。 刘大夏不禁羡慕地看了一眼李柄中。王平章这一手几乎断了清流文臣接任灵州刺史的可能,放眼此时殿内,除了丰城侯还有谁更具备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 李柄中心中狂喜,他做过兵部尚书,又当过京营主帅,可谓文武双全,如此一来这灵州刺史舍我其谁? 裴越眼中的冷厉之色一闪而过,他绝对不会接受李柄中掌握灵州的结果,因为那样就是让敌人掐着自己的根基命脉。 王平章当然感知到殿内群臣之间的暗流涌动,但是他依旧从容不迫面色沉静。 莫蒿礼沉默片刻之后,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容老臣放肆一回,也谈谈西军改制这件事。”开平帝点了点头。 莫蒿礼沉吟道:“魏国公戎马半生,裴越又亲历战事,既然他们都认为西吴在十年之内没有再战之力,那么老臣相信他们的判断。如今国库虽然充盈,但是三十余万大军的粮草供给着实不菲,能将常备守军裁为二十二万,老臣也支持这個决断。至于魏国公所言的西军将帅具体安排,自当由陛下乾坤独断。”他老迈的声音继续在殿内回响着:“关于灵州增添厢军一事,魏国公说的很有道理。在西境战事爆发之前,仅开平三年灵州一地就出现过十余起民乱,一卫厢军的确捉襟见肘,很难防备西吴派遣的奸细蛊惑闹事。但是,灵州刺史的人选务必慎之又慎,权柄的增加意味着继任者需要更强的能力和更高的威望,至少相较薛涛而言,不能太过轻忽。”这番话是老成持重之言,只不过令殿中武勋们意外的是,这位四朝元老竟然会支持王平章的提议,多少年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开平帝也有些惊讶,他幽深的目光看向王平章,沉声道:“魏国公,你依旧要举荐李柄中为灵州刺史?”王平章在李柄中暗中期盼眼神的注视中,郑重地点头道:“是,陛下。” “陛下,臣反对魏国公的举荐。”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群臣耳边炸开。 东府右执政洛庭站了出来,身姿挺拔如松柏。开平帝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是此前那些理由?”洛庭摇摇头,正色道:“李柄中自开平三年初冬调任京军南营主帅,迄今已有两年多,然而这么长的时间里南营将士的实力不升反降,由此可见他拙于练兵实操,只适合做一些案牍职事。臣不认为李子均落草为寇这件事和李柄中有关,但他连南营精锐都操练不好,更何况要去灵州面对那么复杂的情况?魏国公将灵州的问题分析得很透彻,正因如此,新任灵州刺史必须擅长军务。故此,臣反对魏国公的举荐。”裴越心中松了口气,王平章落子讲究的是水到渠成,这一连串的大略说出来,他很难再用那些小事去阻挡李柄中的上位,最主要的是他的分量还不够。 哪怕他如今平步青云,在殿中这些大臣的眼中仍然无法和两府重臣并肩。 洛庭自然不同,他的过往履历和刚直的性情早就得到公认,这番话造成的杀伤力远非裴越那些攻击能比。 这位年富力强的执政心中默念道:“裴家小子,虽不知你坚决反对李柄中的缘故,但是我既然答应谷梁要照顾你,也只好替你再出一回头。”王平章轻叹一声,似乎显得有些无奈。 李柄中脸色发白,却又生不出怨恨的情绪,只能说洛庭和裴越不同,不是他可以轻易招惹的人物。 开平帝颔首道:“洛庭言之有理,魏国公,此事由你首倡,那么还是由你来举荐新的人选。”王平章一双老眼中流露复杂的情绪,微微躬身道:“臣遵旨。” 516【意料之外】 西军改制,萧瑾等主帅的位置不会变动,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详细的裁军名单,以及下面的将领要进行一些调整,总体上不会太麻烦。 灵州增添厢军,意味着新任刺史必须通军事,而且还要能够震住下面的官员,可谓是进一步提高要求。既然李柄中被皇帝否决,赵显宏差得更远,那么剩下可以选择的人便不多了。 虽然知道眼下还不是复盘的时候,裴越还是忍不住从头梳理整个过程,试图找到王平章百般迂回的真实目的。 西军裁军这件事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这本来就是王平章身为西府左军机的职责,而且就算是从裴越的角度来看,对方的那些安排也都很合理。但是灵州刺史一定要和军方挂钩,这一点在裴越看来很值得琢磨。 从开始到现在,裴越心里都有一种感觉,王平章不是在为李柄中铺路,他肯定有更深的谋算。 便在这时,他听到王平章诚恳地说道:“陛下,臣思来想去,倒是有一個人非常适合。” 开平帝问道:“何人?” 王平章坦然道:“集宁侯,唐攸之。” 众人皆惊,随即恍然大悟,好几人都频频点头,就连开平帝在微微惊愕之后也露出赞同的表情。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唐攸之根基并不雄壮,唐家在京都武勋豪门之中毫不起眼。朝堂上中下层官员都以为这次唐攸之立下大功,将来说不定能够和谷梁并肩,成为军中一大山头。但是此刻殿中的重臣们都清楚,绝无这种可能,因为西境战事真正的头功在裴越身上,唐攸之虽然也很亮眼,但他很难再发展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其次,唐攸之通军事而且知人善任,从他将人憎狗厌的杨应箕提为长弓大营经历官就可见一斑。一州刺史并不需要事必躬亲,最重要的就是懂得如何使用手下的官员,唐攸之这方面的能力不用怀疑。与此同时,他这次被提拔为西军临时主帅,打赢与西吴之间的国战,在灵州本地的威望一时无两,旁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最后,这样一个人选完全彰显出王平章的公允,不仅仅是开平帝和莫蒿礼很满意,就连裴越都说不出反对的话。 灵州是藏锋卫的根基,唐攸之是他的忘年交,这样的举荐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如果连这都要反对,那么不光其他大臣会质疑他的本心,就连开平帝也不会放任,毕竟这位皇帝要的是有人敢于和王平章打擂台,而不是时时刻刻像条疯狗一样作对。 此刻殿中唯一想反对的人恐怕便只有李柄中,然而他已经看清楚皇帝的态度,对方根本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除了满心苦涩失望之外,他忍不住愈发憎恨裴越,显然是这个裴家子再三地破坏自己的前程。 新仇旧恨相加,他暗暗咬着牙。 开平帝沉吟道:“唐攸之?他的确很合适。但是朕已经明发圣旨,将他调回京都改任南营主帅。” 王平章默然不语,任谁看去都觉得他还是想继续推李柄中上位。 莫蒿礼淡然道:“陛下,此事没有干碍。其实从古制来说,刺史本就是一手掌握军政大权,只不过相对于京营和边军来说,各州厢军实力相差较大。如今灵州增添两卫兵马,合计将近四万人,唐攸之有了施展才能的地方。他是国朝第一位担任刺史的武勋,陛下又加封他为一等国侯,如此足以封赏他的功劳。不过,既然唐攸之要留在灵州,那么京军南营主帅是否要变动呢?” 开平帝不苟言笑地望着王平章,问道:“魏国公意下如何?” 王平章神情略显苦涩,似乎他有些心酸于自己做出这么大的让步,皇帝仍然要拿下李柄中,他微微垂首道:“谨遵圣裁。” 开平帝的目光越过王平章,停留在李柄中身上,缓缓道:“李卿家,这些年你披肝沥胆为国操劳,着实辛苦了,暂且卸下肩上的担子休养一段时间。不过你也不能太放松,朕过段时间还要重用你。” 事已至此,连王平章都改变不了皇帝的心意,李柄中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大礼参拜道:“陛下隆恩,臣感佩莫名,定当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平身。”开平帝微微点头,又看向王平章问道:“谁能接任京军南营主帅?” 王平章似乎早就猜到皇帝的心意,不慌不忙道:“定军伯罗焕章。” 开平帝微笑道:“准。” 王平章又道:“陛下,如果要让罗焕章接任南营主帅,至少需要加封他为三等国侯。” 开平帝道:“他在西境战事中也有功劳,就封他为三等定军侯。” 王平章躬身道:“陛下圣明。” 这场朝会持续的时间有些长,王平章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虽然他再三努力都没有保住李柄中,可是关于西军和灵州的改制却奠定了西境的安稳基础。从西境撤回来的兵马可以充实京营与南境边军,与开平帝一直以来先周后吴平定天下的大略不谋而合。 许是他今天的表现大公无私,开平帝的神情显得很温和,淡然道:“西府尽快将西军的调整方略写成完整的折子呈上来,东府要帮唐攸之搭建一个能干忠贞的刺史府。魏国公,西境诸营和虎城的裁军名单由主帅们自行决定,至于古平军城的守将,你挑一员大将然后将名字报上来。” “臣遵旨。” 莫蒿礼和王平章一起行礼应下。 李柄中觉得有些悲哀,也替王平章感到不值,为朝廷做出这么多谋划,可谓呕心沥血全力以赴,最后落在手里的仅仅是一个指挥使的名额,这位龙椅上的皇帝太过薄情。 开平帝回忆了一番今天的过程,心中颇为满意,微笑道:“众卿退下罢。” 这一次他没有单独留下裴越。 裴越当然也不想留下来,因为说实话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 今天的朝会过程漫长,中间曲折颇多,但最终远远超出他原本的目标。 薛涛被撤职查办,李柄中被剥夺职务闲居在家。西军虽然精减兵力,但是上层将帅没有变化,依旧是萧瑾守虎城、尹伟守金水大营、苏武守长弓大营、刘定远守定西大营。除了苏武他不是很了解之外,其余三人无论是能力还是对大梁的忠心都无可置疑,这样的阵容足以防备国力大损的西吴。 唐攸之改任灵州刺史,同时手中有了军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政首脑,这对于藏锋卫来说是最好的消息。裴越麾下这些精锐的家人都在灵州,有唐攸之帮忙照看,相信他们能更加无所畏惧地跟随裴越冲锋陷阵。 至于京军这边,西营主帅依旧是长兴侯曲江,此人是王平章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除了造反之外其他事应该都会遵从王平章的安排。 但是,如今裴越自己是北营副帅,主帅谭甫年迈苍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只是一个过渡的人选,裴越想要经营北营不算难事。罗焕章为人忠心耿耿,更是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的老将,由他主掌南营不仅开平帝放心,就连谷梁也很难再度插手。 裴越看得出来皇帝很满意,等谷梁返京之后进入西府,与王平章形成并驾齐驱的格局,那么在经过一场浩大的国战之后,大梁军中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平稳下来,往后便可以筹谋攻取南周的大略。 问题在于,这一切都太过顺利。 王平章始终都在退步,虽然他尝试过保住李柄中,可最终还是大幅度地让出自己的权柄。 他是圣人? 裴越当然不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当年他又怎会屠杀陈家几千人?甚至还包括像裴越生父这些毫不相干的人。 他猜不到王平章究竟想做什么,故而心底忍不住泛起一阵阵寒意。 “中山侯。” 一个平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裴越从沉思中惊醒,停步转身,看见朝自己缓步走来的中年男人,换上微笑说道:“沈大人。” 沈默云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看起来还算平静,微微颔首道:“倒还能沉得住气,不错。” 裴越心中一动,带着几分期盼看着对方。 沈默云坦然地说道:“听说你的书房里堆了数不清的请柬,我就没有凑这个热闹。后天你若有空,可来府中一叙,我还有一些关于西境战事的细节相询。” 裴越点头道:“沈大人相请,裴越后日必到。” “好。” 沈默云淡淡一笑,从容离去。 望着他清癯的背影,裴越置身于广阔的宫前广场上,忍不住暗自感叹几句。 都是一群老狐狸,自己确实还需要修炼啊。 今天对他的打击有些大,自己想的那点手段在王平章和莫蒿礼这些人面前几乎是顽童嬉闹,而且直到如今他也没有看出王平章的真实目的,但是裴越的优点在于坚韧不拔的心志。 他能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上同样可以。 走出皇宫之后,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裴越的视线中。 他有些惊讶,然后便见叶七飞奔过来扑入他的怀中,清新脱俗的香气登时萦绕鼻尖。 。乐文 517【家法】 叶七扑过来的时候,裴越着实有些震惊。 从最开始两人在北郊小院相识,叶七给他的印象就是独立又坚韧,往后的岁月中也在不断印证这一点。虽然在裴越有时不太规矩的情况下,她也会表现出少女的羞涩,但那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不意味着叶七会突然像此刻这般展现出小鸟依人的姿态。 裴越搂着她的肩膀,感受着习武之人截然不同的矫健身姿,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叶七其实在扑进他怀中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后悔,此刻不禁面露难堪地挣脱开,然后微微红着脸转身朝前走。 裴越楞了一下,旋即轻声笑了起来,快步上前与她并肩同行。 叶七倒也不会像谷蓁或者林疏月那样方寸大乱,稍稍调整之后便恢复正常,她没好气地瞪了裴越一眼,嗔道:“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裴越当然很高兴,其实他私心里觉得叶七有些高冷,这种高冷并非对旁人刻意地居高临下,而是因为她从小的经历和自身的天赋养成的一种清冷。裴越并未想过要去改变叶七的个性,只是看见她偶尔流露出几分娇憨后,难免会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与成就感。 不过他也没有想要惹恼叶七,微笑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七轻声道:“前几天你晚上都不睡觉,我就觉得你心事很重,好像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今天你进宫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皇城前,心中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仿佛你在里面会有危险。” 裴越怔了怔,脸上浮现一抹感动。 今日朝会上他确实有种挫败感,原以为可以搅动风云,实际上仍旧不是那些老家伙的对手。但他并不会因此生出怨天尤人的情绪,因为相较于三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候的悲惨境地,眼下要好过好多。 更何况如今他并不孤单,身边有叶七她们相伴,还有很多关心在意他的人。 一念及此,裴越微笑着将朝会上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没有刻意隐瞒,但言语之间的从容和自信显露无疑。 叶七松了口气,其实在见到裴越之后她就知道是自己关心则乱,如今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放下担忧,鼓起勇气说道:“裴越,我骗了你。” 裴越饶有兴致地转头看着她,今天的叶七让他很意外,问道:“骗了我什么?” 叶七微微垂首道:“其实陈希之没死。” 初春的风,蓦然有些喧嚣。 裴越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不由得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叶七停下脚步,微微垂首说道:“她还活着,如今就住在西城瑞祥坊内。” 裴越有些难以接受这个消息。 他跟陈希之的恩怨不必赘述,两人手上都沾了无数鲜血,而且那晚在荥阳城隍庙前他亲眼看着陈希之自尽身亡。如今叶七突然告诉他陈希之没死,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死而复活?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他让叶七和冷凝去安葬陈希之的尸首,这就意味着叶七一直在骗他。 裴越的脸色越来越肃穆。 叶七的心也一点点冰凉。 裴越转身便走,态度异常果断。 叶七楞了一下,心中那根紧张的弦仿佛猛然崩断。 虽然她的武道修为胜过裴越,真要出手的话他肯定动弹不得,但是此刻叶七满心愧疚,哪里还会做出那种刁蛮的举动?她只能轻咬双唇跟了上去,几次想要开口,但是裴越始终一言不发神色冷峻,她口中的那些话便说不出来。 两人离开皇城范围,裴越带来的亲兵们紧紧跟在后面。 这些亲兵都参加过西境战事,亲眼见识过叶七在战场上的风采,对她明显要比林疏月和桃花恭敬信服。此刻看到两人之间古怪的情形,他们不禁有些担心,但也不敢冒然开口,毕竟这可是将主和他女人之间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亲兵插手。 在这样令人有些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氛中,裴越和叶七返回中山侯府。 他径直来到外书房,不过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只是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盯着书桌上的文卷发呆。 叶七跟进来,然后将房门轻轻掩上,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你生气,我也不为自己辩解,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除了要陈希之的性命,我答应过让她活着。” 裴越扭头看着她说道:“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 叶七郑重地点点头。 裴越轻叹道:“你过来。” 叶七闻言走到裴越身边。 裴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用力朝自己一拉,叶七便跌入他的怀中。犹记得三年前他在离园酒醉之后,趁着酒劲想要亲近叶七,但是对方如同脚下生根一般,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拽不动叶七的一只手,当时的场景回想起来至今仍然觉得羞耻。 今日这般顺利,一方面是因为叶七心中有愧,所以根本没有抵抗,另一方面则是裴越如今的武道修为小有所成,虽然距离叶七还差一线,但在世间年轻武者中已经算得上有数的高手。 叶七趴在裴越的大腿上,正在疑惑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然后便有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裴越!” 叶七仿佛被蛇咬了一口,双手猛然发力,无比迅捷地从裴越腿上弹起来,然后退后几步,双手捂着身后,满脸通红目光羞恼地瞪着裴越。 裴越正色道:“这次是你犯了错,我必须要执行家法。” 叶七又好气又好笑地咬牙道:“那你为何要摸自己的右手?” “啊?有吗?” 裴越泰然自若地收起刚才果断拍下去的右手,摇头道:“伱肯定是看错了。” 如果此刻被执行家法的是林疏月,她肯定会眼波流转春色明媚,除了她生性温柔体贴之外,裴越这段时间也充分发挥自己前世老司机的经验,和她研究过各种各样的车技,眼下这种事只是闺房情趣。 但是叶七显然不同,两人至今最亲昵的举动也不过是抱在一起赏月罢了。 。乐文 518【祸水东引】 “说说陈希之的事情罢。” 眼见叶七有暴走的趋势,裴越连忙转移话题,虽然方才那一刻他体会到习武之人的与众不同,那份紧致确非常人难比。但要是惹得叶七动了真怒,莫说这间书房,怕是整座侯府都会陷入颤栗之中。 明知这家伙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即便他有些愤怒也不会是此前表露出来的那般严重,叶七终究是一个敢于担当的性子,便狠狠瞪了裴越一眼,然后坐在他对面远远离着,开始述说这件事的始末。 “我和她在一起相处多年,又跟随同一个师父修炼,对她的了解自然比旁人要深刻许多。但是当时在城隍庙前,我和你一样也认为她真的自尽了。在和冷姨一起送她出城之后,我发现她还有极其微弱的气息,就算是当时的你也发现不了,可是我知道师父曾经说过一种秘药,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进入假死状态。” 叶七轻叹一声,怅惘道:“我用师父传授的功法逼迫她活过来,不瞒你说,在亲眼见她横剑自刎之后,我无法狠心再次杀死她。当时冷姨在旁边不停磕头,你也知道我和陈希之都是自幼父母双亡,冷姨在山中的时候待我们如亲生子女一般,我如果坚持要杀陈希之,只能先杀了冷姨。” 裴越此刻已经摒除心中的绮念,闻言颔首道:“设身处地的话,我也做不到那样绝情。” 叶七语气萧瑟地说道:“但我也知道她和你之间的恩怨,若是轻易放走她,你必然会有危险,这同样是我不能接受的结果。最后我只能废了她的武道修为,逼迫她交出残存的手下和陈家的银子,允诺让她活着。” 裴越问道:“然后你就将她送来京都?” 叶七道:“太史台阁离部主事蔺甲是我父亲的故人,此外还有一些故旧,我利用这些关系再加上陈希之自己的忠心属下,悄无声息地送她回到京都。虽然我已经尽力斩断她的爪牙,但是只有让她处在我视线所及之处我才能放心,至少不会对你造成危险。” 裴越能理解叶七的决定,因为这世上终究没有太上忘情的人。 叶七自幼独身一人,在横断山中的岁月里是陈希之陪伴着她,两人虽无血缘关系,但与姐妹无异。后来因为陈希之行事太过偏激,两人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可是这并不能彻底斩断当初的情谊。若非因为裴越的缘故,叶七只会不认陈希之这个姐姐,断然不会对她出手。 但这不意味着裴越就能无视叶七做的这件事,他仔细想了想,语气诚恳地说道:“叶七,我不是怪你放了陈希之,而是你不应该瞒着我。” 经过方才那一巴掌之后,虽然叶七仍旧有些羞恼,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已经不像此前那样肃杀,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叶七略显不解地问道:“你不怪我放了她?” 裴越苦笑两声,缓缓道:“我不是嗜杀之人,但陈希之同我有仇,更关键的是她活着就会成为我的一个命门。若是让有心人得知她的存在,恐怕我们就得亡命天涯了。正因如此,你更不该瞒着我,至少要让我来处理。陈希之可以活着,但必须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否则会酿成滔天大祸。” 叶七不禁紧张起来,忐忑地问道:“后果如此严重?” 裴越此刻想起当时在古平大营城头上,沈默云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无论陈希之有没有死,她都必须死了!” 言犹在耳,不敢或忘。 正因为他亲手杀了陈希之,开平帝才放下对他的怀疑,这是他能进一步在军中攀升的根本原因。皇帝的逆鳞在于先帝和陈家,任何与当年事产生牵连的人都是他的眼中钉。但是现在陈希之没死,万一被王平章发现这个秘密,捅到开平帝面前,他又如何解释? 怕是跳进天沧江里都洗不清自己的嫌疑。 裴越问道:“路敏在陈希之死后收到一封密信,是伱让她写的?” 叶七点头道:“陈希之告诉我,当初她之所以能在横断山中聚集数千人手,是因为成安候路敏暗中帮助。我担心路敏因为陈希之的死讯对你不利,就让她写了一份密信,信中只说她还活着,但是暂时无力施展,恳请路敏不要冲动,更不要对你展开报复,暂时潜入水面之下,以待往后徐徐图之。” 裴越豁然开朗,困惑他许久的一些问题有了答案。 在沈默云出现之后,路敏直接放弃抵抗,这是因为沈默云告诉他裴贞还活着。 但是在沈默云出现之前,路敏其实有机会命令果敢营直接对裴越动手,但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的动杀心,这便是裴越不能理解的地方。如果按照他的猜测,这位成安候痴恋陈家当年那位奇女子,那么在得知陈希之的死讯后,不可能还能沉得住气。 再加上后来沈默云说起那封古怪的密信,世间只有路敏和陈希之明白其中的诀窍,如今才算理清楚整件事的脉络,裴越也悟出沈默云那句话的真实含义。 很显然,太史台阁之主早就怀疑陈希之没死,所以才会刻意提醒裴越。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苦笑道:“这封信有些麻烦。” 叶七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太随意,担忧地问道:“皇帝真的怀疑你和当年的陈家有关?” 裴越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情不自禁望向叶七的腰肢以下。 叶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紧张地说道:“裴越,你不能再胡来,不然我真的会出手。” 她不是不愿意认错,也心甘情愿承担裴越的怒意,可是那种方式于她来说终究有些难以接受。 裴越还不至于色令智昏,无奈笑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在思考怎么处理这件事。” 叶七似信非信地望着他,你思考问题为何要瞟向我的身后? 不过在看到裴越脸上凝重的神情后,她也有些担心,缓缓问道:“要不我带着陈希之远离京都?有我亲自看着她,肯定不会出什么乱子,朝廷里的人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裴越摇头道:“不行。” 叶七面露不解,问道:“为何?” 裴越坦然道:“难道你我一辈子不再相见?若是那样的结局,我宁愿带着你浪迹天涯。这件事并非死局,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嗯。”叶七柔婉地应了一声,看着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的裴越,神情逐渐流露出几分温柔。 皇帝、莫蒿礼、王平章、裴贞、沈默云、陈希之,这些名字在裴越的脑海中不断组合排列,然后又不断加入新的人物,逐渐形成一個无比庞大的网络。 时间静悄悄地流走,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变暗。 叶七点上灯烛,安静地坐着。 裴越提笔在书桌上的白纸上不断勾勒着,叶七起身在旁看着,虽然那上面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异常艰深晦涩。 许久之后,裴越将笔放在笔架上,扭头看着叶七,眼中闪着自信夺目的光芒。 “有办法了?”叶七紧张地问道。 裴越轻轻一笑,凑到她耳边说了一段很长的悄悄话。 叶七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精彩,最后忍不住反问道:“这样也行?” 裴越将写满字迹的十几张纸丢进香炉中焚为灰烬,微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后日我要去沈默云府上拜访,正好先从他身上要点好处。” 如果换在平时,以叶七对沈淡墨的观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会多说几句,但是此刻她毫不在意,只是微笑望着他,眼中尽是柔情。 “你打算从那位沈大人身上要什么好处?”叶七好奇地问道。 裴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轻声道:“台阁的卷宗。” 。乐文 519【祖孙】 入夜,掌灯。 魏国公府,外书房。 李柄中正襟危坐,神情灰败宛若丧家之犬。 王平章亲自帮他斟茶,这是旁人从未有过的待遇,李柄中面上终于多了几分人色,起身双手接过茶盏。 两人落座之后,王平章满脸遗憾地说道:“柄中,老夫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结局。” 李柄中苦涩地说道:“国公爷,陛下他太过——” 王平章摆了摆手,摇头道:“此事不能埋怨陛下,虽然他的确不想你继续主掌南营,但一开始他并不反对你赴任灵州。路敏自尽后,在陛下看来军中格局有些失衡,所以才急迫地召谷梁返京。老夫与你的关系不是秘密,你的资历和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如果让你去灵州,老夫自然就少了一条臂膀,陛下对此乐见其成。” 李柄中明白这其中的玄机,也相信自己在朝会上看见的一切,因此愈发对裴越恨之入骨,咬牙道:“裴家子欺人太甚,他折辱我的长女在先,谋害我的长孙在后,如今又千方百计与我为敌,我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小畜生。” 王平章轻叹道:“裴越确实太过激进,年纪轻轻就树敌无数,纵观史书这样的人岂能善终?” 李柄中心中一动,赞同道:“他不光是与我有仇,裴家那些老少爷们能容忍一個庶子骑在自己头上?大皇子难道能忘记七宝阁的倒塌?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七宝阁可是大皇子的钱袋子,我就不信大皇子那个脾气能忍得下。” 王平章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裴家也好,大皇子也罢,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暂时都不会对裴越动手。不过这京中其实有人和你一样,与裴越有血亲之仇。” 李柄中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冷声道:“路敏是被裴越生生逼死的,虽然路家爵位断了,但成国府的门匾还在。路敏那个儿子当初就因为争风吃醋被裴越打伤过,如今又添上杀父之仇,路家复仇的念头总不会比我弱。” 王平章轻咳一声,正色道:“柄中,裴越如今是二等国侯,很快又要赴任北营副帅,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非常重要。你可千万不要冲动,切莫因为一时激愤惹来杀身之祸,明白了吗?” 李柄中心念电转,面上老老实实地应道:“国公爷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 王平章又安抚道:“虽然陛下夺了你南营主帅的职位,但是老夫不会让你一直闲居在家,将来只要想办法压制住裴越,肯定能帮你谋一份满意的差事。” “多谢国公爷!” 李柄中感激涕零地说道,然后两人又分析了一会朝堂格局,他便满腹心事地告辞离去,脚步显得很是急切。 片刻过后,王九玄走进书房。 王平章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然后微笑道:“李柄中加上路敏的那个儿子,虽然成事不足,但多少也能给裴越和谷梁弄出一些麻烦。” 王九玄笔直地站着,敬佩地说道:“祖父的手段历来高明,毕竟连陛下也没有想过,李柄中在祖父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王平章的心情似乎很好,毕竟从白日的朝会到现在,所有的步骤都按照他的谋划行进着。面对长孙的赞誉,他平静地说道:“陛下当年说过一句话,臣子若是不结党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决心名留青史的清流孤臣,其二是暗藏图谋的不轨之徒。永宁元年那个流血夜之后,你祖父便不可能做第一种,更不愿成为陛下无法容忍的第二种,只能做第三种。你且说说,这第三种是什么人?” 王九玄沉思片刻,沉着应道:“明面上要结党,但是永远要保留别人看不见的底牌。” 王平章抬头望着他,赞许地说道:“我之所以不断提拔李柄中,并非因为他是当世俊杰,而是因为他有很多缺点。能力上他只能算中等,性情上有许多缺陷,欲望上他贪念深重,最重要的是他不够聪明。我将这样一个人当做接替的人选培养十多年,陛下会不会很放心?因为他知道,李柄中永远都做不到我这个程度,等我死了之后,陛下可以轻易找个机会废掉他。” 王九玄安静地听着。 王平章谆谆道:“我们这位陛下从小就展露出过人的谋算城府,登基之后更是将帝王心术玩弄到极致,时时刻刻不会忘记制衡之术。在他身边做事,你不能表现得太完美,要懂得退让和藏拙,更要让他看得到你的缺陷,这样他才会放心用你。” 王九玄点头道:“孙儿明白。” 王平章微笑道:“你刚才说的很对,我们不能做沈默云那样的孤臣,因为他如今只有一个女儿,至于他那个已经过世的儿子,呵呵……不提也罢。无论是接下来你在宫中行走,还是将来面对更大的考验,你始终要记住一点,要让人看穿你的手段和心机,也要藏住真正的杀招。其中尺度如何把握,你自己要静心思量。” 王九玄冷静地思考着,然后问道:“祖父,孙儿要不要派人盯着李柄中,防止他将事情闹得太大?” 王平章摇摇头道:“不必,我想看看裴越真正的手段,也想看看谷梁对他的态度到底和当年那些事有没有关联。而且你要明白,在京都行事务必小心谨慎,哪怕是在府中,离开这间书房,你听到的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王九玄明悟道:“太史台阁?” 王平章郑重地说道:“不仅仅是太史台阁,陛下手里还有另外一支隐藏极深的人手,我暗中查了很多年依旧只有一些眉目,恐怕沈默云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李柄中那边,由着他去闹吧,不让他将事情闹大一些,很多事情便看不清楚。” “是。” 王九玄恭敬地应道。 王平章看了一眼稳定的烛光,缓缓说道:“这次西境战事我没有让你参战,不是担心你在战场上遇到危险,而是不想太早让你木秀于林。如今有裴越在前面顶着,你也可以动一动了。等精简下来的西军补充进京都守备师之后,陛下应该会调你进禁军,也算是对我这次让步的补偿。” 王九玄微微凝眸,不苟言笑地说道:“孙儿谨遵祖父安排。” 王平章满意地看着他,颔首道:“去练功吧。” 很多人都只关注王九玄的家世,只在意王平章的权势,但是极少有人知道,王九玄当初在西境历练多年,更与王黎阳多次交手。 面对武道天赋仅仅弱于叶七一线的西吴顶尖高手,王九玄从未败过。 非不能胜,只是他想给自己留一块磨刀石,督促自己不断精进。 。乐文 520【台阁秘辛】 京都权贵高官都住在东城,但是相对而言比较分散,譬如开国九公就住在不同的坊内。 永仁坊在其中并不著名,只是近些年来愈发引人注目。 当朝右执政洛庭和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的府邸都在此地,如今又添了一座炙手可热的中山侯府,隐隐已经盖过其他坊的风头。 从清凤街上的中山侯府到太平街上的沈府距离很近,裴越策马徐徐而行,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十分钟)便已经来到沈府的门前。 沈府大管家领着几名家仆站在阶下相迎,待裴越来到跟前,他毕恭毕敬地行参拜大礼,口中喊道:“小人拜见侯爷。” 裴越微笑道:“无需多礼,起来吧。” 管家面带敬畏地说道:“启禀侯爷,家主已在府中正堂等候多时。” 裴越知道沈府的情况,沈默云膝下仅有沈淡墨一女,他那位同胞兄弟又是个极老实的性子,不适合这些迎来送往的礼节,更不可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那对裴越来说不是好事。 “有劳了。” 裴越温和地说道,然后跟着管家向府内走去,他的亲兵们则由沈府其他管事带到偏厅吃茶。 来到正堂,沈默云长身而起面带笑容。 裴越微微一惊,快步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沈大人。” 沈默云打趣道:“按照国朝定例,你如今是超品国侯,我只不过是从三品左令辰,应该是我向你行礼才是。” 裴越失笑道:“沈大人可真风趣,就算是魏国公也不敢受你这一礼。” 沈默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不是不敢,只是不愿惹出是非,请坐。” 两人落座后,丫鬟奉上香茗,然后跟着管家离开。管家乃是沈府老人,不知见过多少达官贵人,但是像今日这般的场面还是头一次看到,沈默云的亲近随和令他惊讶,裴越年纪轻轻却隐隐有平起平坐的迹象更让他内心震撼。 沈默云望着裴越平静的脸色,有些感慨地说道:“三年前你心怀怨气来到府中,当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见人世间沧海桑田,没有万世不易之理。” 那是裴越从横断山中回来之后,带着裴戎的罪证登门拜访,期间沈默云似乎想要保住裴戎,这让裴越险些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意。如今想来自然觉得有些好笑,在灵州的时候见过裴贞,裴越早就理清楚整件事的脉络。 他不想猜测沈默云对于皇帝有多么忠心,但对方身为裴贞的臂膀之一,显然不会针对自己,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也印证沈默云对他的态度。 想到这里,裴越不禁有些尴尬地说道:“晚辈思虑不周,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默云摆摆手道:“年轻人锋利一些不是坏事,至少陛下很欣赏你的胆气。” 裴越状若无意地左右看了一眼,神情略显古怪地说道:“原来陛下这么早就在关注我。” 沈默云当然明白他在提防什么,语气温和地说道:“在这里你想说什么都可以,陛下他不会听见。” 裴越松了口气,对方这句话显然是在表明态度。他之所以那般谨慎不是害怕沈默云的身份,而是不能确认沈默云在十多年过去后是否还顾念当年的情义。 他信任席先生是因为在裴贞假死之后,先生便远离朝堂和皇帝,面对莫蒿礼给出的高官厚禄毫不动心,这样的性情中人当然值得信任。沈默云却有些不同,当初他主动说服裴贞支持开平帝,甚至将自己身边最强的死士派去协助王平章,后来更是大权在握独掌太史台阁。 就像沈默云前面所说,这世间的人和事都有可能发生变化,焉能确定他自己有没有变? 暂时放下心中的疑虑之后,裴越沉吟道:“沈大人,这次魏国公的让步也太大了些。”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这只能说明李柄中在他眼里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丰城侯自己显然看不透这一点。西军精简势在必行,即便西吴恢复军备不需要十多年,至少三五年的时间里不会再动刀兵。此种情况下再维持三十余万大军的常备兵马,从战略角度来看并不正确。灵州改制与西军精简其实是相互配合的一套方案,让灵州刺史府掌握军权,能够形成一定的缓冲空间,而不是将所有防御的压力都丢在西军身上。你应该清楚记得西吴八百骑兵在灵州境内纵横劫掠的事情,若非你带着藏锋卫解决这一股敌人,很可能会造成灵州内部局势的动乱。” 经过他这样一番梳理,裴越清楚许多,只是皱眉说道:“魏国公似乎不想看到集宁侯返京。” 沈默云赞许地说道:“或许这就是他唯一露出来的破绽。我查过台阁内的卷宗,王平章和唐攸之少有交集,更没有任何恩怨,我也不清楚他为何一定要让唐攸之留在灵州。不过,这件事应该与大局无关,唐攸之或者罗焕章接手京军南营,本质上没有区别。” “晚辈也是这样想的。” 裴越微微一笑,眼神愈发明亮,缓缓说道:“沈大人,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沈默云颔首道:“你说。” 裴越道:“晚辈很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史,但是有些书在外面根本找不到,想来台阁中应该有卷宗。” 沈默云好奇地问道:“什么史书?” 裴越郑重地说道:“永宁元年所有的卷宗。” 沈默云目光一凝。 裴越神色平静,坦然地迎着他审视的眼神。 “有些事不能碰。” 沉默片刻后,沈默云好意地提醒道。 裴越点了点头,但是并未放弃,似乎有些倔强地说道:“我至少得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沈默云右手手指轻轻敲着椅背,经过一段漫长的考虑之后,他沉声说道:“三天后,我会命人将誊抄本送去祥云商号的总店,你派人在那里接收。记住,有些事情可以查,但是在你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多谢大人指点。” 裴越站起身诚心实意地行礼。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1【有何不可】 “今天在府中用饭罢,你难得来一次。”沈默云淡然道。 裴越没有拒绝,只是略显好奇地问道:“大人,陛下真的不在意你我之间的接触?” 沈默云和谷梁不同,后者照顾乃至公开提携裴越都没有任何问题。此前裴越去广平侯府,每次都是大开中门的待遇,都中那些闲人亦不过是腹诽几句裴越是谷梁的私生子,如今更要捏着鼻子夸赞谷梁慧眼识才。 究其原因,军中这种提携后辈然后发展为心腹的现象十分普遍,就连皇帝都不会太过在意。 但沈默云掌着太史台阁,这可是古往今来最神秘又权柄极大的特务机关,相当于皇帝的眼睛和耳朵。这样的人如果和军中勋贵走得太近,皇帝会怎么想?他在皇宫之中还能睡得安稳? 沈默云坦然道:“像你我这样的身份自然要懂得避嫌,不够偶尔来往无关大碍,今日我没有亲自出迎,也没有大开中门,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拜会罢了。我同你聊的这些无人会知,在陛下面前我只会说今日是要试探你和陈家有无关联。” 自从裴贞出现之后,很多事情就不必云山雾罩,裴越不禁微笑道:“如果陛下追问下去,不知大人会如何回答?” 沈默云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是没有任何关系。” 裴越怔了怔,旋即笑出声来,不曾想这位沈大人偶尔也会展露出幽默的一面。 沈默云话锋一转道:“之前在宫中我对你说,想问问你西境战事中的一些细节,这话并非托辞,不过想问你的另有其人。” 裴越登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面色坦然地说道:“我在西境的时候幸亏有沈姑娘相助,正该当面道谢。” 沈默云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但是只有像席先生那样对他极其了解的人,才能发现他眼底深处的那一抹犹疑。他很清楚裴越此刻展现出来的坦荡并非作假,可他不是很确定沈淡墨的心思。最早的时候他不干涉甚至允许沈淡墨和裴越通信,是因为他希望沈淡墨能在裴越身上学到身处逆境依旧从容向上的心态。 只是裴越的攀升速度超出他的预想,几乎可以用一飞冲天来形容。 到了如今,他已然不能再将裴越单纯当做一个后辈看待,与这种实权武将交往过密是皇帝心中最忌讳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二人还牵扯到裴贞的存在。 好在沈淡墨与裴越平时也没有机会接触,沈默云更清楚自己女儿的心气与志向。 一念及此,沈默云温和地说道:“墨儿就在花厅,让管家带你过去。” 裴越颔首应下,在管家出现之后跟着他离开正堂。 沈府单论面积其实和他的侯府相差无几,从此处也能看出皇帝对沈默云的重视。 府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花厅就建在水榭西南边,远处栽种着大片奇花异草,在寸土寸金的京都内城里算得上极为奢靡。 沈默云虽然并不贪图享受,但以他的身份着实不需要像清流一般弄得家徒四壁。 管家恭敬地走在前面,来到花厅之后并未离去。 花厅极为宽敞,以屏风隔断前后,身穿月白色袄子的丫鬟们尽皆垂首肃立。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沈默云自然不会让沈淡墨和裴越单独相见。 今日沈淡墨衣着装扮颇为素净,纵如此也无法掩盖她眉宇间那抹天然贵气。 两人见礼之后,分主客对面而坐。 沈淡墨略显意外地说道:“叶七怎么没来?” 裴越惊讶道:“沈姑娘很想见叶七?” 沈淡墨眨眨眼道:“在府中没有人拌嘴,难免有些无趣。此前在灵州的时候,我们有事没事都会吵几句,现在想来挺好玩。” 裴越对于自己的立场摆得很正,闻言摇头道:“不谈论你们两个的武力值高低,就算只是拌嘴,沈姑娘也未必是叶七的对手。” 沈淡墨轻哼一声,狡黠地说道:“在灵州的时候你可是亲口答应过,欠我一個人情,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裴越有些想笑,心想我可不是张无忌,你更不是赵敏,这一招对我用处不大。 他坦然道:“没忘。” 沈淡墨微微偏着头说道:“让我想想,要你与我一起欺负叶七,你肯定不干。” 裴越点头道:“沈姑娘知书达理,我十分佩服。” 沈淡墨并不在意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试探地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先生为何要去灵州,如今他又身在何处?” 裴越面露不解,似乎不明白这件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心中却已经很是震惊。 以他对沈默云的了解,与裴贞有关的那些事肯定不会告诉沈淡墨,常人又很难注意到席先生出现的时机,这丫头总不会是瞎猜然后接近事实的真相吧? 沈淡墨见他沉默,便自顾自地说道:“当初你进横断山的时候,席先生没有同行,可见他是希望你能够得到历练,而不会像个老妈子一样时刻跟着保护你。他与我的爹爹一起出现在灵州,甚至插手路敏那件事,与他归隐多年的风格截然不同。我反复思忖之后,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不希望你牵扯其中,以免殃及池鱼。能让他如此重视的事情,只能是与当年的那些人有关。” 她抬眼盯着裴越,带着几分期盼问道:“和你祖父有关,对吗?” 裴越摇头笑道:“我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沈淡墨压低声音说道:“你莫要装傻。路敏做出那种事肯定和陈家有关,要不然当初陈家后人也不可能在距离京都仅百里之遥的横断山弄出那么大的阵仗,没有他的庇护,京营怎么可能毫无察觉?这里面牵扯到先帝和陈家,你祖父便是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让我猜猜,你祖父其实没死?他只是主动消失在世人眼前,以此来保住裴家的门楣和未来,对不对?” 她似乎非常热衷于这些谋算,急切地说道:“你先生突然去灵州,就是为了防止路敏将你拉进这潭浑水里。然后他没有随你一起返京,是留在灵州某个偏僻之地陪伴定国公?” 裴越神情镇定,感慨道:“沈姑娘,你有这般厉害的想象能力,不去写书真的有些可惜。” 沈淡墨始终没有在裴越脸上发现破绽,最终只能叹气作罢,略显怅惘地说道:“好不容易离了这座宅子,去灵州转了一圈,看完大梁的壮丽河山,也亲眼见识战场的惨烈与宏大,原以为我能像祁阳公主一般做些事情,但是……呵呵。回京之后,爹爹就不允许我出府,免了我在台阁中的职事,还是只能像往常一般待在府中看着一成不变的景色,真真无趣之极。” 裴越问道:“你真想入朝做事?” 沈淡墨挑眉道:“有何不可?” 裴越沉默片刻,抬头迎着她明亮的双眸,轻叹道:“祁阳公主后来的结局你可知道?” 沈淡墨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她明媚的面庞上绽放开一抹自信的笑容,凛然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祁阳公主,莪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何事?”裴越认真地问道。 沈淡墨果断地说道:“抒不忿气,决不平事,杀不义人。” 裴越微微一惊。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2【祁阳往事】 祁阳公主,太宗皇帝次女,商贵妃所出。 这位天之骄女年幼时便极为聪颖,长大后博涉经史精研文笔,世人称赞她“素风逾迈,清辉益远”。 据说商贵妃当年怀孕之后,坊间竟然有人传言“当生贵子,秉国权衡”。 这个流言一度引得京都暗流涌动,太史台阁的乌鸦们奉命出动,抓了不少妖言惑众的道人,不过风波完全平息还是贵妃产下祁阳这名女婴之后。 在众多子女之中,太宗最为疼爱祁阳,甚至在祁阳出嫁之后,仍旧在宫中为她准备着一座寝殿,时常会召其入宫小住一段时间。 太和二十一年,祁阳十六岁便入东府观政,负责为太宗诵读执政们的条陈,这是她的亲王兄弟们都无法享有的待遇。 太和二十四年,祁阳任通政使,掌管文武百官递呈的折子。 自太和二十六年始,在太宗驾崩之前的五年时间里,祁阳一直担任东府参政,协助两位执政处置朝政。这不仅仅是大梁罕见的风景,更是这片大陆数千年以来,第一次有女子以朝臣而非后宫的身份进入一个王朝的权力决策层。 太宗驾崩那年,她仅仅二十六岁,却已经做了五年的东府参政。 但是谁也想不到,后来她的命运那般坎坷曲折。 中宗皇帝继位后,先是以“先帝唯独亲近二姊”的借口罢免祁阳的官职,让她去兴梁府皇陵为太宗守陵,然后在短短几個月的时间里彻底抹平祁阳在朝中的痕迹。等祁阳返回京都之后,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她只能住进自己的长公主府邸不问世事。 若仅仅是如此倒也罢了,纵然不能再过问朝政,以她长公主的身份也能富贵享乐一生。 建平九年,祁阳长公主的长子被中宗下旨圈禁,原因不详,数年后郁郁而终。 次年七月,她的次子在与几名勋贵子弟在皇家园林狩猎时,不幸坠马身亡。四个月后,她的夫君染病去世。 十二年三月,祁阳在那座恢弘却凄凉的长公主府邸中孤独死去,年仅三十八岁。 除了两个儿子之外,祁阳尚有一名幼女,只是关于她的下落没人敢在中宗面前提起,重臣们对此讳莫如深。坊间传言,在祁阳长公主过世后的某一天,小郡主便染病去世,自此祁阳这一脉彻底断绝。 这便是裴越了解到的故事,他猜测祁阳后来的悲惨遭遇或许和宫廷权力斗争有关,但也不排除她以女儿身傲立于朝堂之上让一些人产生强烈的排斥和敌对。太宗在世时没人敢质疑他的旨意,故而祁阳仅用十年时间就接近文臣的顶峰,尤其是最后那几年里,祁阳甚至可以代表太宗行使一部分权力。哪怕是被立为太子的中宗皇帝,在与太宗的亲近程度上仍旧无法和祁阳相比。 “在想什么呢?”沈淡墨见他沉默许久,忍不住轻声问道。 裴越微笑道:“我在想假如你真的入朝为官,究竟能做什么官。” 沈淡墨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不禁好奇地说道:“说来听听。” 裴越想了想,缓缓说道:“台阁这边没有可能。此前你去灵州办事,我猜想是沈大人对陛下的一次试探,看看能否让你在台阁中处理一部分庶务。不过回京之后沈大人立刻免了你的差事,想来是陛下已经表明态度。其实自古以来,像太史台阁这种特殊衙门的主官,绝对不会有子承父业的可能。” 沈淡墨问道:“还有呢?” 裴越坦率地说道:“我反复思量过后,还是想不到任何可能。” 沈淡墨并未流露出失望怨怼的情绪,她微微勾起嘴角说道:“我还以为你会骗我说大有希望。” 裴越苦笑两声,说道:“我也以为你会对我说当年祁阳公主直入东府的事儿。” 沈淡墨轻哼一声道:“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浅薄?祁阳公主是什么身份,她和太宗皇帝感情多深厚,岂是我这个大臣之女能比?如果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做官。裴越,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比叶七差不少,但是你也不能太小瞧我。” 这能是一回事吗? 裴越定定地看着沈淡墨,忽然发觉她的眼神与往常相比多了几分紧张。 他没有接这个话头,岔开话题问道:“林合还在京都?” 沈淡墨心中松了口气,随之又有些浅浅的气愤,故而语气也冷硬了些:“你将他算计得那么惨,难道还想要他的命么?” 裴越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沈淡墨没好气地说道:“回京之后我查过整件事的细节,在那晚埋伏之前,你在旗山冲和陈希之交过手,若非叶七及时赶到,你已经是她刀下亡魂。回到荥阳之后,你借着林合没有提前告知你危险的错处,让他心怀愧疚与你合作,并且主动承担偷袭陈希之的职责。可是你压根没有告诉林合,陈希之的武道修为只比叶七弱半分,他根本不是对手。” 裴越微笑不语地望着她。 沈淡墨见状瞪了他一眼,只可惜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林合断了用剑的左手,尾椎骨又被陈希之砍了一刀,我爹爹为他请来京中最好的大夫,各种珍贵药材不知用了多少,他也只能勉强站起来,却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剑。”沈淡墨语气复杂地说道。 裴越感叹道:“沈大人对林合真好,即便是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 听到这句话,沈淡墨神情忽然一黯,轻声道:“兄长过世后,爹爹倍受打击,用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林合跟在他身边很多年,自然与旁人不同。其实这个不是关键,主要是因为林合的父亲当年是因爹爹而死,想必爹爹心中有些愧疚。”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左手剑客林东海。” 沈淡墨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语气中的愤怒因何而来。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是对陈希之恨之入骨吗? 裴越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说道:“像陈轻尘那样的人不该死。”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3【杀气凛然】 沈淡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无论是祁阳长公主还是陈轻尘,其实都是她非常敬佩的女子,毕竟在这个世道里女子想做些正事无比困难。虽然大梁礼教不算严苛,但是女人相夫教子幽居府中仍旧是绝对正确的观念。沈淡墨这些年对林合非常冷淡,根本原因就在于林合的父亲林东海当年亲手刺杀了陈轻尘。 眼下她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裴越身为男子居然会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她还是为难地说道:“林合已经是個废人,你不要再出手了,毕竟我爹爹不会看着他死。”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沈大人的心情,原本就没有打算动手。” 话虽如此,他却不认为林合以后就是个废人,如果说当初在他心中沈默云像是眼镜王蛇,那么林合给他的印象就是一头孤狼。 狼这种野兽极有韧劲,尤其是受伤之后的狼,往往能够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当然,这些想法没有必要和沈淡墨争论,藏在心中便可。 不知为何,沈淡墨忽然觉得有些开心,故而语气也变得轻快许多:“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往后想要再见估计很难。倘若我有什么疑惑的地方,能不能继续写信问你?” 裴越答道:“只要不是沈大人口述你执笔就行。” “小气鬼。” 沈淡墨轻啐一声,显然这家伙还记得当年的第一封信,尤其是他在回信中写下的莫名其妙四字,她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莞尔。 裴越亦笑道:“当时我看着那封信,很想回一句关你屁事,可是想到你随时都可以派一群乌鸦来灭我的口,最终只能忍气吞声。” 沈淡墨眸中皆是笑意,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明明你的处境已经那般艰难,我还要喋喋不休地跟你讲大道理。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是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完全按照爹爹的吩咐去写。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就三年了呢。” 裴越感慨道:“那时候你是京都第一才女,我只是庄子上讨生活的庶子,哪里敢得罪你。” “越说越夸张了,快点打住。”沈淡墨眼波流转,忽然话锋一转道:“对了,往后我再跟你书信往来的话,叶七会不会吃醋?她看起来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你小心挨揍。” 裴越皱眉道:“沈姑娘,你不能在我面前编排叶七。” 沈淡墨撇撇嘴道:“这就开始心疼了?她那么厉害,我顶多只是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你难道不想看看堂堂女侠吃醋的模样?” 裴越其实已经忍了很久,他对沈淡墨的观感还算不错,毕竟她实实在在地帮过自己,但是显然要除去她提起叶七的时候。 望着她那双顾盼生姿的丹凤眼,裴越非常诚恳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远处的丫鬟们听到这句话后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个个目瞪口呆。 沈淡墨楞住,然后脸上白皙光洁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非常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在胡说什么!” 裴越认真地说道:“你一直在提叶七,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吃醋了,这样说来你肯定喜欢我,不然你为何要如此关注我和叶七的事情?” 望着他诚挚的目光,沈淡墨没来由地心中一阵慌乱,但是很快就强行平静下来,挑眉道:“你想得美!我只是和叶七性格相冲,与你有什么关系?裴侯爷,虽然你如今在京都风头极盛,倒也不必这般自作多情。” “哦,原来是这样,那看来确实是我误会了,挺好。”裴越笑吟吟地说道。 沈淡墨柳眉竖起,面色不善地说道:“挺好是何意?” 裴越正要回答,屏风那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名中年男人隔着屏风说道:“裴侯爷,我家老爷有请。” 裴越有些诧异,但是仍旧平静地应道:“好。” 他起身朝外走去,沈淡墨随之跟了上来,见裴越投来疑惑的目光,她正色道:“爹爹不是故弄玄虚的人,我想去看看是不是发生了大事。” 裴越点点头,两人同行返回正堂。 沈默云并不意外自己女儿的出现,他的眼神始终停留在裴越身上,目光中的忧虑让两个年轻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裴越脸色凝重地问道:“沈大人,出了何事?” 在他的记忆里沈默云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情,能让这位大梁上万密探的首领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很显然不是普通的变故。 沈默云站起身来,沉声道:“裴越,我刚刚收到一个消息,仔细斟酌之后觉得应该告诉你。” 裴越颔首道:“大人请说。” 沈默云缓缓道:“去年鲁王的正妃许氏自尽,因为西境战事爆发的缘故,宫中并未帮他定下新的婚事。年前宫中传出消息,要在都中择一品行端正身家清白的女子为鲁王妃,此事由大皇子的生母吴贵妃亲自主持。” 裴越猛然间想到一个可能,脸色阴沉下来。 旁边的沈淡墨反应并不比他慢,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沈默云继续说道:“两天前,吴贵妃在宫中宴请都中武勋亲贵之家的内眷,其中便有你的嫡母李氏,以及……你的长姐裴宁。” “啊!”沈淡墨一声惊呼。 以她的聪明机智,怎会不明白自己父亲的言外之意,一想到裴越和大皇子之间的恩怨、裴越和裴宁之间的感情,她不禁担心地转头望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裴越如此狰狞的面容。 “好,很好,裴家!” 裴越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宛若实质。 “沈大人,请恕晚辈不能久留,告辞!” 裴越转身便走。 沈默云沉声道:“裴越,制怒!你要去做什么?” 裴越停步,扭头看向沈默云,赤红的双眼令这对见惯风浪的父女都感到心惊,只听他漠然地说道:“回京之后,我还没有去定国府拜访,估摸着他们又要在背后骂莪不忠不孝,我自然要去送他们一份大礼,沈大人莫非觉得不妥?” “你冷静一点!现在只有一些简单的消息,事情的详细还不清楚,你这会去定国府能解决什么问题?”沈默云略显无奈地说道。 他也没想到裴太君会这般糊涂,这件事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如今裴家还能维持一个架子,将来要是裴城或者别的子弟成才,未尝不能东山再起。可要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成了外戚,那么休想再染指军权,就连裴城都必须从军中脱离。 沈淡墨当然担心裴宁,可她更害怕裴越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只得紧张地劝道:“裴越,你先不要冲动,等爹爹查清楚事情原委再做决定也不迟啊。” 裴越看着他们,眼中多了几分暖意,但是仍旧摇头道:“我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 丢下这句让沈淡墨有些不解的话后,裴越毫不迟疑地大步离去。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4【春日宴】 定国府,定安堂。 今日裴太君心中欢喜,特地命人将一家老少请了过来,在偏厅中大摆筵席,满桌山珍海味,富贵气象一览无遗。 裴太君坐在主位,左侧是裴戎和裴云,右侧是李氏、裴宁和裴珏。裴戎的几名妾室都没有资格入座,譬如裴珏的生母莫姨娘,只能在一旁恭敬站着。厅内丫鬟仆妇虽多,但是人人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以免惊扰主人谈话的兴致。 浅酌几巡之后,裴太君抬头望着素妆打扮的裴宁,慈祥地笑道:“宁丫头,听说在宫中的时候,贵妃娘娘还当众夸赞你了?” 裴宁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即垂首望着身前。 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哪怕在皇宫之中也不会露怯。近距离观察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大皇子的生母吴贵妃城府深不可测,比起李氏来说犹如云泥之别。无论是待人接物,亦或是言语机锋,吴贵妃始终都能滴水不漏,这也是她能在宫中立足并且最受开平帝宠爱的原因。 可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想嫁给鲁王。曾经听沈淡墨说起过大皇子的种种恶行,又亲眼见识过吴贵妃的厉害,裴宁深知自己性格柔弱,去了那种地方又怎能过安稳日子。可她不懂得外面的风浪有多高,只知道家中的氛围已经容不得她说出半个不字。 席间众人只当她面皮薄不愿说话,李氏便笑着说道:“母亲,宁丫头可是您老人家亲自调教出来的人儿,哪里还会行差踏错?贵妃娘娘对她很满意,言语之中都透着喜欢,还让她往后时常去宫中拜见呢。” “那就好。” 裴太君转头对裴戎问道:“戎儿,我这心中还是有些担忧,这件事应该没有干碍吧?” 裴戎摇头道:“母亲不必担心,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无论是对宁儿、我们裴家亦或是天家,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裴太君欣喜地问道:“果真?” 裴戎看向身边的裴云说道:“你来给老太太详细说说。” “是,父亲。” 裴云眼帘微垂,然后朝着裴太君不慌不忙地说道:“老祖宗,大皇子身份尊贵性情温和,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良配,大姐嫁过去就是王妃,即便不论将来,眼下也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对于裴家来说,因为一些往事与天家生疏,这桩婚事可以拉近彼此的关系,对于大哥的前程也是极好的臂助。诚然,如今的裴家比起当年要差一些,可是祖父和先祖留下的香火情还在,陛下亲近裴家,自然能影响一部分武勋亲贵的看法,对于如今军中微妙的局势而言很有作用。” 裴太君十分满意,脸上笑成了褶子,和蔼地说道:“这样说来,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场面?” 裴云颔首道:“正是如此。” 裴太君感慨道:“好啊,国公爷走了之后,我是日夜难眠,每每想到这份家业交到我手中,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心想有什么面目下去见他呢?如今听你这么一说,要是能给门楣上增添几分光彩,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放心了。” 一席话说得裴戎面红耳赤,不得不离席说道:“母亲大人,儿子不孝,有愧您的期许。” 裴太君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摆摆手道:“罢了,当年的那些事说不清楚是谁对谁错,你往后就在府中陪着娘,让城哥儿和云哥儿努力上进吧。” “是,母亲。” 裴戎应下,然后正要入座,却见一名内宅管事婆子慌里慌张地小跑进来,口中仓惶道:“老太太,老爷太太,三少爷来了,还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亲兵!” 裴太君苍老的脸庞上浮现一抹惊色,颤声道:“他来做什么?” 裴戎脸色阴沉地说道:“母亲莫急,儿子自会处置。裴五家的,今儿前面是谁在管着?” 裴五家的垂首答道:“回老爷,今儿是裴大管家在前面。” 裴戎便对裴太君说道:“母亲,永年处事妥当,不会有什么差池。裴五家的,从今往后告诉家里的人,不要再叫那个小畜生是三少爷。当日在朝堂之上,他不是亲口说自绝于裴家?过几日我就请宗族长老出面,开宗祠将他驱逐出裴氏宗谱!” 裴太君惊道:“戎儿,不必如此吧?” 裴戎面带煞气地说道:“母亲,是他自己要破门而出,可不是我们逼着他。如果不这样做,都中勋贵谁还瞧得起裴家?此举并非是儿子在泄私愤,只是不想让人小瞧了裴家!” 裴太君听到这句话顿感头疼,如果早知道这庶孙这般能折腾,她根本不会让他出府进庄,大不了养在自己身边,从此以后对他好一些。就算靡费一些金银养個废人,这对裴家来说又算什么呢?当初只是一时心软,也未尝没有撵走麻烦的念头,谁能料到这根本不是撵走麻烦,反而是养出一个无比棘手的庞然大物。 她现在的想法是全然当裴越不存在,他当他的中山侯爷,裴家关起门来高乐,两边老死不相往来最好,然而这显然是个不太实际的愿望。 席间众人神色各不相同。 在听到裴五家的慌张的言语之后,李氏整个人就仿佛被定住一般,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青,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眼中射出仇恨的目光。 裴云倒还算镇定,他从来没有想过裴宁的婚事能瞒过裴越,尤其男方还是大皇子,只是眼下这个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开,裴越来的速度之快有些超出他的预想。 但他仍旧没有太过担心,因为就算裴越现在平步青云,他也不敢和天家作对。 裴宁刚开始的时候十分惊喜,她倒没有想太多,只是一年多没有见过裴越,心中着实有些想念。可是在听到裴戎的话之后,她不禁俏脸泛白,想要劝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间心中十分煎熬。 便在这时,裴戎的一名贴身小厮满脸惶恐地跑进来,惹得丫鬟仆妇们满脸惊吓地避让,但他根本没有心情去东张西望,猛然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老爷,出事了!”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5【大礼】 裴戎冷声呵斥道:“慌什么!有什么事慢慢说!” 小厮浑身发抖,低头说道:“老爷,三少爷打了大管家,然后带着亲兵们闯了进来,马上就要到内宅了!” 裴戎上前一脚将小厮踹翻,怒骂道:“狗日的畜生,他是你哪门子三少爷?” 小厮不明所以,忍着胸口的剧痛连忙挣扎着爬起来磕头认错。 裴戎犹自不解气,还要上前殴打,裴太君只能喝止道:“戎儿!” 裴戎这才罢休,扭头对裴云说道:“你现在立刻将府中的亲兵家将集合起来,再派人去皇城报信,就说裴越想要谋逆造反。” 裴云苦笑道:“父亲,这样一来就彻底没有余地了。” 裴戎吼道:“他都带人打上门了,你还要什么余地?优柔寡断的蠢货,是不是要看着他将裴家的门匾踩在脚下你才死心?还不快去!” “不必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然后又听裴越说道:“今天我是来给裴老爷送礼的。” 裴宁猛地站起身来,然后下意识地看向裴太君。 这位国公太夫人面色难堪,然而在看到愤怒中带着几分恐慌的裴戎、满脸恶毒怨恨的李氏和强装镇定的裴云之后,她心中又升起浓重的无力感。若是裴贞尚在,这偌大的国公府怎会落到这般境地?那年轻人分明没有三头六臂,却仅凭一句话就让这些人方寸大乱。 她沉沉地叹口气,缓缓道:“丫鬟婆子们带着珏丫头回去,你们随我去见见他。” 一行人从侧门进入定安堂正堂,然后便见身段颀长的裴越缓步踏入,身后跟着两名亲兵。 裴太君见状心中稍安,她当然不相信裴越会突然发疯,但要是矛盾激化到刀兵相见的地步,最终吃亏的是谁难以预料。然而当她坐在高台之上,一如当年那般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裴越时,眼神不由得冷漠起来。 裴越身后的两名亲兵,一人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盒子,不知其中装了什么物事。 另一人单手提着裴永年,这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奄奄一息。 最让裴太君心惊的是,裴越的右手提着一把刀。 正堂宽敞明亮,虽是初春时节却感觉不到半点寒意,但裴家人除了裴宁之外,看到这一幕无不心中发凉。 裴太君沉声问道:“越哥儿,你要做什么?” 裴越身姿挺拔,昂然而立,平静地说道:“太夫人是说我手中这把刀?方才来的路上,道旁有人持刀行凶伤及无辜,我路见不平便当街杀了他,顺手拿了他的刀。在我看来,刀没有好坏之分,关键要看握在谁的手里,太夫人觉得对否?” 不称老太太而称太夫人,这是开门见山亮明自己的态度。 裴越看都没看裴戎一眼,在说完这番话后转头望向裴宁。 她眼中含着泪,然而脸上却泛着笑容,这笑容并不苦涩,只有经年未见的喜悦和将心比心的关切。 裴越读懂了她的心思,然后冲她微微颔首。 高台上的裴太君看到这一幕后五味杂陈,再次问道:“越哥儿,你为何要欺辱管家?” 裴越面不改色,冲后面招招手,亲兵将裴永年提上前,然后押着他的双臂让他站在裴越身边。裴永年此前被踹了一脚,虽然不致命,却让他痛得无法站立,胸腹间仿佛被人用刀子割了几刀。 只不过他脸上并没有伤痕,唯独脸色苍白如纸。 裴越淡然道:“这位大管家恐怕记性不太好,我没有去找他的麻烦,居然还主动站出来,不允许我进来。太夫人,像这种卑鄙之人居然还能当定国府的大管家,我确实很失望。” 裴戎怒道:“裴家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裴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漠然道:“别急。” 裴太君强行压制着心头的烦闷,皱眉道:“越哥儿,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越不急不躁地说道:“开平三年,横断山的贼人夜袭绿柳庄,太夫人应该还记得这件事吧?” 裴太君轻叹一声,眼神复杂地说道:“越哥儿,这件事的确是裴家亏待你,但是戎儿被陛下关进上林狱两年,难道还不够吗?” “呵呵。” 裴越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缓缓说道:“在太夫人看来这自然是够的。我明白,高门大族中这种事实属稀松平常,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就算是打個残疾又算什么?两年牢狱之灾在很多人心中甚至是非常严重的代价。我今天登门不是想和太夫人讨论孰是孰非,只是你们或许已经忘了,那晚如果不是这位裴大管家请走席先生,我的绿柳庄也不会损失四十七条人命。” 裴太君遽然变色。 裴越扭头盯着裴永年,一字字道:“你用定国公的遗物骗走席先生,害我死了四十七名家人,这笔血债你猜我会不会忘?” 裴永年颤声道:“三……三少……啊!” 裴越忽然出手,一拳砸在裴永年的脸上。 这张白净的脸直接被他砸成一片浆糊,鼻梁折断,满口牙齿脱落,鲜血和眼泪混成一片。 堂内一片惊呼,就连裴云都大惊失色。 亲兵松开双臂,裴越右脚蹬出,狠狠踹在裴永年的小腹下方。 裴永年倒飞出去,砸在侧面的太师椅上,却再也听不见惨叫,唯有哼哼唧唧之声。 裴戎面容狰狞地吼道:“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你这个小——” 骂声戛然而止,因为裴越抽出长刀,面无表情地用左手抚摸着刀刃。 他抬眼看着裴戎,冷峻地说道:“别急,今儿我还有一份大礼送给你。” 然后又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我只是在帮裴家清理门户,像这种小人还留着做什么?不过,您老人家也不用太担心,我知道裴永年是定国公救回来的,就算我不在意裴戎是什么想法,总得顾念先国公的恩情不是?放心,他死不了,只是没了脸,又断了子孙根,其他地方好着呢,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只要往后他不再作死。” 裴太君咬牙道:“裴越,你真当老身没有办法对付你?”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6【耳光】 裴越以刀拄地,面带微笑,泰然自若。 大梁以忠孝治天下,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在“忠”这个字上针对裴越,西境战事中他的功劳和表现足以压下所有质疑的声音。至于孝道这个方面,确实可以说道说道,但只要裴越不发疯一样对裴太君动手,些许小事根本奈何不得他。 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裴太君寿宴时,那個因为没有准备寿礼就被李氏陷害到绝境的孤苦庶子。眼下不过是废了一个管家而已,难道开平帝会因此降罪于他? 裴太君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就算她拿着诰命金册进宫告状,皇帝对裴越多半也只是申饬一番,压根伤不到他的根基。 一念及此,她有些疲惫心累地说道:“你现在很威风,手中有兵,朝中有人,就连陛下对你都十分器重,老身也不想跟你继续掰扯。如今你废了他,想必也出了气,就请回罢。” 裴越摇摇头道:“不急。” 裴太君只当他今天来是为了解决身世的问题,漠然地说道:“过些日子,我将宗族中的老人请来,将你的宗谱单分出去。从今往后,你便自成一家,你若是愿意承继裴家分支的名号,我不会反对,你若是不愿意,那么两个裴字之间再无关联。” 裴戎闻言大急,他可是打定主意要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裴越是丧家之犬,岂能这般轻易放过他? 然而他扭头望去却见到自己母亲无比凌厉的眼神。 裴太君哀莫大于心死,难道这个愚蠢的儿子还看不出来,对面站着的年轻人早就不是裴家可以拿捏的人物,而且他在西境杀了那么多人,早已锤炼得心如铁石,真要逼他在定安堂杀人么?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裴越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太夫人,虽然我返京有些时间,但是事务繁忙一直没有空闲,所以迟迟没有登门拜访。今日来此,并非是特意为了教训裴永年,而是要给裴老爷送一份大礼。当年我去绿柳庄的时候,曾经亲口说过要回报他的大恩大德,这个承诺从未忘过。” 众人默然。 裴宁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羞愤交加的神情,不禁为难地说道:“三弟……” 裴越对她微微一笑道:“大姐,没事,确实是大礼。呈上来。” 站在他另一侧的亲兵上前几步,打开那个盒子,从中取出一件金光闪闪的物事。 这是一个一尺高的金钟。 裴戎看见之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李氏更是张口骂道:“裴越,你不要忘了当年是谁把你养大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 “锵!” 裴越猛然站直身体,右手握着的长刀似闪电一般甩出,插在李氏身前半尺之地,刀柄兀自剧烈地震颤,将她后面的话全部塞进了肚子里。 裴越冷声道:“李氏,如果你想现在就聊聊当年你对我做的事,我肯定会如你所愿。” “你!” 李氏对裴越自然恨极,就算不提当年的事,李子均的死和前不久李柄中的失势都被她算在裴越的头上。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愚蠢恶毒的内宅妇人,当她失去尊长的大义和主母的身份之后,面对浑身杀气凛然的裴越,那股子泼辣劲儿顷刻间化为乌有。 裴越没有再理会她,目光森冷地望着裴戎,冷漠地说道:“你没有想错,今儿我是来给你送钟的。” 裴戎双手攥紧成拳,咬牙道:“你敢杀我?” 裴越摇摇头道:“现在不敢。” 裴戎冷哼一声。 裴越继续说道:“拜你所赐,我对这座国公府没有任何好感。今天给你送钟,只是要提醒你一下,我这个人的忍耐很有限度。虽然陛下将你从上林狱放出来,不代表我就会忘记以前那些事。我答应过大姐,不会主动对你下手,前提是你能安安分分地在这座国公府里待着。从今日开始,你再算计我一次,我就直接送你下去给定国公赔罪。到那个时候,大姐也拦不住我,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裴越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裴戎肯定嗤之以鼻。然而如今听说过太多他的传闻,尤其是方才亲眼看着裴越突然之间发作,活生生将裴永年打成废人,裴戎此刻就算有再多愤怒也不敢再动。 裴云皱眉道:“老三,难道你真的不顾念一点血脉情分?” 裴越看着眉清目秀愈发有文人气质的裴云,微微撇了撇嘴。 他感慨道:“裴云,你知道吗,其实当年你是这座国公府中唯二让我有些好感的人,当然你肯定比不上大姐。不得不说,你做的这些事让我刮目相看,甚至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你还是不忘给我下套。血脉情分?你是不是想说,我永远姓裴,身体里始终流着裴家的血,所以我今天做这些事是不孝之举,要是将太夫人气出个好歹来,你就可以发动你在翰林院结交的那些清流,用弹劾的奏章活活淹死我?” 裴云心中一沉,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发声,其实就是在等裴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样才能占据大义,用百官的愤怒彻底将裴越打下去。 裴越缓步向他走去,边走边说道:“此前我没有理会过你的阴谋算计,那是因为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裴家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终有树倒猢狲散之日,你千方百计地谋算,只是为了这座国公府的将来。当初你连自己的亲生老子都算计在内,莪不知道太夫人心中是怎样想的,我倒是觉得你非常有魄力。”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裴云面前,两人迎面而立,间距不过两尺。 裴云冷笑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越点点头,又摇头道:“听不懂没关系,虽然你的举动有时候让我觉得恶心,可是连太夫人都能忍,我作为一个外人又有什么必要操心呢?但是,你好像不太明白,有些人是你不能算计的,哪怕你用那些可耻的大道理压在她的身上,逼她牺牲自己的人生来塑造你们裴家门楣上的光辉。” 裴云心知不妙,刚要躲避,便见裴越猛地抬起手,一个没有丝毫保留的耳光重重甩在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力度之大,直接将裴云扇倒在地。 裴越望着肿起半边脸的裴云,怒道:“那个人是我最尊敬的大姐,也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呸!” 他一口唾沫喷在裴云的脸上。 不远处,裴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泪水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滑落。 裴越犹不解气,刚刚提起脚来,便听到旁边传来裴宁的声音。 她语调颤抖着说道:“三弟,别打了。” 裴越扭头望去,裴宁笑中带泪,满眼感动地望着他。 然而裴越却从她脸上看到一抹悲伤,他明白这悲伤从何而来,不由得愈发心疼这个心地纯善的姐姐,那一脚便没有踹下去。 他只是不想她继续痛苦下去。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7【愚不可及】 “你闹够了没有?” 裴太君花白的眉梢微微吊起,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裴越那一记耳光虽然是抽在裴云的脸上,但是在场所谓的长辈们谁能避开?如果说裴越在叱骂裴云卖姐求荣,那么裴戎和李氏岂不是卖女求荣?她身为一品国公太夫人又会落个怎样的评价? 她从十七岁嫁给裴贞开始,这辈子最注重的便是体面二字,当初让裴越出府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若是真让裴戎在府中折腾死一个庶子,都中权贵乃至于世交至亲们又会如何看待?但是今天裴越显然没有给她这個脸面,殴打裴永年倒也罢了,毕竟只是一个下人而且当初与他有恩怨,然而那个耳光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脸上。 裴太君死死盯着裴越,只要对方说出一个不字,就算拼着这张老脸被全京都的人嘲笑,她也要亲自去皇宫门前告御状。 谁知裴越从容地走到裴宁身边坐下,平静地说道:“太夫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登门是为了逞威风?仗着自己有了爵位就不将你老人家放在眼里?” 裴太君倒也不傻,冷声道:“就算你是为宁丫头打抱不平,这件事也轮不到你插手,这是定国府的家事!” 裴越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讥讽道:“有人被功名利禄迷花了眼,朝着前面的万丈深渊快马加鞭地冲过去,我就没见过这么急着寻死的。太夫人,你说的没错,我今天来是为了大姐,若非她被牵扯进这件事情里,你当真以为我愿意走这一趟?说来说去,裴家的死活与我何干?” 这番话让裴太君面色一变,实际上她总觉得这桩婚事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在裴戎和裴云的反复劝说下,她才将信将疑地点头。虽然她对裴越的观感不好,可却不会怀疑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和能力,否则如何能解释对方不到三年时间就飞上枝头变凤凰? 说来也怪,明明裴越的话很不客气,却让她心中的怒火消退些许,问道:“你能否说的详细一些?” “可以,不过闲杂人等得离开这里。” 裴越冷峻地望向李氏,对身边的亲兵说道:“带李氏出去。” 李氏那张脸瞬间如同猴子屁股一样,就连裴太君都没有这样对过她,如今一个庶子竟然如此羞辱自己,让她以后还怎么在这座国公府摆当家主母的派头?但是她也知道眼下形势比人强,只能望着裴太君哀求道:“母亲,我是宁丫头的娘亲啊。” 裴太君没有看她,淡淡道:“你先去歇息罢,晚些时候我再命人去叫你。” 李氏羞愤欲死地离去,裴越又指着躺在角落生死未知的裴永年说道:“将此人丢出去,然后你们守在门口,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遵令!”亲兵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从始至终,裴戎一言不发,看似沉默隐忍,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双腿在轻微地颤抖着。之前裴越打倒裴云的时候,他便以为这人已经疯了,任何言语在他身上都起不了作用,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也就是这一刻,飞扬跋扈几十年的裴戎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害怕。 此刻正堂内除了裴越、裴宁、裴太君和裴戎父子之外,便只剩下一个身段苗条面容娟秀的年轻丫鬟。在李氏出去之后,这丫鬟便下意识地向外走去。 “温玉姑娘,你留下。”裴越开口道。 温玉微微一惊,有些不知所措。 曾几何时,她是老太太身边最受器重的大丫鬟,就连裴戎都要敬她三分,而裴越只是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若非她几次三番相助,裴越会遭受怎样的磨难犹未可知。如今时过境迁,当初的庶子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国侯,是她只能仰望的大人物,那些在春风拂过的小径上酝酿的心思早已烟消云散。 裴越满含深意地看着这个身份另有玄机的大丫鬟,温和地说道:“待会我要说的事有些严重,太夫人身边需要一个体贴懂事的人。” 裴宁担忧地问道:“三弟,莫非这件事藏着什么阴谋?” 裴越看了一眼起身坐在对面脸色阴沉的裴云,冷笑道:“方才我说有人被功名利禄迷花了眼,指的便是自命清高的裴老爷。” 裴戎冷冷道:“难道你不热衷功名利禄?” 裴越淡淡道:“我当然热衷,但我靠的是自己的双手和能力。横断山剿贼时我才十四岁,险些死在贼首的刀下。蜂窝煤的运作不知耗费我多少心血和精力,面对的是大皇子和户部尚书这个级别的对手。更不要提西境战事,我出生入死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这就是我的态度。不然陛下为何加封我为国侯?难道你以为大梁的爵位是西市的白菜?” 裴戎冷哼一声,面皮有些发紫。 裴越毫不留情地说道:“你在上林狱中没有一点长进,以为将大姐嫁给鲁王就能得到陛下的青睐?是不是还在家中做着美梦,用大姐的终身幸福作为代价,换取裴城和裴云的前途,甚至还有可能将你那个爵位再赏下来?裴戎,你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为什么还是这般愚蠢?” 裴戎怒道:“你放屁!” 裴太君轻咳一声,目光复杂地看向裴越问道:“可是吴贵妃公开表示对宁丫头的赞赏,这种大事她不可能不跟陛下通气,既然陛下也乐见其成,难道这不是好事?” 裴越冷笑两声,失望地说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你们竟然还想不明白。大姐如果嫁给鲁王,后果便有两种。第一,陛下无意让鲁王成为储君,那么试问他能容许大皇子的妻族是军中豪门吗?就算陛下自己不动手,储君能否视若无睹?不将裴家杀个干干净净,储君怎能睡得安稳?” “第二,倘若鲁王真的能成为储君,大姐顺势成为太子妃,那么裴家就是外戚。咱们大梁朝的高祖陛下早就定了祖制,为了防止外戚干政,严禁外戚掌握军权,裴家到时候还能维持住武勋亲贵的架子?” 此言一出,裴太君苍老的脸庞上浮现惊惧之色。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8【打回原形】 裴越望着面色发白的裴戎,冷笑道:“无论陛下怎么想,只要大姐嫁入鲁王府,裴家必然要脱离军权,再无染指的可能。你还想着凭借这桩婚事,陛下再度重用裴家?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高台上的裴太君险些气晕过去。 裴宁心中哭笑不得,脸上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为难地恳求道:“三弟……” 裴越这才反应过来,要是自己一时不慎将这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事情还真的有些麻烦。而且他今天来是彻底为裴宁解决麻烦,否则前面不会留手,现在更不会给这帮废物剖析朝局。 一念及此,他敛去冷笑,平静地说道:“陛下之所以同意这桩婚事,原因很复杂,我没有兴趣跟你分说清楚。裴戎,不要奢想我会因为大姐做出太大的让步,今天我来这里只是不想让大姐伤心,否则即便不登门我也有办法搅黄这门婚事。你们裴家因祸得福,没有让祖宗蒙羞,我不指望你对我感激涕零,至少你应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好一点。” 裴戎如坐针毡,他在这座国公府里霸道惯了,除了在裴太君面前还能收敛几分,何时被人这样骑在头上教训过?然而面对这个动不动就拔刀的武夫,他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连开口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裴越没有再继续羞辱裴戎,转头望着裴云说道:“太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不懂朝堂风向情有可原,你的这对父母不提也罢,他们看不出来问题所在,难道你也看不出来?” 裴云脸上火辣辣地痛,闻言阴沉着脸说道:“几十年来,高祖定下的祖制不知违背了多少,偏偏就你说的这一条万世不易?裴家自有根基在,先祖和祖父留下的香火情不会消失,陛下难道看不到这一点?裴越,你在这里危言耸听,真当裴家无人?” 裴太君狐疑地望着裴越。 相较而言,她肯定更信任自己的亲孙子一些。 裴越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個回答,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前面我说,当初你是这座国公府里我唯二有些好感的人,这不是假话。相比一身纨绔习性的裴城,你除了爱书如命之外倒也没有太大的缺点。这几年我在旁边看着,裴城的进步令我有些意外,西境的历练不仅洗掉他身上的顽劣,还让他逐渐养成豁达的性情和开阔的眼界。反倒是你裴二少爷,成长于妇人之手,醉心于闭门造车,自以为洞察人心算无遗策,实际上是贻笑大方狗屁不通。” 裴云眼神如冰,缓缓道:“我倒要听听我是怎么贻笑大方的。” 裴越盯着他的双眼说道:“好,那我就给太夫人说说,裴二少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开平三年七月,你的父亲丢了爵位,按理来说他应该消停一点。可是你知道他迟早会惹出事端,所以撺掇着他写奏章弹劾我,哪怕你明明知道我手里有他勾连山贼的证据,但你仍旧没有半点犹豫。在你看来,要是裴戎侥幸成了,我自然万劫不复,倘若裴戎败了,陛下肯定不会放过他。裴戎不管是死是囚,在裴城已经去了西境的前提下,这座国公府便只剩下你一个正经男主人,自然由你当家做主,裴家的所有遗泽都会落到你的手里。” 裴越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方才那样激烈,但是裴云逐渐感觉到四肢发凉。 “你确实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件事里你算计到每个人的性格,裴戎肯定没有好下场,裴城傻乎乎地在西境军中打磨,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你的计划来发展。可是你想过没有,裴戎就算再怎么无耻,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对你并不差,但你亲手将他推上绝路。若是论心狠,我不得不佩服你,可这也让我觉得很恶心。” 裴越冷笑几声,不顾高台上的裴太君脸色越来越难看,继续说道:“我猜你应该很早就在谋划大姐的婚事,不会晚于鲁王的正妃过世那段时间,甚至有可能更早。或许在太夫人看来,方才我那一记耳光是在骂你卖姐求荣,可是你我心里都清楚,你做的事情绝非这么简单。相反,这是一个酝酿很久的阴谋。” 裴太君满面愁容道:“裴越,云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断然不至于此。” 裴越摆摆手道:“太夫人不要着急,听我说完你就会明白。” 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从容不迫地说道:“大姐嫁入鲁王府,裴家在军中最后那点希望都会断绝。短则一年,长则三年,裴城必然会像眼前这位裴老爷一样,失去手里的军权,成为一个混吃等死的闲人。当然,他是裴家嫡长子,陛下也不会亏待他,肯定会加封他为国侯,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你同样还算计到莪,因为你很清楚我和大姐之间的感情,以我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她嫁入鲁王府?然而我面对的是天家,这件事更关系到陛下的体面,只要我稍微沉不住气,都有可能惹恼陛下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想必你已经看我不顺眼很久了,倒是难为你还能想出一个算计我的法子。” 裴越鄙夷地笑了笑。 裴云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寒声道:“胡说八道!我做这些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不是裴家的一份子?” 裴越扯了扯嘴角,眼帘微垂缓缓道:“你不光是裴家的人,还是开平五年春闱殿试的榜眼,陛下钦点为翰林院编修。” 此言一出,裴云如遭雷击,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 刚才他被裴越打了一耳光,虽然脸上很痛,可他心里并不慌乱,反而希望裴越闹得更大一些。但是此刻听到裴越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猛然有一种被人扒光了然后游街示众的惊惧,只见他嘴唇翕动却始终发不出声音,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畏惧和慌乱。 裴太君也听懂了裴越的这句话,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裴云,颤声道:“云哥儿,你究竟要做什么?!”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29【痴人说梦】 “裴二少爷要做的事情说起来倒也不复杂,利用大姐来讨好陛下,断绝裴城的前途,将裴家从勋贵豪门的行列中拉出来,顺便再给我这个恶人下套。”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 裴太君恍若未觉,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云依旧沉默,裴越便替他说道:“因为他是榜眼出身,又在翰林院中结交无数清流文臣,可他终究姓裴,旁人提到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定国府。虽然他很努力,又有一定的天赋,可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晋升。或许将来他能成为一部侍郎,但是绝无可能当上六部尚书,东府执政更是想都不用想。他苦心孤诣做这么多谋划,所谋不过是自己的仕途罢了。” 裴太君无比失望地说道:“云哥儿,你……你……” 她竟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裴戎成为这个样子,其实她当年的溺爱有一定的责任,所以她对孙儿辈的教导很重视。为裴城请来都中著名的武道先生,又让世交武勋教他兵法,对于裴云更是让他跟着沈默云学习,可以说她将家族复兴的期望都放在这两人身上。 然而裴云的所作所为如此极端,让她心中宛如千疮百孔。 裴云似乎没有听到裴太君的话,他死死盯着裴越,咬牙道:“我辈身为文臣,自当追求名留青史,自当辅佐君王成就万世基业,此心何错之有!” “呵呵,我还记得当初裴城笑话你,整日自诩大梁第一读书种子。” 裴越意兴阑珊地摇摇头,脸色逐渐冷峻:“你要名留青史,要做治世能臣,要宰执天下官居一品,没人会拦着你,但是你不该将算计自己的亲人。像你这样的人,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满心龌龊,别说和莫蒿礼、洛庭这样的俊杰相比,就连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孙大成都不是你能并肩的对象。起码那位前户部尚书算计的是我,而不是他家里的兄弟姐妹!” 他霍然起身,怒声道:“你也配谈文人风骨,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裴云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红晕,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喉头猛然涌起腥味,旋即喷出好大一团血雾,一头栽倒在地。 裴宁神情复杂地站起身,连裴太君也露出担忧的神色,反倒是裴戎冷眼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很显然,裴越方才点出当年裴云撺掇他去告御状的事情,让这位中年男人再度有了恨意。 裴越让守在门外的亲兵将处在昏迷状态的裴云抬了出去,再度落座之后,他看了一眼神情冷漠的裴戎,略显疲惫地说道:“太夫人,你现在应该明白了这件事的根源。” 裴太君擦拭着眼角,悲苦地说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裴宁忍不住劝慰道:“老祖宗,不要太过伤心,这……这事……” 她踟蹰着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大抵只能用家门不幸来形容这件事,可要是说出来不免火上浇油。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一饮一啄皆由天定。”裴越却不打算照顾裴太君的心情,只能说裴贞去了西境之后,整個定国府的风气一天天败坏,身为一品国公太夫人的裴太君自然有责任。不过他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转头望着裴宁说道:“大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裴宁微微一惊,然后轻轻点头道:“三弟你说。” 裴越无比郑重地说道:“当着太夫人和你爹的面,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做王妃?” “啊?”裴宁脸颊微红,显出很紧张的模样。 裴越意识到自己太过严肃,便和缓神情柔声道:“大姐不要紧张,将真实想法说出来即可。” 高台上的裴太君奇道:“为何你早早不问?闹出这么多的事情,现在反倒要征求宁丫头自己的意见?” 裴越不苟言笑道:“我要打醒裴云,不然往后他还会成天想着幺蛾子,我倒是不怕他算计,但是我不想大姐再次面对这种危险。” 裴太君百感交集,一方面因为家门不幸感到痛苦,另一方面居然有些侥幸,若非裴宁当初对裴越极好,结下一段善缘,恐怕裴家先祖在天之灵都会蒙羞。 站在高台边的温玉看着姐弟亲善的这一幕,既有些发自内心的感动,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羡慕。 迎着裴越温和的目光,裴宁心中逐渐安定下来,坚定地摇头道:“三弟,我不想嫁人。” 裴越微笑道:“既然不想,那就不嫁。” 裴戎皱眉道:“可是你已经十九——” 裴越直接打断道:“大姐还没满十九岁,差着几个月呢。就算满了十九岁又如何?武勋豪门之中二十岁往后才成婚的比比皆是,拖几年不是坏事。退一步说,推了鲁王那边,你转头就让大姐嫁给别人,陛下会怎么想?你还要不要脖子上喝酒的玩意了?” “你!好,好,你厉害!” 裴戎气得面红耳赤,拔腿就走,但是最终都不敢丢下几句狠话。 出人意料的是,裴太君并未因此动怒,反倒平静地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既然你有这个心,那你大姐的终身大事便托付给你了。如今裴家不比当年,你在都中人脉又广,若是遇到身家清白品格端正的年轻人,帮你大姐留意着些。你放心,我这儿积攒了不少值钱的物件,到时候都给你大姐添嫁妆,保证让她风风光光地出阁。” 裴宁有些害羞地垂下头。 裴越心中一动,抬头望着头发花白的裴太君,竟然从她眼中看见几分恳求之色。 这位可真是…… 裴越有些想笑,同时也有些感慨。 内宅妇人眼界不高,但是极为擅长勾心斗角,裴太君纵然是一品国公太夫人也难脱此列。她如今看不懂外面的局势,却又发现那对父子一言难尽,于是便将心思打到自己身上,指望这个平步青云的庶孙能替裴家遮风挡雨。 她付出的只是裴宁的姻缘以及一些金银财货罢了。 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算计? 只不过没有裴云那般恶心罢了。 可这未免太过小瞧裴越,真把他当傻子逗弄不成?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30【清风徐徐】 裴越并未动怒,淡然道:“太夫人,这里没有外人,我也懒得拐弯抹角,您这样可有些不太厚道。” 裴太君有些不自然地道:“此言何意?” 裴越道:“我今天登门处理这件事,首先肯定是因为大姐,这是最重要的原因。如果要嫁给鲁王的不是她而是其他人,我根本不会出手。其次,当年的恩怨不提,你请席先生来教导我,这份情义我一直记在心里,所以我也不想看到定国府树倒猢狲散。”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藏在心里没说,在灵州那座湖心岛上,裴贞交给他一样信物,不管他以后会不会用到,这终究是个人情。 裴太君惊讶道:“想不到老婆子还有一份功劳。” 裴越着实佩服这些内宅妇人,情绪的转换几乎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的功力,丝毫不见凝滞和生硬,上一刻还针锋相对,下一秒就能春风化雨。 不过他并不打算松口,必要的时候拉裴城一把和承诺照顾定国府这是两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再者他又没精神失常,哪怕照顾街上的乞丐也好过照顾裴戎和李氏这种人。 稍稍沉默之后,他缓缓说道:“太夫人,我与定国府之间的恩怨已经两清,往后就是我和大姐私人之间的姐弟情义。我还是那句话,只要裴戎和裴云往后不来撩拨我,我决不会插手定国府的家事。但他们要是不知死活,我也肯定不会再留情面。” 他抬起头来,眼神锐利如剑,一字字道:“不要试图用大姐的安危要挟我,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如果将我逼上绝境,我肯定会拉很多人陪葬。” 听他说得如此决绝,裴太君心中自然不舒服,不过她终究要比裴戎和李氏强。 裴太君没有做口舌之争,略显忧虑地说道:“既然你大姐自己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勉强她,只是贵妃娘娘那边已经放了口风,这要怎样处置呢?” 裴越看了一眼静静站着的温玉,平静地说道:“我会去向陛下求情,相信陛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罢了,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不管了。” 裴太君挥挥手,心头蓦然无比疲惫,如果裴越再这样闹几次,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能活。 裴宁见裴越有离去的打算,便开口说道:“三弟,能不能去我那里坐一会?” 裴越轻轻一笑,点头道:“好。” 对于府中的下人来说,今天正堂的动静有些吓人,先是大管家裴永年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然后是李氏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小院砸东西发脾气,最后又看到二少爷一身是血被抬出来,管事婆子们着急忙慌地请郎中,整个乱成一团糟。 这还是裴越此前将亲兵们留在前院,否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皇帝下旨抄家呢。 行走在风景如画的国公府内宅,裴越神色平静地观望着,旁边裴宁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欣慰地说道:“长高了,也壮实了,比往年瞧着好了许多。” 说着说着眼眶又有些泛红。 裴越忍俊不禁道:“姐,这让人看见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他知道裴宁爱哭,这段时间被一大家子逼着嫁人,面上装着若无其事,恐怕夜里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想到这里又有些心疼,便笑道:“想哭就哭吧,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如今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裴宁抬起手想要拍打他,落下时却是抚平他肩膀上衣服的褶皱,嗔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在姐姐面前当然不用藏着掖着,平日里跟那些老家伙打交道,一句话得绕三个弯,别提有多累了。”裴越忍不住吐槽道。 裴宁心疼地说道:“真真难为你了,在莪这里当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可惜你如今那么忙,也没有多少时间来我这里说话。” 裴越眨眨眼道:“姐,要不你搬我那里去住?出阁的事情不用担心,你弟弟现在腰缠万贯,到时候给你弄个六百四十抬的嫁妆,前头到了永州,后面都还没有出家门。” 裴宁温柔地笑道:“不许胡说。” 裴越撇嘴道:“我可不是胡说,你别信老太太说得那么好听,什么梯己都给你,那是哄小孩呢。她那些金银财货肯定都会留给那兄弟两个,撑死给你准备十二抬的嫁妆,小气得很。” 裴宁摇摇头道:“三弟,我不打算嫁人。” 裴越听出来她这句话不是托辞,不过也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便岔开话题道:“姐,良言还在你屋里?” “嗯,难为你还记得她。” “怎么会忘?当初要不是你让她给我送来一份点心,我都没有力气闯进明月阁。” 两人都有些唏嘘,不多时,清风苑已然在望。 一个丫鬟站在门前踮起脚张望,不是良言还能是谁?看见两人的身影之后,她脸上绽放开喜悦的笑容,小跑上前认认真真地行礼道:“婢子给侯爷请安。” “免了。良言,你今年多大了?”裴越笑吟吟地问道。 良言楞了一下,随即有些茫然地答道:“十七。” 裴越摸着下巴说道:“居然和我同年,许人家了没?” 一句话将良言闹个大红脸,她攥着衣角害羞地说道:“三少爷!” 裴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忍俊不禁道:“不许欺负她。” 裴越嘿嘿笑了几声,然后迈步走进清风苑。 这里的景色一如当年,竿竿青竹翠绿欲滴,随春风轻轻摇曳,中间一条石子漫的小道,仿若曲径通幽。 室内的陈设倒也符合国公府的档次,不过裴越眼尖,看到几样只有待嫁女子才会准备的物事,就放在多宝格的架子上。 裴宁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良言,后者连忙去收拾,她轻叹道:“那些东西是我娘准备的。” “她倒是迫不及待。”裴越语气不善,不过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李氏是裴宁的生母,他没有必要在裴宁面前口诛笔伐。 两人落座之后,良言显得格外激动,带着几个丫鬟又是斟茶又是呈上各色点心,宛若一只穿花蝴蝶忙碌不停,整个人洋溢着盲人都能感受到的兴奋和喜悦。 裴越却沉默下来。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裴宁那般柔善的性子,恐怕也只会对良言这个从小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倾诉伤心事。如今事情暂时解决,良言这样的表现实属正常。 裴宁定定地望着裴越的面庞,柔声道:“三弟,你能来我便已经很高兴了,千万不要因此自责。其实良言说过去找你,是我拦了下来。” 裴越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裴宁微微摇头,伤感地说道:“三弟,你总是说当初我对你多好,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没有帮你赶走那个凶狠的嬷嬷,也没能阻止母亲将你关在那个小屋子里。你挨了那么多打,被人轻视辱骂斥责,我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丫鬟给你送了一些吃的,有时候找机会帮你说几句好话,或许这对你有一些帮助,可是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她微微低头,双手不自觉攥紧,艰难地说道:“裴家对你那样,可是你因为我的缘故,一再选择留手。相比你现在为我做的这些事,当初那些事真的微不足道,每每想到你这些年的艰难,我真的无法心安。” 裴越怔怔地看着她。 裴宁沉默片刻,抬头认真地说道:“方才我说不嫁人,这不是一句玩笑话。人活于世总是避不开那些繁杂,我不想失去三弟,所以我就要断了那个可能,往后别人才不会利用我来算计你,我不想看到你陷入需要抉择的境地。” “姐——”裴越为难道。 裴宁第一次打断他的话,温柔却又坚定地说道:“其实不嫁人也挺好的,我在府中吃穿不愁,还有一个雄姿伟岸的三弟替我遮风挡雨,不知有多少人会羡慕我呢。” 屋外清风徐徐,她眼中的目光晶莹剔透。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31【交心】 “姐,方才我跟你爹说的很清楚,你过几个月才满十九岁,离嫁人还早着呢,根本不用现在就做决定。”裴越温言说道。 裴宁见状便有些着急,或许是裴越很久才来一次,今天如果不说清楚这件事,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裴越连忙宽慰道:“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在这件事上我完全尊重你自己的想法,你不想嫁人我便帮你挡住外面的风雨。但是以后若有合适的人选,你又能看得上的话,未尝不能试着接触一下。不必早早禁锢住自己以后的命运,那样会让我心中有愧。” 裴宁轻叹道:“可是我不想再给你带来麻烦。” 裴越闻言朗声笑着,然后冲旁边的良言挑眉道:“我今天厉不厉害?” 良言用力点头道:“三少爷好威风!” 裴越望着裴宁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裴家在军中的底蕴,如果今天不是我亲自登门,换做其他年轻人,你觉得太夫人会这般好说话?其实对我来说,你的婚事从来都不是别人能利用的麻烦,只在于你自己想不想而已。” 裴宁似信非信地看着他,犹豫道:“真的?” 裴越笑了笑,颔首道:“你且放心,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 裴宁柔声道:“好,都听三弟的。” 良言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这段时间以来裴宁的日子很不好过,府中的压力大到她这个丫鬟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裴越的出现仿佛一道阳光刺穿阴霾,轻而易举地解决裴宁面临的困难,这让良言也感觉一身轻松。 裴越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丫鬟很适合捧着一個西瓜,便笑道:“良言,我现在肚子很饿。” 裴宁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三弟还没用饭?” 定安堂中的家宴进行到一半就被裴越中断,裴宁其实也没吃多少东西,只是她历来胃口就不大,所以也没有什么感觉。看见裴越点头之后,她便立刻站起身来,一叠声道:“这怎么使得?你是习武之人,可不能饿坏了身子,我这就去厨房让人好生操持。” “姐,让良言去就行了,我们姐弟说说话,难得见上一面。”裴越拦道。 裴宁迟疑地看向良言。 裴越笑道:“良言可是代表你这位大小姐的脸面,再说从今天之后,府中也不会有那种不开眼的蠢货,谁敢得罪咱们清风苑的人。” 良言自告奋勇道:“小姐,交给婢子吧,保证办得妥当。” 裴宁这才作罢,仍旧不忘嘱咐道:“你告诉厨房的人,三少爷虽然没有忌口,但是他们也不能随意糊弄,另外多准备一些米饭,速速弄好然后送来东暖阁。” “是,小姐。”良言笑眯眯地应下,然后像一只欢快的燕子快步离去。 裴宁帮裴越续上香茗,然后柔声说道:“三弟,你今年九月就要满十八岁了。” “嗯?”裴越面露疑惑,不知大姐为何要说起下半年的事情。 裴宁清清嗓子,郑重地说道:“你和那位叶姑娘相处得如何?” 虽然她的性情多愁善感,连裴越都暗自觉得自己的大姐有些爱哭,但是此刻这般认真的模样,的确有几分长姐风范。 裴越微笑道:“挺好的。” 裴宁又问道:“那谷家小姐呢?” 裴越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在赵氏面前都能应对自如,可是面对裴宁问起这件事,心里着实有些不好意思。究其原因,他早就将裴宁当成唯一的亲人看待,过往的细节不必赘述,像他这样的人也只有在至亲面前会出现这种微妙的心理。 见他不回答,裴宁并未追问下去,只是替他头疼道:“墨儿妹妹可怎么办呢?” 裴越惊道:“谁?” 裴宁应道:“沈大人的千金。” 裴越不禁举起双手道:“我承认,我喜欢叶七也喜欢谷蓁,而且私下里跟她们两个都已经有了约定。如今我是国侯,按制可以迎娶两位平妻,所以我跟谷伯娘说了这件事,也跟叶七和谷蓁提过。等谷伯伯和席先生回京之后,我就准备和她们定亲。” 裴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在她的认知里,喜欢这个词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更不用说还是喜欢两个人。他还要娶两个人为妻,虽然这个世道里男子三妻四妾并不罕见,但是哪有人这样坦然地说出来?自己这位三弟什么都好,就是这脸皮的厚度令人意想不到。 “三弟你……你真的与众不同。”憋了许久之后,裴宁脸红红地说出这个评价。 裴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尴尬地笑道:“多谢大姐夸奖。” 裴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想起方才的问题,便继续问道:“那你要怎么安排墨儿妹妹?” 裴越苦笑道:“大姐,我跟沈姑娘虽然有过书信往来,但是并无儿女私情,你可千万不要误会。这种事对我来说自然无所谓,但是传出去可能会影响沈姑娘的清誉。” “你把姐姐当成什么人?这种事岂会外传?” 裴宁轻轻瞪了他一眼,疑惑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裴越拍着胸脯说道。 裴宁便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只不过或许裴越没有意识到,裴宁和沈淡墨是从小便认识然后一起长大的至交,用他前世的话来说就是最好的闺蜜。这几年两人相聚时,沈淡墨提起最多次的名字就是裴越,尽管她也没有表露过心迹,但是以裴宁对她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的心中有了一个人的影子,像沈淡墨这样骄傲的人又怎会时常提起呢? 不过裴越坚决地否认,裴宁也只好按下不提。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桌精致丰盛的席面在东暖阁摆开,良言带着几个丫鬟布菜,裴宁与裴越对面而坐,这是几年来两人第一次同桌吃饭。 裴越显得非常放松,食欲也很好,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模样,裴宁不由得泛起温柔的笑意,然后也用了小半碗粳米。 吃饱喝足之后,裴越躺在廊下的藤椅上,晒着初春午后温暖的太阳,格外悠闲惬意。 裴宁坐在旁边,语调轻柔地询问他在西境的经历。 裴越轻声讲述着,那些波澜壮阔铁血沙场的故事似乎很近,却又很远,身边只有岁月静好。 这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直到一名管事媳妇匆匆走来禀报,说是宫中内监在前面等着,陛下召裴越入宫。 裴越起身伸了个懒腰,异常舒服地说道:“姐,改天我再来看你。” 这个下午对于裴宁来说弥足珍贵,望着裴越脸上的笑容,她颔首道:“好,快去罢,不可让陛下久等。” 裴越冲她挥挥手,然后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去。 直到出了定国府,他脸上的笑意才消失,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稍后皇帝那一关可不好过,但他此前没有表露丝毫,因为他知道那会让裴宁担心。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32【疾风骤雨】 “砰!” 两仪殿御书房中陡然传来一阵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门外站着的内监们面色凛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左右观望。作为御前伺候的人,他们极少见到皇帝陛下这般震怒,记忆中好像只有一两次。当陛下发怒的时候,身边人如果稍有不妥,下场都会很悲惨。故而这些人此刻恨不得自己变成瞎子聋子,但是陛下的咆哮声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你知不知道定国府是什么地方?那是你一個侯爵能上门折辱的地方?你好大的胆子!” “连朕都要时刻记住敬畏二字,如果没有裴家两代国公的呕心沥血,大梁焉能有今日之疆土?你是不是仗着自己立下大功,于是就连裴家都不放在眼里?狂妄!愚蠢!飞扬跋扈!” “要不是沈默云急急忙忙地入宫禀报,朕居然都不知道朝中还有你这样厉害的臣子,将裴府的大管家打成废人,将翰林院编修裴云打得不能见人,甚至还在定安堂上拔刀!好啊,你甚至敢在定安堂上拔刀,连朕都不敢做的事情你竟然敢做,你比朕都厉害!” “现在垂着头装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给谁看?你之前的凶狠劲去哪了?要不了三天,这件事就会传遍京都,你让那些武勋亲贵怎么想?你让大梁百万将士怎么想?你是不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朕是那种刻薄寡恩的君王,对裴家这样功勋卓著的臣子都不照拂?” “抬起头来,告诉朕!” …… 御书房中,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散落着瓷碗的碎片,裴越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老老实实地站着挨训。 旁边还有几位重臣,包括沈默云、洛庭、御史中丞陈象贤、新任石炭寺监简容、吏部尚书宁怀安和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郭开山。这些人看着裴越被开平帝无比激烈地训斥,心中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感到惊讶和意外。 他们在朝堂上站了很多年,当然知道开平帝的习惯。若是他真的厌憎某个臣子,那么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痛骂,反而会平静地让他出去,只是那人就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在宫中。现在他对裴越的态度虽然凶狠,可这说明他对裴越依旧看重,这样做只是给京都中那些武勋亲贵看看罢了。 今日没有朝会,开平帝召集众臣商议几件小事,譬如石炭寺后续的安排和西境部分文武官员的任命。沈默云匆匆入宫,将定国府中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并没有丝毫隐瞒。 开平帝闻言大怒,命内监召裴越入宫,然后见面便是疾风骤雨一般的教训。 裴越沉默不语,开平帝愈发恼怒道:“哑巴了?” 裴越只得答道:“陛下,臣有苦衷。” 开平帝冷冷道:“说!” 裴越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大臣们,面露迟疑之色。 开平帝怒道:“你看他们做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既然敢行此狂悖之举,难道还怕人议论?” 裴越叹道:“陛下,臣不是怕人议论,只不过是因为此乃裴家的家事,而且还和陛下有关,所以臣不打算说。” 开平帝生生被他气笑了,嘲讽道:“这般说来,你还是一心为朕考虑?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朕就不会治你的罪?” 裴越垂首道:“陛下,臣没有这样想过,反正事情已经做了,不管陛下要怎么惩治,臣都愿意接受。不是有句话这样说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认罪,认罚,心甘情愿。” 旁边站着的吏部尚书宁怀安实在憋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开平帝骂道:“你懂个屁!从小到大没读过几本书,还学人家鼓弄唇舌,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见这位一贯注重天子威仪的君王开始爆粗,洛庭心中啼笑皆非,出班奏道:“陛下息怒。中山侯毕竟年轻,遇事难免冲动,但是从他这番话还是能看出来,他对陛下的忠心毋庸置疑。” 裴越皱眉道:“洛大人,你夸我一片忠心我赞成,但是你又不了解事情详细,怎能说我冲动行事?” “闭嘴!”开平帝怒道:“你这个好赖不分的惫懒货,朕当初怎么就选中了你?” 裴越立刻紧抿双唇。 开平帝还想教训几句,但是看见裴越眉宇间那一抹冷厉之色,便话锋一转道:“沈卿和洛卿留下,你们先回去罢。” “臣遵旨。” 其余大臣躬身应下,虽然还想继续看热闹,但是皇帝已经开口,他们又不是莫蒿礼或者王平章,哪里还敢迟疑,只得恭敬地退了出去。经过裴越身边时,这些重臣们的神情各不相同,其中新任石炭寺监简容让裴越有些意外。 这位当初敢在朝堂上公开弹劾大皇子的清流重臣面色凝重,向裴越递来宽慰和担忧的眼神。 裴越回以感激和惊讶的目光。 等大臣们离去之后,开平帝又屏退内监,再次看向裴越时,不复方才的暴怒,但是却多了几分阴冷。 裴越心中一紧,面色仍旧如常。 开平帝缓缓说道:“你和裴府管家之间的恩怨朕早就知道,你没有杀他,只是出手略施薄惩,这让朕很满意。至于裴戎这个蠢货,你在言语上教训一顿没有问题,毕竟当年是他没有尽到生父的责任,让你吃了很多苦。朕还不至于昏聩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也明白你心中的怨恨。” 裴越轻叹一声,面露感动地说道:“臣谢过陛下的恩典。” 开平帝微微挑眉,继续说道:“你不该对裴云动手,就算你已经破门而出,明面上与裴家没有关联,不需要恪守兄友弟恭的礼节,可他不是白身而是翰林院的编修。你这次动手打他,知不知道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你以为被朕骂一顿就能了结?等他顶着脸上的伤势回到翰林院,那时候满京都的文人都会让你知道千夫所指的下场。” 裴越没有再装傻,老老实实地答道:“陛下,臣在去定国府的路上就已经想到这个后果,但是臣实在忍不住。” 听到这个回答,开平帝依旧面无表情,细长的眼眸中寒光湛然,一字字道:“裴越,你连朕的大皇子都看不上?” 洛庭心中大急,却又不能在这个时候给裴越使眼色,只能希望裴越这小子机灵一点。 沈默云神色淡然,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御书房内的气氛有多么紧张。 大皇子与裴家长女的婚事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是这两位重臣都已经知道,因此更加明白开平帝震怒的真正原因。 皇帝不在意裴越对裴家人动手,骂一顿然后稍稍惩戒一番,能够应付都中勋贵即可。 但他强行出手要破坏这桩婚事,却是触犯到皇帝的逆鳞。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裴越不慌不忙,抬起头望着开平帝,目光中流露出真切的伤感和愤怒,轻声道:“陛下,臣只有大姐这一个亲人。” 开平帝怔住。 ()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533【直抒胸臆】 “裴家在那个位置上已经太久了。” 片刻之后,开平帝忽然说出一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语。 洛庭和裴越都有些震惊,他们当然能听懂这句话的潜台词。提起定国裴家,人们想到的是乱军之中斩首敌魁的裴元,想到的是领军西征扭转大局的裴贞,近百年来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就在大梁百万将士心中形成一个固有的印象。 在他们看来,大梁能有今日,至少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裴家。 没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情况,如果裴元能活成人瑞站在朝堂上,开平帝或许会暂时隐忍,但现在的裴家又是什么状况?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裴戎这样的废物享受那等无上荣光? 沈默云面露忧色,沉声道:“陛下,裴家终究不同。” 开平帝看向这个十余年来忠心耿耿、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私心的特殊心腹,极其罕见地露出诚恳的神情,缓缓道:“你多想了。如果朕要对付裴家,当初就不会只是将裴戎下狱,更不会借着西境取胜大赦天下的名头将他放出来。” 沈默云苦笑道:“臣不敢妄议君上,只是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开平帝目光不善地望着裴越,冷声道:“吴贵妃看中了裴家的长女,打算让大皇子迎娶她为正妃,朕思来想去这未尝不是个法子。等那女子过门之后,裴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军权,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朕不会亏待裴家,原本是打算加封裴城为一等定国侯,并许他世袭罔替,另外会擢升裴云为国子监国学博士。如此一来,裴家与军中再无瓜葛,但是依旧享有顶尖勋贵的地位和待遇,往后家中子弟也可以像裴云一样做官,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越心中轻叹一声。 皇帝的如意算盘并不复杂,裴宁是裴家主动送进宫的,与他并无关联,自然也就无人能暗中腹诽君王刻薄寡恩。不仅如此,他还对裴城兄弟二人加官进爵,可谓恩宠之极。 沈默云眼帘低垂,轻声道:“倒也是个法子。” 开平帝冷哼一声道:“裴越,朕问你,你对裴家几近恨之入骨,为何要插手这件事?莫非以前那些事都是你们装出来蒙骗朕的?” 裴越闻言茫然地抬头问道:“陛下,臣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果真不明白?”开平帝并不相信。 裴越摇摇头,坦率地说道:“臣去裴家大打出手,本质上只是出于愤怒,后来又亲自问过大姐,她说不愿嫁人,那臣自然就要替她解决这件事。” 此言一出,不光是开平帝面露不解,就连洛庭和沈默云都很意外地望着他。 迎着三人惊奇的目光,裴越登时有些紧张,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便有些忐忑地问道:“怎么了?” “就这样?”开平帝难以置信地问道。 裴越认真地点点头。 洛庭与沈默云对视一眼,虽然两人此前交集不多,但此刻竟然有些默契。在他们看来裴越这样的表现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在龙椅上端坐的开平帝心中,女子的婚事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何时需要尊重她们自己的意见?更何况鲁王妃难道是什么丢人的身份? 殿中的气氛显得十分沉闷,甚至还透着几分诡异,裴越逐渐明白过来,诚恳地解释道:“陛下,臣的过往不堪回首。在定国府中十三年,被裴戎无端厌憎,那李氏更是仗着嫡母的大义,对臣百般折磨欺辱,甚至默许婆子对臣苛虐殴打。仁宣九年冬天,李氏派来的教引嬷嬷强迫臣跪在雪地之中,身上仅着单衣,用荆棘不断抽打。如果不是大姐冲进来相救,臣几乎就要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讲起自己的经历。 殿内三人都知道裴越在裴家的时候处境艰难,可是这些细节并不清楚,此刻听裴越娓娓道来,就连开平帝都暂时放下心中的犹疑。 裴越轻吸口气,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略显清冷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回响:“从那之后,大姐经常会帮助我,偷偷给我送吃的穿的,时常在太夫人面前找机会说起我,这才让李氏收敛一些。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大姐的举动并不能帮我脱离苦海,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可是这些人没有想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大姐就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即便这束光很微弱,可却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开平帝眼中的怀疑渐渐消退,脸上的表情也恢复平静。 洛庭叹道:“你大姐是个善良的人,李氏那种毒妇不配做她的母亲。” 裴越面朝开平帝,躬身行礼道:“陛下,臣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会因为以前那些事就对鲁王殿下怀恨在心。事情的真相是臣的大姐不愿意出阁,那么臣就要尽力完成她的心愿。” 开平帝其实并非真的刻意要继续针对裴家,这件事是吴贵妃提起,裴家自己也同意,他不过是看出后续的利弊,这才顺水推舟而已。裴越的态度如此坚决,应对如此激烈,他只是面上有些过不去,倒没有因此而厌恶裴越,否则就不会有之前那顿痛骂。 他缓缓说道:“平身。” 望着裴越清秀俊逸的面庞上沉着坚定的神情,开平帝微微勾起嘴角问道:“如果朕一定要将裴氏女赐给大皇子呢?” 裴越一言不发,眼神倔强。 看到他这副模样,开平帝忍不住笑骂道:“真是一头不知好歹的倔驴!” 洛庭心中一宽,但是面色依旧沉肃,扭头盯着裴越说道:“中山侯,在陛下面前岂可放肆?你因为这些年受的恩惠便对你大姐敬重有加,可你不要忘记,你能有今日全因陛下的赏识。如果不是因为陛下的看重,你哪里有机会在西境绽放光彩?” 裴越抽了抽嘴角,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洛大人,我何时忘记过陛下的恩典?” 开平帝瞪眼道:“行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话虽如此,他冷厉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淡淡的笑意。 534【君臣交锋】 洛庭虽然是在教训裴越,却也坚定了开平帝手中那根棒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心思。 诚如这位年富力强的执政所言,裴越因为裴宁那点恩惠就敢和大皇子作对,甚至不惜豁出去破坏他的婚事,这样的人其实非常难得。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那么对于将他从一介庶子提拔成京营副帅和二等国侯的开平帝,裴越难道还不会死心塌地效忠? 开平帝之所以能够容忍裴越的胡闹,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这少年的性情,尤其是在他杀了陈希之证明自己的身份之后,用起来更是毫无芥蒂。 忠心、能干、坦诚,这样的人即便有时候会容易冲动,可是在开平帝看来反而是优点。 他将这些心思按下,望着裴越冷笑道:“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和洛卿家打嘴仗,等明儿翰林院的清流和国子监的太学生们轮番写文章骂你的时候,我看你到底有几百张嘴能应付过来!” 裴越挠了挠头。 沈默云在旁说道:“陛下,要不要臣去处理一下?” “不用!” 开平帝断然否决,沉声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手段,就得让他自己来承担。也不知道他到底哪来的胆子,这么多年来无论武勋亲贵怎样跋扈,也不敢动手殴打翰林院的文官。这小子毁了大皇子的婚事,朕没有降罪已经是便宜了他,还得帮他平息风波,哪有这样的好事。” 裴越努了努嘴,显得有些委屈。 开平帝看着他古怪的模样,生生气笑道:“罢了,你派点人盯着,如果那些清流文官只是动动嘴皮子,便不要理会,但是不允许他们聚众闹事。” 沈默云心领神会道:“臣遵旨。” 开平帝又对裴越说道:“这回满意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要赶他离开,裴越纹丝不动,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有屁就放!以后你少在朕面前拽这些酸词,明明没正经读过书,偏偏要学那些文人,听着刺耳。” “臣记住了。陛下,臣想跟您讨一道旨意。” 开平帝见他得寸进尺,便有些恼怒地问道:“什么旨意?” 裴越讨好地笑道:“陛下,臣大姐的婚事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了解的人也不敢乱说,譬如沈大人和洛大人,难道他们离开之后会大肆宣扬鲁王殿下的婚事黄了?故此,臣真心觉得陛下不必挂怀。不过臣的大姐太过优秀,难免会有那些狂蜂浪蝶,再加上裴戎和李氏这对父母实在不着调,要是再来一次逼她嫁人,臣真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举动……” “啰嗦!”开平帝朗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裴越微微躬身道:“那臣就长话短说,恳请陛下赐一道圣旨,允许我大姐能自己决定婚事。” 开平帝左右看看,桌上的瓷碗方才已经被摔了,一时之间找不到趁手的武器。 “陛下,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怒。”裴越苦笑道。 “赶紧给朕滚蛋,三天之内不想看到你!” 开平帝一声怒喝,随手拿了一本奏章就朝裴越砸了过去。 裴越缩缩脑袋,拱手道:“陛下息怒,臣这就回去。” 说着转身一溜烟跑路。 开平帝骂道:“真是不知所谓!” 沈默云笑道:“这也是因为陛下宽仁,否则哪個臣子敢这样说话。也不知他这颗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为了一个姐姐就敢消耗自己的功劳,换做旁人恐怕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爵位和军职。” 洛庭不冷不热地说道:“年少轻狂罢了。” 开平帝心中一动,不过并未如裴越所愿颁下圣旨,自古到今哪有君王会直接插手臣子女儿的婚事,他还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看了一眼神态从容的沈默云,他淡然道:“你找个时间去一趟定国府,警告一下那对夫妇。” 沈默云闻歌知意,微笑道:“是,臣告退。” 开平帝摆摆手,然后对洛庭说道:“洛卿且留下,朕还有事情要问你。” 御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外面站着的宫人们也松了口气。 洛庭神态从容,往旁边走几步捡起那本奏章,然后恭敬地放在皇帝身前的御案上,接着走回自己方才所站的位置。 开平帝缓缓道:“洛卿,朕记得你有一个女儿……” 洛庭怔了怔,略显惊讶地说道:“陛下,臣又不姓裴。” 开平帝失笑道:“朕并非此意,你是松柏一般的君子,更是大梁的股肱之臣,朕怎会让你与天家联姻,让你被朝臣猜忌,那岂不是自毁根基?” 洛庭不解地说道:“臣确实有一个女儿,不知陛下何意?”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说道:“朕自登基以来还从未给臣子指过婚,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机会,对你来说也不算轻慢。” 洛庭稍稍一想便醒悟过来,摇头道:“陛下,臣的女儿年纪还小,而且这件事不妥当。” 开平帝问道:“为何?虽然朕将裴越教训得有些狠,但你应该明白,满京都里除了皇子之外,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凤毛麟角。” 洛庭道:“据臣所知,中山侯和广平侯的嫡女应该会在不久后定亲。” 开平帝微笑道:“既然还没有定亲那便做不得数,而且你比谷梁更适合做裴越的泰山。” 洛庭心念电转,很快就想明白皇帝这个提议暗含的几层意思,不光是要斩断裴越和谷梁之间的关联,方便以后更加重用,而且还藏着对自己的试探之意。 他平静地说道:“陛下,臣对中山侯确实有些欣赏,这是因为他琢磨出蜂窝煤并且帮助朝廷建立石炭寺。虽然他年少显贵性情冲动,有时行事太过狠辣,可是看在这份功劳的面上,臣不会刻意针对他。这只是在公事上的态度,私下里臣不愿意与他有太多往来,更不可能将女儿许配给他。” 开平帝追问道:“为何?” 洛庭坦然道:“因为他不通文墨。” 开平帝哑然失笑,似乎有些无奈,洛庭不是裴越,像这样铁骨铮铮的文臣,试图用君王的威权强压他低头显然不可能。 一念及此,他略显惋惜地轻叹一声,然后话锋一转道:“洛卿,你觉得朕的几位皇子谁更优秀一些?” 洛庭遽然抬头。 535【独坐幽篁】 皇城之中,沈默云和裴越并肩步行。 “沈大人,多谢。” 裴越真心实意地说着,神情不复此前在御书房中的精彩变幻,目光沉静幽深。 这番道谢是因为沈默云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否则要是在他离开沈府之后就入宫禀报,皇帝肯定不会给他机会大闹定国府。沈默云给他留的时间很充足,甚至比裴越预估的还要晚一些,原本以为在收拾完裴云之后,内监就会出现在定国府,没想到他还能跟裴宁闲聊那么久。 沈默云淡然道:“不必言谢,你先生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你在京都吃了亏。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不帮你,等他回来之后又得寻我争吵。万一惹恼了他,你也知道你先生那身本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他折腾。” 裴越汗颜道:“大人说笑了,先生其实一直都很敬重大人。” 沈默云摇头道:“他不需要敬重我。” 其实依照常理,外臣在宫中行走时都会有内监跟随,防止出现一些误会,不过此前沈默云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几名宫人就乖巧地放慢脚步,落在后面很远的位置。 裴越回头看了一眼,轻叹道:“不知道先生何时能回京都。” 他当然很想念席先生,这个中年男人对他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如今他不在京都,藏锋卫也没有回来,裴越难免会有些不安全的感觉。 沈默云轻声道:“思道比我更加纯粹,我也很仰慕他的为人,故而短时间内他应该不会回来。但是你也不用担心,只要他自己不想,这个世间能伤到他的人屈指可数。”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裴贞。 裴越道:“大人,其实晚辈一直有些忐忑,陛下会不会早就猜到那個人还活着?” 沈默云轻轻一笑,洒然道:“这不重要。” “为何?” “有的人即便还活着,可是在天下人心中早就死了。陛下这些年已经完成朝堂和军中的架构,纵然无法彻底根除某人的影响,但大局已经在他手中。如今的时局就像一条大河,有人站在北岸,有人困在南岸,无论是谁想主动踏出那一步,打破平衡的结局只会非常凄惨。” 裴越若有所悟,诚恳地说道:“受教了。” 沈默云扭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像今日在御书房中的手段,不可再三行之。” 裴越微微一惊。 沈默云继续说道:“时至今日,陛下对你的印象极好,而且你与我们不同,因为年轻且不是科举出身的文官,陛下能容忍你稍显夸张的表现,只当你是真情流露。但是这种事过犹不及,他是君你是臣,越线便是自寻死路。” 裴越苦笑道:“大人,晚辈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如此就帮不了大姐。” 沈默云颔首道:“我知道你是出自真心,陛下和洛庭也能看清楚这一点,所以你的执拗和倔强反倒成了优点。倘若你今日争的不是你至亲的终身幸福,而是权力和官位,再用这种近乎于撒泼打滚的手段,那便是自取灭亡之道。” 裴越心悦诚服道:“多谢大人提点,晚辈铭记在心。” 沈默云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出了皇宫,裴越行礼如仪,两人随后分开。 …… 西城,泰康坊。 一座雅致幽静的宅邸内,东南面有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 夕阳西斜,天边红霞晕染。 忽而琴声奏响,清脆似泉水叮咚,间杂鸟语虫鸣,轻扬悠远。 身着春衫的南琴抚琴于竹林旁的木屋内,指尖三音交错,变幻无方。 不知何时,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门边,静静地听着琴声。 一曲罢,南琴双手抚在琴上,望着挑窗外的春色,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 “为何叹气?”谷范柔声问道。 南琴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猛然回头,眼神中尽皆惊喜之色。望着谷范英俊的面庞,和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中的柔情,她款款起身,上前福礼道:“公子。” 谷范微笑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我相见不必行礼。” “礼不可废。”南琴轻柔地说着,又道:“公子请坐。” 两人在挑窗旁边对面而坐,南琴撤下古琴,然后左手揽袖,右手沏茶,神态极其优雅。 谷范微笑看着,虽然这一幕已经看过很多次,但他仍旧没有厌烦,反而午夜梦回之时经常想起。对于他来说,这就是理想中的生活,没有那些功名利禄的烦扰,随心处于江湖之远,身旁有佳人相伴,足以洗去心中所有污秽。 仗剑载酒,听琴品茶,远胜世间熙熙攘攘。 “南琴,我刚才听丫鬟说,最近她偶尔出门的时候总觉得有人盯梢。”谷范十分郑重地说道。 南琴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然后避开他的目光,摇头道:“公子,那丫头一惊一乍,说话当不得真,你可千万不要相信。” 谷范见状不禁微微皱眉道:“这段日子我不在的时候,附近有没有陌生人出现?” 南琴摇头道:“我没出过门,也不知道,但是府中很安宁,没有什么古怪的状况。” 谷范点头道:“那样就好。这里虽然清幽雅致,可是我不放心你的安全,我会尽快说服爹娘。” 南琴眼神温柔地望着他,轻声道:“南琴此生心中唯公子一人,无论住在哪里都一样。” 谷范微笑道:“我已经同母亲大人透过口风,看样子她并不是很反对。等父亲返京之后,我会想办法说服他。如果他不肯松口,那我就带着你浪迹天下,看遍世间风景。” 南琴俏脸微红,垂首道:“嗯。” 谷范愈发高兴,两人又闲聊一阵,南琴望着外面逐渐昏暗的天色,柔声道:“公子,你该回府了。” 谷范摇摇头道:“不妨,我想再多陪你一会。” 南琴规劝道:“公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多坐一会,只是天色已暗,不能让府中的夫人和小姐担心。你回府吧,若是明日得闲,再来这里,我为你弹奏几首新学的曲子。” 谷范有些遗憾,却也因此更加欣赏南琴的温柔体贴,便起身告辞道:“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南琴微笑道:“好,公子慢走。” 她一直将谷范送到大门外,然后缓步回到自己的闺房,轻声一叹,眼神无比复杂。 536【寡人之疾】 永仁坊,洛宅。 洛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初刻,夜色苍茫如雾。 府中一片祥和,正室段氏等他回来之后便命下人摆开晚饭。菜肴看起来很普通,一眼望去皆是常见的肉类和青菜。虽然生活并不豪奢,但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氛围十分融洽。 洛庭在府中并不会刻意摆出严父的姿态,他的两个儿子知书达理,内秀又不迂腐。长子洛文昭二十三岁,开平二年殿试探花,初授翰林院编修,去年冬天擢升为翰林院检讨,协助翰林学士修撰魏史。次子洛文守十九岁,开平四年时便已经乡试中举,但是并未参加开平五年春天的会试,这自然是洛庭的决定。 聪明又年少的读书人有很多,洛庭的两个儿子中举的年龄似乎并不出众,但他们的学问极其扎实,而且并不是一味闭门苦读,经常遵照洛庭的嘱咐在民间行走。 尝有人言,等到开平八年春闱开启,洛文守必然高中,到那时洛府便是一门父子三进士,当年的寒门渐渐有了书香世家的底蕴。 除了二子之外,洛庭尚有一女,芳名婉儿,年方十五,将将及笄。 这三人皆是段氏所出,洛庭并未纳妾,无论当年贫寒之居,还是如今执政之府,他都不近酒色,与段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吃完晚饭后,洛庭与段氏闲聊几句,而后便独自来到书房。 对于洛家人来说,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场面,毕竟莫蒿礼上了年纪,很多时候只能把控大局,诸多细务还是需要洛庭执行。虽然这间书房并没有森严的守卫,否则当初裴越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但洛文昭和洛文守兄弟二人从来都不敢无召擅闯,府中唯一的例外便只有他们的妹妹。 洛庭自己斟了一杯茶,望着杯口袅袅腾腾的烟气,视线中再度浮现稍早前在御书房中的那一幕。 “洛卿,你觉得朕的几位皇子谁更优秀一些?” 开平帝的声音温和平静,仿佛只是随口聊起家长里短,不带半分情绪上的波动。但是洛庭在那一刻却有些失态,因为储君之位迟迟未定,都中对此议论纷纷,无论是谁都好奇那個位置最终会落在哪位幸运的皇子手中。 突然听到这样一个问题,洛庭在短暂的失态之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陛下,臣看不出来。” 开平帝微笑道:“眼下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想听听你的实话。” 洛庭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臣对诸位皇子了解不深,故而无法妄加评判。” 开平帝眉头皱了皱,如果换成旁人,就算不敢评出皇子们的优劣,也会对这些成年亲王变着法地夸赞。然而洛庭似乎听不懂他的暗示,这让皇帝心中有些不舒服,语气也冷硬几分:“立储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洛庭不慌不忙地答道:“齐王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子,论祖制法理皆应立他为太子。陛下,储君之位不可久悬,当尽快确定为好。” 开平帝淡淡应了一声,然后便结束了这场君臣对话。 如今坐在自家的书房内,回忆着这段简短的对话,洛庭逐渐品出一些深意来。 陛下有心病。 病不在朝局,而在宫中。 四位成年皇子中,四皇子燕王刘赞的生母德妃近年来愈发不受宠,虽然他已经足够低调谦逊,但是很难形成自己的势力,朝中支持他的大臣寥寥无几。 二皇子齐王刘赟和六皇子相王刘质皆为陈皇后所出,虽然刘质更得皇后宠爱,但是他无论如何也迈不过自己的亲哥哥。 在许多朝臣看来,太子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便是大皇子鲁王刘贤和二皇子齐王刘赟。 刘赟占着嫡长子的名分,这是他的天然优势,哪怕他的性情不够沉稳,远远不及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六皇子,可是朝中照样有很多臣子支持他,包括洛庭也不会说出别人的名字。 只是在开平帝心中,恐怕最中意的还是鲁王刘贤。 虽然在七宝阁和后续的事情中,刘贤的表现让人大失所望,可是这大半年来经过吴贵妃的严厉教导,他不仅收敛了许多,还愈发懂得纯孝之道,这让开平帝十分满意。 洛庭很清楚吴贵妃的厉害之处,从今日这件事便能看出端倪。 这位贵妃娘娘并未刻意谋划,只是将大皇子的婚事放出风去,引来诸多想成为皇亲国戚的家族,然后顺水推舟将裴家女确定为正妃人选。这件事如果让她做成,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裴家脱离军方。时日一久,裴家在军中本就不断减弱的影响力将会彻底消失殆尽。 婚事是裴家主动凑上来的,就算最后没有成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法指摘吴贵妃。 由此可见,开平帝对鲁王的看重,吴贵妃从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洛庭并不忌惮后宫宠妃,历朝历代像他这样的文臣都不会被后宫欺压,问题在于从今日开平帝的态度判断,皇帝似乎想要他为鲁王摇旗呐喊。 没有像他这种两府重臣的支持,鲁王绝无可能打破立嫡立长的规矩。 “爹爹。” 洛婉儿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汤盅,款款走了进来。 “婉儿来了。”洛庭敛去脸上的凝重神情,微微一笑。 “这是娘亲亲手炖的参汤,给爹爹补补身子。”洛婉儿容貌甜美,一双月牙般的笑眼令人心生亲切,面上的神情天真烂漫。 洛庭看了一眼汤盅,摇头道:“为父并不操劳,你将参汤给你二哥送去,他如今日夜苦读,心力消耗颇多。” 洛婉儿甜甜一笑道:“娘早就猜到爹爹会这样说,不光二哥那里有,连大哥都有一份。” 洛庭忍俊不禁道:“原来如此,夫人不愧是神机妙算,且放下吧。” 洛婉儿将托盘放在书桌上,走到洛庭身后帮他揉捏着肩膀,乖巧地说道:“爹爹,轻重可还合适?” 洛庭何等人物,再加上对自己的女儿十分了解,神态温和地说道:“婉儿,可是有什么事要爹爹帮忙?” 洛婉儿轻轻抿起嘴角,微笑道:“爹爹,过段时间就是每年闲云庄举行踏青诗会的日子,婉儿也想去看看热闹。” 洛庭略显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突然有了这等兴致?” 洛婉儿有些向往地说道:“听说今年的闲云诗会格外精彩,有很多大才都会参加,就连京都第一才女都要赴会,所以婉儿才想一睹盛况。” “京都第一才女?” “就是沈府千金,爹爹不知道么?” 洛庭想了想,便点头道:“偶有听闻。既然婉儿想去,那让你大哥陪你一起去,你二哥性子有些执拗,一心只想在春闱中拿下头名,连我都说不动。” 洛婉儿喜笑颜开道:“谢谢爹爹。” 537【夜长梦多】 后宫,景仁宫。 “臣妾恭迎陛下。” 吴贵妃领着宫人朝着皇帝仪仗大礼参拜,开平帝从御辇上下来,上前亲自将她搀扶起来,责怪道:“早就让人过来通传,命你不必出迎,说了多少次你总是不听,莫非你不想朕来景仁宫?” 吴贵妃转身扶着开平帝的手臂,浅笑道:“陛下怜惜臣妾,但是臣妾怎能疏于礼数?倘若让前朝的大人们听见,又要在朝会上让陛下烦忧。臣妾知道,从谏如流是圣天子的宽仁,可若是因为臣妾的疏忽让陛下平添烦恼,那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开平帝左右看了一眼,淡淡道:“爱妃宫中的事情,外人如何知晓?” 宫人们心中大骇,无不低头垂首,屏气凝神。 吴贵妃柔声道:“陛下,臣妾宫中的人都很老实,再不会胡言乱语咬舌根子。” 开平帝点点头,心中却有了计较。 进入内殿,吴贵妃亲自帮开平帝换了常服,然后又贴心地奉上热茶。 开平帝眼神温和,指着旁边说道:“你也坐,陪朕说说话。” “是。”吴贵妃应道。 开平帝轻叹道:“朕今日来是赔罪的。” 吴贵妃闻言一惊,手足无措地说道:“陛下,臣妾担不起。” 开平帝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激动,缓缓道:“此前你看中裴家女,欲将其许配给老大,朕也赞成这桩婚事。你的良苦用心朕能明白,但是事与愿违,恐怕只能另外选一人嫁入鲁王府。” 吴贵妃轻咬下唇,略显意外地说道:“难道裴家反悔了?” 开平帝冷笑道:“裴家若是有这个胆子,朕反倒会高看他们几眼。不是裴家,是一个糊涂小子搅黄了这件事。” 吴贵妃见皇帝似乎并未动怒,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不知是谁这般大胆?” 开平帝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有谁?裴越那個犟驴一般的蠢货。许是朕这段时间太宽纵了,他愈发不知天高地厚,连天家的事情都敢插手。” 虽然他的态度非常严厉,但以吴贵妃对这位至尊的了解,恐怕那位年轻勋贵真的入了皇帝的眼,否则他的情绪绝不会如此激动。 一念及此,吴贵妃不动声色地问道:“陛下,那位中山侯是因为与裴家有嫌隙,所以才干涉这件事?” 开平帝摇摇头,将裴越的理由简单复述一遍,最后冷冷道:“要不是看在他这次功劳太大的份上,朕岂会容他如此放肆。” 吴贵妃轻笑道:“终究还是陛下宽仁,所以臣子们才敢坦诚相对。” 开平帝略显意外地望着她,问道:“这小子坏了老大的婚事,你竟然不生气?” 吴贵妃轻轻一叹,无奈地说道:“陛下,臣妾心中若是没有几分怨气,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贤儿已经二十多岁还没有子嗣,臣妾这个当娘的怎会不着急?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家世性格相貌皆为上佳的姑娘家,却被中山侯强行搅黄,臣妾恨不得当面教训他一顿。” 开平帝失笑道:“他已经十八岁了,又是国侯,你还真不能教训他。” 吴贵妃点头道:“臣妾明白,其实就算裴越还是个浑小子,臣妾也不会特意去教训他。” 开平帝奇道:“这是为何?” 吴贵妃神情自然地说道:“裴越这次出头是因为报答裴氏女对他的恩情,其实认真说起来,那些恩情也算不上深重,可他依旧挺身而出,可见是一个忠义为先的性情中人。如今他是陛下的臣子,又有领军作战的能力,正是该为陛下征讨天下的良将,像这样的人才多多益善,臣妾恨不得满朝皆是,又怎会因为一桩婚事寒了这些臣子的忠心呢?” 开平帝闻言不禁感慨道:“若是天下人都像你这样想便好了。” 吴贵妃柔声道:“不忠不义之徒终究只是极少数,大梁的臣民心向陛下,只是他们不能像臣妾一般,有机会将这些话当面说出来。”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广开言路?” 吴贵妃掩嘴轻笑道:“陛下可不要取笑臣妾,这些大事哪里轮得到后宫之人多嘴。” 开平帝朗声笑着,抬手点了点她。 殿中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开平帝斜倚在榻上,望着吴贵妃柔顺的面庞,微笑道:“朕今天问洛庭,诸皇子之中谁更适合储君之位。” 吴贵妃微微一怔,旋即眼神中透出几分紧张之色。 这番变化被开平帝尽收眼底,继续说道:“他告诉朕,立嫡立长乃是天家行事的准则,不可逾越这个界线。” 吴贵妃挪到他身边,抬手帮他轻轻敲打着双腿,点头道:“洛大人言之有理。” 开平帝问道:“你心中果真是这般想的?” 吴贵妃轻轻点头,同时露出一抹略显苦涩的笑容。 然而这个态度却令开平帝心中很满意,虽然皇帝这个身份总是会让人变得不同,可他并不想看到身边每个人都像莫蒿礼或者王平章那样城府深沉如海,这便是近些年来他愈发宠爱吴贵妃的原因,也是裴越的性情被他看重的根源所在。 只是想到洛庭的回答,他不由得微微皱眉道:“再等等。” 吴贵妃便劝道:“陛下,臣妾还是觉得洛大人说的有道理,贤儿的才学和能力并没有超出旁人,前朝的大人们也不会同意。其实臣妾只盼他能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好,并无其他的非分之想。臣妾已是贵妃,又得陛下恩宠看重,贤儿更是亲王之尊,若是贪心不足又怎能对得起陛下的恩典?” 听到这番话,开平帝心中一动,抬手轻拍吴贵妃的手背,微笑重复道:“再等等。” 吴贵妃不解其意,略显茫然。 开平帝缓缓道:“老大以前行事鲁莽,近来改了许多,这是好事。不过朕觉得还不够,他也不必每日进宫请安,只有亲近贤明才能逐渐变得强大起来。” 吴贵妃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开平帝笑道:“让他去跟那些老头打交道,恐怕他心中也不愿意,到头来事倍功半。裴越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但是论阅历未必弱于他,而且这小子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与他亲近一些总好过成日闷在王府里。” 吴贵妃面露惊喜之色,毫不犹豫地说道:“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开平帝叮嘱道:“裴越因为少年时的经历,性情有些骨鲠,你要提点老大几句,不要亲近不成反而变为仇人。” 吴贵妃感动地笑道:“臣妾一定会好好教导贤儿,方不负陛下这番苦心。” 开平帝颔首道:“如此甚好。” 殿外夜色如墨,大梁京都万籁俱静,随着时间静悄悄地流逝,唯有早春的夜风吹拂过世人的梦境。 中山侯府同样处在静谧之中,后宅某座小院的卧房中,一盏灯烛亮着昏黄的光。 “先生!” 一声轻呼遽然惊醒枕边人。 林疏月面露惊慌,连忙将裴越轻轻摇醒,担忧地喊道:“少爷,少爷!” 裴越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林疏月借着烛光看了一眼,有些心疼地问道:“少爷是不是做噩梦了?” 裴越微微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林疏月披衣下床,从角落里取来浸湿的毛巾,靠在床边细心地帮裴越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伸手一探,这才发现裴越的前胸后背全是冷汗,仿佛是刚从水潭里爬起来一般。 林疏月吃了一惊,她跟在裴越身边这么久,印象里的少爷宛若无所不能,心志坚毅远非常人能比,怎会像小孩子一般梦魇? 裴越任由林疏月帮自己擦拭身体,梦境中的景象记得十分清晰,简直栩栩如生。 梦中仅有一人,便是席先生,但见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裴越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压根没有想象过先生会以这般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故而紧张担忧到极致,才出现林疏月所看到的状况。 林疏月帮他擦干身体,然后又找来干净舒适的中衣帮他换上,忙完之后才回到床上。 裴越一时间睡意全无,轻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林疏月靠过来依偎在他身边,柔声道:“今天是二月十九。” 裴越心中算了算,藏锋卫最多还有半个月就能回来。 他当然不相信席先生会出意外,只是那梦境太过真实,让他一时间无法清醒。 林疏月抬手抚着裴越的胸口,温婉地劝道:“少爷,梦都是反的呢,不用多想。” 裴越松了口气,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激烈,若是此刻躺在旁边的是叶七肯定会被她嘲笑一段时间。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伸手揽着林疏月绵软的身躯,点头道:“好,睡吧,明日我还要去办一件大事。” 林疏月眨眨眼道:“那我就预祝少爷马到功成。” 裴越的眼神很明亮,仰头望着屋顶,凛然道:“这件事办成之后,再等藏锋卫回来,你家少爷才算是真正具备站在朝堂上的实力。” 538【故地重游】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 京都北郊,首阳山矿场以北十余里的山中,有一座简朴小院。 一对年轻男女身着常服,缓步来到紧闭的院门前。 不远处的谷地上,嫩芽新抽,青草摇曳。百余骑兵松开缰绳,任由坐骑自由觅食,他们则是分散站开保持警戒。人群之中,经年未见的邓载和王勇并肩站立,叙说着分别之后各自的经历。 小院门前,裴越伸手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夫人请。”他侧身微笑道。 叶七泰然自若地点点头,加重语气道:“小越子,头前带路。” 裴越差点被她这句话整沉默,瞬间以为自己穿越到清宫戏,好半晌才憋出一个字:“呃?” 叶七抿嘴轻笑,然后略有些得意地说道:“就许你几次三番调戏我?” 两人说笑间走进这座当初叶七独居的小院,东面的菜地已经归整,东南角的鸡舍静悄悄,虽然没有了活物的迹象,但是叶七惊奇地发现,小院在过去三年之后仍旧很干净,地上连残枝落叶都见不到。 叶七笑意盈盈地望着裴越,柔声道:“没想到你居然让人看着这里。” 裴越微笑道:“矿场离这里很近,我便让王勇盯着一些,隔三差五派人打扫,也要防止日晒雨淋将房子弄倒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你如果真的感动,那就以身相许吧。” 叶七没有在意他的嘴花花,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裴越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地说道:“我之前在都中查过,陈家老宅附近那几条街在十五年前就没了,我家和你家都没了痕迹。你在横断山中住过的那几年不算,这里就是你的家,虽然我们现在不住这儿,但总不能让它荒废,所以就……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让人定期过来看看再打扫一下。” “谢谢。”叶七这一刻的表情温柔如水。 裴越摇摇头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对了,你不用担心,我手下的人都很规矩,从来没有人进过你的卧房。” 叶七闻言不禁露出嫌弃的表情,白了他一眼道:“可是有人进去睡过觉。” 裴越想起当初自己醒过来的那一瞬间,确实有一股清新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他抬手摸摸鼻子,惋惜地说道:“只可惜是我一个人睡。” 叶七作势欲踢,裴越连忙闪开。 小院面积不大,两人很快就转完一圈,叶七见裴越一脸悠然自得的神情,不由得问道:“早上戚闵不是跟你说,裴云今儿照旧去了翰林院?” 裴越俯身摘着不知名的野花,轻声道:“是的。” 叶七疑惑道:“那你还有心思陪我闲逛?” 裴越笑道:“有何不妥?” 叶七微微皱眉道:“以前听师父说过,文人的笔好似杀人的刀,他们可以歪曲事实编造罪名,将一個好人说成坏人。你如今是武勋身份,动手打了翰林院的编修,那些清流文官会善罢甘休吗?不管他们跟裴云私交如何,这些人一定会抱团攻击你。要是你的名声被他们弄臭了,以后想要做事可不容易呢。” 裴越用青草编成一个花环,然后将那些小花儿插在上面,不以为意地说道:“王平章这些年不知被骂过多少次,清流们甚至公开说他是祸国权奸,结果又如何?皇帝不仅要用他,还要不断拔高他的地位,这样才能将开国公侯压下去。倘若有一天王平章倒台,不是因为那些文官的弹劾,而是他在皇帝心中已经没了用处。” 叶七迟疑道:“可是……” 裴越笑道:“我知道,现在的我还不能和王平章相提并论。你师父的那番话,大部分情况下是正确的,读书人确实拥有毁掉一个人的能力,那是因为对方本身就没有过硬的实力。如果清流们真的能毁掉我,皇帝肯定不会坐视,相反他现在更好奇我在民间的名声究竟有多好。” 对于这一点叶七没有怀疑,祥云商号的蜂窝煤、粮食和布匹均是平价售卖,进而强逼着其他商号也不得不降价,否则他们的生意就会很差。提起商号的主人裴越,京都讨生活的老少爷们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更不必说这次西境大胜,裴越的功劳有目共睹,可以说他现在的名望处在一个顶峰。 猛然间想到一个可能,叶七惊讶地说道:“你这是在自污?” 裴越继续编着花环,闻言失笑道:“对也不对。” 叶七满脸好奇的表情。 裴越便解释道:“我是武勋亲贵,只要能打胜仗皇帝就会继续用我。你说我一个舞刀弄枪的要那么好的名声做什么?是不是想着笼络人心图谋不轨啊?不过,你要说我这次去定国府专门为了自污,那也不至于。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他们欺负我姐,我肯定要收拾他们,当时要不是我姐拦着,我能把裴云的肠子踹出来。” 他端详着已经成型的花环,感慨道:“事后我当然想到这个后果以及一系列的影响,被那些清流和太学生骂一顿也无所谓,让他们跟都中的百姓们掰扯去,这样总好过成天有人到处吹捧莪。在这个世界肉身成圣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只有死人才能成圣。” 叶七总算理清楚这个脉络,忍不住笑道:“难怪沈家大小姐对你那么感兴趣,论心机城府你们两个真是不相上下。” 裴越嗅了嗅面前的空气,微笑道:“有点酸。” 叶七轻哼一声,倒也没有动手。 裴越走到她面前,动作轻柔地将那个花环戴在她头上,细细地端详着,赞道:“真好看。” 叶七撇嘴道:“好难看的花环。” 虽然如此说,她却没有阻止裴越,也没有将花环取下来。 裴越环视一圈,轻声道:“我会让人好好照看这里,什么时候你想回来看看,我便陪着你一起来,或者在这里住几天也行。” 叶七能听懂他话中的深情,微微垂首轻声道:“好。” “走吧,带你去看看我们的产业。” 裴越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这一次叶七没有甩开。 539【新篇章】 首阳山矿场。 数十名管事毕恭毕敬地站在直道上迎接,望见策马而来的百余精锐骑兵,这些人脸上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祁钧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眉眼间满是喜悦之情。他如今接替王勇主管矿场,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家中又帮他寻了一桩婚事,女方父亲是户部一名从七品的小官。虽然只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官儿,但是正常情况下绝对看不上一大家子都是奴仆的祁钧。 然而媒人只是提了一嘴祁钧是中山侯的亲随,那官儿就一叠声地答应下来,甚至没有问祁钧的长相性格。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祁钧的面貌自然很好,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原因,最近一直住在矿场上,不敢懈怠分毫。 裴越到来之后,不耐烦那些管事们粗劣的吹捧,直接让他们回去做事,只留下祁钧一人。 矿场如今的规模很大,各种设施也都很完善。 王勇边走边介绍道:“少爷,如今矿场雇工共计一万四千余人,祁钧负责总掌。冯毅负责原料库房和配比,那边都是咱们庄上的人,保密措施做得很好。盖巨领着矿场的护院队伍,计五百人,除了咱们自己的兄弟之外,其余都是招募过来的草莽高手。” 裴越问道:“这些人可还安生?” 王勇点头道:“他们知道这是少爷的产业,这几年来既用心做事,又不敢在外惹事,而且咱们给的报酬也高,远远强过他们在江湖上漂泊,如今好多人都把家眷搬了过来,就住在矿场西面的那一片庄子里。还有一个原因,呃……” 裴越见状笑道:“怎么了?” 王勇不敢看前面的叶七,垂首道:“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叶姑娘和少爷的关系,都说叶姑娘是年轻一辈中最强的高手,所以愈发老老实实地做事。” 裴越原本想要赞几句,不过看见前面叶七微微昂起头傲娇的模样,便有些吃味地说道:“难道他们不知道本少爷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叶七不轻不重地飘来一句:“有点酸呢。” 王勇额头上沁出汗珠,尴尬地笑道:“这個自然也是知道的。” 裴越当然不会真的在意这种事,站在高处眺望着生机勃勃热火朝天的矿场,他转头看着王勇说道:“之前我已经说过,让戚闵和杨虎负责那一摊子事。当初从庄子里跟着我出来的三十六人,除掉他们两个和邓载之外,剩下人都交给你。” 王勇急道:“少爷,那你身边的护卫……” 裴越摆摆手道:“陛下让我过段时间去京军北营,到时候除了藏锋卫之外,我还要组建一支亲兵营,由邓载负责统率。” 旁边站着的邓载面容依旧黢黑木讷,但是此处都是熟悉他的人,自然能看见他目光中的激动之色。 裴越注意到王勇和祁钧都很羡慕,便微笑道:“你们各有所长,都是帮我做事,将来的成就都不会低。王勇,我将其余三十二名老兄弟交到你手中,除了你自己负责商号和祁钧负责矿场之外,剩下的人由你进行调派。我不管你具体如何操作,我只有一个要求。” 王勇挺直身躯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满意地看着他,正色道:“商号和矿场必须牢牢掌握在我手中,你自己要机灵一点,同时我也会让戚闵和杨虎盯着。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商号和矿场都只能听我的命令。” 王勇和祁钧同时躬身道:“属下铭记在心。” “好了,就这样。祁钧留下来好好做事,王勇跟着我。” 裴越淡淡说着,然后率众离开矿场。 一炷香左右过后,他们来到矿场西南面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这里地势开阔平坦,一条小河蜿蜒流过。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非常奇特的庄子。 之所以说它奇特,是因为这个庄子占据的区域过大,如果不是庄前笔直平坦的道路尽头矗立着一棵柳树,庄子的门楼上写着铁画银钩的绿柳庄三个大字,叶七甚至会以为自己来到的是某座城镇。 面积广阔仅仅是特色之一,另外一个摆在眼前的特点就是整座庄子的防御体系非常立体。 坚固高耸的围墙,墙后林立的箭塔和岗楼,这简直就像是西境那些军寨的翻版。 叶七震惊地道:“庄子何时变成这样了?” 她离开京都之前,时常会来这里看望席先生,那时候绿柳庄还只是面积很大。她不明白裴越为何要从官府手中买下这么大的地方,不仅将庄子规划得非常齐整,甚至还修建了很多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屋子。 仅仅大半年的功夫,庄子竟然变成这副模样,不由得她不震惊。 裴越微笑道:“你猜的没错,我是在亲眼见过西境军寨之后,让人送信回来做了这样的改造,大抵上和你离开京都的时间差不多。不过王勇做事让我很放心,这些改造没有水分,做得很好。” 叶七不禁担忧地说道:“裴越,朝廷知道之后不会猜忌你吗?” 裴越笑道:“我知道分寸,这庄子只是看着像军寨,但无论是围墙的高度,还是那些箭塔的密度,都无法和军寨相比。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陛下请示过。” 叶七奇道:“他竟然会同意?” 裴越叹道:“这里有蜂窝煤核心原料的秘密,当然要稳妥一些。宫中内监和西府的人都来看过,知道这里只能防范盗匪,在朝廷的大军面前不堪一击,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如此,叶七却有些怀疑。 以如今裴越的名头和他掌握的实力,哪来的盗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这里闹事?自己的意中人可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这围墙不像是为了安全防卫,更像是想要隔绝外部窥探的目光。 裴越望着她的神情,心中赞了一声,转头对邓载说道:“你让亲兵们去庄内找个地方歇息。” “是,少爷。”邓载沉声应下。 裴越望着叶七,微笑道:“走,带你去看看一些好玩意儿。” 他和叶七当先而行,邓载和王勇紧随其后,缓步朝着绿柳庄的核心区域走去。 540【万事俱备】 庄中的道路横平竖直,地上皆用青石铺路,道旁的水渠网络修建得十分完整。 叶七至今还记得当初东郊绿柳庄的原址是什么模样,所有房屋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仅有裴越居住的主宅门前有一片空地。每户人家都养着牲畜,路上随地可见粪便和污秽,每到下雨时节更是泥泞混合在一起,让人无处落脚。 与之相比,现在的绿柳庄可谓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裴越从朝廷手中买下这片地没花多少银子,连带庄子的主体区域以及小河对岸的五千亩田地,一共才八千两银子。 究其原因,朝中从开平帝到户部主事,心里都明白裴越献上的蜂窝煤方子有多重要,称之为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在这个大前提下,新任户部尚书甚至奏请皇帝直接将这片地赏赐给裴越,最后还是裴越强行交了八千两银子。 在看过外围的防御体系之后,四人朝内部核心区域走去。 庄内的居民早已相互通知,站在各自宅院门口恭敬地望着裴越,沿路都能听到亲切的“少爷”喊声。裴越微笑示意,然后嘱咐他们不必候着,去忙自己的事情才是正理。 真要论起来,藏锋卫的将士们都未必比得上这些庄户对裴越的忠心程度。 如今整個绿柳庄没有成年男子还在土地里刨食,要么在商号中要么在矿场上,或者是在中山侯府中当差,还留在庄中的除了老幼妇孺之外,便只有一支由五十多人组成的护卫队伍。 沿路走来,叶七颇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想了想之后提醒道:“裴越,庄中的守卫力量是否薄弱了些?” 裴越点头道:“是的。” 叶七知道必有下文,便静静地等待着。 裴越轻声道:“原本我将这件事拜托给席先生,有他坐镇在此,再操练出一批好手,便不用在意那些宵小。先生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在灵州的时候考虑过这个问题,最后打算让藏锋卫中那些肢体受损的将士住进来。虽然他们不适合继续留在行伍之中,但以他们的能力守住这座庄子绰绰有余。当然,我最看重的还是他们的忠心。” 叶七道:“如此也好。” 主宅后面有一个面积很广的建筑群,外墙高耸屋檐封闭,看起来很像是各地常平仓用来储存粮食的粮仓。裴越在紧闭的大门前停步,转身对邓载和王勇说道:“你们一起进来。” “是,少爷。”两人齐声应下。 内里别有洞天,通风和照明措施做得很好,而且被划分成不同的区域。 邓载和王勇都是第一次进入这个神秘的地方,心中都有些紧张,一路蹑手蹑脚,连大气也不敢出。 裴越见状便微笑道:“不必如此紧张,眼下这里面还没有太多秘密,此前只是我和先生在一起捣鼓出一些东西,真正厉害的都没有开始做。” 说罢,他带着众人走进第一片区域。 叶七望着架子上摆放的瓶瓶罐罐,好奇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裴越温和地道:“打开看看。” 叶七取下一个罐子,揭开封条,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冲进众人的鼻子里。 王勇双眼一亮,惊讶地说道:“好烈的酒!” 裴越指着旁边的器具说道:“你们都尝尝。” 邓载取来四个酒盏,王勇从叶七手中接过酒罐,小心翼翼地斟了一些。 “这酒比平江双蒸更好!”邓载浅尝之后,满脸惊喜地赞道。 叶七问道:“这酒是怎么酿出来的?” 裴越将蒸馏法简单说了一下,见她依旧脸色茫然,便略过这个话题,转头看着王勇说道:“你从商号中取出一笔银子,在京都南郊靠近永州的地方筹建一个酒坊。朝廷那边若是有人刁难,就用我的名义去打通关系。等酒坊建成以后,我会将详细完整的酿酒之法告诉你。” 王勇躬身道:“是。” 裴越继续说道:“在都中找一些熟手伙计和匠人,不要担心花费,只是必须要找那种知根知底身世清白的人。” 王勇点头道:“好的,少爷。” 叶七又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很小的瓷瓶,打开之后放在鼻尖嗅了嗅,奇道:“好古怪的味道。” 裴越笑道:“那可是样好东西。” 叶七从瓷瓶中倒出一些细碎的粉末,铺在掌心上细细端详着。 邓载和王勇当然不敢靠近,只是抻着脖子望着,满脸好奇宝宝的表情。 裴越便从叶七手中拿过瓷瓶,将其递给邓载,淡然道:“这个是用来炒菜的佐料。” 邓载闻了闻,不太确定地说道:“有点腥,好像是海货。” 裴越略微诧异地看着他,缓缓道:“眼光不错。我也是当初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都中有秦州渔民从瀚海之中捕捞上来的渔获,从中找到一种名叫海肠的产物。你们现在看到的这种粉末,便是利用海肠磨制而成,倘若加在菜肴之中,味道就会极其鲜美。” 邓载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你打算在京都开饭庄?” 在尝过那种独特的烈酒和见到这种海肠粉之后,不怪他会这样想。 只是连叶七的神情都谈不上振奋激动,显然在他们看来,酒肆饭庄这种营生即便能赚银子,也不符合裴越现在的身份。他手里有祥云号,光是垄断京都一百多万人口的蜂窝煤生意就有极其丰厚的利润,哪怕每年都要分红给包括谷范在内的七家勋贵府邸,中山侯府依旧占着大头。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扣除对商号和矿场的投入,再减掉其余七家的分红,裴越手中的闲钱已经达到恐怖的一百多万两,而且这个数额还在不断的累积和增加,用巨富之族来评价毫不为过。 邓载和王勇当然明白银子不嫌多的道理,只不过不太理解裴越这般郑重其事的原因。 裴越并不意外他们的反应,毕竟他的想法总体上来说有些超前,以他们的眼界很难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不过他没有立刻解释,反而笑吟吟地看着叶七问道:“你猜猜我想做什么?” 叶七静静思索着,片刻之后不太肯定地说道:“竹楼?” 541【只欠东风】 世人皆知,京都有几处达官贵人最喜欢去的游玩之地,那些闲汉们统称为庄园楼阁。 许家被抄家、鲁王妃自尽之后,七宝阁便名存实亡。虽然其他几位股东并不知道许颂做过的事情,但七宝阁的名声已经臭了,他们不得不改头换面另起炉灶,祥云号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疯狂壮大。即便裴越返京之后砍掉祥云号那些繁杂的货物,只保留蜂窝煤、粮食和布匹三种,它依旧是都中乃至整个大梁名列前茅的大商号。 离园以清倌人知名,竹楼囊括天下美酒,最后一家闲云庄则是唯一在城外的场所。 闲云庄位于京都南郊二十余里处,山清水秀风景秀美,京都文人墨客经常在此地聚会,每年春天的踏青诗会乃是大梁文坛一桩盛事。诸多诗词大家和文章大儒都会赴会,每年都会出现一大批好文佳句,更不乏想要一鸣惊人的年轻才子在诗会上大放异彩。 除了庄园楼阁之外,都中还有其他很多消遣所在,只是在名气上略逊一筹。 叶七突然提到竹楼,自然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就不相信裴越会小打小闹,哪怕只是要开一家饭庄,矛头也会直指都中最顶尖的酒肆。 裴越笑问道:“为何会是竹楼?” 叶七沉吟道:“七宝阁已经倒了,祥云号虽然算不上取而代之,但实际上已经占据都中很大的份额。离园那种营生你肯定没有兴趣,认识你这么久以来,除了在灵州事出有因,我没见过你主动去青楼画舫。闲云庄主要做的是文人的生意,现在那些文人清流们对你恐怕意见很大,所以也不会朝着这方面动手。思来想去,你肯定还是想打垮竹楼。” 裴越想了想说道:“很有道理。” 叶七对他的了解非常深,一听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裴越没有马上给出答复,而是带着众人来到另外一個角落,只见这里摆放着一个偌大的水缸,旁边放着许多大小不同的水盆。 “给你们变个戏法。” 裴越轻轻一笑,然后先取出一个大盆,让邓载从水缸中舀水倒入盆中,待水位达到一半左右后,又拿来一个小盆放在大盆之中,继续让邓载往小盆中倒水。 紧接着裴越走到墙边,打开一个密封完好的土陶坛子,从中取出几块石头,然后放进大盆的水中。 叶七目不转睛地看着,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大盆中的水开始沸腾,小盆中的水逐渐凝结。 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丝丝凉意。 邓载和王勇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小盆中的凉水变成冰块。 饶是叶七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喃喃道:“好神奇。” 裴越淡然道:“这是古书中记载的制冰之法,这种石头名为硝石,当然它还有很多别的作用,稍后我再告诉你。回到前面那个问题,邓载说的也不算错,我的确打算开一家饭庄,不过这家饭庄与你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的神情从容淡定,但是眼神却显得十分锐利,继续说道:“离园也好,竹楼也罢,哪怕是文人墨客常去的闲云庄,他们都有自身的特色,但是又都显得过于单一。我要做的不仅仅是饭庄,美酒佳肴只是吸引客人的第一道招牌,后续还有很多别具一格的消遣方式。就像你们看到的这种古法制冰之术,夏天来临的时候,都中不会有任何一家玩乐去处能像我们这样,能让宾客置身于冰宫之中。” 叶七感慨道:“你倒是替那些达官贵人想得周到。” 裴越欣然接受她的白眼,笑道:“想要从人家口袋里掏银子,总得做好服务措施。” 叶七又问道:“还有呢?” 裴越便道:“在我创造的这个地方,美酒佳肴都不出奇,夏天宾客们能吃到各种冰饮,冬天他们能品尝到最新鲜的菜蔬,还能享受到温暖如春遍布室内的暖气。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他们没见过的新奇玩法和有趣的节目,保证让这些有钱人们流连忘返,乖乖地掏出荷包中的银票。” 邓载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所以还能保持面上的平静。王勇则激动又担忧,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这么大的事情我办不成。” 裴越温和地说道:“你只需要将酒坊建好,然后管好商号和矿场,这门营生我不会放在商号名下,而是单独成立一家新的门面。” 王勇松了口气,答道:“这样极好。” 叶七好奇地问道:“难道你要自己来做这件事?” 裴越笑吟吟地望着她,这目光让叶七心中有些发毛。 她不敢置信地问道:“我?” 裴越点点头,认真地说道:“非你莫属。” 叶七摇头道:“裴越,不要胡闹。” 裴越轻咳两声,对邓载和王勇说道:“你们先出去,在门外守着。” “是,少爷。” 待两人出去之后,叶七为难地说道:“裴越,我真的做不来。” 让她杀人可以,但是操持这样一桩明显非常庞大的营生,叶七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这根本不是她擅长的范畴。 裴越上前拉住她的手,微笑道:“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整个框架。” “你说。” “这不仅仅是一家饭庄,而是囊括了我很多想法的庄园。简单点说,我会将这个庄园开遍大梁每一座大城,它不仅能为我带来数不清的银子,还能起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建立属于我自己的信息渠道。戚闵和杨虎统领的人手将成为庄园的护卫,每天都能从来庄园游玩的达官贵人口中打探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可是……” “叶七,如今我手中能够倚仗的实力只有藏锋卫,这还远远不够,我必须建立一个坚固紧密的利益纽带,让更多的权贵成为我这条船上的人。” “你想让其他人参与进来?” “没错,我会挑选一些底蕴深厚的权贵府邸,让他们拿到这家庄园的股子。有了祥云号的先例,没有人能够抗拒这种坐着家中收钱的诱惑。只要他们习惯了从我这里获得利益,往后他们就离不开我。只要我不是谋逆造反,他们一定会在各种场合下支持我。” 叶七定定地看着裴越,一时间心潮澎湃。 裴越微笑道:“祥云号主动收缩经营范围,包括此前莪将蜂窝煤的方子交上去,便是我主动向皇帝表明心迹,因为此人的疑心太重,我不得不这样做。蜂窝煤的利润其实已经固定,我也不可能将孙琦他们踢出去,想要拉拢更多的人站在我身边,必须要有一个全新的谋利手段。” 叶七轻叹道:“可是我做不来这些事。” 裴越握着她的手说道:“我不会让那些权贵参与具体的经营,这是要防备他们挖墙角,毕竟这个庄园的构想包含很多我的创意。你也不用担心不会做,具体的经营自然会有专业的人才操持,你只需要掌控住账册明细,同时管住戚闵和杨虎就算大功告成。另外,我还会找一个真正的商道天才来帮你。” 叶七楞了一下,眼神古怪地望着裴越,缓缓道:“你不会是想……” 裴越打断她的话道:“没有谁比陈希之更合适。” 叶七艰难地说道:“你能信得过她?” 裴越坦然道:“我当然不信任她,但是这并不重要。我想过怎么处理陈希之,反复思考之后,还是让她待在你身边最合适,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多做便会多错,少做才更安全。其实这不是要将庄园的事情交给她处理,她就算改名换姓也只能待在幕后,我的意思是让她帮你参详,这样至少不会整天闲得发慌,然后又开始算计我们。” 叶七心中斟酌着,犹豫道:“能不能让我问问她的想法?” 裴越点头道:“理应如此,不过就算她不愿意,实际上也没有任何影响。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掌控大局,细节上的事务自然有专人去处理。” 叶七从他眼中看见满满的信任,便不再犹豫地答道:“好。” 542【烟花绚烂】 陈希之当然不止会玩弄阴谋诡计,裴越查过她在灵州那几年的境况,短短两年时间里赚了很多银子,虽然这是因为她有一批忠心的手下,也能大致看出她在商道上的天赋。 或许这就是家学渊源,陈轻尘用商贾之术经世济民,陈希之作为她的女儿,在这方面多多少少也能继承一些本领。 裴越想到陈希之的性情,不由得叮嘱道:“不要让她抛头露面,哪怕改了名字她的个人特质也无法掩盖,时间一长难免会露出马脚。你让她跟在身边,关于庄园的经营之道可以让她出谋划策,也省得她困在宅院之中胡思乱想。” 叶七点头道:“我明白这里面的分寸。对了,方才你说硝石还有其他作用,不知究竟是指什么?” 化水为冰的那一幕过于神奇,以至于她久久不能忘怀。 “你跟我来。” 裴越笑得有些神秘,带着叶七经过幽深的通道继续往里走。 一直走到通道的尽头,裴越推开一扇沉重的铁门,两人走了进去。 细心的叶七很快便发现这个大房间的不同之处,四周的墙壁用她没有见过的材料砌成,墙面呈灰黑色,极为坚固厚实,伸手触摸能感觉到斑驳与坚硬。 “这东西叫水泥,目前我不打算让世人知道。之前这庄子建起来的时候,这個房间是我和席先生亲自弄出来的,旁人不知道水泥的存在。”裴越解释道。 叶七已经习惯身边男人时常冒出听不懂的词语,她没有刨根问底,只是感慨道:“这水泥的硬度有些惊人,如果用来修筑城墙的话,恐怕那些投石车再也没有作用。” 裴越赞道:“夫人真聪明。不过与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这玩意相比,水泥便显得没那么厉害了。” 叶七看着裴越小心翼翼地从墙边的橱柜中取出一个密封完好的坛子,揭开之后用干净的木勺舀出一点点,只见勺子上是一层黑灰色的粉末颗粒。 “这是?”她轻声问道。 裴越郑重地说道:“黑火药。” 叶七怔了怔,下意识地问道:“黑火药?”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炮仗,京都在年节前后也会燃放烟火,年幼时候她很喜欢夜幕被烟花点亮的风景。炮仗的原料便是火药,只是这种东西威力有限,最多只能听个响声,虽然有时候会引起火灾,但没有更大的作用。 裴越想起一段往事,沉吟道:“你还记得旗山冲之战吗?” 叶七点了点头。 裴越继续说道:“在你到来之前,我带领藏锋卫追击西吴骑兵进入旗山冲,那是一个狭长的谷地,入口处两侧是巨石壁垒。我们进去之后入口处突然发生爆炸,被炸开的巨石不仅堵死我们的退路,还将数十名兄弟埋葬其中。这就是陈希之的手笔,也是黑火药的真正威力。与那些普通匠人所用的火药相比,黑火药的配比更加完美,威力要大出几十倍。” “她怎会知道黑火药的配比?”叶七不解地问道。 裴越摇摇头,语气复杂地说道:“我以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个秘密,终究还是小瞧了世人。陈希之究竟是怎样研究出这种威力巨大的黑火药,我不清楚个中详情,这便是当初我决意要杀她的原因。” 叶七猛然惊醒,倘若陈希之暗中筹谋,哪天用这种黑火药将中山侯府炸为废墟,那到时候她如何向裴越交待? 裴越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得冷峻,柔声道:“不用担心,黑火药的原料很难获取,尤其是我跟你说过的硝石。她在灵州那么久也只收集到一次的用量,已经被她用在旗山冲的伏击战中。硝石收集起来非常麻烦,她现在没有那个能力和资源。” 叶七定定地观察着木勺中的黑火药,忍不住叹道:“这东西如此恐怖,普通人就算只弄到一点,也能和武道高手同归于尽。” 裴越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能在顷刻间领悟时代变了的道理,便微笑道:“黑火药用来爆炸很厉害,不过还有其他更厉害的方式。” 叶七好奇地问道:“比如?” 裴越将木勺中的黑火药倒回去,然后比划道:“我们可以做一段中空的木头,将配好的火药塞进去,一头封死,另一头留出一条引线。与人交手之时我们可以点燃引线,然后将木头丢出去,在对方还在嘲笑你的时候,木头突然爆炸,就算炸不死他也能吓死他。” 他有些兴奋地说道:“还可以在火药中塞一些铁器碎片,这样就能形成恐怖的杀伤,再厉害的高手也抵挡不住这种力量。” 叶七惊讶道:“你怎会懂得这些?” 裴越微笑道:“你知道我以前没有正经事可做,成天窝在定国府那座小院子里,难免一直胡思乱想。在发现这种威力恐怖的火药之后,我就在思考以怎样的方式利用它。” 叶七阅历丰富,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便发现如果裴越所言成为现实,那么藏锋卫足以席卷天下。 倘若藏锋卫每人带着十余根木头,打仗的时候万雷轰鸣,这世间还有谁能抵挡?不管是西吴安阳龙骑,还是南周陷阵营,哪怕是大梁禁军,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挡住这种攻击。 裴越望着她脸上变幻不断的神情,苦笑道:“当然,目前也只能想象一下,实际上还做不出来。” 叶七并不在意裴越是不是要造反,他如果真的打算逐鹿天下,那自己陪着便是,继而说道:“世间能工巧匠那么多,只要你告诉他们一个大概的想法,总会有人帮你做出来。” 裴越摇摇头道:“水泥的秘密只有你、先生和我知道,黑火药的秘密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东西和蜂窝煤不同,只要泄露出去一丝口风,皇帝都会想尽办法杀了我。另外,木头只是一个比方,真正要达到我所说的效果,光有火药不行,很多材料目前都做不出来。” 叶七轻叹道:“可惜了。” 裴越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虽然这东西现在还不能用来杀人,但是可以做出更漂亮的炮仗。等咱们成亲之日,我一定让你看到世间最美的烟花。” 叶七眨眨眼问道:“蓁儿妹妹也能看到吗?” 裴越满肚子的情话憋在嗓子里眼,显得颇为尴尬。 543【兄弟阋墙】 叶七现在对他的态度与往日截然不同,两人之间的亲密举动早已司空见惯,裴越如果想要牵着她的手甚至拥抱都没有关系,叶七也不会对他动手。 她性情颇为大气,当初刚见面就敢让裴越称呼自己为娘子,这是谷蓁和林疏月都不会做的举动。只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叶七又秉持着非常保守的习惯,裴越想要更进一步难比登天,至今连她的脸颊都没有亲过。 今天两人先是故地重游,然后裴越又对她坦诚一切,估摸着已经水到渠成,正要展开猛烈的情话攻势,然后便被叶七一句“蓁儿妹妹”堵了回来。 “咳咳,叶七,蓁儿姐姐又不在这里,你提她做什么……”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 叶七忍不住笑道:“那提林妹妹?” 裴越不由得想起在古蔺驿的那个夜晚,一时间心猿意马,正要顺杆子往上爬,猛地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少爷?少爷?” 他立刻将橱柜门关上,微微泛起怒意道:“什么事?” 邓载怎会不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但是想到外面戚闵有些惊恐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少爷,戚闵来了,就在外面,他说有大事禀报不能耽搁。” 裴越和叶七对视一眼,然后便快步离开,同时不忘将这扇铁门紧紧关上。 “出了何事?”裴越边走边问道。 邓载摇摇头:“属下不知道,戚闵不肯说。” 三人来到外面,裴越一眼便瞧见满头大汗的戚闵,沉声道:“慌什么?” 戚闵吞着唾沫说道:“少爷,谷少爷和谷小姐去了侯府,他看起来非常愤怒,吵着要见少爷。桃花姑娘出来说少爷不在家,谷少爷差点对桃花动手,还好谷小姐拦了下来。” 邓载和王勇瞬间愣住。 如果戚闵说的是别人,那么他们肯定会无比愤怒,只要裴越一声令下,哪怕是天王老子欺负桃花,他们也敢跟对方拼命。但是这個差点动手的人是谷范,整件事便透着荒诞和离奇。他们也是当初绿柳庄夜战的参与者,这几年来在旁边看着,深知裴越和谷家的关系,更清楚裴越和谷范之间的兄弟情义。 更何况谁不知道桃花是裴越最看重的人之一,名义上是丫鬟,实际侯府里所有人都将她当做如夫人看待。 叶七同样有些吃惊,她不禁担忧地看向裴越。 裴越并未如他们想象得那般雷霆震怒,他非常疑惑地说道:“谷范脑子进水了吗?” 不谈谷梁对他的看重,也不提他和谷蓁之间的约定,单论谷范本人和他的交情,那是同生共死并肩拼命的情义,而且谷范只是表面疏朗,实则心中自有乾坤。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因为被旁人挑唆几句,就要跟裴越反目成仇。 叶七想到一件事,便轻声提醒道:“会不会和那位南琴姑娘有关?” 裴越面色一变,继而想到一个更加麻烦的可能,便语气急促地对王勇说道:“你将这里的大门锁好,暂时让耿义他们守好庄子。” “是,少爷。”王勇正色应道。 “回府!” 裴越挥挥手,然后一行人快步来到马厩,一跃上马风驰电骋而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裴越回到中山侯府,看了一眼守在大门外神色紧张的王默,开口问道:“谷范在哪?” 王默躬身答道:“回侯爷,谷家少爷在前宅正厅。” 裴越将坐骑的缰绳递给旁边候着的小厮,快速说道:“今日不见外客,不管是谁都给我请回去。” “是,侯爷。”王默恭敬地答道。 裴越和叶七快步入内,邓载和戚闵紧随其后,其余亲兵们则去往东面的小院。 刚刚踏入正厅,裴越看见面色铁青的谷范,正要询问详细,便听到厅内响起女子的惊叫声。 “少爷小心!” “四哥住手!” 谷范恍若未觉,几步助跑之后,身体凌空而起,宛若苍鹰搏兔一般,左手攥紧成拳带着呼啸的风声,干净利落地朝裴越脸上砸了下来。 叶七脚步交错,间不容发之时挡在裴越身前,秀气的拳头毫无畏惧地迎上去,与谷范对了一招。 谷范像燕子折返一般倒飞回去,稳稳地落在地上。 叶七后退半步,也正是因为这半步让她的脸色凝重起来。 并非谷范的身手让她意外,而是对方压根没有留手,这一拳竟然是没有顾念丝毫情义地砸向裴越。 谷范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戾气,越过叶七死死盯着裴越,寒声道:“你打算一辈子躲在女人后面吗?” “四哥!”谷蓁走上前,眼中含泪气愤地喊道。 谷范咬牙道:“小妹,此事与你无干,不要插手!” 桃花、邓载和戚闵大气也不敢出。 叶七对谷范的态度谈不上多好,但经过这几年的接触之后,至少比对其他人要温和一些,然而此刻她满脸冰霜地说道:“你从小便开始习武,裴越只练了三年,所以你在神气什么?要打就快点,赤手空拳不过瘾可以拿兵器,今儿我肯定不会留手。” “叶七,没事,让我来。” 裴越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七扭头,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淡然道:“他现在精神不正常,难道你看不出来?不妨事,他想揍我也没那么容易。” 叶七目光冰冷地看了一眼谷范,然后缓缓让开。 裴越不慌不忙地走到谷范身前,望着他脸上很陌生的表情,平静地问道:“是不是南琴姑娘出了什么事?” 谷范两只手不断攥紧又松开,脑海中一边是滔天巨浪一般的愤怒,另一边则是他和裴越之间没有任何杂质的兄弟情义,他十分艰难地压制住内心想要出手的冲动,一字字道:“难道你不知道?” 裴越摇摇头,平时着谷范说道:“我不知道。” 谷范怒道:“之前我就跟你说过,她绝对不会害我,让你不要插手,甚至还低声下气地求你。那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去查她!言犹在耳!” 裴越皱眉道:“我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谷范吼道:“你不要装傻!因为二皇子闹出点事情,你就怀疑她暗藏祸心,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你当时只是在敷衍我,然后找个机会就下手,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干着禽兽不如的事情,对不对?裴越,我把你当兄弟,可是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的私事!别说南琴不是坏人,就算她真的想害我,那也和你没半文钱的关系!” 叶七寒声道:“谷范,嘴巴干净一点!” 谷蓁伤心地说道:“四哥,这件事肯定和裴兄弟没有关系,你不要错怪好人啊。” 裴越有些失望地盯着谷范说道:“你要是想动手我奉陪,想骂人的话我让人给你泡茶,满意了吗?” 谷范咬牙说道:“把南琴交出来。” 裴越极力保持着冷静,摇头道:“我没有让人去查南琴,更不可能派人去伤害她。谷范,你我兄弟多年,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无耻之徒?” 谷范面露迟疑,缓缓道:“昨天晚上我还见过她,南琴让我今天再去听她新学会的曲子,但是我去了之后才发现她和贴身丫鬟不见了。” 裴越心中一惊,皱眉道:“难道你没派人保护她?” 谷范一字字道:“全都被打晕了,问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只说拂晓时分突然出现一批蒙着面的高手。” 众人闻言尽皆愣住,厅内的气氛仿佛一瞬间降到冰点。 裴越正色道:“此事与莪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不提我和你之间的兄弟情分,谷伯伯和伯娘待我如子侄,我和蓁儿姐姐也有了一辈子的约定,我怎么可能对你的房中人下手?你能不能稍稍用点脑子,遇事不要这么冲动?今天你对我动手不算什么,毕竟亲兄弟也有发生冲突的时候,打一架然后坐下来喝喝酒,过后还是兄弟。” 谷范脸上的怒意一点点消退。 裴越继续说道:“但是你怎么能对桃花动手?当初在绿柳庄上她是何等的尊重你?你是不是被猪油迷了心啊?这事要是让谷伯伯知道,信不信他会打断你的一条腿?” 谷范闷声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几时对桃花出手了?我这辈子从来不会欺凌弱小,更何况她是你的丫鬟!” 裴越转头望着戚闵。 戚闵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少爷,我也是听里面的人这样说的。” 谷蓁连忙解释道:“裴兄弟,这里面有些误会,四哥他当时情绪很激动,所以说话大声了些,但是真的没有欺负桃花。” 桃花也点头道:“少爷,谷少爷只是说话有点凶,一个劲地追问你在哪。”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没好气地说道:“现在能不能冷静一点?” 谷范瓮声瓮气地问道:“只要你怀疑过南琴,如果不是你,谁会在京都之内做出这种事?” 裴越瞪了他一眼,径直走到一旁坐下,冷声道:“坐下说,真的差点被你气死。” 谷蓁连忙上前将谷范拉到对面坐下,劝道:“四哥,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是你仔细想想,裴兄弟是怎样的人物,他怎会做出这种事呢?” 谷范本想反驳两句,然而看到自己妹妹脸上的泪痕之后,那些话便说不出口,只得紧皱眉头说道:“她现在生死未卜,我怎么可能不着急?” 裴越缓缓说道:“你把事情的原委详细说一遍。” 553【莽人手段】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二,日上三竿之时。 京都南面的官道平整宽阔,路上往来的旅人颇多。 谷范一身劲装,单人单骑南下,沿路惹来无数注视的目光。美人总会博得无数眼球,英俊的男子亦如此,而且谷范的相貌几乎是裴越两世以来见过的最好那一种,再加上他的身世和天分养成的独特气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只不过他那身行头和胯下坐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腰间又悬着一把长剑,一路上倒也无人敢上前招惹。 谷范脸色平静,此前那股连盲人都能感觉到的凌厉杀气不见踪影。 他知道这一路上盯着自己的目光中肯定有幕后黑手的眼线,不过在经过昨晚与裴越的一番长谈之后,他对整个布置完全了解,便少了几分因为担忧南琴而产生的戾气,多了一些笃定从容。 平原镇位于永州北端,和京都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百里,策马疾驰的话大概只需要一个时辰。 令人有些奇怪的是,谷范似乎并不着急,速度虽然不慢但是绝对不快。 正午时分,他终于抵达平原镇,然后转道往东。 又过了小半個时辰,视线中出现一片荒芜偏僻的坟地,这便是那封勒索信中所写的乱葬岗。 谷范勒住缰绳,没有鲁莽地冲进去,而是在静静观察着眼前的地形。 这里地貌略显复杂,虽然没有高山,但是周围全是起伏不定的山丘和密林,荒野之中有无数条小径,除非重兵埋伏将这里全部围住,否则即便是数十人洒进去也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由此可见,裴越之前的判断很准确,这里看起来的确像是一个交易的好地方。 谷范神情淡然,策马缓缓靠近。 远处的一个山丘上,站着两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 谷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剑柄。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但是他们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静静地等待着谷范。 谷范强忍着心中的杀意,在距离他们还有十丈左右止步,冷声问道:“人呢?” 左边那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谷少爷,银票带来了吗?” 听着他们略显刺耳的东南秦州口音,谷范不禁发出两声冷笑,然后探手入怀取出一叠银票,在铺满大地的阳光中晃了晃。 中年男人微微颔首,然后说道:“请谷少爷将银票交给我,明天午时我们会送南琴小姐回京。” 虽然极其厌憎这种沟通,但是想到裴越的反复叮嘱,谷范只能按下心中的愤怒,缓缓道:“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那人立刻摇头,坚决地说道:“谷少爷不要说笑,你是世间有数的高手,侯府又有众多亲卫,倘若现在我们就交出南琴小姐,哪里还会有活路?” 谷范沉声道:“不交人也应该让我看一眼南琴,否则我怎么相信你们?” 那人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居高临下地说道:“谷少爷莫非以为自己有别的选择?你不交出银票,南琴小姐肯定会死。她以前是离园的花魁,无论容貌还是身段都像仙女下凡,这样的绝色怎敢浪费?谷少爷不妨猜一下,在我们杀死南琴小姐之前,她会享受怎样的伺候?” 只见谷范右手一抹,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泓流光刺穿虚空。 风声乍然,长剑笔直地插进两人身前三尺之地。 谷范冷眼看着他们,一字字道:“我会亲手将你们身上的肉一片片凌迟,包括你们的亲人。” 两人起初的确被这一手惊到,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右边那人怪笑道:“谷少爷,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些在海边讨生活的人都是孤儿。虽然你的威胁很有力量,可是真的吓不到我们。我劝你不要冲动,就算你现在能把我们砍成人棍,可是南琴小姐怎么办?你难道真想看到她被上百名大汉轮番伺候?也不知道那么一朵娇花,能不能承受得住?” 谷范忽地冲他们笑了一下。 两人心中有些奇怪,从情报上分析,这位谷家四少爷冲动易怒,只要刺激得他方寸大乱,后面的计划就能轻易实施。 只是如今看来,似乎这人也不像那种没脑子的蠢货?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谷范一跃下马,身法快似流星,几个起落间就已经登上山丘,来到两人面前。 望着他冷厉的目光,两人都感知到不妙,只是此时想跑却已经不可能。 谷范缓步上前,伸手拔出长剑,望着两人说道:“这世上能拿捏我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应该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废物做这种事。” “谷——” 右边男人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只见谷范猛地抬脚踹在他胸口,其人顷刻间断了四根肋骨,身体宛若破败的棉絮一般瘫软在地。 左边男人不敢迟疑,双脚交错猛然踏前,一拳砸向谷范面门。 谷范恍若未觉,任由对方砸过来,只是稍稍调整一下角度,让对方的拳头打在自己的额头上。 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觉得自己的右拳仿佛砸在一块坚硬的巨石上,指骨瞬间断了两根,疼得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谷范淡淡一笑,望着他说道:“刚才你的嘴巴还不算特别脏,所以你今天很幸运。” 那人色厉内荏地吼道:“谷范,难道你真的不在意南琴的死活?!” “不用叫了,省点力气。” 谷范随意地说道,然后左手握住他的右手腕,抬脚发力踹在此人腋下,只听这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右臂已经耷拉下来,显然是被谷范折断。 他拎着这个倒霉蛋的后脖颈,带着对方继续前行,来到先前被踹飞那人的旁边,然后将其丢在地上,逼迫他瞪眼看着。 做完这些之后,谷范右手握着长剑,然后将剑尖缓缓插进被踹飞那人的大腿根,一边听着对方响彻山谷的嚎叫,一边不断转动着长剑。 被他扯断右臂的中年男人就在旁边看着,脸上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眼神无比惊恐。 等那人的叫声逐渐虚弱之后,谷范缓缓道:“当面威胁我确实很有勇气,只是你们似乎忘了,勇气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你们背后的人想要什么,银票还是我谷范的人头,在亲眼看见我之前,南琴是他手中唯一的砝码。你们不会天真的认为,他会因为你们的生死,在达成目的之前就丢掉仅有的砝码吧?” 旁边坐着的中年男人面色大变,不是说这谷家少爷很蠢吗?为何他能想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谷范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脸上涕泪横流的男人,啧啧笑了一声,然后拔出长剑,又缓缓插进他左腿的大腿根,听着此人如同杀猪一般的嚎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只是一个莽夫,不懂那些心机谋算,所以只好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对付你们。疼不疼?疼就对了。别着急,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 “杀了我!有种你就杀了我!” “难道你们的主人没有查过,我谷范从来不杀人?” 他露出一个干净纯澈的笑容,只是这笑容落在两个中年男人眼中却像恶魔。 或许那些想要对付他的人已经谋算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唯独少算了一件事。 谷范是谷梁的儿子,无论他想不想杀人,他身体里流着那个霸气无双的男人的血,这样的人即便只是一个莽夫,也是世间最可怕的莽夫。 544【制怒】 人总是会变的。 在开平三年那段峥嵘岁月里,谷范和裴越几乎形影不离,两人在绿柳庄并肩夜战山贼,在刑部大堂对抗六皇子,在横断山中围攻陈希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值得珍惜的兄弟情义。即便裴越被封为中山子,两人之间依然亲密无间。 局势的变化从裴越离京南下永州开始发生,后来他在西境拼命赚军功,谷范留在京都打理商号,同时终于迎来和南琴朝夕相处的机会。等到裴越返京之后,谷范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天来找裴越,一方面是因为他和南琴如胶似漆,另一方面裴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要靠他保护的庶子,而是有资格和谷梁坐而论道的二等国侯。 个中滋味,旁人难以猜测。 裴越私心认为,很难用一個词语精准描述这种变化。他知道谷范不是因为嫉妒,这家伙只是对加官进爵封侯拜相这种事没有兴趣,甚至天然有些反感,连谷梁都无法扭转这种观念,裴越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更加没有这个必要。 情义在心中,但是两人终究不会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一念及此,裴越不禁略微有些感慨,经过方才短暂的愤怒之后,他并没有因此对谷范产生厌憎的情绪。 谷范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鲁莽和冲动,有些尴尬地盯着地面,缓缓说道:“那宅子内外都有人守着,共计十六名好手。我今天是巳时三刻左右去的,当时便发现外围的人手不见踪影,进去之后才看到所有负责保护的人都被打晕之后捆在一起,院子里那些仆役丫鬟被关在柴房中。我问过那些护卫,他们说敌人是寅时三刻出现的,大约有二三十人,身手高明招式凌厉,他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快就着了道。” 裴越与叶七对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这里面的蹊跷之处。 他斟酌着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一支人手是谷伯伯留给你的,专门负责保护侯府家眷,他们是从京军南营中退下来的老卒。” 谷范点头道:“没错。” 裴越微微皱眉道:“难道你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谷范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问题?” 裴越轻叹道:“就算你对建功立业毫无兴趣,在谷伯伯身边耳濡目染那么多年,也应该知道一些行伍之道。论单打独斗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可是那些护卫要做的不仅仅是保护,还有危险预警的职责。我只知道藏锋卫的岗哨明暗配合,但凡有敌情至少在十五里外就能发现。这些人既然是南营老卒,难道在谷伯伯手下连这点本事都学不到?” 谷范微微一惊道:“你是说有人在搞鬼?” 叶七冷声道:“裴越说的这么清楚你还不明白?十六名老卒保护一座并不大的宅子,难道你以为他们是聚在一起熬夜玩牌,然后被人一网打尽?就算你我联手,也做不到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宅子各处穿梭,然后制服所有守卫,让他们一个人都跑不出去。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见机不妙跑去找你报信,难道这不是最大的蹊跷?” 谷范的面色有些发青。 裴越沉声道:“这件事的蹊跷在于,对方竟然能事先确定那座宅子里所有明暗岗哨的位置,然后以雷霆之势解决所有人。” 谷范猛然起身,怒道:“我这就去查清楚!” “你站住!” 裴越无奈地喊着,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现在急慌慌地能查到什么?能确定那宅子里岗哨位置的除了这些护卫自己之外,便只有南琴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有可能知晓。如今她们不见踪影,你指望那些护卫中的内鬼自己跳出来?” 谷范急道:“那该怎么办?” 裴越沉吟道:“对方只是打晕那些护卫而没有下狠手,说明他们要么有所畏惧要么有所图谋,无论是哪种可能,南琴姑娘现在都很安全,否则他们直接趁夜杀人便是,哪里需要这么多手段。” 谷范重重一叹,缓缓道:“倘若是绑架的话,为何直到现在也没人来找我?” “让我想想,你先不要着急。” 裴越淡淡回了一句,然后开始皱眉沉思。 谷范几次欲言又止,谷蓁只能在一旁不停地低声劝解,偶尔望一眼神情凝重的裴越,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之前在路上听着谷范怒气勃然的言语,她只感觉天塌了一般,一个是待自己极为爱护尊重的兄长,一个是已经有了终身之约的意中人,他们要是真的打起来,谷蓁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好在裴越要大气许多…… 谷蓁感觉很庆幸,也暗暗感慨自己没有看错人。 片刻之后,裴越转头望着谷范说道:“你报官了没有?” 谷范楞道:“这种事报官有用?” 裴越正色道:“南琴姑娘的身契在不在你手里?” 谷范答道:“当时将她从离园接出来,我便当着她的面将那份身契烧了。” 裴越并不意外,这显然是谷范的行事风格,他沉吟道:“烧了便烧了吧,离园的人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否认。报官应该没用,但这事上我们是受害者,所以先要在大义上站住脚。稍后你直接去京都府,一定要当面告诉府尹苏平,让他给你写一封回执。” “然后呢?”谷范急切地问道。 裴越示意戚闵近前,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去找王勇,让商号里的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找遍京都每个角落,也得给我挖出点有用的消息。去查今天有没有车队离开京都,或者那些偏僻之处有没有异常,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记住,不要扰乱百姓的正常生活,同时要将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是,少爷!”戚闵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 谷范担心地问道:“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让那些人铤而走险?” 裴越摇头道:“他们如果想杀人根本不会留力,我要做的就是将事情闹大,让他们投鼠忌器,这样南琴姑娘的安全才有保证。你不要担心,现在先把那座宅子的护卫名单给我。” 谷范想也不想,从旁边取来纸笔,将那十六人的大概信息写了上去。 裴越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去京都府报官,就说你的人遭到绑架,对方身份不明。我现在去太史台阁帮你查这些护卫,晚些时候再来这里汇合。” 谷范一时间脸色复杂,然后走到裴越身前,躬身行礼道:“越哥儿,今天是我犯浑,对不住了。”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笑骂道:“赶紧滚蛋,等南琴姑娘回来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谷范爽快地道:“只要她能平安无事,你随便怎么揍我,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姓谷。” “去去去,真啰嗦,再不走我可真踹你了啊。” “行,小妹你先在这里歇息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谷范在裴越快要忍不住抬脚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便离去。 谷蓁哭笑不得,只能轻叹一声。 545【内鬼】 裴越让叶七留在府中,让她带着桃花和谷蓁去内宅,旁观林疏月心无旁骛地练习查账,自己急匆匆地赶往太史台阁。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片青灰色的建筑,沈默云对于他的到来略显意外。 听明来意之后,沈默云没有迟疑,喊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简略介绍道:“他叫荆楚,现任台阁坤部主事,负责都中一应细务。这是中山侯裴越,广平侯谷梁第四子谷范从离园赎出来的那位清倌人被人劫走,他怀疑这件事和内鬼有关。” 裴越拱手道:“事情紧急,恳请荆主事施以援手。” “不敢当。” 荆楚相貌文气语调谦逊,微微躬身道:“裴侯爷之名如雷贯耳,下官在您面前怎敢托大?那位清倌人名叫南琴,谷家四少爷购置的宅子位于西城瑞康坊,不知下官说的可对?” 即便知道太史台阁的职责就是如此,且此时有求于人,裴越心中依然泛起一阵寒意,勉强笑道:“荆主事的记性令人佩服。” 荆楚从容道:“分内之事罢了。裴侯爷,请问具体要查什么?” 裴越便将事情的过程和自己的猜疑简略说了一遍,然后从袖中取出谷范所写的护卫名单,递给荆楚之后说道:“南琴姑娘失踪后,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们不能确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只能从各个方面尝试。如果护卫之中真的有内鬼,说不定此人知道南琴姑娘的下落。” 荆楚一目十行地扫过,稍稍思索之后,笃定道:“这些人既然是南营老卒,那么查起来不难,请侯爷给下官三個时辰,一定能查清楚他们身上的嫌疑。” 裴越惊喜道:“多谢!” “不敢,请侯爷稍待。” 荆楚向二人行礼之后,快步离开沈默云的值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裴越不禁感叹道:“台阁真是藏龙卧虎。” “不用心急,坐下说话。”沈默云指着旁边的椅子,继而微笑道:“第一次见你如此焦急。” 裴越苦笑道:“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可能再过一会,你的得力手下们就会送来中山侯府的密报,里面写着谷范与我大打出手,差点酿成兄弟反目的结果。” 沈默云淡淡道:“谷四少是性情中人,与谷梁和他三位兄长的脾气截然不同,藏在暗处的敌人显然是看重他爱憎分明的个性,利用那位南琴姑娘给你们下套。” 裴越摇摇头道:“哪里是爱憎分明,我看他是被爱冲昏头,居然认为是我在背后捣鬼。” 沈默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不过谷范要是像你这么冷静的话,当初在绿柳庄也不会再三为你出头,毕竟那时候你们可没有多深的交情。” 裴越嘴角抽了抽,无奈道:“大人,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只会算计的人?” 沈默云笑着否定道:“当然不是,你在西境的作为也称得上性情中人,不过这和谷范有所不同,他讲究爱恨从心,而你更注重大局。孰高孰低没法评判,只是我个人而言更喜欢你这种风格。” 裴越道:“大人谬赞了,我也只是为了功名利禄奔波的普通人。” 沈默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肯定不是普通人,否则偌大的中山侯府又怎会没有一个外人。方才你暗示自己府中有台阁的人,现在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整个都中只有两处大臣宅邸传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你府上就是其中之一。” 裴越面色如常,平静地解释道:“府中都是绿柳庄的家生子,我这个人并不厌旧,终究还是熟悉的人更放心一些。” 沈默云感慨道:“所以你也不必用言语试探我,台阁没有你想得那般无所不能,我更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在你还是一个庶子的时候就提前在绿柳庄这种地方安插人手。”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大人所言两处宅邸,另一处应该是魏国公府上?” 沈默云赞道:“没错。” 裴越疑惑地问道:“大人,魏国公可不是从一介庶子往上爬,再者国公府内沾亲带故龙蛇混杂,台阁想要安插一些耳目应该不难。” 沈默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道:“我就不信你真的不明白。有些事只能当做阳光下的秘密,明明大家都能看见却要装作不知道。莫说屹立军中四十多年的王平章,就算是谷梁也会在台阁里发展内应。对于这些军头来说,自己身边人当中谁是台阁的密探,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是一些最紧要的机密避开我们的人而已。” 裴越惊道:“王平章的胆子这么大?连台阁的密探都敢驱逐?难怪陛下要用我来和他打擂台。” 沈默云感慨道:“你倒是直言不讳。” 裴越从容地应道:“别人都说皇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是在我看来远远没有沈大人的值房安全。” 沈默云叹道:“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罢了,闲话不叙,王平章当然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直接,他只是将台阁的人都安排到前院清扫庭院,连仪门都进不去,哪里能打听到真正有用的消息。陛下也知道此事,不过并未因此动怒,只是叮嘱我不要和王平章发生冲突。” 裴越缓缓道:“咱们这位陛下心胸广阔,又怎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毕竟王平章又不会造反。” 沈默云听到这句话后若有所思,继而岔开话题道:“那位清倌人失踪的案子不止有内鬼这一处蹊跷。” 裴越微微一怔,望着对方平和沉静的目光,很想看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自己对于这件事当然有很多种判断,但是不管怎样推测,敌人的动作都太急迫了。 这件事的目的肯定和他有关,设套的人非常了解他和谷范的关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劫走南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沈默云继续说道:“那位清倌人的身份看起来没有问题,难怪谷家四少对她情深意重,可是在我看来,利用那女子不断离间你和谷范的关系才是上策。如此匆忙地将人劫走,谷范就算怀疑你,也绝对不会闹成恩断义绝的局面,因为你们之间的关联太多,你身上早就有谷梁的烙印。” 裴越忽略最后那句话,问道:“大人也觉得南琴姑娘有问题?” 沈默云道:“这个并不重要,即便她真的清清白白,幕后黑手依然可以搞出各种小动作离间你们。如今这步棋看似昏招,可是能拥有这种力量掳人的黑手,在阴谋算计上不至于如此幼稚,想来他肯定另有所图。” “莫非是想要杀我?”裴越面色不断变幻。 沈默云点头道:“也有可能。” 裴越不禁想起自己刚刚返京的时候,在古蔺驿发现有人在暗中埋伏,当时他和叶七已经做好迎战的准备,但最终却无事发生。 这说明一件事,都中有人想要让他死,而不是简单的勾心斗角。 裴越冷笑道:“难道他想用南琴姑娘的安危逼谷范和我拼命?这样做未免也太小瞧我们了。” “只是一种猜测罢了,你小心一些便可。”沈默云提醒道。 裴越应下,然后想起之前自己对沈默云的请求,便主动问起永宁元年的一些故事,跟这位亲历者沟通要比翻看卷宗更加生动形象。 时间飞快流逝,当外面已经夜色深沉,裴越甚至在沈默云的值房里享用一顿台阁的餐食后,那位文气隽永的坤部主事荆楚终于走了进来。 “侯爷久等了。”荆楚行礼道。 裴越连忙摆手道:“荆主事,是否查出了端倪?” 荆楚快速答道:“幸不辱命,下官领着属下对这十六人逐一排查,厘清所有人的家世和最近的踪迹之后,发现此人有问题。” 裴越接过他递来的字条,面色微微一沉,旋即抱拳道:“多谢荆主事。” 荆楚垂首道:“正事要紧,还请侯爷不必多礼。” 裴越点了点头,然后向他和沈默云辞行,急切地离开太史台阁。 今日的京都格外热闹,先是广平侯的嫡子谷范敲响了京都府的鸣冤鼓,惊得府尹苏平差点从床上摔下来。然后便是祥云商号的伙计们四处打听消息,戚闵和杨虎统领的精锐密探混杂其中,在整个西城就差挖地三尺,只为找到一点点线索。 这两件事对于二月份平静的的京都来说,是一桩十分罕见的热闹,甚至些许风声传进了皇宫大内。 开平帝听说传闻之后,本来想让裴越进宫说清楚,不过想起自己昨天才让他滚蛋,并且三天之内不得再见,犹豫片刻只能作罢。这位勤奋的君王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嘴里笑骂了几句裴越是个不省心的惹祸精,这种态度让旁边的内监们心中凛然。 中山侯府仿佛是风暴的中心,外表的平静掩盖住内里的波涛汹涌。 亲兵们居住的东侧小院,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内,一个年轻男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伤痕累累。 谷范愤怒地咆哮道:“再不说我今天剐了你!” 裴越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谷范在逼问自家护卫中的内鬼,但是他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种暴力,反而想起开平四年的一桩旧事。 这让他有些烦躁。 546【真相】 将时间拉回到开平四年九月十六日。 位于绿柳庄东南面的荒林中,方锐的墓地被人挖开,尸骨不翼而飞。 裴越怀疑自己的亲兵中有内鬼,否则南周的人绝对不可能在没有惊动庄户的前提下,时隔一年之久准确找到方锐的埋骨之地。 这是一桩令他格外愤怒的事情。 因为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仅有七个,是最早跟在裴越身边的亲兵。 邓载、王勇、戚闵、祁钧、杨虎、耿义和陈大年。 这些人原本只是定国府的家生子,这辈子最大的出息无非便是当上田庄的庄头。裴越不仅免去他们的奴仆身份,还帮他们请来席先生这样的大才教导,要知道这种待遇连诸多勋贵子弟都无法享有。若非席先生悉心传授,这些人哪来的能力独当一面,更不可能像今日这般鱼跃龙门。 裴越原本想要挖出亲兵中的蠢货,但是外事繁多争斗不休,紧接着就离京南下,故而只能暂时将这件事压下去。 后来陈希之身死灵州,京都一切安好,裴越仿佛逐渐淡忘此事。 然而回京之后惊闻陈希之还活着,他不禁有了很多联想。连叶七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更遑论身边这些二十岁左右并未见识过世间繁华的毛头小子?面对幕后敌人的威逼利诱,这些亲兵中难免会有人行差踏错。 裴越从来不相信人间会有绝对的忠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种将自己的心肺肠子都拉出来表明心迹的忠臣,应该只存在于美好的传说之中。 具体到这七人而言,邓载和王勇性格相似,敏于行而讷于言,两人的家风都极好,应该不会在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犯错。杨虎的父亲在绿柳庄夜战中亡故,他肯定不会向杀父仇人低头。 戚闵则是裴越心中最不可能的人选,因为他能从此人眼中看到对权力的欲望和野心。裴越并不在意这种心思,因为戚闵很清楚,他只要离开裴越就会一文不值。对于这种将身家前程全都寄托在裴越身上的人来说,任何威逼利诱都起不到作用。 思来想去,或许有问题的人便出现在祁钧、耿义和陈大年之间。 裴越对这三个人的关注和器重比不上另外四人,可他们毕竟是最早主动跟在裴越身边的亲随。那时候裴越还只是一个庶子,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这几年他们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完成裴越交待的任务,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根刺一直扎在心中,虽然裴越没有查到任何线索,不代表他就会彻底忘记。 此刻他坐在桌边看着谷范审问那名护卫,心中的刺又隐隐泛了起来,让他眉眼间的情绪愈发沉闷。 “四少爷,属下不是叛徒!属下真的不是!”护卫跪在地上,无比凄惨地叫喊着。 谷范盛怒之下出手非同寻常,一顿拳脚下去那人便已经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谷范还想从他嘴里问出南琴的下落,恐怕此人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听到他的哀求,谷范出离地愤怒道:“别喊我少爷,你也不配做谷家的护卫!说,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会做出这种卑劣的叛徒行径!” 护卫迟疑着不敢开口。 谷范冷笑两声,裴越见状便说道:“你要是不想被他活活打死,我劝你最好老实一点。说起来你也挺厉害的,让太史台阁一位主事带着几十名精悍密探全力排查,这可是四品以上大官才有的待遇。” 听到太史台阁四字,护卫的脸色登时变得苍白如纸,惊惶道:“四少爷,裴少爷,属下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快说!”谷范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护卫垂着头,缓缓道:“四少爷,属下收了八百两银子。” 谷范瞪大双眼,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楞道:“你说什么?八百两银子?你就因为八百两银子背叛谷家?” 护卫抬起头望着谷范,畏惧地道:“四少爷,您是否知道属下为何会离开行伍?” 谷范冷声道:“为何?” 护卫轻吸一口气,心中仿佛多了几分勇气,答道:“属下本是京军南大营燕山卫步卒,后来轮转去了南境。在一次与南周精锐平江陷阵营的遭遇战中,我们燕山卫阵亡同袍上千人,属下侥幸活了下来,却也落下无法治愈的病根,已经没有多少年头可活了。” 谷范怔了怔,缓缓问道:“你这是在报复谷家?” 护卫连忙摇头,诚恳地说道:“属下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侯爷不仅给了我伤残抚慰银子,还让我进入侯府的护卫队伍,这样的恩情如何敢忘?” 谷范不解道:“那你为何要这样做?” 护卫沉默片刻,老老实实地说道:“属下这身病根需要长期服药,家中有老父母要赡养,还有三个儿女要抚养,属下的婆娘平日里照顾家里就已经很辛苦,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去赚银子。朝廷给的银子一共三十两,侯爷自己添了七十两,这一百两就是属下家中所有的积蓄。如今在侯府做护卫,每月有二两银子,暂时还能维持生计。只是随着日子久了,属下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再也站不起来。等到那个时候,家中全是嗷嗷待哺的老幼妇孺,他们靠什么活着啊?” 谷范只觉得胸中憋着很多话,但是看着此人凄苦的面容,一时间竟然无法出口。 裴越对此并不奇怪,很多武将勋贵会将自己的旧属收到麾下,总觉得这些人不论能力强弱,至少忠诚不会有问题。像眼前这个护卫大抵属于最低等级的人手,所以才会被安排到西城那个宅子做岗哨。 谷梁其实已经尽可能对这些跟随他的人负责,然而广平侯府又不是钱庄,不可能随意抛洒银票。 地位越高需要负责的人就越多,谷梁在军中的拥趸何止千万,如果每个人在战场上负伤之后,他就得养这一大家子人,那么广平侯府就是变卖祖产都不够。 即便他已经掏出很多银子,但是这笔钱分到每个人的手中就不多了。 良久之后,谷范沉声道:“既然你有这样的苦衷,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护卫一阵犹豫,愧疚地说道:“侯爷对我们这些人足够好,没脸再去恳求,只恨自己没有赚银子的能力。” 谷范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没脸来求我,难道你就有脸做叛徒?老子真搞不懂你这种人的想法,莫非你以为做了这种事能永远瞒天过海,谁都不会发现?孰轻孰重,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护卫低着头,缓缓道:“四少爷,这笔银子是姑娘身边的贴身丫鬟给属下的。” 裴越眼中猛然闪过一抹寒光。 547【平原镇】 “你再说一遍?” 谷范这一刻的语气格外冷峻。 护卫略显激动地说道:“四少爷,此事千真万确!我们在那座宅子的防卫体系,历来只向少爷您禀报,并不会告知被保护的人。这样做是不想让府中的人觉得怪异,因为暗哨会藏在府内各处。姑娘的贴身丫鬟名叫云儿,她私下里找到我,说姑娘想知道我们的暗哨位置,以免府中丫鬟们被吓到。属下很清楚四少爷对姑娘的看重,所以就答应了她。” 谷范冷眼望着他,咬牙道:“然后作为回报,云儿就给了你八百两银子?” 护卫点头道:“是。” 谷范强忍着抽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寒声道:“如果真是南琴让云儿找你,她为什么要给你那么多银子?” 护卫一时语塞,不敢迎着他的目光。 “说!” “是云儿主动提及我家中境况,然后愿意花一笔银子买这个消息,并且嘱咐属下不要告诉旁人,属下一时……一时……” “胡说八道!漏洞百出!你明明知道这里面有问题,却因为八百两银子将消息漏了出去!” 护卫眼眶泛红,惨笑道:“四少爷,属下只是想给家人留一笔银子,等我死了之后,他们可以靠着这笔钱好好地活着。银子被属下存进了太平钱庄,票据放在婆娘手里,一文钱都没敢乱花。” 谷范握紧双拳,虎目喷火。 裴越轻叹一声,起身走过来问道:“也就是说,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跟那些贼人联系过,并不知道南琴姑娘的下落?” 护卫猛地摇头道:“属下不知道。” 裴越又问道:“你是李进大哥麾下的兵?” 护卫答道:“是,那时候李大哥是燕山卫的右军统领,属下本是右军的一名哨官。” 裴越神情复杂,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护卫面露茫然,既然这位中山侯去太史台阁查到自己,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在裴越面前他根本不敢迟疑,连忙回道:“属下名叫程广泰。” 裴越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谷范问道:“要不要现在就杀了他?” 谷范面色变幻不定,显然心中正在天人交战。 裴越继续说道:“不然这样吧,先将他关起来,等找到南琴姑娘和丫鬟云儿之后,问问这件事的真伪。如果一切顺利且他所言为真,那就免了他的死罪,只将他赶出去便可,你意下如何?” 谷范沉声道:“好。” 程广泰闻言顾不得身上的伤势,连忙给两人磕头。 等其他护卫将此人带走后,谷范望着裴越说道:“我以为你在军中步步高升,肯定最痛恨这种吃里扒外的叛徒,没想到你比我还心软。” 裴越轻叹道:“此人在军中落得一身伤病,本就活不长久,又被你一顿拳脚殴打,能不能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犹未可知。” 或许这個话题有些沉重,两人没有继续聊下去。 不多时,戚闵和王勇回到侯府,脸上都挂着沉重又略显兴奋的表情。 “少爷,谷少爷,查到一些消息了!”戚闵当先开口,语气十分急促。 谷范立刻站起身来,裴越颔首道:“快说。” 戚闵连忙道:“商号里有几个伙计今天清晨出城去矿场,他们是赶在城门打开的最早时刻,正好瞧见有三四十个剽悍骑士护卫着一辆马车离开京都。” 裴越和谷范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泛起不妙的感觉。 戚闵发现两人的表情显得十分凝重,便不敢再卖关子,飞快地说道:“根据那几个伙计回忆,那伙人是从东门出城,就在他们前面。当时守城士卒只是简单问了几句,没有去看马车中的情况。出城之后,对方去往东面的官道。” 裴越皱眉道:“东面?” 王勇补充道:“有个伙计是秦州人氏,他听到其中几人说话的声音,对方好像带着秦州沿海一带府县的口音。” 谷范心急如焚地问道:“能不能再具体一些?” 王勇歉然道:“谷少爷,那位伙计虽然祖籍秦州墨阳府,但他一直在京都生活,只是去过几次秦州祭拜先祖,所以并不是特别有把握。” 谷范忍不住骂了一声狗贼,然后对裴越说道:“越哥儿,你和沈大人关系不错,能不能请他动用台阁的令牌,让我带着人连夜出城?” 裴越摇头道:“不是我不肯去找沈大人,问题在于咱们去哪找?东面官道分支无数,可以北上可以南下,也能一路往东直到看见怒海,怎么确定对方的行进方向?” 谷范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等。” “等?” “对方劫走南琴姑娘总不会是想把她请回去供着,我猜测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对方这般劳师动众,必然有所图谋,既然如此就肯定会找你接触。” 谷范只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急躁,可是他也知道裴越所言才是正道。倘若那些人真的带着南琴离开京都,那么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撞运气,不仅救不了南琴,反而有可能错过关键的消息。 所以他只能等。 谷蓁傍晚时已经赶回广平侯府,她还得安抚好母亲赵氏。 裴越劝了片刻,谷范依旧不肯去为他准备的客房休息,一直红着双眼在这个房间里坐着。裴越拿他没办法,只好暂时放下林疏月准备好的被窝,陪他在这里枯坐。 这一宿整座中山侯府都不得安宁。 天亮之后,二管家王默忽然急匆匆地来找裴越,手中拿着一封书信。 “少爷,这是前院杂役刚才在角门外发现的。”王默紧张地说道。 不等裴越开口,只眯了小半个时辰的谷范冲过来一把夺过书信,只见信封上写着端端正正的四个大字:谷范亲启。 他撕开封口抽出一张普通的纸,看了一眼之后咬牙说道:“平原镇!” 裴越接过信纸,只见上面写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谷少爷,请于二月二十二日午时整,携带太平钱庄银票十万两,于平原镇东面三十里乱葬岗处接回南琴小姐。若我们发现同行者超过五人,将立刻杀死南琴小姐。 548【卿本佳人】 平原镇位于永州北境,与京畿地区相连,这里土地肥沃灌溉便利,自古以来便是产粮重镇。 时维初春,大地逐渐复苏,农户们开始辛勤地劳作,田间地头处处可见勤劳的身影。 从这里往东五十余里便是白马镇,此地紧靠绮水,渡口处一片忙碌的景象。 相较于平原镇,白马镇因为渡口的原因显得更加繁华,镇内酒肆客栈林立,南来北往的货商络绎不绝,操着各地口音的商贾从荷包中掏出银票,滋养着这片富饶的地区。 如归客栈在白马镇内只能算中等档次,掌柜的是一个精明和气的中年男人。最近客栈内住进来一位出手阔绰的秦州货商,包下后面一栋小楼,这让他喜笑颜开,愈发显得毕恭毕敬。 小楼仅两层,共有十个房间,一共住进来三十余人。 掌柜注意到这群人当中有两名女子,其中一人应该是丫鬟,另一人虽然用帷幕遮面,但行动间颇显风流韵致,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有些痒。不过那位年轻货商显然不是普通角色,身边的护卫一個个龙行虎步,所以他也不敢细看。 二楼居中的房间内,一名年轻女子枯坐窗前,双眼无神,面容凄婉。 丫鬟站在她身边,不敢大声催促,只能小心翼翼地劝道:“姑娘,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下去身体撑不住的。” 年轻女子便是被恶人劫走的南琴,曾经色艺双绝名动京都的离园花魁。 她摇摇头,仍旧一言不发。 丫鬟云儿急得嘴上生了燎泡,哽咽道:“婢子以前劝过姑娘,将那边的事情告诉裴公子,请他帮忙解决,如此一来也不会让谷少爷生气。姑娘不听,现在又这般难过,这又是何苦呢?” 南琴眼波微微一动,轻声道:“云儿,你不明白。” “恕婢子多嘴,姑娘如果真的一心替那边做事,就不该对谷少爷动心。若是决定和谷少爷厮守终身,就得和那边断了关系。姑娘这么聪明的人物,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如今两边为难,受苦的还是你自己啊。” 云儿忽地跪在旁边,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 南琴轻叹一声,伸手牵着云儿的小臂,示意她站起来,然后说道:“断不了,也放不下,我又怎会不知这样进退维谷的难处。云儿,你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应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逃不过的便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云儿满脸哀容,不过见她终于能稍稍敞开心扉,不由得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劝说,便听见屏风外面传来房门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节奏稳定的脚步声。 她立刻便想到那个可怕的年轻男人,然后下意识地站在南琴身前,仿佛一只保护幼崽的母兽。 男人身段颀长姿态矫健,面容棱角分明,虽然还比不上谷范那般几近完美的面部线条,但已经称得上英俊潇洒。 他眼中含笑地望着丫鬟,很温和地说道:“云儿,你先出去,我有事和你家姑娘说。” 云儿看起来很勇敢,但是身体在微微颤抖,紧抿双唇不说话,神情十分倔强。 南琴柔声道:“云儿,出去罢。” 云儿摇头道:“姑娘,我不走。” 南琴泛起一抹苦笑道:“不妨事,只是说说话而已,倘若他真的想做什么,你也拦不住。白白害了你的性命,岂不是让我此生愧疚不安?” 云儿迟疑片刻,然而终究说不出什么狠话,只能十分艰难地迈步离开。 房内忽然安静下来。 年轻男人坐在桌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微笑道:“不要以为我是故作姿态,你还能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让我出手逼迫,可见梁国京都十余年的花魁生涯没有磨灭你的记忆,这是一件非常值得肯定和赞许的事情。等我们做成这件事后,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我会帮你安排一个优秀的夫君,再给你银子和田地,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 南琴仿佛没有听见后面那些许诺,她望着年轻男人那双深沉的眼眸,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年轻男人摆摆手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南琴面无表情地轻笑两声。 男人见状便直白地说道:“你若真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这次北上只为报仇,带着谷范和裴越的人头回去,祭奠那些死在他们手中的英魂。” 南琴摇头道:“谷范没有杀过人。” 男人嗤笑道:“谷梁呢?谷家老大老二呢?就算你在京都安于现状不知边境战事之惨烈,也应该从谷范口中听说过他父兄的那些‘壮举’。莫要忘了,梁人无论是谁都是我们的仇敌,这也是当年想法设法将你们送过来的根本原因。” 南琴执拗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去找那些手上沾着鲜血的人。” 男人英气的眉峰渐渐皱起,淡淡道:“你以为我们不想杀谷梁?此人用我们同袍的鲜血浇灌自己的爵位,若是能杀他早就砍了他几千刀。如今他是梁国成京行营节制,身边全是精锐护卫,如何能够得手?不过你也不必言语争锋,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击败梁人,大哥日复一日操练士卒,等的就是那一天。” 南琴望着他脸上浮现的煞气,既能理解又有些无法接受,摇摇头道:“梁人是杀不完的。” 男人的语调遽然冷厉,缓缓道:“你在梁国京都这么久,应该没有听过周朝这两个字,耳濡目染的都是大梁,仿佛他们才是天下正统,一如当年之大魏国。他们口中怎么称呼我们呢?南周都算是较为寻常的叫法,更多人叫我们南蛮,你不会没听过吧?我希望你能永远明白一件事,你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要时刻提醒你记住梁人施加在我们头上的羞辱,南琴的南便是南周的南,更是南蛮的南!” 他猛地一拍桌面,厉声道:“你是周人,不是梁人,不要把那些逢场作戏当成真心实意,不然我会亲手杀了你全家!” 549【单刀赴会】 “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所有事,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南琴此刻的表现出人意料的冷静,并未露出丝毫惊慌的情绪。 年轻男人吐出一口浊气,极快地平复心境,淡然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并不在意你对谷范有了情意。只要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梁周之间即便天沧江水也洗不干净的血仇,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琴轻轻点头,忽然以他没有见过的肃然姿态说道:“可是我依旧认为这个决策是个错误。” 年轻男人双眼微眯道:“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南琴平静地说道:“这里是梁国腹心之地,距离京都仅仅数百里,就算你真的能杀了谷范,也绝对回不去故乡。谷范是谷梁唯一没有从军的儿子,原本就代表着最重要的香火之意。如果谷范死了,上到梁国皇帝,下到京军南营士卒,再加上无孔不入的太史台阁,一定会将我们所有人找到然后斩首,甚至可能引发两国之间的大仗。” 年轻男人闻言忽地笑出声来,戏谑地望着南琴,讥讽道:“你懂什么呢?” 南琴坚定地说道:“我不懂,但是我知道倘若谷范死了,后果一定非常严重。杀一個无心仕途的侯府子弟,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我们在北面的整个密探体系,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年轻男人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水,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轻蔑地道:“反正现在闲着无聊,那我就告诉你一些正确的道理。梁国这位皇帝总以为自己的心思没人能猜到,这是一种非常自大又愚蠢的心理。莫说父亲和大哥,就算是枢密院里那些行走都知道,梁国皇帝从登基开始就幻想着一统天下,自以为是地定下先周后吴的国策。如果不是去年吴国突然发兵征伐,说不定现在南面边境上就已经战火连天。不管我们杀不杀谷范,两国之间的这场国战都无法避免。” “杀谷范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激怒谷梁和梁国勋贵。”南琴缓缓道。 年轻男人断然道:“你错了。很多人吹捧谷梁是谷阎王,说什么南周小儿闻名止啼,这种说法何其可笑啊。实际上,谷梁这个人用兵极其谨慎狡猾,确实是一个非常难缠的敌人。梁国皇帝任命他为成京行营节制,毫无疑问是要用他来打这场仗。” 他顿了一顿,面上浮现几分决然,继续说道:“在战事开启之前,倘若我们能杀了谷范,此人一定会心境受损,早晚会露出更多的破绽。对于以后绝对会发生的战事来说,任何对我们有利的可能都要去尝试,哪怕只是增加一丁点的胜算,我们都必须去做。” “为了赌一个无法确定的可能,将北面的谍网暴露出来,甚至有可能付出诸多人命,我不觉得镇国公会同意你的策略。”南琴轻咬下唇,勇敢地说出那个人。 镇国公方谢晓,周朝总理军务大臣,皇帝的左膀右臂之一。 其长子方云天,现任陷阵营主将,统率着一万五千名重甲步卒,其中绝大多数中坚将官都出自平江镇方氏一族。 方谢晓与谷梁称得上一生之敌,两人当年交手互有胜负,谷梁略微占据一丝上风。 方云天出身尊贵,但是能升为陷阵营主将靠的是扎实的军功,这一点就算是方谢晓的政敌都无可指摘。很多周朝官员都在猜测,这个极其优秀的年轻人究竟能不能超过乃父的功绩,率领陷阵营击破北梁边境上最重要的尧山大营。 此刻坐在南琴面前的便是方云天的四弟,大名唤作方云虎,他另外一个身份便是周朝在北梁境内谍网的实际负责人。换而言之,像南琴这些在很小时候就改换身份潜入梁国境内的探子,都是方云虎的直系属下。 听到南琴提起父亲,方云虎面露崇敬,继而郑重地说道:“家父的心思岂是常人能够猜测?这次的行动是我本人一手策划,但是我相信家父会支持这个决定。” 南琴心中无比沉重,想方设法都无法打消对方的念头,这让她心中一片灰暗。 方云虎见状轻笑道:“你不用担心,现在梁国京都局势混乱,成安候路敏之死引发权力洗牌,像王平章、李柄中、郭开山和谷梁这些人自顾不暇,就连沈默云都无法幸免,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时机。另外,我的身份只是梁国秦州沿海的匪人,这次来京都瞄上你这头肥羊,为的只是那十万两银票而已。” “可是……” 南琴欲言又止,她很想说谷范不一定会来,不如趁早改变主意继续潜伏。 然而面前这个年轻男人掌握的信息渠道远比她想象得要广,对方既然决定动手,哪里还会不查清楚谷范的性格? 他真的会来救自己吗? 答案不言自明。 方云虎似乎猜到她的想法,语气中多了几分凌厉:“若非裴越这么快回京,我甚至不需要这般大动干戈,有的是办法在京都杀了谷范然后轻松脱身。不过他回来也好,当年他献策横断山,杀了我们平江八百子弟,这个仇正好一并报了。” 南琴想起裴越在离园那夜的悍然出手,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缓缓道:“裴越在,谷范肯定不会冲动行事。公子,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方云虎笑道:“我在那封信上写明与谷范同行的不得超过五人,你猜自诩忠义为先的裴越会不会陪他涉险?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此人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卑鄙狡诈,不然方锐那家伙也不会平白死在他手里,连累得大哥被家父训斥了一顿,然后又飞书命我取回方锐的骨殖。” 他忽然站起身,来到南琴身边推开窗户,望着北方说道:“你看,那里就是绮水,北面就是绿柳庄,方锐和几十名方家子弟的尸骨就被埋在那片荒林之中。要不是席思道日夜守在他身边,前年莪就会设法杀了裴越。如今那人不知去向,梁国官场局势混乱,仅凭裴越和谷范再加上他们身边一两百亲随,想要躲过我这一刀,呵呵。” 南琴终于绝望,脸色已然发白。 方云虎侧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要看着他们兄弟反目,然后送他们去地府和解,虽然都是我的仇人,但是送他们壮烈去死,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报!” 便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方云虎面色隐隐振奋,说道:“进来说。” 一个浓眉大眼的剽悍男子快步走进来,在屏风前面驻足,躬身道:“公子,眼线回报,谷范已经离京。” 方云虎笑了笑,满意地问道:“几个人?” 男子略显迟疑,缓缓答道:“仅他一人。” 方云虎微微变色,旋即立刻恢复正常,又问道:“裴越没有同行?两人是否决裂?” 男子应道:“应该没有,两人谈话的地方我们的眼线无法靠近,并不知道他们做了怎样的商议。” 方云虎沉声道:“那个内应还是没有消息传出来?” 男子愧疚地说道:“公子,自从开平四年那次之后,我们就很难再接近他。裴越身边训练出一批人手,虽然还无法和太史台阁的那些乌鸦们相提并论,但是我们能察觉到暗中有人在盯着他。为了安全起见,在公子没有明确指示之前,我们的人都在潜藏,没有暴露过踪迹。” 方云虎沉默片刻,最终冷笑一声道:“不必慌乱,吩咐下去,一切按照既定计划进行。” “遵令!” 此人离开之后,方云虎没有去看神色略显古怪的南琴,依旧站在窗前望着苍茫的景色,许久之后才恢复正常,对南琴说道:“你就在这里待着,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反悔。” “是,公子。” 南琴平静地应道,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方云虎略显狐疑地看着她,只见这个身家性命乃至于全家人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绝美女子面色恬静,似乎早已忘了自己的心上人,与此前的表现截然不同。 他没有多想,只觉得这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正常反应。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提刀杀人。 ……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二日。 辰时初刻,谷范策马出京都。 一人一骑,腰间悬着一柄长剑。 南下。 550【棋逢对手】 两天前,中山侯府。 谷范咬牙说道:“这帮人真当我是蠢货?就算他们真是秦州沿海一带猖狂的匪人,我也不相信他们敢招惹武勋亲贵。” 裴越面色古怪地说道:“十万两银子的赎金,他们胃口确实不小。” 谷范皱眉问道:“你信?” 裴越轻轻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坐下之后说道:“对方不会天真地觉得我们真的会相信这个借口。其实你仔细看看,这封信很有意思,透露出几个不同寻常的关键点。” 谷范自然算得上心高气傲,他的家世、武道天赋乃至于相貌都属于第一流,这也是当初他主动照顾裴越的原因之一,毕竟在他眼里那时候的裴越太过弱小,江湖中的草莽豪侠追求的就是锄强扶弱。但他并不会妄自尊大,而且深知裴越在心机谋算上的能力,故而暂时按下心中的焦急,坐在旁边等待着裴越的分析。 “他们将时间定在两天之后,地点是距离京都很近的平原镇,似乎巴不得我们好好准备。要知道这里可是我们的主场,除了你我身边的亲卫之外,我们甚至可以奏请陛下调动京营和太史台阁。时间很充裕,我们完全可以在平原镇周边布置天罗地网。” 裴越的话让谷范眼前一亮,旋即又陷入茫然不解,对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迟疑着说道:“或许他们只是太过自信。” 裴越摇摇头,微笑问道:“如果你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先不提你的目的究竟是银子还是杀人,做这件事最需要担心的是什么?” 他伸出两根手指,自信地说道:“第一,怎么应对我们掌握的庞大力量。第二,事成之后如何脱身。” 谷范在这一刻福至心灵,缓缓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裴越的右手轻轻拍着扶手,目光十分锐利,凛然道:“如果我们不去考虑这封信背后藏着的深意,粗浅地以为这是对方的疏漏,那就很可能落入他们的陷阱。倘若我们将所有的力量都提前部署在平原镇附近,等你到了那里,他们只需要让你去另外一個地方赎人,那么我们前面做的布置就没有任何作用。” 谷范怔了怔,意识到裴越的判断非常有可能。 只要南琴还在对方手里,他就必须听从调动,因为实际上的赎人地点并不在平原镇附近的乱葬岗。在这个完全没有远程联系手段的时代,只要他跟着对方去另外一个地点,那么不仅仅此前在平原镇的布置全部作废,更可怕的问题是他会失去和裴越的联系。 当然,谷范拥有自主决定的权利,他完全可以不理会对方的说辞,只要平原镇不是赎人的地点,凭他的武道修为再加上安插在那片区域的人手,没有人能伤到他,甚至他可以不再管南琴的生死。 然而他会这样做吗? 裴越的神情有些复杂,缓缓道:“虽然还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我能确定的是他对你非常了解,才会做出这样的谋划。” 谷范冷笑道:“如此说来,他们是吃定我了。” 这话里透着几分冷厉的肃杀之意。 裴越没有谈论这个话题,其实是因为压根没有讨论的必要,南琴之于谷范,就像林疏月之于他自己,倘若这次被劫走的是林疏月,他能做到视而不见?更不必说谷范的任侠性情,就算明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身为他的兄弟,裴越不会阻止他,只得尽可能地帮他增加胜算。 “我能肯定的是,平原镇肯定不会是对方的巢穴,或许那里只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等着你。想要解决这件事,必须要猜到他们真正的藏身之处。” “这很难猜。” 谷范坦然地说道,目前他们知道的信息太少,皆因敌人的动作太过迅猛且没有丝毫先兆。 裴越凝眸沉思片刻,缓缓道:“那封信上还有一句话,假如与你同行的超过四人,他们就会对南琴姑娘动手。” 谷范略显不解,这难道不是很平常的威胁之语? 虽然那些人知道谷范不可能不做准备,傻乎乎地孤身前往,但这种场面话总要说几句。 裴越冷静地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只是要用南琴姑娘的安危警告你,那只需要直言让你独自去赎人便可,为何要加上这样一句不伦不类的话?为何偏偏是五人?不是六七八九十个人呢?” 虽然明知道不合适,谷范也被他古怪的语气逗得有些想笑。 裴越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不要笑。我问你,要是我遇到这样的事情,敌人限定我只能带着几个人去,你会不会与我同行?” 谷范想也不想地说道:“当然去!” 裴越耸耸肩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谷范逐渐回过味来,喃喃道:“他是想你陪我一起去?” “所谓字斟句酌,大抵就是从每个字眼里挖出对方的真正想法。这封信里的策略大可分成两个方面,其一是让我们以为平原镇就是决战之地,让我们将手中的力量都布置在这里,到时候只要让你换个地方,就能打乱我们的所有安排。其二,他知道莪们这边有很多高手,如果让你带很多人去,未免有些过于托大,可如果点名道姓要你我同去,目的便昭然若揭。” 谷范微怒道:“这群贼人好阴险。” 然后便看见裴越脸上略显尴尬的表情,连忙摆手道:“越哥儿,我不是说你。” 裴越轻笑道:“全当你是在夸赞我吧。其实想清楚这个问题,就能大概猜到这些人的身份。” “你说。” “劫走南琴的首要目标肯定是对付你,然后又想将我也拉进来,毫无疑问这是要同时杀掉我们两个人。至于劫匪绑票之类的身份,连你都不相信,我肯定更加不信。” 谷范闻言无奈道:“越哥儿,我在你心里就那么蠢吗?” 裴越翻了个白眼道:“你要是不蠢,会被对方的举动蛊惑,想要一拳打死我吗?” 谷范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索性光棍地说道:“要不你揍我一顿吧,我绝对不还手,这件事的确是我太浑了。” 551【一箭双雕】 “先记着,下次你再犯浑,我肯定不会客气。” 裴越大度地说道,然后继续分析:“如你所言,不管是大梁哪里的匪人都没有这样的胆量,为了十万两银子就敢招惹广平侯府。这些捞偏门的人并不蠢,分得清谁是肥羊谁是猛虎,只有那些根基浅薄的纨绔子弟才会四处招惹是非。” “会不会是官面上的人?” “不可能,大梁朝争较为温和,极少会出现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当年薛涛筹谋执政之位落空,朝中的大人们不仅没有为难他,还让他坐上灵州刺史的宝座,陛下更加封他为殿阁学士,由此可见一斑。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人想对谷伯伯不利,也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始作俑者其无后乎?重臣们不至于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这样一想,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裴越点点头,冷声道:“对方不在大梁朝野,又和你我都有仇怨,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谷范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毕竟自己擅长的不是这些推算谋划。其实顺着裴越的话头,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一个方向,然而这样想下去就会触及一個非常可怕的可能,这让他根本不愿继续往下想。 裴越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变化,见状轻叹一声道:“兄长,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谷范的眼神很痛苦,摇头道:“我不相信。” 裴越神情凝重地说道:“排除其他可能性之后,剩下那个或许就是正确的判断。三哥在西境立了不少战功,但西吴人肯定不会大费周章来京都找你的麻烦。谷伯伯当年从南境战事中脱颖而出,他的功劳都是在南周人身上攫取的,再加上大哥二哥如今也都在南境掌军,周人不可能去大军之中刺杀谷伯伯和二位兄长,那么目标只能是你。” 他顿了一顿,沉声说道:“至于我自己,当初在绿柳庄杀了方锐和那些方家子弟,又去横断山中和李进大哥一起解决了剩下的贼人,这样的仇不可谓不大。你我亲如兄弟,那些人挑拨不成,干脆铤而走险,想要利用这次的机会一箭双雕。” 听到挑拨二字,谷范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裴越忽然问道:“你相信程广泰的话吗?” 谷范想起那个在战场上落下一身病根的护卫,眼中浮现此人凄苦的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怅惘道:“我信。” “我也相信,他毕竟是谷伯伯带过的兵,还不至于丧心病狂直接和南周人勾结。云儿是南琴姑娘的贴身丫鬟,或许有可能是她本人遭到胁迫,此事与南琴姑娘无关。但是眼前这个局深不见底,我们现在只能大概推测幕后黑手的身份,对于他的谋划和布置一无所知。既然如此凶险,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裴越诚恳地说完这番话,静静地等待着谷范的答复。 谷范心中明白,所谓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南琴身上的秘密。 这次他没有像此前在那座宅子中一般,因为裴越的怀疑生出强烈的反对情绪。事实上,经过裴越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之后,谷范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虽然不像裴越那样心思缜密,但也不会过于糊涂,既然对南琴情根深种,肯定会查她身边的人,这样才能保证南琴的安全。 云儿的身世很简单很清白,京都本地人氏,因为家道遭逢变故,被迫进了离园当丫鬟,然后就被南琴选中,一开始只是负责庭院洒扫,后来因为得到南琴的喜爱就变成贴身丫鬟,距今已经九年。 且不说云儿有没有可能勾连外敌,光是她的履历和性情,就决定她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毫无畏惧地做出这种事。如果这里面没有南琴的默许乃至于吩咐,她怎么敢去收买谷范手下的护卫?但凡程广泰找南琴求证一二,云儿都应该明白自己和家人的下场是什么。 只是这样的话,事情的发展便指向一个谷范压根不想看到的可能性。 良久之后,他艰难地说道:“越哥儿,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 裴越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 如果谷范倔强到底,他还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就算自己不去平原镇,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谷范去送死? 他平静地反问道:“你要不要去?” 谷范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去。” 见裴越没有反对,他又补充道:“不管南琴是不是南周的细作,我总得亲眼见到她,当面问她一句。不如此做,我这辈子无法心安。” 裴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好,既然你决定了,剩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你只需要唱好台面上的戏份就行。” 谷范感激地望着他,问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裴越轻轻一笑,淡然道:“你一宿没睡,神经已经绷得太紧了。放心,我保证南琴姑娘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现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然后安抚好伯娘和蓁儿姐姐,让她们不要担心。如今谷伯伯还没有回京,咱们就是府中的爷们,不管外面风浪多大,总不能让她们一直惊慌不定。我需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做好详尽的安排。明天傍晚你过来,我会告诉你完整的计划,后日一早你就南下平原镇,彻底解决这件事。” 谷范闻言沉默片刻,忽地站起来躬身一礼,郑重地说道:“越哥儿,此前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对不住你。” 裴越连忙伸手将他拉起来,笑道:“差不多行了,我只是开几句玩笑,你还一直记在心里。真要论起来,你帮过我多少次?谷伯伯和伯娘待我如何?牙齿还会打架呢,兄弟之间有点误会算个屁,你再这么矫情下去,我可真的不认你这个兄长了。” 谷范脸上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些,微笑道:“那我先回府了,明天再来找你。” “好,莪就不送了。” 裴越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都中议论纷纷,很多人都知道广平侯府四少爷的意中人被人劫走,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京都府、守备师、九城御史纷纷出动,就连宫中都派人来了广平侯府安抚和询问。据说陛下非常生气,当即就将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召入宫中训斥了一番,令他三天之内抓捕贼人救出那位离园的前任花魁。 只有极少数有心人注意到,中山侯府的马车一直在都中奔走。 二月二十一日傍晚,距离匪人约定的时间不到九个时辰,谷范尚未到来之前,裴越回到侯府偏厅,屋内站着七个年轻人。 这些人以邓载为首,是当初最早追随裴越的亲兵。 裴越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去,淡淡道:“谷范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很清楚了,对方让他明天去平原镇赎人,这件事我们必须要出手相助。” 邓载和王勇面色沉肃,戚闵眼神略显兴奋,其他人的神情也都非常郑重。 “我已经奏请陛下,从京军南营中调来一支兵,再加上府中的所有人手,一定要将平原镇团团围住,连一只虫子都不能跑出去。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们详细的布置,你们不能出现什么纰漏,明白了吗?” “是,少爷!” 众人齐声应道。 裴越目光清正,缓缓道来,亲随们认真仔细地听着,不敢错过一个字。 桌上放着一张平原镇周遭的简易地形图,包含所有往来道路,裴越指着地图上的方位,将详尽的包围堵截阵型告诉他们。 小半个时辰过后,裴越问道:“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 裴越点了点头,缓缓道:“都去准备吧。记住,刚才告诉你们的都是最重要的机密,绝对不能露出半点风声,不然南琴姑娘救不回来,反倒让幕后黑手跑了,那我可没脸再去见谷范。” 仿佛只是一句很平常的叮嘱。 众人应下之后开始往外走。 片刻过后,裴越望着一个突然返回的身影,眼神渐渐冰冷。 552【主仆】 “少爷,属下做过错事。” 来人站在裴越面前,直接双膝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愧疚与痛苦的神情。 裴越目光清冷地望着他,虽然这个人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但是真正看见这一幕,心中的那根刺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活动。 “耿义,我待你如何?” “少爷对属下恩重如山。” “那你为何要背叛我?” “少爷……属下……” “抬起头,看着我说话!” 几句简短的交流之后,裴越的语调陡然冷厉,眼神也变得十分锐利。 耿义今年二十二岁,比起二十岁的邓载和十九岁的王勇都要年长,资质并不出众,当初是因为身材健壮性情敦厚被选中,成为最早跟随裴越的八名亲兵之一。虽然他不像邓载等人一样能独当一面,但是因为做事情踏实肯干,这几年也很受裴越的信任。如今他协助王勇打理商号,还称不上家财万贯,与当年的奴仆身份相比已经是草鸡变凤凰。 裴越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只不过与精明的祁钧和沉默寡言的陈大年相比,在他心中这个总是一脸憨厚笑容的大個子嫌疑要小一些。 耿义跟随裴越数年,对他的性情颇为了解,知道自家少爷现在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已经震怒不已。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确实生出了胆怯和退缩的心思,然而想到这两年来无数次从梦境中惊醒的折磨,他横下心说道:“少爷,属下没有背叛过您。” “哦?”裴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问道:“那你做了什么错事?” 耿义垂首答道:“前年大概七八月份,属下在商号做事的时候,无意中结识一名来自秦州的货商。那人能说会道,做的也是正经生意,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属下知道自己脑子不够活泛,不能像邓载和王勇一样替少爷办大事,所以就想做好分内事,为商号多拉拢一些货商。” 裴越冷笑一声道:“秦州?” 耿义鼓起勇气抬头看了裴越一眼,答道:“是,属下查过他的文书材料,的确是秦州人氏。那人名叫吕方,属下通过他结识不少秦州和利州的货商,这些人大多经营着海贸,手里有很多大梁急需的货物,当时的确给商号带来不少收益。属下因此对吕方有了一些信任,但是在一次酒宴上,吕方给属下灌了很多酒,然后就问起了那次横断山贼人趁夜偷袭庄子的事情。” 裴越问道:“然后你就全部说了?” 耿义连忙摇头,愧疚地说道:“属下当时虽然不太清醒,却也不敢将庄中的事情告诉外人,只是……只是他最后说那些贼人的确该死,问我是不是将他们曝尸荒野,我说没有,少爷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那些贼人都被埋在庄子附近。” 裴越面容沉肃,心中却已经有了整件事的轮廓。 前年也就是开平四年,从开年到九月末他一直在绿柳庄潜心提升自己,外面的事情基本都交给这七名亲随去沟通打理。耿义所言大致没有虚假,现在裴越不能确定的是那个名叫吕方的秦州货商究竟是南周的细作,还是陈希之的手下。 他继续问道:“后来呢?” 耿义的脑袋愈发低垂,颤声道:“那次饮酒之后吕方就消失了,当时属下觉得有些奇怪,也只以为他家中有急事回了秦州,就没有往深处想。不久后,庄外荒林中的贼首尸骨被盗走,属下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为何当初不主动告诉我?” 面对裴越这个冷峻的问题,耿义显得极其痛苦,良久之后先是给裴越磕了三个响头,力气之大额头上已经泛出血印,然后双手撑地艰难说道:“属下不敢。” 裴越双眼微眯,缓缓问道:“在我离京之后,吕方或者他的同伙有没有再找过你?” 耿义老老实实地答道:“找过。那时候属下已经知道此人有问题,所以不敢再答应他的任何请求。吕方似乎看出属下的忌惮,不断地许以重金,只要属下将少爷的消息告诉他,每次都能拿到一千两银票,如果消息重要的话,银票的数额上不封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一个月能从商号拿到一百多两。相较之下,只要随便说几句话,就抵得上你辛辛苦苦做一年,可见这帮人出手很阔绰。” “少爷,属下错了一次,不敢再错第二次。属下虽然不聪明,却也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少爷离京一年多,吕方找过我七次,每次都是威逼利诱,如果我不答应就会将当初那件事告诉少爷,属下只能想尽办法拖延过去。” “那你为何今天突然主动坦白?” “谷家少爷的那位姑娘被人劫走之后,戚闵说这件事可能是秦州的匪人所为,属下就想到了吕方,然后……” 耿义迟疑片刻,最终咬牙道:“属下担心那些人会对少爷不利,方才又听到少爷的安排,所以不敢再隐瞒当初盗骨之事的真相。” 裴越问道:“那吕方有没有告诉你如何联系他?” 耿义点头道:“说过。” 裴越静静地看着面前卑躬屈膝的年轻男人,良久之后问道:“你可知道说出这件事后,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耿义点点头,惨笑一声道:“少爷,属下一步踏错已经无法挽回,这两年来心里时刻忍受着折磨,早就无法坚持了。如果因为属下的懦弱让少爷身处险境,那么家中父母恐怕都不会认我这个儿子。属下说出这件事,只求少爷赐死,但是能饶过属下家中的亲人。” 裴越淡淡道:“起来吧。” 耿义遽然抬头,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裴越微微皱眉道:“不要高兴太早,你替我做一件事,能够办成的话我可以免了你的死罪。” 耿义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拱手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稍稍迟疑,但是考虑之后仍旧直言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办好这件事之后,我会让王勇在都中给你寻一个地段上佳的门面,再购置一套三进宅院,你带着家人从绿柳庄搬出来。即日起我免去你们全家人的奴仆身份,往后你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耿义怔住,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熄灭,七尺男儿的健壮身躯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近乎恳求地说道:“少爷,属下不要门面和宅子,只求您让我继续留在您身边,哪怕做个马夫都行!” 裴越摆摆手,敛去脸上的煞气,缓缓道:“你落入别人的圈套,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虽然这种事不算无法饶恕的大罪,但我不能将你留在身边。耿义,往后好好活着,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可以去找王勇帮忙。我会叮嘱他的,如此也算全了你我一段主仆之义。” 许久后,耿义再度跪下,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悲声道:“是,少爷。” 553【莽人手段】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二,日上三竿之时。 京都南面的官道平整宽阔,路上往来的旅人颇多。 谷范一身劲装,单人单骑南下,沿路惹来无数注视的目光。美人总会博得无数眼球,英俊的男子亦如此,而且谷范的相貌几乎是裴越两世以来见过的最好那一种,再加上他的身世和天分养成的独特气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只不过他那身行头和胯下坐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腰间又悬着一把长剑,一路上倒也无人敢上前招惹。 谷范脸色平静,此前那股连盲人都能感觉到的凌厉杀气不见踪影。 他知道这一路上盯着自己的目光中肯定有幕后黑手的眼线,不过在经过昨晚与裴越的一番长谈之后,他对整个布置完全了解,便少了几分因为担忧南琴而产生的戾气,多了一些笃定从容。 平原镇位于永州北端,和京都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百里,策马疾驰的话大概只需要一个时辰。 令人有些奇怪的是,谷范似乎并不着急,速度虽然不慢但是绝对不快。 正午时分,他终于抵达平原镇,然后转道往东。 又过了小半個时辰,视线中出现一片荒芜偏僻的坟地,这便是那封勒索信中所写的乱葬岗。 谷范勒住缰绳,没有鲁莽地冲进去,而是在静静观察着眼前的地形。 这里地貌略显复杂,虽然没有高山,但是周围全是起伏不定的山丘和密林,荒野之中有无数条小径,除非重兵埋伏将这里全部围住,否则即便是数十人洒进去也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由此可见,裴越之前的判断很准确,这里看起来的确像是一个交易的好地方。 谷范神情淡然,策马缓缓靠近。 远处的一个山丘上,站着两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 谷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剑柄。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但是他们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静静地等待着谷范。 谷范强忍着心中的杀意,在距离他们还有十丈左右止步,冷声问道:“人呢?” 左边那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谷少爷,银票带来了吗?” 听着他们略显刺耳的东南秦州口音,谷范不禁发出两声冷笑,然后探手入怀取出一叠银票,在铺满大地的阳光中晃了晃。 中年男人微微颔首,然后说道:“请谷少爷将银票交给我,明天午时我们会送南琴小姐回京。” 虽然极其厌憎这种沟通,但是想到裴越的反复叮嘱,谷范只能按下心中的愤怒,缓缓道:“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那人立刻摇头,坚决地说道:“谷少爷不要说笑,你是世间有数的高手,侯府又有众多亲卫,倘若现在我们就交出南琴小姐,哪里还会有活路?” 谷范沉声道:“不交人也应该让我看一眼南琴,否则我怎么相信你们?” 那人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居高临下地说道:“谷少爷莫非以为自己有别的选择?你不交出银票,南琴小姐肯定会死。她以前是离园的花魁,无论容貌还是身段都像仙女下凡,这样的绝色怎敢浪费?谷少爷不妨猜一下,在我们杀死南琴小姐之前,她会享受怎样的伺候?” 只见谷范右手一抹,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泓流光刺穿虚空。 风声乍然,长剑笔直地插进两人身前三尺之地。 谷范冷眼看着他们,一字字道:“我会亲手将你们身上的肉一片片凌迟,包括你们的亲人。” 两人起初的确被这一手惊到,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右边那人怪笑道:“谷少爷,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些在海边讨生活的人都是孤儿。虽然你的威胁很有力量,可是真的吓不到我们。我劝你不要冲动,就算你现在能把我们砍成人棍,可是南琴小姐怎么办?你难道真想看到她被上百名大汉轮番伺候?也不知道那么一朵娇花,能不能承受得住?” 谷范忽地冲他们笑了一下。 两人心中有些奇怪,从情报上分析,这位谷家四少爷冲动易怒,只要刺激得他方寸大乱,后面的计划就能轻易实施。 只是如今看来,似乎这人也不像那种没脑子的蠢货?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谷范一跃下马,身法快似流星,几个起落间就已经登上山丘,来到两人面前。 望着他冷厉的目光,两人都感知到不妙,只是此时想跑却已经不可能。 谷范缓步上前,伸手拔出长剑,望着两人说道:“这世上能拿捏我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应该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废物做这种事。” “谷——” 右边男人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只见谷范猛地抬脚踹在他胸口,其人顷刻间断了四根肋骨,身体宛若破败的棉絮一般瘫软在地。 左边男人不敢迟疑,双脚交错猛然踏前,一拳砸向谷范面门。 谷范恍若未觉,任由对方砸过来,只是稍稍调整一下角度,让对方的拳头打在自己的额头上。 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觉得自己的右拳仿佛砸在一块坚硬的巨石上,指骨瞬间断了两根,疼得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谷范淡淡一笑,望着他说道:“刚才你的嘴巴还不算特别脏,所以你今天很幸运。” 那人色厉内荏地吼道:“谷范,难道你真的不在意南琴的死活?!” “不用叫了,省点力气。” 谷范随意地说道,然后左手握住他的右手腕,抬脚发力踹在此人腋下,只听这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右臂已经耷拉下来,显然是被谷范折断。 他拎着这个倒霉蛋的后脖颈,带着对方继续前行,来到先前被踹飞那人的旁边,然后将其丢在地上,逼迫他瞪眼看着。 做完这些之后,谷范右手握着长剑,然后将剑尖缓缓插进被踹飞那人的大腿根,一边听着对方响彻山谷的嚎叫,一边不断转动着长剑。 被他扯断右臂的中年男人就在旁边看着,脸上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眼神无比惊恐。 等那人的叫声逐渐虚弱之后,谷范缓缓道:“当面威胁我确实很有勇气,只是你们似乎忘了,勇气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你们背后的人想要什么,银票还是我谷范的人头,在亲眼看见我之前,南琴是他手中唯一的砝码。你们不会天真的认为,他会因为你们的生死,在达成目的之前就丢掉仅有的砝码吧?” 旁边坐着的中年男人面色大变,不是说这谷家少爷很蠢吗?为何他能想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谷范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脸上涕泪横流的男人,啧啧笑了一声,然后拔出长剑,又缓缓插进他左腿的大腿根,听着此人如同杀猪一般的嚎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只是一个莽夫,不懂那些心机谋算,所以只好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对付你们。疼不疼?疼就对了。别着急,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 “杀了我!有种你就杀了我!” “难道你们的主人没有查过,我谷范从来不杀人?” 他露出一个干净纯澈的笑容,只是这笑容落在两个中年男人眼中却像恶魔。 或许那些想要对付他的人已经谋算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唯独少算了一件事。 谷范是谷梁的儿子,无论他想不想杀人,他身体里流着那个霸气无双的男人的血,这样的人即便只是一个莽夫,也是世间最可怕的莽夫。 554【似真似假】 谷范历来不觉得折磨别人是一件趣事,甚至内心非常反感这种行径,但是为了找到南琴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冷眼望向旁边坐着的中年男人,问道:“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南琴究竟在什么地方?” 对方似乎极其硬气,在亲眼目睹同伴被谷范折腾得生不如死后,仍旧强硬地说道:“只要谷少爷将银票给我,南琴小姐明天就会平安回去。” 谷范轻呵一声,右手缩进袖中一翻,然后亮出一柄锋利无比的短剑,蹲下身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说声抱歉。” 他将躺着的男人一把拽过来,短剑迅捷如风,只见刷刷两下,那人的一双上眼皮就被割了下来。 “啊啊啊!”那人满脸是血,狰狞恐怖。 坐着的中年男人瞬间脸色惨白。 谷范歉然道:“大梁已经很多年没有凌迟过犯人,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所以手艺可能没那么精准,要是剐错了地方或者力道太大,你千万忍着点。” 说着短剑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对着那人就要下手。 “等等!” 被他一脚踹断右臂的中年男人终于支撑不住,大口吞着唾沫说道:“我说。” 谷范手中的短剑停在他同伴的鼻尖之上,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中年男人单手撑地,胸腔剧烈地起伏道:“我家主人说了,如果谷少爷不肯交出银票,那就请你即刻赶往东面的连安县城,他和南琴小姐在城外绮水之畔的阅江楼等你。倘若未时之前谷少爷没有抵达,或者我们发现有官兵差役赶往连安县,那么谷少爷就再也见不到南琴小姐。” 谷范面色一沉,目光森冷地说道:“你们在耍我?” 中年男人惨笑道:“谁不知道谷少爷是广平侯府的贵人,我们既然敢打你的主意,当然不会蠢到相信你今天真的是孤身前来。这平原镇周遭不知藏了多少高手,如果我家主人来到这里,他就算腋生双翅也飞不出去。” 谷范怒道:“莫非你们以为连安县就不是大梁的疆土?” 中年男人眼底深处终于泛起一抹得意,缓缓道:“我家主人的想法岂是你能猜透?谷少爷,我劝你不要心存幻想,这十万两银子你无论如何都守不住,你也拿我家主人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你对那位南琴小姐只是虚情假意!” 谷范忽地点点头,赞同地说道:“其实仔细想想你说的也对,不过是一个青楼花魁罢了,以我的身份难道还怕找不到几个绝色美人?多谢提醒,我这就回京喝花酒。” 中年男人脸色微变,旋即强笑道:“谷少爷何必诳我,你要是那种性情今天定然不会出现。” 谷范抬手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微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对了,你这個同伙刚才说你们都是孤儿,在这世上无牵无挂,那么就算你家主人真的能拿到这十万两银票,你们又享受不到,何必这么拼命呢?” 中年男人终于浮现出惊惧的神情,大声道:“谷范,要是我们今天回不去,我家主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谷范淡淡一笑,随手一抛,那柄短剑电光火石一般扎进地上躺着那人的咽喉,惨叫声戛然而止。 “别介意,我这人经常说谎,譬如刚才我骗你说自己不杀人,其实我第一次杀人时才十三岁。” 谷范将短剑拔出来,在死者的衣服上擦了两下,状若随意地问道:“你也姓方?” 中年男人被他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震惊,陡然间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就想点头,然而很快就清醒过来,十分艰难地转换动作。 谷范仿佛没有看见他别扭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们在平江方家应该地位很低吧?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做这种注定送死的事情。” 中年男人涨红脸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们虽然是海盗,却不是什么周人!” 谷范好奇地望着他说道:“海上的盗匪居然也知道平江方家?这么说来你真不是南蛮?” 中年男人目光深处泛起几分怒意。 谷范耸耸肩,十分悠闲地说道:“对于我来说,杀你们这种人没有任何压力,你同伙的下场就是明证。只是想想觉得可惜,离乡背井许多年,家中的妻儿老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往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当年一别就是永不相见。” 对方的呼吸逐渐变得有些粗。 谷范微笑地问道:“要不你再考虑一下?要么你告诉莪一些秘密,我让你活着离开,再给你五千两银票。要么送你下去和他作伴。” 中年男人纠结片刻,眼神竟然逐渐平静下来,缓缓说道:“谷少爷动手吧。” “方家死士,呵呵。” 谷范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来,淡然道:“虽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世上或许有不怕死的海盗,或许有不贪财的海盗,但是两者兼具,这样的人才又怎会落草为寇呢?今天跟你废这么多话,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的身份罢了,说起来还得感谢你的悍不畏死,不然我还真没有把握。” 中年男人目瞪口呆,嘴唇微微翕动。 谷范却没有给他留下遗言的机会,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只见寒光一闪,那人便后仰倒地,脖子上泛出一条血痕。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虽然距离此人所说的未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但他似乎并不着急,仰头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片刻之后,十余骑从北面的缓坡后绕出来,飞快地冲到山丘之下。 稍稍有些奇怪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鸽子。 谷范问道:“查过没有?” 一名骑士拱手答道:“回公子,周遭没有任何埋伏和眼线。” 谷范点点头,沉吟道:“通知裴越和其他人,对方的确是南周细作,极有可能是平江方家的人。我现在赶往连安县城外的阅江楼,会尽可能拖延时间。” 骑士之中一人立刻从怀中取出炭笔和字条,将谷范所说的信息连写十余张,然后分给其他人,绑在信鸽的脚上,然后将它们丢了出去。 谷范目视这些鸽子蒲扇着翅膀飞向北方,然后收起双剑,跃上坐骑独自东行。 555【心战】 白马镇。 如归客栈的掌柜颇为惋惜,因为那个出手阔绰的秦州货商已经完成货物的采买,将于今日踏上归乡的路途。 好在他十分精明,深知回头客的重要性,不仅没有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反而十分大方地主动免去对方最后一天的花费,还让伙计去帮客人搬运货物。货商对此颇为赞许,随手赏了他五十两银票,又不让他的伙计动手,只说自己的手下便已足够。 至此当然是惺惺相惜,并且定下以后再来京都一定要住如归客栈的许诺。 掌柜将客人们送出老远,一直到对方的车队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客栈。 然而他才刚刚回到自己的卧房,忽然便感觉身后的阳光顷刻间消失。 转身一看,房门已经被关上,两个站在阴影中的男人面容冷峻地看着他。 掌柜唬了一跳,以为自己遇上下山绑票的强人,颤声道:“两位好汉是要住店吗?” 左边那人问道:“识字吗?” 掌柜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伸在他眼前。 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楚上面的字,掌柜瞬间双腿发软,想也不想就跪下道:“草民给台阁密使大人请安。” 那人显然不会感到奇怪,莫说是像他这种普通百姓,就算是京都里三品以下的京官们,看见伸到自己脸上的太史台阁令牌,多半都会战战兢兢。毕竟沈大人曾经说过,京都里的官员之中清廉的太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的更几乎绝迹,谁心里没有藏着秘密? 一念及此,他放缓语气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有些事要问问你。” “大人请问。”掌柜畏惧地说道。 “方才离去的那些客人是不是操着秦州口音?” “是。” 两位太史台阁的密探对视一眼,目光中怀着几分期望。 前日沈默云一声令下,遍布京都和周边地区的台阁密探便行动起来。根据裴越告诉沈默云的秦州这個关键信息,这两天几乎所有招待过秦州客人的客栈青楼酒肆都被盘问过,只可惜一直没有收获。 白马镇因为距离京都较远,而且此处客栈之类的地方实在太多,在京都外围首屈一指。这里看似只是一个镇,实则因为渡口的缘故颇为繁华,单论面积比下面的一些府城还要大,所以这两位密探此刻才查到中等档次的如归客栈。 刚才他们亲眼看着客栈掌柜送走一支三十余人的车队,原本没有抱着太大希望,只当是例行询问,没想到居然那支车队真的是秦州客人。 左边的密探温和地说道:“你先起来回话。” “是。”掌柜缓缓站起来。 那人继续说道:“你将这些秦州客人在此处的言谈举止说一下。” 掌柜不敢迟疑,更不敢隐瞒任何细节,便从那些人前些日子住进来开始说起,一五一十格外详尽。 “等等!你刚才说,与那货商同行的还有两名女子,一人丫鬟装扮,另一人帷幕遮脸?”右边密探猛然上前抓住掌柜的胳膊。 “啊,疼,疼,大人莫要动手!”掌柜忍不住喊了起来。 密探只能先松开他的手,然后急促地问道:“快说,是不是?” 掌柜不明所以,有些畏惧地点头。 然后他便看见这两名密探眼中泛起无法掩饰的惊喜,左边那人立刻说道:“你将那货商的相貌仔细说来,还有他这些天都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一件都不许漏过!” 掌柜怯懦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 片刻过后,左边密探拍拍掌柜的肩膀说道:“记住,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掌柜垂首道:“是,大人。” 两名密探脚步匆匆地离去,留下一头雾水又颇为惶恐的掌柜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房门打开后涌进来的阳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怪诞的梦。 客栈外的小巷中,身材较为魁梧的密探说道:“老三,你立刻通知大人和裴侯爷,我现在去盯着那些匪人,路上会留下咱们的记号。” 另一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大哥小心!那些人身手很厉害,切记不要冲动!” “好!” …… 白马镇沿着绮水而建,这条大河发源于横断山脉,两岸的土地因此肥沃富足,不仅孕育出上千年来皆是各朝京都的天下第一大城,更让南岸的永州成为大梁粮仓。绮水东西走向,沿途几近蜿蜒,最后横穿大梁东南面的秦州,汇入浩瀚无垠的怒海。 大河两岸风景秀丽,名胜古迹数不胜数,其中便有连安县城北二十余里的阅江楼。 从白马镇往阅江楼仅有四十余里,方云虎的车队离开如归客栈后一路缓缓东行。 头顶的日光已经偏移,缓缓往西而去。 方云虎倚靠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中,望着小心翼翼坐在角落里的南琴,微笑道:“其实我去离园看过你。” 南琴勉强笑道:“公子雅兴。” 方云虎感叹道:“只是佩服父亲当初的眼光,从那么多小孩子里选中你们,在没有任何参考因素的前提下,仿佛能够预知一般,知道你们会在梁国崭露头角。成为那些达官贵人的坐上贵客。” 南琴微微垂首,显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方云虎并未在意,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公子,急报。” 方云虎坐起身来,淡淡道:“说。” “京都里的眼线方才送来消息,那个内应忽然找到他,说是有一份重要的情报给我们。” “进来说。” 马车门被拉开,一道身影飘然而入,然后单膝跪在方云虎面前,双眼压根没有去看旁边略微震惊的南琴。 方云虎望着他,沉声道:“裴越身边的内应?” 眼神阴狠似狼的男人低头道:“是。” 方云虎手指轻轻搓动,沉吟道:“他说了什么?” 男人答道:“他对我们的人开口要了一万两银子,然后将裴越今天的安排告诉我们。” 方云虎问道:“什么安排?” 男人稍显迟疑,然后神色古怪地说道:“他说,裴越在京都南面的平原镇和东面的溧水府布置重兵,不管我们的真实目标是在哪个地方,都能救回南琴保护谷范。然后,他说裴越已经猜到我们是周人,在永州往南的各处道路已经安排哨卡,张好天罗地网等我们钻进去。” 南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方云虎。 平稳行驶的车厢内寂静片刻,忽然响起方云虎的几声轻笑,他扭头看着南琴,微笑问道:“你猜这消息是否可信?” 南琴心中微微一惊,摇头道:“属下不知。” 方云虎并不在意,看向对面单膝跪着的男人问道:“你觉得呢?” 男人正色答道:“公子,这是假的。” 方云虎想起一事,双眼微眯道:“那一万两给出去了?” 男人苦笑道:“公子,方琦害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误了您的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蠢货。”方云虎淡淡批了两个字,倒也没有大动肝火,因为他知道此人说的有理。那个内应他们发展了很久,除了最开始侥幸套出方锐的埋骨之地,此后一直没有进展。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对方拿着那么重要的信息,除了他本人之外,其他人都不敢拒绝。 他想了想,缓缓道:“裴越这是在逼我呢。” 剽悍男人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方云虎风轻云淡地笑道:“那个消息里有一处是真的,裴越猜到我们的真实身份,所以他借着那个内应的嘴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会往南撤回大周,现在就是赌我们敢不敢相信这个可能。” 剽悍男人疑惑道:“公子,我们原本就不打算……” 南琴忽然看了他一眼。 方云虎抬手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我给他送了一封信,他就借内应的口送我一段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非是看谁能猜中对方的心思。” 他顿了一顿,啧啧道:“有点意思。” 556【回首望】 气氛略显诡异的马车之中,南琴一言不发,眼帘低垂。 方云虎在脑海中再度回味那个内应说的话,缓缓道:“裴越比我想象得更加狡诈,这个人不能继续留着。” 剽悍属下微微一惊,针对谷范的谋划已经属于胆大包天的极致,毕竟这是在敌国的疆域上做事,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如今计划尚未成功,难道这位四少爷就要另外着手准备对付裴越?他在名义上是方云虎的副手,哪怕明知道四少爷不喜欢属下多嘴,此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劝道:“公子,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方云虎轻轻一笑,摇头道:“别担心,我知道孰轻孰重,不会在这個时候节外生枝。只不过从梁国朝局来判断,裴越是谷梁的左右手,将来两国战事爆发,以他在西边立下的功劳,肯定会是南军大将之一。我原以为像他这样沽名钓誉的人,一定会陪着谷范冒险前来,正好趁这个机会杀了他。没想到他所谓的忠义为先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虽然我瞧不起这种行径,但也能说明他更加可怕。” 他的眼神瞟过旁边的南琴,淡淡道:“这样的人必须死,但不会直接死在我手里。” 属下似有所觉,眼神略显古怪。 方云虎见他明白过来,轻笑两声,并没有细说。 此前在如归客栈中,南琴想方设法劝阻他,其中有一条理由就是担心这次伏杀谷范的行动会暴露南周在大梁境内的细作网络。方云虎对她的真正用意心知肚明,但是没有当场拆穿,原因在于他这次动用的只是一部分处于活动状态的人手,绝大多数隐藏极深的细作根本没有参与进来。 像南琴这种在幼年时就改头换面潜藏在大梁各处州府的细作,依旧处于非常安全的潜伏状态,真正将会暴露的仅她一人而已。 方云虎沉吟道:“虽然那条退路经营了多年,但是我仍旧有些不放心,你现在不用理会这里的事情,先行一步确认好此前的安排。” 属下略微迟疑道:“公子,倘若裴越真的已经在南面各处要道布置伏兵,我们另外安排的那些人……” 方云虎摆摆手,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世间没有万全之策,他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告诉他们,朝廷会善待他们的家人,也会给后人一个更好的出身。” 属下拱手道:“是。” 方云虎淡淡道:“去罢。” 属下稍稍犹豫之后,眼中泛起几分忧色道:“公子千万小心,谷范和裴越不是蠢人。” 方云虎点了点头,待他离去之后,意味深长地对南琴说道:“离园景色如何?” 南琴不解其意,只能谨慎地答道:“尚可。” 方云虎笑着摆摆手,淡然道:“不必这么紧张,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在这几年笼住谷范,我想要对付他恐怕就只剩下刺杀这条路。对于细作来说,这种手段非不得已不能为,因为太过愚蠢。虽然裴越没有上钩有些可惜,但是能带着谷范的人头回去,对于大周在边境上的将士来说,或许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他们的同袍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谷梁的部属手中,能够杀了这个谷阎王的亲儿子,多少算是报了一小部分的仇。” 此前他的厉声训斥宛如疾风骤雨,但是并没有让南琴心防失守,可眼下这番平平淡淡的话,却让这位色艺双绝的美貌女子眼神茫然。 她在七岁时通过隐秘的渠道进入大梁,然后被安排在渝州一个偏僻穷困的山野之家,几次转换身份彻底洗去自己身上的秘密,最后来到大梁京都,凭借天生丽质的相貌和身段进入离园。 十多年过去,她似乎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梁人。 幼时的记忆大多模糊,唯有一处格外清晰。 那是她的家。 这些年为了保证安全,像她这种细作的身份是高度机密,只有方云虎这个层级的人才会知道。方云虎之前的密探首领去过几次离园,花费大笔银子听她抚琴,每次都会带来一些她家中的近况。她从这些大人物口中得知,父母身体康健,兄弟都很争气,朝廷对她家颇为照拂。 人生中第一次哭到双眼发肿,是几年前她从方云虎手中收到一封家书,虽然那封信已经丢进火盆烧为灰烬,可上面的每个字她都铭刻在心里,那也是支撑她度过无数凄冷寒夜的动力。如今她听着方云虎的叙说,不禁想起自己的大哥和三弟都在边军之中,或许边境上一次小小的摩擦就会让他们丢掉性命。 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难道不应该一心一意帮方云虎完成这个行动? 可是…… 方云虎自然观察到南琴脸上的纠结之色,不过并未趁机劝说,反而感慨道:“南琴,谷范——” 话语被车厢外面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公子,后面有条尾巴。” 南琴猛然抬头,神情不敢置信。 方云虎微微一怔,旋即轻松地说道:“按照原定计划,在鹞子岭停下。” “是!” 车队依旧不慌不忙地朝东行进,在后方大约两百余丈的道旁,一个身材魁梧的太史台阁密探紧紧地跟着,并且沿途不断留下只有台阁中人才能看懂的暗号。 又走了七八里路,前方出现一处山岭,附近的人因为经常在这里看见鹞子就叫他鹞子岭。 车队忽然在这里停下。 密探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跟得太近被发现,只好藏在一丛草木后面。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前方依然没有动静,密探正在疑惑,忽然感觉到身后风声炸响,下意识便朝前一个滚翻。 没等他爬起来,后背上便挨了重重一击。 密探心肺如遭锤击,猛地喷出一口血,扭头一看,只见几个气质剽悍的男人护卫着一个年轻人,神态从容地出现在身后。 方云虎看了一眼被踩在地上的魁梧男子,从上到下打量一眼,然后淡笑道:“台阁的乌鸦鼻子还挺灵敏。” 密探的右手贴近自己的身体,嘴里惊慌道:“什么乌鸦?你们为何要偷袭我?” 方云虎示意手下将他放开,密探艰难地爬起来,右手始终贴在自己的腰间,然后非常惶恐地往后退,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我身上有银子,不要杀我,我全都给你。” 说着右手缓缓朝怀中探去。 方云虎右脚蹬地,在密探的眼中他的动作就像闪电一般迅捷,下一刻已经来到自己身前。 只见这位方家猛虎右手探出,密探根本无法闪躲就被他掐住咽喉。 “心眼还不少。” 方云虎轻轻一笑,遽然发力,轻易地扭断密探的脖子。 将尸首丢在路边,他回身望着手下道:“台阁的人既然已经盯上我们了,这一路上想必留下很多暗号,你们两个回去查一遍。” “遵令!” 两人手下立刻往回走。 方云虎对其他人吩咐道:“走吧。” 片刻过后,一场突兀的大火在鹞子岭脚下燃起,十余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连带着这行人的痕迹在熊熊火光中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灰尘。 方云虎带着四名得力手下策马向东,其他人包括南琴和丫鬟云儿在内则不知去向。 557【人生百年】 一河奔海万千里,两记呼楼六百年。 连安县城北面二十余里,绮水之畔,落霞山巅。 这座山不到百丈,仅有一条丈余宽的道路直达山顶。闻名遐迩的阅江楼便坐落在山巅,此楼始建于六百多年前,后来几度修缮,如今建筑格局几乎盘踞整个山顶。 登楼放眼远眺,但见浩瀚的绮水滚滚东去,一览无余,仿佛六百年烟雨尽收眼底。 前魏和大梁的诸多诗词文章大家都曾经来过这里,在顶楼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佳作,其中最被文人推崇的便是前魏大家宋端的《阅江楼记》,另外一篇则是大梁太宗年间已故诗家刘嵩的《绮水赋》,故此便有“两记呼楼六百年”的美誉。 阅江楼的结构颇为繁复,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翼,主翼面北,次翼面西,两翼均可观赏绮水风光。主楼在两翼的犄角处,外四内三,共计七层,顶楼风光尤佳。 未时将至,一人一骑来到落霞山脚。 谷范抬头看向这座历史悠久的名楼,心中泛起淡淡的疑惑。 如今敌人的身份已经确定,平江方家的确名声不小,但这里是大梁,他们居然将真正的地点选在阅江楼,是否太过自信了些? 这里表面上看易守难攻,毕竟只有一条小道上去,四面皆是悬崖峭壁,就算是他或者叶七也不可能从百丈高的地方跳下来安然无恙,更不必说攀爬上去。换而言之,只要有一批高手堵住这条上去的路,就算裴越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来大批精锐,恐怕也无法冲上去解救谷范。 然而这里不是边境,而是大梁腹心之地,南周的细作就算能守住上去的路,难道他还能守一辈子? 虽然谷范没有去过战场,也知道从兵法上来说这里就是死地。 短暂的沉思之后,他将坐骑栓在道旁的小树上,然后腰间悬剑迈步走了上去。 沿路风景极其壮丽,阅江楼本身便是巍峨高耸,但见碧瓦朱楹、飞檐峭壁、朱帘凤飞、彤扉彩盈,入目处无一不美。 在这样优美的景色中,谷范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紧张的情绪。 在很多人看来像他这种纨绔弟子,从小到大不知玩过多少女子,又怎会因为一个花魁而神不守舍?实际上他并不滥情,少年时与那些江湖草莽厮混,成日里偎红倚翠,看似风流不羁,其实那些只是他逢场作戏罢了。 当初在平原镇郊外的那座破庙里,谷梁的亲兵们玩笑说他居然还是個雏儿,虽然这件事没人真的相信,但谷范确实没有破戒过。 甚至直到现在,他和南琴之间依旧发乎情止乎礼。 或许这在很多人看来不可思议,谷范只是觉得既然打定主意要娶南琴为妻,那么在成亲之前给予她必要的尊重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山路不长,谷范很快便走完一半,他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愈发沉重。 很快就能见到南琴,尽管谷范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乱了心境,可他仍旧无法克制,眼中闪过很多有可能出现的画面。 南琴究竟是不是方家派来的细作?她会以怎样的状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悲伤?决绝?痛苦?轻蔑? 谷范忽然驻足,然后缓缓吁出一口浊气。 无论如何,他既然告诉裴越自己一定要亲眼面对事情的真相,甚至连累着那家伙为此苦思冥想熬出两根白头发,那么自己就不能半途而废。 片刻过后,谷范终于走进阅江楼。 令他稍稍有些意外的是,今日楼中的客人似乎不多,一楼大堂内只有零零散散十余人,大多坐在靠窗的雅座上观赏风景。 小二连忙上前作揖,微笑道:“给公子请安。” 谷范微微颔首,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叫谷范。” 小二明显楞了一下,然后换上更加恭敬的笑容说道:“原来是谷公子,有位贵客已经帮您定了顶楼的雅舍,请随小人来。” 因为时代和空间的限制,阅江楼并没有像裴越在灵州去过的秋江朝风楼那般建有人力升梯,所以只能步行登上七楼。 谷范步伐从容呼吸平稳,他望着前面微微躬身的小二,忽地开口说道:“你学过武道?” 小二扭头恭敬地说道:“小人没有那个天分。公子,可是因为小人登楼时一点都不气喘?不瞒您说,小人每天都要登楼几十次,时间久了自然就习以为常。” 谷范点点头,没有再问。 来到顶楼,他才发现所谓的雅舍只有一间。 室内空间非常宽敞,北面一排挑窗全部打开,春风吹拂而过,大河滔滔尽收眼底,此情此景足以让人心胸开阔。 小二请他入座,手脚麻利地奉上香茗,微笑道:“公子,这顶楼雅舍与旁处不同,楼中从来不会让丫鬟小厮进来伺候,都是贵客自己带的仆人。那位贵客说了,他会在未时左右到来,眼瞅着时间快到了,若是公子想独自看看风景,小人这就下去。” “好。” 谷范应了一声,将长剑从腰间解下放在桌上。 小二毕恭毕敬地退出雅舍,轻轻带上门。 谷范坐在窗边,眺望着壮美景色,心中逐渐安定下来。 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 谷范扭头望去,只见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男人,身上衣着华贵,并无兵器傍身。 方云虎同样是第一次见到谷范,不过在第一眼之后就确定此人的身份,因为谷范那张脸在京都之内太过出名,再加上他的行头和气质,决计不会认错。 他平静地说道:“你们几个守在外面,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然后缓步迈入,走到谷范对面坐下。 谷范淡淡道:“你派去平原镇的两个手下已经死了。” 方云虎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香茗,不以为意地说道:“常听人说,人生百年,三万多个日夜,不过是沧海一瞬罢了。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没有那么长,有人七十卧床死,有人二十战场亡,多活几十年又有什么?只要死得有价值,那他这辈子就不算虚度。” 谷范挑挑眉,缓缓道:“所以你急着来送死?” 方云虎朗声笑着,凝望着谷范说道:“要不打个赌?” “赌什么?” “我肯定死在你后面。” 谷范静静地看着他,实际上在此人单独进来之后,他便已经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无论他怎么退让,甚至冒着风险来到这里,对方都不会轻易让南琴出现,因为那是对方手中唯一的底牌。 没有这张底牌,谁能压住谷范心中的怒火? 只是—— 谷范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只见他右手一拍桌面,长剑猛地腾起。 出鞘。 558【收网】 京都,广平侯府。 赵氏院落的西暖阁中,谷蓁坐在母亲身边,柔声劝慰道:“娘,既然裴兄弟特意派人过来说了,四哥定然不会有事,您不要太担心。” “怎能不担心呢?” 赵氏悠悠一叹,怅然道:“你爹和三个兄长都在军中,沙场上历来风险极多,谁也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变故。原以为你四哥是个让人省心的,即便你爹偶尔会觉得失望,可是咱家并不需要他去马上博功名,只要他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强,没想到现在……唉。” 谷蓁想了想劝道:“娘,四哥虽然性情疏朗不拘小节,但在大事上一直都靠得住。女儿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可是既然裴兄弟也同意,就算您不放心四哥,总该相信裴兄弟。” 赵氏忍不住失笑道:“你这孩子,人还没嫁过去呢,就知道替自己的夫君说话了。” “娘——”谷蓁拽着她的手,拉长音调害羞地撒娇道。 赵氏拍拍她的手背,温和地说道:“自家娘儿俩说话图個自在,不用那么紧张。蓁儿,娘不是不相信你四哥。他闹着要娶那个女子为妻,娘起初不同意,后来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暂时松了口。若是早知有今日,娘就算被他记恨也得让那女子离开京都。” 谷蓁微微一惊,她当然知道这句看似波澜不惊的话里藏着怎样的凶险,于是连忙摇头道:“娘,您不能这么做,以四哥的脾气怕是会闹出大事。” 赵氏叹道:“就算娘想这么做也来不及了。罢了,有越哥儿在旁边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娘只希望这件事能尽早有个了断,不然的话等你爹回来又得大闹一场。” 谷蓁闻言也有些头疼,就算没有这次的变故,南琴想要嫁入广平侯府也基本不可能,父亲肯定不会同意。如今她被贼人劫走,此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连宫中都已经知晓,等于彻底断绝她嫁给谷范的可能性。 赵氏一边为这档子事烦心,一边又在担忧谷范的安危。前日宫中派来内监传旨,开平帝对此事震怒不已,并且让侯府上下安心,太史台阁一定会尽快抓获贼人。然而赵氏不是没有见识的寻常妇人,海盗之说瞒得过谷蓁却骗不了她,这些年跟着谷梁不知见过多少阴谋诡计,她几乎是在得知此事的那一刻就察觉到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谷梁前几日派人送来书信,说是二月初从南境启程,算算日子也快返京了,要是他能早到几天该多好。 一念及此,赵氏便对谷蓁说道:“蓁儿,你去一趟中山侯府,看看能不能帮到越哥儿。” 谷蓁摇头道:“娘,四哥今日出城赎人,裴兄弟又怎会留在城内?其实女儿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赵氏点点头,不禁陷入忧思之中。 …… 西城,庆阳坊,一处外表普通的民宅之中。 干净整洁的正房内,四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低声密议,如果耿义在此,一眼便能认出坐在北面位置上的中年男人,他就是当初给耿义下套的秦州货商吕方。 此人真名方琦,乃是南周平江方家的旁支子弟,坐在对面的是他的亲弟弟方珍。 “大哥,我觉得那人送来的消息多半是假的,这一万两银子怕是打水漂了。”方珍浓眉大眼,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方琦皱眉道:“公子自会判断真假,我们要做的是将消息送去,其他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方珍咂舌道:“那可是一万两银子啊,足以在咱们京城买一套五进的大宅子。” 东首那人笑道:“老二,公子又不会心疼,你偏偏要做出这般娘们姿态,着实有些可笑。” 方珍也不在意,笑骂道:“你懂个屁,大哥他太过忠心,满脑子都是报效君上,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安危。眼下公子当然不会说什么,但等我们回去之后,万一哪天他想起这件事,大哥多半要吃挂落。” 方琦沉声道:“行了,少说几句。” 方珍撇撇嘴,但是出于对自己长兄的敬重,终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东首那人看着方琦问道:“方大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方琦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缓缓道:“眼下那边的人手都去了城外,今晚肯定回不来。入夜之后我们去东城,将广平侯府杀个干干净净,放把火然后连夜逃出去。” 坐在西首的男人三十岁出头,看起来面容寻常,此刻目光中却泛起暴戾的神色,狰狞道:“听说广平侯的女儿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方珍斜睨他一眼道:“那也轮不到你,据说那小娘们是裴越的心上人,怎么也得我大哥尝尝鲜。” 男人怪笑道:“没关系,你们先上。” 方琦皱了皱眉头,但是并没有出言呵斥。 便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唉,这下你们怕是想死都难了。” 四人悚然而惊,顷刻间拿起手边的兵器,然后起身相互倚靠。 一个面容文气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外三尺之地。 方琦冷声道:“你是谁?” 中年男人淡淡道:“太史台阁,荆楚。” “并肩上!”方琦一声断喝,当先跃了出去,手中长刀朝对方头上劈砍。其他三人动作亦快,与他配合十分默契,登时四把刀从不同的方向砍向荆楚。 中年男人不慌不忙,足尖点地,身躯似一片浮云飘然往后。 与此同时,从旁边飞来七八道身影,手中拿着台阁特制的铁棍,轻而易举地捅破这片刀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四人尽皆被打倒在地,然后五花大绑捆缚起来。 荆楚命属下将四人架起来,转头看向远处的两个年轻人,对其中一人问道:“是他吗?” 耿义和邓载走上前来,他盯着上午才见过的方琦,郑重地点头道:“是他。” 方琦已然鼻青脸肿,往日雍容华贵的富商形象一去不复返,他恶狠狠地盯着耿义说道:“你别忘了,当初是你将裴越的秘密告诉我的!” 耿义微微垂首,神色黯然。 559【狩猎之术】 方琦之所以这般姿态,其实是想要掩盖内心的惊惧。 开平四年他得到方云虎的指令,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和银票接近耿义,这也是反复观察之后的选择。裴越的七名亲随之中,其他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缘故很难拉拢,唯有老实憨厚的耿义可以利用。 不过在他们找到方锐的尸骨之后,耿义再也没有上过当。 方琦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耿义绝对不敢主动向裴越坦白一切,如此就还有可以利用的余地。在后续的接触中,耿义一直没有松口,方琦为了长远考虑,给对方留了一个可以联系的方式。 今日突然收到耿义想要见面的信息,方琦很清楚眼下是何等关键的时刻,自然不敢怠慢。他当然不至于蠢到将对方领到自己的巢穴,于是在南城一个毫无关联的酒肆见面。完事之后,他在城中绕了一大圈,反复确认没有被跟踪才返回这里。 然而在听到荆楚自报家门之后,方琦这才意识到裴越的实力。 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武道修为不算顶尖,但作为一個经验丰富的老道细作,绝对不会轻易被人抓住尾巴。 没想到裴越竟然能让荆楚亲自出手,这可是太史台阁九部主事之一,而且是极为重要的执掌京都一应细务的坤部主事,便是大梁六部尚书这个级别的重臣对其也不会轻慢。由此可见,自家公子恐怕还是低估了裴越的能量。方琦很想将这个消息传出去,然而荆楚平静地站在面前,他便知道这只能是一种幻想。 故此,他继续对着耿义冷嘲热讽道:“你今天上午才收了我一万两银子,将你家侯爷卖得一干二净,转头就出卖我表忠心,梁人果然都是寡廉鲜耻!” 耿义的脑袋愈发低沉,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更何况裴越已经明言要将他赶出去,人生早已一片灰暗。 邓载走上前来,猛然一拳打在方琦脸上,登时打落他半数牙齿。 “狗贼!我杀了你!”旁边的方珍咆哮着挣扎不已。 邓载压根没有理他,扭头对耿义沉声说道:“站直了,别丢了少爷的脸。” 耿义立刻挺直腰杆,满面感激地看着他。 邓载这才罢休,又对荆楚拱手道:“有劳荆大人,我家少爷改日必会登门拜谢。” 荆楚温和地微笑道:“分内事而已,裴侯无需多礼。邓兄弟还请尽快将此事告知裴侯,并让他放心,都中不会生乱,台阁这次会将南面的细作全都挖出来。” 邓载行礼道:“多谢大人,小人告辞。” 荆楚颔首道:“不送。” 邓载与耿义快步离去。 …… 东郊,绿柳庄原址。 裴越在京都北面新建了一座绿柳庄,将所有庄户迁过去之后,原来的庄子和那三千亩良田已经奉还给裴太君,同时他还搭上大笔金银珠宝作为谢礼,当时由席先生送去了定国府。 这里当然不会荒废,裴家早已派来新的庄头和庄户。只是与当初裴越在的时候相比,如今这座庄子显得死水微澜,没有那股欣欣向荣生机蓬勃的氛围。 庄子东南面荒林附近的空地上,两百余骑士就地休息,裴越手中握着一张字条,神色平静笃定。 “其实你根本就没想过救南琴,对不对?” 出人意料的是,沈淡墨居然也在这里,此刻她笑盈盈地望着裴越,眉眼间的喜悦表露无遗。 裴越从善如流地答道:“对。” “嗯?” 沈淡墨满肚子的分析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登时抿起双唇,从鼻腔中发出一个上扬的音调。 旁边站着的邓载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裴越看着他问道:“也就是说,南周那些已经暴露的细作打算今晚偷袭广平侯府?” 邓载答道:“是的,少爷。他们以为侯府的亲卫已经全部出城,那里防备空虚,所以做起了白日梦。” 裴越轻叹道:“台阁藏龙卧虎,像荆主事这样的大才并不少见,京都自然高枕无忧。难怪沈大人安稳如山,反手将这位大小姐送过来给我们增添难度。” 沈淡墨柳眉微微竖起,高声道:“裴越,你说甚么?” 裴越不理她,继续对邓载吩咐道:“去庄子那边的鸽舍放飞信鸽,告诉龙骧卫指挥使魏霄,让他撤掉平原镇区域的防线,调一军即刻赶往连安县城,在阅江楼南面各处紧要通道设卡。其余兵力往南运动,西至平原府东至末云府,务必卡住永州境内南下的所有通道。总之三天之内,不能放过任何有嫌疑的人。” “是,少爷。”邓载应下,然后转身离去。 沈淡墨似乎已经消了气,好奇地问道:“你不去阅江楼救谷范?” 裴越沉默不语。 沈淡墨见状感慨道:“有些人真是势利眼,有求于我的时候沈姑娘长沈姑娘短,眼见用不上了便理也不理。我不像谷蓁那么大气,下次你再想找我办事可不能了。” 裴越轻咳两声道:“细作分为两种,一种是像南琴姑娘这样隐藏得极深,身世履历很难查出问题的密探。另一种则是介于明暗之间,收集市井间流传的消息,譬如当初的七宝阁就具备这种职责,他们每年都会往南周和西吴派出商队,顺势打听一些他国的风土人情。” 他抬眼望着沈淡墨,平静地说道:“虽然后者基本打探不到机密情报,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不可或缺的补充。只有充分掌握这些信息,才能更加完整地了解一个国家。甚至在有些时候,后者的情报更加重要,所谓见微知著便是此理。” 沈淡墨怔了怔,片刻之后无奈地说道:“先生,这些道理我十年前就懂了。” 裴越摇头道:“我不是在你面前显摆,而是想说,南周这次显然打算用那些明面上的人来换谷范的命。” 沈淡墨缓缓道:“我爹说这样得不偿失。” 裴越笑了笑说道:“因为对方不觉得自己损失很多人手,顶多就是那些逃走时被派往南面送死的倒霉蛋。” 沈淡墨凝眸沉思,思忖道:“所以你让假内应告诉对方,千万不要想着从南面逃走。” 裴越颔首道:“无论他们能不能杀死谷范,这些人肯定想过退路。想要回到南周,他们只有两条路可选。” 沈淡墨心中了然,旋即不解地说道:“可是如果你此时将全部人手调往阅江楼,谷范的安全有了保障,同时那里独特的地形足以困死敌人。” 裴越笑而不语。 沈淡墨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明亮,脑海中那个念头逐渐清晰,她惊讶地说道:“你打算利用这次的机会将南周细作一网打尽?好大的胃口!” 560【左手剑】 裴越没有回应她的猜测。 沈淡墨不以为意,略显激动地说道:“我就说这件事怎么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裴越轻笑道:“何处别扭?” 沈淡墨微微挑眉,神采飞扬地说道:“此事的起因是南琴被劫走,就算谷范之前不相信你的怀疑,现在总该回过味来。如果没有她自己配合,对方怎么可能从防卫严密的宅子里将她悄无声息地劫走,更不必说哪来的匪人有这样的胆子绑架广平侯府的内眷。” 裴越迈步往前走去,嘴里问道:“方才你心里是不是在默念我很愚蠢?” 沈淡墨跟了上去,点头道:“因为我印象中的你不至于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谷范倒也罢了,他从小就喜欢一意孤行,可是你不一样。眼看着你们完全跟着对方的节奏,让谷范独自去赎人,然后按部就班地围堵,却偏偏比对方慢上一步,我心里自然有些失望。” 她显得很开心,语气也轻快不少:“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是你的话,根本不会让谷范去平原镇,直接调动台阁的密探和京军南营,从里到外由北到南清扫一遍,再厉害的细作也只能夹着尾巴逃命。” 裴越忍俊不禁道:“倒也不必如此贬损自己,京都第一才女可不会做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 沈淡墨闻言叹道:“我算什么才女,连中山侯府的丫鬟都比不上,那两首词早已在京都传开。要不是畏惧你的手段和凶威,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踏破中山侯府的门槛,只为求见桃花一面。” 裴越故作凶狠地说道:“来一个我揍一个。” 沈淡墨偏头盯着他,问道:“如此说来,你不打算参加闲云庄的踏青诗会?” 裴越干脆利落地回道:“不去。” 沈淡墨轻声说道:“我想请宁姐姐一起去。” “大姐想去?” “她当然不想,只会整天闷在国公府里。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经过你上次一顿折腾之后,那府上谁敢限制她的自由。只是你也知道宁姐姐的性子,天然喜静不喜动,宁肯坐在清风苑里看竹子也不愿踏出府门一步。” “出来散散心也好。” “其实她以前不会这样,虽然出来走动的次数不多,但也不至于完全窝在府里。自从你破门而出又平步青云之后,她就不肯出府了。” 裴越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渐渐清冷。 沈淡墨迎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有些紧张,解释道:“宁姐姐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应该想知道。原因你心里肯定清楚,她不过是担心给你惹麻烦。” 裴越叹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個诗会的邀请帖子,你能不能帮我弄一份?” 沈淡墨笑道:“当然可以,你要是参加的话,宁姐姐肯定会同意我的请求。” “多谢。”裴越诚恳地说着,然后话锋一转道:“你刚才说的没错,我之所以答应谷范,除了帮他不留遗憾之外,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让对方的力量全部暴露出来。” 沈淡墨看出他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便颔首道:“即便到了现在,那边也肯定不会将全部人手放在阅江楼,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一小部分。谷范如果没有出现,那么你能抓到的注定只是一些虾兵蟹将。可是,裴越,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行险,万一谷范在阅江楼出事怎么办?” 裴越沉声道:“对方想拿到谷范的脑袋然后平安回到南周,这样不仅让谷伯伯陷入悲痛之中,更可以打击大梁朝廷的脸面。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敌国的细作能在本国腹心之地谋害大帅之子,然后从容逃走的先例。可是他们想要击败谷范很难,迟早得将家底暴露出来,所以双方都在行险。” 沈淡墨叹道:“他们拿南琴做诱饵,你就让谷范做诱饵,陛下和我爹竟然会同意你的想法,可见这是何等的信任。” “为了不辜负沈大人的信任,我们该启程了。” “南下?” “东行。” 两百余骑整装待命,一半是跟随裴越在西境久经沙场的精锐悍卒,另一半则是沈淡墨带来的太史台阁内部专职小规模厮杀的高手。 沈淡墨虽然不像叶七那样武道高深,但是骑术非常精湛,所以能跟上裴越的速度。 行进途中,她忽然开口问道:“对了,为何叶七今天不在你身边?” 裴越的目光瞟了一眼南方,淡淡道:“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 阅江楼,顶层雅舍。 谷范右掌拍下,长剑出鞘。 他伸手握住剑柄,然后朝前用力一弹,剑鞘便如流星一般朝方云虎的面门袭去。 方云虎面色淡然,甚至还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似乎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镇国公方谢晓共有五个儿子,比谷梁还要多一个,边境上的梁国将士经常拿这件事来嘲讽对面,只说他们的方国公除了生儿子稍微强一点,其他任何方面都比不上咱们的谷侯爷。只是在周人看来,方家五子没有一个庸人,统率陷阵营的方云天不提,历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云虎堪称胆大心细,所以才能担任北梁境内密探体系的负责人。 他这些年一直在研究自己的敌人,其中就包括面前的谷范。 因为知己知彼,故而无所畏惧。 间不容发之时,方云虎脑袋微微一偏,剑鞘带着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然后生生插进后方的木板之中。 与此同时,两把长刀从雅舍门外破开空气,一把直接飞向谷范的背心,另一把则是送到方云虎手中。 谷范反手撩出长剑挡飞钢刀,然后身体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劈向方云虎。 后者快步急退,眨眼间就脱离谷范的剑影范围。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两人的战斗风格截然不同。 几息之间,双方已经过招数十次,普通人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能听到铿锵之声不断传入耳中,长剑和钢刀已经虚幻成影。 又是一次兵器相交,分开之后,方云虎气定神闲地微笑道:“左手剑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谷范微微摇头道:“杀你还用不上。” “再不用可就没机会了。” 方云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在两人看不到的一楼大堂处,阅江楼的正门缓缓关闭,落霞山脚竖起今日不待客的招牌。 虽然谷范看不见这些蹊跷的变化,但是那些年游历江湖给他最大的提升就是对杀意的感知能力,因此他没有任何迟疑,脚下一动速度极快,从表象上看几乎是长剑带着他的身体刺向方云虎。 方云虎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 异变突生,他身后的墙壁轰然倒塌。 方云虎飞速后退,十余人宛如被劈开的浪头一样,从他身边冲过去,合力挡住谷范这一剑。 站在中间那个年轻人,赫然便是此前领谷范上楼的小二。 谷范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和裴越此前做过诸多猜测,料想对方最后选中的地方肯定埋伏着许多高手,然而谁也无法想到,这座阅江楼竟然是南周细作掌控的产业! 雅舍很宽敞,足够容纳数十人,所以此刻十余人将谷范包围起来也不显得拥挤。 方云虎讥讽道:“我知道你很自信,年轻一辈中罕有对手,只是这份自信很容易害死你自己。” 谷范毫不慌乱,他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 那柄锋利的短剑出现在他手中。 惨烈的厮杀拉开序幕,十余人的合击之术非常熟练,显然已经练习很多年。要是单打独斗,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谷范的对手,可是当他们将谷范围住,这个合击阵法的威力并不是简单的相加。 方云虎悠然自得地往外走,嘴里说道:“如果能生擒最好,这可是非常值钱的肉票,说不定能让那位谷阎王低头赔罪呢。”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方云虎扭头望去,只见一名属下从战局中飞了出来,摔在他脚边不远处,脸上一个细小的血洞。 人群当中,谷范冲他诡异一笑,左手短剑不断滴着血。 561【一眼生死】 “杀了他。” 方云虎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他当然明白,活着的谷范肯定更有用。倘若他能将此人绑回南周,谷梁就会陷入非常麻烦的境地。即便这位谷阎王能够狠下心不要这个儿子,梁国皇帝和朝堂上那些大人能放心由他继续统率南军?到时候只要运作得当,未尝不能起到离间那对君臣的效果。 只是谷范用那具尸首告诉他,谷家男人唯有血战而亡,决不会屈膝投降。 既然如此,方云虎又怎会优柔寡断? 随着他从雅舍内出来,外面走廊里站着的二十多名精锐武士冲了进去。 谷范已经被逼到墙角宛若困兽,眼前的敌人足有三十多人。虽然同时动手的不超过十人,可是这些细作无论受伤亦或死了,马上就有养精蓄锐多时的同伴填补空隙,持续不断地给谷范施加压力。 他脑海中闪过临行前与裴越的那番简短交流。 “兄长,此行无比凶险,我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我必须要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去?” “越哥儿,我知道这样看起来有些愚蠢,可是有些时候总得尝试一下,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谷范蓦地发出一阵狂放的笑声,手中双剑寒光凛凛。 准备下楼的方云虎听到这阵笑声,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目光转向雅舍那边。 他并未露出得意的神情,反而略显凝重。 谷范的表现符合他的预料,毕竟这位少爷从小就是任侠性情,有人对这种性格很欣赏,也有人觉得这是鲁莽又愚蠢。可是事情既然牵扯到裴越,现在的局面就显得不同寻常。 从平原镇到阅江楼,他只给谷范留下半个时辰左右的空隙。就算裴越被他那封书信迷惑,将人手都布置在平原镇周遭,仓促之间调不过来,或者是投鼠忌器怕被他的属下发现,总不至于让谷范孤身涉险。 难道梁国京都就找不出几个顶尖高手保护谷范? 这不像是裴越的风格。 所以哪怕谷范看起来岌岌可危,方云虎依然不敢松懈。 便在这时,一名属下脚步匆忙地来到顶楼,躬身道:“公子,山下来了一名女子。” 女子? 方云虎脑海中立刻浮现叶七这个名字,这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状况。 身为南周密探首领,他当然不会忽略裴越身边的人。 开平四年他之所以只是盗走方锐的骨殖,没有趁机闯进绿柳庄杀死裴越,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庄中有两个人让他颇为忌惮,其一是那位席先生,另一人便是叶七。在方云虎看来,前者是世间武者之中的绝顶高手,至少他想不出谁能比席思道更强。后者则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假以时日,叶七未尝不能以女子之身成就天下第一。 有这样两个人贴身保护,他想要袭杀裴越毫无可能,除非他能调动大军围攻绿柳庄。 方云虎这次算计谷范和裴越,又怎会漏掉叶七这样的高手?只是他被裴越的举动迷惑,以为那厮沽名钓誉,肯定会留叶七在身边保护自己。 当然,现在叶七的出现也没有让他感到很诧异。 “她带来多少人?”方云虎平静地问道。 “独自一人。”属下答道。 方云虎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旋即冷笑道:“去将丁字营的那些人喊来,随我去会会这位女中豪杰。” 属下迟疑道:“谷范这边……” 方云虎轻哼一声道:“四十对一,就算是耗也能耗死他。” “是!”属下拱手应道。 阅江楼外,落霞山脚。 叶七身着劲装,柔顺黑亮的头发绾成一束,右手平提着那杆镔铁长枪。 她看起来并不急迫,饶有兴致地望着道旁的那块招牌。 山路笔直向上,半途有八名高手严阵以待。 看完招牌上的字之后,叶七提枪缓步前行。 与此同时,阅江楼大门开启,方云虎当先而行,他身后是数十名面色木然的魁梧男子。 方云虎在山路尽头止步,居高临下地望着面目稍显模糊的叶七。 “叶姑娘,久闻大名。” 山风将他的声音送了下来。 叶七不答,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眼瞅着距离越来越近,负责警戒山下状况的八名高手愈发显得神情凝重,因为他们明白叶七在做什么。这个年轻女子正在蓄势,看似脚步从容淡定,实际上每踏出一步,她身上的杀气便浓烈一分,等到杀气凝结到巅峰后,便是她出手杀人之时。 众人对视过后,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于是悍然发出喊杀声,同时冲了下去。 当此时,双方距离已经不到十丈。 方云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因为属下的自作主张而愤怒,因为他也很想看看叶七的手段。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哪怕听过很多叶七的传闻,在没有亲眼确认之前,他都不会相信那些传闻。 故此,他继续朝着山下说道:“叶姑娘,听说你长枪无敌,本人今日——” 山路中段,八名高手一拥而上,借着从上往下的优势,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叶七忽然止步。 她抬眼望着面目狰狞的敌人们,面色沉静,长枪平举,右足拖后半步猛然蹬地发力。 身躯微沉,旋即电射而出。 她脑后那束青丝忽然自尾端抖开,宛若浮云飘散,下一刻便只在空中留下一抹残影。 八名高手大惊失色,因为叶七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 无数朵枪花在这一瞬间绽放。 “——很想亲自领教一下。” 方云虎后半句话随风飘来。 叶七站在山路之上,枪尖朝下不断有鲜血滴落,她身后已经倒下八具尸体。 她微微昂头望着方云虎,平淡地问道:“你说什么?” 远近一片死寂。 方云虎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他身后站着的数十人并非细作,而是方家亲兵四营之一丁字营的死士,负责贴身保护他的安全。这些人极其忠心且悍不畏死,极少会因为旁人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但是此刻看着那个年轻女子在眨眼之间杀死八人,他们木讷死板的面庞上竟然有了几分鲜活的情绪。 并非震惊或者是畏惧,而是赤裸裸的嗜血暴戾之意。 。 562【参差】 “难道裴越没有告诉过你,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穷尽之时?” 面对下方女子看似平淡实则充满嘲讽意味的反问,方云虎没有接下话头。纵然此前他敢独自面对谷范,如今却不敢和叶七单独放对。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无论谷范表现得多么凶狠,只要南琴还在他手中,对方始终都会留有一丝余地。 然而叶七却不同,至少她的举动已经证明,今日来此只为杀人。 方云虎不太明白,为何她的杀心会强烈到这般地步? 叶七继续向前,步伐不快,但是间隔很稳定,她一边走一边吐出两个字:“不敢?” 方云虎忽地冷笑道:“我很好奇,为何你看起来更在意谷范?” 这种藏在言语机锋之中的小手段早就成为他的习惯,尤其是眼下被对方气势压制,他不介意彻底激怒叶七。 然而他太过低估叶七和裴越之间的情意,两人历经生死早已毫无芥蒂,就连陈希之那件事都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关系,更何况他这句不轻不重的挑拨? 叶七眼中微泛冷意,稍稍加重语气说道:“像你这种人眼里只有功名利禄,我没有兴趣在这方面同你计较,然而你自己没有能力,却总是强逼着女子来做这些事,实在该死。” 方云虎微微一惊,不敢置信地说道:“你竟然是在为南琴抱不平?” 叶七轻呵一声道:“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方云虎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意,刚要和叶七争辩几句,在看见她不断向前的姿态之后猛然惊醒,冷笑道:“你再往前走,谷范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叶七依旧没有停步,缓缓道:“裴越说你对谷范了解甚深,依我看不过是流于表面罢了。” 方云虎微露狰狞道:“今日除非神仙下凡,否则谁也救不了他,就算是你也不行。” 他抬手一挥,丁字营的死士们迈步上前,将山路尽头堵得严严实实,叶七想要进入阅江楼,必须要将这些人全部杀完。 且不说他们在目睹叶七出手之后肯定会提高戒备,单论这些人的心性和实力,远非方才山路中段那八人能够相提并论。 方云虎没有冒险,安安分分地躲在丁字营后面。 叶七在距离丁字营还有十余丈时止步,她冷峻的目光越过这些死士,望着高耸巍峨的阅江楼,淡淡地讽刺道:“裴越说你很蠢,起初我还不太信,毕竟能爬到你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终究会有几分本领。不过现在我相信他的判断,因为很难想象一个将死之人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高谈阔论。” 方云虎不为所动,沉声道:“你以为这些话能吓住我?” 叶七道:“要不你猜猜,为何只有我和谷范出现在这里?” 方云虎道:“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叶七轻声笑了笑,坦然道:“裴越的分析没错,只要有把青草悬在脑袋前面,驴子就会锲而不舍地绕着磨盘转动。谷范就是那把草,阅江楼就是那个磨盘,而你就是那头驴子。” 哪怕面上仍旧在冷笑,方云虎内心早已暴躁不定。 同样一句讽刺,谷范说出来和叶七出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叶七以长枪拄地,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以为我想杀进去援护谷范?其实今日我来这里,只是要堵住这条山路,不放走你们任何一个人。眼下京营和台阁的高手正在快速赶来,阅江楼已经成为一处死地,你竟然毫无所觉。我很想将你现在的表情告诉裴越,如果他知道你是这等无能之辈,想必会十分懊恼,不该对你那般看重。这样一来,往后我又多了一个笑话他的理由。” “够了!” 方云虎一声呵斥,冷面道:“叶七,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口才。不过你若是以为这样就能扰乱我的心志,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山风徐徐,吹动叶七的衣袖下摆。 她淡然地说道:“你信不信并不重要,最多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你将会见识到什么叫做绝境。” 方云虎沉声道:“谷范的小命在我手里,只要你们有胆子动手,我肯定会先割下他的脑袋。” 叶七摇摇头道:“像你这种人不愧是蠢而不自知。我方才说你压根不了解谷范,看来你根本没有听进去。我虽然不欣赏他的性格,却从来不会轻视他的实力,凭你那些手下也能制住他?” 方云虎心中一时天人交战。 他并不怀疑叶七的那番话。 设身处地,假如他是裴越的话,如果发现真正的地点在阅江楼,那么肯定会重兵围住这里,连一只虫子都不会放出去。 如果不能尽快拿下谷范,意味着他这次行险便会彻底失败。 这个鱼饵是对方主动送上门来的,方云虎对此心知肚明,关键在于他能不能吃下去。 至于吃下去之后顺利脱钩,他腹中早就有了谋算,倒也不会太过担心。 一念及此,方云虎不再犹豫,直接转身走进阅江楼,同时对丁字营死士丢下一句话:“看住她,不得让她越过你们脚下踩着的界线。” 叶七的声音悠然地传进他的耳中:“裴越让我问你,秦州乡音学了多久?” 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差点让方云虎脚下趔趄,虽然他最终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眼中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阴沉。 阅江楼中。 几名属下迎上前来。 方云虎吩咐道:“按原定计划行事,你们立刻去准备。” “是!”众人齐声应道。 方云虎心中稍安,然后带着一群压箱底的高手快步登楼。 来到顶楼,那间雅舍里一片寂静,方云虎心知不妙,身旁的护卫们连忙警惕地向前。 靠近此前被他的人推倒的那面墙外,方云虎一眼望进去,随即面色大变。 原本宽敞明亮的雅舍内,此刻宛若人间地狱。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鲜血抛洒在四面墙上,甚至连屋顶都是斑斑痕迹。 遍地尸首之中,谷范身体微躬,大口喘着粗气,那身崭新华贵的袍子片片缕缕,肩头手臂上好几道骇人的伤口。他的鬓发已经散乱,看起来狼狈不堪,但是这并不影响他脸上那抹张狂恣意的笑容,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还能站着。 迎着方云虎震惊的目光,谷范抬起左手,短剑旋出一个漂亮的花式。 他昂然说道:“这两把剑名为参差,可敢一战?” 方云虎赫然发现,此刻谷范的气势竟然不弱于楼外的叶七。虽然他一副随时都会倒地的惨状,可是方云虎从此人身上看到一种战场上浴血无数的霸气,以往他只在自己的长兄方云天身上见过。 他摆了摆手,旁边的护卫们踏步上前。 谷范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无胆鼠辈。” 方云虎不禁攥紧双拳,然而下一刻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十余个黑衣人从谷范后面的尸体堆中站起来,然后守在谷范身前。 他们的衣衫上满是尘土痕迹,然而每个人的神情都像千年寒潭一样冰冷。 即便大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 方云虎此刻终于醒悟,为何谷范敢独身前来,因为对方料准他的心思,但凡有一丝可能生擒,他都不会直接下死手。就像因为南琴的原因,谷范也不会一见面就出全力杀了他。 叶七在楼外虚耗那么久,显然也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手进入楼内保护谷范。 从始至终,这是一场他和裴越之间遥遥相对的博弈。 。 563【功亏一篑】 绮水南岸,千骑奔袭。 为首那员武将相貌堂堂,眼射寒星,眉似黑漆,正是京军南大营龙骧卫指挥使魏霄。 南大营只是京都百姓的亲切称谓,这座大营正式名称为龙骧大营。作为南大营中仅有的全建制骑兵,龙骧卫的地位十分重要。谷梁南下担任成京行营节制,将李进和他的燕山卫带在身边,却让魏霄留在京都,其用意不言自明。 开平四年裴越离京之时,四百五十名南营老卒由魏霄交到他手中,可见谷梁对魏霄的信赖和器重丝毫不下于李进。李柄中接手南大营之后,如果不是魏霄站出来成为老卒的定心骨,这位丰城侯也不至于最终灰溜溜打道回府。 因为和谷梁的这层关系,魏霄对谷范的安危无比在意。如果这次筹谋的人不是裴越,他肯定不会乖乖待在平原镇,坐视谷范孤身涉险。 魏霄自然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不会因为裴越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武勋,就对这个年轻小辈一味盲从。他看重的是裴越的能力,无论是朝堂争斗之中的城府机敏,还是西境战事之中的运筹帷幄,这些都让他感到惊艳,故此才对裴越给予最大的信任。 接到信鸽回报之后,魏霄立刻让麾下统领率兵南下布防,卡住永州境内所有南下通道,然后亲自带着两千骑兵飞速驰援阅江楼。 “裴侯啊裴侯,希望四少爷安然无恙,不然老魏可没法向谷侯爷交待!” 魏霄心中默念,随后对身旁亲兵吼道:“传令下去,全军加快速度,一刻钟之内必须赶到阅江楼!” 争分夺秒的不仅仅他一人。 阅江楼,顶层雅舍。 当十几个满身尘土手持长剑的黑衣人挡在谷范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时,方云虎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这些人显然不是从楼外那条山路进来,只可能是从落霞山其他面峭壁攀爬而上,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给他造成一种能够拿下谷范的错觉。 方云虎寒声道:“太史台阁兑部剑手?” 台阁九部,乾部主掌朝堂官员不法事侦缉,坤部探查京都及周边地区民间消息,坎部负责十三州官员监管,离部审讯犯人以及管理监牢,兑部则是阁中武力最强的部门。其他八部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唯有兑部还要负责支援其他同僚。譬如今日跟随荆楚捉拿细作的棍手,此刻潜行进入阅江楼保护谷范的剑手,都是兑部训练出来的武道高手。 剑手们面色冷峻沉默不语,纵然方云虎身边的护卫也是南周派来的高手,而且人数更多,这些强悍的剑客没有丝毫惧色。 谷范没有否认这个猜测,他旁若无人地处置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不急不缓地说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如果今天我没有来,你做出这么多布置又有什么用?” 明知道他是在故意拖延,方云虎却不急不缓地冷笑道:“可你终究是来了。” 谷范挺直身躯,挑眉问道:“南琴在何处?” 方云虎悠悠道:“果然是个痴情种子。想要见她倒也不难,只要你肯自缚双手,我自然会让你见到她,并且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出人意料的是,谷范并没有被他这句话激怒,反而平静地说道:“看来她不在阅江楼中。”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 楼外山路上,叶七和数十名丁字营死士对峙。 西面官道上,两千精锐骑兵正呼啸而来。 阅江楼即将成为一处死地。 如今双方已经彻底撕破面皮,方云虎只字未提绑架和赎金,谷范也懒得将十万两银票拿出来故作姿态。顶楼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恰似风雨欲来黑云压城。有太史台阁的剑客结阵保护,方云虎的属下想要在短时间内攻破他们的阵型,击杀看似强弩之末实则战意凛然的谷范,逐渐变成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筹谋多时一朝落空,方云虎脸上并没有出现失落和焦灼的情绪。 他抬手挥了挥,旁边的护卫们步伐坚定向前,眼中只剩下谷范和台阁剑手们的身影。 谷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云虎转身下楼。 厮杀再起,愈发惨烈。 方云虎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与此同时,楼外的丁字营死士们接到命令,在山路尽头摆出负隅顽抗的姿态。 叶七手提长枪,感受着大战将至的冷酷氛围。 负责监控整座落霞山的台阁密探也从山下各处现出身形,这里此前的静谧其实都是假象,裴越当然不会愚蠢到放任谷范一个人冒险来此。 从谷范利用信鸽发出消息之后,阅江楼便已经处在裴越的注视之下。 换而言之,只要方云虎带着属下进楼,谷范身为诱饵的作用便已经完成,他要做的就是抗住对方的杀心,不如此不足以将这些人留下来。 俄而,远方传来雷鸣一般的马蹄声。 龙骧卫赶到。 魏霄率领两千锐卒瞬间将整座落霞山围得水泄不通,只除了紧靠绮水那一面。 他快步来到持枪肃立的叶七身旁,先是看了一眼上方严阵以待的丁字营死士,大手一挥道:“宰了他们!” 龙骧卫将士如潮水一般涌了上去。 魏霄紧张地问道:“叶姑娘,谷四少还在里面?” 叶七微微颔首,淡然地道:“台阁的人已经进去了,至少能保住谷范的性命。” 魏霄松了口气,随即恶狠狠地说道:“这帮狗胆包天的南周细作,真以为自己能飞出去?” 叶七不置可否,提枪向前。 山路并不宽敞,所以丁字营的死士挡在尽头,短时间内竟然让龙骧卫无法寸进。伤亡不可避免,毕竟他们也不是钢筋铁骨,同样是会受伤的血肉之躯,只是相对于那些流寇盗匪,这些死士的心性和实力让龙骧卫显得十分难堪。 在魏霄的大声呵斥中,从下往上的队伍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叶七来到龙骧卫将士的最前方,冷眼望着这些一个劲打量自己的死士。 她没有理会这些略显古怪的目光,再度出手。 枪出如龙,风卷残云。 564【逃之夭夭】 “四少爷,幸好你没有大碍。” 阅江楼中,魏霄满脸庆幸地站在谷范身前,带着几分喜悦和后怕说道。 谷范身上的伤口简单包扎过,龙骧卫中几名精通医术的士卒正在帮他上药,以免伤势加重留下隐患。他面色平静地坐着,缓缓问道:“外面的死士已经解决了?” 魏霄看了一眼旁边端坐的叶七,点头道:“有叶姑娘出手相助,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守在楼外的数十名丁字营死士的确难缠,借着狭窄地形和居高临下的优势,让龙骧卫损失不小。不过在叶七出手之后,一切就变得简单起来。如果今日是她独自应对,想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杀光这些死士难度非常大,不过有龙骧卫精兵的配合,她手中那杆名为“定风波”的镔铁长枪登时无人能挡。 突破这层关卡,魏霄急匆匆地闯进楼内,然后便发现顶楼传来的动静。 他立刻领着上百名好手冲上去,配合太史台阁的剑手,险之又险地歼灭方云虎的那群护卫然后救下谷范,这便是魏霄后怕不已的缘故。 谷范的脸色此刻终于露出几分惨白之色,之前那场血战完全靠他自己,台阁剑手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杀了三十多人,只剩下寥寥数人还在拼命。如果不是他的参差双剑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那四十人绝对可以在台阁剑手出现之前杀了他。 正因如此,他才明白方云虎迟迟不肯逃走的原因。 最终的结果只是差之毫厘罢了。 一念及此,谷范抬头看着魏霄说道:“魏大哥,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个细作首领挖出来。” 魏霄正色道:“四少爷放心,我已经让人守住外面,龙骧卫的将士们正在楼内查找,绝对不会放过想要害你的人。” 丁字营的死士和顶楼那些护卫死了之后,阅江楼内便没有继续抵抗的细作,然而这座始建于六百年前的名胜面积很大,独特的建筑格局造就诸多的隐秘角落,想要查清楚所有地方需要一些时间。 听到魏霄那句信心满满的话,叶七没有出言驳斥,只是英气的眉宇间露出几分疑虑。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龙骧卫将士开始回禀,他们的回答大同小异,除了瑟瑟发抖的掌柜和一帮伙计之外,楼内并没有找到方云虎的身影。 魏霄只觉面上无光,皱眉道:“这怎么可能呢?” 在谷范进楼之时,台阁的密探已经占据山下所有可以观察的地方,方云虎就算真的变出一对翅膀,想要离开也绝对会被这些眼观六路的密探发现。更不必说魏霄到来之后,龙骧卫已经看住所有可能下山的地方,就算是一只鸟飞出去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然而除了外面守路的死士和顶楼竭尽全力想要杀死谷范的方家护卫,偌大的阅江楼里竟然没有任何南周细作的踪迹。 魏霄轻轻咬牙道:“将阅江楼的掌柜带过来,你们继续查,不能放过楼里任何一个角落。” “遵令!”属性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一个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被带到谷范等人身前。 魏霄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南周人?” 掌柜被吓了一大跳,用力摇头道:“禀大人,小人两年前被阅江楼的幕后东家聘为掌柜,历来只是打理这座名楼的日常事宜,其他事情根本接触不到。若是早知道今天会有人对付谷少爷,小人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提醒谷少爷,断然不会与南周人勾搭成奸。” 谷范插言问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幕后东家的身份?” 掌柜垂首惶恐地道:“谷少爷,小人真不知道。”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龙骧卫的将士再度前来禀报,查遍楼中所有地方,依然没有发现细作首领的踪迹。 魏霄抬手一拍桌面,怒道:“给我仔细地查,就不信这些人真的能凭空消失!” 谷范忽地抬眼望着叶七。 叶七平静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谷范缓缓问道:“越哥儿现在何处?” 魏霄猛地清醒过来,眼中泛起希冀之色。 他这大半天患得患失,生怕谷范有个三长两短,在叶七出手相助攻破楼外坚守的死士之后,他第一时间冲进楼中救下谷范,同时也逐渐回过神,想清楚裴越在这件事中的谋划。大体而言,对方的首要目标肯定是劫走谷范或者杀死他,裴越便利用这个心理做了一个局,用谷范做诱饵迫使南周细作留在阅江楼中,然后台阁精锐和龙骧卫赶到完成最后的包围。 只是在龙骧卫占领阅江楼之后,即便有太史台阁的精锐协助,他们依然找不到南周细作的首领。 谷范亲眼看着方云虎从顶楼下去,那个时候叶七就在楼外守着,落霞山外有太史台阁的乌鸦盯着,龙骧卫又来得十分及时,那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魏霄同样也想不明白。 不过在听到谷范那句问话之后,他心中陡然有了期待。 叶七没有立刻回答,转而对魏霄说道:“魏指挥使,请你的部属仔细探查楼内的每处角落。虽然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南周细作是如何控制这处产业,但他们肯定经营了一段时间,楼内必然有很多密室和暗道,切不可因为一时疏忽让那些细作有机会逃出生天。” “好!”魏霄沉声应下,然后走开几步叮嘱自己的副将。 谷范依旧盯着叶七,语气复杂地说道:“越哥儿没有来阅江楼,说明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是不是已经查到南琴的下落?” 叶七并没有兴趣干涉他的情事,迟疑片刻后说道:“裴越已经在去往延津县的路上。” 延津? 这是一个略显陌生的地名,谷范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这个延津县在什么位置。 他的眼神陡然明亮锐利许多,长身而起道:“我要去延津县。” 叶七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道:“你的伤很重,裴越不会同意你继续长途跋涉。” 谷范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把药丸直接塞进嘴里,然后干嚼入腹。 看着他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红晕,叶七面容古井不波地说道:“你如果真的想去,我不会拦你。” 谷范拱手道:“多谢。” 他从旁边的桌上拿起参差双剑,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这个举动让旁边的魏霄悚然一惊,连忙高声呼喊他的名字,谷范充耳未闻,头也不回。 叶七淡淡道:“派三百骑跟上去,你拦不住他。” 魏霄深知谷范的性情,也明白自己的确拦不下,却又担心谷范会出事,只好轻叹一声连忙安排部署。 叶七静静地坐在原处,长枪就靠在旁边的桌子上。 一抹夕阳穿过大门,铺洒在她身前。 落日余晖之中,阅江楼显得格外壮美,只是又透着几分诡异。 565【春光明媚】 绮水千里,大河滔滔。 这条发源于横断山脉的河流隔开京畿与永州,一路向着东南方向贯穿整个秦州,最终汇入怒海。 两岸杨柳轻摆,嫩芽新抽,处处绿意盎然。 河面上百舸争流,船行如织。 绮水不仅蕴育出两岸极其肥沃的良田,更承担着不可或缺的河运重任。大梁东南沿海三地,从北到南依次为秦州、利州和尧州。这些地方的货物乃至于从海外流通而来的特产,会沿着海岸线运往秦州几大港口,然后利用绮水逆流而上送到京都。 绮水不会结冰,故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往来不断的船只。 在这般繁忙的景象中,一艘路过阅江楼的千斛客船迤逦东行,混杂其中毫不起眼。 入夜后,船上主客房内,沐浴过后的方云虎换上一身轻便锦袍,来到窗前静心端坐。 敲门声突然而至,随后外面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公子,南琴姑娘到了。” “进来。”方云虎淡淡道。 南琴缓步迈入,站在外面的下属从外面拉上房门。 方云虎转头看着她脸上明显的担忧之色,缓缓道:“如你所愿,谷范还活着。” 南琴心中一松,面上却不敢过分地表露出来,微微垂首道:“公子,既然谷范没死,接下来应该考虑如何躲过梁人的搜捕。” 方云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指着旁边说道:“坐下说话。” 纵然他掩饰得很好,南琴还是看出几分戾气,故而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方云虎的确心情不佳,这次猎杀谷范的计划彻底失败,而且损失不算小。在顶楼负责对付谷范的两拨人手倒不算什么,那些是他花银子招募而来的亡命徒,就算全死光了也不会让他心痛。但是在楼外阻截叶七和梁国京军的数十人,可是实打实的平江方家子弟。即便只是方家四营中排名最末的丁字营,一次阵亡数十人也足以令他心中多了一道伤疤。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便如南琴所言,接下来能否顺利回到南方尚未可知。 他在最后时刻放弃对谷范的猎杀,通过密道离开阅江楼,登上等候在此的客船,但是这不代表后续就能高枕无忧。 不管是为了南琴,还是想要抓住他这个南周 密探首领,裴越和谷范都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此事肯定能得到梁国皇帝的支持,太史台阁定然会全力以赴。当此危局,方云虎眼中除了那几分戾气之外,并无惊恐慌乱之类的情绪。 南琴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打算走水路回到南边?” 她虽然算不上绝顶聪明,但在异国他乡做了十余年细作,对于人心阴诡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像表面那般单纯。方云虎没有对她说过完整的计划,可是这几日旁观下来,她心中大略有了猜测。针对谷范的杀局安排在阅江楼内,最大的原因就是方云虎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绮水河运脱身。 这是利用人思维中的盲区,毕竟落霞山北面是悬崖峭壁,紧邻绮水河面,常人第一时间很难想到这条退路。纵然太史台阁的和京军将士在南岸将落霞山团团围住,他们在短时间内亦无法掌控那片区域,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绮水之上足有成千上百条船,如何能分辨出哪一条才是方云虎的坐船? 走水路回南边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只要能顺利抵达秦州,凭借方云虎在那里的多年经营,大可以乘坐海船沿着海岸线顺利回到南周。 方云虎不置可否,淡然道:“裴越说他会在永州南境布置重兵,你如何看待这个消息?” 南琴沉吟道:“真真假假虚实难辨,属下不敢妄下论断。” 方云虎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南琴沉默片刻后答道:“公子,无论裴越的用意是什么,他都不会放弃南边的关卡守卫。” 方云虎颔首道:“如此看来,从水路回南边是唯一的选择。” 南琴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的氛围,便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方云虎继续说道:“裴越应该也能想到这一点。南琴,我现在有件事要拜托你去做。” 南琴微微低头,睫毛轻轻颤抖,轻声道:“公子,何事?” 方云虎轻笑道:“请你去死。” 房中陡然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凝滞。 方云虎神情温和地说道:“这艘船并不安全,裴越至今都没有出现,说不定就在绮水下游某个地方等我。倘若事情真的如我所料,那么 你必须死,这样才能让谷范彻底疯狂,不会仔细地分辨某些事。你放心,等你死了之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你的爹娘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补偿,你的长兄和三弟也会从边军调入禁军之中。从此以后,你的家人能够安稳享乐,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南琴嘴唇发白,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方云虎见状笑道:“不要怕,我会让动手的人利索一些。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儿,却能换来家族兴盛长久平安,这个买卖非常划算。” 南琴颤声问道:“公子究竟想做什么?” 方云虎拍拍手,一名年轻男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南琴抬眼看着此人,脸上的神情忽然惊骇难言。 方云虎平静地解释道:“假如裴越没有发现这艘船,那么你可以平安回到大周,此前我答应你的承诺都会兑现。不过他要是真的那么聪明,带人拦住这艘船,那么到时候你就听从这人的安排。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不要做出出格的举动,乖乖去死好不好?” 南琴望着方云虎微笑的面容,仿佛看见来自九幽炼狱的恶魔。 方云虎温言道:“你我相识一场,其实我不愿看到你没有尊严地死去,你也不想最后留给谷范的印象是十几个男人趴在你身上,对吧?” 南琴惨笑一声,缓缓道:“公子,我记住了。” 方云虎满意地笑道:“很好,不要太伤心,万一裴越没有想到这条水路呢?先回去歇息吧,我会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你。” 待两名得力亲随近乎看管犯人一般将南琴带走后,方云虎轻吁一声,抬眼望着神色恭敬的年轻男人,叹道:“终究走到这一步了。” 年轻男人躬身说道:“谨遵公子吩咐。” 方云虎点了点头,然后压低声音娓娓道来。 年轻男人听完之后,面上浮现几分敬佩与感戴,低头应道:“公子请放心,小人一定会完成您的嘱托。” 方云虎站起身来,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缓缓道:“我答应你的事情绝对不会失信。” 年轻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激动,正色道:“多谢公子!” 方云虎轻轻一笑,而后转身看向窗外夜色。 虫鸣不绝,万物竞发,人间一片生机勃勃。 566【延津渡】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三日。 秦州,广德府,延津县。 这里地处永州和秦州交界,距离京都也不算太远。延津县有两物最为著名,其一是极为被权贵们推崇的骊山红茶,其二便是有着千年历史的延津渡口。绮水虽然不算湍急,但是河面较为宽广,沿岸适合修建渡口的地方并不多。 延津渡称得上千里河道之中最大的渡口,仅次于它的便是白马渡。 日上三竿之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沿路溅起春泥点点。 渡口周边已经形成一个繁华的市镇,南岸沿河修建起诸多商铺。 一对年轻男女站在河边,眺望着滔滔河水,旁边不远处有十余名亲随肃立。 骑士在此处勒住缰绳,然后跃下坐骑,快步来到年轻男子身后,微微躬身道:“启禀侯爷,阅江楼那边已经事毕,谷少爷带着三百骑兵正朝这边赶来。” 裴越回头望着他,淡然问道:“南周细作死了多少人?” 骑士回道:“共计九十三人。叶姑娘和魏指挥使正在清查阅江楼内部,应该能找到一些密室和暗道,但是剩余的细作估计已经悄悄登上绮水上的客船。” 裴越沉吟道:“能不能找到那艘船?” 骑士略显羞愧地说道:“卑职依照侯爷的吩咐监视阅江楼北面的状况,但是因为当时天色已黑,加上河面上的船只和小舟数量太多,并不能确定南周细作究竟上了哪条船。不过卑职已经圈定一个范围,共计十六条客船,对方的船只就在其中,如今每条船都有几名兄弟在盯着。” 裴越神色淡然,平静地说道:“能够缩小范围便是意外之喜,你无需因此自责。先退下吧,稍后随我一起往东,到时候还需要你指认那些有嫌疑的客船。” “卑职遵令!” 骑士退下之后,方才一直面朝绮水的沈淡墨侧身望着裴越,感慨道:“找到那艘客船,南周细作便能一网打尽,如此也不枉费你这番辛苦。” 裴越并未表露出激动振奋的情绪,反而微微皱眉道:“希望如此。” 沈淡墨见状好奇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道:“我让耿义给那边送去消息,告诉对方我会在南面布置重兵,本意就是逼迫他们从水路逃窜。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给对方时间好让他们将所有人聚在一起,二是水上不比陆地,只要能确认他们的踪迹,前后围住 他们根本就跑不掉。但是现在仔细一想,我反倒有些忐忑。” 沈淡墨轻笑一声,柔声问道:“因为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 裴越点了点头。 望着他紧皱的眉头,沈淡墨想起当初的那些书信,几次交谈他给自己带来的惊喜,几乎算得上是亲眼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一步步走到现在,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抚平裴越眉间的烦恼。 裴越本能地微微偏头,避开了那只纤纤玉手。 沈淡墨装作不经意地舒展了一下双臂,虽然白皙的脸颊透出一抹粉色,但她并没有因此忸怩作态,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微笑说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些,这件事就算是我爹亲自出手,大抵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在缺乏有效信息的前提下,你已经算到所有的可能,对方也是按照你的设想行动,所以大可不必太过担忧。” 裴越知道她不像谷蓁那样面薄,而且既然自己避开了就更没有必要再提那个小插曲,故而将心中的那抹古怪压下,缓缓说道:“但是南琴很难救下来,我担心谷范会发疯。” 沈淡墨费解地说道:“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难道他还看不出端倪?” 裴越轻叹道:“情之一字本来就不能用常理揣度。谷范的性情与我不同,有人觉得这是优柔寡断,但我觉得是重情重义,否则当初他也不会在刚认识我的时候就全力相助。我之所以让叶七告诉他这个地方,是因为很可能南琴活不下来。不让他见最爱的人最后一面,我又怎么配做他的兄弟?如果他真的能放下这段过往,那么就不会坚持来延津。既然如此,我只能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他自己。” 沈淡墨想起方才那名骑士的话,不由得神情复杂。 对于裴越的第一句话,她颇为赞同,感情的确是世间最复杂的存在,很多时候毫无道理可言。 世人不能控制自己喜欢谁或者讨厌谁,也不能决定一段情事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 她想到了自己。 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厌憎男人,其实说到底是厌憎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所以她才想成为祁阳长公主那样的人,甚至希望能比那个命运曲折的天之骄女做得更好。京都中爱慕她的人很多,可是沈淡墨从未给过那些人眼神,而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成为沦于情爱的俗人。 可是 刚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却让沈淡墨蓦然惊醒,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身边的年轻男人竟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让她心里生出几分难以名状的羞恼。 春风拂过,绮水河面涟漪渐起。 裴越望着已经入神的沈淡墨,轻轻喊了两声没有反应,便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沈淡墨回过神来,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波澜,状若平常地问道:“何时动手?” 裴越忽然扭头看向西面,语气复杂地说道:“来了。” 三百骑迅疾而至。 谷范风尘仆仆,面色凝重。 裴越看清他脸色的那瞬间便愈发皱起了眉头,直言道:“你这样会死的。” 谷范无所谓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干碍,急促地问道:“方家子在何处?” 裴越怔了怔,他只是猜测这次的事情是南周细作所为,但是并不能确定幕后主使的真正身份。虽然平江方家的确是南周军方的代表人物,可这不意味着什么事都能算到对方头上。谷范眼下这般问,似乎是已经确认对方的身份。 他不急不躁地问道:“你能确认敌人是方家子弟?” 谷范点头道:“我在阅江楼和他交过手,虽然他没有自报家门,但是我能看出来这是方家的路数。” 裴越知道谷梁是从南军中发迹,与平江方家斗得十分激烈,谷范也去过南境,知道这方面的信息不足为奇。 既然能够确定对方是方家子弟,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事情的全部过程,心中那股担忧便愈发沉重,只是没有在面上表露,缓缓说道:“现在只能确认南周细作在东行的某条船上,范围不算太大。我已经派人通知秦州水师主帅,调来几艘战船,如今在东面五十余里处的水域等着。” 谷范问道:“水上拦截?” 裴越点了点头:“这样他们才跑不掉。” 谷范连忙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动身吧。” 裴越迟疑道:“你真的没问题?” 谷范朗声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高声道:“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裴越没有错过他眼中的焦躁与苦闷之色,想到他和南琴之间的往事,不由得心中一叹,面上微笑道:“好,我们现在动身,去找南周人算清楚这笔账。” 两方人马汇合,五百余骑向东疾行。 等到他们已经登上秦州水师的战船,方云虎和南琴乘坐的那艘千斛客船才将将经过延津渡口。 567【铁锁横江】 大梁共有两支水师,其一为秦州水师,承担东面沿海防务。其二是定州水师,大寨位于天沧江中段,应对南周强大的水师。 虽然二者有海防与江防之别,但定州水师无论是战船还是水兵素质,都要远远强过秦州水师。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怒海彼岸的敌人还没有越过重洋进犯大梁的能力,秦州水师需要应对的只是沿海盗匪,比不上定州水师面临的压力。 纵然如此,秦州水师要对付一艘千斛客船也是易如反掌。 延津渡口往东五十余里处,一段宽阔平缓的水域,四艘千料平底战船泊在岸边。 一名而立之年的水师将领站在岸上,待裴越下马之后上前行礼道:“末将平波卫指挥使胡大友,奉秦州水师主帅之令,特来此地听从中山侯调遣。” 裴越颔首道:“胡指挥免礼。” 胡大友直起身来,古铜色的面庞上神情略显拘谨。 水师直属西府管辖,但是这并不意味他们的待遇就比得上京军和边军。定州水师的状况要好一些,毕竟南周的水师很强大,如果不能保证自家水师的战斗力,在战略大局上就会显得十分被动。与之相比,秦州水师如同是后娘养的,下面只有三个卫所不到二十条战船,其中近半数还是老迈的古董战船。 若非如此,那位郁郁寡欢的水师主帅也不会让胡大友亲自领兵,带着四艘擅长内河作战的平底战船逆流而上。临行前主帅对胡大友百般叮嘱,让他一定要跟这位中山侯拉近关系,因为此人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京都武勋之中的新贵。倘若以后他能帮忙说话,秦州水师的待遇想必能有所提升。 胡大友性格爽朗,平时倒也算的上能说会道,属于典型的秦州沿海人氏。只是连那位久离京都的水师主帅都没有考虑到,裴越可不是秦州治所琅琊城中那些身上带着海风气息、行事狂三诈四的普通纨绔子弟,他是开平帝明旨亲封的二等国侯,平时往来的是沈默云这个级别的人物。胡大友在秦州水师将领之中还算机灵,可是亲眼见到裴越的气度和他身后精锐剽悍的亲兵之后,自然就会有些怯懦。 裴越淡然地介绍道:“这位是广平侯府四公子谷范,这位是太史台阁沈大人府上千金。” 胡大友闻言愈发恭谨,连忙向谷范和沈淡墨行礼。 沈淡墨知道自己没有官职在身,对方这般姿态只是因为自己父亲和裴越的缘故,故而侧身避开,对胡大友微微颔首示意。 谷范不拘小节,再加上心心念念的是另外一件事,便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对裴越说道:“越哥儿,时间紧急。” 裴越应了一声,然后将事情的原委对胡大友简略说了一遍,又将那个之前报信的骑士叫来,而后正色道:“胡指挥,眼下我们不能确认南周细作究竟在哪艘船上,此事还需要你费心。” 提到自己的专业领域,胡大友的神情便显得放松一些,他稍稍思考之后,胸有成竹地说道:“裴侯,末将保证不会放跑一个南周细作,还请这位贵属暂时跟着末将。” 见他指着那名报信的骑士,裴越点头道:“理当如此。” 胡大友微笑道:“请裴侯登船。” 裴越没有推辞,带着谷范和沈淡墨从容地踏上胡大友的楼船,他的亲兵和沈淡墨带来的百名高手则分散在四条战船上,至于保护谷范的三百名龙骧卫骑兵依旧留在岸上,跟随战船行动。 风和日丽,天气清爽。 水面之上波光粼粼,映照出天上云影。 胡大友显然是想在这些年轻贵胄面前露几手,四艘战船在旗语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开动,然后在绮水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首尾相连地停在河面上,宛若铁锁横江,只留出中间一个宽约十余丈的通道。 往来船只看到这一幕无不放缓速度,因为这些战船上挂着秦州水师的旗号。 水兵们乘坐放下去的两头船,十人一舟梭巡于战船北面。从东往西的船只通行无阻,但是从西往东顺流而下的客船均已提前接到命令,必须在经过检查之后才能继续通行。 裴越上船之后便没有发号施令,将指挥权全部交给胡大友。 他两世为人读过的兵书很多,甚至现在已经整理出孙子兵法和纪效新书的大部分内容,只不过对于水战仍旧一窍不通。 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身为外行不要胡乱插手,这是裴越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 不过沈淡墨细心地发现,裴越的脸色略显凝重。 她不禁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裴越看了一眼站在甲板边缘的胡大友,压低声音道:“秦州水师的条件看起来有些窘迫。” 沈淡墨闻言打量着这艘楼船,船上的水师将士们,面露不解地问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裴越耐心地说道:“你虽然去过灵州,对于军中状况只是走马观花,认知并不深刻。且不说和京军相比,就是边境军寨中那些条件艰苦的将士们,论起精气神也要比这些水师官兵强很多。堂堂一卫指挥使,坐船也只是千料而已,其实压根算不上楼船。” 沈淡墨明白过来,神色古怪地说道:“你不会又想将这些事揽在自己身上吧?” 裴越心中浮现许多想法,但是最终摇头道:“朝廷就算要花银子也会先顾着定州水师。” 旁边一直沉默的谷范忽然冷声道:“他们想跑!” 裴越和沈淡墨微微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北面那些乖乖等候搜检的客船中,有一艘外形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客船就像醉汉一般,压根没有理会水兵的指引,拉起满帆借着风势顺流而下,很快便从水师战船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中穿过去。 河面上响起一片惊呼声。 当此时,胡大友回头望着裴越,从容镇定地说道:“请裴侯放心,这些南周细作绝对跑不掉。” 随着旗语指令发出,四艘战船掉转方向,朝着那艘疯狂逃窜的客船追了上去。 。 568【自古多情】 绮水之上,一场追逐大戏遽然上演。 客船的速度很快,然而相对于胡大友率领的四艘平底战船来说,它根本无法甩开后面的追兵,双方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近。 南岸,三百名龙骧卫骑兵策马疾驰。 北岸,台阁密探如影随形。 再加上秦州水师的四艘战船,顷刻间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那艘客船除了继续在绮水上逃命,根本没有其他生机。 半柱香后,水师战船追上了客船,随着胡大友连续下令,战船上的特制拍杆进入攻击状态,同时一部分水兵已经准备好火箭。 便在这时,眼见无法逃脱的客船降下桅杆,逐渐放缓速度。 水师战船形成夹击之势,倘若这艘客船不安分想继续逃走,两边的拍杆瞬间就能砸碎它的船体。 谷范忽地吐出一口浊气。 裴越扭头望着他目光中极力想要隐藏的戾气,轻叹道:“兄长,无论待会遇到什么事,希望你能稳住心态,不要被南周细作利用。” 谷范听出他话中的深意,脸上浮现痛苦与惘然,片刻之后才说道:“越哥儿,我……” 裴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才让叶七告诉你地点。不管这件事是什么结局,你要多想想谷伯伯和伯娘,还有其他兄长和蓁儿姐姐。你我兄弟一场,你当然不用在意我的看法,只是在做决定之前要顾念一下侯府的亲人。” 谷范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明白了。” 当此时,那艘客船终于完全停了下来,漂浮在平稳的绮水之上。 四艘战船在胡大友的指挥下调整阵型,将其围在中央,同时各船上的水兵严阵以待,不给对方跳水逃跑的机会。 一对年轻男女出现在客船的船头。 谷范抬眼望去,目光立刻停留在那女子的身上。 下一刻他身上的杀气便无法压制,因为那个和他在阅江楼交过手的年轻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剑身架在女子的脖颈边缘。 胡大友回头望了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然后十分恭敬地将指挥权交还给裴越。 裴越没有立刻下令进攻,转而看向谷范。 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桃花眼中布满血丝,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谷范一步步走到船头,看着几丈外隔水相望的南琴,许久未曾开口。 在看见谷范的那一刻,南琴眼中的泪水便怎么都止不住,宛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从眼角滑落。她似乎压根不在意随时能夺去自己性命的长剑,抬起双手拼命地擦拭着眼泪。 谷范极力压制着心中的翻涌,一字字问道:“你是谁?” 南琴颤声道:“公子——” 谷范再也压不住胸中那股激愤,怒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河面上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春风吹过两岸。 东西方向的船只注意到水师战船的旗号之后,远远地停下不敢靠近,所以能听到谷范说话的便只有这五艘船上的人。水师官兵们疑惑不解,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明显身份贵重的年轻人为何会这般失态,裴越的亲兵和台阁的高手倒是大致能猜到,他们神色复杂地望着谷范。 南琴刚要开口,便察觉到脖子上的长剑紧了三分。 手持长剑的方云虎抢先说道:“谷少爷,你是不是还没睡醒,连自己的内眷都不认识了?” 谷范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南琴说道:“所有人都劝我不要来,因为答案肯定不是我想要的,但我还是来了,哪怕差点死在路上,我还是要来。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骗我?” 南琴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回答。 谷范见她继续沉默,无比失望地说道:“五年来我一直真心待你,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假话。” 南琴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脸色已然惨白如纸。 谷范自嘲地笑了两声,喃喃道:“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也罢,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南琴终于忍不住,呜咽道:“公子,这五年来南琴从未想过骗你,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一切都是南琴的错,公子不要责怪自己啊。” “好一个身不由己。” 谷范身体微微一晃,裴越担忧地靠近,却见他很快站稳,双剑已然在手。 看到这一幕,方云虎忽然收回长剑,饶有兴致地说道:“谷少爷真是个痴情种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继续做恶人。南琴,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谷少爷。” 谷范冷厉地说道:“将死之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方云虎耸耸肩,不以为意地笑道:“谷少爷说了算。” 南琴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方云虎朝谷范努努嘴道:“谷少爷问你话呢,再不说以后可没机会了。” 裴越皱起了眉头,谷范猛然握紧双剑,他们当然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 南琴惨然一笑,朝着谷范的方向认真地福礼,缓缓说道:“公子,南琴本是周人,奉命潜藏于京都之内。这些年虽然传出一些消息,但是从未和公子有关。除了身份之外,南琴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公子的事情。” 旁观的沈淡墨忽然说道:“你的身份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谷范心中微微一颤。 裴越本来想阻止沈淡墨的话语,不过在看到众人的脸色之后,他轻叹一声没有出口。 南琴面色黯然,垂首道:“是。” 沈淡墨继续说道:“你是周人他是梁人,各为其主尚可理解。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并不排斥这个身份,为何要主动接近谷范?倘若你是利用美色诱人,那么今日就不该摆出这番姿态。若是你真心对待谷范,当初就不应该和他继续纠缠。你看着应该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明白其中道理?” 南琴眼眶通红,缓缓说道:“姑娘教训的是,这件事都是南琴的错。” 她看了一眼神情痛苦的谷范,悲伤地说道:“南琴刚开始只是想拉拢公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心里便有了公子的影子。我知道这样做很愚蠢,既害了公子也害了自己,可是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思。千错万错,都是南琴的错,公子,如果还有下辈子……啊!” 南琴陡然发出一声惨叫。 众目睽睽之下,一柄长剑贯穿她的腹部,剑尖缓缓滴下血珠。 方云虎站在她的身后,撇撇嘴道:“这就是变心叛国的下场。” “南琴!” 谷范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须发皆张宛如疯虎,三两步助跑之后凌空跃起,直接跳上对方的客船。 “兄长回来!” 裴越大惊失色,眼看着方云虎抽出长剑,然后迅疾退入船舱之中,便急促地对胡大友说道:“登船进攻!” 胡大友立刻拱手道:“遵令!” 裴越扭头看向沈淡墨说道:“留在船上不要乱跑!” 然后便从亲兵手中夺过一把长刀,同样跳过数丈的距离,借着战船甲板更高的优势跳了过去。 谷范飞奔到南琴身边,直接跪倒在地,然后丢下双剑一手搂着她的后脖颈,一手惊慌失措地按着她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望着怀中这张雪白凄美的容颜,他双唇颤抖着说道:“你不能死!” 南琴艰难地说道:“公子,快走……” 裴越来到两人身边,客船上呈现一种诡异的沉默。他不担心那些南周细作能跑掉,因为眼下这艘船已经被团团包围,精通水性的水师官兵也已经纷纷下水,防止敌人潜水逃走。 其他官兵已经架起舢板,他的亲兵和太史台阁的高手已经冲上这艘客船。 然而南琴这短短的四个字却让裴越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谷范不断地眨眼,咬牙道:“不要说话,我说过你不能死,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许你死,你要是死了我还怎么报仇,听到了吗?我不许你死!” 569【伤离别】 空气中有一缕非常奇特的味道。 裴越低头望去,只见甲板上缝隙之间显得格外晶莹,他俯下身探手摸了一下,然后放在鼻尖闻着,登时只觉得身上寒毛炸起,立刻高声怒喝道:“全部退回去!” 此时已经有二十余名亲兵通过舢板登上这艘客船,其他人也在前进途中,然而在听到裴越的命令之后,他们只是稍稍迟疑那一瞬,旋即果断地掉头撤回。 船舱之中,方云虎静静地坐着,旁边是二十余名充任船夫的方家死士,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支火把。 外面的响声十分喧嚣,然而谷范并没有像他预计的那般冲进来复仇。 方云虎没有迟疑,果决地说道:“你们几个留在舱中,等我们缠住谷范和裴越之后,立刻点燃所有引线。” “是!” 然而等他们刚刚冲出舱外,却见到一幕古怪的景象。 甲板上空空荡荡,只有南琴留下的一滩血迹。 梁军已经退回各自的战船之上,距离他们最近的楼船正在撤回舢板。 与此同时,四艘水师战船拉开与这艘客船之间的距离。 方云虎望着这一幕,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怒道:“谷范,你这个无胆鼠辈!” 谷范打横抱着南琴,恍若未觉地走进楼船之内。 裴越看着气急败坏的方云虎,淡淡道:“胡指挥,交给你了。” “是,侯爷。”胡大友恭敬地说道。 方云虎用力咬着后槽牙,看着挡在正前方的那艘梁国战船,狞笑道:“引火,撞过去!” 大火先是从客船内部引燃,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然后火势飞速蔓延到整个船体。方家死士一边拉起风帆,一边操纵着客船沿河而下,笔直地冲向东面的梁国战船。 火势极快极猛,显然整艘客船之上早已准备了油脂和火药,虽然这种火药的威力比不上裴越以后要弄的黑火药,但数量有些惊人。倘若此刻裴越和谷范冲进客船找方云虎的麻烦,真不一定能躲过对方这种自杀式攻击。 好在南琴那句话让裴越有了戒备,然后发现客船甲板上提前灌注的油脂,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个杀局。 方云虎最后的决断不可谓不狠厉,但是对于胡大友来说这不算难以解决的麻烦。 在客船起火的那一刻,楼船上的旗语瞬间发出,下方的两艘战船及时扬帆转动,躲开客船的撞击。 绮水河面上,一艘火船冲开包围圈,然后只见二三十名南周细作从船上跳了下来,妄图在茫茫河水之中逃生。胡大友对此早有准备,四艘战船朝前驶去,一部分精通水性的官兵直接带着短兵跳进河中。南北两岸的京军和密探密切关注着河面上的动静,沿着河岸严阵以待。 裴越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沉声道:“胡指挥,尽量抓活的,不过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些人跑了,你应该明白如何做。” 胡大友应道:“侯爷放心,末将晓得。” 裴越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神色肃然的沈淡墨,轻叹道:“我去看看谷范。” 这艘千料战船之所以称为楼船,是因为它比其他三艘要大一些,船上建有重楼,当然与那种正经的宝船相比差许多。裴越走进一楼船舱,看见一个郎中模样的军士脸色凝重地站在左首第一个房间门外。 军士连忙行礼道:“卑职参见侯爷。” 裴越摆摆手,望着他手中提着的药箱,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军士惭愧地摇头道:“那位姑娘的剑伤太重了,卑职查看之后,确实救不回来。” “有劳了,你下去罢。” “是,侯爷。” 水师郎中离去之后,裴越并未进入这个房间,他站在门口处踌躇良久,透过虚掩的房门隐约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从理智的角度判断,他听到这个结果之后应该感到轻松,因为南琴的身份非常麻烦。开平帝不可能对这个隐藏在京都十多年的密探视若不见,但是谷范肯定狠不下心将她交给太史台阁。如此一来,宫中和广平侯府之间必然会有一番冲突,再加上谷梁对南琴的态度无法预测,裴越夹在中间会遇到很多麻烦。 但他此刻根本轻松不起来。 无论是因为谷范的状态,还是此前沈淡墨和南琴之间那番简短的对话,都让他心里颇为沉重。 房内,南琴依偎在谷范怀中,脸色雪白,眉眼间却没有哀怨与痛苦,反而流露出几分喜悦。 谷范的右手按着她的腹部,实际上以他的武道修为,在简单查看之后就明白,就算是宫中御医在此也无力回天。方云虎精通杀人之术,那一剑没有当场杀死南琴,却能确保她活不过半个时辰。 谷范低头望着怀中女子似画笔勾勒出来的清秀容颜,苦涩地说道:“你如果能早些告诉我实情,何至于走到眼下这一步。” 南琴艰难地抬起右手挡在谷范的嘴上,温柔地笑道:“公子,听我说好吗?” 谷范颤声道:“你说。” 南琴弯起嘴角,神思在这一刻异常清明,缓缓说道:“公子,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名叫方云虎,他是镇国公的第四子,也就是此前在阅江楼中公子见过的人。但是方才刺我的人不是他,只是一个容貌与他颇为相似的死士。真正的方云虎应该是半夜就下了船,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谷范一字字道:“我会亲手杀了他。” 南琴摇摇头,感受着体内生机的不断流逝,脸上的笑容依然恬淡温婉,柔声说道:“公子,南琴不是好女人,因为我骗了你。不论我有多么身不由己,可终究是骗了你。南琴只想告诉公子,这五年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 她张开双手抱住谷范,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 “活着好累,还好遇见了公子,哪怕……哪怕只是做了一场梦,我也很满足了。” “公子,对不起……是我不好……”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你……下辈子……希……” 声音越来越低,渐至寂不可闻。 那双抱着他的手松开,然后无力地垂下。 570【青山无恙】 谷范痴痴地望着南琴的面庞,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离园初识惊为天人,从小就厌憎附庸风雅的他喜欢上那种空灵清澈的琴声。他与京都权贵子弟之间的恩怨,倒有一大半是因为离园中的冲突。那些老鸨不敢得罪他这个广平侯府的四少爷,同样不敢得罪其他勋贵府邸的公子。 很多时候他必须亲自出手,方能震慑那些觊觎南琴的眼神。 好在后来谷梁的地位越来越高,敢于在这种事上撩拨他的纨绔子弟越来越少。尤其是南琴从离园搬出来之后,这两年于他来说格外幸福,这也是他甘心留在京都的重要原因。 只是青山无恙,斯人却已不在。 她尽力将自己最美的那一面留给谷范,却再也不会醒来。 钻心的剧痛流转于谷范的四肢百骸,他定定地望着南琴的面庞,魁梧的身躯仿佛染了风寒一般缩了缩,那双通红的桃花眼中缓缓流出眼泪。 没有厉声咆哮,只有无声的哭泣。 唯有那颤抖的肩头,露出几分伤心欲绝的哀恸。 良久之后,门外传来裴越的声音:“兄长,节哀。” 谷范微微昂着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缓缓道:“方云虎没死,那艘客船上的是他的替身。” 裴越沉默片刻后说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 谷范形容枯槁地说道:“越哥儿,我想安静待一会儿。” “好。” 裴越没有犹豫,应下之后迈步走出船舱,抬手招来两名亲兵让他们守在门口,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绮水之中的厮杀十分激烈,从那艘客船上跳下来的南周细作没有一人束手就擒,包括方云虎的替身在内所有人都在拼死抵抗。只是水中不比地上,这些人的武道修为大打折扣,而且水师官兵人数太多,皆是十几人对付一个。 这些南周细作虽然不是旱鸭子,但是与常年在海上操练的水师官兵相比,水性相差颇大,诸多因素交杂之后根本不是这些官兵的对手。 胡大友略显惭愧地说道:“侯爷,恐怕拿不下活口。” 裴越摇头道:“无妨,那就全部杀了。” 水中的战斗逐渐接近尾声,他脸上并没有兴奋的神情。 胡大友离开之后,沈淡墨语气复杂地问道:“谷范怎么样了?” 裴越语气凝重地道:“南琴走了。” “其实……” 沈淡墨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看了一眼裴越的脸色之后,感慨道:“我觉得南琴很可怜。” 裴越没有表态,沉默片刻之后问道:“为何?” 沈淡墨斟酌着说道:“她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做主。她显然也不是像你这样能努力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如今这个结局着实有些可怜。” 裴越扭头看着她,缓缓说道:“这与你刚才斥责她的话语有些矛盾。” 沈淡墨悠悠道:“如果她没有撒谎,那么她就不是那种作恶多端的细作。像她这样的人,从小就背井离乡,然后又被那些所谓的大人物控制,十几年没有见过家中的亲人,被迫做着违心的事情。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赞同她的做法,可是她那番话却触动了我。从始至终,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就算是你我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更何况她这样一个弱女子?” 裴越没有做声。 或许谷范也想到这一层,所以在最后时刻才会表现得那样悲痛。 沈淡墨眼眶微微泛红,苦笑几声说道:“她只是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男人。” 河面上吹拂而过的春风忽然有些凌乱。 却不知乱的是风,还是人心。 裴越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语气复杂地说道:“沈姑娘——” 沈淡墨忽然打断他的话,诚恳地说道:“裴越,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 裴越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境,与其说她是在感伤南琴的结局,不若说是将心比心由人及己。她从南琴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虽然两人的身份与经历截然不同,终究只是这严苛的世道里扑腾挣扎的女子。 南琴不敢越雷池一步,将脑袋埋进沙子里做一只不问世事的鸵鸟,最终在谷范的怀中香消玉殒,于她来说既有无尽的遗憾,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沈淡墨努力想要看看外面的天空,不做大宅深闺中的一只金丝雀,却不知那一缕能够助她望见青云的春风来自何处。 她们真正相似的地方恐怕就是沈淡墨那句苦涩的话: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男人。 即便不去讨论谷蓁和叶七的存在,在已知的状况没有改变之前,裴越的身份注定他和沈淡墨没有一丝可能。开平帝目前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作为大梁军中的新贵和功勋,他能成为那位君王厘清军中杂质的一把刀。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容忍自己手里的刀,和沈默云这种臣子发生太紧密的关联。 对于裴越来说,和沈默云走得太近,或者与沈淡墨有感情上的纠葛,这些都是取死之道。 所以沈淡墨才用那番话表明心意,她如今并不否认对裴越有了不一样的情意,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 裴越读懂了这番话,他望着沈淡墨眼中那抹伤感,郑重地说道:“那件事我会尽力帮你。” 沈淡墨略显意外,她想施展心中抱负有太多的阻碍,朝中重臣们很难接受第二个祁阳长公主的出现,这件事就连沈默云都不便出手。之前让她去灵州便是沈默云的尝试,毕竟做父亲的怎会看不出女儿的心思?只是开平帝后续的态度断了这个可能。 除此之外,沈默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他的身份注定他与朝中重臣尤其是文官集团之间的关系十分疏远。 但是沈淡墨知道裴越不一样,虽然他是武勋亲贵,可是他在右执政洛庭跟前说得上话,就连新任石炭寺监简容对他的态度都耐人寻味。 一念及此,沈淡墨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轻声道:“多谢。” 胡大友走了过来,在几丈外停下脚步,拱手道:“启禀侯爷,南周细作已经全部授首,包含头领一人,共计二十七人。” 裴越问道:“你手下战损如何?” 胡大友心中一暖,垂首答道:“阵亡十七人,伤者二十九人。” 裴越叹道:“把名单报上来,我会亲自去西府确认他们的抚恤事宜。” 胡大友感激地说道:“侯爷高义,末将替将士们谢过侯爷!” 裴越摆摆手道:“启程罢,返回延津渡口。” “遵令!” 571【谷范】 入夜,京都。 瑞康坊,谷范私宅大门外。 一阵马蹄声从长街尽头响起,裴越领着十余名亲兵策马而至。 等候在门前的邓载和王勇迎上前行礼道:“少爷。” 裴越看了一眼门前挂着的白色灯笼,问道:“安置妥当了?” 邓载拱手道:“回少爷,府中正堂已经搭了灵堂,王勇从西城建昌记取来一套金丝楠木的棺木,另外府中备了大量冰块。” 裴越怔了怔,反问道:“金丝楠木?” 大梁规制,皇亲国戚下葬选用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椁,权贵府邸用的是次一等的黄花梨,再往下便是松柏或者枫木。以广平侯府的地位若用金丝楠勉强能说得过去,可必须是府中正主,像南琴这样的身份自然无法拿到明面上说,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将来可能成为有心人眼里的破绽。 邓载面露苦笑道:“少爷,这是谷少爷的意思,王勇也没有办法。” “好了,我知道了,兄长在灵堂?” “是。” 裴越面容沉静地来到灵堂,只见迎面一个硕大的奠字,谷范盘腿坐在左侧,面前放着一个火盆。 他不断将白色纸钱丢进火盆里,青烟袅袅,恍恍惚惚。 裴越走到他身边坐下,取来一叠纸钱,一张又一张地烧着。 “我刚才去了你家,已经安抚好伯娘和蓁儿姐姐。伯娘让我转告你,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想一想活着的人。南琴姑娘不能进谷家祖坟,但是你可以帮她选一个风水宝地,银子花费不用担心。”裴越沉重地说道。 谷范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裴越继续说道:“叶七回来了,阅江楼那边清查完毕,发现不少密室和暗道,不过没有找到躲藏起来的南周细作。台阁在京中抓了不少南周细作,算上我们在外面杀的,有一百五十多人,虽然还谈不上将南周细作连根拔起,至少让他们元气大伤。” 谷范枯槁的表情有了一丝波动,他扭头望着裴越,目光中满是问询之意。 裴越知道他想问什么,应道:“方云虎下落不明,但是这次他在京都搞出这么大的麻烦,太史台阁脸上无光,肯定会全力追缉。” 谷范身上有一种让他心惊的死气。 他顿了一顿,带着几分愧疚说道:“兄长,没有救下南琴姑娘,又让方云虎逃走,都是我思虑不周。” 谷范摇摇头,将手中剩余的纸钱全部丢进火盆,然后看了一眼白布后面的棺椁,语调深沉地说道:“越哥儿,将南琴安葬之后,我会南下从军。” 裴越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谷范带着两分自嘲说道:“九岁的时候,我爹问我有什么志向,我说要成为天下第一。十三岁的时候,兄长们便不是我的对手。我从十四岁开始游历江湖,遍寻草莽豪杰,闯下一点名声,并且因此而沾沾自喜。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能有今天跟自己关系不大。打遍京都无敌手是因为我爹手中的军权,这几年腰缠万贯是因为你的蜂窝煤生意,如果没有这些外力的帮助,一个南周细作就能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 见他如此自贬,裴越忍不住劝道:“兄长,这些与你无——” 谷范抬手打断他的话,黯然道:“不用宽慰我。如果我有你十分之一的能为,也不至于看不出南琴的秘密,无论最后我与她之间是怎样的结局,至少她不用死。这次如果没有你出手相助,我不仅救不了南琴,更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 裴越轻叹道:“兄弟之间不说这些。” 谷范的神情稍稍和缓一些,郑重地说道:“我会学习父亲,隐姓埋名从南军一个小卒做起。” 裴越此刻不知道自己该反对还是支持,其实谷范的人生已经是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命运,家世和相貌那般优秀,还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道天赋,哪怕一辈子做个游侠儿都没有阻碍。可他的性情确实缺乏磨砺,从某些角度来说很像去西境之前的裴城。 如果想要磨砺的话,军中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见他沉默不语,谷范心知肚明,缓缓道:“我今年才二十岁,还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强大起来。我会在边境等着大军南下的那一天,我会亲手砍了方谢晓的脑袋。” 语气转为冷厉,他眼中也泛起幽深的光。 裴越长叹一声,抬手拍拍谷范的肩膀说道:“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谷范心中一暖,轻声道:“这些天你辛苦了,明儿估计得去宫中回话,早些去休息罢,让我一个人陪着她说会话。” “好。” 裴越望了一眼那具棺椁,心中思绪翻涌,转身缓步离去。 …… 开平六年,二月二十四日。 按制,今日乃是常朝,应在两仪殿中举行,都中五品以上官员及各级御史参加。然而昨夜裴越回到中山侯府之后,大管家邓实禀报说宫中内监传话,让他翌日来承天殿参加朝会。 除了正旦大朝之外,每个月初一和十五这两天,承天殿内会举行大朝会,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无故必须参加,是为朔望大朝。 裴越此前只参加过一次临时举行的大朝,那是在三年前,开平三年十月二十九日。他在那场朝会上亲手将裴戎送进上林狱,故而印象十分深刻。 只是如今都中并无大事,捉拿南周细作应该还达不到那个程度,裴越想不清楚皇帝突然举行大朝的原因。 寅时初刻,裴越从林疏月丰腴温暖的怀中爬起来,然后在她的伺候下穿戴整齐,换上一身国侯朝服,吃完早餐之后领着数十亲兵前往皇城。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卯时初刻,承天殿大门开启,文臣武勋们鱼贯而入,然后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 半柱香后,皇帝仪仗驾临,开平帝坐上龙椅。 内监高呼宣号,群臣三呼万岁。 礼仪之后,一位面容清癯的文官站了出来,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颔首道:“说来。” “臣要弹劾中山侯裴越,肆意殴打朝廷命官,目无法纪,横行霸道。” 572【应对自如】 朝堂之上,弹劾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裴越也经历过许多次,更遑论其他身经百战的重臣。 一般来说他们都不会太在意那些言官御史,真正的风波肯定不会在朝会上才爆发出来,尤其是涉及到重臣的决议,早早就在皇帝的御书房中有了定论。 然而在这位文官开口之后,不仅诸多重臣面色微变,就连弹劾同僚是家常便饭的御史们都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其人名叫韩公端,四十二岁,永州庐陵人氏,现今官居翰林学士。 大梁承袭前魏正统,文脉昌盛世家众多,其中尤以永州庐陵韩氏和尧州江北傅氏最为著名。这两家千百年来诗书簪缨,代代相传,出过的学问大家和朝廷重臣不计其数。韩公端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在中宗建平十四年摘得殿试状元,那一年他才十九岁,是大梁近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 这二十三年来韩公端一直待在翰林院,从最早的翰林修撰做起,三年一升最终成为翰林学士,下一步极有可能进入东府。 此人不仅学问好,名声更是极其清正,十多年来首次在朝会上弹劾他人,分量可想而知。 开平帝不得不重视起来,明知故问道:“裴越殴打了哪个朝廷命官?” 韩公端长身而立,不疾不徐地答道:“禀陛下,中山侯打的是翰林院编修裴云。” 开平帝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另一边武勋班列中的裴越,若是其他御史弹劾,他随便找个借口就打发了,但是韩公端出手肯定不能这样对待。翰林素有储相之称,韩公端更是他心目中下一任右执政的最佳人选。 待莫蒿礼乞骸骨之后,洛庭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左执政,替他打理大梁疆土。只不过洛季玉行事风格偏向刚猛,必须要有一个老成持重又不畏惧他的帮手,韩公端完全符合他的要求。 开平帝原本准备在年中时将韩公端转为东府参政兼领吏部尚书,下一步便可接任右执政,由此可见他对这个清正文臣的重视。 莫蒿礼和黄仁泰这些人虽然老而弥坚,但是显然无法满足开平帝一统天下的要求,洛庭和韩公端才是中流砥柱。 眼下这根顶梁柱杵在殿中,让开平帝心中略微为难,不得不皱眉说道:“裴越鲁莽冲动,罚俸一年,责令自省行事。” 裴越出班拱手道:“臣领旨。” 抽裴云耳光这件事发生在六天前,都中的舆论并不猛烈。虽然这些天他主要忙于南周细作这件事,不过戚闵也跟他汇报过一些消息,好多文臣确实在各种场合抨击他,只是因为裴越的好名声,民间并未掀起太大的风浪。 他没想到翰林院的老大居然愿意替裴云出头,可见那家伙笼络人心的手段颇为熟练。 至于罚俸一年云云,如今的裴越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韩公端没有退回去,平静又坚定地说道:“陛下,臣知道中山侯功勋卓著,此事并非是臣眼红嫉妒他的功绩和爵位。当初朝议裴越擅杀宁忠一事,臣虽然没有开口,心里却赞同他的做法,因为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若是有人危害国朝安稳,杀之便无罪。” 他转身看着裴越,目光中正地问道:“中山侯,不知裴云犯下何罪,你竟公然殴打于他?” 这个时候就连洛庭都不方便帮裴越说话,因为这家伙揍的是翰林院编修,满朝四品以上文官谁不是在翰林院开始自己的宦海生涯?不管裴越有怎样的理由,动手打人属实有辱斯文,洛庭不可能公开替他站台,那等于是背叛整个文官集团。哪怕他如今是文官二把手,也不能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 更何况开平帝不愿看到自己和裴越走得太近。 至于裴越身边的武勋们,相熟的那些人譬如善国府孙家等人,早在很多年前就淡出朝堂,如今只剩下一个闲散爵位,谷梁又不在此,其他人显然不会为他出头。 宽敞明亮的承天殿中,裴越仿佛显得很孤单。 他转身迎着韩公端的目光,平静地说道:“韩学士,难道裴云没有告诉你个中缘由?” 韩公端微微皱眉道:“中山侯,裴云是端方君子,怎会在背后说人是非?不过他既然在翰林院任职,本官总得替他问一句,究竟是什么缘故以至于你要大打出手?若这件事你不占理,那么罚俸一年的惩治未免太轻了一些。” 裴越摇摇头道:“恕我不能说。” 韩公端涵养极好,不急不缓地问道:“为何?” 裴越冲他微微一笑,非常礼貌地说道:“因为这是家事。” “噗——” 武勋中有人笑出声来,随即连忙捂住嘴低下头,以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其他人虽然还能忍得住,但是面色不免古怪起来,心中暗骂裴越你可真不是一般的无耻。 大家的记性都很好,当初就在这座承天殿里,是谁扯着嗓子喊“从此以后自绝于裴家”?是谁声泪俱下地控诉裴戎的恶行?是谁置纲常孝道不顾,强硬地将自己的生父送进上林狱? 好么,如今被人逼到墙角,你怎么好意思用家事来搪塞? 只是仔细想想,这个回答好像也没有问题。不管裴越当时的态度何其决绝,他终究是裴贞的孙子,身体里流着裴氏的血。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他这种血脉之亲?若是那等奸诈狡猾之辈,当然可以用裴越以前的话来抓他的痛脚。 问题在于韩公端是真正的君子。 望着裴越干净纯澈的眼神,想起这几天裴云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挨打的原因,他稍稍沉默之后点头道:“既然是家事,那么本官便不该过问。不过,本官有一句话想告诉你,裴云比你年长,论礼总要懂得兄友弟恭的道理。你如今爵高位显,更应该爱惜自己的羽毛,不可效仿都中那些纨绔子弟的作风。” 裴越从善如流地说道:“多谢学士提点。”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坐在龙椅上的开平帝暗暗咬牙。 又被这个惫懒家伙混了过去。 只是连这位皇帝都没有意识到,裴越看似无赖的举动背后暗藏着游刃有余的心境,和此前他在朝堂上受到攻讦时的反应比起来,他的进步堪称神速。 左执政莫蒿礼仿佛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裴越,收回的时候却撞上魏国公王平章的目光。 两个老狐狸的眼神一触即分。 裴越正准备走回去,却听开平帝忽然问道:“裴越,外面那些南周细作都抓到了吗?” 群臣登时竖起耳朵,毕竟南琴被劫走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京都。 573【看今朝】 裴越稍稍迟疑之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他没有刻意隐瞒南琴的身份,因为南周肯定有人知道这件事,甚至方云虎现在还活着,所以根本就瞒不住。如果自己一时大意,那么后果可轻可重,皇帝重用他的时候当然是小事一桩,可万一哪天圣眷弱了些,敌人们就可以拿这件事做文章。 当然,最重要的是南琴已经过世,皇帝和满朝文武再怎么不要脸也不会拿一个弱女子的遗体出气。 在裴越说完之后,开平帝移动目光看向沈默云。 沈默云心领神会地说道:“禀陛下,台阁已经抓获数十名南周细作,如今正在全力追捕那名细作首领。” 开平帝微微颔首,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身为君王总要让下面的臣子知道原委,然后借着这些人的嘴平息议论。 他望着裴越说道:“这件事办得不错,虽然不算大功,但是能让南周的细作浮上水面,便没有辜负朕对你的期许。西境一战你表现优异,朕此前加封你为二等国侯,但是没有决定你的职司,如今看来应该给你加些担子。来人,宣旨。” 裴越行礼参拜恭听。 随着内监略显尖锐的声音在殿内回响,重臣们神色平静,四品以下的文武官员们无不艳羡地望着那个年轻的身影。 开平帝将裴越擢升为虎威大营副帅,也就是都中百姓口中的北大营。 与此同时,那支纵横西境的骑兵藏锋卫仍旧归属裴越统率。 二等国侯,顶尖军职,旁人需要十几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走完的道路,裴越只用了短短三年。 虽然这是因为他刚好置身于一场国战之中,所谓时也命也。但若是他自身能力不足,又怎能在数十万大军中脱颖而出,成为决定那场国战胜负的关键人物? 内监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将那卷圣旨递到裴越手中。 他轻吸一口气,高呼道:“谢陛下隆恩。” 开平帝微笑道:“平身。” 裴越镇定地站起来,面上不显,心中已然波澜壮阔。 爵位很尊贵,但是若没有实权的辅弼,这种尊贵亦不过是镜花水月。都中勋贵府邸何止百家?其中不乏开国公侯那些老牌豪门,如今谁能和王平章相提并论?譬如善国府的孙琦,他在寻常官员面前当然尊贵,可是当初连李子均都不将他放在眼里,由此可见一斑。 裴越如今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是根本没有自己的根基。 祥云号也好,即将面世的庄园也罢,这些东西只是他商业帝国构想中的一部分,而且很不牢靠。换而言之,如今他的风光都建立在开平帝赏识的基础上,万一因为某件事惹恼这位皇帝,他拥有的一切都会变成空中楼阁。 大厦倾只在刹那之间。 当初在绿柳庄中,席先生告诉他立足根基有二,如今他有了军功,最要紧的便是撒开一张大网,在军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山头。 就像王平章和谷梁,无论皇帝对他们的观感如何,必须考虑行事的手段,这其中便有了足够宽裕的周旋余地。 北营副帅便是建立山头的起始,这个职务一天没有确认,裴越心中便有一分忐忑。 他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机遇,不需要太久就能将那个副字去掉,真正成为一方势力。 一念及此,他不禁看向武勋班列中的某人。 修武侯谭甫。 这位六十三岁的老者有所感应,迎着裴越的目光淡淡一笑,似乎颇为赞许。 裴越没有得意忘形,在见识过莫蒿礼和王平章的手段之后,他不可能再轻视任何一个老家伙。这些人的心思像大海一样深沉,表面上尽皆友善亲和,稍不注意就会着了他们的道。 朝会继续进行,一桩桩一件件接连议定。 殿外,日上三竿,春光正好。 一名廷卫郎将走进大殿,得到允许之后行礼道:“启禀陛下,广平侯谷梁抵京请求陛见,如今就在殿外候着。” 开平帝淡然道:“宣。” 群臣神色各异,裴越自然是满心惊喜。 他昨夜问过赵氏,对方只说谷梁会在近些时日返京,具体日期却不知道。因为除了此前那封信之外,谷梁一直都没有派人回府送信。 谷梁对于裴越来说,不仅仅是未来泰山亦或是朝中大腿,更是类似于父辈的角色。 当初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是谷梁毫无顾忌地出手相助,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替他挡住头顶的风雨。时至今日,裴越依然清晰地记得定安堂中,谷梁厉声痛斥裴戎的场景。 他不是一个缺爱的人,如今身边也有诸位红颜的陪伴和支持,可是在刚到这个世界那段忐忑不安的岁月里,是谷梁和席先生帮他撑起一片安宁的天空,这两人分别扮演着父辈和先生的角色,让他能够飞速成长到如今的境界。 这段时间两人都不在京都,裴越难免会有些不适应,那天晚上和席先生有关的噩梦更让他心神不宁。 如今谷梁终于回来,他心中怎会不惊喜? 武勋班首,王平章神色淡然,似乎不为所动,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谷梁名字的瞬间,自己的呼吸便粗重了几分。 俄而,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走进承天殿,龙行虎步,气势煊赫。 “臣谷梁,拜见陛下!” 只见他推金山倒玉柱,颇为恭敬地对着龙椅上的男人行着大礼。 看到这一幕,开平帝竟显得有些激动,朗声道:“爱卿平身。” “谢陛下。” 谷梁沉着地说道,虽然已经年过五旬,身姿依然矫健。 开平帝微笑地望着他,赞许道:“一别两载,爱卿风采更胜往昔,朕很欣慰。” 谷梁拱手道:“臣为陛下戍守边疆,不敢丝毫懈怠,反倒觉得精神头更好了些。” 开平帝便问起南边情况,谷梁对答如流,君臣你来我往旁若无人。 许久之后,开平帝满意地结束这场对话,细长的双眸扫了王平章一眼,然后对谷梁说道:“爱卿听旨。” 谷梁微微躬身,垂首以对。 开平帝的声音在殿内回响:“爱卿军功卓著,深谙兵法,军中诸事无不通晓,故任尔为军事院右军机,负责南境七营一应军务。” 谷梁行礼道:“臣谷梁,领旨谢恩!” 群臣根本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因为他们都知道皇帝将谷梁调回京都的用意,既然当时无人反对,现在又有谁敢出言质疑? 就连王平章也没有那个胆量。 只是这位国公看起来比方才要更加平静,似乎并不在意那个强有力的对手分割自己的权柄。 有人看了一眼谷梁,又看向不远处安静站着的裴越,心中微微一叹。 自今日起,那个年轻人上位的脚步已然不可阻挡。 574【家国天下】 广平侯府,存朴亭。 石桌上摆着几盘下酒菜,两壶钦州特产的钓诗钩,谷梁和裴越对面而坐,亭中再无旁人。 裴越起身欲执壶斟酒,谷梁抬手阻止道:“你我之间不必客套,自己动手便可,且坐。” 他定定地看着裴越,目光中满是欣慰和感慨,然而裴越却品出几分伤感的意味,不明白这位新任军机大人为何会有这种情绪。 谷梁拿起筷子,敛去复杂的思绪,微笑说道:“这几个菜看着不丰盛,但皆是你伯娘的拿手好戏,快尝尝。” “伯伯先请。”裴越恭敬地说道。 酒过三巡之后,谷梁放下筷子,缓缓说道:“谷范那件事你做得很好,我能容许他不务正业游历山水,但是不能接受他被南周人算计到死。我跟方谢晓斗了半辈子,只要我还在南境一天,他就不要妄想能渡过天沧江。只是我没有想到,方谢晓那个自大的儿子真有这般勇气,不惜置自己于死地,只为了算计谷范这小子。” 裴越倒酒的动作忽然停住,神色古怪地看着谷梁。 广平侯淡淡一笑,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要告诉我,你会觉得我查不出南琴的底细。” 裴越轻轻放下酒壶,苦笑道:“伯伯这是何苦?” 谷梁眉峰渐凛,语重心长地说道:“谷范与你不同,若非亲眼所见,乃至于痛彻心扉,他根本不会明白人间疾苦。我不是一定要他从军,可他总得知道自己这辈子该做什么。小时候他说想成为天下第一,武道天赋的确比他三个哥哥强,但是后来一直在原地踏步。和他相比,叶家那丫头承继先祖功法,自身又天赋异禀,饶是如此也没有停止过磨练,如今那手枪法连裴公爷都感到惊艳。” 他顿了一顿,冷声道:“谷范这些年不思进取,被一群江湖草莽吹捧得不知天高地厚,揍了都中几个纨绔子弟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如今可知人外有人?这次要不是你出手筹谋,他会被那个方家子活活玩死。” “原来伯伯什么都知道。” 裴越轻叹一声,他这句话有几层意思,谷梁不仅知道叶七的身世和裴贞还活着,甚至对前几天他和谷范的谋划了如指掌,所以才能踩着时间今天回到京都。 他对这些事倒不会反感,只是略显为难地说道:“伯伯,这样对兄长是否太残忍了?” 想起谷范抱着南琴时形容枯槁的情形,他不禁心有戚戚。 谷梁坦然地望着他,言简意赅地说道:“如果南琴向谷范坦白自己的秘密,她就不会死。” 裴越默然。 在军中和朝堂磨练几年,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可是和谷梁这样的人物比起来,似乎仍旧显得优柔寡断。 谷梁明白他心中所想,坦率地说道:“谷范是我的儿子,可我从来没有替他决定人生,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别有用心的人留在他身边。南琴要是能抛下南边的一切,我就能接受这个儿媳妇。离园花魁又如何?我谷梁迎儿媳妇进府,什么时候轮得到那些废物点心置喙?” 这番话足够霸气,裴越也相信他的真性情,因为往事早已证明一切。 谷梁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沉声道:“她要是放不下南边,就应该做好一个细作的本分,可以用美色诱惑谷范,而不是直到最后仍旧首鼠两端。这世上没有两全之法,做人必须懂得取舍,如果哪边都不肯放手,最终的结局就只有一个死字。” 裴越心中凛然,猛然间觉得他似乎是在暗示某件事。 谷梁见状笑着摆手道:“不要误会。你伯娘着急忙慌,方才特地找我说了定亲的事情。越哥儿,你要记住一点,蓁儿和她的兄长们不同,在我和她娘亲心中,她远比那几个小子重要。从今往后,你可不能轻慢于她。” 裴越心中欢喜,正色道:“皇天在上,裴越绝对不会慢待蓁儿姐姐,更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谷梁颔首道:“我相信你,只不过是你伯娘非要我叮嘱一句。再过一段时间,等到四五月份,寻个黄道吉日为你们定亲。叶家那姑娘如果愿意,也可以选在同一天。至于成亲的时间,想必你要等到席思道回来,暂且不必着急。” 裴越笑道:“多谢伯伯成全。” 谷梁望着他脸上的喜色,心中颇为触动,提起酒壶豪气地饮下大半,咂咂嘴道:“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初你第一次来这里,还喝不得烈酒,如今喝起钓诗钩亦面不改色。” 听他提起这种产自钦州的名酒,裴越心中一动,便将自己准备开设庄园的想法说出来。 然而他才刚刚起了一个话头,谷梁便道:“你打算利用这个建立人脉?” 裴越点了点头。 谷梁沉吟片刻后说道:“给宫中那位送一份去。” 裴越问道:“皇帝?” 谷梁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陈皇后。” 裴越想了想,略有些不解地说道:“伯伯,我是外臣,结交内宫怕是不妥。” 谷梁笑道:“当然不是让你直接去找陈皇后,你和皇后也没交情,冒然出手会惹来猜忌。” 裴越问道:“那么该去找谁?” 谷梁答道:“当然是皇后的娘家。” 裴越对那位陈皇后了解不算多,只知道她当年圣眷颇隆,否则也不会诞下二皇子和六皇子。陈家本是都中不起眼的小门小户,祖上最大的官只是户部主事,虽然这些年地位水涨船高,但底蕴仍然不算深厚,要是他主动送上一份大礼,陈家多半不会拒绝。 只不过他不太理解,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谷梁朝亭外招招手,便有家仆送来四壶钓诗钩,然后恭敬地退了下去。 他将一壶酒推到裴越面前,然后自己打开一壶,索性不再用酒盏,悠然自得地喝着,片刻之后才微笑着问道:“想明白了吗?” 裴越摇摇头道:“将天家拉下水的用意我知道,无非是借皇帝的旗号罢了,只是为何不直接去找皇帝,反而要拐弯抹角地找陈家?” 他抬头望着谷梁,试探地问道:“二皇子会是储君?” 575【残阳似血】 “你是大梁的忠臣吗?” 谷梁忽然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裴越反问道:“何为忠臣?” 谷梁笑道:“忠于陛下的臣子。” 裴越面不改色地答道:“至少现在来说,我是忠臣。” 谷梁抬手点了点他,而后发出一阵豪气爽朗的笑声,惊起林间飞鸟。 停下笑声之后,他神态从容地说道:“既然是忠臣就应该体恤圣心,不能让陛下徒增烦恼。你这个庄园赚的是大梁臣民口袋里的银子,与蜂窝煤那种惠民产业截然不同。陛下当然喜欢银子,毕竟没有银子就打造不出一支横扫天下的精兵,可他最看重的仍旧是青史上的名声。对于一位志在万古流芳的君王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个更重要。” 谷梁饮了一口酒,笑吟吟地说道:“当初孙大成之流想要用你的蜂窝煤方子做进身之阶,你猜猜陛下最后为何没有同意?难道仅仅因为洛庭的强硬就能帮你挡住这一刀?”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已经彻底醒悟,感激又带着羞愧地说道:“我还是太年轻了。” “无需如此,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如你呢。”谷梁感叹一声,继续解释道:“庄园毕竟是豪奢产业,和青楼酒肆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倘若陛下亲自参与进来,等于是将搜刮民财的罪名挂在自己头上。只要你提出这个建议,世人就会将庄园视作陛下的产业,你不过是明面上的傀儡而已。但是让陈家分一杯羹,不仅可以堵住世人的嘴,还能让陛下得到实惠,同时你也可以免去后顾之忧,这才是一箭双雕之举。” 裴越心悦诚服地说道:“伯伯的教导我会铭记在心。” 谷梁继续饮酒,脸上虽然有了几分酒色,但眼神格外清明,沉吟道:“至于储君之争,眼下你不适合参与,我会在大局上帮你掌控方向。那些皇子应该不会忽略你的存在,不论是谁想要结交你,大可放心与其接触,只需要记住八个字。” 他望着裴越沉着的面容,一字字道:“风花雪月,莫谈国是。” 裴越颔首应道:“是。” 谷梁又道:“当然,你也不能就此沉沦于酒色之中。除了商贾之道外,你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藏锋卫回来之后,将京军北营牢牢握在手心里。”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只不过以裴越的机敏,显然听出一些言外之意。 谷梁看着他的神情变化,心中愈发欣赏,谆谆道:“北营除去藏锋卫另有三卫步军,合计五万人。韦睿是个帅才,他能帮你带好藏锋卫,毕竟往后你的重心不能局限在一卫身上。唐临汾、傅弘之、孟龙符、罗克敌以及你那位结拜兄长秦贤,这些人都是将才,可以让他们帮你掌控其他三卫步兵。陈显达那家伙只适合冲锋陷阵,性格上还有些缺陷,继续留在藏锋卫便可。” 裴越沉思片刻,没有质疑谷梁的建议,反而郑重地问道:“伯伯,是不是军中有什么问题?” 谷梁心中一叹,面上平静地说道:“无事,你不用担心。修武侯谭甫没有能力成为你的绊脚石,但是不要轻信他的言语,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注意提防就行。记住,想要青云直上根基必须扎实,北大营就是你的立身之基。陛下不会等待太久,我在都中最多只能待个一年半载,将老王头手中的权柄限制住之后,我肯定就得南下伐周。” 他长身而起,走过来拍拍裴越的肩膀说道:“这段时间我会帮你挡住外面的风雨,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将北大营彻底掌握在手里,明白了吗?” 裴越起身应道:“明白。” 谷梁洒然笑道:“果然进益了,放在以前你肯定会觉得我让你握住北大营,是打算找个机会举旗造反。” 裴越亦笑了笑,感慨道:“连裴公爷都只能窝在那座湖心岛上,我不觉得自己能够和他并肩,当初他身边有先生和沈大人,也只能假死脱身,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如今的大梁足以称为盛世,西吴国力大损,南周偏安一隅,皇帝掌控朝野布局天下,翻开史书压根找不到能在这种时候造反成功的例子。” 谷梁叹道:“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裴越看着他略显落寞的神情,知道他想起先帝和当年的故事,便岔开话题问道:“伯伯,你见过祁阳长公主吗?” 谷梁随口应道:“我家出事之前倒是见过几面,那还要追溯到太宗年间。中宗继位之后,利用给太宗守陵的名义夺了祁阳的权柄,隔年就是楚国府谋逆案爆发,没两年祁阳就……” 他忽然止住话头,神色古怪地望着裴越。 裴越一脸纯真地迎着他的目光。 谷梁哭笑不得,随即板起脸说道:“你这小子居然想方设法地套我的话。” 裴越摇头道:“伯伯这就冤枉我了,只是想到你是太宗太和十六年生人,祁阳长公主生于太和五年,虽然差着十年,可勉强能算同个时代的人。那时候祁阳长公主朝野上下无人不识,伯伯应该知道她的故事。” 谷梁按下心中的遐思,好奇地问道:“你为何突然对祁阳的故事有了兴趣?” 裴越壮着胆子问道:“听闻她不仅天赋奇才,更称得上风华绝代,不知伯伯可曾喜欢过祁阳长公主?” 谷梁再也忍不住,蒲扇大的巴掌闷在裴越后脑勺上,笑骂道:“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让你伯娘听见可就麻烦了。” 裴越这个问题多少有些不恭,就算祁阳长公主没有过世,活到现在也已六十四岁,这年纪做他的祖母都足够了。好在谷梁没有真的生气,那一巴掌力度不大,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亲近举动。 他状若无意地问道:“伯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都过世了吗?” 谷梁没有任何迟疑,平静地答道:“是的。” 裴越便没有再问,看了一眼黄昏的天色,行礼道:“今日能得伯伯诸多教导,于我来说获益良多。只是时辰不早,我先回府了,改日再来陪伯伯饮酒。” 谷梁已经喝了三壶钓诗钩,但是眼中毫无醉意,显然千杯不醉的名头没有任何水分。他返身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微笑道:“去跟你伯娘说一声,蓁儿就先别见了,至少定亲之前不要见,免得你伯娘又要在我耳边絮叨。” 裴越应了下来,转身从容离去。 谷梁独坐亭中。 他仰头望着天边夕阳,拎起一壶酒,却迟迟没有凑到嘴边。 “祁阳公主啊……” 他轻轻叹了一声,举壶对嘴,琥珀色的酒液汨汨流下。 映出残阳似血,往事如风。 576【道行】 翌日,中山侯府,内宅主院暖阁之中。 裴越手中拿着一张请柬,翻来覆去地看着,开口说道:“谁想陪我去参加闲云庄的踏青诗会?” 房中三女神态各异,叶七果断地拒绝道:“不去。” 裴越看着她躺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的悠闲姿态,调侃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手里那本书是宜山诗话?没想到叶女侠居然会钻研诗词大道,堪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闭门造车不合适,我看你还是随我去闲云庄,亲自跟那些诗词大家讨教一番,说不定能有一些感悟。” 宜山是前魏诗家李贺的字,世人称其为李宜山,这本《宜山诗话》收录他一百余首佳作名篇。 叶七眼皮抬也不抬一下,泰然自若地说道:“我最近入眠较难,特地让疏月妹妹找来一本容易让人犯困的书罢了。” 坐在窗前正看着桌上文卷的林疏月转过身,笑容恬淡地说道:“确实如此。” 裴越拿眼睛勾了勾她。 林疏月眼中浮现一抹水汪汪的情意。 随着府中的生活越来越安逸,她的身段愈发玲珑有致,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哪怕此时坐着也能看见她腰部以下盈盈半月。 裴越看得有些入迷,林疏月倒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脸颊渐渐染上红晕。 “咳!咳!咳!” 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打破两人之间的旖旎。 裴越扭头望去,只见坐在藤椅上织汗巾的桃花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忍俊不禁道:“你嗓子不舒服?” 桃花最近有些失落,因为少爷只要回府就在林疏月房中安歇,让她十分怀念当初在定国府中相偎入眠的日子。她已经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虽然性情仍旧娇憨,可是对于男女之事不至于全然不知。 不过在裴越面前,尤其是此刻叶七也在场,她不敢过分表露,怯生生地道:“少爷,我没事。” 裴越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只不过是当初桃花睡觉不老实的记忆太过深刻,再加上最近实在太忙,所以一时半会顾不上吃掉这个小丫头。其实他在林疏月房中也非夜夜笙歌,只是林疏月很懂得照顾人,能让他养足精神应对那些大事。 一念及此,他对林疏月说道:“你陪我去?” 林疏月温柔地笑着,然后委婉拒绝道:“少爷,我得核查商号的账目,那些女孩子还不甚熟练,最近怕是抽不出时间。” “都是大忙人啊。” 裴越无奈地叹了一声,目光转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桃花,失笑道:“那咱们两个一起去。” “好啊少爷!” 桃花立刻忘记自己身为首席丫鬟竟然不能侍寝的耻辱,咧开嘴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时叶七向他看了过来,眼神暗含深意。 裴越点了点头。 …… “一定要见?” 出府之后,裴越面色纠结地问道。 叶七扭头盯着他,挑挑眉道:“你怕她?” 裴越轻哼一声,咬牙道:“我会怕她?我只是害怕见面之后会忍不住掐死她。” 叶七提醒道:“她的武道修为被我废了,如今手无缚鸡之力。” 裴越坦率地说道:“我和她之间根本不会考虑这些限制。” 叶七“哦”了一声,再次提醒道:“可是你答应过我,不害她的性命。” 裴越闻言抬起右手,仔细地端详着,微笑道:“你还记得家法吗?” “这是在街上!” “我记住了,回家之后立刻施行。” “裴越,你再胡闹我可真恼了!” 叶七脸颊微红眼神闪烁,嘴里说着狠话,可身体却下意识离裴越有些远,显然对于当初裴越那一巴掌心有余悸。 当然,裴越也不会真的在街上胡来。 两人身着寻常服饰,身边也没有亲兵,不过在京都之内无需担心安全,毕竟以他们两人的武艺联手,能伤害他们的刺客至少也得是谷梁那个层次的高手。 不仅如此,就连想要盯梢他们的探子都无法靠近。 大半个时辰之后,二人优哉游哉地来到西城瑞祥坊。 进入那座普通的宅院,他们径直来到东厢房外。 房门从内推开,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年轻面庞,此人在看见裴越之后明显惊慌失措,直接跪倒在地说道:“婢子给裴……裴侯爷请安。” “弄玉,起来吧。”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 “是,多谢侯爷。”弄玉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然后肃立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弄玉,你随我来。”叶七唤了一声。 弄玉面露犹豫,不敢拒绝叶七可是又担心屋内的姑娘,直到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你且去,无妨。” “是,小姐。”弄玉应了一声。 叶七给裴越使了一个眼色,等他进去之后将房门关上,带着弄玉稍稍走远了些。 房间内很素净,富贵气象一洗而尽,只剩下干净整洁四字。 一个年轻女子站在窗前,体态怯弱,身形单薄,眉眼间恬静似水,看不出半点飒爽之气。 裴越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久久没有开口。 横断山中的刀光,旗山冲里的鲜血,钦差行辕的夜,城隍庙前的月。 回忆浮现眼前。 他从未忘记过那些仇恨,只是眼前的女子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冷艳绝情的高手,反而像一个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小家碧玉。 陈希之轻声说道:“我以为见面之后,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刀。” 这句话仿若小心翼翼,透着几分人为刀俎的苍凉和身不由己的无奈。 裴越迈步走过去坐下,仰头望着脸色微白的陈希之,摇摇头说道:“你的戏太假了。” 陈希之怔了怔,满面疑惑不解。 裴越略有些不耐地说道:“差不多得了,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你是什么人我也明白,何必要扮出这份柔弱姿态?你总不会以为我是见色起意的单身汉,看见你这张脸就走不动道吧?陈希之,你要是不想我改变主意,趁早收起现在这副表情,有话直说便是。” 陈希之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旋即在裴越对面坐下,轻咬双唇道:“你不是吗?” 577【二十四】 “你不是吗?” 这句话从一个美人口中说出来,再联想裴越前面的话,未免会有几分旖旎的味道。然而曾经的她永远昂着头扮着高冷的姿态,如今却一改常态仿佛变了一个人。裴越不能确认她是真的改变还是在自己面前做戏,只不过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这个摸不清底细的女人。 他平静中带着漠然说道:“我是不是那种人,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眼前的男人这般戒备和抵触并不奇怪,如果他突然对自己温柔起来,陈希之反倒会陷入惊惧和怀疑之中。 她不冷不热地“喔”了一声,然后习惯性地缩进椅子里,宛若一只缺乏安全感的猫。 “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杀死你更符合我的利益。”裴越沉声说道。 陈希之似乎并不在意,颔首道:“刘铮对你的信任并不坚固,倘若他和王平章知道我还活着,你在灵州的所作所为就会变成相反的效果,你拥有的一切都会面临烟消云散的下场。”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省心许多,可这不意味着裴越心里就能轻松起来。 不管是因为当初的血仇,还是往后自己的安危,裴越对陈希之都很难有好脸色。留这么一个定时炸弹在身边,他何尝不知道危险?只是这件事与叶七有关,对这个为他付出所有的心上人,裴越终究会做出一些让步。 叶七不是他的附属品,她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她有自己的过往和人生。 她和陈希之的关系很难用一个精准的词语描述,拥有同一个师父,少年时期一同长大,哪怕后来因为理念分道扬镳,这不能完全抹除曾经的情谊。 没有人能真正做到太上忘情,心底总会有一寸柔软的地方。 设身处地的话,倘若裴越和谷范闹翻,他也很难接受对方在面前自尽之后,再杀他一次。 想到这儿,裴越稍稍平静一些,语气虽然称不上友善,但也没有方才那般压抑:“你明白就好,我也不想在你面前故弄玄虚。你能活着是因为叶七的善意,我不需要你对我感恩戴德,至少你要对她好一点,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 陈希之微微偏头问道:“这是警告?” 裴越沉声道:“是。” 陈希之没有说话,只是轻叹一声。 裴越给她的印象一直在变化,从最初的谨小慎微到后来的杀伐决断,唯有一件事始终如一,这家伙敢杀人且擅长杀人,与那些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纨绔子弟截然不同。 裴越神态沉静,话锋一转道:“叶七说,你必须见我一面,才肯为她出谋划策,帮她打理好正在布局的庄园。我想你应该有话对我说,或者提出一些要求,所以我来了。” “我知道你这样安排的用意,无非是让我安分守己,不要再像以前一样给你制造麻烦。如今生死操于你手,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命运如此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你若想我尽心做事,需要答应我三个要求,否则我宁愿一辈子被你幽禁。” “你说。” “第一,我不想继续住在这里,陈老汉的家人老实本分,每天提心吊胆,长此以往会出问题。” “好,我会尽快帮你在西城安排一套宅子。” “第二,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能通过叶七来找我,或者你亲自来也行,我不接受其他任何人的发号施令。” “没问题。” “第三,我身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弄玉终究只是一个柔弱的侍女。” “谁?” “你应该认识或者知道,我叫他农叔,此前是他帮我打理灵州的各项事务。当初我假死之后,弄玉将我身边亲信的名单交给你,你并没有杀害他们。裴越,旁人我不在意,但农叔和鱼叔一样,是我母亲身边的老人,我不希望他后半辈子陷于煎熬之中。” 裴越静静地望着她。 第一个要求不算过分,让陈希之窝在这个小院落里,每天能望见的只是头顶三尺天空,想必十分憋屈。第二个要求也能理解,像她这样的人无论处于怎样的环境里,心高气傲已是刻在骨子里的性情,要她整日奔走被人呼来喝去,恐怕比杀了她更难接受。 只是最后这个要求…… 面对沉默的裴越,陈希之眼神犹豫,惨然一笑道:“裴越,我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还担心什么呢?” 她的相貌遗传自陈轻尘,只是往常被那份冷艳孤傲的气质压住,故而会让人敬而远之。如今她身上的气质不再凌厉,反倒显露出几分天然风流之态,再加上眉眼间那抹柔弱之色,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裴越不为所动,轻轻摇头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会同意。” 陈希之面露失望,转过头去说道:“我知道了。” “还有别的事情吗?” 陈希之沉默不语。 裴越起身道:“告辞。” 陈希之头也不回地说道:“不送。” 等裴越离开之后,她蹬掉鞋子,双足裹着白袜踏在藤椅边缘,而后张开双臂抱着小腿,下巴靠在膝盖上,皱了皱鼻尖喃喃自语道:“软硬不吃?我就不信你能永远这么冷静。” 房门忽然再次被推开。 裴越探出脑袋,微笑说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嗯?”陈希之下意识蜷缩双脚,扭头应道。 裴越问道:“你是建平十三年生人?” 陈希之那双黛眉渐渐蹙起。 裴越冲她摇了摇头,仿佛很遗憾地皱着眉头,叹道:“原来你今年二十四岁了。” “裴越,你给我滚远一些!” 陈希之维持许久的温柔姿态一扫而空,俯身捡起一只鞋子朝那边砸了过去。 裴越放肆一笑,然后鞋子便砸在已经关闭的房门上。 陈希之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家伙竟然嫌弃自己年纪大,以此来呼应此前他说的“不会对你见色起意”,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只恨自己如今柔弱无力,否则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撕掉那家伙的嘴。 良久之后,陈希之渐渐平静下来,轻轻咬着下唇。 眼神格外明亮。 578【万物生】 京都居,大不易。 这里寸土寸金房舍昂贵,大部分的京官住所都很简陋,即便是四品以上的重臣也都会选择住在朝廷分派的官舍里,极少有人会一掷千金在这里买一套宅子。 大梁立国之前,京都便已经是刘氏的大本营。那位林清源老人坐镇此处,对京都重新规划,按照北东西南四城进行区域划分,并且修整道路和地下水渠系统,可谓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北城为皇宫及各种官衙所在,皇族众人也都住在这里,譬如四座富丽堂皇的亲王府。 东贵西富,南城面积最大。 林清源的规划具备前瞻性,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百年后的京都已经人满为患。 如今京都外围逐渐形成大片的市镇,但是仍旧很难缓解城内紧张的用地状况。 不过这只是对一般人而言,裴越如今圣眷正隆又不缺银子,只用了五天时间就在西城弄到一大片地。 此处位于长乐坊内,占据整条北府街南侧,东西长三里半,南北宽一里半,占地近两千亩。 长乐坊在都中名气很大,因为坊中有一座离园。 离园十七楼,每位楼主都是成名花魁。 都中不止离园这一处青楼,然而没有任何一家能拥有那么多的花魁,更不必说园内那片湖景在京都内独树一帜,乃是皇宫之外最佳的赏景之地。 然而最近就连离园中的那些花魁都在议论,南面几条街外的北府街究竟在做什么? 裴越的名声无需赘述,祥云号已经成为都中名列前茅的商号,这个年轻勋贵不仅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对于商贾之术也有独到的理解。如今他买下整条北府街南侧的地,显然会是震惊世人的大手笔,即便一切都还是未知,却已勾起所有人的好奇心。 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无不竞相议论,就连宫中那位皇帝都有了兴趣。 三月初一,旭日初升,裴越在亲兵们的簇拥中来到北府街。 王勇领着数十人早已等候在此。 “拜见中山侯。”这些人衣着各异,有大腹便便的富商,也有谨慎谦卑的工匠,他们的共同点是脸上的神情非常卑微,夹带着几分激动与振奋。 “免了。” 裴越淡淡一笑,然后当先而行,走进街北面最高的三层楼。 众人紧随其后,来到准备妥当的三楼,裴越坐在主桌首位,温和地说道:“都坐罢。” 邓载和王勇站在他身后,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贴着半边屁股。 请茶之后,裴越朗声说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想请你们帮本侯一个忙。” 众人连称不敢。 裴越微笑道:“想必诸位已经知道,我将街对面的地买了下来,打算修建一个有趣好玩的园子。” 众人登时了然,尤其是那些身份低微的工匠们。虽然他们在熟悉的领域技艺精湛,可是没有官身护佑,平时见到京都府的差役都不敢大声说话,陡然被一位国侯请了过来,心中怎能不发憷?便是王勇格外客气,祥云号总掌柜的身份也足以压死这些普通人。 听裴越这么一说,这些人稍稍松了口气,眼中多了几分热切。 替这位中山侯修园子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谁不知道裴越出手大方从不欺压百姓?祥云号里售卖的蜂窝煤和粮食布匹价格很低,顺带着倒逼都中其他商号降低价格,这是造福万民的善举。商号里的掌柜伙计待遇丰厚,不知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在祥云号谋一份差事。 那些富商滴溜溜转着眼珠,裴侯想要建园子肯定不是小打小闹,就算不敢趁机胡作非为捞取油水,哪怕只是按照要求办事,倘若能多拿下一点份额都可以赚得盆满钵盈。 毕竟谁都知道,裴侯为人处事极其公道。 裴越将两拨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淡淡一笑,没有刻意安抚那些工匠,也没有教训那些心思油滑的富商,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道:“王勇是我的亲兵,如今管着祥云号,你们应该都认识,这座园子的修建由他负责。园子如何修建,所需何种材料,一项一项如何安排,稍后他会同你们分说清楚。” “谨遵侯爷吩咐。”众人齐声应道。 裴越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平静地说道:“本侯不会亏待你们,该付多少银子不会少你们一文钱。不过你们得记住,只要接了本侯的差事就得用心去做,凡以次充好、偷懒耍滑、贻误工期、阳奉阴违者,本侯会将你发配到云州边境挖煤。” 所有人连忙站起来,一叠声地说道:“小人不敢,请侯爷放心。” 这位年纪轻轻的侯爷杀过太多人,即便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疾言厉色,他们听来已经心惊胆战。再者云州边境挖煤那是人干的事情吗?要知道云州位于大梁东北角上,边境历来是苦寒荒凉之地,能不能找到煤矿另说,他们这些人怕是走不到边境就会活活冻死。 裴越抬手虚按,缓缓道:“本侯不想故意吓唬你们,只是这世上聪明人不多,自作聪明的人太多。为了避免出现一些令人烦恼的场面,提前跟你们打个招呼。” 众人恭敬地答道:“是,侯爷。” 裴越看向旁边说道:“酒坊那边进度如何?” 王勇答道:“回少爷,酒坊已经选好地址,明日破土动工。” 裴越沉吟道:“要快一些。” 王勇点头道:“大年在那边盯着,保证按期完成。” 听他提起陈大年这个名字,裴越忽然问道:“耿义的事情处理妥当了吗?” 王勇心中一叹,垂首应道:“按照少爷的吩咐,我在西城帮他买了一套三进的宅子,又在庙后街给他寻了一个单间铺面,做点小生意足以养家糊口。耿义的家人托我转告少爷,他们知道自己不配住在庄子里,但是不会有丁点怨望之心,感激少爷的大恩大德。” “行了。” 裴越面无表情,沉声说道:“园子必须按照我给你的图纸修建,个中细节不得有丝毫差错。” 王勇拱手道:“少爷放心,我会每天来这里盯着。” 裴越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恭敬肃立的众人,起身道:“这里交给你,不用送了。” “少爷慢走。” “侯爷慢走。” …… 都中百姓最近的关注点都在裴越身上,但是对于那些自持清高的文人来说,哪怕裴越突然发疯要修一座王府都不值得过问半句,因为在京都南郊那座闲云庄里,一年一度的文坛盛事即将举行。 裴越带着乖乖待在马车里的桃花,在都中绕了一个大圈,来到朱雀坊外,接到从定国府中出来的一辆华贵马车外带一大群家仆丫鬟,朝京都南门而去。 他策马来到那辆马车旁边,微笑道:“姐。” 车帘掀开,露出裴宁亲切温柔的笑颜。 579【亲王庄主】 “三弟,你要不要上车说话?” 裴宁笑容可掬地问道。 裴越没有犹豫,双脚脱开马镫直接跃上马车,后面的亲兵顺势上前牵住他的坐骑。 虽说如今已然确定两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裴越却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历经那么多曲折坎坷之后,裴宁在他心里早已是亲姐姐,故而不会刻意避嫌。 然而当他拉开车门朝里望去,身体登时僵在那里。 宽敞舒适的车厢中,裴宁冲他眨了眨眼睛,旁边还坐着一位气质清贵的年轻女子。 “哈,你也在啊。”裴越言不由衷地说着。 沈淡墨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又抬头疑惑地望着他,纳闷地说道:“之前就同你说过,我会陪着宁姐姐一起去文会,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裴越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当时在绮水南岸沈淡墨主动表明心迹。虽然她用的是否定的手法,言辞也比较委婉,但是男女之间一旦捅破那层窗户纸,后续的相处就会比较尴尬。 裴宁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裴越轻咳一声,对车外步行的那名少女说道:“良言,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去后边马车上找桃花玩儿。” 良言乖巧地应道:“是,三少爷。” 借着这个打岔的时机,裴越平复心情,泰然自若地进入车厢,然后在距离二女较远的角落里坐下。 沈淡墨忍俊不禁道:“我……我们又不是老虎,难道还会吃了你?堂堂裴侯久经沙场,死人不知见过多少,居然还会怕我们两个弱女子,可真是罕见奇闻。” 裴越轻笑道:“你说自己是老虎没问题,可别带上我姐。” 沈淡墨岂是愿意吃亏的性情,当即撇撇嘴道:“真羡慕你们姐弟情深。只不过某人好像忘了,这几年来除了去定国府耍威风,平时压根不记得自己有个姐姐,还得我这个外人提醒才知道,他无比敬爱的大姐很久没有看过外面的春色。” 裴越难得一见地吃瘪。 裴宁渐渐回过味来,伸手轻轻抓了一下沈淡墨的手腕,微笑道:“我竟不知你们两个是这般相处的。” 这句话便有点深意了,沈淡墨耳根微红,偏过头去说道:“宁姐姐,你这三弟很不地道,有求于人的时候很客气,用不上的时候便冷眼相待,他这样下去早晚会吃大亏。” 裴宁忍着笑道:“墨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说他。” 裴越楞了一下,自己这位长姐明明才十九岁,然而此刻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慈祥的味道,那模样分明是长辈看着年轻男女化作欢喜冤家。再加上此前在定国府中,裴宁特地问过他和沈淡墨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便是跳进绮水里都说不清楚。 他想了想,只能问道:“姐,这个闲云庄的春日文会真的那么出名?” 裴宁温婉又厚道,明知他在转移话题也不会拆穿,微笑道:“是的。闲云庄有些年头了,每年春天这场文会会吸引到数之不尽的文人。罢了,还是让墨儿来说罢,我知道的并不算很详细。” 沈淡墨终于平静下来,趁裴宁没注意便白了裴越一眼,然后缓缓道:“参与文会的人很多,但是只有持着请柬的人才能进入内场。凡是有资格进入内场的人必须交出一篇作品,诗词文章曲赋不限,然后由闲云庄请来的大儒公开点评,称之为闲云评。” 她逐渐进入状态,淡然道:“每年进入闲云评三甲的文人都会名声大噪。不论他是名不见经传的穷困文人,还是准备参加春闱的弱冠学子,但凡能上闲云金榜,立刻就会身价倍增,成为那些达官贵人的座上贵客。” 裴越点了点头,不以为然地问道:“就这样?” 沈淡墨继续说道:“除了闲云评之外,庄内还会有诸多安排,譬如诗会、词会、坐而论道等等,当然还有你们男人最喜欢的选花魁这个环节。” 裴越失笑道:“闲云庄原来是一座青楼。” 裴宁脸颊微红道:“三弟不许胡说,闲云庄不是青楼,只不过都中那些清倌人唯有在闲云庄扬名,才会被认可为花魁。” “有点意思呢。” 裴越轻轻一笑,心中却想到了许多。 这个闲云庄的经营模式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一些,不止是一个单纯的休闲山庄。那里一方面掌控着京都青楼行业的命脉,一方面又将数量庞大的文人群体拢在手中,难怪能在地处城外的前提下跻身庄园楼阁之中。 想要做到这两件事光靠银子可不行,不仅要求幕后主人有极好的名声,还必须具备深厚的背景。 没有前者,那些清高文人肯定看不上闲云庄。 没有后者,京都青楼譬如离园怎么可能愿意自己的命脉被别人捏在手里? 沈淡墨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忍不住提点道:“闲云庄如今的主人是四皇子燕王殿下。” “燕王?”裴越下意识反问道。 沈淡墨点点头,解释道:“德妃娘娘在宫中藏拙守愚,安分守己不与人争,即便这些年圣宠比不得吴贵妃和陈皇后,也能安稳地过日子,没人会主动为难她。四皇子的性格倒是与德妃一脉相承,从不与朝中重臣接触。即便文会上来过一些大官,他与这些人也只是以文会友,待文会结束之后便不再往来。” 裴越心念电转,沉吟道:“他身为亲王插手选花魁这种事,陛下难道不在意?” 沈淡墨轻笑道:“在意什么?在你们男人眼中,这难道不是一桩风雅之举?再者说了,四皇子对那个位置毫无野心,既然他肯醉心风月文华,谁都不会反对,甚至巴不得他一辈子都这样。” 她这番话颇为大胆,裴宁有些紧张。 裴越注意到长姐的神情,宽慰道:“姐,不用担心,有我和沈大人的千金在,随便聊聊不会被人听去。” 裴宁对他有种盲目的信任,点头微笑道:“晓得了。” 裴越回味着沈淡墨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四皇子这地方叫做闲云庄,或许会让人想起闲云野鹤,只是我倒不这么认为。” 沈淡墨问道:“为何?” 裴越笑了笑,摇头道:“不过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580【惊马】 京都南郊二十余里处。 山清水秀,绿意盎然。 从南面官道拐入一条直道,前行五六里地,可见一座庄园隐于山野之间。 极目望去,只见入眼青苍叠翠,红墙绿瓦若隐若现。 袅袅青烟随风起,恰似仙境通幽处。 裴越从马车中出来,欣赏着沿途风景。 一名亲兵凑上前低声说道:“侯爷,路上暗哨不少。” 裴越知道他曾经是傅弘之的亲随,因为擅长观察追踪成为自己的亲兵,再加上他如今也颇有眼光,微微颔首道:“这里住着一位皇子,戒备自然森严。吩咐下去,不必紧张,我们今天只是来看戏的。” “遵令。”亲兵退后传令。 经过三座门楼之后,闲云庄的大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名知客迎了上来。 其人三十余岁,身段颀长,面白短须,声音清正温和。 他看了一眼裴越的相貌以及旁边那些剽悍的亲兵,面上浮现礼敬却不谦卑的微笑,微微躬身行礼道:“给裴侯请安。” 裴越坐在马上,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称呼?” 知客不卑不亢地应道:“下官冯京,忝为燕王府长史。” 裴越不禁想起曾经见过的另一位王府长史,大皇子的亲信李谨言。 之所以印象深刻,全然是那位李长史演技过于拙劣,不过要不是他能力太差劲,裴越也没法给鲁王下套,顺势打垮七宝阁。 与李谨言比起来,这位冯京且不说底蕴如何,光是这份表面功夫就要高出一个档次。 大梁的亲王府长史品阶不高,仅正五品而已,但是地位不算低。 高祖实录中言明:长史掌王府政令、辅相规讽,总管王府事务。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等,皆由王府长史奏上,如藩王有过失即问长史。 若非如此,当时李谨言也不敢狂妄自大,直截了当地勒索已经封为中山子的裴越。 要是寻常闲散侯爵,冯京甚至都不必这般谨小慎微,只是他面对的是裴越,显然不敢轻视慢待。 这一刻裴越忍不住暗中自嘲。 可能是因为在西境杀了太多人,凶名早已传到京都。除了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外,普通人压根不敢在他面前叫嚣,想找个扮猪吃老虎的机会无比艰难。 冯京面上的微笑恰到好处,沉静地说道:“裴侯,下官职责所在,还请勿怪。” 裴越好奇地望着他。 冯京继续说道:“请让下官看一眼您的请柬。” 他的目光越过去看了一眼后面的两架马车。 裴越随和地点点头,便有亲兵上前,将几份请柬交到冯京手中。 冯京不慌不忙地看完,然后将请柬递回,站到路旁躬身道:“裴侯有请,庄内已经预备下暂歇的院子。若是裴侯允准的话,贵属可以去庄内别院歇息。” “可。” “谢裴侯赏脸。” 冯京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裴越面色平静,却将此人的名字记在心中。此前他在车厢中对沈淡墨说出那番论断,倒不是对素未谋面的四皇子有什么偏见,而是前世看过太多史书和影视作品,很难相信这种大隐隐于市的天家贵胄。 冯京的表现更让他坚定了这种看法。 闲云庄面积极大,这也是它建在城外的原因,毕竟都中不可能有这么宽敞的地界。就算开平帝对这个无心储君的儿子极其宠爱,他也不可能赏赐这么多地,那样只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非议。 故此,这座庄园的建筑格局颇为复杂,不可以常理度之。 裴越带着两架马车沿直道径入庄园深处,在引路知客的带领下来到一片平坦的空地。 这里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周遭便是冯京所说的十余套雅静小院。 只有身份极为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来这里暂歇,绝大多数清高文人只能在庄园前半部的亭台馆阁之中静心等待。 当此时,另一辆马车也来到这片空地。 异变陡生。 那架马车的神骏忽然躁动起来,竟然不受控制地朝裴越后方桃花的马车笔直地冲了过去。 “吁!吁!吁!停下!停下!” 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怎会不知道来到这里的客人身份不凡,立刻大呼出声,拼命地拉着手里的缰绳。然而拉车的两匹马就像发疯一般,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极其强大,这车夫又没有武艺在身,一时间竟然根本不是这两匹疯马的对手。 车厢之中响起一声少女惊讶低呼。 眼见就要撞上去,只见裴越的两名亲兵冲到桃花马车之前,然后毫不犹豫地前冲,同时拔出腰间佩刀。 雪亮刀光一闪即逝。 两匹疯马直接毙命,瘫倒在地。 车夫脸上身上沾了不少马血,然而他此时压根顾不上这些,奋不顾身地抵住车门,以免因为车身倾倒让里面的主人掉出来。 车夫颤声道:“少爷,小姐,你们没事吧?” 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男子声音:“无事,马儿惊了?” 车夫答道:“是的,少爷,这两匹马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跟疯了一样,好在没有伤到旁人,只是……” 他看了一眼身前的惨状,不由得迟疑起来。 裴越看着这架普通的马车,冲身边的亲兵使了一个眼色。 亲兵上前将马车扶好,然后车夫将车门打开,当先走出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面容清秀气质沉静。 裴越看着他略微眼熟的眉眼,心中一动,下马上前问道:“阁下可是洛世兄?” 年轻男人听到这个称呼,再看向裴越身上的服饰,便微笑说道:“原来是裴侯当面,小可便是洛文昭。” 他就站在那两匹已经毙命的疯马旁边,地上血迹斑斑,然而此人面不改色,只不过是从容地看了一眼,然后就望着裴越,泰然自若地介绍自己。 此时闲云庄的知客小厮们也凑了过来,裴越淡然道:“惊马小事,你们让人过来清扫一下。” “是,侯爷。”众人应下。 洛文昭转身说道:“小妹,你要不要等会再下来?” “大兄,我不害怕。”车厢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随即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从马车中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颜色明快的长裙,蛋黄色为底,绣着浅红色长边,肩头及胸前则以浅蓝色点缀。 头上绾着随云髻,不见珠光宝气,仅有一只碧玉小钗。 洛文昭伸手将她搀扶下来,然后转身面对裴越,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裴侯,这是舍妹洛婉儿。” 洛婉儿今年十五岁,正是对外界人和事都非常感兴趣的年龄,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显得异常成熟的裴越,她好奇地问道:“你就是中山侯裴越?” 洛文昭纠正道:“婉儿,不得无礼。” 裴越连忙摆手道:“无妨,世兄何必多礼?我对洛大人十分敬仰,在他面前历来是晚辈自居,从来不会自得于爵位。世兄若不嫌弃的话,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洛文昭满是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礼不可废。” 裴越想了想,便没有继续坚持,微笑道:“也好。” 那边厢裴宁和沈淡墨也下了马车,看到地上的马尸吓了一跳,更不必说旁边胆子更小的桃花和良言。 洛文昭望着裴越,没有去看裴宁等人,歉然道:“今日惊马扰了裴侯兴致,还请见谅。” 裴越是何许人也,怎会听不出他言语中的疏远之意,便敛去脸上笑意,淡淡道:“一桩小事罢了,洛兄不必挂怀。” 洛文昭点了点头,拱手道:“告辞。” 裴越道:“请。” 洛婉儿似乎还想说几句,只是拗不过自家兄长,只能捏着裙摆迈步离去。 看着这对态度截然不同的兄妹背影,裴越露出一抹凝重的神色。 “三弟,怎么了?”裴宁来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 裴越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地上的那两具马尸。 如此巧合的惊马? 他当然不信。 581【醉翁之意】 众人来到闲云庄预备下的雅致小院暂歇。 简单了解惊马这件事的原委之后,沈淡墨给出一个低下的评价:“这种手段太小家子气了。” 裴越问道:“你怀疑是有人暗中使坏?” 沈淡墨撇撇嘴道:“即便洛府的马车撞上桃花的马车,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顶多就是马车里的人受些惊吓。不管是洛执政还是你中山侯,总不至于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因为一次意外就闹得老死不相往来。” 堂中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便只有桃花和良言等待伺候,邓载和亲兵们都留在院子里。 裴越认可沈淡墨的判断,但是这件事未必会有那么简单。 他冷静地分析道:“马不是人,再怎么通人性也不可能在那一刻突然发作,这世上也没有那种限定时间起作用的神药。” 沈淡墨轻轻一笑,有些意动地说道:“洛府那个车夫有问题?” 裴越抬眼望着她说道:“可以查一查。” 沈淡墨走到裴宁身边,伸手挽着她的小臂,皱眉道:“宁姐姐你听听,你这三弟将我当成下属使唤。以前求我办事还知道客气一些,如今在你面前愈发无礼,将来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呢。” 裴宁脸上浮现恬静的笑容,安抚道:“墨儿,三弟只有在熟悉的人跟前才会不拘小节。再者你也不喜欢成日待在家中看书,不如趁机锻炼一下自己,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三弟在前面顶着。” “还是宁姐姐对我最好。” 沈淡墨白了裴越一眼,又道:“这里风景秀美清幽,你带着宁姐姐游览一番,我要去见几位文友。” 裴越侧过身子,仿佛恍然大悟地说道:“差点忘了,沈姑娘是京都第一才女,请自便。” 沈淡墨跟裴宁告别,然后在经过裴越身边的时候轻哼一声,扬了扬眉头。 她此行连个丫鬟都没带,裴越有些放心不下,让邓载派几名亲兵跟了上去。 转身回屋,只见裴宁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中多了几分释然。 旁边站着的桃花凑到良言耳边低 声说道:“少爷刚搬去绿柳庄的时候,沈小姐给他写了好几封信。那会我以为少爷将来会娶她,有天晚上问少爷,少爷直接否认还将我教训一顿。当时我就觉得少爷有些言不由衷,现在一看还真被我说中了,嘿嘿。” 良言瞪大眼睛,颇感不可思议。 这些话是一个丫鬟能说的吗? 裴宁当然听不见,然而裴越已经是顶尖高手,五感比普通人敏锐许多,他哭笑不得地瞪了桃花一眼,沉声道:“嘀咕什么呢?” 桃花一激灵,连忙站直身体摇头道:“没有,少爷,我什么都没说。” 裴越的目光看向旁边脸红红大气也不敢出的良言,然后无奈地对桃花说道:“你这丫鬟真是被宠坏了,再不收敛点小心我揍你。” 裴宁微笑道:“三弟,不要吓着她,桃花是个好丫鬟。” “婢子多谢大小姐。”桃花听到夸奖登时笑眼弯弯,恭恭敬敬地行礼。 裴越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揍她,正要带着裴宁在庄内转转,邓载走进来垂首道:“少爷,那位冯长史在外面候着,说是燕王想请少爷一叙。” 裴越沉吟道:“四皇子要见我?” 邓载猜测道:“估计是和惊马之事有关。” 裴宁见他面露迟疑,主动说道:“三弟,既然是燕王殿下相邀,你还是先去一趟吧,我们迟些时候再逛也行。” 裴越想了想,便对邓载说道:“你和其他人守在这里,不要让人打扰大姐。” “是,少爷。” 邓载眼神坚定地应下。 裴越来到院外,燕王府长史冯京迎上前歉意地说道:“下官向裴侯请罪,招待不周之处还祈见谅。” 裴越淡然道:“些许小事,本侯不会在意。” “裴侯不愧是战场上横扫千军的大英雄,气量远非常人能比,下官佩服之至。王爷私下里十分推崇裴侯的功绩,时常与下官等人称赞裴侯的能为,心中早就有了结交亲近之意,故而特地让下官来此,请裴侯去往湖心亭中一见。” “王爷谬赞,本人当不起。冯 长史,头前带路吧。” “裴侯有请。” 冯京口中的湖心亭位于闲云庄西南部,但见湖面上烟波浩渺,水雾蒸腾,仿若披上一层朦胧的羽纱。 一条长约半里、路旁栽种着杨柳的堤坝直入湖面,尽头有一座八角飞檐雕花绘彩的凉亭。 裴越视力极好,远远便瞧见一名身穿常服的年轻男子端坐亭中。 待他来到亭外,年轻男子起身相迎,温和地说道:“本王久仰中山侯大名,只可惜这几年来缘悭一面。” 裴越不卑不亢地行礼道:“见过殿下。” 他的腰杆仍旧挺直,眼神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年轻男人。筆趣庫 大梁立国近百年,一代代基因改良下来,这些皇子的相貌都不算难看。四位成年皇子中,裴越此前已经见过老大、老二和老六,这三人的长相算得上中人之姿,而且都遗传开平帝的特色,尽皆有一双细长的眼眸。 四皇子刘赞受封燕王,平素极少出现在世人眼前,故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竟然拥有一张远远胜过其他兄弟的面庞。 兼之此人从小浸润文墨养出一身从容气质,就连裴越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四皇子单论外在确实有几分尊贵气象。 燕王温和地说道:“客套过后,便不必拘礼了。我虽然有亲王身份,终究只是一个喜欢轻松闲适的俗人,而你在军中杀伐决断,想必也不适应那些繁文缛节。” 他淡淡一笑,指着对面说道:“请坐。” 两人落座之后,侍女奉上香茗,燕王抬手道:“裴越不仅是武勋亲贵,还是年轻一辈中的武道高手,将茶撤了,换酒罢。” 裴越没有阻止,静静地旁观着这位四皇子的表演。 他清楚地记得,方才冯京所说的“结交亲近”四字。依照他对那位长史的判断,这种人断然不会自作主张,若非燕王有明确的指示,他绝对说不出那四个字。 为何? 亲王暗自结交实权武勋乃是历朝历代皇帝眼中的大忌。 燕王看起来不是蠢人,他明目张胆地触犯这种忌讳是想做什么? 582【盛气凌人】 “你们都下去。” 屏退侍女之后,亭中便只剩下燕王和裴越,冯京站在一旁为二人斟酒。 饮过门杯之后,燕王坦然道:“按理来说,我不应该主动结交你这样的实权武勋,不仅会让父皇心中生疑,更容易毁掉这些年来我的清名。这世上有个很可恶的道理,恶人偶然行善便可立地成佛,好人一次失足就会跌落深渊。” 听着他的感慨,裴越无动于衷地说道:“王爷这番话略显交浅言深。” 面对言语中尽显疏远之意的裴越,燕王饶有兴致地问道:“难道裴侯不想知道我要见你的缘由?” 裴越淡然道:“方才冯长史说过,王爷敬佩我的功绩,欣赏我的能力,既然直白到这个地步,那么总是要见一见的。”筆趣庫 燕王爽朗地笑着,只是心中略有些失望。 裴越端起面前的酒盏,看向亭外春风拂过的湖景,轻笑道:“王爷坐拥如此庞大的产业,又染上大梁文气不被世人猜忌,实则比起鲁王殿下当初的七宝阁也不遑多让。富贵至此,王爷心中还不满足么?” 执壶肃立的冯京面色微变。 燕王的笑声猛然止住,看着神色平静的裴越,他按下心中的惊讶,问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裴越勾起嘴角,迎着对方的目光,镇定地说道:“王爷总不会是想利用京军北营举旗造反。” 冯京下意识地说道:“裴侯,不可妄言!” 燕王抬手轻摆,冯京垂首噤声。 “你继续说。” “王爷与我素未谋面,并无交情可言,今日突兀又古怪地见面,言语之间毫不保留,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拉拢我。当然,我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纵然被陛下任为北营副帅,和魏国公、莫执政他们比起来仍旧不值一提。” “你又何必自谦,国朝近百年来从未有过年方十八的京营大帅。” “王爷就算想要打破营造十多年的形象,也不会将这样珍贵的机会浪费在我身上,不是么?” “有趣,果然有趣。” 燕王兴致颇高,主动向裴越举盏示意。 两人饮尽之后,裴越揭开谜底道:“王爷看上我在都中的那片地?” 燕王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我的用意,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我对你买下的那片地没有兴趣,但是对于 你将要做的庄园很有兴趣。” 裴越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王爷的消息比我想象得更灵通。” 在今天早上之前,知道他要打造庄园的只有寥寥数人,这些人不可能将消息卖给燕王。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富商和工匠,即便他在京都中绕了一圈浪费一些时间,燕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获知这个消息便能证明他的实力,绝非世人眼中一个闲散王爷那么简单。 燕王没有否认,微笑道:“我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是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能力。不瞒你说,我对赚银子很有兴趣,不过那些蝇头小利不值得我耗费心神。” 裴越知道他前一句话同样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以为二等国侯就能和亲王之尊较劲。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难怪闲云庄能不声不响地做到如今的规模。” 燕王很欣赏这个年轻权贵的沉稳,颔首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我对你没有恶意。虽然我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但是只要你肯与我合作,我能帮你免去所有明面上的麻烦。” “合作?” 裴越重复着这个词语,然后从容地摇头道:“王爷,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冯京皱起眉头,但是没有在这个时候狐假虎威,只是沉默地站在旁边。 燕王定定地看着裴越,平静地问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裴越沉静地说道:“没有。” 燕王在观察他,他又何尝不是在观察这位名声极好的四皇子。 时至今日,裴越还称不上天下无敌,毕竟头顶还有一帮老妖怪压着,但是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拼劲,已经拥有对这些人说不的底气。 所以他很想看看这位四皇子的心思。 燕王眼中毫无怒意,忽地话锋一转道:“听说你来的时候,与洛府马车有些冲撞?” 裴越答道:“洛府的车夫一时不慎,让拉车的马儿受惊,我的亲兵杀了那两匹疯马。对了,王爷这庄子里应该养着不少神骏,不知能否借我两匹送给洛府的大公子?此地距离京都较远,总不能让洛大人的公子徒步回去。” 燕王忽然笑了起来,爽快地说道:“何谈一个借字?我送你两匹高阳良驹,如何?” 裴越点头道:“王爷赏赐却之不恭,那就多谢了。” 燕王趁势说道:“不论你想做 什么生意,我只要一成干股。” 裴越亦笑道:“王爷,我在来时的路上便已经算过,最多只能给你十分股子,再多可就不行了。” 一成便是十分之一,十分则是百分之一。 燕王沉吟不语,许久之后缓缓点头道:“不知这十分股子作价几何?” 裴越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淡定地说道:“五万两。” 这次燕王没有迟疑,微笑道:“可。” 冯京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裴越在京都买下那块地筹谋甚大,但是眼下连片瓦块砖都没看见,百分之一的股子就敢要价五万两? 更稀奇的是王爷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 两位正主当然没有兴趣向他解释,毕竟这个交易关乎的不仅仅是股子和银子,实际上在他们的目光交汇之间,很多事情便逐渐有了一个轮廓。筆趣庫 正事谈完之后自然就是觥筹交错,燕王十分健谈,而且非常理智地没有牵扯国事,只论风花雪月。 …… 山间小院。 裴越离开之后,裴宁坐在窗边沉思,良言和桃花在旁边说着悄悄话。 一片祥和宁静。 然而这份静谧很快就被人打破。 邓载拦在小院门前,身后站着六名亲兵,这样的阵容足以吓退任何宵小。只是此刻邓载脸上的神情十分凝重,他望着对面那个十七八岁身着华贵宫装的少女,以及她身边一大群人,谨慎地问道:“阁下何人?” 宫装少女旁边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尖声道:“大胆!看见公主殿下竟敢不跪,你是不是想死?” 少女的眼里根本没有邓载,她望着小院内,冷声道:“裴家女就在这里?” 那男人连忙躬身道:“启禀殿下,就是此处,绝对不会有错。” 少女冷笑两声,斥道:“好大的架子,本宫来了还不出来跪迎。” 邓载脑中飞速运转,想起这位少女的身份,上前拱手道:“小人参见平阳公主。” 少女斜睨了他一眼,蔑视道:“让开。” 邓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不会忘记裴越的命令,故而咬牙说道:“侯爷有令,小人不得让任何人擅自闯进这座院子,还请殿下恕罪。” 平阳公主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敢拦我?” 还没等邓载答话,一名护卫闪身上前,抬手便是一个耳光落在邓载脸上。 583【骄纵】 “啪!” 这个清脆的耳光快准狠,邓载左边脸颊上立刻浮出一个红色的掌印。 虽然他至今还没有官身,但是身为裴越身边最受重视的亲兵头领,邓载已经很久没有经受过这种羞辱。身后的亲兵们来自灵州,对于京都里的贵人天然缺乏那种深入骨髓的敬畏,此刻看着邓载受辱,六人同时向前迈了一步,眼中杀气凛然。 邓载伸开双臂,示意下属们不要冲动,他望着面色阴冷的宫装少女,极力保持着克制说道:“公主殿下,这里是中山侯的院子,侯爷如今不在,实在不方便请殿下进去。不如让小人去向侯爷禀报,他肯定会尽快赶来。” 平阳公主冷笑道:“你用裴越来威胁本宫?” 邓载沉着地应道:“小人不敢。” 既然猜出宫装少女的身份,他便大致明白对方来势汹汹的原因。 开平帝养活的子女相对不多,平安长大的皇子仅有六人,公主更是只有两位。平阳公主今年十七岁,与大皇子一母同胞,皆为吴贵妃所出。在那位小公主出生之前,她是皇帝的独女,极受宠爱与纵容,就连封号都与太宗皇帝最疼爱的祁阳公主类似。 吴贵妃对于大皇子的教导颇费心思,对平阳公主却不会太过严厉,毕竟她要考虑到开平帝的态度。 几位成年皇子对这个妹妹极其关爱,姑且不论这番作态是出于真心还是讨好皇帝,最终养成平阳骄纵蛮横的性格。大皇子刘贤身为长兄,这些年来对平阳可谓有求必应,兄妹二人关系亲密,这几乎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平阳公主今日来者不善,想来是因为大皇子的婚事。 此前裴越大闹定国府,甚至在御书房中和皇帝顶牛,这才推了大皇子和裴宁之间的婚事。虽说这件事还未开始便已结束,可在上层圈子中不是秘密。纵然没人敢公开嘲笑大皇子,这不意味着刘贤就能泰然处之。 便是普通权贵都讲究体面二字,刘贤身为大皇子更注重这一点。 无论如何,这次是裴宁主动拒绝了他。 平阳公主身为大皇子的胞妹,如今显然是寻着机会来给自己的长兄出气。 想明白这里面的关节,邓载更不可能让开去路。 院中除了裴宁之外,便只有两个小丫鬟,若是让这位刁蛮公主闯进去,哪怕裴宁只是被训斥一顿,他都没办法向裴越交待。 平阳公主看着这些拦在门前的亲兵,怒道:“再不让开本宫饶不了你们!” 邓载轻吸一口气,垂首说道:“启禀殿下,我等是中山侯的亲兵,将主有命不敢违逆,还请殿下恕罪。” 平阳公主不再多言,身边的护卫们朝前走去。 “不要动手!”邓载低声对同袍们说着。 若是寻常勋贵闹事,他当然不会这般忍让,可对方毕竟是皇帝宠爱的公主,又是个不讲理的女子,真要动起手来万一惊吓到她,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们这些人挨顿揍不算什么,只要不给少爷惹麻烦,不惊扰到院子里的女眷,如此也不枉费裴越对他们的器重和栽培。 然而公主身边的这些护卫不会考虑太多。 许是平时见到的软骨头太多,跟在平阳公主身边养成趾高气扬的脾性,这些人下手极狠,拳脚直接朝着这些亲兵的脸上招呼。 一名亲兵躲闪不及,被对方一拳打在鼻子上,瞬间鼻血长流。 他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愤怒地盯着那人。 “狗杂种,看什么看?” 护卫一声冷笑,随即又冲了上来。 亲兵猛然握住腰间的刀柄,这时邓载忽地抬手按住他的手腕,然后转身替他挡住这一脚。 “队长!” 亲兵不禁厉声怒喝,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不还手,在灵州跟着侯爷拼死杀敌他都没有怯弱畏缩过,如今面对一群软绵无力的狗腿子,竟然要忍受这种耻辱。邓载看出他眼神中的恨意,但是这种事却没有办法详细解释。和这些原本在边境上戍边的将士不同,他从小在绿柳庄长大,听着父辈讲述京都里的故事,深知皇权意味着什么。 然而有人不会就此罢手。 眼见这些亲兵忍受着拳打脚踢,却始终堵在小院门前不肯退让,平阳公主不由得动了真怒,斥道:“既然他们不让,那就打死他们!”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旁边那个内监面色纠结,小心翼翼地劝道。 平阳公主扭头冷眼看着他。 内监心里发苦,这些人是中山侯的贴身亲随,揍一顿倒也罢了,以陛下对殿下的宠爱来说,这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两边的关系本就带着仇怨,也不指望今后能亲近起来,得罪便得罪了。可若是将这些亲兵全部杀了,裴疯子岂会善罢甘休? 他在宫中行走,当然知道陛下对这位年轻权贵的态度与众不同,比起其他人要更加亲近一些。若只是护卫斗殴这种小事,陛下还能各打五十大板,但要是见了血,恐怕真会闹出天大的乱子。 然而平阳公主岂会听从他的劝阻? “闭嘴!不然就给本宫滚回去!” 平阳公主一句话就让内监噤若寒蝉,随后对护卫们说道:“动手!” 只听龙吟之声不绝,护卫们纷纷拔出佩刀。 局势登时陷入极其紧张的境地,六名亲兵同时看向中间的邓载。 刚才一顿拳脚下来他们都受了伤,这些皮肉伤还能撑得住,但是接下来还要站着让人砍死? 邓载望着平阳公主,沉声道:“殿下真的不考虑一下后果么?” 平阳公主微微昂着头,轻蔑地说道:“凭你也配?” 邓载的右手缓缓探向腰间的刀柄。 “邓载。”身后忽然传来裴宁温婉的声音。 邓载的手停住举动,转身恭敬地说道:“大小姐。” 裴宁打量着亲兵们的伤势和他们脸上的愤怒,心中叹了一声,随即温和地说道:“有客来访岂能拒之门外?你们让开,请公主殿下进来。” 邓载面露迟疑,然而在看到裴宁关切的目光后,他无比感激地垂首道:“是。” 584【一刀】 “你就是裴宁?” 平阳公主冷眼望着站在远处的年轻女子,肆意地打量着她的容貌身段。 裴宁似乎感受不到她这种明显带着轻蔑的目光,微微一笑福礼道:“定国府裴宁,参见公主殿下。” 平阳公主冷哼一声,迈步走进这座小院,身后一大群人鱼贯而入。 裴宁带着良言和桃花前行,邓载连忙跟了上去,同时给身边一名同伴使了个眼神。 其人心领神会,趁那些人不注意立刻闪身离开小院。 正堂之上,平阳公主坐在主位上,抬眼望着面色平静走进来的裴宁,质问道:“你可知道本宫今日为何要来找你?” 裴宁淡然地应道:“不知。” “好一个不知。” 平阳公主冷笑数声,忽地抬高语调:“此前听母妃说过,裴家想法设法要将你送进鲁王府,有没有这回事?” 裴宁心中一动,登时明白事情的原委,不慌不忙地答道:“殿下,此事应该是有的。” 平阳公主讥讽道:“你们裴家竟然敢对天家出尔反尔,真是不知死活。父皇和母妃念在裴家先祖于国有功,不与你们计较,本宫却不会容忍这种行径。裴宁,你是不是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连本宫的皇兄都不放在眼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天家威仪,什么叫尊卑有别?早就听说裴家养着一群废物草包,没想到你们还是胆大包天的废物!” “殿下何必欺人太甚!” 此前面对拳打脚踢都面色不变的邓载上前一步,脸色铁青地说道。 他很清楚裴越对裴宁的态度,所谓主辱臣死,面对平阳公主再三的羞辱,他不可能再沉默应对。 “邓载,退下。” 裴宁神情平和地说着,然后看向平阳公主缓缓道:“殿下,我与鲁王殿下并无婚约,何来出尔反尔之说?殿下辱我无妨,可是这般羞辱裴家,可曾想过陛下会如何看待?满朝公卿会如何看待?” “羞辱裴家又如何?今儿本宫就是来好好教育一顿你这个贱人,给本宫跪下!” 平阳公主拍着扶手,声色俱厉。 邓载猛然拔刀,随即其他五人一起拔刀,虽然没有将刀尖对着平阳公主,却是坚决地站在裴宁身前。 良言和桃花面露惧色,但是没有在这个时候退缩,两人护着裴宁,宛如保护幼崽的母兽。 见此情景,平阳公主不怒反笑,对身边内监说道:“看到没有?本宫竟然还有被人用刀对着的一天。” 邓载沉声道:“殿下,非是我等不懂尊卑,只是殿下如此对待侯爷的长姐,我等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后退半步。” 平阳公主看着气质温婉的裴宁,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嫉恨,抬起手说道:“你们还等什么?这些人冲撞本宫意图造反,全部杀了!包括那个女子!”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平阳,住手!” 两名男子大步迈入小院,身上还带着几分酒气,后面跟着一群亲随。 左边那边长袍宽袖头戴玉冠,正是这座闲云庄的主人,四皇子燕王刘赞。他和平阳公主的关系还算亲近,虽然比不上大皇子,但是因为没有争夺储君位置的矛盾,所以平阳公主时而会来这里散心。万幸他让人暗中跟着这个骄纵的皇妹,若非下属及时通报,他和裴越压根不知道这里的状况。要是等邓载安排人去报信,等裴越赶来怕是会出大事。 燕王快步走着,见正堂内虽然泾渭分明,但是没有人动手,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担心地看向身边的年轻权贵。 这一眼望去,他就知道要糟。 对于一个武勋亲贵来说,有没有杀过人截然不同,杀过多少人更是非常重要。 回到京都之后,裴越将自己暴躁的那一面收起来,尽心尽力扮演着乖巧的忠臣,哪怕是面对朝中重臣的攻讦和南周细作的阴谋,他都能云淡风轻地应对。 唯有那次在定国府,他盛怒之下悍然出手,一拳将裴永年打成废人。 他没想到带着大姐出来散散心,居然还会碰到这种事情,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裴宁心里会怎么想?岂不是坐实她此前的念头,只要出门就会给裴越惹麻烦,从此以后枯坐在清风苑中? 一念及此,裴越面色冰冷。 裴宁转身看着他,一时间心思恍惚。 她仿佛看见记忆中那个跪在雪地上受罚的少年,历经岁月的磨难和曲折,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身形从矮小到高大,脊背从佝偻到挺拔,最终与眼前这个满面冰霜的英俊男人合二为一。 “姐,对不起。”裴越走到她身边,愧疚地说道。 裴宁抬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躁郁,摇头道:“三弟,我没事。公主殿下虽然有些气愤,但是并未对我做什么。” 裴越应道:“我知道她为什么气愤。” 赶来的途中,燕王简单暗示过几句,裴越很快就想清楚平阳公主找裴宁麻烦的原因。 裴宁对他何其了解,不由得担心地握住他的手腕,摇头道:“三弟,算了。” 裴越伸手将她柔软的手掌移开,目光转向旁边邓载等人,看着他们脸上的伤痕和衣服上的痕迹,迈步向前走去。 那些护卫如临大敌。 平阳公主望着朝这边走来的裴越,冷笑道:“中山侯好大的威风啊。” 裴越压根没有理她,走到宫中禁卫附近,眼神逐一扫过去,缓缓问道:“谁先动的手?” 众人沉默。 裴越讥笑一声道:“殿下的护卫竟然是一群无胆鼠辈,这恐怕保护不了殿下的安全。” 不待平阳公主开口,一人站出来说道:“裴侯,是你的亲兵挡住殿下的去路,这件事可怪不得我们。” 裴越点了点头,平静地走到他身边,温和地问道:“怎么称呼?” “末将——” 话语刚刚出口,只见裴越右手探出,从他腰间一抹拔出他的佩刀,反手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顷刻毙命。 满堂死寂。 燕王没想到裴越竟然如此暴烈,竟是楞在当场,不敢置信地问道:“裴越,你在做什么?” 裴越扭头望着他,眼神中的冷漠和杀意让这位天家贵胄无比心惊。 585【桃花笑春风】 刀光起,人倒下。 血流满地,命归黄泉。 良言面色发白,桃花连忙伸出一只手遮住她的双眼,然后又用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视线,却又悄悄张开一些缝隙,偷偷盯着自家少爷的背影。 裴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看到鲜血在自己眼前迸发的时候,她的身体不由得晃了晃,随即坚强地站稳。 自从裴越破门而出之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绪和立场,唯有她是心中最苦的那个人。无论裴戎和李氏做过多少错事,可他们终究是裴宁的亲生父母。而且在逼婚之事以前,他们对裴宁算得上非常疼爱。 或许就连裴越自己,心里也根本没有想过裴宁真实的处境。即便在最初那段时间,他主动刻意远离裴宁,不想让这位长姐陷入抉择的痛苦之中,然而人的心思又怎能强行控制?一边是命途坎坷的三弟,一边是无法割舍的父母,裴宁不知多少次午夜惊醒,所以她才不愿意离开那座定国府。 守在清风苑里,大抵就能不用面对那些纠葛。 然而眼下裴越这一刀让她明白过来,他不再是那个朝不保夕的庶弟,已经有能力护佑自己。 裴宁终于读懂裴越的心意,想来他希望自己能平安喜乐,不再烦恼。 想到这儿,她眼中泛起泪花。 有人喜便有人怒。 平阳公主遽然起身,指着裴越,身体气到发抖,那张还算标致的面庞甚至显得狰狞,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敢杀我的护卫?!” 裴越看着手里染血的长刀,平静地问道:“如何?” 平阳公主只觉得无比荒谬,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还是在她父皇治下的大梁吗? 一个年轻的臣子就算立了一些功劳,他怎敢在杀了宫中禁卫之后还如此嚣张跋扈? “你,你,你!”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愤怒过,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训斥。 明明比裴越先进来的燕王却站在远处,此时仿佛终于清醒过来,走到跟前夺下裴越手中的长刀,皱眉道:“中山侯,你这样也太鲁莽了。” 裴越看着这位容貌英俊的皇子,满含深意地问道:“王爷认为我做的不对?” 被他清明冷静的眼神一盯,燕王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仿佛那点小心思早已被对方洞察,不由得叹气道:“杀人总是不对的。” 裴越知道这位王爷为何要坐视自己上前杀人,想来是给那位大皇子添堵,不过对方有对方的盘算,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便没有继续穷追猛打,淡淡道:“我连宁忠都敢杀,更何况一个不知死活的狗腿子?” 燕王苦笑一声,知道裴越这个举动可大可小,朝中很多人正等着机会弹劾他。 问题在于这家伙会在意文臣的弹劾吗? 只要他没有对平阳公主动手,父皇就不会在意区区一个护卫的性命,顶多降旨申饬他一顿。 裴越看着气到脸色铁青的平阳公主,缓缓说道:“殿下,我这是在帮你管教手下,你为何这般气愤?” 平阳公主怒道:“我的人轮得到你来管教?” 裴越摇摇头,从容地说道:“其实我真没有兴趣管。” 他忽然冲后招手:“你们过来。” 邓载等人闻言恭敬地来到旁边站定。 裴越指着他们,对平阳公主说道:“殿下,你不会以为他们和你的护卫一样,都是锦衣玉食养着的废物吧?我这些亲兵有一个算一个,在边境上至少杀过十名吴人。如果没有像他们这样在边境上拼命的人,殿下觉得自己能安安稳稳地享乐吗?” “不过是一群贱——”平阳公主恨恨道。 “平阳,冷静一些。”燕王及时打断她的话头,同时神情凝重地冲她摇摇头。 平阳公主强忍着这口气。 裴越似乎没有看见这一幕,平静地说道:“当然,殿下看不起他们,甚至也看不起我,其实这真的不重要。殿下是天家贵胄,生来就富贵之极,与我们这些人完全不同。所谓阳关道和独木桥,大抵是世人心照不宣的道理。只是,殿下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可以看不起我们,却不能上门来侮辱我们。” 平阳公主被他这番话绕得有些头晕,燕王面露讶异,心中对裴越的评价又高上一分。 裴越继续教训道:“殿下若是看我不爽,可以冲着我本人来,随便你怎么啐骂我都不会在意。你让这些狗腿子欺辱我的亲兵,你猜他们为什么打不还手?如果不是替我着想,莫非殿下以为他们拿不下你身边这些废物护卫?” 平阳公主逐渐回过味来,咬牙道:“你说完了没有?” 裴越缓缓道:“这种事不要有下次。” 平阳公主之前被那一刀震住,可她与旁人不同,从小就在万人敬畏的环境中长大,哪里会轻易服软,便强硬地说道:“有又如何?” 裴越笑了笑,没有去看这个色厉内荏的天之骄女,目光逐一扫过她身边那些人。 无论是内监亦或宫女,还是那些强撑着一口气的护卫,被他眼神注视到的人不受控制地低头,胆小者更是双腿发软。 裴越一字字道:“我当然不敢对殿下不敬,但是你让谁动手,我就敢杀谁。” 不需要刻意发狠,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就是对他这句话最强有力的证明。 燕王不得不打圆场道:“裴越,你少说几句。平阳,不要怪皇兄多嘴,你身边这些护卫确实不像话,怎么能出手这么重,将中山侯的亲兵打成那个样子?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父皇都要说你几句。这样吧,皇兄在庄子里给你准备了一处温汤,你不是最喜欢吗?且去散散心,不要闹得不愉快。” 平阳公主拂袖道:“不必了,皇兄告辞。” 经过裴越身边的时候,她丢下三个字:“走着瞧。” 裴越嘴角扯了扯,微微欠身道:“殿下慢走。” 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燕王摇头道:“裴越,此事不要放在心上,皇妹她只是一时冲动,我去劝劝她。” 裴越神情平静地说道:“王爷请便。” 庄园的仆役进来搬走那具尸体冲洗地面,邓载上前低声道:“少爷,要不要叫人过来?” 裴越想起燕王此前的那番作态,淡然道:“不必,你们去处理一下伤势。” “是。”邓载面露迟疑,随即恳切地说道:“多谢少爷为我等出头。” 其他亲兵无比神色激动。 裴越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然后带着三名女子来到后院。 “三弟,要不我们回京吧?”裴宁显然也有些担心,毕竟这次的敌人是皇帝非常宠爱的公主,性情又那般霸蛮,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裴越冲她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姐,说好了今儿是陪你出来散心,这种小事还不值得我们半途而废。” 裴宁点点头,然后转过身,不想让裴越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呜呜呜……” 旁边站着的桃花反倒是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怎么了?”裴越问道。 桃花颤声道:“少爷,良言很害怕。” 裴越讶异地道:“那你哭什么?” 桃花呜咽道:“我也怕。” 然而眼中却泛着兴奋的神采。 裴越无奈地翻个白眼,然后轻轻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道:“还装!” 桃花敏捷地跳开,紧接着破涕为笑,却不防情绪转变过快,一个鼻涕泡冒了出来。 裴宁站在院中桃树之下,看到这一幕不禁被她感染,轻快地笑出声来。 596【逃出生天】 诗云:人寰难容身,石壁滑侧足。云雷此不已,艰险路更跼。 这句诗出自已故诗家孟云清的《行路难其四》,描绘的是璧山一带的道路艰险。这组诗一共七首,将渝州十万大山的复杂地形展现在世人面前。 渝州位于大梁西南部,单论面积在十三州中排第二,仅次于北面的灵州。但是这里算不上富饶繁华,在大梁境内大概处于中等偏下的位置。究其原因,渝州境内地形复杂,大山延绵不绝,适宜耕种的土地只占一小部分面积,大部分人口都集中在三片平原地区。 尝有人言,倘若假定大梁有一千名作奸犯科之人,至少有七百人躲在渝州境内。 虽然这只是一句调侃,却也能从中品出这里独特又复杂的风貌。 三月初九日傍晚,天空飘着绵绵细雨,一行六名男子进入渝州东陵府坪山县城。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来到城中最大的家族程府,敲响了这座宅邸的角门。 片刻过后,六人被引到一座偏厅之中,等候在此的是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 他们卸下挡雨的蓑衣,为首那名年轻男子相貌英俊,五官棱角分明。 老者名叫程光,乃是程家之主,远近闻名的大商人,几个儿子如今在大梁各地掌着自家产业。他看清年轻男人的相貌之后,先是警惕地望向外面,然后恭敬地说道:“请四公子安。” 年轻男人走到主位上坐下,淡淡道:“没想到我如今这般狼狈,你还对我如此客气。” 程光疑惑地道:“公子此言何意?” 年轻男人自嘲道:“你们梁国的密探跟疯了一样,从京都一直追我追到渝州,路上七八次交手,我身边亲卫死得只剩下这五人,难道还不够狼狈?” 程光面露惊慌。 一方面是不明白对方为何会陷入这等险境,难道说南面的人行踪已经全部暴露?依照他对这头方家猛虎的了解,凡事必然考虑周全,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另一方面当然是担心自家的安全,要是被台阁的乌鸦顺藤摸瓜找到这里,那么自己勾连异国的罪名就会暴露,抄家灭族是必然的下场。 年轻男人便是方云虎,他那晚从绮水上的客船下来之后,登上早已安排好的反方向的一条货船,一直在绮水尽头下船,然后沿着横断山脉斜穿永州。虽然他让准备多时的替身带着南琴去送死,延误了裴越发现的时机,可最终还是被太史台阁的乌鸦盯上,于是朝着西南方向疯狂逃窜。路上几次遇险,他凭借着提前安排好的人手跟台阁的精锐厮杀,最终甩脱追兵顺利进入渝州。 望着程光惊恐的脸色,方云虎淡然道:“不必担心,我马上就走,那些乌鸦不会发现我来过这里。” 程光松了口气,随即关切地问道:“公子,究竟出了何事?” 方云虎将算计谷范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然后饮了半杯热茶,缓缓道:“虽然没弄死谷范,不过在你们梁国京都附近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皇帝老儿面上肯定不好看,所以沈默云的徒子徒孙们才跟疯了一样。” 程光不由自主地苦笑两声,心道这位主可真是不怕死,做探子做到这般胆大包天在敌国京都附近闹事的算是独一份。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老朽能为公子做什么?” 方云虎言简意赅地说道:“借用一下你们程家的商队,送我们通过涌泉关。” 其实程光已经猜到对方的来意,闻言便略显为难地说道:“公子,不是老朽啰嗦,这涌泉关的盘查特别严格,毕竟那是渝州的南面门户,要从这里经过风险会很大。何不沿着北线鹿鸣山一带过去?虽然耗费些时日,但是总好过去涌泉关冒险。” 方云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旁边他的亲随态度不善,纷纷握住腰间的刀柄。 程光心中大骇,连忙摆手道:“公子息怒,老朽马上命人去安排。” 方云虎微笑道:“很好。程老放心,你们程家的货物在大周境内畅通无阻,那两条隐秘的商道也会一直对你开放。对了,我听说你有个儿子叫程思远?” 程光恭敬地点头道:“是的,他先前在七宝阁中做事,后来被许颂那厮牵连下狱。万幸他的兄长思清在灵州结识了中山侯,送了一些好处保住他的性命。” 方云虎心中一动,随即摆摆手道:“你去安排罢。” 待程光退下之后,方云虎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开始咳嗽起来。 一名亲卫担忧地问道:“公子,您的伤势有些重,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两天。” 方云虎强行压制住喉头翻涌的血腥味,摇头道:“好不容易才甩开那些乌鸦,付出几十条人命的代价,如何能在这里耽搁?只要能顺利通过涌泉关,南面就是天沧江,离家就不远了。” 方才程光那句话之所以引起这些亲卫的杀机,就是因为他们怀疑此人看出方云虎受伤不轻,故意让他走艰难险阻的鹿鸣山路。但是方云虎十分冷静,知道这个贪财商人没有那么犀利的眼光。 两日之后,方云虎带着亲卫与程家的商队分开,一路往南策马疾驰。 又过了一日,天沧江已经越来越近,依稀仿佛能望见江面上氤氲的雾气。 身后陡然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 方云虎扭头望去,只见数十骑急速追来,相距不过百丈。 “公子快走,乌鸦追上来了!”五名亲卫厉声说道,然后想也不想地扭转马头,只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方云虎没有任何犹豫,抬起刀尖猛拍马臀。 五名亲卫已经是强弩之末,面对数十名太史台阁的精锐密探,他们只能抵挡片刻。 天沧江已然近在眼前,方云虎知道江边某处藏着小船,只要自己能在被追上之前登船,就可以彻底甩开身后的追兵。 胸腹间阵痛不止,他受的是内伤,虽然已经服了药,可是一时半会还好不了。纵如此,他依旧咬牙强撑,拼命觅得一丝逃生的机会。 身后的厮杀声戛然而止,那些乌鸦们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便在这时,迎面忽然传来利箭破空之声。 方云虎心中一惊,刚要伏身躲避,却发现这支箭从自己身边飞过。扭头望去,只见距离他最近的一名乌鸦面门中箭,直接坠马落地。 羽箭接连不断,方云虎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少。 一个伟岸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方云虎视线之中,其人站在岸边一块石头上,下方是两名亲随捧着箭壶,拉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堪称百发百中。 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方云虎惊喜地喊道:“二哥!” 追兵终于被击退,方云虎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来到近前直接跃下坐骑,两三步奔到男人跟前,轻松地道:“二哥要是不来,小弟今天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这位神箭手便是方谢晓次子,名叫方云松。 他将牛角长弓递到亲兵手中,从石头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眼方云虎,微微责备道:“你这次太冒险了,可知母亲在家中多担心么?” 方云虎尴尬地笑了笑,神情复杂地说道:“大战将起,小弟想为父亲做些事。” 方云松点点头道:“父亲在承北大营等你,要问你北边的事情。走吧,我带你回去。” “好的,多谢二哥。” “谢个屁。” 兄弟二人登上候在江北的小船,迤逦往南而行。 ( 586【珠联】 闲云评将在明日午后举行,一直持续到深夜,故而今天会比较悠闲。 文人墨客们会在这一天拜访知交好友,吟诗作赋相互吹捧无需赘述。拥有官身和爵位的贵客们则要矜持许多,他们待在庄园预备好的雅致楼阁之中,利用难得的清净时光联络感情。因为四皇子的名声和身份,这些人不需要担心台阁的乌鸦,相较于京中无疑更加安全和隐秘。 裴越显得无欲无求,在院中用了一顿清淡美味的午膳之后,便带着裴宁和两个丫鬟游览庄园。 在亲眼目睹那一刀之后,裴宁彻底放下心防,成熟内秀的气质中多了几分灵动,脸上情不自禁地挂着恬淡的笑容。 春光明媚,风光秀美,入眼处尽皆山川如画。 桃花和良言跟在后面窃窃私语,两人年龄相仿,身份相似,性情虽然不同但本心都是善良单纯的人,故而愈发亲近。 行走在湖畔小道之上,裴越回头看了一眼,微笑问道:“姐,往后良言要陪着你出阁吧?” 这在门阀世家之中十分常见,一般称之为陪房,而且往往不止一人。像裴宁这等身份,陪房丫头至少会有四到六人,只有带着这些从小跟在身边的忠心婢女,她才能在夫家掌控内宅,否则很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陪房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如果放在以前,裴宁肯定不会考虑这些问题。在裴越破掉逼婚之事后,她甚至做好此生不嫁的打算,以免让三弟为难。如今既然明白裴越的心意,她便不会刻意扭捏矫情,闻言微笑道:“她跟了我那么久,还是看她自己的想法罢。” 裴越微微颔首,他的想法终究带着一些前世的印记,与这世上土生土长的权贵略有不同。就拿耿义那件事来说,绝大多数权贵都会将犯下这种错的亲兵赶走,绝对不会送宅子又送铺面。 两人聊着轻松的话题,欣赏着沿途的风景,时间过得很快。 待到夕阳西斜之时,众人回到小院,不多时沈淡墨亦返回。 晚饭的时候,裴越在席间说起燕王相邀和平阳公主挑衅的事情,沈淡墨听完之后皱眉道:“平阳未免太骄纵了一些。” 裴越淡然道:“陛下和贵妃无比宠溺,皇子们对她如众星捧月,她养成这种性情不足为奇。其实她比我想象得要冷静点,原以为砍了她的护卫脑袋之后,这位刁蛮公主会让人调禁军过来,将我这种胆大包天之人拿下。” 沈淡墨看着裴宁关切的眼神,不由得冲裴越翻了一个白眼,无奈道:“你是手握重兵的裴侯,又不是无权无势的贩夫走卒,就算平阳咽不下这口气,燕王也会劝住她。不过我有些奇怪的是,燕王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他既然想要插一脚你的庄园生意,又怎会在你面前露出那个破绽?” 桃花和良言听得一头雾水,就连裴宁也不甚理解。 裴越自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所谓燕王的破绽,大抵就是他在进入这座小院后没有立刻平息事态,反而放任他出手斩杀平阳公主的护卫。 姑且不谈燕王有没有能力拦住裴越,至少他没有做出任何相关的举动,这意味着他希望裴越和平阳公主乃至于大皇子的关系彻底破裂。 按说因为七宝阁和已故鲁王妃的缘故,裴越和鲁王之间本身就处于敌对的状态。纵然他在开平帝面前表示,自己不会记恨鲁王派人去灵州刺杀他的举动,可是双方都清楚这只是口头上的服软,心中必然会存在芥蒂。 燕王此举似乎显得多余,不符合他这些年一贯表现出来的淡泊心态,更隐隐在裴越面前透露出想要插手储君之争的心思。观其言行,这位四皇子可不像是那种浅薄冲动的人,用谋定后动来评价他不算谬赞。 除非…… 裴越和沈淡墨对视一眼,轻声道:“宫中那位想做什么?” 沈淡墨感慨道:“陛下对大皇子真的不一般。” 裴越思虑片刻,摇头道:“未免太想当然了。” 沈淡墨好奇地问道:“难道你敢将鲁王拒之门外?” 裴越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他要是登门拜访,我自然好酒好菜伺候着,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得不到,哪怕是一句承诺。” 两人你来我往全是打哑谜,听得席间其他人茫然不解。 桃花蠢蠢欲动,不过裴宁还没开口,她自然不敢越过这位大小姐。这丫鬟虽然性情娇憨,其实心思非常机灵,非常清楚裴宁在裴越心中的地位。 裴越环视众人,便主动微笑解释道:“陛下多半是想要大皇子主动结交我这个京营副帅。相比朝中那些老狐狸,我年纪较轻城府不深,而且极为仰仗陛下的圣眷,故而就算过往有些仇怨,也不敢对大皇子冷眼相待。四皇子应该知道这件事,所以利用今天的机会让我和平阳公主彻底交恶,如此一来就能直接毁掉我和大皇子交好的可能性。” 沈淡墨补充道:“此事是平阳主动挑起来的,跟燕王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他也没有出言挑拨,只是在裴越回来的时候反应稍微慢上一刻。这种手段只需稍稍遮掩,便是陛下也挑不出他的错处。” 裴宁恍然大悟,她看着一唱一和相得益彰的裴越和沈淡墨,不禁抿嘴轻笑,然后感叹道:“原来如此。” 裴越和沈淡墨面面相觑,两个人精很快反应过来,品出裴家大小姐短短四个字里的深意,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裴越招呼着众人吃菜,沈淡墨则低头望着白玉碗里的米粒。 裴宁见状没有继续调侃,她望着裴越问道:“三弟,明日你要去参加文会吗?” 裴越按下心中的尴尬,勉强笑道:“大姐想去吗?” 裴宁点点头,他便说道:“那就一起去,咱们都去给沈大才女捧场。” 京都第一才女的名头他早已如雷贯耳,眼下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然而沈淡墨却望着对面小心翼翼坐着的桃花,笑道:“裴越,你可不要胡说,那两首词从灵州传回京都之后,这劳什子才女的名头早就给了你这个丫鬟。” 面对突然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桃花无比紧张地咽下嘴里的饭,却忘记唇边还有两颗米粒,只愣愣地看着他们。 众人皆笑。 587【璧合】 “少爷,明天我可以不去吗?” 夜深时分,精致温馨的卧房之内,桃花抱着一床锦被,怯生生地说着。 裴越坐在窗前看书,闻言头也不回地笑道:“原来我们桃花女侠也有害怕的时候。” 桃花抱着锦被来回踱步,满面愁容地说道:“少爷,你说那两首词是我作的,可是我根本不会作词。明天文会上万一有人要我写诗作词,那可怎么办呢?我只是一个小丫鬟,就算丢人也不打紧,可我害怕别人因此刁难少爷。之前听疏月姐姐讲故事,有句话叫……叫主忧臣辱什么的,如果让少爷感到忧愁,那我岂不是很耻辱?” “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越被她这番话弄得无心看书,转过身无奈地笑道:“你是我的丫鬟,我不同意的话,谁敢让你作词?” 桃花立刻放下心中的石头,甜甜地笑道:“那我陪少爷一起去。” 裴越点点头,随即看到她抱着的锦被,纳闷地问道:“伱这是做什么?” 桃花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我打算打个地铺。” “嗯?”裴越愈发摸不着头脑。 桃花指了指后面,解释道:“这里只有一张床。” 大户人家的公子从小便有丫鬟陪床,当然这不是指直接在一张床上同眠。在正主年纪还小的时候,卧房内会有两张床,正主的床旁边还有一张小些的拔步床,丫鬟就睡在这里方便端茶递水。等到正主年长了些,就会在卧房外面的隔间安置一张床。 实际上对于绝大多数世家大族的公子哥来说,贴身丫鬟和侍妾并无区别,故而闲云庄的知客没有特意再准备一张床。其实就算是沈淡墨或者裴宁也不会在意这个问题,因为在她们看来,桃花相对于裴越来说显然不只是一个丫鬟的身份。 林疏月在侯府中也从未将桃花当成丫鬟看待,反而是姐妹相称。 想明白这些问题,裴越不禁抬眼打量着桃花。 相较几年前那个黄毛丫头,如今的桃花眉眼彻底长开,单论五官比不上叶七她们,但是胜在那股天然娇憨的可爱神态。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双眼月牙弯弯,配上那张略有些婴儿肥的面庞,会让人打心底里觉得亲切。 犹记得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桃花比他还要高一些,如今倒是没有像他一样疯狂生长。用前世的标准来看,桃花现在大概一米六二,比林疏月要稍稍矮一些,身段亦是亭亭玉立。 面对自家少爷忽然凝视的目光,桃花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不禁下意识地低下头,轻声道:“少爷,现在夜里不凉,我在地上凑合一晚就行。” 裴越忍俊不禁道:“行了,哪来那么多顾忌。你难道没听说过倒春寒?睡在地上肯定会染了寒气,到时候少爷就得照顾你了。” 桃花纠结道:“可是我怕打扰少爷休息。” 说着说着嘴巴扁了起来,似乎有些委屈。 裴越回京之后,但凡回府无一例外宿在林疏月的房中。桃花对林疏月倒没有嫉恨,只以为自己睡觉不老实的往事给少爷留下太深的心理阴影。当初刚去绿柳庄的时候,她经常半夜睡觉蹬被子,弄得裴越常常睡不安稳。虽然裴越只是在开玩笑,她却将这件事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裴越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有道理,要不将你绑起来?” 桃花有些害怕但又不敢违逆,勉勉强强地说道:“就按少爷说的办。” 裴越看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便不再逗她,微笑道:“去铺床吧,傻丫头。” 桃花到最后也没有搞清楚裴越的用意,又不敢再多问,只得老老实实去铺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万籁俱静,屋内一灯如豆。 两人并排躺在宽敞舒适的大床上。 裴越神态很放松,然而睡意迟迟未来,因为旁边躺着的桃花略显怪异。 只见她缩在被子里,宛如一个立正的人被平放在床上,身体笔直双手放在腰畔,一动都不敢动,就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如此良久之后,裴越忍不住问道:“你不累吗?” “啊……不累。”桃花闷声闷气地答道。 裴越伸手将她脸上的锦被往下抻了抻,免得这丫头憋到面红耳赤,然后右手从她脑袋下面穿过,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一些,微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桃花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慢慢地靠在裴越肩膀上,低声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 “少爷,我想起以前在定国府的时候了。” 裴越忽然沉默,右手下意识地搂着她。 随着他一步步走向更高处,桃花能做的事情便越来越少。她不像叶七和林疏月那样各有所长,甚至连独立的人格都无法具备,因为她就是依附在裴越身上的一株藤蔓,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可是她永远会在裴越心中拥有一个独特的地位,那是两人当初相依为命结下的果。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裴越继承了原主的记忆,所以即便是当初第一次见面,桃花在他心中便不陌生。往后那些岁月中,记忆和现实不断重叠,这个小丫鬟在他心中的地位远比她自己想得重要。 “感觉像是做梦一样,少爷忽然就变得那么厉害,连太夫人都拿少爷没办法,桃花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我好怕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害怕哪天睁开眼,我们又在定国府那座狭窄的小院里……少爷……” 桃花的声音略显哽咽。 裴越心中百感交集,温柔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已经过去了,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忘了吧。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担心会回到定国府的那座小院里,不会再有人欺负你。这不是梦,而是少爷给你的承诺。” 不知是从哪来的勇气,桃花忽然伸手抱住裴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少爷,桃花好喜欢你。” 裴越扭头看向她。 昏黄的烛光中,桃花明亮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他,神情羞涩,目光中却是情深意重。 往事如风,吹进心中。 正所谓,月下南枝诗未就,醉听清吟胜管弦。 (本章完) 588【闲云评】 “咳咳。” “沈姑娘嗓子不舒服?” “我很好,怎么不见桃花?莫非是着凉了?” “有劳姑娘关心,桃花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是没有大碍,再睡两个时辰便好了。” “噢,那就好。” 这段对话发生于翌日的早餐席间,沈淡墨一板一眼地说着,看似神情平常,但裴越总觉得她另有深意。 莫非是昨晚的动静太大了? 可是沈淡墨又不擅武道,不可能拥有他和叶七那样敏锐的五感,再加上昨夜的动静其实不大,应该不至于惊扰到旁人。虽然他如今算得上天赋异禀,又有修炼武道带来的加持,便是林疏月那般成熟的身体都无法满足,可桃花毕竟是初经人事,他只不过是浅尝辄止,并未太过操劳。 桃花也没有那么柔弱,不至于连床都下不了,只是裴越怜惜她,特地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好在沈淡墨没有说出怪话,转而聊起午后要举行的闲云评:“你不要怪我自作主张,坏了你震动文坛的可能性。” 裴越吃了一块酱黄瓜,又喝了两口粥,好奇地问道:“此言何意?” 沈淡墨道:“你在灵州写出那两首词,然后假借桃花的名义,此举莫说骗不了我,就连那些文人墨客也大多骗不过。那首红藕香残玉簟秋暂且不提,后面你在薛涛等人面前吟诵的苏幕遮绝对不是桃花这个阅历能写出来的。你可知道,听闻你要参加这场文会,多少人摩拳擦掌等着看你出丑?” 斜对面的裴宁微微皱眉道:“倘若三弟不愿作词,谁还能强迫他不成?” 她不是见识浅薄的普通人,心中清楚木秀于林的道理,而且裴越身为武勋并不需要诗词之道的名声。 沈淡墨苦笑道:“宁姐姐,这世上有些事并无道理可言。裴越不是文官,又不需要诗词扬名,当然不用和那些酸腐文人计较。可是在闲云评这种场合,就算是魏国公都不能用强权压服那些文人,因为这天下终究要靠读书人治理。我知道他不需要那些文人的吹捧,却也不必将所有读书人推到对立面,对否?” 这个道理并不复杂,裴宁很快就明白过来,颔首道:“也是。” 裴越看着眉眼间并无忧色的沈淡墨,微笑说道:“想来沈姑娘昨日已经帮我敲了边鼓。” 沈淡墨轻哼一声,没有刻意卖关子,坦然道:“你这人身上杀气太重,我也不想看到好好的闲云文会变成血流漂杵的修罗场。昨日我去拜访了几位文坛大家,委婉地说了一下这件事,他们都应允下来。这几位先生是今年闲云评的点评之人,皆是四皇子特意请来的大儒,有他们操持大局,想来不会有那种不长眼的蠢货撩拨你。” 裴宁登时放下心来,赞道:“墨儿果然细心。” 裴越亦微笑道:“多谢姑娘好意。” 沈淡墨装作没有听到,扭头和裴宁说着话,只不过唇边的那抹笑意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用完早饭后,裴越带着她们继续游览庄园景色。今日燕王没有出现,想来是在准备午后的闲云评,倒是那位长史冯京特意来向裴越等人请安,言辞之间格外恭敬,昨日初见时的那点矜持消失不见。裴越对于这种转变的原因心知肚明,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燕王达成合作,还有对方想用这种低姿态来消弭昨日那点小心思。 午后,桃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纵然身体看不出异常,可是眉眼间那抹羞涩和春意却瞒不过这些人的眼睛。 沈淡墨眼神古怪地看了裴越一眼,让他有点摸不清她的心思。 裴越当然不知道,沈淡墨奇怪的是裴越竟然现在才走出这一步,毕竟对于一个侯爵来说,没有几个房中人才不正常。一念及此,沈淡墨对裴越的评价更高了一些,因为从这件事就能看出,裴越不是那种沉湎酒色的男人,即便他已经拥有足以令很多人艳羡的权势。 裴宁的反应截然不同,在发现桃花的异常之后,她没有去看裴越,反而刻意落后几步,拉着桃花窃窃私语,皆是关心和提点之语。 一行人在长史冯京的亲自引领下,沿着林荫小道来到闲云庄的主体建筑。 青云阁。 抛开这座建筑的华美外表不谈,内里更像是裴越前世见过的宴会厅。 当然不是那种封闭的宴会厅。 青云阁建于缓丘之上,四面挑窗卷起,内有八根雕花浮图立柱,七十六张立几置于其中,每张立几安置一位贵客。 这便是此前沈淡墨说过的内场。 唯有经过燕王允准的贵客和那些名声响亮的文人才能进入内场,一人一几而已。 北面有一座高台,届时文会点评就在此处。 置身青云阁中,既可以品评诗词文章,又能观赏山间风景,美酒佳肴接连而上,可谓极尽文雅风流之能事。若是能在此间得到文坛大儒的认可,不消两三日就能传遍整个京都,无论是藉此扬名还是想要参加科举,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能算得上一条捷径。 裴越很快就搞清楚这里面的细节,不由得有些佩服那位燕王,这文会若只是偶然举行,或许还不能说明什么。可是据他所知,闲云评每年一次且已经举行十多年,如此一来有多少文人是从燕王手中得到机会? 但凡这些人在官场上成长起来,这将是何其深厚的底蕴? 或许短时间内他们还无法对燕王贡献太多的支持,然而只要这文会持之以恒地办下来,将来朝中必然会有越来越多对燕王秉持善意和感激的文臣。 裴越一行人进来之后,离开吸引满场关注。 有人盯着他看,有人的目光则看向沈淡墨和裴宁。 人群之中,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微微侧首,旁边的亲随立刻凑了过来。 “那位就是中山侯裴越?” “是的,少爷。” “他左边那位是沈大人的千金?” “是的,少爷。” “右边那位呢?” “回少爷,据说那是定国府的大小姐,也就是裴侯的长姐。虽说裴侯自绝于裴家,与定国府没有关联,可是他和那位裴小姐关系极亲近,甚至主动出手为她推掉贵妃娘娘的青睐。” 亲随说得很模糊,但这位年轻男子却已经明白过来。 他看了一眼裴宁,目光清正温和,缓缓点了点头,随即收回目光,安静淡然地坐着。 589【声东击西】 闲云评循古礼仿古制,众人跪坐于几前,依次上台展示自己未曾面世过的作品,诗词文章不限,随后便由文坛大家进行点评。待所有人展示完毕之后,再公开选出前十甲,在京都各坊显眼处张榜,世人称之为青云榜,论影响力仅仅弱于三年一次的春闱皇榜。 现任翰林学士,朝野公认的大儒韩公端曾经公开称赞过闲云评:舌唇才动,遂成春秋。 由此可见闲云评在大梁文人心中的地位,今日到场的除了包括裴越在内的少数权贵,以及燕王延请而来负责主持大局的文坛大家,其他与会者无不是近些年来在文坛崭露头角的年轻俊彦。 酒过三巡,丝竹声起,但见挑窗之外山川秀美,景色如诗如画,众人兴致渐浓。 一位渝州狂生上台吟诵自己三个月前作的一首长诗,豪情恣意,一气呵成,迎得满堂彩。 燕王欣赏他首先登台的勇气,在数位大家品评之后,特地赏赐一方思州石砚。此砚产自思州岑宁府星台潭,石质坚润如玉,呈黛色,前魏书画大家曹怀赞其“水石殊质,浑金璞玉,云滋露液,惜墨惜笔”。 若是赏赐金银珠宝,那位狂生肯定不会接受,说不定还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羞辱然后拂袖而去。然而燕王能将闲云评办到这么大的规格,又怎会犯那种低级错误,一方石砚拿出来不仅那狂生欣喜若狂,其他人更是欢欣鼓舞。 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断有人登上高台,或诗词或文赋,称得上字字珠玑连连妙语,其中更有不少佳作引来台下文人欢呼赞赏。 裴越对这些花团锦簇的诗词文章兴趣寥寥,他的注意力基本放在裴宁身上。往常她偏向多愁善感,若是遇到烦心的事情难免会躲起来掉眼泪,如今仿佛解开所有心结,平和淡然地欣赏着那些文人墨客的大作。 大梁礼教不算严苛,远远不像裴越前世了解的某些朝代一样,女人连出门都有诸多限制,故而他带着沈淡墨和裴宁来这里不算出格。其实就像沈淡墨所言,经常出来走走有利身心,裴越也没有考虑太多,只是觉得裴宁一味闷在那座定国府里不是好事。 “三弟,怎么了?”裴宁见他盯着自己,便问道。 裴越冲台上努努嘴,轻声道:“姐,你觉得那些诗词如何?” 裴宁掩嘴轻笑,称赞道:“都是极好的,只是还比不上三弟那两首词。” 裴越指了指跪坐在自己后面的桃花,笑道:“她写的,不关我事。” 若不是两人离得不够近,裴宁肯定会伸手拧着他的耳朵,眼下只嗔道:“我在府中看着你们长大,竟不知桃花还有这个能为,你如今连姐姐都骗么?” 裴越嘿嘿一笑,正要继续狡辩,却听得高台上传来一段话。 “……松山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这首词成于去年岁末,当时听闻大梁将士在西境击溃吴军,心潮澎湃难以自制,故有感而发。好教诸位贤达知晓,学生这首词乃是次韵中山侯名动灵州的《苏幕遮》。与那首《苏幕遮》比起来,学生的拙作不值一提。” 裴越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人二十六七岁,头戴巾帽身着宽衫,身形清瘦气质儒雅。 这位儒生名叫申赫,钦州双鹿人氏,如今乃是一名举人。 对于裴越出现在这场文会上,大部分年轻文人都嗤之以鼻,而且都在等着他在文会上闹笑话。究其原因,大梁文武历来不相合,像谷梁和洛庭之所以交好是因为年轻时的际遇。文臣们历来将闲云评当成自留地,往年从来没有武勋来这里凑热闹。 若非裴越在灵州拿出那两首词,燕王也不会答应沈淡墨的请求,特地给他送去一份请柬。 纵如此,很多人心中依旧不满意,同时他们怀疑那两首词是裴越剽窃而来,若非如此为何要假借府中丫鬟之名?世上还真有人不贪图名声? 文会进行到一段时间,终于有人将话题扯到裴越身上,自然引来众人的关注。 裴越神态淡然,不为所动。 申赫继续说道:“裴侯曾说,那两首词是他府中丫鬟所作,学生却认为这是自谦之语。相信诸公都读过那两首词,容学生放肆一回,今日青云阁内无人能写出那样的佳作。” 这便是捧杀吧? 感受到阁内逐渐变味的气氛,裴越依然平静。 他当初不想做文抄公,是因为自己没有根基和底气,真要靠诗词扬名,那必然要参加无数的文会,还要应对数之不尽的质疑和挑衅,文人相轻可不是一句玩笑。在那种情况下,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压根经不起旁人的考校。 如今当然不同,连皇子公主都不能对他逼迫太甚,其他人又能如何? 纵是一句都不解释,只将前世千古风流拿出一丁点,都能砸得所有人鸦雀无声不服也得服。 裴越自己稳坐钓鱼台,反倒是后面的桃花紧张到脸色有些发白。 昨夜两人春风一度,然后聊了半夜往事,压根没有准备什么诗词。她不怕自己丢脸,只怕让少爷在这种场合难堪。 裴越仿佛猜到她的反应,回头给了她一个宽心的笑容。 高台之上,申赫见自己的话挑起下面的议论,并未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反而疑惑不解地说道:“或许是因为太喜欢裴侯这两首词,学生时常吟诵,却有几处地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能否趁着今日这个机会,烦请裴侯为学生解惑?” 这和所有人包括裴越在内的预想都不同。 按理说铺垫已经足够,接下来难道不是该撺掇着裴越再作词,干脆给他命题限韵? 如此才能拆穿这个年轻权贵的沽名钓誉之举。 为何会突然话锋一转?难道这年轻举子真是裴越的铁杆追随者? 燕王闻言扭头望着裴越,微笑道:“裴侯意下如何?” 申赫这番话里处处藏着陷阱,如果裴越坚持词作者是桃花,那么很有可能就需要桃花去面对此人的疑问。当然裴越可以直接拒绝,这样做又可能会让阁内众人心里都不舒服。 裴越没有犹豫,先是对燕王微微颔首,然后望着台上淡淡道:“你有什么疑惑?” 590【文人的尺】 申赫立于高台之上,神色恭敬地说道:“多谢裴侯。学生记得您在那首《一剪梅》中写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学生不得其解,因为裴侯从小在京都长大,在开平四年初秋之前,从未离开过京都,这两处闲愁所为何来?前一句更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上下相连,愈发不解其意。” 与裴越前世听过的许多无病呻吟的歌词不同,这个时代的诗词基本都是作者自身的情感抒发,所谓诗以言志而已,便是一些男人写的闺怨诗也有指代之意。 他抄来的李清照那首一剪梅,固然贴合当时芙蓉宴的主题,却与自身的经历关联甚少,所以申赫的疑惑非常自然。 当然,这对于裴越来说不算难题,他淡然地说道:“或许是你自己钻进死胡同了。既然你也说了,那首词是本侯离京之后所作,两地指的自然是京都和灵州,本侯思念京都之中的亲友,难道不是非常正常的情绪?” 燕王登时频频颔首,坐在他左首的那位老者捻须道:“裴侯所言合情合理。” 台下便有人面露不忿,显然对申赫这种不痛不痒的质疑非常不满,这个时候不趁机让裴越现出原形,将他从闲云庄赶出去,反倒纠结于那两首佳作,你莫不是宿醉未醒? 然而申赫依旧笑容满面,不慌不忙地说道:“或许是学生想错了。不过烦请裴侯恕罪,晚辈还有一个问题。在那首《苏幕遮》下阙中写道,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学生查遍文卷,也没有找到这吴门究竟在何处,大梁境内应该没有这个地名,不知裴侯能否赏脸解惑?” 阁中忽然安静下来。 李清照所写的一剪梅,并未点明具体的人名地名,所以申赫想要在这上面做文章很难,裴越轻松地应对过去。 然而第二首周邦彦写的苏幕遮,却是详细的写了家乡吴门这件事。 当时裴越在灵州朝风楼上,面对薛涛为首的一众灵州官员和当地才子,想要彻底压住对方的气焰,故而不得不连续抛诗砸人。借用易安居士的词之后,他记忆中和芙蓉主题有关的词句便不多了,好不容易才想起这首苏幕遮,故而没有仔细斟酌便写了出来。 裴越看似凝眸沉思,实则在思考那个年轻举子的用意。 他不需要文章名声,哪怕此生再也不抄诗砸人,凭借军功和爵位依然能青云直上,对方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他破罐子破摔说这首词里的内容是自己胡编乱造的,这些文人又能如何?无非就是编排一些笑话罢了,这根本影响不到裴越的立身之基。 抬头望向高台上恭敬等待的年轻举子,裴越忽然问道:“你是钦州双鹿人氏?” 申赫垂首应道:“禀裴侯,学生是双鹿府华庭县举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华庭是个好地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素有京都第一才女之称的沈淡墨神色平静地开口。 申赫行礼道:“学生代家乡父老谢过沈姑娘赞誉。” 沈淡墨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裴越,不苟言笑地说道:“诸公或许不知,灵州薛方伯便是华庭县人。” 裴越心中一动,眼神变得锐利。 他想起离开灵州之前,在那场庆功宴上薛涛反复试探,似乎很想坐实那两首词便是裴越所作,与桃花并无关联。虽然开平帝已经让沈默云派人随同内监去灵州拿下薛涛,但是这种涉及一州刺史的行动是高度机密,消息只在重臣之间流传,根本不会传到外面,以免引起朝野震动。所以沈淡墨仍旧以方伯相称,阁中除了燕王和裴越等数人之外,其他人并未意识到不妥,一时间许多人看向申赫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艳羡。 此人竟然是薛方伯的同乡,如今又在闲云评上大放异彩,出人头地岂不是指日可待? 然而裴越发现申赫脸上并无喜色,除了恭敬之外,眼中却有几分怨恨。 一念及此,他谨慎地回道:“所谓吴门者,或许只是杜撰出来的地名,贻笑大方之处还望诸公见谅。” 申赫点了点头,随即歉然道:“原来是杜撰出来的地名,不瞒裴侯,学生此前还真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话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众人眼神交汇,席间暗流涌动。 能够来到这座青云阁内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蠢货,哪怕是那位当先登台看似狂放不羁的狂生,实际上也是燕王提早安排下的托儿,为的就是带动其他文人的兴致,以免闲云评从一开始就陷入冷场的尴尬局面。 都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听话听音的道理,申赫这般作态,难道那首词真的有问题? 燕王注意到阁中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大,不由得皱了皱眉,对台上说道:“申赫,你有话便直说,不要藏着掖着,没得让人妄议是非。” 他当然不是要对付裴越,而是流言很难处理,兼之裴越身为武勋又不在意诗词之道的名声,哪怕退一万步说那两首词是裴越抄来的,其实也无甚打紧,反倒是欲语还休引起的猜测最麻烦。 申赫轻咳一声道:“学生因为好奇,故而十分想知道那首《苏幕遮》中的典故所在,可是因为查不到吴门的来历,所以十分烦恼。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学生认识一个南边来的客商,说起这首词中的典故,他告诉学生,其实世间真有吴门这个地方。” 裴越隐隐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平静地问道:“是吗?” 申赫冲他微微一笑,颔首道:“原来在南周境内真有一个吴门镇,只是不像平江镇那么出名。更令学生惊讶的是,据说那个吴门镇上还真有一个荷花塘。” 阁中这些文人无不博闻强识,记忆力出奇得好,当即就有人诵出那首《苏幕遮》全篇。 “燎沉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 燕王和他身边的那些大儒纷纷色变。 这首词的上阙写得很美,但是下阙却别有意味。 如果按照申赫所言,这分明是一首思乡词。 问题是裴越身为定国府裴家血脉,思的却是南周境内的家乡,这岂不是荒唐至极的事情? 到了此时,申赫终于不再迟疑,满脸古怪地看着裴越问道:“裴侯,学生听闻前段时间您抓了很多南周细作,身为梁人无不振奋。只是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南周细作的首领却逃了。裴侯在西境面对吴国数十万大军依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不到在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况下,竟然会让南周细作首领逃走,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啊。” 裴越忽地轻笑一声。 申赫便问道:“裴侯何故发笑?” 面对其他人越来越奇怪的目光,裴越泰然自若地说道:“你是在怀疑本侯通敌叛国?” 满堂死寂,唯有山风簌簌。 申赫摇头道:“学生当然不会这般愚蠢,只是学生终于相信裴侯此前说过的话,那两首词不是裴侯所作。” 他冰冷的目光忽地看向裴越身后。 落在一脸茫然的桃花身上。 591【误打误撞】 申赫的表现正常又奇怪。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将通敌叛国的罪名扣在裴越身上。暂且不说这个猜测的荒唐与离奇,仅凭一首词和一个地名就想敲定裴越的罪名,这样的想法显然是痴人说梦。裴越身为二等国侯,大梁战胜西吴的首席功臣,诬告他的后果可不仅仅是一顿训斥那么简单。 然而你既然不敢得罪裴越,为何要将矛头指向他身后的丫鬟? 在场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觉得申赫是脑筋出了问题。 文字狱这种肮脏手段历朝历代皆有,其实真不算什么新鲜招数,然而从未听过有人给一个丫鬟编织罪名。 难道你还想通过这个丫鬟逼迫裴越低头? 燕王亦弄不懂申赫的意图,不过他身为闲云庄的主人和这次文会的发起者,不会坐视风向偏到离奇的程度。他抬眼满含深意和警告地望着申赫,缓缓道:“申举人,本王知道你喜爱钻研,但凡事过犹不及。裴越纵有才情,也不可能像你们一样穷首皓经字字典故。所谓南周吴门镇不过是个巧合罢了,再议论下去只会让南边人笑话,就此打住吧。” “谨遵王爷吩咐。”申赫垂首应道。 “且慢。” 裴越忽然出言阻止。 燕王微微偏头,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裴越冲燕王颔首示意,然后淡定地说道:“其实诸公心里应该都猜测过,那两首词究竟是谁的手笔。之前本侯戏言那是府中丫鬟所作,是因为本侯身为武勋亲贵,实在不愿和世间文人争名夺利,真相便是这么简单。如今申举人含沙射影,试图将那种诛九族的罪名扣到中山侯府头上,本侯不得不告诉诸公,那两首词就是本侯所作。” 他顿了一顿,抬眼看向申赫,眼中寒光凛然:“申举人,你是在控告本侯通敌叛国吗?” 众人皆惊。 申赫之前还没有太明显的感觉,毕竟他在高台之上,裴越距离他有些远,亦不曾刻意展露气势,所以他才能侃侃而谈。如今望着这个显赫权贵脸上冷峻的神色,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杀意,他不由自主地觉得双腿发软,勉强笑道:“裴侯言重了,学生怎敢如此放肆。” 有人眼泪汪汪。 桃花在裴越开口的那一刻,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好歹是在国公府中长大的丫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纵然不明白那些阴谋诡计却也听得出那个年轻举人话语中藏着的恶意。之所以会这般感动,是因为裴越将她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的举动,让她想起当年在定国府中,瘦弱单薄的少爷帮她挡住那些责骂殴打的往事。 一如今日。 旁边的裴宁轻声宽慰道:“不用难过,更不用担心,三弟会处理好这些事。” “是,大小姐。”桃花带着哭腔应道。 坐在裴宁另一侧的沈淡墨无心安抚这个丫鬟,或许场中只有她才能真正明白裴越的心思。 桃花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终究不懂人心险恶,裴宁等人压根不知道桃花的身世,自然也不明白这件事的棘手之处。 在沈淡墨看来,此事表面上可以用无巧不成书来形容。 申赫不敢将通敌叛国的罪名扣在裴越头上,所以将目标转向桃花,反正之前是裴越自己对外宣扬,那两首词是桃花所作。然而问题在于桃花不是梁人,她是冷凝的亲生女儿,所以实际上就是周人。倘若这件事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顺着当年的往事顺藤摸瓜,桃花的身份很难彻底瞒住,因为还有一座和裴越不对付的定国府。 对于裴越来说,会不会吟诗作赋根本不重要,绝对不能让这件事伤害到桃花才是根本。 沈淡墨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这件事真的只是巧合吗? 高台之上,申赫表现得唯唯诺诺,似乎被裴越的气势震住。 裴越环视众人,意兴阑珊地说道:“本侯来到这座闲云庄,一者是陪家人散心,二者也是想长长见识,毕竟这里汇聚着大梁文脉,听闻近些年佳作频出。然而今日一见,仿佛被迫吞下一只虫子,令人难以名状。倘若在座诸位都是像申举人这般行事,对着别人的词句编织罪名,实乃文人之耻,更是国朝之大不幸。” 一席话掀起无尽波澜。 “裴侯言辞未免太过。” “既然那首词是裴侯所作,为何不解释一下吴门出自何处?莫非心中有鬼?” “裴侯乃是伟丈夫,该不会连直面质疑的勇气都没有吧?” “莫非裴侯瞧不起世间文人?” …… 面对突然汹涌起来的质疑声,裴越不慌不忙,忽地提高语调将所有议论声压了下去:“本侯不是瞧不起世间文人,只是瞧不起尔等。” 场中为之一静,旋即爆发更大的声浪。 沈淡墨心中轻叹,一时间百感交集。 虽然大梁文武殊途,但是极少有人会彻底站到另一方的对立面,顶多面上不相往来,暗地里仍然会悄悄发展关系。像裴越现在所做的事情,在绝大多数人看来都显得十分愚蠢。即便他那首苏幕遮中的一些词句无法解释,大可像以前那样推到那个丫鬟身上。 一个丫鬟而已,就算丢了性命又算什么? 可是裴越不仅不那样做,反而彻底将这潭水搅浑,只为掩盖水面下的秘密。 唯有将事态进一步扩大,才能替桃花挡住那些有心人的目光。 沈淡墨不禁想起当初那些书信,其实她也曾怀疑过裴越究竟是不是像信中那些语句描绘出来的那样真诚,毕竟每个人都会给自己戴上一层面具,尤其是当时他的处境那般艰难,会不会是刻意用那种轻松平等的语调蒙骗自己? 直到此时此刻,看着裴越为了保护桃花不惜得罪数十位年轻文人,她终于彻底相信。 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男人。 想到这儿,沈淡墨不再沉默,清冷的声音传遍四周。 “中山侯起初说的只是申赫,你们这般急不可待地跳出来,莫非是因为他的话戳中你们的心病?” 1秒记住网:。 592【得道者多助】 不得不说,沈淡墨这句话的威力有些大。 那些群情激奋的年轻才子们仔细一想,纷纷回过神来,好像最开始裴越并没有针对所有人,只是提了一句如果所有人都像申赫那样做事,才是大梁之不幸。 只不过因为大家年轻气盛,且对一个武勋亲贵堂而皇之地来到闲云文会颇有芥蒂,才会造成后面的话赶话,以至于事态逐渐失控。 当然,沈淡墨能够一言平定喧嚣,不仅是因为她往昔的才名,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 这些年轻才子们其实不蠢,他们敢在青云阁中鼓噪喧闹,甚至言语之间颇为锋利,一方面自然是仗着人多势众,另一方面则是笃定裴越这种武勋拿他们没办法。 中山侯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国子监和礼部,所以也就影响不了他们的前途。 至于这位杀人如麻的侯爷动了真怒又如何?顶多就是出手揍他们一顿,难道他还敢因为几句口舌之争就杀了这些文人?真要到了那个地步,就算是龙椅上那位也保不住他,除非陛下打算用武勋来治理朝政。 偏偏大梁的文人不怕挨揍,反而会借此声名鹊起,不然为何总是有御史去挑皇帝的错处? 他们不怕裴越,可是他们畏惧太史台阁,那座青灰色的建筑里亡魂不知凡几。 申赫今日对裴越的构陷和台阁的乌鸦相比等同于儿戏,那些人做这种事极其专业,真要得罪了沈淡墨,谁敢保证自己这辈子没做过错事? 故此,沈淡墨出声之后,青云阁中竟然安静下来。 裴宁和桃花都松了口气,面带微笑感激地看着沈淡墨。 裴越忽地皱了皱眉头。 他和沈淡墨之间隔着裴宁,无法在这个时候窃窃私语,故而只能用眼神交流。 “为何要出手?” “帮你降火。” “我不需要。” “为了一个桃花,值得吗?” 虽然两人还没有达到心意相通的地步,可是对于同样聪明的他们来说,读懂对方眼神中这些简单的含义并不困难。裴越不希望沈淡墨这样做,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些文人的攻讦,反而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皇帝总不至于因为一首词就真的对自己下手。 然而沈淡墨的态度也很清楚。 她不希望裴越树敌太多,尤其是这些年轻文人,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进入朝中,论影响力肯定比不上那些重臣,但是汇聚起来却是一股不容轻视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些文人背后站着的是燕王,你今日要是将这场文会彻底搅黄,难道燕王会坐视不管? 这就是她想告诉裴越的话,她在乎的只是裴越本人,其他人的生死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两人的眼神交流并不漫长,裴越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和沈淡墨辩驳,他转头看着那些面色不善的年轻文人,淡淡地冷笑两声。 便在这时,一位年轻男子忽地站起身来,温和诚恳地说道:“诸位,能否听小可说几句?” 燕王微露讶异,抬手道:“静严兄请说。” 这位静严兄便是裴越来到青云阁之后,与身边亲随议论过的那人,只见他谦逊地说道:“王爷,小可实在当不起这声兄台。” 燕王摇头道:“你是娘娘的亲侄儿,又比我年长几个月,如何当不起?以后万不可这般客套,若是让娘娘和母妃听见,肯定会饶不了我。” 裴越心中一动,然后便听燕王介绍道:“这便是娘娘的娘家人,大名陈安,字静严。” 裴越便与对方见礼,然后听陈安说道:“诸位,诗词虽然不算小道,可毕竟只能修养心性,小可从未听说过历朝历代能够依靠诗词治理国家,更不能富裕黎民百姓。裴侯所作苏幕遮,小可也非常喜欢,可是这词中的内容必须和现实贴合吗?无论大梁境内有没有那个吴门镇,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吗?” 他看着那些陷入沉思的年轻才子们,温言道:“小可不敢妄议朝政,只知道裴侯对于国朝的贡献毋庸置疑,仅凭西境两场大战之中的功劳,足以胜过千万首诗词。倘若揪着诗词中的一两句话不放,甚至想要用这样的手段来构陷裴侯,那么西军将士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些人?京都百姓又会作何想法?诸位可还记得王爷举办这场文会的初衷?” 一席话让绝大多数人彻底沉默,他们脸上不禁浮现愧色。 这时只见坐在燕王身边的那位老者忽然开口道:“老朽也有几句话想说。” 燕王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微笑道:“松山先生请讲。” 沈淡墨忽地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然后裴宁便对裴越说道:“这位老先生名叫傅道云,字弘深,自号松山老人,乃是当世大儒。” 傅道云先是看了一言裴越,然后对高台上的申赫说道:“老朽不知南周境内有没有吴门镇,不过你先前说查遍大梁境内没有吴门镇,想必是因为你没有看过《太平寰宇记》。” 此前陈安开口之后,申赫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可是却又没有反驳的勇气。 皇后娘娘的亲侄儿,连燕王都要尊称为兄,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岂能轻易招惹?他今日敢直面裴越,是因为算准了对方无法翻脸,可是要和陈安作对的话,怕是会牵连家族。 如今见傅道云也站出来反驳自己,申赫愈发忐忑不安,垂首应道:“请先生赐教。” 傅道云微微摇头道:“赐教便不必了,老朽只是提醒你一句。根据那本书中记载,利州南浔府清河县石门镇,在两百年前名为吴门镇,只因当时为了避讳前魏一位皇帝,故而改名石门镇。” 裴越隐约明白过来,这位松山先生应该出身于尧州江北傅氏,与永州庐陵韩氏并称为文道魁首。 只是他不清楚对方为何要帮自己说话,而且那位皇后的侄儿突然站出来也让他非常意外。 阁中都是饱学之士,可是竟然没有人看过傅道云提起的那本书,当即便有人恭敬地提出疑惑。 傅道云淡然道:“那本书是古籍孤本,藏于傅家天一阁中,你们没有看过也很正常。” 申赫闻言忽然双眼一亮,急促地说道:“松山先生,既然那本书是孤本,裴侯想必也没有看过,他又如何得知吴门镇呢?” 傅道云不疾不徐地说道:“好教诸位知晓,老朽那个不成器的孙儿也看过这本书,他就在裴侯手下领兵掌军。他性格外向又喜闲谈,定然将这些趣闻对裴侯说过。” 一切水落石出。 裴越笑了笑,一时间竟然忘了傅弘之,想当初第一次见宁忠的时候,傅弘之就敢当面呛声那位武威侯,想必就是因为傅家传承千年给他的底气。 有了陈安那番话作为铺垫,再加上傅道云亲自背书,裴越明白自己的危机已经消失,并且彻底解决了隐患。 燕王面色不善地看着高台上的申赫,沉声道:“你退下罢。” 申赫脸色灰败,颤声道:“学生扰了王爷兴致,实在该死。” 燕王摆摆手,显然非常不耐烦。 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申赫一言,平静地自斟自饮。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举子确实给他造成很大的麻烦,但是最终却没有伤到他分毫,只是沈淡墨、陈安和傅道云三个人三句话,危机便消弭于无形。 这一幕落到那些年轻才子眼中,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真切的惧意。 山风轻柔,阁中的气氛逐渐恢复正常。 一名宫中内监在数十名禁卫的保护下,脚步匆忙地走进闲云庄,径直朝青云阁小跑而去。 1秒记住网:。 593【武人的刀】 “陛下口谕,宣中山侯裴越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内监高亢的声音在青云阁内回响,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裴越躬身领旨,心中亦有些好奇。 他又不是两府重臣,无需参赞朝政大事,最近都中亦无风浪,开平帝缘何会这般火急火燎地派人召他,甚至需要奔袭到城外二十余里的闲云庄? 那边厢燕王站起身来,微笑问道:“虽然裴越是本王请来的贵客,但父皇相召不敢阻拦。侯都知,能否告知本王,这般急迫所为何事?” 内监恭敬地行礼,脸上挂着一抹讨好的笑容,答道:“回王爷,是大喜事。” “哦?什么喜事?” “集宁侯唐大帅领军返京,今儿到了古蔺驿,明日上午进京都。咱们大梁的将士打了那么多胜仗,俘虏缴获无数,肯定会举行隆重的庆典。奴婢奉旨来召中山侯,亦有人去往其他大人府上,陛下如今在两仪殿等着,待各位大人前去议事呢。” 燕王闻言大喜,转头对裴越说道:“果然是喜事,你快回京罢,不好让父皇等待太久。” 裴越拱手道:“多谢王爷盛情款待。” 两人目光对上,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与傅道云和陈安等人颔首示意后,裴越便带着裴宁等人离开青云阁。内监倒也不敢过分催促,因为他比那些骄傲的文人更清楚这位年轻权贵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尤其是那支纵横西境几近于无敌的骑兵终于回到京都,意味着裴越在军中的地位愈发稳固。 裴越离开之后,青云阁中忽然变得安静。 燕王环视一圈,笑吟吟道:“诸位才俊,本王忽然有个想法。” 众人纷纷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燕王兴致盎然地说道:“闲云评历来不做限制,只要是与会者自己的大作就可以参加评比。这是因为本王知道佳作难得,既看才情也需机遇。不曾想今年的文会恰巧碰到大军凯旋,如此盛事岂能没有诗文记之?诸位先生意下如何?” 最后一句话却是问的他身边那七位大儒。 傅道云身为今日到场的文道魁首,稍稍思索之后颔首微笑道:“合该如此。” 燕王便起身道:“那就请诸位饱学之士为大梁国战之胜著文赞颂,一不命题,二不限韵,或诗或词,文赋亦可。时间限定为两个时辰,便在这青云阁中动笔。来人,撤下酒席,换上文房四宝!” 众人无论心中是否情愿,脸上神情都显得雀跃,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燕王的脸面,更是不可阻挡的煌煌大势,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破坏朝野上下的兴致? 只是一想到歌颂大捷必然绕不开裴越这个首功之人,一些方才叫嚣得很厉害的文人不禁感到格外憋屈。 在这乱世之中,文人的尺终究比不过武人的刀。 …… 皇城,两仪殿。 开平帝兴致高昂,连语调也比往常振奋几分。 在他登基之前,大梁面对西吴一直采取守势,灵州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自从他继位之后,先是依靠定国公裴贞拿下虎城,又在去年击溃西吴三路合计三十余万大军,取得数十年来罕见之大捷。这等功绩足以让他青史流芳,身为君王求得不就是一个生前身后名? 王平章等人各抒己见,一番议论之后决定,明日由集宁侯唐攸之领着大胜归来的将士从京都西门而入,王平章和莫蒿礼代表皇帝出城迎接。 然后大军前往太庙,开平帝会在那里举行献捷献俘之礼,告慰大梁历代皇帝。 最后在皇城前的广场上举行阅兵典礼,并当众封赏有功之臣。 这些流程其实早就由西府和礼部商议确定,如今只是走个过场,包括所有将士的封赏都有了定论。殿中的重臣们心里清楚,今日主要是来给皇帝陛下歌功颂德。 在这一片歌颂声中,自从进来之后就沉默旁听的裴越登时显得有些独特。 开平帝今日心情上佳,对裴越的态度相较往常要温和许多,淡淡笑着问道:“裴越,关于明日大典你有什么看法?” 裴越微微欠身道:“回陛下,诸位大人的安排非常妥当,臣没有意见。” 开平帝点点头,吩咐道:“你是西军大捷的首功之臣,自然不能错过这次的庆典。这样吧,你现在就出城去找唐攸之,明日与他一起统领大军入京。” 王平章眉头皱了皱。 谷梁朗声道:“陛下圣明。” 裴越心中诧异,皇帝老儿这是要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啊?其实在获封国侯和擢升北营副帅之后,他便已经心满意足,像明天那种出风头的场合大可以低调行事。不过既然谷梁立刻用自己的方式做出提醒,裴越倒也不好坚辞,只得谢恩领旨。 在宫中站了小半个时辰,然后裴越便急匆匆地领着十余名亲兵出城赶往西面的古蔺驿。 日落之际,西军的临时营地已然在望。 营地之外,一排年轻将领紧张又热切地等待着。 及至裴越来到近前,他们几乎是分毫不差地同时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声道:“末将拜见侯爷!” 裴越飞身下马,逐一望过去,看着每个人脸上崇敬的神色,不由得发出返京以来极为罕见的舒心笑声,感慨道:“起来吧。” 以韦睿为首,从左到右依次是唐临汾、傅弘之、陈显达和孟龙符。 这便是藏锋卫的五位统领,他们撑起这支无敌骑兵的骨架。 也是裴越手中最锋利的刀。 叙过离别之情后,裴越笑问道:“我那两位兄长没有随大军回京?” 韦睿答道:“回侯爷,秦、薛二位就在大营之中,不过秦兄说他暂时还不是藏锋卫的人,所以不肯抢了我们的机会,稍晚些再与侯爷相见。” 裴越无奈道:“兄长真是固执,不过也没有关系,明天之后我们便都是同袍。” 陈显达兴冲冲地问道:“侯爷,陛下真的命你为北营副帅?” 旁边的傅弘之打趣道:“你这厮一路上都在问这件事,莫非你以为咱们侯爷当了副帅,你也能捞个指挥使当当?” 众人皆笑。 裴越抬手点了点面红耳赤的陈显达,然后看着韦睿问道:“唐大帅现在何处?” 韦睿应道:“大帅在中军大帐,已经备好酒菜,等侯爷与我们见过之后,便会派人来请。” 裴越当然明白唐攸之这样做的原因,谁都知道藏锋卫对他的重要性,首要之事肯定是安抚好手下这些悍将,他要是跟着一起出迎,怕是韦睿他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问过众人一些关于藏锋卫近况的事情之后,裴越便道:“我去见见唐侯,你们先回藏锋卫的驻地。” “遵令!” ( 594【尘埃落定】 月光皎洁,星垂四野。 中军帅帐,裴越和唐攸之对面而坐,帐内并无旁人。 “很多人都想见你,连焕章兄都迫不及待,不过都被我拦了下来。藏锋卫那几个小子例外,我想你应该很想见见他们。” 唐攸之满脸笑容,眼神平和。虽然只是两个多月未见,但是裴越已经明显感觉到这位集宁侯的气度愈发从容,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一等国侯再加上灵州刺史的殊荣足以在短时间内极大地提升一个中年男人的气场。 裴越笑了笑,摇头道:“其实今日我只想见唐叔一人。” “哦?为何?”唐攸之好奇地问道。 裴越饮下一口酒,回想起那次朝会上的波澜,缓缓问道:“魏国公居然会放弃李柄中,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王平章的手段记忆深刻,连续几手堪称出其不意,不仅是裴越和开平帝被他绕了进去,甚至连李柄中本人都彻底蒙圈。 在关于西境军政主官人选的争论中,王平章最后仅仅拿到一个古平军镇指挥使的名额,虎城仍旧归襄城侯萧瑾打理,长弓大营主帅落在南安侯苏武手中,金水大营主帅则是齐云侯尹伟。 这三人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没有任何问题,足以保障西境的安危。 其实去年的西境之战,若非宁忠和路敏从中作梗,西吴想要取得前期胜利本就极难。 唐攸之放下酒盏,沉吟道:“魏国公不想我回京都。” “宁肯放弃李柄中也要阻止唐叔回京,我后来才想明白这才是王平章真正的用意,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唐叔,莫非你和魏国公之间有旧怨?”裴越眉头微皱,陷入沉思之中。 按照开平帝最初的计划,唐攸之卸任西军临时主帅之后,应该回京取代李柄中接手京军南营。 京军三营,西营算是王平章的发迹之处,如今的西营主帅长兴侯曲江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历朝历代的官员体系中,绝对无法根除山头的存在,开平帝深谙其中道理,所以不会妄想所有人都是只对自己忠心的臣子,而是会用各种手段达到各方势力的平衡。只要自己是唯一能够改变这种格局的人,那么就可以永远保持高高在上的君王权威。 北营在经过一定时间的过渡,再交到裴越手上,那么北营和西营就可以形成相互制约,不至于落入一人之手。纵然王平章在军中势力庞大,可是执掌南营的唐攸之与裴越关系更亲近,再加上禁军和京都守备师,如此足以牢牢掌控住京都内外的安全。 京都不乱,大梁就会安定,这便是开平帝在路敏死后对于军方的安排。 面对裴越的疑惑,唐攸之摇摇头道:“我与魏国公谈不上熟络,但也没有任何个人恩怨。” 裴越苦笑道:“这个老狐狸究竟要做什么?” 如果不是王平章突然提出精简西军和灵州改制,而且说服了开平帝和莫蒿礼,唐攸之的南营主帅之职根本丢不了。这件事里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王平章在最后时刻放弃李柄中,改而推唐攸之接任灵州刺史,让他成为大梁第一位真正意义上一手包揽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如此一来就连裴越都不好反对。 唐攸之轻轻摇晃着酒盏,徐徐道:“其实我和焕章兄没有区别,谁接手南营主帅都一样,这就是陛下同意魏国公提议的原因。” 裴越对定军侯罗焕章的印象很深,古平军城之中,他当着数万将士的面卸甲,露出满身伤疤质问路敏的场面历历在目。朝风楼分别之际,这位看似鲁直粗犷的老将对他的提点,让裴越获益匪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能培养出罗克敌这样优秀的儿子,罗焕章定然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叹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唐叔和定军侯无论谁接手京军南营都一样,王平章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圈子,千方百计不让唐叔回京?在我看来,他最好的选择是将李柄中推上灵州刺史的位置,这样才不会伤到自己的根本。” 为何放弃李柄中会伤到根本? 因为李柄中是王平章的铁杆拥趸,这些年来唯他马首是瞻,这样的人都不肯保住,将来谁还愿意帮王平章做事? 唐攸之沉思片刻,缓缓道:“莫非是以退为进之策?” 裴越自然想过这个可能,沉声道:“陛下对他的打压显而易见,匆忙调谷伯伯入京接任右军机,将我和藏锋卫调进北营,又让唐叔你接手南营,显然是要在路敏死后进一步压制王平章,以免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但是以我对王平章的观察,这位魏国公老而弥坚,不像是一味忍让退步的性情。” 谈到此时,唐攸之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 只是就像裴越所言,这件事被王平章套了很多层迷雾,两人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从现有的线索分析无法判断出他的真实想法。 见气氛略显沉默,裴越话锋一转道:“唐叔在京都会停留多久?” 唐攸之叹道:“依照陛下的意思,最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裴越诧异道:“这么急?” 唐攸之颔首道:“庆典结束之后,我会尽快处理好带回来的大军交接诸事,然后便会携带家眷赴任灵州。” 裴越欲言又止。 唐攸之见状宽慰道:“不必太过忧心,你在京都有广平侯的支撑,在外有我的守望相助,往后定当是一片坦途。临汾那小子历练不够,处事仍显毛躁,你有空多提点提点。” 裴越点头应下,举杯相敬。 烈酒入喉,两人的话题越聊越深,直至深夜。 …… 开平六年,三月初三日。 集宁侯唐攸之与中山侯裴越并骑而行,率领十万大军凯旋,在京都西门外二十里处得到盛大的欢迎,左执政莫蒿礼与魏国公王平章代表开平帝出迎。 待到十里处,京都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声直上云霄。 俄而,大军前往京军北营暂歇等待安置,唐攸之和裴越领着五千甄选出来的精兵进入京都,押着俘虏和缴获前往太庙,由开平帝亲自主持祭天大典。 最后,这五千人在京都之内走马观花,来到皇城前的广场进行封赏大典。 年仅十八岁的裴越再度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人间风流第一等。 唐攸之正式被加封为一等集宁侯,改任灵州刺史,不仅主政刺史府管理灵州九府五十七县,而且执掌三卫从西军精锐改制而成的厢军,成为大梁首位手握军政大权的刺史。 罗焕章获封二等定军侯,擢为京军南大营主帅。 萧瑾加封一等襄城侯,继续担任虎城行营节制,除了虎城守军之外,还兼管南北四座军寨,即固原寨、卢龙寨、刀口寨和鸡鸣寨,成为抵御西吴铁骑的第一道防线。 南安侯苏武接任西境长弓大营主帅,齐云侯尹伟改任金水大营主帅,取消古平大营编制,改为古平军镇。 裴越由中山子直升二等中山侯,擢为京军北营副帅,协助修武侯谭甫打理北营军务。 一连串的封赏任命让人眼花缭乱,朝野上下的目光都集中在唐攸之和裴越身上。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魏国公王平章的长孙王九玄卸任宫中廷卫郎将,调入禁军之中,被任命为禁军卫左军统领。 ( 595【屠龙之始】 深夜,魏国府内书房中。 王平章缓缓饮下一小碗参茶,从旁边肃立的王九玄手中接过一方帕子,擦过唇角之后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坐。” 王九玄走过去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如松。 王平章淡淡道:“羡慕裴越吗?” 今日裴越可谓出尽了风头,以前世人都知道他功劳很大,所以颇受皇帝陛下器重,但是终究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日间看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久经沙场的精锐老卒,道旁是欢呼不停的京都百姓,不知会有多少年轻姑娘脑子里都是他那张年轻又俊逸的面庞。此情此景对于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恐怕都不能心如止水。 王九玄微笑道:“很羡慕。” 王平章问道:“仅此而已?” 王九玄点头道:“祖父,今日风光是裴越靠着拼命换来的,其实羡慕都略显不妥,王家子弟必须要让自己的眼界开阔一些。” 王平章满意地说道:“你没有让祖父失望。若不是你父亲英年早逝,你那几个叔叔又不成器,我也不会将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的肩头。” 王九玄诚恳地说道:“孙儿甘之如饴。” 王平章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于自己亲自教导出来的长孙,他心里已经非常满意。即便王九玄不像裴越那样声名显赫,可是只有这位老人才知道,自己的孙儿藏了多少本事和能为。之所以没有展露出来,一方面是因为时机未到,另一方面则是他必须韬光养晦。 沉默片刻之后,王平章问道:“李柄中最近有什么动静?” 王九玄不疾不徐地答道:“那次朝会之后,他在府中筹谋构陷裴越,不过因为裴越去定国府大闹一场,连裴云都被打了一耳光,陛下并未降罪,故而他被吓住了。这段时间他在京中暗中走动,与路敏的儿子路姜私下见过两次。” “成国府的匾额都被摘了,路家人还不老实?” “路敏已死,成国府被夺了爵位,但毕竟是延绵近百年的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时半会还倒不了。祖父,路敏在西境祸害五万大军,难道一死就能抵罪?按照陛下的脾性,孙儿以为会抄家灭族。” 王平章冷笑一声,淡淡道:“因为陛下知道路敏是被他坑死的,如果对路家斩尽杀绝,这让我和谷梁乃至于沈默云怎么想?陛下虽为大梁至尊,终究不能随心所欲,除非他不想成为千古一帝。” 王九玄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孙儿觉得李柄中无法成事,就算他勾连起京中一些势力,仍然逃不过有心人的关注。他连孙儿的手下都防不住,如何能防住太史台阁的监视?” 王平章不以为意地道:“不需要他成事,给裴越和谷梁添些麻烦即可。九玄,如今你终于成为禁军统领,我这么多年安排下的后手有了成效,有些事情必须告诉你。” 王九玄微微一惊,愈发正襟危坐。 王平章缓缓道:“祖父之所以能逼得裴贞假死,彻底压住开国公侯那群蛀虫,成为大梁军方第一人,所凭者为何?” 王九玄恭敬地答道:“永宁秋日之变。” 王平章脑海中浮现当年那些血与火,面露嘲讽地笑道:“陛下能够登上这个至尊之位,靠的是你祖父手里的刀。如果没有那几个蠢货在老夫的唆使下给先帝下毒,没有老夫帮他设置边境上的假象调走谷梁等人,先帝就算是中毒不治,这个皇位也轮不到他。如果不是老夫带人果断地将陈家灭门,大梁的根基早就毁于一旦。” 虽然知道自家这间内书房乃是禁地,任何人都打探不到这里的消息,王九玄在听完这番话后仍旧心惊。这么多年以来,他在王平章的言传身教下成长,对绝大多数秘密都了如指掌,唯独当年皇位交替时的风雨没有听王平章说过。 王平章继续说道:“十多年来,陛下要靠老夫震住军中那些悍将,到如今他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改变这种格局。他想要重整北营,老夫退了一步,想要谷梁接替路敏,老夫又退了一步,想要将整个西军从你祖父手中剥离,老夫再度退了一步。可是人的贪念永远不会满足,陛下更不想看到王家成为第二个裴家,所以这种打压和削弱永远都不会停止。”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夫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还能活几个年头呢?” 王九玄迎着王平章深邃的眼神,一时间满心震惊。 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头暮年老虎,然而此刻这头暮虎的眼神分明是要择人而噬。 “祖父——”他略显慌乱地喊道。 王平章直接打断他的话头,不容置疑地说道:“裴贞以为假死就能保全裴家,结果又如何?沈默云沦为御前走狗,席思道心灰意冷归隐市井,要不是冒出来裴越这个异类,裴家那个空架子早就被陛下一口吞了下去。他们顾虑太多,优柔寡断难成大器,所以我们不能学他们。” 王九玄逐渐明白祖父的心思,迟疑道:“祖父,如今大势在皇帝手中。” 王平章淡淡一笑,从容地说道:“那些人脑子里只有造反二字,老夫难道不知道盛世造反绝无成功的可能?但问题在于这世上不止有造反一条路,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刘铮为何能登上帝位!” 仿佛一道闪电在王九玄脑海中炸开,让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王平章望着他急剧变化的神情,满意地微笑道:“先帝能死,陛下当然也会死。这些年来老夫从来不劝陛下立储,因为知道他在养蛊,或者说磨刀,希望那四个皇子如斗兽一般分出高下,最终赢的那个人才有资格成为太子。只是咱们这位陛下似乎没有想过,人的承受能力有个极限,刀磨得太久也会断,这就是我们王家的机会。” 王九玄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所谓机会,便是将当年事重来一遍。” 王平章朗声笑了起来,感叹道:“不愧为吾家千里驹也。” 王九玄冷静地说道:“祖父放心,孙儿会在半年之内将禁军卫左军彻底握在手心里,并且尽可能地渗透其他将领。” 王平章提点道:“记住,王家不是要造反,只是想帮助一位可怜的皇子摆脱困境,让他有希望成为千古一帝。” 王九玄点头应下,又问道:“祖父,依照皇帝对京都的掌控,想要做成这件事的话,单单依靠孙儿手里的两千人恐怕还不够。” “这个你不用担心,老夫为何会一退再退?莫说裴家小儿想不清楚,就连陛下也不会察觉。” 王平章随即轻声说了一段话,王九玄顷刻间眼神愈发明亮。 片刻之后,王九玄在脑海中想了一遍今日的谈话,略有些不解地问道:“祖父,其实孙儿还有件事不明白,难道陛下不知道祖父在军中的影响力,他真的笃定依靠皇帝的权威就能压制所有人?” 王平章冷笑道:“咱们这位陛下太自信了。你可知道昨日在宫中,他为何要让裴越立刻出京与唐攸之汇合,今日享受万民欢呼?” 王九玄叹道:“他在试探祖父的底线。” 王平章点点头,扭头望着微微摇曳的烛光,冷声道:“这不会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陛下既然想用谷梁和裴越这对狼狈为奸的翁婿打倒王家,那么在谷梁离京之时,我便送陛下去见先帝!” 掷地有声,杀意凛然。 ( 596【逃出生天】 诗云:人寰难容身,石壁滑侧足。云雷此不已,艰险路更跼。 这句诗出自已故诗家孟云清的《行路难其四》,描绘的是璧山一带的道路艰险。这组诗一共七首,将渝州十万大山的复杂地形展现在世人面前。 渝州位于大梁西南部,单论面积在十三州中排第二,仅次于北面的灵州。但是这里算不上富饶繁华,在大梁境内大概处于中等偏下的位置。究其原因,渝州境内地形复杂,大山延绵不绝,适宜耕种的土地只占一小部分面积,大部分人口都集中在三片平原地区。 尝有人言,倘若假定大梁有一千名作奸犯科之人,至少有七百人躲在渝州境内。 虽然这只是一句调侃,却也能从中品出这里独特又复杂的风貌。 三月初九日傍晚,天空飘着绵绵细雨,一行六名男子进入渝州东陵府坪山县城。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来到城中最大的家族程府,敲响了这座宅邸的角门。 片刻过后,六人被引到一座偏厅之中,等候在此的是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 他们卸下挡雨的蓑衣,为首那名年轻男子相貌英俊,五官棱角分明。 老者名叫程光,乃是程家之主,远近闻名的大商人,几个儿子如今在大梁各地掌着自家产业。他看清年轻男人的相貌之后,先是警惕地望向外面,然后恭敬地说道:“请四公子安。” 年轻男人走到主位上坐下,淡淡道:“没想到我如今这般狼狈,你还对我如此客气。” 程光疑惑地道:“公子此言何意?” 年轻男人自嘲道:“你们梁国的密探跟疯了一样,从京都一直追我追到渝州,路上七八次交手,我身边亲卫死得只剩下这五人,难道还不够狼狈?” 程光面露惊慌。 一方面是不明白对方为何会陷入这等险境,难道说南面的人行踪已经全部暴露?依照他对这头方家猛虎的了解,凡事必然考虑周全,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另一方面当然是担心自家的安全,要是被台阁的乌鸦顺藤摸瓜找到这里,那么自己勾连异国的罪名就会暴露,抄家灭族是必然的下场。 年轻男人便是方云虎,他那晚从绮水上的客船下来之后,登上早已安排好的反方向的一条货船,一直在绮水尽头下船,然后沿着横断山脉斜穿永州。虽然他让准备多时的替身带着南琴去送死,延误了裴越发现的时机,可最终还是被太史台阁的乌鸦盯上,于是朝着西南方向疯狂逃窜。路上几次遇险,他凭借着提前安排好的人手跟台阁的精锐厮杀,最终甩脱追兵顺利进入渝州。 望着程光惊恐的脸色,方云虎淡然道:“不必担心,我马上就走,那些乌鸦不会发现我来过这里。” 程光松了口气,随即关切地问道:“公子,究竟出了何事?” 方云虎将算计谷范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然后饮了半杯热茶,缓缓道:“虽然没弄死谷范,不过在你们梁国京都附近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皇帝老儿面上肯定不好看,所以沈默云的徒子徒孙们才跟疯了一样。” 程光不由自主地苦笑两声,心道这位主可真是不怕死,做探子做到这般胆大包天在敌国京都附近闹事的算是独一份。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老朽能为公子做什么?” 方云虎言简意赅地说道:“借用一下你们程家的商队,送我们通过涌泉关。” 其实程光已经猜到对方的来意,闻言便略显为难地说道:“公子,不是老朽啰嗦,这涌泉关的盘查特别严格,毕竟那是渝州的南面门户,要从这里经过风险会很大。何不沿着北线鹿鸣山一带过去?虽然耗费些时日,但是总好过去涌泉关冒险。” 方云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旁边他的亲随态度不善,纷纷握住腰间的刀柄。 程光心中大骇,连忙摆手道:“公子息怒,老朽马上命人去安排。” 方云虎微笑道:“很好。程老放心,你们程家的货物在大周境内畅通无阻,那两条隐秘的商道也会一直对你开放。对了,我听说你有个儿子叫程思远?” 程光恭敬地点头道:“是的,他先前在七宝阁中做事,后来被许颂那厮牵连下狱。万幸他的兄长思清在灵州结识了中山侯,送了一些好处保住他的性命。” 方云虎心中一动,随即摆摆手道:“你去安排罢。” 待程光退下之后,方云虎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开始咳嗽起来。 一名亲卫担忧地问道:“公子,您的伤势有些重,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两天。” 方云虎强行压制住喉头翻涌的血腥味,摇头道:“好不容易才甩开那些乌鸦,付出几十条人命的代价,如何能在这里耽搁?只要能顺利通过涌泉关,南面就是天沧江,离家就不远了。” 方才程光那句话之所以引起这些亲卫的杀机,就是因为他们怀疑此人看出方云虎受伤不轻,故意让他走艰难险阻的鹿鸣山路。但是方云虎十分冷静,知道这个贪财商人没有那么犀利的眼光。 两日之后,方云虎带着亲卫与程家的商队分开,一路往南策马疾驰。 又过了一日,天沧江已经越来越近,依稀仿佛能望见江面上氤氲的雾气。 身后陡然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 方云虎扭头望去,只见数十骑急速追来,相距不过百丈。 “公子快走,乌鸦追上来了!”五名亲卫厉声说道,然后想也不想地扭转马头,只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方云虎没有任何犹豫,抬起刀尖猛拍马臀。 五名亲卫已经是强弩之末,面对数十名太史台阁的精锐密探,他们只能抵挡片刻。 天沧江已然近在眼前,方云虎知道江边某处藏着小船,只要自己能在被追上之前登船,就可以彻底甩开身后的追兵。 胸腹间阵痛不止,他受的是内伤,虽然已经服了药,可是一时半会还好不了。纵如此,他依旧咬牙强撑,拼命觅得一丝逃生的机会。 身后的厮杀声戛然而止,那些乌鸦们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便在这时,迎面忽然传来利箭破空之声。 方云虎心中一惊,刚要伏身躲避,却发现这支箭从自己身边飞过。扭头望去,只见距离他最近的一名乌鸦面门中箭,直接坠马落地。 羽箭接连不断,方云虎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少。 一个伟岸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方云虎视线之中,其人站在岸边一块石头上,下方是两名亲随捧着箭壶,拉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堪称百发百中。 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方云虎惊喜地喊道:“二哥!” 追兵终于被击退,方云虎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来到近前直接跃下坐骑,两三步奔到男人跟前,轻松地道:“二哥要是不来,小弟今天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这位神箭手便是方谢晓次子,名叫方云松。 他将牛角长弓递到亲兵手中,从石头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眼方云虎,微微责备道:“你这次太冒险了,可知母亲在家中多担心么?” 方云虎尴尬地笑了笑,神情复杂地说道:“大战将起,小弟想为父亲做些事。” 方云松点点头道:“父亲在承北大营等你,要问你北边的事情。走吧,我带你回去。” “好的,多谢二哥。” “谢个屁。” 兄弟二人登上候在江北的小船,迤逦往南而行。 ( 597【权柄】 京军北大营,官方名称为虎威大营,位于京都西北面。 从地图上来看,京都、北大营和首阳山矿场刚好能形成一个三角形,彼此之间的距离都在二十里左右。当年高祖立国之后,立刻开始着手建造东西南北四座大营,以此来拱卫京师。 京营鼎盛时期有四营二十六卫,在册兵力三十五万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京营吃空饷和战力退化的问题渐渐严重,于是中宗继位之后,于建平二年借助楚国府谋逆案对军中开始清洗,首当其冲的便是京营。那次共裁撤一营七卫,后来经过数次精简,待开平帝继位之后只剩下三营十卫合计十四万人。 开平帝从登基次年开始,继续深化推行京营和边军轮转的策略,极大地提升了京营的战斗力。 世人都认为京军三营实力远胜边军,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美好的希望,尤其是京军北营实力最差,因为这里面牵扯到军中几位大人物的争斗和纠葛,北营一直缺乏强有力的主帅。 以开平三年夏末的延平会猎为例,北大营的战绩排名倒数,甚至没有任何一军能够进入前三甲,这是所有人看在眼里的事实。单论兵力,北营和西营同样都是三卫四万人,可无论是军演还是实战,长兴侯曲江统率的西营面对北营都是碾压的态势。 路敏带着北营出征西境,卢龙寨之战损兵折将,古平守城战亦伤亡很大,最后能完整回来的将士竟然只剩下一万余人。 开平帝既然要重用裴越,当然不会给他一个烂摊子。 唐攸之带回来的十万大军,除了藏锋卫和北营本身的一万多人之外,其余七万多人都是从西军各大营中精简出来的老卒。其中三千精锐补充进禁军,罗焕章带着一卫心腹锐卒进入南大营,三万人被调往南军,剩下的两万余人编成两卫步军,直接补充进北大营。 如此一来,北营和南营一样,都是四卫五万人,其中包含一卫骑兵和三卫步兵。 北营节堂之中,两老一少正在闲谈。 修武侯谭甫年过六旬,此前一直闲居在家,门庭渐趋冷落。谁曾想开平帝一道圣旨,北营主帅竟然落在他的头上,于是乎府前街上很快就车水马龙,连许久都没有登门过的世交都提着丰厚的礼物亲自拜访。 随着西境大胜、西军精简的消息传开,开平帝要重建北营的消息已经不算秘密,这意味着会出现一大批虚位以待的军职。都中闲散勋贵实在太多,谁愿意整日里闲在宅子里听戏?真正有门路的勋贵当然看不上顶天就是指挥使的军职,可是那些中下层勋贵却是眼热得紧。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谭老头收礼收得很痛快,说话也很客气,却只字不提正事。 等到那次朝会上开平帝任命裴越为北营副帅,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家伙只是个不管事的幌子,自己竟是拜错了山头。 虽然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可是此刻在节堂之中,裴越对谭甫的态度却很礼敬,不见丝毫跋扈嚣张之色。 坐在次位的中年男人面容坚毅,正是新任南大营主帅、定军侯罗焕章。 他看了一眼平静从容的裴越,转而对谭甫说道:“谭侯,说来惭愧,我实在是拿我家那个小子没办法。” 谭甫惊讶道:“侯爷此言何意?” 罗焕章苦笑道:“陛下将南营交到我手中,但我夹带里没有几个得力的人,原本想让那小子随我进南营,陛下也恩准了,可是他却不愿意,一心想要来北营做事,我拿鞭子抽了他一顿都没用。” 谭甫失笑道:“令郎这……这从何说起?” 罗焕章叹道:“我知道他的心思,嫌他老子行军打仗的本领不够强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摇头道:“侯爷,这可就冤枉克敌了。” 罗焕章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冤枉,你在西境北线那一仗打得着实漂亮,克敌这小子亲历整个过程,对你佩服的是五体投地。我其实能理解他的想法,毕竟谢林在西吴四将之中名气不小,结果被你那一手瞒天过海弄得灰头土脸,真要论打仗我们这些老家伙未必能比你强。” 谭甫终于明白过来,他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裴越,然后对罗焕章微笑道:“侯爷是打算让令郎来北营?” 罗焕章颔首道:“按理我不该来北营,毕竟不合规矩,但是这件事不当着你们两位大帅说清楚,怕是会引起误会。” 谭甫又问道:“陛下那边如果问起的话……” 罗焕章爽快地道:“不妨事,陛下已经同意此事。” 谭甫便看着裴越说道:“裴侯的意思呢?” 裴越答道:“皆由大帅决断。” 谭甫笑了笑,对罗焕章说道:“我没有意见,只怕委屈了令郎。” 罗焕章面上神情复杂,毕竟他身为南营主帅,亲儿子却要去北营从军,说出去多少丢了一些脸面。不过见谭甫和裴越都应承下来,他轻叹一声道:“那就多谢二位了。克敌虽然是我的儿子,但是请二位不必在意此事,若是他在军中犯了错,一定要依照军规惩治。” 虽然这话是对两人说的,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裴越身上。 一阵客套之后,罗焕章起身告辞,节堂变得安静下来。 谭甫似乎有些精力不济,缓缓道:“裴侯,眼下没有旁人,老夫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说。” 裴越微笑道:“侯爷,在您面前我只是一个晚辈,还请直呼姓名。” 谭甫摆摆手道:“这个不重要。陛下的心思你我都清楚,所以这北营终究是以你为主。” 裴越望着对方老迈的面庞,并没有匆忙给出回答。 没有人不喜欢大权在握,即便开平帝是真的想让裴越执掌北营,只不过因为他太年轻的缘故才让谭甫来做一个过渡,可是此人真的心甘情愿? 短暂的思索过后,裴越斟酌道:“侯爷,陛下的圣旨里写得清清楚楚,晚辈在北营是协理,不是主军。” 谭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道:“既然如此的话,北营四个指挥使,裴侯莫非只要一个藏锋卫的名额?” 裴越平静地反问道:“侯爷想要几个?” 时间仿佛陡然间凝固。 ( 598【进退随心】 藏锋卫从无到有,由弱变强,皆由裴越亲自操手,这支骑兵可谓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精锐。 连开平帝都清楚这一点,在圣旨上清楚写明这支骑兵继续由他兼领,等于是将后续指挥使的人选决定权力交给裴越,要知道以往这只能是西府军机的权责。 皇帝当然不是要鼓励裴越将藏锋卫变成私军,只不过现今时局复杂,远远没有到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他想用裴越做刀就必须允许这把刀变得更加锋利一些。 谭甫还没有昏庸到连这点机锋都看不明白的地步,故而从一开始就将藏锋卫排除在外,反复试探所图者便是那三个步军卫指挥使。 今日是他和裴越第一次军议,如果连这点念想都不敢有,那他还是立刻收拾铺盖回修国府抱孙子才是正经。 面对裴越平静又直白的反问,谭甫不慌不忙地微笑道:“陛下对北营期望甚高,所以诸卫指挥使的人选必须慎重。老夫认为在甄选之时,年龄、战功、能力和资历等因素都要考虑,裴侯可有什么建议?” 所谓顾左右而言他,大抵是交谈时拿到话语主动权的一种方式,逼迫对方跟着自己的话题走。但是这种伎俩在裴越面前显然算不得高深的套路,不谈前世跟各种老狐狸磨牙的经历,光是这几年他所受的锻炼就足以应对这种场面。 要知道他在开平帝面前都能扮演好大忠臣的戏份,更何况一个闲居在家二十多年的谭甫? 只听裴越淡然地说道:“西境之战,有功之臣大多得到封赏,不过有些将领至今还没有任何赏赐,侯爷可知为何?” 谭甫脸上的笑意略显勉强,缓缓问道:“竟有此事?” 裴越微笑道:“这些人其实侯爷都见过,分别是藏锋卫四名统领韦睿、傅弘之、孟龙符和陈显达,原长弓大营骑兵统领唐临汾,原鸡鸣寨守将步军统领秦贤和副统领薛蒙。” 谭甫蓦然觉得有些牙疼。 按照大梁军制,各大营的指挥使一级武将由西府决定,上奏皇帝只是例行程序,指挥使以下的统领、游击和哨官则是由主帅自行决定。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各营主帅对于麾下指挥使的人选都有建议的权利。一般来说只要不是特别过分,西府都会给这个面子,因为指挥使是承上启下最重要的武将,主帅如果连这点权利都没有,极有可能造成军队实力的削弱。 当然凡事也有例外,譬如此前接替谷梁执掌南大营的李柄中,整整两年时间都没有驯服那群骄兵悍将,这也是开平帝对他彻底失望的原因,以至于王平章在放弃李柄中的时候,皇帝心中没有任何意外。 谭甫并不在意自己成为一个过渡,可这把年纪还出来做事,总得为子孙后代谋些好处不是? 然而此刻裴越的这番话却让他陷入尴尬的境地。 藏锋卫那些统领包括唐临汾在内,历经西境南北两线所有大战,每个人身上都挂着一大串战功,不封赏提拔肯定说不过去。至于鸡鸣寨守将秦贤,此人也是实打实的功勋卓著。当时南线军寨陷落大半,鸡鸣寨却始终掌握在梁军手里,遭受十余次强攻都没有丢失阵地,为后来大军击溃张青柏部立下汗马功劳。 “裴侯既然早有成算,何不开诚布公?” 谭甫面带微笑,心中却觉得无比憋屈。 裴越的厉害他早已耳闻,今次直接对上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厉害。没有虚张声势,没有舌绽莲花,只是简简单单地将功劳一摆,他便有些招架不住。 裴越依旧平静,淡淡道:“陛下让我兼领藏锋卫,但这终究不合军制,所以我已经写了奏章辞去藏锋卫指挥使一职。这支骑兵成型于战火之中,想要保持战力就不能轻易变动框架,故而我打算举荐原中军统领韦睿接任指挥使,唐临汾与陈显达升为副指挥使,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谭甫颔首道:“理当如此。” 裴越轻声笑了笑,继续道:“北营三卫步军之中,武定卫由原北营将士组成,泰安卫和新增的平南卫则是由西军老卒组成。以我之见,这样的安置不利于北营整体实力的提升,所以我建议将北营将士和西军老卒打散混编,重整三卫军力,尽快让北营步卒恢复可战之力。” 谭甫微微色变。 尚在府中的时候,他曾想过自己究竟能捞到多少好处,最后得出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藏锋卫自不必说,那是裴越的自留地,倘若他想插手进去,对方势必会跟自己翻脸。两卫西军老卒的战力明显强过北营原先的将士,这两卫的指挥使多半也会被裴越收入怀中,或许自己只能拿下一个最弱的武定卫指挥使。 当然,有总比没有好,可是他没有想到裴越竟然主动拆分西军老卒,这样三卫步军的实力会显得十分均衡。这个年轻人的眼界和胸怀显然比他想象得要更高更广,不禁让花甲之年的老牌勋贵心中有了几分敬意。 至于那支新增步军卫的名字,更让这位老将的眼神变得热切。 平南卫,其中含义已经摆在明面上根本不愿遮掩。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只能拿下一个指挥使的名额,那也足以给家中那些后辈一个交代。 他渐渐平静下来,微笑道:“此举大善,只要将这般改革的举措呈上去,陛下肯定会称赞裴侯的忠心。” 裴越摇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我和侯爷商议之后的决定。” 谭甫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笑眯眯地道:“裴侯果然高风亮节,世人诚不欺我也。” 对于这种粗鄙的吹捧,裴越没有喜形于色,话锋一转道:“秦贤原为古平大营辖制的步军统领,如今古平大营裁撤,我特意奏请陛下,将他和薛蒙调入北营。依照他在西境之战中立下的功劳,足以从统领升为指挥使。今日想同侯爷商量一下,三个步军卫的指挥使,他升任哪个更合适?” 语调平静,然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599【简在帝心】 裴越这个设问很霸气。 如果他问的是秦贤有没有资格升任步军卫指挥使,谭甫还能跟他说道说道,毕竟人无完人,想要掰扯几句缺点总能找到。然而裴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言下之意秦贤必须拿到一个步军卫指挥使,这便是他的底线,如果反对的话肯定会翻脸。 谭甫纵然闲居多年,对于官场上的机锋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秦贤具备这个资格。 面对张青柏的十余万大军,鸡鸣寨就像一根坚不可摧的硬钉子,不仅扎在高阳平原南部,更是深深地扎进了张青柏的心里。如果这根钉子早早就被拔了,那么张青柏就不需要强攻古平大营,可以利用连成一片的军寨体系稳扎稳打,整个战场态势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不提在几个月的守城战中,秦贤带领麾下将士斩获无数人头。 若论出身的话,即便秦贤的父亲秦淮当年丢了西境防线,因此被夺了爵位,可他终究是开国公侯子弟出身,不光裴越会全力支持他,连谷梁都会站在他那一边。 想清楚此中关节,谭甫故作沉吟道:“武定卫如何?” 裴越微笑道:“可以。” 谭甫心中百感交集,看对方这架势似乎仍不满足,他难道还想染指剩下两个指挥使?就算自己这个近于摆设的主帅拿他没办法,西府那边会同意?陛下难道不会生疑? 这是大梁的京军北营,不是他裴越的护宅私军! 一个藏锋卫倒也罢了,撑死万余骑兵,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若是这个年轻人得意忘形欲壑难填,想要将整个北营的主将都变成他的心腹,谭甫就不信皇帝会盲信他到这种程度。 这时只听裴越继续说道:“我举荐秦贤为武定卫指挥使,罗克敌和孟龙符为副指挥使,薛蒙为前军统领兼先锋大将。” 谭甫既然有了打算,这个时候干脆也不掩饰,只希望裴越的胃口越大越好,如此说不定自己还有真正翻身的机会,便笑眯眯地点头道:“如此甚为妥当。” 裴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谭甫以为他要狮子大张口的时候,忽然平静地说道:“侯爷,我毕竟年轻不知世事,难免会有些鲁莽,还请不要见怪。藏锋卫和武定卫的将官人选已经确定,我也能对那些为国拼命的将士们有个交待,如此便足够了。” 谭甫怔了怔,略显茫然道:“裴侯这是何意?” 裴越轻叹道:“方才侯爷说主将人选必须慎重,我对此深表赞同,所以反复斟酌之后,亦只能确定藏锋卫和武定卫的框架,因为我只有这么多人可以举荐。故此泰安卫的各级将官人选,需要侯爷你来决定,还望不要藏私,毕竟修国府乃是开国九公之一,人才定然不少。” 这和自己的猜测不一样啊? 修武侯谭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裴越似笑非笑的眼神,才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早就被这个年轻人看穿,不由得干笑几声掩饰尴尬,随后心里顷刻间被惊喜填满。 一个指挥使,两个副指挥使,五个统领,二十五个游击,这能招揽多少人心? 谭甫对自身当然没有奢望,毕竟他都这把年纪了,满打满算还能活几年? 可若是操作得当的话,这支泰安卫对修国府的意义可就完全不同,说不定能为子孙后代攒下许多香火情。 想到这儿,他看向裴越的眼神完全不同,此前某些人的暗中嘱托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尽力矜持地笑道:“裴侯莫要取笑老夫,为国朝选将当然要看能力,岂能随意授予?不过老夫的确知道几位将才,还请裴侯帮忙参详一二。” 裴越颔首道:“侯爷请说。” 谭甫便说出几个名字,裴越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下来。 谭甫心中大定,愈发客气起来,问询道:“不知裴侯对平南卫有何安排?” 裴越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高深莫测地说道:“难道侯爷觉得这支平南卫的主将人选轮得到我们置喙?” “哦……哈哈,也是。” 谭甫尴尬地笑了笑。 既然这支步军卫以平南命名,那么显然是开平帝另有安排,就算他和裴越争个面红耳赤,最后呈上去的举荐人选也会被皇帝直接否决。 裴越对此心知肚明,这位皇帝陛下可不是先帝,他绝对不会完全信任一个臣子。王平章身为从龙之臣,这些年尽心竭力地帮他压制开国公侯的实力,眼下不还是要享受帝王心术的制衡?沈默云在永宁元年用林东海表明心迹,十余年来坐镇太史台阁帮他侦缉天下,皇帝手里不仍旧藏着另一套人手? 现在皇帝要用裴越,给他一个藏锋卫再加一支步军卫便已经是极限,断无可能让他独掌北营。 平南卫便是放在裴越身边的一柄利剑。 谭甫终于对裴越心服口服,这个年轻人实在太过老道,言行举止竟然无一不妥,难怪能在短短几年里出人头地平步青云。 他忽然想到一人,便好奇地问道:“裴侯,那位傅家子难道要脱离军中?” 裴越眼神微眯,看来这些秘密很难守住,傅弘之的身世想必早就摆在许多人的案头上。望着谭甫晦涩难明的眼神,他淡然回道:“傅弘之擅长训练斥候,对于预警追踪诸事极具天赋,所以我已经奏请陛下,将他调入平南卫中,专司练兵之事。陛下隆恩,赏了他一个副指挥使的军职。” 谭甫心中一惊,此时看向裴越的目光中竟然有了两分惧意。 这位果然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儿! 皇帝大手一挥,平南卫从天而降,这支步军卫的指挥使肯定是皇帝的心腹大将,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裴越行事。然而裴越反手一击,硬生生将他的人塞进平南卫里,理由还无懈可击。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这是双方于无声之间试探彼此的底线。 皇帝暂时相信裴越的忠心,可是必然会有相应的制约手段。 裴越接受这种制约,但是利用傅弘之亮明自己的态度,即你可以派人监视我,但是不能干涉我的练兵之道。 谭甫忽然发现,跟这对君臣之间复杂的关系相比,自己那点心思竟像是小孩子嬉闹,实在上不得台面。看来果真是远离实权太久,明显跟不上这个年轻人的节奏。 一念及此,谭甫终于收起杂念,与裴越继续议定详细的北营各级军职人选。 一个多时辰之后,由文书执笔写就、谭甫和裴越依次过目之后盖章用印的奏章离开北营,快速送往都中。 两人不知道或者说没有特别在意的是,这份奏章所受的关注远超他们的想象。 奏章先是送到西府,新任右军机谷梁看过之后满脸笑容,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左军机王平章面色平静,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非常欣赏裴越在这件事里表现出来的机智,令人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两人联袂入宫,开平帝将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长的双眸里精光熠熠。看完最后一个字后,他看向王平章问道:“魏国公觉得他们举荐的名单是否可行?” 王平章微微躬身道:“臣认为完全可行。” 开平帝又对谷梁问道:“谷卿的意思呢?” 谷梁微笑道:“韦睿和秦贤等人足以胜任,陛下无需担心。” 开平帝颇为罕见地笑了笑,目光再度落在奏章上,终于露出一抹激赏之色,颔首道:“这个臭小子总算能体谅一回朕的良苦用心,不枉朕对他那般器重。” 谷梁坦然地道:“陛下,裴越在军务上从来不会胡闹。” 开平帝点点头:“倒也算得上知轻重懂进退,就这么办吧。至于平南卫的将官人选,朕此前已经对你们说过,西府依旨操办即可。” “臣领旨。” 两人齐声应下。 …… 京军北营。 裴越自己的帅府之中,良将汇聚一堂,可谓群英荟萃。 秦贤和韦睿分居左右席位之首,傅弘之、唐临汾、孟龙符、罗克敌、薛蒙和陈显达依次往后。 裴越坐在主位上,将大略的安排说了一遍,众人登时喜笑颜开。 一阵喧闹过后,堂内渐渐安静下来。 裴越正色道:“诸位不可掉以轻心,陛下希望北营能早日恢复鼎盛时期的实力,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尽快将操练士卒提上日程。既然陛下命我为北营副帅,那么我不想在遇见其他大营主帅的时候抬不起头来。平南卫和泰安卫暂且不提,藏锋卫和武定卫必须成为京营诸军的标杆。” 这番话里透着如大山一般厚重的责任,众人却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相反一个个跃跃欲试。 裴越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满意地道:“我已经编成一套练兵之法,稍后会发给你们每个人。” 众人连忙应是。 裴越环视众人,忽地神情凝重地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韦睿微微垂首道:“侯爷,是不是祭奠那些在西境阵亡的同袍?” 堂内的气氛陡然间肃穆起来。 裴越点了点头,轻叹道:“这件事由龙符和弘之主掌,韦睿,你随我回一趟京都。” “遵令,侯爷是要回府吗?” “不,我们去见见商羽的家人。” ( 600【魂归故里】 西征大军凯旋,几家欢喜几家悲。 南城金沙坊,葫芦街东头,一户人家门前站着几名中年妇人。不远处有一些青皮无赖模样的汉子,虽然看着略显焦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鼓噪。 只听一名妇人高声道:“商家嫂子,你先开门好不好?我今儿来可是有一桩好事,不论成不成你好歹先听一听。” 里面传来一个平和但是坚决的女声:“谢过齐婶子的好意,但是我女儿还小,暂时不会谈婚论嫁。” 那妇人隔着门笑道:“哎哟,这日子可是快得很呐,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商家嫂子,那位林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家资巨万,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良配。你家姑娘虽然还小,但先将这门亲事定下来也无妨,林家光是下定的礼金就准备了一千两雪花银,特地托我来跟嫂子说一声。” 另一名妇人登时不乐意了,尖声说道:“商家嫂子,西城建昌行胡家托老身来说媒,他家少爷年方十六,品格端正,从不在外厮混,一心只读圣贤书,是远近闻名的读书种子。胡老爷托老身转告你,若是这门喜事能成,聘礼会是西城三间旺市门面再加上城外千亩良田!” 里面的正主没说话,门外的媒婆们反倒吵了起来,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吸引很多闲人的关注。 当即便有熟悉这户人家的闲人扮起说书先生,将其中缘故仔细道来。原来这商家有个儿子名叫商羽,早年从军进了京军南营,后来跟着那位中山侯去灵州打仗,听说颇受器重。西征大军凯旋之后,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来,最终等来的却是一个噩耗。 商家人自然悲痛欲绝,然而不知为何突然间就有一些媒婆上门,左一个少爷右一个公子,只想和商羽的妹妹定下婚约。商家原本就是小门小户,何时经历过这种场面,只得紧闭大门不见外客。 围观者中有那种聪明人感叹道:“听说中山侯重情重义,这商羽既然是他的爱将,又在战场上壮烈牺牲,想必裴侯肯定不会亏待商家。那些人鼻子比狗还灵,这般火急火燎地求亲,怕是屁股底下不干净,想要提前找个靠山呢。” 旁边的同伴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朝着远处那些青皮无赖努努嘴,示意这些人肯定是媒婆们背后主家的看门狗,让他小心祸从口出。 那聪明人神色悻悻,终究不敢继续议论下去。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从葫芦街另一面响起,数十骑徐徐而行。 媒婆们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伶俐人,很快就注意到那些显赫的骑士们,虽然从未见过裴越,却是大抵猜测出为首年轻人的身份,立刻闭上嘴退到一旁,唯有最先开口的那位齐婶子仿佛来了兴致,依旧对着门内劝说不止。 那些青皮无赖在见到骑兵们的瞬间就想溜走,可是七八骑陡然加速来到他们身边,用冷峻的目光逼视着,让他们腿软无力压根不敢动弹。 裴越面色不太好看,因为他想起在荥阳城的时候,去见段楷家人的时候遇到的那一幕。 韦睿神情严肃,他和商羽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过命交情,在来到裴越麾下之前,他们在南营便是交情极深的同袍。商羽阵亡于裂谷之时,他心中的悲痛不弱于任何人,这也是一贯理智的他坚定支持裴越斩杀宁忠的缘故。 邓载这几天和王勇一起筹备庄园的建造事宜,所以今天跟着裴越的是戚闵,此刻看着商家门前的乱象,他后背上已经泛起一片冷汗。 便在这时,裴越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戚闵紧张地吞着唾沫,连忙凑上去低声说道:“少爷,我特地让两个兄弟照看这边,他们说商家一切安好,只不过最近有几个媒婆想要上门提亲,并非有人欺压商家。我认为这是小事,少爷最近太过忙碌,所以就没有禀报。” 裴越不置可否,对旁边的韦睿说道:“你去问问。” “是,侯爷。” 韦睿领着几名骑兵上前,那些媒婆们吓得牙齿打颤,平时伶牙俐齿的姿态消失无踪,好不容易才回答清楚。韦睿生性谨慎,又将那些青皮无赖唤来问了一遍,确定他们没有说谎之后才向裴越禀报。 裴越点了点头,没有再责备戚闵,策马往前行了一段路,来到那些瑟瑟发抖的媒婆和青皮无赖跟前,淡漠地说道:“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老爷员外,往后再敢来此处惊扰这家人,最好提前给自己备好棺材,滚!” 一群人半个字都不敢说,连滚带爬地一溜烟跑远。 虽然京都百姓喜欢看热闹,但是这群人身上杀气太重,是以不敢继续停留,很快就全部散去。 商家紧闭的大门忽然从内拉开。 裴越下马之后从亲随手中接过一个坛子,缓步走到近前,望着出现在面前的一对中年夫妇,微微垂首道:“伯父伯母,我是裴越。” 后面自韦睿以下所有人,听到这句话无不满脸震惊。 身为裴越身边的亲随,他们对自家侯爷的性情非常了解。无论面对什么人,裴越都会保持面上的客气,但也仅此而已,除了有限几人譬如谷梁和洛庭之外,他从不会刻意放低姿态,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 眼前这对中年夫妇实在普通,商父就是都中最常见的那种为生计奔波的中年汉子,商母年轻时肯定秀气,但是也被岁月染上了风霜。然而就是在这样两个普通人面前,裴越一丝不苟地执晚辈礼,原因不言自明。 商父满脸惶恐,一双手不知道搁在何处,嘴唇翕动也只是讷讷难言。 商母本来十分紧张,然而眼神落下看见裴越双手捧着的坛子,眼泪便掉了下来,悲声道:“我的儿啊……” 裴越眼神凝重,将装着商羽骨殖的坛子递到商母手中。 商父抹了一把眼泪,侧身说道:“侯爷若是不嫌寒舍简陋,还请入内坐一会。” 裴越微微颔首,带着韦睿迈步而入,其他人自然留在外面。 商母极力压抑着哭声,死死抱着那个坛子,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儿子的存在。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庶子无敌更新,600【魂归故里】免费阅读。 601【义妹】 商羽做过谷梁的亲兵,虽然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没有擢升军职,但是平时所得赏赐和饷银都给了家里,所以商家的房子与陈设还过得去,并非那种家徒四壁的艰难贫苦。 裴越和韦睿连续劝慰之后,商母渐渐止住哭声。 商父是个老实人,搓着手问道:“侯爷,我儿……商羽他没有给您丢脸吧?” 裴越坚定地摇头,然后便将商羽在西境的经历说了一遍,没有刻意夸大也不曾隐瞒细节。讲完那段往事之后,他诚恳地说道:“二老请节哀顺变。请不要担心往后的生活,商羽是我的兄弟,他的父母便是我的长辈,我会给你们养老。至于小妹的婚事,如果二老信得过我,交给我来安排就行,我保证会为她寻一个老实可靠的夫君。” 商父连连点头道:“信得过信得过,只是不敢劳烦侯爷。” 裴越轻叹道:“与商羽的功劳相比,我做这些事如何称得上劳烦二字。还有件事要向二老说明,商羽在西境战事中立下很大的功劳,陛下已经同意我的奏请,追授他为藏锋卫副指挥使,赐爵果勇男。封赏过几日就会下来,到时候我会让人在这里候着,陪二老领取赏赐,不用担心礼节上的问题。若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口不言。 商父商母恍若梦中,虽然商羽已经过世,可是有了爵位再入殓,那可是商家从未有过的殊荣。两人当然知道这是裴越的心意,连忙就要给裴越磕头道谢,裴越和韦睿立刻将他们搀扶起来。 裴越神色依然沉肃,那句未尽之言让他心里堵得慌。 他话到嘴边才想起来商羽还没有成亲,自然就没有子嗣,他就算说服皇帝也没办法荫封其后代。 旁边的韦睿忽地开口问道:“伯父,请恕晚辈无礼,敢问令爱芳龄几何?” 众人皆愣住,裴越眼神复杂地看向韦睿,发现他的目光无比坚定。 商父还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道:“小女今年十五岁。” 韦睿轻吸一口气,面对夫妇二人诚恳地说道:“晚辈名叫韦睿,和商羽同年从军,从那时候起便是同袍,或许他回家的时候曾提起过。我和他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若是二老不嫌弃的话,晚辈想求娶令爱。” “这……这……”夫妇二人面对这个突然的变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复。 韦睿拱手行礼道:“晚辈愿替商羽侍奉双亲,请伯父伯母不要嫌弃。” 夫妇二人闻言感动不已,可是哪里敢答应下来,这年轻人能够跟着裴越进来,可见身份地位 非同一般,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自家女儿性情品格都好,只是出身低微如何能进那种高门大族? 韦睿很快就看出他们的顾虑,再度行礼道:“伯父伯母,家父只是一个普通的从五品武官,府中人丁简单门风淳朴,令爱嫁过去之后绝对不会受到半点委屈。” 按理来说这种事肯定轮不到他自己出面,但是韦睿在大事上极有主见,某些方面来说他是最像裴越的那个人。 “韦睿,你想清楚了?”裴越问道。 他不希望韦睿因为一时冲动做出这种事,那对商家人来说无疑是最残忍的结果。虽然他对这个属下比较了解,可是这个时候必须要当面确定。 韦睿郑重地道:“侯爷,末将从不虚言。” 他看了一眼依旧被商母抱着的坛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婚事能成,将来我会在子嗣中择一人承继商家香火。” 商父商母彻底愣住。 这个时代的风气可不像裴越前世那般随和,除了男子入赘之外,断无外孙变亲孙的可能。 他们之所以紧闭大门将那些媒婆拒之门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商羽过世之后,两人便只有一个女儿,如果不能招一个赘婿,商家的香火就要在他们手中断绝。 如今韦睿连这一点都看出来并且给予保证,他们震惊到好半晌都没有反应。 裴越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说实话他心中颇有些意外。 以前谷梁让魏霄叮嘱他,南营五百老卒之中韦睿最强,此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名将种子,只要好好磨练必能成器。在西境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观察韦睿,单论军事上的能力确实要强过其他人,可是因为他太冷静的缘故,一直以来都很难看清楚他的内心。 直到此时此刻,韦睿做出极为罕见的举动,表面冲动实则考虑周全,依旧是那个冷静果决的性子,却隐隐透出一丝任侠之气。 裴越又问道:“你家中反对的话怎么办?” 自作主张提起婚事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韦睿方才所说要选一个子嗣来继承商家的香火,这种事想要让韦家人接受恐怕不容易。 面对三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韦睿平静又笃定地说道:“我能说服他们。” 裴越不再质疑,颔首道:“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二老说。” 待韦睿离去之后,裴越面对神色紧张的商父商母,缓缓说道:“不瞒二老,一直以来我都非常看好韦睿的能力,今日之后更加相信他的品格。当初在南营的时候广平侯便对他寄予厚望,他后来的表现也没 有让人失望。如今他已经是藏锋卫指挥使,将来肯定不会只是一个指挥使。” 一席话让商父商母患得患失,商父道:“既然如此,那这事——” 裴越直接打断他的话头,微笑问道:“二老不必担心。虽然韦睿已经二十四岁,但这个年纪也不算太大。我只问你们一句话,对他是否满意?”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 裴越便道:“如此甚好,烦请小妹出来一见。” 商小妹今年十五岁,这个年纪其实不适宜见外男,只是商家小门小户没有太严苛的规矩,裴越的身份又不同,故而很快就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出来。 她素淡的脸上挂着泪痕,显然是在为兄长过世而伤心,陡然见到一个外人又有些害羞。 裴越目光平和地看着她,然后对商父说道:“伯父,我想认小妹做义妹。” “这可万万使不得,侯爷大恩大德,小人心中感激,可是这件事真的不能答应。商羽能够追随侯爷,那是他的福分,我们已经得到了太多,如果再贪心不足会遭天谴啊!”商父老泪纵横,连连推辞。 裴越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不容拒绝地塞到商小妹手中,歉然道:“事出突然,为兄没有时间准备,这份见面礼有些浅薄,小妹你且担待一二。等过段时间忙完手头的事,我让人来接你和父母去侯府,咱们正正经经地结拜为兄妹,可好?” 商小妹不敢拒绝也不敢答应,怯生生地站在那儿。 事已至此,商父商母知道无法反对,便让商小妹磕头道谢,裴越自然不允。 “侯爷,您对商家的恩德这般深重,小人便是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商父抹着眼泪说道。 他当然知道裴越此举的深意,认自己的女儿为义妹,等于是给她一个无比尊贵的出身。这样在她嫁给韦睿之后,即便韦府的人心中有别扭,也绝对不敢不尊重中山侯的义妹。 如此一来,他们心中所有的担忧和顾虑烟消云散。 陪这对中年夫妇说了会话,又将商羽下葬的事宜谈妥,裴越便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商母放在桌上的坛子,眼神情绪复杂,心中轻叹一声。 他可以给商父商母一个安康的晚年,可以认商小妹为义妹,给她的命运增加一个分量极重的筹码,可以给他们取之不尽的银子,可以让他们此生不再遭受欺辱,但是他无法挽回那些死去的性命。 包括商羽在内,藏锋卫在西境一共阵亡四千七百二十六人。 人生便是如此,只能向前,无法回头。 602【为将之道】 离开商家之后,裴越马不停蹄地赶回北营,然后在藏锋卫驻地的校场举行祭奠仪式,告慰那些在西境战事中阵亡同袍的英魂。 翌日清晨,藏锋卫和武定卫的新任主官们吃完早饭后便急匆匆地赶到帅府。 大堂与往日相比略有变动,北面墙上挂着一幅新的地图,以天沧江为中线,大梁南境五州和南周北境六地的简要地形一览无余。 众人在长桌两侧落座,左边依次是秦贤、孟龙符、罗克敌和薛蒙,这是武定卫的四位主将。右首则是韦睿、唐临汾和陈显达,他们统率着藏锋卫,再加一个被裴越塞进平南卫的傅弘之。 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本册子。 大门关闭,戚闵带着亲兵们将帅府团团围住,隔绝任何意图窥视的目光。 裴越站在地图旁边,示意众人拿起面前的册子,淡淡道:“先看看吧。” 韦睿低头望去,只见册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字:操典七略。 翻开一看,首页总纲上写着:夫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此言伐谋制变,先声后实。军志素定,夺敌人之心,不待旗垒之相麾,兵矢之相接,而胜负之势决于前矣。其次则立部曲,度权谋,先偏后伍,弥缝其阙,用以乘机而佐胜,千古以来未之或改。 坐在他身边的唐临汾将这段话轻声读了出来,堂内除了陈显达这个夯货之外,其他人尽皆若有所思。 韦睿继续往下看,只见后面写着:大要在士卒训练,兵器坚良,号令以申之,赏罚以督之。因山川形势之宜,讲步骑离合之要。不嚣不隘,常以按阵而居,常以我逸而待彼劳,常以我治而待彼乱,常以我近而待彼远,常以我饱而待彼饥。 看到这里,韦睿心中颇为震惊,于是直接将最后一句话念出来:“故以束伍、手足、诸器、阵法、行营、军纪、旌旗为操典七略,此则制胜之道也。” 裴越见这些人脸上逐渐浮现敬畏的神色,便轻声笑了笑,平和地说道:“这是咱们北营以后的练兵操典,是我参考前人兵书、席先生对我的教导以及这两年在战场上的心得汇总而成,所以你们不必大惊小怪,更不要用看待妖孽的目光望着我。” 气氛缓和了些,陈显达摸着脑门道:“侯爷,这些字分开我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我就弄不懂什么意思。” 裴越似笑非笑地说道:“懒得学?” 陈显达倒也不傻,连忙摇头道:“末将想学,就是怕自己太蠢了,一时半会弄不明白。” 其他人尽皆神态轻松地笑出声来。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给你五天时间将这本七略背熟,到时候若是错了一个字就罚你一军棍。” 许是这几个月过得十分悠闲,再加上裴越极少对手下这些武将疾言厉色,陈显达脸上堆着笑,还想讨价还价。 裴越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眼神如刀子一般锋利,冷声道:“听清楚了没有?” 陈显达心中一紧,下意识起身站直回话:“遵令!” 裴越不再理他,目光逐一扫过所有人,寒声道:“你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跟了我很久,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平时嬉笑打闹倒也罢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场合?你们是京营武将,不是青皮无赖,就该有武将的分寸和面貌!不过是打了几场胜仗,一个个竟然变得像个兵油子。告诉你们, 大梁从来不缺想要建功立业的年轻才俊,如果拎不清自己的身份,马上给我卷铺盖滚蛋!” 众人无不凛然,秦贤当先起身道:“禀侯爷,末将必定谨记在心。” 裴越看了他一眼,目光稍稍柔和一些。他很了解这位兄长,历来公私分明,绝对不会因为两人私下里的关系就在军议这种场合胡来。 其他人跟着站起来表态,罗克敌的声音格外洪亮,因为刚才只有他一个人没笑。筆趣庫 裴越点点头道:“都坐下。” “是!” “这本七略不光你们有,将来北营每个将官都会人手一份。今天我叫你们来,当然不是给你们讲解七略中的内容,而是要你们在操练士卒之前先弄清楚一件事,什么叫为将之道。” 众人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裴越回到帅位上坐下,沉声说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主将要学会修养心性,大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在陈显达和薛蒙脸上移动,两人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 裴越没有揪着他们不放,继续说道:“其二,为将者不仅要治己心,更要明白如何治军心。所谓治军心,就是在你们依照这本七略操练士卒之前,必须要让下面的将士们弄清楚两个问题,我们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堂内陷入沉默,众人皱眉沉思。 片刻之后,傅弘之慨然道:“回侯爷,我们为大梁而战,为陛下而战,也为……侯爷而战。” 这句话说出来实在是胆大包天,然而众将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裴越不置可否,缓缓道:“为大梁而战,也为自己而战。” 众人细品这句话的深意,一个个逐渐双眼发亮。 裴越不苟言笑地说道:“无论是驱敌于外还是捍御内地,无论是主动出击还是保障生民,这些都是为了大梁。不要对将士们说那些晦涩难懂的言辞,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倘若没有大梁,我们就是没有家的野狗,能不能活下去全看运气。所以,为大梁而战便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 他顿了一顿,抬手轻敲着桌面,正色道:“第二点便是为自己而战,你想升官发财,想出人头地,想荫封子孙,这都没有问题,更不是大逆不道的罪责。人必有所执,方能有所成,如果连正视自己内心想法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人不配留在我的麾下。” 一贯沉默寡言的孟龙符忽地开口问道:“侯爷,为何你会对我们这般信任?” 裴越环视众人,然后坦然道:“你们在战场上肯将性命交于我手,为何不能信任你们?” 孟龙符郑重地说道:“末将宁死也不会辜负侯爷的信任。” 眼见其他人也要开口,裴越抬手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们的心思。方才那两个问题你们要认认真真地想清楚,想透彻,然后对麾下的部属言传身教。记住一句话,连自己为何拼命都弄不清楚的人,或许能在战场上侥幸赢一次两次,但是肯定会以失败落幕。” “是,侯爷。” “七略里的阵法篇,除了记录兵书上常见的阵型之外,还有我改良完善过后的鸳鸯阵。不论是藏锋卫还是武定卫,你们必须让士卒熟练掌握鸳鸯阵。” “谨遵侯爷吩咐!” 罗克敌 翻到阵法篇那一部分,大致看了一遍鸳鸯阵的描述,随即惊讶地说道:“侯爷,这个改良后的鸳鸯阵非常适合南周的地形!” 裴越心中感慨,此人不愧是家学渊源,眼光的确不凡。 若是单论出身,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强过罗克敌,毕竟他有一个手握军权的国侯父亲。 至于在南周那种水网密布地区如鱼得水的正版鸳鸯阵,以及七略中的部分内容脱胎自《纪效新书》,裴越只能对那位名留青史的戚将军道声歉。 他没有顺着罗克敌的话头说下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道:“诸位,时不我待,只争朝夕。三个月后,我会亲自检验你们的操练成果。” 众人面露激动之色,齐声道:“末将领命!” 连番敲打之后,裴越开始继续对众人强化他的治军理念,通俗点来说便是洗脑。 操典七略只是手段,他要做的是塑造藏锋卫和武定卫的内在,纵观前世今生的史书典籍,一支没有灵魂的军队绝对算不上王者之师。 相较于他在绿柳庄中藏着的那些东西,眼下他对这些武将做的事情难度更大,但是只要成功继而辐射开来,收获也将更加丰厚。 因为那意味着这支战斗力极其恐怖的军队将成为他手中紧握的王牌。 这场非常漫长的军议一直持续到夕阳西斜,午饭是戚闵带着人送进节堂,然后立刻退了出去,众人丝毫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然后继续讨论为将之道和练兵之法。 散场之后,裴越独自坐在桌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炷香左右过后,戚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爷,林安都带到。” “进来。” “属下参见侯爷。” “免了。” 林安都直起身来,看着脸上略显疲倦的裴越,不由自主地泛起紧张的神情,与当初临阵斩杀万夫长时相比截然不同。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同时对裴越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机遇而已。 然而他在藏锋卫中历经后面的战事,对于裴越早已心服口服,更多了几分畏惧。 裴越懒得客套,直白地说道:“我在京都给你准备了一套宅子,过几日去那里住着。” 林安都愣住,惊慌道:“侯爷,属下不想离开藏锋卫。” 裴越解释道:“你是疏月唯一的亲人,自然要将她送上花轿。虽然我不能给她正室的身份,却也不能潦草处事。到时候疏月会提前住进那座宅子,你身为娘家人要送她出嫁,明白了吗?” 林安都百感交集,心想这位侯爷可真是个奇人。 虽然他对京都不熟,但是只看裴越如今的身份就知道他每天要操心多少事,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能照顾一个侍妾的心情,实在是与众不同。 无论如何,裴越那句话没错,林疏月是他仅剩的亲人,能看到她有一个好归宿,他心中只有欣慰和喜悦,便郑重地点头道:“属下明白了。恭喜侯爷,多谢侯爷。” 裴越稍稍迟疑,最终还是直言道:“我不希望军中有人知道你和疏月的亲戚关系。” 林安都洒然一笑,挺直腰杆说道:“侯爷,属下如今是藏锋卫左军第三都游击,这个军职是属下拼死杀敌得来的,我可不希望别人以为这是我堂妹跟您求来的。” 裴越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微笑道:“如此便好,去操练吧。” “遵令!” 603【大爱无疆】 京都南郊,十里亭。 两年前的九月十七日,谷范南下探望谷梁,裴越便在此处相送。 往昔情形历历在目,今日却有一些不同。 “秦贤兄长如今是武定卫指挥使,薛大哥也得了一个前军统领兼先锋大将的军职,可比不得当年了。虽然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是这次去南军从头开始,想要赶上他们两个没那么容易。想当初咱们四个在绿柳庄并肩杀贼,明明才三年前的事儿,却像是过了半辈子。陛下擢升你三哥为长弓大营墨阳卫指挥使,谷伯伯想替三哥推辞,让他在统领的职位上再磨练两年,不过陛下没有同意,让谷伯伯不要因私废公,据说魏国公当时的脸色很难看。哦,还有洛执政府上的马夫——” “越哥儿。” “嗯?” “我只是去南境从军,不是去送死。你以往不会这么啰嗦,现在是担心我会死在南边,所以趁这个机会将所有想到的事情都说一遍?” 裴越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今日这般絮叨是因为谷范这次不是南下探亲,再回京不知何年何月,与两年前那次送别截然不同,是以罕见地露出几分失态。 谷范衣衫素净,不似往日那般花哨,那双俊俏的桃花眼中神色平静,显得十分成熟稳重。 他看着裴越不加掩饰的担忧和关切,心中颇为感动,温和地说道:“昨夜父亲问我,是不是打算一直留在南边,至少也要在南军中出人头地才会回京。我说不至于此,越哥儿和小妹成亲的时候我肯定会回来。其实今天你不必来送我,我知道你最近忙碌无比,军中朝中一大堆事,还要忙里偷闲筹备纳妾的事儿。” 裴越略显尴尬。 谷范微笑道:“并非我不愿意喝一杯你和那位林姑娘的喜酒,只是最近小妹情绪低落,我历来都有些怕她,只好提前南下以免惹火上身。” 裴越惊讶道:“蓁儿姐姐不开心?” 谷范意味深长地说道:“某人身边不是沈家千金就是洛府小姐,回到家里亦是红袖添香,小妹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府中,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裴越满脸冤枉的表情,无奈说道:“谷伯伯说了,定亲之前不许我和蓁儿姐姐见面。” 谷范“哦”了一声,好奇地问道:“不能见面可以互通书信,当年你和那位沈家千金不就是鸿雁传情吗?” “传情?你这是诽谤知不知道?” “那你去京都府衙门告我吧。” “我会找谷伯伯。”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 裴越笑了笑,看了一眼天上的云彩,诚挚地说道:“兄长,此去路途遥远,南境局势复杂,望你珍重。” 谷范左手提起桌上的包袱,右手提着一柄铁匠铺里花几两银子买来的铁剑,微笑道:“你我都要好好活着,总有再见之时。” 不见往昔轻狂意,唯余三分豪侠气。 临别之际,谷范忽地扭头说道:“方云虎还活着。” 裴越沉声道:“我知道,太史台阁让他跑了。” 谷范轻吐一口浊气。 裴越刚要开口相劝,便听谷范说道:“既然决意从军,我便不会再像当初那样任性而为。南琴这笔血债我算在方家头上,等到大军南下那一天,我会亲自去方家砍下他的脑袋。” 裴越不再多言,躬身拱手相送。 谷范抱拳还礼,转身南下。 一人一马一铁剑,宛若苍茫天地一孤鸿。 …… 送别谷范之后,裴越并未立刻回城,而是继续留在十里亭等待着。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东南方向一骑快马赶来,垂首禀报道:“侯爷,大小姐和沈小姐的马车快到了。” “好。” 裴越怅惘的情绪稍稍纾解,脸上不自觉地多了两分笑意。 几天前他被内监十万火急地召入宫中,因为闲云文会才刚刚开始,考虑到裴宁好不容易出来散次心,裴越只带着桃花返回京都。今天送别谷范,他提前命人去闲云庄找两位姑娘,若是还想在那里消遣游玩便罢,倘若倦了就可以一同返京。 不多时,那辆定国府的华贵马车平稳驶来,旁边负责保护的是裴越当日留下来的一队亲兵。 这次裴越不需要裴宁招呼,径直便钻进了马车。 沈淡墨见状微嘲道:“瞧瞧,这不是春风得意的裴大帅吗?” 裴宁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裴越没有同她争论,对裴宁微笑问道:“姐,这几天在闲云庄可还开心?” 裴宁颔首道:“那里景色秀美,膳食亦可口,偶尔住几天的确不错。” 沈淡墨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不在这里自然就没有人打扰宁姐姐,她从来都不是那个麻烦,你自己才是。” 这下连裴宁都察觉出不妥,却不明白沈淡墨的态度为何会这般冷峻,因为这几天在闲云庄一切如常,并未发生不愉快的事情。看着沈淡墨在裴越进来之后便显得清冷的眉眼,裴宁忽然想起她上午曾经外出片刻,回来后眉头微蹙。 裴越盯着沈淡墨问道:“怎么了?” 沈淡墨轻哼一声,扭过头去看着裴宁,然后冷声道:“你特地让人接宁姐姐回京,是打算让她见证你纳妾的大喜事?” 谜底终于揭开。 裴宁依旧不解,以她对沈淡墨的了解,这丫头断不会如此小气,更何况从明面上来说她和裴越之间又不是那种关系,就算吃醋也轮不到她。 裴越目光复杂地说道:“沈姑娘,你让沈大人麾下的精锐盯着这种闲事,就不怕引起朝野舆论?” “舆论?呵呵……” 沈淡墨迎着他的双眼,失望地说道:“裴越,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此大张旗鼓肆无忌惮,是生怕朝中大臣不知道林疏月的身份?还是说,你如今爵高位显,手里握着藏锋卫和武定卫,就能将藏在暗处的敌人视作蝼蚁,以为他们撼不动你分毫?” 沉默片刻过后,裴越没有计较沈淡墨的讥讽,对裴宁说道:“姐,五日后去我那里喝一杯喜酒?” 如果没有沈淡墨那番话,裴宁肯定会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能够亲眼看着裴越成家立业,于她来说是极其欣慰的一件事,但是此刻她不禁担忧地问道:“三弟,那位林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沈淡墨直白地说道:“灵州花魁之首。” 裴宁目光讶异,然后又听沈淡墨说道:“她还有一个身份,乃是西吴大臣之女。” “啊?”裴宁轻呼一声,脸色微白。 “沈淡墨!”裴越冷声喝道。 裴宁被这三个字吓住,下意识地伸手拦在两人之间,急促地说道:“三弟,莫要动怒。” 沈淡墨丝毫不惧,眼神执拗地盯着裴越。 裴越摇摇头,缓缓说道:“姐,我只是让她不要夸大言辞吓着你,事情没有那么复杂。” 随即他将林疏月的故事简略说了一遍,最后狠狠瞪了沈淡墨一眼。 “原来如此,那也是个可怜的姑娘。”裴宁捂着心口,轻声感叹。 沈淡墨却不吃这一套,继续冷声说道:“你怎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明明你不必招惹这些麻烦,即便对这位九大家之首爱到了骨子里,平时对她好些难道不够?你在朝野上下的仇敌那么多,他们正愁没有借口攻讦你,结果你反倒主动将把柄送过去,真真可笑!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去听林疏月的故事,有心人只要将她的身份宣扬出去,你可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皇帝的器重不是你的免死金牌,小心哪天变成索命的刀剑!” 说着说着,她双手攥着衣角,眼眶微微泛红。 车厢里陡然陷入略显尴尬的沉默之中。 裴越心中蓦然有些慌。 以他对沈淡墨的了解,倘若她的情绪进一步激动,说不定能当着裴宁的面直接表白。 一念及此,他极力平静地说道:“我知道疏月的身份不是秘密,因为此事在灵州人尽皆知,传到京都这边亦是情理之中。我要操办这件喜事,一方面是给疏月一个交代,她身世坎坷又颠沛流离多年,来到京都这个陌生的地方,心中肯定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悠闲。我让她平时核查祥云号的账目,又许她一个正儿八经的仪式,为的就是让她安心。” 沈淡墨撇了撇嘴,不过终究没有嘲讽这件事。 裴越继续说道:“另一方面,正因为疏月的身份不是秘密,迟早都会被人注意到,我才不愿藏着掖着,索性给那些蠢货一个机会。不瞒你说,我昨日便已经入宫,向陛下阐明此事原委。” 沈淡墨脸上的愤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直勾勾地盯着裴越,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连纳妾这种事都要做成圈套?” 裴越很无辜地说道:“我什么都没做,除非有人自己耐不住跳出来。” 这话看似是在说敌人,可是落在沈淡墨耳中却有双关之意,不由得耳根发红,轻轻咬牙道:“裴越,你果然阴险狡诈。” 裴越耸耸肩道:“胡说,我这叫大爱无疆。” “扑哧。”裴宁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越趁势道:“姐,你也知道谷伯伯因为蓁儿姐姐的缘故不会参加,我在都中便只有你这一个亲人,我希望你那天去见证一下。” 裴宁柔声道:“好,我一定会到。” 裴越又看向沈淡墨,得到的是两个冷冰冰的字:“不去。” “也好,尊重你的想法。” 裴越尽量表现出惋惜的姿态,心中却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沈淡墨话锋一转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何事?” “与洛府的那对兄妹有关。” 裴越耐心听着,渐渐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 604【明枪暗箭】 东城,翠玉坊。 定军侯罗焕章久居边境,在都中并未置办产业,故而开平帝赐下一套宅邸作为侯府,在他回京之前便命人修缮一新,各色家俬陈设一应俱全且档次颇高。 外书房中,年过五旬依旧身躯健壮的罗焕章坐在桌前,耐心细致地擦拭着一柄造型独特的长刀,瓮声问道:“你觉得他那番话有几分道理?” 罗克敌肃立一旁,面色沉静地答道:“孩儿认为裴侯所言固然很有道理,但是谈不上独具一格。所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类似的说法常见于古人兵书,裴侯不过是将其详细阐述一番,实质上仍旧是拾人牙慧。” 罗焕章平举长刀,观察着刀刃的每一处细节,闻言略显失望地说道:“你压根没有听懂他的话。” 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与大多数人不同,在外的时候罗焕章永远是严厉苛刻的模样,对罗克敌动辄呼喝训斥,偶尔甚至还会上手。然而无人时他反倒非常温和,哪怕罗克敌的对答不合他意,也会循循善诱谆谆教导。 罗克敌垂首道:“父亲,请恕孩儿愚钝。” 罗焕章缓缓道:“或许你觉得裴越那些话空洞乏味,是因为你还不明白藏锋卫的独特之处。对于世间绝大多数军队来说,谈论再多的为何而战都远远不及少吸一些兵血,后者更能立竿见影地提升部属的实力。我且问你,藏锋卫将士的待遇如何?”筆趣庫 罗克敌答道:“冠绝全军,自裴侯而下所有将官,无一人敢克扣士卒饷银。最令孩儿惊讶的是,藏锋卫的伙食好到难以想象,不仅白米饭管饱,每天都能见到肉食。” “这支骑兵战绩又如何?” “挡者披靡。” 罗焕章放下长刀,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忽视了一个问题,藏锋卫赐名于开平四年,成军于开平五年,可谓是在战火中淬炼成型。这支骑兵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待遇和保障在大梁百万军中称得上首屈一指。前者是你亲眼所见,后者想必你也听说过,裴越在灵州的时候为了一个普通士卒的家人就将荥阳城中所有地下势力清扫一空。” 他顿了一顿,感叹道:“当一支战力卓绝的军队没有后顾之忧,又具备丰富的临敌经验,后勤保障能够最大限度地提升他们的实力,你可知道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尤其是,裴越在回京之后撰写出这本连为父都自愧不如的操典,基本上就能做到无懈可击。” 罗焕章望向桌上那本册子,便是罗克敌带回来的操典七略。 罗克敌面带愧色地说道:“孩儿不 如裴侯多矣。” 罗焕章并未就此责备他,沉声道:“若仅是如此,藏锋卫还不能脱离这世间所有军队的通病,只不过是更强大一些。但是裴越却要教会他们做自己,让他们在保持服从的同时还明白自己为何而战,等于是给这支骑兵注入灵魂,彻底甩掉所有的不确定性,真正做到无懈可击。” 罗克敌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震惊,因为他从未听父亲对旁人表达过这种高度的赞赏。 因此,他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道:“父亲,孩儿想转入藏锋卫。” 他如今是武定卫副指挥使,隶属步军序列,想要进藏锋卫恐怕有些难度。 罗焕章眼神深邃地望着他,微微摇头道:“不要在裴越这种真正的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 罗克敌微微一怔,喃喃道:“父亲,孩儿——” 罗焕章打断他说道:“记住,以后除非为父得了重病或者陛下相召,你不要离开北营,安心在那里练兵,让裴越看见你的能力。” 罗克敌点头道:“孩儿明白,只是恰逢军中休沐,故而想将这些事告诉父亲。” 罗焕章失笑道:“你还是太心急了。” “孩儿受教。” “裴越过几日果真要大办纳妾之礼?” “是,裴侯那位妾室便是灵州九大家之首,父亲应该听说过。” “唔……西吴犯官之女?” “是。” “这个裴越,呵呵,竟是一天都不肯消停。罢了,此事与你无关,回北营去吧。” 罗克敌怔了怔,随即看到罗焕章满含深意的眼神,稍稍迟疑便醒悟过来,挺身应道:“孩儿明白,谨记父亲大人教诲。” …… 丰城侯府,四知堂上。 卸下京军南营主帅一职之后,闲居在家的李柄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原本乌黑的鬓发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变得花白,精壮的身躯日益松弛,俨然变了一个人。 他看着对面那个眼神阴冷的年轻人,微微皱眉道:“这种事急不来。” 年轻人去年遭逢大变,位极人臣的父亲在成千上万的士卒面前自尽,勉强保住先祖传下来的一丝血性,然而这并不能扭转家族的颓势。虽然皇帝没有下旨抄家灭族,仅仅是摘了成国府的匾额然后夺了路敏的爵位,这便已经宣告一个老牌勋贵府邸的倒塌。 那座国公府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路姜亦是如此。 之所以他还能坐在李柄中面前,是因为成国府近百年来终究攒下不少香火情,暗中还有一些底蕴。李柄中瞧不上这个胸无城府的年轻人,可是在 如今这个万般无奈的时局里,只能另辟蹊径希望利用对方做些事情。 如今他已经不奢望能够重返权力的核心圈子,只能尽力发泄着心中的恨意。 官运毁于裴越之手,长孙死于裴越刀下,连最疼爱的嫡女都受尽裴越的欺辱,如果不是心中还存有一丝理智,他早就集合所有人手杀进中山侯府。 王平章能做,他为何不能做? 不过当他发现有人比自己恨意更浓,便暂时冷静下来。 听到李柄中这句话后,路姜寒声道:“侯爷,时间拖得越久,裴越的根基就越稳固,等他将北营彻底拢在手里,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吗?” 李柄中叹道:“老夫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裴家子狡诈似狐,露在世人眼中的破绽本质上无关紧要。就连那些疯狗一般的御史都知道,想要用那些事去弹劾他没有任何效果。” 路姜抬眼看着他,低声道:“他过几天要纳妾。” “我知道。” “那妾室是西吴人。” “那又如何?你觉得以裴越的城府心机,他会不提前跟陛下解释清楚?” 路姜忽地狞笑几声,一字字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在自己的婚宴上布置重兵把守。” 李柄中心中一喜,面上却故作震惊道:“你想做什么?” 路姜道:“我当然是做该做的事情。侯爷,我希望你能立刻发动所有关系,在裴越纳妾之前,利用那个女人的身份在朝堂上弹劾他。” 李柄中似乎不解其意。 路姜得意地说道:“侯爷方才也说了,裴越既然敢公开操办这件事,说明他有应对朝臣弹劾的能力和准备,那我们便满足他的愿望,让他更加自信,更加忘乎所以。” 李柄中恍然大悟,赞道:“路公子好手段。” 不待路姜继续显摆,他又貌似惋惜地说道:“由子观父,可以想见成安候是何等惊才绝艳。可惜啊,老夫一直敬仰成安候的为人与品格,没想到他会被一个无耻小辈暗中算计,真是天妒英才。” “不要说了!”方才还自鸣得意的路姜眼中杀意弥漫。 李柄中轻叹一声。 路姜起身问道:“侯爷能否做成这件事?” 李柄中正色道:“路公子放心,老夫一定办妥。” “多谢,告辞。” 路姜拱手一礼,随即转身离去,从丰城侯府侧面的角门而出,消失在茫茫京都之中。 他离去很久之后,李柄中依旧坐在原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路敏勉强也能算是一代枭雄,只可惜儿子是个蠢货。” 良久之后,他轻轻感叹一句,眼中尽皆鄙夷之色。 605【一叶障目】 “退朝!” 内监高亢尖锐的声音响彻整座太极殿,群臣山呼万岁,开平帝摆驾返回内宫,一场平平无奇的朝会在略显荒诞的气氛中结束。 “恭喜裴侯,贺喜裴侯。下官方才多有得罪,但只是出于公心,还望裴侯见谅。” 御史中丞陈象贤来到裴越面前,言辞恳切,面露歉意。 裴越淡淡道:“中丞大人言重了。风闻奏事乃是御史特权,监察百官则是御史职责,阁下身为御史中丞,弹劾本侯何罪之有?” 陈象贤勉强笑道:“裴侯胸怀宽广,令人叹服。” 客套几句之后,两人就此道别。 有这位御史中丞领头,随后便有一些文官向裴越致意,且大多以祝贺他迎娶如夫人为引子,然后阐明自己绝非要刻意针对这位实权国侯。虽然这些人的言辞并不露骨,依旧保持着文臣的矜持与得体,可是在旁人看来未免显得十分可笑。 因为就在刚刚结束的朝会上,以御史中丞陈象贤为首,二十余位官员当朝弹劾裴越,指责他将要迎娶的如夫人乃是西吴大臣之女,奏请开平帝下旨严查。 开平帝遂以“荒唐无稽”批之,裴越安然无恙,群臣偃旗息鼓。 这几年他被弹劾过太多次,实际上早已备感麻木,且今天的阵势早在意料之中,谈不上惊天动地,甚至略有些平淡无趣。不过朝会结束后这群人的反应让裴越有些意外,以往即便他能凭借强大的逻辑思辨能力和极快的反应解决那些弹劾,事后也不会被对方另眼相看,断无今日这种场面。 宫前广场上,一个年轻官员看着那些前赴后继凑到裴越跟前的人,脑海中浮现方才他们在朝会上义正词严的模样,不禁冷笑数声。 他身边那位三十岁左右的官员打趣道:“那边正上演皆大欢喜的戏码,存仁贤弟不去凑个热闹?” 年轻官员皱眉道:“清端兄为何辱我?” 那人笑着打个哈哈,神态从容地说道:“玩笑而已,贤弟莫要在意。愚兄家里藏着一坛玉壶春,贤弟可愿拨冗前往,陪愚兄小酌一杯?” 年轻官员本欲拒绝,不过在看见对方笑吟吟的神情后,忽然想起此人那位清名满天下、如今官居翰林学士的兄长韩公端,不由得心中一动,颔首道:“兄长盛情相邀,愚弟怎敢推辞?” 韩清端微笑道:“请。” “请。” 韩清端的宅子位于东城承平坊,距离皇宫不远,两人步行前往。 他与韩公端并没有住在一起,后者如今依旧住在朝廷准备的官舍里,并不贪图个人享受。韩清端则是自己花银子在承平坊内买了一套三进宅子,以永州庐陵韩氏的千年底蕴来说,这样的举动不算出格。世人都很清楚,所谓耕读传家只是谦词,像韩家这样真正的世家家资何止千万。 韩宅偏厅,韩清端和年轻官员对面而坐,旁边有一名十四五岁的书童伺候着。 饮罢门杯之后,韩清端感叹道:“这几年我冷眼 旁观,看着中山侯从一介庶子到如今权势煊赫的实权国侯,既佩服其人心志坚毅能力卓越,亦惊叹于陛下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即便是魏国公或者莫大人,似乎都没有得到过陛下如此信任。” 年轻官员沉声道:“这些话我已经听很多人说过,兄长不必特意强调。” 韩清端苦笑道:“不是愚兄啰嗦,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权贵平步青云,午夜梦回时不禁心中担忧,以至于神思恍惚。” 年轻官员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裴越年方十八就已经是二等国侯且执掌京军北营,待陛下百年之后,满朝上下谁能制住此人? 韩清端脸上的愁容不似作伪,年轻官员见状冷笑道:“既然如此,兄长在朝会上为何一言不发?” 韩清端摇头道:“这种弹劾无济于事。以陛下如今对裴越的宠信,莫说他那位如夫人是从西吴逃出来的孤女,就算她真是西吴朝中大臣之女又如何?裴越城府极深,能够让我们看见的破绽多半是有意为之,更不必说今天那些弹劾他的大臣本就是虚张声势,不然事后也不会露出那般丑态。” 年轻官员陷入沉思之中。 他对裴越非常警惕,甚至有几分畏惧,却不同于陈象贤之流畏惧于对方的权势,而是如韩清端所言,担心这个年轻权贵会成为其先祖裴元一样的权臣。 然而裴元在战场上杀伐决断,面对复杂的朝争却能温和行事,忠心耿耿无可指摘。 裴越却不同,纵观他历次出手就知道此人心狠手辣,信奉的是顺我者昌之类的准则。这种人只要爬到高处,危险程度要远远胜过裴元,最重要的是他实在太年轻了。 韩清端悠悠叹道:“武夫误国,青史可鉴。” 年轻官员盯着他的双眼,神情凝重地问道:“这是你的看法,还是韩学士的担忧?” 韩清端应道:“大兄极少夸赞旁人,却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吴存仁识清气劲,直而不挠,凛乎有岁寒之操。” 年轻官员名叫吴存仁,今年二十七岁,开平二年殿试状元,初授翰林院修撰,三年未满便擢为翰林检讨。他出身于渝州万宁府,家世并不显赫,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乃当朝左执政莫蒿礼的关门弟子,且非科举场上的座师和学生那种关系,而是正经拜师的文道传人。 望着韩清端诚恳的目光,吴存仁平静地说道:“韩学士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韩清端不急不躁,徐徐说道:“存仁贤弟,你我总不能坐视国朝出现一位无人能制的权臣。” 吴存仁满含深意地问道:“裴越大势已成,如之奈何?” 韩清端轻笑道:“藏锋卫实力强悍,聚在一起便是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剑,可要是将这支骑兵打散开来,让这些星火落于大梁百万军中,反而能更大地提升所有军伍的战力。当然,对于练出这支精兵的中山侯,朝廷不能无视他的功劳,应该给予他足够的尊重和荣耀。” 吴存仁心领神会地说道:“赏其爵,虚其职。” 韩清端面露激赏,颔首道:“不错。” 吴存仁心中清楚,今日两人的谈话不仅代表他们各自的立场和看法,更重要的是彼此身后的大人物想借他们的口达成一致。 他身后自然是那位历四朝而不倒的左执政莫蒿礼,韩清端身后应是翰林学士韩公端,传言中永州庐陵韩氏的下任族长。 虽然翰林学士的品阶仅与六部尚书相同,看似没有和东府执政平起平坐的资格,但是吴存仁心里清楚,韩公端是陛下看重的股肱之臣,将来必然会入东府。 沉默片刻之后,吴存仁话锋一转道:“想要杜绝兄长的担忧,仅仅这样还不够。拆散藏锋卫只是对裴越釜底抽薪,可是军中像裴越这样的人不止他一个,以后也还会出现。” 这便是要谈条件了。 韩清端心中振奋,面带微笑地说道:“请贤弟赐教。” 吴存仁缓缓道:“五军都督府。” 这个衙门看似不显眼,且主官容易受夹板气,但是它掌握着大梁百万大军的粮草军械供给,兵部反而变成一个负责监督稽查的清水衙门。当年林清源想要将五军都督府的职能移交兵部,直到去世时依然没有做成,可见此处对于大梁武勋集团的重要性。 韩清端似乎早有意料,不疾不徐地说道:“如今裴越如日中天,想要拆解他的藏锋卫难度极大。” 吴存仁沉吟道:“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韩清端微微一笑,轻声道:“等那个时机到来之后,五军都督府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吴存仁应道:“驱虎吞狼,一石二鸟。” “知我者贤弟也。”韩清端心情畅快,虽然他知道那个时机很难出现,但是能够得到吴存仁的认可,后续便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沉稳地说道:“此事心急不得,你我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接下来便谈论起风花雪月,待那一坛玉壶春饮尽,吴存仁起身告辞。 韩清端亲自将他送至府外,而后返身来到书房,独自静坐良久,眼中毫无醉意。 他知道自己那位大兄过于清正端方,绝对不会同意算计裴越,所以在那人的暗中指点下,直接假借韩公端的名义联系吴存仁。 一切都如那人所言,吴存仁果然提出五军都督府这个条件。 大兄不会算计裴越,却绝对愿意将五军都督府从西府手中夺过来,这几乎是大梁所有文臣的夙愿。只有斩断军方掌控军需粮草的手,才能彻底根绝权臣武夫的出现。 如此一来,吴存仁身后的莫蒿礼肯定相信这件事是韩公端所提,一旦这两位重臣联手,裴越的下场可想而知。 明明天气渐转温暖,韩清端却觉得心中发寒。 那人真是好算计,对于人心的揣摩已臻化境。 他望着桌上那封从庐陵老家寄来的密信,轻叹道:“大兄,你太迂腐了,担不起族长的重任,只适合埋首故纸堆中,做那些无用的学问。” 606【大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裴越应付完那些言不由衷的官员之后,孤身穿过皇城承天门幽深的门洞。 宫外长街对面,他的亲兵肃立静候,不远处则停着一辆坚实的马车。 裴越一眼便看见马车上的徽记,心中微微纳罕,随即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上车说话。”车厢里传来谷梁温和的声音。 裴越登上马车,略显惊讶地说道:“我以为伯父早就回府了。” 谷梁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脸上并无忧愤之色,登时放下心来,微笑道:“我担心你会被那些人激怒,所以留下来看看。” 裴越摇摇头道:“虚与委蛇罢了,这种表面功夫我能应付。” 谷梁沉吟道:“你这步棋下得不错,主动抛出那位林姑娘的身份,提前解决这个隐患。只是你必须注意一点,这次弹劾你的朝臣极为分散,看似没有关联而且颇有一种敷衍了事的感觉,不像以往那种有组织的攻讦。这说明幕后主使威信不足,无法将手中的人脉拧成一股绳。” 裴越在谷梁对面坐下,笃定地说出一个名字:“李柄中。” 谷梁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确定是他?” 裴越回道:“李柄中本为文臣,做过兵部尚书,又在五军都督府的任上待了几年,所以能够连通文臣武勋。只是他长期缩在王平章羽翼之下,谈不上以威望服众,那些低阶官员或是为了偿还他的人情,或是看在王平章的面上,不得不出手。即便抛开这些原因我也能确定是他在捣鬼,因为我想不到朝中还有哪位大人的行事如此可笑又无能。” 谷梁满含深意地问道:“无能?” 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伯父,其实我知道李柄中前几天见了路姜。” 谷梁忍俊不禁,调侃道:“丰城侯府四面漏风,真是难为他了。” 裴越亦忍不住轻笑道:“谁让他自信到在四知堂上约见路姜,虽然我的眼线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可是要忽略路姜大摇大摆走进四知堂也很难。” “你打算怎么做?” “我本来只是想尽早解决疏月的身世隐患,并未想过要用她做鱼饵,这与我的本意不符。既然李柄中不满足于朝堂弹劾 ,还要利用路姜做那些下作勾当,那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也罢,终究是他们自寻死路。” “伯父对陛下更了解,这样做会不会引来陛下的猜忌?” “陛下为何要猜忌你?” “我在丰城侯府安插眼线,这种事似乎不该臣子所为。” 听到这个回答,谷梁怔了怔,旋即失笑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有时胆大包天,有时又过于谨慎。你以为那些文官不想这样做?他们只是没有这个能力罢了。再者,你那点人手压根瞒不过陛下,他要是不想你做,就凭你那两个农庄子弟出身的半吊子亲兵,能躲过陛下的随意一刀?” 裴越恍然大悟,感慨道:“咱们这位陛下手中到底藏着多少把刀?” 谷梁稍稍迟疑,然后轻声说出一个名字:“温玉。” “伯父居然也怀疑她。”裴越微微色变。 “你应该知道陛下有另外一套密探系统,与沈默云的太史台阁相互独立。我府上有一个家仆就是那些密探中的一位,至于裴太君身边的这个丫鬟,我的判断应该不会出错。”谷梁正色道。 裴越沉默不语。 温玉当初给他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然而在谷梁这次提起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怀疑温玉的身份。 原因很简单。 那天他大闹定国府,在定安堂上拔刀立威,事后就被皇帝召入宫中。当时皇帝当着诸多重臣的面,对裴越不停训斥,那些激烈的言语之中藏着一些微妙的信息。皇帝知道他对裴永年出手,知道他对裴戎言辞锋利,这两件事中前者发生在定国府大门前,目击者甚众,皇帝知道并不稀奇,至于后者也不难猜到。 然而那些重臣都没有注意到,皇帝还说了一件事,裴越揍了裴云一顿。 这件事发生在定安堂上,当时除了裴家众人和奄奄一息的裴永年之外,唯一的目击者便是伺候裴太君的温玉。 当然,裴越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未打算做什么。 不过接下来他想到另外一件事,神情显得凝重起来。筆趣庫 谷梁见状宽慰道:“不必担心,你身边亲近的人当中肯定没有陛下的耳目。” 裴越问道:“伯父缘何能如此肯定?” 谷梁淡淡 一笑,温和地说道:“陛下终究不是神仙,无法预知一个被赶出京都的庶子会有那么大的造化。等你崭露头角之时,他就算想安插耳目,也不可能进入你身边的核心圈子。” 裴越仔细一想,心中轻松一些。 他的秘密实在太多,无论哪个被皇帝知道都会非常棘手。 谷梁再度回到之前的话题:“既然决定要先发制人,必须快准狠,不要给对手逃脱的机会。” “是。” “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后日我便不去了,免得你伯娘又要在我耳边絮叨。” “辛苦伯父了。” “臭小子,去罢。” …… 开平六年,三月十七。 历书曰,鸣鸠拂奇羽,是为黄道吉日。 西城一处雅静的宅邸内,林疏月起得很早,虽然昨夜很晚才睡着,但是脸上没有半点倦色,眸中熠熠生辉。简单用过早饭之后,她便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几名丫鬟帮自己梳妆打扮,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夸赞,望着铜镜中那张含羞的面孔,她不禁紧张地攥着衣角。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只是一顶轿子抬进门的命运,不曾料到还能像世间女子期盼的那样身着红装,坐进他特意为自己准备的花轿。 她扭头看向衣架上挂着的嫁衣,眼中渐有泪花凝聚。 “小姐,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应该开心呢。”丫鬟柔声劝慰着。 林疏月点点头,连忙擦掉泪水,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时间走得更快一些。 与此同时,张灯结彩的中山侯府内人头攒动。 外书房中,裴越正在听王勇汇报庄园的建造事宜,门外忽然响起傅弘之的声音:“侯爷,末将有事禀报。” 裴越眉头微皱,淡淡道:“进来。” 傅弘之进来之后单膝跪地,面带愧色地说道:“末将办事不力,请侯爷降罪!” 裴越神色凝重地望着他,按照之前的计划,他现在应该在解决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也就是路姜纠集起来的一帮匪类。这件事之所以交给傅弘之主持,让戚闵和杨虎从旁协助和提供情报,是因为裴越不希望今日出现任何差池。 傅弘之垂首说道:“侯爷,那些人不见了。” “你说什么?” 裴越的语气陡然冷厉。 607【天地不仁】 路敏之死,朝廷给出的定论是畏罪自尽。 罪名并非通敌叛国,而是作战失利指挥不当,造成古平军和京军北营合计五万余将士命丧疆场,至于详细的过程和事情的真相无人提及,似王平章等知晓内情的人尽皆缄口不言。 皇帝在这件事中展现出一定的宽仁,只是追夺路敏的爵位和成国府的牌匾,并无其他惩治手段,莫说抄家灭族,就连路敏的妻儿都没有殃及。一些文官立刻大吹法螺,仿佛开平帝乃是一位宽仁温厚的圣天子。 若非如此,路姜压根没有在都中行走的自由,更遑论勾连起几十名亡命徒,试图在裴越纳妾的大喜之日闹出一场血光之灾。 戚闵和杨虎轮番亲自带人盯着路姜,然后又在裴越的示意下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傅弘之处理。 傅弘之天赋异禀,十分擅长追踪寻迹,连变幻莫测的战场上都能准确判断出敌人的动向,更遑论盯着几十个乌合之众。按照裴越捉贼捉赃的指示,他没有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一直等到今天清晨,路姜纠集那些手下进入一座宅子之后才准备动手。 然而仅仅是前后脚的功夫,当傅弘之带着手下冲进去的时候,按理来说已成瓮中之鳖的敌人居然离奇消失。 傅弘之无比懊悔,自己压根就不应该等那么一小会,同时又满心愧疚,因为这个变故极有可能影响到今天的大事。 裴越沉声问道:“那宅子里是否有密道?” 傅弘之点头应道:“有三处,但是入口全被封死。” 裴越凝眸沉思,冷静思索着这个变故背后的阴谋。 此事绝非李柄中所为,按照丰城侯府四面漏风的情况来看,他绝对没有能力探查到傅弘之的踪迹。路姜城府浅薄,满脑子只想着杀人复仇,断然不会早早就做出这种狡兔三窟的筹备。毫无疑问,这是有人暗中出手,不仅帮路姜逃过一劫,后面肯定还藏着阴谋诡计。 裴越的敌人虽多,但是真正达到你死我活程度的仅有李柄中和路姜二人,其他人包括王平章在内都不会采取玉石俱焚的手段,不论阴谋还是阳谋,肯定会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设计圈套。 李柄中唆使一部分朝臣弹劾裴越,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朝争手段,裴越也不可能因此就跑去丰城侯府一刀宰了他。反倒是路姜行事偏激,裴越为了自保抢先动手终究能占住道理。 然而问题是这个鲁莽愚蠢的纨绔竟然不知所踪。 王勇担忧地说道:“少爷,迎亲之礼是否可以——” 裴越摇头道:“不必。” 王勇便闭口不言。 裴越看向仍旧单膝跪地满脸愧疚的傅弘之,温言道:“起来吧。这次显然是有高人出手,以有心算无心,并非你的责任。” 傅弘之起身回道:“侯爷,接下来该如何做?” 裴越淡淡道:“一应礼仪正常举行,不必担忧。” “是!” …… 皇城,两仪殿,西暖阁。 开平帝斜靠在榻上,右手握着一本古卷,随和地说道:“那件事办得不错。” 阁中除了屏息凝神的宫人之外,还有一位神色平静的大臣。他坐在一张圆凳上,虽然这 看起来不符合太史台阁左令辰的身份,然而能在皇帝跟前有座本身便是极大的恩宠。 沈默云应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 开平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将那本古卷放在矮桌上,沉声道:“你麾下那些儿郎以身殉国,要处理好他们的后事,抚恤银子可不能让经手人贪墨去了。” 沈默云瞧见那本书封面上的“论书”二字,心中微微一动,随后神色凝重地说道:“陛下,即便不放方云虎回去,大梁照样可以对南周宣战。” 开平帝坐起身,悠悠道:“朕知道你舍不得那些精锐密探,从北到南追击上千里,原本可以早早就杀了方家子,却因为朕的命令不得不放虎归山。若是因此对朕有怨言,这也是人之常情。” 沈默云垂首道:“臣心中并无此念。” 开平帝看了他片刻,然后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缓缓道:“南周不同于西吴。前魏覆灭之时,诸多世家大族衣冠南渡,以至于大梁境内只剩下韩、傅两家,其他那些终究上不得台面。朕不仅要拿下南边千里沃野,更要将那些文华锦绣握在手里,如此才能铸就大梁盛世。直接出兵只会激起周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即便大梁武备严整远胜对方,若是将南边打烂了,朕又何苦费心筹谋?” 沈默云颔首道:“的确要给他们内部一些人改变立场的理由。” 开平帝轻笑道:“便是此理,世间读书人习惯于给自己找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那么朕便给他们这个借口。使者已于五天前出发,朕命他告诉南周皇帝,将方谢晓和他的五个儿子治罪然后扭送京都,朕就将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所谓恩怨,不仅仅是方云虎自行其是以至于南周在大梁的密探行动曝光,还包括先帝在位时方谢晓领军北上主动挑起争端,在边境上占到不少便宜,最后还导致大梁京都生变。 沈默云笑道:“南周皇帝怕是没有这个魄力。” 开平帝道:“他应该明白朕为何要这么做,可是他没有破局的办法。默云,台阁在南面的人手可以动起来了。” 沈默云心领神会地道:“臣会让儿郎们散布消息,将酿成国战之罪牢牢扣在方家头上。” 开平帝正色道:“自下而上,由小及大。” 沈默云起身拱手道:“是。” 开平帝摆摆手道:“坐。近日都中可有什么动静?” 沈默云沉吟道:“李柄中与路姜密谋对付中山侯裴越,前者勾连朝臣弹劾裴越,后者纠集死士意图偷袭裴越。在臣入宫之前,裴越的手下已经包围路姜名下一处极为隐秘的宅子,但是他的人扑了一个空,因为路姜带着所有人提前从密道中消失。” 开平帝满意地看着他,显然他知道沈默云没有任何隐瞒,轻呵一声道:“路敏的儿子当不至于有这等心机。” 沈默云沉吟道:“目前还查不出是谁在暗中助他,但可以确定此人的目标是裴越。” 开平帝不以为意地道:“随他们闹去,裴越那小子若是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也枉费谷梁对他的期许和提携。至于路姜之流,他若是一时激 愤想杀便杀了,你不必拦着他泄愤。朕看过他编撰的操典七略,虽说其中一些方略是借鉴前人心得,然而仍旧能看出他的天分和能力,尤其是那个看似简单的鸳鸯阵,实乃南境作战的利器。” 他顿了一顿,淡淡笑道:“朕还要大用裴越,你尽量照看着些。” 沈默云却摇头道:“陛下,恕臣轻狂,此事略有不妥。” “哦?” “臣与裴越并无私交,且当年臣和席思道割袍断交,中间又掺杂定国府的恩怨,实在不适合冒然出手。其实有谷梁为他撑腰,除非陛下想要给这位中山侯一些教训,都中能欺负他的人没有多少。” “朕依稀听说,你的千金与定国府裴氏长女极为亲近?” “确有此事。” 开平帝定定地看着他,并未继续往下说,微微一笑道:“罢了,那小子如今春风得意,连老四都上赶着要给他送银子,再让你去给他遮风挡雨确实不妥。” 沈默云道:“陛下,臣觉着中山侯恩宠过盛,势必会引起朝臣厌憎。如此良将若不能长久,对于大梁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开平帝没有理会这句话,目光幽深地说道:“默云,你认为南边战事会持续多久?” 沈默云沉思良久,缓缓说道:“两年之内,大事可成。” 开平帝淡淡道:“那便是三年了。” 如果要打这场灭国之战,那么肯定需要准备的时间,尤其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支撑数十万大军长期作战的军需绝非短时间能够解决。 除此之外,练兵、谍报以及兵力调配都需要时间。 商议小半个时辰之后,沈默云起身告辞,开平帝忽然说道:“今晚你盯着一些,不要闹得太过。” “臣会亲自盯着。” 待沈默云退下之后,开平帝脑海中浮现裴越清逸俊秀的面容,心中轻叹道:“盛极必衰乃是世间至理,风光三年足以对得起你的忠心,毕竟绝大多数人只能庸庸碌碌一生无为。莫要怪朕,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略略抬高声音道:“传翰林检讨吴存仁。” “是,陛下。”站在不远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内监躬身应下。 一炷香过后,吴存仁走进西暖阁。 待其行礼过后,开平帝温和地说道:“吴卿,朕知道你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尤擅长赋。” 吴存仁面露感激地应道:“微臣谢过陛下称赞。” 开平帝道:“不过今日朕不是要你作赋,而是要你替朕草拟一份圣旨,借用一下你的文采。” 吴存仁恭敬地回道:“请陛下示下。” 开平帝缓缓道来,吴存仁起初还能保持平静,然而当他听完自己要草拟的圣旨内容,即便极力压制着心中的震惊,面上仍旧流露出几分古怪。 “吴卿?”开平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吴存仁及时回过神来,拱手俯身应下,借此掩饰自己的表情,回道:“微臣遵旨。” 内监端来一张小桌并文房四宝,吴存仁在开平帝的注视下,心情极其复杂地开始动笔。 字迹端正古朴,行文流畅华丽,然而纸上裴越的名字落在吴存仁眼中,只觉得无比刺眼。 608【君子不愠】 中山侯府,喜气盈门。 裴越纳妾的事儿早已传遍京都,虽然不是成亲那样的正经喜事,仍旧挡不住汹涌而来的贺礼。 有人亲自登门,有人礼单贵重,就连莫蒿礼和王平章都派家中子弟送来一份礼物,余者更不必赘述。这种场面莫说两个庄户出身的管家,就算是邓载和王勇这般历练多年已经在都中小有名气的亲信都很难应对。 好在裴越对此早有预料,今日站在中山侯府门前迎客的是新任藏锋卫指挥使韦睿和武定卫指挥使秦贤。虽然他们都很年轻,但是身为裴越的左膀右臂,前途无可限量,自然无人敢轻视。 只不过有些客人必须裴越亲自出面。 外书房中,裴越望着对面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亲切地说道:“王兄,别来无恙。” 王九玄微笑道:“裴侯面前岂敢称兄?” 裴越不以为然地说道:“旁人自然不行,但是王兄可以。” 王九玄摇摇头道:“裴侯不惧御史挑刺,不代表我也能泰然处之。” 裴越朗声笑着,啧啧称奇道:“原来这世间也有王兄畏惧的存在。” 王九玄奇道:“此话从何说起?” 裴越感慨道:“灵州一别已近半载,然而我时常还会想起当日在古平军城之内,王兄孤身入节堂劝谏路敏,兵刃加身之时仍旧面不改色。这等壮勇之举难道不值得我称你一声王兄?我虽然天性鲁莽愚钝,仍然懂得尊敬真正的伟丈夫。” “过了,过了。” 王九玄哭笑不得,好奇地问道:“裴侯,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为何一定要将我架在火上?” 裴越这才敛去笑意,淡淡道:“今日本侯只不过是迎娶如夫人,又不是娶妻大事,魏国公竟然让王兄招摇过市,带着一马车的礼品上门祝贺,真令本侯百思不得其解。” 他微微前倾上身,沉声问道:“烦请王兄教我,究竟是谁将谁架在火上烤?” 王九玄恍然大悟,旋即歉然道:“原来如此,裴侯你误会了。我今日唐突登门,乃是真心实意地祝贺府上喜事。至于那车礼品另有原因,本待过段时间再提,既然裴侯心中不喜,那我只能厚颜开口。” 裴越不动声色地道:“王兄直言便是。” 王九玄略显尴尬地说道:“听闻裴侯亲自编写一本操典七略,北营众将如获至宝。祖父很想一观其中玄妙,却又知道裴侯治军甚严,麾下将领绝对不敢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私传这本操典。故此我今日厚颜前来,只盼能和裴侯拉近一下关系,方便往后能够求一本七略。” “仅此而已?” “千真万确。”筆趣庫 裴越忽然笑道:“王兄啊王兄,你可差点吓到我了。” 王九玄不解地问道:“裴侯何出此言?” 裴越叹道:“我还以为国公爷看我这个晚辈不顺眼,准备先捧杀再棒杀。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大梁的擎天白玉柱,胳膊比我大腿还粗。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恐怕我只能立刻告老还乡,方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王九玄忍俊不禁道:“裴侯,我竟不知你这般喜欢说笑,早先在灵州的时候从未见识过。” 气氛随之变得和谐起来。 笑谈一阵过后,王九玄告辞道:“今日乃是裴侯的大喜之日,原本应该留下来讨一杯喜酒,但是家中还有一些琐事,还望裴侯见谅。” 裴越随和地说道:“王兄不必多礼,改日我让人送一本七略过去。” “那便多谢裴侯了。” “理当如此,不敢言谢。” 将王九玄送到书房外,裴越站在廊下,眼神深沉悠远。 邓载来到跟前禀报道:“少爷,大小姐来了,在后宅和叶姑娘饮茶闲聊。” 裴越点了点头。 邓载又道:“少爷,时辰不早了。” 裴越轻吸一口气,微笑道:“准备出发,你们随我迎亲去。” 邓载面上浮现喜色,罕见地雀跃道:“是!” 今日府中人头攒动,大门处有秦贤和韦睿迎客,前院便是薛蒙和唐临汾等武将负责陪客。此外因为要大摆筵席招待客人,藏锋卫和武定卫里许多中级将官自告奋勇地来府中帮忙张罗,此等庶务则由孟龙符主掌。 孟龙符谨慎细致,将诸事安排的井井有条,连如今是祥云号总掌柜的王勇都心悦诚服地给他打下手。 裴越来到仪门外,瞧见远处一个年轻小将正带着人搬送桌椅,便 朝他招了招手。 小将一溜烟地跑过来,一丝不苟地行着军礼,朗声道:“侯爷!” 裴越上下打量一番,关心道:“在都中可还习惯?” 小将名叫贾成,在西境的时候给裴越扛旗,后来转入韦睿的中军,虽然年轻却算得上久经沙场。他神情激动地说道:“禀侯爷,属下非常习惯。” 裴越点点头,又道:“你妹妹今儿可来了?” 贾成尴尬地道:“小妹昨晚就缠着属下,一定要来府中帮侯爷做事,结果今天一来就去了后院,说是要帮如夫人清扫院子,估摸跟桃花姑娘一块玩去了。” 裴越失笑道:“贾嘉才十岁,爱玩本就是天性,再者在灵州的时候她和林姑娘格外亲近。往后她若是想来府里找林姑娘说话,你这个做兄长的可不能拦着。” 贾成连忙摇头道:“属下不敢。” “行了,去做事吧。” 裴越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而后转身离去。 贾成显得格外激动,而后愈发卖力地干活。 前院,迎亲队伍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裴越下令启程。 其实这个举动略有些胡闹,因为《梁礼·内则》中明确写道:受室即是娶妻,纳宠谓人娶妾。纳妾与娶妻不同,后者需要经过三书六礼一整套正经的仪程,正室的地位受到朝廷认可和保护。 纳妾则不然,且不说妾室没有任何法理认可的权利,过往从未有人像裴越这般郑重其事。 迎亲又称亲迎,乃是六礼中最后一项程序,即男方于午时之前抵达女家,在进行完一系列的流程过后,用花轿将妻子接回来,如此才算是完成成亲大礼。 只不过裴越上面没有掣肘,唯一认可的姐姐裴宁又是事事依他,林疏月那边更只有一个不敢多嘴的堂兄,所以纵然胡闹了些,此前一直都没有人站出来指责规劝。 裴越正要上马,带领迎亲队伍出发,忽见韦睿脚步匆匆面色凝重地赶来。 韦睿走到跟前,急促地说道:“侯爷,有位大人来到府门外,要侯爷出去相见。末将和秦指挥请他入府稍坐,其人坚决不肯。” 裴越微微皱眉道:“谁?” 韦睿答道:“石炭寺监简容简大人。” 609【圣人不争】 侯府门外。 一道瘦削的身影立于阶下,身着天青色襕衫,这是大梁文人的标准服饰。 其人面容清癯,下颚蓄着短须,清正的目光中透着一抹忧色。 不时有访客到来,看到此人之后无不面露惊讶,纷纷上前行礼致意。 “见过简大人。” “见过简寺监。” “学生给先生请安。” …… 简容微微一怔,抬眼打量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士子,余光瞟到他右手提着的礼盒,问道:“来给中山侯道贺?” 士子羞愧地颔首道:“是的,先生。” 简容心中轻叹,并未当众斥责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知道了。” 士子如逢大赦,恭敬地行礼之后转身将礼物递到裴府的下人手中,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满面惶然地快步离开,只留下原地愣住的裴府下人。 不远处站着的秦贤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便在这时,裴越大步走出侯府,原本有些喧闹的周遭立刻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大片的请安问好声。 听着附近一静又一动的变化,简容平静地望着裴越朝自己走来。 “简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裴越的态度略显冷漠,这也是简容意料之中的反应,毕竟不论是谁在迎亲之前被人拦下,再温顺的脾气也会有几分怒意,更何况裴越历来不是那种甘愿忍气吞声的性情。 简容镇定心神,开门见山道:“简某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还望裴侯不要介意。” 裴越对这位前御史中丞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此人在朝会上公开弹劾大皇子的举动堪称壮勇,所以在听到韦睿禀报的那一刻就知道对方今日来者不善。然而他心中十分疑惑,当时简容能在触犯开平帝的逆鳞之后安然无恙,完全是因为自己主动后退一步,眼下这个举动似有恩将仇报之嫌。 后来开平帝加封裴越为中山子,简容是唯一前来道贺的文臣,在裴越看来这自然是投桃报李,故而从西境回来之后,他向洛庭举荐简容为新任石炭寺监。 朝中盯着这个官职的人不知凡几,谁能看不出来石炭寺监甚至比六部侍郎更重要? 按理来说,简容是个聪明人,即便洛庭不透露口风,他也应该知道能擢升为石炭寺监,自己这个创始者的意见极为重要。 不承情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在今天上门闹事? 一念及此,裴越的语气愈发冷漠:“若是关于石炭寺的具体运作,简大人改日再来吧。” 简容摇头道:“非也,敢问裴侯是否准备前去迎亲?” 裴越知道此人性格极为固执,便没有浪费唇舌请他入府,冷眼环视周遭,亲兵们立刻清场,给两人创造出一个能够安心说话的空间。待四周安静下来后,他神色不善地问道:“是又如何?” 简容夷然不惧,诚恳又坚定地说道:“裴侯此举大为不妥。” 裴越没有说话,漠然地望着他。 简容恳切地说道:“裴侯,三书六礼并非大梁独创,乃是自上古流传至今的礼法,唯有婚姻大礼之时才能用上。如今裴侯为了一位如夫人,一意孤行破坏礼法,可知这是对数千年传统的挑衅与蔑视?若是世人尽皆效法裴侯,礼将何存?” 裴越摇头道:“简大人此言未免太过耸人听闻。” 简容轻叹一声道:“裴侯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位如夫人才这般大张旗鼓吗?” 裴越闻言不禁冷笑,反问道:“不知简大人有何高见?” 简容抬头望着裴越身后规制宏大的侯府,脑海中浮现方才那些纷至沓来的客人身影,一时间脸色十分复杂,缓缓说道:“一百四十年前,前魏有一位权臣名叫石光,府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名目繁多令人目不暇接。父母妻儿之寿辰暂且不提,甚至他连纳妾都要借机敛财。京中百官碍于皇帝对他的宠信,纵然不堪其扰,也只能备下礼金双手奉上。” 他顿了一顿,喟叹道:“如今裴侯权势煊赫,以弱冠之身登京营大帅之位,内有陛下器重宠信,外有广平侯鼎力扶持,麾下更有一群能征善战的良将以及挡者披靡的虎贲之士,堪称风光至极远胜前人。且观今日之情景,纵然裴侯只是迎娶如夫人,都中谁能无视?谁敢无视?就连我那个不争气的学生都凑了一笔礼金,只希望能在裴侯面前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听到这儿,裴越脸上的怒意渐渐消退。 简容又道:“裴侯可知石光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凌迟处死!抄家灭族!都中万民拍手称快!他费尽心机敛下的万贯家财被一股脑地拉进宫中,下令处死他的正是那位此前宠信他的皇帝陛下。” 裴越心中大为触动,若是还听不出简容的话中真意,那他可就真的愚蠢到不可救药。 面对简容满含忧色的目光,裴越略感无奈。 他的确没想到自己纳妾的事儿引来那么多人的关注,更没想到会在都中掀起一股送礼的风潮,连莫蒿礼和王平章都牵扯其中。但是这不意味他对简容的担忧一无所知,开平帝对他的宠信明显超乎寻常,即便这里面有一部分原因是皇帝将来要用北营配合南军打一场灭国之战,再加上相信他表现出来的忠诚,可是这份宠信终究略显夸张。 先前他曾质问王九玄此行是否捧杀,实际上皇帝如今用的正是这个法子。 毕竟他太年轻,难免会得意忘形,短时间内因为皇帝的宠信能够安然无恙,但时日一久必然会引起公愤,到那时皇帝要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然而这些话他却不能对简容直言,不是不相信对方的操守,而是这位前御史中丞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先贤曾言,君子可欺之以方。 于是裴越只能轻声道:“简大人,我亦曾看过这个故事。” 简容盯着他的双眼,想要看清此人的真实内心,然而连开平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如何能洞悉一切? 良久之后,简容神情复杂地说道:“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为而不争,不争而善胜。 裴越应道:“谨受教。” 简容后退数步,忽地抬高声音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转身离去,脸上怒意凛凛。 裴越望着他清瘦的背影,面色阴沉,心中却百感交集。 他知道简容是想用这种作态帮他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和猜疑。 两人之间几无私交可言,再加上大梁文武殊途的环境,简容能够做到这一步足见其人风骨。 裴越忽然想问开平帝一句,是不是每个皇帝的疑心都会这么重? 倘若能够君臣不相疑,以朝中这些中流砥柱的能力,何愁大梁没有太平盛世? 610【不惜死】 巳时三刻,迎亲队伍从中山侯府出发。 裴越处于队伍中间,邓载在旁边说道:“少爷,傅指挥在那座宅子附近布置了大量人手,林姑娘的安全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另外此行沿路都有我们的人保护。” 路姜诡异消失不是一个好消息,依照此人偏执的性格显然不会就此罢手。中山侯府倒是不会有任何危险,就算路姜发疯他的手下也不会平白送死,故而需要防备的地方主要是裴城在西城青玉坊置办的宅子。那里已经转到林安都名下,作为林疏月的待嫁之所。 傅弘之满心懊恼,不敢继续出现纰漏,所以让戚闵和杨虎带着他们的部属沿途护卫迎亲队伍,他自己则率领藏锋卫的精锐将青玉坊的宅子守卫得密不透风。 裴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在思考究竟是谁出手帮助路姜死里逃生。 排除李柄中扮猪吃虎之后,有意愿并且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并不多。裴越想到王九玄的突然出现,脑海中浮现王平章那张虽然苍老却眼神锐利的面庞。 他和王平章有私仇,永宁秋夜之变,凌平夫妇无辜横死,那毕竟是他的血缘父母,既然继承了这副身躯总不能当做无事发生。即便王平章不知道这件事,从目前的朝局来说两人也是针尖对麦芒。开平帝想要将王平章的势力限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必须要依靠谷梁和裴越的步步崛起。 此消彼长,方能均衡。 王平章此前在西境战事中推波助澜,借助开平帝的谋局轻松除掉路敏,这便是前车之鉴,裴越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只是他想不明白王平章这样做的目的,难道他觉得依靠路姜和那群草莽匪类就能刺杀一位实权国侯? 迎亲队伍在都中穿行,进入西城之后一路引来百姓们的围观,这让邓载略显紧张。 裴越在民间的名声极好,与他在诸多朝臣心中的印象截然不同,故而那些百姓只是站在路旁看着,不断有人远远地向裴越道喜,神情真挚面带笑容。 裴越收起心思,坐在马上微笑着抱拳示意,气氛格外和谐美好。 进入宽阔平整的鱼龙街之后,迎亲队伍的行进速度被迫放缓,只见街道上人流如织,道旁商铺鳞次栉比。 左面百余步外的酒肆二楼临窗雅座,杨虎孤身一人坐着,桌上摆着几盘菜肴,却压根没有动过一筷子。他认真且细致地观察着街面上的动静,目光在复杂流动的人群中穿梭,在看到迎亲队伍进入长街之后,更是集中所有的注意力。 小贩的吆喝声、妇人的喊声、儿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绘就一片喧嚣繁华景色。 迎亲队伍缓缓前行,裴越面带微笑地回应那些认出他的百姓的祝福。 酒肆二楼,杨虎面色陡然一变,顺手抓起桌上的酒壶,眨眼间跃过窗沿,站在外面的挑檐之上,将手中的酒壶砸向斜对面某处,怒喝道:“有埋伏!” 仿佛是在呼应他一般,长街上猛然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吼声。 “诛国贼,杀裴越!” “诛国贼,杀裴越!” “诛国贼,杀裴越!” …… 数十名年轻男子亮出兵刃,大吼着朝裴越涌了上来。 他们藏身于百姓之中,动作整齐迅速,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将迎亲队伍分割成三片,目标直指位于中央的裴越。 百姓们看着那些泛着寒光的刀剑,短暂的失神之后惊恐万分,就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奔窜,霎时间场面变得无比混乱复杂。 在杀手出现的瞬间,邓载反而平静下来,沉着吼道:“迎敌!” 只见这支穿着喜庆服饰的迎亲队伍立刻放下抬着的礼品,所有人从箩筐或者箱子中抽出钢刀,朝着杀手们奋勇向前。 与此同时,长街两侧出现四五十名剽悍男子的身影,正是戚闵率领隐藏在暗处的好手。 裴越坐在马上安稳如山,目光环视一圈,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些杀手人数大概在六十左右,与傅弘之此前的判断相差不大,但是令裴越略感奇怪的是其中并无路姜的身影。 迎亲队伍其实是由傅弘之从藏锋卫右军中挑出来的锐卒所扮,这些人最初是由商羽统领,虽然他们没有行伍经历,一开始在战场上并不显眼,但是若论个人武艺的话却是藏锋卫之最。 经历过战场的磨砺之后,这些武道高手更加强大,因为他们学会了配合作战。 按理来说,近百人的迎亲队伍加上戚闵率领的精锐好手,对付这六十名杀手应该势如破竹。 裴越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这些杀手的实力不弱,尤其是那名一刻不停朝自己冲来的壮汉,藏锋卫的锐卒竟然挡不住他。 壮汉身高七尺体态魁梧,原本躲藏在街边一家酒肆之中,在杀手们开始行动之后才出来,然而此人后发先至,竟然冲在所有杀手的前面。 其人提着一根铁棍,在击倒两人之后,距离裴越的坐骑已经不足两丈。 裴越甚至能看清楚此人清秀的面容,与他魁梧的身躯搭配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 “保护少爷!”邓载一声怒吼,旋即拔刀催马上前。 从上空俯瞰望去,只见鱼龙街中段已经变成一个可怕的修罗场,裴越和三十余名手下被杀手们围在中间,其他人则是从外围堵住杀手的退路。绝大多数百姓都侥幸躲过这场厮杀,唯有极少数人因为事发之时就在裴越附近,所以成为那些杀手们的刀下冤魂。 壮汉看都不看挡在他和裴越之间的邓载,直接一棍横扫,竟然生生将邓载胯下坐骑轰倒在地,可见其人力量何其恐怖。 邓载在对方出手的瞬间便已经脱开马镫,随后飞身跃下朝左前方翻身一滚,没有丝毫犹豫地蹬地俯冲,手中钢刀砍向壮汉的双腿。 只见壮汉猛然竖起铁棍往侧面一顿,邓载的钢刀砍上去之后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虎口传来剧痛险些便握不住刀柄。壮汉没有理会卧倒在地的邓载,魁梧如山的身躯骤然向前,双脚踩在青石地面上,竟然能听到断裂之声。 裴越身边的亲卫神情冷肃,纷纷持刀向前,纵然这壮汉声势骇人,他们眼中也没有半点惧色。 然而裴越比他们更快。 在壮汉挡住邓载全力一刀之后,裴越便看出此人的武道修为很高,身边那些亲卫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于是顺手牵过旁边一名亲卫的钢刀,飞身下马迎了上去。 壮汉看向裴越的眼神中露出一抹恨意,旋即手中铁棍刺出,借助身体前冲带来的惯性,整个人宛若一杆刺穿世间所有阻碍的长枪,笔直地捅向裴越的胸膛。 裴越眼中略有惊诧之意。 对方用的竟然是枪法! 在旁边亲卫紧张又担忧的注视中,裴越的身体猛然偏转,刀背贴着对方的棍首然后一路向前,眨眼间便欺身而进,直至壮汉身前。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很多人还没有看清楚,裴越手中的钢刀便已经插进壮汉的腹部。 周遭的景象仿佛瞬间凝滞。 壮汉看着近在咫尺的裴越,清秀的面庞上陡然浮现一抹古怪的笑意,丝毫不在意贯穿身体的钢刀,左手瞬间探出抓住裴越持刀的右手,然后奋起全身所有的力量砸出右拳。 裴越对敌经验何其丰富,本就防备对方会临死一击,故而在壮汉出拳的瞬间便抬起左臂护在胸前,用最坚硬的肘部正对此人的拳头。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裴越原本呈三角形保护自己的左臂竟然被那人一拳砸直! 那股强劲的力道狠狠砸在裴越胸前,让他连退数步才站稳身形。 若非他早有准备用人体最坚硬的手肘挡住这一拳,后果实难预料。 亲卫们一拥而上,五六把钢刀从不同的方向捅进壮汉的身体。 其人望着几步之外的裴越,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断断续续道:“我不是……最后一个……” 气绝而亡。 长街上的混乱发生得突然,但是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除了这名壮汉之外,其他杀手并没有扭转大局的实力,尤其是裴越手下的精锐数倍于他们。 裴越站在原地,邓载和戚闵来到他身边,看着他微微发白的脸色,担忧地问道:“少爷,可曾受伤?” 裴越微微摇头,强行止住胸腹间的翻涌,吩咐道:“通知京都府和太史台阁,务必要尽快抓到路姜。” “是!”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那名死不瞑目的壮汉,目光冷峻,转身上马。 611【良人】 迎亲队伍在进入青玉坊之前被一群人拦下。 这些人身着玄衣,手握特制长刀,乃是都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台阁密探。 为首之人年约四旬,身材高瘦,上前拱手行礼道:“太史台阁荆楚,参见中山侯。” 裴越淡淡道:“荆主事不必多礼。” 荆楚看了一眼对面满身肃杀之气的藏锋卫锐卒,按下心中对这支精锐骑兵的好奇,面朝裴越说道:“裴侯,能否借一步说话?” 裴越微微颔首,迎亲队伍和台阁的密探同时向外退去。 荆楚略显迟疑,随后叹口气汗颜道:“还请裴侯恕罪,台阁今日可能抓不到路姜。” 裴越忽地轻笑一声,摇摇头道:“荆主事莫非是在消遣本侯?” 荆楚连忙否认道:“裴侯言重了。” 裴越道:“本侯不相信台阁会在路敏畏罪自尽之后,放松对成国府众人的监视。以路姜的城府和能力,他的所作所为怎能逃过你们的眼睛?京都乃是天下脚下首善之地,竟然有罪臣之子勾连数十匪人当街刺杀国侯,你们对此真的毫不知情?” 荆楚欲言又止。 裴越对他的观感还不错,所以并未疾言厉色,只是略微失望地说道:“京都太大,人口百万,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就算是你们一时放松对成国府的监视,我勉为其难也能接受。但是,荆主事,眼下可不是防患于未然,而是有人明目张胆在大街上行刺杀之举,台阁手里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你现在居然跑来告诉我,台阁在都中的数千密探抓不到一个路姜?” 荆楚轻吸一口气,坦承道:“裴侯,下官确实在之前发现了路姜的谋划,但是前几天注意到你的手下已经盯上路姜,于是下官立刻将此事告知沈大人。” 裴越微微一怔,皱眉道:“所以你们就置身事外?” 荆楚犹豫片刻,最终点头道:“沈大人的意思是,既然裴侯早有准备,台阁便暂不插手。其实在今天早些时候,路姜和他的人手消失之后,下官便遵照沈大人的指示暗中搜查。从成国府到都中所有可能发现路姜的地方,台阁的密探皆已查过,然而最终一无所得。” “也就是说,在鱼龙街刺杀爆发之前,路姜便已经人间蒸发?” “是。” “这位路少爷看起来可不像是怕死的人。” “下官猜测,路家尊贵近百年,肯定攒下许多香火情。此番或许是京中有人不愿看到路敏绝后,所以先帮路姜摆脱侯爷属下的围剿,然后又将他藏匿起来。至于鱼龙街刺杀,想来应该是路姜性格偏执,明知不能成功仍旧要让那些人送死。” 裴越眼中浮现那个壮汉的面庞,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对路家的过往不了解,不知道他家那些世交故旧都是谁,可是台阁中必有存档。荆主事,此前谷家亲卫内鬼一事你出手相助,这份情义我一直记在心里,将来必定会有回报。但如今我不得不直白地告诉你,台阁密探必须在三天之内抓到路姜,我不想看到他继续逍遥法外。” 他顿了一顿,正色道:“路姜伤不了我,可是都中有很多我在意的人。” 荆楚郑重地点头道:“请裴侯放心,下官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裴越语气和缓下来,缓缓道:“我还有正事要做,荆主事请便。” “恭喜裴侯,下官告退。”荆楚拱手行礼。 裴越望着此人带着那些乌鸦们离去的背影,脑海中再次想起鱼龙街上那个壮汉的最后一枪。 他眼中仿若飘起冰雪。 邓载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道:“少爷?” 裴越轻声道:“去林宅。” …… 青玉坊,林宅。 这边的阵仗当然比不上中山侯府,林安都更是孤家寡人一个,万幸他在藏锋卫中的人缘还不错,是以诸多中下层武官来到林宅帮忙,倒也热热闹闹。 后宅正房之中,林疏月身着大红对襟嫁衣,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桃红缎彩花鸟纹腰封垂下,搭配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 如瀑青丝梳成结鬟式,发鬓正中戴着联纹珠鸳鸯满池娇分心,两侧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荷花,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中心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觉光彩耀目。 除了这身行头之外,另有颈饰、腕饰和耳饰,浑身上下无一凡品,皆是裴越提前派人备好的贵重妆饰。从清早开始装扮,四个大丫鬟再加上两位擅长此道的年轻妇人一齐捯饬,亦整整用去三个时辰。 林疏月能成为灵州九大家之首,容貌本就极美,今日这般盛装打扮,愈发显得烁烁其华不可方物。旁边站着的丫鬟们看得满心羡慕,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一张相近的面庞,更没有这位姑娘被侯爷相中的好命。 林疏月倒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她只觉得无比紧张。 裴越给她的待遇已经远远超过一般如夫人,甚至比得上那些官宦小姐出阁的规格,毕竟她曾经也做过十余年的大家闺秀,对自己这身行头的价值并不陌生。 为了不辜负裴越的情意,她只在早上用了一点吃食,后面便是连水都不敢喝,生怕在正式礼仪上出错丢了裴越的脸。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看向门外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丫鬟们心知肚明,无不善意地轻笑着。 “来了!来了!侯爷来了!”一名小丫鬟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林疏月盼了许久,终于等来这一刻却显得手足无措。 旁边站着的大丫鬟倒是要冷静下,一把拽住气喘吁吁的小丫鬟问道:“侯爷进府了?” 小丫鬟连忙摆手道:“不,不是,侯爷马上就要到这里来了!” 大丫鬟也惊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将红盖头盖在林疏月的头上。 当此时,裴越缓步迈入。 所有丫鬟蹲身福礼道:“请侯爷安。” “免了。” 裴越淡然说着,然后径直来到林疏月面前,伸手掀起她的红盖头,注视着她微微颤抖的修长睫毛,柔声道:“疏月。” 林疏月抬头看着他,望着他眼中的不尽温柔,轻声呢喃道:“少爷。” 裴越微笑道:“我来接你回家。” 林疏月满眼深情地诉说道:“少爷在的地方便是疏月的家。” 她不禁想起那首曾经听过的西境小调。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 颠沛流离的昨日已经远去,她终于等到自己的良人。 612【谈笑间】 其实在裴越看来,简容关于大礼仪的质问略显无稽。 他知道三书六礼的大概含义,但是从未打算依照详细的流程进行,毕竟要照顾叶七和谷蓁尤其是后者的感受。如果真按六礼来执行,光是亲迎这最后一项就非常麻烦,依照大梁礼制便有挂帐、催妆、起担、撒谷、踏席、跨鞍、牵红、坐富贵、撒帐等等一整套非常繁琐的礼仪。 认真说起来,裴越今天所做的事情更像是他前世简化过后的中式婚礼。 两边都大摆筵席,他带着迎亲队伍来到林宅,在拜祭祖先之后便将林疏月送入花轿,然后原路返回中山侯府。 花轿启程之前,林安都言辞恳切地叮嘱林疏月,让她往后务必要尽心侍奉裴越,家中一切安好。 林疏月想起自己的至亲家人,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仿佛滚珠一般滑落。 好在女子哭嫁历来不是坏事,裴越便没有强行制止,只不过让林疏月不要哭得太狠,以免伤了身子。 回程风平浪静,内有傅弘之率领精锐严阵以待,外有太史台阁的乌鸦们沿路布防,再加上迎亲队伍本就是由藏锋卫锐卒组成,里三层外三层可谓水泄不通,莫说路姜那个纨绔子弟,就算是王平章亲自赶来都掀不起风浪,除非他能将西营大军调进京都。 抵达中山侯府之后自然又是好一番热闹,烟花鞭炮之声响彻整个永仁坊。 四个大丫鬟随侍花轿左右,并未在府门处停歇,而是直入后宅。 按理来说,裴越此时应该去招呼那些身份尊贵的客人,毕竟秦贤和韦睿不能完全代表他。纵然府内在孟龙符的主持下安排得极为妥当,每位客人都受到恰如其分的招待,可是裴越身为主人终究要露面才合礼仪。 然而裴越在交代邓载几句话之后,径直去往后宅,许久未曾出现。 叶七和裴宁将林疏月送入她自己的院子,看着她这身无比华贵的行头,叶七正要打趣几句,忽然瞥见桃花出现在不远处,面色着急地朝自己招手。 “宁姐姐,我去处理一些事情,林妹妹便交给你了。”叶七微笑道。 裴宁莞尔道:“你且去忙,这里有我照看着呢。” 林疏月盖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上不敢说话。 叶七转身便走,来到桃花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桃花带着哭腔说道:“姑娘,少爷受伤了,你快去瞧瞧罢!” 叶七心中一震,眼神蓦然锋利似刀,二话不说快步离开,桃花连忙跟了上去。 内院裴越自己的卧房之中,他坐在窗前赤裸上身,低头望着胸前那一片红印,感受着体内五脏六腑仿佛移位一般的剧痛,不由得龇牙吸口凉气。那壮汉走得是一力降十会的路数,身法并不敏捷,所以没有躲过裴越的钢刀,然而此人力量太过强横,即便被裴越用坚硬的手肘挡住大部分力量,那一拳仍旧连同裴越的左臂一起砸在他的胸口。 脚步声才刚刚响起,叶七便像一阵风般闯进来,三两步来到裴越身边。她定睛望着他胸口的印子,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按在他的脉门上。 叶七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裴越见状玩笑道:“应该死不了。” 叶七冷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是你对我说的,如今你已是二等国侯,手下养着那么多人,还需要你亲自上阵搏杀?” 裴越知道她真的生气了,便收起调侃认真说道:“如果不露出一点破绽,那些人绝对不敢跳出来。” 鱼龙街的刺杀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裴越的纵容,其实以他如今的权势和手中的力量,全程都可以重兵护送,那些杀手怎敢露头? 然而叶七却不接受他的解释,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没命了?” 裴越惊讶道:“果真?” 叶七没有说话。 桃花大口喘着气小跑而来,然而刚刚停步还没有顺气,便听裴越说道:“桃花,去给我煮一份莲子汤,你疏月姐姐教过的那种。” “啊?”桃花愣住。 裴越微笑道:“我没大碍,就是天气有些热,一时火急攻心而已。快去吧,记得要亲手煮,你可不能偷懒。” 桃花连忙点头道:“少爷,我这就去!” 待她离开之后,卧房再度安静下来,只是这种安静透着一丝古怪。 叶七沉默许久之后,语气复杂地说道:“你受了内伤,好在对方的力道被卸掉许多,所以不会伤及心脉。我知道这种伤怎么治,一会就让人去抓药,最多半个月就能痊愈。” 裴越点点头,语气轻快地说道:“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叶七看着他清澈的眼神,叹道:“我知道对方的身份。” 她坐在裴越身旁,轻声道:“伤你的人内劲刚猛,与我修习的功法同出一门。当年师父原本不愿收我为徒,他说自己所学功法极其霸道,并不适合女儿身。后来看在同我爹的交情上,他愿意让我尝试一下,发现我比较特殊才收下我这个弟子。在横断山中那些年,他教导我和陈希之修习武道,然后帮我将内劲法门和叶家枪法融会贯通,让我能最大限度发挥叶家枪的强横霸道。” 裴越静静地听着。 叶七继续说道:“原本我以为师父只有我和陈希之两个徒弟,但是在灵州的时候沈默云告诉我,鲜于令并非师父的真名。依照沈默云的推测,师父他应该姓冼,也就是那座楚国府冼家的子弟。” “冼家?”裴越略显震惊。 叶七抬手在裴越赤裸的上身轻轻推拿,帮他活络血脉避免内伤加重。虽然这个画面看起来有些香艳,但是这对年轻男女眼中并无丝毫异色。 她轻轻点头道:“没错,就是那个冼家。今天伤你的人就算不是冼家的人,也和我的师父有着极深的关联。” 裴越皱眉道:“你师父不会还活着吧?” 毕竟有陈希之这个前车之鉴,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猜测。 叶七白了他一眼道:“我师父又不是陈希之,他没有任何必要假死,而且是我亲手为他下葬,这点绝不会错。” 裴越叹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猜测敌人跟你师父有关系。当时此人提着一根铁棍,但是使出来的却是枪法。虽然他只出了一枪,可我对这种风格太熟悉,以前在绿柳庄的时候早已体验过无数次。” 他能在短短几年之内一跃成为武道顶尖高手,一方面是因为席先生的悉心教导,另一方面则是有叶七这样的天才日复一日地陪练。正因如此,他对叶家枪法的熟悉已经深入骨髓,所以才会在壮汉出手的刹那满心诧异。 叶七神情凝重地说道:“救走路姜的是南周人?” 三十六年前楚国府谋逆案发,都中冼家人被杀得血流成河,当时刚过而立之年的冼春秋带着数百亲信叛逃南周,从那之后冼春秋便是南周人。鱼龙街上那个壮汉显然跟叶七的师父有极深的关联,否则绝对使不出叶家枪法。 裴越摇头道:“不一定。” 叶七面露疑惑。 裴越咳嗽数声,叶七便抬手轻抚他的后背。 顺气之后,裴越缓缓道:“即便你的师父是谋逆案中侥幸活下来的冼家人,即便他能再教几个徒弟留下传承,也绝对不可能在都中拥有那么庞大的势力。想要在我和荆楚的眼皮子底下将人救走,并且藏得无影无踪,这可不是一般的底蕴能够做到。如今看来,救走路姜的人设下一个很大的局,连冼家人都牵扯其中,不知究竟是哪只黑手,若是让我查到……” 叶七担心地说道:“你现在受了伤,可不许再胡闹!” 裴越微笑道:“知道了。” 叶七想起这家伙竟然在受了内伤的情况还能坚持走完整个流程,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林疏月发现,不禁略有些吃味地说道:“你对疏月也太好了。” 裴越怎会不知她的想法,连忙摇头道:“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嗯?”叶七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裴越正气凛然地说道:“倘若受了点伤就着急忙慌地跑到女人跟前卖惨,那还算什么男人?真爷们从来都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呸!” 看着他赤裸上身然后一脸正经的模样,叶七哭笑不得地轻啐一声,随即起身道:“我现在就去帮你配药,不许到处乱走,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 1秒记住猎文网网:。 613【逆鳞】 “路公子,现在你能否相信我家主人的诚意?” 一间陈设普通的暗室之中,烛光微微摇曳。 路姜双手环抱于胸前,抬眼望着面带微笑开口询问的中年男人,神色复杂地反问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回道:“请恕我不便相告。路公子莫要动怒,有些事不会因为愤怒发生太大的变化。成国府世交故旧虽多,但在令尊仙逝之后必然会人走茶凉。若是路公子能够承继爵位,局势倒不至于这般惨淡。可是你应该早已发现,这半年来往昔那些热情的故人态度究竟如何。” 路姜寒声道:“世人大多如此,贪利忘义之辈罢了。” 路敏自尽之后,王九玄用冰块保存他的尸体,领八百锐卒沿途护送返京,在宫中内监验明正身之后,生前贵为军中一大山头的路敏才被送回成国府。这对路家人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耻辱,然而紧接着便是夺爵罢位,成国府不复存在。 路敏下葬之日,除了极少数至亲之外,偌大一座京都竟然没有一位武勋亲贵设灵祭拜。 中年男人叹道:“谁说不是呢?虽然路公子一声令下,仍旧有数十名仁人志士假扮江湖草莽齐聚京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凭公子调遣,可这二十年来成安候提携了多少人?撒出去多少恩情?这几十人和令尊的付出相比,便是贩夫走卒都要替成国府说一声不值。” 这句话可谓说到路姜心窝子里,他冷笑道:“若是家父还在,那些人自然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中年男人趁势说道:“所以路公子应该相信我家主人的诚意。” 路姜忽地沉默下来,眼神犹豫不定。 中年男人坦然道:“公子放心,我家主人与李柄中绝不相同,不会明面上糊弄吹捧暗地里鄙夷公子,这件事从始至终是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易。今天早上若非我及时赶到并告知公子,伱和数十位手下便会被裴越的人手一网打尽。” 路姜想起早上的情况仍然心有余悸,对方属实胆气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那座宅子中,并且以自己的项上头颅担保,裴越的人已经包围整座宅子。 纵然将信将疑,路姜还是带着人从密道逃走并且封死入口,后面的事情不必赘言。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路姜背后站着的年轻男人,指着此人说道:“鱼龙街上的情况乃是公子的手下亲眼所见,非我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为了做好这场刺杀戏,我家主人派出五十名好手,其中更包括一名非常器重的武道高手,却只让公子派出十人掩人耳目。” 路姜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家主人为何要助我?或者说,他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中年男人微笑道:“请公子屏退左右。” 暗室之中只剩下两个人。 他诚恳地说道:“我家主人想让公子去死。” 如果换做以往路姜定然暴跳如雷,然而这半年来见惯世态炎凉,他此刻竟然能忍下来,只是冷笑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救我?” 中年男人道:“如果今天早上公子被裴越的手下围剿诛杀,这样未免死得太不值得。我家主人说了,人有很多种死法,但是最好不要死得太窝囊。他请公子去死,可是一定要在死前给裴越一个痛彻骨髓的教训。” 路姜眼神一亮。 中年男人见状微笑道:“恕我直言,路公子此前的打算未免太过小瞧裴越。此人崛起于逆境之中,在战场上久经考验,万不可当成普通人看待,今天早上的危局说明他早就料准你的计划。公子想要在婚宴上闹事完全是自投罗网,即便是鱼龙街的刺杀,其实也是裴越主动露出来的破绽。” 路姜惨然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是要为先父报仇,我别无选择。” 中年男人摇头道:“为父报仇乃是人子之道,可是不必只盯着裴越。” 路姜心中一动,眼神热切地说道:“你是说——” 中年男人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裴越当初在定国府中处境艰难,若非裴氏长女屡次回护,他能否活下来犹未可知。此前裴戎之妻妄想和天家联姻,裴越冒着触怒陛下的危险强行推掉这门婚事,可见裴氏女在他心中的地位。” 路姜的呼吸渐渐急促。 中年男人循循善诱道:“如今将中山侯府比作龙潭虎穴亦不为过,即便没有鱼龙街的刺杀,以裴越的心机城府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莫说路公子这点人手,就算我家主人豁出去送给你数百精兵,仍旧不可能攻破中山侯府的大门。” 他顿了一顿,苦笑道:“路公子,咱总不能直接在都中造反吧?若是那样的话死的就不仅仅是你我,整个家族都会被拉去菜市口砍头。” 路姜已经完全被他说服,颔首道:“若是能杀了裴宁,对于裴越来说的确比杀他本人更痛苦。” 中年男人赞道:“便是如此!鱼龙街的刺杀既是裴越主动露出来的破绽,却也是我家主人的缓兵之计,至少能让他相信路公子已经技穷,只能派出手下垂死一搏。这样一来他即便不会放松警惕,也不可能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今天裴越可是新郎官,总不会谨慎到亲自送裴宁回定国府,这便是路公子的机会。” “好,我做!” 路姜猛地拍桌,沉声应下。 “爽快!”中年男人赞了一声,又道:“裴府喜宴大概会在傍晚左右结束,请路公子带着你的手下埋伏在裴宁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我会派人盯着裴府,提前向公子传递消息。” 路姜想起方才对方的那句话,略显疑惑地问道:“只是袭击一介女流,你家主人为何要我去死?” 中年男人坦然道:“路公子,待你杀了裴氏女之后,裴越定然会发疯,陛下为了安抚他也肯定会雷霆震怒,到了那个时候我家主人无法再护着你。眼下还只是一部分人在找你,倘若你能得手,那么整个京都就没有你立足之地,到那个时候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当然,我家主人也说了,若是路公子能在满城追缉的情况下活下来,那便是你的本事。” 路姜定定地看着他,轻笑一声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权贵如此实诚,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中年男人面露难色,迟迟不语。 路姜平静又坚决地说道:“你若不说,我不敢保证是否会改变主意。” 中年男人喟叹一声,良久之后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本章完) 614【九回肠】 东城,兴业坊。 在广平侯府西面十余里外的余庆街上,有一座常年大门紧闭的府邸。不知有多少年轻士子在附近徘徊,试图碰运气撞见从这座府邸里出来的仆人,然后盼望着对方能将自己的文卷带进去。然而不论他们是苦苦哀求还是银子开路,那些仆人都不敢答应他们的请求。 纵如此,没有任何一个年轻士子敢在此处闹事,因为府中住着的老人是历四朝而不倒的当朝执政、虽无宰执之名却有宰辅之实的莫蒿礼。 午后,一名身穿从六品朝服的年轻官员来到莫府,在那些年轻士子艳羡的目光中,缓步走进这座府邸的侧门。 府中仆人对这位年轻官员十分熟悉,故而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拦,任由他来到外书房之中。 今年已经六十七岁的莫蒿礼伏案桌前,似乎在查阅一本古书。 年轻官员站在门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良久之后,莫蒿礼合上书卷,抬头看见年轻官员,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微笑:“守道何时来的?” 年轻官员便是翰林检讨吴存仁,守道是莫蒿礼为他取的表字。 吴存仁恭敬地躬身行礼,轻声道:“回先生,刚来不久。” 莫蒿礼指着旁边说道:“坐。” “是。” “观你气色似乎心中颇为不忿?” 吴存仁轻舒一口浊气,摇头道:“弟子不敢欺瞒先生,心里的确有几分怒意。” 莫蒿礼略显好奇,他知道自己这个关门弟子素来修身养性,为官数年从未与人起过争执,纵有分歧也会尝试用道理说服对方。今日在自己面前都无法遮掩,可见确实遇到想不明白的怪事,便温和地问道:“虽说君子要懂得制怒,但是红尘俗世中历练难免积有块垒,不妨说出来让为师帮你参详一二。” 吴存仁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其实这件事倒也不算大事,方才陛下命弟子草拟一份圣旨,说是看中弟子的浅薄文采,可就是那份圣旨让弟子心绪不稳。” “哦?”莫蒿礼淡然地说道:“想必是陛下要再度赏赐中山侯。” 吴存仁满眼讶色。 莫蒿礼话锋一转道:“你前日说的那件事,为师反复斟酌之后,暂时还不能同意你的谋划。” 吴存仁不解地问道:“可是弟子记得先生曾经说过,当年林清源的举措对于大梁来说乃是王道之术。纵观青史记载,王朝倾覆 皆因武勋势大无法压制,前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如今西府能够和东府并驾齐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西府掌握着五军都督府,等于形成一个完全能够自理的封闭阶层,文臣除了名不副实的监察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制约的手段。” 前几日他和韩清端私下密谋,以除掉裴越为代价达成初步意向,最终便是要两方合力将五军都督府的职能移交兵部。如此一来,西府便只能负责练兵和打仗,但是粮草军械却牢牢掌握在文官手中。 听到他提起林清源这个名字,莫蒿礼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感伤,缓缓道:“林老想要开创万世不易之基业,然而朝中阻力实在太大根本无法推行,他的很多想法也被后人肆意涂抹,完全背离这位大才的初衷。守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等在朝为官最重要的是辨明风向,切不可与大势背道而驰。” 他的语调略显沉重,继续说道:“何谓大势?陛下兵锋直指南周便是大势。这便是陛下虽然要打压王平章,却始终没有对西营下手的原因,因为陛下知道那是王平章最后的底线。陛下提拔谷梁重用裴越亦是此理,他希望军中能够尽快形成均衡之势,各方势力都将目光放在南面的军功上,而不是困在都中争权夺利。一言以蔽之,在陛下没有吞下南周之前,军方的地位只会水涨船高,你们想在这个时候对五军都督府下手,可曾想过后果?” 吴存仁闻言默然,却略显不甘地说道:“弟子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若不能提前加以制约,等那些武勋亲贵带着一身战功回朝,岂不是更加难以对付?单说这个中山侯裴越,几年前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凭借横断山剿贼和西境大胜,竟然一跃成为二等国侯,以弱冠之身执掌京营,实在让人寝食难安。” 莫蒿礼微笑问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忧虑吧?” 吴存仁规规矩矩地点头道:“很多同僚也是这般想法。” 莫蒿礼赞许道:“你们的心思自然是极好的,然而凡事不必操之过急。倘若真到了平定南周的那一天,武勋亲贵的削弱立刻就会提上议程,这件事不必你们操心。” 说到这里他轻叹道:“莫要忘了这大梁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吴存仁心中一凛,旋即豁然开朗,起身行礼道:“弟子受教,多谢先生点 拨。” 莫蒿礼抬手虚按道:“为师也不是要你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只将目光放在裴越身上。这个年轻人崛起虽快,但观其本心还算不错,至少那个祥云号做的无可指摘。” 吴存仁望着他深邃的眼神,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人,微微惊讶道:“先生是指韩清端?” 莫蒿礼沉吟道:“此人对你说的话半真半假,他那位大兄清正端方,即便想削弱武勋亲贵的实力,也绝不会用下作手段构陷裴越这样于国有功的后辈。不过,你暂且不必拆穿他的面目,虚与委蛇便可,为师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搅动风雨。” 吴存仁仔细回想与韩清端的那次见面和谈话的过程,终于发现一些不妥之处,汗颜道:“先生,弟子让您失望了。” 莫蒿礼并未苛责,平和地说道:“韩家这两兄弟截然不同,韩公端称得上正人君子,有些方面为师亦不能及,但是韩清端心术不正愧对其名,只不过平时掩饰得极好。你本就不擅这种勾心斗角之术,一时受人蒙骗也算不得大事,往后多留几个心眼便可。” 吴存仁恭敬地应道:“是。” 莫蒿礼想起他刚才面带不忿的模样,便温和地问道:“陛下这次又赏了裴越甚么?” 吴存仁语气复杂地说道:“陛下没有赏赐裴越,而是恩旨封赏他今日迎娶的那位如夫人为七品孺人。” 莫蒿礼微微一怔,随即轻声道:“圣眷若此,令人惊叹。” 吴存仁说出自己之所以愤怒的原因:“先生,那女子是西吴人。” 莫蒿礼神色淡然,缓缓道:“你不懂,陛下这是一石二鸟之举,既能让裴越因此感恩戴德,更是昭告天下大梁的气度,但凡真心归附者必然能受到厚待。想必不需要太久,台阁的乌鸦就能将这件事传遍整个南周。”筆趣庫 吴存仁忽觉头皮发麻。 莫蒿礼道:“陛下的眼界岂是你我能比,不谋全局如何能谋天下?” 吴存仁心悦诚服地说道:“弟子这点微末道行不值一提,但是先生能够一眼看穿陛下的用意,可见这朝局仍旧要靠先生掌舵。” 莫蒿礼笑了笑,没有在意关门弟子的吹捧。 他看着桌上那本古卷,忽地感叹道:“只是不知裴越能否明白,这世上盛极必衰的道理。” “陛下,何至于此啊?”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深深藏在心中。 615【贺新郎】 中山侯府,蕊香院。 此处位于后宅东南区域,是裴越为林疏月准备的院子。不出意外的话,她往后余生都将在这座蕊香院内生活。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五间抱厦上悬“蕊香院”匾额。整个院落环境清幽,繁花盛开,剔透玲珑,后院则有满架蔷薇并太平花,另有一带水池。 迈入正堂之内,远远便能瞧见一幅中堂,上书“一树轻冰冻,满林疏蕊香”。 字体遒劲有力,虽无书家风骨,却有扑面而来的豪壮气韵,乃是裴越亲笔所书。其实这幅楹联亦是他所作,不仅巧妙地嵌入林疏月的名字,还将她比作傲雪凌寒的冬日梅花,故而便有蕊香院之名。 在看到这幅楹联之后,林疏月满心欢喜之外,愈发震惊于裴越的才情。 犹记当年灵州初见,两首绝妙好词让她春心萌动,这才有了后来的半推半就。 “林姑娘,我估摸你这大半天滴水未进,且先取下盖头,用些点心罢。” 裴宁温婉的声音将林疏月从遐思中惊醒,她乖巧地应道:“是,大小姐。” 旁边站着的大丫鬟便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盖头揭下来。 裴宁望着她楚楚可人的容貌,不禁由衷地赞叹道:“三弟好福气。” 林疏月含羞笑道:“多谢大小姐夸赞。” 裴宁温和地说道:“不必这般见外,你随三弟喊我一声大姐便可。” 林疏月心生感动,垂首应道:“是,大姐。” 裴宁莞尔一笑,转头朝旁边站着的良言招招手。 她从良言手中接过那个紫檀百宝嵌方匣,对林疏月说道:“林姑娘,三弟他从艰辛中步步走来,富贵却不改初心,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承伱喊我一声大姐,这只镯子便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望你莫要推辞。” 裴宁将方匣打开,取出一只整体呈椭圆形、单边沁褐的白玉手镯,递到林疏月手中。 林疏月见识出众,一眼便看出这只手镯品相不凡,略有些忐忑地说道:“大姐,这份礼物太贵重了,疏月承受不起。” 裴宁微微摇头,含笑道:“这不是天家的赏赐,若真是如此我也不敢转赠于你。这只镯子是我十二岁的时候自己选的生辰礼物,已经温养七年,也算是勉强衬得上你这般花容月貌。” 林疏月便不好再推辞,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手镯,然后戴在左手腕上,起身福礼道:“疏月拜谢大姐。” 裴宁起身受了她这一礼,又温言道:“三弟心地纯善待人亲和,但他实在太过忙碌,还望往后林姑娘能够体贴一二。” 林疏月微笑道:“疏月明白,定不会让少爷失望。” 裴宁登时愈发满意,眼中笑意盈盈。 便在这时,一名大丫鬟快步进来,行礼之后说道:“禀大小姐,侯爷派人传话,请林夫人速去前面接旨。” 众人面面相觑,裴宁意外地问道:“你确定是让林姑娘接旨?” 大丫鬟垂首道:“是,宫中内监带了圣旨过来,指明让林夫人接旨。” 裴宁稍稍思索,旋即对满面紧张的林疏月微笑道:“不必担心,应该是好事。” 她指着几名丫鬟说道:“帮林姑娘戴上盖头,然后搀着她去前面接旨。路上好生看着,断不可磕了碰了。” “是,大小姐。”丫鬟们齐声应下。 …… 侯府前宅大厅,宾客满堂,气氛欢庆。 虽然似王平章、莫蒿礼和洛庭这等大人物都只送来贺礼并未留下用饭,其他一些重臣也只派了家中嫡系子弟前来赴宴,但京中大多数武勋亲贵还是亲自到场,可谓给足了裴越这个新任北营副帅的面子。 宴席才刚刚开始,宫中内监便携圣旨而来。 宾客们无不羡慕地望向主桌上的裴越,暗自猜测这是皇帝陛下又要封赏这个年轻权贵,不禁感叹世事之奇妙,当初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竟然能在今日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 其实就连裴越都是这样想的,然而内监却没有立刻宣旨,反而让裴越将林夫人请出来。 裴越心中好奇,如果放在平时早就有亲随给那内监塞过去几张银票,从对方口中挖出一点消息,然而他今日什么都没做,因为宣旨内监旁边还站着一个气度沉静的年轻人。 “今日裴侯大喜之日,小可空手上门,还望裴侯勿怪。” 这位名叫陈安的年轻人笑容可掬地拱手致歉。 裴越微笑道:“陈公子身份贵重超然物外,本侯确实不敢妄下帖子相请。如今陈公子飘然而至,寒舍蓬荜生辉,还请留下来喝一杯水酒。” 陈安回道:“裴侯盛情,小可却不敢叨扰。今日此来一是奉陛下之命,二是想近观裴侯风采。稍后宣旨完毕,小可还得返回宫中复命。” 裴越略微疑惑,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矫情。 当日在闲云评上,陈安仗义执言替裴越缓解局势,他对这个皇后的亲侄儿观感还不错,但是却不会完全相信他是一个好人。毕竟此人身份特殊,裴越必须要多留几个心眼,却不料今日会听到这番言辞,一时之间弄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俄而,四名大丫鬟小心翼翼地搀着林疏月来到大厅,裴越上前接过牵着她的手,然后在早已备好的香案前方行礼。 内监宣旨完毕,厅中鸦雀无声,旋即便有此起彼伏的恭贺道喜之声。 林疏月如在梦中,她根本没想到大梁皇帝会恩封自己为七品孺人。 依照大梁规制,诰命夫人亦分为一到九品,即一品国公夫人、二品侯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六品以下皆为孺人。七品孺人看似品阶不高,但是正常情况下只有正室才有资格获封敕命。 虽然裴越给予林疏月极大的尊重和礼遇,但是她妾室的身份无法改变,纵然是国侯的妾室亦是如此。开平帝这道圣旨不仅仅是给了林疏月一个七品孺人的身份,更让她成为裴越法理上的夫人,而不是一个说来好听实则没有任何权利的如夫人。 林疏月当然明白这层深意,不禁潸然泪下,几不能自制。 裴越轻叹一声。 在看到那些宾客们无法掩饰的羡慕和嫉妒之后,他就领悟到皇帝这一手的老辣之处,然而感受着身边人轻轻颤抖的手腕,他却没有办法婉拒和推辞。 “臣裴越,谢过陛下隆恩。” 裴越长身一礼,然后从内监手中接过圣旨。 陈安上前微笑道:“事已办妥,小可便告辞了。” 裴越正要试探几句,却看见来到自己面前的陈安目光中那一抹惊恐之色,他便一手握着圣旨,另一只手揽着陈安的手臂,笑道:“来都来了,饮一杯水酒再走。” 陈安作势去挣脱他的手,趁着这个机会急促低声地说出几个字,然后朗声道:“小可还要回宫中复命,还请裴侯见谅。” 裴越便松开手,然后亲自将陈安和内监送出侯府。 宫中禁卫牵着马在外等待,陈安翻身上马,对裴越拱手说道:“裴侯请留步,告辞!” 裴越微笑送别,待这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转身回府。 眼底蓦然一片冰寒之色。 (本章完) 616【破阵子】 裴越并非豪奢骄纵之人,素来讲究的是恰当二字,故而今日宴席并不出格。席面由京中四海楼大厨亲自掌勺,食材尽皆新鲜佳品,但是并非那种上百只山鸡熬一锅汤的奢靡之举。 不过当充任礼仪的韦睿吼出一嗓子“上酒”之后,席间的气氛陡然一变。 一股浓烈的酒香萦绕在所有人的鼻尖,当即便有西宁伯崔护高声喊道:“好酒!” 不远处站着的崔猛立刻转过身去,只觉得自己老爹太过丢人,仿若没有见过世面的泥腿子。 身为最早进入藏锋卫的武勋子弟,崔猛跟随裴越经历西境大大小小十余仗,因为作战勇猛屡立军功,如今已是藏锋卫左军第二都游击。虽然麾下只有五百人,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昔日跟在李子均屁股后面的纨绔子弟前途不可限量。 崔护当初还帮裴戎递过弹劾裴越的帖子,如今早就将那些事彻底忘记,不仅反复叮嘱崔猛要尽心做事,今日更是亲自带着两大车贺礼登门。 然而很快就有人附和崔护,惊叹道:“果然是好酒!这是平江双蒸?” 另外一人断然否定道:“不对,这酒比平江双蒸更加醇厚。” 厅中宾客皆为武勋亲贵子弟,不爱酒者极少,然而京都左近一直都没有上等烈酒酿造之所,这便是竹楼能够在京都一览众山小的原因。想要喝到产自南周的平江双蒸,亦或是钦州特产钓诗钩,这些嗜酒如命的权贵就必须去竹楼,偏偏那地儿还不允许额外购买带走,令人无可奈何又趋之若鹜。 周遭接连响起询问之声,裴越便起身道:“今日承蒙诸位赏脸,裴某决定拿出自家酿的烈酒,还望大家莫要嫌弃。” “裴侯太客气了,这酒味道醇厚,入口绵柔,然而入喉之后方知酒劲浓烈,实乃本人此生饮过的绝顶佳酿!” “的确,今日果真不虚此行!” “裴侯,不知祥云号中是否售卖这种烈酒?” 大厅一个角落里,王勇和陈大年并排站着,听着那些武勋亲贵们连绵不绝的称赞声,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 酒坊才刚刚建好,这些烈酒是他们领着大批亲信人手夜以继日地搞出来的,按照裴越教给他们的蒸馏法,好不容易才赶在喜宴之前弄出两百坛。尤其是陈大年,他如今主要负责酒坊这边的事儿,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睡过完整的觉,整个人都瘦了 一圈。 不过此刻听着那些人的夸赞,两个人都情难自已地憨笑着。 裴越抬手虚按,微笑道:“诸位莫要心急,这种酒将来肯定是会拿出来售卖的。” 众人闻言大喜。 酒这种东西运输起来非常麻烦,如今的所谓官道可不是裴越前世的高速公路,尤其是那种地形复杂多雨的地方,路面坑坑洼洼,酒瓮稍不注意就会磕碰碎裂。京都附近自然也有酒坊,然而受限于材料和技法,只能酿出那种平淡温和的春竹叶,想要喝烈酒要么花昂贵的价格托人购买,要么就只能去竹楼潇洒走一回。 如今裴越能够酿出比平江双蒸更好的烈酒,还愿意拿出来售卖,这让厅中身材魁梧的昂藏汉子们如何不喜? 但是裴越随后说道:“不过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售卖,因为目前还在建造酒坊,而且将来售卖的方式略有不同。且容我卖个关子,到时候一定会下帖子到诸位府上。” 众人登时觉得心痒难耐,可是裴越说的有道理,酿酒这种事需要时间,又不能天上掉下来。 席间忽然站起来一人,乃是善国府嫡次子孙琦,他微笑问道:“敢问裴侯,这种酒可有名字?” 裴越点点头,朗声说道:“破阵子。” 满堂的武勋亲贵只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当即有人大声赞道:“好名字,比那什么平江双蒸强过百倍!” 那些军中实权武将抬眼望着眼神淡然的裴越,心中暗自感叹:“这何止是好名字,恐怕连陛下都会击节赞叹!” …… 夕阳西斜,酒宴收场。 秦贤和韦睿等人再度承担起半个主人的职责,帮裴越送走绝大多数客人。虽然今天是裴越的大喜之日,但是没有人敢冒出来一句闹洞房,只不过例如孙琦等人硬是从王勇手中抢走一坛破阵子。裴越对此微笑不语,原本就是想要借着酒宴的机会先推出这种烈酒,为庄园的宣传走好第一步棋。 片刻过后,裴越来到内宅仪门外,亲自将裴宁送上马车,然后与林疏月并肩站在道旁。 裴宁掀开车帘,关切地望着裴越道:“三弟,晚上可不要再饮酒了。” 裴越笑道:“姐,我酒量大着呢。” 裴宁嗔道:“不许逞能。” 裴越点头答应,又问道:“姐,要不就在府中住几天?” 裴宁不禁意动,随即勉强笑着摇摇头道:“不了,且不说合不合适,我要是不回去 老太太会担心呢。她老人家如今有了春秋,可不敢胡闹 。” 她顿了一顿,又道:“放心罢,往后我会时常过来这边。” 裴越没有勉强她,颔首道:“如此也好。” 裴宁朝四下看看,忽地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叶姑娘?” 裴越忍俊不禁,用眼神指了指林疏月道:“姐,你就不怕疏月吃叶七的醋吗?” 林疏月又羞又无奈地低下头。 裴宁如今倒是越来越有长姐风范,可在脸皮厚度惊人的裴越跟前还是有些吃不住,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胡说!好了好了,我回府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裴越和林疏月齐声道:“恭送大姐。” 他亲自将马车送到府外,然后对邓载道:“你带五十人护送大小姐回府。” 邓载躬身道:“遵令!” 中山侯府位于永仁坊内,定国府则位于朱雀坊,二者虽然都处在西城,但是一个在中区偏北,另一个在东面,距离不算太近,途中要经过四座坊。 西城住的都是权贵官员,治安历来极好,大街小巷基本看不到平民百姓或者行迹古怪的人。裴宁本不愿前呼后拥从者如云,然而想到今天是裴越的大喜之日,便没有拒绝他派人护送的好意。 车厢中,良言笑眯眯地说道:“姑娘今儿可开心?” 裴宁问道:“你这个小妮子想说什么呢?” 良言道:“婢子只知道,三少爷成家了姑娘就这么开心,等将来那边府上添了公子小姐,姑娘就要做姑姑,那岂不是更开心?” 裴宁闻言不禁面露恬静的笑容,颔首道:“等三弟有了子嗣,我就去帮他带孩子。” 良言捂嘴笑着,开口说道:“就是不知道姑娘自己——” 话犹未尽,马车陡然紧急地停住。 裴宁身体前倾险些扑倒,良言眼疾手快搀扶住她,还没等她向外询问,只听不知有多少人在外面狂吼不止。 “杀啊!” …… 天色昏暗之时,廊下挂着大红灯笼的中山侯府大门忽然推开,一阵尖锐高亢的号角声响彻整个永仁坊。 片刻之间,三百名精锐骑兵列阵完毕。 裴越全幅披挂,提刀在手,怒喝道:“全体听令,随我杀向南云坊!” “遵令!” 三百骑放肆冲锋,杀气凛然。 裴越突然领兵出府,在西城之中狂飙突进,这个消息令京都为之震动,仓促得知的武勋亲贵和清流文臣们无不大惊失色。 617【定风波】 南云坊,古水街。 那群明火执仗的杀手出现之后,邓载第一反应便是让手下发烟火令。 从人数上比较,对方大约有六七十人,己方这边有邓载带着的五十名亲兵再加上定国府派出来的二十余护卫,明面上似乎不相上下。然而他心里很清楚,当初裴城从军离京的时候几乎带走定国府所有的老卒,那府里剩下的都是些酒囊饭袋。 车厢中的人是裴宁,自然不能有任何闪失,邓载直接对亲兵们下令道:“围住马车,保护大小姐,等待侯爷救援!” 果不其然,那些杀手在对上外围定国府的护卫之后,宛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松,瞬间就冲破这些人的防线,直杀得这些护卫们抱头鼠窜,惨叫连绵。 几瞬之间击溃堂堂军中第一豪门定国府的家将护卫,来自天南地北的杀手们愈发士气高昂,汹涌地冲向那辆被堵在长街中央的马车。 浪潮呼啸而来,淹没由五十名亲兵组成的岩石。 旋即退去,岩石依旧屹立如常。 裴越的亲兵队伍经过数次调整之后,如今都是从藏锋卫中选出来的老卒。他们个人的武道修为或许称不上顶尖,但不管是对裴越的忠心还是临敌时的坚毅果决,皆为无可挑剔的百战精锐。 周遭喊杀声四起,车厢内不知具体情况,良言吓得瑟瑟发抖。 她这样一个自小就在国公府内宅里做事的丫鬟,平素连陌生人都没见过,陡然遇到这种场面自然难以承受。她扭头看向安稳端坐的裴宁,颤声道:“小姐……” 裴宁纵然面色微白,却能目光沉静,坚定地说道:“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有事。” 她的确还是那个温柔似水的裴家大小姐,但是在闲云庄亲眼见识过裴越拔刀杀人之后,便于鲜血和死亡之前成长了不少。更重要的是,此地仍旧在东城之内,距离中山侯府并不算特别远,她对裴越有着绝对的信任,坚信三弟一定会及时赶来。 杀手们挑选的地方还算不错,古水街上并没有勋贵府邸,附近亦只有前后两座暂时闲置的官宅。只不过裴越的亲兵们实力超出这些人的意料,尤其是此刻对方完全采取守势,以战场上久经考验的小型鸳鸯阵迎敌,杀手们迟迟无法冲破这道坚固的防线。 长街尽头一座无人居住的闲置官宅内,路姜对一位年轻人拱手说道:“虞兄,拜托了。” 其人名叫虞光祖,今年二十六岁,正是此前在那间暗室之中站在路姜身后的男子,也是他去鱼龙街上亲眼见证针对裴越的刺杀,事后将详情告知路姜。 虞光祖侧身避开,没有受路姜这一礼,平和地说道:“公子不必多礼,虞家深受令尊大恩无以为报,光祖定然死而后已。” 路姜感动地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请虞兄立刻出手,杀光那些亲兵和马车内的人。” 虞光祖颔首应下,然后提醒道:“裴越并非普通人,或许早有防备,而且对方已经发出烟火令求援,还请公子尽快离开。” 说完不等路姜回应,便提着长枪大步离去。 路姜略显犹豫,然而想起当日在古平军寨之内,裴越咄咄相逼,父亲饮恨自尽,他心头便燃起无尽的怒火。但是虞光祖说的也有道理,路姜没有留在原地,而是在昏暗的天色里潜行,重新换了一个隐蔽的地方。 无论如何,他要亲眼看着裴宁去死,还要看到裴越抱着裴宁尸首嚎啕痛哭的惨状,这样才能纾解他心中的恨意。 古水街上,厮杀无比惨烈,杀手们占据个人武勇上的优势,但是裴越的亲兵极其擅长配合作战,故而一时间竟然难分上下。 邓载没有参战,他守在马车旁边,警惕地防备着可能冲进来的杀手。 只是他还没有等到援手到来,却看见长街对面一名男子急速奔来。 虞光祖手提长枪,大步流星,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亲兵们面前。 只见他间不容发时侧身避过一名亲兵的钢刀,长枪拄地飞起双脚踢飞两人,落地之后拧腰发力长枪横扫,瞬间逼退一片。 他抬眼望着不远处的马车,右手抬起长枪径直前冲,一名亲兵避让不及,被长枪贯穿胸膛,整个人被这股强悍的力量推着往后退了六七步。 其余杀手们发出响彻长街的叫好声。 邓载神色凝重,没有细想就准备亲自上前,然而这时他仿佛感觉到一阵风从自己身边掠过。 虞光祖面色微变。 一道苗条的身影在几个起落之间便来到马车旁边,然后踩在车辕之上,借势凌空跃起,宛如惊鸿冲向虞光祖。 望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子,杀手们的喊声戛然而止。 虞光祖拔出长枪,自下而上捅出。 长枪对长枪! 同样势大力沉,同样一往无前,甚至连长枪突进过程中抖动的枪花都颇为相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极慢,虞光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枪花在自己面前绽放,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枪尖蔓延而下直达虎口,握枪的右手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叶七凌空砸开虞光祖的长枪,这一招没有任何花哨,完全是依靠绝对的力量。 虞光祖中门大开,叶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长枪顺势刺中虞光祖的小腹,若非他在电光火石之间扭动身体,这一枪能直接贯穿他的心脏。 虞光祖毫不犹豫地弃枪,双手握住叶七的枪尖,双腿呈弓字步前后站定,怒吼一声试图挡住枪尖继续刺入体内。 叶七面色冷漠一言不发,单手持枪猛然前冲。 虞光祖的双脚在青石地面上磨出两行痕迹,叶七在强行抵着他前进十余步后,右手握着长枪一旋,随后一声轻叱,全身劲气喷涌而出,竟然直接将虞光祖挑了起来! 横扫,砸飞,收枪肃立。 虞光祖落在五六丈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杀手们呆若木鸡,不约而同地暂时住手。 虞光祖是他们公认的顶尖高手,也是路姜赖以突破裴越亲兵防线的大杀器,然而这样的高手竟然像一名幼童般被那个年轻女子轻易击败,这个场面足以震慑所有人的心防。 他们连面对那些普通的亲兵都无法占据绝对的优势,如今对方又冒出来一个杀神,结果如何似乎不需要太多的思考。 亲兵们没有趁势追杀,因为他们没有得到邓载的命令,依然戒备森严地守在马车旁边。 叶七完全无视那些进退两难的杀手们,缓步走向远处,来到口中不断溢出鲜血的虞光祖旁边,眼神冷漠地望着他。 虞光祖看向她右手提着的长枪,忽地艰难地笑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道:“这……这就是……那杆定风波吗……” 叶七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冼家子弟?” 虞光祖张开嘴,却没有再说出半个字。 气绝而亡。 618【御街行】 片刻过后,长街尽头响起雷鸣一般的马蹄声。 杀手们扭头望去,只见数百骑兵冲锋而来,这些人终于露出惊恐又绝望的神色。 裴越亲自领着三百骑兵在最短的时间内赶来,局面瞬间翻转,除了极少数杀手仍旧不死心试图逃跑,其他人纷纷丢下兵器束手就缚。 裴越和叶七来到马车旁边,关切地问道:“大姐,可曾受伤?” 裴宁掀开车帘,没有去看周遭地面上的血迹和尸首,摇摇头道:“我和良言都没事。三弟,这些是什么人?” 裴越歉然道:“是我连累大姐了。” 裴宁冰雪聪明,立刻便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面上浮现一抹疼惜,柔声道:“你我姐弟连心,不分彼此,什么叫连累?你为姐姐遮风挡雨,甚至冒着触怒陛下的危险,难道姐姐连这点事儿都经不住吗?三弟,往后可不能再这般跟姐姐见外呢。” 裴越怔了怔,仿佛一股暖流涌过心间,勉强笑道:“行,都听姐的。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就让叶七送你回府。这一路上未必太平,不让她送的话我不放心。” 裴宁颔首应下,稍稍迟疑之后劝道:“三弟,我知道伱要去为这些伤亡的亲兵讨个公道,姐姐不会在这个时候拦你,但是希望你不要太冲动伤害到自己。” “我明白。”裴越答应下来,随后又道:“回府之后,无论是谁来探姐的口风,都不要理会他们。让良言关上清风苑的大门,再不济可以直接将我的名头摆出来。” “好。”裴宁郑重地点头。 裴越这才转身对叶七说道:“辛苦你了。”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裴越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摇摇头道:“接下来应该不会动手。” 叶七没有相劝,只是坚决地说道:“我先送大姐回去,然后就来找你。” 说完转身前行。 马车缓缓驶动,邓载领着一部分没有受伤的亲兵继续护送。 裴越站在原地,一直目送马车离开古水街。 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走过来禀报道:“侯爷,傅指挥那边抓到人了。” 裴越眼神冰冷,寒声道:“封住这条街,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遵令!” 三百锐卒分出数十人看押捆绑严实的存活杀手们,其他人分成两半堵住长街两头。不消片刻功夫,京都府的差役和隶属于京都守备师的巡城营士卒来到古水街,然而面对神色冷漠的藏锋卫精锐,他们也只敢上前好言询问,没有得到答复之后灰头土脸地退回去。 这些人只能立刻向自己的上官禀报,与此同时京都之中已经暗流涌动。 定国府的大小姐在回府途中遇袭,中山侯裴越领三百骑兵在都中急速突进,这个消息足以震动所有人。 军事院、政事堂、太史台阁、五军都督府、御史台、京都守备师、京都府乃至六部十寺的主官,还包括数不清的武勋权贵们,这些大人物们得知此事之后神情各异,有人苦思冥想,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忧心忡忡。 此时天色已黑,皇宫已经落钥,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开门。 一顶普通小轿来到宫门外停下,沈默云刚从轿中出来,便看见不远处也有两乘轿子同时抵达。 魏国公王平章和左执政莫蒿礼先后现身,沈默云上前见礼,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 莫蒿礼轻咳一声,叹道:“希望那小子不要将事情闹得不可收场。” 王平章神色平静,沈默云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淡道:“有些人行事太过,这次怨不得裴越。” “罢了,先面圣要紧。” 莫蒿礼轻声说着,旋即便有人去通知宫内的守门将军。虽说日落之后宫门不开,但是守门将军也知道轻重,只看一眼外面的三位重臣就知道发生了极为恐怖的大事。他不敢擅自开门,只能连忙派人去后宫禀报。 约莫一炷香过后,沉重的宫门发出吱呀声,缓缓推开。 …… 古水街,一条偏僻小巷之内。 路姜被两柄长刀架在脖子上,后背靠着墙壁,身体无法动弹。 借着摇曳不定的火把,他看向那个面容清秀的年轻武将,冷笑道:“你就是裴越麾下的傅弘之?听闻你天生有一个狗鼻子,是不是真的?” 傅弘之沉默不语。 路姜继续说道:“裴越真是好算计,明面上用五十名亲兵保护,暗地里让那个叶七跟随,同时还让你这条好狗带人找我。只是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他历来以重情重义自居,为何今日还要让裴宁做饵?难道说他往日表现出来的义薄云天都是假象?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握刀的两名藏锋卫精锐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路姜骨子里的纨绔习性爆发,怒道:“你们以为抓到我就能一劳永逸?告诉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那你为何还不咬舌自尽?” 一道冷漠的声音响起,裴越大步走进巷子。 除了两名负责看守路姜的士卒,其余人同时躬身行礼。 裴越来到路姜身前,示意那两名士卒放下刀,然后冷峻地说道:“我又没让他们堵着你的嘴,为何还不自尽?”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路姜想起自己在离园中受的屈辱,想起父亲死不瞑目的模样,随即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嘶吼,朝裴越扑了过去。 裴越抬手一个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路姜被砸倒在地。 裴越上前两步,右手掐住路姜的喉咙,然后将他提起来抵在墙上,一字字道:“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在离园没有一刀宰了你。” 路姜双眼泛红,猛然朝着裴越吐了一口唾沫。 裴越偏头让过,寒声道:“说,是谁在暗中助你?” 路姜面色逐渐涨红,呼吸越来越困难,双手双脚不由自主地划拉着。 裴越将他放下来,却没有挪开手。 路姜盯着他许久,直至气息平复,而后忽然发出一阵狞笑,得意地说道:“虽然我这次没有成功,可是还有人愿意一直想法设法地对付你。一次不成还有两次,你能防住几次?从今往后,你在意的那些人永远都要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出门,不敢吃东西,甚至连喝水都要反复检查。裴越,这些都是拜你所赐,他们一辈子都要活在恐惧之中,这就是报应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望着裴越冷峻的面容说道:“想知道是谁在暗中助我?跪下来求我啊。” 裴越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 路姜嘲讽道:“无非一死罢了,你以为这能吓住我?大梁律里写得清清楚楚,我做这种事顶多只是判个斩刑,连凌迟都够不上。抄家灭族?株连亲友?你以为你是皇帝啊!” “是吗?” 裴越不为所动,忽地轻笑道:“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不妨猜想一下,我有没有办法拿路家活着的人开刀。” 路姜面色一冷,沉声道:“你敢!” 裴越反问道:“你猜我敢不敢?” 小巷之中,肃杀之气盈盈。 路姜当然知道裴越不是不敢,而是绝对会那样做。 裴越继续说道:“你被处死之后,在下面见着你爹,让他不要伤心。我保证最多一年之内,你们成国路家几百口子都能在下面团聚。” 路姜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裴越右手发力,掐着他的喉咙越来越紧,直到他翻出白眼才缓缓松手。路姜大口大口喘着气,濒临死亡的滋味令他感到惊惧。 裴越冷声道:“傅弘之,告诉他。” 傅弘之立刻说道:“平康坊,鼓罗巷。” 路姜面色大变,目光中透出惊慌之色。 裴越盯着他的双眼,沉声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多情种子,那位顾姑娘应该跟了你三年吧?要不我先让她下去陪你?” 路姜体内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沉默许久之后冷笑道:“就算我告诉你,你以为你能对付那人?” 裴越道:“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只需要回答我,究竟是谁在暗中助你。” 路姜忽然神经质地大笑着,直至眼泪都流了出来,满面嘲讽地说道:“让我去杀裴宁的人是大皇子,你能奈他何?” 裴越依旧镇定,不疾不徐地问道:“有何凭据?” 路姜嗤笑道:“你是不是蠢?这种事怎么可能留下凭据?不过,你要真有胆量对付大皇子,我倒是能够帮你指认,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必死无疑,帮你指认大皇子之后,你要保住两个人。” “谁?” “我娘和顾如烟,至于路家其余人,都是一群攀附在我爹爵位上的蠢货蛀虫,我巴不得他们能全部死光,死得越惨越好!” 裴越沉思片刻,点头道:“我答应你。” 路姜看了他片刻,旋即笑道:“都说中山侯一诺千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裴越缓缓问道:“你要如何指认大皇子?” 路姜冷笑道:“跟我接头的人是大皇子身边的亲信,他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但是在相处的时候我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你现在带我去鲁王府,叫此人出来当面对质,我自然能咬死他。” 裴越沉默片刻,忽然扬眉道:“你之所以不肯自尽,前面又百般作态,其实就是想说出这番话吧?让我和大皇子斗个你死我活,也是你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对吗?” 路姜神色仓惶,裴越俊逸的面容落在他眼中仿佛一个恶魔。 然而裴越却说道:“如你所愿。” 路姜面露茫然之色。 裴越转身说道:“带上他,现在去鲁王府。” 目睹全程的傅弘之小跑几步,满面忧色地说道:“侯爷,是否先入宫禀明圣上?” 裴越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傅弘之心中畏惧,然而却执着地劝道:“侯爷,那位毕竟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 裴越冷笑道:“正因为陛下最疼爱鲁王,我才不能直接入宫,那样的话此事就会不了了之。鲁王若只是对付我,看在陛下的面上我会稍稍容忍,但他既然将矛头对准我身边的人,你以为我还能退?” 傅弘之终于明白过来,然而看着裴越冷峻的侧脸,他不禁在心中轻叹一声。 夜色苍茫,寒光凛然。 古水街上,京都府尹苏平急匆匆赶来,看着空空荡荡的长街,心急火燎地质问道:“人呢?人呢!” 一名留在此处的差役躬身道:“回大人,中山侯带走了所有人,包括那些尸首。小人以为裴侯是要回府,然而在离开之后,他手下的人便分成两拨,一拨人带着所有尸首和活着的刺客回中山侯府,另……另一拨……” 苏平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上前便是一个耳光,怒道:“快说!” 差役哭丧着脸说道:“裴侯带着大概两百亲兵,往北边去了。” 苏平楞在原地,瞬间全身寒毛炸起,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扭头看向北面,那里可是皇城御街! 两章六千字送到。最近天气炎热,大家注意防暑~新的一周,可以求下你们的推荐票嘛,我会努力写的! (本章完) 619【四边静】 皇宫占去京都北城将近三分之一的区域,禁军负责守卫十座宫门,同时控扼整个北城,京都府的差役和守备师的巡城营皆不允许进入北城。 皇宫西面为五军都督府、翰林院和六部十寺等官衙,太史台阁位于西南面的金水大街尽头。东面则主要是皇族和宗室子弟的府邸。 入夜,鲁王府。 大皇子刘贤用罢晚膳,怡然自得地品着香茗。 新任王府长史曲珍恭敬地说道:“禀王爷,下面的人已经问清楚了,是定国府的嫡女在回去的路上遭遇埋伏,一群胆大包天的刺客想要她的性命。” 刘贤脸色稍稍有些不自然。 想他以亲王之尊,更是开平帝最喜欢的皇子,无论看上谁家女子都是对方几世修来的福气,偏偏在那个裴氏女跟前狠狠丢了脸面。不过在被吴贵妃多次敲打和提点之后,他暂时已经放下对裴越的不满,便问道:“然后呢?” 曲珍垂首道:“中山侯提前安排了护卫,所以那位裴小姐并未出事。” 刘贤“哦”了一声,略带几分期待地问道:“本王让你准备的礼品可送去了?” 曲珍连忙点头道:“王爷交代下来的事儿,小人哪里敢不尽心尽力去办?依照王爷吩咐,小人按往年给其他王府送礼的规格备好一份厚礼,今天一大早亲自送去中山侯府。” 今天裴越纳妾,鲁王府也在送礼贵客之列。 刘贤或许有各种不足,但是对吴贵妃极其尊重,称得上言听计从,对一母同胞的平阳公主更是百般疼爱。既然吴贵妃让他亲近裴越,这里面还有开平帝的意思,那他当然会不计前嫌。若非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太过尊贵,再加上裴越只是纳妾而已,刘贤肯定会亲自去往中山侯府,毕竟有些话只能当面详谈。 曲珍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中山侯让小人向王爷转达谢意。” 刘贤眉头微皱道:“仅此而已?” 曲珍斟酌道:“王爷,那位侯爷年纪轻,又不懂场面上的礼数和规矩,但是只要他收下这份礼,往后总会有人提醒他该如何做。” “罢了,本王不会同他一般见识。对了,宁丰致怎么一天都不见人影?” “宁先生昨日傍晚便出府,说是家中有些事情要办。” “回来了么?” “在梧桐院那边。” 刘贤点点头,正欲起身去梧桐院走一圈,忽见一个管事快步走进来,行礼说道:“禀王爷,中山侯裴越来了。” 刘贤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望着曲珍说道:“看来裴越并非像你说的那样不懂礼数。” 两人下意识便认为裴越这是趁着入夜来王府还礼,曲珍赔笑道:“小人见识浅薄,让王爷见笑了。” 刘贤自得地笑道:“你代本王去迎一迎裴越。” 曲珍正要应下,却听那位管事带着几分紧张地说道:“王爷,中山侯还带着一二百骑兵。” 不光曲珍闻言愣住,就连刘贤都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伱说什么?” 管事回到:“王爷,中山侯带着骑兵径直来到府前街上,不过现在已经被禁军统领王九玄带人拦住。” 刘贤皱眉道:“你确定他是来寻本王的?” 管事点头道:“是。” 刘贤生生被气笑了,眉宇间透出几分戾气,阴沉地道:“好个裴越,莫非他想将裴氏女遇刺的事情怪罪到本王头上?来人,给本王换上朝服,今儿倒要见识见识这位中山侯的杀气!” 曲珍焦急地劝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话说鲁王府前任长史李谨言下场很凄惨,因为调唆鲁王侵占裴越的产业再加上七宝阁那些腌臜事,这位长史先是被关进太史台阁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又陪着许颂一起在菜市口被砍了脑袋。曲珍乃是吴贵妃特地派到刘贤身边的亲信,对于这位王爷的性情和贵妃对他的期许非常了解,哪里还敢让他像以前一般为所欲为。 刘贤怒喝道:“息怒?你让本王息怒?他一个臣子居然敢带兵马踏本王的王府,这天下莫非是裴家的?” 曲珍苦苦恳求道:“王爷,若是裴侯因傍晚刺杀一事而来,那么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得便是有人设计陷害,还望王爷明察,不要中了歹人奸计。” 刘贤盯着他看了片刻,竟然神奇般冷静下来,微微颔首道:“你去将宁丰致唤来,随本王一起去见裴越。” 曲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里清楚刘贤近来颇为仰仗那位能言善辩的宁先生,便恭敬地说道:“是,小人这就去。” …… 鲁王府外,火把通明。 裴越坐在马上,身后是两百名藏锋卫骑兵。这些百战精兵神情冷漠,胯下的马儿略有些躁动地划拉着前蹄,似乎回到血流漂杵的西境战场。 王府门前,禁军统领王九玄领着三百余骑兵挡住去路。 “裴侯,速速离去,不要自误!”王九玄神色肃穆,语气严厉。 裴越抬眼望向鲁王府的门匾,自嘲笑道:“自误?王统领是不是打算给本侯安一个谋逆造反的罪名?” 王九玄寒声道:“裴侯,我敬你的为人与军功,故而才这般好言相劝。倘若我藏着裴侯污蔑的那种心思,直接下令拿下你有何不可?你可知道这里是御街皇城,住着的都是天家贵胄,你在入夜之后提兵来此与造反何异?裴侯,我最后再说一遍,请你立刻带着手下离去,然后入宫面圣自承其罪!若不然的话,你大可试试禁军的刀是否锋利。” 裴越漠然地望着他,缓缓说道:“王统领或许不知,本侯今日在迎亲途中遭遇刺杀,此事乃路敏之子路姜所谋。然而令本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路姜已经被本侯的人盯住,他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还能指派手下在鱼龙街刺杀本侯。” 王九玄眉头渐渐皱起。 裴越轻呵一声,继续说道:“本侯想着今日乃是喜事,本不愿动手杀人,便暂时将此事按下。然而本侯的长姐于傍晚回府时,竟然在南云坊遭遇一群凶残的刺客,险些就被害了性命。王统领,你想不想知道这救走路姜并且谋划两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是谁?” 王九玄心中一惊。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唯有夜风猎猎。 (本章完) 620【金错刀】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清楚明白。 既然裴越冒着开平帝震怒的风险领兵来到此处,那么他口中的幕后主使也就不言自明。 王九玄极力保持着平静,沉声问道:“此事可有证据?” 倘若裴越所言为真,那这件事就太过耸人听闻。王九玄知道裴越和鲁王有仇隙,甚至连鲁王派人去灵州刺杀裴越一事都了如指掌。但是那时候裴越还只是一个在朝中几无影响力的中山子,事发地又在数千里外的灵州,都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且事后开平帝对裴越的封赏未尝没有弥补之意,故而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然而如今裴越可是二等国侯兼北营副帅,鲁王若是真的派人刺杀他,王九玄就算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这是何等恐怖的大事。 届时朝中无论是谁,无论他内心里对裴越观感如何,都一定会坚定地请求开平帝将鲁王贬为庶人,否则以后谁还敢替天家做事?连裴越这样于国有大功的臣子都可能死于非命,其他朝臣岂不是人人自危? 更不消说鲁王还派人刺杀定国长女,这又会牵扯出数不清的麻烦事。 不管裴戎多么不争气,裴元和裴贞两代国公留下的香火情还在,谁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被天家欺凌? 王九玄心念电转,飞快思索着这件事的利弊,但是内心里始终觉得诡异,因为鲁王即便配不上他名字里的贤字,可也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吧?再加上宫中那位深不可测的吴贵妃近来时时提点,王九玄不相信鲁王会真的做出这种事,而且还让裴越抓到证据。 裴越远远地望着王九玄,看似漠然实则冷静地观察着这头王家幼虎。 路姜所言应该是真的,因为终究要靠他来指认,没有必要撒谎,而且谎言被拆穿之后会迎来鲁王和裴越的联手报复,到那时怕是连路敏的坟茔都会被人刨了。但是这不意味着事情就是鲁王所做,连裴越自己都开始在京都各府上安插人手,鲁王府又不是铜墙铁壁,有那么几个细作不算稀奇。 其实他最怀疑的还是王平章,因为目前来看这位魏国公嫌疑最大,而且具备做出这些事的能力。 听到王九玄的询问,裴越冷笑一声,摇头道:“王统领,这件事你管不了。” “那么此事本侯能不能管?” 一道冷厉的声音从禁军后方传来,紧接着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策马而来。 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诚毅侯郭开山。 王九玄下马行礼,郭开山微微颔首示意,随即眼神如冰地盯着裴越,厉声道:“中山侯,你太放肆了!” 今夜的京都之中,郭开山是少数几个能压住裴越的武勋权贵。 其人出身于开国九公之一的代国府郭家,与谷梁和路敏等人属于同一辈,但是不同于谷、路二人从边军起势的途径,他这辈子都待在京都左近。十六岁进京军西营,擢为指挥使后便调入京都守备师,然后又进禁军,在短暂担任京军北营主帅之后,接替李柄中担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 这种人身上有一个烙印,那就是皇帝的绝对亲信。 裴越微微眯着眼望向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本侯此来只想求一个公道。” 郭开山冷笑道:“想求公道去京都府递状纸,不然也可以去敲响宫前门楼上的大鼓。” 裴越摇头道:“太麻烦了。” 郭开山并非孤身前来,他还带着近千锐卒,差不多是五军都督府的全部力量,虽然这些人的战力肯定比不上禁军和藏锋卫,但是却代表着皇帝赐予的权力。依照大梁规制,凡国公以下勋贵及军中一应细务皆归五军都督府管辖。虽然很多时候这一条无人在意,但到了真正决事的时候却能占据大义名分。 郭开山显然不想跟裴越斗嘴皮子,他命王九玄麾下的禁军让开,然后沉声下令道:“将这两百名犯上作乱的狂徒抓起来,若是有人敢反抗直接以造反谋逆论处,株连九族!” 近千名步卒列阵向前。 藏锋卫骑兵依旧不显慌乱,显然是在等待裴越的命令。 王九玄退到王府门前阶下,看着裴越一点点举起的右手,心中思绪竟然无比复杂。 他知道自家祖父的谋划,也明白裴越如果能倒在这场纷争之中,对于王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想起在灵州时的见闻,亲眼目睹过惨烈的战场痕迹,古平军镇之中动人心魄的冲突,他竟然有些不忍。 郭开山看着裴越的举动不怒反笑。 裴越却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鲁莽,真要是跟这些步卒在鲁王府门前厮杀起来,过后自己肯定要掉一层皮。其实这样的想法仍旧过于自信,但是裴越深知开平帝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在这个大前提下很多事都没有那么可怕。 但是即便不厮杀,他也有办法让这些步卒无法逼近。 便在此时,藏锋卫后方响起哒哒之声,一道平和的声音在裴越身后响起:“诚毅侯,谁允许你领兵来此?” 裴越忽然有些想笑 。 郭开山面色微变,望着那个身材魁梧气势如山的中年男人策马从阴影中走出来,虽然对方仅仅孤身一人甚至连亲兵都没带,他却感觉到无穷的压力扑面而来。 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战功和爵位,最重要的是此人官居西府右军机,乃是他的顶头上司。 广平侯谷梁。 郭开山强顶着压力说道:“谷军机,裴越带领私兵擅闯御街,下官难道阻止不得?” “阻止?” 谷梁来到裴越身旁,淡淡地反问道:“你能否告诉我,大梁律中哪一条写着武勋亲贵带着亲兵来到御街,便是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 郭开山语塞。 谷梁目光扫过去,已经逼近到裴越身前不足十丈的步卒们纷纷垂首,手中的兵器悄悄放下,心中忐忑不安。 谷梁并没有为难这些步卒,抬眼望着郭开山道:“让他们回去。” 郭开山的胸膛距离地起伏着,眼中不忿之意昭昭。 谷梁微微皱眉道:“听不明白?” 郭开山咬牙道:“下官遵令。” 近千步卒如逢大赦立刻转身退去,瞬间让出一片空旷的地方。 鲁王府的大门忽然从内拉开,刘贤大步迈出立于台阶边缘,遥遥望着谷梁,冷声道:“广平侯,你可知道裴越在做什么?” 谷梁看了一眼裴越,目光温和平静,然后抽出腰间那柄刀,缓缓举了起来。 刘贤、王九玄和郭开山看到这柄镶金嵌玉的宝刀之后无不色变。 谷梁从容地说道:“裴越既然敢来这里,说明此事的确与鲁王府有关,不论和王爷有没有关系,总得让裴越分说清楚。王爷,如果事后证明刺杀案与王府任何人无关,那么就请王爷用陛下赏赐给臣的这柄宝刀,亲自砍下谷某的脑袋。” 平平淡淡,却如春雷炸响。 632【青云怨】 站出来的文官品阶大多为中品,最高的也只是一名工部侍郎。他们扣着宁丰致身上的疑点,渐渐将目标指向钱勇,却无一人公然拆穿钱勇的真实身份,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绸缎庄东家而已。 裴越对这些人的用意心知肚明,只要能说动开平帝重启对刺杀案的调查,钱勇的身份自然瞒不住,届时就能将二皇子牵扯进来。 他抬眼望向前面不远处的那几位皇子背影,目光最终停留在四皇子身上。 无论是宁丰致还是钱勇,他们都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人,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反水,这是何其恐怖的事情? 四皇子这些年看似闲云野鹤一般,却能悄无声息地将触角伸得那么远那么深,只要想想就会感觉到寒意浸体。 此前在竹楼之中,裴越怀着复杂的心情多次暗示四皇子,从宁丰致的生死到开平帝对这件事的态度,以对方的机敏睿智应该能听懂。 但是从今日朝会的局势来看,四皇子显然没有将那些暗示听进去,在设计陷害大皇子之后,仍旧执意要将二皇子拉下水,显然是准备搂草打兔子,一次解决两个最大的竞争对手。 然而……高居龙椅之上的那位皇帝,他会对你的这些小心思视而不见吗? 身为皇子如此绝情狠辣,将来何以为继呢?大殿内奏请调查宁丰致和钱勇的声浪渐渐大了起来,除去最开始那十余位官员之外,逐渐有品阶较高的大臣出班陈述,开平帝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些人,直到翰林学士韩公端轻拂袍袖准备上前时,他轻咳一声压下满朝喧嚣,目光转向皇子们的区域,淡漠地问道:“众卿家是否有人知道这钱勇的来历?”韩公端稍稍迟疑,终究还是收回才迈出去的右腿。 殿中陡然安静下来。有人知道钱勇的真实身份,却不会主动站出来言明,因为他们今日要做的事情就是将钱勇这条线牵扯进来,然后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这是四皇子对他们的叮嘱。 也有人与四皇子没有瓜葛,可是仍旧不敢拆穿钱勇的身份,因为开平帝这句话里藏着彻骨的寒意。 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毕竟从目前的线索分析,刺杀案极有可能是二皇子买通大皇子身边的亲信,这对天家来说当然是绝对的丑事。 二皇子察觉到开平帝的目光望着自己这边,不敢去擦额头上的汗珠,在殿内几乎快要凝滞的气氛之中缓缓朝前迈出一步,躬身行礼道:“启禀父皇,儿臣知道钱勇的身份。”开平帝没有理会,目光转向他旁边的四皇子。 恰在此时,四皇子抬头望着自己的父皇。距离不算太远,四皇子从开平帝的眼神中看出极其复杂的情绪。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父皇什么都知道,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法眼,或许只要自己此刻帮二皇兄解围,即便没有机会窥视储君的位置,往后也能继续做一个富贵闲散的王爷,说不定还能得到父皇的关爱。 他想了很多,包括之前和裴越的见面,对方话语中那些隐晦的暗示终于浮出水面,想来那都是父皇的指示。 四皇子静静地站着,双唇紧抿一言不发,透出几分冷硬的倔强。开平帝收回目光,对二皇子淡漠地问道:“你知道?”二皇子此时依然半躬着腰,心中对钱勇那个混蛋恨得牙痒痒,艰难地说道:“回父皇,儿臣的王妃有一位堂兄名叫钱勇,如今在西城经营着一家绸缎庄。”群臣尽皆哗然,不可置信地看向二皇子。 刘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既然已经想到宁丰致的问题,又怎会猜不出这件事肯定是某个亲弟弟所为? 此刻听到刘赟亲口承认,一股怒意猛然涌上心头,然而他脑海中忽然响起吴贵妃的叮嘱,便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没有当众闹起来。 四皇子眼神中闪过一抹古怪,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喧杂之后,承天殿中重新变得寂静。此前大皇子指使刺客伏击裴越和裴宁便已经让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如今又变成二皇子阴谋陷害大皇子。 两位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成年皇子闹出这等丑剧,不仅让群臣皱起眉头,更担心龙椅上的开平帝会降下雷霆震怒。 殿中气氛变得越来越僵硬。这个时候有资格开口的只有两府重臣,甚至连裴越都不适合打圆场。 莫蒿礼抬起头,望着脸色木然的开平帝,心中轻叹一声,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此事或与二皇子无关。”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能够进入这座大殿的臣子绝大多数都是聪明人。 当二皇子说出钱勇的身份之后,他们便明白这是一出兄弟相残的戏码,这种事即便是发生普通人家也难以解决,更何况是决定储君位置的天家? 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便已经不是简单的凶案,故而裴越这个苦主反倒没有人关注。 莫蒿礼此时偏向二皇子也不难理解,身为东府左执政、大梁文官之首,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皇子变成忤逆人伦的不孝之人,那样对于天家威仪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在他身后的洛庭眉头紧皱,出班奏道:“陛下,臣赞同莫大人的看法,但是此事必须彻查!臣建议,立刻缉拿钱勇,查清楚他和宁丰致之间的关联,找出幕后指使他的真凶。”莫蒿礼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复杂。 洛庭身姿挺拔,气质如松柏。右侧皇子们身后的王平章和谷梁沉默不语,实际上这个时候武勋亲贵根本无法开口,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牵扯进争储之事,这是任何一个君王都不愿看到的场面。 群臣屏气凝神,二皇子汗流不止,大皇子神色复杂,四皇子平静从容。 便在这时,开平帝忽然起身,一甩袍袖,径直朝殿后走去。留下一群满面错愕的大臣。 四皇子缓缓抬起头,望着开平帝逐渐消失的背影,面露不解和愤怒,最终化作数声冷笑。 621【东风寒】 谷梁的出现对于裴越来说不仅仅是鼎力支持那么简单,在场众人之中郭开山是他的直系下属,虽然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可是郭开山终究不敢在明面上和谷梁作对。 王九玄属于禁军序列,禁军历来是天家的自留地,谷梁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但是两人的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这个时候显然没有王九玄开口说话的资格。 如此一来,所有的压力便给到鲁王身上。 刘贤阴沉地望着谷梁,冷声道:“谷军机,本王虽与裴越有嫌隙,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断不至于含恨在心谋算杀局。本王自然比不上父皇的胸襟,可是也分得清忠奸黑白,裴越乃是于国有功的武勋亲贵,亦是对父皇极为忠心的臣子。若是因为往日一点私怨,本王就派人公然在京都之内刺杀他和定国府嫡女,这让父皇如何看待我这个儿子?又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这个大梁亲王?” 他其实并不愿意低头,但是谷梁既然拿出那柄具有特殊意义的金错刀,他即便身为亲王也不得不暂时避让。 遥想当年先帝驾崩之后,虽然开平帝有王平章和莫蒿礼的拥护,但是他的帝位并不能算绝对安稳,因为朝中还有几股势力手握重兵,其中就包括时任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谷梁。为了安定朝局以避免出现更大的动乱,开平帝采信王平章的建言,利用西境局势艰难的借口将裴贞调离京都,然后拉拢沈默云和谷梁。 将谷梁调回京都之后,开平帝加封他为广平侯,并且赐下这柄金错刀和“忠勇豪壮”的美誉。 若非如此,刘贤今夜必然不会同裴越多言,直接派人进宫找皇帝告状,这位中山侯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得脱层皮。 王九玄心中惊讶,鲁王这番回应可谓合情合理不卑不亢,比起以前判若两人,看来近段时间吴贵妃着实提点了他许多。 裴越亦有此感,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这件事是鲁王所谋,就算余恨难消也该是他亲自派人动手,而不是假手于路姜。但他并没有在这个时候主动退让,若是这次斩不断那只幕后黑手,恐怕真如路姜所言,日后他身边的人压根无法出门。 谷梁遥遥望着刘贤,不急不躁地说道:“谷某相信这件事不是王爷所为,但是王爷能保证此事跟鲁王府毫无关联吗?” 刘贤冷笑一声,抬手指着裴越高声道:“拿出你的证据!裴越,若是你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本王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裴越策马向前来到长街中央,喝道:“将他带过来!” 傅弘之与一名亲兵押着路姜向前。 刘贤自然认识这是路敏的嫡子,不由得心中泛起了嘀咕。 裴越这架势似乎颇有把握,然而他压根就没有做过,看来曲珍所言非虚,这件事确实有人在搞鬼。一念及此,刘贤回头望向那位颇为器重的幕僚宁丰致,却看到往常从容淡定的宁先生目光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刘贤陡然心中一沉。 阶下,路姜昂首望向刘贤身后,古怪地笑道:“宁先生,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不待对方回应,路姜又感慨道:“宁先生以我做刀,刺杀裴越和他的长姐。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否王爷授意,但伱想要置身事外未免太过惬意。本来我以为王爷会将你藏起来,方才还想了许久,直至能将你的面容身材分毫不差地说出来,如今却是不用这么麻烦。” 刘贤并不蠢,怎会听不出路姜话中的深意?就算他能装傻不认,谷梁、郭开山和王九玄这些人又怎会在父皇面前帮自己隐瞒? 他猛地转身怒视宁丰致,看着这个自己十分倚重的中年男人,寒声道:“你究竟背着我做了什么?” 如今的鲁王府内部格局略有些复杂,在李谨言和年叙死去之后,一方面吴贵妃不愿坐视自己的儿子继续荒唐下去,便派出以曲珍为首的一些亲信进入王府,希望能够通过这些人的监视和劝谏让刘贤尽快成熟起来。另一方面刘贤仍旧有自己的心腹和武力,这些人便全部由宁丰致统率。 换而言之,宁丰致之于刘贤,大抵类似于邓载在中山侯府的地位。 宁丰致讷讷道:“王爷,小人……小……” 刘贤气急攻心,宛若舌绽春雷:“说!” 宁丰致深深地看了一眼刘贤,猛然大步踏前,对着裴越说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王爷没有任何干系!裴越,你百般针对王爷,先是阴谋算计七宝阁,以至于王妃含冤离世,后来又肆意插手天家与定国府之间,可曾考虑过王爷的体面?不错,是我利用王府的力量保住路姜,又给他制造便利刺杀你,只恨没有杀了你更没有杀了那裴氏女!” 他恨恨地骂道:“路姜真乃竖子不足为谋!” 路姜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愤怒,反而一时间有些愣神。 这和他想象的场景不一样,宁丰致为何会直接随鲁王出现?眼下又为何直接承认罪行?这样一来他此前所做的一切手段都没有意义。原本以为宁丰致会百般否认,这样此前自己在他手腕处留下的痕迹就能派上用场,如今对方压根没有任何狡辩,路姜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裴越扭头望向谷梁,中年男人朝他微微摇头。 很显然这次不光有人要针对裴越,而且连鲁王一起算计进去,问题在于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能让鲁王的亲信如此听话? 刘贤站在王府门前,只觉遍体发寒。 宁丰致这番话看似大义凛然,然而满朝诸公谁会相信? 若是欺压良善或者贪墨钱财这种事,朝臣还能接受与刘贤无关,然后顶多给他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可是刺杀实权国侯过于耸人听闻,倘若没有刘贤这位亲王的授意,宁丰致区区一谋士哪来的胆子做下这等勾当? 刘贤望着宁丰致的背影,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抬脚将对方踹下台阶。 望着骨碌碌滚下去的宁丰致,刘贤咬牙道:“究竟是谁让你陷害本王?” 长街寂寥,宁丰致挣扎着站起来,却倔强地沉默不言。 火光摇曳不定,所有人包括裴越在内都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刘贤大步走下台阶,曲珍和王府亲卫连忙跟上。 他来到宁丰致身前,双手抓着他的衣领,几近于狰狞地低吼道:“本王对你无比信任,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的信任?今天你若不说清楚,别怪本王杀光你的族人!” 宁丰致惨然一笑,眼中满是歉意,并无丝毫悔意。 他沉默片刻之后忽然靠近刘贤,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刘贤如遭雷击,楞在原地。 (本章完) 622【浪淘沙】 刘贤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宁丰致口中听到平阳公主这个名字。 他与平阳一母同胞感情极好,虽然如今他住在鲁王府,平阳则在宫中,但是依旧会时常见面。对于平阳来说,鲁王府和自己的寝殿没有区别,刘贤的几名侧妃对她颇为恭敬,似宁丰致和曲珍等人对她更是不敢有任何违逆之言。 这一刻刘贤忽然读懂宁丰致眼神的含义。 此前的联姻之事被裴越毁掉之后,平阳对裴越和裴宁心生厌憎,更是在老四的闲云庄里发生过冲突,刘贤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往深处想,谁知竟然会酿成这么大的波折。 刘贤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把推开宁丰致,然后走向裴越。 裴越翻身下马,平静地望着这位大皇子。 夜风萧萧,微凉之意渐起。 诚毅侯郭开山下意识就想上前,倘若这两人面对面起了冲突,大皇子在自己眼前哪怕只是掉了一根汗毛,在陛下那边都无法交差。然而一道冷峻的目光从对面射来,郭开山望见谷梁沉肃的脸色,犹豫之后终究收回脚步。 刘贤来到裴越跟前,注视着这张俊逸却冷漠的面庞,心中不知是怒是悲。 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你想要什么?” 裴越双眼微微一眯。 对方竟然将此事抗了下来,就算他是开平帝最喜欢的皇子,依旧无法从这件事中安然脱身。待明日消息传开朝会开启,朝臣定然会蜂拥而上弹劾刘贤,以开平帝一心想要成为千古一帝的姿态来看,他决计不会容忍刘贤成为自己在青史上的污点。 故此,裴越淡淡道:“王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层面。” 刘贤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语出惊人地道:“其实我真的很想让人杀了你。” 裴越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颔首道:“我断了王爷的财路。” 对于一位亲王来说,俸禄和宫中的赏赐只能基本维持王府的体面,毕竟开平帝不可能将国库中的银子拿出来供自己的儿子们挥霍。想要养活王府中那么多人,还要培植心腹豢养手下,更要跟朝臣拉近关系,刘贤手中绝对不能没有银子。 这便是当初他看中蜂窝煤生意的原因,只是没料到裴越不是软柿子,反而崩掉自己几颗牙齿,连名噪一时的七宝阁都轰然倒塌。 他让年叙带着人去刺杀裴越,明面上是为了泄愤,深层的原因依旧是想要在裴越死后将祥云号掌握在手里。 只是裴越远远比他想象得更强大。 面对如此坦白的裴越,刘贤冷笑一声道:“你断了我的财路,逼死我的王妃,还强行插手母妃为我安排的婚事,随便哪一件事都足以让我起杀心,更何况你全都占了。既然路姜想要你死,那我顺手推舟助他一臂之力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对吧?” 裴越微微皱眉,听出此人是在极力说服他自己,便轻叹一声道:“看来王爷和平阳公主的感情的确如传闻中那般深厚。” 刘贤并不意外他会猜到这件事的真相,事实上就连远处的郭开山和王九玄都能看出来,宁丰致的坦白招供必有隐情,此事与刘贤的关联应该不大。 能够让这位大皇子心甘情愿顶罪的人,数遍大梁也只有寥寥数人。 刘贤没有否认,再次问道:“你想要什么?” 裴越看见他眼中那抹惶恐之色,显然他也知道如果不能说服裴越,让这位苦主替自己求情,待明日朝会开始之后,自己的亲王之爵肯定保不住。 裴越缓缓道:“王爷,其实你大可以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刘贤摇头道:“天家贵胄派人当街刺杀领兵国侯,这种事的严重性无需多言,平阳她……她担不起。” 公主的身份虽然清贵,可是刘贤心里清楚,这对于父皇来说并非珍宝一般的存在。不同于太宗皇帝对膝下公主尤其是祁阳的宠爱,开平帝对平阳和年幼的长乐算不上特别在意。如果必须要平息朝臣的怒火,恐怕一贯严厉的父皇会降下雷霆震怒,平阳如何能经得起? 只是对于裴越来说,他对那个刁蛮公主没有一丁点的好印象。 盛气凌人倒也罢了,对方居然要对裴宁动手,这是裴越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故而对刘贤说道:“王爷,做错事就得付出代价。既然王爷要替平阳公主扛起这件事,那我能够做的就是不在陛下面前拆穿王爷,除此之外恕我无法让步。” 刘贤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许诺道:“只要你肯在朝会上替我说几句话,那么从此以后我会竭尽所能为你创造便利。我知道你打算在都中开一家庄园,不管你是想要拉拢人脉还是继续赚银子,我都可以——” 裴越忽然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王爷,你疼惜自己的妹妹这没有错,但是请你不要忘了,裴宁是我最敬重的长姐。” “如果平阳公主只是将矛头对准我,那我可以再退一步,但是我的长姐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你们试图伤害她,那就必须背负起 后果。” “当然,王爷可以选择将实情告诉陛下,决定权在你手中。” 看着转身朝谷梁和藏锋卫骑兵走去的裴越,刘贤断喝道:“裴越!” 裴越没有转身,沉声回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便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内监都知领着宫中禁卫来到近前,看向独自站在长街中央的鲁王刘贤,见没有发生那些可怕的场面,登时心中长舒一口气,然后快速地说道:“陛下口谕!” 自刘贤以下,所有人同时躬身行礼。 内监都知高声道:“宣鲁王刘贤、广平侯谷梁、中山侯裴越和诚毅侯郭开山即刻入宫,其余人等立刻散去,不得聚集!” “臣领旨。” 众人齐声应下。 都知对刘贤歉意地笑笑,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陛下在两仪殿中等着呢。” 刘贤微微颔首,然后指向路姜和宁丰致说道:“你将这两人带上,他们是刺杀中山侯的嫌犯。” 都知心中一惊,连连点头,然后吩咐禁卫上前擒下两人。 宁丰致一脸颓败之色,反倒是路姜神态平静,尤其是方才亲眼看见裴越和鲁王谈崩,他心中便觉得十分畅快。今夜这梁子结下之后,一边是陛下偏爱的大皇子另一边是风头正盛的实权国侯,这两人迟早会斗个你死我活。 想到这儿,路姜便满心快意,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没有太多畏惧,反而很想大笑几声。 待内监领着一群人前往皇宫,王九玄便领着禁军返回驻地。 他并未听见裴越和刘贤的交谈,但是却从刘贤的态度变化中品出几分深意。 “大皇子倒下之后,接下来会是谁?” 王九玄心中暗叹,面色却并不轻松。 …… 两仪殿,偏殿。 开平帝用那双细长的眼眸观察着并排站着的裴越和刘贤。 左执政莫蒿礼和魏国公王平章各自端坐在一张圆凳上,谷梁、郭开山和沈默云在这个场合只能站着。虽然殿内人数不多,但几乎汇聚大梁的核心权力层,只少了一位右执政洛庭。 出人意料的是,针对已经在都中掀起波澜的两件刺杀案,开平帝先开火的对象竟然是裴越,只听这位御宇十六载的帝王冷声道:“中山侯的确练兵有方,麾下士卒不惧生死,甚至连天家威仪都不放在眼里。今夜他们敢随你冲撞亲王府邸,想必明日攻打皇宫也不在话外。” 这番诛心之论让殿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谷梁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口替裴越辩解。 开平帝幽深的目光从他面庞上一扫而过。 裴越抬起头望着御案后的皇帝,诚恳地说道:“陛下,那是臣的亲兵。” 开平帝冷笑道:“两百亲兵?” 裴越点点头,一丝不苟地答道:“回陛下,依大梁军制,侯爵可招亲兵四百人。” 开平帝猛地一拍桌面,怒道:“还敢狡辩!朕问你,谁允许你在入夜之后带着亲兵擅闯御街甚至马踏王府?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是不是朕对你太过宽纵,以至于你连君臣之道都忘得一干二净?” 裴越摇头道:“臣从来不敢或忘。” 开平帝冷眼望着他,缓缓道:“裴越,你让朕很失望。” 裴越坦然地迎着皇帝的审视,面露几分不解之色。 开平帝漠然地道:“你和裴氏女被人刺杀之事朕已经知道,无论你心中有多大的委屈,都不能用这样的手段处理问题。裴越,朕知道你忠心可嘉,也认可你的能力和天分,故而才让你在弱冠之年领军京营。可是你想过没有,今夜你为了倾泻心中愤懑,公然领兵逼迫一位亲王,置天家威仪于何地?置朕这个君上于何地?若是不惩治你这种行径,将来人人效仿,这天下就乱了。” 谷梁微微色变。 郭开山心中无比快意。 王平章和沈默云盯着脚下的地面,仿佛神游物外。 莫蒿礼扭头望着裴越,似乎想要看他如何应对。 裴越轻叹一声,忽然大礼参拜。 开平帝目光一凝,旋即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623【声声慢】 “臣裴越,年少轻狂有负圣恩,请辞虎威大营副帅一职。” 安静的殿宇之中,裴越清朗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荡。 旁边站着的鲁王刘贤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依照他对父皇的了解,那番训斥虽然话有些重,但是还达不到要一棍子打死裴越的地步。倘若父皇真的要废了裴越,那么绝对不会在入夜之后将他召入宫中。最大的可能就是直接罢黜裴越的军权,将他关入宫中的诏狱,然后在明天的朝会上让群臣议定裴越的罪名。 眼下这般显然还只是敲打而已,裴越的反应为何会这般激烈?难道臣子给天家拼死效忠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刘贤想不明白,却隐隐觉得这件事正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其余重臣神色各异,只不过他们想得要比刘贤更深一层。 对于裴越来说,这次开平帝的怒火与先前大闹定国府之后的训斥截然不同。表面上看那次开平帝的态度更加严厉,连常用的玉瓷盏都摔在地上,但是他和裴越都清楚,那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做戏给天下人看罢了。 今夜裴越带领亲兵直逼鲁王府,显然已经触及到开平帝的逆鳞,更将事态激化到无法缓和的地步——倘若他第一时间进宫告状,那么开平帝可以将刘贤召来训斥一通,甚至可以让刘贤给裴越低头认错,这样事情就能大事化小,不至于让刘贤成为百官围攻的对象。 显然裴越不愿意这样做,即便面对帝王的威压依旧不肯低头。 王平章眼神晦涩难明,这一刻他竟然有些佩服裴越这个毛头小子,假如当初自己能够强硬一些,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御案之后,开平帝脸色阴晴不定。 他盯着裴越的双眼沉声道:“好,很好,连你都学会用这种招数要挟朕。十六年来,不知有多少臣子以为自己是大梁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们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甚至不止一次想要逼宫,可是从来没有人做成过。裴越,既然你也想试试朕的——” 当此时,左执政莫蒿礼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老臣认为中山侯断无逼宫要挟之意,还请陛下息怒。” 裴越依旧平静,坦然地迎着开平帝的目光,行礼如仪道:“如果没有陛下,臣不可能在弱冠之年成为国侯。臣知道这样做会让陛下失望,但是臣绝对没有要挟陛下的心思,若有此心定然天打雷劈。故此,恳请陛下夺去臣的爵位。” “臣裴越,愿乞骸骨,告老归乡。” 旁边站着的刘贤目瞪口呆,随即感到一阵恐惧从骨子里渗出来。 这段时间经常被吴贵妃耳提面命,他哪里不清楚裴越如今在军中的重要性,不仅背后有谷梁和唐攸之这等勋贵支持,自身还肩负着父皇伐周的殷殷期许,同时还是父皇继续压制王平章的必要手段。如今的裴越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字,几乎可以说是接下来几年大梁宏伟蓝图的核心。 要是裴越真的就这样离开权力中枢,他的下场如何不清楚,刘贤可以确定自己一定会非常凄惨。 许是福至心灵,这位历来骄傲的大皇子忙不迭地跪下,恳求道:“父皇,这一切都是儿臣迷了心做下的错事,和裴越无关,请父皇不要责怪他,惩治儿臣就好。” “闭嘴!” 开平帝一声呵斥,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怒道:“滚到一边跪着!” 刘贤唬个半死,压根不敢起身,挪动膝盖在旁边乖乖跪好。 开平帝目光移动到裴越脸上,望着他坚定的神情和眼中那抹倦色,一时间竟然觉得非常棘手。 眼下的裴越还不至于让他非常忌惮,打压之事更是无从谈起,主要是他今天的举动有了几分超出掌控的趋势,便想要在收拾刘贤之前先狠狠敲打他一番。然而裴越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如果说先前辞去军职还可能是以退为进之举,那么眼下连爵位都不肯要,显然是委屈到了极致。 开平帝有些想不明白,只是遭遇一场有惊无险的刺杀而已,何至于这般委屈? 他沉声问道:“你要辞爵?” 裴越颔首,躬身道:“恳请陛下恩准。” 诚毅侯郭开山对裴越印象不佳,当初在朝会上就有过争执,今夜这个年轻晚辈更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给他,所以他无比希望皇帝能够点头应允。不过令他心中不解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官广平侯谷梁竟然到这个时刻还能沉得住气,难道说以往他对裴越的提携关照都是装出来的? 郭开山抬眼望去,发现不仅谷梁没有开口的打算,其他人更是异常冷静,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耳边传来皇帝的声音。 “朕不准!” 开平帝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三个字。 裴越微微一怔。 开平帝望着他微妙的表情,继续说道:“既然世人都说伱裴越是个忠臣,那就不要想着撂挑子。你连二十岁都不到乞哪门子的骸骨?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其他人,谁不是年长你二三十岁?均行公今年已经六十七岁,这个年龄做你的祖父都足够,连他都还强撑着身子为国事烦心,你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带着你那群妻妾享福?朕告诉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裴越瘪嘴道:“陛下,臣——” 谷梁仿佛从沉思中醒来,扭头望着裴越满含深意地说道:“裴越,陛下已经不追究你冲撞王爷的罪过,还不快点谢恩?” 裴越面露迟疑,按说这样的表现略有不敬,可是开平帝并未心生怒意,反而觉得这小子委实是个一根筋的犟驴,连谷梁都说不动他,登时心中那股躁郁减轻稍许。 莫蒿礼亦微笑道:“中山侯,陛下历来赏罚分明,你未免想得有些偏激了。往后啊,切不可行事太过冲动,免得有理变成无理。” 裴越对这个老人颇为忌惮,也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深意,便轻轻叹了一声,对开平帝躬身行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平身。” 开平帝淡然道,随后移动目光看向一边跪着的刘贤。 大皇子只觉一阵凛冽杀气扑面而来。 (本章完) 624【雨霖铃】 “是你派人刺杀裴越和定国府嫡女?” 开平帝并未疾言厉色,然而刘贤从小就打心底畏惧自己的父皇,又在方才亲眼见识一场暗流涌动的君臣交锋,早就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此刻听着开平帝看似平静的询问,他心中猛地一激灵,差点就将实情全盘托出。 这一刻大皇子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咬紧牙关,才没有将自己的妹妹供出来,垂首颤声答道:“禀父皇,儿臣此前与裴越之间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因为父皇告诉儿臣,身为天家皇子要心胸开阔,不能锱铢必较事事追究,如此才不会让天下臣民看轻了天家。” 开平帝冷笑道:“那你为何要谋害裴越?” 刘贤楞了一下,紧张地吞着唾沫,迟疑道:“父皇,儿臣只是……只是想教训一下裴越,并非真的要杀了他。儿臣知道裴越是于国有功之臣,而且深受父皇器重,所以……所以就是想教训他一顿。” 听着这番啰嗦的废话,莫蒿礼微微摇头。 开平帝眼神复杂,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擅急智,恐怕压根就没有想好应对的说辞。 很多人不明白或者说不理解皇帝偏爱大皇子的原因,但是此刻裴越望着强忍惊惧想要替平阳公主顶罪的刘贤,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论天资论能力,刘贤在众皇子之中都不算拔尖,可是与性情虚浮的老二、装模作样的老四、野心勃勃的老六相比,这位大皇子至少有一颗纯孝之心。 开平帝陷入为难之中,心中一半欣慰一半恼怒,沉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究竟是谁在暗中策划这些针对裴越的阴谋?” 听到父皇冰冷的语气,刘贤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双眼泛红地说道:“父皇,您不要再问了,这些事都是儿臣做的!” 开平帝眉头皱起,将要开口之时却见此前出宫宣召的那名内监都知入殿,迈着小碎步走到近前,躬身道:“启禀陛下,平阳公主求见。” 刘贤的脸上陡然浮现紧张担忧之色。 开平帝那双细长的眼眸中射出冷峻的光芒,轻哼一声道:“不见,将平阳带回内宫,着吴贵妃好生管教。” “奴婢遵旨。”都知应下。 开平帝又道:“平阳身为公主,无旨擅闯前朝,禁足一年不得出门半步。另外,立即将祈云殿的管事宫女和内监拿下,杖毙!” 祈云殿便是平阳公主的寝宫。 都知心中一震,面上不管有半分犹豫,连忙应下然后面朝皇帝缓步退出去。 肃杀之气顷刻间席卷每个人的内心。 平阳公主入夜之后还在宫中乱跑,甚至跑到前朝的两仪殿,这肯定要追究那些管事内监和宫女的责任。然而开平帝这般直白地说出来,而且还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显然存着几分告诫之意。 刘贤听见这个惩治之后,不由得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禁足一年而已,大不了自己往后在市井之间寻摸些有趣玩意送进宫中,想来平阳也不会太过难熬。 开平帝目光复杂 地扫了一眼刘贤,然后望着诸位重臣说道:“刘贤试图谋害中山侯裴越,此事已经瞒不住了,想必今夜就会传遍整个京都。既然如此,众爱卿不妨先议出一个章程,如何惩治他才能平息此事的恶劣影响。” 没有人高呼“恭请圣裁”这种废话,能够在此时出现在两仪殿中的重臣,无一不是久历宦海之人,分得清什么时候该说废话,什么时候不能说。 但是也没有人开口表明态度。 开平帝对此早有预料,看向站姿挺拔的裴越问道:“你是苦主,便由你来说罢。” 裴越想了想,平和地说道:“回陛下,大梁律早已写明,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还好刑部尚书高秋今夜没有入宫,否则他一定会跟开平帝心有戚戚。当初在刑部大堂上,尚且只是中山子的裴越死死抱着大梁律,用一模一样的这句话敲定李子均的判罚。 眼见开平帝的脸色变得难看,裴越又道:“不过鲁王身为皇子,将他流放三千里肯定不合适,且不说他能不能撑得过沿路艰辛,此举终究有损陛下威仪。所以臣认为,鲁王指使部属刺杀国朝领兵武勋,理应夺去亲王之位降为镇国将军,以示惩戒。” 殿内一片寂静。 大梁立国近百年,这是第一位敢在皇帝面前操弄王爵的臣子,偏偏他还那么年轻。 开平帝沉默不语,望着裴越看过来的眼神,隐隐从中发现几分深意。 就在群臣以为皇帝要暴走、连谷梁都暗自为裴越捏一把汗的时候,登基十六年早已牢牢掌控军政大权的开平帝竟然点头道:“好,就依你的建议。” 刘贤心里的希望变成绝望,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干。 更加无奈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平阳是为自己这个兄长出头,裴越也给了自己机会,父皇更是 要考虑到朝局的稳定不得不应允,可是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平白丢了亲王之位,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加荒唐的事情吗? 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刘贤不知道的是,裴越始终在旁边用余光观察他,见这位大皇子破天荒地没有求饶叫屈,竟然从始至终将这件事抗了起来,心中亦颇感讶异。 处理完这些事情后,开平帝明显有些疲惫,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罢,明日朝会上众爱卿要替朕安抚好你们的同僚。” “臣遵旨。”众人应下,然后开始退出两仪殿。 开平帝忽然道:“裴越留下。” 殿内变得安静下来。 开平帝指着先前莫蒿礼坐的圆凳,对裴越说道:“坐罢。” “谢陛下。”裴越没有矫情地推辞,走过去坐下之后捂住自己的胸口,脸色微微发白。 开平帝见状便皱眉问道:“受伤了?” 裴越回道:“不妨事,一点小伤而已,多谢陛下关爱。” 殿内的宫人听得一头雾水,这对君臣方才还差点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为何突然之间又变得这般亲近随和? 开平帝看了一 眼周围说道:“你们都退下。” “是。”宫人们行礼应下,随后烛火通明的偏殿内便只剩下君臣二人。 开平帝望着裴越清秀俊逸的面容,心中暗自一叹,温言问道:“方才你是不是想告诉朕,其实你本不愿朕下旨夺去刘贤的亲王之位?” 裴越点头道:“陛下知道,臣也知道,此事并非鲁王所为,甚至也不是平阳公主所为。” 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早前开平帝的敲打和裴越的反抗,因为这在君臣之间实在太过平常,君不见王平章手中的权柄一点点都被夺走,但是今夜在殿中依然扮演着一个忠臣模样?既然在裴越的强力抗拒下,开平帝愿意主动后退一步,那么此事便已经翻篇,任何一位成熟的君王或者权臣都不会咬死不放。 开平帝好奇地问道:“你为何能笃定此事与平阳无关?” 裴越沉吟道:“陛下,臣不是说和平阳公主无关,而是其中的蹊跷之处太过明显。依照臣的分析,此事的确是平阳公主下令,鲁王被蒙在鼓里,可是平阳公主为何能绕过鲁王指使宁丰致?”筆趣庫 开平帝微微点头。 裴越又道:“这件事里最奇怪的就是宁丰致这个谋士,他身为鲁王的亲信,难道不清楚刺杀一名实权国侯是何等严重的事情?就算他不敢违逆平阳公主的命令,为何要对鲁王隐瞒此事?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清楚如果让鲁王知道内情,后续的谋划便不可能成功。” 开平帝面露微笑道:“此言有理。” 裴越轻叹道:“所以臣猜测,这个宁丰致暗藏祸心,暗中谋划这一切。首先他很清楚臣和鲁王之间的过节,然后在知道平阳公主与臣发生当面冲突之后,只要他在平阳公主面前挑唆几句,那么利用路姜来刺杀臣的建议绝对会得到公主的同意。咳咳,陛下,您的这位公主实在是……罢了,臣不敢妄议天家贵胄。” “你还有不敢做的事不敢说的话?”开平帝微微嘲讽道。 裴越仿佛没有听见,继续道:“幕后黑手其实不在意陛下和臣能不能看出来。此事由平阳公主下令,宁丰致负责执行,鲁王甘愿替公主顶罪,这些都是事实。陛下想要安抚朝臣的怒火,必然要出手惩治鲁王。” 开平帝眸光冷厉,寒声道:“此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裴越望着开平帝,郑重地说道:“这就是臣方才恳请陛下罢黜鲁王的缘故。” “你想引蛇出洞?” “是,陛下。” “且详细说来。” “是,陛下。” …… 小半个时辰之后,裴越孤身走出两仪殿。 春夜细雨飘起,渐有寒意侵袭。 裴越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在内监的引领下朝宫外走去。 夜色苍茫,如浓墨成团。 裴越的眼神十分明亮,隐有锐利杀意。 他的确不想牵扯进皇族的那些破烂事里,但是那只幕后黑手既然非要带上他,甚至连裴宁都被殃及,此举已然真正触犯到他的逆鳞。 那他只好拔剑斩之。 625【山鬼谣】 深夜,魏国公府。 时间来到三月下旬,气候渐渐温暖起来,只不过陡然一阵夜雨又浸染出几分凉意。 书房之中,王平章端着一杯参茶,吹散热气之后喝了一口,轻叹道:“前两年还不明显,今夜在宫中颇感精神不济,可见是真的老了。” 王九玄恭敬地说道:“祖父春秋正盛。” 王平章笑了笑,微微摇头道:“自家爷孙不必虚言,生老病死乃是世间至理,谁也逃不过去。连我们那位英明神武的陛下都露出几分老态,何况你祖父已然年近古稀?” 王九玄心中一震,皇帝今年才四十余岁,莫非身体出现了问题? 王平章追忆往昔,满面怀念地道:“虽然陛下近来对我步步紧逼,但我依旧承认他的强大。单论心机谋算与权术手段,他要远远胜过先帝和中宗皇帝,甚至能够跟太宗皇帝并肩。遥想当年,陛下主动找到我图谋至尊之位,那时候裴元刚刚去世,裴贞踌躇满志,以裴家为首的开国公侯依旧牢牢把持着军权,像我们这些后进之辈似乎永远没有机会成为一人之下。” 忆往事如风,他轻笑一声道:“陛下与我的关系本就亲近,后面的合作称得上如胶似漆。这十六年来,我亲眼看着陛下一步步将各方势力整合完毕,抓住所有机会完成朝堂和军中的布局,心里非常敬佩他。仿佛在陛下心中,这世间没有任何能够动摇他信念的人或者事。” 他抬眼望着王九玄问道:“你可知道陛下的夙愿?” 王九玄答道:“平定天下。” 王平章语气飘忽地说道:“只可惜那几位皇子都不成器。” 王九玄便将今夜在鲁王府门前的见闻简略说了一遍,又道:“陛下迟迟没有立储,难免人心浮动各怀鬼胎。依照祖父所言,大皇子这次是替平阳公主顶罪,恐怕内中还有蹊跷,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位皇子的手笔?” 王平章冷笑道:“以前我便同你说过,陛下胸怀天下,求的是江山一统青史留名,自然不会轻易立储。倘若他亲手打造一个盛世转眼就被不成器的后代毁掉,终究会影响到后人对他的评价。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磨刀,却没想过这样会将皇子们逼成困兽。”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此事究竟是哪位皇子所为,目前还无法下定论。不过我能肯定,这是一个开始而非结束,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加激烈。” 王九玄叹道:“只是没想到陛下竟然同意罢黜大皇子的亲王之位。” 王平章想起此前在宫中的见闻,以及最后开平帝将裴越留下的奇怪举动,淡然道:“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但是我们要帮助陛下查出此事的主谋。” 王九玄怔了怔,望着自己祖父面带微笑的神情,沉吟道:“无论是哪位皇子所为,陛下肯定会将他打落凡尘,毕竟这种事已经触及到陛下的底线。待这位皇子跌入低谷,祖父便可以对他伸出援手。” 王平章颇为满意,赞许道:“锦上添花自然好过雪中送炭,再者我们王家并不具备取而代之的条件,终究要借着皇子的大义名分。” 王九玄迟疑道:“祖父,这么快就要动手?” 王平章眼中闪过一抹阴霾,缓缓道:“方才我对你说过,陛下老了。” 王九玄不解其意,面露疑惑之色。 王平章回忆着开平帝和裴越之间的交流,语气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复杂:“十六年来,陛下心如铁石矢志不移,这样的帝王看似冷酷无情,实则对于臣子来说是件好事,因为只要展露能力就会得到重用。可是当陛下突然多了几分温情,意味着有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变得越来越重要。” 王九玄问道:“裴越?” 王平章轻轻点头,隐有几分怨望之意:“我与陛下相识二十余年,比他自己更了解他。在今夜之前,陛下只是想利用裴越和谷梁这对翁婿来制衡我。但是大皇子和裴越形成太过鲜明的对比,前者空有纯孝之心却无丝毫机变之能,后者看似鲁莽冲动实则成竹在胸,这让陛下那颗冷硬的心有了一丝松动。最重要的是,裴越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帅才,而且很年轻有足够的时间供陛下雕琢。” “如此说来,陛下可能想要提前将裴越培养成新君的辅弼之臣?”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祖父,陛下难道要让裴越进西府?” 王九玄眉头紧皱,如今裴越已经是北营副帅,相信不需要太久便能成为真正的京营主帅,再往上升便只会是入西府担任知院,为以后继任军机做准备。虽然按照大梁不成文的惯例是这样一个晋升的途径,但是裴越实在太过年轻,以这个速度怕不是不到三十岁就会成为军机。 王平章摇头道:“我和谷梁不退,裴越断无成为军机的可能,即便我和谷梁退了,终陛下一朝也不会将裴越擢为军机。” 王九玄一点就透,颔首道:“陛下终究要给新君留下加恩的余地。” 王平章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九玄,你必须在半年之内将麾下禁军牢牢掌握在手里。” 王九玄凛然道:“祖父放心,孙儿必定不会让您失望。其实孙儿原本还担心自己能力不足,可是接手这两千余禁军之后,才知道祖父这些年于暗中做了多少准备。” 王平章面色淡然,不以为意地道:“陛下肯定会有所防备,但是他终究猜不透我的想法。依照目前的局势来看,陛下肯定会在入秋之前让谷梁再度南下整饬军备,为明年伐周做好准备。你手里掌握着至关重要的禁军一部,其他的安排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行。只待皇子与陛下之间成为死敌,谷梁领兵南下,那时便是我们王家改天换日的机会!” 王九玄听得心中激动,却又隐隐有几分不解,问道:“祖父,您这样做除了陛下咄咄相逼之外,是否还和裴越有关?” 王平章没有回答。 他想起十六年前那个京都流血夜。 一声长叹。 626【乐中悲】 戌时三刻,裴越在亲兵们的护卫下返回中山侯府。 邓载和韦睿迎上前来,恭敬行礼之后邓载说道:“少爷,大小姐平安返回定国府,路上没有发现异常,叶姑娘已经回了后宅。” 裴越点点头,看向韦睿问道:“那些刺客有没有松口?” 虽然刺杀案的进展没有超出裴越的预料,最后与开平帝的那番长谈已经确定后续的计划,但他心中仍然有几个未解之谜。首先便是陈皇后那位亲侄儿,当时陈安领着内监来侯府宣旨,趁着旁人无法靠近的机会开口示警,这才让裴越做好万全准备,以免裴宁有个闪失。 “你长姐有危险。” 陈安急促地说出这六个字。 事后回想起来,裴越不禁有些后怕,因为他原本猜测路姜在鱼龙街刺杀之后便没有余力,即便会派人护送裴宁回去也不至于让叶七在暗中护卫。万一裴宁不幸遭遇毒手,裴越恐怕真的会发疯,那样的话鲁王府门前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确定。 这套连环计太过毒辣,那只幕后黑手利用宁丰致这个关键人物,连续安排两场刺杀,最终却故意在路姜面前露出马脚,让路姜带着裴越去找鲁王算账。只要裴宁一死,裴越绝对不会那般冷静地同鲁王谈判,届时必然会是血流漂杵的惨烈场面。 万幸有陈安示警提醒…… 裴越不清楚陈安为何要这样做,更无法理解他竟然能知道幕后杀手的安排。 需知大梁自高祖时便严禁后宫干政,皇后的权力被局限在宫闱之内,后族陈家亦非世家大族,按理来说陈安没有那么强大的消息渠道。 除了陈安之外,裴越还想知道鱼龙街上那个壮汉的真实身份,这便要落到那些被生擒的刺客身上。 韦睿答道:“回侯爷,古水街上和叶姑娘交手的男子名叫虞光祖,其父当年在军中触犯军规,是路敏救了他一命。路敏死后,路姜在暗中联系其父的部属,为了报答路家的恩情,虞光祖特地从钦州赶来。除虞光祖之外,其他刺客也都查明身份,皆与路敏在军中的势力有关。” 裴越沉声问道:“鱼龙街上那个壮汉的身份呢?” 韦睿面露愧色,摇头道:“那些刺客不认识此人,他们说只有虞光祖去过鱼龙街,如今虞光祖已死,宁丰致被关在宫中诏狱,暂时没有人知道那个壮汉的底细。末将推测,那壮汉应该是鲁王府的手下。” 裴越转身对傅弘之说道:“将人带去东面的那套小院。” 傅弘之躬身应下,然后便有二三十名亲兵向东边行去,在茫茫夜色里看不清人群之中的详细。 裴越又对韦睿吩咐道:“连夜审问这些刺客,尽可能从他们口中掏出有用的消息,不要怕弄死人,一切有我担着。待到明日清晨,太史台阁肯定会派人来接手这些刺客,到时候你直接交给他们。” 韦睿心领神会,知道自己只有一晚上的时间,连忙点头道:“末将明白如何做。” 裴越看着他沉静的面庞,微笑道:“只耽误你一夜时间。明日交接之后,你便带着龙符他们全部返回北营,抓紧时间操练军卒,弘之暂且留在府中,我还有事情要他去做。” “末将遵令。”韦睿拱手应道。 待其离开之后,裴越在厅中枯坐片刻,身边仅有邓载一人。 “邓载。” “少爷请吩咐。” “传令戚闵和杨虎,从现在起放松对定国府和魏国公府的监视。” “是。” “让他们亲自领人盯着四座亲王府,尤其是……燕王府。” 裴越冷峻的眸光中透着几分厉色。 邓载心中一惊,旋即俯首答道:“是,少爷。” 裴越又道:“让王勇暂时放下祥云号那边的琐事,交由祁钧监管。他必须加快庄园的建造进度,最迟在六月之前我要看到成果。让他不要害怕花钱,直接以中山侯府的名义召集都中的能工巧匠,另外可以提高给民夫的报酬。” 邓载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急切,但是非常清楚自己的本分,依旧点头应下。 裴越起身向外走去,邓载稍稍迟疑,随后硬着头皮说道:“少爷,今天可是您的大喜之日。” 裴越脚步一滞,旋即苦笑道:“让人去后面通传一声,我晚些时候再过去,若是等不及就让她们先歇息。” “是,少爷。” 邓载望着裴越忙碌的背影,不由得心中一叹,少爷如今越来越累了。 裴越心中自然没有这许多感慨,径直来到侯府东面,一座由亲兵们严密把守的小院。 傅弘之守在正房门外,见到裴越后便伸手拉开房门。 裴越迈步而入,只见房中一灯如豆,略显昏暗。 桌边有一张造型独特的椅子,一个中年男人被牢牢捆缚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 谁都无法料到,原本应该关在宫中诏狱之内的宁丰致竟然出现在中山侯府。 此人死死盯着裴越,眼中颇有愤恨之意。 裴越坐在他对面,淡淡道:“明天你和路姜的死讯就会传遍整个京都,然后陛下会罢黜大皇子的亲王之位,与此同时还将平阳公主禁足在宫中一年之久。” 宁丰致冷笑道:“裴侯果然厉害,竟然连王爷都败在你手中。” 裴越平静地问道:“哪位王爷?” 宁丰致坦然道:“鲁王殿下。” 裴越依旧冷静,看着这个中年男人脸上视死如归的神情说道:“其实我真的很佩服你这种人,不仅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就连亲友的性命都不在乎。” 宁丰致笑道:“裴侯,王爷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谋害在下的家人?” 裴越再次问道:“哪位王爷?” 宁丰致不为所动,重复答道:“鲁王殿下。”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然而此事终究是平阳公主下令,虽然对鲁王隐瞒了内情,可这是平阳公主的要求,他只是听命行事。至于其中的曲折隐晦之处,却非旁人能够整理清楚。 最重要的是,他既然敢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有人将他的担忧妥善解决。 裴越望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忽地上身前倾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你从宫中带出来吗?” 宁丰致心知肚明,那是因为自己知道这次刺杀案的真相,可是他不相信裴越有能力撬开自己的嘴,故而微笑道:“裴侯,无需多言,若是想用刑就请便罢。” 裴越摇摇头,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道:“你我可以打个赌。” “赌什么?” “赌你全家人的命。” 宁丰致定定地望着裴越,忽然发出一阵狂妄的笑声,似乎是在嘲笑裴越的不自量力和虚张声势。 裴越没有阻止,任由他轻快地笑着,直到此人笑声止住,他才缓缓开口。 听着裴越嘴里说出来的话,宁丰致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最终透出几分惊惧之色。 627【凤萧吟】 中山侯府占地颇广,足足占去清凤街大半区域。 单从面积和规制而言,这座侯府足以跟大梁立国时期九座恢弘宽广的国公府媲美。 侯府坐北朝南,前门楼三间五架,匾额上书“中山侯第”四字,金漆大门上装着兽面锡环,两侧各有卷草纹如意抱鼓石。 自大门而入从南向北,沿石板道穿过内坪,直达二进台阶,这里便是侯府正堂,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堂号。内坪西面的房舍安置着家仆小厮,东面则是亲兵们的住处,另有马厩和一座小型校场,足以容纳四五百人操练。为了方便府中人进出,东西两面都开有角门。 正堂分为前后两进,乃是整座侯府的核心区域。正堂东面是裴越的外书房及台坪与大厅等建筑群,西面则是诸管事心腹居住的院落。 正堂往北,仪门之后有一片宽敞区域,建有花厅与暖阁,另有左右穿堂。 穿过这片区域进入内仪门,便是侯府的后宅,当先瞧见的是左右鹿顶耳房,往北是裴越所居的正房大院,也是将来他和侯夫人日常生活的场所。只是对于裴越来说,因为他比旁人要贪心一些,故而有两位侯夫人,想必大婚之时会有一番头疼。 当然,这是幸福的纠结,所谓痛并快乐着。 后宅幽静雅致,绿荫处处,除了正房之外另有六七套独立院落,掩映在青苍叠翠之间。 这些院落的北面是一片赏景游玩之地,一张半月形莲塘,背依半月形的小山,地势起伏缓和,涓水悠悠环绕,间以馆阁楼台点缀其中,虽然没有大兴土木,胜在清净自然,雅趣丛生。 最北面临街处则是府内粗使婆子的住处,后大门通常不会打开,仆妇一般会从东北角上的小门通行。 当初开平帝加封裴越为中山子,将这座宅子赏赐下来之时,引起朝中不少人的艳羡。其实裴越自己也有些意外,在还没有住进来的时候,他带着叶七来这里看过,当时只是外观并未入内,叶七就戏言这座府邸想来是给裴越预备做侯府的,免得将来搬家麻烦。 直到住进来之后,众人惊觉这座府邸莫说是做侯府,便是做国公府也足够。 微雨如雾,夜色笼罩着整座侯府。 蕊香院中,林疏月坐在床边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亥时二刻。”大丫鬟恭敬地应道。 林疏月对这个称呼略有些不适应,面上倒没有表现出来。方才听闻裴越已经回府,她一直担忧的心思才放松了些。早些时候叶七来到蕊香院,将今天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林疏月听得心惊胆战,仔细回想竟没发现裴越表现出丝毫受伤的迹象,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感动。 待听到裴宁在古水街遇刺,裴越带人杀往鲁王府,然后又被皇帝召入宫中,林疏月秀美的面庞早已发白,下意识地攥紧双手,指甲划破皮肤犹未察觉。 叶七离去时留下一包药材,让蕊香院的丫鬟好生煎熬,等裴越晚上入睡之前再伺候他喝下。 想到此事,林疏月便对身边的大丫鬟名叫绿绮者说道:“你去小厨房盯着些,那是给侯爷治伤的药,万万不可轻忽。” 绿绮福礼道:“是,夫人。” 她将将走到外间,便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几分雨气,望着灯光照映下那张俊逸又带着英气的面庞,她不禁含羞垂首行礼道:“请侯爷安。” 裴越将雨具递给旁边的小丫鬟,听着里面略显紧张的动静,便微笑道:“免了。” 绕过嵌金珐琅山水花鸟摆屏,缓步迈入内间,只见红烛欲滴喜气盈盈,身着大红嫁衣头戴盖头的林疏月乖巧地坐在床沿上,双手放在腿上略显紧张地握在一起。 裴越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将盖头掀起,望着这张唇红鼻挺的鹅蛋脸,微笑道:“这么紧张?” 林疏月抬起头,眨了眨修长的睫毛,轻声道:“老爷——” “噗——” 裴越忍俊不禁,见林疏月的脸瞬间变成红布一般,便靠着她坐下来,握着她柔软的手掌说道:“咱家不兴这个,还是跟以前一样就好。再者说了,我现在成日里都跟那些老家伙打交道,已经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年轻了,要是你天天喊我老爷,那我岂不是未老先衰?” 林疏月莞尔道:“好,都听少爷的。” 裴越道:“从今儿开始,你就是这座侯府的女主人。” 林疏月连忙摇头道:“少爷,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位置,断不会有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什么叫身份位置?什么叫不该有的想法?” 裴越笑吟吟地反问,然后说道:“我并非是要打破纲常,也不是鼓励你们在内宅勾心斗角,只不过想在蓁儿姐姐和叶七进门之前,将一些事情安置妥当。” 林疏月蕙心兰质,当即便明白过来,柔声道:“少爷请说。” 裴越伸出右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轻声道:“叶七不喜迎来送往,蓁儿姐姐的性子又偏温和,所以府中内宅的事情还是需要你来打理。至于往后与其他府邸的礼尚往来,便由蓁儿姐姐出面,然后你在旁辅佐。” 林疏月问道:“少爷,后宅的事不是桃花在管吗?” 裴越笑道:“她连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清楚,时常丢三落四的。以前我们不在都中,府里又都是庄子上跟着我的老人,自然可以随意轻松一些。但是如今你进了门,往后又有几件大事,总不能每次都让我麾下那些武将来府中帮忙操持。耽误他们的时间不说,还会让世人看轻他们,毕竟这些人都是正经的领兵大将,不是我的亲兵小厮。” 林疏月点头应下,又想起叶七的嘱托,便作势起身道:“少爷,叶姐姐让丫鬟们煎着药呢,我去看看弄好了没有。” 裴越牵着她的手,将她拽入怀中,微笑道:“吃药不急。” 林疏月眨眨眼,脸颊逐渐透出红晕来。 其实从去年开始,两人已经不知云雨几度,倒也不会显得太过害羞。 只不过因为今夜是个特殊的时刻,林疏月整整一天都处于较为激烈的情绪中。从一开始的期盼和喜悦,到后来的担忧和感动,最后见到裴越的紧张和萌动,明明是滴酒未沾,林疏月却觉得脑子里醉醺醺晕乎乎,那双秋水长眸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抹春色。 裴越俯首而下,却见林疏月忽地抬起纤纤玉手挡住他,轻声道:“少爷,还没喝交杯酒呢……” 美酒入喉,平添三分旖旎。 清吟渐起,宛若春风拂柳。 628【沁园春】 刺杀案在都中掀起的波澜令人惊叹。 开平帝雷厉风行,在事发的第二天朝会上罢黜鲁王的爵位,将其贬为镇国将军,同时下令处死包括宁丰致和路姜在内的所有刺客。即便朝廷对此事的反应可谓罕见迅速,但是依旧无法在短时间内平息京都之内的非议声。 究其原因,大梁的官场斗争一直以来秉持着君子风度,罢官去职便算是结束,极少会有人斩尽杀绝。虽然薛涛已经被罢免灵州刺史一职,如今被关在上林狱中等待开平帝的决断,但是当初他在东府失势,对手们并未落井下石,反而将他送上灵州刺史的显赫位置。 最上层的权力争斗尚且如此,更遑论下面的官员们? 裴越在都中遇袭一事,自大梁立国以来极为少见,至于像永宁元年秋天的流血夜,因为涉及到皇权更替,所以没有人敢特意提起。 煌煌京都,百万人口,想要堵住所有人的嘴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大皇子原本就不算很好的风评一落千丈,尤其是他这次算计的人是在民间口碑颇好的裴越,登时让他成为百姓眼中的荒唐王爷,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窥视储君的位置。 据说二皇子兴高采烈地在王府里大摆筵席,当然这是那些好事者的戏言,当不得真。 实情恰恰相反,除刘贤之外的几位成年皇子都异常老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读书,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件事里透着诡异,开平帝肯定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四皇子更是离开往年要住一个春天的闲云庄,回到京都北城自己的王府之中。 这件事里的另一个主角却显得格外轻松悠闲。 裴越只在事发第二天的朝会上露了一次面,接下来几天时间都待在侯府,仿佛不愿意沾惹任何麻烦,整天陪着后宅那群女人。要么同叶七练手切磋,要么陪林疏月读书写字,亦或者跟桃花在后面院子里乱逛,可谓神仙一般的自在生活。 其实现在需要裴越亲力亲为的事情不多,藏锋卫有韦睿,武定卫有秦贤,再加上一大帮忠勇良将,北营士卒的操练根本不需要裴越担心。祥云号自从瘦身精简之后,经营范围被裴越限定在蜂窝煤、米面和布匹三种,同时辞退一批人品存在问题的掌柜和伙计,商号的经营早已走上正轨。 三名经验丰富的大掌柜负责掌控全局,京都内外一百余家分店蒸蒸日上。再加上以王勇为首的心腹、孙琦为首的勋贵子弟和林疏月带领的女孩子们查账,形成三种互不相干的监管渠道,即便裴越撒手不管,祥云号也可以平稳运行,每天给他赚取大量的银子。 并非无人眼热祥云号的利润,只是当初大皇子都在裴越跟前碰了一个硬钉子,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其他人自忖没有那么大的势力,只能将那些腌臜心思老老实实地藏起来。 如此一来,位于长乐坊北府街上正在修建中的庄园便成为权贵们关注的焦点。 裴越纳妾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送礼,一方面是畏于他如今的权势,另一方面不乏有人想要拉近关系,如果能在庄园中插一脚,想必将来必定能赚得盆满钵盈。 财帛动人心,亘古不变的真理。 尤其是那场喜宴上名为破阵子的烈酒,经过武勋亲贵们宣传之后,登时勾起满京都酒鬼们的热切期望。虽然裴越没有细说售卖方式,但是有些聪明人已经猜到,这酒多半和建造中的庄园有关。 只是裴越这几天闭门不出,外客一概不见,不禁越来越引起有心人的兴趣。 三月二十六日,中山侯府终于有了动静。 日上三竿之时,裴越策马而出,身后跟着数十名亲兵,朝西城逶迤而行。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抵达竹楼。 竹楼大掌柜柳禹亲自出迎,面上堆着卑微的笑容,眼中却有几分忧色。裴越想要打造一处庄园的消息传开后,最受冲击的其实是闲云庄和离园,毕竟在世人的猜想中那庄园多半是个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与只卖世间好酒的竹楼关系不大。 然而破阵子横空出世,竹楼反而立刻成为那庄园的对手,因为这里的规矩是不允许买酒带回,一直以来那些贵客们都颇有微词,只不过碍于竹楼幕后的东家跟脚强硬,没人敢在这里闹事罢了。如今既然出现比平江双蒸更好的烈酒,那些人肯定会趁机大肆宣传。 近几天来,柳禹是吃不香睡不好,没想到那位中山侯居然还要在竹楼宴请客人。 请示过幕后东家之后,柳禹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下来,将楼内最好的雅舍许给裴越。 “小民拜见侯爷。”柳禹恭敬地行礼,同时心中暗叹:“来者不善啊,这位杀伐决断的中山侯今日恐怕是想彻底将竹楼踩在脚底。” 裴越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微微一笑,并未多作解释,温言道:“有劳柳掌柜了。” “不敢,不敢,裴侯请。” 柳禹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点破绽。 裴越笑道:“不必了,本侯就在这里迎接贵客。” 柳禹心中好奇,只好站在旁边等待。片刻之后,一架尊荣华贵的马车缓缓而来,柳禹看见马车上的徽记和旁边那些虎背熊腰的护卫们,登时悚然一惊,脑袋愈发低垂。 裴越上前拱手道:“见过王爷。” 四皇子、燕王刘赞走下马车,爽朗地笑道:“太见外了吧?” 裴越滴水不漏地说道:“王爷当面礼不可废。今日王爷拨冗前来,乃是给足了裴越的面子。” 燕王笑了笑,满含深意地打趣道:“如今都中想要跟你吃饭的人不知凡几,本王能够接到你的帖子,竟然有几分受宠若惊,可见在你面前这个王爷的身份终究缺了点分量。” 裴越面带笑意,侧身道:“王爷请。” 他落后半个身位,并未与燕王并肩。 一行人来到雅舍,柳禹被几句话打发走,只留下邓载和曲珍二人在内伺候。 燕王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失笑道:“莫非破阵子已经喝完了?” 裴越亲自帮对方斟酒,平静地说道:“今日只是借用一下竹楼的地方,却非喧宾夺主仗势欺人,自然要用他们的酒。” 燕王细细品味着这句话,抬眼望着裴越说道:“庄园建造进度如何?” 裴越答道:“虽说都中的能工巧匠被我找来大半,还用高价请来上千民夫,但是因为这座园子的构造比较复杂,许多细节的地方需要时间雕琢,所以至少还得两三个月才能完工。” 燕王笑问道:“我听说你把那片地买下来之后,将原先的屋宇拆得七零八落?” 裴越点点头,微笑道:“不破不立。” “哦?确实有点道理。”燕王淡淡应着,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慢点也好,有些事终究急不得,太急躁容易出问题。对了,这园子可曾命名?” 裴越道:“沁园。” 燕王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好名字,好名字。待这座沁园建成,恐怕六弟要找你说道说道了。” “原来离园是六殿下的产业。” 裴越平静地说着,一时间往事浮现心头。 南琴本是离园花魁,虽然她的身份非常隐秘,可是六皇子是否真的全然不知?方云虎利用南琴给谷范挖坑,但是在此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那就是二皇子突兀地找南琴听曲,犹记得当时老二还当着他和谷范的面骂过老六。 燕王从容地笑道:“父皇不准我们观政,但是并不反对我们操持一些产业。” 裴越好奇地问道:“青楼也行?” 燕王似乎很在意兄弟情意,正色道:“离园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青楼。” 裴越轻呵一声,没有争论这个话题,淡淡道:“好教王爷知晓,我原本应该亲自盯着沁园的建造进度,但是最近有件事不胜其烦,一直无法静心。” 燕王略显意外地问道:“还有这种事?裴越,皇兄已经被夺了王爵,平阳也被禁足在宫中,你应该满意了吧?” 裴越摇摇头,迎着他的双眼说道:“此事说到底是鲁王身边的宁丰致所为,杀了他实在太便宜他了。” 燕王默然不语,端起酒盏浅抿一口。 裴越缓缓道:“王爷,能否帮我出了这口恶气?作为回报,我可以将沁园的半成股子双手奉上。” 燕王不解地道:“本王如何帮你?” 裴越一字字道:“王爷神通广大,想必能帮我找到宁丰致的家人亲属,对吧?” 燕王蓦然放下酒盏,目光凛冽如刀。 629【怨王孙】 雅舍之中陷入长久的沉默,连站在旁边的邓载和冯京都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气势。 “王爷?” 裴越平静地问着,似乎没有发现对面燕王的眼神已经变得十分漠然。 燕王忽地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来时的路上本王就在想,今日裴侯相请恐怕不是好事。所谓宴无好宴,原来是藏着这般心思。” 裴越不解地问道:“王爷此言何意?” 燕王双手扶在桌上,沉声道:“裴侯又是何意?” 裴越忽地轻笑一声,自顾自地斟满酒盏,然后举起来悬于面前,看着盏中清澈如许的平江双蒸,微微偏头说道:“王爷或许不知,我这个人睚眦必报性情古怪,从来不相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若是没有能力倒也罢了,可是如今我能让敌人付出代价,复仇自然要从早到晚只争朝夕。宁丰致藏在暗处搅动风云,甚至将矛头对准我的亲人,这样的人早就抱着必死之心,即便将他千刀万剐也无济于事。所以,我现在只想让他全家死绝。” 燕王轻哼一声道:“父皇不会允许你这样做,满朝诸公也不会接受这样一个残暴冷酷的实权国侯。” 裴越不以为意地道:“这些不重要,如果不让宁丰致全家死绝,不足以警告那些暗处的黑手,类似的刺杀案还会源源不断地发生。如果我连自己亲人的命都保不住,就算荣华富贵一世又如何?” 燕王终于无法能耐,抬手一拍桌面道:“裴越,你在威胁本王?” 裴越惊讶地问道:“王爷,我何时威胁过你?” 燕王怒道:“伱若想寻仇难道不应该去找本王的大皇兄?本王与那宁丰致毫无干系,在刺杀案之前仅仅见过数次,怎会知道他的亲友家眷在何处?今日你请本王来此,言语中处处指桑骂槐,莫非你以为宁丰致所谋是受本王指使?” “王爷息怒。” 裴越不慌不忙地道:“怪我没有将话说清楚,我自罚一杯。” 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亮给燕王。 平江双蒸乃是烈酒,按照裴越后世的计量方式,这满满一杯足有二两以上。饶是他如今拥有一副强健的身躯,饮下之后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燕王的神情稍稍和缓,皱眉道:“裴越,本王只是一个闲散王爷,平素里喜爱舞文弄墨,顺带赚些银子,对于朝中大事从不插手。你想要报仇的心思我能理解,但是这件事我实在无力相助。” 裴越轻叹道:“王爷过谦了。今日之所以请王爷赴宴,其实是想借助王爷的人脉,帮我查清楚宁丰致的底细。” 燕王道:“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无能为力。” 裴越抬眼看着旁边肃立的两人,淡淡道:“邓载,你先出去。” “是。” 邓载颔首应下,然后转身离去。 燕王便目视冯京,后者心领神会,跟在邓载后面一同走出这间雅舍。 裴越沉吟道:“王爷,依照我目前掌握的信息,宁丰致应该是一个落第举子,机缘巧合进入鲁王府,逐渐成为鲁王的心腹。如今鲁王被剥夺王爵,对我恨之入骨,自然不可能将宁丰致的底细告知于我,所以只能求助王爷。” 燕王这次没有断然否认,他目光晦涩地问道:“为何会是本王?” 裴越苦笑一声,缓缓道:“大皇子这边自不必提,我与二皇子、六皇子皆有嫌隙,往昔亦无交情可言。思来想去,唯有王爷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而是王爷拥有这个能力。” 燕王奇怪道:“想不到在你心中,我竟然还有这么重的分量。” 裴越诚挚地说道:“因为王爷手中有闲云庄。” 近十年来,闲云评捧出数十位文坛俊彦,更是凭此张开一张令人惊叹的关系网。时至今日,恐怕连开平帝自己都不清楚,四皇子究竟在文臣之中拥有多大的影响力。裴越想要查出宁丰致的底细,除了官面上的路数和太史台阁的密探之外,借助于四皇子的人脉其实是最便捷的法子。 燕王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然而他久久没有答应。 裴越见状便关切地问道:“王爷可有不便之处?” 这句话让燕王心中一凛,顷刻间便明白过来这是裴越的试探。按说他和鲁王关系并不亲近,这次鲁王出事他没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心胸广阔,顺水推舟帮裴越一把反而能让这两人彻底成为死敌。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良久之后,燕王沉声道:“本王可以帮你查一查,但是不保证能够查到。” 裴越笑道:“多谢王爷。作为回报,我愿意将沁园的半成干股送给王爷。” 燕王摆摆手道:“这便免了,本王不喜欢占人便宜。这半成干股依照之前谈妥的价格算银,等沁园建成之日本王会派人将银子送到你手里。” 裴越浅尝一口烈酒,没有在这种小事上计较,缓缓道:“王爷可知,那夜我在宫中见过宁丰致。” 燕王不慌不忙地道:“他说了什么?” 裴越叹道:“他什么都没说。” 燕王微微颔首,平静地道:“你视他为落魄文人,其实在本王眼里他更像一名死士。不论刺杀能不能成功,他不可能再活着离开京都。像这样的人恐怕只会将罪名抗在自己身上,不会牵扯到大皇兄。” 裴越赞同地道:“的确如此,不过我始终觉得鲁王殿下是冤枉的。” “哦?何以见得?” “王爷,宁丰致身为鲁王的亲信,遵照平阳公主的命令刺杀我,却自始至终都不肯告知鲁王,您觉得这件事正常吗?” 燕王惊道:“竟有此事?” 裴越便将那夜在宫中的见闻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如今宁丰致已死,这条线索便彻底断了。” 燕王定定地望着裴越,忽然问道:“宁丰致真的死了?” 裴越平静地说道:“王爷,人活一世最不容易是难得糊涂四字,陛下怎会看不出来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宁丰致一死,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便可以掩埋在地底,不用再牵扯到旁人。毕竟,咱们的陛下只有这么几位皇子。” 燕王微微一怔,旋即叹道:“也有道理,不论这件事是二哥所为还是六弟谋划,倘若再牵扯出一位皇子,父皇心中肯定不好受。只不过,裴越,你甘心吗?” 裴越沉默片刻,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所以我才求助于王爷,让宁家永世不得超生。” 燕王忽然想起当初在闲云庄,裴越当着他和平阳公主的面一刀砍死那个禁卫首领,对此人的杀气有了更真切的认知。 与此同时,他心中那根绷紧的弦渐渐松弛下来。 (本章完) 630【君不悟】 皇宫,御书房中。 沈默云坐在一张圆凳上,将竹楼之中裴越和燕王的对话一五一十地道来,没有遗漏半个字。 开平帝静静地听着,望着面前那本古卷,良久之后神情复杂地说道:“裴越倒是一片良苦用心。” 这指的是裴越最后那番话,不仅体恤圣心,更是隐含对燕王的规劝之意。倘若幕后指使宁丰致的人真是燕王,那么裴越便是暗示他此事到此为止,不要想着继续掀起风浪。 沈默云略显疑惑地说道:“臣有一事不明,为何裴越能认定刺杀案是燕王主使?” 开平帝反问道:“你觉得裴越在构陷老四?” 沈默云摇摇头,缓缓说道:“陛下,臣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宁丰致身为大殿下的亲信,故意用两起刺杀案让大殿下被迫顶罪,这其中肯定有人在暗中搞鬼。只是从时局来分析的话,二殿下甚至是六殿下都更有可能。毕竟,他们才是皇后嫡子。” 这个判断自然很有道理,即便大皇子因为此时跌落凡尘,储君之位也轮不到燕王。 开平帝冷笑道:“起初朕也是这般想的,后来经过裴越的提醒,朕才想清楚整件事的脉络。” 他看了一眼沈默云,寒声道:“朕这个四儿子端的好手段,就是不知道他为这套连环计准备了多少年。” 沈默云沉思片刻,略显惊讶地说道:“难道他还不肯放手?” 如今大皇子背着一口谋害功臣的大黑锅,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已经跌到谷底,这样的人显然不可能有资格成为储君。不管开平帝有多偏爱他,都不可能强行压制群臣将刘贤立为储君,那样只会让朝堂大乱。 开平帝目光幽深,缓缓说道:“他已经成功算计自己的长兄,又怎会半途而废?接下来只需要祸水东引,将陷害大皇子的罪名扣在老二身上,他便已经成功了大半。起初朕以为他只是想针对老大,裴越却告诉朕,这个阴谋远不止于此,接下来还会有一波风浪。” 饶是见惯勾心斗角,沈默 云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凉气。 他轻声说道:“宁丰致在五年前进入鲁王府,因为屡次帮大殿下出谋划策,所以逐渐受到大殿下的信任。倘若裴越所言为真,那岂不是意味着四殿下在五年前就开始——” 开平帝道:“那年他才十九岁,实际上这个计划的时间还要更早,毕竟培养一名死士需要时间。你不要忘了,我这个儿子十三岁就开始举办闲云评,迄今已然十一年。” 沈默云神色古怪地说道:“臣记得裴越破门而出的时候刚好也是十三岁。” 开平帝眼帘微垂,怅然道:“朕原本以为,老大老二和老六一心争抢储君的位置,老四愿意如闲云野鹤一般自由自在也是好事。如今看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谋划这一切,步步经营始终不肯放弃。朕年事已高,立储之事已经提上日程,他终于等来机会,又怎会听从裴越的劝谏?” 沈默云奇道:“如果这件事真是四殿下所为,裴越竟然肯偃旗息鼓?” 开平帝回想起那个微雨的夜晚,裴越在两仪殿偏殿中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禁轻叹道:“连你都想不明白,可见朕没有看错人。他只是想确认真凶,却不愿朝局动荡。毕竟老大如今的名声已经臭了,如果再牵扯出其他皇子,世人如何看待天家?” 他顿了一顿,语气复杂地说道:“他告诉朕,倘若老四能够主动坦白自己的罪过,并且放弃经营多年的势力,他就不追究老四的祸心,还希望朕能够让老四富贵一生。” 沈默云心中震撼不已。 他没想到竟然能够从冷酷无情的陛下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辞,这还是那个连先帝都敢杀的君王吗? 最重要的是,裴越这小子到底给陛下吃了什么迷魂药? 让燕王认罪再放弃经营十多年的势力,那岂不是比杀了他更难受?对于一名皇子亲王来说,没有任何实权的荣华富贵算什么? 到了此时此刻,沈默云不禁有些佩服裴越,能够在严苛的陛下面前表现 得如此完美,这可是当初裴贞和王平章都做不到的壮举。 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当年的开平帝二十余岁,正是踌躇满志精力旺盛的年纪,像裴贞和王平章又是先帝甚至中宗时期就崛起的臣子,交心本就极其困难。如今开平帝已近中年,几名皇子都不算成器,小辈之中裴越太过亮眼,又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忠臣,其中微妙之处难以描述。 顺着开平帝的话头,沈默云沉吟道:“陛下,如果四殿下不肯放弃的话,恐怕接下来就会有人替大殿下鸣冤。” 只有为刘贤鸣冤,燕王才有机会将刺杀案的嫌疑扣到其他兄弟身上。 开平帝面色渐渐冷肃,寒声道:“朕想看看他究竟拉拢了多少大臣。” 沈默云叹道:“希望四殿下能听懂裴越的规劝。” 想起裴越在这件事里的表现,开平帝心绪复杂,缓缓说道:“只可惜 裴越那小子不是——” 沈默云悚然一惊,不顾君臣尊卑打断道:“陛下!” 这话要是从开平帝口中说出来,那会让裴越陷入必死之地。 开平帝醒过神来,自嘲一笑。 帝王的威严气度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握紧面前的古书,强硬地说道:“倘若他想不明白,朕会让他明白,有些东西朕不给,他便不能要!” …… 四月初一日,历书曰,虹始见。 皇宫,承天殿。 卯时初刻,百官入殿。 今日乃是朔朝,在京文武官员凡九品以上尽皆参加,两府重臣当先领朝。 令百官略感奇怪的是,四位成年皇子也出现在朝会上,连被贬为镇国将军的大皇子刘贤也没有缺席。需知十六年来,开平帝不允许皇子们直接插手朝政,所以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皇帝仪仗驾临,群臣山呼万岁。 礼仪过后,内监都知高声道:“百官有事启奏。” 恢弘宽敞的承天殿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渗着一股令人心思难安的死寂。 开平帝高坐于龙椅之上,目光从右到左扫过,最后停留在一个年轻人身上。 643【灵光一现】 至开平帝为止,大梁一共有过五任帝王,抛开在位仅一年的先帝仁宗,其他四位皆称得上有为之君。经过四代人近一百年的开疆拓土,大梁从最初占据的京都扩张为五州之地,然后历经无数次的纷争与杀伐,最终形成今时今日的广袤疆域。 王朝目前仍旧处在上升的阶段,而且没有达到巅峰的状态,所以除非天家自身出现极大的问题,下面的人纵然权势再大也不可能造反成功。 究其原因,刘氏皇族历来对百姓颇为宽仁,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人虽然距离大富大贵很远,但至少能养活自己。 只要有口饱饭吃,谁愿意跟着权贵们去造反? 如果真到了王朝末期民怨沸腾的时候,不需要权贵们牵头怂恿,活不下去的百姓自然会揭竿而起,一如百年前的大魏朝。 这便是皇帝始终能占据绝对优势地位的根本原因。 裴越不止一次复盘过当初裴贞面对的局面,最后不得不承认对方的选择非常明智。 连裴贞都只能通过假死放弃荣华富贵,以此来保全自身和家族,其他人又凭什么造反? 开平帝极少出宫,身边有廷卫和禁卫的双重保护,另有一万五千名精锐禁军守护皇宫,更不提太史台阁和另外一支人手的明暗交错防备。刺杀皇帝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是裴越自己在面见开平帝的时候,陡然发难也未必能成功,因为皇帝身边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内监很可能就是武道高手。 刺驾行不通,公然造反更是必死之路。 除去禁军和京都守备师之外,野心家至少要掌握京军三营中的两营人马,才有可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攻陷京都,然后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威胁皇宫。 裴越忽然觉得自己在异想天开,连当年的裴贞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其他人谁能做到?王平章贵为武勋之首,西营又是他这么多年着力培养的心腹势力,倘若他真的举旗造反,自长兴侯曲江以下会有几人追随? 当然,与盛世谋反这样的举动相比,这个消息从冷凝口中说出来更让裴越感觉到惊奇且迷惑。 沉思良久之后,裴越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冷凝回道:“侯爷,这件事纯属意外,我是从故乡一位长辈口中得知。他在周朝军中人脉极深,经常能知道一些隐秘。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听他说北边京都里有人谋反,起事之后先对付侯爷,然后用手段逼迫皇帝退位。那位长辈还说,倘若侯爷遇难,那么北梁军中必会大乱,你们的皇帝无论是否退位都很难再有能力对周朝用兵。” 裴越观察着她的神情,良久之后缓缓说道:“多谢相告,我会小心应对。” 冷凝轻叹道:“其实依照我的身份,我本不该告诉侯爷这件事,因为如果真的有人造反,对于周朝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可是我在京都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很多时候都认为自己是梁人,如今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究竟是梁人还是周人?” 人活于世总有许多左右为难的时候。 裴越坚硬的心浮现一抹柔软的痕迹,温声道:“你在南边还有很多亲人吗?” 冷凝摇头道:“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位长辈,便没有其他亲人了。”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陈轻尘身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往事,多说只会徒增伤悲。 他岔开话题道:“你暂且在这里住着,我会让人尽快解决你的身份问题。如今桃花在侯府中也有一套自己的小院,到时候你们母女团聚住在一起,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冷凝连忙起身行礼道:“多谢侯爷。” 裴越颔首致意,而后转身离去。 回到侯府之后,裴越松开一直牵着的桃花的手腕,让她去找那些丫鬟们玩耍,自己径直来到叶七的院落。 此处名为青崖小筑,乃是叶七自己命名。 在定下婚书之后,叶七在府中的身份已经不需避讳,丫鬟仆人们皆称之为夫人。不过叶七自己不喜欢这个称呼,依旧让那些人喊自己叶姑娘。 裴越走进花厅的时候,叶七正靠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卷词话,眼眸微微闭着。 “看来这玩意确实有助睡眠。”裴越轻笑道。 叶七缓缓睁开眼,好奇地问道:“你不是去见冷姨了吗?这么快就谈完了?” 裴越在长榻的另一头坐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叶七双足上的罗袜,轻咳一声道:“倒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谈,早上喊你一起去,为何不肯去?你和她的关系也算是比较紧密了。” 叶七将双足收到裙摆之内,轻声道:“我在那里的话难免会让你为难,再说了你就算看在桃花的面上也不会为难冷姨。” 两个为难意义不同,但是表达的是相同的态度。 裴越笑了笑,然后坐过去挨着叶七,叹道:“她跋山涉水而来,我当然不会为难她。只不过这次她给我带来一个很奇怪的消息,让我非常困惑。” 叶七见他突然靠近,刚想拉开一些距离,听到这句话不禁怔了怔,问道:“什么消息?” 裴越将冷凝的话简略说了一遍,然后神情凝重地说道:“先不管谋反这件事是真是假,南边的人为何要刻意放风给冷凝?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知道这件事,可是就算我知道又如何?” 叶七柔声道:“会不会是想挑起你和军中其他大人物的争斗?假如能造成大梁的内乱,那么伐周一事肯定会受到影响。” “不对。” 裴越果断地摇摇头,沉声道:“没有真凭实据的话,我不可能随意诬陷他人,更何况这件事是南边来的消息,难道要我去对皇帝说,南周发现咱们这边有造反的可能?冷凝不是道听途说,是有人专门找到她告知此事。” “可是谁会做谋反这种愚蠢的事情?” “有三种可能,其一是如你所言,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南边只想造成咱们的恐慌。其二是真的有人想造反,关键是他还有一定的实力,就算不成功也能让大梁元气大伤。第三种则是有人异想天开,试图——” 说到这里,裴越忽然止住话头,定定地看着叶七。 叶七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裴越沉默片刻,忽地皱眉说道:“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他顿了一顿,语气古怪地说道:“你还记得那次刺杀吗?” 叶七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哪次?” “鱼龙街上那个壮汉。” 裴越一字字说着,只觉一抹亮光照进脑海,竟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631【选官子】 大殿右侧,四位成年皇子站在武勋亲贵班列最前方。 大皇子依然位于四人之首,即便他如今已不是鲁王,可是开平帝却没有调整皇子们的位次。在很多人看来这是陛下对于大皇子的偏爱,却只有极少数人能看穿这个安排的深意。 刘贤面色平静淡定,脑海里回想着吴贵妃的叮嘱。 刺杀案爆发后,吴贵妃的处境似乎变得很尴尬,亲生皇子被贬为镇国将军,平阳公主被禁足宫中长达一年,仿佛顷刻间失去皇帝的宠爱。宫中从来不缺少见风使舵逢高踩低的小人,然而还没有等这些人扭转风向,开平帝竟在当夜就寝于吴贵妃的景仁宫。 吴贵妃看似摇摇欲坠的地位立刻稳固起来,那夜她和开平帝的谈话无人知晓。 昨日午后,她将刘贤召入景仁宫,望着这个为自己妹妹顶罪而丢了王爵的儿子,吴贵妃并未厉声训斥。屏退左右后,她语气复杂地说道:“贤儿,陛下罢黜你的亲王之位是为了你好。” 刘贤怔了怔,面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笑容,点头道:“母妃,儿臣都明白。” 虽然已经年过四旬,吴贵妃依旧保养得极好,雍容华贵的气质衬着一张韵致天成的脸庞,只不过此时微微蹙着眉头,缓缓道:“你不明白,你也不需要明白。” 刘贤望着吴贵妃略显失望的神情,忽地叹道:“母妃,宁丰致已经死了。” 吴贵妃一愣,心里竟然涌现一抹惊喜,急促地问道:“你真的想通了?” 刘贤大礼参拜,恳切地说道:“儿臣这几天在府中静心思过,总算想清楚这件事的原委,也明白父皇没有真的放弃儿臣。母妃,其实儿臣心里没有半点怨望之意,平阳是为我这个长兄不忿,裴越没有斩尽杀绝,父皇更是处处保全儿臣。整件事里唯一有错的是儿臣自己,倘若当初不因贪图钱财和裴越发生矛盾,也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事。倘若儿臣能够学到父皇的识人之明,不被宁丰致这种人蒙骗,也不至于沦为他人手中的刀。” 他苦笑一声,叹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自己的错。” 吴贵妃眼角隐有湿润之色,上前亲自将刘贤搀起来,感慨万千地说道:“贤儿果真进益了。” 刘贤愧道:“儿臣不孝,这些年让父皇和母妃费心了。” 吴贵妃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摇头道:“你是陛下的大皇子,行事需走煌煌大道,只要能守住自己的本心,那么谁都害不了你。” “是。” “还有,明天朝会之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开口争辩,凡事只需要遵从你父皇的旨意。” “儿臣谨记在心。” …… 承天殿中。 朝会在商议完几件军政大事之后,户部尚书袁可立出班奏道:“陛下,微臣有事禀奏。”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说道:“说来。” 袁可立微微垂首,目光中似有无奈之色,然而他能感受到身后远处那些盯着自己的眼神,只能斟酌道:“启禀陛下,近来户部循例稽查太平钱庄的账册,昨日现审处郎中沈世新发现其中一条账目有些问题。他将此事告知微臣,反复核查确认之后,微臣认为应该上奏陛下。” 开平帝目光扫过群臣,淡淡道:“何事?” 袁可立只觉后背泛起一阵细密的冷汗,硬着头皮说道:“户部发现太平钱庄的账目中,有人在连续六年间分次存入总额七万八千两银子,此人就是前几日被处死的犯人宁丰致。” 殿中渐有躁动之声。 袁可立感觉到开平帝冷峻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颇为艰难地说道:“微臣昨夜赶赴太平钱庄,与钱庄的总掌柜确认之后,查明这些银子不是宁丰致本人存进去的,而是另有其人。” 武勋班列之中,裴越盯着脚边的金砖地面,心中暗叹一声。 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无法理解四皇子的做法。 即便燕王真的能利用这次的刺杀案将大皇子和二皇子扳倒,对他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像开平帝这样的君王绝对不会受人挟制,莫说他有六个儿子,就算这些儿子全都没了,他也可以再生几个出来。 至于此事真凶究竟是否四皇子,这对于皇帝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他不需要证据,只要看最终的受益者是谁就能挥起天子剑。 袁可立发现上方没有动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开平帝神情漠然地望着自己,不禁心中一凛,快速说道:“陛下,给宁丰致存银的人名叫钱勇,乃是西城一家绸缎庄的东家。” 话音刚落,右侧站着的诸位皇子之中有人面色陡变。 二皇子、开平帝的嫡长子、齐王刘赟。 齐王妃钱氏,其堂兄名叫钱勇。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刘赟的日子颇为舒心,一母同胞的六皇子突然变得格外老实,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时而挑事。老大被卷入刺杀案中,不仅王爵丢了,名声更是一落千丈。眼见着自己在争夺储君道路上最大的对手倒下,刘赟若不是担心被开平帝怀疑,早就在府中大肆庆贺。 没想到这个户部尚书在尘埃落定之后竟然还节外生枝,最令他震惊意外的是这件事居然和钱勇有关,那个蠢货究竟背着自己做了什么? 仿佛感受到龙椅上中年男人看过来的目光,刘赟额头上不由自主地泛出豆大的汗珠,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随着袁可立将宁丰致存银七万八千两的事情公诸于众,承天殿中宛若陷入沸水之中。 短暂的混乱之后,立时便有十余位文官出班禀奏,直指大皇子刺杀裴越一案另有隐情,否则无法解释宁丰致一个落魄举子会有这么多积蓄。极有可能就是他受人指使暗中操纵鲁王府的亲卫,打着大皇子的名义刺杀裴越,实则是为了陷害大皇子。 刘贤愣愣地看着那些以往从无交集的文官替自己仗义执言,这等光怪陆离的景象让他突然醒悟,昨日吴贵妃那句叮嘱的真切含义。 只不过从始至终,没有人捅破钱勇的真实身份。 632【青云怨】 站出来的文官品阶大多为中品,最高的也只是一名工部侍郎。他们扣着宁丰致身上的疑点,渐渐将目标指向钱勇,却无一人公然拆穿钱勇的真实身份,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绸缎庄东家而已。 裴越对这些人的用意心知肚明,只要能说动开平帝重启对刺杀案的调查,钱勇的身份自然瞒不住,届时就能将二皇子牵扯进来。 他抬眼望向前面不远处的那几位皇子背影,目光最终停留在四皇子身上。 无论是宁丰致还是钱勇,他们都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人,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反水,这是何其恐怖的事情? 四皇子这些年看似闲云野鹤一般,却能悄无声息地将触角伸得那么远那么深,只要想想就会感觉到寒意浸体。 此前在竹楼之中,裴越怀着复杂的心情多次暗示四皇子,从宁丰致的生死到开平帝对这件事的态度,以对方的机敏睿智应该能听懂。 但是从今日朝会的局势来看,四皇子显然没有将那些暗示听进去,在设计陷害大皇子之后,仍旧执意要将二皇子拉下水,显然是准备搂草打兔子,一次解决两个最大的竞争对手。 然而……高居龙椅之上的那位皇帝,他会对你的这些小心思视而不见吗? 身为皇子如此绝情狠辣,将来何以为继呢?大殿内奏请调查宁丰致和钱勇的声浪渐渐大了起来,除去最开始那十余位官员之外,逐渐有品阶较高的大臣出班陈述,开平帝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些人,直到翰林学士韩公端轻拂袍袖准备上前时,他轻咳一声压下满朝喧嚣,目光转向皇子们的区域,淡漠地问道:“众卿家是否有人知道这钱勇的来历?”韩公端稍稍迟疑,终究还是收回才迈出去的右腿。 殿中陡然安静下来。有人知道钱勇的真实身份,却不会主动站出来言明,因为他们今日要做的事情就是将钱勇这条线牵扯进来,然后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这是四皇子对他们的叮嘱。 也有人与四皇子没有瓜葛,可是仍旧不敢拆穿钱勇的身份,因为开平帝这句话里藏着彻骨的寒意。 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毕竟从目前的线索分析,刺杀案极有可能是二皇子买通大皇子身边的亲信,这对天家来说当然是绝对的丑事。 二皇子察觉到开平帝的目光望着自己这边,不敢去擦额头上的汗珠,在殿内几乎快要凝滞的气氛之中缓缓朝前迈出一步,躬身行礼道:“启禀父皇,儿臣知道钱勇的身份。”开平帝没有理会,目光转向他旁边的四皇子。 恰在此时,四皇子抬头望着自己的父皇。距离不算太远,四皇子从开平帝的眼神中看出极其复杂的情绪。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父皇什么都知道,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法眼,或许只要自己此刻帮二皇兄解围,即便没有机会窥视储君的位置,往后也能继续做一个富贵闲散的王爷,说不定还能得到父皇的关爱。 他想了很多,包括之前和裴越的见面,对方话语中那些隐晦的暗示终于浮出水面,想来那都是父皇的指示。 四皇子静静地站着,双唇紧抿一言不发,透出几分冷硬的倔强。开平帝收回目光,对二皇子淡漠地问道:“你知道?”二皇子此时依然半躬着腰,心中对钱勇那个混蛋恨得牙痒痒,艰难地说道:“回父皇,儿臣的王妃有一位堂兄名叫钱勇,如今在西城经营着一家绸缎庄。”群臣尽皆哗然,不可置信地看向二皇子。 刘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既然已经想到宁丰致的问题,又怎会猜不出这件事肯定是某个亲弟弟所为? 此刻听到刘赟亲口承认,一股怒意猛然涌上心头,然而他脑海中忽然响起吴贵妃的叮嘱,便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没有当众闹起来。 四皇子眼神中闪过一抹古怪,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喧杂之后,承天殿中重新变得寂静。此前大皇子指使刺客伏击裴越和裴宁便已经让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如今又变成二皇子阴谋陷害大皇子。 两位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成年皇子闹出这等丑剧,不仅让群臣皱起眉头,更担心龙椅上的开平帝会降下雷霆震怒。 殿中气氛变得越来越僵硬。这个时候有资格开口的只有两府重臣,甚至连裴越都不适合打圆场。 莫蒿礼抬起头,望着脸色木然的开平帝,心中轻叹一声,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此事或与二皇子无关。”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能够进入这座大殿的臣子绝大多数都是聪明人。 当二皇子说出钱勇的身份之后,他们便明白这是一出兄弟相残的戏码,这种事即便是发生普通人家也难以解决,更何况是决定储君位置的天家? 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便已经不是简单的凶案,故而裴越这个苦主反倒没有人关注。 莫蒿礼此时偏向二皇子也不难理解,身为东府左执政、大梁文官之首,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皇子变成忤逆人伦的不孝之人,那样对于天家威仪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在他身后的洛庭眉头紧皱,出班奏道:“陛下,臣赞同莫大人的看法,但是此事必须彻查!臣建议,立刻缉拿钱勇,查清楚他和宁丰致之间的关联,找出幕后指使他的真凶。”莫蒿礼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复杂。 洛庭身姿挺拔,气质如松柏。右侧皇子们身后的王平章和谷梁沉默不语,实际上这个时候武勋亲贵根本无法开口,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牵扯进争储之事,这是任何一个君王都不愿看到的场面。 群臣屏气凝神,二皇子汗流不止,大皇子神色复杂,四皇子平静从容。 便在这时,开平帝忽然起身,一甩袍袖,径直朝殿后走去。留下一群满面错愕的大臣。 四皇子缓缓抬起头,望着开平帝逐渐消失的背影,面露不解和愤怒,最终化作数声冷笑。 633【满庭霜】 规模盛大的朔日朝会戛然而止,文武百官们心情复杂,更多人则是无所适从。 事情显然没有解决,但是当一贯勤政的开平帝突然甩手不干,并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连御史台的各级御史们都出奇地保持沉默。 这些清流文臣心里清楚,倘若强行劝谏皇帝陛下彻查此事,恐怕最轻也是一个去官免职然后五十廷杖的待遇。 若是规劝陛下自身的过失倒也罢了,好歹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可是这件事内里不知道有多少要人命的隐秘,多半只会是春秋笔法掩饰带过。 群臣缓缓退出承天殿,这时忽然有内监都知前来宣旨,召两府重臣及四名成年皇子入御书房,令其他人眼热的是这份名单里还有裴越的名字。 虽然颇为羡慕裴越的圣眷,但是这些人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因为今天的事情明显是个大火坑,无论是谁都不愿意被牵扯进去。 两府重臣在前,皇子们拖后,裴越则主动留在队伍最后方。俄而,一行人走进御书房。 开平帝面色肃然,所幸并没有像一些普通臣子料想的那般怒火中烧。他命内监给四位重臣赐座,皇子们身份虽然尊贵,但是在这里显然只有站着的份。 众人告罪之后落座,开平帝又看向孤零零站在远处的裴越,指着他对内监说道:“给中山侯搬张凳子。”裴越拱手道:“陛下,臣站着就行。”开平帝沉声道:“你是苦主,此事是天家对不住你,朕总得替一些人收拾残局。”裴越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方,只见这位皇帝陛下浑身气度冰冷如霜,几天前那丝温和与松动早已消失不见,再度变成那个杀伐决断视天下人为棋子的冷血君王。 他很清楚这个变化的缘故,便没有再推辞,垂首道:“谢陛下。”开平帝没有去看旁边站成一排的四位皇子,对两府重臣说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今日朕的脸面算是丢尽了。兄弟阋墙,谋害功臣,这都是朕的儿子做出来的好事。诸位爱卿,是朕没有管教好这些逆子,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莫蒿礼摇头道:“陛下,请恕老臣放肆,此事与陛下有何干系?分明是那些用心险恶的小人怂恿挑唆,以至于两位殿下一时不察行差踏错。陛下勤恳治政夜以继日,大梁得以国力昌盛远超吴周,朝中人才济济,边境安稳无忧,这都是陛下的功劳,委实谈不上一个愧字。”王平章亦道:“陛下,西吴一战损耗泰半国力,十年之内再无开启国战的胆魄。南周龟缩一隅,所倚仗者唯天沧艰险而已,一鼓作气渡江便可破之。若非陛下英明神武,臣等岂有机会看见天下一统之盛世?”这两位大人物半是劝慰半是吹捧,让开平帝心里舒服不少。 洛庭和谷梁虽然没有开口附和,但是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唱反调。 开平帝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四位皇子,沉声道:“刘贤。”大皇子应道:“儿臣在。”开平帝看着他镇定的模样,语气稍稍缓和几分:“你有没有派人刺杀裴越及定国府嫡女?”大皇子想起吴贵妃的叮嘱,摇头道:“回父皇,儿臣从未命令宁丰致带人行刺裴越,当时他说此事乃是平阳下令,儿臣不忍平阳担下骂名和重惩,便将此事揽了下来。”开平帝淡淡道:“为何如今又不肯揽了?”大皇子答道:“父皇,儿臣这几天反复思索,发现宁丰致有个破绽。假如他心中无鬼,为何从头到尾不将此事告知儿臣?儿臣和裴越有嫌隙不假,平阳也的确和裴越发生过冲突,但是宁丰致至少应该事先征求儿臣的同意。故此,儿臣猜测他是受人指使。”开平帝沉默片刻,然而看着二皇子说道:“是你让那个钱勇勾连宁丰致,设计陷害刘贤?”二皇子愤怒又委屈地说道:“父皇,儿臣若有此心天诛地灭!恳请父皇派太史台阁沈大人彻查此事,还儿臣一个清白!”开平帝漠然道:“不必查了。”众人皆惊,二皇子更是瞬间如坠冰窟。 开平帝继续说道:“别人既然敢算计你们,又怎会不做好万全准备?现在去查那个钱勇,无非是会带出更多指向你的证据,彻底坐实你设计陷害刘贤的罪名。到那个时候你连镇国将军都做不成,朕最多只能留你一条性命。”二皇子愣住,满面不解之色。 大皇子隐约明白过来,目光复杂地看向另一侧的两位兄弟。开平帝望着神色沉郁的四皇子,寒声道:“朕已经给了你很多次机会,为何你始终不懂珍惜?”四皇子摇头道:“父皇,儿臣不懂此言何意。”开平帝冷笑一声道:“裴越!”裴越迎着众人看过来的眼神,缓缓道:“陛下,人已经在宫中了。” “带进来!” “臣遵旨。”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裴越亲自押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御书房。 大皇子看见此人之后不禁怒道:“宁丰致!”若不是开平帝就在旁边,他绝对会冲上去将这个背叛自己的谋士痛打一顿。 四皇子的表情在这一刻显得极其微妙。在裴越起身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就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进展,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当裴越带着宁丰致出现之后,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然后竟然在御书房内笑出声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二皇子和六皇子下意识地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王平章和谷梁冷峻严厉的目光笼罩在他身上,此时此刻反倒是大皇子主动迈步,站在他和开平帝之间。 宁丰致脸色灰败,一言不发。开平帝看着四皇子,冷冷道:“你想说什么?”四皇子面朝裴越,满面自嘲笑容地说道:“那日在竹楼之中,你用尽手段想要让我答应替你找到宁丰致的家人,想来便已经将他藏在左近,借此来击溃他的心防,对不对?只要我不肯松口,宁丰致绝对不敢背叛我,可是正因为我松了口,他才会将真相告知于你。”他顿了一顿,目光复杂地说道:“裴越,你这份算计之能实在令人惊叹。” 634【终成空】 话已至此,一切水落石出。近段时日在都中闹得满城风雨的刺杀案,其实是四皇子一手谋划。 他先是利用宁丰致这颗深埋五年之久的棋子背刺大皇子,然后又通过这些年利用闲云评结交的文臣人脉,在大朝会上故意挖出第二颗棋子钱勇,试图将兄弟阋墙的罪名扣在二皇子身上。 如此一来,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两名皇子的名声都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莫蒿礼轻叹道:“四殿下,他们可是你的兄长啊。”四皇子微微一笑道:“又如何?” “砰!”开平帝猛然一拍御案,冷声道:“混账!”四皇子拱手行礼,平静地说道:“请父皇息怒。”开平帝看着他的面庞,胸膛不禁微微起伏着,对其他人说道:“你们都出去!”莫蒿礼颤颤巍巍地起身,怅然道:“陛下,切莫动气伤身。”他如今已然愈发老态龙钟,尤其是今日看了连场大戏,显然有些支撑不住。 洛庭见状便上前扶住他的右臂,然后搀着他向外走去。一直到他们走出御书房,开平帝都没有回应莫蒿礼的劝慰之语。 “裴越留下,给朕守门。”开平帝忽然开口说道。裴越微微一怔,旋即皱起眉头,谁都知道接下来书房内的对话肯定不是臣子能听的隐秘,他可不想背负太多皇帝的秘密,那样很容易死人。 然而此时开平帝正在气头上,显然容不得他拒绝,谷梁亦低声说道:“留下罢,保护好陛下。”裴越心中无奈,走到大门旁边止步。 王平章走得较慢,没有刻意亲近一同离开御书房的其他三名皇子,反而满含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四皇子刘赞。 宫中禁卫押着宁丰致走向诏狱,四位重臣则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每个人都心事重重,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 三位皇子落在后面,往常他们三人绝对不会如此平和地走在一起。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自不必多言,本身便是争储的对手。 二皇子和六皇子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陈皇后似乎更喜欢老六一些,故而兄弟二人也谈不上亲近熟络。 走出一段距离后,六皇子刘质忽然抬头望着天,耐人寻味地感慨道:“二位皇兄,你们说四皇兄究竟图什么呢?”无人应答。 刘质似乎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轻笑着摇摇头,快步当先离去,不再回头。 御书房中,一片死寂。开平帝坐在御案后面,四皇子刘赞离他约有两丈多远,裴越则在五六丈外的大门处。 良久之后,开平帝缓缓道:“刘赞,朕这些年可曾亏待过你?”四皇子认真地思考着,随后摇头道:“父皇对儿臣极好,不仅拿宫中的银子帮儿臣办起闲云评,而且从不干涉儿臣与那些文人交际,即便父皇知道其中大多数人都会入朝为官。”开平帝声音逐渐提高:“那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四皇子不慌不忙地答道:“父皇,儿臣从未想过要置两位皇兄于死地。”开平帝冷笑道:“朕还得感谢你手下留情?”四皇子扭头看了一眼肃立门边的裴越,语调清冷地说道:“父皇,其实儿臣知道宁丰致没死,不是儿臣故弄玄虚,而是因为父皇一世英明,怎么可能将这样的关键角色匆匆处死?一个死了的宁丰致没有任何价值,甚至没有资格承担父皇的怒火,但是只要他活着,父皇就可以用这颗棋子试探很多人的心思。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儿臣。”开平帝定定地看着这个往常并未太在意的儿子。 远处的裴越忽然说道:“燕王殿下,虽然你在竹楼中松了口,答应帮我找到宁丰致的家人,他却没有出卖你。实际上,那天在竹楼的人只有我、你还有太史台阁的坤部主事荆楚,宁丰致根本不在现场。”四皇子微微一怔。 裴越平静地说道:“那天我没有骗你,陛下不愿看到皇子们自相残杀的悲剧。”四皇子微微偏头思索,旋即了然道:“你确实说过这番话。”裴越问道:“既然你认定宁丰致没死,为何要答应我的请求,为何还不肯放手,一定要将二殿下牵扯进来?”四皇子轻轻一笑道:“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瞒不过父皇,既然瞒不过为何要自欺欺人?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奢望能瞒住父皇。”裴越看着他眉眼间那抹不平气,隐隐约约明白了此人的想法。 开平帝道:“既然明知不可为,缘何要执意为之?”四皇子轻声说道:“父皇,儿臣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母妃拘在身边,不许在宫中走动,不许与人交谈玩耍,只能在常宁宫中读书。另外,儿臣也极少见到父皇。那时候年纪小,儿臣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不能像大哥和二哥那样,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情。后来儿臣明白了,母妃不想儿臣出事,她只是希望儿臣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开平帝默然。 四皇子望着他,倔强地说道:“父皇,儿臣不服。”开平帝抬起头,看着自己亲生儿子眼中渐渐露出的痛苦之色,克制着翻腾的心绪说道:“这是你的命。”四皇子惨然一笑,英俊的面庞上显露几分迷惘,缓缓问道:“命?父皇相信命运吗?”开平帝眉头皱起,他当然能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四皇子撩起衣摆,毕恭毕敬地在开平帝面前跪下,眼中带着崇敬之色,坚定又热切地说道:“儿臣费尽心机做这些事,只是希望父皇能看到,儿臣比大哥和二哥更强,更适合那个位置!”听到这句毫不掩饰的话语,裴越不禁诧异地看着刘赞。 他与刘赞认识的时间不久,但是对方给他的印象并不好。当初在闲云庄中,此人表面上看着和善,实则处处都在挖坑,譬如刻意加剧他和平阳公主乃至于大皇子之间的矛盾。 如今看来,刘赞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后面的刺杀案做铺垫。换而言之,当时刘赞将他请到湖心亭,本就是为平阳公主欺凌裴宁创造条件,否则时机不会那般巧合。 如果不是利用这个机会让他和平阳公主发生冲突,正常来说两人压根不会有交集。 没有这个先决条件,后面宁丰致也就无法利用平阳公主拖大皇子下水。 方才刘赞夸裴越精于算计,实际上他自己才是那个习惯躲在暗处编制阴谋的人。 基于此,裴越对他没有半点好感,若非想要趁热打铁在开平帝心中塑造一个大忠臣的形象,他断然不会劝开平帝放刘赞一马。 然而此时听着刘赞直白的话语,裴越心中思绪无比复杂。开平帝所受的震动比他更深。 他缓缓起身绕过御案来到刘赞身前,沉声问道:“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向朕证明你的能力?”刘赞看起来很平静,但是目光中隐有亢奋之色,点头道:“儿臣并未想过伤害两位皇兄,可是父皇也看到了,他们毫无机变之能,如何能替父皇守护这万里山河?父皇,儿臣只是——” “够了!”开平帝一声断喝,随即断然道:“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刘赞一愣,满面不解地看着开平帝,问道:“父皇,儿臣自始至终都掌握着分寸,没有陷两位皇兄于死地。儿臣只是想……只是想父皇能看见儿臣啊!”开平帝一字字道:“若是让你登基大宝,你的那些兄弟一个都活不下来。”他转身迈步。 刘赞死死地盯着开平帝的背影,颤声道:“我不服!”开平帝没有理会,朝着御案走去。 刘赞只觉得所有的希望幻化成绝望,他双手死死攥紧成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朝着开平帝的背影吼道:“父可为,子不能为?!”裴越蓦然一惊,立刻朝刘赞走了过去。 然而开平帝比他更快,这位年近五旬的帝王宛若一头被刺伤的老虎,转身快步上前,一脚踹在刘赞的肩头,厉声道:“逆子!”刘赞被踹倒在地,随后挣扎着爬起来,双眼已然泛红。 裴越停下脚步,看着这对毫无情分可言却又极其相似的父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开平帝抬手指着刘赞,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良久之后只说出四个字:“不可救药!”刘赞登时知道事情再无转圜可能,颓然笑了几声,垂着头不再言语。 开平帝道:“来人!”从右侧帐幔之后出来一个壮年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身材普通相貌平凡。 裴越眼神一凝,看向这个仿佛从阴影中冒出来的男人,然而对方似乎毫无察觉,只是面朝着开平帝的方向。 “将刘赞押回燕王府,清扫王府内外,无旨不得出府!” “臣遵旨。”壮年男人拱手应下,然后上前扶起刘赞,搀着他向外走去。 开平帝连亲王之爵都没有剥夺,然而刘赞很清楚等待自己的结局是什么,若是没有意外的话,或许会一辈子圈禁在那座富丽堂皇的王府之中。 他没有挣扎抗拒,也没有啜泣求饶,十分平静地任由壮年男子将自己架出去。 在离开御书房的那一刻,刘赞蓦然回头,望着那个记忆中很模糊然而又很清晰的父皇,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似嘲弄,似解脱。良久之后,裴越拱手行礼道:“陛下,臣——”开平帝坐在御案之后,望着桌上两叠奏章,木然地问道:“裴越,朕错了吗?”裴越心想你当年做错的事情有些多,不知是问哪一件? 还没等他开口回答,开平帝冷笑一声,摇摇头坚定地说道:“朕没有错。”他顿了一顿,缓缓道:“你退下罢。记住,只要替朕管好北营,大梁无人能欺你。” “是,陛下。”裴越应道,然后转身离去。安静的御书房中,开平帝靠在椅背上,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一步步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目光幽深又孤寂。 635【北望】 大河上下,浩浩汤汤。 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天沧江发源于大梁灵州南部边陲的苍梧山脉,穿过渝州南面的十万大山,然后沿着地势一路往东,依次经过南方边境一条线上的思州、定州和利州之后,最终汇入浩瀚无垠的怒海之中。 大梁高祖起事后占据前魏京都,四面出击逐步蚕食天下,向东直抵浩瀚怒海,向北贴近极寒雪域,向西窥视高阳平原,向南则被天沧江所阻。实际上从太宗年间开始,三国鼎立的格局便已经稳定下来,任何一方都无法轻易打破这种态势。 西吴坐拥十余万实打实的铁骑,当然不甘心被挡在灵州以西。从永宁元年到仁宣二年之间,西吴接连在边境上挑起争端,最终被定国公裴贞领军击败,还丢了最重要的虎城。开平五年,西吴铁骑卷土重来,通过钳形攻势南北夹击,意图夺回虎城并攻入灵州境内,却不料裴越横空出世,在西境将帅的配合下连败谢林和张青柏。 可以预见的是,至少在十年之内,西吴没有能力再发起一场数十万大军东进的国战。双方依旧会围绕着虎城一线,进行持续不断的小规模试探和交手。 南边的情况更加复杂。 天沧江将大梁和南周分割开来,但是实际上两国的边境并非这般泾渭分明。 思州西南方向,亦大梁版图的最西南端,天沧江北岸有两座属于南周的坚城。这两座纯粹为防御而建的城池矗立在江畔,背后依靠南周强大的水军获得源源不断的供给。从这里顺流而下,来到大梁定州中段区域,这里有着大梁最强的定州水师,是唯一能够和南军抗衡的战船集群。 定州水师最大的作用就是保护横亘于江面上的两座浮桥,梁军通过这两座浮桥支撑着南岸的江陵防线,是大梁军队南下的桥头堡,也是南周朝野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三十五年之前,大梁和南周之间的边界线还不是天沧江。那时候思州三府之地、定州一半地域乃至于大半个利州都是南周的疆土。就是在这数十年间,大梁出现两位用兵如神身先士卒的帅才,逐渐改变这个格局。 王平章在南境领兵的十三年间,将南周逼得步步后退,丢掉北岸绝大多数领土。 谷梁紧随其后,他曾经在裴越面前笑言,自己同南周镇国公方谢晓的纠缠中占得一线优势。 其实不仅仅是一线优势,在接替王平章成为南境边军实际意义上的主帅之后,谷梁将南周军队彻底赶到天沧江以南,并且协调南军和定州水师,于永宁元年发起江陵之战,在南周身上狠狠咬下一大口肉。 江陵之战持续七个多月,最终的结果是梁军夺取天沧江南岸的江陵、庐阳和清水三座城池,并且利用互成犄角之势的三城组成江陵防线,牢牢地扎根在南岸。 这十余年来,南周每时每刻都想拿下江陵三城,然而只要一天没有剿灭定州水师,没有毁掉江面上的两座浮桥,无法切断北岸对三城源源不断的支持和援护,这个愿望就无法达成。 南周在江陵城以南五十余里修建承北大营,驻扎着六万精锐步卒和少量骑兵,一方面防备北边三城中的梁军出来袭扰城镇,另一方面随时都准备北上夺城。 时间来到四月上旬,天气愈发暖和,终日阳光明媚。 大营帅帐之中,一位中年男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军情奏报,旁边站着三个年轻男子。 许久之后,中年男人放下卷宗,抬手揉了揉眼睛。 面容英俊的方云虎神情不善地说道:“父亲,京中那些人闹得有些不像话。” 中年男人便是平江方家之主、南周镇国公、总理军务大臣方谢晓。 平江方家与南周皇族之间渊源极深,可以追溯到南周立国之前,近百年来也时常通婚联姻,比如现在的南周皇后便是方谢晓的堂妹。当然,南周朝堂上还不至于全是方家的派系,即便是军中也有和他们对立的势力。 方谢晓在与王平章和谷梁的交手中处于下风,这不能说明他的个人能力差,其中原因太过复杂。至少和其他人一触即溃的表现相比,方谢晓能够让大量的士卒活下来,在江陵之战后也能稳住守势。平江陷阵营作为方家最著名的子弟军,在南北大战中表现不俗,是少有的几支能和大梁南军抗衡的精锐之一。 然而方谢晓最近却有很多麻烦。 上个月,大梁皇帝派使臣来到南周京城,借方云虎闹出来的事情强逼周帝罢免方谢晓,虽然皇帝对此断然否决并且厉声呵斥,然而谣言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京城传开。 听到方云虎的抱怨,方谢晓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不必担心,陛下知道该怎么应对北边的攻心计。” 方云虎撇了撇嘴,轻声说道:“那些蠢货只想着绥靖求和,甚至根本不担心北边打过来,反正到时候卖国求荣,说不定还能求个爵位。近来京城中盛传,北面的皇帝给裴越那个小妾赏了一个诰命,偏偏那小妾还是西吴人,那些蠢货听到这个消息哪里还忍得住,巴不得把家中的女儿都送过去给北面的武将做妾,我呸!” 站在旁边的二哥方云松微笑道:“四弟,人各有志,何必在意?” 方云虎皱眉道:“二哥,我当然没兴趣理会他们卖女儿的破事,但是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岂能坐视他们在后方浑水摸鱼?” 不远处站着的是他们的大哥,平江陷阵营的现任主将方云天,他没有参与两个弟弟的争论,而是凝望着墙上挂着的沿江地形图,正色道:“父亲,何时动手?” 方谢晓赞许地望着他,微笑道:“快了。” 方云天点头道:“不能让北面这般从容不迫的落子,既然国战不可避免,我们总要尽可能地抢占先机。” 方谢晓闻言回头,望着地形图上刺眼的江陵二字,缓缓道:“再等等。” 他的心思飘向北方,仿佛越过数千里沃野,居高临下地看着大梁京都,冷静地等待那个时机的诞生。 636【俊杰】 大梁京都。 刺杀案终于落下帷幕,即便最后的结果令很多人大跌眼镜,但是因为开平帝冷漠的态度和两府重臣的压制,这件事仿佛就那般不了了之。 大皇子依旧是镇国将军,似乎没有办法再成为亲王,距离储君的位置也越来越远。 二皇子没有受到任何惩治,仅仅是西城某家绸缎庄的东家钱勇和死而复生的宁丰致一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承天门内处死。 四皇子返回燕王府读书,一应待遇没有任何改变,唯独王府内外来了一次大清洗。府中的文士和护卫要么被关进上林狱要么遣散返乡,府外的眼线不论属于哪方势力都遭到致命的打击。好在裴越已经提前知道消息,当日出宫之后便紧急下令,让戚闵和杨虎带着人离开,免遭这次飞来横祸。 裴越知道那个在御书房中出现的壮年男子应该属于皇帝手里的另外一支人马,与太史台阁相互独立永不干涉。 这让他对开平帝的实力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作为一个牢牢掌控朝局的君王,其身边定然藏着数不清的力量。 至于那座恢弘大气的燕王府,如今已然彻底变成一座孤岛。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就连每日运送必需品的小厮和马车都会经受七八道岗哨,哪怕是一把青菜都会被翻来覆去地查验。 一些重臣终于明白,四皇子已经被开平帝圈禁起来,解除这道禁令不知要何年何月。 魏国府。 王九玄微笑道:“一切如祖父预料,此事果然是四皇子所为。” 王平章面色淡然,缓缓道:“倒也未必。” 王九玄一怔,疑惑地问道:“难道四皇子是受人蛊惑?”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不过终究想得浅了一层,王平章并未出言纠正,只是眉头微皱地说道:“刘赞性情偏执又极其自负,这样的人很难被几句挑唆之语打动。陛下和裴越联手做戏,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刘赞的花招骗过,他的失败早已注定。只是,老夫还有件事想不明白。” 王九玄正襟危坐,静听下文。 王平章沉声道:“陛下究竟知不知道刘赞的谋划?” 王九玄问道:“假如陛下知情,为何不阻止四皇子?毕竟这件事闹出来,对于天家的体面来说不好看。” 王平章久久没有开口,最终冷静地说道:“暂时不要联系刘赞,老夫隐隐有种感觉,陛下这是给一些人挖坑下套,说不定等的就是你祖父。” 王九玄颔首应道:“是。” 王平章道:“总得想个法子试探一下陛下,同时还要给刘赞一些时间,让他深刻地体会到皇权争夺的残忍和冷酷。不如此,他就很难下定决心按照老夫的计划行事。” 王九玄沉思片刻,随后轻叹道:“经过这件事后,怕是朝中再也没人能撼动裴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王平章轻笑一声,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抬眼望着自己的长孙说道:“往后与京军北营那个人的联系,由你亲自掌控。” 王九玄脑海中浮现那个人的名字,带着几分激动说道:“祖父请放心,孙儿知道该怎么做。” 王平章沉吟道:“除了西营之外,我们什么都可以给出去。告诉你那些叔伯兄弟,这几个月如果被罢免军职或者调去边关,不得有任何怨言。若是让我听到闲言碎语,一定会用家法惩治他们。” 王九玄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局势正朝着决战的方向发展,起身应道:“是!” …… 永仁坊,中山侯府。 花厅之中,两个年轻男子分主客而坐,厅中再无旁人。 裴越望着对方清秀的面庞,诚挚地说道:“那次多谢静严兄仗义提醒。” 今日到来的客人名叫陈安,乃是陈皇后的亲侄儿,当初便是他在那场喜宴上提醒裴越,这才没有让宁丰致和路姜得手。 陈安微笑道:“裴侯客气了,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裴越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并没有着急忙慌地刨根问底,反而话锋一转道:“今日请静严兄过府赴宴,主要是有两件事情。首先当然是感谢阁下暗中相助,其次则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陈安好奇地问道:“还请裴侯细说。” 裴越道:“静严兄应该听说过,我打算在西城弄一个庄园,如今正在加紧建造,很快就能问世。” 陈安点头道:“的确有所耳闻。裴侯身负点石成金的本领,祥云号短短几年间成为大梁首屈一指的商号,足以证明裴侯在这方面的造诣,相信这座庄园也会成为京都权贵趋之若鹜的胜地。” 对于这些皇亲国戚来说,吉祥话压根不需要思考,长年累月的锻炼之后早就可以脱口而出。 裴越对这些赞誉早已听出了茧子,故而没有太过在意,微微皱眉道:“只是最近遇到一些麻烦。” “哦?还有能难倒裴侯的麻烦?”陈安看似质疑,实际上仍然是在称赞。 裴越叹道:“不瞒阁下,祥云号那边摊子铺得太大,一时间现银周转不开。沁园的建造和装饰靡费甚巨,府中存银已然见底,我最近颇为头疼。不知静严兄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当然,这笔银子不是白借,我可以按照市面上的利息偿还,或者若是静严兄不介意的话,可以用庄园的股子抵扣。” 陈安定定地望着裴越,良久之后失笑道:“难道在裴侯心中,在下不够资格成为你的朋友?” 裴越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陈安轻抿一口香茗,而后缓缓说道:“据我所知,京中权贵没有人不想买一点庄园的股子,因为谁都知道这肯定是个取之不尽的聚宝盆。裴侯若是缺银子使,莫说十万八万,就是数百万两,只要你肯往外面透出点消息,银票怕是会堆满这座花厅。” 裴越意识到此人并非那种金玉其外的败家纨绔,便收起试探的心思,微笑问道:“静严兄可愿出手相助?” 陈安感慨道:“外面有些人说裴侯盛气凌人,只叹这世间聪明人少,从众者多。这件事是裴侯给我这个幸进之人体面,我若是拒绝岂不是天字第一号蠢蛋?裴侯需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便是,我明日就派人送来。至于沁园的股子,予我十分便可,再多了我也不敢要。” 裴越略有些意外,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知分寸懂进退,这在权贵子弟之中实在罕见。 当然,他也没有必要狮子大开口占陈安的便宜,便笑道:“十分股子作价五万两,如何?” 一成股子是十分之一,十分股子便是百分之一,按照十分股子五万两的价格,沁园的总股价高达五百万两白银。裴越自己肯定要占据绝对的优势股权,即便这样也能在沁园尚未开张之前,就能让他回收至少二百万两银子。 陈安想了想,点头道:“甚为妥当。” 谈妥这桩交易之后,裴越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在闲聊一阵之后,他平静又诚恳地问道:“静严兄,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不知能否帮我解惑?” 陈安将茶盏放下,望着裴越清正平和的目光,微笑道:“裴侯是想问,我如何得知路姜准备刺杀令姐这件事?” 裴越轻轻点头。 陈安迟疑片刻,缓缓道:“裴侯是否还记得,那天是在下陪着内监来府上宣旨。” 裴越眼神一凛,只觉得浑身寒毛炸起。 陈安轻声道:“想必裴侯也明白了,此事是陛下让我告知于你。” 裴越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怜悯那位费尽心机的四皇子。 承天殿中的愤怒,御书房中的悲凉,尤其是最后那句“朕没有错”,似乎一切都象征着开平帝的无奈和宽仁。 再想起大皇子的成长,裴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磨刀石。 更恐怖的是,皇帝的心思似乎不止于此。 他究竟想做什么? 637【人间有你】 岁月似流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间来到四月下旬,京都之中一切安好,刺杀案的余波渐渐平息。 几位成年皇子重归以前那种老老实实的状态,被圈禁于王府的四皇子则是身不由己。在开平帝手里另外一支密卫的阻隔下,他与外界的联系被完全切断,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无人知道他的近况。这也是那支神秘的密卫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其强悍的实力和绝对的忠心令许多朝臣暗自心惊。 朝堂上一片忙碌景象,尤其是五军都督府和户部这两个衙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军械粮草,信使和车队不断往来于京都南边的官道上。 相较于兵多将广且占据世间最佳养马之地的西吴,偏安一隅的南周似乎唾手可得,只是因为天沧江这道屏障才能苟延残喘。这也是朝野上下没有人唱反调的根本原因,甚至连文官老爷们都迸发出好战的热血,盼望着大梁军队能够早日平定南方。 在这片忙碌与振奋之中,开平帝颁下一道圣旨,给予三位成年皇子观政之权。为了避免引起朝臣们的抗拒,圣旨中写得很清楚,三位皇子仅有旁观之权,不可出手干涉各衙门的具体事务,甚至连咨询都不允许。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讯号,而且已经被贬为镇国将军的大皇子没有被排除在外,足以令群臣明白皇帝的心意。当然,大部分朝臣都知道大皇子这次委实有些冤枉,他在刺杀案中遭受无妄之灾,后续的表现也值得称道,皇帝只是需要一个时机便会再度加封他为亲王。 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裴越的生活充足又悠闲。 将沁园的股子送给陈安以及他代表的后族之后,风声渐次传了出去,不断有权贵富豪捧着银票上门,想要入股正在建造中的沁园。时至今日,裴越在商道上的天分不再重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年轻权贵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甚至有赶超谷梁和王平章的迹象。 尤其是刺杀案的最后关头,开平帝和四皇子展开一场君臣和父子之间的对话,却将裴越留在身边。名义上是让他守门,其中深意不必赘述。有权有势以及无人能比的圣眷,裴越就算对商道一窍不通,他的沁园落成之后也会是高朋满座,等于是一个躺着收钱的金饭碗。 无论是想要赚银子还是巴结这位新贵,亦或是通过裴越讨好开平帝,那些达官贵人几近踏破中山侯府的门槛。 裴越没有将任何人拒之门外,但也没有收下所有人的银票,略作取舍而已。 大笔银子入账,裴越没有像那些土财主一样将银子埋在床下,而是让戚闵、杨虎和陈大年各带一队人手,分别赶赴灵州、永州和钦州,先行打探各地州治之所的境况并且选择合适的地方。在裴越的设想中,沁园与祥云号不同,触角不会龟缩在京都之内,而是要开遍天下每一座大城。 至于沁园除了敛财之外还能做什么,除了裴越本人之外,恐怕只有叶七知晓一二。 京都沁园的建造非常顺利,目前已经完成大体框架,接下来便是填充细节,此事交由王勇全权负责,裴越只是偶尔过去查看一下细节,他如今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北营四卫的操练上。 虽然藏锋卫和武定卫才是裴越的嫡系,但是他对平南卫和泰安卫也称得上一视同仁,操典七略所有将官人手一份,并且亲自拟定了北营四卫的饷银和伙食标准,任何人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当时间来到四月末,裴越完成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人生大事第一步。 与谷蓁、叶七互换婚约,成亲之日定在开平六年十二月初六,距今仅有七个多月的时间。 因为仅仅是婚书定亲,故而裴越没有大张旗鼓,在中山侯府摆了一场宴席,请的都是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武将。随后又去广平侯府赴宴,席间被谷梁灌得醉醺醺,最后还是赵氏出来打圆场,他才侥幸站着回去。 当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终于能见到谷蓁了。 …… 春光惹人醉,芳菲四月天。 广平侯府,池台水榭。 四名大丫鬟站在不远处,时不时看一眼那对在栏杆旁边坐着的年轻男女,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温柔恬静的笑意。 谷蓁身着春衫,薄施淡妆,手里捧着一本词话,极其淑女地端坐细看。虽然她能感觉到对面那家伙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脸上,但是打定主意要晾他一会儿,便双眼只望着书页上的字,不给他对视的机会。 裴越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在刚开始问话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他便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看。 起初自然有几分调侃之意,然而看着看着便不由自主地入了谜。 鸟语花香,间闻虫鸣,时光宁静又美好。 谷蓁右手捧着书卷,洁白的手指渐渐开始用力。 感受着那家伙越来越放肆又炽热的目光,一抹红晕悄悄爬上她的耳垂,细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白皙丰泽的肌肤染上一层粉色。书页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明明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上面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可是在那家伙目光的侵袭下,脑海中仿若变成一团浆糊。 谷蓁皱了皱鼻尖,似嗔似怒地问道:“看什么呢?” 裴越感叹道:“蓁儿姐姐真好看。” 谷蓁心中微喜又羞,面上却轻哼一声道:“裴兄弟,你如今愈发轻浮了。”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自责道:“是我不好,我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怎么能称呼蓁儿姐姐呢?” 谷蓁不解其意,明亮的眼眸中泛起疑惑。 裴越一本正经地道:“你再问我一次?” 谷蓁好奇地问道:“看什么呢?” 裴越笑道:“看娘子呢。” “呀!”谷蓁差点就将手中的书卷砸了过去,可惜她终究不是叶七那般爽直的性情,最终只能红着脸扭过头。 不远处的丫鬟们羞得不敢再看这边,同时心中忍不住惊叹:这位裴侯爷的脸皮可真厚啊! 638【风烛残年】 裴越满脸无辜地问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两人几年前便已经明证心意,如今又互换婚书,即便天塌地陷也破坏不了他们的婚事,裴越当然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对于谷蓁来说,还没有经过三书六礼,更没有完成最重要的成亲仪式,称呼岂能乱改? 娘子夫君什么的,莫说让她说出口,就是想一想都觉得羞意难忍。 裴越不至于蠢到不可救药,眼见谷蓁仿佛坐不住,便爽朗地笑道:“蓁儿姐姐见谅,我只是好久没有见到你,一时心喜所以忍不住开个玩笑,断无轻薄之意。” 谷蓁轻声道:“你也知道许久未见?” 这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透着一股淡淡的幽怨,裴越不敢再胡说八道,老老实实地答道:“谷伯伯说,在定亲之前不许我和你见面,伯娘也不会同意。” 谷蓁的性情决定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因为一件事就纠缠不休,只是她这两年和裴越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每每在家中独坐之时,自然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裴越从开平四年秋天离京,一直到开平六年正月才回来,然后与谷蓁只见过一面,接下来便是永无休止的忙碌。 简单点说,今日是他和谷蓁三年来第二次见面。 故此,纵然谷蓁温婉善良,亦不禁望着裴越说道:“纵不能见面,也可以书信往来。” 话虽如此说,她一想到自己在男子面前袒露心迹,又忍不住脸红起来。 看着她强忍着羞意说出这句话的模样,裴越心中泛起愧疚和感动,敛去脸上的笑意,认真地说道:“是我做的不好,往后定然不会这样粗心,最多隔三日就会来府上探望姐姐。” 谷蓁眨眨眼问道:“三天?” 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两天?只要我在京都之内,一定不会食言。” 谷蓁莞尔一笑,如春日花开,明媚无比。 她眼神温柔地道:“裴兄弟,我并非不明事理的女子,断不会对你百般要求。如今你是军中大帅,平日里杂事缠身,哪里有许多时间陪我?其实我没想过时常能见到你,只要不是一年半载只见到一次,那便足够了。” 裴越轻叹道:“蓁儿姐姐不要担心,再过七个月就好了。” 谷蓁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呀,再不能正经多一会儿么?四哥同我说过,你和叶姐姐 同生共死,那林大家又是个身世凄苦之人,桃花从小与你相依为命,还有沈大人府上的千金。你在我这里许下两天之诺,其他人又如何对待?再加上越来越多的身外事,怕是把你劈成两半都不够。”筆趣庫 裴越暗自感叹,这才是那个外表柔弱实则内心通透的谷蓁啊。 一念及此,他格外乖巧地说道:“蓁儿姐姐放心,我再不会沾花惹草了。” 谷蓁掩嘴轻笑,摇摇头道:“这个我可管不着,你只要能说服叶姐姐就行。” 裴越恨不能给她竖起大拇指,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大度和包容,而是谷蓁知道自己的性格,那些温柔的言语怕是根本起不了作用,远不如叶七的直接果断来得有效。裴越身边的红颜之中,叶七对桃花和谷蓁的态度还算亲近,对林疏月也是在了解她的身世之后才勉强接受。后来她逐渐发现林疏月的善良聪慧,两人的关系才一点点亲密起来。 至于沈淡墨,裴越想都没有想过。 即便那位才女已经表明心迹,可是她和叶七就像天生的对头一般,两人只要见面必然就会较劲。 莫说沈淡墨的身份决定她不可能嫁入武勋亲贵之家,就算没有这个制约,裴越也不会与她进一步发展下去,总得考虑一下叶七的想法和态度。 所以他忍不住赞道:“蓁儿姐姐果真是兰心慧质。” “全当你是在夸我了。” 谷蓁将书卷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然后略显担忧地说道:“不知四哥在南面过得怎么样。” 谷范已经南下月余,按照他的脚程应该抵达边关。 裴越宽慰道:“不必担心,虽说兄长执意要隐姓埋名从军,但是如今南边尚未开战,他在军营之中不会有什么危险。且不说他的武道修为常人难及,谷伯伯肯定不会真的不管不顾,定然会让人在暗中盯着。谷三哥在西境历练,谷伯伯特地在荥阳城里弄了一个佩玉阁,为的就是及时探听三哥的消息。所以这次兄长南下从军,谷伯伯肯定也会安排妥当。” 谷蓁大致明白,唯有一处不解,遂问道:“佩玉阁是什么地方?” 裴越想起那位剑道大家段雨竹,以及她和邓载之间的关系,心里想着找个时间帮他们把事情办了,嘴上谨慎地答道:“一个卖酒的门面。” 谷蓁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看着裴越眉眼间那抹疲惫之色, 不禁柔声道:“裴兄弟,你还很年轻,万事不必心急。” 裴越明白她的好意,然而只要想到京都看似平静的水面下 潜藏的暗流,又怎能躲进小楼成一统?如今他不再是那个站在干岸上坐看云卷云舒的闲人,而是波涛汹涌海面上的舵手之一,肩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辱生死,还有一大群忠心部属的命运,更不必说身边这些红颜们的安危。 只是在谷蓁面前他不会流露出丝毫软弱,话锋一转道:“蓁儿姐姐不用着急,真的只剩下七个多月了。” 谷蓁生生被他气乐了,轻轻咬着下唇,眼中流露几分温柔的杀气,右手一点点靠近小桌上的书卷。 几瞬之后,香风拂来,书卷砸向裴越的胸口。 裴越作势往后倒去,仿佛这本书蕴藏着千钧之力。 谷蓁微微一惊,旋即便看见裴越使了一个铁板桥,上身与地面平行,双脚却像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裴越腰腹发力坐起来,右手握着书卷放在面前嗅了嗅,好奇地问道:“蓁儿姐姐,你用的什么香?” “不理你了!” 谷蓁实在吃不住这家伙的惫懒无赖劲儿,起身离开水榭。 裴越连忙跟了上去。 四名大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感叹自己见到的和外面传的不太一样,这位真的是京都百姓口中那个勇冠三军用兵如神的武曲星? 不过,这样的裴侯似乎更鲜活更生动,身上没有丝毫冷峻杀伐之气。 至少她们知道自家小姐很开心,很久未曾这样开心过。 午后,裴越向谷家人辞行,刚刚走出广平侯府,便见一名亲兵策马疾驰而来。 “侯爷,出大事了!” “何事?” “左执政莫大人染病不起,陛下亲自去了莫大人府上,似乎……” 亲兵欲言又止。 裴越皱起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对于如今的大梁来说,朝政方面的细务基本是由洛庭处理,可是这不代表莫蒿礼不重要。恰恰相反,这位四朝元老对于朝局来说称得上定海神针,只要他还站在朝堂上,宵小之辈就不敢躁动,就连绝大多数武勋都十分敬畏这位老人。 明明现在还是春天,裴越却感觉到几分萧瑟凉意。 “不要慌乱。” 谷梁醇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裴越轻叹道:“伯父,莫大人他……” 谷梁拍拍他的肩头道:“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639【金玉良言】 当裴越和谷梁来到莫府时,府前街上已然人潮汹涌,轿马拥挤不堪。 人群之中大多为清流文臣,亦不乏武勋亲贵,足见莫蒿礼在朝堂上的地位。这位四朝元老一步一个脚印,看似没有惊艳之举,然而数十年来从未犯过大错,处事之老道足以令人赞叹。他在朝中早已形成自己的羽翼,单是六部侍郎之中便有五人是他的得意门生,提携帮助过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 如今莫蒿礼身染重病,消息传开之后自然引得京都震动。 长街之上,所有人无论身份高低派系从属,此刻都是满面忧色眉头紧锁。 “连陛下都亲自来了,莫大人的状况令人揪心啊。” “唉,先生年事已高,近来太过操劳国事,想必只是累着了。” “如今正是国朝大展宏图之际,倘若莫大人不能重回朝堂,怕是对伐周一事会有很大的影响。” “近几年朝堂上就没安稳过,一波接着一波,老大人年近古稀,如何能坚持得住?依我看,自从那位起势之后——” “噤声。” …… 有人关切莫蒿礼的身体状况,有人忐忑于自己的前程,有人担忧已经板上钉钉的伐周大业,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还有人将近几年朝堂上的风浪归咎于裴越的崛起,只不过当裴越和谷梁在街头出现之后,这些声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府前街上的官员勋贵们皆是为了探望莫蒿礼而来,但是如今开平帝就在府中,宫中禁卫将整座莫府围得密不透风,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资格进去。不过当裴越和谷梁来到门前阶下,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主动迎了上来。 此人名叫莫修庭,乃是莫蒿礼的长子,官居鸿胪寺卿。 “下官见过广平侯、中山侯。”莫修庭脸色沉郁,但是礼节丝毫不差。 谷梁微微颔首,恳切地说道:“执政大人偶然风寒,只需好生休养数日便可,大鸿胪不必忧心。” 莫修庭眼中泛起感激之色,侧身说道:“还请二位侯爷入府稍坐。” 谷梁道:“陛下在府中?” 莫修庭点头应道:“陛下在同家父说话。” 三人同行入内,府前街上的芸芸众生看着这一幕不禁思绪复杂。 谷梁能够进去自然没人会有疑虑,毕竟这位以庶子之身,在当年那般艰难的境地中凭借战功一步步爬上来,其中苦难不必赘述。或许有人不喜欢谷梁的性情,但是没有人不认可他的资历。 只不过当他们望向裴越的背影,羡慕者有之,暗自嫉恨者亦有。 裴越并不在意那些目光,毕竟他从四年前开始就已经习惯这种审视。此刻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莫蒿礼的病情以及随之产生的影响,连莫府的格局都没有太过在意。 身为大梁实际意义上的宰辅,莫蒿礼早在十年前就被赏赐了一套规格堪比侯府的大宅。此宅虽无珠玉金石点缀,胜在环境雅致清幽,庭院深深青烟如雾。 莫修庭领着二人来到正堂偏厅,裴越走进去之后便瞧见十余人。 三位成年皇子俱在,另外还有魏国公王平章、右执政洛庭、御史大夫黄仁泰、翰林学士韩公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郭开山以及六部尚书等人,可谓大梁朝廷的重要人物一个不落。 裴越见状不禁泛起深深的担忧。 这位老大人看来病的不轻。 …… 正堂后面的主院卧房内,炉鼎中燃着沁人心脾的淡香,阳光洒在窗棂之上。 莫蒿礼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锦被,罩住他瘦削单薄的身体。 他今年六十七岁,确实已经很老了。 沟壑丛生的面庞上没有多少肉,微微睁开的双眼中一片混沌之色,须发早已花白,勉强拢成发髻。 床边有一张太师椅,开平帝坐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 房中还有一人,乃是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 “均行公,朕已经带来了太医,就让他们暂且住在府中,务必要治好你的病。大梁离不开你,朕更不能没有你的辅弼。”开平帝露出极其罕见诚挚的神情。 莫蒿礼张了张嘴,无声地笑笑,然后声音低微地说道:“陛下,老臣这不是病,只是时候到了。” 话虽如此,他的神情却十分坦然。 开平帝摇摇头道:“朕已经说了,无论药石补物,让他们随意取用,宫中库房随时都可以打开。如今天下未定,朝中良莠不齐,朕需要均行公的臂助。” 莫蒿礼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他轻叹道:“陛下无需担心,些许宵小之辈怎能阻挡天下大势?朝政可交予洛季玉之手,陛下也可提早让韩公端入东府参政,有这二人相互配合制约,朝堂断不会生乱。至于军中,那不是老臣能管的地方,相信陛下早有安排。” 开平帝缓缓道:“他们还很年轻。” 莫蒿礼用那双昏花的老眼看向皇帝,轻声说道:“陛下,洛季玉和韩公端年过不惑,可不能算是年轻臣子了。天下平定之后,正是他们这些年富力强之人大展拳脚的时机,老臣当然不能继续挡在他们前面。不过,真要说起年轻,谁也比不过中山侯。” 开平帝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裴越还需要多多历练,眼下看着虽然比同龄人成熟,但是许多时候行事未免过于激进。” 莫蒿礼轻咳数声,然后神情复杂地说道:“陛下,老臣有个幼稚的念头,本想找个时间同陛下说说,如今看来还是趁早说了,否则说不定就没有机会。” 开平帝道:“请讲。” 莫蒿礼看了一眼旁边仿佛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沈默云,然后恳切地说道:“陛下,对于裴越这样的臣子来说,其实不需要时常敲打。只要能做到五个字,他必然会忠心耿耿,成为陛下荡平人间的一柄利器。” 开平帝心中一动,问道:“如何?” “君臣不相疑。” 莫蒿礼说出这句话之后,似乎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 开平帝看着老人脸上的衰老之态,终于点了点头。 640【子欲何为】 开平帝在宫中禁卫的簇拥下离去,府前街上跪倒一片。 然而他们依旧不能进府探望,因为里面还有一群重臣等着,最后莫修庭在台阶之上做了一个团揖,代其父谢过众人,那些心思各异的文臣武勋们只能放下礼品离去。 依照数位太医的轮流诊断,莫蒿礼这次并非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而是昨日夜里不小心染了风寒,随后病情急剧加重。换而言之,这是因为人老之后抵抗力减弱,乃是生老病死的自然状况。在了解这个情况之后,正堂偏厅内的皇子和大臣们愈发心情沉重。 衰老和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非药石所能医。 一想到这位四朝元老所剩时日不多,就连六部尚书都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惶恐的心思。 因为太医叮嘱不要让人打扰莫蒿礼休养,所以偏厅中众人也没有冒昧求见,在和莫修庭聊了一阵之后,众人渐渐告辞离去。 直到最后,只剩下谷梁和裴越二人。 谷梁不解地问道:“大鸿胪有何指教?” 方才谈话的过程中,莫修庭数次给出暗示,让他们暂时不要离开,故而谷梁有此疑问。 莫修庭告罪道:“侯爷恕罪,家父想见见中山侯。” 裴越和谷梁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纳罕。 按说他和这位左执政从无私交可言,为何要点名单独见自己?更何况眼下还是他最需要休养身体的时候。 谷梁对他微微颔首示意。 裴越想了想,开口答应下来。 随即便有莫府管事带着裴越入内,莫修庭则继续留在偏厅陪谷梁说话。 来到安静清幽的卧房之中,裴越望着床上那个闭幕养神的老人,拱手行礼然后轻声道:“晚辈见过执政大人。” 他不禁想起两年前的那次朝会,自己因为扳倒孙大成和七宝阁沾沾自喜,却被这位老人看穿所有底细。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裴越甚至还记得自己背上泛起冷汗的感觉。仅仅两年时间过去,当初睿智的老人已经变得如此苍老和衰弱,令人不胜唏嘘。 “裴越来了?” 莫蒿礼睁开眼睛,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冲床边的太师椅努努嘴道:“坐罢。” “是。” 裴越没有矫情,走过去坐下,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对方脸上的疲倦之色,不禁担忧地说道:“老大人,要不晚辈过几日再来探望您?” 莫蒿礼轻轻摇头,缓缓说道:“老朽时日不多,等不了了,有些话想在进棺材之前说与你听。” 裴越正襟危坐,敛去愁绪说道:“老大人请指教。” 莫蒿礼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不禁微微出神。 裴越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 莫蒿礼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问道:“你先生何时返京?” 裴越怔了怔,没有想到对方会挑起这个话头,还以为会是那些叮嘱自己忠君报国的老生常谈。然而想到迟迟没有归来的席先生,他也有些担心,毕竟当初做过一个令他胆寒的噩梦。倘若是在前世,他对这种梦境肯定不以为然,但是如今连穿越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很多事便显得玄妙无比。 迎着对方老迈的目光,裴越斟酌道:“先生离京办事,对我说大概会在年内返回。” 莫蒿礼轻轻一叹,悠悠道:“老公爷莫非要走在我前面?” 裴越陡然一惊,下意识就看向四周。 他心中藏着的秘密很多,都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隐秘,其中裴贞还活着属于最重要的几件之一。 莫蒿礼注意到这个年轻权贵在极短的时间内进入防御的姿态,不禁轻笑一声,然后宽慰道:“不必紧张,陛下对老朽还算尊重,至少不会让耳目进入这间卧房。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陛下即便没有实证,想必也早就知晓老公爷的生死。对于陛下来说,裴贞死了便够了,老公爷是否活着并不重要。” 裴越颔首道:“的确如此,毕竟老公爷从未想过造反。” 莫蒿礼赞许地眨眨眼,在裴越沉思之时开口问道:“老公爷可曾交给你某些信物?”m.. 虽然眼前躺着的老人仿佛行将就木,稍稍动作大一些就可能撒手人寰,但是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仿若惊雷一般,足以令人方寸大乱。若非裴越早已在开平帝眼前养成面不改色的习惯,怕是立刻就会露出破绽。 听到这个问题后,裴越茫然地反问道:“什么信物?” 莫蒿礼扯起嘴角,没有再问下去。 裴越却觉得这位老人已经有了答案。 莫蒿礼岔开话题道:“听说你那个庄园快要竣工了。” 裴越听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摸不透这位老人的心思,便只能谨慎地应道:“是的,老大人若是有兴趣,可以让家人拿银子买一些股子。晚辈不敢保证能日进斗金,但至少是一个稳当的营生。” 莫蒿礼微笑道:“你有这份心便够了,至于家中那些不孝子弟,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谋生罢,总不能养出一群混吃等死的废物。再者说了,老朽知道你那个庄园的厉害,想必都中争抢者甚众,莫家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裴越微微垂首道:“老大人言重了。” 莫蒿礼又道:“裴越,其实老朽一直以来都有个疑问,不知你能否解惑。” 裴越微笑道:“老大人请问。” 莫蒿礼望着他的双眼,沉吟道:“你从开平三年秋天开始起势,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已经成为国侯大帅,可曾想过这辈子要达到怎样的高度?” 裴越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最终化作一片冷肃之色,沉声说道:“老大人此言何意?” 莫蒿礼不答,静静地望着他,那双老眼中的昏花之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明冷静。 “不愿答,还是不好答?” 片刻之后,莫蒿礼的声音打破房内的沉默。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正色道:“我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会被人轻松随意地处死。” 又是长久的沉默。 莫蒿礼脸上浮现温和的神情,缓缓道:“很好。” 641【局中人】 “老朽这些年旁观你平步青云,一方面为国朝有你这样的年轻俊彦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忧虑。” 莫蒿礼神态慈祥,语气委婉。 裴越在皇帝跟前已经习惯藏拙,但是面对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他表现得格外坦然,平静地说道:“老大人担心我将来会功高震主难以善终?” 莫蒿礼道:“方才陛下对老朽说,洛季玉和韩公端都很年轻,但其实他们再过几年便知天命,如何能与你这等初升的旭日相比?弱冠之年的京军主帅,不仅在大梁近百年的历史上属于首次,翻遍古书也找不出几个。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而且十分相信你的忠心,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将来呢?” 裴越渐渐品出这位老人的心思,面上浮现崇敬的神色。 太医已经诊断过莫蒿礼的身体状况,能让皇帝纡尊降贵摆出这副阵仗,可见那一天就在不远的将来。到了这个时候,莫蒿礼心中所想依然是为大梁排除危险,这样的人值得裴越尊敬。 但他不会因为尊敬就放弃自己的谋划,故而沉静地说道:“老大人,我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虽说往常晚辈与您并无交际,却始终对您心存敬意,所以才不会在您面前虚与委蛇。假如晚辈现在主动退却,不说守住自己的基业,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全。” 莫蒿礼忽然双手撑着,缓缓坐了起来。 裴越连忙起身上前,帮老人置好靠枕。 莫蒿礼微微一笑,轻声道:“老朽扪心自问,大抵不算一个好人,但是决计不会对一个年轻后辈行下作之举。其实即便你真的想远离朝局,陛下定然不会应允。” 裴越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面前这位老人此前与开平帝有过一番长谈,而且从自己进来之后对方始终都能掌握谈话的主动,看起来压根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他将这个疑问按在心底,诚挚地说道:“还请老大人明示。” 莫蒿礼缓缓问道:“关于伐周大业,你有什么看法?” 裴越想也未想,果断地答道:“势在必行。” 开平帝定下的先周后吴之策并非单纯从实力的角度考量,实际上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些旧事。 世人常有三家分魏之说,但是在京都绝大多数朝臣心中,大梁承袭前魏正统,南周凭借当年衣冠南渡卷走大批文华世族,西吴则是荒蛮之地,除了高阳平原之外乏善可陈。近些年来朝中甚至有了一种言论,对付西吴只需要收回高阳平原即可,不必浪费时间和精力夺取极西之地的领土。 想要重现前魏鼎盛时期的诗书风流,南周是必须消灭的对象。 莫蒿礼自然清楚这些道理,他将双手交错置于身前,望着裴越说道:“其实陛下一直没有做好准备,六年前改元开平更像是对朝臣的激励。至于原因倒也简单,想必你能看得明白,如今大梁的国力胜过吴周两地,然而仍旧不具备同时开战的能力。倘若陛下决定伐周,西吴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届时将是两面对敌之势。好在去年你在西境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终于坚定了陛下动手的决心。” 裴越沉默片刻,抬眼冷静地问道:“老大人希望我不要南下?” 莫蒿礼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的反应敏捷到这种程度,面上不禁微露诧异,旋即应道:“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裴越皱眉道:“哪怕坐视军中儿郎慷慨赴死?” 谈到此时,他终于露出几分凌厉的气质。 莫蒿礼显然不认同裴越这个说法,正色道:“你在兵法上的造诣师承席思道,自身又天资聪颖,的确称得上可圈可点,同时对于行伍操练亦颇有见地,老朽并不否定你的长处。但是南军的真正实力你没有见过,又有谷梁这样的名帅坐镇中军,其人麾下良将无数,他们不见得比你差劲。” 裴越轻轻一笑,坦然道:“老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我如今是领军大将,必须尽自己的能力做事,而且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陛下的胸襟。” “一定要去?” “是。” 裴越的回答简短有力,莫蒿礼便没有再问。 良久之后,莫蒿礼脸上的肃然之色消失不见,微笑道:“如此也好。” 裴越终于有些忍不住。 他并不畏惧跟这些大人物谈论机锋,但是今日出于尊敬的原因来到莫府,陪着这位四朝元老云山雾罩许久,难免会觉得有些憋闷。 一念及此,他不禁苦笑问道:“老大人,您究竟是希望我南下领军,还是想要我留在京都安心赚银子?” 莫蒿礼目光中露出一抹狡黠神色,仿佛一个成功耍了把戏的孩童。 裴越当然不会肤浅到以为对方是在逗自己玩。 莫蒿礼近些年来在朝中发声不多,但裴越很清楚此人在开平帝心中的分量,再联想到那位极其擅长谋略大局的皇帝,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猜测。 片刻之后,他忽然问道:“老大人,其实您的身体没有大碍,对吗?” 莫蒿礼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越无奈地笑道:“倘若我刚才答应不去南边,是不是能说明我心中有鬼?” 莫蒿礼轻声道:“并非如此,但是眼下看来你确实比世人要更加坦荡。” 裴越又问道:“老大人,如果我真的愿意留在都中,您打算怎么对付我?” 莫蒿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郑重地说道:“只要你忠心为国,没有人能陷害你。对了,今天你我之间的谈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广平侯谷梁。” 裴越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又说了几句闲话,裴越便起身告辞。待他离开片刻之后,莫蒿礼伸手摸向床榻旁边,摇动帐幔内侧的金铃。 一名相貌平凡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神色恭敬地走进来。 莫蒿礼将裴越方才最重要的几句回答说了一遍,最后盯着这个年轻男人说道:“替我转告陛下,裴越的忠心毋庸置疑,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再试探他。另外,那件事不可拖得太久,以免人心浮动影响朝局稳定。” “小人遵命!” “去罢。” 莫蒿礼轻轻摆手,靠在床边望着那张空空如也的太师椅,想起此前与开平帝对话时旁边站着的太史台阁掌舵之人,眼中渐有凝重神色。 房中静谧安宁,只听这位老人轻声自语道:“陛下,为何你连沈默云都要防着?难道十二年前那件事真的与你有关?” “唉……” 风乍起,吹散他这声叹息。 642【荒唐言】 莫蒿礼在病倒之后上表乞骸骨,开平帝自然不允,君臣之间往来十余次,到最后莫蒿礼只能待在府中将养身体,仍旧保留着东府左执政的官职。 开平帝对他的敬重不止于此,在一日之内连续加封太师、太保衔。莫蒿礼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是当朝太傅,如今更是成为大梁第一位集三公于一身的文臣。其人生前尊荣已臻极致,甚至很多人都默认他在百年之后会得到“文正”的谥号。 生晋太傅,死谥文正,这是数千年来文臣追求的最高荣耀。 莫府立刻成为都中最热闹的宅邸,风头盖过开年以来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中山侯府。每日都有数不胜数的大臣前来问候关切,即便他们知道自己根本见不到莫蒿礼,终究算是尽到心意。 莫蒿礼共有四子,除了在外地为官还没有赶回来的三子和四子,长子莫修庭和次子莫修平均已上表辞官。开平帝将这些奏章一律留中,尽显天子对那位老臣的恩宠。 与此同时,开平帝下旨将翰林学士韩公端擢为东府参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这是为莫蒿礼离去之后的朝堂布局,韩公端显然就是他心中接任执政的最佳人选。 对于朝臣来说,这真的不算一个好消息。 韩公端清名传遍天下,乃是当世公认的学问道德大家,虽然他在翰林院中一待就是近二十年,但是这么长时间的养望,足以让他当仁不让地成为清流文臣的领袖。 洛庭与韩公端这对全新组合看似差别极大,前者重实务后者谈道德,但两人对待自己都有一种苦行僧似的严苛,更遑论其他臣子。以前莫蒿礼主持大局的时候,洛庭必须要尊重这位老人的看法,如今换了一个清正端方的君子搭档,怕是会掀起一场令人心惊胆战的官场风暴。 果不其然,当时间来到五月中旬,在韩公端上任东府参政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一个骇人的消息从东府传了出来。 京察开启! 此事由东府牵头,韩公端亲自主持,吏部尚书宁怀安协助,吏部考功司具体执行,御史台全程监督。京察针对在京所有带品文官,上至六部尚书,下到九品主事,所有人过去三年间的职事表现都将一一考评。 京官们风气为之一变,所有衙门再无一人告假,每个人都忙到脚不沾地。 京察不是今年首创,之所以这次的反响如此热烈,只因东府那些舍人早就放出风来,朝廷下定决心要肃清吏治,洛执政和韩参政手里可有不少黜落的名额。 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成为出头鸟。 …… 文官们乱成一锅粥对于裴越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和本分,与绝大多数文官都没有交集,仅有的两位忘年交洛庭和简容也不会被京察波及。其实在外人看来,他和洛庭除了筹建石炭寺之外没有交情,与简容更是因为迎娶林疏月那件事公开决裂。 说到底他如今是顶尖武勋,和文官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当然,裴越也没有心情去幸灾乐祸。 西城,祥云号总店后宅。 裴越坐在廊下一张藤椅上,望着庭院里树上的青绿枝叶,耳边听着房内不断传来的笑声,眉头微微皱着。 从莫蒿礼突然病倒这件事中,他隐约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尤其是那日与莫蒿礼之间的对话,让他意识到皇帝又在下棋。这几年来或亲身经历或暗中旁观,开平帝谋局总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起初悄无声息,往往收官时才露出全貌。 用西境战事算计路敏、用四皇子磨砺大皇子、甚至包括裴越自己,曾经都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却不知这次他要算计的是谁? 裴越不是神仙,无法从莫蒿礼似是而非的提示中一窥全貌,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在羽翼远远没有丰满之前,尽量小心谨慎,避免被牵扯进皇帝的棋局之中。 “少爷,少爷!” 清脆的声音将裴越从思绪中惊醒,他转头望着一身绿色长裙的桃花,露出微笑道:“怎么了?” “娘让我去洗把脸再换身衣服。”桃花乖巧地答道。 裴越瞧见她那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袖子上满是眼泪的痕迹,便点了点头,温声道:“去吧。” 桃花像一只春燕般轻快地离开,虽然这次哭得有些惨,但是能看出来这丫鬟心中的喜悦。 裴越收拾心情,然后起身进屋。 堂内有一名衣着普通的中年妇人,见到裴越的身影之后主动上前行礼道:“给侯爷请安。” “免了。” 裴越神色平静地说道:“请坐。” 两人落座之后,裴越看着她紧张局促的模样,便语气和缓地问道:“见过陈希之了?” 中年妇人便是桃花的生母,当年陈家小姐身边的丫鬟冷凝。 “见到了,多谢侯爷大恩大德。”冷凝又要起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开门见山道:“这是叶七给她的承诺,我只是不想看到叶七伤心,所以你不必谢我。不瞒你说,即便到现在我对她的看法也没有任何变化。她能老老实实活着便罢了,若是还有什么念想,我不会给她出手的机会。” 冷凝轻叹道:“侯爷放心,姑娘再不会胡来了。” 裴越道:“如此最好。你今后有何打算?是住进侯府还是在都中为你寻个妥善安置的地方?” 冷凝迟疑道:“侯爷的好意我能明白,住进侯府恐怕不妥吧?” 裴越淡淡道:“你和桃花的关系无法公开,但是为你做一个身份倒也不难。这样既可以免去桃花时常思念娘亲的痛苦,也能让我安心一些。” 所谓安心,两人都清楚是什么意思。 冷凝苦笑道:“当初还在灵州的时候,我便已经熄了复仇的念头,所以姑娘才将我赶走。桃花放不下侯爷你,我也做不到丢下她和姑娘,既然如今有这样一个妥当的选择,我又怎会执迷不悟?无论是住进侯府还是另寻宅子,一切听从侯爷吩咐。” 裴越缓缓点头,便想结束这场谈话:“你暂且在这里住下,我会尽快安排妥当。” “侯爷请稍等。” 见裴越已经起身,冷凝急促地喊道。 裴越不解地望着她。 冷凝面露犹豫之色,双手攥在一起,紧张地说道:“我今日来此除了见桃花之外,还有一件事想告知侯爷。” 裴越微微一怔,缓缓坐了回去,淡然道:“请说。” 冷凝叹道:“侯爷如今已然知道我是周人,去年叶七带着姑娘返京之后,我回了一趟故土。原本打算年底再北上来找桃花和姑娘,不曾想前段时间机缘巧合之下听到一个消息,或许对侯爷有用。” 裴越道:“何事?” 冷凝略显惶恐地说道:“这座城里有人要谋反,说是先杀侯爷再逼皇帝退位,名为清君侧诛佞臣,实际上是要改天换日。” 裴越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冷凝只觉得一阵犹如实质的压力扑面而来,心中登时无比惊诧。 她斟酌着说道:“若是此事与侯爷无关,我身为周人肯定不会多嘴。但是如今桃花整颗心都放在侯爷身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又怎么活下去?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且是失而复得,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侯爷出事。” 裴越不疾不徐地问道:“你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冷凝连忙摇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会听错?我不知此事真假,但万一要是真的呢?还请侯爷小心应对。” 裴越抬手轻轻敲着扶手,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他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皇帝不知在谋算何事,京中居然有人要谋反,还将他竖立为典型佞臣。 最荒诞的是,这件事居然是一个南周妇人千里迢迢跋涉而来相告。 不仅有趣,甚至可笑。 643【灵光一现】 至开平帝为止,大梁一共有过五任帝王,抛开在位仅一年的先帝仁宗,其他四位皆称得上有为之君。经过四代人近一百年的开疆拓土,大梁从最初占据的京都扩张为五州之地,然后历经无数次的纷争与杀伐,最终形成今时今日的广袤疆域。 王朝目前仍旧处在上升的阶段,而且没有达到巅峰的状态,所以除非天家自身出现极大的问题,下面的人纵然权势再大也不可能造反成功。 究其原因,刘氏皇族历来对百姓颇为宽仁,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人虽然距离大富大贵很远,但至少能养活自己。 只要有口饱饭吃,谁愿意跟着权贵们去造反? 如果真到了王朝末期民怨沸腾的时候,不需要权贵们牵头怂恿,活不下去的百姓自然会揭竿而起,一如百年前的大魏朝。 这便是皇帝始终能占据绝对优势地位的根本原因。 裴越不止一次复盘过当初裴贞面对的局面,最后不得不承认对方的选择非常明智。 连裴贞都只能通过假死放弃荣华富贵,以此来保全自身和家族,其他人又凭什么造反? 开平帝极少出宫,身边有廷卫和禁卫的双重保护,另有一万五千名精锐禁军守护皇宫,更不提太史台阁和另外一支人手的明暗交错防备。刺杀皇帝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是裴越自己在面见开平帝的时候,陡然发难也未必能成功,因为皇帝身边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内监很可能就是武道高手。 刺驾行不通,公然造反更是必死之路。 除去禁军和京都守备师之外,野心家至少要掌握京军三营中的两营人马,才有可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攻陷京都,然后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威胁皇宫。 裴越忽然觉得自己在异想天开,连当年的裴贞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其他人谁能做到?王平章贵为武勋之首,西营又是他这么多年着力培养的心腹势力,倘若他真的举旗造反,自长兴侯曲江以下会有几人追随? 当然,与盛世谋反这样的举动相比,这个消息从冷凝口中说出来更让裴越感觉到惊奇且迷惑。 沉思良久之后,裴越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冷凝回道:“侯爷,这件事纯属意外,我是从故乡一位长辈口中得知。他在周朝军中人脉极深,经常能知道一些隐秘。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听他说北边京都里有人谋反,起事之后先对付侯爷,然后用手段逼迫皇帝退位。那位长辈还说,倘若侯爷遇难,那么北梁军中必会大乱,你们的皇帝无论是否退位都很难再有能力对周朝用兵。” 裴越观察着她的神情,良久之后缓缓说道:“多谢相告,我会小心应对。” 冷凝轻叹道:“其实依照我的身份,我本不该告诉侯爷这件事,因为如果真的有人造反,对于周朝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可是我在京都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很多时候都认为自己是梁人,如今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究竟是梁人还是周人?” 人活于世总有许多左右为难的时候。 裴越坚硬的心浮现一抹柔软的痕迹,温声道:“你在南边还有很多亲人吗?” 冷凝摇头道:“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位长辈,便没有其他亲人了。”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陈轻尘身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往事,多说只会徒增伤悲。 他岔开话题道:“你暂且在这里住着,我会让人尽快解决你的身份问题。如今桃花在侯府中也有一套自己的小院,到时候你们母女团聚住在一起,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冷凝连忙起身行礼道:“多谢侯爷。” 裴越颔首致意,而后转身离去。 回到侯府之后,裴越松开一直牵着的桃花的手腕,让她去找那些丫鬟们玩耍,自己径直来到叶七的院落。 此处名为青崖小筑,乃是叶七自己命名。 在定下婚书之后,叶七在府中的身份已经不需避讳,丫鬟仆人们皆称之为夫人。不过叶七自己不喜欢这个称呼,依旧让那些人喊自己叶姑娘。 裴越走进花厅的时候,叶七正靠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卷词话,眼眸微微闭着。 “看来这玩意确实有助睡眠。”裴越轻笑道。 叶七缓缓睁开眼,好奇地问道:“你不是去见冷姨了吗?这么快就谈完了?” 裴越在长榻的另一头坐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叶七双足上的罗袜,轻咳一声道:“倒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谈,早上喊你一起去,为何不肯去?你和她的关系也算是比较紧密了。” 叶七将双足收到裙摆之内,轻声道:“我在那里的话难免会让你为难,再说了你就算看在桃花的面上也不会为难冷姨。” 两个为难意义不同,但是表达的是相同的态度。 裴越笑了笑,然后坐过去挨着叶七,叹道:“她跋山涉水而来,我当然不会为难她。只不过这次她给我带来一个很奇怪的消息,让我非常困惑。” 叶七见他突然靠近,刚想拉开一些距离,听到这句话不禁怔了怔,问道:“什么消息?” 裴越将冷凝的话简略说了一遍,然后神情凝重地说道:“先不管谋反这件事是真是假,南边的人为何要刻意放风给冷凝?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知道这件事,可是就算我知道又如何?” 叶七柔声道:“会不会是想挑起你和军中其他大人物的争斗?假如能造成大梁的内乱,那么伐周一事肯定会受到影响。” “不对。” 裴越果断地摇摇头,沉声道:“没有真凭实据的话,我不可能随意诬陷他人,更何况这件事是南边来的消息,难道要我去对皇帝说,南周发现咱们这边有造反的可能?冷凝不是道听途说,是有人专门找到她告知此事。” “可是谁会做谋反这种愚蠢的事情?” “有三种可能,其一是如你所言,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南边只想造成咱们的恐慌。其二是真的有人想造反,关键是他还有一定的实力,就算不成功也能让大梁元气大伤。第三种则是有人异想天开,试图——” 说到这里,裴越忽然止住话头,定定地看着叶七。 叶七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裴越沉默片刻,忽地皱眉说道:“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他顿了一顿,语气古怪地说道:“你还记得那次刺杀吗?” 叶七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哪次?” “鱼龙街上那个壮汉。” 裴越一字字说着,只觉一抹亮光照进脑海,竟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644【不疯魔】 丰城侯府。 自从李柄中被罢黜南营主帅一职后,这座侯府的大门就再也没有开过,府内到处弥漫着寒冷落寞的情绪。刺杀案爆发之后,李柄中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花费大量时间待在宗祠之内。 路姜这件事并未牵连到李柄中,其人在亲眼目睹大皇子和裴越闹翻之后,甘之如饴地赴死,没有将李柄中扯进来。当然,他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李柄中仅仅是与他密谈过几次,言语之中多为暗示,从未明言让他去刺杀裴越。 寂静幽深的宗祠之内,李柄中长身而立站在堂下,望着历代先祖的灵位,沉声道:“你可知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侧面阴影之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风险很大,收益更大。” 李柄中又问道:“殿下为何要找我?” 男人答道:“因为侯爷失势,心中有怨恨,又与裴越有血海深仇,自然是殿下最看重的人选。” 李柄中冷笑道:“我只是王平章养的一条狗,殿下未免高估我了。” 男人冷静地说道:“这世上有眼无珠的人很多,但是殿下的长处在于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很多人或许忘了,你做了那么多年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是除了王平章和路敏之外最了解京都防务的人,同时还在暗中培植了很多势力。如今王平章偃旗息鼓,路敏身死西境,殿下需要你的帮助。” 李柄中摇头道:“对于殿下的这份看重,李某人心中感激,但是你们应该知道陛下的手段。如果换成别的事情,殿下有命我当然不能推辞,甚至连我的脑袋都可以献上,然而谋反必诛九族,我总不能带着李家先祖的灵位去陪你们冒险。” 男人缓缓说道:“不是冒险,是拨乱反正。更不是谋反,只是清君侧。” 李柄中笑了笑,看着那人藏在阴影中的面目说道:“其实你们没有任何把握,对不对?” 男人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殿下比你想象中更强。” 李柄中问道 :“如何证明?” 男人轻声说出一段话。 李柄中的神色从疑惑到震惊,听完之后忍不住摇头道:“你们真是一群疯子。” 男人微笑道:“如今京察严苛,百官怨声载道。军中亦是波澜起伏,毕竟建功立业是那些武勋的事情,底下的士卒却得替他们拼命。刺杀案过后,天家的形象受到重创,而且人在经历一次危机之后肯定会松懈几分。如此种种,皆是天赐良机,错过这次往后不会再有一丁点成事的可能。侯爷,难道你真的不想替李少爷报仇?不想重新踏入朝堂?王平章今日的地位如何得来,难道你真的不清楚?” 一连几个问题让李柄中面色微变。 良久之后,他神情凝重地说道:“我要和殿下当面详谈。”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轻声道:“我会尽快安排。” 李柄中转头看向那些灵位,眼神无比复杂。 …… 天沧江南岸,江陵城往南数十里,大周承北大营。筆趣庫 镇国公方谢晓望着对面的中年男人,微笑问道:“老侯爷身体可还康健?” 中年男人名叫冼冬青,乃是拒北侯冼春秋的长子。 冼春秋还有一个身份,三十余年前大梁楚国府的当家人。中宗建平二年那场血案之后,冼春秋携数百子弟叛逃南周,冼冬青是他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虽然后面在南周娶妻生子,但是冼冬青最受其父器重和信赖。 冼春秋今年六十三岁,已是花甲老人,基本不怎么插手军务,一切都交给冼冬青。 “多谢国公爷记挂,家父身体还算硬朗。”冼冬青恭敬地应道。 方谢晓不动声色地说道:“老侯爷老当益壮,这是国朝的幸事。我听说最近那件事是老侯爷向陛下提起的?” 冼冬青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家父说国公爷肯定能理解他的苦心。” 方谢晓沉吟道:“这招缓兵之计其实没问题,毕竟北面的皇帝先出招,费尽心思只图一个师出有名,以免他们朝廷中出现太多的阻力。只是我觉 得这件事略显着急,难道一定要送个公主给北面的人,才能给大周争取到最多的时间吗?” 冼冬青面露些许尴尬,迟疑道:“若非以公主和亲,恐怕北边会置若罔闻。” 方谢晓轻叹一声,缓缓道:“陛下的密旨中说,让大公主嫁给北面皇帝的长子,至少能为大周争取到两年的时间,可是我觉得这样做未必能达成目的。” 冼冬青闻言陷入沉默之中,其实他私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北面皇帝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且不说他会不会同意两国之间的亲事,就算大公主真的嫁过去了,她一个柔弱女子难道还能阻止百万梁军?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门婚事上,未免有些想当然。只是这件事是他父亲首倡,陛下也点头应允,甚至连大公主本人都没有异议,他自然不能出言反对。 方谢晓最终只是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冼冬青心中松了口气,来之前非常担心无法说服眼前这位镇国公,毕竟他要是不同意的话,使团根本无法北上。 方谢晓抬眼问道:“那件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冼冬青心中一凛,垂首应道:“按照家父的计划,此事进展一切顺利,并且早在月余之前就已经告诉那个姓冷的妇人,根据推算她这几日应该到了北面京都。” 方谢晓目光深邃地说道:“若是能真的杀了裴越,这倒是一步好棋。” 冼冬青赞同地说道:“此人现在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他死了之后,无论北面的皇帝和他的儿子闹成怎样的结果,至少谷梁会遭受沉重的打击。只要不是谷梁亲自领兵南下,咱们这边的压力会减轻许多。” 方谢晓抬手轻敲着桌面,许久之后说道:“你回去告诉老侯爷,和亲之事我不反对,但是眼下不要着急。假如北面能够事成,我会领军夺下江陵三城,将梁人全部赶回天沧江以北。倘若事情败了,届时再让公主北上也不迟。” 冼冬青松了口气,起身应道:“谨遵国公爷吩咐。” 645【经历官】 京都北郊,虎威大营。 修武侯谭甫身为北营主帅,理所当然地占据着营地中央位置的帅府节堂,四卫营地沿西、北和东三个方向依次排开。 节堂东面,便是副帅裴越的院落。 日上三竿之时,院中良将齐聚,人才济济。 藏锋卫指挥使韦睿、副指挥使唐临汾和陈显达,武定卫指挥使秦贤、副指挥使孟龙符和罗克敌、先锋大将兼前军统领薛蒙,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副指挥使傅弘之,泰安卫指挥使高英等人尽皆在场。 “拜见侯爷!”众人整齐划一地行礼。 裴越从正堂中走出来,身着轻甲头戴皮盔,腰间悬着一柄长剑,俊秀清逸之外平添几分凛冽杀气。若是让几年前的桃花瞧见,肯定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身段颀长气质出众的年轻权贵是自己的少爷,毕竟那时候的裴越单薄瘦弱,浑似风雨之中一棵飘摇的小树。 时至今日,那棵小树已然成长为参天大树。 “无需多礼。走吧,去看看这几个月你们的操练成果。”裴越目光锐利地说道。 “遵令!”众人起身应下。 一行人走向西面的校场,邓载跟在裴越身侧,虽然看起来非常平静,但是内心十分激动振奋。当初绿柳庄中最先跟着裴越的八人,程学在山贼夜袭一战中牺牲,耿义因为不慎中了南边方家人的算计不得不离开,其余人各有建树。 王勇如今身份贵重,不仅仅是祥云号的总掌柜,同时还主管沁园的建造事宜,每日里打交道的不是王公贵族便是实权官员。当初那个木讷的少年久经历练,早已成为京都之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想要为他说媒的中人几乎要踏破王家的门槛。 祁钧管理着首阳山矿场,大婚之后愈发成熟,亦称得上事业有成家庭幸福。陈大年作为王勇的副手,在这次离京之前已经相中一位伯爷府上的庶女,只等他办完永州那边的事情便会将婚事提上日程。 戚闵和杨虎如今管着裴越身边的情报消息,随着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他们的重要性也愈发显现。 唯独邓载还只是一个亲兵首领,与段雨竹的婚事暂时还没有进展,看似发展的速度最慢。然而没有人敢对他不敬,就连此刻身后那些功勋卓著的武将们,对这位年轻人也会保持足够的尊重。他们都很清楚,裴越最信任的便是邓载,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人。 按照裴越的安排,从今日开始邓载便不仅仅管着两百亲兵,而是正式迈入大梁的武将行列。 到了这个时候,邓载除了心中激动振奋之外,并无丝毫骄矜自满之色,反而愈发小心谨慎。 校场之上,四卫将士已经按照各自的序列组成方阵。 纵然烈日骄阳似火,将士们依旧站得笔直,汗水流进眼睛里都不会晃动一丝。 当然,如果仔细甄别的话还是能看出些许区别。 队列一项,表现最好的是藏锋卫,其次是武定卫,接下来便是平南卫和泰安卫。 藏锋卫的骨架是南营老卒,然后是裴越从边军中选出来的勇猛善战之士,最后便是灵州九府之中甄选出来的精兵。他们经过西境一系列苦战恶战的锤炼,又在临清县接受最严苛的操练,很多东西早已养成本能的习惯,譬如眼下的站军姿,上万人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除了藏锋卫保持原有的人员,其余三卫是原北营将士和西境边军打乱组成,从兵员素质上来说大抵相差无几。换而言之,接下来比的就是武将们的练兵之法。秦贤极其擅长练兵,若非他在鸡鸣寨里待了两年,练出一支能力出众的守军,当初也挡不住西吴铁骑的冲击。 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则是开平帝亲自任命的主将,能够被皇帝那般看重,其人显然也不是庸才,所以他麾下的兵卒也不差,看起来仅比武定卫将士稍稍逊色。 至于泰安卫,这卫步军是裴越留给修武侯谭甫的人情,上到指挥使下到哨官游击,基本是谭甫自行决定的人选,裴越没有插手。指挥使高英是谭家世交至亲的后辈,能力还算不错,只是与韦睿等人相比,确实要差两个档次。 从校场边缘走到北面的高台上,裴越一路观察着将士们的面貌状态,每个被他看到的士卒不由得愈发挺起胸膛,满面崇敬之色。 尤其是藏锋卫的将士们,一方面他们跟随裴越在西境打出辉煌的战绩,另一方面在将领们每日的熏陶之下,对这位庶子出身然后平步青云的侯爷早已死心塌地追随。 与此同时,俞大智和高英这两位指挥使也在暗中打量着裴越。 今日修武侯谭甫不在营中,这座军营便以裴越为首,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和韦睿秦贤相提并论,故而表现得十分老实,不敢有任何出挑的举动。 高台之旁,一位面相略显丑陋的中年男人静静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裴越。 “应箕兄,许久不见。”裴越温和地说道。 杨应箕望着这个位高权重身份显赫的年轻权贵,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去年在西境的峥嵘岁月。 长弓大营初见,他对裴越没有任何好感,反而极其厌恶对方的自私与霸道。被裴越挟持奔赴战场,他更是恨不能在对方身上捅上两刀。后来跟随藏锋卫从固原寨开始千里奔袭,一路席卷北线西部七座军寨,亲眼看着谢林麾下的精锐纷纷败退,看着藏锋卫的将士挡者披靡,他心里的看法不知不觉开始发生变化。 及至他回到长弓大营,见到叶七率领的长枪大阵,然后被裴越那一招瞒天过海彻底惊艳,至此他终于放下心中的芥蒂,成为裴越忠实的拥护者。 此刻在十余位剽悍武将的注视下,杨应箕脸上浮现一抹难看的笑容,垂首躬身道:“下官参见侯爷。” 裴越心中大喜,毕竟这位宁国公后人的脾气有些古怪,他还担心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在他对北营的构想中,杨应箕的位置非常重要,甚至不比秦贤和韦睿低,因为这人非常适合那个特殊的位置。 646【背嵬】 “应箕兄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裴越微笑说着,亲自上前将杨应箕扶起来。 杨应箕心中一暖,他这辈子受过数不尽的冷眼和排斥,身为宁国公杨思继的后代,年过三旬依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低阶武官。唐攸之将他提拔为长弓大营经历官,算是他人生中第一位贵人。只是西境苦寒之地终究不能与京营相比,而且他的家人都在京都,长年累月不见,连那双儿女对他都陌生起来。 如今裴越将他调回京都,官职同样是经历官,看似只是平调,但是谁不知道京营和边军的区别?这段时间那些以往从未登门过的所谓世交们,接连不断地拜访早已没落的宁国府,每个人都带着厚厚的礼单,这便是今时不同往日的明证。 杨应箕心中感动,只不过黝黑的面色看不出明显的痕迹。 裴越回身环视众人,正色道:“杨应箕乃是宁国后人,是本侯特意向陛下求来的贤达,从今往后便是北营的经历官,主管粮草军械及军功稽查事宜。另外,本侯将组建北营军法队,由杨经历担任军法队主官。” 众人心中一凛,异口同声道:“侯爷英明。” 杨应箕怔了怔,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 裴越转头对他说道:“应箕兄,本侯敬你铁面无私且处事公允,欲将营中军法执行之权交予你手。任何一支军队都不能脱离军规的管制,本侯麾下的将士更应该做到令行禁止。北营现有军规五十三条,本侯希望所有将士都能倒背如流,更重要的是时刻铭记在心。应箕兄,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而且非常繁琐麻烦,本侯不会强求,若是你不愿意那就另外找人来做。” 被这位名满京都的侯爷一口一个兄长叫着,杨应箕心中无比感慨,拱手坚定地说道:“侯爷请放心,下官必定死而后已!” 裴越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从容地登上高台,众人紧随其后。 韦睿一声令下,北营突击演练正式开始。 四卫将士依次列队出场,分别演练队形、阵法、兵器和拳脚四个方面,脱胎于裴越撰写的操典七略。 校场之上杀气冲天,每个人都憋足了劲儿想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那一面。 自二月下旬到如今,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训练严明的藏锋卫暂且不提,其他三卫也变得像模像样,尤其是秦贤统率的武定卫,看起来更加强悍精锐。这支步军卫论单兵素质比不上藏锋卫,但是整体的协作性丝毫不差。 从上午到夕阳西斜,这场演练持续三个多时辰,裴越一直耐心地观察着士卒们的表现,偶尔向旁边的武将们提出一些质询。 待到最后出场的泰安卫完成演练,一直紧张不已的高英终于松了口气。 他知道藏锋卫和武定卫是裴越的嫡系,平南卫又是陛下亲自命名,生怕自己的泰安卫成为裴越拿来杀鸡儆猴的对象。好在这位侯爷虽然目光极其毒辣,倒也没有刻意为难,甚至还勉励了自己几句,不由得喜上眉梢。 演练完毕之后,裴越吩咐众将带回各自的部属,却将藏锋卫留了下来。 尘土散去,万余将士昂首肃立,目光追随着高台上那个年轻男人。 裴越走到高台边缘,看着这支由自己一点点打造出来的精锐骑兵,一时间百感交集。 前世他也曾名噪一时,巅峰时拥有一个数千员工的大型集团公司,所到之处也是颇受敬仰,然而那种利益掺杂的关系怎能与现在相比?这支藏锋卫的绝大多数士卒都是灵州人氏,裴越不仅带着他们建功立业,还用雷霆手段清扫灵州渣滓,让他们的家人过上平安富足的生活,再无后顾之忧。 纵然他绝对不会对外承认,可是下方这些无比敬畏的眼神早已说明,这支骑兵就是他裴越最忠心的支持者。 “大家辛苦了。”裴越高声说道。 “不辛苦!”万余将士扯着嗓子吼道,没有任何人提前组织,但是他们的回应就像同一个人开口。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微笑说道:“今天表现得不错,没有给我丢脸,晚上让人给你们加餐。另外,每人可以饮酒一杯,只能一杯,不许多喝。” 传令官将裴越的话传达到每个士卒的耳中,登时引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军中历来禁酒,虽然不能做到绝对禁止,但是对于绝大多数士卒来说,想要在平常时日解解肚子里的馋虫,那可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裴越抬手虚按,前方很快安静下来。 他朗声说道:“你们都是好样的,要记住自己的本分和职责,平时操练不可懈怠,因为将来还有很多的功劳等着你们去拿。买大宅子,娶漂亮婆娘,光宗耀祖,荫封后人,这些事情你们每个人都有希望做到。不要原地踏步,更不能骄傲自满,你们付出的每一滴汗水和鲜血,不仅仅是为了大梁,更是为了你们自己。” 得益于将官们将裴越此前的教导一五一十地传达下去,士卒们对于裴越的这番大白话都能领会,愈发清楚“为何而战”和“为谁而战”的道理。 裴越对此也很满意,继续说道:“眼下我打算从你们当中挑选一千勇士,组建一支亲卫营。此营名为背嵬,可能大家对这个名字不是很了解,那我就简单说说。何为嵬?巍巍高山。背嵬者,将大山抗在肩头坚定前行的真男人。所以你们应该明白,我对背嵬营的期望有多高。” 这番话传开之后,所有士卒的呼吸变得无比热切。 裴越转头看向韦睿,然后对士卒们说道:“我让你们的韦指挥使拟定了一份名单,稍后被叫到名字的人留下来。但是,这不意味着背嵬营的人选就永远不变。进入背嵬营之后,你们要面对的是更加严苛的操练!背嵬营每个月都会有考核,连续两次无法达标者将会淘汰,同时从藏锋卫中选择优秀者补充进来,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士卒们齐声高呼。 裴越目视韦睿,后者便带着唐临汾和陈显达去下面唱名选人。 秦贤走过来苦笑低声道:“侯爷,真的不从武定卫中选一些人?” 裴越拍拍他的肩膀,淡然道:“兄长无需心急,武定卫眼下最重要的是形成一定规模的战斗力,不能因为这件事扰乱军心。再者,背嵬营眼下只招了一千人,我原定的人数是三千。” 秦贤豁然开朗,微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太着急了。” 裴越笑了笑,忽见一名亲兵从远处快步奔来。 及至跟前,亲兵垂首道:“启禀侯爷,镇国将军在营外求见。” 大皇子? 裴越不禁看向遥远的南方。 647【俯首】 裴越来到营外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天色。 春末夏初,白昼时间越来越长,然而眼下已是下午,距离天黑最多只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大皇子在这个时候来到北郊,难免会让人心生疑惑,毕竟他身为皇子总不能在荒郊野外过夜,总不至于只是特地跑来跟裴越说几句话? 开平帝在前不久准许三位成年皇子入朝观政,这当然不止是让他们观摩文官处理朝政的过程,同时也可以近距离观察大梁军伍的操练手段。大皇子来北郊旁观裴越练兵,这件事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他选择的时间点略显尴尬,透着一股优柔寡断进退失据的味道。 营门百步之外,一辆雍容华贵的马车停在道旁,数十名宫中禁卫护持左右。 见裴越朝这边走来,一名中年男人上前行礼道:“小人曲珍,给裴侯爷请安。” 裴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此人,听闻是吴贵妃那边派下来的亲信,单论外表气度确实要强过之前那个李谨言。只是因为大皇子被夺了亲王的爵位,他的王府长史一职自然也保不住,按照朝廷法例镇国将军没有开府的权力。 当然,开平帝既没有将刘贤从鲁王府中赶出去,还允许他入朝观政,这位帝王的心思几乎是表现在明面上。 裴越淡然道:“原来是曲长史当面,久仰。” 曲珍难掩震惊,愈发好奇面前的年轻权贵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很清楚前任李谨言的死因,也在那一夜见过裴越在面对大皇子时的冷酷与决绝,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见到他如此温和的态度,一时间竟然显得非常惶恐。 这时马车门忽然推开,大皇子刘贤走了出来。 裴越朝那边拱手行礼道:“见过大殿下。”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刘贤怔了怔,面上浮现不自然的笑容,尽力平静地说道:“裴越,叨扰了。” 虽然在吴贵妃的周旋下,开平帝释放出信号震慑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但是刘贤内心里仍然忐忑不安。老四如今彻底没了希望,其实在刺杀案之前他便没有希望,然而老二和老六依旧虎视眈眈,且看起来在文臣中拥趸不少。 刘贤非皇后嫡子,在法理上天然处于弱势,全赖吴贵妃这些年帮他暗中发展人脉,同时又有开平帝的喜爱,才能和占据大义名分的二皇子势均力敌。如今他丢了亲王之位,纵然表面上一切如常,心中却始终无法安定,想起此前吴贵妃对他的叮嘱,于是亲自来到京都北郊,想要试探一下裴越对自己的态度。 一路上他回想着与裴越的交集,最初的确闹得很不愉快,尤其是七宝阁一案令王妃蒙羞含恨自尽,继而他又派人去灵州刺杀裴越,双方可谓结下了梁子。不过在裴越回京之后,他并未再度挑起矛盾,甚至还在裴越纳妾的时候让曲珍送了一车厚礼。 至于引起朝廷震动的刺杀案,裴越那夜率军马踏鲁王府,让他颜面无光,可是最终对方退了一步,没有在开平帝面前拆穿他为平阳顶罪的想法,刘贤心里明白这是一份人情。 种种原因交杂,刘贤在马车上想好各种面对裴越的方式,然而此刻站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看着对方脸上温和却明显有距离感的笑容,寒暄过后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曲珍暗自心急,便笑着开口说道:“裴侯,其实殿下早早就出城了。听闻裴侯今日要在北营演练军阵,殿下不愿耽误裴侯的正事,便带着我等在北郊转了一圈,还去首阳山那边看了看。” 这番话由他来说确实更合适。 刘贤虽然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但是要让他突然之间变得礼贤下士亦有些突兀。 裴越微微一怔,略显意外地看着刘贤。 倘若将来这位大皇子能够继承大宝,今日之事怕是会像前世的细柳营故事一般,成为史书上的一笔轶闻典故。 他按下心中思绪,微笑说道:“殿下自是一片好心,可若是传出去恐怕会有人说裴越狂妄自大,不知尊卑礼法。” 这话虽然不够恭敬,但是相比方才要亲近一些,刘贤心中一松,打趣道:“你若是对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那才真的会被人诟病。” 看来那位聪慧机敏的贵妃娘娘最近没少教导你啊。 裴越心中感叹,随即侧身道:“殿下,请。” “好。”刘贤微微颔首。 两人并肩步入北营大门,曲珍和宫中禁卫们如常跟随,然而却听刘贤说道:“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军营重地不可擅入。” 曲珍没有任何犹豫迟疑,躬身道:“是。”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若是大皇子在几年前就有这等心胸和情商,恐怕支持他的朝臣要远远多过现在。 进入大营之后,刘贤细心观察着营地内的布局和将士们的面貌,一路上都显得十分安静。 西面校场上不时传来呐喊之声,裴越见他面露好奇,便带着他去往校场。 背嵬营首批一千勇士的选拔仪式已经结束,没有被选上的藏锋卫将士们虽然有些不甘,然而更多的是无穷的动力。他们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离开校场,正好撞上迎面走来的裴越和刘贤。 这些士卒们并不认识大皇子,但也没有因为裴越的出现就乱了阵型,依旧一丝不苟地迈着坚定的脚步,在经过二人身边的时候投来注目礼。 刘贤看到这一幕颇为震撼。 藏锋卫军容之严整、军纪之严明和士卒之剽悍,实属他这么多年来首次亲眼目睹,甚至私心里觉得这支纵横西境的骑兵比禁军还要强大。 待这支长长的队伍过去之后,刘贤心悦诚服地说道:“说实话,此前我对你有些误解,即便你在西境立下汗马功劳,依旧觉得你是依靠运气和长辈的庇护。直到此刻看见藏锋卫的将士们,我才明白自己错的很离谱。” 他转头望着裴越,诚恳地说道:“你能够从无到有打造出这样一支精锐骑兵,在局势复杂的西境战无不胜,足以说明父皇比我们这些人看得更远更准。他在几年之前就发现你这个帅才,可笑我还一直想谋夺你的产业。” 裴越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后哭笑不得地说道:“殿下,你这样让我很不适应。” 648【拨开云雾】 刘贤在说完那番话之后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四皇子的狠辣毒计让他的想法开始转变,不仅反思自己以前的荒唐行径,也在思考将来的未雨绸缪。裴越在军中的地位不需赘述,尤其是开平帝对他的倚重越来越明显,刘贤不愿意再次被别人捷足先登,故而打定主意要在今天和他冰释前嫌。 然而他做了二十六年的大皇子,有开平帝帮他遮风挡雨,又有吴贵妃替他笼络人心,在裴越出现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挫折,这才养成此前那种目空一切的性情。 想要短时间内转变过来何其困难? 这就好比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当初他那种骄横霸蛮的做派令人厌恶,如今这样的低姿态又未免太过优柔。 好在裴越没有让他更加尴尬,似笑非笑道:“但是能得到殿下的认可,我发现自己很高兴。” 刘贤双眼一亮,喜道:“果真?” 裴越微微颔首,从容淡定地说道:“殿下,当初你看中蜂窝煤的方子,利用七宝阁和孙大成那些人给我施加压力。那时候我就在想,假如我真的让了一步,恐怕会被殿下吞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刘贤有些尴尬地沉默片刻,随后坦然道:“不瞒你说,我当时的确只想着攫夺你的方子,根本没想过失败的可能性,最后被伱弄得灰头土脸也算是罪无应得。” 刘贤笑了笑,道:“至多殿上有无想过对我身边的人上手。” 邓载道:“我是会那么上作。” 刘贤望着近处那一千名聆听韦睿训话的藏锋卫将士,目光移动到韦睿旁边的裴越,指着他对邓载说道:“殿上,那个年重人名叫裴越,从开平八年我去往绿柳庄之前便一直跟着我。这些年他是我的亲兵队长,替我处理了很少事情。从今天结束,他是再是负责端茶递水的亲兵,而是我的亲卫营统领。” 牟生微露惊讶之色。 “像牟生这样的人还无是多,包括北营现在那些低级武将,他们都是在我微末之时决心世上,这一路下久经曲折与考验。我是能漠视他们的付出,所以尽可能给予他们对等的回报。是仅仅是在官职下,平时我也会给他们最起码的侮辱。” 刘贤说完之前,静静地望着若无所思的小皇子。 片刻之前,牟生感叹道:“难怪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带出一支精锐骑兵。” 刘贤又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上属是什么态度,他们就会无相应的反馈。或许短时间内那些是好的反馈会被隐藏起来,可是终究无爆发的那一天。当然,我并非一味窄纵他们,相反藏锋卫的军规极其温和,在边军之中首屈一指。从成军那天到现在,有无一名武将触犯过军规,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会给第七次机会。” 一席话让邓载沉默是语。 他遥望着校场近处那些似长枪特别挺立的士卒,细细品味着刘贤话外的深意,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良久之前,他字斟句酌地说道:“他们做得好,你便要给予足够的奖赏,若是做错了,便要依照规矩惩处。正式场合要明白下上尊卑令行禁止,平时则要尽量做到侮辱上面的人。其实概括起来就是,赏罚分明恩威并施。” 刘贤微笑道:“殿上其实很世上。” 这句话略显老成持重,但是邓载并是反感,因为他意识到身边的年重人早已放上芥蒂,否则绝对是会说出这些交心之言。 一念及此,他暴躁地笑道:“以后我觉得自己虽然比是过父皇和母妃,但是在兄弟之间应该算是愚笨人。直到遇见你之前,终于明白人里无人的道理。” 对于这番赞誉,牟生一笑而过,话锋一转问道:“是知殿上对南边的局势如何看待?” 是知为何,邓载竟然觉得无些轻松。 长考之前,他急急说道:“南周的武备军力处于上风,最小的倚仗是天沧江,但是当年被广平侯硬生生在南岸咬上一口肉,这便意味着他们防御的难度变得更小。我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南周最好的选择是挑起咱们的内乱,或者想办法拖延时间。” “如何拖延?” “此后父皇已经派使者南上,南边当然可以派使者来小梁,两地相距极远,一来一回需要耗费小量时日,如此反复几次,拖个一年半载是成问题。当然,父皇肯定是会被这些肤浅的手段迷惑,除非南边真能找到切实无效的名义。” 刘贤打量了他一眼,神情忽地无些古怪。 牟生被他看得无些是拘束,纳闷道:“无何是妥?” 牟生重咳一声,摇头道:“殿上,那天我在鱼龙街下遭遇一场刺杀,小部分是宁丰致派的人。其中无个杀手令我印象深刻,此人身材魁梧面相清秀,擅使一根铁棍,用的却是枪法,是知殿上无有无印象?” 邓载沉吟道:“确无此人,他叫童鹏达,据说是京都右近的一名游侠儿。宁丰致将其引见之前,我见他武道修为低弱,便将他留在王府的护卫队伍外。刘贤,刺杀案虽然是宁丰致擅自谋划,可我也要负一些责任。” 刘贤摆摆手道:“殿上是要误会,我历来奉行的是冤无头债无主,是会牵连旁人。只是那人的特征比较明显,所以想知道他的身份。” 邓载点点头,见近处那些锐卒似乎在列队折返,便语气诚挚地说道:“今日与你相谈片刻获益良少,于我而言称得下良师益友。刘贤,以后少无得罪,还请勿怪。” 语罢,他郑重地拱手一礼。 刘贤侧身避过,有无受他这一礼,然前笑吟吟地说道:“殿上,过去的事是必再提,其实我并是厌恶七处树敌,化干戈为玉帛难道是好?” 邓载会心一笑,刚想调侃刘贤这句话是尽是实,然而马虎一想却发现对方说的很无道理。从开平八年秋天算起,刘贤这几年从未主动招惹过别人。是管是自己出手谋夺一宝阁,亦或是丰城侯府李家和成国府路家,乃至于处心积虑编制阴谋的老七,牟生自始至终都是被迫应对。 然而算计他的人上场都很凄惨,反倒是这个身世艰苦的庶子一路青云直下,腾于四天之下。 回想这个年重权贵过往凌厉的风格,他是禁好奇地问道:“牟生,是是是因为父皇的缘故,你才放上对我的芥蒂?” “的确无这方面的考量,但是完全如此。” 刘贤十分坦然,随前又道:“那天晚下,殿上为了自己的妹妹宁愿舍弃亲王之位,在我看来这是很优秀的品格。一个在意亲情的人,总比那些行事有无顾忌甚至是择手段的人弱得少。” “我明白了。” 邓载冲他抱拳,郑重地说道:“能够听到你的称赞,我也很低兴,而且会牢牢记在心外。时辰是早了,我得返回京都,改日请你赴宴。” “恭敬是如从命。” “对了,这次是会是在竹楼。” 两人相视一笑,是由得想起几年后那次鸿门宴。 邓载坚持是要刘贤相送,独自朝营门的方向走去。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刘贤心中感触颇少。 方才的对话之中,他其实藏了试探的用意,如今能够确定的是这位小皇子和造反案有关。 “童鹏达?宁丰致?你真的是是见棺材是掉泪啊。” 刘贤热热一笑。 (本章完) 649【忠心耿耿】 入夜。 裴越的副帅府内灯火通明,嫡系部将汇聚一堂。 依照惯例,秦贤和韦睿分别坐在左右上首,其他人依次往后。不过今夜略有不同,除了右边多了一位新任经历官杨应箕之外,左边下首亦新添一张椅子,坐着的是往常站在裴越身后的邓载。 众将皆已知晓背嵬营的设立,对于统领一职落到邓载头上略有些羡慕,同时也清楚这是情理之中的安排。持续大半年的西境之战,邓载基本都跟在裴越身边,虽然不像秦贤和韦睿等人那般亮眼,却也有实打实的军功,凭此转入军中无可指摘。 其次便是背嵬营的定位,与藏锋卫和武定卫不同,这支精锐亲卫在战场上主要负责保护裴越的安全,时刻都要跟着主帅,故而并不需要一个独立的指挥武将,反而更注重统领的忠心与机敏。 综合考量下来,邓载自然是背嵬营统领的最佳人选。 其他人心生羡慕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背嵬营的将士从藏锋卫中选拔出来,可谓是优中选优,实力极其强横,谁不愿意统率这样的精锐在战场上纵横驰骋? 裴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打趣道:“杨经历以后主掌粮草军械、军功稽核以及军法监管,他历来铁面无私秉公办事,你们要是犯错落在他手里,不许跑来找我求情,我丢不起这个人。” 陈显达苦笑道:“侯爷,当初在西境的时候我可是按照你的指示出手。” 这说的是裴越初临长弓大营,在无法说服的情况下直接将杨应箕挟持带走,动手的人自然只能是陈显达。 杨应箕面无表情地说道:“陈副指挥使放心,杨某决计不会公报私仇。” 陈显达松口气道:“那就好。” 裴越对堂中众将的想法了如指掌,淡淡道:“你们和杨经历不熟悉,暂时有些生疏很正常,就算往后无法熟络也无关紧要,我不会强迫你们成为知无不言的至交。但是,有件事我说在前面,杨经历肩上担着得罪人的差事,你们谁敢故意跟他作对,可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众人神情凛然,齐声应下。 杨应箕暗自感叹,这位年轻侯爷的手腕不是一般的老辣。 他对自己称得上绝对信任,将北营的粮草、考功和监查之权尽数交予,甚至比唐攸之在长弓大营时做的更果断。在此之前,他和裴越仅仅是发生过一场冲突、同行过一段时间,并无太深的接触和了解。就算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面对这样的信任都很难不动容,更何况他前半辈子受尽白眼和排挤? 落魄半生,人到中年时遇见这样一位明主,杨应箕怎能不感激涕零拼死效命? 与此同时,杨应箕也明白裴越那番话表面上是为他撑腰,实则提醒旁边这些武将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两边走得太过紧密从而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虽然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裴越麾下的这些人绝对不敢也不会生出异心,但是他这般谨慎和缜密的手腕展露出非同一般的驭下之术。 这位年轻权贵并未刻意矫饰,这些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愈发显得真诚坦然。 裴越看了一眼杨应箕,继续说道:“秦、韦二位指挥,说说各自部属的详细情况。” 秦贤轻咳一声,平静地说道:“武定卫现有步卒一万二千五百名,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每军各二千五百人,另有一个由五百骑兵组成的斥候营。本卫计有北营老卒六千人,西境边军七千人,从军两年以上者占据六成。” 裴越微微颔首,然后看向韦睿,后者从容地说道:“藏锋卫现有骑兵一万两千人,同样分为五军,每军两千至三千人不等。依照侯爷的指示抽调出一千人组成背嵬营,各军人数稍有减少,接下来会进一步调整。” 裴越沉思片刻,缓缓道:“武定卫照常操练。藏锋卫从后天开始分为两部,轮流演练长途奔袭,经秦州至利州,以适应南面地形为主。” 秦州在京都的东南面,利州则在秦州的南面。两地距离南境边界还有很长的距离,只因濒临怒海,且是绮水和其他水系的下游地带,所以水网密布地形复杂,与天沧江南面的地貌颇为相似。 秦贤和韦睿齐声应下,面上情不自禁地浮现振奋之色,其他人亦是如此。 他们如今已是高阶武将,再往上攀升很需要运气。这与裴越是否提携无关,毕竟大营帅位可遇不可求,就算是王平章也无法轻松安排。当然这是指太平年代,只要大战开启,打下来的疆土越广阔,空出来的顶尖军职也就越多。即便军职的晋升难度很大,可是他们还能追求爵位,不说公侯万代,哪怕能拼出来一个伯爵也足以光宗耀祖。 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有仗可打的基础上,裴越方才的话便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讯号。 若非伐周大业将启,藏锋卫何必跑到利州去吹海风? 裴越又对众将详细叮嘱了一番,最后说道:“鸳鸯阵极其重要,你们务必牢记在心,不可让士卒们松弛懈怠。另外,今夜所议诸事不可外传。” “遵令!” 众将同时起身,拱手答道。 “好,都散了罢。” 裴越挥挥手,依旧坐在原处。 堂内安静下来之后,邓载走到裴越身旁,欲言又止。 裴越努努嘴示意他坐下,随和地问道:“感受如何?” 邓载平复着心境,老老实实地答道:“起初很激动,又有些忐忑,然后慢慢在适应。少爷,其实我不止一次扪心自问,仍旧想留在你身边做事。” 裴越笑了笑,感慨道:“当初在灵州钦差行辕的时候,我便对你说过,凡是真心追随我的人,都会得到一份丰厚的回报。这些年来你勤勤恳恳没有什么差错,又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跟随我,若是连你都不能鱼跃龙门,其他人会如何看我?另外,当初你们跟着先生学习,无论兵法还是武道,你都是进步最快的那个人,区区一个背嵬营,我相信你能胜任。” 邓载黝黑的面庞上涌现感激之色。 裴越又问道:“你和段姑娘的关系进展如何?” 邓载汗颜道:“少爷,你知道她的脾气性情,她家里也以她为主。只是我想替少爷多做事,再等两年也没关系。” 裴越失笑道:“倒是忘了段姑娘果敢聪慧,否则谷伯伯也不会将佩玉阁交给她。不是我批评你,有些事不能一直拖着,对人家姑娘不好。你和王勇都不小了,该将成家这件事提上日程。这样吧,我让人去一趟段家,替你把这门亲事定下来。等到你们成亲之日,我亲自为你们主婚。” 邓载又惶恐又喜悦,连忙起身道:“少爷,这是小事,不值当浪费你的时间。” “少放屁。” 裴越笑骂一句,然后说道:“你们这几个家伙都有点执拗,好好说怕是不行,就这么定了。” “是,少爷。”邓载垂首应道。 裴越起身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道:“至于我身边跟着的人,你不必担心。冯毅和盖巨那两个小子不错,就让他们接替你的位置,替我管着亲兵队。” 邓载点头道:“我会跟他们交接清楚。” 裴越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去吧,尽快熟悉你的部属。” 不知为何,邓载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他退后一步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650【鱼饵】 大梁皇宫在前魏宫城的基础上扩建,主体格局为前朝三大殿与后宫宫殿群,以及后宫北面的苑囿。数千间房屋层楼叠榭,处处雕梁画栋,宛若贝阙珠宫,构成这座巍峨壮丽的宫城。 苑囿即皇家园林,包含御花园、太液池和紫薇山等地。 裴越在宫中内监都知刘保的引领下绕过前朝三大殿,径直穿过后宫,来到水雾弥漫的太液池畔。 不远处的池台水榭上竖着一杆金丝黄龙伞,开平帝身着常服,坐在软榻之上,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鱼竿。 裴越心里的恶趣味涌起,很想看看皇帝的鱼钩上到底有没有饵。 一名宫人搬来一张杌子,放在软榻左边约半丈处。 开平帝目不斜视,仿佛盯着远处的水面,不紧不慢地说道:“坐下说话。” 裴越面上恭敬道谢,心中却忍不住吐槽,自己这坐姿分明像极了一个犯错挨训的小学生。 开平帝眼角余光瞥到裴越皱起的眉头,不禁轻声斥道:“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裴越楞了一下,茫然地问道:“陛下为何要骂臣?” 开平帝道:“是不是觉得这把小椅子不符合你的身份?要不你出去问问,除了两府重臣之外,哪个臣子能在朕跟前坐着答话?更何况是一个年方弱冠的臭小子。” 裴越连忙否认道:“陛下,臣当然知道这是无上的荣耀,只不过臣手长脚长,这杌子实在太小了。” 开平帝冷笑道:“那你便站着罢。” 裴越嘿嘿一笑,恭敬地道:“多谢陛下赐座。” 开平帝似乎拿他没有办法,最终只能笑骂道:“惫懒!” 旁边站着的宫人们对这一幕已经习以为常,尽管他们从来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可是心中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英明神武的陛下似乎只有在裴越面前,才会偶尔展露出几分人味。 他们并不会嫉妒裴越的圣眷,反而打心底感激这位年轻权贵,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稍稍放松,不像平时那般如履薄冰,毕竟伴君如伴虎从来不是一句假话。 裴越顺着开平帝的目光望向水面,初夏的风拂过,湖水微起波澜,但是鱼线始终没有动静,他不禁好奇地问道:“陛下,这池子里真的有鱼吗?” 开平帝淡淡道:“咬钩的次数多了,它们自然就会藏得更深一些。” 他将鱼竿交给旁边的刘保,后者连忙去更换新的鱼饵。 裴越道:“藏得再深,总有忍不住往上浮的那一刻。” 开平帝扭头看了他一眼,话锋一转问道:“刘贤跟你聊了什么?” 裴越神色淡然,想了想说道:“大殿下折节下交,主动与臣冰释前嫌,然后臣陪着大殿下看了看北营的内部状况。” 开平帝略显意外地说道:“你居然肯答应?” 裴越苦着脸说道:“陛下,臣又不是山野间的豪猪,整天想着与人争斗不休。这些年麻烦几乎没有断过,臣着实有些厌恶这种生活,而且危险实在太多,好在臣有陛下的庇护,这才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 开平帝失笑道:“从你嘴里听到朕的好话可不容易。” 裴越怔了怔,随即坦然地说道:“臣一直认为做比说更重要。” 开平帝道:“这句话没错,但是很多时候说也很重要。北营近段时间操练成果如何?” 裴越知道皇帝对这些事非常了解,仍然诚实地答道:“平南、武定两卫颇有进步,泰安卫要差一些。至于藏锋卫,其实臣在灵州的时候便非常注意他们的日常操练,这种事早已成为他们骨子里的习惯。臣让韦睿将藏锋卫分成两部,轮流提前适应南边复杂的地形。” 开平帝微微点头,从刘保手中接过鱼竿,平静地说道:“未雨绸缪是好事,但也不必太过着急。一场国战需要筹备很长的时间,操之过急是取败之道。朕知道你很聪明,连莫蒿礼都再三称赞过你,但是你要记住,平定天下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裴越正色道:“臣谨记。” 他发现皇帝对自己的态度又发生了一些变化,不仅仅是表面上的亲近,相较以往更多了几分发自真心的信任。 这应该是那位莫执政的功劳。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个沁园何时完工?” 裴越回道:“估计还要一个多月。” 开平帝笑道:“外面的人都说你出手大方,朕却觉得你小气得紧。陈安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收银子倒也罢了,竟然只卖给他十分股子,一点都不大气。” 裴越委屈地说道:“陛下,臣还怕他不敢要呢,十分都是壮着胆子说的。” 开平帝道:“他为何不敢要?只要你舍得给,他自然就敢收下。” 裴越便问道:“陛下觉得多少合适?” 开平帝道:“予他半成,不过你不能再问他多要银子。皇后那边也不富裕,最后还是得朕出这笔银子。这些年来你这小子赚得盆满钵满,朕的库房不见半点孝敬,总不能还得送银子给你使。” 裴越心中一惊,皇帝竟然将这件事直接挑明,看来方才自己的猜测没错,只不过这种信任很难用好坏去判断。 他露出为难的神色道:“陛下,半成股子没问题,但是半成股子作价五万两,臣可就亏大了。” 开平帝笑骂道:“少跟朕装模作样,你对外说作价二十五万两,谁还敢抓着陈安刨根问底不成?不过,朕也不会平白占你便宜,你不是想在下面州治弄些相同的园子?朕会让洛季玉给你行些方便。” 您这算盘敲得真利索,沁园开得越多,宫里的进项就越多,要知道那可是半成股子,每年分红就是一大笔银子。 裴越心中腹诽,面上不得不感激地说道:“多谢陛下。” 听着他言不由衷的谢恩,开平帝并未生气,温言道:“朕明白你的心意。” 若是换个人听到这句话,此刻肯定感激涕零大表忠心,裴越实在做不到那般肉麻猥琐,平静但又诚恳地说道:“陛下,臣最开始没想过问陈安要银子,只是他的态度过于坚决,臣不得不答应。” 开平帝笑了笑,缓缓道:“好了,越说越市侩。朕问你,最近朝中的大事是否知晓?” 裴越摇摇头,答道:“臣这段日子都在北营练兵。陛下,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开平帝轻叹一声,皱眉道:“邓州南部、渝州和钦州多地大旱,百姓们无水灌溉。如今正是农忙时节,如果长时间不下雨,影响这些地方的耕种和收成,今年必然会有流民产生。” 裴越没有胡乱发表看法,因为他知道开平帝就算对自己再亲善,当涉及到国朝正事的时候绝对不会宽仁。 然而皇帝仅仅是想找个人倾诉吗? 开平帝转头看着他,沉声道:“朕已经令东府尽快筹措赈灾之事,但是远水难救近渴,所以朕打算在七日后祭天求雨。” 裴越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在前世的时候看过许多影视剧,对于求雨之事并不陌生,皇帝这样做虽然没有什么作用,但也没有必要强行劝阻。 等等…… 他略显紧张地问道:“陛下,要去何处求雨?” 开平帝缓缓说道:“兴梁府。” “啊?”裴越难得一见地露出慌乱的神色。 开平帝奇道:“你为何这般反应?皇陵在兴梁府,圜丘坛亦在那里,朕当然要去北边。” 裴越心念电转,皇帝突然要离开守备森严万无一失的京都,去往兴梁府求雨,这件事明面上符合程序,然而他却隐隐感觉到一抹危险的味道。 他试探地说道:“陛下,在太庙求雨是否可行?不必劳师动众去兴梁府吧?” 开平帝微微皱眉道:“胡说八道。朕乃天子,一举一动都需要符合仪程,岂能随心所欲?裴越,这不过是一桩平常事而已,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他定定地望着裴越,眼神颇为复杂。 651【一世之尊】 长久的沉默之后,裴越抬头望着开平帝,神情凝重地说道:“陛下,京都近来不太平。” 文官们的日子不好过,因为京察的威力实在太大,且这一次的力度前所未见。 吏部依照四格八法严格考评,能够完全达到要求的官员不多,一时间处处可闻怨声载道,只不过因为洛庭和韩公端亲自坐镇,所以没有闹出太大的阵仗。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开平帝突然启动京察的缘故,一方面是帮助韩公端树立威信,另一方面自然是要去芜存菁,提升朝廷的运转效率,进一步为伐周大业做准备。 这是莫蒿礼病倒之后的连锁反应。 如果这位四朝元老还掌着东府,洛庭和韩公端必须要考虑到他的态度。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莫蒿礼的手腕不会太过强硬,下面的官员不至于惊慌到这步田地。 眼下的局势就像滚沸的开水,上面有一个沉甸甸的盖子,表面上看来没有危险。万一盖子被人掀开,很多人心中的怨气必然会宣泄出来。 开平帝以为他是紧张于文官们的怨气,摇摇头打趣道:“京察乃是朝廷肃清吏治的正式流程,朕相信洛季玉和韩公端会秉公而断。裴越,你连翰林修撰的耳光都敢打,难道还会担心那些文臣惊扰朕的车架?” 一瞬间的迟疑过后,裴越下定决心说道:“陛下,臣指的不是京察。” 这几年皇帝对他以利用为主,虽然近来态度有所转变,但本质上没有区别。像开平帝这样极其擅长帝王心术的皇帝,绝对不可能给自己的后代留下一个无法解决的麻烦。眼下他越重用裴越,那么在平定南周之后肯定会选择飞鸟尽良弓藏。 然而裴越却不能坐视对方陷入危机之中。 至少在近几年内,开平帝独断乾坤对于裴越来说是件好事,可以帮他解决绝大多数的麻烦。倘若冷凝所说的谋逆之局能够成功,无论坐上皇位的是谁,裴越都很难继续保持如今的地位和权势。至于几年之后的局势和危机,裴越当然不会虚度光阴坐以待毙。 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时间。 开平帝暗自惊讶,面上不解地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陛下,臣不久前得知一个消息,都中有人意图刺驾谋逆。” 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一般,那些宫人们只恨自己为何会长一双耳朵,纷纷垂首大气也不敢出。 开平帝神色平静,放下手中的鱼竿,起身走到水榭边缘,双手扶着栏杆,凝望着水汽氤氲的湖面,忽地轻笑一声。 裴越只得起身跟了过去。 开平帝微嘲道:“举旗造反?” 中宗皇帝敢在登基次年将楚国府上上下下杀个干净,开平帝刚刚继位便能逼迫裴贞离开京都,这是因为他们占据着天地君亲师的大义名分。莫要小看师出有名在这个时代的威力,举旗造反的重点在于前面两个字。 裴越能理解皇帝的不屑和自信,然而依照他的推测,这次的局面并没有那么简单。 “陛下,数日前臣从一位故人口中得知,都中有人在筹谋大事。虽然她不知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可是都中有能力有野心有胆量敢这么做的人不多。” “故人?” “是。” 裴越应着,随即坦然说道:“她叫冷凝,祖辈皆是周人,所以她应该也是周人。不过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住在京都,大部分时候又认为自己是梁人。臣不知道该如何评断她的身份,只能确定她带来的消息不会有假。” 开平帝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他望着前方缓缓说道:“裴越。” “臣在。”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知道。” “朕历来最恨与敌国暗中勾连之人,李子均便是前车之鉴。” “臣知道。” “现在你对朕说,一个周人发现都中有人要谋逆造反,你说朕该不该信你?” 裴越轻叹一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道:“事关重大,臣只能如实禀告。当然,臣还有一点私心,因为臣的丫鬟桃花便是那冷凝的女儿。换而言之,桃花其实也是周人,虽然她从小就和臣住在定国府中相依为命,绝对不是南琴那样的探子。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臣反复斟酌之后,决定主动向陛下坦白此事。” 闲云评上,那位名叫申赫的书生声东击西,若非傅弘之的祖父出面解围,裴越肯定会有些麻烦。他不清楚敌人究竟知道多少隐秘,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找到一个契机主动揭开这个秘密。 开平帝转身望着裴越,继续问道:“其实你应该很早就知道那个丫鬟的身份,对否?” 裴越微微垂首道:“是。” 开平帝面色淡然,目光中透出几分冷肃:“为何直到现在才肯告诉朕?” 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因为臣害怕。” 开平帝嘴角微微勾起,问道:“现在不怕?” 裴越想了想,点头道:“也怕,不过陛下突然要离开京都,臣若是想说服陛下,总得说出事实才可信。陛下,臣认为此事与三十六年前楚国府谋逆案有关,所以南边的人才会通过冷凝让臣知道这件事。此前鱼龙街刺杀一事,其中有一位刺客极有可能是叛逃南周的冼家后人,臣怀疑这次的事情是四皇子——” 开平帝忽然打断他的话头:“以前有人对朕说过,你身边那个丫鬟并非梁人,乃是十六年前那一夜之后被抱到定国府的周人后代。” 裴越怔住,随后垂首道:“请陛下降罪于臣。” 开平帝淡然道:“朕连你那个出身于西吴官宦世家的小妾都不吝封赏诰命,更何况区区一个丫鬟?此事不用担心,朕从未在意过。” 他顿了一顿,忽地话锋一转道:“兴梁府的防务一直以来都归京军北营负责,你如今是北营副帅,谭甫那老家伙能力平平,所以你要将这个担子扛起来。” 裴越瞪大眼睛看着皇帝。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刘赞的心思有多狠毒难道你看不出来?合着我前面的话都白说了? 开平帝微笑道:“祭天求雨之事不会取消,朕命你为圣驾行营防卫总管,负责保护朕的安全。” 裴越心中发苦,拱手行礼道:“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群跳梁小丑而已,何足为惧?” 开平帝抬手轻拍裴越的肩膀,这一幕落到那些宫人眼中,甚至怀疑自己眼花看错。 陛下何时对臣子这般亲近过? 开平帝迈步离去,从容又温和地留下一句话。 “裴越,这人间江山如画,往后你可以陪朕一起看。” 652【何似在人间】(一) 中山侯府,后宅蕊香院。 “少爷,少爷。” 林疏月温柔软语在耳边响起,裴越缓缓睁开双眼,房中光线昏暗,一抹淡淡的天光照在紧闭的挑窗上。他坐了起来,轻声问道:“几时了?” 林疏月答道:“刚过寅时三刻。” 裴越摇摇头,无奈地说道:“咱们这位陛下真是钓鱼钓多了,脑子不太灵光。” 林疏月抿嘴轻笑,体贴地帮他更衣,却不肯回应这句话。虽然她对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没有好感,看在七品诰命的份上也不愿口出恶语。 宽敞的大床里侧突然响起桃花沉闷困倦的声音:“少爷说的对。” 裴越忍俊不禁,随即板起脸教训道:“你这丫头愈发懒了,比少爷还起得晚,也不知道帮你林姐姐做事。再这么惯着你还了得,少爷决定从今天开始不许你睡懒觉。” 林疏月俏脸泛红,低声劝道:“少爷,让桃花继续睡会儿罢,我已经让厨房备好早膳,一会我伺候少爷用饭就好。” 桃花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林疏月发现裴越每次都无法尽兴,即便他从来没有说过,而且始终对自己特别温柔,可她心里却觉得非常愧疚,便趁着昨夜裴越还没来蕊香院便将桃花喊了过来。 只是她没有想到,桃花比自己还不堪,两人轻易便败下阵来。 裴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顺势往下,只见她穿着贴身小衣,窈窕有致的身段显露无疑。 尤其是她此刻青丝如瀑,素面朝天,更增几分娇柔怯弱之感。 两人之间早已无比熟悉对方的习惯,林疏月微微垂首,帮裴越穿上外衣,柔声道:“少爷今儿还有正事咧……” 裴越叹了一声。 谁让自己还不够强呢?皇帝任性胡闹想要以身犯险,自己不得不陪着,关键是这件事的风险全部得要他扛着。今天去兴梁府求雨一切顺利倒也罢了,要是出了半点纰漏,哪怕皇帝只是掉了一根头发,朝臣们近段时间积压的怒火都会倾泻到他身上。 因为他是开平帝如今最信任的臣子,一个不伦不类临时设置的圣驾行营防卫总管。 裴越发现老刘家的皇帝都有这个坏毛病,动不动就搞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官职,譬如高祖给太史台阁定下的左令辰与右令斗。这两个官职勉强还能接受,防卫总管是个什么鬼?听起来跟宫中内监一样。 裴越满怀恶意地想着,开平帝不会是打算以后让自己进宫吧?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伸手抱住林疏月,嗅着她身上的清香。 林疏月措不及防,虽然心中有些惊讶,却也不愿离开裴越的怀抱,因为她能感受到裴越这个举动并没有那种热切的激动,反而充满留恋与温情。 “少爷,林姐姐,你们又忍不住了吗?” 桃花穿着小衣抱着枕头,脑袋伸到两人脸边,满脸好奇地问道。 “咳咳。” 裴越连忙松开林疏月,抬手在桃花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然后迈步离开卧房。 在林疏月的伺候下用过早饭,裴越径直来到前院。 与安静清幽的后宅相比,前院灯火通明,正堂内早有数人等候在此。 “参见侯爷。” 以韦睿为首,唐临汾和邓载分列左右,另有如今掌着侯府亲兵的冯毅和盖巨。 裴越颔首致意,然后走到主位坐下,端起仆人准备好的清茶,浅浅抿了一口。 众人落座之后,韦睿开口说道:“侯爷,一切已经安排妥当。秦指挥使率领武定卫提前赶赴兴梁府布防,从京都到兴梁府这一段路程则由藏锋卫负责外围警戒。” 裴越沉吟道:“傅弘之可有消息传来?” 韦睿答道:“从七日前侯爷传令北营开始,傅兄弟便亲自带着斥候勘查沿路状况,所有可能出现伏兵的地方都已经安插人手,到眼下为止还没有发现异常。” 裴越吹拂着茶盏上方冒出来的热气,陷入思考之中。 开平帝的心思并不难猜,一方面他确实算得上勤政爱民的皇帝,故而祭天求雨之事不会取消,因为三州之地大旱,这对百姓来说称得上难以抵抗的灾难。另一方面他的行事风格便是如此,事事讲究大义名分,从来不会无罪诛之。 不谈以前,就说这几年裴越经历或者旁观的几件事,从路敏、李柄中到四皇子,这位皇帝陛下极其酷爱钓鱼,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引蛇出洞。 其实从莫蒿礼病倒就能看出来,这对君臣可能又在挖坑下套,远赴兴梁府求雨便是更进一步。 然而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家又不蠢,怎会再三犯同样的错误? 他们总不至于连太液池里的鱼都不如。 裴越思考着每一个细节,缓缓说道:“依照陛下的意思,广平侯、右执政和太史台阁沈大人留在都中主持大局,三位皇子、魏国公、韩参政及礼部尚书随驾北行,所以我们不能有丝毫大意。让陈显达带着三千人留守京都北门,守备师的人马暂时退开,你们两个带着其余骑兵跟随圣驾行动。” “是。”韦睿和唐临汾齐声应道。 裴越转头看向邓载,沉声说道:“你带着背嵬营驻守侯府前院。” 邓载心中纳罕,按理来说以背嵬营的实力,其实最适合近距离守护圣驾,但是他从来不会质疑裴越的决定,点头道:“是。” 裴越解释道:“陛下身边是宫中廷卫,然后有禁军一部随行,藏锋卫也只是保护外围。接下来我不在京中,万一有变乱发生,你必须守好侯府,不论是谁来这里闹事直接拿下。若是有人不知死活,你可以直接下死手,一切后果有我承担。” 邓载的神情立刻肃穆起来,起身应道:“是,少爷。” 裴越又对冯毅和盖巨说道:“这次你们不用随我出京。邓载领着背嵬营保护侯府外围,你们两个带着我的亲兵镇守府内,倘若府中有人生事,能抓便抓,不能抓就直接杀了。” 二人拱手道:“遵令!” 裴越轻舒一口气,抬眼望着堂外逐渐明亮的天光,起身向外走去。 开平六年,五月十九日。 圣驾出京都。 653【何似在人间】(二) 朱雀坊,定国府。 裴宁像往常一般起得很早,卯时二刻去定安堂给裴太君请安,陪着老太太说了会话,然后赶往定鼎堂东面裴戎夫妇的院子。 良言走在她左侧,拖后半个身位,低声说道:“小姐,夫人越来越不讲理,你怎么不跟老太太说一声?” 且说几个月前裴越来定国府闹了一场之后,裴戎夫妇的确老实下来,府中家仆对清风苑更是畏之如虎,即便路过也是小心翼翼,平素更不敢议论大小姐半句。如今谁都知道那位破门而出的侯爷极其护短,下手又不讲情面,连二少爷都被他一耳光抽落两颗牙齿,其他人谁敢对裴宁不敬? 李氏当然不敢朝裴宁撒气动手,只是仗着生母的身份时而冷嘲热讽几句。 裴宁自是不在意这些,良言却忍不住为自己的小姐愤愤不平。 三少爷如今可是大将军,若是让他知道这些事,太太还能讨得了好? 裴宁转头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摇头轻笑道:“不许浑说,母亲她只是一时间转不过弯来,等过段日子就好了。再者,她是我的亲生娘亲,让她说几句又算什么大事,你可不能在外面乱嚼舌头。” 良言垂下头说道:“知道了,小姐。” 两人步入院中,沿路遇见的丫鬟们纷纷福礼请安,裴宁一一回应,无丝毫骄矜傲慢之色。 及至来到正房内间,李氏端坐在软榻上,一双眼睛里透着古怪的喜色,淡淡道:“宁儿来了。” 裴宁行礼道:“给母亲请安。” 李氏示意自己的贴身丫鬟将她扶起来,悠悠道:“娘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倒也不必每日清早来回奔波。老太太那边自然是要去的,完事之后就回自己的院子歇着,不用每天都到娘这边来。” 裴宁只觉得无比奇怪。 其实几年前她和李氏的关系非常亲近,母女之间几乎无话不说,转折点发生在裴太君的六十大寿上,她将自己准备的寿礼假借裴越的名义献上去,无疑是拆李氏的台。后面的事情无需赘述,在裴越出手推掉和天家的婚事后,她与李氏的关系降到冰点,对方眼中几乎再也没有她这个亲女儿的存在。 今天日头是从西边出来的么? 裴宁柔中带刚地说道:“母亲关爱,女儿感激不尽,然而孝道不敢或忘。若是连晨昏定省都省了,怕是会被外人指责母亲管教不严。” 李氏眉眼渐冷,这丫头最近的变化有些大,虽然温婉依旧,却仿佛多了几分主见,言辞也渐渐变得犀利。 沉默片刻后,她挑了挑眉头问道:“最近有没有跟你那三弟通过书信?” 裴宁楞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从李氏口中听到“三弟”这个称呼,在今年之前一直都是“小畜生”或者“贱种”,此前裴越来过一次之后便绝口不提,偶尔唾骂也不敢指明对象。 李氏冷笑道:“对了,瞧我这记性,那位可不是什么三弟,人家是正经的国侯,咱们这些人见了面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侯爷。” 这个语气倒是对了,只不过裴宁始终觉得有些诡异。 李氏今天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裴越将要倒霉一般,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裴宁斟酌着转移话题问道:“母亲,爹爹还未醒么?” 李氏轻哼一声,冷冷道:“昨夜又是宿醉,多半要到午后方醒。” 裴戎在上林狱关了两年,出来之后喜怒无常,毫无世家公子风范气度,动辄鞭笞仆人,和以前相比愈发恶劣。尤其是裴越那次来到定国府,当着他的面出手收拾裴永年和裴云,仿佛吓破了这位定国家主的胆子,成日里待在内宅,对外则是宣称有病在身,隔三差五去定安堂露个面,其余时候便以美妾烈酒作伴。 裴宁眉尖微蹙,却是无可奈何,即便她想劝也进不了裴戎的门。 轻叹一声之后,她垂首道:“还请母亲想办法劝劝爹爹,总不能日日如此以至于伤了身子。” 李氏却不理会此事,神态诡异地轻笑道:“听说今日你那三弟要护卫圣驾出京,你为何不去见他一面?” 裴宁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直视李氏。 或许在旁人听来这句话并没有特殊的含义,然而她实在太了解李氏的性格,若非是知道一些隐秘,她决计不会在自己面前摆出这种姿态。 所谓一面,肯定是最后一面的暗喻。 一念及此,裴宁不禁颤声问道:“母亲,究竟出了何事?” 李氏看着她紧张担忧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无比痛快,所幸脑海中还存着一份理智,没有将自己的猜测一股脑说出来。不过想到等待的时间不会太久,尘埃落定之后裴越的下场必然无比凄惨,她便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喜悦。 这一天她已经盼了太久太久…… 裴宁略显焦急地问道:“母亲?” 李氏敛去脸上的笑意,摇摇头到:“没什么,只是他如今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以为你会去见一见。行了,你回去歇着罢,我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置。” 裴宁还要再问,李氏已经起身向里面走去。 她只能无奈地行礼,然后眉头紧皱地退出正房。 没有人注意到,一名大丫鬟悄悄离开裴戎夫妇的院子,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之后往东面疾行,来到另一处院落外找到一名丫鬟,将其拉到隐蔽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段话。这名丫鬟听完之后立刻走进院中,径直来到书房,对桌前那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行礼道:“少爷。” 裴云抬起头望着他。 丫鬟将方才李氏和裴宁的对话一字不错地复述一遍。 “知道了,下去罢。” “是,少爷。” 书房内清香袅袅,裴云提笔在纸上写字,自言自语道:“狗急跳墙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外祖父你终究还是被人蛊惑,莫说一辈子浸淫阴谋诡计的陛下,就连裴越都不是你们能算计的角色,难怪你这辈子只能给王平章当狗。不过,这对于我们裴家来说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裴云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笔迹,风淡云轻地笑了笑。 纸上写着四个大字:大义灭亲。 他起身将这张纸丢进角落里的炉鼎中,看着它变成灰烬,轻声道:“一群蠢货。” 1秒记住网:。 654【何似在人间】(三) 京都外城共有十二座城门,北面大门为景耀门,东侧为林芳门,西侧为光化门。 辰时三刻,皇帝仪仗自景耀门出,逶迤行向官道。路旁有不少百姓跪拜,口中山呼万岁,此举完全是这些普通人自发而为,除了心中对皇权的敬畏之外,他们还知道陛下此行是去给那些灾民求雨。 刘氏皇族对黎民百姓一贯宽仁,尤其是太宗和中宗两任皇帝休养生息,尽力减免民众的负担,再加上商贸的不断发展,这让大梁的国力蒸蒸日上,逐渐将西吴和南周甩在身后。 百姓们都很知足,只要能吃饱饭有衣穿,一年到头能攒点碎银子便十分喜悦。 如今见皇帝为了灾民亲自去求雨,他们自然愈发感激涕零。 听着那些感恩戴德的欢呼声,宽敞舒适的御辇上,开平帝眼神复杂,望着前面端坐的三位皇子问道:“尔等有何感想?” 二皇子抢先赞颂道:“父皇英明神武万民爱戴,大梁必将平定天下四海归一!” 开平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边上的六皇子。 刘质自从当初在刑部被裴越摆了一道之后,这几年变得沉默寡言,明面上极少和朝臣勾连,仿佛早已熄灭了争储的心思。即便前段时间开平帝赐下观政之权,他也不像一母同胞的二皇子那般急切,只是象征性地去了几个衙门静观,且对朝臣的态度十分礼敬,这让他的名声愈发好了起来。 迎着开平帝淡然的目光,刘质沉静地说道:“父皇,百姓们淳朴简单,只要朝廷对他们好,他们就一定会记在心里。” 开平帝微微颔首,又看向神色肃然的大皇子:“你呢?” 刘贤犹豫着说道:“请父皇恕罪。” 开平帝淡淡道:“你又犯了什么错?” 刘贤依旧有些紧张,纵然这几天一直在纠结,无数次进行心理建设,可是真到了开平帝面前却还是心生惧意,毕竟这是从小到大浸在骨子里的畏惧。迟疑片刻之后,他鼓起勇气咬牙说道:“父皇,儿臣觉得与其祭天求雨,不如在渝州等地修建水利设施,这样就算来年还有旱灾,百姓们也能及时灌溉田地,不至于影响耕作。” 开平帝神情古怪地望着他。 刘贤刚刚酝酿好的勇气立刻消失,汗颜道:“儿臣胡言乱语妄议国事,还请父皇恕罪。” 旁边的二皇子暗自冷笑,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六皇子默默攥紧衣袖中的右手,心中颇感意外。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刘贤连忙起身答道:“父皇,没有人教,这些是儿臣自己瞎想的。” 开平帝道:“坐下罢,朕没有怪罪你。” 刘贤怔了怔,父皇到底是赞同自己的说法还是不认可? 他有些想不明白。 …… 御辇周围伴随着大量宫人,前后皆由廷卫守护,另有禁军三千人随行。 藏锋卫分为三部,陈显达领三千人临时取代京都守备师,将景耀门牢牢握在手里。裴越当然没有这个权力,守备师也轮不到他管,不过因为开平帝一时兴起设置的防卫总管,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可以插手京都防务。 唐临汾领三千骑突前,负责开路和应对突发状况,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惊扰到圣驾。 韦睿领五千骑在禁军外围负责保护,再加上已经提前赶赴兴梁府布置防务的武定卫一万余人,整体上形成一个层层相叠的防护体系,按理来说不会有任何危险。 兴梁府距离京都五十余里,这段路看似不长,但是皇帝的仪仗走得不快,早上出发最快也要到傍晚才能抵达。祭天求雨的仪式比较繁琐,裴越询问过礼部的官员,一切顺利的话至少要五天时间。这便是他感到担忧的缘故,虽然藏锋卫和武定卫的实力拔尖,而且忠心程度无需置疑,可是远离那座守卫森严无懈可击的皇宫,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队伍的后半段是数位重臣的马车,依次是魏国公王平章、东府参政韩公端和礼部尚书唐俭,其余人都是骑马随行。 最前方那辆马车之内,王平章闭目养神。 莫蒿礼病倒之后,朝中再无人比他的资历更老,除了御史大夫黄仁泰之外,几乎所有朝臣都是他的晚辈。但是他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反而愈发谨小慎微,连西府的军务也大多交给谷梁处置,似乎在向开平帝表明自己的心迹。 除了王九玄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位老人究竟在想什么。 这辆马车侧后方十余丈的地方,裴越骑着当初裴城送给他的名贵神骏,目光似乎想要穿透车厢壁,看清楚这位老而弥坚的魏国公的心思。 当初在莫蒿礼府上的时候,他脑海中忽然跳出一个念头,这对配合默契的君臣极有可能在给王平章设套,然而对方表现得过于乖巧,仿佛除了京军西营之外,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并不在意自己手中的权柄被开平帝一步步削弱。 “裴侯,陛下有请。” 一名内监都知策马而来,在马上拱手说道。 裴越微微颔首,然后快马来到御辇附近。 他抬头望去,只见御辇上仅有皇帝一人,三位皇子不知去向。 开平帝平静地说道:“裴越,上来说话。” 裴越微微一怔,迟疑道:“陛下,这不合礼数。” 开平帝微微皱眉,沉声道:“啰嗦什么?” 裴越叹了口气,此前在宫中不是还说允许我平安尊贵一世?才过去几天就变了想法,非要将我架在火上烤,只能说皇帝果然是男女之外的第三种人。 御辇象征着天子威仪,绝大多数时候臣子都没有资格登上,这意味着皇帝的绝对信任。 果然,当裴越走上御辇之后,附近宫人和廷卫们情不自禁地露出艳羡的神情。 然而还没等裴越平复心境,开平帝就轻声问道:“你之前说谋逆之事极有可能是老四所谋,那么除了老四之外,你觉得还会有谁参与其中?” 裴越斟酌着用词,缓缓道:“只能是军中勋贵。” 开平帝轻笑一声,凝望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道:“王平章?” 1秒记住网:。 655【何似在人间】(四) “陛下,魏国公不至于如此愚蠢。” 裴越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给王平章上眼药的机会,想要在军方成为一言九鼎的大人物,王平章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 但他同样清楚皇帝的底线,削弱王平章只是因为路敏自尽,军中权力结构出现失衡的趋势,皇帝必须要改变这种格局。罢免李柄中是第一步,将北营重新洗牌是第二步,让谷梁担任西府右军机是第三步,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便让下面人看清风向,避免出现军权集中到王平章手里的恶果。 然而削弱王平章不代表要将对方弄死。 皇帝终究要靠武勋来统率军队,王平章倒下意味着谷梁和裴越的权势又会失去制约,一个成熟的帝王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这也是开平帝从始至终都没有朝京军西营下手的原因。他要做的是平衡各方而非大开杀戒,王平章这段时间的隐忍和退让似乎说明他已经完全领悟皇帝的心思。 至于王平章心中或许会有憋屈和愤恨,这一点并不在开平帝的考虑范围之内。 开平帝对于裴越的回答并不意外,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果不是王平章,那会是谁在暗中帮助老四?” 裴越沉思片刻,摇头道:“臣不知道。” 目前京都内外手握军权的武勋之中,禁军和京都守备师主帅都是皇帝的心腹,裴越觉得以身前这位至尊的城府手腕,断然不会将这两个要害衙门交到不忠之人的手里。再看京军三大营,在排除王平章培植多年的西营之后,北营在裴越自己的掌控中。南营主帅是定军侯罗焕章,其人不仅忠勇敢当,且是刚刚接任南营不久,显然不具备谋事的能力。 综合看来,没有一位实权武勋会帮助四皇子行大逆不道之事,难道他仅仅依靠冼家的人手就能举旗造反? 开平帝目光幽深,缓缓说道:“朕也有些好奇,老四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既然朕和你都猜不出来,那就让鱼儿主动跳出水面。” 裴越听出皇帝言外之意,略显震惊地说道:“陛下是要放松对燕王府的管制?” 开平帝抬眼望着他,微笑道:“谈不上放松二字。其实认真说起来,老四在很多方面确实很像朕,从他给他那两个蠢材皇兄设局就能看出来,处心积虑筹谋数年,这样的人怎会忘记在朕身边安插人手?” 裴越皱了皱眉,四皇子在太史台阁中有眼线不稀奇,毕竟军中很多大人物都做过类似的事情,可是皇帝另外一支人手极其隐秘,就连沈默云都不了解底细,四皇子真有这么大的能耐? 开平帝继续说道:“你无法确定究竟是谁图谋不轨,朕也想看看水里还藏着多少鱼儿,那就耐心等等罢。” 裴越轻叹道:“臣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全。” 开平帝笑道:“越来越啰嗦,当初你在御书房里跟朕顶嘴的勇气去哪了?朕这次并非如你所想是在钓鱼,只不过是要尽快解决朝中的隐患,以免影响到伐周大业。” 裴越忽然想起鱼龙街上那个挥舞铁棍的壮汉,他心中猛然一震,轻声说道:“陛下,或许那些人另有想法。” 开平帝神情温和带着几分亲近地看着他:“说来。” …… 兴梁府位于京都和化州之间,乃是刘氏皇族的龙兴之地。 名为府,实则只是一座城,皇陵位于府城北面,规模极大,巍峨庄严。 府城西面七八里有一个极为出名的地方,便是关押大量囚犯的上林狱。 京都之中几座监牢用途不同,宫中的诏狱一般用来关押皇族宗亲或者宫人,太史台阁的监牢主要还是以审讯为主,刑部大牢则是关押一般犯人。 上林狱地位特殊,那些犯了死罪却又不便处死的犯人会被关在这里,所以这里的犯人在进来之前大多身份尊贵,而且进来之后想要出去极其困难。 这么多年来,能够从上林狱出去的犯人寥寥无几,近两年更是只有裴戎一人。 此处规矩苛刻守备森严,绝大多数人都会被关到死亡的那一天。 死法有很多种,饿死、渴死、冻死、病死、殴斗致死,甚至于被牢头活活打死。 想要在上林狱中安安稳稳地活着,家中必须还有足够强势的关系,或者想办法用银子喂饱牢头们。 乙字十七号是一间单人牢房,关着一位年过五十的囚犯。 屋顶开着一块巴掌大的天窗,一缕阳光直射而下,灰尘绕着光柱漂浮。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面目隐藏在阴影中的男人走进牢房,走在他旁边的牢头似乎有些紧张,打开牢门之后便快速离开。 “薛方伯,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男人来到囚犯身边,神色淡然地席地而坐。 此人大约三十余岁,面容普通,目光平和。 囚犯便是曾经煊赫一时的灵州刺史薛涛,开平帝虽然因为灵州之乱表现得很愤怒,但是没有下定决心杀了他,所以将他关进上林狱,算是折衷之法。 薛涛冷眼望着那个男人,轻哼一声道:“我已经对你说过,有些事不能做。老夫年近花甲,死便死了不打紧,可是不能带着整个家族为殿下陪葬。还请阁下转告殿下,老夫绝不会参与此事。” 男人并不意外,微笑道:“方伯不必着急,且听我细细道来。殿下从未想过举旗造反,毕竟那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愚蠢想法。殿下之所以看重方伯,是因为陛下驾崩之后,朝中需要方伯这样的老臣稳定局势。” “不造反?” 薛涛疑惑地看着他,又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男人忽地话锋一转道:“方伯或许不知,在你被太史台阁的乌鸦押送回京之时,薛家想法设法营救方伯,甚至求到殿下面前。只是你送回老家的隐秘没有什么用处,裴越在闲云评上轻松化解那个年轻举子的构陷。殿下不忍看着方伯的族人悲痛欲绝,便决定帮他们一把。” 薛涛忽然觉得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男人轻声道:“方伯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殿下的打算吗?今天就告诉你,殿下准备在陛下祭天之时派人行刺,这样的壮举非武道高手不可为。刚好,你们薛家派来京都的族人之中就有两位顶尖高手。” 他顿了一顿,高深莫测地说道:“如今他们已经伪装身份隐藏在圜丘坛内。” 虽然远离中枢多年,薛涛对于朝中仪程并不陌生,当然知道圜丘坛是祭天求雨之所在。 他抬起颤抖的右手,指向男人愤怒地道:“你们这是要让薛家万劫不复!” 男人将他的手拨开,笑了笑说道:“等陛下驾崩之时,殿下就会在京都发动,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到那时,希望薛方伯能主动站出来替殿下拼死效命,不然薛家就会被钉在弑君谋逆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完这番话后,起身拍了拍薛涛的肩头,然后从容淡定地离去。 薛涛从踏入官场起始,数十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却从未像今天这般茫然无助过。 他一时惶恐难安,一时又燃起希望,心中仿佛有一把钝刀反复切割。 万一,那位殿下真的做成这件事呢? 薛涛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场景,自己站在百官之首,凌驾于洛庭之上,成为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不由得吞咽着唾沫,眼中逐渐燃起炽热又疯狂的光芒。 1秒记住网:。 656【何似在人间】(五) 皇帝仪仗抵达兴梁府时已近傍晚,府尹刘相率领一众官员拜伏于道旁接驾。 开平帝从御辇上走下来,在廷卫的簇拥中来到近前,亲自将刘相搀扶起来,温声道:“皇叔不必多礼。” 刘相今年五十六岁,乃是中宗皇帝的幼弟,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是兴梁府府尹,打理着刘氏皇族的龙兴之地,同时还负责看顾皇陵,算得上皇室宗亲中有权有势的人物。莫要小看这区区一座府城,因为赋税全免再加上朝廷时不时的拨银子,这里商贸发达格外繁华,油水自然也颇为充足。 故此,刘相一点也不显老,瞧着仅比开平帝年长一些。 他在这位皇帝侄儿面前丝毫不敢托大,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厚恩,微臣铭记在心。陛下,城内行宫已经收拾妥当,微臣亲自里外看了一遍,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开平帝微笑道:“有劳皇叔。” 刘相感叹道:“陛下体恤百姓胸怀苍生,上苍必定降下甘霖,解救三州百姓干旱之苦。与陛下牵挂万民的心胸相比,微臣做这点事实在不值一提。” 开平帝握着他的手腕道:“皇叔不必自谦,兴梁府在你的治下越来越好,这都是你的功劳。只是年老不以筋骨为能,皇叔岂能一直这般劳累?还望皇叔能时常进宫,陪朕说说话。” 刘相微微一怔,随即不自然地笑道:“微臣求之不得。” 开平帝轻声一笑,然后重新登上御辇,圣驾进入府城。 裴越在旁目睹这场简短的交流,瞟了一眼眼中浮现苦涩的刘相,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皇帝真是一刻都不肯闲着,想必他早就看这位皇叔不顺眼,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将他撤掉。刘相如果有眼色的话,过几天就应该上奏朝廷请辞府尹,若是他恋栈不去的话,想必开平帝有的是办法让他低头。 裴越终于确认一点,皇帝这个职业真不是普通人能干的,若是一心当个昏君倒也罢了,无非君王不早朝而已,可若是真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好名声,怕不是早晚会活活累死。 行宫设在城内北面,与京都之中的皇城当然无法相比,可是在裴越看来已经足够大气恢弘。 武定卫已经全面接管兴梁府城的防卫,行宫周围驻扎着三千禁军,内部则由廷卫负责,城外有藏锋卫八千精锐骑兵,如此森严有序的防卫莫说一小撮不轨之徒,就算是大军来袭也足以能支撑到京营到来。 一夜无事。 翌日上午,皇帝仪仗出城前往皇陵附近的圜丘坛。 武定卫分为两部,罗克敌率领五千人留守兴梁府,秦贤亲自领着七千人清早出城,提前赶赴皇陵周遭占据地利设置营地。 韦睿和唐临汾依旧率领藏锋卫主力随行圣驾,傅弘之亲领精锐斥候朝着四面八方游弋侦查。 大半个时辰过后,皇帝仪仗抵达圜丘坛。 这是一个三层露天圆台,别名祭天台,由圜丘、皇穹宇及配殿、神厨、三库及宰牲亭等组成。 坛面为艾叶青石、汉白玉栏板和栏柱雕成,坛中心的圆形石板名为亿兆景从石。坛心四周围绕有九重石块,第一圈是九块扇形板,第二圈为十八块,然后以九的倍数递加。 圜丘外面有两重谴墙,均为蓝琉璃筒瓦通脊顶,墙身涂朱。内墙是圆形,外墙是方形,以此来象征天圆地方。外墙四面各有棂星门,都是六柱三门。 此坛的功用便是祭天,故而修建得极为庄严,且结构非常巧妙,内墙外面东南有燔柴炉一个,能够起到回音之效,在坛心说话仿若一呼百应,愈发增添天子威仪。 坛内除了开平帝、三位皇子、魏国公王平章、东府参政韩公端、礼部尚书唐俭和裴越之外,便只有赤手空拳的廷卫、宫人和侍者。在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兵刃显然不允许出现,故而禁军和藏锋卫都在外墙之外。 祭天仪式颇为繁琐,裴越对这些冗长繁复的仪程没有任何兴趣。 更何况作为一个前世受过高等教育的正常人,他实在不相信所谓的求雨仪式真能给千里之外的干旱地区带来降雨。 仪式由开平帝主祭,礼部尚书唐俭陪祭。 皇子们、王平章、韩公端和裴越都站在坛心之下肃立观礼,距离上面的皇帝大概有六七丈远。 开平帝身着天子服,吟诵着一篇晦涩艰深又特别长的祭文,听着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圜丘坛内回响,裴越有种回到前世课堂上的感觉。 但他没有丝毫困意,反而极其冷静地观察着周遭的情况。 那天在御辇上他对开平帝说过,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四皇子所谋,也不去理会他有没有帮手,圣驾旁边始终有数万精锐大军保护,再狂妄的人也不会想着靠一些叛军冲击谋逆,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动用武道高手行刺。 求雨的仪式过程是那些人唯一的机会。 只有在坛心上那个独特的位置,开平帝身边密不透风的防卫才会露出一抹空隙。 令裴越非常郁闷的是,开平帝拒绝了他在仪式进行中随侍左右的提议,还说这样会引起朝臣对裴越的嫉恨。 那一刻裴越很想啐他一脸。 不就是身为皇帝的自信蒙蔽双眼,想要玩一把心跳吗?你要是真这么在意我的风评,这大半年来为何要无数次将我架在火上烤? 腹诽归腹诽,裴越还是不敢大意,毕竟皇帝要是真的出事,他这个圣驾行营防卫总管肯定没有好下场,不想死的话只能带着叶七她们浪迹天涯。 皇帝念完祭文,礼部尚书便开始供奉祭祀。 裴越眼观六路,不放过周遭任何一个风吹草动。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仪式的第一部分已经接近尾声,圜丘坛内依旧风平浪静,只有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响着。 第一部分结束,皇帝朝上苍行礼如仪,然后转身走下坛心。 便在这时,位于皇帝左侧大概一丈远的那名宫人忽然丢下手中的托盘,朝开平帝扑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裴越耳边响起许多人的怒斥声,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冲上去,目光猛然转向坛心之下的另一侧。 两道身影似流星一般脱离侍者的区域,直扑坛心之上! 1秒记住网:。 657【何似在人间】(六) 坛心上面除了开平帝和礼部尚书唐俭之外,另有两个捧着托盘的内监,这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连裴越都没有太过注意。 左侧那个内监丢掉托盘朝开平帝扑过去,右手在脑后一抹,一支磨得十分尖锐的木制发髻出现在他掌心里。 对于这个世界的武者来说,飞花摘叶杀人于无形只有寥寥数人方能做到,这个身法迅捷的内监肯定不在此列。只不过他显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将近一丈的距离只两三步便能跨过,那根发髻在他手中足以成为取人性命的杀器。 事发突然,廷卫们都在坛心下方周围,距离皇帝最近的是礼部尚书唐俭。 坛心边缘处肃立的几人厉声呵斥,反应却各不相同。 魏国公王平章和东府参政韩公端高呼“护驾”,前者没有任何犹豫地往上冲,后者虽然要年轻二十岁,腿脚却比不得练过武道的王平章。 然而有人的动作比王平章更快,当那个内监丢掉托盘的时候,大皇子刘贤就像离弦之箭一般急冲而上,满面焦急愤怒之色,他那两个弟弟相较之下便显得迟缓一些。当然,这是因为刘贤从小就展露出不错的武道天赋,虽然比不得叶七和谷范这种天才,在皇族子弟倒也算得上颇为出众。 王平章并不以武道修为见长,这一点裴越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确认。 时间仿佛突然被放慢,所有人的动作在裴越眼中清晰可见。 他看见礼部尚书唐俭挡在开平帝身前,王平章毫不作伪的震怒神色,刘贤拼尽全力的前冲,二皇子似乎不小心扭到脚踝,坛下右侧两个身姿矫健飞登而上的刺客,周遭如浪潮一般涌向坛心的廷卫。 看似过去很久,实则只是刹那之间。 裴越做出自己的选择,他没有理会那个突然发难的内监,右脚猛然蹬地,全身劲气喷涌而出,身形宛若一道闪电冲向那两名刺客,速度快到留下一排残影。 那个内监就算身怀武道也不可能是绝顶高手,否则必然会掩饰不住,哪怕礼部尚书唐俭丢了性命,也足以能挡上一挡,这个时间足够廷卫们反应过来。 反倒是右侧那两个刺客非常危险。 六七丈的距离被裴越一掠而过,几乎是与两个刺客同一时刻抵达开平帝身边不远处。 这两名刺客都不算年轻,大约三四十岁,身材、面容和气质都不出众,属于丢在人群中很难引人注意的角色。 裴越的双眼瞳孔猛然收缩如针。 刺客手中竟然有匕首! 要知道裴越从来不是自大之人,他不喜欢皇帝钓鱼那一套,所以不仅在大局上调动手中的精锐军队层层护卫,对于内里同样不放松。既然开平帝觉得另一支人手中也可能有四皇子的心腹,那他就不允许圜丘坛内出现任何兵刃。 今日进入圜丘坛内的所有人,除了王平章、韩公端、唐俭和三位皇子之外,其他人全都被廷卫详细检查过,确保没有一件兵刃带进来,然后便是廷卫之间相互搜检,尽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然而这突然出现的两名刺客手中竟然有匕首,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早早有人在圜丘坛内藏了兵刃。 两名刺客眼中仿佛只有几步开外的开平帝,完全无视挡在中间的裴越。 他们同时出手,一左一右飞速逼近,手中的匕首泛着骇人的寒光。 裴越听到身后传来礼部尚书唐俭的惊呼,只当他被那个内监刺中,此时压根没有余裕去担心那位尚书大人,他很清楚自己面临的危局。 这一刻裴越没有任何犹豫,猛然后退一步,右拳甩到身后,然后腰腹发力,舌尖如绽春雷。 一拳如炮弹击出! 身体顺势甩出一个弧线。 他的拳头砸在左边刺客的手腕上,匕首应声坠落,与此同时右边刺客的匕首狠狠插入他的肩头。 然而对方既然敢来刺杀皇帝,又岂会轻易放弃,更不可能惊慌失措。 右边刺客踏前一步,顺势左手抱住裴越,右手按在匕首上,用力地往前推。 左边刺客毫不慌乱,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鱼跃前冲刺向开平帝的心口。 肩头传来的剧痛撕裂心肺,裴越发出一声怒吼,反手一拳砸在抱住自己的刺客的鼻子上,直接将此人砸得面目全非,同时抬起右脚踹中对方的裆部,借力朝着另一名刺客撞去,竟是直接把自己当成了兵器。 他的视角看不见身后的状况,虽然自己的动作要比那名刺客稍微慢上一丝,可是身后的皇帝应该不至于被吓到彻底呆滞,只要他能及时避开,哪怕稍微有些狼狈,裴越就能将那名刺客撞开。 双方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也清楚机会就在毫厘之间。 那名鱼跃冲向开平帝的刺客眼中突然泛起惊慌恐惧之色,然后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裴越已经撞了上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闷哼,重重跌落在地。 裴越用力扭头看向旁边,只见那泛着寒光的匕首依旧握在刺客手中,匕首上面并无鲜血,登时松了口气,然后便感觉到肩头的剧痛冲上脑门,即便是他这样心志坚毅的人都忍不住呲牙咧嘴。 那名刺客还想爬起来,立刻被及时赶上来的廷卫们死死制住。 被裴越踹飞的刺客亦是同样的下场。 这些廷卫们看着仰面倒地的裴越,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感激,虽然他们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可终究被刺客们抢占先机,就是那一瞬间的差距,足够刺客们对开平帝造成致命的危险。 要不是裴越拼死挡住刺客的致命一击,这些廷卫一个都活不下来,还有可能祸及家人。 当即便有人将裴越搀扶起来,但是没人敢动他肩头上的那柄匕首。 裴越终于有机会看向后面,只见开平帝依旧完好无损地站着,目光温和地望着自己。 礼部尚书唐俭并未受伤,反倒是那个内监倒在他脚边,那根发髻插在他自己的喉咙上。 裴越心中纳罕,难道这礼部尚书竟是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 658【何似在人间】(七) 廷卫们将开平帝牢牢保护在中间,然而这位至尊却挥手让众人散开,走到裴越身前盯着他肩头上插进去极深的匕首,皱眉问道:“怕不怕痛?” 裴越不解其意,这世上或许有失去痛感的人,但他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在战场上历练多时,还不至于像那些文人一样娇贵。 他点了点头,又摇头道:“陛下,臣的伤势不要紧,现在最重要的是请陛下立刻回京。” 大皇子奔过来跪倒在地,惶恐关切地说道:“父皇,都怪儿臣不中用,不能在危难之际保护父皇。” 这时候冲上坛心的二皇子和六皇子亦跪下请罪。 开平帝冷峻的目光扫过三个儿子,最后只是对大皇子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对裴越说道:“血流多了也会死的。” 他朝下方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两名随驾的太医快步走上来。 开平帝命人剪开裴越伤处周围的衣服,果然不断有鲜血从伤口周围溢出来,匕首至少插进去一寸有余,虽然没有伤到心肺,可若是不管不顾肯定会流血致死。两名太医皱起眉头,他们并不擅长外伤,尤其是这种严重的伤势。 想要将匕首拔出来可没那么容易,稍不注意就会造成第二次伤势,而且会更加严重。 开平帝命裴越坐在地上,然后让廷卫们散开一些,对太医说道:“朕将这匕首拔出来之后,你们立刻给裴越上药包扎,能不能做到?”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楞了一下,两名太医紧张地点头应下。 唯独王平章不见意外之色,他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裴越。 裴越意识到开平帝是在关心自己,然而您这样一位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干过活的皇帝能做这种事?他可不想变成前世那部电影中被同伴反复插刀的主角。 开平帝伸出左手按住裴越的右臂,然后右手握住匕首柄。 “陛下——”裴越哭笑不得,正准备开口拒绝。 开平帝猛然发力,匕首竟然被他轻易地拔出来,而且与刺进去 的纹路丝毫不差。 裴越目瞪口呆,随即扭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内监。 将时间稍稍往前推一些。 在裴越和两名刺客同时抵达坛心之上、大皇子才跑到一半、剩下两名皇子和王平章奔出大约丈余距离、廷卫们蜂拥而上、礼部尚书唐俭凛然无惧地挡在前面的时候,开平帝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他伸手将唐俭推到一边,看着那名内监冲到自己面前,然后在对方举起发髻刺向自己的时候,反手扣住内监的手腕,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内监根本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握着自己的手,将发髻捅进自己的咽喉。 这便是唐俭发出那声惊呼的原因。 随着皇帝帮自己拔出匕首,裴越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原来这位至尊不是想象中虚弱的普通人,他明显也练了很多年的武艺。纵然比不上叶七那般令人惊艳,可是只要稍有防备,他就能挡住刺客的第一次攻击,接下来自然就有护卫处理一切。 两名太医忙不迭地帮裴越处理伤口,他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神色淡然的开平帝,很想知道皇帝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开平帝温声道:“朕从少年时就跟随先生修习武道,后来虽然有些荒废,但也不至于弱不禁风,你不必太过惊讶。” 皇族子弟当然也要习武从文,开平帝年轻时能跟武勋亲贵打成一片,显然不止靠皇子的身份。 裴越豁然开朗,很多事情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东府参政韩公端来到近前,看着那内监的尸体和远处被严密看守的两名刺客,怒道:“究竟是谁狼子野心,竟然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臣恳请陛下严查!” 开平帝淡淡道:“自然是要查的,韩参政不必动怒。魏国公,你觉得此事会是何人所为?” 王平章正色道:“陛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老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摆驾回京,然后将这内监和那两名刺客交给太史台阁,务必 要查出幕后主使。” 开平帝点点头,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将此地收拾干净,朕要完成祭天的仪式。” 裴越怔了怔,立刻起身说道:“陛下,祭天之事可以让三位皇子殿下代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请您尽快返京,避免这件事造成朝野震动。” 开平帝不置可否,对身旁的廷卫首领说道:“将裴越送回兴梁府城,然后让太医给他好好诊治,不要留下什么隐患。” “微臣遵旨!” 裴越颇感无奈,但是皇帝金口玉言无法反驳,他只好在廷卫的搀扶下离开圜丘坛,同行的还有两名太医。 圜丘坛上很快就被清扫干净,祭天仪式继续进行。 这次所有的宫人和侍者都被驱赶到外墙以外,每个人身边都有廷卫盯着,等待他们的将是极其严苛的反复审查,这也是宫中一贯的规矩。 坛心之上负责捧器的人换成大皇子和二皇子。 开平帝神色如常,仿佛压根没有受到刺驾的影响,依旧一丝不苟地进行祭天仪式。 王平章回到此前的位置上,望着上面那个姿态挺拔的身影,忍不住心中轻叹一声。 二十余年过去,陛下还是像当初认识时候那般强大,似乎这世间所有人所有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到他的判断力。以前君臣相谐的时候,他觉得这种强大的内心世界令人敬佩,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不觉两人变得对立起来,皇帝的强大又令他感到心酸。 这位执掌大梁军权十余年之久的老人在心中感叹道:“陛下,你对裴越如此宽容,为何要对老臣那般苛刻?臣知道您在想什么,只是这次臣不会牵扯其中,希望你我之间的君臣情谊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您说过,很多东西只能您给,旁人不许伸手要。可是您既然给了臣那些东西,为何要遗忘当年的誓言,将那些东西又收回去呢?” “臣已经老了,总得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家业,您说对吗?陛下?” 672【何似在人间】(二十一) “燕王殿下,诸位大人,你们不会以为我要带着两万士卒造反吧?” 望着城墙上的闹剧,虽然听不清具体的话语,裴越却能想象出那种喧嚣又恶心的场面。待上面总算安静下来之后,他面露嘲讽的笑容,开口质问。 刘赞冷哼一声,朗声道:“你若不想造反,父皇中毒与你无干,为何你要领兵进犯京都?甚至还提前将北门握在手里,存的不就是谋夺京都的念头?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很简单,让藏锋卫和武定卫立刻返回北营,你亲自护送父皇进来,本王自然就会相信你的忠心。” 成阳侯张武道:“裴越,本侯念你年少有为,于国朝功勋卓著,所以昨夜没有对你的部下动手,而是允许他们离开北门。眼下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按照殿下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护送陛下进城,否则因你而死的人将不计其数。” 他招了招手,亲兵将一个昂藏汉子押送过来。 陈显达被五花大绑,不过并未受到严刑拷打,就连那两只脱臼的胳膊都已经接了上去。 亲兵将陈显达抵在墙边,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张武一声令下,锐利的刀锋瞬间便能割断陈显达的喉咙。 张武目光凌厉地望着裴越,沉声道:“殿下一再表示要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认罪伏法,旁人不会受到牵连。但是你若执迷不悟,这位陈指挥将会立刻被枭首。” 李柄中冷笑道:“他不会是最后一个,听说中山侯府藏着两千多人。裴越,你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想必见过很多血流漂杵的大场面,只是我们却很难见到,或许这次就能见识一下。两千多颗人头啊,真是无法想象的京观。” 裴越没有理会这些嘲讽,他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陈显达。 阳光从天边挥洒而下,照在陈显达的脸上,他面带笑容大声说道:“侯爷,别忘了给我报仇。” 裴越郑重地点头,身边数十名亲兵同时右手贴胸。 他转身策马朝着本阵而去。 “裴越!” 城墙之上,刘赞怒声道:“既然你不稀罕本王给的机会,那就莫怪本王心狠!” 他猛地一挥手。 城门楼两侧各出现六个身材魁梧的士卒,每个人都举着一个巨大的号角。 “呜——” “呜——” “呜——” 号角声响彻天际,震动京都。 东西两面狼烟起。 一支大军从东面快速奔袭而来,甲胄鲜亮军容严整,领军者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将。 他便是京军南营主帅、定军侯罗焕章。 西面同样是一股锐气洪流,由长兴侯曲江亲自统率,正是京军西营的百战精锐。 北门城外广袤平坦的地界上,京军两营合计六万人从东西两面夹击,将藏锋卫和武定卫围在中间。一时间只见旌旗猎猎兵刃如林,仿佛即将爆发一场惨烈的大战。虽然藏锋卫和武定卫都是在西境战场上存活下来的精锐,但是京军两营同样不弱,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都参与过边军轮转。 尤其是曲江统率的京军西营,这些年来时刻枕戈待旦,军械和操练都称得上极其优秀。 王平章在西营倾注无数心血,没想到有一天会为燕王提供助力。 裴越并未慌乱,他麾下的将士也没有生出骚动。 武定卫立刻组成盾阵,藏锋卫拖后向北,分成两股应对京军的骑兵。 裴越看了一眼之后,勒马转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城墙上的众人。 刘赞厉色道:“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立刻按照我刚才所说的去做,要么就带着这两万军卒背着反叛的罪名,被京军碾为齑粉。” 便在这时,东边忽然发生变故。 南营主帅、定军侯罗焕章一人一骑,朝着城门下方行来。 城墙上百官看到这一幕,不禁脸上泛起忧色。他们都知道京军两营能够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刘赞通过五军都督府掌握调兵虎符,又利用开平帝遇刺命在旦夕的机会,亲自说服罗焕章和曲江,让他们在此刻夹击裴越的北营。 然而罗焕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说这位在西境摸爬滚打一身旧伤的老将会站在裴越那边? 刘赞并未出声阻止,漠然地看着城下,唯有按在墙垛上的双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罗焕章孤身前来,连兵器都没有带,他来到裴越跟前,先是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武定卫本阵之中的圣驾,而后沉声问道:“陛下现在状况如何?” 裴越坦然道:“陛下身中剧毒,气息十分微弱,如今大皇子、魏国公、韩参政和端王刘相和太医们守在他身边,以免再有不妥之事。” 罗焕章皱眉道:“我相信你。” 裴越颔首道:“多谢。” 罗焕章却摇头道:“但是我信你没有用,你想要证明自己,只能按燕王说的那个法子行事,或者你先让圣驾进京。” 裴越定定地望着他,见他面色极其真诚,想到当初在西境的过往,便轻声说道:“罗叔,你看看燕王现在这个样子,我能放心将陛下交到他手中?不管是我陪着陛下进京,还是让圣驾先行入城,结果都没有什么区别。若是前者,刘赞必然会立刻杀了我,若是后者,你觉得陛下在他手里能活多久?” 这番话可谓极其坦诚,罗焕章长叹一声,缓缓道:“然而他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啊。” 开平帝遇刺之后,真正有资格主持大局的便只有端王刘相和四位成年皇子,如今除了燕王刘赞,其余人都在裴越身边,这便是刘赞能够操弄权柄的根本原因。 无论裴越以往表现得多么忠心,对于大梁又有多少功劳,他终究没有大义名分的加持,所以刘赞能够轻易将黑锅扣在他头上,逼他做出十死无生的选择。 裴越目光平静,淡然地说道:“可是陛下不止有燕王一个儿子。” 罗焕章霍然抬头,开口应了一声,紧接着调转马头朝京军南营大阵行去。 裴越目送他回去,然后对身边的亲兵使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纵马疾驰奔向圣驾。 城墙上的刘赞冷笑一声,下令兵卒吹动号角,只听着雄浑苍凉的角声传遍四野,西营和南营的阵地开始向中间推移,距离武定卫的盾阵只有不到百丈。 然而武定卫的将士们依旧沉默如山,就像天地之间肃立的参天大树。 藏锋卫由韦睿和唐临汾各领一半骑兵,列阵外围对京军两营虎视眈眈。 只要对方敢动手,他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冲击京营的本阵。 便在这时,一身常服的大皇子刘贤离开圣驾,策马来到裴越身边。 城墙上一阵骚动,百官们目光复杂地望着刘贤,倘若开平帝没有中毒的话,这位大皇子极有可能成为大梁的太子,然而如今他却和反贼裴越并肩而立,这样的场景实在有些荒诞。当即便有人不着痕迹地后退,然后悄悄看向燕王刘赞。 到底是不是如燕王所言,陛下中毒是裴越所为? 刘贤抬头望着四皇子,兄弟之间眼神交汇,却无半点情谊可言。 他开口说道:“四弟,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如今父皇昏迷不醒,你不赶紧打开城门让圣驾进城入宫,却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可以向朝中诸公保证,父皇中毒绝对和裴越无关!” “保证?” 刘赞冷冷一笑,对旁边说道:“请六皇弟出来。” 众人皆惊。 不一会儿,六皇子、相王刘质在两名亲兵的保护下来到城墙上,他先是看了一眼两边的状况,最后目光停留在城下的刘贤身上。 刘赞道:“四弟,麻烦你将昨夜告诉我的事情再说一遍。” 刘质在万众瞩目之下,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昨夜父皇突然中毒,当时父皇身边仅有裴越一人。事发之后,魏国公要解除裴越的军权,毕竟他是最有嫌疑的人。但是裴越不仅没有听命,反而指使自己的部将领兵控制行宫。大皇兄从始至终都表示信任裴越,似乎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也没有问题。” 刘贤勃然大怒道:“老六,你在胡说什么?裴越想自证清白,同时也想保护好父皇,这才不肯交出军权。当时我也劝阻过,何时变成你口中的完全信任?” 刘质不为所动,漠然道:“接下来,裴越将魏国公、韩参政和端王叔祖软禁起来,名义上是让他们看顾父皇,实则不允许他们插手后续事宜。裴越让我返回京都,却不让我去宫中找皇后娘娘,反而让我通知广平侯谷梁,让此人来主持大局。” 李柄中怒视着裴越,唾骂道:“狼子野心!” 余者纷纷叱骂不已,仿佛裴越弑君已经证据确凿。 城下大皇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刘质,胸口剧烈地起伏道:“老六,裴越当时说得很清楚,让二弟去通知两位执政和广平侯,让你去宫中通知娘娘,请他们合力稳定都中局势,为何你要当面信口雌黄?你究竟想做什么?!” 刘质垂下眼帘说道:“我不知道二皇兄在何处,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只知道这件事由裴越一手操持,而你始终站在他那边。” 这句话何其狠毒。 诸多朝臣看向刘贤的眼神已经变了。 虽然刘质说的很隐晦,但是这些人精怎会听不出言外之意,刘质分明是在暗示开平帝中毒是裴越和大皇子合谋! 刘赞感受着微风拂面,心中无比舒畅。 局势已经彻底握在他手中。 他这辈子从未这般开心过。 刘贤几近气到晕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亲弟弟会这般恶毒,不仅在言语上帮刘赞查缺补漏,更是将黑锅扣到他头上,这让他几乎百口莫辩。 刘赞居高临下地望着裴越,平静地说道:“你还可以将魏国公和韩参政请出来,本王想听听他们是不是愿意帮你作证。” 他从刘质口中得知昨夜在兴梁府行宫之中发生的事情,与他先前收到的密报完全相同,故而此刻十分笃定。王平章本就与裴越不对头,再加上昨夜被裴越仗着两卫精兵踩在头上,他绝对不会帮裴越说话。 至于参政韩公端,他的弟弟韩清端就站在城墙上,而且此人历来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昧着良心洗掉裴越的嫌疑。 终于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刘赞愈发志得意满。 然而他却似乎从裴越眼中看到一抹嘲讽,虽然距离有些远,他看得不算真切,但是心中那股感觉异常清晰。 为了抹去心中那股犹疑,他厉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裴越,本王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还不肯束手就擒——”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成阳侯张武。 张武心领神会,朗声道:“守备师众将士听令!” “候!” 数千名精锐齐声应道。 张武抬手指向陈显达,果决地说道:“一炷香之后,斩杀此人祭旗,然后诛杀国贼裴越,匡扶朝纲!” “杀!杀!杀!” 血气弥漫。 号角声第三次响起,京军南营和西营再度前进十丈,弓手已然箭在弦上。 武定卫严阵以待,藏锋卫开始缓缓策动。 局势一触即发,裴越看了一眼旁边面庞气到扭曲的大皇子,轻笑一声道:“殿下,何必动怒?” 刘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只觉得无比荒唐,皱眉道:“你还能笑得出来?” “为何不能?”裴越神情平静,随后朝身边的亲兵挥了挥手。 亲兵从怀中掏出一枚烟火令,静静等待着裴越的指令。 裴越扭头看向城墙之上那些可怜人,正要开口,却见一人出现在墙边,然后步伐坚定地走向燕王。 百官看到此人后下意识地行礼然后让开。 因为他是当朝右执政,实际上的东府宰辅,洛庭洛季玉。 燕王刘赞望着洛庭走到自己面前,随即皱起了眉头,因为洛庭身后还跟着一帮朝臣。 年过六旬的御史大夫黄仁泰、除了刘大夏和段纶之外的其余四位尚书,七位六部侍郎。 洛庭面色肃然,目光盯着刘赞,一字字问道:“燕王殿下,你是要造反吗?” 659【何似在人间】(八) 燕王府。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座恢弘大气的亲王府邸已经变成一座监牢。 当开平帝手里那支神秘的亲卫亮出爪牙后,朝臣们发现这支亲卫的精锐程度丝毫不弱于太史台阁的乌鸦。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占地面积广阔的燕王府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老鼠都钻不进去。 王府外书房中,燕王刘赞身着常服,仪态平和,似乎没有受到圈禁的影响。 他站在书桌前挥毫泼墨,提笔的手十分稳健。 门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此人奉开平帝之命将刘赞押回王府。 “薛涛在灵州这十来年,贪墨钱财卖官鬻爵,甚至连西军的粮草都拿出来倒卖,父皇难道对这些事毫不知情?段九,你说呢?” 刘赞头也不抬,神情淡然,言语中隐含风雷之意。 这个名叫段九的男人应该是开平帝的铁杆心腹,否则也不会成为那支神秘亲卫中的重要人物。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面对刘赞冷漠甚至略显凌人的态度,段九竟然表现得非常谦卑。 他垂首答道:“属下不敢臆测君上的心意。” 刘赞冷笑两声,微微摇头道:“我知道父皇当初是在下棋,留着薛涛只是为了给路敏挖坑而已。至于现在仍然不肯杀他,一方面是薛涛做的那些破事实在提不上台面,要处死他的话总得将罪状公诸于世。另一个原因或许是想看看他后面有没有人,父皇最喜欢顺藤摸瓜一网打尽。这次我给父皇送去两名薛家培养的死士刺客,应该能帮父皇下定决心,你说是不是?” 段九沉声道:“殿下就没有想过那些刺客能够成功?” 刘赞放下手中的毛笔,回身走到太师椅旁坐下,轻笑道:“你在父皇身边那么多年,难道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透?那个内监也好,薛家培养的两个刺客也罢,他们连父皇的衣角都摸不到。我压根没有指望他们能够行刺成功,只不过是想送给父皇一个杀薛涛的理 由而已,这是我身为儿臣的孝道。”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前提是这次父皇能够活下来。” 段九犹豫片刻,感叹道:“殿下,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刘赞抬头看着神情纠结的段九,笑容古怪地道:“这不是父皇希望我做的吗?” 段九心中一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赞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淡淡道:“段九,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做成这件事?” 段九沉吟道:“薛涛那边只能算一招伏棋,等殿下成事之后,他可以凭借资历和人脉稳住一部分文臣。李柄中倒能算得上一个意外,尤其是对于陛下来说。此人并非一无是处,他在五军都督府任上时安插许多心腹,这些人都能派得上用场。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通过李柄中勾连起王平章。这次如果能将王平章拖下水,那么大事可成。” 刘赞不置可否,轻笑道:“王平章对于这种勾当得心应手,再加上父皇这两年对他逼迫过甚,我想他肯定不介意让王家成为第二个裴家。” 段九身为开平帝的心腹,这段时间不仅暗中放松对王府的监管,以便于刘赞能够指挥亲信行事,甚至还亲自代替刘赞去见过李柄中。然而即便刘赞对他非常信任,段九仍旧猜不出这位四皇子的真实想法,就连这个杀局都看得朦朦胧胧,辨不清东南西北。 他不认为四皇子会真的弑君谋逆,因为就算刘赞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成功,满朝文武谁会支持一个弑君弑父的人登上帝位? 莫蒿礼、洛庭、韩公端、谷梁这些人会同意? 就算王平章舍弃那张老脸,薛涛从上林狱中出来,凭这两个人绝无可能压制衮衮诸公。 可若是不弑君的话,他又凭什么摆脱眼前的困局? 刘赞看出段九的疑惑,从容淡定地说道:“欲成大事必须要亲自掌握大局,哪怕是再信任的手下也不能让他知晓全部的计划,这是父皇 教会我的道理。段九,十多年前相识的时候,我压根没有想过你会成为父皇的心腹。这次幸亏有你,如若不然的话,我还真的要多费一些功夫。” 之所以道谢,是因为段九这颗棋子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燕王府明面是监牢,实则对于刘赞来说没有任何阻碍。 然而段九却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一丝不祥的意味,他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勉强笑道:“我本来就是殿下的人,何需言谢?” 刘赞勾起嘴角,抬手按着桌面,缓缓道:“方才我说,父皇希望我做这件事,因为他想尽快挖出都中所有心怀不轨之辈,所以才指使你放任我去勾连那些势力。我当然不会辜负父皇的厚望,而且会尽力做得更好。” 段九茫然地说道:“殿下,陛下并不知道我在帮你做事。” 刘赞微微偏头,摇摇头道:“你我相识于十三年前,那会我才十一岁,对一位刻意亲近的宫中廷卫当然不会有太多的戒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你我逐渐成为莫逆之交。后来你被父皇选中进入銮仪卫,一步步成长为这支神秘亲卫中的第四号人物,却始终没有与我断绝联系。” 他稍稍停顿,然后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段大哥,不知当时才十一岁的我有哪种特质让你死心塌地追随,十三年来矢志不移,甚至不惜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帮我谋划这种事?” 段九不动声色地问道:“殿下既然疑我,为何又要用我?” 刘赞轻声道:“不用你,如何让父皇放心?如何将这张密不透风的罗网撕开一道缝隙?父皇通过你知道我的计划,知道我会派人去圜丘坛刺杀他,知道我准备在他回京之后发动,知道我联系了薛涛、李柄中和郭开山,可他不知道这些事当中有真有假,也不知道我最厉害的杀招是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向段九。筆趣庫 站定之后,他亲切地说道:“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660【何似在人间】(九) 段九看着神情温和面带笑容的刘赞,即便他具备一身高明的武道修为,仍然不受控制地感觉到紧张。 两人之间距离约为三尺。 刘赞淡淡道:“这些年来你帮我做过很多事,看似对我的忠心从未变过,可是每每想到你当年刻意接近的情境,我便觉得这是父皇的一步闲棋。当然,这不足以证明你的真实身份,毕竟你的确帮过我很多次,譬如将宁丰致安插到老大府上,又比如将钱勇控制住。或许我自己也能做到这些,可是你的出手让我省了很多功夫。” 他转过身缓缓踱步,继续说道:“刺杀裴越原本可以将老大和老二拉下水,最终以我的彻底失败告终。可我并不觉得沮丧,因为我从失败之中确认两个非常重要的事实。” 他转头望着段九,笑问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段九摇摇头。 刘赞道:“第一,裴越纳妾那天如何能够预知我的目标是裴宁?他让自己的亲兵随行护卫倒也罢了,为何还要让叶七在暗中保护?倘若裴宁死了,裴越绝对无法保持冷静,那一夜鲁王府门前必然会血流成河。这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一直隐藏得很好,而且宁丰致身边也有我的人盯着。直到我后来得知一件事,在裴越纳妾的喜宴上,陈安陪同宫中内监一起去中山侯府宣旨。” 汗珠在段九的额头上沁出来。 刘赞侧身对着他,望着东面墙上挂着的那幅古画,轻叹道:“那个时候我才想明白,原来我的所有谋划都在父皇的掌控之中,他连我真正要杀的人是裴宁都了如指掌,可是他为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确切?段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答案?” 段九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刘赞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我猜测陈安其实也是銮仪卫的人,只不过他平时隐藏得很好,否则父皇不会将这种大事交托给他。当然,你向父皇通风报信其实无伤大雅,毕竟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弄死老大。” 段九忽然开口问道:“殿下,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刘赞眉头微皱,肃杀之气渐起。 段九夷然不惧,沉声道:“殿下若真的不想谋害大皇子,为何一定要置裴宁于死地?所谓刺杀案,殿下说自己只是想将大皇子和二皇子牵扯其中,继而毁掉他们的名声,同时向陛下展现你的能力。既然如此,殿下并不需要裴宁去死。” 刘赞呵呵一笑,没有回答段九的疑问,话锋一转道:“我从失败之中确认的第二件事,父皇他确实没有考虑过我,从始至终都没有。” 段九低声道:“殿下非嫡非长,陛下不能强行破坏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他执意要将老大推上储君的位置,难道就不是破坏祖宗规矩?吴贵妃那个贱人在宫中收买人心,蛊惑父皇让他冷淡我的母妃,连皇后都拿她没办法,这难道符合宫中规矩?” 刘赞忽然止步,愤怒地低吼着。 段九轻叹道:“殿下,既然陛下不喜欢你,为何一定要去争那个位置?” 刘赞冷笑道:“父皇当年能争,为何如今我不能争?呵呵,我已经明白他的心思,也知道他绝对不会让我活下去。因为他心里清楚,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必然会想尽办法脱离这座樊笼。到时候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大梁的国运将动荡不堪。对于一个志在平定天下青史留名的皇帝来说,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盯着段九的双眼,神经质地笑道:“这才是父皇让你暗中协助我的真正原因,对吗?让我主动成为弑君弑父的罪人,他就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杀了我。” 段九沉默许久,哀叹道:“殿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刘赞嘲讽地看着段九,持续不断地奚落,仿佛要吐尽心中愤恨。 “父皇这辈子都无法释怀永宁元年的旧事,得位不正这四个字时时刻刻刺痛着他,所以登基之后他无论做什么都追求师出有名。” “他不敢直接对付裴贞,便趁着西吴大举进犯的时机将裴贞撵到西境,然后数次派遣心腹责问裴贞,逼得这位定国公只能假死脱身。” “他不愿直接拿下路敏,一方面不想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另一方面是害怕牵扯出陈轻尘这个奇女子,所以他宁愿看着西吴铁骑踏破军镇,数万将士无辜惨死。他冒着半个灵州被西吴铁骑蹂躏的风险,只想光明正大地逼死路敏。” “他从来不相信旁人,无论是莫蒿礼还是王平章,甚至连背叛裴贞甘为御前走狗的沈默云都信不过,一边让太史台阁做那些腌臜事,一边暗中培养出銮仪卫。我不明白他在防备什么,可我知道他一定做过对不起沈默云的事。” “在他眼里只有刘贤才是儿子,老二、老六和我都只是磨刀石,为的就是将刘贤磨砺成一代仁君。他知道只要给我一丝机会,我一定会杀光这些兄弟,所以他利用你这颗埋了十三年的棋子,故意给我机会,让我走上谋逆的不归路。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我!” …… 段九摇摇头,退后一步,用陌生的眼神望着刘赞,轻声道:“殿下,你疯了。” “你说的没错,从他将我关进王府之日开始,我便疯了。” 刘赞不屑一顾,继而说道:“君臣父子这四个字,从那天起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利用你来诱使我,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你在迷惑他?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父皇的性格。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段九心中一震,旋即对刘赞拱手一礼,沉声道:“殿下,得罪了!” 刘赞抬手道:“莫急,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具体谋划?” 段九已经迈出的右脚强行收了回来。 刘赞冷笑一声,坦然道:“我让你去联系李柄中,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真的打算起兵造反,继而让父皇也相信。此外,冼家留下的人手你也已经知晓,但是你知道的只是一半真相。冼家当年被皇祖父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得血流成河,他们当然想要报仇,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段九神情凝重地说道:“殿下,难道冼家另有安排?” 刘赞眨眨眼道:“你猜冼春秋的父亲当年有没有生死之交?倘若有的话,那些人会不会对冼家的灭门惨案无动于衷?” 段九的呼吸急促起来,连忙问道:“是谁?” 刘赞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段九强行冷静下来,沉声道:“可是距离冼家出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刘赞悠悠道:“确实有些久,然而你不要忘了,冼春秋还没死。” 段九还要再问,刘赞摆摆手道:“至于郭开山,其实是我故意在你面前漏了口风,我与他压根没有勾连。父皇将谷梁留在京中,想必就是为了盯着郭开山。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毕竟谷梁这个人有些麻烦,纵然他的嫡系都在南边,军中威望依旧太高。若不是父皇给他找点事做,他肯定会破坏我后续的计划。” “一个李柄中恐怕还不能帮助殿下成事。”段九试探地说道。 刘赞颔首道:“你说的没错,李柄中和他的心腹只能将水搅浑,无法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我知道你忍得有些辛苦,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我便实话告诉你,我真正的杀手锏其实是京都守备师。” 段九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随即颤声道:“就算殿下能掌控京都守备师,难道你凭着这三万人就能造反?” 刘赞奇道:“谁说我要造反?” 他诡异地笑笑,继续说道:“我要带着京都守备师讨伐行刺父皇的反贼裴越。” 段九觉得自己嗓子眼有些发干,艰难地说道:“可是殿下刚才说了,凭那几个刺客无法伤害到陛下。” 刘赞点点头,随即畅快地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擦掉眼眶中的泪花,感叹道:“段大哥,你身为父皇的心腹,难道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句话,再联想到刚才刘赞将裴越称为反贼,段九恍然大悟,随即心中涌起无尽的恐惧和惊骇。 先帝仁宗皇帝,登基半年后突染重疾,最终含恨西去,包括段九在内的很多人都知道他其实是中毒而死。 段九看着面前笑出眼泪的刘赞,仿佛在看一个来自炼狱的恶魔。 刘赞上前一步,气势雄浑地问道:“段大哥,你现在转变心意跟着我还来得及。只要你肯背叛父皇,我保证对你坚信不疑,让你成为大梁第二个沈默云,不,是比沈默云更强大的密探首领。你我相交十三年,你应该清楚我的品格和性情,你可愿意?” 段九吞下一口唾沫,面上浮现凛冽杀意,沉声道:“殿下,不要怪我!” 他猛然踏前,一掌挥出拍在刘赞肩头。 刘赞不避不退,任由他的掌风袭来,然后右手攥紧成拳,在极短的距离内骤然发力,一拳锤在段九的小腹上。 銮仪卫第四号人物被这一拳打飞出去,喷出好大一口鲜血,然后跌落在墙角。 刘赞看着想要挣扎起来的段九,轻叹道:“段大哥,其实我真的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跟那些酸腐文人来往,只是为了瞒住你们这些人,不得已而为之。” 他走到墙边取下架子上的古剑,缓缓拔出。 段九一边吐血一边拼命往外爬。 刘赞缓步走过去,口中说道:“承蒙你十多年的照顾,我会尽量利索一些。” 他伸手抓住段九的头发,然后长剑直接割破此人的咽喉。 鲜血溅上他的衣摆。 刘赞松开手,将带血的古剑放回原处。 他走到房间中央,仔细分辨着方位,然后面朝北面席地而坐。 不远处就是段九的尸体,刘赞仿佛毫不在意,他视线中出现从小就无比敬仰的父皇的身影,随后又似乎看见他口中不断涌出乌黑的血迹。 刘赞放声大笑,只是这笑声又很像是哭声。 许久之后,他意兴阑珊地垂首轻声道:“父皇,一路走好。” 1秒记住网:。 661【何似在人间】(十) 兴梁府,皇帝行宫。 夜色茫茫,华灯初上。 一座独立小院的正堂内,太医正在帮裴越换药包扎,旁边站着满面担忧之色的一群人,秦贤、韦睿、薛蒙和唐临汾等人俱在。 裴越伤在右肩居中位置,那柄匕首从肩胛骨与锁骨之间刺进去,万幸没有伤到肺部,否则以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恐怕会出大问题。 “裴侯,您的伤势没有大碍,最多半月之内便可痊愈,不过这段时间里请小心活动,千万不可牵动伤口。”太医帮裴越包扎完毕之后,毕恭毕敬地说道。 众将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裴越微笑道:“多谢王太医。” 太医连忙低头道:“不敢。” 裴越冲韦睿递了个眼色,后者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到王太医手中。 裴越温和地说道:“一点心意,还请王太医不要拒绝。” 王太医不敢推辞,收下银票之后拱手道:“谢过裴侯赏赐,小人先告辞了。”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能看出来旁边那些虎将都憋着一堆话,自己显然不适合继续待在这里。 裴越微微颔首,待这位太医离开之后,秦贤担心地说道:“越哥儿,究竟是谁这般胆大包天,竟然敢指使刺客行刺陛下?” 裴越示意众人坐下,望着秦贤说道:“兄长心中可有猜测?” 秦贤摇头道:“这种事哪敢乱猜?只是不瞒你说,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裴越的目光逐一扫过去,将每个人的表情都记在心中,然后语调轻松地说道:“你们不必紧张,这种行刺是一锤子买卖,可一不可再。陛下如今有了防备,廷卫亦加强警戒,城内城外都是我们的人,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众人仔细一想,很快便认同裴越的说法。 皇帝身边有明暗多重保护,只有在圜丘坛祭天之时才会出现短暂的破绽。虽然刺客能够抓住这个机会令人心惊,但是想要故技重施显然是异想天开。如今武定卫守在城内,藏锋卫巡弋城外,就算西吴或者南周大军来袭也能保护皇帝的安全。 裴越与众将谈笑风声,见他们的心境渐渐平稳下来,便郑重地说道:“接下来我有一些安排,你们要仔细听着。” 众人立刻起身,堂内气氛为之一肃,仿佛回到金戈铁马的西境战场上。 裴越道:“祭天仪式已经结束,陛下明日上午回京。秦贤领武定卫在卯时初刻出发,前往西南三十余里处松阳镇驻扎,待陛下入京之后再返回北营。” 秦贤拱手道:“遵令!” 裴越又道:“唐临汾领三千骑前往东南四十余里处庆元镇驻扎,亦是卯时初刻出发。” 唐临汾朗声道:“遵令!” 裴越的这两道命令看似寻常,但是堂内众将对京都周遭地形都很熟悉,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家侯爷选择的两个地方正好能够监视京军西营和南营。虽然这样的举措难免有些小题大做,毕竟京营总不会成为叛逆,但他们并不会提出质疑,因为经过西境之战后,这些人对裴越的命令早已养成绝对服从的习惯。 裴越微微颔首,最后看着韦睿说道:“你带着藏锋卫主力随驾护卫,等陛下进京之后,你便领着陈显达一同返回北营。” 韦睿应下。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片脚步声,紧接着一群人走进小院,为首之人正是开平帝。 后面跟着兴梁府尹刘相,另有一些宫人提着食盒,以及数十名廷卫随行保护。 裴越连忙起身迎上前行礼。 开平帝目光温和,摇头道:“你如今身上带着伤,无需恪守虚礼。” 裴越平静又执拗地说道:“多谢陛下恩典,只是礼不可废。” 开平帝看着他略微发白的脸色,又看了一眼堂下肃立的武将们,饶有兴致地问道:“刚才在聊什么?” 裴越便将自己的安排简略说了一遍。 开平帝颔首道:“小心一些没错,你的心思确实很细致。只是既然受了伤,老老实实养伤便是,何至于半日都不肯松懈?” 站在旁边的刘相恭维道:“中山侯年少有为忠心耿耿,这是陛下慧眼识人,令国朝多出一位能征善战的帅才。” 开平帝轻笑道:“皇叔切莫如此,这小子平素就敢跟朕顶嘴,你要是再夸下去,往后朕还怎么管教他?” 这话虽然听着像是贬低,实则压根藏不住器重和亲近的意味。刘相心中唏嘘不已,倒也没有生出嫉恨,因为他知道裴越能有这样的待遇完全是靠拼命二字。 开平帝又问道:“还能饮酒否?” 裴越眨眨眼道:“王太医没有说不能饮。” 开平帝朗声笑着,刘相心领神会,立刻让那些提着食盒的宫人去偏厅设席。 片刻过后,一桌由行宫大厨亲自操持的席面在偏厅摆好,开平帝起身对裴越说道:“来,陪朕用膳。” 他忽地停顿一下,目光看向神情恭敬的刘相,微笑道:“皇叔也来小酌一杯?” 刘相连忙垂首道:“微臣不敢叨扰陛下雅兴。” 裴越扭头看了他一眼。 开平帝不以为意,淡淡道:“也好,皇叔自去忙罢,不用守在这里。” 众人行礼离去,开平帝连那些负责伺候的宫人都没有留下,偏厅内便只剩下君臣二人。 “坐。” 开平帝指着对面的位置,然后不轻不重地说道:“那两个刺客已经自尽了。” 裴越神色如常,冷静地说道:“陛下,就算刺客死了,臣不相信他们能抹去所有痕迹。那个内监总不会是突然发疯行刺陛下,他的身世和背景无法隐藏,这些年在宫中的活动轨迹亦会有蹊跷之处,只要陛下派人去查,肯定能查到一些端倪。至于那两个刺客,他们如何能混进圜丘坛中,是冒名顶替还是早早潜伏,终究会留下蛛丝马迹。” 开平帝望着眼前一桌美味佳肴,却迟迟没有动筷,轻笑一声说道:“看来你此前的推断已经很接近事情的真相。” 裴越沉默片刻,轻声道:“陛下,真要那样做吗?” 662【何似在人间】(十一) “十六年前,朕刚刚登基之时,朝中局势复杂,军中派系林立。当时可谓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开平帝这句话让裴越心情复杂。 时至今日,裴越早已知晓永宁元年的旧事,开平帝和先帝之间的恩怨暂且不提,他对这位至尊始终心怀梁木。为了彻底解决先帝驾崩之后的隐患,王平章借着剿贼的可笑名头,下令将陈家大宅附近的两条街全部摧毁,那些凶残的兵卒见人就杀,压根不管自己的刀下是不是无辜冤魂。 他的亲生父母就死在那一夜。 踏入朝堂这几年,裴越见惯权力争斗,知道这种事没有温情可言,尤其涉及到皇权更替之时,牵扯其中的人都会成为残暴的困兽。 但是理解不等同原谅。 开平帝望着沉默不语的裴越,缓缓说道:“朕知道不能大开杀戒,便将太史台阁交给沈默云,又将路敏和谷梁提拔起来,逐渐让人心安定下来。十六年来,朕宵衣旰食任贤惕厉,广开言路体恤百姓,令大梁国力蒸蒸日上,西吴南周拍马难及。” 裴越轻声道:“对于大梁的百姓来说,陛下确实是位好皇帝。” 这句话颇为大胆,但是开平帝并未在意,他抬手给自己面前的玉盏斟酒,淡然道:“朕这个皇帝做得怎么样,千百年后自有后人评说。” 裴越听出几分不平意,他鼓起勇气问道:“陛下,先帝算得上好皇帝吗?” 开平帝手上的动作陡然停滞,他目光复杂地望着裴越,良久之后才说道:“他是个好人,但是算不上好皇帝。” 裴越轻叹一声。 开平帝放下酒壶,平静地说道:“先皇将他立为太子,是因为他性格宽仁温厚,从他暗中保护谷梁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先皇觉得我的性子与他太相似,担心我继位之后会将那些得意忘形的勋贵大臣杀个干净,在犹豫很多年之后最后选择二皇兄。” 先帝仁宗刘铉,在皇子中排行第二,开平帝排行第四,两人相差两岁。 开平帝望着面前玉盏中清澈的酒液,继续说道:“但是当时的大梁已经走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军中几大派系相互敌视, 而且这些人历经数十年的发展早已盘根错节,局势异常复杂。先皇以为二皇兄能以怀柔之术解决这些问题,却没想过他只会一味和稀泥。” 他没有提及先帝真正的死因,裴越也没有愚蠢到当着皇帝的面捅破。 只不过这番话揭露出开平帝藏在心中的块垒。 裴越缓缓道:“陛下,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何其相似。” 中宗皇帝选择刘铉而非刘铮,是因为他从刘铮身上看到自己杀伐决断的影子。对于一个登基次年就能弄出楚国府冤案的皇帝来说,中宗皇帝当然算不上仁君,可是他希望自己的继任者是另外一种风格,至少不能继续杀下去,那样会让整个大梁陷入崩溃的局面。 如今开平帝看中大皇子而非四皇子,从表面上来似乎是同样的理由。 然而开平帝摇头道:“你错了。” 裴越很想知道这位至尊究竟在想什么,为何一定要将自己的儿子逼上绝路。 开平帝沉声道:“朕从登基次年开始暗中培养銮仪卫,并非是对沈默云心怀偏见,相反是为了他好。任何一个臣子,如果走上大权在握甚至无人能制的地步,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存在制衡,他才能安稳长久。” 裴越觉得皇帝这些话也是在提醒自己。 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臣觉得四皇子应该能猜到段九的身份。” 开平帝不以为意地说道:“他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够猜到,否则朕为何要特意让陈安去你府上传旨?不过是捎个口信而已,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 裴越苦笑道:“臣只是觉得……” 他欲言又止。 开平帝淡然道:“觉得朕对这个四儿子逼迫过甚?裴越,你有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想过,他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从始至终,朕都没有给过他任何希望,甚至主动帮他建造闲云庄,让他能够远离朝争与权力的漩涡,这是为何?” 裴越微微一怔,终于意识到一些自己忽略的细节。 开平帝冷笑道:“他成日里说自己是磨刀石,然而朕不明白的是,朕何时用他来磨过刀?十多年来,朕始终不允许他们入朝观政。若是真要养蛊,必然 要允许他们培植自己的势力,然后在朝中争权夺利,如此才能磨砺出一位擅长权术的储君。” 他顿了一顿,盯着裴越问道:“朕为何没有这样做?” 裴越哑口无言。 开平帝细长的眼眸中泛着幽深的光芒,摇头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朕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可是他从来不懂得珍惜。朕对段九说过,必要的时候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能悬崖勒马,朕终究会允许他活着。” “如今看来, 段九想必走不出燕王府。”裴越轻声感叹着。 开平帝沉声道:“朕从来没有逼迫过他,这次也只是想看看他的本心,是不是如他所言只是为了向朕证明他的能力。” 裴越轻吐一口浊气,缓缓道:“陛下,臣明白了。” 开平帝颔首道:“朕今夜对你说这些,并非是要让你体谅朕的不易,只是想告诉你一个极其浅显的道理。” 他盯着裴越的双眼,一字字道:“人活于世,不能只论对错。” 长久的沉默。 仿佛时间停滞。 天边一轮圆月孤悬。 人间万里静谧。 宫中廷卫守在院落之中,周遭尽皆有眼线岗哨,再加上保护行宫的三千禁卫和遍布城中的武定卫将士,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祥和宁静的夜晚。 忽而裴越惊慌的喊声穿透黑夜,让小院内外的廷卫们浑身寒毛炸起。 “陛下!陛下!来人,快传太医!” 嘈杂喧嚣之声震动整座兴梁城。 王平章、韩公端、唐俭和刘相等人面色仓惶,须臾奔至,冲入小院偏厅之中,只见开平帝靠在椅背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他手中握着一个玉盏。 裴越站在旁边,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太医双眼无神,久久不敢开口。 王平章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太医的脑门上,怒吼道:“陛下出了何事?” 太医上下牙齿不断打架,颤声道:“陛下,陛下可能是中毒了……” 偏厅内的空气仿佛突然间降到冰点,渗出一股诡异又恐怖的氛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裴越,眼中透出震惊与愤怒的寒光。 在此之前,这座偏厅之中仅有开平帝和裴越君臣二人。 663【何似在人间】(十二) “裴越,你竟敢行刺君上!当诛九族!” 兴梁府尹、端王刘相须发皆张,声若惊雷。 中宗皇帝的兄弟除了他之外皆已过世,换而言之他是开平帝唯一的长辈,也是如今整个天家地位最高的宗室。他此刻脸上的悲痛与震怒不像是伪装,毕竟皇帝在行宫中毒,他这个兴梁府尹也逃不掉朝臣的问责。 裴越仿佛从慌乱中强行冷静下来,他先是看向脸色阴沉的王平章,然后冷峻地说道:“王爷,你不要血口喷人。” 刘相愤怒地吼道:“你居然敢说本王血口喷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陛下还好端端的,除了本王之外,伱麾下那些武将也看得清楚。陛下让你陪着用膳,这间偏厅内就只有陛下和你二人,如今陛下突然中毒,凶手是谁还用争辩吗?” 他扭头看向王平章等人,咬牙切齿地说道:“诸公皆是朝堂栋梁,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奸人谋害陛下吗?” 众人虽然仍旧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但是并未接过刘相的话头,一时间厅内的气氛显得格外诡异。 裴越沉声问道:“端王殿下,你说陛下中毒是我所为,敢问我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你——”刘相脱口而出,然而又立刻改口道:“本王不知你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的缘由,可是陛下中毒绝对和你有关!” 面容清癯的东府参政韩公端眉头一皱,斥道:“端王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护送陛下回宫,然后召集宫中和民间神医为陛下诊断治疗。事情尚未明晰,却不知你为何要在这里大呼小叫!” 刘相脸色涨红,差点一口气顺不过来。 他远离朝堂数十年,一直在兴梁府这边作威作福,唯一惧怕的便是开平帝。眼下皇帝仿佛活死人一般,不知能否见到明天的阳光,他自然再无畏惧,下意识就想占据场间主动,将这些重臣视作平时跟在身边的谄媚小人。 然而韩公端只一句话便让他清醒过来,望着这位新任参政清冷的目光,刘相吞了一口唾沫,犹自辩解道:“韩参政,本王只是一时激愤,并非——” 裴越漠然地直接打断他的话,看向另一边问道:“王太医,你能确定陛下真的中毒了?” 迎着一众权贵审视的目光,王太医颤声答道:“小人……小人不敢确定。” 王平章冷声道:“究竟怎么回事?说!” 王太医一脸苦涩地说道:“陛下的脉象极其微弱,整个人就好像处于封闭状态,听不见也看不见,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小人从未见过这种症状,医书中亦没有任何记载,只能确定陛下不是突发重疾,故而小人推测是中毒。” 王平章眉头紧锁,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开平帝,又问道:“有没有办法让陛下醒过来?” 王太医垂首道:“没有。” 王平章看向站在旁边的韩公端,正要开口询问,屋外陡起喧哗之声,随即只见三位皇子仓惶冲进来。他们目光惶然神色悲痛,一齐奔到皇帝榻前,然后跪倒伏身痛哭,口中连呼父皇。 韩公端见这些皇子如此纯孝,心中颇为感慨,上前劝说一番,这才让他们渐渐止住哭声。 大皇子双眼泛红,咬牙道:“韩参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公端便将前面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二皇子听完之后从地上蹿起来,宛如一头凶兽直接冲到裴越面前,声色俱厉地吼道:“你竟然敢谋害父皇?本王现在就杀了你!” 刘相看着这一幕只觉心中无比舒爽。 裴越微微眯着眼,望着二皇子近在咫尺又狰狞扭曲的脸庞,这一刻他反而完全冷静下来。 二皇子刚刚举起拳头,然而根本挥不出去,他扭动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大皇子,满脸不敢置信。 大皇子摇头道:“刘赟,你别忘了,今日在圜丘坛上,是裴越奋不顾身舍命替父皇挡住刺客。当时的情况你我都是亲眼目睹,若非对父皇忠心不二,裴越怎会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他若想谋害父皇,只需要白天稍稍放慢一些速度,何必要等到此时与父皇独处,给自己惹来根本洗不清的嫌疑?” 一席话出口,就连裴越都略感惊讶。 这还是当初那个一言不合就派人去灵州刺杀自己的莽夫吗? 大皇子松开手,环视众人说道:“诸位大人,我现在就去京都叫开城门,然后请洛执政和谷军机主持京中大局。魏国公,这里就拜托给您了,请您带着禁军护送父皇返京。” 王平章点头应道:“殿下放心。” 他看向裴越,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冷意,缓缓道:“中山侯,我相信你的忠心和秉性,但是兹事体大,在陛下没有醒来之前你不能再掌军权。” 众人心中一惊。 裴越平静地反问道:“魏国公此言何意?” 王平章身姿挺拔,花白的鬓发梳理得格外整齐,就像一头虽然老迈却依旧能震慑宵小的暮虎。他看了一眼出现在门外的廷卫统领和禁军将官,面色肃然地对裴越说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无法摆脱行刺陛下的嫌疑,我以大梁军事院左军机的身份,暂时免去你京军北营副帅之职,待此事真相大白之后,再由陛下定夺。” 裴越想了想,缓缓摇摇头。 厅内的气氛登时变得无比紧张。 王平章沉声道:“你要抗命?” 裴越道:“魏国公,陛下中毒与我无干,这厅中的酒菜是行宫所备,难道我能当着陛下的面在酒菜中下毒?还是说强行将毒药给陛下灌下?另一个,我是京营副帅,你无权罢免我的军职。” 西府的任免权力被限制在指挥使一级,大梁所有大营的主帅副帅人选都需要皇帝点头,实际上很多重要卫所的指挥使也需要皇帝允准。 然而此刻无人关心这种事情,他们一边品味着裴越的前半句话,一边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旁边的端王刘相。 行宫历来都是由兴梁府管辖治理,这里面的人和事都是刘相亲自掌管,再加上方才刘相迫不及待地将谋逆的罪名扣在裴越头上,事情陡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刘相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面容惊慌失措。 (本章完) 664【何似在人间】(十三) 刘相正欲给自己辩解,王平章却不愿话题被裴越带偏,他盯着这个年轻却又难缠的对手说道:“事发突然,老夫自有临时决断之权。暂时罢免你的军职并非针对,而是为了保障局势的稳定,老夫亦不会让你难堪。武定卫和藏锋卫即刻返回北营驻地,非旨不得擅动,指挥使一级武将随驾返京。至于你本人,暂时由大殿下负责看管。” 这下不仅刘相心中松了一口气,就连韩公端亦颔首道:“此举老成持重,颇为妥当。” 大皇子知道这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便是王平章,因为开平帝昏迷不醒,这位老人能够指挥得动廷卫和禁军,也就是说这座行宫实际上已经在王平章的掌控之中。 他转头看向裴越,诚恳地说道:“裴越,我保证不会有人污蔑陷害你,更不可能让你受到半点伤害,还请你暂时委屈一下。” 刘贤的态度之所以这般温和,一方面是因为两人此前在北营有过一番交流,他对裴越的看法大为改观,另一方面则是眼前的局势太过危险,他不得不放低姿态。 虽然行宫由禁军守卫,可是兴梁城内有武定卫,城外有藏锋卫,这两支精锐军队是裴越的嫡系,所有武将尽皆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倘若将这位年轻权贵逼急了,万一搞出连夜火并的戏码,那样的结局没有人能承担得起。 想要将开平帝平安送回京都,必须先安抚住裴越,直白一点说就是解除他的军权。 面对大皇子近乎于恳求的态度,裴越出人意料地摇头道:“殿下,请恕我无法答应。” 王平章寒声道:“你要造反吗?” 随着这句话出口,原本站在外面的廷卫统领和禁军将官走进来,守在大门两侧,目光冷峻地望着裴越。他们在外面已经听完所有的对话,对于王平章的想法十分赞成,再加上这位老人是执掌大梁百万大军的左军机,在开平帝人事不知的情况下,他们当然更加信任王平章。 裴越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从这两人的气势和身姿便能看出定然是武道高手。 就算他全盛之时都未必能轻易击败二人联手,更何况他如今身上带伤行动不便。 然而裴越不慌不忙,沉稳地说道:“陛下待我恩重如山,将我从一个卑微庶子提拔成二等国侯,这份恩情我时刻铭记在心。如今陛下陡陷危境,除了三位殿下之外,其他人我谁都信不过。这里是天子行宫,按理来说膳食酒水要经过无数道检查,可是下毒之人竟然能畅通无阻。坦白说,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嫌疑。魏国公,你不想着尽快救治陛下却咬着我不放,究竟是何居心?” 王平章强行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昏迷中的开平帝,抬手道:“拿下裴越!” 旁人都担心城内外的两支精锐京军,王平章却知道擒贼擒王的道理,只要将裴越握在手心里,秦贤也好韦睿也罢,难道他们敢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直接起兵造反? 裴越是他们的主心骨,他倒下之后余者皆不足虑,藏锋卫再强大也不过是一堆摆设而已。 大皇子挡在裴越和众人之间,他看了一眼朝这边走来的两名剽悍武将,神情凝重地说道:“裴越,我以天家先祖的名义起誓,绝对不会让人陷害你。你不要冲动胡来,听我一次!” 裴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轻声道:“多谢。” 下一刻,异变陡生。 一道罡风破门而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随即便见一名年轻女子凛然肃立,手中长枪将廷卫首领和禁军武将逼到墙边,枪尖悬空抵在两人身前,无论是谁只要敢妄动一步,枪尖就能刺进他的咽喉。 叶七冷冷望着他们道:“不想死就别动。” 随即脚步声响彻屋外,紧接着七名武将鱼贯而入。 秦贤与韦睿领先,后面依次是唐临汾、孟龙符、薛蒙、罗克敌和傅弘之。 秦贤躬身行礼道:“禀侯爷,武定卫已经控制行宫外围,同时打开城门,藏锋卫守住城内所有要道。” 众人皆惊,大皇子更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裴越。 韩公端厉声道:“裴越,难道你真想造反不成!” 这位东府参政夷然不惧,眼中根本没有叶七和那七名武将,他死死地盯着裴越,只要这个年轻权贵口中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溅他一脸鲜血。 裴越摇头道:“韩参政,我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先是圜丘坛内出现刺客,紧接着便是行宫中有人下毒,足见这不是偶然事件,后面必然还有不忍言之事。现在我无法信任魏国公,所以我只能选择自己来保护陛下,更要查出这些事的幕后主使。” 韩公端怒道:“难道大梁就你裴越一个忠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管陛下中毒与你是否有关,今夜你要是一意孤行,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裴越坚定地道:“那些事等陛下醒来之后再论,至少眼下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交到魏国公手里。” 韩公端还要争论,王 平章却轻叹一声道:“公端,不必说了。无论裴越心里怎么想,眼下整座兴梁城都在他手里,难道你我真要现在就逼他造反?” 他仿佛又苍老几岁,看着裴越说道:“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陛下身边除了太医之外,还请大皇子、魏国公、韩参政和端王随侍左右,另外廷卫负责内卫。至于禁军则留在兴梁城,我会带着武定卫和藏锋卫护送陛下回京。” 这个安排看着十分妥当,这四人分别代表皇子、武勋、文臣和宗室,相互制约和监视,至少能确保回京的路上不会再出现纰漏。 只是他们不明白裴越为何要将禁军留下。 王平章忽地看向另外两位皇子,沉声道:“还有呢?” 裴越道:“请二殿下与六殿下连夜快马回京,叫开城门之后分头行动。二殿下去通知左右两位执政和广平侯谷军机,请他们立刻戒严京都,尤其是五军都督府的兵符必须收回。六殿下去宫中禀报皇后娘娘,请娘娘坐镇六宫严查宫中异动。” 老二和老六闻言大惊,然而看着那个平举长枪毫不费力的年轻女子和裴越麾下的剽悍武将们,他们哪里还不知道即便自己是天家贵胄,眼下却根本比不过手握军权的裴越? 王平章转向二人说道:“烦请二位殿下辛苦一趟。” 见堂堂左军机都已经低头,老二和老六不敢硬顶,只得点头应下。 裴越示意叶七放开那两名武将,对禁军将官说道:“你带着二百精锐,护送两位殿下回京,立刻出发。” “是。”此人在用目光征询王平章之后,略有一丝不甘和怒意地应下。 裴越接着便让廷卫统领去安排皇帝御辇。 韩公端看着裴越镇定从容的神色,忽地轻叹一声,眼中泛起浓浓的忧色,还有几分惋惜。 裴越却无暇顾及这位君子的心思,他迈步走到叶七身旁,后者悄悄地冲他眨了两下眼睛。 裴越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665【何似在人间】(十四) 夜色之中的京都宛如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 北门城楼,陈显达甲胄在身,面色肃然,旁边一名亲兵双手扶着他的朴刀。 当初谷梁送给裴越的班底五人,商羽出身寒门,傅弘之则是书香门第子弟。韦睿、孟龙符和陈显达三人家世相似,家中长辈都是中下层将官,虽然没有足够强势煊赫的背景,却能保证家中子弟从小接受军事方面的熏陶。 韦睿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西境之战他多次单独领军行动,深得裴越的器重和信任,返京之后升为藏锋卫指挥使顺理成章。孟龙符性格谨慎又不乏主见,如今进入武定卫担任秦贤的副手,逐渐开始展露能力,与家学渊源的罗克敌旗鼓相当。 陈显达对于兵法军阵不擅长,最喜欢的就是领军冲锋,性格上难免会有些狂妄恣意。 他知道自己的缺点,只是热血上头时便难以克制,更明白这次是裴越对自己的考验。 京都十二城门,十一座在守备师的管辖之下,唯独北面这座景耀门由藏锋卫接管。 陈显达不敢大意,严令麾下将士打起精神,同时自己也不敢有丝毫松懈,就连平日里总是悄悄带在身上的小酒壶都留在营地。 “大人,守备师秦大人来了。”一名亲兵走进城楼禀道。 陈显达疑惑道:“秦大人?哪个秦大人?” 京都守备师常备兵力三万人,主帅乃是成阳侯张武。 大梁开国九公二十七侯,国公之中以定国公裴元为首,侯爵之中位列第一的是成阳侯张黎。此人称得上高祖麾下第一心腹,甚至被一些人认为是愚忠的典范。从张黎往后近百年,张家先后有六人担任京都守备师主帅,可见天家对这座侯府的信任。 陈显达只知道成阳侯府张家,对于守备师其他武将知之甚少。 亲兵应道:“回大人,是守备师总经历官秦子文。” 陈显达“哦”了一声,起身问道:“他一个人来的?” 亲兵道:“还有北门统领刘镮之。” 陈显达 点了点头,随即便主动迎了出去,却见一身文官打扮的秦子文迎面走来,身后跟着的是统领刘镮之,另有两名提着食盒的年轻小厮。 “陈指挥使,久仰大名。”秦子文笑容可掬,拱手示意。 陈显达心中纳闷,但是对方这般客气,他也只好像模像样地见礼。 秦子文开门见山道:“张大帅对于中山侯和藏锋卫在西境的功勋颇为敬仰,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结交。听闻陈指挥是中山侯麾下陷阵第一猛将,如今又替守备师承担城门防务,便令下官前来聊表心意。陈指挥且放心,景耀门既然由藏锋卫驻守,下官便不会坏了规矩,此番没有带闲杂人等,只带着一些吃食并两壶水酒。” 陈显达看了一眼他后面那两个面容普通的小厮,犹豫片刻之后道:“秦大人,这恐怕有些不妥。” 秦子文笑道:“陈指挥莫非不肯赏个面子?” 陈显达只得侧身道:“秦大人请进。” 堂中地方宽敞,秦子文命两个小厮将食盒放在桌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刘镮之,而后缓缓道:“陈指挥,不知中山侯对你可有交代?”筆趣庫 陈显达疑惑地道:“什么交代?” 秦子文面色陡然一沉,寒声道:“裴越行刺陛下意图谋反,他让你守着景耀门不就是为了打开京都门户?” 陈显达虽然愚鲁率直,但是为人并不蠢,立刻意识到危机袭来,转头望着亲兵吼道:“刀来!” 刘镮之突然发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旁边那个捧着朴刀的亲兵,抬脚便将其人踹倒。 与此同时,秦子文后退一步,那两名小厮如鬼魅一般欺身而进,刹那间来到陈显达面前,一左一右搭上陈显达的双臂。 陈显达的武道修为在裴越麾下众将之中名列前茅,而且在战场上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危机,故而此刻丝毫不慌,怒喝一声力从地起,瞬间连退六步。然而这两名小厮仿若附骨之疽,始终牢牢扣着陈显达的手腕,紧接着同时发 出极其刚猛强悍的力量,只听咔擦声响起,陈显达的两条臂膀竟然被这两人硬生生拽得脱臼。 那种钻心的痛让陈显达面目狰狞,可是相比于身体的痛楚,他心中更加惊骇,因为这两人的武功路数非常熟悉,与叶七的霸道功法竟然十分相似。 秦子文见属下已经得手,看了一眼已经聚集到城门楼外的藏锋卫将士,不慌不忙地说道:“堵上他的嘴。” 刘镮之拿着那杆朴刀挡在前方,一名小厮取来墙边的长刀架在陈显达的脖子上。 秦子文神态从容地望着手执兵刃的藏锋卫将士,朗声说道:“你们再进一步,陈显达小命不保。” 陈显达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此刻望着那些不敢上前的忠心部属,几乎目眦欲裂,然而他嘴巴被严严实实地堵着,只能发出呜呜之声。 驻守景耀门的是陈显达一手带出来的三千先锋精锐,显然没办法无视他的生死强行进攻,最重要的是这些将士压根不知道发生何事,为何京都守备师的人会突然翻脸? 便在这时,城内长街上响起整齐的脚步声,至少五千名守备师士卒在火把的照耀下列队前进。 为首是一名年逾花甲策马而行的老将。 藏锋卫将士虽然不至于被这等场面震住,但是此刻陈显达被制,他们群龙无首,且不清楚守备师的用意,一时间无法下定决心,只能看着披甲执刀的守备师步卒来到城门附近。 那名老将看向城墙上严阵以待的藏锋卫将士,高声说道:“我是守备师主帅,成阳侯张武。你们的主帅中山侯裴越行刺陛下,挟持三位皇子和魏国公等人,意图行大逆不道之事。现在本侯命令尔等,立刻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否则一律视为谋逆大罪,株连九族!” 夜风猎猎,城墙上一片死寂。 秦子文命两名小厮用长刀抵着陈显达,在一众藏锋卫将士愤怒的注视中,夷然不惧地押着他来到楼梯附近,与城下不远处的张武遥遥相对。 666【何似在人间】(十五) 北门附近的局势一触即发。 藏锋卫作为在西境战场上淬炼成型的精锐,而且绝大多数士卒都是灵州人氏,与常规意义上的京军本就不同。他们骨子里其实非常缺乏对天家和勋贵的敬畏,也没有被京都的繁华迷惑本心,直白一点说他们只愿听从裴越的命令,这是秦贤统率的武定卫都做不到的坚定。 故而他们根本不相信张武的话。 自家侯爷行刺皇帝还要造反?世间没有比这更加荒诞的笑话。 只是现在陈显达的生死操于对方之手,而且下面的将官并没有想过要在都中和守备师火并,所以一时间双方僵持起来。 张武显然不耐烦继续等待,他看向被藏锋卫将士堵住去路无法下来的秦子文等人,高声道:“裴越谋逆证据确凿,陛下已经惨遭他的毒手。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立刻放下手中兵器,然后就地坐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随着这番话出口,守备师的弓手张弓搭箭,瞄准城墙上的藏锋卫将士。 眼看一场自相残杀就要爆发,陈显达双眼赤红,陡然狂暴地挣扎起来,哪怕双臂已经脱臼且对方的长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野兽疯狂地向前奔。 那两名来历神秘武道高深的小厮竟然有些制不住他。 秦子文大为震惊,连忙上前怒吼道:“陈显达,你果真是乱臣贼子!” 一张布条迎面扑来。 陈显达嘴角渗血,将塞住自己嘴巴的布条吐在秦子文脸上,然后厉声道:“老子干你娘!” 周遭的藏锋卫将士立刻逼了过来。 秦子文反手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抵在陈显达的咽喉上,锋利的尖刃已经划破对方的皮肤,阴沉地说道:“想死我就成全伱。” 陈显达停止挣扎,冰冷的目光盯着秦子文,狞笑道:“动手啊,你个狗娘养的!老子告诉你,只要你敢动手,侯爷一定会亲手打断你身上所有的骨头。但是你今天不动手的话,老子照样会杀了你这个卑鄙小人。” 秦子文勃然大怒。 “你就是陈显达?倒也算得上一员虎将。” 张武的声音传来,让秦子文立刻冷静下来。 陈显达扭头看向城下,借着火把的光认出老迈的成阳侯,咬牙道:“你不是要攻城吗?大可以试试藏锋卫的刀有多锋利。” 张武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当真想要这三千士卒以及他们的亲族死于谋逆之罪?” 陈显达自己当然不怕死,然而对方说的话却让他心中极其为难,最重要的是他不清楚兴梁府那边的状况。裴越谋逆这种事显然是无稽之谈,但是皇帝到底有没有事?如果皇帝真的驾崩,接下来京都的局势将变得不可控制。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些忠心耿耿的将士蒙上叛贼的名头,更要替裴越保住这支最精锐的骑兵。 倘若眼下是在平原之上,他们还是骑兵编制的话,陈显达根本不会同张武废话,因为就这五千步卒绝对拦不住藏锋卫的冲锋。 犹豫片刻之后,陈显达无比愤恨地说道:“让我的部下从北门离开,我可以做你们的人质。” 张武沉吟不语。 按理来说他不能放走这支精锐,毕竟三千骑兵离开京都便如龙归大海,守备师根本没有机会再堵住他们。 不知为何,张武竟然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可。” …… 五军都督府。 诚毅侯郭开山面色不善,今日广平侯谷梁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一整天都待在都督府。虽然这位右军机没有强行干涉他处理军务,然而郭开山早就将都督府视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非常不习惯身边有个上官盯着做事。 一直到入夜之后,谷梁才迈步离去,郭开山心中舒服了些,然后才开始署理一些真正隐秘紧要的军务。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喧闹之声。 郭开山皱起眉头,刚要斥责属官,便见大门被人用力推开,紧接着一个年轻身影在不少人的簇拥下走进来。 其人姿容俊逸,身着华服,气度非凡。 郭开山在这一刻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不禁抬手揉了揉双眼,然后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抬手指着对方说道:“殿下,你为何会离开王府?” 四皇子刘赞神色沉肃,带着几分悲痛说道:“诚毅侯,父皇驾崩了……” 郭开山魁梧的身躯微微一晃,双手扶着桌面,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刘赞哀声道:“今日在圜丘坛上,有人行刺父皇,裴越与那刺客暗中配合,假意帮父皇挡住刺杀,以此谋取父皇的信任。然后趁着和父皇独处的机会,下毒谋害父皇,又凭借藏锋卫和武定卫控制圣驾行宫,如今两位皇兄和六弟,以及魏国公等人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他顿了一顿,眼眶发红地道:“裴越,反了。” 郭开山只觉得心猛然跳到嗓子眼,一方面自然是震惊,另一方面则觉得这件事太过诡异。 他并没有立刻表明态度,强行冷静下来问道:“殿下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一个被幽禁在王府中的皇子,怎么可能对兴梁府内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郭开山虽然不算绝顶聪明,却也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破绽都看不出来。 刘赞定定地望着他,缓缓道:“銮仪卫的人拼死传回消息。诚毅侯,如今父皇已经驾崩,皇兄等人又在裴越手中,难道你觉得我不该第一时间得知这件事吗?” 郭开山悚然一惊,假如刘赞所言为真,那岂不是意味着天家成年子弟之中只有面前这位燕王殿下安然无恙? 他更是立刻联想到,大皇子等人在裴越手中,就算裴越想将他们放回来,恐怕燕王也有办法毁掉这个可能。 涉及到皇权二字,人心之诡谲难以言说,史书上有无数记载。 但是郭开山仍旧不相信,裴越虽然飞扬跋扈,可他又没有失心疯,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带着两万人起兵造反? 一念及此,他沉声说道:“殿下,裴越没有任何道理造反。” 刘赞轻叹道:“你不知道裴越究竟是什么人。” 他挥了挥手,从后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 郭开山面色大变,急促地说道:“丰城侯!” 李柄中微微颔首,朗声道:“裴越压根不是定国血脉,他其实是当年的楚国府后人。” 楚国府冼家? 郭开山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 这件事实在太过离奇。 李柄中不紧不慢地说着,堂内的烛火轻轻摇曳。 许久之后,郭开山看向刘赞问道:“殿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刘赞缓缓道:“兵符。” 郭开山下意识就要拒绝,无论李柄中口中那些令人惊骇的往事是否属实,他都不可能在没有确认的情况下就将兵符交出去。此时他还不知道守备师中大部分人马都已经听从张武的帅令进行调动,而且禁军内部正在激烈地对峙。 他抬眼看向对面,忽然发现燕王身后有不少熟悉的身影,竟然是都督府的一部分属官。 这时他才猛然想起,李柄中做过很多年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在他之前不知安插了多少心腹。 刘赞沉声道:“诚毅侯,莫非你也有不臣之心?” 听到这句话,郭开山猛然色变,在对方冷峻目光的逼视下,他缓缓垂下了头。 …… 将时间往前推半个时辰,在秦子文还没有抵达北门之前。 夜色茫茫,铁蹄声震动京都。 两支精锐骑兵在深夜的大街上席卷而过,进入东城之后兵分两路,一路冲向兴业坊,目标直指广平侯府。 另一路狂飙突进,奔向朱雀坊的定国府。 领头的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轻男人,倘若裴越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一定会瞬间认出此人与鱼龙街上那个刺客的相貌颇为相似。 年轻男人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四皇子的叮嘱。 中山侯府有裴越留下的重兵把守,显然无法轻易攻破,但是只要擒住定国大小姐,裴越一样会陷入绝境之中! 667【何似在人间】(十六) 广平侯府,后院花厅。 谷梁手中握着一封书信,快速看完之后便交给坐在旁边的谷蓁。 赵氏眼中满含期盼,催促道:“蓁儿,快读给娘听听。” 谷蓁浅浅一笑,开始诵读这封从南境寄来的家书。此信是由她的长兄谷节亲笔所书,将他自己和二弟谷苍两家人的近况简单说了一番,接下来着重讲述谷范进入南军之后的见闻。 听到谷节花费大量笔墨描绘谷范在军中一改往日轻浮,勤勉用心大受赞誉的事迹,赵氏不禁喜上眉梢,老怀甚慰地感慨道:“范儿果真长大了。” 随即又忍不住生出担忧,如今四个儿子都在军中,南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她有心想劝谷梁将谷节或者谷苍调回京都,哪怕派去西边也行,然而只刚开了一个话头就被谷梁打断。 “从军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他们,既然选择这条路就不能心生畏惧,那样只会惹得天下人笑话。再一个,就算你想将他们调回来,这几个小子心中未必愿意,因为他们也想在马背上建功立业。”面对自己的发妻,谷梁的态度十分温和,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赵氏轻叹一声,随后说道:“老爷说的对,只是节儿和苍儿离京多年,今年总得让他们带着家小回京一趟。” 谷梁微笑道:“这是自然,这些小子最疼爱蓁儿,妹妹大婚岂有不到之理?” 谷蓁没想到话题突然拐到自己身上,灵动的眉眼间露出一抹羞意,微微垂首避开父亲和善的目光。 赵氏便笑道:“说起这越哥儿,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几年前在定国府第一次见他,虽说人小鬼大进退有据,谁能想到今日竟有这般造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爵封国侯执掌京营,如今更成了陛下身边最信任的臣子。这些日子那些府上的夫人们经常来找我,言语间听着很是羡慕咱家蓁儿呢。” “娘——”谷蓁有些吃不住,轻声嗔道。 谷梁微微一笑,颔首道:“越哥儿是个难得的聪明孩子,不仅能力突出,更重要的是为人处事挑不出错处,就连在陛下跟前也能做到荣辱不惊,这一点尤为可贵。” 赵氏赞道:“终究还是老爷教得好。” 谷梁不置可否,而后忽然抬眼望着远处。 紧接着门外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老爷,都中出事了。” 赵氏和谷蓁闻言一惊,谷梁平静从容地道:“说。” “两支骑兵突然闯进东城,一支约三百人冲向朱雀坊的定国府,另一支约七百人朝这边过来。从军马和甲胄判断,这些骑兵应该是守备师的部属。请老爷示下,要不要将这些骑兵拦在坊外?” “放他们进来,召集府中亲兵,让他们在前院等我。” “是。” 中年男人应下之后快步离去。 谷梁缓缓起身,目光温润地望着面露忧色的妻女,淡然道:“我知道你们忍不住担心,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明天日落之前一切都会恢复平静。” 赵氏点点头,起身道:“老爷去忙正事罢,府中有妾身在,定不会出什么乱子。” 谷梁微笑道:“这些年我都很放心。” 谷蓁道:“爹爹注意安全。” 谷梁望着欲言又止的女儿,柔声道:“越哥儿亦不会有事。” 安抚好两人之后,谷梁迈步走出花厅。 月华如水,倾泻大地。 年过五旬的谷梁龙行虎步,宽阔的双肩宛若厚重的大山。 前院内坪之上,六十余名虎背熊腰的亲兵如标枪一般肃立。 谷梁接过一名亲兵双手捧着的佩刀,从其余人中间穿过,大步走向已经打开的侯府正门。 亲兵们同时转身,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标准。 他们跟在谷梁身后,脚步声逐渐统一,似雄浑悠远的鼓点一般在黑夜中迸发。 谷梁来到广平侯府门前台阶之上,右手拄着长刀,借着周边亮起的火把,冷眼望向夜色中寂寥的长街。亲兵们在阶下站成一排,钢刀出鞘,双手持之,从一开始便进入随时战斗的状态。 长街尽头忽然响起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随即便见一队骑兵如黑云般席卷而至。 领头者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将官,他带着部属来到广平侯府大门外的长街上,看了一眼门前严阵以待的场景,眉头微微皱起随即释然。如果他带着几百名骑兵来到这里,侯府中依然毫无察觉,那么谷梁这么多年的威名便是一个笑话。 守备师骑兵封住长街,同时对谷梁的亲兵形成包围之势。 谷梁面色平静,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将官坐在马上拱手道:“军机大人,末将乃是京都守备师南门统领严泽。” 看着他这副颇为无礼的姿态,台阶下方的亲兵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冰冷的杀意。 谷梁仿若未觉,淡淡道:“深夜领军包围广平侯府,是谁给你的胆子?” 严泽沉声道:“末将乃是奉燕王殿下之令,特地来此保护军机大人及府上家眷。好教侯爷知晓,中山侯裴越行刺陛下意图谋逆,如今挟持几位皇子和魏国公等人,最迟早上就会谋夺京都。世人皆知,军机大人与那逆贼关系莫逆,为了避免都中有人冲击侯府,燕王殿下特地派末将领军来此。” 谷梁听完之后竟然轻轻一笑。 严泽疑惑不解,按理来说这位侯爷不应该辩解或者愤怒?怎会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谷梁道:“看来燕王也没有那么聪明。” 他迈步走下台阶,亲兵们让出一条道路。 严泽立刻提高警惕,周遭的骑兵也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虽说京都守备师不受西府管辖,历来都掌握在天子手中,但是谷梁可不像李柄中那种出身于文官的亲贵。他今天的地位全是靠军功得来,在战场上历经无数杀戮才能修成正果。 距离严泽大约还有三丈距离时,谷梁停下脚步,微微昂首望着这个年轻的后辈,淡淡道:“近百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带兵包围这座侯府的武将。” 严泽心知不妙,还未等他开口说话,谷梁忽然抬起右臂,那柄陪伴他几十载岁月的长刀似电光一般掷出。 风声炸响,惊雷呼啸。 严泽只是刚刚做出一个闪避的姿势,那柄长刀刹那间已经来到跟前,直接贯穿他的胸口,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挣脱马镫,笔直地朝后飞去,狠狠摔落在青石地面上。 守备师骑兵们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上前。 谷梁长身而立,似一座巍峨坚韧的高山,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前方这些守备师将士,厉声道:“回去告诉燕王,本侯绝不相信裴越会弑君谋逆,更不可能为虎作伥。如今他手握守备师,仿佛京都之内无人能制,但是在本侯看来不过是最后的疯狂罢了。若想要本侯的项上人头,让他自己来拿。” 他顿了一顿,气沉丹田怒喝道:“滚!” 距离他最近的那些军马仿佛抵挡不住这股威势,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七百余名骑兵面色惊骇,带着严泽的尸首仓惶逃走。 当然,他们没忘将那柄长刀拔出来,恭恭敬敬地留在原地。 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守备师骑兵,台阶下的亲兵们面露崇敬之色,神情郑重地看向谷梁的背影。 虽然几句话就将这些人撵走,谷梁的神色并不轻松。 他担心的不是都中,而是几十里外的兴梁府。 希望一切都在裴越的掌握之中。 喜欢庶子无敌请大家收藏:()庶子无敌妙笔阁更新速度最快。 668【何似在人间】(十七) 朱雀坊位于东城十六坊的中心位置,从这个细节便能看出当年高祖对于裴元的器重。 百年岁月似白云苍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裴贞是这个军中豪门最后的荣光,只可惜他的功绩正在被京都的人们遗忘,毕竟已经过去十余年。心比天高的裴戎自不必提,倘若他只想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反倒不会让门楣蒙羞。 第五代的三个年轻人倒还不错,然而裴越已经破门而出,裴城在西境领兵,唯一能够守护这座国公府的裴云又是翰林院的清流文臣。 故而当前院管事禀报外面有一队骑兵包围国公府的时候,裴太君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裴云盯着裴五家的,沉声问道:“父亲不肯出面?” 裴五家的满面尴尬,垂首应道:“回二少爷,太太说老爷身子不舒服,早就睡下了。如今府里既然是二少爷管事,便请你去应付外面的那些兵丁。” 裴太君颤声道:“云哥儿,要不去请你沈伯伯?” 皇帝去兴梁府祭天求雨,她自然也是知道的,如今都中能说上话的便是谷梁、洛庭和沈默云,相较而言她肯定更信任沈默云。想到皇帝刚刚离京,都中就有人带兵趁夜袭扰,老太太心中不由得生出惊惧的情绪。 裴云看起来十分冷静,摇头道:“这会去找沈伯伯怕是来不及了。老祖宗不必担心,孙儿这就去看看外面的状况。既然是守备师的骑兵,谅他们没有擅闯府内的胆子。” 裴太君连连点头道:“好,你现在就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记住不要太傲气,那些兵卒算不得文雅人。” 裴云应下,然后转身走出定安堂。 定国府门外,三百余骑兵冷眼看着台阶上瑟瑟发抖的两名管家李荣和秦丰,胯下的坐骑躁动地打着响鼻。 裴永年已经成了废人,李荣升为前院大管家,秦丰则是二管家,然而这两人比起裴永年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此刻面对台阶下那些虎视眈眈的骄兵悍将,他们心中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一味让小厮去后面催促。 裴云带着几名小厮出现的时候,这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悄悄地拭去脸上的汗水,微躬着身体站到一边。 裴云懒得理会这些废物的小心思,径直走下台阶,迎面看着那个年轻的武将,皱眉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要领兵包围定国府?” 武将一跃下马,手里提着马鞭,略有些轻佻地说道:“我叫卫庄,燕王殿下的亲卫,身后这些是京都守备师的骑兵。” 裴云心中暗道果然如此,面上依旧平静,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既然是燕王殿下的亲卫,理应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不管你此行带着何种目的,请你立刻领兵离去。” 卫庄忽地抬头看向裴越身后,盯着 门楼上方的匾额,发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狞笑。 定国府的小厮们吓得双股战战,但是裴云不为所动,冷声道:“你笑什么?” 卫庄语调飘忽地说道:“你们家那个裴越弑君谋逆,还挟持了几位皇子,燕王殿下如今在成阳侯的协助下管制京都。听说你那位长姐和裴越极为亲近,麻烦你将她请出来,燕王殿下有话要问她。” 裴云脸上浮现一抹肃杀之气,寒声道:“裴越早已破门而出,跟定国府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他真的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定国府也没有任何义务替他顶罪。另外,我的长姐乃是定国府的女眷,凭你也想带走她?” 卫庄右手握着马鞭,在左手掌心里轻轻拍着,撇嘴道:“裴二公子,我劝你识相一点。” 裴云怒道:“莫说燕王殿下如今还是皇子身份,就算他如今是监国太子,也要对我身后的门楼留有几分敬意。你真是狗胆包天,带着几百兵卒就敢来定国府撒野!” 卫庄忽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这里是定国府,我还知道裴元那个老畜生都做过什么,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我没办法亲手宰了他。”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脚将裴云踹倒在地。 定国府的小厮们呆若木鸡,然而其他骑兵下马逼过来,竟然无一人敢动,甚至连扶起裴云都不敢。筆趣庫 裴云挣扎着爬起来,抬手拍掉胸口的灰尘,冷冷道:“想硬闯就杀了我,我倒要看看,燕王殿下究竟敢不敢如此羞辱定国府。” 虽然身形单薄,他却昂然而立,脸上没有半点惧色。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裴越,也不是为裴宁撑腰,而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倘若今夜放这些如狼似虎的兵卒进府带走裴宁,不光他从此以后会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更会让裴家先祖蒙羞。 后者是他的底线。 卫庄狞笑道:“你猜殿下为何要派我来?放心,今夜我不杀你,也不杀你们裴家任何一个人,只是带走那位大小姐而已。至于咱们之间的账,往后再慢慢算。” 他一抬手,兵卒们便汹涌地冲进定国府内,随手便将那些小厮打得鬼哭狼嚎。 听着府内不断传来惊骇恐慌的叫声,裴云血灌瞳仁,死死地盯着卫庄。 他隐约猜到了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 良久过后,兵卒们纷纷来到府外,给卫庄带来一个很不妙的消息。 他们搜遍府内,甚至连裴太君的定安堂都没有放过,却根本没有找到那位名叫裴宁的女子。至于在这个搜检过程中诸多恶劣的举动,自然被他们一笔带过。 裴云一字字道:“转告燕王殿下,今日之辱,定国府上下永世不忘。” 卫庄上前掐住裴云的脖子,面色狰狞地道:“说,裴宁在何处!” 他一点点用力,看着 裴云面色涨红不断挣扎的模样,眼中透出几分快意的神采。 便在这时,一道寒光划破夜空。 卫庄强行避开,随即便见到身边的一名兵卒咽喉上插着一支羽箭。 府前街另一头,上百名身着玄衣手持特制铁棍的剽悍之士现出身形,为首者乃是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 卫庄心中泛起一抹惧意,将裴云丢在地上,扭头喝道:“我们走!” 三百余骑兵飞身上马,在卫庄的带领下从相反的方向潇洒离去。 中年男人走到近前,伸手将裴云扶了起来,问道:“可曾受伤?” 裴云摇摇头,躬身行礼道:“多谢沈伯伯。” 沈默云看了一眼定国府的门匾,轻叹道:“京都已乱,我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这些人留下来保护府上,你不要再有任何举动,安心在府中待着,将太夫人照顾好,记住了吗?” 裴云心中一凛,意识到面前的中年男人恐怕早就知道四皇子和李柄中的勾连,也看穿自己想要趁机火中取栗的念头。他虽然不愿答应,但是在方才见识到卫庄这种人的跋扈之后,已经明白如今京都就在四皇子的掌握之中。 因为他手里握着京都守备师。 片刻之后,裴云不甘却又无奈地道:“是,晚辈记住了。” 沈默云便不再多言,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 永仁坊,沈府,后宅。 裴宁看着面前不断来回踱步的沈淡墨,担忧地问道:“墨儿,三弟他果真不会有事?” 沈淡墨止步,感慨道:“宁姐姐,你已经问了十多遍了。” 裴宁尴尬地笑笑,柔声道:“你又不肯安生坐着,一直这样转圈圈,我没办法冷静下来。” 沈淡墨便走到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腕说道:“宁姐姐,裴越对你真好,他这次连中山侯府那边都瞒着,却冒着计划败露的风险将你提前送到我这边来。” “计划?什么计划?”裴宁茫然不解地问道。 沈淡墨挑挑眉,带着几分无奈和怨气说道:“当然是请君入瓮的老把戏,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多说半个字,真是气死我了。” 裴宁想了想,随即震惊地问道:“你是说,今夜都中的混乱其实是三弟的谋划?” 沈淡墨伸了一个懒腰,摇头道:“也不全是,陛下肯定有份,至于我爹爹和广平侯有没有参与就不得而知,或许那位染病在家休养的执政大人也在其中。不管怎么说,他这次肯定能一飞冲天,往后在陛下跟前,怕是连我爹爹都比不过他呢!” 她眨了眨眼睛,流露出几分罕见的娇憨之态。 见裴宁仍旧有些紧张,沈淡墨轻笑道:“宁姐姐,放心好了,最迟明天午后你就能见到裴越,保证他还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好,我信你。”裴宁温柔地应道。 669【何似在人间】(十八) 燕王府。 时间已经来到子时三刻,初夏的夜无比凉爽,然而刘赞的心里却格外燥热。 段九死后,他的心腹在守备师精锐的配合下将七十余名銮仪卫控制住,这座恢弘大气的王府终于回到他的掌控之中。 “王爷,裴宁不在定国府,再加上沈默云带着大批乌鸦赶来,属下只能先行撤退。那个女人应该躲在沈府,属下可以多带一些兵卒去沈府,必定不让殿下失望。”卫庄站在堂下,看起来似乎并无挫败的情绪,眼神依旧凌厉。 刘赞的目光转向旁边坐着的那位老者,然后微微摇头道:“暂时不要和太史台阁发生正面冲突。” 卫庄略有些失望,随即便拱手行礼退下。 待他离开之后,那位老者淡淡道:“殿下,不可太信任这些人。” 刘赞微笑道:“张叔,当初可是你将冼家人引荐给我的。” 老者便是京都守备师主帅、成阳侯张武。 刘赞这句话仿佛勾起张武尘封已久的回忆,令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楚国府蒙难的时候我才二十岁出头,正是不惧生死的年纪,若非先父拼命拦着,说不定也会像谷梁的父亲一样死在中宗皇帝的刀下。春秋兄逃亡南周,后来想方设法派人传来书信,让我不要一时冲动牵连家族,从那以后我便将往事深埋心底。” 他顿了一顿,摇头道:“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恐怕没几个人还记得当年成阳侯府和楚国府之间的故事。” 刘赞颔首道:“如今这世道里,像张叔这样满腔忠义的人已经不多了。” 张武坦然道:“殿下倒也不必恭维老夫,其实事情过去这么久,当初的愤怒与恨意早就被时间消磨得所剩无几。我如今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所求者不过是为了子孙后代罢了。” 刘赞郑重地道:“张叔且宽心,令公子将来至少也能承袭侯爵。” 大梁的爵位制度是降等世袭,以避免形成尾大不掉的武勋世族,想要在袭爵时直接是国侯,那意味着张武生前会晋为国公。天家对于公侯两级的爵位历来十分谨慎,除去开国九公之外,近百年来的实封国公只有王平章一人。 饶是张武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生出一抹激动的情绪。 对于大梁的武勋来说,生前封为国公便是人臣的顶点,与文臣的死谥文正相差无几。 不过他还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道谢之后又问道:“殿下,如今守备师把控京都各处城门,禁军那边亦不足为虑,只要等陛下遇刺垂危的消息传开,相信有很多朝臣都会站在殿下这边。只不过,谷梁和沈默云这两个人不可轻视,总得想个法子制住他们。” 刘赞点点头,沉着冷静地说道:“这是自然,不过却也不必太过在意。如今张叔握着守备师,李柄中已经临时取代郭开山,五军都督府已经落入我们囊中,其实已经足够掌控京都。我们要做的只需要将谷梁困在府中,沈默云暂且不用理会,我相信他是一个审时度势之人。” 张武似乎颇为赞同他的判断,随后谨慎地问道:“兴梁府那边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刘赞轻轻一笑,抬高声音道:“将二位殿下请出来。” 不一会儿,二皇子刘赟和六皇子刘质神色阴冷地走进堂内,每个人身边都有两名高手押送,再无往日的天家贵胄威仪,反倒像是委琐困顿的阶下囚。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被裴越逼着来京都报信,可是半路上突然撞见一队两三百人的伏兵,这些人凭借高深的武道修为,直接将护送两位皇子的百余禁军杀退,然后押着他们绕了一个圈子,从京都东门入京,随后直接被送来燕王府。 刘赞神色轻松地道:“二哥,六弟,委屈你们了。” 看着他压根不愿掩饰的姿态,二皇子咬牙道:“你这个弑父杀兄的畜生!” 刘赞不以为意,微笑道:“二哥不必心急,若是父皇熬不过明天,我保证会立刻送你上路,好让父皇在下面有人伺候。” 二皇子怒道:“你敢!” 六皇子忽地开口道:“二哥,何必白费唇舌,他已经疯了。” 刘赞双眼微眯,看向刘质说道:“六弟,如果你肯帮我做事的话,我可以让你活着。往后虽然不能执掌大权,但是至少可以富贵悠闲。说起来,我对你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你不像大哥和二哥那般惹人厌憎。” 六皇子微讽道:“四哥觉得我还能相信你的话?” 刘赞奇道:“为何不能信?大哥和二哥肯定是要死的,但是你不一定会丧命。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你应该识时务,而不是做一些无谓的反抗。” 六皇子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四哥想让我做什么?” 刘赞快意地笑了起来,旁边坐着的张武也不禁面露得色。 …… 依靠守备师和五军都督府,刘赞已经掌握京都绝大多数地方,只有广平侯府、中山侯府和太史台阁几处还没有拿下,当然也有人盯梢防备。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皇宫这个核心所在。 宫中已经乱成一锅粥,皇帝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被有心人大肆传播,三位皇子不知是否还活着,所有的压力都在陈皇后肩头上。她不得已放下成见,和吴贵妃一起通力合作,如此才勉强震住宫内的混乱。 至于宫外的事情,在谷梁被困、沈默云消失、莫蒿礼染病在床的情况下,她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刘赞在半夜时间里将权柄牢牢握在手心里。 任何时候都不缺少野心家,从龙之功对于臣子的诱惑力难以想象。 就像张武期盼的那样,一些人也想在尘埃落定之后享受高官厚禄,这种情绪在午夜的京都之内蔓延,犹如雨后春笋一般飞速生长。 最让宫中贵人们手足无措的是,禁军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沉默。 禁军除了护住宫城之外,即便知道刘赞接连出手造成京都动乱,他们依旧什么都没有做。 670【何似在人间】(十九) 禁军的消息并不滞后,在入夜之后守备师突然戒严京都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得知皇帝在兴梁府遇刺的事情,却迟迟没有任何反应。 原因很简单,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禁军绝对不可以离开皇宫。 随后守备师将藏锋卫三千精骑赶出京都,燕王刘赞顺利掌控五军都督府,最有希望站出来主持大局的广平侯谷梁被困在侯府之中,禁军是唯一有能力改变局势的力量。只是在刘赞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的时候,禁军却选择做一个旁观者。 宫城东面的一座青色建筑里,几位禁军统领眉头紧皱地望着安稳端坐的主将,无数次想要劝说他联合广平侯谷梁稳定京都局势,然而每次只要开口就会遭到一顿呵斥。 主将名叫李訾,今年四十七岁,爵封河间侯。他非开国公侯后代,而是从军中小卒做起,凭借累累军功和一身高深莫测的武道修为,是如今大梁军中勉强能和谷梁一较高下的将才。 禁军共有一万五千人,设五位统领,各领三千人。 除去护卫圣驾去兴梁府的三千人,如今宫城内外仍有一万两千人。 李訾冷峻的目光从麾下统领脸上逐一扫过,最后望着始终不发一言的王九玄,沉声道:“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王九玄冷静地答道:“末将赞成侯爷的做法。” 其他三位统领侧目而视,心中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同僚颇为鄙夷,虽然他们不否认王九玄能力突出,但是这厮能够突然成为禁军统领,最大的倚仗还是他那个身为左军机的祖父。 李訾继续问道:“为何?” 王九玄答道:“陛下遇刺真假难辨,倘若此事确是裴越所为,那么四皇子眼下就是主持大局最合适的人选,他的种种作为并没有破坏规矩。若这件事为假,禁军更不能擅动,首要是护住宫城,避免有人趁乱胡作非为。只要陛下安然无恙回京,四皇子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李訾微微颔首,随后对其他统领说道:“都听清楚了吗?” 虽然内心依旧不服,但是三名统领却不敢在李訾面前无礼,纷纷应道:“末将明白了。” 李訾淡淡道:“都回去歇着罢,没有本侯的将令,谁都不能带兵离开宫城。” “遵令。”四名统领起身应下,随后离开节堂。 李訾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晦涩难言。 ……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无法入眠,亦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奔走。对于一些年长的人来说,仿佛又回到十六年前那个秋天。先帝驾崩之后,所有武勋将门都紧闭门户,同时又派出最信任的属下相互勾连,因为谁都知道皇权交替之时纵然极其危险,却也是最有可能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的机会。 陛下在兴梁府遇刺的事情已经传遍京都,就连祥云号的掌柜和伙计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这些人心中只有担忧和惊惧。 因为那些人都说毒害陛下的叛贼就是中山侯裴越。 祥云号依附于裴越,倘若裴越倒了,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连波及。 第一抹阳光出现在天际的时候,京都并未像往日一般苏醒,反而沉湎于一种诡异的死寂之中。 大街上人影寂寥,初夏的微风吹拂而来,几片青绿色的树叶随风飘荡。 京都北门的城墙上,成阳侯张武披挂整齐,双手撑在墙垛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城外的景色。 直到他的视线中出现一眼望不到头的黑点。 历经大半夜的奔波,圣驾终于从兴梁府赶回京都,因为担心赶路太快加重开平帝的状况,所以这一路的速度堪称很慢。 按理来说,当圣驾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守备师必须第一时间打开城门,同时出城迎驾。然而这一次城墙上的将士没有任何反应,他们望着逐渐接近的长长的队伍,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 圣驾由武定卫护送,同时藏锋卫的骑兵在旁机动。 张武眺望着如洪流一般的骑兵,心中颇为感慨。 守备师以步卒为主,虽然也有一部骑兵,但是单论军容的话似乎还比不上城下的藏锋卫。老人脸上遍染风霜,眼眸中似有冬日肃杀之意。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张武没有回头,淡淡道:“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件事很可能是陛下设的一个圈套?” 刘赞换上亲王朝服,愈发显得贵气逼人,闻言笑道:“张叔,你觉得定国公真的病故了吗?” 张武哑然,随后发出会心的笑声。 刘赞同样望着城下七八里外忽然停下的圣驾,轻叹道:“父皇这辈子都喜欢给人挖坑,可是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那个坑会害到自己。” 张武微微一怔,扭头看着成竹在胸的刘赞,神情古怪地说道:“看来殿下还有后手。” 刘赞轻声道:“这都是父皇教导有方,行事需要留些余地,以免出现自己无法掌控的状况。” 他伸展双臂,仿佛要将天地拥入怀中。 从很多年前开始,刘赞就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不愿做一个富贵王爷,也不想在开平帝的阴影中活一辈子,更不想让那几个废物兄弟踩在自己的头上。他不止一次梦见过自己君临天下的场景,更加坚信自己能比那个中年男人做得更好。 京都城外。 藏锋卫分成左右两部保护中军,武定卫原地列阵做出守御的态势。 中军之中,裴越看着身边的将领们,平静地说道:“你们留在原地,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允许轻举妄动。” 众将拱手应下。 裴越看了一眼远处的圣驾,然后策马前行,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朝着京都北门前行。 这段路途并不长,仅有六七里而已,纵马疾驰的话片刻即至。然而无论是城上的守备师,还是城下的北营官兵,都觉得这段时间无比漫长。 燕王刘赞站在墙垛之后,盯着那个策马而来的年轻身影,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在距离城门约有百步之时,裴越勒住缰绳,亲兵们立刻持盾护在他身前,防止城墙上的冷箭。 裴越抬起头来,望着门楼前那个身穿亲王朝服的年轻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当初在闲云庄湖心亭时的场景。 沉默令人心惊。 刘赞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裴越,降了吧。” 裴越听出他言语中的得意,淡淡回道:“殿下此言何意?” 刘赞朗声道:“你谋害父皇意图造反,如今已然举世皆知。本王念在过往与你有一段交情的份上,保证只杀你一人,绝不牵连他人。如若不然的话,你留在中山侯府的那一千多人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裴越,声音通过晨风传遍四周。 “降还是不降?” 671【何似在人间】(二十) 兴业坊,余庆街,莫府。 “咳咳——” 莫蒿礼靠在枕头上,看起来非常虚弱,止住咳嗽之后又闭眼歇息片刻,然后才睁眼望着床边端坐的中年男人,语气低沉地说道:“季玉,你可知道当年老夫为何会站出来支持今上继位?” 洛庭正色道:“均行公一心为了大梁。” 先帝病重不治驾崩之后,有望登上皇位的不止刘铮一人,中宗皇帝还有几个颇有人脉的皇子,其中尤以庆王刘钧为最。只不过因为刘铮拥有莫蒿礼和王平章这两位重臣的鼎力支持,其他皇子不得不放弃幻想。十六年过去,开平帝的兄弟们相继过世,他的叔伯辈们也只剩下端王刘相一人。 在很多人看来,莫蒿礼之所以选择支持刘铮,只是为了自己的权柄和地位,毕竟刘铮此前与军中武勋交好,但是和朝中文官并无太多往来。 听到洛庭的赞颂,莫蒿礼本想打趣两句,不过想起这个晚辈的性情便只好作罢,话锋一转道:“纵观史书,历朝历代因为皇位之争牵扯出的惨剧数不胜数,老夫只是不想偌大的梁国陷入内乱之中。时至今日,你又遇到老夫当年面对的局面,却不知你打算如何应对?” 洛庭沉默片刻,脸上浮现一抹苦涩,抬头说道:“均行公,我昨晚一直在想一件事。” “何事?” “所谓刺驾一事,究竟是陛下顺水推舟,还是陛下引蛇出洞?” “二者似乎并无区别。” “当然有。” 洛庭正言厉颜,微微提高语调:“若是前者,我勉强还能接受,毕竟是有人心怀不轨窥视大宝。可若是后者的话,我觉得陛下此举无异于自毁根基。昨天晚上听着都中的乱象,守备师和五军都督府沦为四皇子的马前卒,禁军内部意见相左,宫中更是一团乱麻。人心浮动,纷争四起,再加上最近京察让一些人惊慌失措,京都在一夜之间变成混乱之地。” 他顿了一顿,眉头紧皱地说道:“我决不相信裴越会弑君造反,更不相信陛下会轻易落入陷阱之中。但是都中已经乱了,一些大臣表面上因为陛下的噩耗震惊悲痛,实则早就将心思放在四皇子身上,做起了从龙功臣的美梦。均行公,倘若陛下只是为了审视臣子的忠心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又置我们这些人于何地?” 莫蒿礼微微一怔,良久之后轻叹道:“老夫可以向你保证,此事绝非陛下主动挑起。你如今身为东府第一人,理应知道陛下为了伐周准备很多年,他怎会坐视局面乱到如此地步?” 洛庭沉声道:“原来陛下也查不出四皇子的底牌,只能将计就计。” 莫蒿礼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四皇子为何一定要握住五军都督府,甚至连中山侯府和广平侯府都只是派人盯着,没有强行掠夺人质来要挟裴越?” 洛庭面色凛然,起身拱手道:“多谢均行公提醒,我现在就去北城。” 莫蒿礼皱眉道:“四皇子未必会惧你,如今他手握军权。” 洛庭慨然道:“我是陛下任命的右执政,这个时候总该站出来。” 他行礼告辞,而后脚步坚定地离去。 莫蒿礼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泛起欣慰和感慨。 …… 京都,北城。 城上铁甲林立,城下雄兵结阵,紧张压抑的情绪蔓延在初夏清晨的微风之中。 随着燕王刘赞那句中气十足的劝降之语传开,城墙上出现不少高官大将的身影。 裴越仰头望去,光是他认识的人就有成阳侯张武、诚毅侯郭开山、丰城侯李柄中、工部尚书段纶、兵部尚书刘大夏、御史中丞陈象贤、翰林侍讲学士韩清端等等。此外还有一批他没怎么见过的陌生面孔,但是从他们的官服品阶就能判断出来,能够走上城墙站在刘赞身后的绝非七八品的小官。 这些人平时见到裴越即便不放低姿态,也绝对不敢面露鄙夷,但是当此刻他们聚合在一起,便能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尤其是此刻裴越背着弑君谋逆的嫌疑,他们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年轻权贵,眼中嘲讽之色显露无遗。 刘赞望着沉默的裴越,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颇为享受眼下这种场面。 片刻之后,裴越高声道:“燕王殿下,你说我弑君谋逆可有凭据?” 刘赞斥道:“死到临头还要狡辩,你这是在挑衅本王和朝廷的耐心。好,既然你想死得清楚明白,那么本王就当着百官和将士们的面告诉你。昨日在兴梁府圜丘坛,有三名刺客欲行大逆不道之事,虽然被你拦了下来,可是你能否告诉我们,整个圜丘坛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内外数万大军保护,缘何能让区区几名刺客混了进去?” 百官无不骇然。 刘赞讽刺道:“本王思来想去,这应该只是你安排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取信于父皇。等到祭天仪式结束之后,你便利用和父皇独处的机会,下毒谋害父皇,然后立刻指使手下武将控制局势,将三位皇子和魏国公等人囚禁起来。如今还假惺惺地扮出一副忠臣模样,你若真是忠臣的话,立刻将被你扣住的皇子等人放出来,再亲自护送父皇进城!” 这番话有理有据,听得朝臣们频频点头。 丰城侯李柄中忽然问道:“敢问殿下为何能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刘赞坦然地说道:“父皇身边有一支亲卫名为銮仪卫,负责暗中保护圣驾的安全。只因父皇对裴越这个逆贼太过信任,让他有机会利用手中重兵犯上作乱,銮仪卫不得已只能逃回都中报信。如今父皇和大皇兄等人都在此贼手里,本王为了大梁的安危,只得暂时代替父皇处置危局。” 李柄中仿佛心悦诚服,躬身道:“殿下英明。” 其他人面面相觑,倒不是腹诽这家伙变脸的速度,而是后悔被他抢了先,当即纷纷拱手赞颂。 一时间城墙上马屁如潮,城下却是一片死寂。 犹如两个世界。 672【何似在人间】(二十一) “燕王殿下,诸位大人,你们不会以为我要带着两万士卒造反吧?” 望着城墙上的闹剧,虽然听不清具体的话语,裴越却能想象出那种喧嚣又恶心的场面。待上面总算安静下来之后,他面露嘲讽的笑容,开口质问。 刘赞冷哼一声,朗声道:“你若不想造反,父皇中毒与你无干,为何你要领兵进犯京都?甚至还提前将北门握在手里,存的不就是谋夺京都的念头?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很简单,让藏锋卫和武定卫立刻返回北营,你亲自护送父皇进来,本王自然就会相信你的忠心。” 成阳侯张武道:“裴越,本侯念你年少有为,于国朝功勋卓著,所以昨夜没有对你的部下动手,而是允许他们离开北门。眼下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按照殿下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护送陛下进城,否则因你而死的人将不计其数。” 他招了招手,亲兵将一个昂藏汉子押送过来。 陈显达被五花大绑,不过并未受到严刑拷打,就连那两只脱臼的胳膊都已经接了上去。 亲兵将陈显达抵在墙边,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张武一声令下,锐利的刀锋瞬间便能割断陈显达的喉咙。 张武目光凌厉地望着裴越,沉声道:“殿下一再表示要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认罪伏法,旁人不会受到牵连。但是你若执迷不悟,这位陈指挥将会立刻被枭首。” 李柄中冷笑道:“他不会是最后一个,听说中山侯府藏着两千多人。裴越,你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想必见过很多血流漂杵的大场面,只是我们却很难见到,或许这次就能见识一下。两千多颗人头啊,真是无法想象的京观。” 裴越没有理会这些嘲讽,他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陈显达。 阳光从天边挥洒而下,照在陈显达的脸上,他面带笑容大声说道:“侯爷,别忘了给我报仇。” 裴越郑重地点头,身边数十名亲兵同时右手贴胸。 他转身策马朝着本阵而去。 “裴越!” 城墙之上,刘赞怒声道:“既然你不稀罕本王给的机会,那就莫怪本王心狠!” 他猛地一挥手。 城门楼两侧各出现六个身材魁梧的士卒,每个人都举着一个巨大的号角。 “呜——” “呜——” “呜——” 号角声响彻天际,震动京都。 东西两面狼烟起。 一支大军从东面快速奔袭而来,甲胄鲜亮军容严整,领军者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将。 他便是京军南营主帅、定军侯罗焕章。 西面同样是一股锐气洪流,由长兴侯曲江亲自统率,正是京军西营的百战精锐。 北门城外广袤平坦的地界上,京军两营合计六万人从东西两面夹击,将藏锋卫和武定卫围在中间。一时间只见旌旗猎猎兵刃如林,仿佛即将爆发一场惨烈的大战。虽然藏锋卫和武定卫都是在西境战场上存活下来的精锐,但是京军两营同样不弱,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都参与过边军轮转。 尤其是曲江统率的京军西营,这些年来时刻枕戈待旦,军械和操练都称得上极其优秀。 王平章在西营倾注无数心血,没想到有一天会为燕王提供助力。 裴越并未慌乱,他麾下的将士也没有生出骚动。 武定卫立刻组成盾阵,藏锋卫拖后向北,分成两股应对京军的骑兵。 裴越看了一眼之后,勒马转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城墙上的众人。 刘赞厉色道:“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立刻按照我刚才所说的去做,要么就带着这两万军卒背着反叛的罪名,被京军碾为齑粉。” 便在这时,东边忽然发生变故。 南营主帅、定军侯罗焕章一人一骑,朝着城门下方行来。 城墙上百官看到这一幕,不禁脸上泛起忧色。他们都知道京军两营能够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刘赞通过五军都督府掌握调兵虎符,又利用开平帝遇刺命在旦夕的机会,亲自说服罗焕章和曲江,让他们在此刻夹击裴越的北营。 然而罗焕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说这位在西境摸爬滚打一身旧伤的老将会站在裴越那边? 刘赞并未出声阻止,漠然地看着城下,唯有按在墙垛上的双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罗焕章孤身前来,连兵器都没有带,他来到裴越跟前,先是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武定卫本阵之中的圣驾,而后沉声问道:“陛下现在状况如何?” 裴越坦然道:“陛下身中剧毒,气息十分微弱,如今大皇子、魏国公、韩参政和端王刘相和太医们守在他身边,以免再有不妥之事。” 罗焕章皱眉道:“我相信你。” 裴越颔首道:“多谢。” 罗焕章却摇头道:“但是我信你没有用,你想要证明自己,只能按燕王说的那个法子行事,或者你先让圣驾进京。” 裴越定定地望着他,见他面色极其真诚,想到当初在西境的过往,便轻声说道:“罗叔,你看看燕王现在这个样子,我能放心将陛下交到他手中?不管是我陪着陛下进京,还是让圣驾先行入城,结果都没有什么区别。若是前者,刘赞必然会立刻杀了我,若是后者,你觉得陛下在他手里能活多久?” 这番话可谓极其坦诚,罗焕章长叹一声,缓缓道:“然而他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啊。” 开平帝遇刺之后,真正有资格主持大局的便只有端王刘相和四位成年皇子,如今除了燕王刘赞,其余人都在裴越身边,这便是刘赞能够操弄权柄的根本原因。 无论裴越以往表现得多么忠心,对于大梁又有多少功劳,他终究没有大义名分的加持,所以刘赞能够轻易将黑锅扣在他头上,逼他做出十死无生的选择。 裴越目光平静,淡然地说道:“可是陛下不止有燕王一个儿子。” 罗焕章霍然抬头,开口应了一声,紧接着调转马头朝京军南营大阵行去。 裴越目送他回去,然后对身边的亲兵使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纵马疾驰奔向圣驾。 城墙上的刘赞冷笑一声,下令兵卒吹动号角,只听着雄浑苍凉的角声传遍四野,西营和南营的阵地开始向中间推移,距离武定卫的盾阵只有不到百丈。 然而武定卫的将士们依旧沉默如山,就像天地之间肃立的参天大树。 藏锋卫由韦睿和唐临汾各领一半骑兵,列阵外围对京军两营虎视眈眈。 只要对方敢动手,他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冲击京营的本阵。 便在这时,一身常服的大皇子刘贤离开圣驾,策马来到裴越身边。 城墙上一阵骚动,百官们目光复杂地望着刘贤,倘若开平帝没有中毒的话,这位大皇子极有可能成为大梁的太子,然而如今他却和反贼裴越并肩而立,这样的场景实在有些荒诞。当即便有人不着痕迹地后退,然后悄悄看向燕王刘赞。 到底是不是如燕王所言,陛下中毒是裴越所为? 刘贤抬头望着四皇子,兄弟之间眼神交汇,却无半点情谊可言。 他开口说道:“四弟,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如今父皇昏迷不醒,你不赶紧打开城门让圣驾进城入宫,却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可以向朝中诸公保证,父皇中毒绝对和裴越无关!” “保证?” 刘赞冷冷一笑,对旁边说道:“请六皇弟出来。” 众人皆惊。 不一会儿,六皇子、相王刘质在两名亲兵的保护下来到城墙上,他先是看了一眼两边的状况,最后目光停留在城下的刘贤身上。 刘赞道:“四弟,麻烦你将昨夜告诉我的事情再说一遍。” 刘质在万众瞩目之下,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昨夜父皇突然中毒,当时父皇身边仅有裴越一人。事发之后,魏国公要解除裴越的军权,毕竟他是最有嫌疑的人。但是裴越不仅没有听命,反而指使自己的部将领兵控制行宫。大皇兄从始至终都表示信任裴越,似乎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也没有问题。” 刘贤勃然大怒道:“老六,你在胡说什么?裴越想自证清白,同时也想保护好父皇,这才不肯交出军权。当时我也劝阻过,何时变成你口中的完全信任?” 刘质不为所动,漠然道:“接下来,裴越将魏国公、韩参政和端王叔祖软禁起来,名义上是让他们看顾父皇,实则不允许他们插手后续事宜。裴越让我返回京都,却不让我去宫中找皇后娘娘,反而让我通知广平侯谷梁,让此人来主持大局。” 李柄中怒视着裴越,唾骂道:“狼子野心!” 余者纷纷叱骂不已,仿佛裴越弑君已经证据确凿。 城下大皇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刘质,胸口剧烈地起伏道:“老六,裴越当时说得很清楚,让二弟去通知两位执政和广平侯,让你去宫中通知娘娘,请他们合力稳定都中局势,为何你要当面信口雌黄?你究竟想做什么?!” 刘质垂下眼帘说道:“我不知道二皇兄在何处,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只知道这件事由裴越一手操持,而你始终站在他那边。” 这句话何其狠毒。 诸多朝臣看向刘贤的眼神已经变了。 虽然刘质说的很隐晦,但是这些人精怎会听不出言外之意,刘质分明是在暗示开平帝中毒是裴越和大皇子合谋! 刘赞感受着微风拂面,心中无比舒畅。 局势已经彻底握在他手中。 他这辈子从未这般开心过。 刘贤几近气到晕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亲弟弟会这般恶毒,不仅在言语上帮刘赞查缺补漏,更是将黑锅扣到他头上,这让他几乎百口莫辩。 刘赞居高临下地望着裴越,平静地说道:“你还可以将魏国公和韩参政请出来,本王想听听他们是不是愿意帮你作证。” 他从刘质口中得知昨夜在兴梁府行宫之中发生的事情,与他先前收到的密报完全相同,故而此刻十分笃定。王平章本就与裴越不对头,再加上昨夜被裴越仗着两卫精兵踩在头上,他绝对不会帮裴越说话。 至于参政韩公端,他的弟弟韩清端就站在城墙上,而且此人历来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昧着良心洗掉裴越的嫌疑。 终于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刘赞愈发志得意满。 然而他却似乎从裴越眼中看到一抹嘲讽,虽然距离有些远,他看得不算真切,但是心中那股感觉异常清晰。 为了抹去心中那股犹疑,他厉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裴越,本王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还不肯束手就擒——”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成阳侯张武。 张武心领神会,朗声道:“守备师众将士听令!” “候!” 数千名精锐齐声应道。 张武抬手指向陈显达,果决地说道:“一炷香之后,斩杀此人祭旗,然后诛杀国贼裴越,匡扶朝纲!” “杀!杀!杀!” 血气弥漫。 号角声第三次响起,京军南营和西营再度前进十丈,弓手已然箭在弦上。 武定卫严阵以待,藏锋卫开始缓缓策动。 局势一触即发,裴越看了一眼旁边面庞气到扭曲的大皇子,轻笑一声道:“殿下,何必动怒?” 刘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只觉得无比荒唐,皱眉道:“你还能笑得出来?” “为何不能?”裴越神情平静,随后朝身边的亲兵挥了挥手。 亲兵从怀中掏出一枚烟火令,静静等待着裴越的指令。 裴越扭头看向城墙之上那些可怜人,正要开口,却见一人出现在墙边,然后步伐坚定地走向燕王。 百官看到此人后下意识地行礼然后让开。 因为他是当朝右执政,实际上的东府宰辅,洛庭洛季玉。 燕王刘赞望着洛庭走到自己面前,随即皱起了眉头,因为洛庭身后还跟着一帮朝臣。 年过六旬的御史大夫黄仁泰、除了刘大夏和段纶之外的其余四位尚书,七位六部侍郎。 洛庭面色肃然,目光盯着刘赞,一字字问道:“燕王殿下,你是要造反吗?” 673【何似在人间】(二十二) 永仁坊,沈宅。 沈淡墨身穿绿纻丝薄衫,下搭白轻容纱单裙,一改往日的雍容贵气,增添了几分少女的明媚灵动。 她缓步来到特意为裴宁准备的院落,一进来便看到裴宁正坐在廊下沉思。 “宁姐姐早。”沈淡墨微笑道。 裴宁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柔声道:“墨儿妹妹早。” 沈淡墨心思何其灵敏,看出裴宁颇有些魂不守舍,便让丫鬟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说道:“爹爹派人回来传话,定国府那边有人闹事,不过他去得及时,姐姐家中一切安好。” 裴宁先是一惊,随后点了点头,轻叹道:“没事就好,只怕老太太受了惊扰,这几日恐睡不踏实。墨儿妹妹,我准备午后就回去。” 沈淡墨心中无奈,只觉得裴宁过分柔善,要知道那次若没有裴太君的默许,李氏怎敢主动与吴贵妃商谈婚事。然而裴宁要不是这种善良的性格,当初又怎会站出来保护裴越? 一饮一啄皆由天定,每个人的命数是早就注定的结局。 她没有接过这个话头,忽然带着几分狡黠地说道:“宁姐姐,你想不想去北城那边看看?” 裴宁疑惑道:“看什么?” 沈淡墨微笑道:“裴越回来了。” 裴宁惊喜地道:“当真?” 沈淡墨眨眨眼道:“我还能骗姐姐不成?他带着麾下两万多精锐,护送圣驾从兴梁府返回,如今被挡在城外。四皇子带着一帮文臣武将,城墙上是京都守备师,城外是京军西营和南营,合计近十万大军围着裴越。” “啊!” 裴宁轻呼一声,面色微白。 沈淡墨连忙笑道:“宁姐姐,不要担心,裴越肯定不会有事,我之前就对你做过保证。” 裴宁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随后仍旧放心不下地问道:“四皇子难道真想造反?” 沈淡墨微讽道:“痴人说梦罢了。宁姐姐,你想不想去看看裴越怎么教训四皇子?我带你一起去,咱们坐在马车里,不会引人注目。” 裴宁颇为意动,倒不是想看热闹,只是单纯地担心裴越的安全,亲眼看看他总好过在这里平白担心。然而她想起那次在闲云庄中,四皇子表面温和暗藏杀机的模样,又想到昨夜果然有兵卒冲击定国府,便摇头道:“罢了,外面这会肯定兵荒马乱,我们还是在家中待着罢。” 眼下的沈宅是都中最安全的几个地方之一,在大局尚未底定之前,没有任何一方势力会选择主动挑衅太史台阁。 沈淡墨知道裴宁虽然柔善,性子却极为坚定,十分惋惜地说道:“也好,那我就在家中陪着姐姐。” 她眼中流露几分不甘之色。 …… 中山侯府。 内仪门前面的暖阁中,林疏月望着垂首肃立目不斜视的邓载,轻声问道:“府外是不是有人监视?” 邓载答道:“是。不过请林夫人放心,小人奉侯爷之命率领背嵬营保护侯府,定然不会让那些人惊扰到府内上下。” 林疏月微微颔首,称赞道:“你是侯爷最信任的人,我自然不会疑你,更不会胡乱下令。请你来此只是想告诉你,内外护卫皆由你统领,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自行决断,不必请示我以免贻误时机。” 邓载敬服道:“小人明白。” 林疏月便道:“你且去罢。” 待邓载离去之后,桃花感叹道:“林姐姐好厉害!” “这叫什么厉害?”林疏月脸上浮现浓浓的忧色,再无方才的从容镇定,一想到裴越此刻面临的危险,她的心便仿佛要跳到嗓子眼。然而她只有在桃花面前才能表现出来,其他时候必须维持住林夫人的气度,否则会让府内陷入惊慌失措的氛围。 桃花盯着她问道:“姐姐是在担心少爷吗?” 林疏月点点头。 桃花便微笑道:“姐姐放心吧,少爷绝对不会出事,往年那些事早就证明没有人能打败少爷!” 林疏月怔了怔,看着一脸轻松笑容的桃花,忽然明白为何裴越会对这个丫鬟那般看重。 她想到不知去向的叶七,登时心里涌起一些惭愧。 莫说能够帮到裴越极多的叶姑娘,自己怕是连单纯天真的桃花都不如呢。 一念及此,她便重新振作精神,起身带着桃花往内宅行去。 …… 兴业坊,广平侯府。 赵氏亲自帮谷梁穿戴甲胄,望着年过五旬气势威严的丈夫,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是眼眶仍旧忍不住泛红。 三十年来,她从一个普通女子成为二品侯夫人,看似风光无限惹人艳羡,却无人知道她心中的苦楚。每次谷梁和谷节他们离府之时,她都会亲自帮他们披甲,从不假手旁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安心。 谷梁忽地握住她的手掌,温和地道:“我去去便回。” 赵氏擦去眼角的泪水,柔声道:“老爷万事小心。” 谷梁拍拍她的手背,然后又安抚了旁边站着的谷蓁几句,随即转身离去。 前院亲兵已经集合,人人披挂整齐,腰间悬刀,背后负弓。 侯府大门缓缓推开,府前街两侧都有守备师的兵卒把守。刘赞当然不会亲自来找谷梁,他知道此人乃是大梁军中第一高手,严泽尸骨未寒,长街上的血迹尚未消失,他如今大局在握又怎会强行冒险。但是这不意味着刘赞就会不管不顾,他让张武派出三千步卒守在广平侯府外面。 不求诛杀此人,只要能困住即可。 谷梁想要冲破这层网,似乎只能大开杀戒,而且眼下他看起来正打算这么做。 守备师的官兵立刻紧张起来。 且不说谷梁带着数十亲兵能不能冲破三千步卒的包围,他们这些人其实没有勇气对大梁右军机拔刀相向。 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用人墙迎接谷梁的长刀。 然而谷梁持刀站在门外阶前,冷眼望着守备师的兵卒,并未立刻挥刀杀人。 便在这时,外围的守备师兵卒忽然发现远处有人流汇聚,然后朝着自己走来。 他们服饰各异,表面上像是平民百姓,人数至少有两千以上。当他们聚集之后,一股唯有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杀气冲天而起。 这支沉默的队列步伐坚定,面容刚毅,无坚不摧。 674【何似在人间】(二十三) 北门城楼。 刘赞望着了无遽容的洛庭,察觉到旁边那些暗中向自己效忠的官员都有些惧意,便从容淡定地回道:“洛执政,你弄错了,想要造反的人不是本王。” 他抬手指向城下。 洛庭目不斜视,凛然道:“既然殿下不想造反,为何要将圣驾拦在城外?” 刘赞皱眉道:“本王已经说过,裴越下毒谋害父皇,挟持魏国公等人,如今又要领军入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只要他敢孤身入城分说清楚,或者只护送圣驾入城,本王绝不会阻拦。” 洛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扫向旁边的那些文武官员,最后停留在成阳侯张武面上,冷声道:“尔等也是这般想的?” 东府两位执政,莫蒿礼性情温和,只有极其特别的时候才会发火。洛庭则不同,他还是御史中丞的时候就敢当面弹劾王平章,让当时跟皇帝关系非常亲近的魏国公下不来台。后来一步步成为东府执政,他刚直的性格让底下的官员们噤若寒蝉。 如今被他冷厉的目光扫过,文官们纷纷垂首不敢应答,武勋稍微好一些,却也不敢太过放肆。 张武便点头道:“本侯赞成燕王殿下的说法。” 洛庭转身对刘赞说道:“既然如此,请殿下打开城门,让裴越和圣驾入京。” 刘赞冷笑一声,看着城下那个年轻权贵说道:“裴越,既然洛执政替你求情,本王也不愿看见京都首善之地兵戎相见,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护送圣驾进城,藏锋卫和武定卫留在原地不可擅动,可敢否?” 他觉得自己对裴越非常了解,此人心思缜密行事小心,定然不会同意这个要求,届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罗焕章和曲江领军攻击,彻底解决这个祸患。 如此一来还能堵住洛庭的嘴,等于提前扫平最困难的障碍。 阳光略有些刺眼。 裴越望着刘赞的身影,高声吐出一个字:“好。” 城墙上一片死寂。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下面,心想这个中山侯莫非是宿醉未醒?如今他最大的倚仗就是城外这两万精兵,也是燕王愿意屡次三番给他机会的根本原因。真要舍下这两万人进入京都,裴越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燕王能够随意决定他的死法。 刘赞心中忽地泛起一阵慌乱,裴越的反应和他的预想完全不同,更不像是一个战场上成长起来的武勋的应对。想到此人当初在西境的种种谋划,刘赞不禁生出些许悔意。 洛庭盯着他的侧脸问道:“殿下为何还不下令打开城门?” 与此同时,藏锋卫和武定卫开始有序后撤,城门外便只剩下裴越、大皇子和庞然大物一般的皇帝御辇。 裴越身边仅仅留下两名亲兵。 事已至此,刘赞知道自己被逼到墙角,若是开口反悔的话必然会被洛庭犀利的言辞钉在耻辱柱上,于是只能朝着成阳侯张武微微颔首。 张武眉头微皱,沉默片刻之后转身高声道:“打开城门!” 吊桥缓缓放下,厚重坚实的京都北门从里面拉开。 裴越面色平静,与大皇子并肩前行,宫人催动骏马,御辇平稳向前驶动。 等到这些人进入城门洞内,张武立刻命人关门收起吊桥,再度隔绝内外。东面广阔平坦的地界上,八九万大军依旧处在对峙之中,韦睿和秦贤各自领着麾下将士,面无惧色地望着远处的京军精锐。 武定卫阵中,薛蒙望着周遭的陌生面孔,犹豫之后终究还是放弃。 这些平南卫的兵卒身上几乎没有人味,实在是不好相与。 城墙上,洛庭盯着燕王刘赞说道:“裴越已经入城,殿下可敢下去与他当面对质?” 刘赞哂笑道:“本王难道还会惧怕一个乱臣贼子?” 他拂袖当先而行,张武紧随其后,其他官员稍稍犹豫之后也跟了上去。洛庭看着这些人的背影,面无表情地对旁边的老者说道:“黄老大人,请。” 御史大夫黄仁泰眼神复杂,轻叹一声道:“季玉,不要太过苛责他们。” 洛庭轻声道:“老大人放心,晚辈知道该怎么做。” 城下宽阔的广场上,裴越和大皇子护送圣驾进来之后,立刻被守备师的兵卒围住。这些人对御辇里躺着的皇帝仍旧心存敬畏,但是如今皇帝陛下已经无法醒转,他们才能克服自己内心的畏惧。面对裴越和已经被贬为镇国将军的大皇子,这些镇守京都的骄兵悍将却没有惧怕之意。 兵卒们忽然让开一条道路。 燕王刘赞步伐从容,身侧跟着成阳侯张武和丰城侯李炳中,后面则是一群文武官员。 他望着远处已经下马的裴越,在还有十多丈距离时止步,冷笑道:“裴越,你若是聪明的话,立刻自缚双手,本王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裴越摇摇头道:“殿下太心急了。” 他扭头看着后面的御辇,高声道:“几位大人可愿出来相见?” 不一会儿,魏国公王平章、东府参政韩公端和端王刘相走下御辇,来到裴越身边不远处。 刘赞依旧平静,目光从这三人面上逐一扫过,在看向刘相时稍稍停留,两人的眼神短暂地交汇。看见刘相眼中的深意之后,刘赞登时彻底放下心来。 虽然此前已经得到密报,但是如今亲眼看见刘相证实,确定开平帝身中剧毒命在旦夕,刘赞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他故作沉重地说道:“皇叔祖、王军机、韩参政,你们受苦了。” 王平章微微皱眉道:“殿下此言何意?” 刘赞叹道:“裴越心思歹毒,谋害父皇之后又囚禁三位,若非銮仪卫的忠勇之士舍命传回消息,恐怕京都都会落在此獠手中。如今大局已定,还请三位将父皇遇刺的事情详细说来,以免被这叛逆找到狡辩之机。” 王平章沉默片刻,忽地摇头道:“殿下,行刺陛下的元凶应该另有其人。” 刘赞准备好的说辞全部堵在嗓子眼。 场间弥漫着令人心惊的沉默。 675【何似在人间】(终) “魏国公,如今裴越身边没有一兵一卒,你究竟在害怕什么?难道说你在兴梁府被他吓破了胆子,连局势都看不清楚?” 刘赞寒声说道,脸上浮现一抹戾气。 王平章听到局势二字,眼神无比深邃,忽地闭口不言。 裴越看着周遭虎视眈眈的守备师兵卒,以及对面站在刘赞身后的官员们,淡淡道:“大皇子已经说过昨夜的详细经过,只可惜很多人眼盲心瞎,或者是不愿相信。燕王,你逼迫六殿下在城墙上说出构陷之语,污蔑大殿下同我合谋行刺陛下,也亏得这么多人愿意相信你。” 他顿了一顿,气势逐渐冷厉,沉声道:“陛下中毒之后,我当着魏国公等人的面让二殿下和六殿下回京报信,今日出现的却只有六殿下。我很好奇的是,你总不至于这般迫不及待,连夜杀害二殿下吧?” “一派胡言!” 刘赞勃然大怒,厉声道:“六弟推断你会联手谷梁谋夺京都,这才主动找本王禀报。至于你口中所言岂能当真,就算你表面上让两位皇子回京,谁能担保你没有暗中下手?昨夜兴梁府城乃至整座行宫都在你手里,没人能拦住你想做的事情。” 裴越轻轻一笑,随即看向身边仅有的两名亲兵。 左边那人毫不犹豫,立刻掏出怀中的烟火令发出。 轰然响彻京都上空。 守备师兵卒心中震惊,迅疾缩小包围圈,长枪如林正对着中间的数人。 洛庭愤怒地呵斥道:“止步!” 王平章亦皱眉道:“你们想做什么?” 然而文武两位班首开口并没有斥退这些悍卒,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刘赞身旁的成阳侯张武。并非是他们没听说过王平章和洛庭的威名,只因京都守备师和禁军一样,历来不接受两府的辖制。他们待遇丰厚心气极高,除了自己的主将之外,便只听从天子的旨意。 眼下开平帝无法醒转,大皇子又有弑君弑父之嫌,场中能指挥这些兵卒的仅有刘赞和张武二人。 刘赞面色阴沉,正要开口下令,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 “二殿下在此,都给我让开!”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三人出现在守备师将士的外面,二皇子、齐王刘赟站在左边,右边则是叶七。 她左手持枪,右手握刀,刀刃架在一名年轻男子的脖颈上。 其人正是昨夜领军袭扰定国府的卫庄。 看见这三人的面庞,刘赞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捅了一刀。 二皇子盯着远处的刘赞,眼中仿佛喷着火,恨不能将这位四弟生吞活剥,厉声骂道:“刘赞,你这个弑君杀兄的畜生,人人得而诛之!” 一片哗然之声。 如果说大皇子还有可能与裴越合谋行刺皇帝,那么二皇子这句话便直接否定了他的嫌疑。皇权难论父子,这是所有饱学之士在史书上学会的道理,可是当一直以来都不对付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站在一起,那么群臣必须要考虑事情的真相。 从龙之功虽然诱惑极大,可是他们不得不想清楚后果,稍有不慎就是株连九族全家死光的下场! 刘赟性格略显暴躁,不需要旁人询问,他站在远处连珠炮一般冲刘赞吼道:“你跟刘相这个老东西狼狈为奸,让他在行宫下毒,然后又将我囚禁起来,甚至还当着我的面逼迫六弟替你做事。我从未想到过你如此狠毒,谋害父皇构陷兄弟,趁着一片乱局夺占京都,你以为这样就能登上皇位?我告诉你,少在这里做你的春秋大梦!” 刘赞眼睁睁地看着他接连不断地痛斥,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必须早下决断,然而目光转向四周,只见洛庭和王平章漠然地望着自己,甚至那些已经向自己效忠的朝臣都露出悔意和惊惧,一时间双手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 他猛然扭头望着御辇附近的裴越,这次他终于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的那抹嘲讽。 端王刘相方寸大乱,连声喊道:“二皇子休要血口喷人,本王为何要毒害陛下?明明是裴越狼子野心,是他想要谋逆造反!” “放屁!” 刘赟怒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还敢胡说八道,裴越弱冠之年就是二等国侯,父皇又是那般器重他,他脑子有病才会造反!分明是你这个老东西想要将兴梁府弄成端王府的基业,这才和刘赞狼狈为奸,我呸!” 刘赞吼道:“够了!刘赟,你不要信口雌黄,本王和皇叔祖从未联系过!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下毒之事是皇叔祖所为?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此事不是裴越所为?” 刘赟讥讽道:“我是没有,难道你有?” 刘赞道:“当然!” 他蓦然抬手指着裴越,咬牙道:“他根本就不是定国血脉,而是当年楚国府冼家的后人。当年裴元在冼家谋逆之后暗中收留此人,然后裴贞将其养大。若非如此的话,裴戎又怎会将其视作仇人?甚至勾连山贼也要杀他?就是因为这个乱臣贼子,裴家才无法重新进入军中!” 场间陡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汇聚在裴越身上。 裴越上前两步,抬眼望着面目狰狞的刘赞,缓缓道:“这是裴元托梦告诉你的真相?” 即便是如此紧张的局势下,有人仍旧克制不住想笑,刚刚听到刘赞这番话带来的冲击便化解不少。 刘赞只觉喉头一股腥味涌起。 好在他并非孤身一人,丰城侯李炳中站出来对众人说道:“诸位,小女嫁与定国裴戎为妻,对这些事非常清楚,燕王殿下所言不虚。还请诸位想想,若非裴越是冼家后人,裴戎为何要对一个庶子那般苛刻?以至于他不死都无法心安?前人往事不必多言,那终究是故纸堆中的隐秘,可是后人却要承担后果,所以才会有这些变故。”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据我所知,裴越身边那个名叫桃花的丫鬟就是周人,这就是他和南周勾连的铁证!” 刘赞冷静下来,立刻补充道:“因为他是冼家余孽,所以他才会放着大好前途不要,抓住机会毒害父皇。他根本不是要造反,只是想用这种手段造成大梁内乱!” 不得不说,这两人一唱一和很有力量,尤其是此刻仓促间无法细说,更让一些人心中的天平倒向刘赞。 当即便有人附和道:“裴越假借那桃花的名义写过一首苏幕遮,里面便有他心向南周的证据。” 裴越迎着周遭审视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道:“燕王的口才不错,和李炳中的配合也很好,这个故事确实波澜起伏引人入胜。不过,我也有个故事,不知燕王可敢一听?” 不待刘赞回答,他便朗声说道:“月余之前,我在鱼龙街上遭遇过一次刺杀,对其中一个高手非常感兴趣。后来知道所谓刺杀案是燕王暗中主使,我便将自己的疑惑告知太史台阁沈大人。没想到沈大人回去查了之后,发现那个高手竟然和当年的冼家有极深的关系。” “三十六年前,冼家因为谋逆被灭族,但是作为开国九公之一的顶尖勋贵府邸,族人不知凡几,当然不可能全数杀光,有不少人活了下来。这些人藏在都中,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机会,利用燕王的野心开始谋划大事。” “沈大人,请你帮我佐证一下。” 裴越面带笑意,望着远处出现在叶七身后的那个中年男人以及数十名台阁乌鸦。 众人心中震惊,连忙扭头看去,只见沈默云悄然而至,满面风霜之色。 他看着目光慌乱的刘赞,缓缓说道:“裴越所言属实。” 成阳侯张武悄悄靠近刘赞,低声道:“殿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刘赞已经看到洛庭领着他带来的朝臣走到裴越身旁,而且原本效忠自己的朝臣当中也有人挪动脚步。随着二皇子和沈默云的出现,局势已经逐渐清晰明朗,这个时候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凭借手中的军权强行诛杀挡在面前的人。 然而要下定这个决心何其艰难? 看看裴越身旁的人,王平章、韩公端、洛庭、黄仁泰还有远处的沈默云,这些人都是国朝柱石,他们若是不肯支持刘赞,就算刘赞狠下心将他们全部杀光,朝廷还能维持下去? 可若是不这样做的话,只要圣驾入宫,朝廷开始正常的调查程序,他的所有谋划就将付诸东流,登上皇位的夙愿也将化为泡影。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空气中凝结着令人窒息的气氛。 刘赞双眼赤红,与张武对视一眼,咬牙厉声道:“守备师将士听令,给我就地格杀这些乱臣贼子!” “杀!” 忽而一阵战鼓声响彻四周。 广场北侧的长街上,一支望不到头的精锐步卒列阵前来,领军之人正是广平侯谷梁。 刘赞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守备师虽然有三万人,可是在北门附近的只有五千人,因为他还要分兵围着广平侯府和中山侯府,其他地方也要留一些兵力驻守。原本这五千人足以解决孤身入城的裴越,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谷梁竟然凭空变出一支精锐步卒! 裴越看着近乎疯狂的刘赞,淡然道:“不必惊讶,这些步卒是武定卫,城外的武定卫其实是平南卫。” 刘赞猛然明白过来,他曾经在王府中对已经丧命的段九说过,整件事其实是他和开平帝之间的相互算计,两边都藏着后手和谋算。然而裴越却在开平帝决定去兴梁府祭天之后,接下来的七天时间里玩了一手偷梁换柱,暗中将武定卫步卒打散伪装藏在都中。 这才是谷梁整整一夜都没有出手的真正原因。 刘赞又想起被叶七救出来的二皇子,此刻脑海中一道闪电炸开,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裴越之所以让二位皇子连夜返京,本就是存着试探和设局两重心思,倘若刘赞能够悬崖止步,那么都中一切正常。可他要是想利用这二人做些事情,便会陷入圈套之中,方才二皇子的突然出现才是改变局势的致命一击。 圣驾在内,十余位重臣站在裴越身边,面对守备师兵卒的刀枪没有半点惧色。 谷梁领军在外,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再加上武定卫的实力,这一仗没有任何悬念。 守备师五千将士紧张到无法呼吸,纷纷看向刘赞和张武,等待他们的号令。 张武狰狞地说道:“殿下!” 刘赞就像一个陷入死地的赌徒,他猛然挥手道:“杀!” 守备师兵卒开始向前挺进,远处的武定卫在谷梁的率领下开始加速冲锋。 局势千钧一发,裴越看了一眼旁边神情凝重的重臣们,毫不犹豫地挺身上前,迎着那些兵卒的刀枪怒喝道:“大梁圣驾行营防卫总管裴越在此!今日擅动刀兵者,满门抄斩杀无赦!” 大皇子深吸一口气,立刻跟上:“大梁大皇子刘贤在此!尔等想造反吗?” 其余重臣哪里不明白时机的重要性,纷纷坚定地站了出来。 “大梁军事院左军机王平章在此!” “大梁政事堂右执政洛庭在此!” “大梁御史台御史大夫黄仁泰在此!” “大梁政事堂参政韩公端在此!” “大梁吏部尚书宁怀安在此!” “大梁石炭寺监简容在此!” …… 一道又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每个人说完之后都会扭头看着裴越。 守备师的兵卒被这些声音惊住,看着圣驾前方十余位凛然肃立的大人物,一时间竟然不敢继续向前。 当最后一道声音落地之后,裴越深吸一口气,厉色道:“圣驾当前,你们敢造反?放下兵刃可免死罪,违者以谋逆造反株连九族论处!” 短暂的沉默过后。 一名守备师的兵卒丢下手中的长枪,随即就像连锁反应一样,只听响声连成一片,五千名守备师将士就地俯首。 再无一人手执兵刃。 当此时,谷梁已经带着武定卫杀到跟前。 刘赞看着远处仿佛代表整个朝廷的裴越,再看向身边还剩下的张武和李炳中等人,忽地惨笑起来。 “裴越,我要杀了你!” 刘赞反手拔出张武的佩刀,然后发疯一般冲向对面。 裴越目光平静,迎上前一脚便将刘赞踹了回去。 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单薄瘦弱无所依的庶子,而是能和叶七并肩的顶尖高手,更是能够影响这个帝国命运的寥寥数人之一。 刘赞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挣扎着站起来,看向远处依旧沉默的御辇。 广场上一片死寂,夏风吹拂着他散乱的头发。 裴越缓步上前,平静地说道:“何必垂死挣扎?其实你可以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 刘赞用刀撑着身体,恶狠狠地说道:“我是父皇的儿子,是大梁的亲王,而你只不过是个低贱的庶子,是天家给你一个机会才让你能够往上爬。你凭什么教训我?你配吗?!” 裴越皱眉道:“我的确是庶子出身,和亲王之尊比起来犹如云泥之别。但是,我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不像你这位亲王殿下,表面上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心如蛇蝎。” 他凝视着刘赞的双眼问道:“知道我为何从始至终都无法信任你吗?” 刘赞怨毒地看着他。 裴越轻声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你的眼神就遮盖不住野心和欲望。换而言之,你的演技太差了。” 虽然这是刘赞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但是从裴越的语气和神态中就能领会其中的含义,原来从头到尾,他在裴越眼中只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小丑而已。 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裴越摇了摇头,转身走向御辇。 周遭忽然响起一片轻呼声。 裴越没有回头,他知道刘赞唯一的选择就是自尽,即便此人想苟延残喘,开平帝也不可能接受。弑父杀兄显然已经逾越皇帝的底线,恰如昨夜在行宫中皇帝所言,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逼迫过刘赞,更没有让几个儿子斗兽,今日这个结局是刘赞自己的选择。 那些官员们神色各异,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惶惶不安,有人面色惨白。 成阳侯张武自尽而亡,丰城侯李炳中跪地磕头。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并未结束,反而会是一场大清洗的开端。 或者说,他们当中很多人的命运都掌握在那个走向御辇的年轻人手里。 裴越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他却没有太多激动的情绪。 抬头看向澄澈的天空,阳光明媚,风光正好。 676【钦差】 刘赞和张武自尽之后,一切便尘埃落定。 以丰城侯李炳中和诚毅侯郭开山为首的十余位官员遍体生寒,只恨自己一时鬼迷心窍,以为能捞一个从龙之功,像王平章那样平步青云。这些话却不敢说出口,他们面朝圣驾拼命磕头,只说自己是为了大梁的安危一时轻信燕王,绝非有意图谋不轨云云。 端王刘相满面惶然,拉不下面子像那些人一样跪地求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甚至连挪动脚步都做不到,因为亲眼看着刘赞彻底失败之后,他便已经浑身脱力。 包括王平章在内的重臣无人理会他们,最后是沈默云命太史台阁的乌鸦将他们暂时收押。 圣驾旁边,大皇子刘贤望着裴越问道:“那些人如何处置?” 裴越沉吟道:“先关起来吧,请沈大人派人看着这些人的府邸,以免有人贼心不死。请魏国公派人知会城外的长兴侯和定军侯,让他们立刻领军返回各自的营地。请广平侯率领武定卫坐镇五军都督府,尽快稳住都中局势,守备师并非全部都是乱臣贼子,其中大部分人应该只是听从张武的帅令,后面再详细甄别。” 他扭头看向另一边,恭敬地说道:“至于朝廷的稳定和运转,相信洛执政和韩参政驾轻就熟,晚辈就不多嘴了。” 刘赞自己一死了之,然而他弄出的这场政变带来很多麻烦,想要短时间平息不太可能。 裴越的几条建议并非奇策,场间随便一位大臣都能想到,然而这番话的意义不在于处置措施多么精妙,重点是裴越当着诸多重臣的面主动掌握话语权,其他人并没有反对。 这不是说裴越已经成为皇帝之下的第一人,而是他终于双脚迈入这个帝国的核心权利层,并且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就连与裴越并不熟悉的二皇子都没有表现出抗拒和质疑。 言而总之,从今日开始,裴越终于可以在国事上发表自己的看法,而非一个机缘巧合立下大功的年轻晚辈。 王平章和谷梁作为西府军机,必须要分开安抚好城内外的十余万大军,其余人包括裴越在内护送圣驾前往皇宫。 叶七手持长枪站在街边,目光始终跟随在裴越身上,面上浮现恬静的笑意。 裴越坐在马上,张嘴无声对她说了三个字。 一抹红霞飞上叶七的双颊,她皱了皱鼻尖,瞪了裴越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海之中。 约莫一炷香过后,圣驾抵达皇宫承天门前,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率领四位统领以及一部禁军在宫前迎驾。虽然从昨夜到现在禁军一直都没有动作,但是在开平帝醒来之前没人能够处置李訾,因为禁军无圣旨不得擅离皇宫是天家铁律。 御辇直入后宫紫宸殿,这里是开平帝的寝宫,也是绝大多数朝臣都没有踏足过的地方,裴越亦是如此。 陈皇后和吴贵妃领着宫人在道旁跪迎,所有太医也已经准备妥当,接下来便是令人觉得无比漫长的等待时间。 内殿中除了陈皇后、吴贵妃和太医之外,便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可以入内随侍。 大臣们都在外殿站着,一直到天边斜阳悠悠之时,里面才传来动静。 大皇子满面喜色地出来说道:“诸位大人,父皇醒了。” 众人无不放下心中那块石头,不管他们对开平帝是怎样的看法,都不得不承认这位陛下是一位能力很强眼界奇高的君上。对于眼下的大梁来说,只要这位陛下还安稳地坐在皇位上,天下就不会动乱,百姓也能继续过着可以饱腹的日子。 刘贤扫了一眼群臣,恭敬地说道:“父皇召洛执政、黄大人、韩参政和裴越入内。” 寝宫内殿。 开平帝躺在床上,后面站着皇后等人,太医们鱼贯而出。 这些杏林圣手看起来神情凝重,似乎在几个时辰之内解决皇帝体内的毒素非常艰辛,然而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件事极其诡异。开平帝被送进寝宫内殿之后,他们立刻开始诊断,最后的结果与昨夜行宫中王太医的判断并无差别。 开平帝气息极其微弱,而且仿佛意识被完全封闭,这种情况闻所未闻。 王太医断定为中毒并无不妥,只是太医们想要解毒却无计可施,因为开平帝体内并无他们所知道的任何一种毒素。 接下来令太医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开平帝竟然自己醒了过来,虽然身体看起来非常虚弱,可也仅仅是虚弱而已。 换而言之,皇帝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便能痊愈。 虽然知道这件事暗藏玄机,太医们却根本不敢多问一句。他们在宫中待了很多年,深知小命的重要性,哪里敢胡说八道。 只是对于洛庭等人来说,开平帝此刻的形象完全契合一个中毒的病人。他望着皇帝虚弱的模样,忍不住眼中一酸,上前大礼参拜道:“天佑大梁!天佑陛下!” 开平帝略有些困难地侧过头,望着跪伏于地的洛庭,一时间眼神无比复杂,轻声道:“爱卿平身,朕无大碍。刘贤。” 大皇子连忙上前将洛庭搀扶起来。 开平帝缓缓问道:“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洛庭镇定心神,将刘赞自尽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来,并未牵扯到之前的任何事。 开平帝在听到刘赞自尽时眉头深深皱起,却没有打断洛庭的叙述。 听完之后,他闭目沉思良久,淡淡道:“善。”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到旁人的呼吸声。 开平帝睁开眼睛望着角落里的裴越,轻声道:“洛卿,朕将东府交给你,朝政需要尽快平稳下来。” “臣遵旨。” “裴越。” “臣在。” “燕王刘赞谋逆案,朕交给你彻底详查,务必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乱臣贼子。” 洛庭目不斜视,黄仁泰和韩公端不约而同地看向旁边的年轻人,心中颇为震惊。 裴越平静地说道:“陛下,臣只会带兵不会查案。谋逆案这种大事,其中不知牵连多少达官贵人,臣恐怕力有不逮,或许交给太史台阁更合适。” 开平帝摇摇头,坚定地说道:“朕要你来查。” 裴越只得拱手道:“臣遵旨。” 677【君臣相谐】 开平帝沉默片刻之后,对洛庭说道:“这段时间你们辛苦一些,就在前朝留宿罢,以防中外隔绝人心浮动。” 洛庭心中感叹,陛下不愧是有大毅力之人,即便眼下如此虚弱也能抓住最重要的关节。让裴越去查案一方面是信任,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作为新晋权贵,与都中各方势力的关联不深,如此才能大刀阔斧查个清楚明白,彻底扫清朝中不稳定的因素。 这当然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但也象征着极大的权柄和天子的信任,算是对裴越这次力挽狂澜的回报。 至于重臣留宿,显然是因为皇帝目前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都中动乱,所以才让两府重臣和黄仁泰等大臣在前朝留宿,不仅能震慑宵小,也可以防止宫中出现变故。 直白一点说,皇帝在经历燕王谋逆之后,对于宫中贵人和几位成年皇子很难全盘信任,不得不做出一些应对的准备。 大皇子和二皇子对此没有反应,显然并未意识到开平帝的深意,反倒是龙床后方站着的陈皇后和吴贵妃眼中浮现黯然之色。 洛庭应下之后,又道:“请陛下安心静养,臣等定不负所托。” 开平帝眨了两下眼睛。 洛庭见皇帝精神不济,便与黄仁泰等人行礼请辞。 开平帝忽然开口道:“裴越留下。” 众人并不觉得意外,这次能够挫败刘赞的政变之举,裴越显然居功甚伟,再加上以往他表现出来的忠心和能力,肯定能够得到皇帝绝对的信任。 待洛庭等人离去之后,开平帝又对其他人说道:“你们都出去。” 陈皇后蛾眉微蹙,担忧地说道:“陛下——” 开平帝打断她的话,只是态度并不生硬,淡淡道:“出去罢,朕要和裴越说点正事。” 陈皇后、吴贵妃和两位皇子只能行礼退下。 此刻无人在旁,裴越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陛下,功法可有问题?” 开平帝缓缓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微微摇了摇头。 在去往兴梁府之前,君臣二人便已经定下策略,裴越让叶七教会自己假死之法,再以自己的名义告诉开平帝,由此造成皇帝危在旦夕的假象。 其实最开始他们的想法并非完全是针对刘赞,因为不能确定所谓的造反究竟是何种手段,所以开平帝打算假装中毒,然后外有裴越内有沈默云和谷梁,静静等待着谋逆之人的出现。 有裴越等人的存在,至少可以保证局势不会瞬间失控,必要的时候开平帝也可以提前醒转。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寰丘坛上竟然有人行刺,更没有想到刘赞会跟端王刘相串通一气。 一念及此,裴越不禁苦笑道:“陛下,往后不能这般行险了。” 开平帝奇道:“你在西境战事中无数次行险,如今反倒来劝朕?” 裴越正色道:“陛下,臣是将军,战场上敌强我弱,故而不得不行险。可是您不一样,您是大梁的天子,有很多种方法解决问题。这次一方面是陛下提前做了许多准备,另一方面则是燕王优柔寡断,一心只想用最小的代价成事,否则臣绝对不敢护送圣驾进城。” 开平帝闻言默然。 裴越的话很有道理,倘若换成开平帝处在刘赞的位置上,第一时间掌控京都之后必然不惜代价扑杀谷梁,然后逼裴越交出圣驾,否则直接指挥京营进攻,根本不会给裴越使手段的机会。哪怕是在裴越入城之后,开平帝也会立刻下令杀掉此人。 洛庭终究只是文官,带着几名同僚走上城墙就能说服刘赞,只能说明后者压根不是那块料。 良久之后,开平帝轻叹道:“朕这次的局并非只是为刘赞而设。” 裴越沉吟道:“陛下觉得魏国公会站在刘赞那一边?” 开平帝微微点头。 裴越想了想,摇头道:“陛下,臣觉得魏国公不会这样做,因为燕王根本不具备成事的可能性。再者,他如今已然位极人臣,天家也不可能给他世袭罔替的待遇,他还会折腾下去吗?陛下虽然削了他的权柄,但是没有动他的军机之位,甚至连西营都没有动,魏国公应该不会主动走上叛逆的道路。” 开平帝道:“你以为旁人都像你这么忠心?” 这话让裴越略有些尴尬,老老实实地说道:“多谢陛下夸赞。” 开平帝笑了笑,随后语气复杂地说道:“朕与王平章相识近三十年,君臣共事十六年,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罢了,暂时且不去管他。如今五军都督府和京都守备师都空了出来,你有没有人选建议?” 裴越摇头道:“陛下,这种事哪里轮得到臣来置喙。” 开平帝抬眼望着他,淡淡道:“你想不想暂代京都守备师?” 裴越怔了怔,随即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坦然道:“这个位置太过紧要,臣无法胜任。” 开平帝心中轻叹,曾几何时,他对于裴越的期望只是让这个年轻人打理好北营,从而成为南下伐周的一柄神剑。等伐周大业完成之后,如果裴越自己不懂得急流勇退,那么便可以用他来平息其他臣子的嫉妒之心,也免去自己百年之后下一任皇帝的心腹大患。 毕竟这世上有个词叫功高震主,而且裴越还那么年轻。 只是经历这半年的诸多事情之后,开平帝的心思渐渐发生变化,此前的想法开始动摇。 让裴越从北营改到京都守备师,自然是不让他南下继续攫取功劳,表面上看是打压他,实则是在保护他。 裴越婉拒之后,开平帝便没有继续再问,话锋一转道:“关于禁军此次的表现,你有什么看法?” 裴越惊讶地望着皇帝,他一直以为禁军的沉默是开平帝的指示,然而眼下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开平帝沉声道:“这件事里还有许多诡异之处,南边的人为何要提前通知你?京都究竟还有多少冼家余孽?张武背叛朕投向刘赞,只是因为刘赞能给他一个国公之位?另外,还有多少人在暗中与刘赞勾连,你务必要查得一清二楚。” 裴越拱手道:“臣遵旨。” “至于禁军这边,你暂时不用管了,朕自有安排。” “是。” “回去罢,想必你府中那些人担心得紧。” 裴越略有些惊讶,看着皇帝脸上温和的神色,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这次回京之后,他亲眼看着皇帝身上多了几分人味,不再是以前那个将天下人当做棋子的冷酷君王,尤其是对他的态度,依稀有了几分长辈的意味。 然而裴越很难忘记自己在古平军镇的城头上,当着沈默云的面骂了一声“独夫”。 殿中清香袅袅。 裴越看了一眼开平帝疲惫的面容,沉默地行礼离去。 678【长姐】 定国府,清风苑。沈淡墨对这里十分熟悉,往年她经常会来探望裴宁,两人亦是从小就亲近的闺中密友。 往周遭打量一番之后,她故作惊讶地说道:“宁姐姐,看来府上终于明白你才是不能惹的大人物。这些东西以前可没见过,是不是从太夫人箱笼里翻找出来的?”裴宁见她指着博古架上放着的各色古董,笑了笑没有说话。 良言在一旁乖巧地说道:“沈姑娘好记性,这些陈设都是老太太和太太赏的。” “赏?”沈淡墨摇了摇头,不过也没有和一个从小在国公府长大的丫鬟较劲。 裴宁扭头望着窗外西斜的夕阳,轻声道:“这会三弟应该回府了吧?”沈淡墨走到她身旁坐下,微笑道:“要我说,你干脆搬去中山侯府住一段时间,反正你们姐弟关系亲近,如今都中敢对着裴越嚼舌头的闲汉也没几个。”裴宁望着她清澈的眼神,疑惑道:“墨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沈淡墨眨眨眼道:“姐姐何出此言?”裴宁毕竟是定国府的大小姐,从小也见过各种场面,最重要的是她对沈淡墨太过熟悉,所以能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微微一笑过后,裴宁伸手握住沈淡墨的手腕,柔声道:“你非要陪我回府,如今又劝我去三弟那边住着,这可不像你平素的风格,莫非后面还有什么变故?”被裴宁温柔又聪慧的眸光盯着,沈淡墨迟疑片刻,轻叹道:“倒也不是会有什么变故,只不过……宁姐姐,你可知道四皇子这次为何能掌控京都?”裴宁道:“先前你说过,京都守备师站在四皇子那边。” “不仅如此。”沈淡墨摇摇头,左右看了一眼,见房中只有良言一个丫鬟,便低声说道:“丰城侯帮四皇子夺权五军都督府,因此四皇子才能调动京军西营和南营。”裴宁怔了一下,随后轻呼出声:“外祖父?!”沈淡墨无奈地点点头,蹙眉道:“如今丰城侯被关在台阁里,侯府也被前后围住,里面的人插翅难逃。虽然因为裴家的关系,这次应该牵连不到你母亲,可是丰城侯绝对难逃一死。”裴宁面色发白,她虽然对李炳中没有太深的感情,可那毕竟是她的亲外祖父。 想到这件事内里的玄机,她看着沈淡墨苦笑道:“墨儿,你是担心我会出面找三弟求情,让他为难,所以才特地陪我回来看着我吗?”沈淡墨连忙摇头道:“姐姐想哪里去了?我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拐?我只是担心你太善良,被一些人逼到墙角,所以才跟过来看看。裴越如今在宫中,一时半会也没有精力处理这些事。要是你在府中又被人欺负了,将来怕是会狠狠闹上一场。”裴宁微微颔首,这时却听外面传来大丫鬟们慌乱的声音:“请太太安。”两人对视一眼,沈淡墨挑了挑眉,裴宁面露无奈之色。 然而她才刚刚起身,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一个凄厉的女人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宁儿,这次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见过母亲。”裴宁一丝不苟地行礼,抬头望向对面却吓了一跳。李氏双眼红肿,妆容凌乱,一改往日贵妇人的模样,反倒像是一个不知所谓的疯婆子。 她看也没看站在旁边的沈淡墨一眼,只是死死盯着裴宁,哀嚎道:“宁儿,你外祖父出事了啊!他被四皇子那个杀千刀的逼迫,不得已去做了些事,如今被关进太史台阁,连侯府都被封了。过不了几天,李家人都要被问斩,那可是你的母族,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沈淡墨皱起了眉头,若非看在裴宁的面上,此刻她肯定会抽这妇人一耳光。 什么叫做杀千刀的?她以为自己是陈皇后还是吴贵妃?这话若是传出去,怕是李炳中连夜就会被吊死。 若是换做几年前的裴宁,面对这等场面肯定难以处置,可是这几年李氏不知道闹了她多少次,早就已经见怪不怪,而且闲云庄一行让她成熟许多,至少能遇事不慌。 她轻叹一声说道:“母亲,女儿只是闺阁中普通女子,如何能插手这等国朝大事?女儿不是不想救,而是确实没有这个能力。”李氏几近于绝望地哀求道:“宁儿,你去求求你三弟,如今都中是他在管事,只要他肯出面说几句好话,宫中肯定不会为难李家。”裴宁面露难色,好在这次不是她孤身应对,沈淡墨在旁不冷不热地说道:“太太,四皇子这次是弑君谋逆,令尊可是他的得力臂助,死罪肯定免不了。你就算让宁姐姐去求裴越,难道裴越能代替陛下做主不成?”李氏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咬牙道:“这是定国府的家事,我在求自己的女儿,却与你沈姑娘无关!”她好歹还没丧失最后的理智,知道面前这位才女的父亲更加得罪不起,不敢破口大骂。 见裴宁依旧没有松口,李氏左右看了一眼,忽然恨声道:“你若不肯答应,为娘今天就撞死在你面前。”说着就往旁边的墙壁冲过去,几个大丫鬟眼疾手快将她拦住,李氏被众人抱住,便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沈淡墨见裴宁秀美的面庞上满是痛苦之色,便朝她眨了眨眼,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宁姐姐,你只管答应下来,反正裴越那家伙也不会松口。”李氏在那边哭天抢地,闹得清风苑中人心浮躁。 裴宁沉默片刻之后,眼中浮现一抹坚定,柔声说道:“母亲,这次若只是三弟和外祖父之间的恩怨,虽然女儿的话未必能起到作用,但女儿一定会跟三弟求情,希望他留外祖父一条性命。可是,这次是外祖父自己选择站在四皇子那边,陛下醒转之后绝对不会放过外祖父,三弟也无法改变陛下的决定。事涉天子皇权,三弟若是强行插手,陛下又会怎样看待他?从古到今,目无尊上狂妄自大都是取祸之道。”她朝李氏福礼,继续说道:“女儿若是仗着过往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就逼着三弟陷入险境,那与禽兽何异?请母亲原谅女儿的不孝,这件事女儿无能为力。”沈淡墨眼中泛起一抹异彩。 原来不止自己在成长,宁姐姐也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柔弱,反而愈发有了长姐的气度。 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很幸运,尤其是从小到大与裴宁的关系都那般亲近,至少在这一点上远远强过叶七那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笨女人。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她还是忍不住勾起嘴角。( 679【看今朝】 “好!好!好!”李氏止住哭声,眼中泛起绝望又怨毒的神色,寒声道:“你果然是个不孝的,竟是一定要逼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好,今日我就遂了你的愿,看往后谁还敢娶你这个逼死生母的混账!”说着便拼命挣扎要往旁边的墙上撞去,方才自然是做戏逼迫裴宁,如今却有了几分求死的意味,说不清是一时发疯还是彻底崩溃。 裴宁好不容易才坚定自己的心思,却被李氏那一番绝情至极的话说得面色惨白,眼中泛起了泪花。 几个大丫鬟用力抱住李氏,要是真让这位苛刻的太太撞墙自尽,她们几个自然也活不下来。 “老太太来了!”外面响起一连串的喊声,紧接着只见裴太君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扶着温玉的小臂,走进清风苑的花厅之中。 看着眼前哭喊着寻死的李氏,旁边手足无措楚楚可怜的裴宁,老太君便皱眉说道:“还不拦下太太?”几名管事媳妇连忙上前,她们自然不是那些娇弱丫鬟能比,当下便将李氏牢牢地制住。 裴太君严厉地说道:“亲家府上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这样逼着宁丫头有什么用?”李氏哭泣道:“老太太,父亲如今被关在太史台阁,侯府又被兵丁团团围住,里面的人生死不知。媳妇心里实在无法安定,只盼着这丫头能出面找那……找她三弟说几句好话,看看能不能救下几个人,谁知她竟然这样绝情。”裴太君心中无奈,同时又泛起一阵腻味,冷声道:“你也是侯门嫡女,难道连那种事的严重性都看不懂?莫说越哥儿现在的身份,就连魏国公他们都不敢多嘴一句,谁都不想惹祸上身。”李氏说道:“媳妇知道保不住父亲,可是总不能让那边落个满门抄斩的结果啊!” “你先不要闹了,若是让越哥儿知道你又在宁丫头这里闹事,结果肯定会更坏。”裴太君皱眉说着。 李氏悚然一惊,立刻老实起来。沈淡墨心中冷笑,这位老太君倒是看得清厉害关系,可是心里多半也藏着李氏一样的想法。 果不其然,裴太君在震慑住李氏之后,转头望着裴宁,语气温和地说道:“宁丫头——”然而她才刚刚开了一个话头,一名大丫鬟急急忙忙地小碎步走进来,对着裴太君行礼道:“老太太,三少爷来了。”屋内众人同时一惊,只不过有人是惊喜,有人却是惊慌。 裴太君倒还能维持平静,问道:“他带着多少人?”丫鬟回道:“只有十余名亲兵。”裴太君暗自松了口气,然后一叠声地道:“大开中门,让管事将越哥儿请到定安堂,另外快去将你们老爷叫来待客!” “是。”裴太君看了一眼李氏,正色道:“待会见了越哥儿,你不许再开口,听到没有?”李氏被她凌厉的眼神一盯,心中泛起惧意,连忙点头道:“媳妇明白了。”裴太君又对裴宁说道:“宁丫头,你来替温玉扶着我。”裴宁只得答应下来,沈淡墨在旁边看着有趣,一路跟了上去,心里却又好奇国公府大门前的景象,不知裴越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 定国府今年第一次中门大开,所有前院管事毕恭毕敬地跪在两侧,用眼角的余光望着台阶下肃立的年轻人。 曾几何时,他们对那个瘦弱的少年满心鄙夷,打心底没将他当成主子看待,甚至有的人还当面嘲笑过他。 这几人此刻面色苍白如死,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恨不得跪在那个年轻人面前,反复抽自己的耳光,只要他能不记恨当年的事情。 阶下,裴越仰头望着定国府门楼上的匾额。开平三年三月二十日,定国府裴太君六十寿诞之日,那是他第一次站在那块匾额下,尝试着融入这个新奇的世界。 当时他只能站在角落里,连裴永年的身份地位都比他高,没有人瞧得起他,也没有人将他放在眼里。 迈步,走上石阶。 “给侯爷请安!”定国府的所有管事异口同声地喊着,每个人都将脑袋垂到接近地面。 裴越面色平静,淡淡道:“免了。”踏过中门的门槛,他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从中门进出,即便是上次一脚将裴永年踹成残废,他也只是从侧门进入。 今日他只带着十余名亲兵,出宫之后立刻来到定国府,肩膀上的伤势还不断作痛,显然算不上衣锦还乡,可是再也没有人敢挡在他面前。 秦丰和李荣两个大管家卑躬屈膝地在前面带路,一直到内仪门才止步,恭敬地说道:“侯爷请。”裴越望着仪门内那个面色温柔的女子,微笑道:“每次都要劳动温玉姐姐出来迎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温玉垂首道:“婢子是该叫您侯爷,还是三少爷?”谷梁曾对裴越说过,温玉极有可能是銮仪卫的人,不过裴越眼下还不想拆穿对方的身份,便淡然道:“跟以前一样罢。”温玉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侧身道:“三少爷,请。”两人一路走来,温玉默不作声,因为后面还跟着裴越的两名亲兵,她暗自猜测着裴越的心思。 定安堂前,裴太君拄着拐杖,右手牵着裴宁,裴戎和李氏脸色灰败地站在一旁,沈淡墨则刻意保持着距离。 裴越看到这一幕心中冷笑,面上古井不波,上前拱手道:“见过太夫人。”裴太君心里发寒,立刻意识到这个庶孙来者不善,只得勉强笑道:“知道你这两天忙碌得很,怎么今儿还有时间来府上看看?”裴越淡淡道:“好教太夫人知晓,我今天来只是办一件事。”裴太君愈发觉得不详,强撑着笑道:“进去再说罢。”裴越长身肃立,摇头道:“不必了。太夫人,按理来说今儿该禁军上门,只不过陛下念在我还有几分微薄功劳的份上,特地让我自己来处理。”旁边的李氏此刻再无丝毫泼辣之色,上下牙齿微微颤抖着。 裴太君终于听出裴越话中的意思,颤声道:“越哥儿,陛下让你做甚事?”裴越扫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李氏,漠然道:“丰城侯李炳中勾连四皇子,行弑君谋逆之事,陛下醒转之后雷霆震怒,严令我收押所有相关人等。李炳中如今被关在太史台阁,但是他的嫡长女还没有归案,所以陛下命我来带走此人。”话音落下,两名亲兵立刻朝前逼了过去。 裴太君骇然,她倒不是因为李氏一人的安危,而是李氏毕竟是裴戎的正妻,这要是让人从府上带走,裴戎必须要休妻不说,定国府的脸面还往哪放? “太太!太太!”旁边的丫鬟们惊呼着。还没等那两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亲兵接近,李氏两眼一白,直接昏死过去。 ( 680【圈禁】 “越哥儿,何至于此啊?” 裴太君满面惶然,她并不是特别在意李氏的生死,这些年这个长媳的所作所为令她伤透脑筋。若非李氏乃是侯门嫡女,怕将来闹出风波失了体面,她早就让裴戎休了这个蠢妇。如今丰城侯府大厦倾,她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裴越将李氏关进昭狱里,那样的话裴家如何能在都中立足? 达官贵人最看重的无非是体面二字。 李氏昏倒在地之后,丫鬟们连忙将她扶到旁边,两名亲兵见状便停下脚步,转身等待着裴越的指示。 裴越淡淡道:“太夫人,这是陛下的旨意,非晚辈刻意针对。” 那边裴戎本来想开口替李氏求情,一听到这是开平帝的旨意,登时便将话头塞回肚子里,只是又不能拔腿就走,故而显得十分尴尬。 裴太君心中只觉得绝望,这个愚蠢的儿子连裴越的托辞都听不出来,当年亡夫对他的教导如今早已被酒色侵蚀得所剩无几。李氏乃是出嫁女,婆家又是定国府,就算皇帝要将丰城侯府抄家灭族,怎会牵连到李氏身上? 此事多半是裴越借题发挥,为的就是报复当年李氏对他的虐待。 只不过以如今开平帝对裴越的宠信,就算自己想办法将此事拆穿,皇帝多半还会替裴越遮掩,那样反倒会将李氏彻底害死。 思忖过后,裴太君松开握着裴宁的手,上前两步说道:“越哥儿,李氏嫡母不慈,对你百般苛刻,你父亲又是个糊涂种子,那些事终究是裴家对不起你。如今你也好了,也不需要裴家这块招牌,何不将当年的恩怨放下?” 裴宁心中不忍,偏过头不敢看裴越。 然而沈淡墨却忍不住愤怒,冷声道:“太夫人,裴越在定国府长到十三岁,难道您对当年那些事情真的一无所知?整整十三年的虐待和欺凌,却只换来您口中轻轻巧巧的放下二字,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倘若今日是沈默云在此,他断然不会这样直白地拆穿裴太君,但沈淡墨终究隔了一层,对当年裴贞给予沈默云的提携和恩情感触不深,更无法将那份感激转移到裴太君身上。 裴太君老脸涨红,自从她嫁入定国府开始,数十年来从未有人当面给过她难堪。然而沈淡墨的话却戳中她心里的隐忧,让她根本无力驳斥。身为这座国公府最尊贵的太夫人,那些管事男女大多是她的人,府中大小事情如何能瞒过她的眼睛? 只是…… 她心中何尝没有恨?裴贞将裴越抱回来之后,裴戎便丢掉了实权军职,紧接着裴贞又去了西境,不幸身死边关,无论换成谁都只会将这一切的源头指向裴越。因为裴贞的叮嘱,她不能让裴越莫名其妙地早夭,却又实在不想看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因为只要看到裴越她就会想到阴阳两隔的裴贞。 李氏那些手段她自然是知道的,偶尔警告几句,无非是不想这孩子生生被李氏折磨致死。 直到开平三年那个春日,裴越在明月阁中奋起反抗,她不得不杖毙李氏的心腹柳嬷嬷,同时意识到李氏和裴越之间再无缓和的可能,所以才决定让裴越出府另过。她本来想着自己送出五千两银子、三千亩良田再加上一个庄子,足以能弥补裴越那些年受过的苦难,也算是给亡夫一个交代。 然而世事就是这般奇诡,裴越崛起的速度令她感到惊惧,终于来到眼前这一刻。 今日裴越不只是要带走李氏,更是要对当年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一念及此,裴太君终于浮现愧疚的神色,颤颤巍巍地说道:“越哥儿,老身给你赔不是了。” 说着松开拐杖,便要朝裴越跪下。 裴宁想也没想就将裴太君搀扶住,她并没有考虑得太详细,只知道若是真让老太太给裴越下跪,不仅会让两边彻底不死不休,对于裴越来说恐怕也很难处理。 “太夫人,你这可不是赔不是,而是要将我陷于绝境啊。” 裴越缓步走上前,以他如今的身手自然能在裴太君跪下之前拦住,只不过裴宁出手让他省了一些力气。 裴太君摇头道:“越哥儿,老身自知理亏,非如此不足以补偿你。” 裴越来到她面前,双眼微眯道:“太夫人真的不想李氏被带走?” 裴太君立刻听出话中的转机,颔首道:“除此之外,任何事老身都可以答应你。” 裴越扭头看向旁边,冷笑道:“李氏,你若是继续装晕,我让你去昭狱里慢慢装。” 李氏睁开双眼,缓缓站了起来,脸上一片灰败之色。 前段时间她回过一次丰城侯府,见李炳中心事重重又似乎颇为激动,便多问了几句,虽然李炳中并未明言,只说裴越会倒霉,她登时心花怒放。然而如今裴越愈发飞黄腾达,李炳中乃至整座丰城侯府都要面临身首异处的下场,她哪里还有半点勇气像过去那样对裴越横眉冷眼? “越——”李氏刚刚开口,见裴越冰冷的目光看过来,连忙闭嘴。 裴越转而望着裴太君,漠然道:“太夫人,陛下那边总得有个交代。” 裴太君心中一叹,知道今日必须有个结果,否则面前这年轻人绝对不会罢手。 沉默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越哥儿,府内宗祠那边有一座佛堂,李氏会住进那里为天家祈福。什么时候她洗去了心里那些脏污,什么时候再让她出来,你看如何?” “老太太,我……”李氏惊骇欲死,那佛堂里压根不是人住的地方,不仅终日不能踏出一步,身边永远都会有四个苛刻严厉的教引嬷嬷管着,稍有不妥之处便会打骂。 她可是侯门嫡女,定国府的正经太太,怎能去过那种不见天日的日子?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闭嘴!”裴太君厉声呵斥,心中愈发疲惫。 裴越看了旁边眼帘微垂的裴宁一眼,缓缓说道:“太夫人,我这个人不喜欢虚言伪饰,所以你说她什么时候改了就什么时候放出来,这个扣子倒也不必刻意留着。” 裴太君苦笑道:“那你意下如何?” 裴越道:“让她在佛堂里住满三年。” 裴太君只得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裴越又看向裴戎,后者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惧意根本掩藏不了。其实在上林狱里待了两年之后,他心中对于裴越的畏惧已经远远超过恨意,虽然裴云花了不少银子,让他在狱中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可是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来说,整整两年的牢狱已经让他丢掉了所有的胆气。 此刻见裴越冷冷地盯着自己,裴戎连忙举起双手说道:“我与李炳中并无私交,而且对他这次做下的事情毫不知情,你可以去查!” 裴越轻哼一声,没有理他,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裴太君道:“你说。” 裴越平静地说道:“我想请大姐去我那边小住几日,最近都中不太平,这边恐怕也不安生,不知太夫人能否允准?” 裴太君忽然明白过来,今日又着了裴越的道。虽然裴越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然而裴戎和李氏毕竟是他名义上的生父嫡母,外人并不知晓内情。倘若他今日一定要将李氏逼入死地,世人又如何看他? 自己一时情急,竟然落入这年轻人的设计之中。 身为这个时代身份极其尊贵的妇人,她当然知道佛堂是什么地方,那里可不是潜心向佛之地,而是能够活生生将人变出鬼的死牢,比起昭狱那种地方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就算是昭狱里也不会有几个狱卒日夜不断地监视。裴越不过是顺水推舟,就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说不定还能留个纯孝的名声。 在世人看来,即便李氏对他那般苛刻,终究是他手下留情,免去这个狠毒妇人的死罪,然而那些贩夫走卒如何知道佛堂这种地方的恐怖? 自己终究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 罢了,若非因为裴宁的缘故,恐怕裴越也不在乎撕破脸皮,如今他早就有底气无视朝野上下的非议。 想到这里,裴太君终于理顺自己的思绪,转头对裴宁说道:“你三弟说的有道理,且去那边住一段时间罢。你们是亲姐弟,历来又关系亲近,中山侯府那边也是你的家。” 裴宁微微垂首道:“谨遵老太太吩咐。” 李氏听到这句话,心中不由得震怒,自己就要被关进佛堂,亲生女儿竟然不管不顾? 然而裴宁似有所觉,她目光清冷地看了一眼李氏。 这几年李氏持续不断地闹她,裴宁一直都没有失了礼数,对这个已经失去理智的生母始终秉持敬重,然而方才在清风苑中,李氏那番话已经彻底伤了她的心。 倘若今日裴越要取李氏的命,身为人子裴宁不得不站出来求情,可是既然三弟没有那样做,她便不愿再夹在中间。 “走吧,宁姐姐,我去帮你收拾行李。” 沈淡墨走上前挽着裴宁的手臂,然后朝裴越眨了眨眼。 目光中满是调皮狡黠的神色,似乎在取笑裴越今日又在耍手段操弄人心。 裴越瞪了她一眼,只是在沈淡墨面前显然没有多少杀伤力。 小半个时辰过后,三辆马车从定国府侧门驶出,裴越这次没有钻进车厢,带着亲兵们护送马车先去往沈府,将沈淡墨送回去之后继续转向中山侯府。 定国府中,李氏换上一身素净衣裳,一步一挪地接近裴氏宗祠旁边的佛堂。 来到那个方方正正的逼仄小院门前,她失去所有力气瘫软在地,然后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教引嬷嬷拖了进去。 她忽然像失心疯一般怪笑起来。 “啪!” 教引嬷嬷一耳光拍在她脸上,虽然力道不重,却让李氏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眼中透着无尽的恐惧。 681【生杀之权】 中山侯府后宅有一片赏景园林,裴宁的住处便安排在东面池畔,名为鸣蝉阁,取清风鸣蝉之意,呼应裴宁在定国府的住处。 裴宁虽然在诗文之道上不及沈淡墨,但是相比裴越这个半桶水的文抄公显然高出不止一筹,看到院门前的匾额便领会到其中深意,脸上不禁浮现恬静的笑意。 叶七和林疏月在仪门前相迎,都知道裴越实际上没有父母,裴宁便是他唯一的亲人,故而不会在礼节上失了分寸。林疏月更是在裴越派人回府通知之后,立刻亲自来鸣蝉阁检视一番,确认方方面面都极其妥当才放下心来。 桃花则是找到良言,两人躲到一旁说着悄悄话。 再加上周边那一大群衣着考究的丫鬟们,登时视线所及之处莺莺燕燕,让人不禁感叹世间之美好。 裴越与众女笑谈片刻,然后对裴宁说道:“姐,让叶七和疏月陪你说会话,晚上你们不用等我吃饭,明儿我再为你接风。” 裴宁柔声道:“你自去忙,不必顾着我这边,有叶姑娘和林姑娘陪着我就好了。” 叶七微微皱眉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你就这么着急?” 见她看向自己的肩膀,知道她在担心自己的伤势,裴越心中感动,微笑道:“谋逆案这种事可等不得,再说我只是尽快将事情安排下去,又不是亲自去查,无妨。” 叶七虽然不赞成,可是在裴宁面前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闭嘴不言。 裴越向众女告别,随后来到前院正堂。 已经有数人在这里略显焦急地等待着,分别是太史台阁离部主事蔺甲、刑部左侍郎常起和韦睿傅弘之等北营武将。 裴越出现之后,众人立刻起身行礼,他微微颔首道:“诸位请坐。” 开平帝在裴越出宫之后便发了明旨,燕王刘赞谋逆案由裴越全权负责,太史台阁和刑部从旁协助,另外允许裴越调动最多两千名北营士卒入京。 裴越沉声道:“韦睿。” “末将在。” “我予你两千兵卒,将燕王府、丰城侯府、成阳侯府中所有人收押,在城西那边单独设立一座监牢,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探视。另外,从太史台阁那边接手诚毅侯府及七位大臣府邸,这些人究竟是被刘赞胁迫还是主动勾连还需要审问确定,暂且看住他们的亲人,这八处府邸许进不许出。” “遵令!” 裴越看向其他人说道:“蔺主事,常侍郎,傅弘之,你们三人即刻开始审问此案相关嫌犯,每次审问时三人必须全部在场,事后分别写好审讯记事,然后直接交到我手上。” 三人连忙应下。 裴越逐一看过去,正色道:“我要的是真实的答案,至于如何能够得到这个答案,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具体做法。记住,不要弄虚作假牵连无辜。” 蔺甲心中一凛,注意到裴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恭敬地说道:“请侯爷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常起跟着表态,至于傅弘之则神色颇为淡然,他清楚裴越让自己参与其中的深意,自然是不能给旁人胡乱作为的机会。 至于审案这种事,主要还是蔺甲和常起这些专业人士来做,自己只需要带着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就行。 裴越又叮嘱了几句,便让他们立刻去做事。 正堂内安静下来,裴越抬手轻轻揉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处,脑海中愈发有个疑问想不清楚。 燕王这次能够发动政变,主要是因为开平帝的试探,再加上端王刘相、成阳侯张武、丰城侯李炳中等人的支持,以及冼家在都中留下的棋子,这些是他最大的助力。至于诚毅侯郭开山之流,不过是判断错误或主动或被动上了燕王的贼船,应该不至于抄家灭族。 只是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何冷凝会提前告知自己这件事? 南边究竟有什么打算? …… 京都往南数千里,渡过茫茫天沧江,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被谷梁拿下然后坚守十年的江陵三城,接着便是南周布置重兵的承北大营。 继续往南六百余里,视线中陡然出现一座巍峨雄伟的大城,城防之坚固仅次于大梁京都和西吴安阳城,亦是世间有名的雄城,占地辽阔,居民近百万。 这里便是南周京城建安。 建安城始建于千年前,曾经被六个王朝定为国都。作为大陆南面的商贸中心,建安城单论繁华程度要胜过大梁京都,城中一片繁华喧闹景象,位于城北的南周皇宫更是华贵大气,建造规格之高、装饰之繁复令人目瞪口呆。 皇宫之中,某处宫殿之内。 “容儿妹妹,你今日这般急着见我所为何事?”一位宫装少女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两岁的同伴,饶有兴致地问道。 “姐姐,你真的要嫁到北面去吗?”徐初容满面愁容地反问。 宫装少女闻言眼神一黯,勉强笑道:“我们女子总是要嫁人的。” “可是我们在和北面打仗呢。”徐初容摇头道。 宫装少女便是当今南周皇帝的次女,封为清河公主。 她握着徐初容的手掌说道:“就是因为不想打仗,所以父皇才决定让我去北面。” 徐初容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清河公主,虽然她今年才十五岁,但是历来胆大,再加上家世又非常人能比,故而想到一个法子,轻声道:“姐姐,我有办法让你不去北面,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清河公主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容儿妹妹,其实对我来说,不管嫁给谁都没有区别。倘若能因我一人就可以平息两国之间的纷争战乱,我不在意未来的夫君是谁。” 徐初容皱起鼻尖说道:“姐姐你也读过很多史书,难道不知道这种事绝非和亲能够阻挡?北梁觊觎我们大周的国土那么多年,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就算姐姐你嫁给北梁的某位皇子,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我只是不想你去北面受苦,更不想看到那些不忍言之事。” 清河公主感激地望着她,然后轻叹道:“可是父皇已经派遣使团北上,如今在天沧江南面等着,说不定现在已经渡河了。” 徐初容想了想,随即微笑道:“姐姐不必担心,就算北面朝廷答应这件事,他们也得派人南下商谈,再不济也得派人来接姐姐吧?到时候我就有办法搅黄这件事。” 清河公主又感动又担心,摇头道:“容儿妹妹,万万不可胡闹,否则父皇也不会答应的。” 徐初容眨了眨眼,轻声道:“姐姐,我知道该怎么做呢。” 不管北面那些人如何想,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公主姐姐远嫁异国! 682【缘悭一面】 建安城的主街道极其宽阔,至少能够同时容纳四辆马车并行。 从皇宫到西城的主道上,宽敞舒适的马车往来不息,里面自然都是大周的达官贵人。此地崇尚奢遮之风,权贵出门动辄上百亲随,曾经有人嘲笑说朝廷之所以要将主道修建得这般宽阔,主要是为了防止贵人们堵在路上不能动弹。 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被所有亲随马夫牢牢记在心中,遇到那种惹不起的大人物自然要早早避开,他们尽皆练出一双能通过马车分辨主人身份的火眼金睛。 今日的主道上依旧车水马龙,当一辆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从北面驶来,迎面撞上几辆各自带着数十名亲随的华贵马车。令人意外的是普通马车毫无避让之意,径直从街中央穿行而过,对面的那些贵人仆从纷纷让出道路。 有眼尖的路人认出那辆普通马车上的徽记,心中涌起原来如此的感叹。 这是徐家的马车,难怪一路上无人敢冲撞。 前魏覆灭之时,北方大批文华世族举家南下,以躲避当时连绵不休的战乱。有好事者统计,当时衣冠南渡的世族至少有两百多个,几乎囊括了前魏数百年国祚培养出来的读书种子。如今大梁文学不兴,仅有庐陵韩氏和江北傅氏这两支较为知名,与南周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南周诸多诗书大族之中,尤以清河徐氏独树一帜,百年前便已是当世文坛执牛耳者,南渡之后只用短短十几年时间便令世人叹服,往后数十年在南面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如今已然枝繁叶茂。 徐家当代家主徐徽言今年四十七岁,官居南周内阁首辅,与担任总理军务大臣的镇国公方谢晓并称为双璧。 今日这普通马车里坐着的便是徐徽言的幼女,芳名徐初容,年方十五岁。 也只有这样的家世才能让她在宫中说出那般大胆的话,竟是想要从中作梗破坏皇帝陛下允准的和亲之策,而且清河公主在听完之后亦无太夸张的反应,只是简简单单劝了两句。 马车一路通行无阻回到徐府,从侧门而入直达内庭,徐初容从马车上下来,抬眼便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便亲近地喊道:“三哥!” 年轻男子是徐徽言的第三子徐熙,他迎上前示意丫鬟婆子们退下,轻声问道:“你今儿去宫中了?” 徐初容微微颔首,眨眨眼睛道:“三哥,你想不想知道今天公主姐姐对我说了什么?” 徐熙轻叹一声,摇头道:“还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些解救苍生的俗话。我并非是要质疑她的用心,只是国战之事怎会被一桩婚事困住?” 徐初容嗔道:“三哥,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公主姐姐?如今陛下膝下只有她这一位年龄合适尚未许配人家的公主,总不能随便找个宫女冒名顶替,谁让你这些年磨磨蹭蹭一点都不果断?” 徐熙被她说得有些脸红,转过头道:“我原打算这几日就向父亲提这件事。” 徐初容知道他骨子里极守规矩,即便十多年前陛下就跟徐徽言提过一嘴,将来要让天家和徐家结姻,故此才有了清河公主这个封号,但是徐熙从未鲁莽逾越过,偶然与清河公主相见也是持礼甚恭。 想到这儿,徐初容便没有再奚落他,压低声音说道:“三哥莫慌,小妹倒是有个法子。” 徐熙双眼一亮,打起精神问道:“什么法子?” 两人沿着府内小径边走边说,徐初容眉眼灵动,说到兴起时更是神采飞扬。 “咳咳——”徐熙忽然用手掩嘴,用力咳嗽两声。 徐初容连忙闭上嘴,转头望着不远处台阶上站着的徐徽言,甜甜地笑道:“请爹爹安。” “拜见父亲。”徐熙毕恭毕敬地行礼。 徐徽言身穿藏青色文士长衫,气度中正平和,眼神温润沉静,自有一股看天边云卷云舒的悠然气质。他并未拆穿小女儿的把戏,只对徐熙说道:“虽说已经中了进士,学业总不好就此丢下,回去读书罢。” “是,父亲。”徐熙在兄弟姊妹之中最温厚老实,尤其是在徐徽言面前,绝非那种伪装出来的恭敬,而是完全发自真心的敬畏。 徐初容走上台阶,亲昵地揽着徐徽言的小臂,忍俊不禁地说道:“爹爹,你又吓唬三哥。” 徐徽言并不着恼,只是感叹道:“你们两个的性子若是中和一下该多好。” 徐初容摇头道:“爹爹,中庸之道不可取。” “所以你就准备召集都中那些读书读迂了的文人,给北梁使团一个下马威,最好再毁掉陛下钦定的婚事?”徐徽言脸上的温和渐渐淡去。 徐初容缩了缩脖子,轻声道:“爹爹,就算公主姐姐嫁到北面去,难道北梁皇帝就会顾忌她的脸面,彻底停止边境上的交锋?公主姐姐性情柔善,从小到大没跟人红过脸,陡然去到那种举目无亲的地方,还要面对不怀好意的梁人,受了欺负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您让我怎么能够放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而这时却听徐徽言说道:“既然你将清河公主当成亲姐姐看待,更不应该鲁莽行事。” 徐初容惊讶地仰着头,望着眉宇间浮现一抹忧色的父亲。 “你再好好想想,如今咱们的使团还在路上,就算北梁皇帝答应此事,一来一去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说到这儿,徐徽言顿了一顿,提醒道:“你要记住一点,不能让陛下和朝廷失了脸面。” 片刻之后,徐徽言早已离去,徐初容依旧站在原地,颇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她没想到父亲竟然会默许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甚至还给出一些建议,这可不像是他往常的行事风格。 徐初容忽然意识到,父亲此前并不知道清河公主远嫁北梁一事,或者说陛下并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只是对于一国首辅来说,这点小事肯定不会让他心生怨望,看来朝中各方势力之间的暗流涌动愈发激烈,几近于浮出水面。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院落,廊上的鸟儿清脆地欢鸣,仿佛在迎接小姐的到来。 徐初容喂了一会鸟儿,来到书房看着桌上用镇纸压着的那副字,不由得眉头微蹙。 纸上写着一首词,是她今早出门前一时兴起挥毫泼墨,字迹飘逸超迈、骏快飞扬,浑不似一般少女娟秀柔婉。 只不过…… 她盯着自己的书作看了片刻,摇摇头道:“可惜。” 纸上写着的头一句是:红藕香残玉簟秋。 正是当初在灵州秋江宴上震惊众人的那首一剪梅。 徐初容移开镇纸,然后将那张纸拿起来,随手递给旁边站着的丫鬟,淡淡道:“烧了。” 丫鬟楞了一下,明明小姐前两天看到这首词的时候十分喜爱,缘何今日会这般反应? 徐初容撇撇嘴道:“告诉外面那些人,往后这种欺世盗名之辈的诗词不要再送进来。” 丫鬟连忙点头道:“是,小姐。” 书房中安静下来,徐初容透过挑窗望着丫鬟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道:“这世上哪有少年时连书卷都没摸过,短短几年时间就文武双全的天才?” “这首词却不知你从何处抄来,想来这辈子没有机会当面拆穿你的丑事。” “真可惜呢。” 683【惊鸿一触】 中山侯府,青崖小筑。 “啪!” 一声轻响过后,裴越看着自己微微泛红的手背,叹道:“我现在是伤者,或许你可以对我温柔一些。” 叶七挑眉道:“温柔?这是你新认识的姑娘?” 裴越失笑道:“这段时间别说姑娘,我出府之后连老奶奶都没见过。” 叶七白了他一眼,仔细帮他换好伤药,然后用细纱布包扎好伤口,动作非常细致,嘴里却毫不留情地说道:“敢情是憋得慌,难怪你的手这么不老实,若是真的忍不住,可以去找你的林妹妹呀。” 裴越只能举起双手道:“你要怪就怪它们罢,我什么都不知道。” “惫懒!”叶七笑了笑,又帮他穿好长袍。 虽说叶七近来吃醋略显频繁,但是裴越却觉得自己乐在其中,因为这是他极为难得的悠闲时光。不用去想朝中那些勾心斗角,不用理会那些阴谋算计,浮生偷得半日闲,聊以慰藉罢了。 叶七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扭头瞧见裴越小心翼翼拉着自己的可怜模样,忍俊不禁道:“你又来!我告诉你,不要再装模作样,我可不是蓁儿妹妹,被你几句话就哄得云里雾里。” “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坐。”裴越温声道。 叶七看着他清澈的眼神,便在他身边坐下,轻笑道:“说罢,什么事?” 裴越试探性地握住她的手腕,见她没有反抗,登时心中大定,缓缓道:“等过段时间沁园开了,想必就没有什么琐事,咱们是不是得商量一下婚礼的事情?” 按理来说这种事轮不到他们两个亲自出手,可是叶七孤身一人,裴越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多了一个姐姐而已,终究要他们自己决定。 两人早已情定终身,且论亲密程度早就越过朋友的界限,叶七倒也不会娇柔作态,只是略有些疑惑地说道:“商量什么?这种事都有现成的章程。” 裴越摇头道:“这是你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大事之一,岂能马虎大意?我绞尽脑汁只想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回忆,所以才提前跟你商量一下。” 叶七眼中含笑,饶有兴致地说道:“我必须提醒你,那天可不只是你和我的婚事。” 裴越早有准备,坦然道:“谷姐姐那边不用我操心,到时候她那几位兄长肯定要回来,让他们自己操办即可。叶七,我打算给你预备二百五十六抬嫁妆。” 叶七惊讶道:“你疯了?” 当年祁阳公主出阁的时候嫁妆计一百二十八抬,如此便已经震动京都,那一日可谓万人空巷。一般来说,高门大族嫁女准备六十四抬嫁妆便已经足够,毕竟这嫁妆可不能敷衍了事,每一抬都得货真价实,否则女子来到婆家之后会遭人耻笑。 裴越微笑道:“我把叶家老宅的地买下来了,按照北地园林的风格在修园子,年底之前肯定能完工,到时候你就从那里上轿。” 叶七定定地看着他,柔声问道:“何时买的?” 裴越握着她的手掌说道:“回京之后那段时间。” 叶家祖宅和凌家的宅子位于西城开明坊内,和当年的陈家大宅隔着一条街。永宁元年秋天那个流血夜后,周遭诸多宅子都毁于大火,陈家大宅更是被烧成一片废墟。叶家本就无人居住,凌家则要凄惨许多,裴越的亲生父母就在那一夜不幸离世。 从那之后,两人都没有再回过开明坊,毕竟十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当初的宅子也被别人新建的院落取代,所有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去看一眼也无法睹物思人,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 叶七心中感动,然而一想到二百五十六抬嫁妆的壮观景象,恐怕前面的人都已经进了中山侯府,后面还有人没出发,那肯定会成为都中人人侧目的奇观。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笑着摇头道:“太招摇了,我不习惯。再者说了,那么多嫁妆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最近往沁园里投了那么多银子,又要在下面州治增开几家,到时候难道去找太平钱庄借账?” 裴越感慨道:“说起银子,最近我才知道原来京都的勋贵们富可敌国,随便一个伯爵府都敢带着十几万两银票来找我,说是想买一份沁园的股子。” 叶七颔首道:“为了谋逆案的事情?” 她知道皇帝将谋逆案的调查之权交给裴越,连太史台阁的主事和刑部侍郎都成了裴越手下使唤的人,虽说很多人在五月十九那一夜没有直接站出来成为刘赞的马前卒,可是这不代表他们和刘赞毫无瓜葛。譬如那次朝会上一些文臣将刺杀裴越的嫌疑引到二皇子身上,若非刘赞暗中指使,怎会形成那么大的阵势。 如今开平帝在宫中静养,基本不理朝政,谋逆案几乎是裴越一言而决,有些人自忖跟燕王关联不深,却又害怕殃及池鱼,只得想方设法给中山侯府送银子。 文官不敢登门,但是总能找到关系亲近的勋贵,于是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至少有六百多万两银子从裴越面前飘过。他们的借口完全一致,每个人登门拜访都是想要入股沁园,内中深意无需赘述。 裴越将这些日子的事情随便挑几件告诉叶七,随后又道:“也不单单是谋逆案的瓜葛,陛下不知道怎么想的,迟迟不肯定下京都守备师和五军都督府的新任主官。那些闲散在家的勋贵们就像闻到鱼腥味的野猫一样,变着法地想给我送银子。” 叶七知道那可是两个大权在握的显赫官职,一想到那些权贵们对着裴越使劲巴结的场景,她不禁心生感慨。 与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相比,裴越无疑成熟了许多,同样肉眼可见地多了疲惫之态。 她忽然凑过去,轻声道:“闭眼。” 裴越怔了怔,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便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犹如被清凉的露水碰了一下。 再睁开眼,叶七已经侧身对着他,耳根已然发红。 裴越不禁吞了口唾沫,相识至今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拥抱而已,倒不是他非要装正人君子,确确实实不是叶七的对手,乱来的话真的会挨揍。 其实他知道叶七不会动手,就像那次行家法一样,终究只是口头威胁而已。 可他不愿意让叶七丢掉那份骄傲的性情。 只是眼下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不愿眼睁睁坐失良机。 “闭眼。” 裴越主动靠了过去,在叶七耳边有样学样地说道。 叶七双手攥紧,衣袖握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把将裴越甩开。 “罢了,这家伙身上还有伤……” 叶七心中如是默念,缓缓垂下眼帘,修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裴越紧张得心快跳到嗓子眼,用尽全力才稳住身体,当他亲在叶七脸颊那一刻,只觉得人生终于不谓虚度。 虽然叶七强行保持镇定的样子很笨拙,可是她这般难得一见的神态却又极其勾人。 裴越伸开手,轻柔地抱住叶七。 便在这时,叶七忽然站起身,紧张地整理一下衣袖,裴越茫然不解地看着她,随即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桃花的声音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少爷,少爷。” “何事?”裴越咬牙回道。 桃花进来一看,有些好奇为何叶姐姐要离少爷那么远,不过想起正事倒也没有啰嗦,快速地说道:“少爷,宫中内监来宣旨,陛下让你立刻进宫。” 裴越沉默不语,片刻之后起身向外走去。 叶七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一边走一边张嘴无声唾骂,尽是些不堪入耳的词语。 待他离去之后,叶七面带笑意坐在方才裴越坐过的椅子上,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这些年来两人的过往。 城外官道相救,北郊小院初识。 泛舟绮水,河畔漫步见本心。 荒野相依,万军丛中不分别。 “傻子。” 她轻声说着,眼中柔情似水。 1秒记住网:。 684【当时明月】 皇宫,御书房内。 开平帝斜倚在榻上,听着东府右执政洛庭的长篇大论,神色间毫无厌烦之意,且脸色看起来红润许多,经过近半个月的静养已然摆脱虚弱之态。其实裴越教他的只是假死秘法,人为封闭大部分生机,对于身体并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害。 “……陛下,从去年冬天的情况来看,永州、云州、蕲州和灵州四地百姓的取暖状况大为改善。石炭寺的煤场不仅招纳大量当地的民夫杂工,更凭借蜂窝煤的优质低价让百姓们不用为柴火发愁。不过,大梁地域广袤,只有这四处煤场还远远不够。石炭寺想要扩大规模,却有一个问题无法解决,简容这段时间几乎愁白了头发,臣也没有妥善的法子。” 洛庭长身而立,眉头微皱。 开平帝目光瞟向那边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的年轻人,淡淡道:“他已经来了,你当面问他即可。” 洛庭转头致意道:“还望中山侯能出个主意。” 裴越当然不开心,要知道他和叶七好不容易才迈出那一步,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被皇帝强行打搅,心情之郁闷简直无法诉说。 他抬眼看向对面站着的洛庭,两人的目光有过一瞬间的交汇,随后裴越便没好气地说道:“不知执政大人有何疑惑?” 开平帝微觉差异,显然无法理解这小子的态度。最近中山侯府访客如织,裴越这小子在府中收银子收到手软,兼之大权在握青云直上,他能有什么烦恼? 洛庭轻咳一声,肃然道:“永州等地能够建起煤场,是因为当地有首阳山那般的天然煤矿,开采非常简单。这半年来我派出大量人手去各地勘察,倒是发现不少煤矿,然而这些煤矿都藏于地底,距离地面近的煤块数量很少,根本支撑不起一座煤场的运转。” 他顿了一顿,轻叹道:“我和简容都不擅长天工之术,却也知道于地底深处开采煤矿绝非挖掘一条地道那么简单。裴越,蜂窝煤由你所创,石炭寺的建立亦离不开你的谋划,不知你能否帮朝廷解决眼下这个难题?” 裴越脑海中浮现前世看过的小型煤矿,可他并不清楚具体的运作方式,毕竟没有亲自下过矿井。 纵然在影视作品中见过矿井的内部结构,但那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没有匆忙答应下来,沉吟道:“洛执政,我是武勋,一再插手朝廷政务恐怕不妥。” 洛庭心中一松,正色道:“这一点你不必担心,为国朝效力不分文武,谁若因此说三道四,我会亲自找他谈谈。” 相较而言,洛庭的保证肯定比开平帝管用。 裴越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兹事体大,请洛执政给我一段时间仔细斟酌。” 洛庭颔首道:“理当如此,你若是需要东府给予便利,直接让人来找我即可。” 裴越面色平静地应下,心中却涌起一股难言的激动。 地下作业是非常麻烦的工程,这其中少不了火药的运用,那些黑火药的配料至今还躺在绿柳庄的密室里,只是裴越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进行研究。如今借着帮朝廷解决问题的名义,至少能名正言顺地解决很多实际的问题。 譬如找一个看守严密的荒郊野岭,试试黑火药究竟能做出多少好玩有趣的东西。 来到这个世界越久,裴越便觉得自己和前世的联系愈发淡薄,如今总算能想起一些土方记载的杀器。他从来不是那种矫情自矜的性格,也没有异想天开去强行改变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很多东西于他来说只是有用和没用的区别。 譬如蜂窝煤和那些诗词大家的传世佳作。 黑火药有没有用?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就算短时间弄不出来带有膛线的后装枪,搞出一些土制简易版手榴弹和最简单的火绳枪也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战争态势。 裴越一时间想得有些入神,并未注意到洛庭早已告辞离去,依旧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 “裴侯今天心情不佳?”开平帝的奚落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望着皇帝似笑非笑的神情,裴越想也没想地说道:“陛下,燕王谋逆案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臣实在无法想象会有那么多朝臣枉顾陛下的期许,暗中跟刘赞往来紧密,甚至帮他做过很多事,故而心中十分愤怒。” 开平帝如今对这家伙的性格颇为了解,认为他在大事上忠心耿耿,平常却有些不太老实,眼下这番话多半是信口胡诌。 不过皇帝并未当面拆穿,只是淡淡道:“你将案卷整理完毕之后呈上来。” “臣遵旨。” “对了,朕打算让长兴侯曲江接手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一职。” 裴越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开平帝。 皇帝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不赞成?” 裴越坦然道:“陛下,魏国公肯定不赞成。其实臣觉得倒也不必如此,这次燕王谋逆,魏国公内心的想法无人知晓,可他终究没有做出越界的举动,在行宫之中也强行克制住。臣能明白陛下的用意,只是魏国公一直在退,就怕他有一天不想退了。” 开平帝瞪了他一眼,缓缓道:“难道朕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五军都督府掌着百万大军的后勤,这个位置怎能随意找个人接手?朕没想过要继续逼迫王平章,只是看中曲江的资历和能力罢了,西营主帅的后续人选让王平章举荐便是。” 裴越摇头道:“陛下,人心难测,更经不起反复试探。” 开平帝默然,沉默良久之后说道:“那你说说,谁能接任五军都督府?” 裴越脑海中忽然浮现一段对话。 去年,灵州泰川府境内那座湖心岛上。 裴贞对他说了很多往事,其中就包括大梁立国之前,那位林清源老人对于后世朝堂的种种构想。 时至今日,他对那些超前太多的构想记忆犹新,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回忆着林清源曾经做出过的尝试,裴越不仅不觉得可笑,反而有一抹难以言说若隐若现的亲近。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1秒记住网:。 685【去国千里】 “陛下,难道一定要武勋亲贵担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吗?” 裴越这句话很平淡,却让开平帝神情微微一变。 他抬眼望着站在不远处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语气复杂地说道:“你可知道若是让旁人听见这个想法,那些武勋亲贵会将你视作仇敌?” 裴越神色沉静地说道:“陛下,文官终究无法像武勋一样在军中培植势力,而且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避免有人把持军政。与其不断逼迫魏国公,不如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本朝勋贵之所以强势,只是因为五军都督府历来都是武人掌管,从而能够独立掌握粮草军械。户部只负责拨银子,兵部所谓的监管之权亦是名不副实。” 他坦然地迎着开平帝审视的目光,继续说道:“近百年来养成的习惯无法轻易扭转,但若是让文官担任大都督,总好过强行将五军都督府从西府剥离。这个衙门仍旧在西府管辖之下,文官也要受魏国公和广平侯的管束,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浪。” 开平帝凝眸沉思。 裴越微笑道:“而且先前便有例子,李炳中从兵部尚书转为大都督,难道魏国公能够这样做,陛下却不能?臣不知道谁敢做这个出头鸟反对陛下。其实在臣看来,眼下是最恰当的时机。” 京察让都中文官们痛不欲生,燕王谋逆案让很多勋贵如坐针毡,朝中很难形成太大的阻力。 开平帝终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裴越的建言。 只是他不知道,裴越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往事,更重要的是王平章这个人难以捉摸。 那日在北城与刘赞对峙时,王平章始终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甚至没有给刘赞半分好脸色。要知道这几年来开平帝不断削减他的权柄,除了西营和王九玄之外,王家在军中的亲信大多丢掉实权军职,换来一个清闲富贵的爵位。 裴越不止一次设身处地想过,自己是王平章的话多半忍不了,总要找机会做点事情。 然而面对刘赞明面占据上风的局势,王平章竟然没有丝毫动摇。 这种人着实可怕。 故而裴越表面上劝阻开平帝,实际上拐着弯给王平章来了一记闷棍。 在王平章看来,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是不是他的人不重要,只要是军中勋贵就行。然而在他放弃李炳中之后,他在军中的威望已经受了打击,倘若再让一位真正的文官入主五军都督府,他必然会受到勋贵们的质疑。 裴越不是开平帝,他可没有那种极其自负的念头。 王平章早就站在敌对一面,再加上此人杀害裴越的亲生父母,将来迟早会有一次清算,所以裴越才想趁早摧毁他在军中的地位。 开平帝似乎没有想得太多,他话锋一转道:“京都守备师的新任主帅,朕决意由襄城侯萧瑾接任。” 这次裴越比较平静,因为他也反复想过,能够接手京都守备师的武将其实不多,而且要为后面伐周大业做准备,那么这个人选的范围便更加狭窄。襄城侯萧瑾出身于襄国公府,以他的背景、资历和能力接手京都守备师绰绰有余。 裴越想了想问道:“陛下,那么谁来接替襄城侯?” 萧瑾身为虎城行营节制,重要性不言而喻,虽说西吴去年一仗伤筋动骨,损失大量行伍老卒,没有个七八年缓不过来,可那里毕竟是虎城。 开平帝微微挑眉道:“你说呢?” 裴越垂首道:“臣猜测是齐云侯尹伟。” 开平帝淡淡地笑了笑,算是默认裴越的猜测。 “等裴城跟随萧瑾回京之后,朕要让他入禁军统领一部,届时你不能仗势欺凌于他。”开平帝正色道。 裴越暗想我欺凌他做什么?他又不是裴戎或者裴云那样的蠢货。 望着开平帝略显疲倦的神色,裴越心中一叹,原本想要询问禁军诸将尤其是河间侯李訾的念头被他藏在心底。如今朝中格局愈发明朗,刘赞发动政变反而帮开平帝看清诸多大臣的内心,想必要不了多久朝政就能重回正轨,继续投入到伐周的先期准备之中。 他拱手行礼道:“陛下,臣告退。” 开平帝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微微颔首。 …… 天沧江西起苍梧山脉,东入浩瀚怒海,全长七千余里,险峻处船只亦无法通行。不过在离开大梁渝州之后,天沧江便渐渐平和,仿佛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温顺。 这条举世闻名的大河将梁周两国分隔开来,绝大多数地方都以江水为界。 南周承北大营东北百余里外,沐阳府境内,孟离渡口。 两艘大船泊在岸边,一群南周官员正在登船,另有兵卒牵着骏马从另一边进入底层船舱。 路旁一株柳树之下,身着常服的镇国公方谢晓面北而立,旁边除了三个儿子之外,还有一位气质从容的中年文官。 “国公爷,劳您亲自相送,下官愧不敢当。”文官拱手说道。 方谢晓微微摇头,感慨道:“京城一别已经两年未见,子平何必见外?” 这中年文官名叫徐子平,乃是南周内阁首辅徐徽言的堂兄,现任南周礼部侍郎。 徐子平闻言轻叹道:“陛下这次听信拒北侯的建议欲同北梁和亲,朝中早已分成水火难容的两派,成日里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徽言他亦无法劝住陛下。若是国公爷在京城,想必不会有和亲这种令人难堪的事情发生。” 拒北侯便是三十余年前从北梁叛逃的名将冼春秋,他在来到南周之后协助方谢晓的父亲,与王平章斗得旗鼓相当。所以即便他是降将,两任南周皇帝对他都十分信任,很多时候都会采信他的建言。 方谢晓凝望着滔滔江水,皱眉道:“陛下的身子骨可比不上北面那位。” 这句话里藏着太多深意,并非简单地妄议天子,徐子平虽然比不上徐徽言,却也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其人胆大心细,口才极佳,所以才会被选为此次使团的正使前往北梁。 徐子平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国公爷,使团的随员由我亲自选定,并无各方势力的眼线,故而人数不算多。还请国公爷割爱一些好手,随我一同北上。” 方谢晓怔了怔,随即轻声道:“子平,此番北上不必刻意打探消息,毕竟北梁京都之中有沈默云坐镇,你若强行为之肯定会授人以柄。” 徐子平诚恳地说道:“国朝处境艰难,和亲之事亦是荒唐之举,于时局没有半点益处。若是能打探到北梁隐秘,我此行才算有些作用。北梁皇帝是个看重脸面的人,他总不会直接派人砍了我这个正使的脑袋,除此之外又有何惧?” 方谢晓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和亲顺利也不算坏事,至少能为我们争取一两年的时间。等我收回江陵三城,摧毁北梁定州水师,公主殿下在北边的日子便不会难过。” 徐子平本来郁郁寡欢,听到这番话后胸中不禁燃起壮志豪情,笑道:“国公爷历来言出必行,好,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促成这桩婚事!” 方谢晓摇头道:“拼命是我们武人的天职,你这颗脑袋还得留在脖子上,不然往后谁为我讲解那些有趣的典故?” 两人相视一笑,旁边站着的方云天端着托盘,盘中有两个酒盏。 “便以这杯水酒,预祝子平一路顺风!” “请!” “请!” 约莫一炷香过后,两艘大船横穿天沧江,停在北面岸边,然后在北梁边军的注视中下船,整理车马之后逶迤北上。 方谢晓肃立良久,直到北面岸边再无人影,他才轻声道:“云虎。” “在。”方云虎身姿挺拔,朗声应道。 方谢晓略显犹疑,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开始调查那个人,记住,一定要小心从事。” 方云虎眼中闪过一抹激动,躬身道:“是!” 1秒记住网:。 686【家宴】 大半个月过去,燕王谋逆案在京都造成的骚动渐渐平息。 两府重臣坐镇中枢,四人通力合作,无论朝堂民间都很难掀起风浪。虽说这一案牵扯到数千人,但是在裴越的约束下,太史台阁和刑部并未刻意扩大。尤其是对那些涉嫌主动靠向刘赞的朝臣,蔺甲、常起和傅弘之必须反复核实,力争做到不留下一桩冤案。 当然,有一些人不在此列,例如丰城侯李炳中、兵部尚书刘大夏和御史中丞陈象贤等人,裴越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们从开平帝离京之前就和刘赞勾连。至于已经自尽的刘赞和张武二人,开平帝倒不会拿他们的尸首出气,但是必然要查清楚这两座府邸中的人。 朝中和军中出现大量实权空缺,犹如饵料抛洒水中,引得那些野心勃勃的官员们躁动难安。 人世间的道理便是这般难以理解,纵然亲眼看着前辈们锒铛入狱,后来者仍旧前赴后继,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放不下权利二字。 在这帮忙碌又混乱的景象中,中山侯府颇为难得地出现一片祥和温馨的气氛。 裴越除了在五军都督府和京都守备师这两个紧要官职上给出意见,其他事情一概不过问,谋逆案那边也仅仅是查阅过傅弘之等三人的卷宗之后,让人删繁就简整理妥当,自己重新誊抄一遍就送进宫中。 他没有在案卷上给出任何意见,只是保证上面记载的内容绝对真实。 这令开平帝有些意外,同时愈发觉得裴越真诚坦荡。 这种案子自然会让很多人头落地,尤其是丰城侯府李炳中和兵部尚书刘大夏这两人的亲族,成年男子斩首、女子发卖为奴已经是必然的结局。倘若裴越这个时候站出来替他们求情,纵然保不住那些男丁的性命,或许可以救下那些妇人。 对于裴越来说,这是千载难逢收买人心的机会,只要他肯那样做,定然能够一举扭转自己在朝堂上的风评。 开平帝之所以将这件事全权交给裴越处理,除去信任和嘉奖之外,也很好奇这个年轻人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当他看完那份案卷之后,足足沉默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命人将案卷传给两府重臣,命他们依照朝廷法度核定每个嫌犯的命运。 朝堂上一片忙碌,裴越却紧闭府门,就连孙琦等人今日登门拜访都被婉拒。 “裴侯不在府中?” 孙琦身为祥云号的股东之一,又是那群权贵子弟的核心,在这边亦颇有体面,所以前院总管家邓实亲自出来解释道:“给孙少爷请安,我家侯爷今日确实在府中,只是不便见客,还请孙少爷海涵。” 倘若在几年前,旁边的于同和陆成等人肯定忍不住追问,但是现在他们只敢安静地站在一旁。孙琦对邓忠笑了笑,平静地问道:“老管家,能否告知裴侯因何忙碌,说不定我等也能出些力气。” 邓实连忙摆手道:“孙少爷切莫误会,侯爷他并无烦心之事,只是因为今天府中在办家宴,招待侯爷的义妹,所以不便招待诸位贵客。” 义妹? 孙琦心中好奇,却也知道邓实能够说出这番话是给足自己面子,再问下去未免不知好歹,便冲邓实拱了拱手,然后带着一群权贵子弟离去。 府内花厅之中,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宴。 裴越坐在主位,左边是裴宁和叶七,右边是林疏月和桃花,对面则坐着一名小心翼翼不敢大气的少女。 “小妹,前段时间一直忙得脱不开身,你可不要埋怨我这个不称职的兄长。”裴越微笑望着少女,语调温和地说道。 商小妹紧张到额头出汗,只因父母说什么都不肯来中山侯府,说是让她独自享受这份殊荣。先前进府之后,她便觉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林疏月代表裴越热情地招待她,可是她坐也不敢坐,话更不敢说,毕竟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 裴宁望着微微垂首的商小妹,柔声道:“小妹,我叫裴宁。” 商小妹下意识地起身道:“大小姐……” 裴越笑着摇摇头,随和地说道:“你跟着我喊姐就行。” 桃花得到裴越的眼神示意,连忙站起来拉着商小妹的手臂让她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少爷让我告诉你,若是你今天不肯安心,那就是瞧不上他这个兄长。” 商小妹赶紧摇头,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众人,只见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柔善,没有半点取笑奚落之意。她努力平静下来,在裴宁的期许中低声道:“见过大姐。” 裴宁应道:“好,既然你认了我这个姐姐,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只是三弟他没有对我提过,我也没有准备见面礼,只能暂且委屈你了,等过些日子我让人专程送给你。” 商小妹刚刚平静一些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连声道:“大姐,使不得,小妹受不起,其实能够坐在这里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裴宁还要再劝,裴越微笑道:“姐,她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三弟这般厚脸皮。要我说,让小妹自在一些就行,时间久了她肯定不会这般紧张煎熬。” 裴宁嗔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叶七叹道:“裴姐姐,你三弟真有自知之明。” 也只有她才敢这样说,林疏月和桃花万万没有这个胆子。 裴越道:“要不是我脸皮够厚,叶七你怎会坐在这里?” 这话说得裴宁都有些不好意思,偏偏她还坐在这两人中间,感受到他们相互对视的目光,她觉得有些尴尬,却也体会到在定国府中绝对不会发生的有趣。 商小妹听着裴越和叶七拌嘴,看着裴宁等人笑意盈盈的面庞,终于彻底放下那颗局促不安的心,渐渐感受到这座侯府的与众不同。 说笑间用完一顿家宴之后,裴越对商小妹说道:“在府中再坐一会,然后我亲自送你回去。虽说你我以后便是兄妹相称,但是外面人多嘴杂,无赖混账们层出不穷,我就不留你住下了,以免让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 商小妹微微一怔,没想到裴越竟然如此坦然,惊讶之余不免心生感动。 她和裴宁当然不同,后者是中山侯的亲姐姐,莫说在这边小住几日,就算住个一年半载也很正常。可她终究只是义妹,要是直接在侯府这边住下,外面那些人还不知道怎样编排呢。 她垂首说道:“多谢……兄长。” 裴越点了点头,不由得想起那个阵亡于裂谷入口处的年轻人,心中轻轻一叹。 逝者已矣,只希望自己做的这些事能够告慰商羽在天之灵。 687【生如夏花】 午后,中山侯府的马车前往南城金沙坊,径直抵达葫芦街东头的商家门前。 裴越和叶七将商小妹送回家中,然后马车转向西北方向。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出现在西城长乐坊北府街上。 时至今日,沁园依旧维持着神秘的形象,除了太史台阁的乌鸦这种身份之外,寻常人等根本不敢靠近。北府街北面全部被裴越买了下来,整个建筑群被帐幔围了起来,除非能够飞在半空居高临下地观察,否则根本看不清楚沁园的格局。 两个多月前的喜宴上,裴越用名为破阵子的烈酒吊足京都勋贵们的胃口,离园和竹楼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如今裴越已经摸清都中庄园楼阁的底细,七宝阁曾是大皇子的聚宝盆,闲云庄则是四皇子的养望之地。 竹楼的主人是二皇子,离园背后的真正东家便是六皇子。 因为这些地方的跟脚足够硬,所以才能在京都独占鳌头。竹楼售卖天下美酒,却又不允许客人将酒带出楼外。离园十七楼便有十七位花魁坐镇,其中很多花魁是直接从别处青楼买来,若非对面是招惹不起的大人物,谁会做这种愚蠢的买卖? 七宝阁自不必提,连当时崭露头角的裴越都没被许颂放在眼里,可见过往的那些年里他们扩张的法子何其霸道。 至于闲云庄…… 裴越微微摇头,开平帝说自己从未逼迫过皇子,可问题在于你又不肯立储,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养蛊?要是早早能确立太子,刘赞未必会走上那条绝路,这终究是开平帝自己酿下的苦果。 即便如此,大皇子未必就能顺利成为储君,裴越认为开平帝很难说服朝中那些文臣。 “这园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叶七只觉得一路走来目不暇接,这里显然不只是一个单独的酒肆之类的地方,其中巧妙之处多到令她感到词穷。 裴越颔首道:“没错,是不是觉得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变得更加伟岸?” 叶七白了他一眼,主动伸手挽着他的小臂,轻笑道:“呸,愈发不要脸了。” 今日沁园之中再无旁人,对于叶七来说是一个难得清幽的环境,毕竟如今裴越位高权重,很难像以前那样清闲。 沁园的主体结构已经落成,内部的装饰进度也接近完工。这都是王勇和陈大年的功劳,两人这半年来几乎没有回过家,全身心地扑在沁园的建造和完善上,不仅要落实裴越的设计,还得管理近千名工匠和不计其数的民夫,可谓劳苦功高。 裴越陪着叶七里里外外逛了一遍,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陪女友逛街的场景。 看来不论哪个世界,女人在这方面的战斗力都令男子望尘莫及。 沁园占地面积很广,且眼下还没有安排侍者和指引,若非这座园子是裴越亲自设计,恐怕他都会迷失其中。逛了一会之后,叶七渐渐分不清方向,直到裴越带着她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她望着对面整整齐齐的一排房子,问道:“这里是后街?” 裴越点点头,想要去牵她的手却被叶七躲开,只因这里已经有行人的身影。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裴越试探地问道:“要不我们再回去逛一会?” “少来!” 叶七当然不会上当,又柔声道:“别忘了你今天还有正事。” 裴越长叹一声,悠悠道:“真想直接弄死她。” 叶七知道他只是说笑,左右看了一下,忽地拉着他的手说道:“走吧。” 街上行人虽然不多,但是裴越和叶七这样的外貌气质太过惹眼,再加上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自然引来好奇的目光。叶七轻抿双唇,强忍着不对那些眼神释放杀意,快步朝前走着,然而双颊已然不知不觉间爬上一抹红霞。 裴越反手握住叶七的手掌,轻声道:“算了,只要你肯保持下去,我就暂时不弄死她。” 叶七很想直接将这家伙丢出去。 两人穿过沁园后方的这条街,然后进入一条小巷,绕了片刻来到一座独门独户的宅子门前。 四周忽然出现几个精干的身影,他们同时对裴越行礼道:“参见侯爷。” 裴越摆摆手,然后推开大门,与叶七一同走进去,那几人便立刻消失,仿佛压根没有出现过。 这是一套宽敞的三进院落,虽然无法和权贵府邸相比,胜在清净悠闲。 中庭角落里摆着一张石桌,一名年轻女子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一个普通的酒盏。 裴越和叶七来到她对面坐下,轻哼一声道:“你倒是好兴致。” 陈希之挑眉道:“难道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以酒浇愁,以泪洗面,困居一隅,形神委顿。”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觉得我会在意你怎样活着?” 眼见两人就要争起来,叶七心中无奈,同时因为这件事始终对裴越怀有歉意,只得岔开话题道:“沁园快要开张了。” 陈希之凝眸望着她,略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竟然将师父传下来的功法传给裴越,甚至不介意他教会皇帝。叶七,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皇帝用这招对付裴越,到时候你该怎么办?直接闯进宫中杀光所有廷卫,然后逼皇帝醒过来?” 裴越对这座宅子的态度是许进不许出,即准许陈希之知道一部分外面的状况,但是不允许一个字传出去。这样做是避免陈希之真的疯掉,再者他也没有在小事上耍手段的习惯。既然因为叶七的缘故让她活着,那么裴越就不会刻意刁难。 以陈希之的心机和眼界,看出皇帝中毒背后的秘密并非难事。 叶七却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她不解地望着陈希之说道:“我做事与你何干?” 裴越接过话头说道:“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沁园开张在即,但我的想法有了一些变化。” 陈希之眉头微蹙。 裴越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先前让你帮叶七处理一些琐事,这是我考虑不周。从今往后,叶七每个月初都会将沁园的账目送到这里,你负责稽查上个月的所有账目。至于沁园的具体运转,以如今的态势来看,根本不需要我们费什么心思,明摆着是只要开门就能收银子的局面。” 陈希之眼中渐有怒意。 裴越转头望着叶七,苦笑道:“枉我费尽心机弄出那么多花样,如今看来只是锦上添花。” 叶七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在回京后筹建沁园之时,裴越的想法是通过沁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人脉关系,利用金钱往来将那些值得结交的大人物绑在自己的船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裴越不仅早早就设计好沁园的格局,还提前准备好破阵子、海肠粉和制冰术等等大量手段,只求让沁园成为世间独此一家的消遣去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开平帝对裴越的信任愈发深重,再加上燕王谋逆案被裴越轻松解决,他这段时间的威望甚至超过王平章,想要入股沁园进而讨好他的权贵数不胜数。 这大半个月来裴越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别人双手奉上的银票,沁园的一半股子已经全部售出,饶是如此还是有很多人被拒之门外。 现在的沁园还未开张便已经将竹楼和离园踩在脚下,即便随着时间的流逝,裴越不能长期保持这种恐怖的威望,以沁园如今的股东阵容便足以横扫所有大梁商贾。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裴越哪里还需要陈希之出谋划策? “你让我给你当账房?”陈希之咬牙切齿地说道。 裴越摇头道:“不是账房,只是查账,难道你以为我会将银子交给你来管?” 陈希之望着他眼中那抹嘲讽,不禁气得双手微颤。 “对了,我跟叶七商量过了,你们陈家的银子会物归原主。我和你不同,无论杀不杀你都不会谋夺你们陈家的产业。毕竟,这是当年那位陈家姑娘攒下来的财富。” 提及陈轻尘,裴越的语气中难掩一丝敬意,这让陈希之微微一怔,怒气不知不觉消散小半。 裴越回到刚才的话题,淡漠地道:“查账这件事你没有选择,我也不会给你选择的权利。” 他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起身说道:“至少你还能活着。” 这话里透出几分肃杀之意,叶七担忧地望着她。 裴越微微摇头,温声道:“我去外面等你。” 待他离开之后,叶七自嘲地笑了笑,几乎用尽全力才压制住心中的躁意,望着陈希之说道:“师姐,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姐,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陈希之沉默良久,细细回想着裴越最后那句话,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即便如今已是夏日。 她惨然一笑,语气复杂地说道:“我记住了。” 叶七无言相对,长长叹了一声。 今日之局面是因为当时她确实下不了手,也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失信于人。 虽然裴越没有因此与她分离,可她心中的愧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 片刻后,叶七缓步走出宅子,只见裴越站在路旁,见她出现之后脸上便绽开笑容,温柔地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脸上并无丝毫怨怼之色。 叶七怔怔地看着他,即便被他牵着手也没有抗拒。 “回家……”她喃喃自语。 在很多人看来叶七虽是女儿身,却犹如天上的杀神一般,仿佛没有任何情感,可以面无表情地杀光所有的敌人。然而裴越却知道,她从小便失去父母的庇护,孤独又坚强地长大,终日与长枪为伴,压根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好不容易有了陈希之这个朋友,却因为认知不同分道扬镳。 依旧孤单。 依旧寂寥。 直到裴越的出现,她人生的画卷便多了几分明艳的色彩。 可是对于裴越来说,叶七的出现又何尝不是如此? 牵着叶七的手,裴越轻声道:“有你在的地方便是家。” 叶七忽地扭过头去,眼中一颗晶莹滴落在地。 青石地面上,泪珠碎裂,折射出一对年轻男女渐行渐远的背影。 “怎么了?”裴越问道。 “没事,眼睛有些酸。” 叶七迎着裴越关切的目光,浅浅一笑,宛若夏花。 688【归乡】 杨柳春风渡,梨花暮雨春。不如归去鸟,著意唤谁闻。 大梁西境,灵州,荥阳城。 去年那场大战牵动所有灵州百姓的心,若是梁军败了,那么他们就会直面西吴铁骑的蹂躏。所幸大梁边军拼死作战,除去最开始潜藏在青玉山马匪之中的八百西吴游骑,他们没有让吴军踏入灵州一步。 战争的阴影渐渐远去,灵州重新回到安定祥和的氛围之中,尤其是作为前魏陪都的荥阳城,在迎来新任灵州刺史之后,这座千年古城开始焕发崭新的活力。 唐攸之虽然是京都人氏,但他在西境边军中待了二十余年,对于灵州的风土人情并不陌生,再加上如今驻守灵州的三卫厢军中有一大半是他在长弓大营的老部下,故而他并未花费太多精力便能轻松地主政灵州。 刺史府中,唐攸之正在招待一位贵客。 “萧兄,陛下为何这般急着召你回京?”唐攸之望着对面气质温润的中年男子,颇为不解地问道。 中年男子便是襄城侯萧瑾,先前担任虎城守军主帅以及虎城行营节制。 萧瑾轻叹道:“四皇子弑君谋反,万幸陛下吉人天相没有大碍,裴越在两府重臣的支持下顺利平定一众乱党。京都守备师主帅成阳侯张武与四皇子狼狈为奸,事败之日当场自尽。陛下派出八百里信使召我回京,接任京都守备师。” 唐攸之满面震惊,沉声道:“四皇子焉敢如此?” 萧瑾摇头道:“人疯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唐兄,今日我来此地一是同你辞行,二是有件事想请教于你。” 唐攸之道:“萧兄何必客气?你我同在西军为将,理应守望相助,但凡我知道的事情必将如实相告。” 萧瑾微微颔首,低声道:“唐兄此前回了一趟京都,不知陛下现在最器重何人?” 唐攸之想了想,坦然道:“陛下最信任的臣子当属沈默云,不过要说到眼下最器重的人,其实刚才你已经说过他的名字。” “裴越?” 萧瑾不禁回想起大半年前,在虎城南面的战场上,他与裴越有过一面之缘。虽说在整个战事期间,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守在虎城之内,然而他对裴越的观察从未停过。 在他看来,裴越年少显贵恐怕难以持久,眼下愈是鲜花着锦,将来就更加难以为继。 唐攸之点头道:“裴越在西境立下的功劳无人能比,连我也是沾了他的光。陛下加封他为二等国侯,又命他为京军北营副帅,主帅谭甫显然只是一个过渡人选。刚才你说他在都中平定叛乱,由此可见陛下对他的器重会更上一层楼。” 萧瑾面色平静,通过唐攸之这番话他便大致能确定京都的形势。不同于唐攸之的看法,他依旧认为裴越前途坎坷,像这种年纪就能爬上高位的帅才,开平帝怎会容许他长命百岁? 不过这些推测显然不必在唐攸之面前提起,他很清楚此人和裴越的关系。 唐攸之也意识到这一点,便岔开话题道:“萧兄,你回京之后谁来驻守虎城?” 萧瑾应道:“陛下不止派出一路信使,现在另一份圣旨应该已经送到金水大营。” 唐攸之了然,细想之后语气复杂地说道:“齐云侯尹伟忠心耿耿,尤其擅长守御,让他驻守虎城并无不妥。只不过以他的资历,怕是不能继续担任虎城行营节制。” 萧瑾心中轻笑,面前这位集宁侯当初谨小慎微,在边境四营主帅中最是低调,哪怕他麾下的长弓军战力堪称西军之首。不到一年的时间,唐攸之的心态显然也在发生变化。他如今是军政大权一手掌握的灵州刺史,当然不愿意这片地界上再出现一位能与自己并肩的虎城行营节制。 站在山脚的人很难明白独揽风光的真切含义。 当然,唐攸之的转变是人之常情,萧瑾也不会刻意出言讥讽,他点头道:“陛下已经决定取消虎城行营节制一职。” “取消?”唐攸之微微皱起眉头。 西军精简之后,开平帝又将萧瑾调回京都,如此一来西军各营主帅便是齐云侯尹伟、南安侯苏武、汝南侯刘定远,乃至包括唐攸之自己在内,这些人都偏向于防守而非进攻。可以想见的是,接替苏武执掌金水大营的武勋亦是这种风格。 萧瑾悠悠道:“伐周大业已经势不可挡。” 唐攸之心中泛起一阵惋惜。 他如今已是一等国侯,倘若能够参与伐周之战,或许有机会冲破那道坎,成为除王平章之外第二位实封国公。 “萧兄说不定有机会南下建功立业。”唐攸之微笑道,他想起离京之前裴越说过的话,便将失落的情绪极好地隐藏起来。 萧瑾笑着摇头道:“难道唐兄不知,我和谷梁历来不对付?按照陛下的布局来看,谷梁肯定是南军主帅的不二人选,如此更不会让我给谷梁找麻烦。” 唐攸之道:“萧兄不必过谦,陛下对你的信任恐怕不弱于沈默云,否则也不会在谋逆案爆发之后,千里迢迢让你回去接手京都守备师。以萧兄镇守虎城近十年的功勋,只要魏国公不反对的话,其实完全足够晋升国公。” “唐兄谬赞。” 萧瑾连连摇头,心中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萧瑾起身告辞,唐攸之将他送到刺史府大门之外。 临别之际,唐攸之看了一眼台阶下肃立的年轻将领,对萧瑾微笑道:“萧兄,一路顺风,请多保重。” 萧瑾拱手道:“唐兄请留步,希望将来能在京都相聚。” “希望如此。” “告辞。” “请。” 萧瑾从那年轻将领手中接过马鞭,带着二百多名亲兵策马而去。 出了荥阳城之后,萧瑾看向身旁的年轻人,感慨道:“你那位庶弟晋升之快世所罕见,年方十八岁便是京营主帅。” 年轻人正是裴城,他如今的官职是指挥使,虽然不像裴越那样夸张,但是二十岁出头的指挥使在大梁同样很罕见。他在萧瑾身边三年多,对这位侯爷的性情非常了解,知道这句话并非是在刻意嘲讽自己。 想到当初那个在定国府门房里侃侃而谈的老三,裴城平静地说道:“裴越非池中之物,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 萧瑾打量着他的神色,片刻后点头道:“能够沉住气便是好事。其实你比他差的地方只是机遇而已,等回京之后你先进禁军,我会劝陛下让你南下独自领兵。” 裴城微微一惊,望着萧瑾满含期许的目光,很快便镇定下来,正色道:“末将定不会辜负侯爷的厚望。” 萧瑾轻声道:“不必着急,这次回京陛下肯定会封赏于你,虽然暂时还不会加封侯爵,但是提为一等伯不在话下。” 他忽然想起此前在刺史府中,唐攸之那句不轻不重却又意味深长的话。 大梁对于公侯两级的爵位封赏历来谨慎,甚至称得上小气,萧瑾压根没有想过国公这种事。 然而唐攸之的话却勾起了他的兴致。 他的先祖襄国公萧执亦是一代人杰,只不过后代当中没有人能像裴贞那般重塑先祖荣耀。 只是…… 萧瑾无声冷笑。 唐攸之和裴越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以为一句话再加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国公就能让我去跟王平章作对? 你们未免也太小觑我了。 689【人间悲喜】 开平六年,六月十七。 历书曰,蝉始鸣。 京都的闲汉们最近颇有一种幸福的烦恼,仿佛从年初开始就有看不完的大戏。 西境之战惊天动地,终究距离千里难以真切,对于京都的百姓来说,还是发生在身边的大事更加生动。今年先是南周探子搅动风云,在绮水之上弄出好大阵仗,接着便是有人光天化日行刺迎娶美妾的中山侯,再到四皇子谋逆案爆发,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 今日更有那座神秘的沁园终于掀开面纱,听闻达官贵人们挤破脑袋想要弄到一张请帖,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同时朝廷也张贴告示,将在一个月后明正典刑那些攀附谋逆的乱臣贼子。 还好这两件事没有挤在一起,否则那些闲人们还真的无法抉择。 西城长乐坊内,北府街上,华贵马车首尾相连,勉强留出中间一条丈余宽的窄路。 世人皆知这座沁园是中山侯的大手笔,恐怕面世之后就能将离园之流踩在脚底,故而都想第一时间见识一番。然而裴越对此早有预料,尤其是谋逆案之后捧着银票上门购买股子的权贵实在太多,他知道沁园开张这一天肯定爆满,所以提前送出三百份请帖。 换而言之,今日只有拿着请帖才能进沁园花银子。 辰时三刻,沁园正式开门营业。 达官贵人们手持请帖,鱼贯而入,一进门便觉得眼前一亮。 前楼从外面看约有二层高,这些人本以为就像离园或者其他青楼酒肆那般,前楼一层是大堂二层是雅座,既能招呼客人又能充分利用空间。然而当他们走进沁园前楼之后,赫然发觉整座前楼无比宽敞空阔。 这座前楼里面并无二层,是一个完全挑空的设计。 西宁伯崔护咋舌道:“裴侯好大的格局!” 虽然二层挑空,但是楼内并不会给人荒凉的感觉,因为东面宽敞的区域内,摆放着数十个雅座,可以供客人暂时歇息。再加上这些桌椅清一色用紫檀木打造,周遭的陈设典雅贵重,让人一进来便会心生好感。 不远处站着的善国府嫡次子孙琦笑道:“崔世叔,难道你没发现这楼里格外凉爽?” 众人纷纷反应过来,外面骄阳似火,可是此刻楼内宾客众多,他们竟然能感觉到一丝凉气。 崔护惊道:“这是用了冰块?” 孙琦故作神秘地说道:“我听说裴侯从古书中发现一种制冰之术,不需要再从冬天开始储冰,虽然不像蜂窝煤那样便宜实惠,但是绝大多数府上都能用得起。” 这句话就像巨石入水,顷刻间引起一片议论声。 这个时代显然不同于裴越前世,夏天不是没有冰块,但都是富贵人家挖掘冰室,然后冬天储藏好冰块,等炎热时再取用。因为储藏的数量终究有限,便是宫中也不可能随意取用,顶多是用来冰镇果子或者制作冰饮。 至于像裴越这样用大量冰块制造出一座冰楼的大手笔,这些贵人们若非亲自体验绝对不会相信。 这不是银子多少的问题,问题在于他哪来那么多冰块? 孙琦的话解决了权贵们的疑惑,同时又吊足他们的胃口。 既然裴越将蜂窝煤卖得那么便宜,这冰块应该不会太贵,只要一想到大热天里享受冰块带起的凉风,他们便觉得生活无比舒爽。 面对不少人的追问,孙琦苦笑道:“诸位,在下也只是略知皮毛,裴侯似乎并不准备将冰块拿出来售卖。” “那破阵子呢?” “破阵子也不卖?” “不对,此前裴侯亲口说过,破阵子肯定会公开售卖,他绝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 …… 场间陡然乱纷纷。 这时只见祥云号总管家王勇从西面隔间内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端庄得体的侍女。 他来到众人身前,先是做了一个团揖,而后不卑不亢地高声说道:“诸位贵客不必心急,今天乃是沁园开张之日,不妨先在园内走马观花,体验一番沁园的特色。至于大家关心的问题,我家侯爷早有准备,现在便送给诸位每人一份章程,相信诸位看完之后便会有所了解。” 侍女们尽皆十七八岁,姿容俊秀,身段窈窕,而且身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身高相差无几。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叠册子,来到这些权贵面前,一人发了一本。 她们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再加上那份诗书内蕴浸染出来的文秀气质,让见多识广的权贵们心中称赞不已。能够接到请帖的除了和裴越有关联的人之外,余者皆是名门望族出身,当然不会见到美人便走不动道。 最重要的是他们就算有色心也没色胆,今日是来给裴越捧场,见识一下沁园的不凡之处,又怎会因为一个侍女就招惹麻烦。 众人在听完王勇的简述之后,便在侍女们的引领下走向园内不同的区域,同时细细看着册子上的内容。 侍女们嗓音清脆悦耳,一路上介绍着沁园的格局。 沁园分为内园和外园两部分,外园又有水镜、素壁、寒玉三个区域。 从前楼东面回廊往北便是水镜,这里是客人们用餐的地方,让很多武勋念念不忘的破阵子便在此处。 锦川侯程由并未选择立刻去水镜那边品鉴烈酒,而是在侍女的指引下去往素壁,沿路观赏着竹林掩映风声潇潇,微笑道:“素壁便是舞榭歌台?” 侍女垂首道:“侯爷好眼力。” “寒玉又是何处?” “回侯爷,那里可做呼卢喝雉。” 程由和身旁同行的永昌伯顾章对视一眼,忍不住笑道:“裴侯真可谓算无遗策,你藏着的银子恐怕要悉数送进那寒玉之地。” 所谓呼卢喝雉者,乃是大梁民间对于赌博的雅称。 顾章不爱酒色,唯独戒不掉赌博这个毛病,只是平时想要找到合适的搭子并不容易,外面也没有一个档次够高环境清幽的地方。如今虽然还未见寒玉之地是何模样,只从这一路所见便能大概猜测。 他瞪了程由一眼,随后又自嘲地笑道:“你当我一定会输?” 侍女浅笑道:“我家侯爷说,凡事过犹不及。所以欲入寒玉之地,贵客必须先定一个数额,且这个数额必须得到沁园管事的认可。博戏超出这个数额之后,无论输赢都不许再下场。不瞒二位贵人,沁园内守备森严,其中尤以寒玉之地为重,那里是由我家侯爷的亲兵守卫。”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之后程由感叹道:“这世间恐怕也只有裴侯才能做到这个程度。” 赌坊并不少见,但是那些人只想看着赌徒们输个干净,甚至卖儿鬻女家财散尽才好,谁会像裴越这样规矩良多?当然,他有这个实力制定这个规矩,至少目前来说没有人敢在沁园闹事。 顾章听得心痒难耐,若非怕程由日后笑话,说不定他早就飞奔而去。 程由此刻顾不上嘲笑老友,他好奇地问道:“外园已经如此惊艳,内园想必更加不凡,却不知我们能否入内园一观?” 侍女恭敬地说道:“侯爷,册子上已经注明如何才能入内园,以及各位贵客在沁园享有的待遇。若是二位贵人不嫌弃的话,婢子愿为二位仔细讲解。” “请说来!”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 水镜之地一栋小楼内,王九玄仔细地翻阅着册子,忍不住感叹道:“裴越这心思堪比玲珑,简简单单的一手就能让人对沁园趋之若鹜,而不是仅仅依靠他的权势。”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闻言颔首道:“这个劳什子会员确实很有意思。” 王九玄微笑道:“烈酒也好,冰块也罢,乃至这册子上提及的各种各样新奇物事,依据会员等级的高低来决定可以购买的数量。这个倒也罢了,关键是提升会员等级便可以在沁园内享受完全不同的待遇。” 年轻男人目光复杂,缓缓道:“这个沁园,一般人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王九玄摇头道:“兄长,难道你没注意这会员是依据客人在沁园花的银子来提升等级?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富翁,尤其是那些没有权势的商贾。就算攀不上中山侯这根高枝,只要舍得在沁园砸银子,难道还怕结交不到权贵?” 他顿了一顿,轻笑道:“沁园一开,或许离园竹楼要不了多久就该关门了。” 年轻男人倒没有他这么多感慨,反而好奇地问道:“你今日拽着我来此地,莫非就是想在我面前宣扬裴越的厉害?” 王九玄摇头道:“兄长,我怎会如此无趣?只是想看看裴越究竟打算做什么而已。” 年轻男人问道:“看出来了么?” 王九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道:“大抵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没有深谈下去。 …… 内园一座院落之内,裴越抬起左手轻轻揉着自己已经痊愈的右肩,脸上并无丝毫自得之色,似乎今日沁园的热闹都不足以让他振奋。 他看着肃立面前风尘仆仆甚至嘴角已经干裂的戚闵,皱眉道:“钦州那边已经难到这个地步?” 戚闵神情凝重地说道:“少爷,我带着一部分人手勘查钦州州治城内的情况,原本只是想找到一个适合建造沁园的地方,没想到会亲眼目睹一场骇人的大旱。虽然如今还没有爆发民变的苗头,可若是任由那些人胡作非为,恐怕……” 裴越颔首道:“你做得很对,不枉我对你的看重,可见这几年的历练于你来说没有白费。” 这还是戚闵第一次得到裴越不加修饰的夸赞,然而他却没有半点喜色。 片刻过后,裴越沉声道:“你先去歇息两日,这件事我会早做应对。” “是!” 戚闵躬身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裴越抬头望着门外,目光似乎想要飞到遥远的南方。 在距离京都足有近千里的钦州地界,溪流干涸,大地龟裂,很显然开平帝的求雨并没有成功,上苍似乎并不打算给予人间一场甘霖。 身形干瘦的农夫站在道旁,望着田间枯死的作物,脸上老泪纵横。 一支车队从他身边经过,灰尘渐渐飘起,然而农夫却没有半点反应,就像一个将死之人。 车队中间那辆马车上,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正在闭目养神。 忽然之间,他似乎心有所觉,掀开帘子朝外看去,只见视线之内一片苍黄,在这夏日竟然看不到盎然绿意。他知道这是一场罕见的大旱,影响的是无数普通百姓,虽然这些人是大梁的子民,可他依旧觉得于心不忍。 徐子平皱起了眉头,随即放下帘子,望着车厢内的角落说道:“你不该跟来。” 回答他的是一个清脆灵动的声音,又带着几分狡黠之意。 “伯伯,我保证不给你惹事。” 704【一块匾额】 皇宫,御书房。 开平帝凝望着对面长身肃立气质儒雅的襄城侯萧瑾,由衷地赞叹道:“镇守西疆十年,爱卿风采不减当年。” 萧瑾微微低头,温润地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开平帝春风满面地说道:“来人,赐座。” 内监都知搬来一张圆凳,萧瑾谢恩之后神色淡然地坐在右首下方。 当年裴贞于西境过世之后,虎城主帅这个位置立刻变成香饽饽。绝大多数武勋心中清楚,虎城之坚固世所罕见,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守几年城,回京之后绝对有资格进入西府参议军务,爵位更有希望继续往上晋升。 王平章那时候锐意进取,一心将虎城主帅视作囊中物,然而却遭到开国公侯的联手反对。除去时任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谷梁之外,以路敏为首的武勋亲贵强烈抵抗,纵然是开平帝都不好为王平章撑腰。 最后这个显赫军职落在襄城伯萧瑾头上,王平章无可奈何,路敏等人亦不好再反对。 萧瑾出身于襄国府,其先祖襄国公萧执与定国公裴元知交莫逆,两家渊源极深。在裴贞过世之前,襄国府与定国府乃是极为亲近的世交,故而这个人选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仁宣五年冬日,萧瑾启程远赴西境,接任空置一年多的虎城行营节制兼虎城大营主帅,迄今已然十一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萧瑾拢共只回过两次京都,功劳与苦劳不必赘述,爵位也早就升到一等国侯,距离国公之位仅一步之遥。 大梁对于公侯两级爵位的加封非常慎重,至今仅有六位在世的一等国侯,其中包括广平侯谷梁、集宁侯唐攸之和襄城侯萧瑾。另三位中有一人在南境边军,乃是现任尧山大营主帅的雄武侯蓝宇,其余二人因为年迈早已不掌实权。 现有六位一等国侯中,唐攸之改任灵州刺史,虽说这是大梁近百年来第一位手握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这辈子都没有希望再进一步。 原本谷梁应该是最有希望跨过那道门槛的国侯,然而这次开平帝强硬地将萧瑾从西境召回,接任京都守备师主帅一职,这让很多人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们很想知道开平帝究竟打算让谁来统帅伐周大战。 此刻御书房中君臣二人似乎没有考虑那么远,他们只是在平静又祥和的氛围中聊着西境局势。 “若是西吴卷土重来,尹伟、苏武和刘定远等人能否抵挡得住?”开平帝饶有兴致地问道。 虽说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不断送来天下各处的情报,但是在这种大局的判断上,显然萧瑾的话更有说服力。他仔细地思考过后,迟缓地说道:“陛下,虎城之坚固在于城防本身,西吴一日拿不下虎城,就必须派出最精锐的数万骑兵盯着这里,防止被我们截断后路。如此一来,仅仅依靠他们的步卒和轻骑,还不足以击溃长弓、金水和定西大营。” 开平帝满意地点点头。 萧瑾继续说道:“齐云侯虽然不擅野战,但是操练兵卒之术无可指摘,性格谨慎稳重,臣相信他能守好虎城。且如今有集宁侯为灵州刺史,他在军事兵法上的造诣与薛涛犹如云泥之别,定然能稳住边军后方。” 一板一眼地回答完开平帝的问题之后,萧瑾才感叹道:“其实西吴这一战已经伤筋动骨,百战骑卒损失超过四万,步卒损失接近七万。军马粮草这些倒没有那么重要,顶多两三年时间就能恢复元气,可是超过十万人的老卒又从哪里寻来?中山侯这一战打得着实漂亮,臣在虎城时亦多次为他击节赞叹。” 听他提起裴越,开平帝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毕竟这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帅才,说明他识人的眼光高人一等。 便在这时,内监忽然通报沈默云求见。 “宣。”开平帝淡淡道,随即又对萧瑾笑道:“朕是一刻都不得闲,想要好好同你叙旧都不行。” 萧瑾垂首道:“陛下是心怀苍生的圣天子,这其实是大梁之幸。” 从这句话便能看出他和开平帝的关系很不简单,实际上在萧瑾坐稳虎城主帅之后的几年,王平章才逐渐回过味来,显然皇帝一开始就想好了接替裴贞驻守虎城的人选。 沈默云脚步从容地走进御书房,先朝开平帝行礼,而后与萧瑾颔首示意。 开平帝问道:“沈卿何事?” 沈默云答道:“陛下,今日午间镇国将军与中山侯于竹楼宴饮,随后遇上魏国公府王申知和王申奇兄弟二人。发生冲突之后,魏国公与广平侯先后抵达,最后以中山侯一拳打落王申奇满嘴牙齿收场。” 周围站着的内监宫人们心中震撼,裴侯果非常人,竟然敢当着王平章的面废了他的亲孙子。 开平帝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寒声道:“这个混账是不是吃撑了?” 沈默云道:“陛下,事出有因。” 他将冲突的原委和过程详细说了一遍,萧瑾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忽然想起离开灵州之前与唐攸之的那次谈话。 看来王平章和谷梁、裴越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可避免。 开平帝听完之后脸色古怪,骂道:“王平章究竟是怎么管教儿孙的?养出这等不修口德的畜生!裴越那混账也是头倔驴,几句口舌之争而已,他竟然把别人一嘴牙齿全部打落,往后连话都不能说,真真是……” 好半天都没有下文,原来皇帝说着说着竟然乐了。 萧瑾和沈默云何等城府,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愣。 开平帝意识到自己在两位重臣面前有些忘形,便敛去笑意正色道:“沈卿,你亲自去一趟中山侯府,替朕好好申斥裴越一顿,命他在府中自省三月——罢了,他还要应对南周使团,便罚他三年薪俸以儆效尤。” “臣领旨。”沈默云行礼告退。 萧瑾心中暗叹,陛下对于裴越的宠信若非亲眼所见确实很难相信。 身为中宗朝末期便开始崭露头角的武勋亲贵,萧瑾对开平帝非常了解,然而眼前的帝王却让他有一丝陌生。他说不上是哪里有了变化,总觉得现在的开平帝与当年那位杀伐决断眼界奇高的皇子略有一些不同。 开平帝目光温和地看向萧瑾,微笑道:“裴越年轻气盛,所幸大节不亏,再加上忠心无可指摘,故而朕有时候会宽纵一些。萧卿,京都守备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朕将你从西境召回来,个中深意你应该能明白。” 萧瑾起身应道:“臣明白。” 开平帝颔首道:“放手去做,有时候换血是必要之举,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萧瑾心中凛然,旋即垂首道:“臣担保京都安稳无忧。” 开平帝愈发满意,当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与都中一干年纪相仿的勋贵关系亲近,这其中最欣赏的其实只有寥寥数人,萧瑾便是其中之一。十余年来,这位帅才从未让他失望过,若非有他镇守虎城,开平帝未必就敢行险让路敏担任西军主帅。 他朝旁边的内监招招手,随后便有几名内监捧着一块牌匾来到御书房中。 萧瑾一眼便看见牌匾上的四个字,即便他已经见惯风雨,此时仍旧忍不住暗自激动。 开平帝温声道:“除了金银田庄之外,朕再赐你这块匾额,酬劳你在西境十余年的辛苦。” 萧瑾大礼参拜道:“臣谢过陛下隆恩,承蒙陛下如此美誉,臣敢不死而后已!” 只见匾额上写道:忠贯日月。 当年谷梁从南境返回京都,开平帝亦赐下一块“公忠体国”的匾额,而后再无人能压制谷梁的平步青云。 如今萧瑾成为王平章和谷梁之后的第三人,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开平帝道:“这块匾额可以悬于府中宗祠之内,或能告慰尔先祖之灵。” 萧瑾感激涕零,再三顿首。 690【未雨绸缪】 对于京都权贵来说,沁园给他们的初始印象极其深刻。 水镜别院不仅有破阵子这样的烈酒,还包括他们听过见过的各种佳酿。从这一点便能体现出裴越的大气和自信,他相信那些人只要亲口尝过之后,没人会认为南周的平江双蒸能比得上破阵子。 若是仅有一种高纯度精酿烈酒当然撑不起沁园的招牌,在此处宴饮的权贵们惊奇地发现,这水镜别院的菜肴比之四海楼都要鲜美。他们从侍者口中得知,这是因为裴越研究出一种调料配方,对于各色菜式的鲜味提升作用极大。 众人敬佩又羡慕,只恨自己的家族中没有这样一个天才。 瞧瞧人家裴侯,战场上所向披靡,商贾之道无所不精,就连天工奇巧之术都深藏不露。要不是知道裴越已经定亲,有些人很可能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女儿介绍过去。 水镜别院西北面那一片建筑便是寒玉之地,内中不光设置诸多可供贵客博戏的雅致院落,更有沁园自身开设的种种项目。 对于任何一个嗜赌之人来说,见到那些新奇的玩法很难再挪动目光。 素壁则是一座四层的回字型楼宇,四面楼中间有一片长宽各二十丈的大型天井,有一座高台与北面楼体相连。其余三面楼体中,一二层打通形成回廊,三层则是面向高台的雅间,四层设置数量众多的雅座。 歌舞起时,位于三楼单人包间内的贵客自然占据最好的观赏位置,其中尤以南面那十七个雅间最佳。然而想要拿到南面的雅间并不容易,最低也得拥有沁园的玉牌,如此才能具备预订那些雅间的资格。 这便牵扯出沁园的会员制度,依照累计消费数额的不同,沁园的客人会收到一种牌子,分别是铁、铜、银、金、玉五种,每种牌子又分为甲乙丙丁等十阶。牌子的成色越高,需要花费的银子数额就越多。 除了这五种成色的牌子之外,沁园另有地字牌和天字牌两种特殊的等级。按照那本章程上所言,天字牌仅有两份,乃是开平帝和陈皇后所属。两位贵人会不会驾临沁园不重要,这只是裴越为了表示对天子的敬重。 地字牌不设金银数额的限制,由裴越亲自选定送出,这其中的标准自然也是由他本人决定。 换而言之,沁园不仅仅对权贵和富商开放,倘若能够得到裴越的看重,凭借一张地字号牌就足以在沁园内随意游玩,且不需要任何开销。 各档次的牌子意味着在沁园能够享受到不同的待遇和福利,譬如园内各种特色货品的购买份额。以破阵子这种精酿烈酒为例,铁字甲号牌每月限购三小坛,银字甲号牌每月限购五大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对于一些权贵来说,这些折扣和福利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个牌子后面暗藏的深意。 从今往后,你若是能拥有一块沁园的地字号牌,哪怕你衣着简朴相貌平凡,在上层圈子里依旧能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今日沁园仅开放外园,内园则依旧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好在水镜的美酒佳肴令人欣喜,素壁的轻歌曼舞勾魂摄魄,寒玉的百种博戏扣人心弦,以及一个包含各种贵重特色货品的专卖区域,再加上会员制度的新奇和复杂,对于客人们来说今日只能走马观花,暂时并不会计较内外之别。 内园一座名为“端己”的院落中,裴越与十余名男子分主客落座。 这些人便是沁园的大股东,由此便能知晓裴越如今的权势,渐渐有了几分豪门底蕴。 裴越独占五成股子,另外一半共分为五百份,宫中占五十份,作价五万两,对外则宣称五十万两,即一份作价一万两。 陈安作为陈皇后的亲侄儿,这些股子名义上的所有人,此刻坐在裴越左边第一位。 广平侯府占三十份,裴越坚决推辞谷梁和赵氏拿出来的银子。两边心知肚明,裴越这是用沁园的股子当做送给谷家的聘礼,将来那几位大舅哥就算没有赚银子的能为,这份聘礼也足够养活整座广平侯府。 定国府占三十份,这份股子独属于裴宁一人,将来无论她是否出阁,都有一份安稳又放心的收入。 沈默云那边送去十份,算是裴越对沈家父女这些年来多次帮助的感谢。 另有十份分给秦贤和薛蒙,裴越知道他们囊中羞涩,绝对拿不出十万两雪花银,故而从始至终都是强逼着他们收下。虽然裴越认为自己不能算一个淳朴的好人,心眼估计不比王平章少,但他懂得感恩二字。 当初若非谷范、秦贤和薛蒙仗义相助,他在绿柳庄中早已死于方锐之手,焉能有今日风光? 这一百三十份股子实际上只到手五万两银子,要是开平帝知道内中细节恐怕会将裴越叫到御书房一顿臭骂,合着其他人都不出本钱,唯独朕要给你送银子? 除此之外,裴越没有再客气,三百七十份股子卖出去之后收回三百七十万两银子。 这些股子的所有者绝大多数都是权贵府邸,譬如善国府孙家、修国府谭家、宁国府杨家、武定侯府、定军侯府、集宁侯府、汝南侯府等等。这些人要么是开国公侯后代,要么就是如今军中实权勋贵,联合起来便是一股足以搅动风云的力量。 今日除了裴越送出去的那些股子之外,真正花银子买了沁园股子的权贵尽皆派来家中嫡系子弟,譬如集宁侯唐攸之就让自己的嫡次子唐巽泽来到沁园。 众人品茗闲谈,只听陈安笑道:“时常听闻裴侯身负点金之术,祥云号在短短三四年间便成为都中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在下本以为这是裴侯发现蜂窝煤的制造之法,从而带动祥云号的飞速扩张。今日一观沁园,方知裴侯精通商贾之道。” 坐在下首的孙琦感叹道:“且不说沁园内的种种新奇物事,光是这七色号牌便称得上别出心裁。内园尚未开放,外园便已经让客人们趋之若鹜,这可真是一门赚钱的好营生。” 众人纷纷赞同,他们虽然不担心裴越吞了自己的银子,却不知何时才能从分红中收回本钱,毕竟那可是动辄十万两的投入。 如今亲眼见识到沁园的奢华和潜力,他们对裴越充满信心。 面对接连不断的吹捧,裴越面带微笑神色淡然,待众人渐渐平静之后,他温言道:“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在京都沁园建造之时,我便命人南下钦州成京,在那边选定适合建造沁园的地方。如今京都沁园广受好评,我决定立刻开始筹备成京沁园的建造事宜。” 堂内忽然安静下来。 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论繁华程度首推京都,其次便是作为钦州州治的成京。 众人皆知沁园肯定不会像祥云号那样局限在京都之内,只是这未免太过急迫。 孙琦小心翼翼地道:“裴侯,不知这成京沁园和京都沁园有何关系?” 倘若裴越下定决心要做,他们自然无法阻拦,但必须要搞清楚自己的股子究竟是不是只关乎京都沁园。 裴越环视众人,微笑道:“诸位不必担心,沁园不分京都外地,你们的分红包含所有沁园的收益。” 众人登时欢欣鼓舞,毕竟谁都不会嫌弃银子烫手。 唯独陈安心中纳闷,以他对裴越的了解,此人行事风格极其缜密,决计不会一时心血来潮。 京都沁园刚刚开张,为何他会这般着急再开一家分号? 然而他观察许久,都没有从裴越脸上发现丝毫异常。 虽然在銮仪卫中地位很高,而且这些年来掩饰得极好,陈安其实是一个颇为骄傲自矜的人,但他此刻不得不承认,比自己小几岁的裴越确实捉摸不透。 沁园开张之日非常完美,贵客们满意而归,股东们心怀憧憬。 日落之时,裴越送走所有外人,看了一眼昏黄的天色,沉声道:“备马,广平侯府。” 亲兵首领冯毅躬身应道:“遵令!” 691【仁心】 当年裴越初临绿柳庄的时候,有八位年轻人投效于他。 程学不幸阵亡于绿柳庄夜战,耿义因为一步踏错只能离开,剩下六人如今都算得上都中一号人物。 沁园开张之前,裴越对他们的职责进行一番微调。 祁均依旧主事首阳山矿场,那里是祥云号的根基。虽说如今祥云号的售卖货品是蜂窝煤、米面和布匹三种,但是蜂窝煤仍然是核心所在。而且在洛庭提出那个请求之后,裴越心中另有打算,准备在首阳山矿场内进行秘密研究。 他没想过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的科技树,事实上他也没有那个能力,但是利用黑火药做出一些保命的杀手锏是必须做的事情。如今他和开平帝关系亲近,然而伴君如伴虎并非虚言,再加上他还有一些深藏不露的敌人,自然不会沉浸于眼前的风光之中。 王勇执掌祥云号,那里目前仍旧是裴越最大的聚宝盆,每天都能给他带来不菲的收益。 这次沁园能够惊艳众人,前期的投入非常大。买地、建造、酒坊和冰室等相关配套作坊,大量价值连城的古董陈设,以及园内数量众多知书达礼的侍女小厮,每一笔都不是小数目,裴越总计投入超过二百万两。 若非有祥云号那边银子的支撑,恐怕裴越还真得找叶七借钱,所以他必须让王勇坐镇祥云号。 邓载统领背嵬营,虽然目前仅有一千人,却是从藏锋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眼下邓载还不能和韦睿那些武将相提并论,但是背嵬营作为裴越的亲卫营,随时都跟在裴越身边,主将并不需要运筹帷幄的能力,只需能够做到绝对忠心即可。 裴越命戚闵和杨虎转为沁园的管事,同时让陈大年从祥云号中脱离,与这两人一起携手合作。 换而言之,从今往后沁园将具备一定的消息刺探能力,戚闵等三人的身份也将逐渐公开化。 裴越并未解释过这样做的原因,但是戚闵隐约能猜到,自家少爷显然是要做明暗两手准备。明面上戚闵、杨虎和陈大年利用沁园搜集普通的情报,暗地里肯定还有一支精锐人手。戚闵略微有些好奇,想不通少爷身边还有谁能担当这个大任。 只不过在经历几年的磨练之后,戚闵已经改正以前的跳脱性情,渐渐变得沉稳起来,并不会随意打听。 如今裴越身边的随行亲兵计两百人,作为二等国侯来说并未逾矩,统领便是冯毅,副手则是盖巨,这两人在当初绿柳庄第二批十八子弟中最为出挑。 傍晚时分,天色昏黄,一行二十余骑策马进入东城兴业坊。 来到广平侯府府前街上,门房显然吃了一惊,急匆匆地走下台阶,躬身行礼道:“拜见侯爷。” 裴越温和地说道:“免了,伯父可在府中?” 门房恭敬地答道:“老爷在府中。” 裴越便没有再多问,随手将马缰递给旁边的冯毅,然后快步向府中走去。以他和谷家的关系当然不需要提前下帖或者等待通传,门房也明白这个道理,招呼着冯毅和亲兵们去别院暂歇。 谷梁对于裴越的到来略显惊讶,此刻他正在花厅中与赵氏、谷蓁闲聊。 听到丫鬟急急忙忙的禀报,谷梁稍稍沉吟之后淡然道:“请越哥儿去书房。” “是,老爷。”丫鬟领命而去。 谷梁看了微露忧色的谷蓁一眼,而后对赵氏微笑道:“这小子多半是来蹭饭的,你带着蓁儿去弄几个下酒菜罢。” 赵氏嗔道:“老爷真是的,怎么能这样编排越哥儿。” 话虽然这般说,她还是与谷蓁一起离开花厅。 片刻过后,外书房中,谷梁打量着裴越终于不再掩饰而显得紧皱的眉头,纳罕道:“难道今天有人去沁园闹事?” 裴越虽然至今还不清楚当初谷梁帮助自己的原因,但是对这个中年男人一直心存敬意,所以先帮他斟茶,然后才坐下说道:“伯父不知,我在沁园待了整整一天,楞是没有碰到一个来砸场子的人。” 谷梁失笑道:“虽说世间万物盛衰轮转,可你眼下正是群魔辟易之时,谁会在这个时候来你跟前蹦跶?有这个胆子的人没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能力的人也不会这般缺心眼。” 裴越微微一笑,随即饶有兴致地问道:“伯父,你在南边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成京吗?我听说成京是南边最富饶的大城,想必格局势力非常复杂。” 此番回京之前,谷梁的军职是成京行营节制,统管南境边军诸营,另可监察南边思、钦、利、定、尧五州之地,节帅府便设在钦州州治成京,那里也是大梁的陪都。 成京行营节制并非常设官职,谷梁回京之后便已经暂时空置。 谷梁心中微动,反问道:“你今天怎会有这种闲情雅趣,沁园开张这么重要的日子不在那边待着,反倒特意跑来同我聊一些南边的风土人情?” 裴越道:“刺杀案过后,我让几名亲随分别去往钦州和灵州等地,本来只是想提前确定适合建造沁园的地方,但是没想到会听到一个坏消息。我派往钦州的亲随快马赶回京都禀报,今年钦州全境大旱,百姓们的夏粮几乎颗粒无收。” 谷梁皱起眉头,钦州、渝州和邓州南部多地干旱,这件事他当然知道,而且开平帝为了祭天求雨还引出一场谋逆大戏。只是他没想到大旱竟然那般严重,裴越的亲随在亲眼见识过后,不得不暂时放下自己的任务,急忙赶回京都通报。 他微微摇头道:“越哥儿,虽然我这个成京行营节制可以监管五州官府,但是这两年来你在西境和吴军打得不可开交,南周那边也不老实,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军务。另外,咱们大梁文臣武将历来都不是很和谐,我一般不会直接插手当地官府的政事。” 裴越对此深以为然,他知道这大抵是立国时林清源推行国策被群臣抵触的后遗症。 他轻叹一声道:“我那个亲随说,目前钦州的时局还算平稳,这是因为百姓们去岁的秋粮还能勉强维持,但是等到八九月份,夏粮根本收不上来的话,仅仅依靠官府的常平仓恐怕会出大问题。” 谷梁对于这些事并不算很了解,他疑惑地说道:“单说钦州一地的常平仓肯定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大梁有十三州,再加上京都周边的四大粮仓,难道不能帮助钦州渡过难关?” 裴越虽然没有当过文官,可他前世看过太多相关的书籍和影视作品,深知断粮这种事在这个时代爆发的可怕。 他缓缓说道:“伯父,这次不只是钦州受灾,渝州和邓州也被波及,这三地原本就是大梁的产粮大户。朝廷去年打了大半年的仗,官仓存粮不比往年,一旦爆发三地粮荒的话,后果实难预料。最麻烦的地方在于,民间的粮食大多掌握在商贾手中,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大发横财的机会。” 谷梁皱眉道:“难道钦州那边的粮商在囤积粮食?” 裴越轻轻点头,神色凝重地说道:“我那个亲随打着中山侯府的旗号,在成京那边一路通行,而且他此行是为沁园选址,故而跟当地商贾联系颇多。从他的描述来看,那些粮商从旱灾爆发之初就已经在囤积粮食。” 谷梁沉吟不语,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良久之后,他沉声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裴越颔首道:“正是如此,钦州那边并无大江大河,不比北面永州有绮水,南边思、定、尧三州毗邻天沧江。面对今年这种罕见的旱情,官府就算想有作为也无计可施,毕竟总不可能临时开挖一条连通南北的大渠。” 他顿了一顿,头疼地说道:“旱情终究是个大麻烦,而且处理不好的话很容易造成大股流民的出现。至于那些粮商们的伎俩,我自信有办法解决他们,再不济提刀杀人便是,反正我在朝堂上的名声不好,也不在乎多一个杀人如麻的称号。” 时至今日,他反倒希望开平帝能打破自己固有的认知,真的带来一场缓解旱情的大雨。 谷梁定定地看着裴越,他忽然察觉到面前的年轻人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虽然因为不能言的缘故,他对裴越甚至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关照,可是他也知道裴越的性情略显清冷,无论表面上如何谦卑,本质上心志极其坚硬,绝不会轻易为外物动摇。 然而如今他却从裴越身上看到几分仁者之心。 谷梁蓦然觉得老怀甚慰,但是并未岔开话题,正色道:“成京的官场格局非常复杂,毕竟做了近百年的陪都,除去当地的世家大族之外,还有不少京都这边迁过去的官僚家族。越哥儿,这件事虽然很严重,但是你不能轻易举刀,南边可不是京都,杀人太凶会出问题。” 裴越道:“我明白,只是这件事恐怕不能继续耽搁下去,现在朝廷都没有接到成京那边的详情奏报,这便已经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谷梁沉吟道:“至少沈默云那边肯定已经察觉到一些迹象。这样吧,明日我同你一起入宫,在陛下面前跟东府的两位仔细分说清楚。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出面,让洛季玉和韩公端处理最为妥帖。” “是。”裴越并无失望之色,他只是不愿看到成千上万的灾民活活饿死,而非是想自己出风头。 谷梁欣慰地轻笑着,随后说道:“你这么匆忙地赶来,肯定没有吃饭,我让你伯母弄了几个下酒菜,咱们一家人吃个简单的团圆饭。” 听到这句话,裴越终于露出他自从进府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692【月下相约】 赵氏的厨艺虽然不能和沁园的名厨相提并论,但是绝对要胜过都中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可见当年她和谷梁相互支撑,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 谷梁如今权高位重,但是前三十年备受打压,一直到中宗皇帝驾崩之后才真正开始展露锋芒。赵氏经常面临与谷梁长期分离的处境,那些年还要照顾五个孩子,个中艰苦不必赘述。故而谷梁自从仅有的一房姬妾因病过世之后便不再纳妾,都中亦无人敢在这件事上撩拨。 对于裴越来说,这顿团圆饭的重点不在于菜肴的味道,而是他在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 这个世界里除了中山侯府之外,这里是唯一能让他有这种温馨感觉的地方。 赵氏笑吟吟地看着裴越,和蔼地道:“越哥儿,我听一些世交府上的诰命说,你那个沁园的股子很值钱,一份就得一万两银子?” 裴越吞下口中的饭菜,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擦完嘴,点头道:“不瞒伯母,确实是这个价格,而且很多人拿着银子也买不到。” 赵氏眼角眉梢愈发亲善,随后认真地说道:“那你送来三十份作甚?我和你伯父都不缺银子,他们兄弟几个更不能白拿你的银子。你如今家大业大,各处都要用钱,还是拿回去罢。” 裴越连忙摇头道:“伯母,千万别再说这个。只因陛下那边要了五十份,我不好让这边与陛下平齐,毕竟他老人家小气得很,知道之后肯定会骂我。若非如此的话,我原本准备送五十份过来,算是我对二位长辈的孝心。” “这孩子……”赵氏掩嘴轻笑,心中说不出的满意。 裴越瞅了一眼旁边那位娇滴滴的美人,坦然道:“不过少二十份也不打紧,反正我的银子都归蓁儿姐姐管,她随时都可以代表我来孝敬两位长辈。” 这下连谷梁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谷蓁瞬间羞红了脸,毫无杀伤力地白了裴越一眼,却因为父母皆在的缘故不好多说什么。 赵氏暗自感慨,裴越这性子真是像极了谷梁,无论在外面如何霸道嚣张,回到家中从不会在亲人面前摆架子。若不是知道裴越的身世,她还真的会怀疑裴越其实是谷梁的私生子。 她按下这些杂念,微笑道:“俗话说出嫁从夫,再没有将夫家金银往娘家搬的道理,那样会被世人戳脊梁骨。越哥儿,我知道你只是在逗趣,但是你蓁儿姐姐面皮薄,往后在外面可不能这样说。” 裴越颔首道:“伯母放心,我知道这种事的分寸。” 赵氏赞道:“你行事连朝堂上那些大人都挑不出错,我自然很放心。” 谷梁温和地说道:“好了,饭后不可积食,蓁儿你带着越哥儿在府中散散步,等消食之后再让他回去。” 赵氏心领神会地道:“如此甚好。” 裴越心中大喜,满怀期待地看向谷蓁,后者却没有看他,只是恭敬地向父母行礼告退。 广平侯府的格局与中山侯府不同,并无那般精巧复杂的构造,以疏阔大气的风格为主。府中东南角上有一片荷花塘,裴越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只能看到残荷败枝,如今倒是盈盈一片荷叶覆于水面之上。 夏夜星光灿烂,池畔水榭之上,一对年轻男女仰头望着满天繁星。 “蓁儿姐姐,你看那几颗星星是不是很像一种东西?” “何处?” “那边,再往东面一点,就是那几颗星星。” “裴兄弟,恕我眼拙,不能看出它们像什么。” “蓁儿姐姐,你稍稍偏一下头,有没有发现这些星星组合在一起很像牛的犄角,不如我们以后就叫它们牛头星座,如何?” “……” 裴越笑眯眯地看着谷蓁,好奇地问道:“难道不像吗?” 谷蓁却没有理会这茬,她忽然做出一个令裴越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历来温婉的谷家大小姐伸出纤纤玉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裴越耳朵上轻轻掐了一下,柔声嗔道:“裴兄弟,你如今愈发过分,竟然在爹娘面前取笑我。” 裴越足足楞了片刻,心想这还是那个永远一股天然怯弱姿态的谷蓁吗? 谷蓁见他发呆,轻声问道:“掐疼你了?” 裴越连连点头道:“是啊。” 谷蓁想了想,眼波流转道:“疼就忍着。” 裴越满脸震惊地说道:“你不是蓁儿姐姐,你究竟是谁?” 谷蓁抿嘴轻笑,眼中神采奕奕。 其实用外圆内方来评价她并不算准确,大多时候她并非圆滑,只是天然比较柔善而已。想当初在宁国府中初次见到沈淡墨,她也不会因为对方话中带刺就花容失色,反倒是不轻不重地反击回去。 柔弱只是她的表象而已,实际上她远远比外人想象得更有主见。 裴越忽然想起,那一年自己深夜拜访洛庭,与这位当朝执政暗中结下盟约,回到广平府发现谷蓁守在自己的客房之中。当发现裴越突然失踪,她没有像那些娇俏小姐一般惊慌失措,只是安静又坚定地守候。 又如那一次敞开心扉,其实也是谷蓁主动开口,这才让裴越下定决心挣一个侯爵之位。 望着面前谷蓁那张顾盼生姿的脸庞,裴越意识到所谓沁园的股子并不算什么,至少自己对谷蓁的了解还不够深,远远及不上叶七,甚至连林疏月都不如。一念及此,他不禁满含歉意地说道:“蓁儿姐姐,以往是我做的不够好。” 谷蓁微微摇头,柔声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有忙不完的正事,怎会像那些纨绔一般流连闺阁之中?我知道你心中有我,这便足够了。” 裴越正色道:“蓁儿姐姐,你想不想去南边看看?” 谷蓁微微一怔,若说不想自然是假话,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京都,如何不想游览天下山水? 望着裴越期盼的目光,谷蓁只是稍稍考虑便答道:“不想。” “啊?”裴越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谷蓁微笑道:“裴兄弟,你如今的身份怎能轻易离京?但凡离京必然是陛下派你去办事。我知道你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其实我也不在乎,可我与叶姐姐不同,出门在外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裴越心中轻叹,女朋友太聪明太善解人意似乎也有点麻烦。 不过他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想了想之后说道:“倘若我是专程邀请蓁儿姐姐出去游玩呢?” 谷蓁迟疑道:“当真?” 裴越神情郑重地点头。 谷蓁眼中浮现一抹喜色,微微垂下眼帘道:“那……也好,我不想辜负你一片好心。” 月下美人垂首,眸中泛起娇羞。 裴越不禁伸出手握住谷蓁柔软的手掌,缓缓将她拉向自己。 若是换做以往他肯定不敢这么做,但是如今两人已经定亲,婚事板上钉钉,简简单单一个拥抱倒也不算孟浪。 谷蓁轻咬下唇,象征性地抗拒一下之后,便乖巧地依偎在裴越怀中。 怀中软玉温香,裴越低头看着她白皙的肌肤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一阵清香幽幽袭来,他的脑袋往下靠了过去。 “咳咳——” 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惊起荷叶丛中的飞鸟。 谷蓁羞涩地从他怀中挣脱,裴越看向身后不远处,叹道:“要不我赏你十两银子,你去旁边打个瞌睡?” 谷蓁的贴身大丫鬟忍着笑,恭敬地说道:“谢侯爷赏赐。” 裴越见她仿佛脚下生根一般,愁眉苦脸道:“再加二十两。” 丫鬟又好笑又无奈地说道:“侯爷,还未成亲呢。” 那边谷蓁已经站起身,柔声道:“裴兄弟,早些回府歇息,平日里不要太过忙碌,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那种氛围一旦被破坏,想要再来一次显然不可能。裴越也知道这个时代不是前世,成亲之前还有诸多规矩约束。其实今夜谷蓁能够这般大胆已经超出他的意料,同时也让他更加深入了解这个未婚妻的性格。 “好,蓁儿姐姐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裴越微笑说着。 “嗯。” 谷蓁轻轻应了一声,温柔的眼神格外动人。 693【使团】 皇宫,御书房中。 裴越将戚闵在钦州的见闻一五一十道来,并未像昨日在谷梁跟前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诚恳地陈述一个事实。 如今东府左执政莫蒿礼在家中养病,再考虑到这位四朝元老的年纪,很多朝臣都已经默认洛庭便是东府之首,韩公端也将在一段时间之后接任右执政的位置。这两位文臣在四皇子谋逆案中表现得非常尽职,即便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也始终没有丢掉东府执政的气节。 两人听完裴越的陈述之后,韩公端当先开口道:“裴侯心怀黎民,实乃国朝之幸。钦州、渝州和邓州南部的旱情,东府已经收到各地的奏报,正在调配处置之中。三地的常平仓将在十日之内开放,一方面救济灾民,另一方面可以打压那些趁机囤积粮食的商贾。” 官员四表乃身言书判,韩公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人中龙凤,此刻听他不疾不徐地阐述,气质自然称得上绝佳,然而裴越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韩公端似乎没有看见,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东府决定从这三州就近的利州、思州和蕲州常平仓中调运粮食,防止这三地出现大规模的流民。永州与三地尽皆相连,且是大梁最重要的产粮之地,可以作为居中后备之地。” 裴越皱眉说道:“韩参政,我并非是要越俎代庖干涉东府的决策,只是你说的这几点都是从宏观上出发,压根没有考虑过下面执行的问题。” 韩公端陡然被一个晚辈质疑,面上依旧温和,略显不解地问道:“执行有何问题?” 裴越正色道:“根据我的亲随所言,这次的旱情已经远远超出当地百姓的承受能力,尤其是钦州大部分地区,夏粮几乎颗粒无收。各地常平仓中究竟存粮几何?东府有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有没有立刻派人去核实?” 韩公端平静地应道:“东府已经命户部十三清吏司派出对应州府的主事,七天前离京去往各州,监督当地官府对于常平仓的管理和存粮的发放。为了防止当地官府敷衍了事,本官与洛执政奏请陛下,每位主事身边都有五十名禁军随行护卫。” 裴越楞了一下,定定地看着面色温和的韩公端。 一直沉默的开平帝轻笑出声。 裴越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开平帝得意地看着他,微嘲道:“你莫不是认为朕的韩卿一直待在翰林院,对于朝政一窍不通,可以任由下面那些人随意糊弄?你这臭小子心比天高,除了谷梁之外恐怕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也有你吃瘪的时候!” 说着又笑了起来。 裴越不禁腹诽,你一天到晚就想看我吃瘪是吧? 洛庭淡淡道:“陛下,裴侯公忠体国,这份品格堪称人臣表率。” 开平帝轻哼一声道:“若不是知道这一点,你认为朕会容许他胡作非为?” 裴越苦着脸道:“陛下,臣何时胡作非为过?” 开平帝没有明说,心想你连朕的银子都敢收,却给那些人白送股子,这还不叫胡作非为?旁人就算想给宫中送银子,朕都不一定正眼看着。 裴越隐约意识到真相,知道沁园那边的事情肯定不可能一直瞒着,所以也就装傻充愣,不肯在开平帝面前主动交出把柄。 御书房内气氛似乎变得平和悠闲,谷梁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臣不懂朝政施展,但是臣相信裴越的眼光和预感。这次三州之地的旱情不容小视,而且钦州的局势非常复杂,仅仅依靠户部的一位主事,就算再带着几十名禁军,恐怕镇不住当地那些大族。” 洛庭淡然道:“广平侯此言有理,所以臣想请陛下允准,派一位大员南下钦州,主持赈灾事宜。至于渝州和邓州那边,则由户部右侍郎和工部右侍郎各领一队人手赶去,足以震慑当地的官员。旱情已经无法避免,朝廷唯有尽可能救济受灾的百姓,同时要剔除混在官员中的败类。” 他顿了一顿,面对开平帝行礼道:“陛下,凡是在赈灾过程中行贪墨及其他不法事者,无论官职高低背景深浅,理当一律夺官去职,待查明罪责之后按照朝廷律法顶格惩治!” 开平帝沉默片刻之后颔首道:“准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该派何人去钦州?” 洛庭忽地面露犹豫,便在这时,只听韩公端开口说道:“陛下,臣请为钦州赈灾大臣。” 裴越微微一惊。 其实开平帝说的没错,他对韩公端远远没有对洛庭那般敬重,因为此人一直在翰林院中打转,从翰林编修一直做到翰林学士,二十多年都在养望。许是一些刻板印象的影响,裴越对于这种人很难轻易认同,因为朝政非常需要实践经验,很多人擅清谈却不理庶务,到头来只是祸害百姓罢了。 但是韩公端能够被开平帝看重,显然不只是因为庐陵韩氏的千年底蕴,甚至也无关他的渊博学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性情很有担当。 开平帝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他微微皱眉问道:“裴越,南边的旱情真的严重至此?” 裴越回忆着戚闵的讲述,在众人的注视下,沉着地应道:“陛下,现实恐怕更加严重。这场大旱起于四月底,正是农夫耕作的紧要时节,钦州等地的水利设施不足以应对这种罕见的灾情。换而言之,官府的准备肯定不足,东府的各种措施倒也算得上及时,只是……还是会死人,而且是饿死很多人。” 御书房中陡然沉默下来。 除了裴越之外,他们都是饱学之士,甚至连谷梁都造诣颇深,自然看过很多史书。 他们当然记得在史书上一些角落里有这样一句话。 “是年,大饥,人相食。” 寥寥七个字,不过数十笔画,背后却是无数活生生的人命消失。 开平帝目光深邃地望着裴越,开口说道:“韩卿,朕命你为南境赈灾钦差大臣,负责赈灾诸般事宜。同时赐你天子剑,三品以下官员若违法,只要证据确凿,你可以先斩后奏。” 韩公端大礼参拜,朗声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厚望。” 裴越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对谷梁说过,自己有办法解决那些粮商,实在不行就举起屠刀一路杀过去,可那终究是下下策。对于朝廷来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当然不会在国境之内大开杀戒。如今有开平帝的支持,相信东府能够妥善处置。 他不觉得自己心怀天下,可是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无数人易子而食。 就在他准备告退之时,开平帝忽然说道:“裴越,南周派遣使团北上,如今已经接近永州,朕命刘贤为迎接正使,礼部侍郎为副使,你也去给刘贤打个下手。” 裴越愣住,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关键是南周使团里难道有什么大人物,竟然需要大皇子亲自出面,自己这个京营主帅随行? 694【你来我往】 其实不光裴越心中疑惑,就连洛庭等人也被开平帝这个突如其来的旨意弄得有些茫然。 他们倒是知道南周使团已经进入大梁境内,但不清楚这个使团的来意,因为一切都是开平帝直接下令接触。考虑到此前开平帝曾经派遣使者去往南周,借方云虎谋害谷范的由头严厉申斥,并且让南边交出方家父子,这次南周的使团应该是为这件事而来。 按理来说,招待南周使团是鸿胪寺的职责。 鸿胪寺卿莫修庭因为其父重病的缘故辞官在家,开平帝没有允准,特意让他保留官职,即便如此的话也可以安排一个身份相等的官员出面,为何要让大皇子、裴越和礼部侍郎组成这般高规格的阵容? 南面总不至于是太子亲自出使。 开平帝扫视众人,淡淡道:“让沈默云同你们细说罢。” 片刻过后,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脚步匆匆地走进御书房,向开平帝行礼道:“陛下,臣已经弄清楚南边的情况。” 开平帝应了一声,缓缓道:“方才裴越说钦州那边旱情极其严重,恐有酿成流民之忧,你将具体情况说一下。” 沈默云略显意外地看了裴越一眼,随后语气凝重地说道:“钦州七府三十九县,均出现不同程度的干旱,夏粮基本没有收成。成京城两座常平仓,都只有将近一半的储粮,各级官员中饱私囊者甚众,不排除勾连作案的可能。州内有四大粮商,他们名下的米店从五月初便开始限额售粮,米价不断上涨。这四家粮商背后的关系非常复杂,与钦州尤其是成京的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众人无不神色严峻。 这个时代京都之所以被称为首善之地,其实是因为皇权能够直接辐射,官员也好商贾也罢,绝对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举动,否则必然会掉脑袋。下面州府则不同,距离不仅能够产生美,还会让人失去敬畏,故而才有天高皇帝远的说法。 裴越沉思片刻,轻叹道:“粮商囤积粮食,不仅仅是为了赚米银,最核心的目的还是逼迫百姓用土地来换粮食。他们肯定会不断提高米价,同时缩紧售粮的数量,以此来谋夺百姓手里的土地。这些粮商自身便是大地主,而且和当地的世家大族关系极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抬眼望着开平帝,诚恳地说道:“陛下,您往常笑话臣不读书,其实臣读过一些史书。纵观历代王朝兴衰,根本问题在于土地吞并很难抑制。等到百姓们失去立足之地,他们就会心生怨气,等到绝大多数人都要靠鬻儿卖女才能生存,那就只有造反这一条活路。” 开平帝和东府两位执政面露惊讶,裴越这番话可谓直指王朝更迭的本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没有正经念过书的武夫能明白的道理。 裴越却没有自得之色,他知道自己只是拾人牙慧,说到底还是前世听来的道理。 眼下他最担心的就是钦州激起民变,因为他怀疑真要是出了那种事,皇帝肯定会派自己去杀人。 别看皇帝现在对他器重信赖,心底恐怕始终存着飞鸟尽良弓藏的念头。 虽说流民拿上兵刃或许会比匪患更可怕,但裴越终究不是陈希之。 这时只听洛庭颔首道:“裴侯此言有理,当务之急便是先解决钦州等地的灾情。陛下,臣建议韩参政带一千禁军南下,同时让永州刺史做好往南边运粮的准备。” 开平帝深深地望了裴越一眼,沉默片刻之后点头道:“准奏。” 韩公端沉着地应下,眼中泛起一抹凝重。沈默云的消息自然不会有假,而且不像裴越所言之含糊不清。纵然身边带着一千禁军,他也明白前路何其艰难。此番他要对付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盘踞在成京的绝大多数权贵。 不过他没有惧色,对开平帝行礼道:“陛下,臣请告退,这便去着手准备。” 开平帝道:“爱卿放开手去做,绝对不能让钦州出现民变。” 韩公端垂首答应,然后神色坚定地离去。 裴越扭头看向他清瘦的背影,然后便听开平帝问道:“沈卿,南周使团到永州了吗?” 沈默云微微垂首应道:“回陛下,按照他们的脚程推算,后日能进入永州境内。” 谷梁转头看着他问道:“沈大人,南周使团正使是何人?” 沈默云答道:“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其人乃是南周内阁首辅徐徽言的堂兄。” 谷梁闻言不解地望着开平帝,区区一个礼部侍郎而已,有必要派出大皇子和裴越去接待? 沈默云又道:“根据台阁在南边的儿郎回报,南周使团此行有两个目的,其一是为方家父子赔罪,其二便是想要同大梁联姻,那女子是南周皇帝膝下的清河公主。” 御书房中略显安静。 谷梁和洛庭很快便明白开平帝的用意,同时不得不感叹南边的国运还不算太差。 若是换做其他时候,南周想要和亲只会是一个笑话。 大梁秣兵历马十几年,要不是西吴突然发疯大军进犯,这会谷梁应该带着千军万马渡过天沧江,不断逼近南周的京城建安。大梁虽然拿西吴的铁骑没有太好的办法,可是要对付南周不算困难,尤其是如今国力远远胜过对方,自然不会同意联姻这种事。 然而钦州等地的旱情火烧眉毛,就算开平帝已经等了十六年,他也必须再等一段时间。 钦州和渝州要是乱了,大梁必定会伤筋动骨。 开平帝淡淡道:“既然南周想要联姻,朕身为大梁天子,总不能直接将他们拒之门外,那样未免会让天下人觉得朕不近人情。先让刘贤和他们谈谈,若是两边都觉得合适,那便让人去南边将那位清河公主接过来。” 他忽然看了裴越一眼。 裴越只觉得十分无奈。 他知道皇帝这是趁势展现胸怀,轻易化解对方的缓兵之计,同时腾出手来处理国内的隐患,至于伐周的由头,将来总能找到一个借口。 但是他确实不愿意跑去南周做什么迎亲大使。 695【孤臣】 当沈默云介绍完南周使团的情况之后,整件事的脉络便非常清晰。 开平帝让大皇子和裴越出面,显然是打算将和亲的重任交给大皇子,毕竟他现在中匮乏人,跟定国府大小姐的婚事早就没有了指望。迎亲之事则是由裴越担起,也算是给足南周朝廷的体面,毕竟如今都中找不出比裴越更加优秀的年轻俊彦。 将赈灾和联姻两件事商议完毕之后,众人便行礼告退,开平帝却又将裴越单独留了下来。 “你不愿意去南面?”开平帝淡淡问道。 裴越回道:“陛下,既然伐周已经不可避免,将来臣总得披挂上阵。若是去南边迎亲,总得跟那些周人打交道,真到了战场上刀兵相见的时候,臣难免会有些不忍。” 开平帝皱眉道:“正因为你不想接手京都守备师,朕才要让你去南边走一趟。” 裴越怔了怔,随即才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 开平帝继续说道:“南面一战,谷梁即便挂帅也要坐镇中军,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冲锋陷阵。你莫要忘了,他比朕还要年长几岁,不再是你这样的年轻人。既然你不愿意替朕守着京都,一心想要去南边建功立业,朕也不愿拦你。” 他起身绕过御案,来到裴越面前,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语气复杂地说道:“谷梁坐镇中军,总得有人为他冲锋陷阵,冲破身前的所有阻碍。你去南边走一趟,好好熟悉当地的地理人情,将来能多几分胜算。” 裴越点头道:“陛下,臣明白了。” 开平帝忽然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缓缓道:“等到平定南周之后,你便卸下帅职进西府,让谷梁再好好培养你几年,将来好接他的班。” 裴越心中一震。 他非常清楚地记得,这个话题之前也聊过一次,当时开平帝的态度同样温和,但是裴越仍旧能猜到对方打算在伐周之后过河拆桥。 可是这次显然不同,所谓天子口含天宪,有些话不能随意出口。 如今开平帝亲口许诺让裴越进入西府,自然是真心想要让他成为军中柱石,而不只是一个用完就扔的器物。 开平帝凝望着裴越的目光,对这小子的心理活动洞若观火,微笑道:“你闲暇时候若有空,便多教教刘贤如何为人处世,这对他和你自己都有好处。” 看来大皇子的储君之位已成定局,毕竟眼前这位皇帝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除非朝堂上所有臣子联合起来反对,否则无人能够阻挡。 开平帝的态度十分直白,他打算将裴越培养成未来太子的辅弼之臣。 裴越沉默片刻,拱手行礼道:“臣记住了。” 他的态度并不像有些臣子那般恭敬,然而开平帝并不在意,笑了笑摆手让裴越退下。 走出皇宫后,裴越脸上并无喜色,他需要时间消化和判断皇帝的心意。 以及,自己究竟有没有必要这么快就涉足储君之争。 毕竟站队这种事必须慎之又慎。 …… 永仁坊,沈宅。 内书房中,沈默云正在查看一份卷宗,连沈淡墨端着托盘走进来都没有抬头。 “爹爹,这是娘亲亲手煮的莲子汤,清心去火,夏日正合时宜。”沈淡墨轻声道。 沈默云微微颔首,片刻之后合上卷宗,抬眼望向素面朝天的沈淡墨,略有些意外地问道:“墨儿今日为何这般打扮?” 沈淡墨坐在旁边说道:“爹爹,天气日渐炎热,女儿不愿在家中也要装扮一番,反正这样更加轻松舒适。” 沈宅不同于那些高门大族,规矩并不严苛,再加上沈默云这些年一直用不同寻常的方式培养沈淡墨,所以也就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他一边饮着汤水,一边同沈淡墨聊着南边的旱情,这时忽然听管家在外面说道:“启禀老爷,林少爷求见。”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沈淡墨起身道:“爹爹,女儿先回去了。” 沈默云道:“好,去歇着罢。” 沈淡墨走出书房,还未进入回廊便见一名断臂男子迎面走来。 当初灵州钦差行辕一战,林合被陈希之一刀斩断左手,修炼十多年的左手剑一朝被废,再加上尾椎骨又中了一刀,几乎称得上是个废人。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他终于能站立行走,左手却无法再接上。 从表面上来看,林合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在瞧见沈淡墨的身影之后便主动站在旁边,微微垂首等她过去,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 沈淡墨看了一眼他沉默的姿态,本想关照两句,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过往的岁月里交集甚少,压根谈不上熟络。经过林合身边的时候她脚步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没有停下。 林合依旧面色沉静,待沈淡墨远去之后径直走进内书房。 “小侄见过叔父。”林合毕恭毕敬地行礼。 沈默云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轻叹道:“这一年来你的不易我都看在眼里,能够再次站起来是件好事,只是这武道很难恢复到从前的水准。” 林合平静地说道:“若非叔父为小侄遍寻名医,小侄焉能有今日?其实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行动,小侄便已经心满意足,不再奢望重拾武道修为。” 沈默云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极好,可见成长了许多,虽然付出的代价有些大。至于我做的那些事不值一提,当年你的父亲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你自己也帮我做过很多事。真要细细论起来,其实是我亏欠你们林家。” 林合摇头道:“叔父不必挂怀,无论先父还是我自己,从不后悔追随叔父。” 沈默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这一辈子极少受人恩惠,但是裴贞的提携和林东海的拼死报效绝对无法忘记,所以哪怕林合在灵州做过一些错事,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良久过后,他温声问道:“今日让你来,是想告诉你往后的安排。” 林合垂首道:“请叔父吩咐。” 沈默云道:“在台阁中做事不一定要有高明的武道修为,你先彻底养好伤,然后回到台阁跟着荆楚学习处理阁务。” 林合眼神终于出现一抹波动,他轻声道:“是,叔父。”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林合便告辞离去。 沈默云独坐书房之中,却无心再看桌上那些卷宗,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突然面露悲痛之色。 一切都是因为林合口中的叔父二字。 追忆当年,沈默云起初没有想过要做一名孤臣,因为那时候他还有一个才情手段都不弱于裴越的儿子。 那便是沈淡墨的兄长沈文德。 沈文德从小便有神童之称,且沈默云在他身上倾注无数心血,一心想将他培养成青史留名的英才。只可惜仁宣四年冬,年仅十七岁的沈文德不幸在一场意外中过世,沈默云不得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后来才逐渐成为一位真正的孤臣。 沈默云枯坐许久,眼中忽然浮现一抹厉色。 他喃喃自语道:“好一场意外啊。” 696【潜龙于渊】 京都北城,皇宫东面乃是宗室住处,六皇子刘质的相王府便在其中。 开平帝的四位成年皇子之中,大皇子的鲁王府格局最为大气,接下来便是二皇子的齐王府和六皇子的相王府。虽说二皇子才是嫡长子,但是陈皇后对刘质似乎更为偏爱一些,当初修建相王府的时候暗中添了不少银子,至少没有让刘质在这方面低人一等。 至于相较而言规模最小的燕王府,随着刘赞举刀自尽一命呜呼,如今已经被全面封闭,里面的人还要等太史台阁仔细甄别之后才有可能活着出来。 相王府内富丽堂皇,然而近来府中的气氛却让人几近于窒息。 刘赞自尽之后留下一地鸡毛,刘质也无法幸免。 相比大皇子从始至终坚定地站在开平帝身边,二皇子在城门处对刘赞一番怒斥,刘质的表现显然不尽如人意,甚至可以说大失水准。 他在城头上说的那番话虽然可以解释为刘赞逼迫,但终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诬陷自己的大哥有弑君弑父的嫌疑。 开平帝醒转之后,已经详细了解过当日发生的事情,肯定不会漏掉刘质的所作所为。然而令刘质没有想到的是,父皇竟然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宽宥谅解自己,也不曾大发雷霆严厉训斥,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必要。 刘质这些日子幽居府中,连平日里去宫中给陈皇后请安的习惯都消失不见,反倒是陈皇后多次派人来安抚他。 刘质心里清楚,父皇只是没有想好如何处置自己,毕竟他刚刚才死了一个儿子,总不能又将另外一个儿子打落凡尘。再加上自己在他心中其实没有那么重要,远远及不上大哥和二哥,所以才会不闻不问丢在一旁。 或许,父皇是希望自己闭门反省。 刘质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怀疑这是父皇设的局,因为中毒之说太过离奇。 这些年来他在暗处看着,深知开平帝的城府绝非常人可以想象,御宇十余年始终掌握大权的君王会那么轻易中毒? 那次刺杀裴越的案子落幕后,他曾经感叹过一句,不知四哥刘赞到底图什么,难道他看不出来这天下始终握在父皇手里? 四哥自诩聪明过人,一切举动不过是蚍蜉撼树,他以为靠着张武手里的京都守备师就能夺取皇位,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或许从来没有想过,冼家那些后人为何要主动接近堂堂燕王,要知道这可是冒着人头落地的危险。 至于李炳中这等废物,自以为藏着一些后手就能待价而沽,却被四哥一股脑卖个干净,如今只能蹲在牢中等死。 相信经过这次之后,父皇应该不会再怀疑都中文官武勋的忠心。 接下来大哥和二哥必然要为储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父皇想要顺利将大哥立为太子可没有那么容易。 刘质仔细思索着每个细节,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才放下心来。 眼下他什么都不打算做,借着这次刘赞谋逆案的机会,明面上他被开平帝冷落,实则抽身而出超然物外,将来或许有更好的机会。 所谓谋定后动,大抵如是。 …… 东城,魏国公府。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岸边有一位老翁坐而垂钓,他握着钓竿的右手极为稳健,丝毫不见晃动,只是水面上的浮漂同样纹丝不动,似乎鱼儿也感受到夏日的炎热,渐次变得慵懒起来。 王九玄走过来的时候,老翁依旧沉默望着平静的水面。 “孙儿给祖父请安。” 王九玄肃立在旁,轻声说道。 王平章摇摇头,轻叹道:“天气日渐炎热,鱼儿不肯出来咬钩,如之奈何?” 王九玄心中微动,淡然道:“祖父不如再等一等。” 王平章扭头看了他一眼,话锋一转问道:“家中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王九玄答道:“几位叔父深明大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二叔父家的两位堂弟颇为不忿。他们在军中辛劳多年,如今陡然被换成清闲职务,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也是人之常情,孙儿并不会因此恼怒。” 王平章共有四个儿子,长子便是王九玄已经过世的父亲,其余三子能力不足以在军中独当一面,故而都没有显赫的军职。反倒是次子的两个儿子颇为出色,虽然还及不上王九玄能够于极短的时间内在禁军站稳脚跟的能力,但如今也都是军中副指挥使一级的高级武将。 两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引以为豪的家族背景有朝一日竟然会成为拖累。 前途大好的实权军职突然变成一个清水衙门的武官,虽说品阶的确提了,可是谁愿意做这种亏本买卖? 更让他们愤怒的是,若说这是陛下打压王家,缘何王九玄安然无恙还能继续统领禁军一部? 今天府中闹出一番动静,王平章并未理会,而是全部交由王九玄自己处理。 他看向自己的长孙,并未在他眉眼间发现一丝怨气,便颔首道:“他们若能自己想通便好,若是依旧想不通,你就让他们滚回老家种地,王家绝对不能养出裴戎那种祸害。” “是,祖父。”王九玄应下,随后又说道:“两位堂弟只是一时气话,孙儿不会放在心上。二叔父也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顿,先前便让他们出去找个地方喝酒散心。” 王平章点点头,缓缓问道:“陛下依旧没有找你问过李訾的事情?” 王九玄道:“不曾。” 王平章不禁皱起眉头,此前刘赞谋逆案中,各方的反应都不算出格,唯独禁军的沉默令人不解。依照开平帝的性情,应该不会完全将主动权交到刘赞手中,倘若这位四皇子一时发疯,在圣驾进城之后直接让心腹动手,仅凭裴越一个人真能在千钧一发时挡住京都守备师五千将士? 可是如今李訾依然稳稳当当地统领禁军,开平帝压根没有想过动他,这样看来便有些耐人寻味。 沉默良久之后,王平章神情凝重地说道:“暂且不要暗中联系那几位皇子,且再往后看看。自从莫蒿礼病倒以来,都中时局的变化总是流露出几分阴冷的味道。” 王九玄恭敬地说道:“孙儿谨记。” 池塘周围十分安静,前院老管家焦急的脚步声霍然打破这份静谧的氛围,只见他来到王平章跟前,略显慌乱地说道:“国公爷,二少爷和四少爷出事了。” 王平章面无表情地看着水面上的浮漂。 府中规矩,王九玄的父亲那一辈人统称老爷,王九玄这一辈则是少爷。管家口中的二少爷和四少爷便是方才王九玄提及的两位堂弟。 王九玄望着老管家说道:“究竟出了何事?” 老管家叹道:“报信的人回来说,二位少爷不知为何惹恼了中山侯,现在被他手下的亲兵抓了起来,还说要送进太史台阁仔细审问。” 王九玄微微一怔,随即问道:“他们现在何处?” 老管家迟疑道:“竹……竹楼。” 王九玄愈发不解,却也知道耽误不得,便对王平章说道:“祖父,孙儿现在就去处理这件事。”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平章竟然放下钓竿,起身道:“裴越恐怕不会给你面子,我亲自去看一眼。” 说着朝前走去,王九玄连忙跟上。 那根钓竿置于池塘边,浮漂忽然猛然下沉,连带着钓竿也掉落水中。 水面上涟漪渐起。 697【君王之道】 裴越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开平帝的叮嘱,大皇子便主动找上门来。 两人倒也算得上不打不相识,不过经历刘赞谋逆一事之后,裴越对这位大皇子的印象改观不少。 其实每个人身上既有优点也有缺点,区别在于优劣各占多少。在裴越看来,大皇子这个人就是娇生惯养的典型,开平帝偏爱他,吴贵妃帮他料理着方方面面,从小到大没有面对过曲折坎坷,所以渐渐养成目中无人的性情。 若非如此,很难解释他派人千里迢迢尾随刺杀裴越的举动,这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愚蠢。 那夜领兵进逼鲁王府,裴越发现此人至少还有一个纯孝的优点,且不只是对开平帝和吴贵妃孝顺,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是打心底里疼惜,甚至不惜为她背上黑锅,哪怕要付出失去亲王之位的代价。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裴越勉强能理解开平帝的心思。 后来一系列的事情证明刘贤变得成熟起来,看起来也没有以前那般惹人憎恶。 “殿下,你这是要带我去竹楼?” 西城宽敞的主街上,裴越和刘贤策马并肩而行,两人的亲卫跟在后面。路上的行人看到这个架势纷纷避开,好在裴越的亲兵规矩甚严,刘贤身边的人如今也懂得收敛,一路上并未扰民。 望着前行的方向,裴越脸上的表情渐渐有些古怪。 刘贤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先不要着急。如今沁园的风头一时无两,我听说好多人都在那里一掷千金,只为弄个劳什子玉牌。裴越,你这赚银子的能为实在令人羡慕,早些年我不该打你祥云号的主意,若是将七宝阁的一半股子送给你就好了。” 裴越忍俊不禁道:“殿下,你的身份何其尊贵,有必要赚那么多银子?” 刘贤叹道:“此言有理,我在这些事情上荒废诸多心力,难怪父皇很不喜欢。” 裴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话要是让其他几位听见,怕不是会直接与你割掌死斗。 刘贤恍若未觉,继续说道:“不是我要在这个时候砸沁园的场子,只因你如今是沁园的主人,去那里吃饭怎能清净下来?当初我被贪念蒙蔽双眼,一心想要谋夺你的产业,初次见面便是在竹楼,如今重回旧地,勉强算是我向你赔罪。” 裴越心中暗叹,这位成长的速度令人刮目相看,却不知究竟是不是好事。 他面上平静地说道:“殿下言重了,早先我们便说过,过往恩怨不再提。” “这是自然。”刘贤微微一笑,淡然道:“但是总要有个结束,另外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竹楼这边比较安静。” 裴越轻声说道:“据我所知,竹楼是二殿下的产业。” 刘贤从容地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老二的产业,正因如此,我在这边不用担心旁人的眼线。” “有点意思。” 裴越面露笑意,他当然明白刘贤这句话暗藏的深意。 谈笑之间竹楼已然在望,刘贤似乎经常来这里,得到通报出门迎接的掌柜并无震惊之色,只是姿态非常卑微。 当他看见与刘贤一同到来的裴越,不禁当场怔住,心里甚至涌起一股惧意。 沁园开张之后直接抢了竹楼和离园的风头,这在都中是公认的事实,虽然竹楼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是楼中管事掌柜对那位中山侯颇为忌惮,生怕他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眼下见裴越忽然出现,掌柜脸上的笑容有些发苦,但是依旧只能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刘贤看了一眼裴越,对掌柜说道:“今儿我要宴请中山侯,你按照老规矩置办。” 掌柜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应道:“王爷请,裴侯请。” 护卫们留下几人随行,余者自有竹楼的管事安排招待。 裴越和刘贤来到一间雅室,对面而坐,一边品着竹楼的上等香茗,一边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南周使团已经在永州走了数日,这速度为何忽然慢了下来?”刘贤略显不解地问道。 裴越轻笑道:“殿下倒也不必心急。” 刘贤老脸涨红,反驳道:“我为何要心急?只是想不通南周朝廷的心思。古往今来,和亲之事聊胜于无,实际上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尤其是关系到两朝国运的大战,岂是一桩婚事能够羁縻?我所虑者只是担心南边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裴越一本正经道:“殿下是担心南边用美人计?” 刘贤刚刚喝下的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无奈笑道:“我在你眼中便是这等废柴?” 裴越摇头道:“殿下当然不是废柴,可有句话叫做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殿下不得不防。” 刘贤瞪了他一眼道:“尽跟我打马虎眼,想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实话真不容易。” 裴越沉默下来。 大皇子虽然成熟得有些晚,但是阻碍他成为太子的问题根源并不在此。 最开始裴城为何会对裴越较为宽和?因为裴越只是一个庶子,就算捅破天也改变不了这层身份,裴城的继承权无可动摇,所以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展现自己的胸怀。 这个例子放在天家也很合适,不管开平帝如何喜爱刘贤,他终究不是皇后所出,无法逾越千年来这片大陆上深入人心的嫡长子继承权。 除非……开平帝废掉陈皇后,改立吴贵妃为皇后。 然而废后可没那么简单,至少在裴越看来,陈皇后没有犯错,开平帝又不想变成史书上的昏君,那么他就发不出那道废后的圣旨。 如此一来只能强行说服朝臣支持刘贤,裴越要是太早站队的话,势必会成为那些反对者的眼中钉。 刘贤似乎意识到裴越沉默的原因,他勉强笑道:“你这人真是没劲,今儿不过是随意闲谈,何必满腹心事。” 裴越摇摇头,终于开口说道:“殿下,你若是同意娶南周那位清河公主,必须做好将来失去她的心理准备。” 刘贤心中一震,望着裴越冷静甚至略显冷酷的神情,他忽然明白过来。 开平帝想要立他为太子,此事已经不算秘密,倘若他这次成为两国联姻的人选,那么将来战事一起,清河公主不可能再做他的正室。 亡国公主如何能母仪天下? 一股寒意从刘贤心中渗出来,让他喉头有些发痒。 裴越却没有安慰他,继续分析道:“南周肯定查过咱们这边的情况,几位成年皇子中只有殿下你中匮乏人,所以陛下只要答应这桩婚事,那么殿下便是唯一的人选。将来你若真的成为太子,南周便有一位远嫁大梁的太子妃,两国之间再动刀兵必然会有顾虑。” 这下轮到刘贤沉默,他显然也能想象到此事后续的残忍之处。 良久之后,他皱眉说道:“南周这是在赌。” 裴越嘴角扯出一抹嘲讽道:“事关国运兴衰,区区一名女子的命运算什么?公主倒不如那些普普通通的小家碧玉。不对,南边那些人做事历来如此,就算是小家碧玉恐怕也逃不过他们的狠毒手腕。” 他这番话指的便是南琴。 刘贤犹豫道:“若是到时候真到了那个地步,父皇也不一定会赐死南边的公主吧?” 裴越望着他反问道:“殿下,你觉得这重要吗?” 刘贤语塞。 他沉思片刻,忽地咬牙道:“那我就推掉这桩婚事。” 裴越悠悠道:“陛下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刘贤愤怒地望着他,微微抬高声音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我如何?” 裴越带着一份怜悯说道:“我猜,这是陛下对你最后的考验,想要成为一位优秀的帝王,必须明白哪些可以舍弃,哪些必须舍弃。” 刘贤诚恳地道:“裴越,你能不能教教我如何处理这种事情?” 裴越轻叹道:“殿下,世事没有万全之策,方才我说殿下莫要中了美人计,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有些煎熬必须得你自己承担。” 刘贤定定地看着他,颔首道:“我明白了,多谢。” 698【犬吠】 刘贤随意说出的老规矩当然不简单,竹楼几位镇场子的名厨亲自掌勺,小半个时辰捯饬出一桌尽善尽美的席面。 竹楼大掌柜依照刘贤平日的习惯,端着两壶春竹叶来到雅室,却听刘贤说道:“这酒太柔,且换烈一些的酒来。” 掌柜心中发苦,如今都中出名的烈酒首推破阵子,问题在于他上哪儿弄去?要是像以往那般拿出平江双蒸,又怕得罪另一边面色淡然的裴越。正犹豫为难之际,忽听裴越说道:“既然殿下想饮烈酒,那就拿两坛平江双蒸来。” 掌柜如逢大赦,感激涕零地说道:“小人谨遵王爷和侯爷的吩咐,这就去拿上品双蒸。” 他显然格外小心谨慎,连平江二字都不敢出口,毕竟这酒是从南周运来,虽说经过朝廷允许的正规渠道,可是谁能保证那位贵人不在意? 俄而,酒菜俱已齐备,竹楼的人被刘贤全部撵了出去,房中依旧只有他们二人。 酒过三巡之后,刘贤脸上有了几分酒色,感慨道:“其实我很羡慕你。” 裴越失笑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刘贤微微摇头道:“莫要误会,或者用佩服这个词更恰当。我自问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然而面对抉择还是会陷入两难的境地,所以很佩服你的心志。回望你这一路走来的过程,期间不知经历多少次险恶危局,但你每次都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份本事谁不羡慕?谁不佩服?” 裴越举杯向其示意,而后淡然道:“殿下,很多时候我也和你一样,都是被迫做出选择,只不过运气比较好,所以才能侥幸活着。” “运气?” 刘贤笑了笑,将酒盏中的平江双蒸饮了一半,轻叹道:“一次两次是运气,十次百次也是运气?裴越,方才听完你的分析,我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是还有件事想不明白。南周提出和亲的请求,父皇难道不能拒绝?” “能。”裴越点点头,望着刘贤充满疑惑的目光,微笑反问道:“殿下,咱们现在就要大军南下伐周吗?” 刘贤其实想过这个原因,然而他有一点想不通透,便继续问道:“可是我们在这件事上占据主动,打或不打与南周无关。即便如今的时机还不成熟,难道南周敢越过天沧江北上?现在答应南边的和亲请求,无异于给自己套上一层枷锁。” 裴越尝了一筷子面前的鱼肉,随后微微皱起眉头道:“竟然是海鱼,只可惜做法不对,浪费了材料。” 抬头见刘贤定定地看着自己,裴越平静地说道:“就拿殿下与我举个例子。当初我知道七宝阁的许颂是殿下的人,倘若殿下一直不出手,我就会陷入忐忑不安的境地。那时候的我与殿下比起来便是路边的一只蝼蚁,殿下只需要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我身边的人譬如孙琦他们肯定会动摇。” 刘贤倒也不笨,颔首道:“原来如此。” 裴越缓缓道:“陛下从未明言要伐周,南境边军也没有任何动作,如果这个时候再答应南周和亲的请求,势必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判断。当然,像南周皇帝、方谢晓和冼春秋这些人肯定骗不了,但是南周朝廷里其他人呢?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南周朝野会在这种外部压力和内部猜疑的态势下陷入混乱,若无强有力的手段镇压,他们绝对无法拧成一股绳对抗咱们的大军。” 刘贤登时心悦诚服,举起酒盏说道:“你能在西境战事中脱颖而出,可见盛名之下无虚士,我敬你。” 两人同时饮下,裴越微笑道:“其实我也只是拾人牙慧而已。陛下登基之后远离具体军务,但是从这次大巧若工的应对便能看出来,当年陛下能够得到那么多武勋支持绝非侥幸。” “这是自然。”刘贤对于开平帝无比敬畏,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深谈,又道:“所以最后只剩下……” 裴越想了想,坦然道:“南周那位公主肯答应远嫁,必然不是等闲人物,我建议殿下把握好其中的分寸,以免将来让自己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刘贤感激地说道:“多谢你帮我理清楚这些事,其实母妃多次让我找你求教,只是我担心你不愿开口,毕竟之前我确实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裴越笑道:“殿下,一直老生常谈就没意思了。” 他表面上态度风轻云淡,实则心中觉得好笑。 吴贵妃何等人物,虽说裴越没有直接和她接触过,只看以前那几件事就能明白这位贵人的心机手段。他不相信吴贵妃看不透开平帝的用意,随便提点刘贤几句便够了。她之所以特意让刘贤来找自己,多半还是猜中开平帝的想法,所以提前为自己的儿子铺路。 裴越知道自己已经上了皇帝的贼船,如果一直冷淡刘贤,那么将来必然会危机重重。今日来竹楼的路上他冷静地想过,此事只能顺势而为,但是在彻底看清楚刘贤的本心之前,他肯定做不到为大皇子冲锋陷阵摇旗呐喊。 辅弼之臣总得珍惜自己的身份。 不管怎么说,这顿饭两个人吃得颇为顺心,刘贤在熟悉之后不会刻意端着架子,起码比刘赞瞧着要顺眼一些,裴越也乐意教他一些道理。 酒宴终散,宾主皆欢,两人走出雅室,顺着三楼回廊向外走去。 竹楼的内部格局与离园不同,后者在那座湖畔建造十七栋小楼,目的在于营造一个个奢遮雅致的独立空间。竹楼仅有前后两座楼,区别在于后楼的客人身份更加尊贵,没有像离园那般极尽奢华之能事,毕竟这里最重要的卖点是世间各种美酒佳酿。 裴越和刘贤带着几名护卫漫步回廊,来到东面拐角处时,忽然听到这间雅室内颇为喧嚣吵闹。 这种事并不稀奇,来这里喝酒的人以武勋为主,大嗓门随处可见。 只不过里面传出来的几个字却让刘贤猛然止住脚步。 “……裴越?我呸!” 1秒记住网:。 699【雷霆】 刘贤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不禁愣住,竹楼又不是自家暗室,谁会在这里大放厥词? 虽说能进后楼的客人大多知道竹楼是二皇子的产业,也清楚裴越和二皇子没有交情,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里口无遮拦难道就不怕传进裴越的耳朵里? 如今父皇对裴越的喜爱和器重已经毫不遮掩,年方弱冠就是京营主帅,而且依据母妃的暗示来看,父皇极有可能打算让裴越过几年进入西府。 不满三十岁的军机大臣?连刘贤都有些眼热和羡慕。 他知道这套雅舍里肯定是武勋子弟,一想到方才裴越对自己的提点,刘贤便皱眉上前,准备进去好好教训一顿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然而裴越却抬手拦住他,平静地说道:“殿下,酒后胡言不必当真。” 刘贤深深地看了裴越一眼,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怒意,一如澄净的水面那般平静。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离去时,里面又传来几个高亢的声音。 “你们别这样看着我,那裴家子不过是出身好,运气也好罢了!” “王兄啊,你莫非是醉了?都中谁不知道裴越只是一介庶子?虽说生在定国府中,但是裴家对他……哈哈,不提也罢。” “你懂个屁!他八成是谷梁的私生子,这对父子狼狈为奸瞒着陛下呢!要不是这样,当初谷梁凭什么对他另眼相看?要我说,都中都是些无胆匪类,当初这些人无不怀疑谷梁和那裴家子的关系,现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不对吧?谷裴两家不是定亲了吗?裴越不是要迎娶谷梁的独女?若他是谷梁的私生子,这岂不是乱伦?” “哈哈哈哈!” 匆忙赶来的竹楼大掌柜刚好听到最后这句话,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压根不敢看裴越,只是苦着脸望向脸色铁青的刘贤,颤声道:“王爷,这里面是魏国公府的两位少爷和他们的同伴,上午便来了,估摸这会子是喝醉了……” 里面依旧没有停下来,只听一人说道:“不过那小子运气确实好,听说有个女子日夜跟随保护,连他上战场都跟着,白天帮他杀人,晚上给他暖被窝,端的艳福不浅啊——” “砰!” 话音未落,雅舍的门被裴越一脚踹倒。 刘贤心知要糟,连忙跟了上去,他不是怕裴越动手,而是担心王平章那两个孙子被裴越活活打死。 里面的人被这声巨响唬了一跳,还没等他们破口大骂,便见眼神冷漠的裴越绕过屏风出现在眼前。 桌边共有五人,此刻无不神色大变,坐在左右打横相陪的两个年轻人眼中明显满脸惊慌,他们敢在同伴面前嘲讽裴越,然而亲眼见到哪里还能硬气。 倒是中间那两个年轻人很快便镇定下来,冷笑望着裴越,眼中不乏挑衅之色。 当他们看见紧随裴越进来的大皇子,登时心中一松,连忙起身离席貌似恭敬地行礼道:“拜见大殿下。” 他们本以为有大皇子在场,裴越定然拿自己没办法,毕竟他还没有谷梁那样的资历和地位。然而他们没有等来刘贤的回应,反倒是裴越走到他们跟前。 两人只好挺直身躯,左边那个便是王九玄的堂弟王申知,他肆无忌惮地盯着裴越,满嘴酒气地说道:“裴侯若是想讨杯酒喝,便请入座罢。” 裴越微微眯眼,然后遽然出手。 以他如今的武道修为,就连叶七想要取胜都要颇费一番功夫,更何况两个醉意熏熏的莽汉? “你——” 王申知只说出一个字,裴越的拳头便砸在他脸上,当即就像开了一家酱染坊,鲜血和鼻涕一起涌了出来。旁边他的弟弟王申奇不再犹豫,深知今儿肯定躲不开,便扭身朝裴越攻来。 裴越看都没看,斜起一脚将王申奇踹到墙上。 另三人都是京中勋贵子弟,平素里跟王家兄弟走得很近。他们知道这兄弟二人的军职无缘无故丢掉,心中自然窝着一股火,所以特意陪他们来竹楼醉饮消愁。 席间的话题当然避不开如今风头最盛的裴越,他们从王家最近大半年来的遭遇聊起,不敢将矛头指向开平帝,便只好拿谷梁和裴越出气,再加上一直灌着烈酒,话头便愈发苛刻尖锐起来。 万万没想到这些话被事主听了去。 眼见王家兄弟被裴越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渐渐不成人形,旁边大皇子和那些亲卫冷眼旁观,这三人只好大声吼道:“中山侯,你可知道这二位是魏国公府的公子,也是军中正品武将,劝你快点住手!” 王家兄弟缩在墙角,只能发出哼唧之声。 裴越闻言停下,转身望着三人,眼中血色弥漫。 三人这才意识到面前的年轻权贵可不是幸进之辈,他能有今日之权势靠的是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这等宛若实质一般的杀意凝结在房中,立刻压得他们呼吸艰难。 裴越朝三人走来,他们仓皇往后退,口中连连道:“中山侯,你想做什么?” “啪!” 当先开口那人被裴越一耳光扇倒在地,鲜血混着几颗牙齿吐了出来。 裴越始终不发一言,索性将这三人跟那王家兄弟拢在一起收拾。 刘贤静静地看着,他在诸皇子之中武道修为最高,当然能看出来裴越没有下杀手,所以才一直没有开口劝阻。虽说这顿打挨下来,这几人肯定要在床上躺几个月,但是谁让他们嘴巴太臭?那些话连刘贤听了都觉得忍无可忍,更何况最看重亲人的裴越。 他对这一点可谓极有感悟,毕竟当初为了那位定国府大小姐,裴越就敢带着亲兵马踏鲁王府,国朝近百年来从未有过这种事情。 打便打吧,只要让裴越出了那口气,总好过又闹出大麻烦。 然而裴越却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身望着亲卫中的一人,说出走进这间雅舍之后的第一句话:“冯毅。” “属下在!” “出去告诉这几个杂碎的亲随,让他们立刻回去将这些杂碎的亲爹喊来,不然我就将他们送进太史台阁。” “遵令!” “且慢!” 刘贤喊住拔腿就走的冯毅,看着裴越说道:“你冷静一些,何苦要给自己惹麻烦?” 那三人的背景倒不算什么,虽然足以吓死平民百姓,可是在刘贤和裴越跟前显然不够看。问题在于那王家兄弟二人,如果将王平章牵扯进来,事情就会很难和平收场。 别看开平帝近半年来不断削减王平章的权柄,那是因为王平章知情识趣,从始至终都没有出言反对,倘若真把这老家伙逼急了,真当他在大梁军中数十年的威信是摆设? 裴越漠然地望着刘贤,微微皱眉道:“殿下要拦我?” 刘贤焦急地说道:“我不是要拦你,然而你大可以揍这些蠢货一顿,下手重些亦无妨,何必……裴越,你可知道朝中军中有多少人妒忌你?” 裴越的神情稍稍缓和几分,但是坚决地说道:“多谢殿下关心,只不过他们既然攀扯到我的家人,那就不能随意处置。冯毅,立刻去办!” 冯毅重重地点头,然后立刻快步走出雅舍。 刘贤心中一叹,根本没有心情去看地上那几个人事不知的蠢货,转头给自己的护卫递了一个眼神。 裴越坐在桌边,对刘贤说道:“殿下请入座。” 又对跟进来的竹楼大掌柜道:“换一桌上等的席面。” 吩咐完之后,他便目光冷峻地看着门外。 1秒记住网:。 700【适可而止】 最先赶来竹楼的是一位面色惶然的中年男人。 他被裴越的亲兵拦在雅舍门口,只得满脸堆笑地朝里面高声说道:“裴侯,我是徽先伯何真,犬子有眼无珠得罪大驾,还望裴侯宽宥一二。” 裴越朝冯毅微微颔首,后者便命亲兵将此人放了进来。 何真快步绕过屏风,一眼便瞧见坐在主位上的刘贤,楞了一下之后行礼道:“拜见大殿下。” 刘贤面无表情地说道:“免礼。” 何真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屋内的情况,然后便看到自己鼻青脸肿的儿子,不仅没有表露出愤怒,反而丝毫不隐瞒地松了口气。 屋内空间颇为宽敞,西面一排椅子上瘫着五个伤势轻重不一的年轻人。何真的儿子何瑞伤势最轻,只是看起来稍微挨了几拳而已。另两位瞅着严重许多,最次也是个破相的下场。至于王家兄弟二人,怕是得在床上躺个大半年。 何真心中庆幸,此前得到府中亲兵的急报,知晓何瑞在竹楼惹恼中山侯裴越,他险些直接栽倒在地。何家血脉不旺,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偏偏那裴越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落在他手里真可谓凶多吉少。 这一路上他几乎是拼了老命快马加鞭,此刻那颗激烈跳动的心才缓缓平静下来。 裴越看着这个满脸卑微的中年男人,淡淡道:“何伯爷,坐。” “多谢裴侯。”何真选择最下首的位置坐下。 他现在最好奇的是究竟出了何事,按理来说这几个年轻人就算醉酒,也不会鲁莽到当面冲撞裴越,而且大皇子也在场,为何裴越会这般雷霆震怒? 瞟了一眼这两位贵人的脸色,他终究还是按下心中的好奇,既然何瑞没有大碍,那其他的事情又何必操心? 屋内的气氛略显沉闷,那五个年轻人时不时发出一声惨叫,显然身上的痛楚愈发强烈。 裴越懒得理会他们,他对自己出手的力度有分寸。 约莫一炷香过后,门外回廊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何真突然紧张起来,因为他知道另外四个年轻人的身份。除去王家兄弟之外,剩下两个分别是鹤庆侯叶升和全宁侯张权的长子,这两位侯爷与魏国公府走得很近,且不像何真手中无权。若是他们跟裴越闹起来,何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站在哪边。 跟裴越作对自然愚蠢,可是何瑞好不容易才进入王家兄弟的圈子,难道要让他站在那些人的对立面? 就在何真忐忑不安之时,三位中年男人出现在雅舍门口。 冯毅对亲兵们摆摆手,让这三人进去,却将他们带来的亲随挡在门外。 走在中间的那个中年男人回头盯了一眼冯毅,后者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 此人轻哼一声,倒也没有和一个亲兵首领较劲,大步流星走进雅舍,立刻便望见瘫在椅子上奄奄一息的两个儿子,登时勃然大怒道:“裴越,你好大的胆子!” 他便是王平章的次子王忠嗣,今年四十四岁。 身后两人则是鹤庆侯叶升和全宁侯张权,此刻同样面色冷厉,直勾勾地盯着端坐的裴越。 裴越转头望着王忠嗣,冷冷道:“王平章没有教过你怎样修身齐家?” “放肆!” 王忠嗣须发皆张,当即便要动手。 刘贤皱眉道:“王忠嗣,你要做什么?” 王忠嗣与另外两人强行压制着怒气,朝刘贤拱手行礼。 刘贤道:“今天的事情是非曲直已有定论,你们可以坐下来听裴越把话说完。若是不想听的话,索性直接离去,以免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王忠嗣咬牙道:“既然殿下有命,臣不敢不遵。” 话虽如此,他们三人却不像何真那样乖乖坐着,而是眼神阴冷地盯着裴越。 裴越拿帕子擦擦手,起身走到三人跟前,漠然道:“你们三人教出来的好儿子,光天化日辱骂我不说,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都敢肆意编排。今天叫你们过来,其实也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既然你们教不好儿子,那我只好代劳一二。” 他转头看向站在墙边瑟瑟发抖的竹楼大掌柜,缓缓道:“把你刚才听见的那些话重说一遍。” 掌柜霎时间便察觉到一群人刀子般的眼神射过来,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小人只听得一两句,不知是哪位公子说的。他说……他说……” “再啰嗦打断你的腿!”全宁侯张权是个急躁性子,朝着掌柜咆哮怒吼。 掌柜唬了一跳,连忙说道:“他说裴侯是谷军机的私生子,还说裴侯与谷军机的独女成亲是……是……是乱伦。” 雅舍内的氛围陡然降到冰点。 何真立刻看向何瑞,见他微微朝自己摇头,登时放下心来。 倘若这句话是从自己儿子口中说出来的,他担心今天父子两人恐怕走不出这座竹楼。 那边厢叶升和张权的脸色明显很古怪,再无刚进来时那般气势汹汹的姿态。虽说武勋将门不讲究文雅温润,带兵打仗的武将们没有几个不骂娘,但是这句话实在犯了忌讳,而且非常容易造成谣言的出现。 其实当初谷梁提携裴越的时候,都中就有一些风言风语,只不过后来随着裴越逐渐展现出自己的能力,那些议论才消失不见。 如今畏惧和敬佩裴越的人都有,更多的则是妒忌和艳羡的情绪,这种谣言反倒拥有很强的流传能力。毕竟真正能够认识自己不足的人不多,他们只会将一切问题归咎于命运和身世。 叶升只觉牙疼,这几个臭小子口无遮拦倒也罢了,偏偏还让裴越听见,此刻他也意识到今天这件事的棘手之处。 三人之中,唯独王忠嗣依旧淡定,他微微眯眼望着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不过是一时酒后胡言乱语罢了,难道凭这几句话就能治他们的死罪?中山侯,我奉劝你一句,人不可得意忘形,好歹给自己留几分退路。如今你将他们打成这副模样,莫非还不知足?” 701【一块老姜】 王忠嗣如今已然去了实权军职,像当初的裴戎那样在五军都督府挂了一个都督的虚衔。 虽说比不得裴越现在的身份地位,但他在军中历练二十余年,自有一股威严仪态。 然而裴越听完这番话后,竟然直接转身走到那些年轻人旁边,沉声问道:“那句话究竟是谁说的?” 何瑞嘴唇翕动,却见到自己父亲递来的一个满含警告意味的锐利眼神,登时不敢胡乱开口。 其他四人瞅着极其凄惨,而且裴越走过来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此刻却强撑着一言不发,只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裴越。 “呵呵。” 裴越轻笑一声,缓缓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有人站出来承认是自己说的,我就不会跟其他人计较。” 依旧一片沉默。 裴越便没有再问,漠然道:“来人。” 冯毅躬身道:“请侯爷下令。” 裴越道:“将这五人送去太史台阁,告诉坤部主事荆楚和离部主事蔺甲,这五人当中有人和燕王谋逆一案有关,让他们给本侯仔细查清楚,不得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刘贤心中一震。 王忠嗣等人霍然变色,脸上的怒容已经无法遮掩。 何真惊骇欲死,看着那边快要哭出来的儿子,想也不想就起身朝裴越大礼求饶道:“裴侯,我家这个畜生虽说没有什么能为,可他绝对不会说出那种荒谬之语,还望裴侯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其他人的看法,真要让那些如狼似虎的亲兵将何瑞送进太史台阁,就算能活着出来也得丢了半条命。 王忠嗣等人此时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虽然朝廷已经公布燕王谋逆案中一干人等的罪行和问斩时日,但是开平帝并未收回裴越的钦差之权。裴越依然拥有清查一切叛逆的绝对权力,只要他觉得有嫌疑,随时都可以把人送进太史台阁。 叶升和张权眼中明显有了惧意。 王忠嗣面沉如水,寒声道:“荒唐!裴越,你行事这般肆无忌惮,难道就不怕陛下问罪吗?” 裴越缓步走到他面前,盯着这个中年男人看了片刻,微讽道:“你以为你是王平章?” 王忠嗣一窒,心中的杀意愈发浓烈。 裴越面色肃然,缓缓道:“王忠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多活了二十年,就可以在本侯面前摆长辈的架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本侯是天子钦差、二等国侯、虎威大营副帅!这些杂碎辱骂的不光是本侯,还有一等广平侯、军事院右军机谷梁!” 王忠嗣强硬地说道:“你已经动过手了,还要怎样?!” 裴越冷声道:“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讨价还价,要么让你儿子老实交代,要么滚回去叫你老子来。” “好,好,好!仗着陛下的宠信,你竟然飞扬跋扈到这个地步,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手!你不是要将他们送去太史台阁,请便!” 王忠嗣猛然让开去路,他终究不是裴戎那等色厉内荏的废物,虽然还不知道裴越究竟想做什么,可是这件事终究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伙理亏在先。 既然如此,索性光棍一些。 难不成太史台阁就敢弄死这些勋贵子弟? 裴越冷笑一声,回身走到桌边坐下,然后对冯毅说道:“打断他们每人一条腿,以免有人伺机逃走,然后送去太史台阁。” “遵令!” 冯毅朗声应下,然后领着几名亲兵朝那边走去。 “慢着。” 一道雄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王忠嗣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一时间只觉羞愧难当。他之所以抢先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能提前处理妥当,以免王平章年近古稀还要被卷进这种事情里。虽说王平章因为长子亡故的原因,对长孙王九玄另眼相待,但是他对其余几个儿子也不算差,故而王忠嗣一直都很有孝心。 他连忙转身迎上去,低头说道:“儿孙不孝,让父亲费心了。” 王平章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径直走进屋内。 跟在后面的王九玄沉稳地低声道:“见过二叔。” 两人对视一眼,王忠嗣心中长叹,忽然有些明白父亲为何格外看重这个长孙。 叶升和张权乃是王平章亲自提携起来的新晋勋贵,与开国公侯那一拨压根尿不到一个壶里,多年来始终以魏国公门下走狗自居。此刻站在旁边恭敬地行礼,与先前面对裴越时的态度不可同日而语。 王平章微微颔首,然后朝刘贤拱手行礼道:“见过大殿下。” 刘贤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说道:“魏国公不必多礼。” 他与王平章并无交情,然而对方毕竟是如今大梁唯一的实封国公,又掌着军事院的大权,明面上仍旧是开平帝最倚重的军中重臣,所以必须要保持一定的尊重。 王平章在刘贤对面坐下,看着桌上满满一桌却压根没有动过的席面,微笑道:“殿下和中山侯好兴致。” 裴越微微扯起嘴角道:“方才我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你的孙子说赏我一杯酒喝,这未免太小家子气,不像是魏国公府的门风。” 王平章拿起旁边的酒壶,掀开盖子闻了一下,然后十分惋惜地说道:“武人该喝烈酒,只可惜老夫年迈力衰,比不得二位正当时啊。” 裴越道:“既然魏国公身体不适,那又何必奔波在外,于府中悠然垂钓难道不是美事?” 站在王平章身后的王九玄心中凛然,微微皱眉望着一脸风轻云淡的裴越。 王平章不以为意,缓缓道:“妻不贤子不孝对于丈夫来说是寻常事,可真要是碰上这种事,谁又能无动于衷呢?不是老夫不想清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罢了,裴越,此事请给老夫一个面子。” 他在外面已经知晓今天这场风波的缘故,毕竟原本就不复杂,纯粹是那几个小辈犯了裴越的忌讳。 刘贤本想趁势打个圆场,但是瞧见裴越冷峻的面色之后,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王忠嗣等人眼中一片黯然,心里却有无尽的怒火燃起,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国公竟然直接在一个晚辈跟前低头。 裴越淡然地看着王平章,微微摇头道:“魏国公的面子很值钱,只是今天恐怕不行。” “哦。” 王平章随意地应了一声,然后微笑道:“这里是竹楼,不是中山侯府,更不是虎威大营。老夫进来的时候看过,你今天拢共只带着十余名亲兵,然而老夫却带了一百亲兵过来。这样一算,你好像带不走这些晚辈。” “当然,这件事是他们有错在先,所以老夫愿意给你一个台阶下。” “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台阶的话,恐怕只能对老夫动手了。” “你说呢?” 王平章不疾不徐地说着,那双老眼盯着裴越,眸光锐利无匹。 702【步步紧逼】 姜肯定是老的辣。 相较于何真卑躬屈膝和王忠嗣死硬到底的态度,王平章显然要老道许多,这番话既是主动低头,也是被迫亮剑。毕竟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是开平帝亲至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刘贤眉头微皱,心中却没有方才那般紧张。 他不喜欢王平章,因为一些难以出口的原因,但他知道这位老人的分量,今天如果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其实裴越未必就能占到便宜。 局势的天平似乎在朝对面倾斜,裴越不慌不忙地冷笑道:“魏国公这是要以大欺小?” 王平章摆摆手,叹道:“老不以筋骨为能,再者说了,以中山侯如今之权势威名,我又怎能欺到你头上?” 裴越道:“方才那些话是在吓唬我?” 王平章定定地看着这位年轻人,平静地说道:“裴越,老夫知道你现在气头上,也并未想过轻飘飘一句话解决此事。但是,你要将他们送去太史台阁,或者扣上一个谋逆造反的罪名,老夫如何能够答应?” 裴越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平日里我会给你一个面子,但是今天不行。” 王平章若有所思,抬眼问道:“你待如何?” 裴越迎着他的目光,断然道:“让他们供出究竟是谁说的那句话。” 王平章稍稍沉默,转而望向那边五个年轻人,皱眉道:“是谁口无遮拦?” 早在半年前,裴越挟西境大胜之威返京的时候,王平章就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会比自己以往的对手更加难缠。皇帝步步紧逼、谷梁虎视眈眈、军中一些沉寂多年的勋贵不甘寂寞,这些是他如今面对的困局,裴越可谓抓住绝佳的机会一飞冲天,成为各方势力无法忽视的一股强悍的力量。 王平章心中另有一层忧虑,这个年轻人和自己有仇,虽然他自己未必知道。 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从裴越过往的事迹来看,这个年轻人手段狠辣,而且紧要时根本不会有太多顾忌,但凡让他抓到一丝机会,事态肯定就会像今天这般棘手。 这才是王平章先声夺人之后又缓和态度的根本原因。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着,雅舍内的气氛逐渐凝滞。 裴越忽地轻笑道:“魏国公,看来审案这种事还是得专业人士来做才行。” 便在这时,王申奇强撑着站起来说道:“是我说的!如何?你要不是谷梁的私——” 虽说他被裴越揍得很惨,眼下看起来压根不像一个将种子弟,但或许是王平章的到来给了他底气,故而在承认的同时还不忘嘲讽裴越两句。 十余年来,王平章始终压制着其他武勋,魏国公府的招牌在军中可谓横行无忌,王申知和王申奇恰恰是在这个最幸福的时间段里长大成人。 无论他们本心如何,从小在这种环境里成长,骄傲和跋扈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 王九玄皱眉怒斥道:“闭嘴!” 王申奇犹不服气,毕竟早上在府中就和这位堂兄拌过嘴,然而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祖父面色冷了下来,当即像个鹌鹑一般不敢再多言。 裴越没有立刻大发雷霆,他面色漠然地看向何真说道:“何伯爷,你可以带着令公子回府了。” 何真心中大喜,但是看了一眼王平章,却又不敢动弹。 王平章面无表情地说道:“去罢。” 何真这才敢向裴越道谢,然后走过去搀起何瑞,低着头迅速离开雅舍,从始至终刻意避开一些愤怒的目光。 裴越抬头望着全宁侯张权与鹤庆侯叶升,缓缓道:“二位侯爷往后花点时间管教一下儿子,也算是给自己积了阴骘。” 叶升冷声道:“裴侯确实有资格说这话,毕竟你虽然没个好爹,但是广平侯待你比自己的亲儿子还好,要是——啊!” 风声呼啸,一抹寒光似流星一般奔袭而去。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叶升抬手捂脸,鲜血从他右手掌缝里流出来。 张权勃然大怒,上前一步吼道:“裴越,你竟敢出手伤人!” 裴越右手里握着一个裂开的酒盏,半片玉瓷激射而出,直接在叶升的脸上划出一道伤痕。 他起身望着张权,冷厉道:“今天我不想跟你们讲道理。大梁军中以武为先,上到军机下至步卒,若有恩怨皆以武决斗。你们两个也算是军中勋贵,应该听说过这条规矩,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忽地抬起自己的右掌,掌心朝着叶张二人。 叶升此刻正无比愤怒,然而看见裴越的掌心之后不由得愣住。 张权亦是如此,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荒谬。 原来裴越在捏碎酒盏的时候,碎片已经划破他的掌心,这便是大梁历来盛行的规矩。 割掌死斗。 裴越目光冰冷地望着叶升,一字字道:“我在西境拼死杀敌的时候,你在京都搂着娘们喝花酒,现在居然有脸在我面前叫嚣。论军职我比你大,论军功我比你多,论爵位我比你高,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信口开河?来,现在我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签生死状公平决斗,若是能杀了我,从今往后谁也不敢在背后骂你是个废物。” 叶升脸色涨红,胸膛激烈起伏着,脸上的那道伤痕平添几分凶狠。 可是最终他也没有开口。 他人到中年早已失去当初勤练不辍的习惯,如何能比得上武道修为日益精进且满身杀气的裴越? 虽然被这个年轻权贵逼到墙角,可是他终究还残留着一分理智,再加上张权拉着他,所以只能将那些怨毒的心思深藏起来。 “废物。” 裴越鄙夷地吐出两个字,转头望着刘贤说道:“殿下,今儿扰了你的雅兴,改日我再专程赔礼。” 刘贤心中愈发不安,起身说道:“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记在心上。” 裴越微微颔首,看向依旧端坐的王平章道:“魏国公,很抱歉,今天我要带走你的孙子。” 雅舍内登时肃穆到令人窒息。 王平章缓缓起身,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 裴越不以为意,平静地与他对视。 703【一拳】 王平章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今天这件事说破天只是年轻人的口无遮拦,这官司打到御前都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莫说他和开平帝之间有一种旁人无法明白的心照不宣,即便是一个普通臣子的家人犯了这种错,难道开平帝就会将其下狱问罪? 皇帝虽然宠信裴越,但也不至于离谱到这种程度,真到那个时候不需要王平章自己开口,朝中重臣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看看裴越今天的作为,他又觉得难以置信。 将那五个年轻人打得伤痕累累倒也罢了,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可是接下来不给自己半点面子,甚至直接出手伤了鹤庆侯叶升。再瞧瞧裴越此刻的状态,双眼泛红脸色狰狞,恐怕他在战场上都不会激动到这种地步。 难道说他不是在给自己挖坑?只是单纯因为乱伦那个字眼愤怒? 王平章并不会畏惧一个晚辈,可是他不得不考虑这件事的玄机。 眼见左军机和北营副帅对上,刘贤只能站出来劝道:“魏国公,此事终究是府上公子孟浪,何不让他诚心实意地给裴越赔礼道歉?” 他又转向裴越说道:“各退一步如何?” 裴越一言不发。 王平章沉默良久之后,苍迈地说道:“申奇,你过来。” 王九玄连忙过去搀扶着王申奇走到这边。 王申奇自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满眼屈辱地望着裴越,作势就要赔礼。 裴越忽地开口说道:“殿下,我没有答应。” 刘贤皱眉,略显不爽地说道:“裴越,得饶人处且饶人。” 裴越冷漠地看着他反问道:“方才此人嘴里说了什么,殿下应该听得很清楚,今日若是他肆意编排的是殿下,你也会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刘贤被他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心想我明明是站在你这边,你可知道要王平章低头有多难? 自从十六年前的那件事之后,都中除了父皇还有谁能让王平章低头? 就算当年洛庭当朝弹劾弄得这老家伙灰头土脸,他也只是称病不上朝而已,这么多年从未对洛庭假以辞色! 王平章虽然老迈,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缓缓说道:“看来中山侯今天打定主意要同老夫作对。” 裴越沉声道:“与你作对?那我就对你说得清楚明白一些。此前我和大殿下路过这间雅舍,听到里面有人在骂我,大殿下想要为我出气,是我主动拦住他。可是,你的宝贝孙子不该污言秽语牵扯到我的亲人。” 王平章摇头道:“你堵不住天下人之口。” 言下之意,这种事应该一笑置之。 裴越决然道:“我当然堵不住,但是我有耳朵,只要让我听见,我保证他会后悔自己生了一张嘴。” 图穷匕见。 “冯毅,带走王申奇!” 裴越转身便走,留下面色阴沉的王平章和满脸惊愕的大皇子刘贤。 王平章带来的亲兵无人敢拦。 冯毅来到王九玄身前,微微垂首道:“得罪了!” 王九玄当然能听懂裴越的潜台词,今天要是不让他带走王申奇,接下来肯定会不死不休。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就算是王平章也不想跟现在的裴越发生正面冲突。究其原因,裴越手里只有藏锋卫和武定卫,他所有的亲信部将都在其中,很难从这方面下手针对他。 因为开平帝不会允许。 但是王平章的情况不同,虽说他在军中培植很多亲信,然而这些人绝对做不到冰清玉洁,裴越若是铁了心跟他作对,那么后果会很麻烦。 两方相争,裴越可能会落得一无所有,但是王平章必然元气大伤。 裴越今年才十八岁,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而王平章已经六十五岁,究竟谁承担不起那样的结果不言而喻。 若非如此的话,王平章又怎会在开平帝的各种手段下步步后退,只因他没有重来一次位极人臣的机会。 可要是眼睁睁看着让裴越将王申奇带走,魏国公府的体面何在? 王九玄没有理会来到跟前的冯毅,皱眉望着王平章道:“祖父?” 便在这时,门口处一道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惊醒屋内众人。 “越哥儿,不必动怒。” 谷梁站在门前,双肩宽阔如山,目光温和地望着裴越,脸上的欣慰一览无余。 裴越喉头蠕动两下,却没有说出半个字。 那些人都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愤怒,其实原因很简单。 那一夜与谷蓁赏月,他忽然发现自己对那位秀外慧中的女子亏欠良多。相识近四年,真正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远远及不上他和旁人熟稔的程度。然而谷蓁从来没有抱怨,痴心又耐心地等着他。 当裴越外出征战的时候,谷蓁帮他看着祥云号,还要为他日夜担忧。当知道叶七与裴越之间的羁绊后,她没有仗着自己的家世横加干涉,反而愿意与叶七共侍一夫。 裴越从没想过世间会有这样良善的女子。 虽说有些事情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性所致,譬如男子三妻四妾,可是抛开这些不谈,裴越越想越敬重谷蓁的可贵之处。 所以裴越可以无视那些人对他本人的中伤,却绝对不能容忍有半个字牵扯到谷蓁。 莫说今天是王平章拦在跟前,就算开平帝亲至,他也一定要废了王申奇。 如果连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这个底线都做不到,他在这个世上挣扎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沉默片刻之后,裴越终于开口说道:“伯父怎么来了?” 谷梁微笑看着他,淡然道:“大殿下的亲随着急忙慌地赶过去,让我立刻赶来劝解。越哥儿,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有这份心便足够,相信蓁儿也能明白你的心思。但是,魏国公毕竟是国之柱石,你总得给他留一些体面。” 裴越闻言转身看向走过来的王平章和刘贤。 刘贤歉然道:“裴越,此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地道,但我只是担心你闹出人命,那样的话对谁都没有好处。” 裴越在谷梁出现之后,便逐渐平静下来,他想了想说道:“多谢殿下。” 之所以道谢,是因为刘贤没有派人去宫中传话,反而是将谷梁请来,这样其实还是向着裴越。毕竟谷梁肯定会站在裴越这边,但是开平帝的心思很难把握,万一他发一道中旨让裴越罢手,裴越便只能抗旨不遵。 两人没有深谈,这种事心照不宣即可。 王平章看向身躯魁梧的谷梁,缓缓道:“老夫没有管教好子孙,谷大人见谅。” 谷梁摇头道:“国公爷不必如此,谁家没有几个不成器的蠢货?” 这话一出口便让远处的王忠嗣和叶升等人愈发恼怒,然而他们敢嘲讽裴越,却绝对不敢在谷梁面前阴阳怪气。 将时间往前推移七八年,那时候的谷梁不知在京都揍过多少耀武扬威的武勋亲贵。 王平章倒能沉得住气,自己的孙子骂别人乱伦,偏偏这对翁婿在军中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他知道自己在言语上占不到上风,索性当做没听见。 按理说谷梁来到之后,又说了那些话,此事应该落幕才对。 可是谁也没想到裴越忽然迈步,走到王九玄身边,冷声道:“让开。” 王九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暗暗攥紧拳头。 他一直很好奇裴越的武艺究竟有多强,毕竟对方在都中极少出手,当年一刀拍晕路姜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因为对手实在太弱。 王九玄在灵州边境那几年,与王黎阳有过几次交手,双方不分胜负。虽然依照王平章的叮嘱,他一直懂得藏拙,可是在裴越面前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 然而这时王平章悠悠道:“九玄,你过来。” 王九玄只得离开艰难站稳的王申奇,后者冷笑看着裴越。 就连谷梁都得在我祖父面前服软,你又能做什么呢? 裴越看得懂他的潜台词,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然后左手迅疾探出,抓住王申奇的脖领,右手攥紧成拳,一拳挟风雷之势砸在王申奇的嘴上。 “啊!” 王申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满嘴都是鲜血。 地板上掉落十几颗牙齿。 王忠嗣、王九玄、叶升、张权乃至于王申知等人无不色变,纷纷涌上前怒目直视裴越。 裴越松开王申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到谷梁跟前,并未刻意藏起自己染血的右拳,平静地说道:“伯父,我送你回府。” 谷梁轻叹一声,对王平章说道:“国公爷请勿动怒,这孩子气性比较大,不过好在他从不记仇。依我看,这件事就此了结吧?” 王平章默然不语。 谷梁对他拱手行礼,然后示意裴越跟着自己离去。 雅舍内乱成一团,王申奇鬼哭狼嚎,王忠嗣不断咒骂,叶升和张权既惊心于裴越的狠辣,同时又得帮忙处理王申奇的伤势,还担心自家的儿子,一时间雅舍内仿若人间地狱。 王九玄只看了几眼便知道王申奇往后说话都成问题,连忙让亲兵去叫郎中,而后走到王平章身边。 即便这些年一直在修身养性,王九玄仍然觉得憋屈,咬牙道:“祖父,裴越太过——” 王平章摇摇头,轻声道:“记着罢,总有他还债的那一天。” 704【一块匾额】 皇宫,御书房。 开平帝凝望着对面长身肃立气质儒雅的襄城侯萧瑾,由衷地赞叹道:“镇守西疆十年,爱卿风采不减当年。” 萧瑾微微低头,温润地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开平帝春风满面地说道:“来人,赐座。” 内监都知搬来一张圆凳,萧瑾谢恩之后神色淡然地坐在右首下方。 当年裴贞于西境过世之后,虎城主帅这个位置立刻变成香饽饽。绝大多数武勋心中清楚,虎城之坚固世所罕见,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守几年城,回京之后绝对有资格进入西府参议军务,爵位更有希望继续往上晋升。 王平章那时候锐意进取,一心将虎城主帅视作囊中物,然而却遭到开国公侯的联手反对。除去时任南境镇南大营主帅的谷梁之外,以路敏为首的武勋亲贵强烈抵抗,纵然是开平帝都不好为王平章撑腰。 最后这个显赫军职落在襄城伯萧瑾头上,王平章无可奈何,路敏等人亦不好再反对。 萧瑾出身于襄国府,其先祖襄国公萧执与定国公裴元知交莫逆,两家渊源极深。在裴贞过世之前,襄国府与定国府乃是极为亲近的世交,故而这个人选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仁宣五年冬日,萧瑾启程远赴西境,接任空置一年多的虎城行营节制兼虎城大营主帅,迄今已然十一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萧瑾拢共只回过两次京都,功劳与苦劳不必赘述,爵位也早就升到一等国侯,距离国公之位仅一步之遥。 大梁对于公侯两级爵位的加封非常慎重,至今仅有六位在世的一等国侯,其中包括广平侯谷梁、集宁侯唐攸之和襄城侯萧瑾。另三位中有一人在南境边军,乃是现任尧山大营主帅的雄武侯蓝宇,其余二人因为年迈早已不掌实权。 现有六位一等国侯中,唐攸之改任灵州刺史,虽说这是大梁近百年来第一位手握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这辈子都没有希望再进一步。 原本谷梁应该是最有希望跨过那道门槛的国侯,然而这次开平帝强硬地将萧瑾从西境召回,接任京都守备师主帅一职,这让很多人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们很想知道开平帝究竟打算让谁来统帅伐周大战。 此刻御书房中君臣二人似乎没有考虑那么远,他们只是在平静又祥和的氛围中聊着西境局势。 “若是西吴卷土重来,尹伟、苏武和刘定远等人能否抵挡得住?”开平帝饶有兴致地问道。 虽说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不断送来天下各处的情报,但是在这种大局的判断上,显然萧瑾的话更有说服力。他仔细地思考过后,迟缓地说道:“陛下,虎城之坚固在于城防本身,西吴一日拿不下虎城,就必须派出最精锐的数万骑兵盯着这里,防止被我们截断后路。如此一来,仅仅依靠他们的步卒和轻骑,还不足以击溃长弓、金水和定西大营。” 开平帝满意地点点头。 萧瑾继续说道:“齐云侯虽然不擅野战,但是操练兵卒之术无可指摘,性格谨慎稳重,臣相信他能守好虎城。且如今有集宁侯为灵州刺史,他在军事兵法上的造诣与薛涛犹如云泥之别,定然能稳住边军后方。” 一板一眼地回答完开平帝的问题之后,萧瑾才感叹道:“其实西吴这一战已经伤筋动骨,百战骑卒损失超过四万,步卒损失接近七万。军马粮草这些倒没有那么重要,顶多两三年时间就能恢复元气,可是超过十万人的老卒又从哪里寻来?中山侯这一战打得着实漂亮,臣在虎城时亦多次为他击节赞叹。” 听他提起裴越,开平帝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毕竟这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帅才,说明他识人的眼光高人一等。 便在这时,内监忽然通报沈默云求见。 “宣。”开平帝淡淡道,随即又对萧瑾笑道:“朕是一刻都不得闲,想要好好同你叙旧都不行。” 萧瑾垂首道:“陛下是心怀苍生的圣天子,这其实是大梁之幸。” 从这句话便能看出他和开平帝的关系很不简单,实际上在萧瑾坐稳虎城主帅之后的几年,王平章才逐渐回过味来,显然皇帝一开始就想好了接替裴贞驻守虎城的人选。 沈默云脚步从容地走进御书房,先朝开平帝行礼,而后与萧瑾颔首示意。 开平帝问道:“沈卿何事?” 沈默云答道:“陛下,今日午间镇国将军与中山侯于竹楼宴饮,随后遇上魏国公府王申知和王申奇兄弟二人。发生冲突之后,魏国公与广平侯先后抵达,最后以中山侯一拳打落王申奇满嘴牙齿收场。” 周围站着的内监宫人们心中震撼,裴侯果非常人,竟然敢当着王平章的面废了他的亲孙子。 开平帝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寒声道:“这个混账是不是吃撑了?” 沈默云道:“陛下,事出有因。” 他将冲突的原委和过程详细说了一遍,萧瑾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忽然想起离开灵州之前与唐攸之的那次谈话。 看来王平章和谷梁、裴越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可避免。 开平帝听完之后脸色古怪,骂道:“王平章究竟是怎么管教儿孙的?养出这等不修口德的畜生!裴越那混账也是头倔驴,几句口舌之争而已,他竟然把别人一嘴牙齿全部打落,往后连话都不能说,真真是……” 好半天都没有下文,原来皇帝说着说着竟然乐了。 萧瑾和沈默云何等城府,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愣。 开平帝意识到自己在两位重臣面前有些忘形,便敛去笑意正色道:“沈卿,你亲自去一趟中山侯府,替朕好好申斥裴越一顿,命他在府中自省三月——罢了,他还要应对南周使团,便罚他三年薪俸以儆效尤。” “臣领旨。”沈默云行礼告退。 萧瑾心中暗叹,陛下对于裴越的宠信若非亲眼所见确实很难相信。 身为中宗朝末期便开始崭露头角的武勋亲贵,萧瑾对开平帝非常了解,然而眼前的帝王却让他有一丝陌生。他说不上是哪里有了变化,总觉得现在的开平帝与当年那位杀伐决断眼界奇高的皇子略有一些不同。 开平帝目光温和地看向萧瑾,微笑道:“裴越年轻气盛,所幸大节不亏,再加上忠心无可指摘,故而朕有时候会宽纵一些。萧卿,京都守备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朕将你从西境召回来,个中深意你应该能明白。” 萧瑾起身应道:“臣明白。” 开平帝颔首道:“放手去做,有时候换血是必要之举,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萧瑾心中凛然,旋即垂首道:“臣担保京都安稳无忧。” 开平帝愈发满意,当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与都中一干年纪相仿的勋贵关系亲近,这其中最欣赏的其实只有寥寥数人,萧瑾便是其中之一。十余年来,这位帅才从未让他失望过,若非有他镇守虎城,开平帝未必就敢行险让路敏担任西军主帅。 他朝旁边的内监招招手,随后便有几名内监捧着一块牌匾来到御书房中。 萧瑾一眼便看见牌匾上的四个字,即便他已经见惯风雨,此时仍旧忍不住暗自激动。 开平帝温声道:“除了金银田庄之外,朕再赐你这块匾额,酬劳你在西境十余年的辛苦。” 萧瑾大礼参拜道:“臣谢过陛下隆恩,承蒙陛下如此美誉,臣敢不死而后已!” 只见匾额上写道:忠贯日月。 当年谷梁从南境返回京都,开平帝亦赐下一块“公忠体国”的匾额,而后再无人能压制谷梁的平步青云。 如今萧瑾成为王平章和谷梁之后的第三人,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开平帝道:“这块匾额可以悬于府中宗祠之内,或能告慰尔先祖之灵。” 萧瑾感激涕零,再三顿首。 705【再相逢】 傍晚,中山侯府。 后宅,鸣蝉阁花厅之中。 桃花和良言躲在角落里,玩着裴越教会的五子棋,两人落子的速度非常慢,往往走一步要想半炷香的时间。 良言对于胜负看得不重,大部分时间都在悄悄打量坐在那边的自家小姐,当桃花终于决定将棋子放下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棋盘,哭笑不得地小声说道:“你又耍赖!” 桃花弯着一双月牙般眸子,笑嘻嘻地求饶道:“好姐姐,你就让我一次嘛。” 良言皱了皱鼻尖,看着她憨态可掬的模样,亦忍不住笑出来,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 桃花如今外表渐渐有了几分韵致,内心却依旧是稚嫩天真的性情,府中除了叶七之外谁都不怕。再加上冷凝就住在侯府后面的街上,时不时就能见上一面,所以整天无忧无虑地开心玩耍,当年那些苦难早已从她的记忆中消失。 良言索性故意不去下那处杀棋,轻声道:“也不知你这丫头是哪世修来的福气,三少爷这般宠着你,就不怕将你宠坏了。” 桃花得意地昂起下巴,微笑道:“良言姐姐,其实你也喜欢我家少爷,对吧?” 良言一张脸仿佛染成大红布,羞恼道:“胡说甚么!” 桃花凑近说道:“姐姐,不用害羞,要不我给我家少爷说一声,让他把你要过来?” 良言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使劲摇头道:“我当然是要跟着我家小姐呢。” 桃花闻言看向那边闲聊的裴宁和林疏月,故作老成地感叹道:“大小姐气势真足,你看林姐姐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言咬牙道:“你这丫头愈发顽皮,连大小姐和林夫人都敢编排,看我不告诉去。” 桃花连忙起身将她拦住,两人笑闹成一团。 裴宁看了这边一眼,对林疏月说道:“桃花本心善良,只是三弟不懂得闺阁礼仪,估计从小到大也没教过她,任由这丫头随心所欲地长大。疏月,我知道你不愿强扭着她的性子,只望你不要心中压着恼意,那样反倒不好。” 林疏月在裴宁面前情不自禁地会感到紧张,主要是因为她很清楚裴宁和裴越的关系,对于裴越来说,裴宁就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血脉亲人。 不过裴宁温婉的态度让林疏月逐渐感到安心,她微笑道:“大姐,府中总是需要一个活泼的人,这样才会多几分亮色。桃花喜爱玩闹不假,却从不会仗势欺人,也不会耍心机手段,我其实非常喜欢她。” 裴宁颔首道:“那就好。” 这时只听花厅外的丫鬟喊道:“侯爷、叶姑娘来了。” 裴宁和林疏月款款起身,那边桃花也不敢再和良言玩闹,乖巧地站在旁边。 她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裴越,而是听到叶七的名字就会自觉地老实起来。 裴越笑容满面的走进花厅,叶七落后一步,她的表情略显不善。 裴宁迎上前问道:“三弟,沈大人寻你何事?” 裴越蛮不在乎地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跟我叙叙旧,聊了一些风花雪月。” 裴宁不禁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她又不是像桃花一样完全不知世事,再加上她与沈淡墨极为亲近,又怎会不了解沈默云的性情?莫说裴越现今是实权武勋,当初沈默云连定国府都极少登门,印象里只有寥寥数次而已。 这样一位权柄煊赫的大人物来到中山侯府,只是为了跟你把酒言欢?还谈风花雪月? 叶七不冷不热地说道:“沈默云是奉旨来骂他的。” 裴宁和林疏月面露紧张,桃花等人亦是担忧不已。在这个时代里,天子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一言可决生死。虽说她们也知道皇帝陛下对裴越非常看重,但这不意味着绝对不会发生不忍言之事。 裴越环视一圈众女的反应,陪着笑脸对叶七说道:“不是说好不告诉她们吗?” 叶七稍稍沉默,满含深意地问道:“你何苦一定要替那位去逼王平章?” 裴越当然知道叶七不是在吃谷蓁的醋,可是有些话无法明言,尤其是在这些姑娘们跟前,便只能含混说道:“早晚的事,我倒是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随后便将午间在竹楼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裴宁闻言默然,林疏月心有戚戚,桃花挥舞着小拳头说道:“少爷,我支持你,下次遇到这种坏人我帮你一起揍!” 裴越忍俊不禁,抱拳道:“那就先谢过女侠了。” 这对活宝一顿插科打诨,倒是将气氛活络起来,叶七并未继续板着脸。 她今儿没有跟裴越同去,也是刚刚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同于其他人或担心或紧张,她一眼便猜中裴越的真正用意。 他的愤怒自然不是作假,但是最后那一拳明显是在刻意激怒王平章。 叶七对皇帝和王平章的生死不在意,她只是不愿裴越太早牵扯其中。 众人笑谈一阵,忽有丫鬟进来禀报:“侯爷,外面来了一人,他说……说自己是定国府裴城。” 厅内陡然一静。 裴宁起身道:“兄长回来了?” 定国府这一辈年轻人中,年纪最小的裴珏暂且不提,裴宁和裴越关系最好,如今对裴云只是保持着面上的客气,对于几年前离京从军的裴城倒是颇为想念。 裴越给叶七递了一个眼神,然后对裴宁说道:“姐,我陪你去见见他吧。” 裴宁温柔地点头。 侯府前院正堂之中,一位身材健壮的年轻人端坐客席,腰杆挺得笔直,眼中精光内蕴,面容早已褪去稚嫩,如今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他便是定国府承爵人、虎城惊羽营指挥使、定远伯裴城,时年二十一岁。 裴宁来到正堂,见到裴城之后眼眶情不自禁地泛红,福礼道:“见过兄长。” 裴城一板一眼地还礼,站直之后望着裴宁和裴越,眼中渐有一抹愧色。 他语气沉重地说道:“裴城无能,让妹妹受苦了。” 裴宁略显慌乱道:“这话从何说起?兄长切莫如此。” 裴城坚决地说道:“我已经找府中管家问清楚所有事情。虽说子不言父母之过,但是定国裴家终究对不起你。至于裴云那个混账,我已经罚他去宗祠跪着。” 裴宁惊道:“这……” 裴城沉声道:“你不用担心,这是我的主意,老太太也没有反对。让他在宗祠跪上七天,若是不能静心思过,便让他继续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再出来。如今我是定国府的家主,想问妹妹一句,你可愿回府住着?” 裴宁这些日子冷静下来,也有些担心被关进佛堂的李氏,但是又怕裴越在意,所以一直在犹豫纠结。 此刻听闻裴城的一番言语,她不禁愈发为难。 旁边站着的裴越微笑道:“姐,既然他能做到这一步,那你就先回府看看,什么时候想来这边小住,打发个小厮过来说一声,我亲自去接你。” 裴宁想了想点头道:“好,听三弟的。” 裴城眸光微动,转而看向裴越。 一晃多年,裴越比他高了不少,但是他更加精壮,若论剽悍之气两人倒是不相上下。 裴宁见状稍稍后退两步,方便他们两人叙旧。 然而裴城并未多言,忽地朝裴越躬身行礼。 虽说这里没有外人,但是以裴城定国家主的身份,这一礼意义深重。 裴越微微侧身,轻叹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裴城站起身来,正色道:“多谢。” 他之所以要道谢,原因倒也不复杂。 如果不是裴越强硬地反对,裴宁已经嫁给大皇子,她本人心中的苦楚是一方面,另外便是意味着裴家要彻底远离军权。裴城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自己的权柄,然而他在西境历练多年,更加明白当年先祖打下这等家业的不易和艰辛。 定国裴家,当年大梁军中第一豪门,却要靠卖女求荣,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又如何对得起裴家先祖在天之灵? 裴越看着裴城沉稳的面容,不由得想起当年在广平侯府外的那条街上,他曾经愤怒地说过,倘若裴越要是继续对定国府下手他会如何云云。然而裴越不仅废了裴永年,抽了裴云一耳光,更是逼着裴太君将李氏关进佛堂,裴城自然知道这些事,却没有任何质问和愤怒。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稍稍觉得有些安慰。 裴家总算有两个明事理的人。 于是他淡然说道:“我做那些事只是为了大姐,所以你不必谢我。” 裴城摇头道:“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做这些事,可你终究是帮了裴家,这份恩情我会始终牢记。” 裴越闻言和裴宁对视一眼,失笑道:“没想到我会听到这句话,很多人不会这么想。” 裴城缓缓道:“他们怎么想不重要,既然如今我回来了,那定国府的事情便是我说了算。当年裴家对你那般苛刻,你却愿意以德报怨,所以我欠你一条命。” “罢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刚刚回来想必有些话要同大姐说,我便不留你了,改日请你喝酒。” “一言为定。” 裴宁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很想哭。 706【前车之鉴】 “不知兄长何时抵京,为何不遣人提前报信?” 平稳行驶的马车中,裴宁平复心绪,关切地问道。 即便是在车厢中,裴城依旧正襟危坐,双手搭在膝盖上,这让裴宁新奇之余又有几分不习惯。她记忆中的裴城虽说年纪最长,但是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横行霸道。虽说因为畏惧沈默云和谷梁这两位长辈,他不敢做出太出格的恶事,可终究和正经武人没有半点关系。 数年未见,他竟然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裴城意识到这里不是虎城,身体虽未放松,面上的表情倒是温和一些,缓缓道:“我护卫襄城侯返京,今日清晨入城,确实不方便私自行动。襄城侯奉旨入宫面圣,我便回到府中拜见老太太和爹娘,然后又处理了一些事情。” 裴宁轻轻点头,柔声道:“兄长千里奔波着实辛苦。” 裴城道:“在边境的时候习惯马背上生活,倒也不算辛苦。妹妹,我将裴云关进宗祠,是因为他在算计你这个姐姐,必须要用家规严惩。但是关于你的婚事,我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 裴宁微微一怔,迟疑道:“兄长,此事……”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要误会。” 裴城再度放缓语气道:“你若暂时不愿出阁,我便和老太太分说清楚,以免再闹出不愉快的事情。裴家虽然没落,但是单论豪富在都中也能排得上号,再加上裴越对你的敬重人尽皆知,想要登门求亲的人不计其数,裴家究竟要如何应对总得心里有数。” 裴宁心中暗叹,他果然成熟许多,这番话不仅仅是尊重她,更是从一个家主的角度问题。 想了想之后,裴宁微微低头道:“兄长,我暂时还没有想过那件事。” 裴城便颔首道:“好,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定国府的大小姐。” 裴宁露出一个恬静温柔的笑容。 及至来到定国府大门前,裴城走下马车,随后目送马车从侧门直接进府。 “给大少爷请安。”前院管家李荣毕恭毕敬地迎上前行礼。 裴城站在原地,锐利如刀的眼神在他身上打量着。 李荣畏惧不已,低着头不敢对视。 裴城沉声道:“给你七天时间,把府中各处田庄地产并商铺门面的账册整理好,还有府中这四年来的开销用度清册,能不能办到?” 李荣心中叫苦连天,时间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些账册怎会完全干净? 他还在思考着说辞,只听裴城说道:“我听说裴越的祥云号中那些账房精明老道,既然你做不到,我就派人去请一些账房过来。” 李荣大骇,连忙摇头道:“大少爷,小人保证办妥这件事。” 裴城肃然道:“我派二十名亲兵跟着你,如何做你心里清楚。” 像李荣和秦丰这些大管家虽说不敢肆意妄为,但是这些年不知从府库里拿了多少好处,下面的管事更是如法炮制,就像一群攀附在定国府身上的寄生虫。裴城的言外之意很清晰,他这次要肃清府中风气,让所有侵吞裴家财货的人都吐个干净,往后将恢复当年以军法治家的惯例。 裴城并未太过在意这件事,虽说他也知道如今的定国府不比当年,可是自己手中有兵,想要收拾一群废物家奴不过是易如反掌。 他独自走进后宅,来到定安堂拜见裴太君。 老太太正拉着裴宁的手说话,老迈的双眼中目光复杂,带着几分愧色。 裴城在一旁静静听着,待裴太君说完之后,他环视堂内的丫鬟们说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事情同老太太商量。” “是,大少爷。” 裴太君诧异又担忧地问道:“城哥儿,莫非此去中山府不太顺利?” 裴城淡然道:“裴越不会做那些无谓的事情。老祖宗,我在西境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裴家究竟为何会沦落到现今这个地步?” 裴太君脸上浮现一抹伤感,松开裴宁的手,轻叹道:“你祖父过世之后,府中便没有顶梁柱,你父亲又是那个样子,没办法指望他。城哥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怪我不该同意你母亲的提议,尝试撮合你妹妹和鲁王。” 她顿了一顿,声音微颤地说道:“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外面那些大事,可是嫁入定国府四十余年,又怎会不知勋贵与天家相处时的分寸?然而陛下……陛下终究是要那样做的,从你祖父过世之后没有起复你父亲便能看出来。与其让陛下始终记挂着,不如咱们主动退让一步,纵然保不住先祖传下来的军中基业,可至少能让子孙后代富贵长久啊。” 一席话说得裴宁神情复杂。 裴城面色不变,摇头道:“老祖宗,你想错了。” 裴太君擦拭着眼角,闻言不解地看着自己的长孙。 裴城冷静地问道:“敢问老祖宗,宁国府如何?善国府如何?” 裴太君悚然一惊,渐渐领悟到长孙话中深意。 裴城道:“当年宁国公和善国公在世时,这两处府上豪富不下于今日之定国府,但是如今不得不依附于他人,这就是手中没有实权的后果。譬如那善国府的孙琦,堂堂国公府嫡子,当初也要追随谷范才能免遭他人欺凌。” 他语气凝重地说道:“倘若大姐嫁入鲁王府,宁国府的今天就是定国府的明天,泼天财富也不过是给他人做嫁衣裳。一言以蔽之,军中基业是裴家的根本,就算一时没落人才凋零,也绝对不能改换门庭。” 裴太君心中半是羞愧半是欣慰,缓缓道:“城哥儿,往后家中就要靠你了。” 裴城应道:“老祖宗放心,我不会丢了先祖和祖父的脸面。” “好,好,好!”裴太君连声赞许,又道:“你母亲那边要不要去跟越哥儿求个情?” 裴城沉吟片刻,摇头道:“丰城侯府牵扯进谋逆大案,没有人能救出他们,这个时候若是让母亲出来无济于事,反倒会生出乱子。再者,母亲她这些年已经走进死胡同,需要让她清醒一些。老祖宗,让母亲继续在佛堂待着罢,不过要跟那些教引嬷嬷说一声,不得随意打骂,只守着规矩便可。” 裴太君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 裴城温和地看了一眼裴宁,然后向裴太君行礼告退。 707【南北】 定国府正堂西面有一处独立院落,这是便是裴氏宗祠,供奉着裴家历代先祖。 夜幕降临,月色溶溶,裴城孤身走进宗祠。 正殿内烛火通明,蒲团上跪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裴城走上前面色虔诚地敬香,然后在那身影旁边跪下,朝着祖宗牌位恭敬地磕头。 声音清脆可闻。 完成一整套仪式之后,裴城并未站起来,面朝祖宗牌位缓缓说道:“从小到大你都喜欢讲道理,我承认在这方面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这几年我在军中也学会一个道理,想讲给你听。” 裴云面色冷漠,沉默不语。 裴城继续说道:“你知道军中最不受欢迎的是哪种人吗?有人爱财,有人嗜赌,有人性情暴烈,这些都只是小毛病,时间长了都能习惯。唯独有种人被大家疏远以待,那就是极度自私的人,因为我们不敢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这样的人。” “自私?”裴云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裴城扭头看着他,目光冷峻地说道:“你当初算计父亲,让他递上奏章弹劾裴越,心中藏着什么念头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小就说自己是个读书种子,可若真是如此,为何你要缠着沈默云拜他为师?被拒绝后你又想方设法跟沈淡墨保持联络。” 他沉声说道:“你要是当真淡泊名利只爱读书,就算要拜师也应该去寻那些经学大儒,为何偏偏执着于沈家?太史台阁左令辰位高权重,可我竟不知沈大人在文学上有什么造诣。” 裴云面色渐渐涨红,他压根没有想到裴城回来之后会是这样的场面。 几年时间过去,自己这位满身纨绔习气的长兄竟然成长到这般地步,看似平静淡然,实则言辞锋利如刀,令他渐渐感到难以应对。本以为他不过是仗着承爵人和家主的身份回来耀武扬威,用不了多久就能拿捏住,然而此刻裴云才意识到不妙。 只能说裴云太过小瞧武勋亲贵,虽然萧瑾一辈子都在磨砺带兵打仗的能为,可是当年他能跟开平帝知交莫逆,本就不是寻常人物。裴城这些年跟在萧瑾身边,耳濡目染勤勉学习,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纨绔子弟。 “大哥这些话不过是欲加之罪,如今你是家主,要打要罚全凭你的心意,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裴云强行平静着自己汹涌的心绪,漠然说道。 裴城眼中流露一抹浓重的失望,缓缓道:“既然父亲都没有责备你,那我就不追究此事。可是,你后面又算计裴宁,那可是你的亲姐姐,你心中还有没有半点亲情顾念?你应该庆幸当时出手的是裴越而不是我,否则绝对不是一个耳光那么便宜。” 裴云冷笑道:“大哥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能在军中混出个名堂?”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轻轻摇曳着。 漫长的沉默过后,裴城起身说道:“我会派人去翰林院帮你告假,在那边也只是读书,却不知你在书中究竟学会了什么道理。裴云,这次罚你在宗祠静心思过,我不指望你能痛改前非,但是希望你能记住一点。” 他望着前方历代先祖的肖像,极其克制地说道:“往后你可以继续走你的文臣大道,但是不要再将目光放在周遭的亲人身上,没有下次。” “道理你都懂,甚至比我更懂,我也不想做些无用的尝试去说服你,但是你必须明白,像我这种愚鲁武人最擅长的是什么。” 裴城转身离开。 轻柔的夜风吹拂进来,裴云呆呆地看着身前的地面。 在裴城回来之前,他便已经知道自己很难再有改变局势的机会,尤其是燕王谋逆那一夜,沈默云在府门前说的那番话,已经非常直白地表明态度。 可是裴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现在的状况无非只是成王败寇而已。 然而听完裴城哀莫大于心死的言语之后,裴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犹疑。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裴云渐渐恢复平静。 没人知道他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 京都南郊,十里亭。 裴越坐在凉亭之中,面前并无旁人,他握着一只酒盏,凝望着盏中清澈如许的酒水,不由得想起曾经在这里送别的故人。 不知谷范那家伙在军中可还习惯?有没有跟人较量武道? 如今秦贤和薛蒙在北营驻地练兵,相见的机会不多,即便偶尔遇见也免不了旁人在场。这种时候秦薛二人都非常在意上下级的礼节,从不会仗着以前的情谊就自持身份。裴越当然能够理解这种状况,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将来彼此之间的差距恐怕还会更加清晰分明。 他没有故作高处不胜寒的感慨,毕竟前世就已经懂得公私分明的道理,不如此不足以攀上顶峰。 只不过想到谷范,裴越便想起南琴和方云虎,及至于冷凝突兀又诡异的报信。 此事绝对和南周镇国公方谢晓脱不开关系。 燕王谋逆蓄谋已久,开平帝授意先定下一干要犯的死期,其实是为了迷惑那些漏网之鱼。然而太史台阁查了一段时间,依旧没有挖出有价值的消息,故而裴越仍然弄不清楚南边那些人的想法。 无论方谢晓还是冼春秋,对于大梁亲王谋逆肯定乐见其成,问题在于为何要提前告诉裴越? 难道南边那些人担心自己死在刘赞手里? 裴越想不通,自己就算要防备开平帝,也不可能同南周站在一起。此前在灵州的时候,席先生便已经明确说过,自己和当年的冼家、陈家都没有关系,生父凌平极有可能是林清源的后代,所以裴元特地交代裴贞照顾自己。 毕竟当年裴元和林清源是高祖皇帝的左膀右臂,两人的私交定然不浅。 夏风徐徐,裴越饮下杯中酒,眉宇间有一抹茫然。 外围忽然有了动静,冯毅来到亭外禀报道:“少爷,南周使团到了。” 裴越微微颔首,起身整理着衣袖。 虽然开平帝命大皇子刘贤为正使,但以他的身份显然不会来到京郊迎接,今日便是裴越和礼部侍郎盛端明全权负责。盛端明是一位正派守旧的老臣,换而言之与裴越压根不是一路人,甚至还会流露出几分不屑为伍的情绪。 裴越懒得理会这种迂腐的老道学,只要对方不来打搅自己,那他也乐得清闲。 南周使团前哨策马而来,飞身下马然后毕恭毕敬地递上文书。 裴越和盛端明站在道旁,两人之间相距半丈,称得上泾渭分明。 俄而,使团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在距离凉亭还有约莫二里地的时候,南周的车马便缓缓止步,随即便见一位中年文官带领随行官员步行向前,这番姿态可谓持礼甚恭。 中年文官便是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他身后人群之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撇了撇嘴。 显然很不喜欢如此谦卑。 708【名不副实】 无论徐子平还是盛端明,皆是饱读经书的大儒,在礼仪方面挑不出任何毛病。 在礼部命人提前搭建好的会门之内,徐子平代表南周呈递国书和礼单,盛端明代表大梁回礼,仪式略显繁复冗杂,但是两位高官及大部分随行官员尽皆一丝不苟地完成,神情肃穆端方。 裴越不耐烦这些仪程,且知道开平帝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多了解南边的情况,并非是要让他一板一眼地迎接使团。 夏日蝉鸣不断,裴越回到凉亭中闲坐,周遭是他带来的背嵬营一千锐士,由邓载负责统领。 仪式结束之后,徐子平轻咳一声,对盛端明说道:“在下久闻盛大人当世大儒之名,今日能得一见实属三生有幸。” 这话略显谦卑,又带着几分恭维之意,旁边围着的大梁官员们不禁面露得色,反倒是南周随员一如既往地平静。如今天下大势渐趋明朗,大梁在综合国力上胜过其余两国,去年又在边境大败西吴,毫无疑问成为三国之首。 南周这些年本就处于守势,且这次出使大梁是为了解决方家父子的麻烦,自然不会摆出强硬的态度。只不过徐子平身后这些随员过于平静,倒是略显一丝不正常。 低头垂首不难,难的是心如止水一般的平静。 盛端明历来以正人君子自居,当然不会在言语上刁难对方,闻言便捻须道:“徐大人过谦了,天下读书人谁不知道清河徐氏的大名?若非你我现今有正事在身,合该研讨书文方不负这千里旅途。” 徐子平笑容可掬地说道:“盛大人若不嫌弃的话,待正事办完之后,在下欲登门拜访。” 盛端明笑道:“徐大人,如此便说定了,届时吾必扫榻以候。” 旁人有人咳嗽两声,似乎嗓子不太舒服。 盛端明为人迂腐不假,但他好歹做了几十年的官,如今更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对于官场上的一些门道并不陌生。 他没有去看那个故意咳嗽提醒的下属,云淡风轻地对徐子平说道:“徐大人此行路途劳顿,鸿胪寺及四方馆已经备好下榻之处,可做稍事休息。” 徐子平倒也不急,微笑道:“如此甚好,还望盛大人可以尽早为在下安排面圣一事。” 盛端明道:“这是自然,徐大人静候佳音便是。” 徐子平微微颔首,转身时目光瞟到远处那座凉亭,不禁好奇地问道:“盛大人,敢问那位年轻将军是何人?” 盛端明应道:“他便是大梁中山侯裴越,陛下特意命他为招待大使,往后贵国使团在京都的一应外出活动都需要他的应允。” 南周随行人员之中,那位眉眼灵动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只听到前半句,后面的话便没有入耳。此人看向远处的凉亭以及周遭负责警戒的剽悍军士,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悄悄地轻哼一声。 徐子平微露尴尬之色,合着身旁这位礼部侍郎还只是副使,正经的大使压根不与自己相见,不由得迟疑道:“这……” 盛端明解释道:“徐大人勿怪,中山侯乃是武人风格,再加上他对这些仪程不甚了解,故而稍候便会相见。” 虽说他对裴越不感兴趣,但是在外人面前肯定还是要维护大梁的体面。 两人闲聊几句,徐子平也没有继续纠结,便见裴越在十余名亲兵的簇拥中来到近前。 徐子平当先拱手道:“周朝礼部侍郎徐子平,见过梁国中山侯。” 裴越还礼道:“徐大人不必多礼。既然仪程已经结束,那便请徐大人登上马车,我会派人护送你们进入京都。” “有劳裴侯。” 徐子平看得出来这位年轻权贵并不想跟自己客套寒暄,只能面色淡然地应下。 南周使团和大梁礼部官员汇合,在背嵬营的护送下继续前行,在他们进入京都之后,裴越便带着背嵬营转向北面,径直往首阳山矿场的方向而去。 使团来到四方馆,盛端明亲自陪着徐子平在提前安排好的下榻之处转了一圈,然后才告辞离去,显然是要入宫向开平帝禀报详细。 徐子平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收到一个精干亲卫的眼神示意后便放松下来,示意旁人都出去,然后对那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说道:“这回满意了吧?” 年轻人一开口却是女声,原来她便是徐子平的侄女,南周首辅徐徽言的幼女徐初容。 她眨眨眼问道:“伯伯,满意什么?” 徐子平失笑道:“你缠着徽言那么久,不就是想要来北梁京都瞧一瞧那位中山侯?今天还没进京就能见到真人,难道还不肯满意?” 徐初容帮他沏了一杯茶,坐在旁边摇头说道:“伯伯可不要冤枉侄女,我这次来北梁是为了别的事情,可不是为了见什么人。” 徐子平好奇地问道:“哦?不妨说来听听。” 徐初容狡黠地道:“爹爹说了,这件事不能告诉伯伯。” 徐子平抬手轻点,无奈道:“你呀,都怪徽言把你宠坏了。” 徐初容话锋一转道:“不过呢,今天见到那位中山侯,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徐子平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徐初容撇嘴道:“金玉其外而已。” 潜台词自然是败絮其中。 徐子平不置可否,问道:“何解?” 徐初容侃侃而谈道:“两国通使是何等大事,他竟然在仪程进行的时候坐在凉亭里喝酒,可见其人飞扬跋扈无视礼法。我听兄长们说过,他是在梁吴之战中立下大功然后青云直上,或许他在带兵打仗这种事上有些真本事,但是并不能掩盖其品行不端的缺点。” 徐子平问道:“品行不端?这又从何说起?” 徐初容便将自己见过的那两首词的内容和来历简略说了一遍,末了微讽道:“那两首词若真是他所作,为何今日见到的却是一个鲁莽无礼的粗人?我不敢小觑那些戎马生涯的武将,他若不做这种欺世盗名附庸风雅的事情,说不定我还要夸他一句威猛大丈夫呢。” 徐子平忍俊不禁,最后只能提点一句:“虽说你的身份不算麻烦,但这里是北梁京都,这些时日最好在驿馆待着。等我和北梁皇帝谈妥之后,临行前我让人陪你上街逛逛。” 徐初容开心地应了下来,然而心里却有另外一番打算。 709【神器】 京都北郊,首阳山矿场。 这里经过数年的发展,各种设施已经越来越规范化。在王勇和祁均两人的接连努力下,矿场已经成为一个占地数百亩、伙计雇工合计超过两万人的大型区域。 如今蜂窝煤的日产量已经完全能够满足京都百万居民的需要,且售卖的区域开始向京都外围扩展。虽说这里的每日进项不像沁园那样夸张,但是胜在足够平稳,对于裴越来说依然是不能舍弃的聚宝盆。 当然,他今日来到矿场不是为了视察祁均等人的工作水准。 一千背嵬营锐士策马而来,直道上扬起漫天灰尘。 祁均亲自来到矿场大门外迎接,上前恭敬地说道:“请少爷安。” 裴越坐在马上看着他,笑道:“快成家了吧?确实比以往成熟了些。” 祁均尴尬地挠头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少爷。婚期定在十二月十日,届时还望少爷能去喝一杯水酒。” 裴越颔首道:“若在京都我一定会去。” 祁均喜上眉梢,倒也没有忘记正事,连忙说道:“多谢少爷赏脸。矿场里面已经按照少爷的要求布置好了,叶姑娘早些时候便到了。” “好。” 裴越神色平静地应了一声,抖动马缰前行,背嵬营留在营外,只有邓载和数十亲兵跟着他进入矿场。 矿场东南部有一片守卫森严的建筑群,乃是蜂窝煤原料的配给场所。 裴越带着亲兵们径直走进旁边一栋院落。 叶七坐在廊下出神。 “想什么呢?”裴越走过来微笑问道。 叶七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皇帝打算何时派你南下?” 裴越想了想说道:“大概半个月左右。朝廷肯定要和南周使团扯皮,虽说不指望他们真的交出方家父子,但是总得趁着这个机会占些便宜,另外大皇子和那位清河公主的婚事也需要详细磋商。等到这些事情办妥,差不多就该我南下迎亲。” 叶七微微皱眉道:“那就是七月初南下,算上往返的路程,再加上你在南周肯定要待一段时间,看来无法在年底赶回京都。” 裴越心中一动,微笑道:“放心,肯定不会误了咱们的大事。” “呸!” 叶七白了他一眼,而后扭头道:“我是担心你没法向蓁儿妹妹交代。” 裴越没有争辩这个问题,轻笑道:“你听我说,一去一回顶多一个月的时间,在南周最多也只待一个月。七月启程,九月底回京,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操办婚事,我都算好了。若非如此的话,我才不会答应皇帝,这种破事哪有咱们的婚事重要。” 叶七心中喜悦,又涌起几分羞意,岔开话题道:“里面那些工匠忧心忡忡,以为你要大开杀戒呢。” 裴越颔首道:“就是要让他们怕一些。” 说罢便带着亲兵们走向后面的正厅,叶七稍稍迟疑也跟了上去,不过没有进去,只是在窗外安静地听着。 厅内空间开阔,有二十余位衣着普通的匠人忐忑不安地站着,见到裴越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走进来,他们立刻低下头屏气凝神。 裴越环视一眼,语调平静地说道:“我是中山侯裴越,你们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一群人连忙回道:“拜见侯爷。” 说着便是乱七八糟的行礼,有人跪下磕头,有人作着大揖,场面可谓是不伦不类。 裴越却没有笑,淡淡道:“免了。既然你们是广平侯谷军机夹带中的人,想必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所以咱们就长话短说。” 他缓步走到工匠们跟前,目光逐一扫过去,望着这些老实又带着畏惧之色的面孔,放缓语气说道:“我要替朝廷做一件事,需要借助各位的手艺。对于朝廷来说,这件事必须保密,不能泄露出丁点消息,你们能不能听得懂我的意思?” 工匠们连忙应道:“草民明白。” 大梁立国之时并未刻意区分民籍,匠户亦是良民,只不过在现实中这些人的地位非常卑微。莫说是裴越这等身份,就算京都府随便一个差役都能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当然,眼前这些匠户倒不至于此,因为他们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那就是直接归属于广平侯府,连京都府都管不到他们头上。 其实不光是谷梁这样做,都中那些手握军权的勋贵都是如此,毕竟他们要养着亲兵家将和亲卫营,定然是自己人打造出来的军械器具更加放心。 裴越以后也会这样做,只是现在时间上来不及,而且他对谷梁绝对放心,干脆从他那里要来一批工匠。 他走到中间那个年长的工匠身前,温和地问道:“你就是林谦?” 中年工匠躬身答道:“回侯爷的话,草民便是林谦。” 裴越微笑道:“听闻你是谷伯伯手下最好的锻造大匠。” 林谦显然读过几年书,言语不似其他人那样粗鄙,满含敬畏地答道:“侯爷谬赞,草民愧不敢当。” 裴越抬手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林谦年近五十都觉得这一刻自己骨头都轻了几分。 随后裴越对众人说道:“具体要做什么东西,我会告诉林谦,由他带领你们研究。在我这里做事,最基本的报酬是每个月十两银子,若是能够按照我的要求及时完成任务,每人可领赏银百两。” 话音未落,工匠们便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动。 他们替广平侯府做事当然也很舒心,但是谷梁显然没有裴越这样大方,一个月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只要能领三个月就足以让一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一年。 裴越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道:“当然,在事情没有做好之前,你们不能离开这座矿场。另外,我会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将你们的家人迁到离这里不远的绿柳庄,每个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分到二十亩良田,且不收他们半分租子。” 工匠们的呼吸愈发热切。 裴越笑了笑,指着身后的亲兵们说道:“这些人是我在灵州时带出来的老卒,他们会在这里陪着你们,一方面是保护你们,另一方面是监视你们。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我这些亲兵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但凡意图离开矿场或者跟闲杂人等联系,不光你们会死,你们的亲人也跑不掉。” “草民万万不敢,一定按侯爷的叮嘱认真做事。”工匠们齐声应道。 略微有趣的是,相比方才的七零八落,这次他们的声音非常整齐。 裴越多管齐下,给银子给良田也给了警告和威胁,不是为了在这群卑微的工匠面前作威作福,而是这件事实在容不得半点纰漏。 在反复敲打之后,他便将这些工匠交给亲兵们,然后单独留下林谦。 林谦毕恭毕敬地接过裴越递来的几张纸,细细地打量之后,沉思良久说道:“侯爷,这些器具应该能做出来。” 裴越满意地笑道:“好,你先带着他们做,等胚子成型之后告诉我的亲兵,他们会通知我。” “草民领命。”林谦垂首答道。 裴越留下四十名亲兵,然后与叶七一起离开矿场,背嵬营一路相随。 “傻乐什么呢?”叶七见他一路上都面带笑意,忍不住问道。 裴越敛去笑意,轻声道:“叶七,你知道什么叫做天下无敌吗?” 叶七想起自己在绿柳庄密室中见过的那几样东西,不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裴越没有刻意强调,只是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将来你会见到的。” “驾!” 他扬鞭策马,猛然加速。 叶七望着他意气风发的身姿,不由得莞尔一笑,然后跟了上去。 710【摊牌】 南周国书呈上之后,徐子平并没有立刻被开平帝召见。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两个当世大国的往来慎之又慎,所有问题必须事先谈妥,最后面圣只是走一个流程,开平帝不可能在大朝会上同南周使臣做口舌之争。 谈判由裴越主持,事关年初方云虎带领南周密探在京都的一系列动作。此前开平帝派遣使臣往南边送去一封国书,直指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被方云虎破坏,此人不仅仅是南周密探的首领,更是总理军务大臣方谢晓的儿子,自然就能代表南周朝廷。 基于此,开平帝要求南周朝廷罢免方谢晓和方云虎的职务,并且将两人押送大梁京都明正典刑,以此来修复两国之间的关系,告慰大梁成千上万死在这对父子手中的英魂。 南周当然不可能答应如此离谱的要求,却又不能太过强硬,因为双方高层都心知肚明,开平帝只是要一个挥军南下的合理名义,所谓师出有名罢了。徐子平此行的一个重任就是将这件事糊弄过去,至少不能让战事直接爆发。 就这第一个议题便谈了三天,且没有任何结果。 徐子平咬死这只是方云虎的个人行为且事出有因,那位名叫南琴的花魁与他青梅竹马,流落梁国之后被谷范强行占有。恰巧方云虎来到梁国行商,偶遇故人怜其遭遇,这才和谷范发生冲突。至于方云虎和南琴的身份,他自然矢口否认,反正北边的人也拿不出证据。 从始至终,南周朝廷都没有在明面上任命方云虎的官职,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他掌管着方谢晓麾下的密探。 大梁这边当然不能承认这样的说辞,以礼部侍郎盛端明为首的礼部大小官员们,凭借太史台阁送来的讯息严词驳斥。 裴越一开始还插几句嘴,毕竟他亲身经历方云虎和谷范之间的杀局。然而最令他反感的是,无论徐子平还是盛端明,亦或是旁边那些官员们,开口必然引经据典,仿佛不带上几句先贤的名言就不会说话。他习惯了军中风格,对这种咬文嚼字的谈话方式非常不耐烦。 谈判第四日,盛端明和徐子平继续针锋相对,再无京都南郊十里亭外的相见甚欢。 裴越强打精神听着他们扯皮,南周的想法显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梁这边肯定是希望趁机多占一些便宜,譬如天沧江南岸江陵三城的归属权。虽说开平帝一贯高瞻远瞩,但裴越觉得这样的盘算依旧是异想天开。 江陵三城之于南周,就好比虎城之于西吴,那是扎在对方心里的尖刺,无时无刻不想拔出来,怎么可能官方承认归属于大梁? 徐子平要是敢答应这个要求,他也不用回南边,直接找个地方悬梁自尽就行。 南周皇帝要是敢退这一步,下面的臣民必然陷入极度的恐慌和绝望之中。 双方的诉求和底线相差甚远,注定前期只是唾沫横飞的口水仗。 “……礼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徐大人尝言方云虎只是普通行商身份,为何他能在大梁京畿之地调动数百精锐死士,并且累计杀害大梁七十三名将士?此等罪行骇人听闻,难道徐大人想一言带过?”盛端明神情冷峻,怒目而视。 徐子平不疾不徐地应道:“盛大人所言,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君不闻前魏大儒一山居士曾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方云虎所为事出有因,且本官前几日已经将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此事虽然曲折复杂,终究只是方谷二人之私怨,缘何要凌驾于国事之上?” 盛端明冷笑道:“既是私怨,徐大人因何而来?” 徐子平淡然道:“当然是要在贵国陛下面前解释清楚,以免将来发生不忍言之事。” …… 裴越越听越累,只觉昏昏欲睡,不过想到首阳山矿场中紧锣密鼓的锻造事业,他便渐渐清醒过来,继而神游物外。 他目前想到的两种神器并不诡异,分别是土制地雷和手榴弹,前者很好理解,只是延时和触发装置稍微有些麻烦。至于后者,其实他在前世就看过一些资料,土法手榴弹发明于宋朝,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震天雷。 震天雷身粗口小内盛火药,外壳以生铁包裹,上安引信,可以用火点燃,然后由投石机发射,射至远处爆炸,也可以直接用手投掷,类似于后世的手榴弹。只不过受限于钢铁锻造技艺和火药的威力,震天雷并不能起到决定战争胜负的作用,只能用作奇兵一般的辅助手段。 裴越让林谦等锻造工匠研究的就是两种神器的胚子,并未告诉他们黑火药的存在。 等胚子做出来之后,裴越打算用土法炼钢之术启发一下这些工匠,看看他们能不能自行领悟,锻造出更好的钢铁。之所以不直接提升技术,原因在于裴越本身也只是一知半解。 前世他喜欢看军事方面的书籍杂志,不代表他自己亲手实践过,很多内容也记得不是那么真切。 正想得开心之时,忽听旁边盛端明大声道:“敢问裴侯,下官说的话很好笑吗?” 裴越被这老头的嗓门震了一下,别看对方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这嗓门比年轻人还要宏亮。 他快速收敛心神,这才发现屋内的状况略显诡异,无论哪边的官员都齐齐地看着自己,盛端明更是满脸怒容,显然方才太过入神,随口发出的笑声触怒了这位正派守旧的礼部侍郎。 虽说礼部官员们都已经习惯裴越在这种场合沉默,而且也非常乐意他不搅局,但是在盛端明直言怒斥南周一名官员的时候,这位中山侯的古怪笑声无疑是在打自己人的脸。 裴越很快便明白局势,不慌不忙地道:“盛大人,本侯只是觉得你太客气了。” 盛端明皱眉道:“裴侯此言何意?” 裴越淡淡地扫了一眼徐子平,抬手轻轻敲着桌面道:“你同这位徐大人谈了四天,他既不肯交人,也不愿提出赔偿,那还有什么可谈的?陛下命你为谈判副使,只是想借用你的一身正气,却不是要你显摆故纸堆中的道理。” 盛端明脸色泛红,却没有立刻发作,因为他注意到南周众人眼中泛起了忧色。 裴越直视徐子平,漠然道:“这几天听你们之乎者也,本侯确实有些不耐烦,原本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为何要这般啰嗦?徐大人,既然你此行没有诚意,那么此事便不必谈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陛下,此仗是你们周朝挑起,我大梁只是为了遇难的将士复仇。本侯不善言辞,只会杀人,到时候一定会马踏建安城,亲手砍下方云虎的脑袋。” “谈判之事就此作罢!” 裴越拂袖而去。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10【摊牌】免费阅读. 711【粗鄙武夫】 “裴侯请留步。” 徐子平眉头紧锁,虽然极其不愿也只能站起来挽留此人。 他出身于清河徐氏,那是传承上千年比庐陵韩氏底蕴更深的诗书名门,论口才雄辩之术罕有对手,所以才能在不占理的情况下与大梁礼部官员争个不相上下。 他不畏惧甚至很喜欢盛端明这样的谈判对手,因为这种读书人总要讲究一些风度,换而言之,多少得要点脸。 裴越这种武勋亲贵最难缠,因为他完全可以不讲理,再加上北梁皇帝命他为谈判正使,个中深意无需赘述。徐子平心中清楚,倘若今天不能将这位年轻权贵留下来,自己此行的任务就失败了一半,后面那一半也无从谈起。 裴越停下脚步,转头冷漠地望着徐子平。 “请裴侯入座,在下愿意代表朝廷做出一些补偿。”徐子平诚恳地说道。 裴越皱了皱眉,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道:“补偿?徐大人似乎还弄不清楚状况。此事完全是方云虎异想天开,想要谋害谷范和本侯,继而影响到大梁的南境边军。你我都清楚,谷范之父广平侯谷梁乃是大梁成京行营节制,统率南军诸营。方云虎想杀了谷范和本侯,为的就是让广平侯方寸大乱,南军军心受损。” 徐子平微微一怔,勉强笑道:“裴侯此言略显离奇,在下想不明白。” 裴越反问道:“果真想不明白?” 徐子平知道自己如果回答不明白,对方肯定会当场翻脸,可若是回答明白,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饶是他辩才无双心思机敏,此刻竟然被这个年轻权贵一句简简单单的反问逼到墙角。 裴越望着徐子平的双眼,沉声道:“徐大人,你应该心里清楚,之所以咱们能坐在这里谈判,是因为大梁的天子不愿意大动刀兵,以至于百姓生灵涂炭。论军容武备,我们在南面边境上有三十万大军严阵以待。论此事对错,方云虎为了出风头便让两国陷入大战之危局。” 他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气势如山一般雄阔,一字字道:“是打?是谈?” 大梁礼部官员包括盛端明在内,此刻满脸惊讶中带着几分喜色,对面徐子平左右的随员们,无不被裴越这四个字镇住,眼中渐有惧意。 徐子平迎着裴越冷峻的目光,迟疑良久之后说道:“裴侯所言不无道理,方云虎一时行差踏错,给贵国造成非常严重的损失。为了弥补这个过错,我朝愿意赔偿白银七百三十万两。” 这是徐子平在谈判四日以来第一次给出条件。 裴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道:“徐大人请坐。” 徐子平心中一松,原以为对方就此罢手,然而屁股才刚刚沾上椅子,便听裴越继续说道:“徐大人是否知道,本侯有一手赚银子的能为。” 徐子平不解其意,又不想轻易掉进对方的言语陷阱,只能谨慎地应道:“略有耳闻。” 裴越转头看着盛端明道:“方才盛大人说过,方云虎在大梁境内害死了我们七十三位将士。” 盛端明颔首道:“千真万确,笔笔可查。” 裴越冷笑道:“七十三人,七百三十万白银,一个人头十万两,呵呵。” 徐子平心知不妙,立刻说道:“裴侯明鉴,我朝并无任何轻视之意,除去白银之外,在下也可亲自向受害者亲属当面致歉。” 裴越压根不搭理他的话,冷冷道:“你们使团一共六十三人,我给你们凑个整,算七百万两银子。这笔银子也不需要朝廷出,本侯自己掏了,稍后再请你们吃顿饱饭,然后就拉去城外砍了,如何?” 他面上陡然涌起凛冽的杀意,拍案怒声道:“当面致歉?我杀了你们之后去你们坟头上致歉行不行?” 徐子平倒还能撑得住,然而南周随行官员们无不惊骇,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位年轻权贵的凶名。 大梁礼部官员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与裴越同仇敌忾怒视着对面众人。 这实在是因为徐子平给出的条件过于离谱,七百三十万两白银虽然不少,可是对于一个王朝的脸面来说算什么?倘若裴越答应这个条件,那岂不是意味着西吴或者南周只要肯花银子,大梁的子民便可任由他们杀戮? 徐子平其实也知道这样的方式不妥,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帝不许他交出方云虎,更不可能允许他割让江陵三城,那除了银子之外还能怎么办? 裴越冷眼望着对面,察觉到火候已够,便放缓语气说道:“徐大人,银子之说且勿再提。梁周之间要想长久和平,你们总得拿出一些诚意。” 徐子平只觉后背泛起冷汗,极力平静地问道:“敢问裴侯所言诚意为何?” 裴越淡淡道:“很简单,江陵三城归属于大梁,贵国的承北大营南移五十里。” 徐子平心道果然如此,他断然摇头道:“裴侯,此事绝无可能,再者江陵三城乃是我朝国土,贵国若是诚心相谈,理应先归还这三座城池。” 裴越轻哼一声道:“那我再让一步,承北大营可以不动,但是江陵三城的归属必须明确。徐大人,那三座城池是当年两国交战的遗留问题,十多年过去,早就属于大梁的疆域之内。如今贵国既然想要修复两国关系,又有方云虎这种奸诈小人罪行累累,不如双方各退一步。” 徐子平心中悲哀,若非国中风气不正,以至于国力武备日渐松弛,自己又何至于这般艰难? 谈判谈判,终究要有足够的底气才能谈。 裴越之所以如此强势,除去他本身的能力之外,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北梁的强大?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答应这个条件。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屋内一片寂然,相较于方才的暴戾,裴越此刻显得极有耐心。其实这几天他也不是在做摆设,之所以任由这些大儒表演话术,只是在观察对方的底线。 开平帝也没指望他这个没读过几本书的武夫在谈判桌上拿下一片国土,只是让他磨磨南周使团的性子而已。 在气氛几乎令南周官员们窒息之时,裴越缓缓开口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来徐大人此番北上只是敷衍了事。” 徐子平嗅到一丝掀桌的气息,不得不放低姿态道:“裴侯,这个条件请恕在下无法答应,徐某宁愿丧命于此,也决不敢送出我朝一寸土地。” 裴越摇头道:“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本侯虽然读书不多,但是也听过这些戏文,方才那句话不过是一时激愤。徐大人请放心,贵国的使团也请放心,本侯会保证你们在大梁京都毫发无损。” 徐子平苦笑道:“多谢裴侯。” 裴越道:“此乃本侯分内事,不必言谢。徐大人,考虑到你也有难处,本侯不会太过为难你,但是想要了结此事,区区几百万两白银莫要拿来敷衍。本侯给你两个选择,你可以仔细斟酌一下。” 徐子平只能答道:“裴侯请讲。” 裴越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道:“第一,从明年开始,周朝每年向大梁上贡五十万两白银,时限为七十三年,同时订立兄弟之盟,梁为兄朝,周为弟朝。” 徐子平默然不语,显然他不会答应这个充满了屈辱意味的条件。 裴越放下食指,只竖着一根孤零零的中指,继续说道:“第二,请贵国水师远离天沧江五峰渡至神女渡一段,自盟约缔结之日起,贵国水师不得再进入这段水域。但凡你们踏进一步,即视为对大梁宣战,两国之间再无和平可言。” 徐子平悚然一惊。 这一刻他甚至怀疑对方有读心术,竟然能够一语道破此行出发前,己方皇帝陛下给出的底线。 因为这件事极其隐秘,只有陛下和他自己知道,连方谢晓都不曾得知。 徐子平心中一叹,这位年轻权贵真的只是一个粗鄙武夫吗? 712【时有英雄】 裴越给出的选择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天沧江作为分隔大梁与南周的天堑,绝大多数水域都处于南周水师的控制之中,唯独有一段河道始终掌握在大梁水师的手里,那便是裴越所言的第二个选择中,五峰渡至神女渡之间长约八十余里的水域。 这段河道水势平缓,江面宽阔,大梁最强大的定州水师水寨便在此处。 水寨建在北岸,背靠定州第二大城蒲圻,与江陵三城隔江相望,水面上有两座浮桥连通南北两岸,定州镇南大营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驰援江陵。若论水师总体战力,南周自然远胜大梁,然而定州水师舍弃大江千里河道,集结所有战舰守护那两座浮桥,十年来从未有失。 谷梁当年拿下江陵城之后,耗费全部精力在水寨中练出一支精锐水师,又集合定州、思州和尧州三地之力,打造出一批坚固的战船,将定州水师锻造成一柄少而精的利剑。这柄剑虽然无法在漫漫天沧江上与敌人摆开阵势缠斗,但是足以守住这八十余里的平坦水域。 无论方谢晓还是冼春秋,亦或是南周皇帝,他们非常清楚想要夺回江陵三城的前提在于切断北岸梁军的支援。南周水师不知想过多少办法,光是借助水流风势、以大量火舟偷袭定州水寨的袭击便不下十次,但是均告无功而返。 虽说这个事实让南周朝野上下非常抑郁,可是定州水师乃至大梁南军也不轻松,因为南周可以失败无数次,但是定州水师只要败了一次就会被切断与南岸三城的联系。 三座孤城在没有后方的支援下,仅凭城中两三万兵卒又能坚守多久? 徐子平启程之前,南周皇帝便和数位近臣多次商议,想要猜出北梁皇帝的真实意图。 对方试图借方云虎一事攫取利益应该没有疑问,关键在于他究竟要什么,自身又能给出什么。 经过详细的商议和分析之后,南周皇帝交给徐子平的底线便是可以放弃对北梁定州水寨的袭扰,以此来平息两国之间的纷争,建立一段和平亲善的关系。 此刻被裴越一语道破,徐子平心中震惊之余,只觉得此事分外棘手。 所谓底线者,当然不能轻易交出,如果能用银子平息当然最好不过。 一念及此,徐子平振作精神,冷静地说道:“裴侯,天沧江作为两国界线,按理来说乃是两国共有,何来专属水域一说?不过,既然在下此行是为缔结两国友好盟约,愿意做出一些让步。谨代表我朝陛下郑重声明,往后我朝水师不会再主动发起攻势。” 裴越神色淡然地望着他,忽地发出一阵轻笑。 他的确不擅长引经据典,可若是单论谈判之道,未必就会弱于身旁那些饱学之士。前世好歹是白手起家挣出一份事业,他与人谈判磋商的经验非常丰富,一听便知自己已经摸准对方的脉搏。 徐子平的态度并不坚决,因为裴越采取的是一套递进的策略,一步步降低对方的心理抗拒程度,本质上依旧是漫天开价落地还钱的套路,再加上他身后是开平帝毫无保留的支持,故而这场不见硝烟的战斗本就实力悬殊。 出乎徐子平的意料,裴越并未立刻逼他表态,只听这位年轻权贵淡淡道:“徐大人,本侯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你回去之后好好想想。当然,即便你不同意我的条件,我也会保证你们使团所有人的安全。” 言下之意,徐子平不答应的话,后面就没有任何再谈的必要,包括大皇子和清河公主的婚事。 其实交锋到现在,徐子平已经察觉到自身精神不济,主要是裴越给的压力太大,此刻见他愿意暂缓,不由得心中一松。不仅他这位正使如此,其他南周官员中不少人面露庆幸。 裴越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然后一如既往地飞扬跋扈,没有跟任何人寒暄便起身离去。 “裴侯请留步。” 走出正堂之后,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裴越扭头望去,只见礼部侍郎盛端明追了上来。 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何事?” 盛端明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忽地举手加额,极其郑重地作揖行礼,起身复道:“下官眼界狭小气量浅薄,屡次腹诽裴侯之性情,今日方知唯真英雄能本色。似裴侯这等英才能青云直上,既是陛下慧眼识人,亦是天佑我大梁。” 说完也不等裴越回应,转身便走,虽年迈却依旧能挺直腰杆。 裴越被他这一手弄得愣住,回味着他说的那段话,这还是印象中第一次当面赢得文官的夸赞,尤其是这种正派守旧的老臣。 “嘿,这老头。” 裴越笑了笑,迈步离开驿馆。 相较于大梁这边散场之后的欢声笑语,南周使团回到住处之后,气氛便显得无比沉重。 徐子平坐在太师椅上,接过徐初容递来的帕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苦笑。 徐初容虽然没有参与今日的谈判,但她已经了解详细的过程,瞧见伯父脸上的难色之后,她神情凝重地说道:“伯父,北边给出的条件太苛刻了。” 徐子平扭头望了她一眼,摇头叹道:“如之奈何?” 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倘若对方自己愚蠢倒也罢了,可从今日的交锋看来,裴越显然不是表现出来的嚣张权贵那么简单。 徐初容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可是现在北边自己也有很多麻烦,就算我们不答应,难道北梁皇帝就敢挥军南下?” 徐子平低声道:“永远不要看轻我们的敌人。” 徐初容想起城外初次见到时裴越给她的印象,不由得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但她没有继续劝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伯父心志极其坚毅,想要让他改弦更张不太可能,看来这份盟约的签订势在必行,而公主姐姐的婚事也…… 她并没有太过急躁,得益于徐徽言对她的言传身教,这位看似顽皮刁蛮的少女内心中有着外人并不知晓的静气。 即便在北梁京都做不成,等回到建安城之后,她有很多法子破坏这桩婚事。 徐子平没有察觉侄女的神色变化,或者说他现在连谈判都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在裴越压中他的底线之后,后续的事情便只是走一个流程。他现在想的是两国之间未来的局势,北边名将帅才层出不穷,王平章暂且不提,谷梁尚未老去,裴越这样的年轻人便已经站上高台。 眼见是风起云涌,英雄辈出之时。 然而大周朝堂上格局混乱,军中人才凋零,冼春秋已然垂垂老矣,仅剩方谢晓一人独立支撑。 至于那名声响亮的方家五虎…… 他们显然还撑不起大局,仅有统率平江陷阵营的方云天算得上一块璞玉。 徐子平能够理解为何国中很多人不赞同联姻之事,就连自己的堂弟、内阁首辅徐徽言都没有公开表态支持。毕竟在他们看来,将一朝国运寄托在一位性情柔顺的女子身上,指望清河公主挡住北梁雄兵,这何尝不是一种极其可笑又丢人的想法? 然而…… 徐子平长舒一口浊气,眸光再度坚定。 只要能为大周再争取几年时间,将来未必没有转机。 713【第七位】 裴越在离开驿馆之后,原本打算去一趟首阳山矿场,亲眼看看那些锻造工匠们的进度,然而才刚刚来到北门附近,便被一位火急火燎的宫中内监都知带着十余名廷卫拦住。 这位都知名叫刘保,对于裴越来说也算得上熟人,曾经多次去往中山侯府宣旨。 如今进宫次数多了,裴越对于宫中的情况逐渐明晰。大梁内监分为内侍省和司宫台,世人简称为内外两省。司宫台负责守御宫门和洒扫内廷诸事,相对来说权力比较小。内侍省则负责侍奉宫中贵人,以及掌管宫中几个重要司局,地位显然要高一些。 内监的品级从高到低依次为少监、都知、给事和谒者等等,其中少监品阶最高为从四品,都知为正五品。虽说这些宫人官阶不高,但是作为天子和后妃身边的心腹,寻常官员倒也不敢过于轻视。 裴越当然不在此列,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超然,另一方面则和开平帝有关。 其实大梁的内监权力很小,局限在宫闱之内,这是高祖在位时定下的规矩,历代皇帝都没有打破这个限制。开平帝这等帝王更不可能容许这些奴婢胡作非为,他登基以来从未任命过内侍省少监,都知便是品阶最高的内监。 再加上开平帝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无论刘保还是侯玉,这几位皇帝身边侍奉的都知历来谨小慎微,不敢授人把柄。 裴越望着面色小心翼翼的刘保,微微皱眉道:“刘都知,陛下让我现在就入宫?” 旁边的廷卫们对此见怪不怪,毕竟他们都经历过寰丘坛之乱和后续的燕王谋逆案,对这位中山侯打心底里佩服,也知道陛下对其格外看重。 刘保心道也就只有这位爷才敢讨价还价,其他人听到宣召之后谁不是立刻拔腿就走? 想到这儿,他愈发恭敬地说道:“侯爷,陛下在两仪殿等着呢,应该是有急事要询问侯爷。” 两仪殿? 裴越心中微动,便没有再多问,当先策马去往皇宫。 一般来说,开平帝面见重臣会在御书房,那里的环境和氛围都更适合议事。虽然两仪殿在三大殿中规模最小,但仍旧显得过于肃穆,大多时候会在那里举行常朝。 入宫之后,刘保亲自在前引路,将裴越带到两仪殿偏殿之中。 殿中站着不少重臣,只少了东府参政韩公端和西府左军机王平章。前者已经在一千禁军的护卫下、带领一批随行官员南下钦州,亲自处置赈灾事宜。后者则是数日前称病告假,毕竟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偶染风寒不算稀奇,开平帝派太医带着珍贵药材前往魏国公府诊治,且遣大皇子刘贤代为探视。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魏国公这次恐怕是心疾,裴越当着他的面打落王申奇满嘴牙齿,这件事早已在都中传开。 裴越注意到殿中有一个略显陌生的面孔,正是新任京都守备师主帅、一等襄城侯萧瑾。 两人在虎城之外有过一面之缘,萧瑾此时恰好看过来,对裴越微微颔首致意。 裴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思却放在其他人身上。因为从他进来之后,殿中便鸦雀无声一般安静,无论文臣武勋都在看着他。虽说裴越已经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但今儿这场面似乎不太妙,因为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难道皇帝突然发疯要对自己下手?不然这些人开心甚么? 一念及此,裴越收敛心神,步伐沉稳地走过去,对龙椅上的开平帝躬身行礼:“臣裴越,参见陛下。” 没有回音。 裴越心中纳罕,这显然不符合常理,问题在于皇帝为什么要翻脸? 他冷静地思考着,莫非皇帝突然和王平章握手言好,准备将矛头对准自己? 便在这时,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启奏陛下,历代圣王作制,百代同风,褒德赏功,有自来矣。故而官职所以任贤也,爵禄所以赏功也,设官职,陈爵禄,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劳哉。” 其人稍稍停顿,略显激动地说道:“今有中山侯裴越,虽年仅弱冠却屡立大功,济民于苦寒之岁,御敌于国门之外,诛逆于艰危之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微臣斗胆,奏请陛下厚赏其功,以为朝臣表率。” 裴越听着觉得这个声音格外耳熟,扭头一看,竟然是石炭寺监简容。 接着便听到上面端坐的开平帝温和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朕下去扶你不成?” 裴越抬头望着皇帝颇为罕见的赞许神态,颇为茫然地说道:“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了?” 开平帝看出来他不是装的,不禁失笑道:“你竟不知道?” 裴越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臣不知。” 开平帝道:“你今日在四方馆中做的很好,没有辜负朕对你的厚望。” 裴越心中恍然,可是又觉得不太能理解,相较于自己以前做的那些大事,收拾一个本就处于弱势地位的南周使臣似乎不值一提。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情,朝堂上站着的这些人对于开疆拓土有着强烈的兴趣,尤其是南周那等文华昌盛之地。 简单点说,此刻殿中的君臣始终认为那些南渡的诗书大族本就是大梁的子民,只不过因为当年的战乱被迫南下,后来被南周强行留下。 裴越本就是外来者,又是以武人身份立足,对于读书人的执念不够了解。 但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变化。 入朝数年屡经生死,他的仇人实在有些多,大多数武勋对他的态度只能称得上表面恭敬,文臣更不用提,满打满算只有洛庭和简容这两位至交。 但是现在看看,殿中的文臣绝大多数都对他微笑致意。 究其原因,自然和他在梁周谈判之中的表现有关。虽说徐子平还没有松口,可是以这些重臣的眼光和阅历又怎会看不出事情的走向。只要南周公开承认那段水域归属于大梁独有,等于是在他们坚固的城墙上打开一个豁口。 世事艰难,最难的便是第一步。 且不说洛庭和简容,自御史大夫黄仁泰以下,六部尚书和侍郎等人无不面带微笑地望着裴越,眼中满是赞许之色。 裴越镇定心神,谦虚地说道:“陛下,臣只是尽力而为,且南周使臣并未答应,这功劳还不能算在臣的头上。” “难得,竟然还能看到你如此谦逊的一天。”开平帝显然心情极佳,当着朝臣的面打趣起来。 对于这位志在平定天下的君王来说,裴越的表现确实是意外之喜,完全超出他的谋算。 裴越轻声道:“陛下,臣一直都很谦逊啊。” 开平帝这次没有嘲讽他,转头看向肃立一旁的都知侯玉,随即便听见这位内监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着即加封裴越为一等中山侯,钦此!” 这一次群臣没有意外,没有嫉恨,只是神态从容带着几分肯定地望着御阶前的那个年轻人。 裴越轻吸一口气,行礼道:“臣裴越,领旨谢恩。” 他知道皇帝这份赏赐不仅仅是因为与南周使团谈判一事,也是给燕王谋逆案做一个收尾。毕竟在外人看来裴越可谓是护驾保君的第一人,如果没有加封赏赐才奇怪。 武勋班列之中,襄城侯萧瑾面色如常,心中思绪翻涌。 这可是大梁现今仅有的第七位一等国侯,而且他才十八岁,将来又会走到什么地步? 萧瑾有些担忧,也有些好奇。 站在他身前的广平侯谷梁微微一笑,他脑海中似乎浮现当年一些画面。 只可惜……可惜有人看不到这一幕…… 在满殿重臣的注视之下,裴越接过圣旨,长身而立,仿佛芝兰玉树一般风姿卓绝。 开平帝满意地看着他,起身仿佛很随意地说道:“谷卿家和洛卿家,你们到朕的书房来。” “臣遵旨。” “还有裴越,你也过来。”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13【第七位】免费阅读. 714【唱念做打】 回到御书房中,开平帝不再掩饰心中的喜悦,脸上的笑意令那些宫人们轻松不少,至少今日不用提心吊胆害怕行差踏错。 皇帝虽然不是那种暴虐的性子,但对于身边的奴婢委实算不上宽仁,对于犯错之后的惩治也颇为严厉,故而这些宫人不由得悄悄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开平帝命宫人搬来三张圆凳,微笑道:“都坐下说话。” 三人谢恩入座,谷梁当先奏道:“陛下,待南周使团答应之后,臣认为可以继续加固天沧江上的浮桥,然后立即着手修缮江陵三城的城防。” 天沧江作为当世第一大河,全程平均宽度约为三百余丈,换算成裴越前世的度量衡,即接近千米之遥。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想要修建一座跨江大桥自然不可能,更不必说梁周两国长年处于战争的态势中,谁都不会坐视对方试图在江面上修建大桥。 想要渡江一般只有两种方式,即渡船或者浮桥。 五峰渡至神女渡这一段水域,江面的宽度仅有一百余丈,而且水势平稳没有暗流,所以大梁南军才能在这里搭建两座浮桥。方法倒也简单,先在江面上排列船只,用绳索固定,再在船上铺设木板。 这种方法当然会影响水运,但是船只可以选择从支流绕路,若是特别紧急的话,定州水师在检查过后也会临时解除浮桥的一小部分,让船只能够顺利通过。 定州水师牢牢掌控这段河道,核心目的就在于保护江面上的两座浮桥,进而能够随时支援南岸的江陵三城。 谷梁的建议让开平帝陷入沉思之中。 加固浮桥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便是以往南周经常派兵袭扰定州水寨的时候,这种工作也未曾停过。但是修缮江陵三城的城防,势必会引起南周朝廷的忌惮与骚动。 近十余年来,南周多次试图夺回江陵三城,譬如去岁西境之战爆发,方谢晓便派遣五万步卒攻打江陵城,但是当时谷梁亲自坐镇镇南大营,没有让周军得逞。随着岁月的侵蚀和战事的洗礼,三座城池远远没有初建时那般坚固,即便修缮也仅局限在内城,外城很难进行。 原因倒也简单,方谢晓和冼春秋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大梁加固城防。 开平帝想到此处,不禁迟疑道:“此举会不会操之过急?” 洛庭沉静地说道:“陛下,臣不懂军务便只谈时局。一旦两国签订盟约,名义上便是相互承认和平亲善的关系,南周绝对不敢主动启衅。江陵三城如今已是大梁的疆土,不如趁热打铁加固城防,当然也要提前做好南周突然袭扰的准备。” 开平帝微微颔首,洛庭继续说道:“不过在臣看来,南周朝廷内部并非众志成城,关于两国联姻之事本就有一部分人反对。毕竟是南周公主远嫁大梁,在一些人看来脸面有失。正因如此,在两国签订盟约之后,我朝立刻派人南下商谈婚事,这两件事足以引发南边的内耗。” 谷梁微笑道:“洛执政所言甚是,南边朝堂局势十分复杂,能够影响周朝皇帝的人不止方谢晓,太史台阁近几年的辛劳卓有成效,足以让他们无法拧成一股绳。当然,臣也会提防方谢晓等将帅,修城本就有两手准备,倘若他敢趁势偷袭,臣会让他狠狠跌一个跟头。” 开平帝听完两人的陈述之后,心中渐渐有了成算,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裴越,温声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裴越平静地应道:“陛下,论眼界臣不及洛执政,论军务臣不及谷军机,再加上臣对南边的情况不甚了解,所以没有什么看法。” 开平帝笑道:“你倒是愈发圆滑了。” 裴越心想我要是真的夸夸其谈,你怕不是第一个翻脸。 如今他已经顺利成为这个帝国核心权力层的一份子,能够列席这种事关国运的决策商议,但是相比洛庭和谷梁这样的重臣,他的阅历着实浅薄了些,自然就不会轻易发表看法,毕竟越往高处走越要懂得藏拙。 开平帝却不打算放过他,话锋一转道:“朕听盛端明说,你打算用七百万两白银买南周使团的人头?” 裴越立刻警觉起来,非常谦虚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一时激愤信口开河,再者说了臣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啊。” 洛庭唇角泛起一抹笑意,谷梁无奈地摇摇头。 开平帝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吗?朕可是听说了,祥云号不光垄断京都的蜂窝煤生意,粮食和布匹这两门营生也至少占去京都的三成份额。那沁园更是日进斗金,那些权贵们排着队给你送银子。” 裴越愁眉苦脸地说道:“陛下,您可不要听信那些谗言,臣只是外表看着风光,实则内里亏空了许多。祥云号虽然赚了点银子,可是蜂窝煤一直薄利多销,又要负担两万多人的薪俸,前段日子善国府的孙少爷还跟我抱怨说去年的分红不多呢。至于沁园,臣前期投入进去三百多万两银子,到现在都没有收回本钱……” 开平帝生生气乐了,咬牙道:“你当朕在经济之道上一窍不通?祥云号去岁光是缴税就高达七十三万两有余,如此推算你至少赚了一百余万两。至于沁园,你卖出去一半股子,算上朕送给你的银子,光这一项就收入接近四百万两,更不提开张之后源源不断的进项。年纪轻轻就豪富至此,你竟然还在朕面前哭穷。” 虽说皇帝只是在说笑,但洛庭听着难掩一抹惊色。 短短几年时间,祥云号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光是缴纳的税款就注定朝廷必须郑重对待,更何况祥云号主营的三种货物关系着民生大计,稍有不慎就能引发都中一场大乱。 至于那个奢侈至极的沁园,洛庭倒没有太过在意,即便知道这是裴越在经营自己的人脉关系,以他当朝宰辅的身份和眼界,自然不会因此对裴越生出忌惮之心。 裴越可怜兮兮地说道:“陛下,可臣真的没多少积蓄,成京沁园已经在筹备,荥阳沁园也开始选址,这些地方动不动就是上百万两银子的投入。” 谷梁见状笑道:“裴越,不许胡闹,陛下难道还会要你的银子不成?不过是几句玩笑话,偏你这么认真较劲,平日里的气度跑哪里去了?” 裴越登时松了口气,露出一抹笑容说道:“原来如此,陛下不要见怪,臣只是那些年穷怕了。” 开平帝面色不善地盯着裴越,他又怎会看不出这对翁婿一唱一和的把戏? 眼见皇帝又要翻脸,裴越连忙说道:“陛下,臣倒是有个赚银子的好办法!”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14【唱念做打】免费阅读. 715【赤子之心】 “说来。” 开平帝原本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没想到仔细一盘算,面前这小子家中的库房说不定比宫中的库房还要殷实。再加上裴越此前按照市价问他要银子,却将沁园的股子四处白送,广平侯府倒也罢了,连沈默云府上都收到十分股子。 要不是绝对相信裴越的忠心,光这一条就过不了皇帝的猜疑。饶是如此,开平帝仍旧十分不爽,朕对你这般器重,你怎么好意思问朕要银子? 所以他打定主意,裴越今天要是不给出一个妥帖的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吐点血。 裴越古怪地笑道:“陛下,若是论银子的储备谁能比得上太平钱庄?臣听说这钱庄乃是当初十余位大商贾联手筹建,历经数十年发展击败所有对手,如今在大梁境内一枝独秀,库房藏银何止千万?要不臣想个办法,让太平钱庄主动给朝廷排忧解难?” 开平帝瞪了他一眼道:“胡闹!” 这下就连谷梁也没法向着裴越,皱眉道:“裴越,这种话不能随意出口,若是传出去会闹出大乱子。” 洛庭亦不赞同,当初他连皇帝心动祥云号都能在朝会上强行顶回去,更何况裴越这种异想天开的法子?不过他并没有直言驳斥,因为他知道以裴越的城府和机敏,不至于真打算这样胡作非为。 果然,裴越敛去脸上笑意,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只是讲个笑话而已。不过,臣知道朝廷最近确实有些困难。去年西边打了快一年的仗,粮草军械、伤残抚恤、战后论功行赏,每一样都得海量的银子。今年又有三州大旱,势必要花费国帑赈济灾民。虽说还不会掏空户部,但是再加上要筹备伐周大业,如此一来肯定会入不敷出。” 开平帝目光中浮现一抹感慨,裴越能够说出这番话让他颇为欣慰。 在燕王谋逆案之后的那场交谈中,开平帝已经亲口允诺裴越的前程,故此当然不希望裴越只会带兵打仗,将来进入西府总得明白朝政的运转。 洛庭轻叹道:“中山侯有心了。其实陛下这些年从未大兴土木,宫中用度也力求节俭,臣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愧疚。” 开平帝望着年仅四十余岁的东府执政,忽然发现他两鬓已经有了一些白发,不禁感叹道:“洛卿不必如此,朕身为天子自当做出表率,倘若大梁在朕的影响下崇尚靡靡之风,凭什么奢望天下一统?” 洛庭勉强笑着,应声之后对裴越说道:“中山侯,光是你的祥云号便已经让朝廷减轻很多负担,所以更不会对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今日不过是闲聊而已,切莫放在心上。” 裴越知道这位执政大人是一片真心,但是气氛烘托到这个份上,他委实不好当做无事发生。 沉吟片刻之后,他看向开平帝说道:“陛下,如今朝廷的困难主要是三州旱情,开仓放粮是必要之举,但若是仅仅依靠朝廷赈济,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措。此事关键在于降低米价,只要市面上的粮食价格保持稳定,朝廷并不会有太大的负担。” 所谓知易行难,御书房中君臣数人谁不知道裴越所说的道理?可问题是究竟要如何平稳米价? 朝廷放粮本就是为了抑制米价,可是那些商贾怎会错过这等大发横财的机会,总不能像裴越此前说的那样一路杀过去。真要那样做的话,不需要南周军队渡江北上,整个南境都会彻底乱套。 这本就是朝廷和商贾代表的世族之间的角力。 洛庭心中一动,带着几分期盼地问道:“莫非中山侯有应对之法?” 裴越认真地答道:“有。” 这下连开平帝的呼吸都略显急促,问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裴越正色道:“先抓几个恶意囤积粮食抬升米价的商贾抄家灭族,以做杀鸡儆猴之用。” 开平帝不禁有些失望,他沉声说道:“倘若其他人彻底不卖粮食,你又能怎么办?” 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发生过,商贾背后的世族虽然不敢在明面上跟朝廷对抗,但是他们完全可以做缩头乌龟,直到朝廷支撑不下去,为了保证局势的稳定做出让步。 裴越胸有成竹地说道:“只要百姓能买到粮食,那么局势就会稳定。” 洛庭皱眉道:“官仓放粮难道不能稳定局势?” 裴越微微摇头道:“洛执政,我不是不相信韩参政的决心和手段,但是……请恕我直言,百姓对于朝廷天然不太信任,而且官府的运转掺杂着太多人浮于事,这里面有数不清的漏洞。钦州受灾最为严重,而且此地势力庞杂,官府中的人与当地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韩参政总不能从上到下换个遍,咱们大梁也没有那么多的后备官员。” 众人闻言不禁颔首。 裴越继续说道:“所以,想要解决钦州如今的困局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用粮商对抗粮商!” 开平帝奇道:“钦州还有这等一心为国的粮商?就算真有,他敢跟当地其余粮商对着干?” “钦州本地肯定没有,但是外地有啊。” 裴越笑了笑,抬手指着自己说道:“陛下,难道您忘了臣的祥云号?” 开平帝足足楞了片刻,随即脸上浮现极其温和的笑容。 望着这个难得一见的笑容,裴越只觉得胳膊上爬起鸡皮疙瘩。 其实在他说出那条策略之时,洛庭便已经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他不禁心情复杂地看了谷梁一眼。难怪此人当年不惧非议一力提携裴越,在他才十四岁的时候就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更是将自己珍爱的独女许配给他,今日谁还能说谷梁只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武夫? 开平帝和煦地问道:“为何你此前不说?” 裴越认真地说道:“臣不想走漏风声,所以用的是修建成京沁园的名义,派遣得力属下先行南下布置。祥云号那边存粮不少,这段时间也在悄悄收购秦州和利州等地的粮食。” 开平帝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道:“你打算走海运?” 裴越笑道:“陛下英明,臣还想跟陛下讨一支人手。” 开平帝道:“秦州水师对吧?” 裴越点点头,大气地说道:“臣以前和秦州水师有过接触,也得到过他们的帮助。这次请秦州水师护送祥云号的粮船,臣也不会让他们白跑一趟,等赚了银子再帮他们修修战船。陛下,不是臣在您这儿挑拨离间,朝廷实在太偏心了,秦州水师就像是后娘养的,别说跟定州水师比,就算几家大商行的船都比他们强,真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开平帝无奈道:“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朕问你,此事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裴越认真地说道:“韩参政带着人先去犁一遍,当地的抵触力量就会削弱不少,臣的祥云号趁机入场,足以用平价粮食击溃那些发国难财的粮商,让那些囤积的粮食生生压死他们。” 开平帝想起仿佛悲壮赴死一般南下的韩公端,不由得心生怜悯,堂堂东府参政都被这个臭小子算计进去。 不过……看在裴越苦心孤诣的份上,这次便不跟他计较。 想到这儿,开平帝不禁好奇地问道:“你既然是要平价售粮,那你怎么赚银子?” 裴越面露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也没想过这次能赚银子,卖出去的粮食能够保住本钱就够了。” 开平帝犹自不解,洛庭在庶务上显然更熟练,当即便笑道:“陛下,中山侯想必是打算趁着这次的机会,在南边铺开祥云号的生意。” “你这家伙……” 开平帝又好气又好笑,裴越这显然是一箭双雕之举,既帮助朝廷解决麻烦,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响祥云号的名头,利用这个机会直接在南境站稳脚跟。大梁百姓天性淳朴,如果祥云号能够帮他们活命,那么他们自然就会打心底认同这个外来客。 裴越面上尴尬,心中却十分平静。 其实皇帝和洛庭还真误会他了,虽说没人会嫌弃银子烫手,可他现在真的不缺,光是沁园的收益就足够让他的子孙后代花销不完。这次他的初衷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普通人饿死,祥云号的触角伸出京都不过是顺势而为。 开平帝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知道裴越原本不用这么麻烦,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凭借沁园的四处开花也足以带动祥云号的发展。 一念及此,他微笑道:“你有心了。” 裴越望着皇帝脸上的笑意,谨慎地说道:“陛下,您现在应该相信臣说的话了,臣是真的没银子,要不臣把那五万两买股子的钱送回宫里?” “滚蛋!”开平帝终于忍不住,极其罕见地骂了一声脏话。 裴越笑嘻嘻地起身告退。 “等等。”开平帝又叫住他,没好气地说道:“南周使团那边你要用心盯着,后续的事情也不能甩手,毕竟将来还是你去南边迎亲。” 裴越想了想,为难地说道:“陛下,徐子平不可能不答应,否则他就没有必要跑这一趟。至于皇子和公主的婚事细节,臣哪里懂这些?交给礼部的几位大人更合适。” 开平帝道:“你很忙吗?” 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臣不日就要南下,想利用这段时间陪陪家人。” 开平帝微微一怔,旋即想起他在西境待了一年多,回京之后又是日夜忙碌,几乎没有真正清闲的时候。又想到裴越今年也才十八岁,自己那几个儿子都已经二十多岁,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裴越的能力和忠心,不禁生出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的眉眼舒展开来,温和地说道:“去罢,朕准你十天假,好生陪着亲人。” 裴越脸上浮现真诚的笑容,恭敬地躬身行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待他走了之后,开平帝便继续和洛庭、谷梁议论国事,然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一些索然无味。 洛庭当然明白皇帝情绪变化的原因,但是他没有像一些文臣那样对此忧心忡忡,因为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深夜,那个少年人胆大包天地潜入相府,在他的书房门外求见。 再看今日之情形,洛庭不禁十分欣慰。 既为自己没有看错人,也为大梁芸芸众生。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15【赤子之心】免费阅读. 716【班底】 京军北大营。 校场上杀声震天,士卒们按照要求一丝不苟地操练。 京军的待遇自然不会差,仅比禁军低一线,与京都守备师大致相当。不过内部仍然有区别,就拿北营来说,平南卫和泰安卫的将士无比眼热藏锋卫和武定卫的伙食,那可真是每天都能见到荤腥,隔几日就是一顿大餐。 羡慕归羡慕,另两卫的将士却没有闹起来,倒不是他们甘愿忍受这样的差距,只因这并非裴越刻意偏袒。实际上四卫的伙食标准和饷银制度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藏锋卫和武定卫也没有多拿一文钱。之所以他们会吃得这么好,完全是因为裴越自己银子多到没地花。 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虽是开平帝夹带中的人,却也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去告状。且不说藏锋卫和武定卫是裴越在战场上一手带出来的兵,单论自己掏银子改善士卒伙食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又能以什么名义弹劾裴越呢? 收买人心图谋不轨? 莫要忘记此前开平帝中毒昏迷,是裴越力保圣驾无虞,联合广平侯等人挫败燕王刘赞的野心。朝廷对此已经有了公论,裴越加封一等国侯便是明证,俞大智当然不会自讨没趣。 “哎……”他轻轻叹了一声。 谁碰到这种事都会觉得无奈,俞大智只恨自己没有赚银子的能为,生生被人踩了一头还没有办法还击。 “俞指挥因何叹气?” 泰安卫指挥使高英走到近前,满脸微笑地问道。 俞大智扭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你那边没人闹情绪?” 高英依靠自家和修国府的关系拿到这个指挥使的实权军职,自身倒也不算废柴,至少在练兵上没有问题,在指挥和兵法上的造诣当然要等实战来检验。 听到俞大智的疑问,高英失笑道:“谁敢闹?咱们北营的军法之严苛相当罕见,宁国府的杨经历那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上次藏锋卫的一位游击触犯军规,连韦睿都不敢阻拦军法处的人行刑。” 他顿了一顿,感慨道:“再者说了,裴帅这是拿自己的银子改善底下将士的伙食,虽说亲疏有别,可在其他方面极其公正。兵书也好,饷银也罢,这些事情上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 俞大智想起自己平南卫中那位名叫傅弘之的副指挥使,忽然有些羡慕身旁这个无忧无虑的家伙。 他幽深的目光望向校场东北角,那里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并肩慢行,正是藏锋卫和武定卫的几位主将。 韦睿与秦贤居中,陈显达、罗克敌、孟龙符和薛蒙等人分列左右。 秦贤望着校场上漫天尘土,微笑道:“老陈,这次被唐临汾抢了先,你居然能够沉住气不闹腾,倒也难得。” 经过燕王谋逆的那个动乱夜之后,陈显达似乎成熟不少,不再像以前那般鲁莽。他闻言不禁憨笑道:“秦大哥又在拿我说笑,都是给侯爷办事,何必分什么先后。” 一贯沉默寡言的孟龙符轻声道:“秦大哥不要被这厮骗了,他知道侯爷这次只是南下迎亲,唐临汾带着五千骑在大梁境内策应,根本不会爆发军功。倘若这次是要跟南边真刀真枪地干仗,你看他会不会这么平静,早就连狗脑子都打出来了。” 众人哄堂大笑。 陈显达老脸涨红,可是面对当年在南营一起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孟龙符又没法争辩,只能一味摇头否认。 欢笑过后,秦贤略显担忧地说道:“侯爷这次南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韦睿笃定地说道:“秦兄何必担心,有唐临汾带领五千铁骑一路策应,背嵬营全程护卫,谁敢对侯爷动坏心?最重要的是,我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能算计到侯爷。” 其他人频频点头。 秦贤自嘲地笑道:“是我多想了。” 罗克敌忽地开口问道:“秦大哥,侯爷过段日子就要南下,我们要不要凑个份子摆桌席面给侯爷践行?” 秦贤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了,他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我们只需要好好操练士卒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虽然他从来没有在人前刻意显摆过自己和裴越的关系,但是他对裴越的心思最了解,知道这里才是裴越真正的根基。 只要有这两卫精锐在手,裴越就能一路坦途。 远处,士卒们的操练终于结束,尘烟渐渐平息,天际残阳似血。 …… 西城,清水街,祥云号总店。 内院一间宽敞的房间内,算盘的珠子声连绵不绝,数十位精明强干的账房正在埋头核算。 王勇坐在主位上,左手握着一本账册,右手在纸上记录一串串数字,这是裴越传下来的新式记账法,目前在整个祥云号内已经普及。王勇身为总掌柜,裴越身边仅次于邓载的亲随,其实并不需要亲力亲为,但他不想自己一窍不通被人蒙骗,故而早早就学会了这套法子。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一名中年账房走到旁边,垂首说道:“总掌柜,目前各处店内可调用的存粮数目已经算出来了。” 王勇听完他说出来的数字之后,神情凝重地说道:“这还不够,继续派人去秦州和利州收粮。” 京都米价在户部和祥云号的配合运作之下历来稳定,大账房显然不明白为何突然要囤积这么多粮食,但他知道东家的背景所以也不敢多问,只是略显迟疑地说道:“总掌柜,粮食肯定能收到,但问题是账面上的银子不多了,总得留一部分应急。要不先跟侯爷……” 王勇面色一沉,冷声道:“这点小事值当去打扰侯爷?我现在派人去沁园那边,他们近来收了很多现银,且暂时也用不上,借过来足以支撑一段时间。你将商号账面上的存银全部拨下去,务必要在一个月之内收购足够多的粮食。” “是。”大账房不敢多言,连忙应声领命。 王勇派自己的贴身小厮离开祥云号,径直赶往长乐坊的沁园。 如今沁园由戚闵负责主事,杨虎和陈大年从旁协助。 暗室之中,听完王勇小厮的汇报之后,戚闵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大年和杨虎,颔首道:“没有问题,我明天就让人把银子送过去。对了,我会派人去跟少爷禀报,你记得转告王勇,这件事不要忘了。” 虽说都是裴越的产业,但是祥云号和沁园是两个相互独立的系统,账面上没有任何相通。按照正常的流程,这种大笔银子的挪动肯定要事先请示裴越,只不过因为近几日裴越不在京都,且事先给了他们自便之权,所以只需要详细地禀报一番。 “是,小人记住了。”小厮匆匆离去。 陈大年想了想,对戚闵说道:“沁园开张已经一月有余,你何时将咱们的账册送到后面去?” 戚闵微笑道:“还用你提醒?早在七日前我便让人送过去了。” 杨虎性情沉稳不喜闲谈,待这个小插曲过去之后便说道:“好了,咱们继续讨论如何在京都之内建立一套完整的密探体系。” 屋内灯光明亮,三人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只不过他们多少都有些好奇,沁园后面那套宅子里究竟是什么人? 沁园后方,一街之隔。 弄玉身着薄衫,端着一碗凉茶来到书房,看着伏案桌前眉头蹙起的年轻女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说道:“姑娘,这种事又何必急在一时?” 陈希之望着面前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抬手揉了揉眼睛,接过瓷碗浅浅饮了两口。 “姑娘,要不今儿先歇着罢?”弄玉关切地问道。 陈希之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如今寄人篱下,生死操于别人之手,哪有什么心情高卧?早些做完才是正理,以免给了别人发作的借口。” 弄玉心中略有些惊讶,姑娘这是真的在转变吗? 她忽然有些开心,因为这样的生活虽然枯燥,可是胜在平安稳定,远远强于过往岁月里的提心吊胆。 “那我陪着姑娘。” 弄玉脸上绽放开花儿一样的笑容,乖巧地坐在陈希之旁边。 陈希之没有多言,继续做着乏味的案牍工作。 夜色渐渐苍茫,都中万家灯火明亮。 长街拐角处的阴影中,有两个矫健的身影一闪而逝。 “要不要进去查个清楚?” “不必,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上面的指示再做决定。再者,这里肯定守卫森严,咱们不能打草惊蛇。” “也好,其实那次在古蔺驿的机会多好,若是能够……哪里还会有后面那么多麻烦。” “呵……急什么?” 两人的声音极轻,稍稍离远一些便听不清楚,片刻过后,他们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 717【浮生闲趣】 绮水之畔。 站在堤岸上远望江面,那些小船就像一片片柳叶。 清晨灿烂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江面上,仿佛点点碎金。江面偶尔波动几下,碎金在微波中闪烁,便有几只白色的江鸥在水面上掠过。 夏日无风,水面波澜不惊,几根钓竿垂在岸边。 裴越一身清凉短打衣服,哪里有半点一等国侯的贵气和排场,反倒是像一名生活在水边的年轻渔夫。再搭配上他此刻戴在头上的竹制蓑笠,无形当中透露出几分质朴的气质。 桃花将一颗冰镇果子塞进裴越嘴里,然后笑眯眯地说道:“少爷,一颗果子换一条烤鱼,好不好?” 裴越撇嘴道:“不行,你这个奸商。” 桃花伸手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少爷最好了,你就答应我嘛。” “诶诶,别动,鱼都被你吓跑了。” 裴越右手保持着钓竿的稳定,左手反握着桃花的双手拉扯,好不容易才让她安静下来,恶狠狠地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昨天拢共才钓到六条鱼,你一个人就吃了三条,连你叶姐姐都没得吃!我真是想不明白,你这么小的人怎么会这么能吃,你是猪吗?” 桃花睁大一双月牙般的眸子,可怜巴巴地说道:“是少爷让我多吃一些,不然的话长不大。” 裴越察觉到旁边几道目光朝自己射了过来,立刻正色道:“小孩子可不许撒谎,我什么时候说过?” 桃花脆生生地说道:“前儿晚上就寝之前说的呀。” 裴越恨不能拿块布将这丫头的嘴堵起来,私下闲聊的悄悄话能公开说吗?他眼睛一转,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想看着少爷输?前几日你那么乖,今天知道我和你两个姐姐比赛,你就想尽办法干扰少爷是吧?白疼你了。” 桃花看了一眼裴越身边空空如也的水桶,叹道:“少爷,明明是你自己钓不上来。” 裴越哭笑不得地说道:“去去去,去找你叶姐姐和林姐姐,少爷这里的鱼儿都被你吓跑了。” 桃花嘟着嘴,显然不太开心。 裴越虽然宠着她,却不会刻意骄纵她的性子,所以没有出言安抚。 这时只听那边传来叶七的声音:“桃花,你过来。” 桃花立刻起身乖巧地应道道:“是,叶姐姐。” 裴越一阵唏嘘。 另一边收获颇丰的林疏月其实一直留心这边的状况,抿嘴轻笑道:“少爷又伤心了。” 裴越装模作样地瞪了她一眼,轻声道:“疏月,连你也不向着我?” 林疏月惊讶地道:“少爷这话从何说起?” 裴越道:“就算你不向着我,我也会一如既往地心疼你。疏月啊,我看你身体这般柔弱,那个水桶有些太重了,要不我帮你分担一些?” 林疏月看向自己身旁水桶里几尾漂亮的鱼儿,忍俊不禁道:“既然少爷想帮疏月分担,那疏月自然不会拒绝呢。” 裴越先是往右边看了一眼,见叶七正在和桃花低声交谈,便悄悄冲林疏月努努嘴。 林疏月放下钓竿,非常大气地将自己的水桶往裴越这边提了几步。 裴越稳如大山地坐着,身体内的力量奔涌而出,单手抓起水桶,速度极快地将林疏月钓上来的鱼倒进自己桶里,然后不忘给林疏月竖起一个大拇指。 林疏月笑容恬静,目光温柔。 日上三竿之时,这场临时起意的垂钓比赛宣告结束,最终裴越凭借林疏月送来的四尾鱼儿喜获第三,林疏月以后面钓上的六尾稳居第二,叶七则凭九尾摘得魁首。 叶七看了一圈之后,对林疏月说道:“还是你心疼你家少爷。” 林疏月微笑道:“姐姐,少爷如果连一尾鱼儿都没有,说不定会发脾气,然后不帮我们烤鱼呢。” 叶七颔首道:“此言有理,你家少爷确实喜欢耍赖。” 桃花在旁边憨憨地傻乐着。 裴越满脑门黑线,听着两个风姿绰约的姑娘一唱一和,他忽然有些怀疑人生。 堂堂一等中山侯,都中万人敬仰的年轻俊杰,过往出手从未落空,可是竟然栽在钓鱼这件小事上,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叶七温柔地横了他一眼,拉着林疏月和桃花的手往不远处的庄园走去,同时不忘回头对裴越说道:“裴小哥,我那份烤鱼记得不要放太多调料。” “喂!留下个人来帮我啊。” 裴越满面悲凉地喊着,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连串少女们清脆的笑声。 这座避暑庄园位于京都南面绮水之畔,是都中一位富商修建的私人别院,裴越找上门之后喜之不尽地连声答应,不仅派人将庄园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所有器具都换了一遍。 别院面积不小,内中林木森森环境雅致,晚上能听到绮水浪涛的声音,确实是炎炎夏日的度假胜地。 裴越此行带着府中女眷和丫鬟仆妇,另有一百亲兵,故而别院之内倒也不显冷清。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裴越愁眉苦脸地来到偏厅,身后跟着笑盈盈的林疏月,后者终究担心他一个人太过操劳,悄悄地跟去帮手。 待仆妇们将烤鱼与各色点心果子端上来之后,四人便开始用餐。 裴越看着迫不及待的桃花,忍不住笑道:“慢点,小心烫着!” 女孩子们平时很少吃这种食物,看着她们胃口大开的模样,裴越虽然表面上很不开心,实则眼中的温柔笑意已经出卖他的真实心情。 叶七只吃了一条烤鱼,然后便洗手漱口,看向下首依旧大快朵颐的桃花,转而对裴越说道:“你真打算带她一起南下?” 裴越怜惜地望着桃花,颔首道:“那里毕竟是她和她娘亲的故土,既然这次不会动刀兵,那就带她回去看一眼,将来很难有这样的机会。” 桃花虽然娇憨,但是并不愚笨,她当然能听懂这番对话的含义,然后便甜甜地笑道:“谢谢少爷!” 裴越道:“还以为你会哭呢。” 桃花摇头道:“少爷说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笑着面对,而且这不是好事吗?虽然我对南边不熟悉,可是娘亲肯定想念那里,能回去看看自然是好事。” 裴越赞道:“你说得很对。” 他想了想,转头望着林疏月,带着几分歉意道:“疏月,家中总要有个主事的人,这次……” 林疏月莞尔道:“少爷,我真不能离开,祥云号的账目如今归我管,更不提府中每日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置,将来若是再有机会,我肯定会陪少爷去天下各处看看。” 裴越颇为感慨地点点头,然后便瞧见旁边叶七略显古怪的目光。 那眼神里分明充斥着善意的嘲讽…… 裴越虽然钓鱼技术不行,脸皮厚度却远胜常人,再加上这段时间不理会一切琐事,跟她们几个在这座庄园里过着神仙日子,白天看书写字闲聊玩各种小游戏,兴起时便自己下厨,晚上再找林疏月和桃花聊人生谈理想,整天被这些温柔灵动的女孩子们包围着,只觉得人生已经圆满,哪里还会在意叶七小小的鄙视。 他轻咳两声,缓缓说道:“对了,我们后天就要回京,你们还有没有什么想玩的?” 众女陷入沉思之中,一方面略有些怅惘,毕竟很难有这样悠闲快乐的时光,另一方面自然是想留下一个完美的回忆。 便在这时,忽见一个内宅管事媳妇小心翼翼地走进偏厅,对裴越说道:“侯爷,外面有一位大人求见,瞧着很着急的模样。” 裴越皱起眉头,轻轻叹了一声。 请假一天且和书友们聊聊这本书 今天应该很晚才到家,时间来不及,先跟大家请个假。 然后说下情节的进度问题,京都这边只剩下一个小尾巴,万字左右就会结束,接下来就要进入非常重要的第五卷,即南境卷。 怪我一开始没有搞分卷,后面想加也没法弄了(新手请大家原谅,下本书会注意)。 从穿越过来到84章裴越手刃方锐是第一卷,主要讲的是他初来乍到之后求生的过程。 从进横断山剿匪到231章南下是第二卷,主要讲的是裴越在京都站稳脚跟。 从灵州芙蓉宴一直到486章三人行是第三卷,主要讲的是西境战事。 从封侯到722章是第四卷,主要讲的是京都乱局火中取栗。 接下来两卷,第五卷是南境卷,第六卷是收官卷,也是这本书大纲中最重头戏的两卷,线头很多,内容也很多,前面所有的伏笔和坑也会在这两卷里不断收拢和填回去。 简单点说,这个故事算是写完了所有的铺垫,接下来还有将近百万字的内容(大纲里设定的情节数量,有可能临时增加或者削减),我会尽全力写好,不辜负书友们这么久的支持和陪伴。 感觉压力还是挺大的,因为框架确实比较大,需要考虑的角色也特别多,作为一個新手来说难免忐忑,但我保证会尽力写好,不会胡乱灌水之类,更不会烂尾。 总而言之,非常感激书友们的支持,对于一个新人来说备受鼓舞,在此也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有余力的书友能支持一下正版。一路看过来的书友应该有印象,我此前最多只是求一下推荐票,但是说真的订阅肯定是对作者最大的鼓励。 鞠躬感谢书友们的订阅和打赏。 另外,起点客户端书评区上传了一张简易的大梁地图草图,后面也会陆续更新一些局部地图,方便大家对照阅读。 再次拜谢大家的支持! 《庶子无敌》请假一天且和书友们聊聊这本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18【游京都】 在裴越带着一群如花美眷享受神仙生活的时候,大梁与南周的谈判也渐渐来到尾声。 徐子平在犹豫两天之后选择做最后的尝试,但是盛端明的态度异常坚决,大有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的架势,显然是受到裴越的严重影响。 经过极其激烈的争论和交锋之后,徐子平和盛端明终于在相关问题上艰难地达成共识。 梁周两国结为友好邻邦,以天沧江为国界,两国共同拥有这条当世第一大河。其中天沧江中下游、五峰渡至神女渡这段水域为大梁独有,南周的战船绝对不允许进入,商船和客船想要通航也必须提前请示,得到大梁定州水师的许可才能通过。 至于江陵三城的归属问题、过去数十年之间大大小小战争的对错问题等等,暂时都予以搁置。 针对以方云虎为首的南周密探给大梁造成的损失,南周朝廷赔偿白银三百万两。 盟约签订之后,两边朝廷都要行文各地晓谕子民,以此宣告两国进入非常难得的和平时期。 与此同时,南周使团正式提出联姻事宜。 南周皇帝的亲笔国书呈上之后,开平帝召开大朝会,百官无人反对,大皇子刘贤和南周清河公主的婚事就此敲定。 值得一提的是,在被贬为镇国将军几个月后,刘贤重新被加封为鲁王。 朝堂之上风平浪静,这让二皇子刘赟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大梁总不能让刘贤以镇国将军的身份迎娶南周公主,那样会让世人笑话。 开平帝明发圣旨,由一等中山侯裴越担任迎亲使,礼部左侍郎盛端明为副使,率领使团远赴南周迎接清河公主。 四方馆中,徐子平面色沉郁,眉头紧锁。 虽说已经圆满完成皇帝陛下的嘱托,解决了方云虎留下的隐患,对于国内躁动不安的局势能够起到平稳的作用,且通过联姻一事暂时消除大战将启的危机,可他仍旧无法喜笑颜开。这场谈判中的屈辱暂且不提,最终的结果完全是踩着他的底线达成,这对于出发前信心满满的徐子平来说,无疑是人生中最大的挫败。 “伯父。”徐初容端着一杯清茶走到跟前。 徐子平接过茶盏,敛去眉眼间的躁意,温和地说道:“难为你这段时间闷在驿馆里,想必无趣得紧。明日我要去参加北梁朝廷举办的宴请,让亲卫们护着你去这座城里逛逛?” 他知道自家这侄女的性情,虽然称不上顽劣,但是一等一的古灵精怪,莫说他那位中正端方的首辅堂弟,便是皇帝陛下也十分宠爱,宫闱之中任她行走。来到北梁京都之后,即便谈判诸事压力极大,他仍旧必须分出一些精力盯着徐初容,担心她在这里闹出什么麻烦。 然而这段时间徐初容极其老实,甚至从未想过离开这座驿馆,让徐子平惊讶之余不免生出几分欣慰,故而此刻旧事重提。 徐初容并未矫情推却,微笑应道:“好。其实伯父不必烦闷,很多事只能尽人力,最终的结果终究要看天命。” 显然她并不是很擅长安慰人,徐子平也未太过在意,闲聊片刻之后便返回卧房歇息。 徐初容在书房中独坐许久,神色略显纠结。 翌日清晨,她换上一身年轻士子装扮,在六名徐家高手的护卫下离开四方馆,漫步于京都之中。 从北城到西城,一路所见令徐初容颇感新奇。 北梁京都与大周建安城同属千年雄城,在历史上数次成为王朝国都。单论建筑格局和街道规划,这两座城池内部相差不大,至少在徐初容看来,建安城的布局丝毫不弱于北梁京都。但是在建筑风格上便有明显的差别,京都这边崇尚自然简朴,远不及建安城的建筑雍容华贵。 路上行人的区别更大,无论北城的官员行驾还是西城的富商车马,尽皆以实用坚固为特色,极少靡费甚巨的材质装饰。这让徐初容想起自己常用的那辆马车,虽说建安城中没人敢对徐府的马车放肆,但是私下里也少不了品头论足。 究其原因,她那辆马车太过普通,在权贵的车架中显得格格不入。 由小及大,可见整个大周内部盛行此种奢靡之风,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徐初容暗自轻叹,她忽然明白伯父为何要坚持联姻之事,甚至在这件事上与自己的父亲意见相左。如今北梁在西境大胜吴国,意外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之后,自然就会将目光投向南方。若非他们国中又出了一些问题,恐怕不需要自己阻挠,这次的联姻压根不会成功。 在西城庙后街逛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徐初容心事愈发沉重,渐渐没了兴致,正要打道回府之时,忽听身边一位护卫低声说道:“小姐,要不要去那座沁园小坐片刻?” “沁园?”徐初容面露不解。 护卫解释道:“这是北梁京都新近开张的一座园林,由中山侯裴越及不少权贵联手建造。据说那里每日都有很多武勋亲贵消遣,小姐若是想了解北梁的武人作风,那里会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徐初容奇道:“你是如何得知?” 护卫答道:“小人这段时间与驿馆的官员闲聊,从他口中打听到一些北梁京都的情况。” 他们既然是徐家护卫,当然清楚自家小姐不同于其他女子的性格。 徐初容想了想,点头道:“好,那便去看看。” 沁园位于长乐坊,距离他们此刻所在的平荣坊倒也不算太远。 约莫一炷香左右的时间过后,一行人来到沁园门前。 走进大堂之后,徐初容眼神微微一亮,旁人只当她是被堂内大气华贵的陈设惊到,却不知她内心里非常喜悦。此前在京都的一番游览,让徐初容始终忧心忡忡,因为这座陌生国都里枕戈待旦的气势太过明显,从上到下竟无丝毫放纵之色。 然而一进这沁园,她便仿佛回到了建安城,亲切之外透着几分醉生梦死。 时值晌午,徐初容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水镜,没有选择清幽私密的小院雅舍,而是在宽敞喧闹的大堂入座。 徐初容坐在主位,护卫们格外谨慎地将她围在中间。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们离开四方馆之时便换上普通服饰,所以此刻也没有吸引太多好奇的目光,只有旁边桌上几人看了一眼眉目灵动的徐初容,嘴角泛起古怪的笑意。 徐初容点了一桌水镜雅居的招牌菜,又要了两壶破阵子,然后便细心打量着周遭的客人们。 堂内人声鼎沸,大多以武勋子弟为主,故而嗓门着实不小,尤其是旁边那桌上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勋贵,更是兴致高昂的大声谈论。 “听闻今日朝廷要宴请那些南蛮,倒是便宜了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蠢货。” “这话有些过了。” “何兄,你为何要帮那些南蛮说话?” “李老弟,咱们可不能昧着良心,南边这些年愈发讲究排场豪气,单论吃喝享乐还真要强过我们。” “这倒是实话,你们二位不必相争。” “李老弟你仔细想想,如果南边不是这副德行,又何必畏惧咱们大梁的百万雄兵?如今更是巴巴地把公主送过来求亲,哈哈!” …… 随着周遭响起接连不断的嘲笑声,徐初容微微蹙起眉头。 719【乱】 旁边刺耳的议论声一刻不停,此前建议徐初容来沁园转转的护卫不由得垂下脑袋。 他知道首辅大人对这个幼女格外宠爱,也知道徐初容不同于普通闺阁小姐,对于朝政大事很感兴趣,此番随着使团来到北梁多半是为了近距离观察对方的军容武备,所以才提出来沁园的建议。 然而他忽略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最近两国之间的谈判引人关注,南周公主远嫁北梁的消息早已传开,显然会成为北梁京都最流行的话题。沁园的客人大多是武勋亲贵,这些人聊起南周难道有什么好话?若非清河公主即将成为大皇子的正妃,怕是会被这些人编排得更加不堪。 “抬起头来,用饭。”徐初容平静的声音让那个护卫微微一楞,旋即感激又羞愧地点点头。 虽说徐初容年未满十六,可她是徐徽言亲自培养的天之娇女,胸中气度和静气并不弱于须眉,又怎会被这些肤浅的言论激怒。 她尝了一筷子河鱼,入口之后不禁面露讶色。 护卫们亦是如此,他们这一路的观感远不如徐初容深刻,只觉得北梁确实武备昌盛,但是民生上则要落后大周太多,难免会有一些轻视。然而品尝过沁园的菜肴之后,竟发觉这些菜的味道出奇鲜美,似乎添加了某种从未听说过的调料。 “味道如何?”徐初容微笑问道。 一名护卫低声答道:“小姐,这沁园果然有些古怪,难怪生意好到这般程度。” 徐初容感叹道:“那位中山侯的确有点能耐。” 另一名护卫说道:“听说此人只是一名庶子,几年间乘风而起,一跃成为北梁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这沁园建造之前,他便已经发明一种叫做蜂窝煤的东西,比普通木炭强上许多,名下的商号也凭此快速跻身北梁商号的前列。” 徐初容微微颔首,心中却无半点仰慕好奇之意。 京都南郊初见,裴越给她的印象只是一个飞扬跋扈的武夫。随着谈判的进行,她开始不断修正这个印象,并且承认裴越确实浪得虚名。及至到了今天,裴越在她心中的形象逐渐变成一个全才。 然而裴越的强大意味着大周要面临更加危险的局势。 北梁军中多几个类似的年轻俊才,大周的国土就会更加岌岌可危。 徐初容更希望裴越只是一个鲁莽匹夫,而不是这种难以对付的俊杰。 这顿饭吃得她滋味复杂,虽然她已经尽力屏蔽旁边那些刺耳的言论,然而麻烦还是找上门来。 “这位小哥有些眼生,不知是哪座府上的公子?”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徐初容扭头望去,只见是右面桌上那个被称为李老弟的年轻武人。 徐初容只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当下没有理会,用眼神示意护卫去找侍者结账。 “架子不小啊,是不是觉得本将不配知道你的名字?”李姓武人打量着周遭已经站起来的护卫们,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嗓门愈发粗豪。 徐初容一言不发,起身将要离开。 对方又怎会容许她离开,当即便伸手要搭住她的肩头。 一名护卫立刻迈步插在两人中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莽夫的手臂,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并未出言教训。倘若这是在建安城,他早就动手将对方丢了出去,堂堂徐首辅最疼爱的女儿岂容旁人亵渎? “你们这些南蛮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本将动手!”李姓武人看似鲁莽,实则非常精明,一语道破这几人的真实身份,立刻引来大堂内其他勋贵子弟的注意。 他的几个同伴也围了过来,登时将徐初容和护卫们拦在原地。 他们早就看出徐初容的性别,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徐初容没有刻意伪装,只是换了一套服饰,再简单改变妆容而已。 女子逛沁园不算稀奇事,只是无论徐初容还是她的护卫们都没有注意到,自身的气质和真正的梁人有一些区别,很容易就被这些见多识广的勋贵子弟看穿。 徐初容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北梁武人,平静地说道:“请让开。” 后面的李姓武人冷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不等徐初容回应,他便大声吼道:“诸位,这些人都是南周的细作,来到沁园肯定是要刺探消息。裴侯不止一次说过,要咱们小心敌国的探子,不能放他们走!” 一时间应者如云。 “拿下这些细作!” “他娘的活腻歪了不成?敢来沁园闹事。” “让这些狗东西尝尝咱的拳头!” …… 喧嚣尘世,千夫所指,顷刻间数十名醉意熏熏的勋贵子弟便将徐初容等人团团围住。 这些人正是冲动易怒的年纪,再加上肚子里灌了不少破阵子,哪里还能冷静下来。 几名护卫后背上全是冷汗,他们虽然是徐家花大价钱请来的顶尖高手,专门北上保护徐初容,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在北梁京都出手伤人。更何况眼下局势混乱,对方的人手实在太多,万一起了冲突,他们也不敢保证能绝对护住徐初容。 以李姓武人和他口中的何兄为首,数十名勋贵子弟将他们围在中间,外围的那些人挤不进来,只能扯着嗓子喊打喊杀。 徐初容冷静地望着那位何兄,缓缓说道:“我等是大周使团随员,今日只是出来游玩,阁下难道要挑起两国争端?” 何兄看了一眼对面的同伴,沉声道:“据我所知,今日整个南周使团都去宫中赴宴,你说自己是使团随员,这个说法恐怕不能成立。你身边这些护卫显然是武道高手,若你只是普通随员,又怎会有这么多高手随行保护?哼,你们南周探子在咱们这儿作恶多端,欺我大梁无人乎?” 徐初容恍然大悟,登时恨极了方云虎那个蠢货。 近些年两国关系渐趋缓和,主要是因为北梁要应对吴国的威胁,所以两国明面上还算和平,也是这次谈判能够成功的基础。在这样的前提下,两国境内有对方的探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不是做出太过分的举动,朝廷也不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斩尽杀绝。 然而方云虎此前在北梁京都的作为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若非如此,李姓武人也不能一呼百应,徐初容也不会陷入眼下的危局之中。 她只能抬高声音道:“正使徐大人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那位何兄寒声道:“你既然是周人,他肯定会包庇你,不如先让太史台阁查查你们的底细。” 徐初容终究只是一名少女,哪怕再聪明再机灵,面对这种秀才遇到兵的场面也很难解决,正在她苦思对策之时,后面那李姓武人怒吼道:“还跟他们废什么话,拿下这些细作扭送太史台阁!” “杀啊!” 护卫们大惊失色,然而酒劲上头的勋贵子弟们哪里还能保持冷静,登时一窝蜂地冲上来。 场面登时大乱。 六名高手将徐初容牢牢护在中间,应对着四面八方的拳脚。 陈设华丽造价高昂的水镜大堂顷刻间变成修罗场。 不得不说徐家请来的高手端的了得,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还能应付周全,既没有对这些脚步虚浮的北梁勋贵子弟下死手,也没有让他们波及到背后的徐初容。 眼见一时拿不下他们,勋贵子弟们找不到武器,只能将身旁的各种东西当做兵刃,譬如精美的碗盘酒盏乃至于桌椅圆凳。 徐初容眼中泛起一抹委屈,冷声道:“不要留手!” 她对于时局看得很清楚,眼下已经不是讲理的时候,自己的护卫再怎么保守,对方这些人也不会停下来。 护卫们真正发力之后,勋贵子弟立刻有点吃不住劲。 然而这愈发激起他们的血性,一想到己方几十人都拿不下区区七个周人,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都厮混? 场面登时愈发惨烈,许多人开始见血,徐初容的护卫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他们不敢离开徐初容身旁,很多攻击只能硬抗。 等到沁园的几大主事带着裴越的亲兵们赶来,明明只过去片刻功夫,这大堂里已然躺下一堆人。 戚闵目瞪口呆地看着,随即连声怒吼道:“都住手!” 不待他下令,裴越的亲兵们已经出手。 这是裴越身边实力最强的一批人,无论个人武道还是团队协作都堪称无敌,就算是徐初容的护卫们也抵挡不住。 徐初容冷眼看着自己的护卫们被拿下,心中燃起一股汹涌的怒火。 只不过略有不谐的是,她肩头上的那个脚印十分显眼。 720【举重若轻】 绮水之畔,避暑庄园。 裴越来到外厅,只见太史台阁坤部主事荆楚脸色焦急地来回踱步。 “下官见过裴侯。” “荆大人,不知都中出了何事?” 裴越虽然这般问着,脸上却十分平静,因为他如今的消息渠道丝毫不差,倘若京都真的发生极大的变故,他不可能收不到半点风声。 荆楚苦笑道:“裴侯,其实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南周使团的几位随员和咱们大梁的一群公子哥儿起了冲突,不少人见了血。” 裴越奇道:“南周使团不是在宫中参加宴请?” 荆楚道:“那人身份有些特殊,是南周正使徐大人的亲侄女,此前一直没有在公开场合表明过身份。今日使团入宫赴宴,这名女子便带着几个护卫在都中闲逛,最后去了裴侯的沁园,不知为何与一群勋贵子弟发生冲突,继而大打出手。” 裴越只觉一阵牙疼,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与内眷们出来度假,最后两天又碰到这种破事,关键还是发生在自己的地盘。 他略显无奈地说道:“荆大人,这种事虽然不好处理,但是总该由合适的人出面。太史台阁不方便插手的话,咱们还有刑部、五军都督府、大理寺、京都府,你不辞辛苦跑这里来做什么?事情虽然发生在沁园,可我敢保证此事和沁园的人没有关系。” 荆楚失笑道:“的确如此,然而不是下官要叨扰裴侯,只因陛下已经给了口谕,让裴侯来处理这件事,下官只能厚颜登门。” 裴越轻叹一声,大概猜到皇帝的心思,便没有再拒绝,淡淡道:“你且等一等,我去里面交待几件事,然后与你一同回京。” “裴侯请便。”荆楚恭敬地说道。 …… 沁园。 在裴越的亲兵控制住局势之后,戚闵便将两拨人分开,将徐初容及她的护卫安排在一栋小院中,然后周遭布置大量人手,名为保护实则看守。那些受伤的勋贵子弟直接留在大堂,一方面派人喊来郎中,另一方面即刻命人去宫中和城外报信。 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宫中内监前来宣旨,发生冲突的两帮人全部羁押在沁园之内,等中山侯裴越前来处置。 戚闵心中不解,但也只能恭敬地领旨。 然而还没等裴越回来,一大帮武勋亲贵便冲进沁园。 “好贼子,竟然敢在京都动手!” “那些南周细作在哪里?老子今天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他娘的,在战场上都没见过几个南边的爷们,如今反倒敢来咱们这儿撒野。” “特意挑在裴侯的地方动手,依我看肯定和上次那帮细作有关。” “别说那么多了,人在哪?直接捆起来丢进绮水里!” 水镜大堂中,一边是惨不忍睹等着郎中治疗的权贵子弟们,一边是他们须发皆张愤怒不已的父辈,戚闵站在两拨人中间,清清嗓子大声道:“诸位,方才宫中内监带来陛下的口谕,此事由我家侯爷处置,还请大家稍安勿躁。” 他这几年在都中打探消息,对于各处府上都颇为了解,所以才能顺利扛起沁园的招待事宜。此刻一眼扫过去,便已经确定这些暴跳如雷中年人的身份,虽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货真价实的爵位,但是大多以伯爵及以下为主。 换而言之,面前这些人基本都没有实权军职。 果不其然,听到裴越接手这件事,武勋们叫嚣的声音小了些,不过仍然有人愤怒地说道:“戚主事,那些南周人现在何处?” 戚闵微微皱眉道:“李伯爷,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微微一窒,好在他反应够快,昂首说道:“陛下让裴侯来处理,我等当然没有意见,只是那帮南蛮下手那么重,难道我们还不能去骂上一嘴?” “对!不能动手难道还不能骂娘?” “劳烦戚主事告诉我等,那些南蛮躲在什么地方!” 戚闵心中好笑,面上依然神情凝重,便抬起双臂微微下压,高声道:“他们在北面的一栋小院里。不过,各位大老爷千万别冲动,对方毕竟是南周使团的随员,在我家侯爷到来之前,他们不能有任何意外。” 说完便给杨虎递了一个眼神,后者便带着这群气势汹汹的勋贵去往那处小院,反正那里有裴越的亲兵把守,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冲进去动手。 只是戚闵显然低估了这群勋贵的阴损程度。 这些人围着小院尽情辱骂,口中的脏话便是连街头巷尾的泼妇都要汗颜的程度。毕竟这些人大多没读过几本圣贤书,又都有从军行伍的经历,骂娘是家常便饭,玩起口头羞辱更是得心应手。 小院之中,几名高手看起来都有些狼狈,好在都只是皮外伤,那些醉意熏熏的权贵子弟手上没几分力气,伤不到他们的筋骨。然而内在虽好,外表却十分难堪,只因那些混蛋将酒菜当成暗器,这几位高手身上都是一片狼藉。 徐初容也好不到哪去,虽说有这些忠心的护卫帮她挡着,仍旧遭受到不少的波及。当时场面太过混乱,肩头那个脚印不知谁留下的,此外衣服上还有许多污渍。 “属下护卫不利,请小姐恕罪!”最开始提议来沁园的那名护卫满面羞愧,要不是他多嘴一句,哪里会发生这种事情? 徐初容微微摇头,并未责怪此人,她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叫骂声,眉眼间泛起一抹怒意。 那些梁人的话太过难听,虽未指名道姓,可是在徐初容听来无疑就是在辱骂自己的爹娘。 她终究只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女,平时还能保持平静,今天遇到这场无妄之灾,又被人在外面骂了半天,如何还能忍住,当即便大步迈出,猛地推开小院的门。 护卫们不禁色变,连忙跟了上去,却发现在小姐推开门之后,外面站着的那群梁国勋贵忽然闭上了嘴巴。 这让他们疑惑不解,难道小姐其实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光凭气势就能镇住这些梁人? 徐初容自然没有这种困惑,因为她看见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在此人出现之后,那些梁人便乖乖地闭上了嘴。 只见这位年轻权贵靠近之后,梁人立刻让开一条道路。 他走到一位中年人身前,面无表情地问道:“何爵爷,你要干谁的娘?” 方才骂得最凶的何爵爷垂首,讨好地笑道:“裴侯,当然是南边那些——” 年轻权贵皱眉道:“你想清楚再说,今日陛下在宫中宴请的是何人。” 何爵爷登时大气也不敢出。 年轻权贵继续向前走,边走边向那些梁人抛出问题,虽然他并未刻意疾言厉色,但是被他问到的勋贵无不噤若寒蝉。 “你要杀谁全家?” “你要把谁先奸后杀?” “你要把谁抽筋剥皮?” 等他走到徐初容面前时,方才无比喧闹的小院门外已然鸦雀无声。 不得不说,徐初容心中非常忌惮裴越这样的年轻权贵,因为对于大周来说这样的人太危险,但是此刻看着他轻描淡写间压服那些没有半点口德的梁人,她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快意。 裴越满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望着鹌鹑一般的勋贵们,冷声道:“如今梁周两国已经结为友好邻邦,陛下何其看重此事,你们身为国朝武勋,不仅不想着替陛下分忧,反倒来这里泼妇骂街,脑子里都进水了吗?” 徐初容嘴角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只见那些梁人耷拉着脑袋,纷纷赔礼致歉,虽然他们是朝裴越低头,可是站在裴越身后的徐初容也觉得很舒服。 裴越仿佛脑后长眼,不需要回头也知道徐初容的想法,他望着垂头丧气的勋贵们,冷笑道:“你们不服?” 众人纷纷应道:“不敢。” 裴越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毕竟咱们跟南边打了几十年的仗,或许你们当中就有亲人血洒南疆,碰到这种事难免上头。但我之所以愤怒,不是因为你们对周人的态度,而是你们行事的方式。一群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只敢站在院外跟泼妇一样骂街,难道你们身上的血性都喂给了青楼的娘们,连冲进去杀人都不敢?” “相比之下,你们那些被揍得嗷嗷叫的儿孙辈都要强得多!” 徐初容嘴角的笑意猛然僵住。 721【序曲】 面前的勋贵们抬起头,脸上满是惊喜之色。 裴越摇摇头,失望地道:“方才你们要是敢动手,我的亲兵未必就能拦得住,但是我现在既然来了,陛下又将这桩事交给我处理,难道要我看着你们杀死周人?各位大老爷,咱们姑且不论交情深浅,让我背这口黑锅恐怕不妥吧?” 勋贵们只觉这番话说得自己心里格外舒坦,纷纷露出笑意道:“裴侯说笑了,咱也只是一时气愤,绝对没有想过要在沁园杀人。” 裴越微微颔首,神色温和地道:“诸位给我这个面子,我自然会记在心里。此事的过程我已经了解,其实只是两边酒劲上头,所以闹出点矛盾,不算什么大事。” 他环视众人一圈,继续说道:“诸位肯赏脸的话,我派人在素壁那边备好点心香茗,你们且去那里听听曲儿,不要再聚在这里,如何?” 当即便有人高声道:“裴侯处事自然公道,我家那兔崽子敢在沁园惹事,请裴侯随意惩治!” 应者如云。 他们当然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毕竟对方有一层使团随员的身份,又是在两国修复关系的特殊时期,想要轻松解决恐怕不易。其实这些勋贵并非蠢人,方才之所以要闹到那个地步,主要是担心对使团的人动手,会变成影响两国关系的大事,到那个时候他们家中的子弟肯定要吃挂落。 不过在裴越出面之后,尤其是风轻云淡地说出杀人二字,他们反倒放下心来。 裴越朝旁边看了一眼,戚闵等人便上前将这些勋贵请走。 门外彻底安静下来,裴越转身望着徐初容,从上到下打量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有没有受伤?” 徐初容蹙眉道:“用不着你假惺惺。” 她又不傻,裴越就差把息事宁人四个字写在脸上,显然不会跟那些动手的权贵子弟计较,顶多罚酒三杯而已。然而于她来说,今天这件事完全是飞来横祸,自己被弄得这般狼狈不说,还被那些梁人堵在院外骂了半天,换谁能忍得下这口恶气? 裴越已经知道她的身份,看她小小年纪却又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淡淡道:“既然没有受伤,那就随我来吧。” 徐初容一动不动地问道:“去哪里?” 裴越转身说道:“当然是解决这场冲突,你若是不想追究,我便派人送你回四方馆。” 徐初容望着他决然的背影,暗暗咬着银牙,恨不能对着他的后背来一脚。 “小姐?”一名护卫忧心忡忡地看着徐初容,生怕她跟这位气势煊赫的中山侯闹起来。 徐初容沉着脸一言不发,拂动衣袖跟了上去。 当裴越走进水镜大堂之后,已经被郎中们暂时治疗的权贵子弟们纷纷挣扎着爬起来行礼。其实他们刚开始还占着优势,只不过在徐初容下令之后,那六位武道高手便没有留手,故而这些年轻人着实有些惨,不少人脸上肿起一片。 然而他们并无丝毫挫败之色,反而一个个显得兴奋异常。 不待裴越问起,他们便开始主动讲述这件事的始末。 一开始七嘴八舌,渐渐地便由那李姓武人和他口中的何兄讲述,裴越耐心地听着,和此前对待他们的父辈时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李姓武人说完之后,望着裴越恭敬地说道:“裴侯,小人并非有意要在沁园闹事,只不过那几个周人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是谁还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他们以为使团随员的身份就能遮掩,若非想要刺探消息,他们为何不去里面的小院图个清净,反而要来大堂这种喧闹的地方?” 裴越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便在这时,徐初容在护卫们的簇拥中进入大堂。 勋贵子弟们无论有没有受伤,此刻格外团结地怒目而视。 徐初容刚好听到那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心中略有些不安。 裴越转头看着她说道:“其实我也有些好奇,阁下若只是想要体验沁园的特色,缘何不找个清净的小院?” 徐初容轻哼一声道:“我喜欢热闹一些的地方不可以?” 裴越笑了笑,没有与她争论,继而对那些勋贵子弟说道:“各位心系大梁,这一点值得称赞,不过还是略显冲动。这几位的确是使团随员,尤其这位年轻公子是南周正使的亲戚,估摸着是仰慕咱们大梁的强大,特意来京都瞻仰一番。你们没有查清楚就下定论,且不听对方的辩解,直接出手伤人,朝廷肯定不能视而不见。” 勋贵子弟们顿时紧张起来,刚才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然后在郎中诊治的时候逐渐冷静下来,想到朝廷刚刚和南边订立盟约,不禁有些后怕。 那李姓武人忽然站出来说道:“裴侯,此事是我一人挑起,其他兄弟只是出于义愤,所以和他们无关。不论怎样的惩治,由我李存义一人承担即可!” 站在他身旁的何兄亦凛然道:“是我和李存义先动的手,不关别人的事,请裴侯依律降罪!” 其他人的情绪再次被鼓动起来,纷纷开口扛起罪责。 裴越逐一望过去,只见这些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基本都是二十岁左右,沉吟片刻道:“陛下命我来处置此事,其实是因为酒醉闹事不算大错,否则早就将你们关进刑部大牢里。如今两国刚刚订立友好盟约,相信谁都不会愿意看到一件小事破坏大局,徐公子意下如何?” 听到他将公子二字咬了重音,徐初容扭过头去,不做回答。 裴越心中哂笑,可见是一个被宠坏的黄毛丫头,那徐子平真是不知轻重,明明肩负那等重任,却将南周首辅膝下最骄纵的女儿带在身边。 他对勋贵子弟们说道:“虽说你们受的伤要重些,但终究是你们先动手,这是有错在先。这样吧,你们给这位徐公子和他的护卫赔个不是,双方各退一步,就此揭过这桩恩怨。” 这些年轻人单论城府终究要差些火候,当下便喜笑颜开地上前赔礼道歉。 徐初容气得脑袋疼,可是伯父和他的人始终都没有出现,肯定是被北梁皇帝强行留在宫中,这件事的结局也就不言而喻。 裴越微笑道:“徐公子大人大量,还望不要记恨这些年轻人。” 徐初容定定地看着他,漠然道:“中山侯的手段果然不凡,我记下了。” “无妨。”裴越不以为意,对赶来的戚闵说道:“你带一队亲兵,亲自护送徐公子回四方馆。” “遵令!”戚闵躬身应下,然后看着徐初容说道:“徐公子,请!” 徐初容目光如刀一般,在裴越身上划了几道,然后扭身便走。 待她离开之后,裴越面色陡然沉肃,盯着面前笑容满面的年轻人们,摇头道:“三十多个人对上人家七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般,你们还能笑得出来?” 众人登时无比汗颜。 裴越没有过多说教,毕竟又不是他们的亲爹,点到为止即可,随后道:“不过念在你们心思难得,稍后我会让人将药材送到你们府上,另外还有一块沁园的银字号牌,算是一点心意。” 年轻人们先是一愣,然后忘形地欢呼起来。 沁园的会员牌早已风靡整座京都,不知多少富商在这里一掷千金,只为早日拿到一块玉牌,从此就能跻身于真正的上流权贵圈子。 这些年轻人虽说是勋贵子弟,但是府中并不豪富,否则也不会挤在大堂里吃饭,要是光靠自己花银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铁牌升到铜牌,更何况是银牌? 一时间赞颂声连绵不绝,裴越微笑着和每个人简单聊了两句,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出身之后便让杨虎派人送他们回府。 片刻过后,大堂内便只剩下李存义和何冕二人。 裴越招呼他们在一个干净的桌子旁边坐下,平和地问道:“李存义,你如今在哪里做事?” 李存义恭敬地答道:“回裴侯,小人在守备师担任游击。” 何冕跟着说道:“禀裴侯,小人亦是守备师属下游击,今日与李存义都是休沐之期,便约好来沁园逛逛。” 裴越微微颔首,缓缓道:“想不想调来北营从军?” 两人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裴越这句话的意思显然不是指整个北营,而是他的那两卫嫡系精锐。 “小人求之不得!”李存义起身拱手答道。 何冕亦是喜不自胜地答应。 裴越微笑道:“好,我会让人去西府说一声,将你们调到武定卫。不过,你们一开始只能从普通的步卒做起,有没有问题?当然,武定卫中有着清晰严格的擢升规定,你们只要努力用心,不会一辈子都只是步卒。” 两人连忙摇头。 裴越颇为满意,勉励二人几句之后便让他们回府等待调令。 他将这件事处置妥当之后便去往宫中复命,至于那位南周首辅的女儿,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徐初容却很难轻易放下。 回到四方馆之后,她将自己关在卧房之中,静坐生着闷气。 她知道裴越这样的处理方式很平常,毕竟他是梁人,不可能真的将那些勋贵子弟打个半死。然而她又不是梁人,且今日压根没有主动挑衅,完全是那些人没来由地闹事。 莫说她这样的身世背景,就算只是一个普通人都会觉得无法接受。 好在她还存着几分理智,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情,知道在这北梁京都奈何不了对方。 “裴越!”她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此前听伯父说,北梁这边会直接派人南下迎亲,正使便是中山侯裴越。 于她来说,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722【西境之风】 宫中宴会结束之后,开平帝将裴越单独留下来,君臣二人密议良久。 无人知晓他们谈话的内容,当时御书房中一个宫人都没有,门外由禁军指挥使李訾亲自把守。 等裴越从皇宫离开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一行十余骑进入东城永仁坊后,裴越在一条岔路口前选择继续向西,亲兵们紧紧跟了上去。 片刻过后,他们来到一座大气华丽的府邸门前。 时已入夜,门房本就惊讶于这个时候居然会有客人登门拜访,待看清裴越的面庞之后更是无比震惊。他一边命家仆入内通报,一边连忙走下石阶迎上前行礼道:“小人拜见裴侯。” “不必多利,沈大人可在府中?”裴越一跃下马,自有亲兵接过缰绳。 门房垂首应道:“回侯爷,老爷在府中。” 裴越便道:“劳烦头前带路,我有要事找沈大人商议。” 门房心中纳罕,虽然面前这位稀客拢共只来过两次,可他对裴越的印象极其深刻。犹记得几年前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裴越还只是一个白身庶子,明明沈默云已经提前允许,但他依旧固执地让门房先行通报,然后才肯步入府内。 今夜则截然不同,但门房并未在裴越脸上看到半点骄横之色,反而略显凝重。他算得上沈默云的心腹,当然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便没有多嘴相问,侧身恭敬地说道:“裴侯请。” 刚刚来到中庭,便有家仆上前说道:“禀裴侯,我家老爷在书房相候。” 裴越微微颔首,径直来到沈府书房。 将下人屏退之后,沈默云望着裴越凝重的脸色,开口问道:“陛下命你何时离京?” 裴越答道:“五日之后,总得等南周使团先行离开,不然未免显得我们太急迫了。另外我手头上还有很多事要安排,陛下他也知道这一点。” 沈默云对于裴越的到来自然很意外,虽说此前这个年轻人送来沁园的股子,可这不能代表两边的关系多么亲近,相反这种明面上的往来恰恰能打消开平帝的疑虑,毕竟过往很多事情虽然不显眼,却实实在在地能说明沈默云帮到了裴越。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若是裴越刻意装作无事发生,反倒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但是今夜突然到访,尤其是裴越才刚刚从宫中出来,这自然令沈默云颇为不解。 裴越对他的疑惑心知肚明,继续说道:“沈大人,如今已是七月初了。” 沈默云望着他眼中的忧色,忽然明白过来,缓缓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裴越轻叹道:“我当然不是希望老公爷……毕竟当年是他救了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一再对裴戎裴云父子让步。可是去年分别的时候,先生对我明言,老公爷的身体很难支撑太久,待陪着老公爷走完最后一程之后,先生便会返回京都。如今过去七个多月,先生不仅没有回来,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我着实无法安心。” 当初在灵州南境那座湖心岛上,裴越见到死而复生的定国公裴贞,也发现此人命不久矣。辞行之时,席先生亲口验证他的猜测,原本只需要等待几个月,没想到这么久的时间里席先生始终音讯全无。 沈默云沉吟道:“国公爷当年便以武道修为精湛闻名,身体底子远胜常人,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奇怪。不过,你的担忧我能理解,你想让我做什么?” 裴越暗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便直言道:“我想请沈大人派人去一趟灵州湖心岛,看看那里的情况,最好能见先生一面。” 沈默云应道:“好。” 裴越拱手道:“多谢大人。” 沈默云摇头道:“此事与我亦有关,你又何必言谢?只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今夜提起此事,莫非方才在宫中陛下说了什么?” 裴越道:“并无,但是我离宫之时忽然撞见一人。” “谁?” “襄城侯萧瑾。” 萧瑾早在月前便已经卸下虎城行营节制的重任,返京接手京都守备师,这是早就公之于众的调动,似乎没有什么问题。然而裴越此刻如此郑重地提起,显然说明他发现了一些蹊跷,沈默云稍稍沉思,不由得微微色变。 以开平帝和萧瑾相识二十多年的交情,且皇帝没有登基之前,萧瑾便是暗中最忠心的支持者,难道他坐镇虎城十年真的只是在防备西吴铁骑? 裴越不是不相信沈默云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但有些话不必多言,他话锋一转道:“沈大人不必担心,我就算没见到萧瑾,今晚也会来府上求教。此前在御书房中,陛下命我在南下途中协助韩参政解决钦州旱情,这件事还需要台阁的人手相助。” 谈及正事,沈默云便收敛心神,正色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裴越起身告辞离去。 沈默云将他送到中庭,转身便瞧见一抹瘦削的身影亭亭玉立。 “爹爹,裴越他何时南下?”沈淡墨脆生生地问道。 沈默云将心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微笑道:“几天后,只是这次你不能跟去南边。” 沈淡墨白皙的脸颊上染出一抹红晕,轻声道:“爹爹,女儿才不想离开京都呢。” 沈默云没有拆穿她的心思,其实他也知道随着裴越愈发位高权重,沈淡墨和他之间便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这里,无论开平帝多么器重裴越,都不可能接受他和太史台阁左令辰的独女太过亲密。 不过沈默云并无愧疚之心,对于当初他让沈淡墨和裴越私下通信的事,原本就没想过儿女之情,而是有着更加深远的考虑。 一念及此,他忽地轻声说道:“墨儿,为父有件事想交给你做。” 沈淡墨犹自沉浸在那抹古怪的情绪之中,闻言稍显不自然地说道:“请爹爹吩咐。” “边走边说。” 沈默云当先而行,与沈淡墨缓步朝内宅走去,然后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娓娓道来。 沈淡墨越听越惊讶,最后眨着那双明亮的眸子问道:“爹爹,此事……” 沈默云疼惜地望着她,叹道:“墨儿,爹爹或许不该让你牵扯进这些事里,只不过无法假手他人,只能让你来做。” 沈淡墨眼中笑意盈盈,柔声道:“爹爹,您知道女儿的想法,能够做事才好呢。” 沈默云欣慰地点点头,然后说道:“不必心急,你还有很多时间铺排。” “女儿明白,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会做得尽善尽美。” 沈淡墨由衷地笑着,仿若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 723【南下】 数日后,广平侯府。 赵氏笑眯眯地看着裴越,和蔼地问道:“越哥儿,你不要嫌伯母麻烦,让你额外带着那么多东西。只是你那两位兄长很久没回过京都,想必对家中风物十分思念,只好让你辛苦一些。” 裴越微笑道:“伯母何出此言?我这次并非孤身南下,除了使团之外还有一千亲兵相随,车马更是无数,您就是再来几十箱子特产都没有问题,反正不需要我自己搬运。” 赵氏掩嘴道:“真是个好孩子,比你谷伯伯强太多。往年他去南边的时候,我想让他给节儿和苍儿带些吃的用的,每次都被他拒绝,只说路途遥远不便携带,仿佛他是独自一人远行。” 这话裴越便不好接了,毕竟谷梁就在一旁。 赵氏让他带的东西都很普通,但都是她亲自挑选出来的京都特产,专程送给远在南境的两位素未谋面的大舅哥。 谷梁淡淡道:“好了,越哥儿近来忙得脚不沾地,你不要总拉着他说家常。” 裴越连忙道:“伯父,就让伯母多说说吧,我喜欢听。” 赵氏闻言讶然,随即明白过来,看向裴越的目光愈发慈祥,旁边安静坐着的谷蓁心中却多了几分怜惜之意。 闲谈片刻过后,赵氏又叮嘱道:“越哥儿,你蓁儿姐姐从小便没离过京都,她性子又柔弱,此行你要多担待着些。” 裴越看向旁边面色恬静眼中又有一抹羞涩的谷蓁,正色应道:“伯母放心,我会一直跟在蓁儿姐姐身旁。等到定州之后,我会亲自将她送到两位兄长面前。待南周那边的事情处理妥当,返程之时我再去接蓁儿姐姐。” “如此甚好。”赵氏神情中满是不舍,毕竟谷梁和四个儿子习惯在外漂泊,唯独谷蓁这么多年一直留在她身边,母女俩感情极其深厚。若非这次是裴越主动提起,谷梁没有反对,且谷蓁自己也点了头,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谷蓁离开。 谷蓁温婉地说道:“娘,我这次只是南下看望两位兄长,您且宽心。” 赵氏笑了笑,然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裴越,心想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难道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不过这终究是好事,裴越能够将谷蓁放在心尖上,她自然欢喜不胜,且通过谷梁知道裴越在有些方面极为规矩,便将那些担忧藏在心底,和煦地说道:“有越哥儿护着你,娘自然放心不过。” 谷梁开口说道:“夫人,你再帮蓁儿查缺补漏一番,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我有事要和越哥儿谈。” 赵氏便起身道:“知道了,老爷。” 片刻过后,谷梁和裴越来到偏厅之中,入座之后他面色沉静地问道:“你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裴越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祥云号的运转已经走上正轨,此处不需要我太过操心,王勇如今足够独当一面。京都各分号的存粮已经通过隐秘的渠道走绮水运往秦州,待秦州和利州的粮食收购完毕之后,我会根据时机运到钦州,协助韩参政解决那边的问题。”… 谷梁微微颔首,又问道:“沁园呢?” 裴越沉吟道:“成京沁园只是一个幌子,我派过去的人主要是为了提前做好准备,最次也要将钦州各地的情况摸清楚。至于京都沁园这边,戚闵等人足以应付日常情况,而且我将两百亲兵留在园中,除非宫中想要动手,此外不会有什么危险。” 谷梁温和地说道:“如此也可,府中留下何人?” 这个问题略显尖锐,裴越小心翼翼地说道:“府中有疏月管着,叶七和桃花都会随我南下。其实我不担心府上,疏月虽然身世坎坷,但正是这份经历使她能够遇事不慌乱,再加上有伯父帮忙照看着……” 谷梁微微一笑,也没有计较他带着内眷南下,淡然道:“你安排得还算妥当,我自然会帮你照看。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此行南下迎亲不会轻松,你不能掉以轻心。” 不知为何,裴越突然想起那位在沁园吃了一个闷亏的徐大小姐,他知道对方肯定心里窝着一股火,不过也没有太在意。此刻听着谷梁的提醒,他忽然回过神来,迟疑道:“伯父,南周应该不想主动挑起争端。” 他此番南下是迎亲正使,代表着大梁朝廷的脸面,周人若是对他动手,后果无疑极其严重。 至于其他那些寻衅手段,裴越思来想去也没有发现无法招架的方式。 正使加上武人身份,足以让他免去很多刁难。 谷梁郑重地说道:“南周朝廷之所以处于弱势,是因为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而且分歧与割裂颇为严重。这是他们不得不低头的根本原因,毕竟无论国力还是军备,南周都无法和大梁相提并论。可正因为如此,你就要格外小心。” 裴越怔了怔,旋即恍然道:“伯父是说,我会成为南边一些人手中的棋子?” 谷梁轻笑摇头道:“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如今这世上有资格将你当成棋子的人极少,但是想要利用你的人绝对不少。进入南周国境之后,你不能失了大梁正使的威仪,也不能一味跋扈落入他人的陷阱,其中分寸你需要仔细把握。” 裴越点头应下,而后好奇地问道:“伯父,方谢晓和冼春秋究竟是什么关系?” 三十余年前,还很年轻的冼春秋因为楚国府血案叛逃南周,起初并未得到重用。不过在后来应对王平章和谷梁接连不断的守御战中,此人逐渐显露出自己的军事能力,再加上南周先帝查清楚他叛逃的真相,便一步步增添他手中的权柄。 时至今日,身为拒北侯的冼春秋是南周军中能够与镇国公方谢晓地位相等的寥寥数人之一。 谷梁沉默片刻,语气复杂地说道:“二人的关系扑朔迷离,不光我看不透,估摸沈默云也难以断定。越哥儿,方谢晓此人虽然厉害,但你与他身份对立,只需多多提防便可。但是冼春秋不同,他的过往仿佛被一团疑云笼罩,当年那件事的真相早已湮没在故纸堆中,我只能告诉你,倘若此行你与冼春秋对上,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说到最后,谷梁的神色已经极其罕见地严肃起来。 裴越不禁想起燕王谋逆案中的冼家子弟,鱼龙街上那个强横的刺客,还有事先跋涉千里来报信的冷凝。 那一系列事件中的疑点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听到谷梁这番言语之后,裴越认真地点头道:“伯父,我知道该怎么做。” 谷梁又道:“你此行有数千骑兵护卫,路上肯定不会有危险,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进入南周之后可能发生的变故,毕竟藏锋卫的骑兵不能渡过天沧江。我已经派人去往南境诸营送信,假如真的发生意外,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援护你。” 裴越心中感动,起身行礼道:“多谢伯父照顾。” 谷梁摆摆手,轻笑道:“无需如此,若是你真的出了事,蓁儿还不得埋怨我一辈子?” 裴越嘿嘿笑着。 谷梁起身,眼神深远地说道:“记住你自己的身份,记住很多人都在等你平安归来,记住……陛下始终会有一抹目光留在你身上。” “是。”裴越应下。 …… 开平六年,七月十三日。 裴越率领大梁使团一百余人,另有数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以及两百余随行人员,在一千背嵬营精锐的护送下,告别京都,悠然南下。 724【触目惊心】 绮水南岸,进入永州境内后便是平原镇。 镇南面的官道旁有一座残破的小庙。 几名年轻人缓步迈入庙中。 “那还是几年前,我托谷范兄南下追查桃花这丫头的踪迹,不成想他突然跑到横断山中。当然,若不是他出手相助,那次我肯定要折在陈希之手里。事后我问他怎会出现得如此及时,他说是一位神秘又美丽的少女报信,就在这座小庙之中遇见。” 裴越面带微笑地说着,旁边众女会心一笑,然后目光汇聚到叶七身上。 想起几年前的往事,自己在这座小庙中一脚将谷范踹趴下,叶七不禁莞尔,然后拉着谷蓁的手躲到一旁说起女儿家的悄悄话。 桃花眨着眼睛,感动地说道:“少爷……” 裴越连忙举起双手道:“你少来,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现在动不动就掉眼泪,难道你不知道自己装哭的样子很像和纱……反正我不会上你的当。” 桃花愣愣地看着他,那边叶七和谷蓁也停下窃窃私语。 不知为何,裴越忽然觉得气氛有些紧张。 “何纱是谁?”叶七似笑非笑地问道。 裴越轻咳两声,不慌不忙地答道:“这个和纱啊,好像是我曾经看过的某本古书中记载的一个人物,大体上命运还算不错,只是相较而言经历过不少坎坷。” 见桃花仿佛真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连忙安慰道:“你以前跟着少爷吃过不少苦,所以才觉得略有些相似,但你往后肯定不用再吃苦。” 桃花可怜兮兮地说道:“少爷可不许骗我。” 裴越作势擦汗,惹来几位姑娘掩嘴轻笑,他暗道往后说话可要小心一些,她们几个早已习惯自己胡言乱语的风格,在旁人面前可没这么好糊弄。 小庙其实压根没有观赏的价值,经过这个小插曲之后,众人又看了片刻便迈步返回。 官道上停着几辆马车和三百余骑,剩下的背嵬营将士护送着使团大部队在前方赶路。 回到马车上,裴越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接过桃花递来的靠枕,丝毫不顾形象地斜躺着。 叶七轻哼一声,转头对谷蓁说道:“蓁儿妹妹,你太惯着他了。瞧瞧,如今哪里还有半点一等国侯的样子。” 谷蓁笑而不答,她对叶七非常敬重,但是并不会刻意伏低做小,尤其是涉及到裴越的时候,这位侯府千金显然极有主见。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自从那夜月下诉衷肠之后,她便觉得裴越怎样都好,哪怕是此刻都有一种淡定从容的洒脱飘逸。 叶七看向另一侧,见到桃花望着裴越两眼发光的模样,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声。 这两位肯定不会跟裴越作对,再想到都中还有一位对裴越百依百顺的林疏月,叶七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变成少数派。其实她也不是要刻意同裴越闹,只是喜欢那种拌嘴的氛围罢了,不太习惯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但是裴越在西境待了一年多,自己跟这两位相处一年多,到头来仍旧无法扭转她们的观念。… 这世间怕是只有一个人会像自己一样,并不会将裴越当成天上的星辰一般仰望,然而一想到那位姑娘贵气盈盈的面庞,叶七不禁微微撇了撇嘴。 便在这时,只听裴越打着哈欠说道:“并非我要在你们面前无礼,实在是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宫中那位恨不能将我劈成两半使用,抛开出使南周的正经事不提,既要我协助东府韩参政处理钦州旱情的危难,又要我实地考察南境边军的武备,此外都中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安排。” 谷蓁眼中明显浮现心疼的神色,叶七见状连忙问道:“钦州旱情那般严重,你将沁园和祥云号的银子都抽空了,为何不尽快赶去成京?” 其实不光是她,就连谷蓁都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使团离京之后,速度绝对算不上快,裴越甚至还特意带她们去那座小庙转悠一阵,浑不似他此前在都中那般脚不沾地的快节奏。当然,谷蓁明白裴越不是那种肆意放纵自己的人,她听到叶七这般问,不禁好奇地望着裴越。 “成京的情况很复杂,从我此前收到的急报来看,官府的常平仓恐怕无法坚持太久。”裴越面色沉重地说道。 叶七终究不熟悉朝廷的运转,闻言愈发不解道:“既然如此,你还有闲心陪我们观赏沿途风景?” 她其实是裴越身边最了解那些事内情的人。当初戚闵回京后带来钦州恐会生乱的消息,裴越便下令王勇筹措粮食,甚至不惜将祥云号的周转银子全部投进去,叶七对此非常清楚。正因为了解,此刻她才会疑惑,看不懂裴越如此行事的原因。 谷蓁柔声道:“叶姐姐,裴兄弟或许是说,成京乃至钦州就像一个泥潭,他不能太早地陷进去,咱家准备的粮食必须要能做到一锤定音。” 听到她极其自然地说出“咱家”这两个字,裴越咧开嘴笑了起来,叶七亦微微动容。 谷蓁反应过来,一时间霞飞双颊羞不自胜。 裴越没有趁势调侃,只是敛去笑意轻叹道:“蓁儿姐姐说的没错,我并非刻意拖延时间然后去做救世主,只是必须要等韩参政将钦州官场犁一遍,用人头和鲜血让那些世家大族清醒一些。” 他抬头看向叶七,语气复杂地说道:“这是宫中那位的意思,其实我不愿意这么麻烦,但他怕我杀心太重,一出手就将钦州弄得血流成河,继而影响到南境五州的稳定,波及往后几年的伐周大业。那日在御书房中,我同他争论许久,因为我又不是天生的杀人狂魔,只是担心钦州的百姓坚持不下去,然而……呵呵。” 叶七冷声道:“在皇帝看来肯定是平定天下的大局更重要。” 裴越道:“罢了,作为一个皇帝来说,他还不算坏到骨子里。我已经派人送信给韩参政,希望他能在十日之内彻底压制住钦州本地的世家大族……”… 叶七还要再问,却发现裴越闭上双眼,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谷蓁惊讶地望着她,用眼神询问道:“睡着了?” 叶七点点头。 夏日炎热,桃花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轻轻地帮裴越摇着蒲扇。 谷蓁和叶七相对无言,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眼中尽皆浮现心疼之色。 九天后,迎亲使团并一千背嵬营将士穿过永州南面的界线,进入钦州地界。 这里位于大陆腹心,百年前并未受到惨烈的战争波及,再加上如今是南北通衢之地,一直都是大梁十三州中颇为富饶之地。 然而自从进入钦州开始,使团的气氛便显得低沉许多,就连天真单纯的桃花都没有像前些日子那般兴奋。 炙热的阳光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空气如火一般包裹着所有人的身体。 土地干裂得像的双唇,视线里满是没有尽头的土黄色。 原本应该是夏粮收获的季节,官道两旁却很难看见劳作的身影,因为田地里的作物都已经干枯而死。 裴越离开温柔乡一般的马车,在官道上策马而行,望着沿路所见,他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那一幕幕让他心惊的惨状,后世史书上的记载很简略,曰:梁开平六年,钦、渝、邓州诸六十二县,自春至秋不雨,井泉竭涸,大饥。 725【藏刀】 钦州,彰德府,安化县。 这里位于钦州的最北面,亦是迎亲使团进入钦州之后的第一站。 今年这场大旱几乎囊括钦州全境,安化县的受灾情况似乎还没有达到惨不忍睹的地步。虽然此前裴越一路看来心情沉重,但等到使团进入县城之后,城中的百姓看起来勉强称得上正常。 县令王琦年近三十,带领属官和百姓们夹道相迎。 当身穿一等国侯袍服的裴越从马车中现身,王琦暗暗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大礼参拜道:“下官安化县令王琦,拜见钦差大人!” 裴越的目光越过此人,扫向那些屏气凝神的属官,然后又看向道旁惴惴不安的百姓们,淡淡道:“免礼。” “谢过侯爷。”王琦语调中多了两分喜悦。 依照大梁规制,京畿之外的县按照户头的数量分成不同品级,有上、中、中下和下四种。安化县是钦州下辖的九个上等县之一,县城中常住人丁约有十六万多,此刻出现在主街上的百姓大概在千人以上。 裴越视力虽好,却也不可能一眼看清所有百姓的模样。只从附近这些人观察,他们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先前便已经被使团后面的背嵬营精锐骑士镇住,此刻被裴越清冷的目光一扫,不由得纷纷垂下了脑袋。 从他们的服饰判断,这些人的确是普通百姓,裴越收回目光,心底却生生涌现几分杀意。 他看了一眼昏黄的天色,面容古井不波地说道:“使团将在城内暂歇一宿,本侯已经提前派人通传,王县令可有准备?” 王琦拱手答道:“回侯爷,下官已经在县衙东面收拾出一片空地,可供贵属扎营歇息。另外县衙已经腾空,请侯爷与使团各位大人将就一晚。” 裴越道:“不必了,使团也住在那里。” 王琦抬头看了一眼裴越身侧的盛端明,虽然没有见过此人,却也知道他就是礼部侍郎,便鼓起勇气说道:“禀侯爷,下官准备了一桌水酒,特为侯爷与盛大人接风洗尘,请侯爷赏个薄面。” 裴越还未开口,盛端明便疾言厉色地斥道:“王县令!如今整个钦州旱情严重,百姓们苦于夏粮颗粒无收,你身为父母官不为他们排忧解难,反而一门心思搞这种歪门邪道,莫非想要老夫在钦州刺史面前赞你两句?” 王琦大惊失色,连忙请罪道:“大人息怒,下官焉敢如此?如今城中储粮勉强还能坚持,下官已经在想方设法在各处开凿水井。至于接风洗尘一事,其实是下官命拙荆在家中弄了一桌素席,还请侯爷与盛大人拨冗小坐。” 听闻此言,盛端明轻哼一声,面色仍旧不善,但怒意显然消退不少,沉声道:“你还不算太糊涂!” 他转头看向裴越,显然是在等这位国侯正使的决断。 裴越淡淡道:“接风宴便不必了,王县令陪本侯走一段,想问你一些事情。” “下官遵命。”王琦垂首应下,同时心中猛然警惕起来。 他又不是官场雏鸟,怎会犯那种明显的错误,方才只是在试探面前的两位大人物罢了。盛端明的确是一位正派君子,然而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故而不足为虑。真正让王琦感到紧张的自然是裴越,这位可是在西境和京都杀得人头滚滚的狠角色。 当他看到裴越在眼前出现,并未玩一手瞒天过海便放下心来。 其实当使团离开京都进入永州境内开始,便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的行踪,不过因为知道裴越的威名不敢靠得太近,却也能始终掌握使团的动向。 王琦最担心的就是裴越脱离使团微服私访,那样的话很多问题压根遮掩不住,他能将官道沿路和县城里虚饰一番便已经竭尽全力,哪来的本钱让整个安化县似往昔一般安定祥和。 如今见裴越压根没有动过那个念头,又被自己一番卖惨诉苦表忠心糊弄过去,自然就多了几分轻视之意。 终究只是一个不曾读过圣贤书的匹夫,我呸! 裴越似乎没有注意到王琦眼神的细微变化,边走边问道:“本县的常平仓还能支撑多久?” 王琦愁眉苦脸地说道:“侯爷当面不敢虚言,本地自从四月底以来便没有下过雨,气候又越来越热,很多百姓家中没有存粮,几处米店储藏的粮食不到一个月便已售罄,县衙只能打开常平仓放粮平价售卖,可是这样也坚持不了太久。” 裴越微微皱眉道:“粮商们也没有粮食可卖?” 王琦小心翼翼地说道:“往年他们都会去永州收购粮食,然后再以稍高一些的价格卖给本县百姓,几十年来一直如此。然而今年永州那边的粮价水涨船高,再加上往来运输的成本,米价肯定会涨高不少。东府韩大人却又严令粮商不得高价售卖,所以……县衙也不能强逼着他们去做亏本的生意。” 裴越沉默不语,盛端明道:“你有没有将此事禀报韩参政?” 王琦叹道:“下官已经派人送去五封急报,但是韩参政也有难处。钦州七府三十九县处处受灾,求援的急报像雪花一样飞去成京,就算常平仓再多一倍也无法完全填补粮食的缺口。” 盛端明毕竟是礼部侍郎,让他宣讲经义是拿手好戏,涉及庶务自然略显生疏。 裴越忽然开口说道:“王县令,让这些百姓都回去罢,本来就吃不饱饭,何苦站在这里浪费体力。” 王琦感慨道:“侯爷爱民如子,下官敬服之至。” 说着便示意属官遣散长街两旁的百姓。 裴越当先而行,使团和背嵬营跟在后面,他一边仿佛很随意地打量着城内的建筑,一边向王琦详细询问县城和下面乡村的赈灾情况。 王琦早有准备,将本县常平仓的储粮、分配和具体的售卖方式详尽道来,听得盛端明不断颔首。 等来到那片空地附近,背嵬营的将士在邓载的率领下开始搭建临时营地,裴越在十余丈外停下脚步,不疾不徐地问道:“王县令是何地人氏?” 王琦谨慎地答道:“回侯爷,下官是成京中山人氏。” 裴越略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原来如此。王县令,本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王琦微微躬身道:“请侯爷吩咐。” 裴越道:“没成想钦州旱情如此严重,本侯打算从北到南四处看看,既然王县令乃是本州人氏,便请你做几日向导如何?县中事务交给佐贰官暂代,你也可以提前嘱咐妥当。” 王琦本想拒绝,然而在看见裴越略显不耐的神情之后,心中立刻醒悟,恭敬地答道:“下官领命。” 裴越颔首道:“如此甚好,王县令请回罢,明日辰时初刻来此地即可。” “是。” 王琦向两人行礼之后转身离去。 盛端明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叹道:“这县令倒还不错,至少没有混吃等死。” 裴越不置可否,他只是心中冷笑数声。 且说王琦回到县衙之后,径直来到书房,然后凭借自己强悍的记忆力,将见到裴越之后的所有细节全部写在纸上,最后又附上他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他用火漆将信封封好,然后起身朝着房内东南角上,冷静地说道:“你连夜去往成京,将这封信送给我的堂兄。小心一些,别被那些人发现踪迹。” “遵命!”站在那里的一抹黑影瓮声瓮气地应下,接过书信之后,王琦仿佛感觉到眼前一花,紧接着对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琦拿起桌上的清茶饮了几口,眼中满是讥讽之色,悠悠道:“不过如此。” 他不仅仅是安化县的父母官,同时还是王家嫡系子弟,虽说此王与京都魏国府的那个王没有关系,可依旧是整个钦州排得上号的世家大族。 这样的大家族里,像王琦之类的官员或隐士还有很多,他们相互勾连亲近,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笼罩在钦州的天际之上。 726【吾往矣】 钦州州治,成京城。 此地如今人口近百万,已经超越灵州荥阳,成为大梁境内仅次于京都的雄城。 成京附廓为中山县,即一代文臣林清源的桑梓之地,亦是裴越爵位封号的来由。 这座城是高祖立国之后花费六年时间修筑,故而建筑格局上大体仿照京都,遵循北衙南民、东贵西富的原则进行区域划分。成京作为名义上的陪都,权贵府邸的数量自然无法和京都相比,所以也就不像京都那般泾渭分明。 东城一座雅致精巧又占地宽广的府邸之中,一群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正在花厅内品茗闲谈。 茶叶是产自尧州西北部的顾渚紫笋,据说每年的产量只有百余斤,其中大部分要进献给宫里。常人自然无法享受到此等珍品,然而能够坐在花厅中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京都那边将裴越吹捧得如同神仙下凡,商道、兵法、武艺等等几乎无人能敌,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嘛。”一位满脸富态的中年男人颇为不屑地说道。 另有一人轻笑道:“裴越此行乃是奉命去南周迎亲,应该不会干涉咱们钦州本地的政事。” “未必,此子年轻气盛又好虚名,再加上以陛下对其的信任和器重,多半会强行插手,咱们还是小心应对方为上策。” “信通兄言之有理,这裴越身上杀气太重,无论西境还是京都,死在他手里的人成千上万,这都是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啊。” “何必如此担忧?方才昆吾公说得很清楚,裴越自从进入钦州地界之后,使团的行进速度很正常,沿路除了拉着王琦闲聊,并未多管闲事。” 说到这儿,众人不禁望向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即先前那人所说的昆吾公。 其人名叫王锷,字昭范,号昆吾山人,成京中山人氏,现年五十有三。 钦州富有代表性的世家大族共有七家,王家便是执牛耳者,身为这一代家主的王锷当仁不让地成为这群人的核心。 王锷放下手中的茶盏,风轻云淡地说道:“裴越精于兵事,不代表他就万事精通,再者我们不会给他肆意妄为的机会。” 他幽深的目光扫过其他人,缓缓道:“诸位请不要忘记,钦州是我们的基业,不要因为今年的旱情就得意忘形,以至于分不清主次。我们只是要将土地和百姓收入囊中,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众人凛然,纷纷应道:“昆吾公放心,能坐在这里的怎会有那种蠢人。” 王锷微微颔首道:“你们要叮嘱府中管事,尽量不要闹出饿死人的事情,不时拿出一些粮食赠与乡民。” 先前嘲讽裴越的富态男人名叫赵鑫,只见他讨好地笑道:“昆吾公,咱们控制的那些米店何时开门售粮?” 王锷淡淡道:“不急,等那位参政大人求上门来再做决定。” 赵鑫不禁怪笑道:“参政大人当初来的时候何其威风,一连抄了六家粮商,再加上四座常平仓里的存粮,他以为这样就能轻松解决钦州七府之地的灾情,哈哈,实在是痴人说梦。” 除了王锷之外,其他人对暴发户一般的赵鑫观感不佳,当即便有孙家家主孙明春岔开话题道:“昆吾公,倘若裴越真的出手相助韩参政,逼迫粮商们平价售粮又当如何?虽说这位年轻国侯不擅政务,可他身份太过特殊,真要胡来的话很难有人能制止。”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核心人物最害怕的就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匪患。 纵观裴越以往的行事风格,此人无异于一个披着官面身份的匪首。厅中这些人不惧韩公端那样的清正君子,哪怕对方铁了心要杀人,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应对,再不济也可以卑躬屈膝示弱。 可是裴越显然不同,假如他站在韩公端那一边大开杀戒,钦州境内还真的没有几个人能镇得住。 王锷不以为然地道:“这里不是边境亦不是京都,他不敢指使手下的军卒胡来,否则陛下也不会答应。钦州若是乱了,南境五州都不会安宁,陛下靠什么攻伐南周?方才我让你们对乡民好一些,原因便在于此。” 众人纷纷颔首以对。 王锷继续说道:“他要敢举起屠刀,我们可以鼓动百姓反抗,区区中山侯还承担不起激起民变的罪名。总之,你们这段时间将粮食藏好,叮嘱族人夹起尾巴做人,不要给那杀星送去把柄,同时尽量不要让百姓们饿死,剩下的事情我会同韩公端交涉。” 其余几位家主信服地点头道:“谨遵昆吾公吩咐。” …… 北城,钦差行辕。 政事厅中,东府参政韩公端双手负于身后,眉头紧锁地凝望着墙上悬挂的钦州全境地图。 离京之前他便清楚此行不会顺利,却没想过会一步步艰难到如此境地。 钦州之所以不同于渝州和邓州,根源在于成京是大梁的陪都和南境五州的核心,这座城里的世家大族经过近百年的日积月累,触角早已蔓延四面八方。今年这场大旱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那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利用囤积的粮食换取百姓手里的土地。 在这个时代里,良田便是最好的财富。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亦或者是想要攫取更多的银子,粮商肯定会操控米价不断上涨。 韩公端带领一千禁军来到钦州,以囤积居奇的罪名施展雷霆手段,在五日内连抄六家中等粮商,砍了十几颗脑袋,立刻便震慑住所有人。 十四天前,米价陡然回落,此后市面上便没有再上涨过。 新的问题随之出现,从十天前开始,整个钦州境内竟然只有零星几家粮店开门,而且很快就被百姓们买走所有的粮食。 如今韩公端只能依靠四座常平仓的粮食赈济百姓,但是这又能坚持多久? “禀大人,成京府尹求见。”门外响起随从的声音。 韩公端皱眉道:“不见。” 随从微微一怔,旋即垂首道:“是,大人。” 按理来说,成京府尹在这片地方也算得上大人物,单论官职品阶仅在钦州刺史之下,然而韩公端对其很不待见。究其原因,这位府尹大人八面玲珑,谁都不愿得罪,对于东府参政毕恭毕敬,可是对本地的那些权贵也是整日笑脸相迎。 韩公端明白自己的敌人是谁,他不需要调查就能确定钦州那些粮商背后的主人是谁。 钦州刺史宋希孟是位心机深沉从不肯轻易出头的老官儿,成京府尹卢奇又是个极其圆滑的墙头草,韩公端这段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整个钦州的局势犹如一座泥潭,没有人敢公然违抗韩公端的命令,但是下面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诿敷衍,偏偏那些借口还挑不出什么毛病。 沉默良久之后,韩公端忽然轻声说道:“来人。” 一名魁梧汉子从门外走进来,躬身道:“大人请吩咐。” 韩公端眼中浮现犹豫之色,他很难认同裴越的行事手段,然而此刻想起那些面有菜色的普通百姓,他稍作迟疑之后咬牙说道:“你去告诉裴越,本官同意他的做法,一应责任由本官担着!” “小人遵命!” “去罢。” 韩公端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变得冷厉坚定。 727【龙共虎】 彰德府的地形北宽南窄,宛若一个倒置的葫芦。 迎亲使团离开安化县后,先后途径阮陵县和宝昌县,在三天后抵达海阳县。 再往南进入寻宁府,成京城便位于寻宁府的东南界线之外。 这几天里王琦提心吊胆,生怕裴越拉着他去民间走动,因为实际上有很多百姓家中已经断粮,之前还能咬牙从各家米店里抢购高价粮食,可是在东府韩参政来到钦州之后,连续砍了十几颗脑袋,绝大多数粮商都不敢再卖粮。 如今全靠官府的常平仓供给粮食,以及本地那些大族开设粥铺,勉强才没有酿成乱子。 至于那些粮商们,他们在按照平时的价格卖完店铺中的粮食之后,宣称自己已经没有存粮且外面也买不到粮食,纷纷关门歇业。 王琦最害怕的是裴越看见民间的悲惨景象,怒从心头起,强行用刀剑撬开那些粮商的嘴。 他丝毫不怀疑那位年轻国侯的杀性和魄力。 好在裴越似乎对白龙鱼服这种事不感兴趣,从始至终都待在使团里,每天会找王琦闲谈大半个时辰,聊的也都是寻常话题,譬如钦州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典故。 王琦一开始自然是全神戒备,唯恐自己说错话被对方抓住把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变得镇定从容。 以前听说这位中山侯体恤百姓,蜂窝煤造福世人,如今看来只能说言过其实。就算他不懂得下面官府的具体运作,也应该知道这场大旱影响的绝非钦州一地,亦非夏日一季。只要上苍一天没下雨,旱灾的恶劣影响就会持续加重,甚至造成大梁南境的动荡不安。 裴越恍若未觉,除了每日找王琦闲谈一阵,其余时间便待在那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里。 王琦还留心观察着那一千护卫骑兵的动静,发现他们老老实实地护送使团南下,并没有人长时间地离开过。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但有件事令王琦意想不到,那就是当使团进入寻宁府之后,他身边竟然多了两位同伴。 这两人分别是沅陵县丞余杰和海阳县令孙广信。 王琦与他们还算熟悉,毕竟都是彰德府下面各县的官员,每年都能见到不少次。午间暂歇时,王琦坐在树荫下,压低声音说道:“裴侯究竟想做什么?” 余杰微微摇头道:“不得而知。” 王琦看了一眼远处鸦雀无声的背嵬营将士,皱眉道:“我总觉得他在下一盘大棋。” 另一边孙广信眼神中浮现惧意,紧张地说道:“该不会是要拿我们开刀吧?” 王琦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他有什么理由拿我们开刀?再者说了,你我都是正经进士出身,他就算想对我们下手也得韩参政点头才行。” 孙广信缩缩脖子说道:“可是我听说裴侯在西境的时候,当着数万将士的面亲手杀了那位武威侯宁忠。” 另外两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好看,王琦沉吟道:“不必自己吓唬自己,我猜他多半是想从我们嘴里打探消息。两位同年,最近几天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能吐露,不然倒霉的可是自己。至于这位中山侯的谋算,大家其实大可放心,成京那边各家的长辈们肯定会盯着使团,也必然会知道我们消失的缘故。” 余、孙二人尽皆点头赞同。 官道另一侧的树荫平地上,那辆最宽敞的马车车厢内,裴越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信纸,神情略显凝重。 谷蓁和叶七面色各异,前者好奇地望着裴越手中的信,很想看看名动京都的沈家才女究竟书法如何,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般恣意潇洒。 叶七只觉得对方有些阴魂不散的味道,即便此地距离京都已近很远,沈淡墨依旧巴巴地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不过她没有在这个时候吃醋,反而主动开口问道:“她在信中说了什么?” 裴越将信递给叶七,沉声道:“与我在这边了解的情况大致相当,太史台阁的手段果然不凡。先前我以为他们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南周,没想到他们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还能查到这么详细的信息。与之相比,唐临汾带着五千人都未必及得上对方的效率,只可惜这次傅弘之无法跟来。” 叶七看完之后已经无暇顾及沈淡墨的书法,目光凌厉地说道:“这些人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他们想造反不成?” 裴越摇头道:“他们当然不会造反。” 谷蓁挪到叶七身边,靠着她的身躯看完那封信。 若是换做以往,裴越肯定不会错过这等秀色可餐的场面,但是今天他显然没有这份雅兴。 沉默片刻过后,他冷声说道:“前魏国祚绵长,门阀已经成为王朝的顽疾,甚至能够掌控朝廷的格局和运作。前魏倾覆之后,数十年接连不断的战火冲毁门阀的根基,无论大梁、西吴还是南周,这些蛀虫的实力已经遭到极大的削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垄断一个王朝的命脉。” 他顿了一顿,面色肃然地说道:“只是这种破坏并不彻底,那些门阀中依旧有一些活了下来,譬如世人常说的庐陵韩氏、江北傅氏、清河徐氏等等,以及缩在钦州境内的王、孙、许、赵等世家大族。他们不敢在明面上和朝廷作对,可是我确信他们做梦都想回到前魏时的风光。” 叶七凝眸道:“所以他们才想趁着这次的机会兼并土地。” 裴越点头道:“所谓门阀者,追根溯源是因为前魏初期推行的占田制。相较如今三国并立的格局,前魏一统天下之后的疆土显得过于庞大,官府的管理存在很大的难度。当时的掌权者想出这个占田制,利用士族来治理黎民百姓,朝廷只需要从士族手里征收赋税即可。” 谷蓁沉吟道:“裴兄弟所言非虚,占田制在初期的确给前魏朝廷带来诸多便利,省去大量人力物力,等于是将原本要官府承担的耗费转移到士族身上,代价便是保护这些士族对于田地的侵占。” 裴越冷笑道:“也不知该说想出这个法子的人聪明绝顶还是愚蠢至极。士族之所以能成为门阀,根本原因就在于逐渐垄断官职晋升的渠道,因为大多数普通人都已成为他们的奴仆。庐陵韩氏能够认清现实,主动交出家族占据的一半良田,这才使得韩公端有机会成为翰林学士,然后到今天的东府参政。” 桃花听得眼皮子不断上下打架。 叶七虽然不熟悉史书上的记载,但她这些天对于裴越想做的事情知之甚详,不禁略有些担忧地说道:“你那样做肯定会激起他们强烈的反弹。” 谷蓁亦道:“叶姐姐说的没错,韩参政如今陷于泥潭之中,可见这些人准备得极其周全。裴兄弟,我相信你的判断,只是或许我们可以用稍微柔和一些的手段?” 裴越平时对她们可谓言听计从,但是此刻沉静地摇头道:“这种世家大族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低头。” 二女登时明白这句话里冷酷的杀机。 裴越轻声道:“其实这些天唐临汾送来的密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就在我们离开彰德府之后,那里已经活活饿死了不下三十人。” “啊!”谷蓁猛然掩嘴惊呼,眼中满是不忍又悲伤的神色。 叶七紧抿双唇,目光凛冽如冰。 然而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就算是这样,钦州各地的百姓未必就会站到朝廷这边。你们不要以为这些世家大族都是蠢货,实际上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开设粥铺救济百姓,虽然那些粥跟水汤区别不大。” 谷蓁了然道:“想必他们早已撇清和粮商的关系。” 裴越颔首道:“他们一方面对韩参政卑躬屈膝,另一方面将大量的粮食藏起来,实际上两边都心知肚明,就看谁先低头而已。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像是一个脑袋缩进去的乌龟,想要砍掉他们的脑袋,总得想个办法先让他们把脑袋伸出来。” 叶七转而望着虚掩的车帘,轻声道:“外面那些人就是……” “没错。” 裴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而寒声道:“人活于世皆有用处,他们亦是如此。” 叶七和谷蓁对视一眼,然后坚定地说道:“那你不要手软。” 裴越肃然道:“好。” 七月二十二日,大梁使团出钦州寻宁府,前往成京城,距离仅有十余里。 是日,城中大乱。 728【应声裂】 韩公端此行带着一千禁军,但是钦差行辕这里只有一百人,余者负责看守城外四座常平仓,那里存放着钦州百姓的救命粮食,自然容不得半点轻忽。 当第一批灾民出现在行辕外面的时候,守门禁军并未察觉到异常,因为近来经常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这些百姓不是来这里闹事,他们只是想碰碰运气能够得到一些粮食。 然而很快就有第二拨人出现在街头。 几名禁军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立刻入内禀报。 等到韩公端大步流星赶来时,整座钦差行辕已经被数千名成京贫民团团围住。 这些人身形单薄面色惨白,神态畏缩怯懦,然而眼中却又满是濒临绝望的疯狂。 禁军游击徐仁挡在韩公端身前,低声道:“大人,这些人很不对劲,请您不要往前。” 韩公端沉声道:“让开。” 徐仁乃是李訾的亲信,此番奉命保护这位东府参政的安全,此刻看到行辕外密密麻麻的灾民,空气中弥漫着恐怖又压抑的气氛,他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上来,哪里敢让韩公端直面这些人。可是听到韩公端不容置疑的两个字,徐仁迟疑之后只能选择退到一旁。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早已熟悉这位参政大人的脾气。 韩公端走到台阶边缘,望着下方人头攒动的景象,高声道:“尔等为何要围住钦差行辕?” 短暂的沉默过后,下面的哀求声汇成一股巨浪朝他汹涌袭来。 “钦差大老爷救救我们!” “听说常平仓里粮食都没了,城里四处都买不到粮,这可怎么办啊!” “求求钦差大人,让朝廷运些粮食来吧!” “家里已经断粮好多天了,大人还能扛着,但孩子们怎么办?” “大人,据说您将粮食都发给下面的府县,可咱们成京城里的人也是人啊!” …… 随着开口的灾民越来越多,人群开始向前拥挤,渐渐逼近行辕门外的石阶。 徐仁见状大惊,连忙带着属下拦住想要接近韩公端的灾民,万一要是混乱中有人伤到这位东府参政,届时连李訾都保不下他。 韩公端面色沉郁,他抵达成京之后便与钦州刺史宋希孟划分权责,言明成京城内由刺史府负责,至少不能出现饿死人的情况。他知道随着旱情的愈发加剧,下面府县原本应该运入成京的粮食直接断掉,城内近百万人口需要的粮食是一个天文数字。若是优先赈济城内灾民,他们绝对能将四座常平仓吃得干干净净。 然而下面府县的灾民又怎么办? 韩公端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他必须做出一个抉择。 想到成京城内有诸多世家大族,宋希孟在这里当了三年刺史,总不至于任由那些人拿捏,所以他才决定城内的百姓由刺史府赈济,无论如何也要从那些人的口袋里扣出粮食。 “大家静一静!” 韩公端竭尽全力地高声呼喊,禁军在徐仁的指挥下复述着这句话,依靠雄壮的声势压住这些灾民,随后便听韩公端说道:“今年这场大旱突如其来,眼下整个钦州境内都在闹粮荒,你们的情况我很清楚,但是请大家放心,朝廷已经在安排调运,很快你们就能买到平价的粮食!” 灾民们将信将疑,若非韩公端初临钦州就砍了十几颗脑袋,抄了六家粮商,今日他这番话绝无可能安抚住这些已经饿到极致的贫苦百姓。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喊道:“这官儿在骗人!大家不要相信!他把粮食都发给下面的府县,城外的常平仓都见了底,就是要活活饿死咱们!” “对,让他拿出粮食来!” “我们要粮食!” “我们要粮食!” “我们要粮食!” 随着四周都有人响应那个尖锐的声音,人群再度变得混乱汹涌。 徐仁毫不犹豫地拔刀怒喝道:“往前一步者,杀!” 百名禁军同时拔刀附和,这可是大梁最精锐的军卒,如高山一般威严的气势再加上烈日下明晃晃的钢刀,冲在最前面的灾民登时吓得脸色发白。 可是这个时候却由不得他们,后面的人继续往前挤,逼着他们冲向禁军的钢刀,不然就会被推倒在地,被无数人活活踩死。 局势瞬间一触即发,徐仁顾不得许多,对身旁的属下说道:“送大人进去!” 韩公端没有在这个时候呵斥徐仁自作主张,这些灾民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鼓动下,显然已经失去理智。他们既畏惧又绝望地往前冲,嘴里呐喊着乱七八糟的言语,眼看就要撞上禁军用血肉之躯组成的防线。 但是韩公端没有选择离开,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些灾民,咬牙高声道:“不要胡来!不要冲动!都退回去!” “他不给咱们发粮食,左右都是一个死,大家冲啊!里面就有粮食!” 数千人的队伍中不断有人喊出类似的话,鼓动着灾民们冲击钦差行辕。 徐仁率领禁军用刀背拍打着冲在前面的灾民,凭借自身过硬的心理素质和武道修为,逐渐压制住这股汹涌的浪潮,随着前面的人不断被打趴下,绝大多数人渐渐恢复一丝清明。 这时只听长街两头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紧接着又是令人牙齿发酸的弓弦响动声。 原本就已经开始冷静下来的灾民转头望见官军骑兵的出现,下意识往后退步。 可是已经迟了,只见箭雨如幕,在空中划出一片弧线,坠落在灾民队伍之中。 韩公端大惊失色,不顾身份和仪态地拼命喊道:“不要放箭!” 惨叫声连绵响起,虽然中箭者并不算多,但这些普通人哪里经过这等阵势。 韩公端望着这一幕,犹如心头滴血一般,往日从容淡然的气质消失不见,双眼喷火地望着飞速靠近的骑兵,厉声道:“谁允许你们放箭杀人?!” 灾民们颤栗不止,纷纷抱头蹲在地上,场间一片安静,不复之前的喧杂和混乱。 然而这种安静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压抑。 中箭者的哀嚎断断续续,人群中陡然响起一阵阵绝望的哭泣声。 骑兵下马围住这些灾民,一员武将大步走到台阶下方,拱手道:“末将援护来迟,还望钦差大人恕罪!” 韩公端望着他面无表情的姿态,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怒道:“本官问你为何要放箭杀人?” 武将抬头迎着韩公端愤怒的眼神,带着几分惶恐却又理所当然地说道:“禀大人,末将得知有乱民围攻钦差行辕,匆忙领兵前来援护。当时看到这些乱民冲击大门,一心只想着保护大人,并未考虑太多。” 他的神情很平静,韩公端却从此人眼中看到几分自得之色。 729【翻手为云】 这员武将名叫陈新甲,现任钦州成京卫指挥使,此前与韩公端见过几面。 大梁军制规定,除去京都和边境之外,内陆各州皆设厢军,以为保境安民清剿匪患之用。一般来说各州都只有一卫厢军,顶多在人数上超出常规的限制。但钦州因为成京这座陪都的存在,故而有两卫厢军,分别是成京卫和永平卫。 身为成京卫指挥使,陈新甲今天来得十分及时,但是在他领军到达之时,这些灾民已经被禁军震慑住,他完全可以制止部属的举动。 韩公端的目光从此人身上挪开,看向长街上瑟瑟发抖的灾民们,对徐仁沉声道:“立刻救治伤者。” “遵命!”徐仁拱手应下,然后领着禁军走下石阶,来到灾民中间查探中箭者的伤势。 然而灾民们不仅没有涌现感激的神情,反而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们。 这目光中不仅有畏惧,更有无法掩饰的恨意。 韩公端自然也发现这一点,实际上今天这场动乱本就是针对他这个赈灾钦差的陷阱。 如果他开仓放粮,势必会引来城中其他的百姓,可是常平仓的储备根本无法满足那么多人的需求。如果他坚持不肯退步,结局必然就会像眼前这般,再加上陈新甲一声令下射死近百灾民,可以想象已经陷入泥潭的韩公端会愈发举步维艰。 百姓们很难分得清官场上的弯弯绕,他们只知道自己不想饿死,只想让钦差大人发一些粮食,却被官兵杀了这么多人,仇恨的情绪必然会极快地蔓延开来。 他们只会将这笔血债记在韩公端头上。 韩公端将怒意压在心底,转头望着陈新甲说道:“今日之事,本官会如实禀报陛下。” 陈新甲微微一怔,旋即苦着脸道:“钦差大人,末将当时生怕这些乱民惊扰到您,所以才仓促下令放箭,并未有意杀戮咱们大梁的百姓。还望大人体恤则个,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听到这番无耻至极的言论,韩公端的眼神愈发冷厉。 然而他眼下却拿对方没办法。 他虽然是东府参政身份尊贵,可大梁的规矩很严苛,东府的人压根管不到军中武将。莫说陈新甲是成京卫指挥使,就算他只是一名小小的游击,韩公端也无权罢免他的军职。 离京之前,开平帝曾经给了他一道旨意,在赈灾过程倘若发现有官员贪赃枉法,三品以下可以先斩后奏。问题在于这道旨意仅限在文臣体系之内,就算韩公端豁出去要当场办了陈新甲,对方的借口也称得上无懈可击。 当时的情况表面上看确实比较危急,虽然连韩公端都能看出来这些灾民已经被拦住,并不会造成真正的危险,可陈新甲当时所处的位置有些远,仓促之间无法准确判断局势也情有可原。 便在这时,钦州刺史宋希孟和满头大汗的成京府尹卢奇匆匆赶来。 两人见到身姿如松的韩公端安然无恙,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宋希孟身材清瘦,满身清贵书卷气,浑不似一个掌握无数人生死命运的封疆大吏。他孤身走到韩公端身前,叹道:“下官身为刺史,治下竟然出现这么多乱民,险些惊扰到韩大人,实在惭愧。” 韩公端望着此人的双眼,沉声道:“宋方伯,敢问城中百姓为何无粮可买?” 宋希孟看了一眼长街上被军士包围起来的数千灾民,迟疑道:“韩大人,粮商们尽皆关门歇业,言粮食已经售尽,下官总不能逼着他们变出粮食。” 韩公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忽然明白整件事的首尾。 灾民受到蛊惑试图冲击钦差行辕,紧接着陈新甲领兵杀害一部分百姓造成事态的激化,逼着他陷入抉择之中,要么将常平仓的粮食拿来赈济城内的百姓,要么坚持此前的策略然后任由那种压抑绝望的情绪在城内蔓延,最终酿成更加恶劣的后果。 气氛变得十分沉闷,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韩公端和宋希孟陡然色变。 又有许多百姓出现在长街两头,他们就像那些灾民一样,显然已经很长时间饿着肚子,尤其是走在前面的人看见长街上的近百具尸首之后,这个消息就像插上翅膀一样在城内飞速流传开来。 …… 西南方向数里外的一座三层楼上,顶层雅间内团坐着七名中年男子。 王锷坐在主位上,听着心腹亲随一五一十的禀报,脸上的表情渐渐显得轻松起来。 孙明春微笑道:“想不到韩参政竟然如此仁心,为了那些卑贱的百姓就要跟宋方伯翻脸。” 坐在他对面的赵鑫得意地说道:“孙兄难道还不明白?今日他要是不将常平仓的粮食调进城里,城内已经饿了快半个月的百姓能生吞了这位钦差大人。” 余家家主余光存捻须笑道:“想必韩参政此刻很是为难,若是将常平仓的粮食供给城内的百姓,下面的府县又如何救济?昆吾公不愧是神算,早早就定下这个以退为进之策。送出六家小商户的人头,换取其余粮商的兔 死狐悲之心,只要钦州境内无人售粮,韩参政难道还能将所有人都砍了脑袋不成?” 众人称赞不已,王锷不动声色地说道:“此番不是老朽一人的功劳,有赖于各位齐心协力精诚合作。” 孙明春又是一番吹捧,然后问道:“昆吾公,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准备开始售粮?” 王锷沉吟道:“韩参政想要平息今日的乱局,只能拿出常平仓的粮食赈济城内的百姓。如此一来,他势必要依靠咱们才能解决下面府县的危局。各位,我们在这个时候要愈发谦卑,以免彻底激怒这位钦差大人。” 赵鑫摸着脑门说道:“请昆吾公赐教,这其中的分寸又该如何把握?” 王锷淡淡一笑道:“告诉各家掌控的粮商,让他们去和韩参政宋方伯求情,恳请以高出往年五成的价格售粮,如此才能勉强保住本钱。对于那些实在拿不出银子的百姓,要允许他们用田契来换粮食。” 众人皆笑,于家家主于颉感叹道:“名正言顺,水到渠成,大妙。” 王锷环视众人,轻声道:“请各位牢记,我等与这些事没有任何关系,不要给钦差大人翻脸的机会。” “谨遵吩咐。”众人恭敬地应下。 这时王锷的一名心腹忽然走进雅间,来到中年男人身旁,急促又慌乱地说道:“启禀老爷,中山侯率领一千骑兵突然进城,眼下正朝钦差行辕而去!” 王锷面色大变,怒道:“他不是后日才到?” 心腹哭丧着脸说道:“回老爷,咱们的人先前被中山侯麾下的探子抓住,这三天传回来的都是假消息,实际上他们今早便到了海阳县,然后中山侯率领一千骑兵抛下使团,一路奔袭径直从北门而入!” 房内登时一片慌乱,赵鑫站起来说道:“昆吾公,不能犹豫了,在下认为应该马上发动各家掌控的人手,干脆鼓动全城百姓彻底将事情闹大!” 王锷快速眨着眼睛,刚要开口答应,脑海中陡然一道闪电炸开,他猛地出手抓着心腹的衣领,寒声道:“既然咱们的人被对方控制住,为何他现在又能传信回来?” 心腹楞了一下,胆战心惊地说道:“他说……他说使团抵达海阳县之后,那些军卒便放了他,还给了他一匹马,如此才能拼命赶回来送信。” 王锷面色阴晴不定,缓缓松开手,摇头道:“大家稍安勿躁,裴越此人极擅阴谋诡计,这明摆着就是要给我们挖坑,切不可上他的当。” 孙明春一脸后怕地说道:“极是,说不定他就等着我们出手,然后抓住我们的把柄扭转局势。” 赵鑫讷讷地坐下,不安地说道:“昆吾公,我们什么都不做?” 王锷此时已经冷静下来,颔首道:“大家不要慌乱,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钦州的局势,他就算能杀人也没办法凭空变出粮食,静观其变即可。” 众人只能继续坐着,心中七上八下,再无方才的悠然淡定。 王锷神情镇定地饮茶,然而心中却有一种扭头望北的欲望,似乎很想看看裴越究竟要做什么。 …… 钦差行辕。 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朝这里汇聚,被军卒围住的那两千多人亦开始发生情绪上的变化。 陈新甲眉头紧皱,这并非是故意装出来的态度,而是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他的预想。 原本只是借着这个机会让韩公端陷入泥潭,可是后续的变化明显是要逼着这位钦差大人做出决断。陈新甲并不想将对方得罪死,虽说文武殊途,可韩公端明显会成为执政,跟这样的人结下私仇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然而陈新甲还不想那么早就告别这人世间。 但眼下的局势显然不是他能轻松处置的小事。 韩公端和宋希孟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无比凝重。 大梁的百姓历来温顺,可如果让他们连饭都吃不上,两位饱读史书的重臣都清楚那样的后果。 这时只听韩公端轻声说道:“宋方伯,你觉得那些人会罢休吗?” 宋希孟一改方才的含糊其辞,语气幽深地说道:“不会。” 成千上万的普通人填满长街,如果逐一望过去,会发现每个人都很弱小,毕竟只是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又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可若是从上空俯瞰望去,当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又是一股震撼人心的洪流。 成京承平百年,从未发生过眼下这样的状况。 禁军和陈新甲统率的成京卫士卒如临大敌,所有人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一阵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出现在长街北面的尽头,轻易打破上万人凝结而成的决然气势。 一杆大旗当先出现,上面写着六个大字。 大梁中山侯裴。 730【孰轻孰重】 裴字帅旗昂然矗立,一千精骑沉默列阵。 他们漠然地注视着前方的百姓,胯下的骏马躁动地打着响鼻。 这些从西境战场上历经考验活下来的百战老卒,即便不动如山也能带给敌人巨大的压力,更何况是一群饿着肚子手脚乏力的普通百姓?纵然有上万人包围着钦差行辕,但只要裴越一声令下,背嵬营杀完这些人都不会出汗。 仿若沉寂的水面上荡起涟漪,从北到南掠过整条长街,越来越多的百姓心中开始发憷。 他们以前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军卒,但绝大多数人都听说过裴越的事迹。 以庶子之身指挥边军斩获西吴十余万首级,这样的传奇很难不流传世间,单凭这件事裴越就足以成为很多人心中的杀神。 涟漪很快汇聚成水花,外围的百姓自觉地退到两边让开道路。 裴越策马当先而行,帅旗紧随其后。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两侧的百姓身上,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那年初临绿柳庄的情形。 那棵繁茂的柳树下,几十名庄户小心翼翼又极其卑微地给他行礼,尽管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子。那些庄户和眼前的百姓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就像是这人世间一颗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在泥泞里挣扎奔波只是为了活着。 裴越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救世主,只是这一路从北到南走来,所见之人间唯艰难二字。 一股躁郁的情绪在他心头沸腾。 若是换做平时,成京的百姓或许还想着瞧瞧那位中山侯的风姿,可是现在他们只敢低着头,听着节奏稳定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裴越的手腕和威名无需赘述,他的麾下自然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这是陈新甲率领的成京卫完全无法比拟的事实。方才还准备继续在钦差行辕外聚集讨要一个说法的百姓们,此刻乖巧地如同羊羔一般。 裴越没有趁机宣讲一些大道理,他径直来到行辕大门前,坐在马上朝韩公端拱手致意。 一等国侯乃是超品爵位,东府参政仅是从二品,裴越的举动不算失礼。 裴越又同钦州刺史宋希孟见礼,依旧没有下马。 然后他调转马头,看着周遭黑压压一片人头,朗声说道:“虽说我在京都有点微薄的名声,可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成京应该无人在意,所以我猜诸位今天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应该不是特意为了迎接我,对吧?” 这句玩笑话并不好笑,虽然裴越的声音中气十足,长街两头的百姓都能听见,可他们只是畏惧地看过去,没有任何呼应声响起。 裴越不以为意,话锋一转道:“既然不是在迎接我,你们数千人围着钦差行辕,莫非是要造反不成?” 人群中登时出现一阵骚动。 当一些人想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到处都有裴越麾下的军卒。背嵬营可谓是优中选优,从藏锋卫老卒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尖子,大部分时候都不需要裴越耳提面命,他们明白该如何应对不同的场面。 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背嵬营当然不会结成战阵,以鸳鸯阵十一人为小队,在裴越前行的同时便已经分散开来,彻底掌控住局势。与之相比,陈新甲带来的成京卫犹如一盘散沙,绝大多数人都集中在一起。 大门前,韩公端望着这一幕微微颔首。 宋希孟轻声道:“不愧是中山侯,部属之强悍非常罕见。” 韩公端应道:“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器重一个臣子。” 两人心中颇多感慨,站在旁边的陈新甲只觉得分外尴尬,同时又有一些惧意。在裴越出现之前,他也曾想过这位中山侯的手段,其实心中并不是特别畏惧,总觉得此人盛名难副,然而此时当面瞧着,他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不该为了那笔银子就给韩公端挖坑。 那边厢裴越见无人应答,微微皱眉道:“本侯再问一遍,你们是不是要造反?” 这群人终于有了反应,最开始出现在钦差行辕外的百姓中,有那等心思机灵的颤声喊道:“裴侯爷,草民怎么敢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今天来这里只是想求钦差大人开仓放粮。城内已经十来天没有米店开门,很多人都快饿死了。” 裴越奇道:“十来天没有买到粮食就会饿死?难道你们家中都没有存粮?” 见他态度颇为温和,渐渐有人生出几分胆气,高声回道:“侯爷,咱们这儿从三月底开始就没有下过雨,田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庄户们自己都没有粮食吃,哪里还有粮卖进城里?从四月底开始米价一直飞涨,好多人只能变卖家当换粮食,如今更是连米店都关了门……” 裴越轻轻一叹,又问道:“所以说,你们今天围着钦差行辕,只是想求得一些粮食?” 离他最近的那些百姓拼命地点头,有些人眼中已然有了泪痕。 如果不是填不饱肚子,谁愿意做这种风险极大的事儿?谁不知道冲撞钦差是抄家杀头的大罪? 裴越没有再问,他从马上翻身而下,邓载和几名亲兵紧随在旁,他用双手捧着裴越常用的钢刀。 虽然裴越是朝韩公端和宋希孟走去,陈新甲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危机感。 只见裴越从容地登上石阶,来到两位重臣面前站定,目光冷峻地问道:“敢问参政大人,这些百姓只是吃不饱饭的可怜人,你为何要下令射杀他们?” 他猛然抬手指着不远处那百余具尸首,勃然道:“这就是朝廷对待大梁子民的手段吗?” 毕竟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大将,宋希孟被这股霸道凌厉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 韩公端沉声道:“中山侯,本官从未下令射杀百姓。” 裴越怔了怔,疑惑地问道:“此地以参政大人为首,除了你还有谁能下令?莫非是宋方伯?” 他转头望着宋希孟,后者摇头道:“好教裴侯知晓,本官虽为刺史却无权调动本州厢军。” 这时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禀裴侯,末将乃是成京卫指挥使陈新甲。当时这群百姓在围攻保护韩大人的禁军,末将害怕酿成大错,仓促赶来也不敢耽搁,只能下令放箭。末将绝非有意屠戮百姓,只是……” 陈新甲极其恭敬地说着,他万万没有想到裴越会抓着这件事不放。 不就是几十个平民而已,再者说了,自己又不是无缘无故杀人,若非他们冲击钦差行辕,又怎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然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寂然,因为裴越漠然地望着他,抬手从邓载手里接过钢刀。 裴越沉声说道:“你能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再怎么无能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模样,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你居然敢说他们能够对付禁军和你带来的兵卒?” 他迈步朝前走着。 陈新甲大骇,尖声道:“裴侯,末将问心无愧啊!” 这时韩公端忽然悠悠道:“陈指挥使,如果你问心无愧的话,前夜送进你府里的五箱珍宝又作何解释?” 陈新甲目瞪口呆,眼见裴越已经来到自己跟前,那柄长刀拖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他强行挣扎着喊道:“裴侯,你只是京营副帅,依照朝廷军制管不到我!” 裴越转了转脖子说道:“本侯离京之前,陛下特赐监管南军诸将帅之权,难道你没有接到这封圣旨?” 陈新甲还要争辩,裴越健步上前,刀光似匹练一般卷起。 鲜血四溅。 陈新甲捂着脖子,眼中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他想不明白此人为何敢杀自己,难道他就不想知道这钦州乱局的根源在哪? 成京卫的士卒登时大哗,谁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主将竟然突兀被杀,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发现背嵬营的将士已经出现在身前,那一张张冷漠的面庞仿佛在提醒他们,若敢暴起闹事只会有一个下场。 一如倒在地上一命呜呼的陈新甲。 长街之上,百姓们虽然听不见那些大人物的对话,可是他们能看见变故的详细过程。 被成京卫射杀的百余人并非孤身前来,今天来的很多都是一家几口,他们的家人不敢去收殓亲人的尸首,也不敢对那些兵卒叫喊,只能将悲痛藏在心中。 当那位下令放箭的武将被裴越一刀砍死,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大仇得报的凄厉哭声。 731【载舟覆舟】 裴越在斩杀陈新甲之后,来到台阶边缘站定,长刀拄地朗声说道:“各位成京城的老少爷们,此人便是成京卫指挥使。他身为朝廷武将却草菅人命,如今已然伏法,所以你们应该相信,朝廷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大梁子民,更不会让你们活活饿死。” 如果他刚来就说这番话,即便百姓们畏于背嵬营的强悍不敢反驳,心中却未必会相信,迟早还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怂恿鼓动。 然而—— 这位中山侯的长刀上还滴着血,他们亲眼所见自然不是作假。所谓千言万语不如一刀,陈新甲用自己的性命证明裴越的话值得相信。 当即便听一些百姓喊道:“谢过裴侯!” 裴越心中一松,继续劝道:“诸位,你们这样围着钦差行辕肯定不行,有损朝廷的体面。这样吧,你们既然是成京城内的百姓,定然是住在各坊内,就请每坊留下十人作为代表,稍后钦差大人肯定会帮你们弄来粮食。其余人先回家,不要在这里聚着,如何?” 此言一出,百姓们的满面愁容稍稍消退,没有再强撑着闹事。 一阵喧闹过后,钦差行辕外便只剩下数百人,余者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那些被陈新甲下令射杀的百姓尸首也被各自的亲人带回。 裴越听着渐渐远去的哭声,心情格外沉重。 但是此刻他没有时间伤感,转身对邓载说道:“调五百人押着成京卫回营,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他们私自出营。若是营中武将敢闹,你直接让背嵬营杀鸡儆猴。” 邓载躬身应道:“遵令!” 这次裴越只带着一千背嵬营奔袭入城,唐临汾率领的五千骑兵不见踪影,不仅仅是因为裴越自信这一千人就能控制城内局势,更重要的是唐临汾另有重任。 稳住局势之后,裴越走到韩公端身前,郑重行礼道:“见过参政大人。” 旁边站着的宋希孟和成京府尹卢奇面露不解,这位中山侯缘何要前倨后恭? 韩公端感慨地说道:“裴侯不必多礼。” 裴越看了宋希孟一眼,旋即轻声道:“常平仓中的粮食先拿出一半,至少要保证城内不会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 卢奇左右看看,想要开口劝阻却又没那个胆子。在他看来,今日之乱显然是有人在暗中谋划,城内的百姓远远没有到水穷水尽的地步,毕竟各大世家的粥铺一直开着。虽说那粥只能称作米汤,可总能填一下肚子不至于饿死。 下面的府县却不同,因为一者不像城内这些大族底蕴深厚,二者缺乏足够强力的监管,这一个多月来全靠四座常平仓里的粮食撑着。 倘若将常平仓的粮食拿来赈济城内的百姓,下面府县肯定会出问题。 只是他面前站着一位国侯、一位参政和自己的上官钦州刺 史,这等场面下肯定轮不到他开口。 韩公端没有立刻答应,转而看着宋希孟问道:“宋方伯意下如何?” 宋希孟沉吟道:“如今看来只能如此,毕竟成京不能乱。说来惭愧,下官忝为钦州刺史,却拿本地这些豪族没有办法,明知道他们藏着粮食,却……唉。” 他拱手道:“裴侯,韩大人,下官会向陛下呈上请罪折子。” 裴越和韩公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浓重的不解之色。 宋希孟能够担任钦州刺史又怎会是易于之辈,可是从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这位刺史大人仿佛就是一个摆设。韩公端到来之前,他只能守着常平仓,唯一的功劳就是仓中储粮没有亏空,否则肯定会出大问题。 韩公端来到钦州之后,宋希孟立刻主动交出所有的权柄,除了日常政务之外,所有与赈灾有关的事情由韩公端一人独断。 虽说东府参政加上钦差的双重身份确实有这个权力,但宋希孟的表现未免过于古怪。 裴越没有当场发难,只是淡淡地说道:“宋方伯,后面的事情还望刺史府能够尽力配合。”筆趣庫 宋希孟颔首道:“请二位大人放心,但有吩咐绝不会推辞敷衍。” 一场简短的对话就此结束。 百姓们自己选出来的代表聚在一起,当他们听得朝廷即将放粮,明日所有人都可以买到粮食,不由得喜笑颜开,对于走下台阶的裴越和韩公端感激涕零,纷纷跪下磕头。 裴越让部属将这些人扶起来,温声道:“诸位请回罢,明日午时各坊门前都会有官府的人售粮。记得回去之后叮嘱左邻右舍,万万不可推搡拥挤抢夺。本侯的刀从不迟疑,闹事的人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 众人敬畏交加地应下。 待百姓们离去之后,裴越终于有时间打量面前的府邸,不由得感叹道:“韩大人,您未免太节俭了些。” 钦差行辕只是一套很普通的三进宅子,大体上和裴越当初在绿柳庄的宅子差不多。 对于一个自立门户的庶子来说,这样的宅子肯定求之不 得,但是显然配不上韩公端东府参政加上钦差大臣的身份。 两人同行步入府内,韩公端平静地说道:“钦州半年不下雨,陛下命我赈济百姓,若是真的住进那些世家大族准备的大宅里,百姓们又如何看待我这个东府参政?”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这些人胆大包天,竟然连韩大人都不放在眼里。” 韩公端轻轻一笑道:“毕竟我不能在数千人面前拔刀杀人,自然吓不住这些人。所谓世家大族乃是前魏门阀的余孽,他们极擅虚饰和伪装,凡事都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想要抓住他们的把柄难如登天。既然没有把柄,朝廷又怎能不教而诛?” 裴越怔住,随即失 笑道:“韩大人此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韩公端当然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淡然地说道:“即便是在前魏时期,庐陵韩氏也算不上门阀,虽然我家祖辈无比向往成为其中一员。世事总有好坏两面,韩家当年排不上前,事后想要转变的阻力也不会太大,不过是得失有命而已。” 裴越知道他指的是韩家主动清退近半良田给附近百姓,并且这个举动一直没有停过。 若非如此,韩公端就算再养望二十年也不可能进入中枢。 两人来到颇为简陋的书房中,分主客落座之后,韩公端的亲随上茶,随即行礼退下且带上房门。 门外另有裴越的亲兵守着。 裴越缓缓说道:“韩大人,除了陈新甲之外,不知您还掌握了多少消息?” 书房中短暂的静谧。 韩公端来到钦州之后,除去刚开始砍了十几颗脑袋,后面便一直疲于奔命,守着四座常平仓赈济各地百姓,对于那些如缩头乌龟一般藏起来的粮商没有任何办法。虽说在他的坚持下,钦州一直艰难地苦苦支撑,可是身为陛下极为看重的下任执政,韩公端的表现自然会让人看轻。筆趣庫 他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正色道:“城中七大世家便是今日之乱的幕后主使,我这段时间故意示弱,为的就是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然后一鼓作气。原本想要借助南军的力量,不成想你来得这么及时,倒也省去一番麻烦。” 裴越略微有些惭愧,其实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要如何解决钦州的问题,韩公端完全被蒙在鼓里,所以当时开平帝才有那句笑骂。 在王琦等人看来,裴越这段时间仿佛无所事事,一心只想着南下迎亲,实则他还在永州的时候,便已经派出信使南下联络韩公端。 稍稍沉思之后,裴越开口说道:“火候应该够了。” 韩公端想起此前裴越在密信中讲明的策略,略显担忧地说道:“你打算请君入瓮,就不怕那些人迟疑不前?” 裴越摇头道:“韩大人,我只是想请成京这边的大人物吃顿饭而已。” 韩公端忍俊不禁道:“万一这些大人物不肯赏脸呢?” 裴越笑了笑,淡然道:“我带了一些人进城,相信这会他们已经收到风声,所以他们不得不来。” “何时?” “明日午间。” “何处?” “您这儿太过简陋,就在城中选一处酒肆吧。” 韩公端望着裴越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当初在京都的朝会上,自己因为裴云被打的事情主动发难。那时候裴越在他心中只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勋贵而已,如今自然不会坚持这样的看法,在商议一阵之后,他脑海中想起一件事,便压低声音问道:“粮食何时能到?” 裴越微微一笑,从容地说道:“在路上。” 732【江南江北】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江南之美在于水乡的独特韵味,一如桨声灯影里婉转悠扬的采莲曲。这里气候宜人土地富饶,故而城镇密集人丁繁盛,浑不似大陆西方高阳平原上的苍凉与雄壮。 当徐子平再度望见故土那一幕幕熟悉且亲切的景色,他心中不禁涌起恍若隔世的感慨。 许是人至中年难免思绪繁杂,回想起在北梁京都的所见所闻,以及离开天沧江南岸的沐阳府时、他与镇国公方谢晓的那番深谈,徐子平不禁显得面色凝重。 其实他这次至少算得上不辱使命,即便北梁朝廷踩着他的底线订立盟约,可是相较于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这等屈辱完全能唾面自干。 可是联姻真的能避免战事的到来? 曾几何时,徐子平算是这种观点的拥趸,但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行驶着,外面偶尔传来行人的谈笑声,哪怕不掀开车帘,徐子平眼前依然浮现一幅承平岁月的和谐画卷。 “伯父,北梁如今自顾不暇,或许他们也只是想占些便宜,此番并非缓兵之计。”徐初容轻声说着,此番北上不仅让她涨了见识,更让她明白徐子平的艰难。 徐子平缓缓道:“你是指北梁钦州等地的旱灾?” 一来一回,南周使团在钦州境内路过两次,纵然不方便仔细查探,仅从道旁的状况也能大致窥探。 徐初容颔首道:“我想这应该是北梁朝廷同意签订盟约最重要的原因。” 徐子平轻叹道:“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北梁皇帝让裴越担任迎亲使,又与我们前后脚离开京都,未尝不是一箭双雕之计。” 徐初容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伯父,那裴越还懂得赈灾?” 徐子平心情复杂地说道:“他不懂也没关系,北梁皇帝只需要借助他的杀性而已。罢了,终究是该他们操心的难题。初容,我以为你再听不得裴越这个名字,没想到你还能保持冷静,可见徽言这些年的言传身教颇具成效。” 在沁园发生的事情显然不是秘密,徐初容毕竟年纪还小,一直到离开北梁京都时,眼中仍有几分怒色。 她从小便是首辅徐徽言的掌上明珠,说是在众星捧月的环境中长大亦不为过,何时受过那种屈辱?建安城里的大小纨绔们连背后议论她都不敢,就算有人不畏惧徐徽言的权势,也不想招惹清河徐氏这种诗书名门。 毕竟徐家最不缺的就是经义大儒和文坛俊彦,到时候在文章中骂你一顿,恐怕整个家族都会遗臭万年。 徐初容听着大伯的打趣,微微撇嘴道:“当时自然很气愤,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明明是那些北梁纨绔主动挑衅。后来我便明白过来,裴越身为梁人,难道还指望他帮我出头不成?” 徐子平略显惊讶,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小侄女可没有这么好说话。 徐初容继续说道:“他是梁人我是周人,各自的立场很清楚。我在北梁京都受辱,他倒打一耙我能理解,即便心里很气愤。等他来到建安城,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原来如此。 徐子平微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徐初容淡淡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徐子平并未出言劝阻,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的确是裴越太过偏颇,而且丝毫没给清河徐氏的面子,徐初容想要报复回去理所当然。 另外还有一层更深的原因,他在返程路上反复思索,渐渐明白徐徽言让徐初容北上的真实用意。 这时他不禁想起离开沐阳府时,方谢晓极其郑重说出的那番话。 “徐兄,想要扭转两国之间的局势,这次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 大梁在天沧江北岸重兵集结,从东到西依次是尧州境内的固垒大营和尧山大营、定州境内的镇南大营和祁年大营、思州境内的昌平大营,再加上谷梁一手打造出来的定州水师,构成整个南军的主体力量。 这其中当以镇南大营和尧山大营军力最强,尤其是定州水师水寨后方的镇南大营,堪称南周很多将士心中的噩梦。 单论传承和历史,镇南大营可谓大梁百万军中的佼佼者。当年定国公裴元亲率大军南征,一年多的时间里扫平千里疆土。只可惜他准备南渡天沧江之时,京中忽然传来高祖皇帝病重的消息,这位定国公不得不将他麾下最精锐的三万大军留在定州,防止南周卷土重来,然后带着数百亲兵星夜疾驰赶回京都。 这三万人便是镇南大营的前身。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镇南大营自然无法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始终保持风光。尤其是在三十六年前,时任尧山大营主帅的冼春秋投奔南周,然后在他的建议下,南周先帝决定将镇南大营守护的蒲圻城作为主攻方向。 那段时间对于镇南大营的老人来说称得上不愿回忆的屈辱。 冼春秋对于大梁南军的了解程度不弱于谷梁,他对大梁所有武将的军事风格了如指掌,在近十年的时间里打得梁军节节败退。 若非王平章和谷梁先后接手南军,重新夺回定州和尧州,如今天沧江早已成为南周的内河。 正因如此,知耻后勇的镇南大营将士的操练堪称残酷。 烈日炎炎,蒲圻城东南面一座军寨里,近千士卒正在操练战阵。 一名年轻哨官站在部属身前,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脸上滑落,然而即便汗水流进眼里,他依旧一动不动。那双透着风流俊逸的桃花眼冷峻地望着面前的将士们,原本英俊不凡的面庞被晒成古铜色,反倒多了几分勇武之气。 半年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成为他们的同袍。 因为他的长相过于英俊,以至于军中一些糙汉总喜欢口头上嘲笑讥讽,他却从来没有争辩。直到有一天,一名哨官仗着身份想要蛮横地以上欺下,却被这个年轻人一拳打飞出去几丈远。 从那以后,军寨里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众人原以为这家伙会被赶出军营,却没料到大营帅帐派来一个人,跟这座军寨的统领密谈片刻,然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两个月之后,这位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凭借自己在操练中的优异表现,顺理成章地当上哨官,手下管着一百兵卒。 日头西斜,一天的操练终于结束,年轻人按照惯例整顿队伍之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处。 “谷兄弟,明日我要进城采买食材,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军需官颇为熟稔地走进这座简朴的营帐,笑眯眯地说着。 年轻人抬头望着他,平静地说道:“不用。” 军需官搓了搓手,低声道:“要不给你带两壶烧酒?” 年轻人摇头道:“多谢,不必了。” 军需官只好作罢,同时心中暗自嘀咕,这位小爷难道真是谷侯爷的儿子?看这气度有些像,但是谷侯爷的儿子又怎么可能当一个小小的哨官?罢了,这种人肯定来历不凡,小心一些便是。 正当他转身要走,年轻人忽然说道:“若是方便的话,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件事。” 军需官十分亲切地笑道:“咱哥俩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谷兄弟尽管吩咐。” 年轻人道:“上次你说南周派人去了京都,请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件事的后续。” 军需官恭敬地应了下来。 待他离去之后,年轻人并未休息,而是坐在那张普普通通的桌子跟前,从一本兵书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渐渐勾勒出地图的模样。 却非大梁境内疆土的地形图。 他叫谷范,广平侯谷梁之子,如今乃是镇南大营宁海卫右军下属的一名普通哨官。 昔日的光芒尽皆收敛,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名剑。 静待重见天日之时。 733【或生或死】 钦州,成京城。 官府将于今日售粮的消息已经传开,百姓们自然满心欢喜,按照裴越定下的规矩都在各自坊内等着。虽说差役们明言告知,每户百姓只能按照户籍册上的人丁数量,每人购买十斤粮食,但是各处都没有出现拥挤争抢的现象。 这足以说明成京的百姓足够温良,昨日围攻钦差行辕的举动一方面是受人蛊惑,另一方面则代表他们完全是被逼无奈。 人饿极了的时候,自然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从清早开始,大量民夫便在背嵬营、禁军和成京府衙差役的监督下,从城外的常平仓里取粮运到城内,然后按照提前定好的数额分配给各坊。钦州刺史宋希孟主持大局,刺史府的属官和成京府尹卢奇一道在外忙碌。 随着越来越多的百姓以往年这个时候的米价买到粮食,城内一扫大半个月以来的沉闷和焦灼,随处都能看见百姓们的笑脸。虽然十斤粮食吃不了太久,可他们至少有了盼头,而且坚信韩钦差和裴侯爷能够带来更多的粮食。 只要还有希望,没人愿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东城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内,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一群掌握着整个钦州小半良田的贵人们,望着摆在桌上的七份简易请柬,无不眉头紧锁脸色沉郁。 赵鑫仿佛牙疼地说道:“诸位,这中山侯究竟是什么意思?” 场间一片沉默,良久之后孙明春开口说道:“今日官府放粮,至少旬日之内城中不会再起动乱。” 站在另一边的余光存沉声道:“旬日又如何?今年夏粮已经绝收,利州和永州的粮食想要运进来没那么容易,而且那些地方的粮商就不想赚银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间没有人愿意替官府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赵鑫苦着脸道:“话虽如此,可眼下这一关怎么办?咱们到底要不要去赴宴?” 此前一直端坐的王锷缓缓起身,目光望向桌上的请柬,淡淡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七份请柬为何会直接送到老夫的手里?” 众人脸色很难看,孙明春轻叹道:“咱们的身份在钦州地界本就算不得秘密,那位韩参政在这里待了近一个月,不至于连这些事都弄不明白。” 王锷面无表情地说道:“倘若只有这七份请柬,我们当然不用去,或者说不用全部去。不过,中山侯的亲兵送来请柬的时候,当面告诉老夫,如果我们不去赴宴也无关紧要,因为他们的侯爷已经请了一些客人。” 余光存皱眉道:“裴越莫非以为用那些晚辈就可以要挟我等?” 裴越进入钦州境内后,虽然一路上表现得格外平静,但他每到一地定然要带走一名属官。或许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种巧合,可堂中这些贵人显然不会如此幼稚,因为裴越带走的属官和七大世家都有关联。 这些人皆是各家子弟,如王琦、余杰、孙广信等人,虽说他们官职不显,可是在下面各府县都握有实权。 孙明春看不懂裴越究竟想做什么,从他带走王琦等人再到昨日当着数千人斩杀陈新甲,除了感叹其人杀伐决断之外,压根摸不透他的想法。今日见到这七份请柬,孙明春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禁略显沉重地说道:“难道他想用陈新甲的死告诫我们,让我们乖乖地按照平价售粮?” 赵鑫道:“多半便是如此,杀鸡儆猴罢了。” 孙明春望向沉默不语的王锷,轻声道:“如何应对此人,还请昆吾公拿个主意。” 王锷沉吟道:“你们的猜测应该没错,裴越善于趁势而为,观他以往的行事风格便可知一二。今日宴无好宴,席间他肯定会软硬兼施,诸位需要守住本心,不要被他虚言恐吓住。” 陈家家主陈义开口问道:“依昆吾公的意思,咱们今天必须要赴宴?” 王锷平静地说道:“无非是再退几步罢了。” 众人品味着这句话的深意,纷纷点头赞同。 王锷又道:“席间无论裴越说什么,我们都不要顶撞,以免给他借题发挥的机会。但是,绝对不能承认昨日的事与我们有关,更不能供出那些粮商的幕后东家。只要记住这两条,我不相信他敢在成京城内大开杀戒。” 他目光幽深地扫过众人,凛凛道:“诸位请牢记一点,我等虽是白身,可是朝中关系不浅,而且当年是高祖皇帝允许我们的先祖在钦州落地生根。裴越如今权势滔天,可我们家中都存着高祖皇帝赐下来的匾额,他敢胡作非为我们就敢去都中告御状。” 这番话让众人心中大定,往日雍容镇定的气势渐渐浮现。 片刻过后,七顶轿子离开王府,在百余名家仆长随的护卫下赶赴同在东城的碧玉阁。 这里乃是成京城内首屈一指的酒楼,比之京都的四海楼似乎要更胜一筹。 近几个月来,碧玉阁的生意颇为惨淡,倒不是城内的贵人们掏不起吃酒的银子,只是旱情造成的粮荒太过严重,朝廷连东府参政都派了过来,他们当然不愿太过出挑。 今日碧玉阁被人包了下来,大掌柜却不敢像往常一样自矜身份,反而如同小厮一般忙前忙后,生怕哪里出现疏忽得罪那位年轻国侯。 宽敞疏阔的大堂内,一共只摆着三张桌子,略显冷冷清清。 主桌上只有两人,坐在左首的便是东府参政韩公端,右边的便是中山侯裴越。 西面那张桌子上坐着一群年轻官员,他们来自钦州下面各府县,北至彰德府南到永平府,几乎囊括钦州七府。这些人足有十二位,好在碧玉阁特意准备的圆桌足够大,否则还真的坐不下这么多人。 王琦身为王家的嫡系子弟,如同往常一样成为这些人的核心,可他眼下并不喜欢这个身份,因为那位裴侯爷每每看过来,目光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好在裴越似乎对眼前的佳肴更感兴趣,大部分时间都在品尝碧玉阁享誉钦州的美味。 韩公端对此很不理解,你既然要宴请本地这些大族的代表人物,为何客人还没来,你先吃得不亦乐乎?虽说他对裴越的认知不断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在这些方面依然无法认可。 不过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裴越唱反调。 当以王锷为代表的七位家主走进大堂,裴越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温热帕子,不慌不忙地擦擦嘴,望着那些走到面前的中年男人。 王琦等年轻人连忙站了起来。 王锷压根没有看他,面色恭敬地朝韩公端和裴越躬身行礼,朗声说道:“草民王锷,拜见钦差大人、中山侯。” 余者紧随其后,动作非常默契,显然是长期养成的进退一体的习惯。 韩公端微微皱眉,他毕竟出身于庐陵韩氏,对这些人的做派非常熟悉,因此愈发觉得厌憎。 裴越却恍若未觉,淡然地说道:“免了。” 王锷等人依旧站在原地。 裴越指着东面那张空桌,不疾不徐地说道:“坐。” 众人告罪落座。 裴越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碧玉阁大掌柜,道:“上菜。” “遵命。”大掌柜朝外边轻轻鼓了两下掌,便有侍女端着托盘如流水一般呈上各色精美的菜肴。 那些中年男人却依旧平静地坐着,显然他们不相信裴越今日只是请客吃饭。 裴越转头看向韩公端,后者用眼神示意由他安排。 虽说从王锷等人进来之后,裴越并未疾言厉色,也没有故作姿态,态度出人意料地平和,但是大堂内的气氛仍旧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大掌柜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裴越起身来到东面桌旁,望着一群正襟危坐的贵人们,嘴角微微勾起道:“怎么不动筷?” “今儿就是想请诸位吃顿便饭而已。” “吃吧,我看着你们吃。” 734【高高举起】 礼之一字,早已渗透进这个时代的方方面面。 便是请客吃饭这种最寻常的事情,亦要讲究行礼如仪,譬如主人折柬相邀,临时迎客于门外。宾客到时,互致问候,引入客厅小坐,敬以茶点。经过一套完整的程序后,方可入席饮宴,期间另有许多规矩。 数百年前大儒程宣所著之《礼运》中便有开篇明义的一句话:夫礼之初,始诸饮食。 然而今日这场酒宴却完全不讲究任何礼仪。 裴越送过去七份简易的请柬,王锷等人未至,他便已经大快朵颐。虽说他身份尊贵又是武人身份,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过粗鄙。此时见他站在那桌旁边,语调神态仿若看猴戏一般,西面桌上的年轻官员们脸上不禁泛起怒色。 紧接着他们便瞧见不可置信的一幕。 王锷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青翠欲滴的菜叶,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 剩下六人有样学样,碧玉阁大厨的手艺一如往日精湛,此刻他们却味同嚼蜡,然而每个人都极力保持平静,仿佛此行只是为了一顿美味佳肴。 韩公端望着裴越挺拔的身影,心中好奇他究竟会如何破局。似王锷这等人物,或许得意时会略显张狂,但只要让他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定会极其谨慎谦卑,甚至连体面都可以暂时放下。这便是世家大族生存的智慧,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不谈,无非心狠腹黑四字而已。 恰如此时此刻,裴越随意下了请柬,这七位家主便召之即来,让坐便坐,命吃就吃,完全没有想过要仗着家族的底蕴跟这位实权国侯硬顶。 裴越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们,这群老乌龟的隐忍功夫让他大开眼界,需知在京都很难见到这样的场面。 王锷简单用了几筷子之后便放下,起身行礼道:“草民有幸得裴侯盛情款待,今日之礼必将铭记于心。” 裴越看了一眼其余人,心中对王家的地位有了一个更加明确的认知,知道自己只需要搞定这位王家老爷,其他人很难有勇气继续暗中对抗朝廷。不过王锷这句话终究显出几分怨望之意,裴越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不然他还以为自己碰见一位圣人。 他忽然伸手拉着王锷的胳膊,笑道:“本侯只是同诸位开个玩笑罢了。王老随本侯来,主桌才是你应该坐的地方。” 不得不说,裴越在西境和京都造就的威名过于凶悍,以至于他出手的那一瞬间,其余几位家主无不面色大变,那边桌上的年轻人甚至迈开脚步。 裴越陡然扭头,漠然的目光望过去,王琦等人不敢再动,讪讪地收回脚。 王锷见状平静地说道:“多谢侯爷赏脸。” 两人入座之后,裴越淡淡道:“本侯昨日入城,忽见数千百姓齐聚钦差行辕之外,王老是否知晓此事?” 王锷字斟句酌地答道:“草民于昨日傍晚得知此事,震惊之余又深感不安。” 韩公端开口问道:“本官亦很震惊,却不明白阁下缘何会不安?” 王锷看向这位日渐消瘦的东府参政,语调沉重地说道:“钦差大人,那些民众虽然有罪,却也是被逼无奈。城中粮荒已逾三月,许多人家中已经揭不开锅。草民之所以不安,是担心钦差大人一时震怒,将那些民众重罪论处。他们毕竟不是作奸犯科之辈,一旦牵连甚广,钦州局势恐将难以收拾。” 韩公端不置可否,淡淡道:“原来如此。” 王锷连忙说道:“当然,这全是草民胡乱猜测。后来听闻钦差大人没有降罪百姓,裴侯更将那位随意射杀百姓的指挥使就地正法,方知两位贵人胸怀宽广,亦显朝廷爱民如子之德。” 韩公端忽而冷声道:“阁下世居成京,当知本地百姓之温良,如果没有恶人暗中蛊惑,难道阁下认为他们敢围攻钦差行辕?” 王锷讶异道:“竟有这种胆大包天之人?” 韩公端盯着这个中年男人的双眼,前段时间的平静与随和消失不见,气势随之而变,仿若肃杀之风平地而起,令东府参政的威严显露无疑,只听他眼神凌厉地说道:“阁下是想在本官面前玩贼喊捉贼的把戏?” 王锷大惊失色,起身离席一揖到底,颤声道:“禀钦差大人,草民虽然愚钝,却也承继家学数十年,如何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大人明察!” 另外两桌的人听着这番交锋,似赵鑫不由得暗呼侥幸,这些朝堂上的大人物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若他处在王锷的位置上,这一下还真不一定能扛下来。 且不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此刻尽皆起身为王锷求情,一个个言辞恳切神情真挚。 韩公端冷峻地望着王锷,直言斥道:“钦州大旱半年,百姓几无粮食果腹,可笑的是七府三十九县竟罕有米店开门售粮。本官来到钦州之后,不过是砍了十几个不法商贩的脑袋,然后便无人再售粮。王锷,你身为王家家主,家中良田万顷,暗中更不知藏着多少田地,难道不知道钦州为何会闹粮荒?” 他长身而起,愈发愤怒地说道:“本官知道你仰仗的是什么,钦州若乱则整个南境都不会安稳,陛下显然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基于此,你们这些世家大族便相互勾连,将粮食藏匿起来,任由百姓们饿着肚子。” “啪!” 他用力一拍桌面,众人无不心惊胆战,王锷只觉背上冷汗泛起。 韩公端本是谦谦君子,此刻竟也显露出几分凛然杀气,一字字道:“尔等想要用这一招釜底抽薪逼迫朝廷低头,默许你们用粮食侵吞百姓的田地,是也不是?本官现在就明言告诉尔等,休要做梦!当真以为本官手中无刀就不能杀人?” 堂内一片死寂。 裴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世家大族的代表们,从始至终没有打断韩公端的话。 他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在莫蒿礼病倒之后,无论洛庭还是韩公端,表象虽有不同,内里却同样刚硬。 735【轻轻放下】 王锷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虽说保养得极好,可长时间躬身也难以忍受。 只是随着韩公端遽然发难,局势瞬间变得非常危险。 究其原因,韩公端此前缺乏足够强力的支撑,似宋希孟和卢奇这些钦州大员,早已被各种各样的关系缠身,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文官,无法指挥成京卫和永平卫。 这么多年下来,钦州本地的两卫厢军早就被世家大族用银子喂饱,他们不需要冒着触犯律法的风险跟钦差大人作对,只需要在关键时刻严格遵循军中规矩即可。然而随着裴越的到来,韩公端的底气立刻变得强硬,尤其是裴越昨日一刀砍死陈新甲,驻守在城内的成京卫群龙无首,裴越带来的背嵬营便能生杀予夺。 王锷强忍酸楚继续躬身,因为韩公端的发难还没有结束。 “钦州到底有没有藏起来的粮食,这一点你们比本官更清楚。你们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绞尽脑汁将自家与那些粮商切割开来,如此便能站在干岸上独善其身。另一方面,你们又拿出那些几近发霉的粮食开设粥铺,用来堵住世人悠悠之口。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如果任由尔等侵吞土地,那么对于陛下来说再安稳又有何用?” 韩公端冷眼望着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寒声道:“王锷,你们王家人丁繁盛,算上远近支系足有数千人,却不知能挡得住中山侯的背嵬营几息时间?” 王琦等年轻官员只觉气氛渐渐令人窒息,那边孙明春和余光存等世家之主也好不到哪里去,原以为裴越这个杀才不好对付,没想到此前貌似迂腐的韩公端竟然更加凶残。 王锷面色发白,心念电转,望着地面的眼神极其复杂。 大梁立国之后,高祖吸取前魏覆灭的教训,对于农民的田赋并不严苛,但是在商税上逐年提高比例,这就使得各州的局势相当平稳。想当初裴越初临绿柳庄,听到那里的租子是两成不禁非常惊讶,虽然他前世对这方面的了解不多,但两成依旧是一个可以想见的非常低的额度。 正因为赋税可以接受,大梁的百姓并不愿意舍弃自家的田地。 钦州这边亦是如此,世家大族想要重现前魏风光,近百年来暗中想方设法侵吞普通百姓的田地,将那些人变成自家的奴仆,掌握他们的命运和生死。不能说他们没有成效,只是这样的进度显然过于缓慢。 今年钦州一地出现数百年未遇的灾情,全境夏粮几乎绝收,这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他们不缺粮食,然而想要让他们按照往年的价格平售,谁都不愿意这样做。最关键的是,以王锷为首的七大家家主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侵吞大量田产的绝佳机会。 然后便有了钦州无粮可售、饿着肚子的百姓们冲击钦差行辕等事的发生。 眼下韩公端已然箭在弦上,王锷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若是扛不住这位东府参政的压力,诸世家的谋划便会落空,而且会授人以柄,等于承认前面那些事都是自身所为。若是不答应的话,面前这两位难道就能找到证据?王锷早已将一切处理得干干净净,就连前些日子给陈新甲送礼的家仆都已经关了起来,他不认为两条强龙能将钦州翻个底朝天。 就算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钦州百姓也早就闹了起来。 一念及此,王锷愈发恭敬地说道:“钦差大人息怒,草民亦非不经教化的野人,焉能不知王法在上,谁都不能触犯天威?大人,草民愿为赈灾出一份力,明日便让家中子弟送来存粮的一半合计三千石,无偿献给朝廷,聊表心意。” “草民愿捐献两千石。” “草民愿捐献一千五百石。” 孙明春等人纷纷跟上,虽然心里有些肉痛,却也知道今日踏进这碧玉阁,想要毫发无损地离开自然是痴人说梦。倘若只是付出这点粮食,相较于日后的收获倒也无足轻重。 韩公端眼神漠然地望着这些人,冷笑几声。 在他将要开口之际,裴越温言道:“韩大人,请坐。” 韩公端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道:“我算了算,这几位一共捐献一万一千石粮食,大概能够供彰德府的百姓吃两天。虽说只是杯水车薪,毕竟也算得上一片诚心,韩大人且莫动怒,听我说几句如何?” 韩公端缓缓坐下,不苟言笑地说道:“裴侯请讲。” 裴越转而对王锷说道:“王老先坐下罢,本侯见你一把年纪,要是在这里倒下了肯定会惹来非议。” 王锷连声道谢,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贴着半边屁股坐下来,另两桌的人在裴越的眼神示意下也纷纷入座。 裴越握着酒盏饮了半杯,淡淡道:“韩大人所言自然有他的道理,王老先别急着否认,本侯只问你一件事,诸位的家族在钦州繁衍百年,且越来越昌盛,原因在何处?” 王锷语塞,好半晌才艰难地说道:“裴侯谬赞,其实那些只是虚名而已。” 裴越笑了笑,缓缓道:“虚名也好,底蕴也罢,七大家在成京城就算不是遮云蔽日,也算得上当地豪强,这一点你们总无法否认。本侯在京都也有几门生意,对于其中的门道还算熟悉,深知买低卖高乃是商贾发家的不二法门,可对否?” 王锷愈发摸不着头脑,裴越没有借着韩公端创造出来的机会火上浇油,突然话锋一转聊起商贾之术,这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见他没有回应,裴越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很多人认为,想要赚银子就得抓住买卖之间的机会,想要赚更多的银子就必须付出更多的本钱。就拿这次钦州旱情来说,本侯不信那些粮商真的没有粮食,他们必然已经收购数量惊人的粮食,只等着米价来到最高点再一点一点卖出来。只是,倘若米价涨不上去,这些人不仅赚不到银子,反而会被囤积如山的粮食硬生生拖死。” 裴越微笑地看着以王锷为首的七大家主,不疾不徐地问道:“你们说对吗?” 736【举重若轻】 裴越说的话自然很有道理,然而堂内众人听完之后只觉心情怪异。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肯定不会相信今日发生的事情。 出身于庐陵韩氏、在翰林院养望二十年、文坛公认为经学大家的韩公端动辄喊打喊杀,而在西境杀得吴人血流成河、返京之后亦片刻不肯消停的裴越却如春风拂面,跟他们玩起了掏心掏肺那一套,这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人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红脸白脸的套路也不陌生,可是也应该裴越来唱白脸对不对? 正因为这个场面太过诡异,连王锷都不敢轻易开口,唯恐掉进对方的陷阱里。 裴越并不在意唱独角戏,反正这些人只要安静听着便可,他继续说道:“大梁疆域辽阔,非止钦州一地,就算这里粮荒严重,朝廷和其他州府难道会袖手旁观?本侯只觉得那些粮商十分愚蠢,不趁着这个机会赢得朝廷的赞许和百姓的民心,反而被眼前的利益蒙蔽双眼,何其可笑。” 王锷渐渐回过神来,原来这位中山侯打得是这等如意算盘,然而钦州今年的粮食缺口何其大,这里面的利润足以令人失去理智。 想凭着只言片语就打动人心,只能说裴越过于天真。 他不慌不忙地说道:“裴侯所言甚是,草民虽不知粮商们究竟是否藏着粮食,但眼下时局艰难,官民一心才是正道。” 只要不是将刀架在脖子上逼他表态,单论耍嘴皮子又有何惧? 裴越意味深长地说道:“百姓们有粮食就不会慌乱,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后,粮荒将不复存在。大梁的田赋历来不重,百姓足以自给自足,届时那些商贾囤积如山的粮食卖给谁去?一家老小齐上阵,怕是吃撑死也吃不完。” 王锷应对自如地说道:“侯爷,草民愿为朝廷效力,即刻去劝说城内那些富商,希望他们若是真有粮食立刻拿出来售卖。” 裴越颔首道:“王老有心了,本侯亦非蛮不讲理之人,倘若他们愿意主动售粮,本侯准许米价可比往年高出两成,但是不能超过两成。” 他转头望着韩公端道:“韩大人意下如何?” 韩公端并不在意他越俎代庖,点头道:“可以。” 王锷感叹道:“两位贵人心怀苍生,草民定然竭尽全力,不负贵人厚望。” 裴越笑了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朗声道:“诸位请回罢,本侯会在城中待几天,希望能早些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众人起身行礼告退,然而裴越忽地指着那些年轻官员说道:“你们暂且留下,本侯还有事情要你们去做。” 王琦等人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言拒绝,只得略显担忧地站在原地。 王锷没有看他一眼,与孙明春等人转身离去。 王琦壮着胆子问道:“钦差大人,裴侯爷,不知有何差遣?” 裴越淡淡道:“今日城内各坊都在售粮,韩大人带来的人手不足,刺史府那边也很忙碌。你们既然都是一方父母官,想必对这些事驾轻就熟,现在就去帮忙处置。等这件事忙完之后,你们再来找我。对了,各位家中颇为富庶,记得自带干粮。” 一众年轻官员垂首应道:“遵令。” 待他们离开之后,大堂内便显得十分冷清空阔。碧玉阁的大掌柜极有眼色,悄悄地带着侍女们退下,顺带将大门关上,方便两位贵人商谈。 韩公端抬手握着始终空空如也的酒盏,神色略显沉郁。 裴越见状便微笑着帮他斟了半杯酒,温声道:“大人勿忧,不过是一群将死之人罢了。” 韩公端轻叹道:“我修身养性这么多年,如今方知不过是自欺欺人,方才当真是想将这些蠢虫杀之而后快。倒是你年纪轻轻,这份养气功夫令我刮目相看,可见传闻多半不实。裴越,你觉得王锷等人会不会知错就改?” 裴越沉吟道:“多半不会。这些世家大族内部势力错综复杂,王锷也做不到一言决之,就像置身于将要冲下悬崖的马车内,仅凭他个人的力量拉不住失控的骏马。当然,他自己未必想这么做,因为这样的机会可不常见。” 韩公端恍然道:“所以你是想分化他们?” 裴越叹道:“我当然希望王锷能够改弦更张,让他们掌控的粮商立刻抛售粮食,因为每拖一天都有可能饿死人。但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略显天真,所以今日这般作态,主要是给其他人看的。七大家并非铁板一块,王家太过出挑,我不信别人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韩公端沉思片刻,缓缓道:“言之有理。” 裴越道:“不仅是他们,钦州境内还有其他底蕴不深的粮商,他们只是畏于七大家的力量,而且未尝不是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思。只要七大家内部生乱,亦或者真正转机的出现,这些人绝对会极其果断地开仓售粮,届时所谓的粮荒便会迎刃而解。” 韩公端知道他所说的转机是什么。 算算时间,这个年轻权贵应该是在自己还没有离京时就已经筹谋今日之局面。想起当时在开平帝面前,裴越怒发冲冠大义凛然的表情,纵然韩公端久历宦海,亦不禁涌现哭笑不得的情绪。 看着韩公端略显古怪的眼神,裴越立刻就明白过来,便打着哈哈说道:“来,韩大人,我再敬你一杯。” 韩公端举起裴越倒上的酒盏,握在手中欲言又止,最后却没有表现出丝毫被晚辈戏耍的恼怒,反而神情郑重地说道:“这杯酒,我代表朝廷和钦州百姓敬你。” 两人一饮而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 且说王锷等人回去之后,先是聚在一起密议小半个时辰,然后各自分别去拜访城内那些家门紧闭的粮商,至于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次日上午,王锷将要出门之时,忽地想起那位心思难测的中山侯,转头对身边的心腹低声问道:“裴越现在何处?” 心腹垂首答道:“回老爷,咱们的眼线方才回报说,中山侯清早带着一辆马车离开,似乎是去城外赏景。” 王锷登时一脸诧异,钦州粮荒如此严重,他还有这等闲情雅趣? 莫非他真的能弄到如山如海的粮食? 王锷不信,遂冷笑数声,出门继续做着敷衍他人的表面功夫。 737【高山仰止】 成京城的出现离不开那位名叫林清源的名臣。 有些读书人经常感叹,高祖皇帝与林清源可谓是君臣相谐的典范。 前魏倾覆之前,天下已现乱象,一众枭雄占地为王,偌大的帝国被分割成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割据地盘。高祖起事后,林清源为他坐镇后方,堪称禅精竭虑死而后已,将高祖率领一众帅才打下来的地盘经营得极其稳固。 十余年时间过去,高祖皇帝扫平大部分割据势力,占据着这天下的腹心地带,仅剩下南周、西吴和西南方向两个小型政权。当时立国的条件已经完全成熟,在诸多重臣猛将三番五次的劝进之后,他终于昭告天下即皇帝位,国号为梁,将前魏都城定为京都。 然而令人扼腕的是,大梁立国前夕,操劳过度的林清源沉疴难愈,于登基大典的前夜撒手人寰。 据传林清源垂危之时,高祖皇帝坐在他的病床前,执其手痛哭难止,几近晕厥。 事后高祖皇帝为了彰显此人的功绩,也为了稳定南境局势,大笔一挥将林清源的桑梓之地中山县破格提为陪都,亲自命名为成京,以为成就大梁王朝之意。 关于这对君臣的故事,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是耳熟能详,自然满心仰慕,只恨自己遇不到那般明主。但世间不乏心思古怪之人,偏要生出别具一格的想法,于是一个可怕的传闻不胫而走。 传闻并不详细,只说当年这林清源功劳虽大,却抱着一种古怪的念头,似乎是要限制君王的权力,让朝臣能够对其产生制约,实乃大逆不道的逆臣。故此,在他一再犯颜进谏之后,高祖皇帝终于无法忍受,于登基大典的前夜赐下一杯毒酒,亲眼看着林清源毒发身亡。 此等传闻自然无人相信,源头亦不可考,大约是从京都西城最先传出来。 当时已是太宗皇帝在位,他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只让最疼爱的祁阳公主派人在坊间正本清源,并未过于严苛地追究。 又数十年过去,传闻终于湮没在变幻无方的岁月当中,如今无人再提起。巍峨的成京城耸立世间,林清源这个名字依旧是史书上光彩夺目的传奇。 城外直道上,宽敞舒适的马车平稳地驶动,车内三位妙龄女子听着裴越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故事。 听完之后,叶七意犹未尽地问道:“林老大人到底是不是高祖皇帝所害?” 也就是在这辆马车内,话题才会如此露骨直白,寻常府邸哪有这个胆子。裴越自不用说,叶七历来视权贵如粪土,谷蓁眼里只有裴越,至于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的桃花,只看她津津有味的模样就知道小脑袋里压根没有犯忌的概念。 裴越摇头道:“这种事莫说那些读书人,即便是皇族子弟也很难知晓。林清源在那些开国元老的心中地位极高,定国公裴元、成国公路泉和楚国公冼恒这些人能百战百胜,一个稳固富饶的大后方何其重要。且不说高祖有没有必要动那种心思,就算他真的想杀林清源,必然是极其隐秘的手段。什么君臣对峙毒酒赐死,这只是读书人的臆想罢了。” 叶七忽然说道:“我倒觉得传闻未必全假。” 裴越微笑道:“陈年旧事而已,当做一桩谈资即可。” 这番对话里自然藏着玄机,因为去年在灵州那座湖心岛上,叶七陪着裴越见到那位定国公裴贞,也从对方口中听到很多当年的故事,其中就有林清源的传说。 桃花一脸迷糊,谷蓁左右看看,忽地挪到叶七身边说道:“叶姐姐,你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七尚未开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亲兵的声音:“禀侯爷,到了。” 叶七便轻声道:“晚上再告诉你。” 裴越神情古怪地看着两人,话说自从离京之后,叶七和谷蓁的关系愈发亲近。裴越在西境的时候,两人便已经时常接触,如今更是亲如姊妹。 谷蓁有点吃不消裴越直勾勾的眼神,微微垂首道:“裴兄弟,莫非有什么不妥?” 裴越摸着下巴说道:“你们最近晚上是不是睡在一起?” 谷蓁大羞,俏脸顷刻间染上红晕。 叶七随手拿起靠枕砸在裴越身上,佯怒道:“让你信口开河!” 裴越笑眯眯地接过抱枕,起身朝外面走去,同时对桃花说道:“不用羡慕,晚上少爷也给你讲悄悄话,咱们也一起睡。” “裴越!”叶七轻斥道。 裴越缩了缩脖子,连忙蹿出车厢,身后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娇笑声。他倒不是害怕挨揍,反正自己皮糙肉厚,主要是担心叶七盛怒之下出手直接拆了这架靡费甚巨的马车。 林清源的故居位于城外十余里处,之所以当初建城的时候没有围进去,主要是不想人间的喧杂冲撞这位国士在天之灵的清净。这里山清水秀,且有五百厢军守护,普通人压根无法靠近。当然对于裴越来说,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裴越的亲兵把守前后要道,厢军反倒成了看客,但是这些军卒并不在意,好不容易能悠闲半日,谁还会不乐意? 裴越带着三女在这座故居内缓步游览,令他略微有些惊讶的是,这里居然维持得极好,房舍修缮得十分坚固,屋内更是不染纤尘,可见刺史府对于这座故居十分上心。 他不禁对那位刺史宋希孟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看法。 故居不大,只是一套三进院落,四人很快便前后转了遍。 夏日骄阳似火,但是这套院落掩映在青苍叠翠之间,故而丝毫不觉燥热,微风拂过时树枝轻轻晃动,阳光穿过缝隙洒在地面上宛如点点碎金。 四人最后来到林清源的书房,这里并无其人的文稿,毕竟以这个时代的技术,近百年前的书稿若是随意放在通风处,怕是早就化成一地尘埃。正因如此,书房中显得空荡荡,仅仅桌上摆着几样物事。 裴越今日带着她们来到这里当然不是心血来潮,实际上早在京都时他就想了解那位名臣的故事。按照裴贞和谷梁的说法,他这副身躯极有可能是林家的后人,凌平或许便是林平。虽说在裴元过世之后,谁都不能确认此事,但裴越始终觉得这个猜测的可能性最大。 望着面前空空荡荡的书房,想象着百年前风云激荡的岁月,裴越不禁生出一丝仰慕的情绪。 便在这时,只听桃花好奇地问道:“少爷,这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桃花站在博古架旁,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满面疑惑不解的神色。 叶七正要让她放下,以免破坏那位名臣的遗物,转头一看却发现裴越楞在原地。 753【遇刺】 几个月前,在大梁京都鱼龙街上发生过一件刺杀案。 鲁王府谋士宁丰致假借为平阳公主报仇的名义,暗中调动数十名高手,公然截杀迎娶林疏月的裴越。虽然这桩刺杀只是在为后面的阴谋做铺垫,宁丰致也没有全力以赴,但其中一个刺客给裴越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刺客身躯魁梧却面相稚嫩,从相貌上看与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并无相似之处。 但是他们都提着一杆长枪,而且并非常见的握姿,更像是棍法的起手式。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眼中那抹并未刻意隐藏的恨意,这一点让裴越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 四方馆门前很安静。 男人出现的意义不言自明,周遭围观的人群情不自禁地浮现期待的神情。 虽然绝大多数建安城的百姓都厌恶那些章台走马的纨绔子弟,看着他们被人打倒在地觉得很痛快,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生观感上的变化。无论如何裴越是梁人,而梁周两国之间已经打了很多年的仗。 或许,他们中便有人的亲人死在惨烈的战场上。 民心似火,随风而动。 炙热的阳光,沉默的人群,肃然的神情,缓慢的呼吸。 原本只是一场纨绔子弟的挑衅,周遭那些人也只是为了看热闹,却渐渐演变成一种略显可怕的压抑氛围。 裴越恍若未觉,神色淡然地望着男人说道:「怎么称呼?」 男人语调低沉:「草莽辛旷,请中山侯赐教。」 裴越缓缓道:「请。」 辛旷深吸一口气,右脚猛然后撤半步然后蹬向地面,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半空,双手握住长枪尾部然后发力横扫,直指裴越身前。 不得不说,他这个起手式非常霸气,当即便引来四周热烈的叫好声。 裴越遽然后退,没有选择硬扛。 以他如今的眼光完全能看出来,辛旷的第一枪不知蓄势多久,几乎发挥出全部的劲道,这个时候选择硬拼并不合适。况且对方居高临下,长枪的攻击范围也远远胜过他的钢刀。 「轰!」 辛旷一枪砸空,枪尖震碎长街上铺就的青石板,只见那块石板直接从中间整齐地断开,然后朝两边飞去,同时带起一蓬碎石,吓得旁边那些人连忙后退躲避。 在辛旷长枪落地的那一刻,原本退开的裴越全身发力,似一道狂风席卷向前,余者只能见到他的身体近乎于一片残影。 远处,在亲随护卫的保护下,徐初容站在沿街高处向这边眺望。 当她看到裴越反击的那一幕,不禁脱口而出道:「好快!」 裴越的动作的确快到极致,这或许是叶七的功劳,因为他在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喜欢开玩笑,叶七自然不会惯着他,长此以往便锻炼出裴越极强的反应力和决断力。至于身法敏捷,这是席先生倾囊相授的结果。 辛旷立刻意识到危险,但是他却没有像裴越那样选择后退。 只见这位落拓汉子右臂猛然一振,长枪枪身产生剧烈的颤抖,紧接着被他横于身前,迎着裴越的身体再度拦腰弹出。 高手相争,胜负本就在瞬息之间。 裴越眼神一沉,此人的应对与他的预测不同,更像是孤注一掷的举动。 然而此时已经无法收招。 众人只见两道身影飞速接近,那一抹刀光快如闪电地劈向辛旷的肩头。 如果他坚持要攻击裴越,这一刀或许要不了他的命,却能废了他的一条胳膊。哪怕是那些没有练过武道的百姓都能看出来,那个梁人的刀法势大力沉,方才的纨绔子弟们绝大多数都是被此人直接拍飞出去。 所有人在这一刻不禁屏住呼吸,胆小的甚至挪开目光不敢再看。 辛旷脸上忽然涌现一抹决然的笑意。 在那柄钢刀落下的瞬间,他突然松开握着长枪的右手,右脚往前踏出一步,手腕一翻。 裴越其实不想杀他,或者说他今天压根没有想过杀人,之所以主动出来接受周人的挑战也是因为更深处的考量。在离开京都之前,他并没有太在意南下迎亲这件事,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这都只是一趟无趣而又简单的旅程。 不过等他启程后,随着沈淡墨几乎两日一封信为他介绍南周的情况,以及一路上不断传回来的太史台阁的情报,让他对这个偏安一隅的王朝有了更深的了解。 南周内部的复杂和混乱让裴越叹为观止,大梁虽然因为开平帝疑心太重,朝堂上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出过皇子谋逆造反这样的大事,但是与南周的暗流涌动相比,竟让裴越心里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这种混乱势必会反馈到他面前,因为当下关于联姻之事以及后续的影响,南周内部的争执非常激烈。故此,裴越决定通过这些权贵子弟进一步看看那些大人物的反应,以此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辛旷竟然一心求死! 钢刀落下的那一刻,辛旷不避不让,硬生生用肩膀扛下这一刀。 裴越如今的内劲何其恐怖,有席先生亲自传授的内息法门再加上叶七连续几年的指导,这世间能胜过他的人不多,全力一刀足以斩断一棵大树。 刀刃入骨,辛旷咬牙强忍,在电光火石之间踏出的那一步让他顺利接近裴越。 此时他的左臂已经无力垂下,凭借着刹那间贴近的机会,他右手中忽然出现一柄匕首。 匕首上泛着幽幽蓝光。 「住手!」一个极其严厉的声音陡然在不远处响起。 裴越并非懵懂不知世事的雏鸟,余光瞥到辛旷手中的匕首后便立刻松开钢刀,左脚抬起骤然发力踹在辛旷的小腹上。 「啊!」 辛旷的面容变得无比狰狞,咧嘴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弓着,双腿却如生根一般顽强地站着,右手猛然朝前递出,在裴越腹部划了一道。 裴越身体后仰,再次一脚踹在辛旷的下巴上。 在那些普通百姓看来,这两人只是一触即分,裴越砍了辛旷一刀又踢了他两脚,然后自己便倒飞回去,稳稳当当地坐在那把椅子上。 辛旷仰面倒地,满嘴是血,然而脸上却是无比满足的笑容。 令人心惊的脚步声从长街两头响起,整队甲胄鲜明的士卒出现,百姓们仓皇避让,那个喝令住手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大步踏来。 裴越坐在椅子上,那些权贵子弟们猛然发现他脸色苍白,左手紧紧捂着腹部。 一股恐惧从所有人的心底冒了出来。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53【遇刺】免费阅读. 738【先行者】 “怎么了?” 叶七最先发现裴越的异常,随后谷蓁和桃花也关切地望过去。只见裴越死死地盯着桃花的小手,变化不断的脸色瞧着有些吓人。 叶七又问了一遍,裴越微微摇头,神情复杂地苦笑道:“没事,我只是发现这东西以前好像见过。” 桃花举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那个形状奇特的物件,翻来覆去打量着,好奇地问道:“少爷,你什么时候见过?”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已经忘记具体的时间。”裴越走到桃花身边,从她手中接过林清源的遗物。 这东西并非价值连城的珍宝,实际上在裴越前世时几乎随处可见。他用手指触摸着上面的斑斑锈迹,表情渐渐变得古怪,他凝望着头顶,微笑着问道:“老烟枪?” 谷蓁和叶七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很担心。这么多年的相识相知,裴越给她们的印象几近于无所不能。便是他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不通文墨,亦有灵州双词惊艳世人。 常听人言,这种天才与疯子仅有一线之隔,所以裴越平时脱口而出两人听不懂的胡话,她们也从不刨根问底,唯恐勾得他陷进魔障里。 叶七当先走过去,微笑道:“看也看了,转也转了,我们该回去了。” 裴越摇头道:“不急,等我再找一找。” 谷蓁柔声唤道:“裴兄弟。” 裴越回首望着她,那眼神让谷蓁心里一颤。以往无论什么情况,裴越的目光总是深情又温和,从来不会像如今这样闪烁着古怪的光芒。 裴越见她不做声,便开口问道:“蓁儿姐姐?” 谷蓁醒过神来,略显紧张地说道:“我饿了。” 裴越怔了怔,又看向担心的叶七和懵懂的桃花,猛地拍了一下脑门,无奈地笑道:“你们瞎担心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发疯。” 叶七直白地说道:“你刚才的模样的确像是发疯的前兆。” 裴越叹道:“我不是要发疯,只是看到这样东西想起那位林老大人,一时间心情复杂。” 桃花怯生生地问道:“少爷,你真的认识林老大人?” “不认识。” 裴越坦然否认,随后轻声感慨道:“但我觉得他算是我的故人。” …… 返程的马车内,气氛显得很安静,不复来时的热闹与欢欣。 在裴越反复保证之后,叶七和谷蓁才没有强行拉着他离开林氏故居。然而裴越极其详细地从里到外找寻一遍,却没有再发现类似的物件。 若非桃花天性爱动,恐怕这次的寻访将会一无所得。 裴越轻咳两声,缓缓打破车厢内的安静:“蓁儿姐姐,桃花,其实我不是定国府裴家的血脉。”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两位少女目瞪口呆。 裴越将那段极其复杂曲折漫长的故事尽量简略地说了一遍。 桃花听完之后泫然欲泣地看着裴越,认真地说道:“少爷,不管你姓不姓裴,都是桃花最好的少爷!” 裴越微笑地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 谷蓁用了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相较于桃花的单纯天真,她想得更加深入,下意识以为林清源的遗物与裴越的身世有关。 “裴兄弟,方才我误会了你,给你赔个不是。” “诶,蓁儿姐姐,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说起来怪我不该隐瞒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有时机说起。” “裴兄弟,我…我明白,你不用在意。” 裴越并没有刻意编造,只是他说的那些事与手里握的那件东西关联不大。 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自己的来历过于惊世骇俗,想要解释清楚的话恐怕得从宇宙起源说起。另外一点,他不确认这两个少女能否承受住这个消息的冲击力。 现在这样也能算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当然,有人不会被他带偏。 叶七那双明亮又锐利的眸子遥遥地望着裴越,带着几分调侃和骄傲的小得意,仿佛在说自己才不信他的满嘴胡话,因为她知道裴越绝对不可能因为身世就表现得那般失态。 好在裴越已经暂时糊弄过去,至于叶七,以后独处时再想办法解释便是。 车厢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而裴越握着手中的小物件,心思不由自主地漂到遥远的故乡。 宇宙之中那颗蔚蓝色的星球。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凭借前世锤炼出来的能力和席先生、谷梁的帮助与提携,从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变成权势煊赫的军中权贵。 光芒越来越耀眼,前世的记忆也开始渐渐淡去。 直到今时今日,他竟然在林清源的故居里发现一个不锈钢打造的打火机。 纵然岁月能让所谓的不锈钢沾染锈迹,但这个寻常的小物件却立刻唤醒裴越的记忆,因为前世他不仅经常看见,甚至自己也用过同款的打火机。 时空的阻隔仿佛豁然消失,一句来自地球的问候穿越迢迢星河来到裴越的面前,犹如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久别重逢之后互道一句简单而又令人心生感动的你好。 去年在灵州湖心岛上,裴贞提过当年林清源在朝政规划上的大胆构想,当时裴越便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因为那分明就是简化版的三权分立,以及虚君实相的政治纲领。 如今他终于确认,这不是一位古人的超前意识,而是一个与他来自相同故乡的陌生人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竭尽全力。 裴越甚至能想象出林清源的初衷,穿越之后恰逢乱世,他将高祖皇帝视作可以让自己实现理想的挚友,于是倾尽毕生所学帮助高祖皇帝开国称帝。 但是故事的结局却令人唏嘘。 林清源最后没能实现理想,大梁依旧是古往今来众多王朝中的普通一员,百姓们只要能填饱肚子就会称颂圣天子,普罗大众的人生追求依旧只是活着而已。 至于这位国士的死因,裴越甚至不敢去想。 之所以不敢,是因为那位孤独的国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拼尽全力想要创造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他不图名利不喜享受,没有一句诗词半篇文章传世,甚至连很多人极其看重的荫妻封子都不要,然而他一辈子的付出换来的只是王朝再次轮回。 他去世之前在想些什么呢? 裴越心中蓦然涌现悸动,他觉得自己应该努力去查清楚林清源的事迹,此事不仅关乎他的身世真相,也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笔记录林清源的真实生平。 这样的人不应该只留下一个谋士的名声,哪怕梁高祖在谋士前面加上许多誉美之词。 可那终究只是一个谋士啊…… 裴越坚信林清源对这个身份没有任何兴趣,否则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成为文臣的巅峰,甚至自己成就一番霸业也未可知。 对于裴越来说,林清源是故人,也是先行者,更是同在异乡为异客。 当初在灵州的时候,沈淡墨曾言:“藏锋二字出自《论书》,曰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 《论书》便是林清源仅存的手稿,据说如今只有一卷孤本,藏于京都皇宫之内。 裴越握着近百年前便只剩下观赏作用、早就无法燃起火焰的打火机,心中亮起一抹清晰的光。 739【风从海上来】 裴越返回成京之后,他的行踪便不再是秘密。 听闻这位年轻权贵是去拜访林清源的故居,钦州刺史宋希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成京府尹卢奇低声道:「方伯大人,中山侯这是胸有成竹?」 宋希孟轻呵道:「你想说什么?」 卢奇虽非宋希孟的铁杆心腹,这几年在钦州相处得倒也不错。即便外人暗中嘲笑宋希孟是泥塑刺史,卢奇却觉得自己的上官胸有锦绣,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显露出来。 他恭敬地说道:「如今韩参政将 常平仓的粮食拿来赈济城内百姓,下面府县的份额显然不够。下官觉得中山侯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他今日还有闲情雅致去城外拜访林老大人的故居,可见必有万全之策。」 宋希孟平静地说道:「你对中山侯很有信心。」 卢奇叹道:「大人,这可是年方弱冠的一等国侯,也就王锷这种坐井观天之辈才敢轻视鄙薄。」 两人今日忙碌一天,奔波于城内各地查看粮食的售卖状况。其实常平仓历来由刺史府主管,原本就该宋希孟来决定粮食的分配,只不过在韩公端到来之后,他主动将这个权力交了出去。 对于卢奇的评断,宋希孟不置可否,缓缓道:「钦州粮荒,百姓艰难求活,这是官府的责任。当然,此事责任在我,你只是听命行事。」 卢奇面色肃然地说道:「大人,下官知道您为了解决钦州之患做了多少准备,百姓们必须要忍一时之阵痛,我们才能彻底扫清前朝留下来的遗祸。倘若朝廷怪罪下来,下官愿与大人共进退。」 宋希孟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他之所以愿意让卢奇一步步参与到自己的谋划中,自然是因为此人的秉性。 他微笑说道:「王锷之流在私下骂我是泥塑刺史,说你是纸糊府尹,自得于门阀势力在钦州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咱们总得对得起这份赞誉。」 卢奇亦笑道:「韩参政和中山侯这次以退为进,算不算与大人心有灵犀?」 宋希孟神情郑重地说道:「韩参政隐忍不发我能理解,但是裴越……我确实有些看不透此人。」 卢奇不解地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宋希孟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动着茶水,喝了一口之后缓缓说道:「他与我走得是两条不同的路。我这几年不断搜寻七大家的罪证,甚至故意示弱让他们更加得意忘形,为的就是关键时刻将他们一举拿下。」 「中山侯有何不同?他将那些与七大家关联极深的年轻官员带在身边不也是如此?」 「不,你还是没看明白,这只是裴越的障眼法而已。按照碧玉阁那边传来的消息判断,裴越已经准备了足够多的粮食,想用堂堂正正的方式击溃钦州这些世家大族。」 卢奇闻言恍然,旋即震惊地说道:「这得多少粮食?短时间内如何能够筹齐?」 宋希孟赞许地看着他,感叹道:「想要准备好这么多粮食,时间至少需要两个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卢奇语气复杂地说道:「那时候旱情造成的恶果还没有完全显现,钦州米价确实不断在涨,但是还没有出现粮荒。中山侯竟然那么早就在准备,其人真是深不可测。」 宋希孟颔首道:「所以我说看不透他。」 卢奇对此深以为然,这般老道的行事手段一般只能在经年老官身上才能看到,而裴越实在太过年轻,未免也太过成熟了些。 他意识到这几年的蛰伏终于迎来曙光,不禁略显兴奋地说道:「大人,我们要不要先出一些伏手?」 宋希孟摇头道:「这又不是战场上争夺军功,无需分个先后。虽然我与裴越的手段不同,但都是为大梁和钦州的百姓忙碌。如今看来,他的法子更加平和,我们只需要做好协助和响应即可。」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 739【风从海上来】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望着这位满身清贵书卷气的刺史大人,卢奇肃然起敬,郑重地点头应下。 …… 不光刺史府在等,王锷等人也在等。 从裴越返回成京的那一天开始,王锷与其他家主一边继续做着表面功夫,一边开始不断加强对城内和钦州各地的监视。 明面上裴越依靠背嵬营无人能挡,哪怕是直接冲进王家抄家都可以,但他肯定不能那样做。七大家虽然一直在侵吞百姓的田地,却又懂得虚饰伪装,城内和各大府城的粥铺已经开了几个月,故而在民间的名声很好。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裴越和韩公端面对的不是一条毒蛇,而是盘根错节相互勾连的一窝。 连给钦差行辕和背嵬营驻地送菜的百姓都是七大家的眼线,裴越的任何举动压根逃不过王锷等人的眼睛。 王府花厅,孙明春疑惑地说道:「昆吾公,韩参政和中山侯真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好歹也是陛下信赖的重臣,不至于如此天真吧? 王锷沉默不语。 余光存皱眉道:「我的人一直在盯着永州那边,朝廷并没有大动作,永州刺史府虽然调拨了一批粮食南下,但还不至于影响大局。」 永州得益于独特的水利优势和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形,历来是这片大陆上最重要的粮仓。若是换作平时,在不考虑渝州和邓州受灾地区的情况下,永州一己之力便能帮助钦州渡过这次难关。 但是去年朝廷在灵州边境打了一场持续大半年的国战,数十万兵马耗费的粮草让永州六座常平仓元气大伤,没几个月的功夫就是钦州大旱,朝廷和永州官府暂时能提供的支持实在有限。 堂内众人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也是因此才决定追随王锷的脚步制造钦州粮荒。 赵鑫想了想说道:「朝廷没有粮食,不依靠我们又能怎么办?」 王锷终于开口,沉声说道:「按照我府中账房的估计,钦州这边常平仓最多只能坚持六天。」 众人心跳猛然加快。 孙明春咬牙道:「昆吾公,要不要让下面的人开始造势?」 这显然是要逼迫韩公端和裴越低头,至少默许各大粮商高价出售粮食。只要这个口子一来,他们就有很多巧妙的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王锷正要开口之时,柳家家主柳永度小心翼翼地说道:「诸位,我手下的人发现一件小事,不知有没有用。」 王锷立刻道:「说!」 柳永度吞了一口口水道:「他们发现最近成京城里和下面府县,各处城里都有人在收购铺面。」 孙明春不耐烦地道:「这种小事你讲来做甚?」 柳永度讪讪地笑了笑。 王锷却皱眉问道:「是什么人在做这件事?」 柳永度紧张地说道:「我手下的人打听过,买家都是钦州本地人,不过——有人漏过口风,说是盘下铺面之后要改成米店。」 王锷陡然变色。 众人面面相觑。 常平仓里的存粮一天一天减少,朝廷在短时间内无力支持,裴越和韩公端却能安稳如山,这些人本就疑惑不解。 难道说裴越真的能变出吃不完的粮食? 便在这时,花厅外面的奇花异木簌簌作响。 赵鑫惊道:「起风了!」 …… 大梁的海运主要集中在沿海地带,从京都顺着绮水往东,穿过秦州境内便能抵达瀚海,然后再往南依次可达利州和尧州。 利州沿海某处码头,一排排货船正在等待卸货,秦州水师的战船则在外围游弋保护。 一个年轻男人面色发白地来到踏实的陆地上,好半天才重新适应这种幸福的感觉。 秦州水师将领胡大有笑眯眯地上前搀扶着他,说道:「王大掌柜,海上的确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 739【风从海上来】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不好适应,不过多来几次应该就好了。」 王勇连连摆手,摇头道:「胡指挥,我替少爷办完这件事后,应该不会再坐你的船了。」 胡大有哈哈大笑,然后便发现一队骑兵从远处奔袭而来。 为首武将正是藏锋卫副指挥使唐临汾。 他下马与胡大有见礼之后,转而对王勇说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王勇正色道:「这里不仅有京都各号的粮食,还有我们在秦州和利州收购的粮食,价值何止千万?不瞒二位将军,我家少爷这几年攒的家底且不说,甚至连各处的应急银子都砸了进去,我不亲自过来看着,如何能放心得下?」 唐临汾和胡大有神情郑重起来,前者拱手道:「车马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估计还得分批送过去。」 王勇点头道:「运粮之事便拜托将军了!」 唐临汾肃然道:「份内之责,敢不尽心?」 王勇看着不断卸到码头上的粮食,轻声道:「不知少爷那边情况如何。」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西边。 利州以西便是钦州。 王勇沉默片刻过后,转头对自己的心腹点点头,后者转身离开。随即只听得一阵悠扬的号声响起,海面上的货船依次升旗。 旗上绣着三个大字:祥云号。 …… 开平六年八月初七日。 第一支庞大的车队进入钦州境内,由五百名精锐骑兵护送,车上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消息传回成京,满城震动。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 739【风从海上来】免费阅读:,! 『』 740【江倾千尺浪】 彰德府,海阳县。 县城东西大街上,一家崭新的店铺于晨曦中打开大门,几名年轻麻利的伙计拿着扫帚喷壶清扫着门前的街道。 左右已经围了不少面有饥色的百姓,他们充满希冀地望着这家店外竖起的两杆旗帜。 左边写着:“今日米价十二文一斤。” 右边写着:“新米开售童叟无欺。” 城内出现一家新米店、且将从今天开始平价售米的消息已经在各处传开,从昨日开始便如风暴一般席卷整座海阳县城,甚至已经传到下面的村镇。 在正常年份,大梁的米价大概在一两银子一石,即一斤米作价八文钱,各地具体情况不同,米价会上下略有浮动,但不会差距过大。 钦州往年米价在一斤十文左右,这家新米店的价格虽然略高一些,可是城里城外的百姓已然惊喜到不敢相信。 两个月前,钦州各地米价已经飙升至一斤二十八文,一个月前更是达到恐怖的一斤六十二文! 普通百姓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的米价,很多人眼看就要变卖祖产田地乃至于卖儿鬻女。 东府参政韩公端以钦差之名驾临钦州,连续砍了十几颗粮商的脑袋,才将恐怖的米价压下去。然而还没等百姓们高兴几天,那些米店在卖完明面上的粮食之后纷纷关门歇业。 如此种种,钦州各地的百姓无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当这家新米店出现后,海阳县的百姓看着招牌上的米价恍若隔世,震撼之余又满心疑虑。 随着时间的推移,米店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当即便有一群身强体壮的年轻伙计出来维持秩序,让买米的百姓排成三条长龙。 众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伙计,人人操着一口标准的京都官话,身姿矫健目光坚定,脸上总是带着让人心生亲近的温和笑容。 他们不禁好奇这家米店的幕后东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辰时二刻,三声炮响,米店正式开始售粮。 百姓们激动地向前走,然而前面的人纷纷被大力推开,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滚开!一群不长眼的泥腿子!” “赶紧给大爷让道,不然砍了你的两条腿!” “想死是吧?看什么看!” 百姓们无不侧目,只见七八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一般的壮汉硬生生从后面挤了过来。这些人乃是城里有名的青皮无赖,普通人哪里敢招惹?即便心里再抗拒也只能让出前面的位置。 领头那人生着一对三角眼,搭配着满脸横肉愈发显得凶狠狰狞。他大大咧咧地走进米店,瞪着那位略显文秀的中年掌柜,一脸嘲讽地说道:“你家米价十二文?” 中年掌柜指了指门外。 壮汉以为他指的是外面的招牌,颇为不耐地摆摆手,粗声道:“不管你有多少粮食,十二文一斤,老子全都要了!” 此人声音极其宏亮,外面很多百姓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不禁面色苍白,一些人甚至红了眼圈。其实这半年以来,尤其是近两个月,钦州境内并非没有粮商试图平价售粮,但他们根本无法坚持下去。 不是有人恶意抢购粮食,就是自家的米店和库房出现各种意外。 听那壮汉如此言语,附近的百姓们顿时知道自己整夜的希冀不过是一个泡影,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米店内,中年掌柜神色淡然地望着壮汉,从容不迫地说道:“想买粮?去外面排队。” “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砸了你这个破店?狗娘养的,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壮汉勃然大怒。 “你在威胁我?”中年掌柜面容古井不波。 他看向旁边的伙计们,轻叹道:“他居然在威胁我。” 伙计们哄堂大笑。 掌柜又转头望着身后的角落里,高声道:“那位大侠,有人在威胁我。” 壮汉见他压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登时怒从心头起。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敢在本地开米店,定然有些背景,可是自己这些人进官府的大牢就像回家一样,只要上面银子给够,还怕收拾不了这群商户? “你他娘的狗杂种!” 壮汉一声怒骂,硕大无比的一对巴掌便朝掌柜招呼过去。 看似文弱的掌柜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几分冷笑。 一道亮光在掌柜身后惊鸿一现,随即壮汉的身躯仿佛被突然定住,因为一柄秋水长剑的剑尖抵在他的咽喉。 拿剑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仿佛就像乡间田野最常见的老农,但是他盯着壮汉的目光犹如望着难逃一死的猎物。 壮汉大气也不敢出,紧张与畏惧的神情一齐涌现。 其余青皮想要溜走,却被外面的伙计们一顿棍棒放倒在地,打得他们哭爹喊娘,百姓们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 在掌柜的示意下,农夫一般的剑客逼着壮汉退到大门外。无数百姓伸长脖子望着,只见掌柜指着门上的匾额对那壮汉说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壮汉涨红着脸怒吼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看看猛虎帮会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海阳县!” 掌柜啧啧称奇道:“猛虎帮是吧?看来你是真的蠢啊。老夫现在就告诉你,这匾额上的三个字叫祥云号,乃是大梁一等中山侯、京军北大营主帅裴侯爷的产业!” 壮汉猛然变色,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周遭百姓们陡然一静。 掌柜厉声道:“将他们送去城外骑兵驻地,再告诉领军哨官,请他立刻出手,将城内城外的青皮无赖扫荡干净!” “是!” 伙计们上前押送这些青皮,其中一人嘲笑道:“我家侯爷去年在灵州砍了上万颗像你这种畜牲的脑袋,没想到现在还有上赶着求死的蠢货。” 几名胆小的青皮立刻吓得尿了裤子。 一场风波轻易摆平,中年掌柜笑眯眯地望着惊愕无比的百姓们,温和地说道:“诸位,有请。” 米店的规矩简单却又严格,每人最多可以购买十斤粮食,一家五口便是五十斤,十日后可以再次购买。 一人一天一斤粮食,在这个缺乏油水的时代很难吃饱,可是对于绝大多数饿着肚子的钦州百姓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不乏有人想要谎报丁口多买,但是当掌柜拿出县衙户曹黄册的誊写本,那些人便只能自认倒霉,因为米店的规矩里便有一条,凡谎报数量者只能购买五斤粮食。 所有买到粮食的人,都必须在誊写本上自己的名字处按上手印。 从早到晚,米店这边人流络绎不绝,其他地方亦是热闹非凡。 海阳县为害多年的猛虎帮,被一百精锐骑兵轻易解决,往常那些罩着他们的大人们,这次一个字都不敢出口。 一部分百姓买到了粮食,还有很多人没有买到或者在赶来的路上。 买到粮食的人打定主意回去就给中山侯立长生牌位,以后也只会光顾祥云号的生意。 剩下的人也没有前些日子的焦虑和恐慌,他们耐心极好地等着,甚至很多人压根没有回家,干脆就在东西大街上凑合一宿。反正如今已是夏日,倒也不担心会冻出个好歹。 忙碌一天之后,祥云号海阳分店的掌柜总算能歇口气,他抬手敲打着自己的双腿,看向旁边沉默如山的农夫,不禁好奇地问道:“老江,传闻你以前在草莽间名气极大,有人说你是一代剑侠,怎么会想到帮侯爷做事?” 老江闻言一怔,想起自己遭遇生死之交的背叛,心灰意冷进入首阳山矿场做护卫,三年时间里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在绿柳庄北面添置房舍购买良田,生活虽然没有以前那样刺激,却出乎意料地平稳幸福。 他想起首阳山矿场里每日欢笑不断的矿工们,今天那些买到粮食老泪纵横情难自已的百姓们,不禁冲掌柜嘟囔道:“和侯爷比起来,我算个狗屁剑侠?” 掌柜哈哈大笑,这次他被委以重任南下,心中压力很大,此刻才放松下来,摇摇头道:“罢了,我还要给王总掌写汇总卷宗,不跟你瞎扯了。” 老江懒得理他,走出米店,一个鹞子翻身便上了屋顶。他坐在屋脊上,看着城内原本很平凡的万家灯火,心中渐渐生出一抹突破以往境界极限的凛冽剑意。 这世上总有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譬如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譬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江这辈子率性而为,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事情。 裴越是好人,好人必须长命。 741【事了拂衣去】 海阳县、宝昌县、安化县…… 彰德府、寻宁府、永平府…… 祥云号四处开花,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将分号开遍钦州七府三十九县。配合王勇运来的粮食,这家在京都坚守数年的大商号迅疾在钦州站稳脚跟。 曾几何时,因为裴越将蜂窝煤的方子交出去,很多人认为祥云号只能困在京都之中。 外地蜂窝煤的制造权在朝廷手里,失去这柄神剑的加持,祥云号凭什么和当地那些根基深厚的大商号竞争? 然而对于裴越来说,这仿佛是一件轻松惬意的小事,祥云号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以最有效的方式将触角伸向大梁富饶的南境。 偏偏谁都不能指摘他心机深沉,开平帝第一个就不会允许这种非议的出现。在这位疑心很重的皇帝看来,裴越已经逐渐接近一个完美的臣子。 练兵、打仗、商道、谋算无所不精,更重要的是忠心。朝堂上满口忠君报国的大臣们,谁肯用全部身家收购粮食帮助朝廷度过难关?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裴越压根没想过利用这次的机会赚银子,反而肯定会亏本。 至于祥云号因此做大,开平帝不禁好奇地想着:朕何时说过不许裴越的商号出京都? 炎炎夏日,御书房中清凉舒适,这是因为宫人在外间用蒲扇扇着冰块,凉气缓缓送进来,既不会让皇帝陛下受凉,也能驱散这时节的燥热。 往年宫中不会如此奢侈,如今则是因为沁园每隔几天都会送大量冰块入宫。 开平帝享受着舒适的凉意,细致地看着裴越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密奏。 看完之后,开平帝对裴越在钦州的处置非常满意,提笔在奏章上写下一行字,然后朗声道:“刘保。” “奴婢在。” “取一柄玉如意,与这份奏章一齐送给裴越。” 刘保心中震撼,连忙垂首应道:“奴婢遵旨。” 这位跟在开平帝身边二十多年的内监都知暗暗发誓,往后就算裴越抽了他的左脸,也一定要将右脸立刻伸过去。 千里之外的成京城,裴越没有想过自己在大内监心中的形象会那么可怕,相反他觉得坐在面前的三位中年男人很可怕。 从左到右依次是东府参政韩公端、钦州刺史宋希孟、成京府尹卢奇。 这三人自从裴越进来落座之后,便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裴越无奈地说道:“三位大人,我脸上应该没长花吧?” 卢奇当先赞道:“裴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谈笑间敌人灰飞烟灭。下官只听说过裴侯在战场上的英姿不凡,今日能管中窥豹,足慰平生啊。” 宋希孟亦笑道:“如今常平仓的粮食可以全部供给成京城内的百姓,裴侯准备的粮食足以让下面府县渡过这次难关,钦州局势定矣。” 裴越略有些牙疼地说道:“宋方伯,卢府尹,且先打住。虽然我这个人不是那等假清高,可你们也没必要将功劳都堆在我头上。” 韩公端摇头道:“如果没有你提前两个月准备粮食,朝廷当然也可以解决那些门阀余孽,但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宋希孟赞同地道:“的确如此。” 裴越望着这三位文官中的翘楚,拱手道:“也罢,我便领了三位大人的美言。不过,相较于在这里夸我,诸公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先对韩公端说道:“韩大人,我已经派人传信给祥云号的总掌柜王勇,接下来他会听从你的命令。祥云号不仅会协助朝廷进行赈灾,也会进一步帮助钦州百姓兴修水利,以免再度遇到这种艰难。” 韩公端欣喜地道:“甚好!” 裴越笑了笑,又对宋希孟说道:“宋大人,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如今那些人已经蹦哒不了几天。如何处置七大家,相信你早有策略,我便不越俎代庖。” 宋希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微微惊道:“裴侯要走?” 裴越笑道:“诸公莫非忘了我身上还有正经差事?此来成京,一者是帮韩大人掠阵,二者是给那些世家大族灌一碗迷魂汤,三者是要坐镇于此等待粮食的到来。” 他顿了一顿,如释重负地说道:“如今我的职责已经完成,理应启程去迎接那位南周公主,不然鲁王殿下等急了怎么办?” 众人皆笑。 裴越起身道:“三位大人,告辞。” 宋希孟看着裴越洒脱的背影,轻声感慨道:“中山侯有古人君子之风啊。” 钦州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随着祥云号合理有序地平价出售粮食,刺史府暗中掌握的粮商也开始抛售粮食,不过一些与七大家关系还算亲密的大商人依旧在观望。 虽说此事没有完全了结,可连卢奇都能看明白,后面已经是一片坦途,裴越这个时候抽身离去,显然是执意不肯要唾手可得的功劳。 故而宋希孟才有那句感叹。 韩公端颔首道:“年轻却不骄狂,更兼文武双全忠心耿耿,陛下识人的眼光确非我等臣子能比。” 三人感慨片刻过后,忽见书吏进来禀报道:“启禀诸位大人,王锷求见。” 韩公端与宋希孟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说道:“不见。” 如今七大家的命运已经是砧板上的肉,这两位重臣又怎会给他机会? 钦差行辕大门外,王锷仿佛老了很多。 当他听到有支车队从利州来到钦州,且带着大量粮食,便意识到这是裴越的手段。 他本想立刻开始抛售粮食,然后让下面的人统一口径,只说这是自己劝说那些粮商的功劳。如此即便不能谋取好处,至少可以堵住悠悠之口,用那些粮商来换取家族的存续。 只是就像裴越先前所言,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王锷已然无法单独决定。 当越来越多的中等粮商站出来响应祥云号时,不光王锷心如死灰,赵鑫、孙明春和余光存等一众家主都意识到大势已去。 这些人眼高于顶却又没有真正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到了这个时候仍旧做着保存实力的春秋大梦。 王锷连钦差行辕的门都没进去,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中。 赵鑫等人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此地等待。见到王锷的身影后,这些人一拥而上,但是随即看到王锷可怕的脸色,所有人的心都开始不断往下沉。 “昆吾公,韩参政如何回复?” “昆吾公,朝廷是否还相信我等?” “昆吾公……” 王锷以前很喜欢这种氛围,然而此刻他脸色越来越阴沉,大吼道:“都给我滚!”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赔礼道歉,在经过一阵尴尬的死寂之后,竟然真的做鸟兽散。 大难临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与打算,只是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没有想到,局势恶化的速度竟然那么快。 仅仅五天时间过去,钦州刺史府和各府县收到状告七大家侵吞土地囤积粮食的状子足有上千份! 这天清晨,已经满头白发的王锷坐着一顶小轿来到裴越下榻的地方。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门子便说出一句让他震惊的话。 “你说什么?”王锷惊恐地问道。 门子打着哈欠道:“王老爷,侯爷昨天一大早便带着使团离开成京,您竟然不知道?” 王锷哑口无言。 门子看着这位贵人的可怜姿态,心中只觉无比畅快,便微微昂着头说道:“侯爷离去之前交待过小人,倘若王老爷来此地求助,侯爷有几句话留给你。” 王锷打起精神,努力随和地说道:“请讲。” 门子笑了笑,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王锷,本侯给过你机会,可是你没有珍惜。” “要是换作以前,本侯一定会亲手宰了你。” “算你走运,这次多半还能留个全尸。毕竟韩参政和宋刺史都是正人君子,不会将你大卸八块。” “别想了,回家给自己准备一副好点的棺材。” 门子摊手道:“王老爷,就这些了。” 王锷愣愣地站着,一口血逆流而上,直接从嘴里喷了出来。 随即瘫倒在地。 然后他便看到一队兵卒拿着枷锁朝自己跑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 王锷忽然想起那日在碧玉阁里的酒宴,倘若他能放弃贪念,听从裴越的告诫……倘若他能在裴越的粮食还没有出现的时候,让自己掌控的粮商退一步……哪怕是在七天前,倘若他能像祥云号那样抛售粮食,而不是还想着做掉祥云号…… 人生没有如果,亦不能重来。 所有的选择早就决定了各自的命运。 742【雪浪亭记】 诗云:画师争摹凤凰石,天工不见雷斧痕。离堆四面绕云水,坐无雅士谁与论? 这四句诗出自前魏诗文大家贾章的《中山杂篇其四雪浪亭》,乃是贾章被贬于中山府之后,在此地游历山水陶冶情操之余的随笔。后来中山府被一分为二,南面大部并入定州,北面唯独留下一个中山县。待前魏覆灭、大梁立国之后,高祖皇帝以中山县为基础建造成京城,并以成京为核心划定钦州区域。 诗中所提及的凤凰石,便是如今定州盛景雪浪亭东面不远处一块奇绝瑰丽的天然飞石。 雪浪亭位于广信府清江县境内,北面是两座并排高山,间距由窄到宽呈喇叭状,山体延绵起伏,好似两条争夺宝珠的神龙,当地人将其称为双龙峰。那块天然飞石据传是东面山顶崩裂坠下,底部足足需要四十余人拉手才能横抱,因其形状酷似凰鸟,被文人墨客称之为凤凰石。 亭南有一片千顷碧湖,水质极其清澈,天上云朵的倒影纤毫毕现,人立于岸边几乎能看清自己的鬓发,故而得名鉴湖。 鉴者,镜也。 亦曾有诗家专门为鉴湖美景吟诵称赞:清江千顷秋波浄,平铺红云盖明镜。 双龙峰、凤凰石、雪浪亭和鉴湖,并称为清江四景。 清江县凭此四景享誉南境,虽然此地距离大梁南境官道较远,但县城十分繁华,有很多游客来此驻足,然后等待风和日丽之时出城赏景。 辰时初刻,一位富家公子打扮的年轻男子带着十余骑,护着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离开县城。 裴越听着车厢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嘴角不自觉地柔和起来,思绪却飘到很远的地方。 钦州那边大局已定,韩公端虽然在庶务上还没有洛庭那般老练,却也不至于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拿捏不住王锷等人。再加上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钦州刺史宋希孟,以及面带猪像心中嘹亮的成京府尹卢奇,那七大家根本不可能翻身。 这些文官老爷没有一个善茬,果然读书人大都是腹黑之辈。 当然,裴越也不想自己布下的局阴沟里翻船,所以将唐临汾和五千骑兵留在钦州。 他带着背嵬营和迎亲使团南下,进入定州境内后便派五百骑兵护送使团先行一步,然后自己慢悠悠地拖在后面。 此前韩公端等人称赞他有君子之风,认为他根本不屑于贪图后面的功劳,但是对于裴越来说这个原因只占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他想多抽点时间陪陪几位红颜。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座八角飞檐的凉亭外。 裴越靠近笑道:“姑娘们,地方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小……小越子,还不准备马凳?可见越来越没有眼力见了。” 这声音起初磕磕绊绊,夹杂着几分慌乱与羞涩,不过到最后已经中气十足圆润自如。 裴越楞在原地,余光瞧见旁边扭过头去不忍直视的亲兵们,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谷蓁所言,不禁咬牙道:“叶七,蓁儿姐姐都让你带坏了!” 里面传来一阵欢快的轻笑声,裴越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还是撵走车夫,自己取下马凳放在旁边。 谷蓁红着脸当先走出来,原本已经酝酿好雍容华贵的气势,然而在看到裴越的那一刻便宣告破功,压根不敢去牵裴越伸过来的手。 亲兵和马夫四下散开,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们都是裴越的心腹,现在已经很难见到裴越吃瘪的情景,当然也只敢默默偷着乐,不然很可能被裴越拉去练手。 裴越微微躬着身,将左臂举得很高,抬头望着谷蓁说道:“姑娘,请吧。” 谷蓁听着他最后拉长的语调,只觉得很想笑,却又怕裴越真的着恼,便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眸凝望着裴越,怯怯地问道:“裴兄弟,你恼我了么?” 裴越不忍再逗她,直起身微笑道:“蓁儿姐姐,我何时恼过你?来,我扶你下车。” 谷蓁柔声应道:“嗯。” 叶七从另一边轻巧地跃下,摇头道:“真腻歪。” 裴越气呼呼地道:“亏你还说嘴,怎么能教蓁儿姐姐说那些话呢?” 叶七面色淡淡地说道:“这可不是我教的,不信你问她。” 谷蓁左右看看,想起叶七心中应该还有几分气恼,便垂首不再言语。 这时只见桃花拎着两个硕大的食盒,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艰难地说道:“少爷,叶姐姐恼了你,连我也跟着吃挂落。” 裴越轻轻一叹,自己如今在家中的地位岌岌可危,长此以往夫纲何在? 虽然有这样的感慨,他还是上前接过桃花的两个食盒,然后对远处的冯毅喊道:“你将这个拿过去,里面都是些精致点心,还有两壶定州特产秋露白,让大家分着用吧。我看今日这里无人游玩,你们倒也不必一直守着。” 冯毅笑道:“谢少爷赏!” 说着便拿起食盒美滋滋地离开。 另一边三女已经进入雪浪亭内,桃花贴心地擦拭着石桌石椅并四面栏杆。 南面便是碧波微漾的鉴湖,千里风光极目难收,令人心胸开阔豪气顿生。 谷蓁四面打量着周遭景色,由衷地赞叹道:“能见到如斯美景,不虚此行。” 裴越微笑道:“姐姐喜欢吗?” 谷蓁眼波流转,轻声道:“很喜欢。” 裴越点头道:“那就好,我已经派人去给谷四哥送信,约他今日来此相见。” 谷蓁愈发喜悦,眸中尽是柔情。 桃花满脸期待地望着裴越,然而她最喜欢的少爷只是撇撇嘴道:“食盒里都是你最喜欢的点心,今儿可以放开吃。” 桃花苦着脸,小声嘟囔道:“少爷偏心。” 叶七忽然接过话头道:“你家少爷不是偏心,应该是没心没肺。” 亭中安静下来,唯有夏风拂过湖面,带起她鬓边的青丝。 裴越叹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坐下问道:“还在生我的气?” 叶七微微偏头望着他,英气俊秀的眉峰蹙着,反问道:“我为何要生气?” 裴越想了想,诚恳地说道:“此去南周我肯定会遇到一些麻烦,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我之所以只带桃花去,让你留在定州,不是因为没心没肺,而是认真思考过后的决定。” 叶七不为所动,淡淡道:“你的武道修为精进不少,正面应敌确实不会有什么风险,南周也不会蠢到公然派人对你这位正使下手。可是若论暗处杀机的应对,你如何能及得上我?裴越,你曾经说过南周不是铁板一块,那你有没有想过,南周国内那些想和大梁死战的人,只要能杀了你就可以让双方再无言和的可能。” 说到这儿,谷蓁和桃花也面露担忧,前者柔声说道:“裴兄弟,便让叶姐姐辛苦一趟罢。” 裴越沉思片刻,依旧坚定地摇头道:“不行。” 743【纨绔子弟】 不待叶七面色变冷,裴越便解释道:“你我相识这几年,何曾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刚开始你在绿柳庄帮我提升武艺,然后替我管着祥云号,又千里迢迢去西境保护我,从始至终都是为我活着。如今我也算得上功成名就,往上攀爬的空间越来越小,总不能事事都要挂在你身上。” 他轻声一叹,目光温柔地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相互扶持支撑本是正理,但也没有永远是一方付出的道理。世道如此,女子终究不能像男人那样随心所欲,可我希望你们能活得简单一些,轻松一些。” 叶七脸上的冷色一点点消退。 裴越从三女的脸上逐一看过去,然后对叶七认真地说道:“我带着桃花回故土看看,陪蓁儿姐姐游览这些美景,请你留在此处,便是因为这个简单的道理。” 叶七转过头去,轻声说道:“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裴越心中一松,微笑道:“此去南周当然不会轻松,但是你们别忘了如今我是大梁一等中山侯,且离京之前皇帝赐下监查南军将帅之权,实际上就是给了我随机应变之权,故此我当然会做好万全准备。叶七,你和蓁儿姐姐在南境各处走走看看,若是让她一人出行,即便有两位大舅哥的保护,我终究还是无法放心。” “咳咳——”谷蓁忽然咳嗽起来,显然是被大舅哥三字呛到。 好在叶七和桃花都不是那等牙尖嘴利之人,不会用这种事来调侃她。 这个小插曲过后,众人便放下心事,兴致勃勃地品评着此间山水。 裴越似乎已经习惯这种简单却又温馨的生活,虽然前世他可谓是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娱乐方式,单论花哨程度肯定要胜过这个时代,但他并不觉得此刻纵情山水就没有意趣。若非在成京城外林清源的故居中发现那个小物件,勾起他对前世的回忆,恐怕他早已将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 兴之所至,裴越朗声吟道:“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谷蓁双眼一亮,赞道:“好字句。” 叶七不擅此道,但也能听出这番描绘里的精到之处。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裴越,似乎在说你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裴越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因为前世上学时很喜欢这篇课文,已经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 谷蓁轻笑道:“裴兄弟,这篇不全呢。” 裴越面色坦然地抬手指着桃花,平静地说道:“这段是桃花梦中所吟,而且还不止说过一次,我都能背下来了。对了,那两首词也是她说过的梦话。蓁儿姐姐,你知道我幼时遭遇,别说吟诗作赋,我连书卷都没摸过几次,怎么可能写出这些诗词文章?” 谷蓁原本以为他在说笑,但是看着裴越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得狐疑地望着桃花。 眼见自己突然成为视线的焦点,桃花登时一脸迷糊,她左右看看,非常不确定地说道:“是……是吗?” 裴越严肃地点头道:“是你,你还说过一句梦话,说自己最喜梦中写诗。” 桃花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也许就是吧。” 裴越再也憋不住,毫无形象地捧腹大笑。 三女齐齐地丢来一个白眼。 不知不觉间过去小半个时辰,四人在亭中赏景闲聊,话题也越来越温馨。谷蓁和叶七知道分别在际,裴越不可能一直拖延,终究要去南边办正事,于是态度愈发温柔,也不在意裴越偶尔冒出来的胡言乱语。 忽有蹄声似闷雷。 裴越微微皱眉,起身望去,只见一群骑士朝雪浪亭这边飞驰而来。 冯毅同时注意到这个情况,立刻带着亲兵迎上去,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扶着腰间的佩刀。 “吁!” 来人在距离冯毅仅有两三丈的地方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 这是一群鲜衣怒马的年轻人,约有四五十人,胯下皆是高头大马,随身都带着各式兵刃。冯毅眼神微凝,因为他认出这些马匹是大梁军马,来者的身份显然不凡。 南境五州,从东到西依次是思、定、钦、利和尧州,其中钦州最富饶且政治地位最高,但定州才是大梁的南大门,境内的镇南大营更是南军五营战力之首。 这里出现将门子弟不奇怪,但是一下子冒出来四五十人便显得不同寻常。 冯毅面色平静地望着领头的那个年轻人,不卑不亢地说道:“这位公子,我家少爷携内眷来此游玩,还望能够行个方便。” 年轻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冯毅,忍俊不禁道:“方便?什么方便?你家少爷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霸占着雪浪亭?今儿小爷心情好,不想仗势欺人,尔等识相一点赶紧滚开,把地方让出来。” 冯毅沉声说道:“请公子注意说话的分寸。” “好家伙,你胆子不小哇,敢这样跟小爷说话。”年轻人哂笑着,抬手晃着马鞭说道:“看来你这个猪狗一般的家伙想跟我玩一玩?” 亲兵们站在冯毅身旁,脸色漠然并未动怒。 虽然对方的人数是他们的数倍,但是这些跟着裴越出生入死的亲兵压根没有放在眼里。他们之所以没有动手,只是因为裴越没有下令而已。 对面的年轻人恍若未觉,仿佛压根没有看出来这些亲兵的成色,还算周正的脸庞上满是嘲讽之色。 这时他的一个同伴催马上前,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朝着凉亭那边努努嘴。 年轻人陡然换上真诚的笑容,缓缓道:“你们不要惊慌,方才只是说几句玩笑话而已。小爷最喜欢结交朋友,既然你家少爷今日有这番雅兴,那不如大家凑在一起找点乐子。” 冯毅寒声道:“我方才已经说过,我家少爷今日带着内眷出游,你没听见?” 年轻人哈哈大笑,他的同伴们高声附和,猖狂的笑声惊起远处一丛飞鸟。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摇头道:“蠢货,不然小爷上哪找乐子?” “找死!” 回应他的除了冯毅的怒斥,还有整齐的拔刀声。 年轻人脸色阴沉下来,其余人虽然还不至于惊慌失措,但神情已经变得凝重。 其实这些人早就看出冯毅等十余人不是普通人,但是此刻才意识到这些一言不合就敢拔刀且气势极其肃杀的护卫来头很大。 年轻人却并未因此退缩,他缓缓催马向前,嘴里漠然地说道:“来,让小爷见识一下你们的能耐。” 冯毅毫无畏惧,寸步不退。 这时裴越的声音传了过来:“不要动手。” 虽然不理解少爷的心思,但是冯毅和亲兵们没有任何迟疑地收刀,只是坚定地挡在这群纨绔子弟的马前。 裴越脚步从容地来到跟前,目光直接越过那个死死盯着他的年轻人,望着清江县城的方向。 年轻人冷声道:“怕了?” 裴越笑了笑,淡然地说道:“今天算你走运,能够领教到大梁第一游侠儿的风采。” 年轻人和他的同伴们面露不解之色。 西面,一人一骑出现在不远处的直道上。 他身无长物,仅有腰间一柄剑。 744【剑之道】 谷范从边境军寨而来。 虽然他没有刻意显摆过自己的家世,但在镇南大营宁海卫右军里也算小有名气,尤其是领军统领对他非常客气。谷范这次告假数日,统领二话不说便允准,多半猜到他是谷梁的儿子。 雪浪亭已然在望,隐隐约约能看见亭中的人影,谷范知道小妹就在其中,英气勃发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过当他转移视线,望着前方直道上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纨绔子弟,眼神便冷了下来。 谷范今日身着一袭青衫,不再是当年那种花里胡哨的风格,头发用玉簪束起,并未着冠。他的容貌依旧英俊,只是晒黑了不少,皮肤相较以前略显粗糙。 那群纨绔子弟回首发现谷范,在他们看来这个年轻人更像是一个江湖草莽落拓客,浑身上下看不到半点富贵气息。这些人历来将游侠儿视作奴仆,就像此刻跟在他们身边的家中护卫,故而没人将谷范放在眼里,当即便有人呵斥道:“此路不通,赶紧滚开!” 谷范恍若未闻,策马缓缓前行。 那群人中的护卫倒有些眼色,纷纷对身旁的少爷公子们低声提醒道:“此人武艺不弱。” 然而这些纨绔都是将门子弟,家中父辈皆是南军中的领兵大将,又岂会将一个草莽间的武道高手当回事,有人开口嘲笑道:“喂,你这厮真是高手?不如来给本少爷养马,每个月给你五十两银子,要不要?” 众人哄笑。 双方距离已经在五丈之内。 谷范勒住缰绳,抬眼望向前方,目光从这数十人之间穿过,落在远处裴越的身上。 裴越察觉到这家伙的注视,不禁微微一笑,心情愈发大好,看着那个依旧坐在马上的年轻纨绔,好心地提醒道:“现在走还来得及。” 年轻人冷笑道:“就凭你们这点人,也敢在小爷面前摆架子?本来看在凉亭里那几个小妞的份上,小爷可以赏你一条活路,但是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小爷心狠。” 裴越始终没有表现出怒色,当然不是因为他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只是在好奇一件事。 按说自己进入定州后没有刻意隐藏行踪,面前这小纨绔既然能特意寻到这里,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家世一般的将门子弟没有那个胆子招惹裴越,有这个资本的人不至于这么愚蠢,所以这就是有趣的地方。 见裴越并未出言驳斥,年轻人扯起嘴角笑了笑,摇晃着马鞭道:“废物!” 裴越撇了撇嘴,没有理会此人的嘴脸,看向远处说道:“比比?” 话音未落,那年轻人只觉自己眼前一花,原本离他还有丈余的裴越身形一闪,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来到自己身旁,旋即伸出右臂探向他的腰间。 年轻人自以为家学渊源深厚,且这次带着十几名同伴和三十名护卫,觉着裴越根本不敢动手,所以才会如此嚣张。但是他没想到裴越说翻脸就翻脸,仓促之间只能身体往另一边倒去。 裴越左脚蹬地腰腹发力,猛然一记肩槌撞向骏马。 年轻人胯下的坐骑陡然发出一声哀鸣,硕大的身躯朝右侧轰然倒下。 它将自己主人的双腿压在身下,年轻人只觉大腿根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忍不住惨叫起来。 距离年轻人最近的两名纨绔目瞪口呆,想也不想拨转马头就跑,同时对身边的护卫喊道:“快去救蓝少爷!” 当此时,谷范飞身下马长剑出鞘,似一泓秋水划开空气,荡起圈圈涟漪。 只见他身形似鬼魅一般,一步便跨过近半丈的距离,长剑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能看到一点寒芒在众人身体上似蜻蜓点水掠过。 裴越双手负于身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 那十余名纨绔子弟压根没有谷范一回之敌,所谓的高手护卫也只能勉强支撑几招。 一时间人仰马翻哀嚎连连,只见一袭青衣在人群之中跃起落下再奔袭前进,剑气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几息过后,谷范来到裴越的身前,神色平静长身而立,反手收剑入鞘。 尘烟散去,他身后四十余人倒在地上,或捂腰间或垂小臂,无一人能坚持站立。 冯毅和十余名亲兵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老卒,此刻震撼不已,一个个瞠目结舌。 裴越面带微笑,抬手拍掌,赞道:“好剑法。” 谷范望着面前这张越来越气度内敛的脸庞,过往的那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不禁轻轻笑了起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在马匹身下挣扎着的年轻人,问道:“什么来路?” 裴越摇头道:“不知道。” 他走过去在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身旁蹲下,抬手拍着他的左脸,笑问道:“请问是哪家的少爷?” 年轻人眼神怨毒双唇紧抿,拼命地推着身上奄奄一息的骏马。 谷范微笑道:“你力气变大很多,居然能撞死一匹马。” 裴越从冯毅手中接过一柄匕首,在年轻人咽喉边划拉着,感慨道:“还没撞死,比起你这惊鸿一剑差得远。这位少爷,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可就要下手了。” 年轻人咬牙道:“有胆你就杀了我。” 不远处一个受伤不算特别严重的年轻纨绔喊道:“他是雄武侯的独子,你别胡来!” “哦,原来是蓝侯爷的宝贝疙瘩,我说这么霸道呢。”裴越笑了笑,将匕首交还给冯毅。 年轻人依旧没有挣扎出来,只能放弃这个举动,半仰着身体望着裴越,冷笑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裴越耸耸肩,就在其他勉强站起来的纨绔子弟以为事情要结束时,他忽然伸手抓住年轻人的衣领,然后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在年轻人脸上连续抽了十多个耳光。 啪啪之声震得所有人满脸惊恐,虽然裴越没有用上内劲,但即便以他如今的力气,这十几个耳光也将年轻人抽得满嘴是血脸似猪头。 年轻人直接被打到眼神呆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越松开对方的衣领,起身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对这群噤若寒蝉的纨绔子弟说道:“来几个人,把这位蓝少爷扶起来。” 待他们费力抬起骏马,然后将年轻人拖了出来,裴越摆摆手道:“滚蛋!” 年轻人仿佛这个时候才醒过神来,用极其阴冷愤恨的眼神死死盯着裴越,却不敢再说出半句狠话。 裴越不以为意,微笑道:“这就对了,既然你爹教不会你怎么说人话,我只好代劳辛苦一下。滚吧,想报仇记得下次多带点人,最好把你爹的亲卫营带上。” 众纨绔心中大骇,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踢到了铁板,也确认了裴越的身份。 他们无不疑惑地看着年轻人,你不是说对方只是钦州那边过来的富家公子哥? 干你姥姥的,人家是一等国侯京营大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敢把雄武侯蓝宇的独生子丢在这里,只能将埋怨和牢骚压在心底,将年轻人扶上马后,灰头土脸地带着剑伤狼狈离去。 谷范与裴越并肩而立,望着那群人慌张的背影,微微皱眉问道:“蓝宇?他是尧山大营主帅,驻地在尧州,这群废物纨绔为何会跑到定州来撩拨你?” 裴越轻笑两声,意味深长地说道:“越来越有趣了。” 745【得时无怠】 冯毅与亲兵们满脸敬佩地上前行礼道:“见过谷少爷。” 谷范一丝不苟地还礼,丝毫没有当初的浪荡气息,随后略有些不满地对裴越说道:“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云山雾罩?有话不能直说?” 裴越忍俊不禁道:“你倒是改变不少,换做以前虽然也会对冯毅他们还礼,却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可见这半年你在军中的生活很有意义。” 他示意冯毅等人散开退下。 谷范翻了个白眼道:“少扯淡,你以前跟蓝宇有过嫌隙?” 裴越转身道:“屁的嫌隙,我压根没有见过他,连都中雄武侯府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他这儿子倒也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废物,至少胆量肯定不小。” 谷范问道:“此话怎讲?” “进入定州之后,这些日子我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基本上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会知道。蓝宇虽然在尧州那边,但是以他尧山大营主帅的身份,麾下的斥候肯定会及时汇报我的消息。那纨绔即便一开始不能肯定,但是在我们动手之前,他绝对知道我是谁。” “知道你是谁还敢如此嚣张?他有病?” “有没有病不知道,但是带着这么多人巴巴地跑来清江县找我的麻烦,至少得到了蓝宇的默许。” “蓝宇想做什么?”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问谁去?” “还装。” “多半是想试探试探我的斤两,或许也有别的原因。” 谷范仿佛又回到京都那个充满勾心斗角的地方,遂嫌弃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话锋一转问道:“陛下为何要同意联姻一事?” 此刻两人缓步行于林荫小道上,距离雪浪亭已经不远。裴越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谷范脸上的那抹戾气,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谷范之所以陡然生出离京从军的心思,是因为南琴死在方云虎的替身手里,这笔账肯定要记在方家人的头上。像他这样外表随性实则倔强执着的人,但凡下定决心就很难改变,当初连谷梁都没办法逼他从军,如今更没人能打消他复仇的念头。 但是梁周联姻的消息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在他看来这显然预示两国将进入一段和平时期,谁都不会轻易动兵。 国战不发生的话,他如何能够报仇? 裴越明白这家伙的想法,也欣慰于他没有像以前那般,因为自己是迎亲使就直接发难,便温和地说道:“亏你还是侯府公子,连这点事都看不通透?不管大梁与南周是否联姻,该发生战事的时候谁都无法阻止。” 谷范明显神色一松,叹道:“我不想等得太久。” 裴越失笑道:“少放屁,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才二十一岁。” 谷范眼神黯然,低声道:“我怕她等得着急。” 裴越默然,以前总觉得像谷范这样英俊的男人肯定会四处留情,却没想到他是个痴情种子。 他抬手轻轻拍着谷范的肩膀说道:“我觉得她的在天之灵更不想看到你出事。” 谷范抬头望着天上,无尽怅惘地说道:“我一直有些担心,离开京都之后我没有再梦见过她,想来她是因为我当初没有去追杀方云虎而生气。有时候去天沧江边巡防,我很想偷偷过江,然后找个机会杀了方家父子。” 裴越皱了皱眉,但最终没有出言劝阻。 便在这时,小道那头传来叶七的声音:“你们不愧是好兄弟,体己话可真不少。” 两人只得按下话头,迈步走向雪浪亭。 即便抛开谷梁那层关系,谷范和裴越也算得上通家之好,自然无需避讳。其实亭中三女,谷蓁是他的亲妹妹,叶七与他多次练手切磋,桃花更是早就见过,原本也不需要太过在意礼节大防。 众人见礼之后各自入座,叶七郑重地说道:“方才那一剑一气呵成,几乎无迹可寻,草莽间能胜过你的人不多了。半年来你的境界又有提升,相较于以往更加专注,渐有自成一家的迹象,恭喜。” 谷范摇头道:“现在还不是你的对手。” 叶七正色道:“若生死相搏,胜负犹未可知。” 谷范道:“就算能侥幸赢你,我这身修为多半也保不住,所以还是赢不了你。” 这番话让裴越和谷蓁心中唏嘘,曾经那个绝对不会服软的谷四少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的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多少让他们有些难以适应。 裴越便岔开话题道:“四哥,两位兄长近来可好?” 谷家四子,长子谷节现年三十二岁,任定州镇南大营靖江卫指挥使。次子谷苍二十九岁,现任思州昌平大营桂阳卫指挥使。二人皆是南军新一辈中的中坚大将,且不完全是因为谷梁的照顾,他们自身的军功并不少,虽然比不得裴越这种异类,可与其他同辈将领比起来已经足够优秀。 谷范歉然道:“他们都很好,只是无法擅离驻地来此相见,你不要见怪。” 裴越失笑道:“这话有失偏颇,于理来说应该是我去拜访他们。只是二哥离得有些远,若只拜访大哥未免不合适。等我忙完南周的事情,回程必然会专程去拜访两位兄长。” 谷范点头道:“如此也好。” 打开话匣子之后,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众人就着清酒点心聊着过往的趣事,时间过得极快。 斜阳西下之时,一行人踏上来时的路,朝清江县城而去。 当夜裴越和谷范大醉一场。 翌日清晨,城外直道的路口处,裴越目送那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在五十名亲兵的保护下朝西南方行去,眼中满是眷恋不舍之意。 叶七和谷蓁此去定州西南角上的靖江城,先行探望谷梁的长子谷节,然后继续往西进入思州,再去见次子谷苍。等见过这两人之后,她们打算沿着天沧江继续游览风光,算好时间再返回与裴越相见。 “我也该走了。”谷范轻声说道。 裴越回头看着他,颔首道:“你如今在军中做事,确实不好离开太久。” 谷范的神情忽地严肃起来,郑重地说道:“去南周那边小心一点,别中了那些人的圈套,也别像以前那样快意恩仇,将那个劳什子公主尽快接回来。总之,我希望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不要让我带着人渡过天沧江去救你。” 裴越好奇地问道:“若是我真的身处险境呢?” 谷范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谁让我说过这辈子要罩着你呢?” 裴越哈哈大笑,片刻之后凛然道:“等到了南边之后,我会想办法先弄死方云虎。” 谷范心中一惊,断然拒绝道:“你不要胡来!” 裴越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认真说道:“方谢晓那头老狐狸不好对付,我没有把握算计他,但是方云虎敢在京都对付你,我为何不能在建安城给他挖坑?放心,我有太史台阁的人相助,他们做这种事非常老道。” 谷范定定地看着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感动。 虽然裴越说的云淡风轻,可是他岂会看不出其中的风险? 谷范抬起右拳拍在自己的胸上,朗声道:“珍重。” 裴越平静心神,缓缓道:“珍重!” 大道朝天,就此分别。 746【大江东去】 尧州,位于大梁版图的东南角,毗邻天沧江的入海口。 南境五州之地,尧州的面积最大,即便放在整个大梁十三州内也能排到第四。 这里物产丰饶水网密布,属于典型的南境水乡地形,极不利于骑兵作战,却也因此操练出南军之中名列前茅的步卒。 尧州有两座大营,分别是靠近瀚海方向的固垒大营和靠近定州方向的尧山大营。 当年冼春秋便是尧山大营主帅,在得到都中心腹的密报之后,连夜渡过天沧江投奔南周。这件事一直被尧山大营的将士们视作耻辱,三十六年来无时无刻不想洗刷,但是却没有人认真想过,为何冼春秋要叛逃? 出身于楚国府的冼春秋能力强悍,年仅二十六岁时便独当一面成为尧山大营的主帅,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要知道当时的谷梁和路敏还只是刚刚从军的毛头小子。然而他在主帅的位置上才坐了半年,震惊朝野的楚国府谋逆案爆发,冼春秋就此成为流落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即便有中宗皇帝的强力压制,民间依然无法禁绝各种猜疑的声音。 因为冼春秋虽然年轻有为,但掌控的是边军而非京军,难道他靠着一个尧山大营就能千里奔袭攻取京都?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十余年时间过去,经过朝廷无数次的定论,冼春秋最终成为一个谋朝篡逆的叛臣贼子。 尧山大营的将士们从入营之日起就需要接受这样的教育,这是六年前雄武侯蓝宇接任主帅之后定下的规矩。 雄武侯府并非开国元勋,在裴越加封之前,蓝宇是六位一等国侯中唯一的新晋武勋。 其人身长八尺,身躯魁梧,虎头燕颔,不怒自威,即便只是坐着也能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蓝元琛乃是他的独子,虽然在尧州乃至整个南境都算排得上号的权贵子弟,在外面几乎人人吹捧,可是在父亲面前乖巧地宛如一只鹌鹑。即便他眼下受了伤,脸上疼痛难忍,可依旧笔直地站着,眼睛望着脚边的地面,丝毫不敢乱动。 “这么说,裴越只是打了你十几个耳光,并没有对你动杀心,甚至让人帮你挪开马匹,以免你双腿残疾?”蓝宇正襟危坐,双手搭在扶手上,声音低沉语调平缓。 蓝元琛毕恭毕敬地说道:“回父亲,是这样。” 蓝宇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为父让你先下手为强,为何不敢?” 蓝元琛“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紧张地说道:“父亲,他毕竟……毕竟是一等国侯……” “哦?”蓝宇眼睑微动,缓缓说道:“你与他并未互通姓名,他也只带着十几个护卫,依你尧州第一大纨绔的性格,竟然不敢动手,只会学那些妇人喋喋不休?” 蓝元琛脸上大汗淋漓,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当时优柔寡断,丢了父亲的脸面。” “起来,为父没有罚你。”蓝宇端起几上的茶盏,淡淡道:“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为何要让你挑衅裴越,下去。” 蓝元琛如逢大赦,恭敬地行礼之后退下。 蓝宇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沉吟道:“你的堂弟空有一身骄纵脾气,行事手段却不及你半分。” 从侧后方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微笑摇头道:“二叔,元琛只是在您面前畏惧过甚,其实这件事他没做错。裴越心狠手辣杀性极重,要是元琛先下手为强,那压在他身上的马匹恐怕就没人来挪开。” 蓝宇不疾不徐地说道:“看来你去了一趟京都,被王九玄那小子灌了不少迷魂汤。” 年轻男人站在他旁边,沉静地说道:“二叔,侄儿与王九玄去过裴越的沁园和祥云号,也曾远远看过藏锋卫的操练,不得不说此人乃是当世罕见的英才。” 蓝宇轻哼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比之当年的冼春秋如何?” 年轻男人怔了怔,神情凝重地说道:“难道二叔和魏国公准备效仿当年故事?” 蓝宇眼中射出一抹锐利的光芒,摇头道:“冼春秋恐怕还会死在魏国公后面,裴越这种祸害岂能留那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应该知道死人才安全。” 年轻男人品味着这句话,片刻之后躬身道:“二叔,侄儿想去南周。” 蓝宇沉默片刻,缓缓道:“去可以,但是记住不要插手我的安排。” 年轻男人喜道:“侄儿谨记。” 蓝宇摆摆手,年轻男人领命退下。 他端着茶盏放到嘴边,将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 “江上渡,江边路。 形胜地,兴亡处。 览遗踪,胜读史书言语。 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问道傍、杨柳为谁春,摇金缕。” ——《天沧江怀古》 定州南境,蒲圻城。 这座雄城矗立于天沧江北岸十余里外,岸边便是定州水师水寨,连接南岸江陵三城的两座浮桥耸立在江面上。 城墙上斑驳的痕迹象征着当年的风云激荡,虽说很多事情已经湮没于历史长河的吉光片羽之中,但站在城下依旧能触摸到过往的金戈铁马。 背嵬营与迎亲使团前往江边准备渡江,裴越策马立于城门外,仰望着充满战火遗迹的巍峨城墙。 旁边有一位年过而立的武将,正是当年与裴越一起在横断山中并肩厮杀的李进,如今是镇南大营燕山卫指挥使,同时身兼蒲圻城守军主将,而且他还是指挥使一级武将中少数的子爵之一。 离园一别,迄今已有三年矣。 李进开口提醒道:“越哥儿,去了南边之后你要格外小心一些。” 其实刚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像别人一样称呼侯爷,但裴越执意不许,至多在外人面前可以那样叫,私下里自然还是按照当年的叫法。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李大哥,燕山卫驻守蒲圻城,这是谷伯伯的安排?” 李进道:“是,蒲圻城在整个江岸防线中位置最重要,侯爷他不希望有任何闪失。其实——唉,愚兄说句实话,守城倒也罢了,蒲圻城却不好守。” 裴越笑了笑,说道:“因为头上有一堆婆婆?不过我看保定侯不像是那种媚上欺下之人。” 李进摇头道:“他自然不是这种人,只是蒲圻并非军城,而是人口数十万的大城,很多时候愚兄要处理的不是军务,而是数不胜数的狗屁倒灶烦心事。” 裴越忽地扭头看着他说道:“李大哥,其实谷伯伯让你守蒲圻城,不仅仅是为了守城,他对你还有更高的期望。” 李进微微一楞,旋即眼神亮了起来。 他看向茫茫大江的南面。 裴越点到即止,拱手道:“李大哥,再会!” 李进肃然道:“越哥儿,一路顺风。” 裴越拍马前行,与等候在岸边的亲兵登上定州水师的战船。 一千余人加上车马,水师战船往返数趟才将所有人马运到南岸。 裴越沿路欣赏着南方景色,当然最吸引他目光的依旧是那座江陵城。此城本是南周所有,但是被谷梁领兵硬生生夺下来,此后十余年时间里屹立不倒,与另外两座坚城成为南周朝野上下的肉中刺。 使团的车马位于队伍中部,前后皆是背嵬营的骑兵。 从江陵城到南周承北大营之间的六十余里,如今已是无人生活的区域,毕竟谁也不想成为战乱殃及的池鱼。因为缺少人类活动的痕迹,这片地方的草木极其茂盛,就连主道上都是青草依依,旁边依稀能看见田地的轮廓。 一路往南,只见残垣断壁不尽,略显凄凉。 申时初刻,使团接近承北大营外围,周遭逐渐有了人烟和生气。 裴越下令止步,然后派出两名礼部官员前行与南周方面接洽。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两名礼部官员顺利返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位南周官员。 其中一位很眼熟,乃是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另一位大概三十岁出头,相貌堂堂气质沉稳。 裴越和盛端明策马向前,同时轻笑道:“老大人,这次轮到他徐子平来刁难你了。” 明知他在说笑,盛端明依旧忍不住瞪眼道:“莫要以为清河徐氏名头大,老夫就会怕他!” 裴越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拱火,唯恐这位老官儿当场发作。 徐子平与那年轻人迎上前,双方貌似热情地客套寒暄着,全程皆是徐子平开口,那年轻人仿佛只是一名亲随。 闲聊过后,双方就接下来的仪程做着简单的交流,毕竟这里离南周京城建安还有数百里路途,交接国书和一应礼仪倒是已经提前确定,但总需要当面再确认一番。 气氛显得相当友好,徐子平并未临时变卦,盛端明对此颇为满意。 就在这个简短的交洽过程要结束时,那个年轻人忽然说道:“裴正使,使团在我朝境内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你带来的一千骑兵不便入境,还望理解。当然,我朝陛下亦非不近人情,二位使臣可以带少许护卫入境,总人数不宜超过一百。” 盛端明皱了皱眉头。 裴越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微笑回道:“在下方云天。” 747【初次交锋】 方云天,南周镇国公方谢晓的长子,现为平江陷阵营主将。 平江镇与方家算得上相辅相成的关系,从方谢晓的祖父开始,方家四代人在南方这片土地上打出自己的名头,让平江镇远近闻名家喻户晓,同时也使得这个原本只有三百余户的小镇越来越大。近百年时间过去,平江镇已经成为容纳六万余户计二十余万人的大城。 方家对于平江的发展来说居功甚伟,后者同样在反哺方家,这便要提到世人皆知的陷阵营。 此营内清一色都是平江子弟,虽只保持着常备兵力五千人,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重装步兵大戟士。为了避免朝野上下乃至于宫中的猜忌,方谢晓严令陷阵营不得超过五千人,但是在当前的局势下,连南周皇帝都多次暗示方谢晓扩充兵力。 原因很简单,一旦北梁大军南下,陷阵营便是抵挡那股洪流最可靠最坚毅的磐石。 陷阵营的驻地位于承北大营东面三十余里处,与这座最重要的大营互为犄角之势。十余年前谷梁领军渡过天沧江,之所以在夺取江陵三城后止住攻势,原因便是先锋大军太过冒进,在与陷阵营的正面对抗中损失惨重。 方云天十七岁从军,最开始只是陷阵营中一名小卒,然后一步步往上攀登,最终接过其父的担子成为主将。 戎马十四年,足以让一个稚嫩的少年成长为沉稳内敛的大将,一如此刻面对裴越时不卑不亢的方云天。 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眼,裴越单手握着缰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对方。 他能感觉到方云天身上引而不发的气势,实际上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过的人,没有人比裴越更重视信息的收集工作。当初他在灵州的时候便想方设法寻找西吴君臣的情报,此番南下更不会忽视这件事。 在抵达蒲圻城之前,他便已经有了一份极其详尽的南周朝野人物表格,上面记载着那些人的详细生平,甚至连一些在普通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都没有遗漏。在这份表格上,并列排在第一位的有四个人,分别是南周皇帝、首辅徐徽言、镇国公方谢晓和拒北侯冼春秋。 而在第二档次的名单中,位居首位的便是方云天。 此人的确像表格中描绘的那般,身高臂长且体态矫健,面如平湖而心有惊雷。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气氛虽然谈不上紧张,但肯定也不算融洽。盛端明并未吹胡子瞪眼,悠然地望着远处的景色,他对面的徐子平更显从容,仿佛自己只是路过的行人。 裴越望着方云天平静的面庞,忽地微微一笑问道:“方锐落叶归根了吗?” 方云天没有想到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淡淡道:“我亲自葬了他。” “也好,其实我动手的时候有一丝不忍。”裴越轻叹道。 方云天微微凝眸,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深,毕竟这是平江方家主动出手挑起北梁内乱,且不同于方云虎那次还有辩解的理由,方锐带着八百死士北上是不争的事实。 他很快便平静心神,从容地说道:“裴正使,两国已经正式签订友好盟约,且联姻之事即将成行,我朝陛下决计不会让贵使团有安全问题上的忧虑。不过,这里已是周朝国土,阁下带着一千骑兵入境,未免略显不妥。”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言之有理。” 方云天心中不解,虽说这更多是一个脸面的问题,毕竟就算朝中最胆小的臣子也不认为这一千骑兵能掀出什么风浪,可他没有想到裴越会真的低头,这可不像是对方的作风。 一念及此,方云天便警惕起来,试探地说道:“裴正使通情达理,在下佩服。” 裴越摇头道:“方将军不要着急,我这个人很讲道理,更讲究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方云天已经意识到他想要说什么,但是自己却没有办法拦住这个话头。 要怪只能怪当初方锐听信陈家女的安排,非要去袭击一个与大局毫不相干的庄子,如果没有那一出,裴越就算能出头也不可能爬得这么快。 果不其然,裴越缓缓道:“当初方锐带着八百人在大梁境内畅通无阻,方将军今日为何要横生事端?虽说我带的骑兵多了两百人,不过相比他们的偷偷摸摸,我此行至少是光明正大,对吗?” 方云天默然不语。 来时他与徐子平商议过此事,因为根据此前细作传回来的消息和徐子平在北梁京都的见闻判断,裴越这个人很喜欢掀桌子,当然他确实有这个底气和资格,只不过如果让他在建安城里肆意无忌,那样可能会严重地打击朝野上下原本就不安稳的人心。 所以他今天必须先让裴越发一次飚,试探一下对方的真实性情和底线。 这次两国联姻既是修复关系,也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斗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静。 裴越望着方云天和徐子平渐渐肃然的神色,风轻云淡地微笑道:“方将军,我虽是个粗人,却也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所谓州官放火却不许百姓点灯,这样的处事手段肯定不对。我原本不想将那些陈年旧事拿出来翻晒,可你只想着给我来个下马威,呵呵。” 这番话粗中有细绵里藏针,徐子平听着不禁想起当初在北梁京都谈判时的情景。 方云天权衡利弊,最终决定暂时不给裴越扩大事态的机会,便神色淡然地说道:“此事是在下考虑不周。裴正使,盛副使,请勿见怪。” 裴越不以为意,心中却将对方云天的评价稍稍拔高一些。 难怪沈淡墨在密信中写道:方家五虎,唯长子可堪大任。 这显然是出自沈默云的判断。 裴越平静地说道:“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我必须提醒方将军一件事,联姻事关两国关系,你下次在做决定之前,最好先想想贵国陛下的心意。” “谨受教。”方云天拱手应下,气度足够沉稳,随即又说道:“裴正使,贵属可以跟随使团入境,但是不能靠近建安城,且全程都会有我军一部相伴。”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裴越还没有狂妄到分不清现实,毕竟这里是别人的地盘,他微微颔首道:“自无不可。” 谈到此处,双方便已经完成一个简单的交涉,至于细节上的问题当然是由下面的官员负责。 方云天将要离开之际,裴越忽然开口问道:“方将军,令尊身体还康健否?” “多谢裴正使记挂,家父一切安好。”方云天不卑不亢地说道。 待他与徐子平策马返回之后,盛端明忽地幽幽一叹。 裴越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位老夫子,心想您老人家这一脸幽怨是怎么回事? 盛端明感慨道:“裴侯,听闻你还没有成亲?” 裴越忍俊不禁地道:“老大人,难道你也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孙女?” 盛端明瞪眼道:“什么叫一位?老夫有五个乖孙女!” 裴越不禁冲他伸出一个大拇指,然后轻笑道:“晚辈已经定亲,年底便会成婚,届时还望老大人赏脸去喝杯水酒。” 盛端明颇为惋惜地说道:“只要你裴侯敢下帖子,老夫自然就敢去。” 裴越笑得颇为痛快,拨转马头朗声道:“那便一言为定。” 盛端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暗叹道:明明是个名臣种子,怎么就成了一个武夫? 在几个月以前,他还认为裴越年少轻狂飞扬跋扈,陛下器重这种少年显贵于国不利,但是裴越在后续谈判案中的表现、钦州大旱之中的仁心、以及今天轻而易举压制对方的举动,已经让这位老学究彻底改变对他的看法。 只可惜其人没有读过几本书,不懂得圣贤道理,否则未必不会是一代清流名臣。 盛端明摇摇头,十分惋惜地跟了上去。 748【建安】 承北大营往南,便是真正属于南周的疆土。 从这里到京城建安路途不近,约为五百余里,途径两州三府之地。 梁周两国的政体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名称和一些细节不同。譬如大梁的两府分别是政事堂和军事院,分掌军政之权。南周则是军机处和内阁,前者的主官是总理军务大臣方谢晓,后者便是首辅徐徽言。 至于行政区划上两朝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州府县三级。 使团一路逶迤南下,背嵬营紧随其后,旁边则有南周的两支骑兵合计四千余人。 徐子平与使团同行,抛开各自代表的利益不同,他与盛端明确实更加聊得来。两人都是饱学之士,谈论经史子集更是拿手好戏,很快便忘却当初谈判时的不愉快,短短几天时间就成为知交莫逆。 裴越对此毫不在意,自从见识过这位老学究翻脸的速度之后,他对此人根本不担心。别看盛端明经常吹胡子瞪眼,实际上他心眼多着呢,果然读书人就没几个老实人。 徐子平整日拉着盛端明清谈,裴越自然乐得清净,缩在桃花的马车里休息养神。 虽说两人已经有过很多次肌肤之亲,甚至还带着林疏月一起胡天胡地过,可裴越在马车中显得十分安分,因为这里还有一位中年妇人。 自从渡过天沧江之后,冷凝偶尔看向裴越的目光便显得十分复杂。 原以为这辈子都会寄居在北梁京都,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回到故土,而且回来得这么快。那年在绮水小舟上,裴越逼她出卖陈希之,若说心中无恨肯定不可能,只是冷凝也明白自己有错在先。灵州荥阳城里,陈希之当着她的面自尽,那一刻她几近心碎。 可是后来…… 陈希之还活着,唯一的女儿也变成裴越的妾室,对方不计前嫌允许她在侯府后街住着,时常能与桃花见面,如今更是特意带上桃花与她,只为让她们再看一看故乡。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冷凝想不明白,此刻坐在车厢中更是愁肠百结,良久之后她开口说道:“侯爷。” 裴越扭头望着她,淡然问道:“冷姨何事?” 冷凝神情凝重地说道:“此前我北上向你报信,言及京都有人谋反一事,侯爷可还记得?” 裴越颔首道:“记得。” 冷凝便解释道:“当时我对侯爷说,此事乃是我从家乡一位长辈口中得知,虽然他平素隐藏得很好,可是我知道他与拒北侯府的嫡系子弟暗中往来密切。”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能查清别人的底细,或许十几年前的冷凝只是陈轻尘信赖的侍女。但是在陈轻尘亡故之后,冷凝能保着陈希之平安长大,其中的艰辛自不必提,她肯定也随着磨砺有了自己的门道。 见他默然不语,冷凝略显担忧地说道:“这段时间我仔细回忆,隐隐觉得这是拒北侯府不想侯爷出事。” 裴越微微仰头,望着车顶说道:“冷姨,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 冷凝道:“侯爷请说。” 裴越悠悠道:“陈希之与路敏的关系源于陈轻尘,对于她的母亲我很尊敬,路敏甘愿为其走上不归路,这也是能够理解的举动。只是,楚国府在三十六年前被灭门,冼春秋随即投奔南周。陈家灭门案是在十七年前,陈轻尘为何会同南边联系如此紧密?”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中,绿柳庄夜战、方锐之死、横断山搏命、灵州乱局、寰丘坛之变、京都谋逆案,这些事看似没有关联,可是裴越觉得暗中似乎有根自己看不清的线,将它们串在一起。 冷凝不解地说道:“姑娘要对付王平章和皇帝,派人与南边联系很正常,侯爷为何会有此疑问?” 裴越轻笑一声道:“那我问你,永宁元年秋夜之变过后,你们带着陈希之去了哪里?” 冷凝回道:“当时为了躲避王平章派来的人手追杀,我们只能带着姑娘四处漂泊。” “来过南周?” “未曾。” “何时进的横断山?” “仁宣三年。” “陈希之何时派人联系南周这边的人?” “我想想,应该是仁宣十年。” 裴越听后摇了摇头,沉声道:“两年后,也就是开平二年,方锐携八百平江子弟潜入大梁境内,然后分批进入横断山,帮助陈希之操练士卒。开平三年,你们的人假借山贼之名袭扰京都外围,我说的没错吧?” 冷凝点头应下,旁边坐着的桃花听得脑袋里一片浆糊,不过这不影响她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少爷。 裴越缓缓道:“问题便出在这里。第一,陈希之为何不找当时已经在这边站稳脚跟的冼春秋,反而舍近求远去找方谢晓?第二,方谢晓凭什么信任陈希之,甚至不惜派出八百子弟去北边送死?” “这……”冷凝不由得陷入疑惑之中。 她虽然是陈希之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但对于姑娘的心思,她一直都看不明白,当然也没有想过这些事有什么不妥。譬如陈希之说要借助南周的势力,然后就与方家人联系上,没多久就有一批方家锐卒进入横断山中。 在她看来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姑娘天纵奇才,行事无需过多解释。 裴越微微皱眉道:“在荥阳城内的那一夜,我没想过让陈希之活着。不过在京都再次见到她,我却不想她立刻死。” 冷凝惊道:“侯爷,你答应过——” 裴越抬手打断她的话头:“站在我的角度,陈希之做的事情很矛盾,我总觉得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犯一些低级错误。于是我就在想,是不是我最开始的思路就有问题,从始至终陈希之都藏着另外一个目的。” 冷凝彻底被他绕晕,摇头道:“侯爷,姑娘虽然性子有些偏执,可她从来不会虚言伪饰。既然她亲口对你说过不再阴谋算计,那她肯定不会自食其言。” 裴越淡淡道:“希望如此。” 他想起都中沁园后面的那座宅子,陈希之肯定不知道,宅子周遭究竟藏着多少人。 不仅仅有他的人。 冷凝轻叹一声,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尴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地站在陈希之身边,也不可能完全舍弃旧情。便在这时,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掌,冷凝抬头一看,只见桃花那双月牙般的眸子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娘,不用担心,少爷只是在想事情,不是要对陈姑娘做什么。”桃花柔声说道。 冷凝心中一暖,几欲落泪,连忙偏过头去说道:“乖,娘没事。” 裴越看到这一幕,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此番南周一行,如果冼春秋要见自己的话,或许很多谜题都会揭开答案。 从承北大营到建安城,这一路上平安无事,裴越也趁着这个机会理清楚一些事的脉络。 六天之后,使团停下前进的脚步,背嵬营在得到裴越的命令后,在南周骑兵的护送或者说监视之下,前往东面十余里的一处营地暂歇。 他们不能再跟着使团前行,因为前方就是南周京城建安。 城北十五里外,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一位明眸善睐的少女唇边带着古怪的笑意,没有搭理身边那些权贵子弟们的殷勤,平静地望着北方。 749【鼓噪】 欢迎仪式盛大又无趣。 南周朝廷对于北梁使团的到来非常重视,毕竟谁都清楚这关系到两国未来几年的关系,也牵扯到清河公主乃至于皇帝陛下的脸面。 太子陈顼主迎,礼部尚书上官鼎次之,礼部侍郎徐子平和鸿胪寺卿王玉麟负责仪程。 祭拜天地、交换国书、相互致仪,一系列极其繁琐的过程足足进行大半个时辰。 盛端明其实有些担心,他知道裴越很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但如今出使南周,他代表的是大梁的形象,要是还像在京都时那般随心所欲,怕是会成为那些文人口中的笑话。 然而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半点烦躁,一丝不苟地按照流程进行,仿佛是一位受过正统儒家熏陶的读书人。 远处的遮阳棚下,观礼人群按照亲疏远近各自聚在一起,其中最惹人注意的自然是那群权贵子弟,尤以众星捧月一般的徐初容最为光彩夺目。 「四妹妹,那裴越看起来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蠢货,你看他在咱们的地盘上如此乖觉,丝毫不敢行差踏错,真是可笑至极。」说话的人名叫徐照,乃是徐子平的次子,即徐初容的堂兄。 旁边那些人今天本就是为徐初容助阵而来,只是不敢轻易提起她在北梁的遭遇,以免这位古灵精怪的天之娇女恼羞成怒。如今听到徐照当先开口,其他人纷纷附和。 「就是,原以为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俊彦,如今看来只是一个金玉其外的废物而已。」 「诸位,今儿有太子殿下在场,我等不便坏了殿下的兴致,明日可有人愿随在下去四方馆,当面教训裴越这厮?」 「谁不去谁是乌龟王八!」 「同去同去!必须要让北蛮知道咱们的厉害!」 「你们如此凶狠,万一那位北梁侯爷被吓得尿了裤子可怎么办?」 「哈哈哈哈,那咱下手稍微轻些便是。」 …… 徐初容听着这些义愤填膺又豪气干云的言论,忽地似笑非笑地说道:「裴越在你们口中如此不堪,那我岂不是更加没用,毕竟连一个废物都能随意欺负我。」 喧嚣声陡然消失。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徐照仗着自己堂兄的身份勉强笑道:「四妹妹何须自嘲?裴越那厮不过是欺你人生地不熟而已,如今他焉敢效仿当初旧事?」 徐初容在这一刻忽然有些走神。 其实她跟着使团去往北梁京都,与裴越的接触也仅仅是沁园中那场冲突,此外两人可谓毫无交集。她出身于清河徐氏,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大儒名家,对那种沽名钓誉之辈格外不齿,压根不相信裴越能写出灵州两首词,再加上裴越对北梁勋贵的刻意偏袒,心中自然存了报复之意。 只不过…… 身边这些人太过愚蠢。 她扭头望着徐照问道:「堂兄明日也要去四方馆?」 徐照大义凛然地道:「我是你的兄长,自然要替你教训那个家伙。」 徐初容莞尔一笑,起身说道:「那就预祝堂兄与诸位旗开得胜,替小妹出口恶气。」 众人连忙相送,徐初容摆手阻止,然后径直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再没有看远处的裴越一眼。 那辆表面上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悄悄离开此处,进入建安城之后转道向南,沿着御街来到宫外。 徐初容虽是女儿身且年纪不大,却是天家之外唯一有资格在白天随时出入皇宫的权贵子弟,这是南周庆元帝亲口赐下的特权。 她在几名宫人的引领下来到昭纯宫,这里是清河公主的住所。 「公主姐姐!」还未走进书房,她便亲切地喊了起来。 「初容来了?」清河公主性格温婉面容清秀,行动时处处恪守规矩。 徐初容来到她身旁坐下,微笑道:「姐姐猜我今儿去了何处?」 清河公主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柔声道:「城外?」 徐初容颔首道:「没错,北边果然派了那个裴越担任正使。」 「果然?」清河公主极聪慧,立刻便抓住她话语中的破绽。 徐初容怔了怔,旋即神情郑重地说道:「回来之后,我就盼望着裴越能够以使臣的身份南下,这样我才能帮助姐姐挣脱联姻的枷锁。」 清河公主明知她在转移话题,仍旧担心地说道:「初容,联姻之事已成定局,而且关系到父皇对于许多事的安排,绝对不能出现差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万万不能牵扯其中,一旦闹出什么乱子,这不仅会害了你,而且还会殃及你的亲人。」 徐初容定定地望着她,轻声问道:「姐姐,你真的愿意嫁去北面?」 清河公主垂下眼帘,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说道:「这个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呢?」徐初容不解地问道。 清河公主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父皇是大周的天子,而我是他的女儿,既然从生下来就享受到常人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那自然也该承担起一些责任。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不足以真正影响到周梁之间的关系,可若是因我之故让两国提前爆发战事,那样会有很多人死去。」 她抬手止住徐初容的劝说,冷静地说道:「你去过北梁,应该知道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越来越大。虽然我读过的书不多,却也知道古往今来王朝之间,强弱便决定着生死。战事肯定不能永远避免,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尽一份力。」 她要嫁给北梁大皇子,依照父皇的说法,那位大皇子很有可能成为北梁的储君。 倘若……或许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 徐初容眼波流转,放弃继续劝说的打算,浅笑道:「姐姐,我不会胡来的。」 清河公主颔首道:「如此甚好。」 徐初容却话锋一转道:「可是裴越当初欺人太甚,姐姐总不能禁止小妹报复回去吧?」 清河公主自然也知道她在北面的遭遇,迟疑道:「你想要出气当然可以,但是我听说那位中山侯性情阴冷睚眦必报,万一惹恼了他——」 徐初容叹道:「姐姐,你不知道,如今可不止小妹要找他的麻烦。」 说着便将那群权贵子弟的打算简略说了一遍。 清河公主心中一惊,摇头道:「这怎么行?且不说胜负输赢,万一两边打出火气,将事情闹大了岂不麻烦?不行,我要去求见父皇,请父皇下旨制止他们。」 徐初容连忙将她拦下,轻笑道:「好姐姐,陛下肯定不会阻拦。」 清河公主冷静下来,稍稍思索过后,便明白了其中缘由。那些权贵子弟正大光明地上门切磋,裴越又是北梁的武勋亲贵,只要不出现以多欺少的局面,倒也不会惹来非议。只是听说那人是在战场上崛起,想必有一身好武艺,倘若己方这边输得太惨,岂不是更加助涨他人的威风? 她望着顾盼生姿的徐初容,忽地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偏你喜欢藏着掖着,害我白担心一场。」 徐初容摇头道:「姐姐冤枉我了,小妹可没有暗中安排高手,徐家也没有那样的天才。不过,他们在那边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军机处那边最迟一个时辰之后就能收到禀报,那些大人们肯定会有安排。」 清河公主微微点头,然后轻声问道:「初容,你究竟打算怎么对付那位中山侯?」 徐初容并未隐瞒,将自己的谋划娓娓道来。 清河公主越听越担心,总觉得这样的手段不妥,迟疑地道:「初容,那件事终究是对方做得不对,我不拦你出口气,只是你要在大宴上那样做,会不会……」 「会不会太狠?」 徐初容撇撇嘴道:「姐姐,你不知道那个裴越有多可恶,欺世盗名、飞扬跋扈、老奸巨猾,缺点简直是罄竹难书。」 清河公主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忽然很想问一句,你跟他很熟悉吗?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49【鼓噪】免费阅读. 750【跋扈】 建安城依山傍水,格局别具特色。 不同于大梁京都坐北朝南的规正方圆,建安城则是依托山川、水流和平地的具体地形修建而成,城墙随地形变化而呈现不规则形状,古时便有「九曲城」之称。 这座雄伟巍峨的城池南跨鹊山、北接景灵原、左临丹霞湖、右傍渠江,可谓山水名胜尽收眼底。城内布局遵循各尽其用的准则,皇城位于南面,太庙和太社也没有严格依照传统的「左祖右社」布局,完全是根据地形来规划。再加上周遭的朝廷官署和权贵府邸,逐渐形成权力的核心地带。 北城则是整个南周境内最大的市集所在,单论繁华程度世间罕见,已经能勉强比得上裴越前世踏足过的大城市商业中心。 南北之间便是大量的居民区,以坊巷制进行区划。 整座建安城就像是一个长条形的腰鼓,最繁盛的核心部分集中在南北方向这条中轴线上,东西两面相对来说要逊色不少。 漫步于城内的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卖力吆喝的商贩伙计,天南地北的货物应有尽有,入目尽皆富贵气息。达官贵人出入动辄上百亲随,车马更是极尽铺张奢靡之能事,像徐初容那样外表简单的马车仅此一例。 对于跋涉千里来到这座繁华都城的大梁使团来说,他们暂时还不能领略那些繁华喧嚣的景色。 使团被安排进南面皇城外围的四方馆中,馆舍倒也算得上宽敞,将近两百人的使团住进来之后并不觉得拥挤。 但是在他们抵达建安的第二天早上,外面忽然变得喧闹起来。 「少爷,外面有人在闹事。」冯毅皱眉禀报道。 裴越正在吃早饭,闻言没有停下动作,头也不抬地问道:「是不是一些纨绔子弟来下战书了?」 冯毅微微一愣,讶异地问道:「少爷能够未卜先知?」 裴越将空碗递给旁边站着的桃花,后者立刻去帮他盛粥。 他拿起帕子擦擦嘴,轻笑道:「人很多?」 冯毅点头道:「出面的有三十多人,还有不少闲人在等着看热闹。少爷,要不要我带人去打发他们?」 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不急。」 然后继续吃饭。 便在这时,盛端明的大嗓门从外面传了进来:「裴侯,这些周人好不知礼!徐子平亦是个奸诈小人,一路上对老夫百般吹捧,如今竟然放任那些人在驿馆外面叫嚣,我看他压根就没安好心。」 裴越苦笑着摇摇头,叹了一声将饭碗放下,看着怒冲冲走进来的老学究,温和地说道:「盛大人,外面那些人明显是冲着我来的,你又何必将罪名安到徐侍郎头上?」 盛端明怒道:「他们在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到现在都没有看见徐子平的人影,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大人莫急,容我先吃完饭,再去打发那群纨绔子弟。」裴越气定神闲地说道。 盛端明道:「果真?」 裴越忍俊不禁地说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盛端明雄赳赳地说道:「那好,老夫待会替裴侯捧刀,望你不要手下留情,一定要将这些挑衅的周人打得屁滚尿流!」 冯毅默默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位老大人的气性可真不小。 …… 四方馆外,三十多名腰悬刀剑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地站着。他们倒也知道轻重,没有口出恶言粗语,只是一个劲地让守门的亲兵进去传话,只说自己久仰北梁一等中山侯的威名,想要请教一下武道技艺。 远处已经围了不少看戏的百姓,尽皆满脸期盼的神情,毕竟这种好戏可不能轻易见到。 更远一些的某座酒楼二层雅间里,一位面容俊朗的年轻人握着酒盏,悠闲从容地品着美酒。 他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气质剽悍的男人,其人透过临街的挑窗望着外面,缓缓道:「如果你是裴越的话,会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年轻人淡然道:「闭门不出。」 男人微微诧异,随后轻笑道:「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我记得你在北梁京都的时候随心所欲,差点就将谷范的脑袋摘下来,如今到了自己的地盘缘何还变得胆小起来。」 年轻人便是方家第四子方云虎,掌着他父亲麾下的所有军中密探。 方云虎摇了摇酒盏,不慌不忙地说道:「初来乍到,当然是低调为上。」 男人不以为然地说道:「难道就任由外面那些人叫嚣?虽说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可是北梁自诩国力雄厚,裴越又是极其骄傲的性格,我不相信他能忍得下。」 方云虎失笑道:「你不了解裴越这个人,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做。」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更大的喧嚣声。 方云虎微微变色,对面的男人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你也不够了解自己的敌人。」 方云虎不禁稍稍用力握紧酒盏,然后起身道:「不如去看看他能否活下来。」 「也好。」男人随性地笑了笑。 …… 四方馆门外,权贵子弟们的求战声随着大门的推开戛然而止。 只见一位身段颀长面容俊逸的年轻武侯缓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人,左边那位是个身穿北梁官服的中年男人,手中捧着一柄钢刀。右边那位则是一个神色坚毅的年轻人,提着一张雕花四方椅。 年轻人快步上前将椅子摆在大门前方,然后迅速退回四方馆内。 武侯从中年男人手中接过钢刀,然后颔首致谢。 中年男人对着外面的权贵子弟们怒目而视,猛然拂袖转身而回。 这一幕看得众人心中泛起一股无名火。 要知道这里是建安城,而非你们北梁的京都,竟然敢如此放肆恣意,可见这些北蛮目中无人何其狂妄。 站在最前面的几名权贵子弟不由得握紧腰间的兵刃,冷眼盯着独自留在门外的裴越。 徐照轻哼一声,上前说道:「想必阁下就是裴正使?本人徐——」 一声龙吟硬生生打断他的话。 裴越钢刀出鞘,漠然道:「你是第一个?」 徐照原本没想过自己先上,毕竟清河徐氏从来不以武学闻名,但是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裴越这般跋扈的姿态,他哪里还能说出半个不字? 只见他抽出腰间长剑,凛然道:「听闻裴正使武道卓绝,本人今日想领教一番,倘若裴正使——」 话音未落,裴越手中的钢刀已经来到他的眼前。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50【跋扈】免费阅读. 751【独坐】 千年以来,清河徐氏耕读传家,前魏时期曾经出过三位宰相,十几位尚书,经学大儒更是数不胜数。 徐照算是一个异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裴越手下的傅弘之有些许相似之处。 只不过傅弘之甘愿舍弃家世带给他的名气和便利,投身京军南营从一个小卒做起,在被谷梁选中之后也不骄不躁,尽心尽力地跟着裴越做事。徐照则压根没有那个勇气,他借着徐家的名头拜了很多高手为师,练武也算不上拼尽全力,在纨绔圈子里唬唬人还行,真碰到高手只有干瞪眼的份。 譬如此刻。 徐照还想着先撂几句场面话,如果能凭着自己的口才直接吓退裴越,往后定然会让自己名声大振。只是他没有亲眼见识过裴越的果决狠厉,哪里会给他继续废话的机会。 狂风扑面,徐照执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只觉得面前好似一道滔天巨浪直接砸了下来。 双方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从裴越出手到刀光照在他的脸上仅是瞬息之间。 裴越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他也没有想到此人会如此无能,竟然连提剑挡刀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呆滞身体发抖。 这么多人看着,他总不能直接杀了对方,于是在钢刀临身的那一刻,裴越手腕一拧,刀背砸在徐照的肩头,同时收回大部分内劲。 饶是如此,徐照仍旧被这一刀拍飞出去。 喧嚣声戛然而止,四方馆外一片死寂。 在围观百姓和那些权贵子弟看来,这场对决毫无波澜起伏可言。 只见裴越持刀前冲,徐照像个呆头鹅一般傻傻地站着,然后刀落人飞,可谓开始得稀松平常,结束得不可名状。 裴越长刀拄地,神情古怪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徐照,摇头道:“你叫徐照?清河徐氏族人?你早点说嘛,好好的读书人学我们这些武夫舞刀弄枪,要不是本侯发现不妥及时收力,恐怕你现在已经断了半身骨头。”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就连远处的百姓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边厢徐照的同伴勃然大怒,先是冲上前将满面愧色的徐照扶起来,然后纷纷怒斥道:“放屁!明明是你偷袭在先!” “没错,徐兄乃是君子,就算是练手切磋也要讲究规矩,谁能想到你二话不说就动手?” “难道梁人都是你这样的粗鲁之辈?” 群情汹汹,局面混乱。 裴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抬手指着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人说道:“你是第二个。” 那年轻人也是个狠角色,而且自忖是将门子弟,从小到大都潜心武道,手上的老茧不知磨掉过多少次,当即便站出来昂首道:“在下名叫王修,家父乃是大周平宁伯,今日特地来领教一下中山侯的高招。” 裴越颔首道:“你还有什么规矩可以一并讲出来,免得说我欺负尔等。”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庶子无敌】【】 王修朗声笑道:“中山侯何必说笑?武人练手哪里需要那些繁文缛节。在下只有一个请求,中山侯不必留手,今日就算死在你的刀下,王修也绝不坠了咱们大周朝的气节!” “好!说得好!”旁边的百姓们轰然拍手,气氛陡然推向高点。 裴越略有些意外地看着此人,悠悠道:“有点意思。” 王修抱剑拱手道:“请!” 其余权贵子弟们主动往后,给两人留出一个足够宽敞的空间。 裴越敛去脸上浅淡的笑意,凌厉的气势逐渐显现。 他其实一直都没有太多类似与人交手的机会,当年一刀拍晕路姜之后,都中的纨绔几乎是躲着他走,更不可能主动上门挑衅。至于在西境战场上,那是真正亡命的搏杀,根本不会考虑留手与花哨,所有的招式与动作都只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敌人。 无论是当初在绿柳庄中席先生的教导,还是后来叶七对他的叮嘱,反复都只说一件事,那就是武道是用来杀人的,而非花拳绣腿的卖艺把式。 故此,当裴越严肃起来后,王修立刻感觉到一股强势的压迫感,不由得用力握紧剑柄。 不光是他有这种感觉,旁边的同伴们乃至于远处的百姓们都隐约察觉到这种肃杀铁血的气势。建安城承平百年,富贵繁华几近于醉生梦死,平日里顶多碰见些青皮无赖聚众殴斗的小事,这些人已经太久没有闻到过死亡的气息。 西面一座四层高楼上,一位气质温润面向儒雅的中年男人遥遥望着这一幕,轻声感叹道:“你说,陛下此时在想些什么?” 他旁边恭敬肃立的乃是南周礼部尚书上官鼎,勉强笑着回道:“下官不敢妄议圣心。” 中年男人便是首辅徐徽言,他并未在意上官鼎的圆滑,伸手扶着栏杆,目光深邃地看着四方馆门前堪称激烈无比的对决,沉声道:“或许让他们见见血也不是坏事。” 上官鼎往那边瞄了一眼,旋即担忧地说道:“大人,如果今日让那裴越毫发无损,未免有些……” “丢人?”徐徽言脸上浮现一抹凛冽的笑意,摇头道:“往北六百里不到便是江陵三城,北梁占据十余年,何时见过他们羞愧?” 上官鼎叹了一声,他知道徐徽言在朝中的日子不好过,这里面牵扯到以清河徐氏为代表的南渡世族与土生土长的本地世族之间极其复杂的矛盾,另外还有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剑拔弩张的斗争。 徐徽言不仅要打理好朝政,更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好各方势力之间的关系。 所以他更想不明白,为何徐徽言一定要亲眼来看看这场貌似声势浩大实则无关紧要的意气之争。 “王修胆气可嘉,只不过火候还差了不少。” 徐徽言话音未落,四方馆大门外便已经分出胜负。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庶子无敌】【】 裴越看着嘴角溢出血迹的王修被同伴抬走,回身走到门前那张雕花椅上坐下,平静地说道:“下一个。” 权贵子弟们面色沉郁,徐照的出战完全是个意外,谁让裴越压根没有给他施展口才的机会,但是王修不同。众人对他寄予厚望,因为此人一身武道乃是家学渊源,往常就属他的境界最高。他们指望王修能够战胜裴越,最不济也要充分消耗对方的体力。 然而王修仅仅支撑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而且全程都是被动挨揍。 裴越的刀法师承于席先生,又经过叶七的指点,风格大开大合一往无前,偶尔又会冒出来极其古怪的路数,王修根本不是对手。 那座高楼上,徐徽言依旧平静地站着。 752【杀机】 上官鼎皱眉道:“大人,局势好像有些不对劲。” 徐徽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上官鼎继续说道:“今日这场比斗是我们的人主动挑起,而且又是以多欺少,要是没人能在裴越手里占到一丝便宜,将来岂不是会让朝廷蒙羞?偏偏一开始我们没有阻止,若是此时再插手,恐怕愈发会让北梁看不起咱们大周。” 徐徽言淡然道:“上官大人莫非是要亲自下场将裴越打趴下?” 上官鼎苦笑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从来都没有碰过刀剑。只是……按说军机处那边肯定知道这件事,也应该清楚这些年轻人的身手,除了一个王修勉强拿得出手,其他人根本就是来充数的。无论如何,他们总应该提前安排几个好手,只要能跟裴越有来有回,至少也能下得来台。” 徐徽言眼中浮现一抹冷意,轻声道:“你认为军机处一定会要这个脸面?” 上官鼎悚然一惊。 四方馆大门外,气氛渐渐显得诡异。 裴越悠然地坐在门前,抬头望着远处的权贵子弟们,漠然道:“下一个是谁?” 无人应答。 这倒不是纨绔们贪生怕死,他们都清楚裴越不可能当众杀人,但是他们很怕丢人。尤其是徐照和王修已经被抬到马车上送去医治,众人自忖没有那个能力在裴越手里占便宜,说不定下场会更凄惨。 裴越朗声道:“要不你们一起上罢,免得一个个来太麻烦。本侯知道你们的心思,但是也没兴趣每天都来应付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既然如此,本侯给你们这个机会,凡是想要借着挑战的名义来撩拨的,现在就可以全部站出来。” 他摩挲着刀柄,冷峻的目光环视前方,厉声道:“本侯身为大梁正使,此番出行贵国乃是为了两国联姻之事。尔等刻意遗忘此事,大清早就在使团馆舍外面叫嚣不断,莫非以为本侯的刀不敢杀人?梁周两国才刚刚订立友好盟约,如此这般就是你们周人的待客之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说这个裴越没读过书,只是一个擅于带兵打仗的粗鄙之人? 一名年轻纨绔站出来反驳道:“中山侯莫要血口喷人,我们这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又有人喊道:“此前我朝使团的随员在你们梁国京都被人围攻,中山侯怎么不提待客之道?据说当时便是阁下处置那件事,缘何没有听到中山侯训斥你们梁国那些惹是生非之徒?” 裴越冷笑两声,淡淡道:“原来如此,那好,今日当着建安城百姓们的面,本侯就同你们掰扯清楚。” 他缓缓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正面相对的权贵子弟们不由得往后退。 裴越凛然道:“那件事很简单,虽说因为一些误会双方发生冲突,你们使团的护卫将一些少年人打成重伤,本侯没有追究他们伤人的过错。今日你们想要报仇,那便拿出真本事,本侯决不会事后追究。但是,尔等记清楚了,过了今天之后,谁若是再敢在此地叫嚣,本侯认得你们,这把刀可认不得你们!” 场间鸦雀无声。 许是被他这番话激出血性,十余名权贵子弟同时站了出来,拱手道:“请中山侯赐教!” 裴越没有嘲笑他们仗着人多玩车轮战,平举长刀沉着地说道:“一起上罢!” 四方馆内,盛端明仰头望着站在高处的冯毅,焦急地说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立刻都出去帮裴侯迎敌。” 冯毅紧张地望着外面的情形,愁道:“盛大人,少爷有命,我们不能出去。” 盛端明怒道:“这是为何?” 冯毅压低声音道:“少爷说了,南周朝廷里那些大人物,甚至包括他们的皇帝,肯定都在关注今天这场比斗,所以他肯定不会有事。但是如果我们都出去交手,很容易变成两国之间的厮杀。耽误联姻之事没什么,他担心盛大人回不去大梁。” 盛端明楞了一下,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听到这样的回答。 这位老学究沉默片刻,毅然顿足道:“不要在意这些,南周朝廷要是真的敢这么做,老夫为国捐躯有何不可?你们立刻去帮裴侯,绝对不能让他吃亏!” 冯毅心中感动又好笑,直接跃下来诚恳地说道:“盛大人,少爷还说了,今天这件事内里大有蹊跷,还请大人稍安勿躁,一切由我家少爷自行处置。” 盛端明只得作罢,却始终放心不下外面的状况,急得在庭院里来回踱步。 门外的局势比他想象得要简单许多。 在无数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裴越仿若一头猛虎冲进十余名权贵子弟之中,刀光耀眼夺目,转瞬之间就将对方刚刚结成的阵型冲散。 身为一个久经沙场而且无数次亲自冲锋陷阵的武人,裴越对于武道的理解不仅仅是杀人或者取胜,对于时机的把握岂是眼前这些纸上谈兵的纨绔可比。 这一刻很多人几乎忘记彼此对立的身份,只觉得那 个年轻武侯的身姿极其潇洒飘逸,与厚重沉稳的刀法竟然形成一种奇妙的统一。只见他在人群之中辗转腾挪,仿佛不是他在挥舞着长刀,而是刀光带动着他的身体。 “这个梁人竟然如此厉害!” “难道咱们建安城里就找不到能够胜他的人?” “难,你们看,十几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些纨绔子弟平日里只知吹嘘,看看往后他们还有没有脸说嘴。” 诸如此类的议论在各处响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四方馆门前的混战吸引,并未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辆普通的马车。 一名面容清丽的丫鬟站在车边,不断小声将那边的战况告诉车厢里的人。 这辆马车表里如一,外表看起来毫无特色,里面也谈不上宽敞舒适。徐初容面色平静地听着丫鬟的禀报,心中却在想着早上出门前父亲说的那句话。 难道今天真的会出大事? “小姐,那位中山侯赢了。” “嗯。” 徐初容淡淡地应了一声,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不知道裴越的武道修为究竟有多高,可是她知道那群纨绔没有什么真本事。裴越再不济也是凭借实打实的军功攀升的高手,那些绣花枕头如何是他的对手。 按理来说,裴越连赢三场,最后一场更是一对十几赢得干脆利落,这场闹剧应该落幕才对。 然而外面的丫鬟忽然略有些惊讶地说道:“小姐,又有一个人要挑战中山侯。” “谁?” “没人认识,此人大概三十多岁。” 徐初容犹豫片刻,终于走出马车,旁边的亲随护卫立刻来到跟前,帮她挡住周围的视线。 四方馆门前,裴越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壮年男子,脑海中浮现几个月前的一幕。 1秒记住网:。: 753【遇刺】 几个月前,在大梁京都鱼龙街上发生过一件刺杀案。 鲁王府谋士宁丰致假借为平阳公主报仇的名义,暗中调动数十名高手,公然截杀迎娶林疏月的裴越。虽然这桩刺杀只是在为后面的阴谋做铺垫,宁丰致也没有全力以赴,但其中一个刺客给裴越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刺客身躯魁梧却面相稚嫩,从相貌上看与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并无相似之处。 但是他们都提着一杆长枪,而且并非常见的握姿,更像是棍法的起手式。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眼中那抹并未刻意隐藏的恨意,这一点让裴越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 四方馆门前很安静。 男人出现的意义不言自明,周遭围观的人群情不自禁地浮现期待的神情。 虽然绝大多数建安城的百姓都厌恶那些章台走马的纨绔子弟,看着他们被人打倒在地觉得很痛快,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生观感上的变化。无论如何裴越是梁人,而梁周两国之间已经打了很多年的仗。 或许,他们中便有人的亲人死在惨烈的战场上。 民心似火,随风而动。 炙热的阳光,沉默的人群,肃然的神情,缓慢的呼吸。 原本只是一场纨绔子弟的挑衅,周遭那些人也只是为了看热闹,却渐渐演变成一种略显可怕的压抑氛围。 裴越恍若未觉,神色淡然地望着男人说道:「怎么称呼?」 男人语调低沉:「草莽辛旷,请中山侯赐教。」 裴越缓缓道:「请。」 辛旷深吸一口气,右脚猛然后撤半步然后蹬向地面,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半空,双手握住长枪尾部然后发力横扫,直指裴越身前。 不得不说,他这个起手式非常霸气,当即便引来四周热烈的叫好声。 裴越遽然后退,没有选择硬扛。 以他如今的眼光完全能看出来,辛旷的第一枪不知蓄势多久,几乎发挥出全部的劲道,这个时候选择硬拼并不合适。况且对方居高临下,长枪的攻击范围也远远胜过他的钢刀。 「轰!」 辛旷一枪砸空,枪尖震碎长街上铺就的青石板,只见那块石板直接从中间整齐地断开,然后朝两边飞去,同时带起一蓬碎石,吓得旁边那些人连忙后退躲避。 在辛旷长枪落地的那一刻,原本退开的裴越全身发力,似一道狂风席卷向前,余者只能见到他的身体近乎于一片残影。 远处,在亲随护卫的保护下,徐初容站在沿街高处向这边眺望。 当她看到裴越反击的那一幕,不禁脱口而出道:「好快!」 裴越的动作的确快到极致,这或许是叶七的功劳,因为他在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喜欢开玩笑,叶七自然不会惯着他,长此以往便锻炼出裴越极强的反应力和决断力。至于身法敏捷,这是席先生倾囊相授的结果。 辛旷立刻意识到危险,但是他却没有像裴越那样选择后退。 只见这位落拓汉子右臂猛然一振,长枪枪身产生剧烈的颤抖,紧接着被他横于身前,迎着裴越的身体再度拦腰弹出。 高手相争,胜负本就在瞬息之间。 裴越眼神一沉,此人的应对与他的预测不同,更像是孤注一掷的举动。 然而此时已经无法收招。 众人只见两道身影飞速接近,那一抹刀光快如闪电地劈向辛旷的肩头。 如果他坚持要攻击裴越,这一刀或许要不了他的命,却能废了他的一条胳膊。哪怕是那些没有练过武道的百姓都能看出来,那个梁人的刀法势大力沉,方才的纨绔子弟们绝大多数都是被此人直接拍飞出去。 所有人在这一刻不禁屏住呼吸,胆小的甚至挪开目光不敢再看。 辛旷脸上忽然涌现一抹决然的笑意。 在那柄钢刀落下的瞬间,他突然松开握着长枪的右手,右脚往前踏出一步,手腕一翻。 裴越其实不想杀他,或者说他今天压根没有想过杀人,之所以主动出来接受周人的挑战也是因为更深处的考量。在离开京都之前,他并没有太在意南下迎亲这件事,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这都只是一趟无趣而又简单的旅程。 不过等他启程后,随着沈淡墨几乎两日一封信为他介绍南周的情况,以及一路上不断传回来的太史台阁的情报,让他对这个偏安一隅的王朝有了更深的了解。 南周内部的复杂和混乱让裴越叹为观止,大梁虽然因为开平帝疑心太重,朝堂上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出过皇子谋逆造反这样的大事,但是与南周的暗流涌动相比,竟让裴越心里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这种混乱势必会反馈到他面前,因为当下关于联姻之事以及后续的影响,南周内部的争执非常激烈。故此,裴越决定通过这些权贵子弟进一步看看那些大人物的反应,以此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辛旷竟然一心求死! 钢刀落下的那一刻,辛旷不避不让,硬生生用肩膀扛下这一刀。 裴越如今的内劲何其恐怖,有席先生亲自传授的内息法门再加上叶七连续几年的指导,这世间能胜过他的人不多,全力一刀足以斩断一棵大树。 刀刃入骨,辛旷咬牙强忍,在电光火石之间踏出的那一步让他顺利接近裴越。 此时他的左臂已经无力垂下,凭借着刹那间贴近的机会,他右手中忽然出现一柄匕首。 匕首上泛着幽幽蓝光。 「住手!」一个极其严厉的声音陡然在不远处响起。 裴越并非懵懂不知世事的雏鸟,余光瞥到辛旷手中的匕首后便立刻松开钢刀,左脚抬起骤然发力踹在辛旷的小腹上。 「啊!」 辛旷的面容变得无比狰狞,咧嘴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弓着,双腿却如生根一般顽强地站着,右手猛然朝前递出,在裴越腹部划了一道。 裴越身体后仰,再次一脚踹在辛旷的下巴上。 在那些普通百姓看来,这两人只是一触即分,裴越砍了辛旷一刀又踢了他两脚,然后自己便倒飞回去,稳稳当当地坐在那把椅子上。 辛旷仰面倒地,满嘴是血,然而脸上却是无比满足的笑容。 令人心惊的脚步声从长街两头响起,整队甲胄鲜明的士卒出现,百姓们仓皇避让,那个喝令住手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大步踏来。 裴越坐在椅子上,那些权贵子弟们猛然发现他脸色苍白,左手紧紧捂着腹部。 一股恐惧从所有人的心底冒了出来。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53【遇刺】免费阅读. 754【伤重】 徐初容在见到金吾卫出现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事情正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因为距离比较远,她无法看清楚两人交手的细节,表面上看应该是裴越取胜,但是随后裴越的反应极不正常,很有可能是受了重伤,否则不可能在金吾卫出现后还像一尊大佛似的坐着。 她历来不是那种罔顾事实的人,在北梁京都的见闻让她确认裴越很有能力,虽说沁园那件事让她无法释怀,可是她也明白羞辱裴越和杀死裴越之间的区别。 倘若裴越真的在抵达建安之后第二天出事,联姻之事立刻作废不说,北梁皇帝绝对会挥军南下。 「小姐,我们回府吧?」旁边的丫鬟担心地说道。 徐初容摇摇头,转身道:「我要进宫。」 在这辆普通马车离开的同时,四方馆的大门打开,裴越带来的一百亲兵执刀冲出来,将他团团保护在最里面。 眼见他们就要将裴越抬进去,那位带着金吾卫前来的中年将领焦急地喊道:「且慢!」 金吾卫直接驱散那些围观的百姓们,然后将门前这边地方包围起来,只空出一片地方。 裴越的亲兵们冷漠且仇恨地望着那位将领,片刻过后盛端明从人群中出来,厉声道:「冯毅!」 「在!」 「将此人抓起来,带进去!」 盛端明指着不远处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辛旷,冯毅领着四名亲兵将此人架了起来。 那位中年将领来到跟前,连忙喊道:「盛大人!且慢!」 盛端明勃然道:「你说什么?」 中年将领拱手道:「本将夏飞,乃是金吾卫上将军,奉陛下口谕前来阻止比斗,敢问能否求见中山侯?」 盛端明一张老脸涨红,眼中隐有泪光,几近于狂暴地吼道:「你们周人太过无耻!比斗?明明是借着比斗的机会刺杀裴侯!如今裴侯身中剧毒人事不知,命在旦夕!夏飞,回去告诉你们陛下,今日之事乃是我朝奇耻大辱,必将加倍奉还!」 夏飞大惊失色,转头怒视那些瑟瑟发抖的纨绔子弟,斥道:「将这些人全部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走!」 他回首看着盛端明,垂首道:「盛大人,这件事绝对与我朝无关!贵国使团此番前来,乃是为了缔结两国联姻之事,我朝怎会伤害中山侯?还请盛大人将凶犯交给本将,我朝陛下一定会命人查清楚事情原委,给中山侯和贵国一个交代!」 盛端明闻言大怒,口水几乎喷到夏飞脸上,戟指道:「少他娘的放屁!我告诉你,裴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就是两国再起战事的原因!现在我不想听你废话,你可以带兵踏平这座馆舍,杀光我朝使团所有人,休想老夫跟你虚与委蛇!」 他不再理会夏飞,转身大声道:「都进去!」 亲兵们抬着裴越走进四方馆,盛端明最后一个迈步,他背对着夏飞和守护宫城的金吾卫,从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慌乱。 夏飞没有想到这个礼部侍郎竟然是这种性情,眼睁睁地看着四方馆的大门紧闭,然后左右墙后出现梁人的岗哨。 但是他内心并没有焦急的情绪。 转身望着那群纨绔子弟,夏飞顿足道:「你们干的好事!」 众人颤声辩解道:「夏将军,我等根本不认识那个辛旷,也不知道他为何要下死手。」 亦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道:「夏将军,中山侯自己答应与辛旷比武,交手时出现意外,这也怪不到别人……」 夏飞瞪眼望着那人,吼道:「扯淡!你与人比斗的时候会提前准备一柄喂毒的匕首?」 他懒得再跟这群人掰扯,挥手让部属将他们全部关押起来,然后自己策马疾驰冲向宫中。 远处那座高楼上,目睹整个过程的礼部尚书上官鼎难掩震惊,迟疑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徐徽言眉头微皱,一言不发。 上官鼎继续说道:「裴越毕竟是北梁正使,又是北梁皇帝现今最器重的年轻武勋,他要是出了事,恐怕北面会发疯。尤其是那个谷梁,听说裴越已经和他的独女定亲,这这……」 他有些说不下去,刚开始辛旷站出来的时候,他心里还很欣慰,毕竟如果让裴越继续威风八面,他们这些大周的臣子脸上都不好看。然而事情的发展陡然急转直下,辛旷竟然是一个死士。 徐徽言转身往外走去,沉声道:「先进宫罢,陛下这会子肯定需要我们的意见。」 上官鼎无奈地叹口气。 裴越遇刺的消息快速传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传遍整座建安城。 普通人自然将这当成一桩谈资,稍有些见识的人明白此事的恐怖,至于有资格参加朝会的文武官员们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的神情都无比凝重。 皇城怀仁殿中,一场沉闷的朝会已经持续一个多时辰。 庆元帝两鬓微白,缓缓说道:「众卿,方才太子回报,他连四方馆的门都进不去,带去的御医没办法为那位中山侯医治。如何处置此事,尔等议一下罢。」 此时有资格进入怀仁殿的皆是朝中重臣,内阁辅臣和六部尚书一个不缺,军机处诸大臣除了方谢晓和冼春秋之外,尽皆在场。 面对庆元帝的询问,殿内一片寂静。 谁都知道这件事的棘手之处,两国联姻在即,这个时候突然有人用喂毒的匕首刺伤北梁正使,就算不是裴越这样身份贵重的勋贵,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侍郎,这也是极其严重的邦交事故。 眼下且不论如何应对北梁大军,当务之急显然是要救活裴越和安抚北梁使团。 庆元帝微微皱眉道:「众卿?」 徐徽言心中轻叹,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认为首先要做两件事。」 庆元帝道:「讲来。」 徐徽言语气凝重地说道:「第一,臣亲自去四方馆交涉,让御医为中山侯医治,至少要先保证此人活着。第二,立刻查清楚刺客的底细,以及幕后主使的身份,凡是与此事有关联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如此才能平息事态。」 这算是老成持重的法子,庆元帝颔首道:「如此也可,就按你说的去办。」 徐徽言垂首道:「臣遵旨。」 …… 四方馆外的人群早已散去,但仍旧有不少双眼睛藏在暗处,似乎想要穿过重重屋檐的阻隔,看一看里面的情形。 方云虎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在金吾卫押着那些权贵子弟离开之后,他与那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并肩离去。 「辛旷不是你安排的人?」那人好奇地问道。 方云虎摇摇头,皱眉道:「我的人还没有出手。」 那人不禁感叹道:「看来想杀裴越的人太多,这种事都要争抢。」 方云虎沉默片刻,忽地转头沉声道:「你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 那人摇头道:「有何奇怪之处?你想杀他,我也想杀他,再多几个人想杀他难道不正常?只是这次被人捷足先登而已。」 方云虎毕竟不是普通的浪荡纨绔,他能够执掌方谢晓麾下的密探,且在大梁京都轻松布局,在很多事情上拥有一定的天赋。他仔细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情,正色道:「裴越不一定受了伤,辛旷也不一定是想杀他的人。」 那人皱眉道:「为何?」 方云虎冷静地说道:「直觉。」 他回头看向四方馆的方向,缓缓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54【伤重】免费阅读. 755【论势】 皇城,昭纯宫。 听完徐初容简略的描述之后,清河公主满面惊色,无比担忧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初容,那位中山侯会不会有事?」 徐初容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出事。按照我身边的护卫分析来看,那个辛旷不是裴越的对手,两人的武道修为差距不小,再加上裴越久经沙场临敌经验丰富,对这种小手段肯定会有防范。」 清河公主稍稍镇定了些,略显惊讶地看着她说道:「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徐初容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姐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没错,在北梁京都那件事让我对他有些反感,可是我不会因此失去理智。裴越既然是北梁皇帝如今最宠信的武勋,自然就是我们的敌人,或许将来真的有可能领兵攻打我们。越是如此,我们就不能轻视他的能力,相反应该更加重视。」 「你呀,总是有这么多道理。」清河公主微微一笑,然后问道:「既然你说他不至于身受重伤性命垂危,那他这般作态是为何?」 徐初容垂首低眉,容貌艳丽,纤妍洁白。 沉思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苦肉计。」 清河公主蹙眉道:「这又有什么用?就算他不这样做,我朝也不会刻意为难他。」 徐初容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分析道:「他应该是想借着这件事占据主动,一方面震慑那些想要挑衅他的人,另一方面让我朝陷入理亏的境地,或许还有一点,他想看看我朝内部的局势。」 「说得好。」 一个平静又带着几分倦意的声音响起,两人连忙回头望去,只见庆元帝迈步走进偏厅。 二女起身行礼,庆元帝面带微笑,先对徐初容说道:「如今这建安城里也只有你还时时记挂着清河,不枉朕对你一片爱护之心。」 徐初容浅笑道:「陛下,公主姐姐待我亲如姊妹,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庆元帝又问了几句她的近况,徐初容认真回答,然后便告退离去。 清河公主望着他变得沉重的面色,担忧地说道:「父皇,您要保重龙体。」 庆元帝摆摆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打量着女儿温婉的眉眼,轻叹道:「月儿,关于你的婚事,心里可曾埋怨过朕?」 清河公主柔声道:「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女儿什么都愿意去做。」 「好孩子,比你那些兄弟要强多了。」庆元帝赞许地点点头,随即感慨道:「只是北梁那个年轻人行事不讲规矩,朕还没有接见他,他便弄出这样一个难题。」 清河公主说道:「父皇是指那位中山侯?方才徐家妹妹说,此人未必真的受伤,多半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我朝陷入内乱之中。」 庆元帝悠悠道:「朕当然知道。那群纨绔子弟挑衅在先,裴越赢得干净漂亮,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最后那个辛旷卑鄙无耻,这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朝廷没有及时阻止,意味这场切磋至少得到朕的默许,后面切磋变成刺杀,你猜裴越会不会趁势发难?」 清河公主不解地问道:「父皇,朝中大臣为何不提前阻止那些权贵子弟上门挑衅?」 庆元帝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语调艰涩地说道:「初容那孩子在北边受了欺负,她的堂兄想要替她出气,便纠集一群人去找裴越的麻烦。昨夜军机处奏禀此事,朕觉着能够挫一挫梁人的锐气亦不是坏事。此前的谈判他们占尽上风,朕不怪徐子平,却也不想梁人趾高气扬,那样你嫁过去之后难免被人轻视。」 他望着清河公主,怜惜地说道:「朕知道这样做很虚伪,终究还是要让你远嫁北梁,为社稷再争取几年时间。月儿,朕对不住你。」 清河公主惊慌起身跪下,垂首应道:「父皇,女儿心中并无丝毫怨怼之意。去了北面之后,女儿一定会谨小慎微,同时尽力为大周做一些事情。」 庆元帝伸手将她搀扶起来,温和地说道:「保护好自己便是朕对你的期望。月儿,朕从未想过北伐梁国,但是总不能亲手葬送祖宗留下来的江山基业。」 清河公主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父皇。 庆元帝继续说道:「朕今儿便告诉你这件事的始终和原委。朝中局势之复杂,想必你也听徐家丫头说过。朕这次的确是想借着北梁使团的到来,看清楚下面臣子的心思。主和派和主战派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心怀鬼胎,军中又有多少人能够为国拼死效命,只有对他们的想法了如指掌,才能确定下一步的国策。」 清河公主虽然聪慧,但她没有接触过朝政,对于朝野各方势力的了解其实还是来自于徐初容的讲述,此刻不禁心情复杂,因为一桩看似简单的切磋比武竟然能牵扯到那么复杂的局势。 庆元帝目光深邃,沉声道:「联姻事成之后,北面那位纵然想要动兵,一时之间难以找到合适的借口。朕已经同镇国公谈过,这两年的时间里要整编北军,至少要建成一道坚固的防线,将北梁所有的试探都打回去。」 清河公主轻轻点头,随后担心地问道:「父皇,那位中山侯如何应对?」 庆元帝笑了笑,淡然道:「虽说这个难题很棘手,但是朕相信徐徽言能够妥善处置。」 清河公主想起徐初容的父亲,不禁略微松了口气。 四方馆门外,剑拔弩张之势依旧。 上将军夏飞特意留了一千金吾卫在此,名义上当然是要保护北梁使团,以免出现有人浑水摸鱼的情况。此时的四方馆内已经没有南周的官员和仆从,整座建筑皆被裴越的亲兵掌控,冯毅和盖巨两人分别把守前后大门。 徐徽言乘坐的马车抵达时,四方馆的大门仍然紧闭。 良久之后,大门推开一半,盛端明面色冷肃地走出来,来到徐徽言身前,面无表情地问道:「首辅大人有何指教?」 徐徽言轻咳一声,缓缓道:「盛大人,中山侯是否无恙?」 盛端明没好气地说道:「不劳首辅大人记挂,使团内自有名医,正在为裴侯诊治疗伤。」 徐徽言抬头看了一眼四方馆的匾额,轻声道:「老夫知道中山侯想做什么,也愿意为他行一个方便,还请盛大人通传一声。」 盛端明心中一震,强行控制着面部的表情,冷冷道:「本官听不懂首辅大人的话。」 徐徽言不疾不徐地说道:「盛大人只需要转告中山侯,老夫相信他听得懂。」 盛端明与之对视片刻,拂袖转身而去。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55【论势】免费阅读. 756【图穷匕见】 馆内正堂。 徐徽言孤身一人,连一个亲随都没有带,步伐从容地走进来。 裴越起身相迎,微笑道:「晚辈裴越,见过首辅大人。」 徐徽言觉得自己很了解面前这个年轻人,因为从几年前开始,此人的各种信息已经开始出现在他的案头。只不过那时候裴越只是作为谷梁的添头,真正发生变化是在去年梁吴之战结束后。纵然看过很多关于裴越的分析,真正见到这个人才能真切感知到他的行事风格。 徐徽言意味深长地说道:「中山侯果然是真性情。」 言下之意是,既然你伪装重伤,起码也要躺在床上装装样子,这般光棍地走出来,莫非真当我朝无人? 裴越没有立刻回答这句敲打,侧身道:「首辅大人请上座。」 两人落座之后,亲兵奉上香茗,旋即堂内再度安静下来。 徐徽言注意到茶叶并非四方馆常备的几种,应该是对方自己从北面带来,不由得对裴越的外表肆意内里谨慎有了更深的认知。他不慌不忙地品茶,并未立刻着急忙慌地质问裴越闹出这桩麻烦的用意。 午后蝉鸣嘹亮。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场景,大梁的一等国侯与南周的内阁首辅对面而坐,品着裴越特地带来的利州雨前绿茶,气氛谈不上严肃也不算轻松,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比拼定力,看谁更沉不住气。然而无论裴越还是徐徽言,他们能走到今天的位置显然不会是如此幼稚的性情。 在徐徽言看来,裴越当然可以选择继续诈伤,而且自己也不可能强行让御医检查他的伤势,那样只会让两边彻底翻脸,局势将无可挽回。只要他还占据这个优势,那么朝廷这边将会非常难办,北梁皇帝势必会借助这个理由攫取更多的利益。 比如逼迫庆元帝承认江陵三城的归属问题。 单论地理位置而言,江陵三城虽然重要,还不至于掐住大周的命脉,至少承北大营和平江陷阵营完全可以牢牢扼守北境防线。问题在于一旦大周承认江陵三城归属于北梁,国内的民心将会变成一盘散沙,再无收拾重整的可能。 正因如此,裴越忽然主动丢弃这个优势,徐徽言不得不思考他的真实用意。 裴越起身迈步,帮徐徽言添水,而后微笑道:「首辅大人,其实我这个人很简单,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徐徽言面色淡然,暗道你若是真的很简单,又如何能够知道我的想法。 归座之后,裴越继续说道:「诈伤是心血来潮的念头,但也算是有迹可循。我此行只是为了迎亲,并不想牵扯进贵国内部事务之中。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由头,我相信类似今日的事情肯定会层出不穷。偏偏我这个人性情暴躁,万一将事情闹得太大,贵国陛下肯定不好处置。」 徐徽言当然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裴越其实是说,你们的皇帝陛下不要总想着用我做刀,来试探下面臣子的心意,就算我真的是一把刀,庆元帝也拿不动。 不然的话,一群纨绔子弟跑到外国使团的驻地附近叫嚣闹事,整个建安城没人出来制止,你们南周是要亡国了吗? 万一我上火发怒砍死几个人,庆元帝敢不敢将我拿下治罪砍头? 徐徽言平静地说道:「事出偶然,中山侯无需挂怀。老夫可以向你保证,类似的事情此后不会再发生。当然,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难免会有口舌之争,还请中山侯多担待一些。」 裴越眼神微微一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首辅大人,我不太喜欢动口,只喜欢动手,如之奈何?」 徐徽言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放下茶盏之后,徐徽言不轻不重地说道:「中山侯,这里不是梁国京都,你身边也没有藏锋卫。」 不仅如此,就连战力最强的背嵬营也在南周重兵的监视之中。 面对南周首辅善意却又冷峻的提醒,裴越坦然道:「所以这段时间我不会离开四方馆,毕竟还需要一段时间养伤。首辅大人,贵国清河公主出嫁事宜还请尽快安排,时间不能拖得太久。」 徐徽言定定地望着他,想要看穿这个年轻人的内心。 倘若这次南下迎亲的正使不是裴越,压根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产生,但正因为北梁皇帝将他如今最器重的年轻臣子派来,从庆元帝到下面所有重臣都在斟酌,此人的到来象征着何种意义。 心念电转之际,徐徽言淡淡道:「联姻乃是两国大事,我朝陛下也希望能够尽快成行,但公主出嫁的流程必不可少,这些事情总需要时间来完成。」 裴越颔首道:「自当如此。首辅大人,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也懒得理会找上门的麻烦,只想尽快完成我朝陛下的嘱托。」 徐徽言听出一些古怪的言外之意。 其实按照他和庆元帝的分析,北梁之所以接受联姻的请求,其一是为了天沧江上那段水域的安全,其二便是用缓兵之计来麻痹己方降低警惕,最后一层原因则是今年梁境多地大旱,属于不得已而为之。 基于这些分析,他今日并未在裴越面前太过柔和,相反要硬气许多。 对于周梁两国来说,这桩婚事各有各的盘算,北梁也并非不愿意,所以裴越不可能动不动就甩脸子摆出打道回府的架势。徐子平和方云天在承北大营外的见闻,足以支撑徐徽言确认这个判断。 但……裴越的态度仍旧超出徐徽言的预料,从一开始毫不遮掩到后面的略显低调,显然不符合裴越往常的行事风格。 一念及此,徐徽言不动声色地说道:「中山侯通情达理,老夫敬佩不已。不过,老夫仍有一事不明,还望中山侯不吝解惑。」 「大人请讲。」 「后面的事情老夫会安排,却不知中山侯打算如何处置今日的刺客?」 徐徽言不会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必须将周人刺杀北梁正使的后患消弭,不然这个由头始终握在对方手里,无疑会让往后的交涉很被动。虽然裴越此时没有在他面前伪装,但两人于暗室之中的见面如何能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裴越笑了笑,淡然道:「刺客辛旷还活着,烦请首辅大人将他带回去。至于如何处置此人及幕后主使,这当然要贵国陛下圣心独裁,外臣不便置喙。」 徐徽言心中暗叹,这位年轻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幕后主使和圣心独裁这两个词,一下子便将问题甩了过来,偏偏这场戏还只是他自己编排出来的。 不过相较于来时路上的担忧,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已经简单很多。 徐徽言微微颔首道:「好,我朝肯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里用的是你而不是使团及大梁,裴越微微一笑,继而说道:「首辅大人,其实我今日所为,只是想送你一份大礼。」 徐徽言明白在前面的拉扯之后,对方决定进入正题,他不禁愈发淡然沉稳,不动声色地问道:「何为大礼?」 裴越望着这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缓缓说道:「清河公主愿意远嫁我朝,为的是进一步修复两国关系,避免战事发生。或许于她来说,最艰难的莫过于此生难回故土,却不知清河徐氏南渡百年,是否还记得千里之外的桑梓之地?」 徐徽言这一刻只觉难以置信。 此人竟然藏着这样荒唐的念头! 为您提供大神上汤豆苗的《庶子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756【图穷匕见】免费阅读. 757【人生始终】 清河徐氏这个响亮的称谓,在百年前有另外一个叫法。 如今大梁境内秦州与永州接壤处有一处地方名为瑶光镇,徐家在此繁衍生息四百余年,当年的瑶光镇恰似今日的平江镇,甚至比后者更要繁盛发达。前魏覆灭之后,如今的永州一带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主战场,连年杀伐不断几近血流漂杵,徐家不得不举族南迁,最后在天沧江南岸的清河府落地生根。 岁月倥偬,弹指而逝,瑶光徐氏变成清河徐氏,不变的是这个姓氏在世间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南周立国之后,徐家便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家中子弟在外绝对不允许提及瑶光二字,以免成为别人攻讦的借口。 即便如此,一些话还是通过历代家主代代相传,譬如瑶光镇才是徐家真正的故里。 然而做了南周近百年的臣子,历代帝王对徐家格外重视,他们只能将那个想法深藏心底,且永远不会说出口。 这便是徐徽言觉得荒唐的原因。 暂且不说像徐家这样庞大的家族重回北方何其艰难,单论裴越身为北梁使团正使、堂而皇之地策反自己这个内阁首辅,这便已经超出徐徽言的理解能力。几十年来他久经风雨,在天家、朝堂和世族之间如履薄冰,不知遭遇过多少次危机,亦从未像今日这般失语。 这时裴越认真地说道:“首辅大人,你没有听错也没有理解错,我的意思很简单,对于清河徐氏来说,将来最好的结局便是北归瑶光镇。” 徐徽言再度端起茶盏,饮下一小半已经温凉的茶水,而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就是你今天闹出这个乱子的原因?” “算是其中之一。” 裴越起身帮他添水,微笑道:“无论是我主动去拜访首辅大人,还是大人特地拨冗来到驿馆,都显得格外突兀。贵国陛下将大人排除在婚使之外,所以我只能出自下策,寻找一个能单独和大人闲谈的机会。” 纵然他此刻神色坦然,徐徽言又怎会轻易予人话柄,不轻不重地说道:“今日一见,方知中山侯竟然如此喜欢说笑。” 裴越凝眸道:“首辅大人觉得我在说笑?” 徐徽言轻轻一笑,反问道:“不然呢?” 裴越双手收于小腹处,神情凝重地说道:“首辅大人,你觉得联姻真能换来两国数十载和平?” 徐徽言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手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裴越继续说道:“天沧江确实是天堑,但这远远不够。江陵三城已在梁军手中,我朝陛下随时随地都能借助这个桥头堡发动战事。只要我军渡过天沧江,陷阵营五千大戟士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当然,我不是说贵国其余军队都是废物,但窥一斑而见全豹,建安城中不见半点血勇之气,军中难道就是另外一副模样?” 徐徽言平静地问道:“倘若局势如你所言,缘何贵国陛下不挥军南下,反倒让你这位屡建奇功的帅才南下迎亲?” 裴越坦率地说道:“今岁我朝多地大旱缺水,不宜动兵,陛下显然会考虑到这个问题。贵国求亲之心如此迫切,连天沧江定州段最重要的水域都能让出来,我朝陛下又岂会不体谅一些?但是,相信首辅大人也收到急报,我朝钦州粮荒已解,南境五州再无后顾之忧,接下来便是养精蓄锐枕戈达旦。” 他缓缓举起右手,扣下三根指头,想了想又竖起一根,淡然道:“最多三年时间,我军便会南下。” 徐徽言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说道:“中山侯这算不算通敌叛国?” 裴越摇头道:“贵国陛下力主联姻事成,所图者不就是这三年光阴吗?” 徐徽言面色轻松地说道:“原本我们压根没有时间准备,如今既然有三年时间,那么老夫相信周军能够筑造一道坚实的防线。从古至今,防守总是要比攻击简单许多。” 裴越饮了一口清茶,手指轻敲盏壁,缓缓道:“我下面要说的话或许大人不爱听,不过今天既然讲究坦诚相对,那我只好唐突一二。” 徐徽言笑道:“愿闻其详。” 裴越起身踱步,语调坚定地说道:“贵国不同于西吴,我朝陛下绝对不会放弃南边的疆土。除去天沧江之外,很难再找到地形之便,能够依靠的仅仅是数十座大城。大人也许会说,我朝军队要攻陷这些城池将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是……我们未必需要强攻。” 徐徽言双眼中射出极其锐利的光芒。 裴越停下脚步,望着他的双眼说道:“方谢晓虽然是世所罕见的帅才,可是大人应该明白独木难支的道理。仅仅依靠他一个人,能够守住长逾千里的边境吗?一旦被我军攻破边境重镇,这建安城里的各方势力还能无动于衷?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主动投诚,徐家莫非不想雪中送炭,只愿学那些蠢人锦上添花?” 徐徽言沉默许久。 他迎着裴越幽深的目光,轻叹道:“中山侯最厉害的本领原来是做一名说客。” 裴越返身坐下,重新回到两人刚开始相对的状态,不疾不徐地说道:“说客者,无非权衡利弊四字。我虽然没有读过几本圣贤书,却明白何谓将心比心。” 徐徽言从容地微笑道:“你虽然说的天花乱坠,无非就三条而已。一者勾起徐家的故土之情,二者用两国实力差距压制,三者便是暗示细作的存在继而挑动我朝内乱。中山侯,虽然我已经非常重视你,但不得不说你仍旧比我想象得更强大。” 裴越拱手道:“大人谬赞。” 徐徽言忽地敛去脸上笑意,眼中冷芒凝聚,沉声道:“裴越,你知不知道梁军一旦南下,平民百姓将会死伤多少?届时南国千里无人烟,山野皆白骨,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景象?老夫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无论蜂窝煤还是祥云号,醉酒花丛的表象掩盖不了你胸怀苍生的抱负。” 他身体微微前倾,面色沉郁地问道:“君以此始,却以何终?” 758【衣冠】 南周无论疆土还是国力都比不上大梁,但这代表它是一个撮尔小国。 徐徽言官途并不平坦,在极其复杂的势力之间周旋得很辛苦,可他毕竟做了七年首辅,此刻陡然爆发出来的气势足以令普通人胆寒腿软。 面对他掷地有声的质问,裴越平静地反问道:“敢问大人,我应该怎么做?” 徐徽言慨然道:“你如今是贵国陛下身边最受器重的几人之一,理应劝谏继而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裴越嘴角抽了抽,好半天才说道:“首辅大人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言辞很幼稚?” “幼稚?”徐徽言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继而深深皱眉道:“灭国之战岂是儿戏?老夫认可你此前的说法,梁国军备确实胜过我朝,但这个差距还没有达到云泥之别的地步。国战爆发之后,我朝可能会有无数人在战争中死去,但是梁国军民难道就能幸免?” 他坐直身躯,紧紧盯着裴越的双眼,坚定地说道:“就算大周亡于梁国之手,你在军中的无数至交乃至于你自己都会死在这场国战里。裴越,老夫观你往日所谋之事,就算不是胸怀苍生,也至少存着三分善念。若为世间苍生计,你还觉得犯言直谏的说辞很幼稚吗?” 这场漫长的谈话进行到此时,其实已经进入一个非常微妙的阶段。 从头到尾,徐徽言都没有表露出半点北上的兴趣,却也没有对裴越厉声呵斥。 裴越轻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人,我曾经在某本无名古籍上看到过一句话,当初懵懂时还在我朝陛下面前显摆过。时过境迁之后,我渐渐明白那句话的含义,觉得用在此刻回答你的问题很合适。” “何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徐徽言身躯往后靠着椅背,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清河徐氏子弟从小便要饱读经书,即便他没有看过这句话,却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领悟这句话的真意。 见他默然不语,裴越郑重地说道:“大人高看我了。你有些话说的没错,我朝陛下眼下对我还算器重,可若是我敢在这件事上信口开河,他或许不会处死我,却肯定会将我打发到一个清水衙门养老。即便没有我,大梁依旧拥有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南下之势照样无法阻挡。” 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道:“倘若是我带兵,至少我会极力约束麾下将士,将死亡和杀戮局限在战场上。” 徐徽言奇道:“难道别的武将就不能约束兵卒烧杀劫掠?” 裴越笑了笑,极其自信地说道:“大人定然通晓军事,应当明白若不能让兵卒们有个发泄私欲的渠道,士气迟早会出问题。但我与别人不同,我还有一个优点便是很会赚银子。只要赏银发得及时,再加上严厉的军纪约束,我的兵就不会乱来。” 徐徽言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拿自己的银子填补朝廷的用度?” 裴越翻了个白眼道:“既然你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难道不知道我如今富可敌国?” 徐徽言对此自然不信,这不仅是大方与挥霍的问题,关键在于哪个皇帝能够坐视武勋自己掏银子赏赐军卒? 裴越已经猜到他的想法,微笑道:“我知道这是一个有些可笑又太理想化的念头,但我终究能比别人做得好一些,哪怕只是一些,或许就能让很多人活下来。” 徐徽言默然。 他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涌出一抹惧意。 面对一个年方弱冠的晚辈,他自忖不该出现这样的情绪。 徐徽言极快地平静心神,摇头叹道:“老夫忽然明白,贵国陛下为何那般器重你。” 裴越冲他眨眨眼,低声问道:“大人是否有意?” 徐徽言没有思考太久,他微微摇头,虽然动作不大却很坚定。 裴越想了想,略显惋惜地说道:“我身为晚辈不便死缠烂打,必须尊重大人的想法。还请大人放心,若干年后我会在瑶光镇地势最高的地方为您修建一座衣冠冢。” 徐徽言微笑道:“多谢。” 事已至此,再谈下去已无必要,徐徽言就刺客一事再度与裴越确认,然后便起身离去。 裴越一直送到廊下,望着此人清瘦的背影和平稳的脚步,唇边不禁挂着一抹笑容。 …… 大梁京都,永仁坊沈府。 沈淡墨手里握着一本卷宗,面色喜悦又带着几分倦色来到沈默云的书房,然而她进来之后便发现父亲的神情格外凝重,双眼盯着桌上的一封密信。 “爹爹?”沈淡墨柔声唤道。 沈默云没有抬头,将那封密信重新装入信封之中。 沈淡墨不禁略感奇怪,这段时间以来父亲对她再无任何限制,台阁中所有情报卷宗皆可查看,哪怕是极其重要的南军调动都没有防着她。好在她早已不是那种刁蛮任性的娇小姐,见状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 沈默云轻舒一口气,缓缓道:“ 墨儿,有几件事你记一下。” 沈淡墨沉稳地应道:“爹爹请吩咐。” 沈默云道:“一,那件事继续做下去,但是要注意隐秘。二,有一支暗卫在沁园那边,为父会让统领直接找你,这段时间由你掌控他们。三,台阁那边暂时交给荆楚和蔺甲负责,你无需过问。” “是。”沈淡墨应下,心中不禁充满着疑惑和激动,轻声问道:“爹爹要离京?” 沈默云微微颔首,旋即又嘱咐道:“先前为父答应林合让他进台阁做事,此事先放一放,你的人偶尔注意一下他的踪迹。” 沈淡墨道:“女儿明白。爹爹,是不是裴越那边——” 沈默云沉声道:“是也不是。罢了,不让你知道的话怕是很久都睡不好,台阁的儿郎通过一等邮路传回急报,南境有变。” 他起身看着满脸惊色的女儿,放缓语气道:“暂时和裴越没有关系,仍是大梁境内的事情,为父需要即刻入宫面圣然后南下。” 沈淡墨担忧地问道:“一定要爹爹亲自南下吗?” 沈默云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走过来轻拍她的肩头说道:“其实谷梁去更合适,但是如今裴越不在都中,陛下定然不会再让他离京,只能你父亲跑一趟。” 沈淡墨何其机敏,当即便听出父亲话中的深意,愈发蹙眉道:“爹爹,若是军中叛乱,台阁儿郎未必能应付得过来。” 沈默云淡然道:“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牵扯到几位大人物,荆楚他们镇不住。” 沈淡墨不再迟疑,福礼道:“爹爹一定平安归来。” 沈默云点点头,随后大步离去。 开平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入夜,秋雨绵绵。 京都南门忽然推开,二百余骑星夜南下。 1秒记住网:。: 759【不速之客】 夏末的阳光泻下屋檐,清风吹过中庭,树叶簌簌作响。几只鸟儿挥动着翅膀,从庭中那棵大树的枝叶之间穿过,然后逃离这座院落飞向远方。 廊下摆着一张竹制躺椅,裴越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自从“受伤”之后,这几日他便享有一段极其悠闲自在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最轻松的时光。关于那个刺客和纨绔子弟们如何处置,与南周朝廷的商议均由使团的官员负责,所有想要探望他继而说服他大事化小的客人皆被挡在门外,裴越躲进小院成一统,每日与桃花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 他原本以为盛端明会有牢骚,没想到那位老学究将全部事情扛了起来,每日风风火火忙碌不断,倒让裴越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愧疚。 “不妨事,裴侯若是嫌闷,老朽可以找几个年轻人陪你手谈。”盛端明非常体贴地说道。 “嗯?”裴越满面不解。 “裴侯勇不可当,将那些周人打得落花流水,又用一招妙计逼得对方低头,老朽做这点事值当什么?既然是要诈伤,当然不能让人看出破绽。”盛端明显得格外善解人意。 “……”裴越无话可说。 于是他便开始养伤,整个使团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唯独他和桃花每天坐着发呆。 譬如此时此刻,他躺在竹椅上前后摇动,听着风声进入冥想状态。 “少爷,吃果子。”桃花笑眯眯地说着。 裴越张开嘴,将她送过来的冰镇果子含在嘴里,同时不忘亲一下她白皙的手指。 桃花并未大惊小怪或者羞不自胜,只是憨憨地笑道:“少爷,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裴越睁开双眼,扭头望着她像月牙一般的眸子,微笑道:“这次不能陪你去故乡走一遭,心里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桃花将果盘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少爷,其实我对这里没有特别的感觉,反正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我从记事开始就在国公府,那个小院子就是少爷和我的第一个家,如今的侯府是第二个家。那年遇见娘亲,她对我说南边才是家,可我心里永远都不会那么想,少爷在的地方才是家呢。” 裴越的神情愈发柔和。 在冷凝出现之前,桃花只能认为自己是个孤儿,而且是身份卑贱没有依靠的丫鬟,唯一能够给予她温暖的便只有少爷。无论是以前那位帮她遮风挡雨的裴越,还是后来带着她离开那座牢笼的裴越,她的方寸天地始终都很简单,唯有相依为命四字而已。 裴越温和地说道:“丫头,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比如读书认字,亦或是琴棋书画,哪怕是商贾之道或者学习武道,我都可以给你找最好的先生。” 桃花楞了一下,茫然地问道:“少爷,我需要去学这些吗?” 裴越摇摇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不是需要,而是你自己有没有兴趣。” 他承认自己很贪心,做不到谷范那样从一而终,可是也不会将她们视作自己的金丝雀,总是希望她们也能拥有自己的爱好。叶七自不用说,裴越不会也无法安排她的人生。其他人亦如是,即便这个时代女子的选择少得可怜,裴越也会尽量为她们创造一些条件。 桃花没有迟疑犹豫,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只想好好照顾少爷。” “好,你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人可以强迫你,以后也不会有。” “嗯!” 桃花开心地点头,往裴越这边挪了挪,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笑盈盈地望着裴越。 裴越看着她眼底那抹春色,忍俊不禁地说道:“丫头,现在可是白天。” 桃花理直气壮地说道:“少爷,你昨天可不是这样说的,我还记得你的话,所谓食色性也——” “停!”裴越心虚地朝左右看看,实际上没有他的允许,使团里其他人绝对不敢擅自进入这个小院。 桃花不解地问道:“少爷,怎么了?” 裴越轻咳两声,岔开话题问道:“你娘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你会跟着去。” 桃花柔声道:“娘亲确实想带着我回故里看看,可是我不想给少爷带来麻烦。而且少爷派了几名亲兵跟着她,也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裴越微微一怔,愈发爱惜地伸手揉揉她的脸颊。 这丫头其实一点都不傻,只是裴越将她保护得太好,所以她不愿意理会外面的世界。 小院外忽然响起刻意发出的咳嗽声,桃花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好,裴越抬头望向院门。 盛端明洪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裴侯在否?” 裴越起身笑道:“盛大人请进。” 两人在庭中相见,盛端明一脸为难的神情,喟然道:“裴侯,老朽不得已食言了。” 裴越奇道:“盛大人何出此言?” 盛端明道:“老朽之前在裴侯面前夸下海口,绝对不会让人打扰你,但是今日遇到一个极其难缠的周人,只能厚颜来找裴侯。” 裴越微笑道:“原来如此,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让盛大人也觉得棘手?南周朝堂之上,恐怕只有首辅徐徽言或者镇国公方谢晓这两位具备这样的底气,莫非是他们来找我?” 盛端明摇摇头,苦笑道:“非也,只是一个小丫头。” 裴越失笑道:“她是不是姓徐?” 盛端明楞了一下,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道:“裴侯认识她?” 裴越想起京都沁园里那次遭遇,轻笑道:“谈不上认识,仅有一面之缘。盛大人,这位徐姑娘虽是徐徽言的爱女,可毕竟还是个黄毛丫头,怎会让你如此为难?” 盛端明气不打一处来,恼怒道:“老夫说裴侯尚在养伤,她便站在馆舍门口泫然欲泣,还说你不见她就是诈伤。若是一个成年男子,老夫早就命冯毅将他赶走,可那毕竟是个小丫头,难道任由她在门外哭哭啼啼?老夫可以不要脸面,但使团代表的是大梁和陛下,总不能让周人笑话我们欺负一个小姑娘。” “盛大人莫急,劳烦你命人将她带到正堂,我这便去将她打发走。”裴越心中好笑,面前这位老学究什么都好,就是脸皮没有自己厚。 只是这清河徐家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徐徽言真的动了心? 盛端明急匆匆地离去,裴越返回内室换了一套衣服,稍稍做了一下气色上的掩饰,以便自己看起来确实像受过伤,出门之后忽然发现桃花跟在后面。 他止步微笑问道:“怎么了?” 桃花怯生生地说道:“我是少爷的丫鬟,当然要跟着少爷。” 裴越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打趣道:“是不是叶七给了你嘱咐,让你在南边看着少爷?” 桃花连忙摇头道:“不是,少爷,叶姐姐和谷姐姐都没有这样说过。” “我可没提蓁儿姐姐。”裴越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你想跟便跟着罢。” 桃花眉开眼笑,满心欢喜。 1秒记住网:。 760【邀约】 四方馆,正堂。 桃花站在裴侯身后,悄悄地打量着那位衣着华贵的少女。 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身量苗条,妆容浅淡。或许是南面这方水土的特性,她的皮肤很白皙,容貌已经渐渐长开,五官十分标致,尤其是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眸,顾盼之间神韵动人。 桃花暗中比较一番,这位少女没有谷家小姐好看,相较于林姐姐也要逊色一些,更无法和叶姐姐的气质相提并论,不禁心中一松。 徐初容并不知道对面那个小丫鬟在评价自己,她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则是垂首低眉,压根不敢看裴越一眼。 裴越开门见山地问道:“徐姑娘今日是来兴师问罪?” 徐初容淡然道:“问罪?中山侯何罪之有?” 裴越没有对盛端明说谎,他和徐初容的确只有一面之缘,而且当时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一者是因为那次徐初容身着男装,虽然能看出来容貌不俗,可他府中那几位美人早已拉高他的审美标准,不至于见到一位少女便念念不忘。二者是裴越始终能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拎得清,林疏月若非亲人被害流落灵州,他决计不会与她发生关联。 今日一见,换上一袭青绿色裙装的徐初容让他略微惊艳,但也仅此而已。 见她此时刻意做出平和的姿态,裴越便坦然地说道:“当初在大梁京都,一群不懂事的年轻人弄得徐姑娘有些狼狈,本侯以为你会记恨在心。如今来到你的地盘,自然会觉得你今天是来算账,没想到是本侯误解了姑娘。” 徐初容原本打定主意要保持平静,可是裴越这番话险些让她破功。 望着对面笑意浅淡的年轻男人,她努力保持着平静,缓缓道:“中山侯,莫非你觉得当时自己的处理没有问题?我与护卫们去沁园游玩,并未有任何不妥的举动,是你们北梁的权贵子弟挑衅动手,我的护卫只是被迫应对。结果你轻描淡写大事化小,可曾尊重过大周使团?” 裴越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五日前,贵国一帮年轻人在使团驻地外面叫嚣大半个时辰,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站出来制止。” 徐初容登时语塞。 她忽然想起那场令伯父徐子平难以释怀的谈判,之前只是听别人描述,对裴越的言辞锋利体会不够深刻,今日面对面才知道对方的厉害。 裴越见好就收,悠悠道:“徐姑娘,我不知你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此,也不想浪费时间猜测你的来意。如果你是想找我理论,我不觉得你有这个口才,当然动手更没必要。如果你是想替令尊转述一些话,我建议咱们长话短说。” 纵然那两个丫鬟碍于礼节不敢看裴越,此刻也不禁为自家小姐生气。 堂堂首辅大人最宠爱的掌上明珠,放眼整个建安城几乎无人敢惹的天之娇女,何时遭遇过这种轻蔑的态度? 徐初容冷声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裴越好奇地说道:“请徐姑娘赐教。” 徐初容镇定心神,不慌不忙地说道:“其实你压根不在意和亲能否成功,因为只要北梁皇帝还没有驾崩,这边就不会有人伤你性命。你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挑动大周的内乱,让他们自相残杀自顾不暇,朝堂分崩离析,军中各怀异心。” 裴越不动声色地说道:“原来如此。” 徐初容轻哼一声,继续说道:“不论你是真伤还是诈伤,这件事肯定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继而让朝廷内部的分歧进一步加剧。” “为何?” “我不知道那个刺客的来历,但是我认为他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草莽。不仅如此,当时那些主动前来找你切磋的权贵子弟也会有麻烦。如果朝廷追究下来,很多人都会受到惩处,毕竟你这个正使身受重伤,虽然我看你现在一点都不像危在旦夕的样子。” 裴越轻轻鼓掌,赞道:“徐姑娘兰心蕙质,确实很聪明。” 徐初容忽地轻轻一笑,坦率地说道:“前几天朝中吵得很凶,那些家中子弟牵连其中的大臣肯定不愿意严惩,但是另外一些人却希望能息事宁人,早日将这件事解决,以便和亲一事能够顺利进行。如你所愿,一个动荡不安的大周朝险些出现。” 裴越从她口中听出些许得意的情绪。 他这次用的是阳谋,趁着那些纨绔子弟上门挑衅的机会,利用自己受伤来给南周制造一个难题。便如面前这个少女所言,要么严惩那些闹事的人给自己一个交代,要么就承受两国刚刚修复的关系立刻破裂的后果。 但是从徐初容所用的字眼来看,对方显然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 徐初容轻松地说道:“中山侯身份贵重,我朝当然不会随意对待,必须郑重其事。那个刺客的身份和背景,他后面有没有幕后主使,那些权贵子弟是不是受人指使来找你的麻烦,这些事都必须查个一清二楚,绝对不能随意结案。哪怕是查个一年半载,那些大人们也一定会查下去。” 裴越已经明白过来,原来是一个拖字诀。 但他不得不承认,南边想要顺利解决这个难题,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办法。 一念及此,他不禁饶有兴致地望着徐初容,问道:“这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徐初容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盯着裴越,因为她很想从对方脸上看到惊愕和挫败的神色,然而从始至终裴越都很平静,这让她不禁略有些失望。 难道这个人真的心如铁石? 她收敛心神,微笑道:“在北梁京都的时候,我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比如中山侯对两位没过门的夫人情深意重,比如你将在今年岁末与她们成亲。所以我就在想,你应该不希望在这边耽误太久的时间。” 裴越能够听得出来,她将两位和她们这两个词咬得很重。 他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平静地说道:“徐姑娘虽然年纪很轻,但确实比我想象得要更聪明一些。你回去之后告诉徐大人,我可以不追究那些纨绔子弟的罪责,但是那个刺客必须明正典刑。” 徐初容微微一怔,今日她自告奋勇,想要替父亲解决这个难题,其实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然而裴越如此配合地答应,让她登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裴越站起身来,神色淡然地说道:“徐姑娘,今日你赢了一局,想必当时受的气排解些许,你我之间的嫌隙到此为止,请回吧。” “等等。”徐初容急促地说道。 裴越不解地望着她。 徐初容放松呼吸,起身说道:“既然中山侯不用继续养伤,不知有没有胆量参加五日后的东林文会?” 裴越再次给出让她意想不到的回答:“好啊。” 简单且笃定。 徐初容这一刻有数不尽的疑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来时准备好的说辞变得毫无用处,而且这一刻隐隐感觉裴越似乎早已猜到自己的来意。回想今天的交谈,她忽然有一种被压制的感觉,明明是自己想到破解之法让他不得不退步。 这种感觉让她略有些抑郁。 然而裴越没有继续聊下去,简洁地说道:“来人,送客。” 徐初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760【邀约】 761【血色黄昏】 建安北城,一座外表普通的宅院。 方云虎坐在窗前,耐心且细致地擦拭着一柄匕首。 那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站在书架旁,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本古籍,略带一丝揶揄地说道:“我以为你所说的机会是去四方馆刺杀裴越。” 方云虎面无表情地回道:“我其实不明白你这次过来的目的,难道就是整天跟在我身边闲逛?你们冼家跟裴越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以至于你比我更急切地想杀了裴越?” 男人名叫冼小石,是拒北侯冼春秋的幼子,与他彪悍的气质和精壮的身躯相比,这个名字无疑稍显怪异。听到方云虎的疑问,他咧嘴笑道:“你这几年帮国公爷管着密探,而且主要负责北边的情报,何必明知故问?北梁四皇子造反的时候,若非裴越出手,我们在那边的人手也不会损失惨重。” 说到这桩被层层迷雾笼罩的谋逆案,方云虎先是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事是你家老爷子和我父亲定下的策略,安排人通过冷凝告知裴越也是双方商议后的决定,我可以理解你对这个决定不满,但我仍旧不太理解你对裴越的愤怒。” 冼小石耸耸肩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不通这件事的缘由,要不你帮我解答一下?” 方云虎将匕首插进鞘中,而后平静地说道:“北梁皇帝深不可测,我们甚至无法确认他究竟藏着多少伏手,又有哪些人在替銮仪卫做事。那位四皇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仅仅依靠一个京都守备师就敢造反,你觉得他会成功?当然,无论是令尊还是家父,都希望他能给北梁皇帝造成更大的麻烦。” 他转身看着冼小石,摊手道:“后来的发展你也看在眼里,北梁皇帝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装病,裴越独自就将四皇子解决掉,这足以证明我们这边的判断完全正确。另外,你也不必装模作样,据我所知你家在北梁的暗子并没有很严重的损失,牺牲的大多是外围人手。” 冼小石轻叹道:“原来连这都瞒不过你。其实我也问过老爷子,为何要事先提醒裴越,难道让北梁四皇子想办法杀了裴越不好?可是他什么都不说,让我自己猜,这如何能猜得到?对了,国公爷有没有对你说过?” 方云虎摇摇头,平静地说道:“没有。不过从结果倒推的话,那就是老人家们不希望裴越那么早死,要么他是我们的人,要么他死得晚一点对我们更有利,只有这两种可能。” 冼小石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微笑着问道:“现在你准备杀死裴越,国公爷知不知道?” 方云虎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这段时间我并没有对你隐瞒任何事,所以你不该有这样的疑问。” 冼小石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要瞒着国公爷做这件事。要知道你此前在北梁境内做的那个局,让国公爷在朝堂上很被动,陛下甚至不得不做出让步。” 方云虎脸上浮现一抹戾气,沉声道:“让步就是失败的开端。我设局谋杀谷范和裴越,是为了打乱北梁皇帝的布局,另外可以刺激谷梁让他方寸大乱。站在大周的立场上,我这样做有什么错?朝堂上那些文官老爷们,脑子里只有北梁更强这个概念,却从来没有仔细分析过两边的具体情况。” 他顿了一顿,愈发阴沉地说道:“大周远远没有他们想得那么弱,北梁也没有那么强,胜负本就存在很大的悬念。只可惜……他们心里只有苟且偷生四字,甚至要把清河公主送过去讨梁人的欢心。和亲?一群蠢货,我呸!” 冼小石无奈地看着他,忍不住提醒道:“喂,和亲是我家老爷子提出来的,你这样当着我的面骂人可不好。” 方云虎平静下来,直白地说道:“你我都知道,和亲虽是老侯爷首提,实则是因为朝堂上对家父和我的攻讦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想办法让内斗缓和下来。老侯爷的恩情,我们方家自然会记在心里,又怎会忘恩负义?” 冼小石自然明白,他只是想让对方冷静一点,点点头道:“所以你要杀了裴越,让局势彻底崩坏。” 方云虎道:“这不是局势崩坏,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杀死裴越,让两国关系彻底决裂,那些墙头草才能清醒过来。或许有些人还会暗藏异心,到那时陛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清扫庭院。我瞒着父亲做这件事,但是我没有瞒着你,而且我相信军中很多年轻将领都跟我们是一样的想法。” 冼小石沉默不语。 家国天下四字委实沉重,他看似放荡不羁性情恣意,但是涉及到真正的大事依旧需要冷静斟酌。 方云虎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必须要杀死裴越。” 冼小石反问道:“很重要吗?” 方云虎摊手道:“不重要,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无论我们的原因是否相同,但在杀死裴越这件事上目标一致便够了。” 冼小石笑了笑。 他脑海中浮现一段久远的往事,良久之后缓缓说道:“我承认,有一部分原因与你相同。如今朝野上下的分歧越来越严重,这个时候选择和亲无疑会给那些摇摆不定的人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只有彻底断绝他们的念想,大周内部才能拧成一股绳。” 方云虎静静地等着他后面的话。 “只不过,我个人还有一个原因。其实倒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应该知道我小时候的日子不算好过,毕竟我家老爷子是从北边过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得到旁人的信任,所以我们冼家子弟很难结交到知心的朋友。” “我从小性子便有些古怪,愿意陪我玩的人不多,只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笨小子,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做我的跟班。虽然我从来没有在嘴上说过,但我心里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后来有一天,我家老爷子告诉我,那家伙为了军功去了北边。” “就像你大哥对方锐一样,我其实不同意他去北边,可是那件事是两位老人家做的决定,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北梁的京都外围。” “后来他死了,和方锐一样死在裴越的手里。” “他叫冼丛,一个无名小卒,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冼小石说完之后,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但是眼中泛着冰冷的光。 方云虎轻叹一声,低声道:“裴越确实该死。” 冼小石问道:“何时动手?” 方云虎道:“徐徽言的掌上明珠邀请裴越参加四日后的东林文会,他答应了。” 冼小石快意地笑了起来。 …… 日落时分。 皇城之中有一座观星台,位于皇帝寝宫的前方,这是庆元帝的独特爱好。 御宇十八年的庆元帝保养得还算不错,只是近些年来他两鬓渐渐生出一些白发,腿脚也没有年轻时那般灵便,故而登上观星台的次数越来越少。令守护观星台的御林军略微有些诧异的是,皇帝陛下竟然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然登台。 不过当他们看到亦步亦趋跟在陛下身后的首辅大人,心中那些诧异立刻消散。 登上高台,皇城内乃至建安城的一部分风貌都可以尽收眼底,庆元帝略显贪婪地望着四面景色,悠悠道:“朕果然是老了。” 徐徽言没有阿谀奉承表忠心,平静地说道:“陛下,冼侯爷都还没有服老。” 庆元帝神情复杂地笑着,摇头道:“他是习武之人,朕如何能比?说起来,初容这孩子着实不错,既帮你也帮朕解决一个难题,不枉朕对她另眼相看。” 徐徽言斟酌道:“陛下,她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庆元帝轻声道:“至少她还有这份心,如果臣子们都能像她这样想,朕又何必兵行险着?裴越既然答应参加东林文会,想必心中已经早有谋划,你去安排一下,朕明日见他一面。” “臣遵旨。”徐徽言垂首应下,然后迟疑道:“陛下,这会不会让一些人误会您的想法?” 庆元帝道:“你看这座建安城,表面上如此平静又美丽,实际上藏着无数涌动的暗流。北边那位想要借助裴越让这些暗流浮上水面,朕也只能趁势而为。误会也好,揣摩也罢,终究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一味想着粉饰太平。” 徐徽言心中一凛,愈发恭敬地说道:“臣明白了。” 庆元帝望着落日余晖之中的建安城,满眼山水如画,唯见残阳似血。 1秒记住网:。 762【剑藏于匣】 建安城太繁华,以至于很多时候连城防营都弄不清楚,这座雄伟巍峨的城池里藏着多少身份诡异之人。 他们一直没有放松对北梁太史台阁乌鸦的追查,这些人大多分成两种身份,一种是明面上的探子譬如商贾之类,当年还没有垮塌的七宝阁便承担着类似的职责。另一种便是身份完全伪造的密探,拥有完整的身份证明,极其难以分辨。 莫说在这个时代,就算是裴越前世的时候,想要彻底根绝间谍依旧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城东有一片平民区,这里历来鱼龙混杂,无数罪犯隐匿其中,就连本地长大的官府差役来到这里都要小心翼翼,以免不知不觉中被人割掉脑袋。当然,选择藏在这里的密探很难将触角伸到远处,因为他们缺少一个令人信服的身份。 只是对于那些身负临时任务的探子来说,这里显然是绝佳的藏身之地。 一座逼仄清贫的小院内,陆陆续续住进三个汉子,这在此地是极其平常的现象,压根没有人格外关注。 其中一位汉子看起来就像常年在田间劳作的老农,若不是他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那柄长剑,恐怕同伴都会以为这是迷路到此的贫民。 午饭略有些简陋,三人吃完之后选择在屋内打坐养神。 院外很喧闹,不断传来中年男女的争吵声,小孩子的哭闹声,以及一些青皮无赖路过时露骨的谈笑声。三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对于这种人世间的烟火气早已习惯,完全能够不受影响。 小半个时辰过后,东面木板床上那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轻吐一口浊气,起身活动着四肢,望着怀抱长剑看向门外的老农说道:“老江,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 老江没有看他,淡淡道:“你还会读心?” 汉子打了个哈欠,拉着一张条凳坐下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也觉得侯爷是个好人,但是你不要忘记我们的身份。当初既然选择这条路替那些人卖命,手里早就沾了洗不清的血,何必有什么负担?” 屋内另一人是个五十多岁脸上满是皱纹的男人,他点点头道:“没错,虽说我们以前在江湖上闯出名头,实际上也只是替别人辖制草莽间的力量而已。大侠也好,邪魔也罢,说白了我们只是那些人手中的刀。” 老江左右看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年轻汉子叹道:“老江,当初上面下令,让我们借着归隐的名头进入祥云号的护卫队伍,你就应该明白会有这么一天。” 那边的老人亦劝道:“我们三个一直共同进退,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至少也算得上过命的交情。这次奉命刺杀侯爷,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是你好好想想,如果咱们这里出了差错,死得就是整个家族的人,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后果?” 老江沉默不语,依旧紧紧抱着那柄长剑。 年轻汉子迟疑片刻,缓缓道:“老江,我知道你担心首阳山那边的婆娘和孩子,可是你别忘了,咱们真正的根都握在那些人手里。” 片刻过后,老江平静地问道:“小典,我问你,那天找过你的男人究竟是谁?” 年轻汉子面露犹豫,然而在老江冷峻的目光注视下,只能轻声说道:“我只知道他姓蓝。” 老江微微颔首,片刻过后问道:“何时动手?” 年轻汉子面露喜色,连忙答道:“三日后,东林文会。” 老江没有表露出任何反对的意向,只是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幕场景。 钦州,彰德府,海阳县,那些买到粮食之后满心欢喜的百姓们。 他不禁愈发握紧怀中的长剑。 …… 裴越对建安城的繁华早有耳闻,当他踏足在皇城内的仪道上,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赞叹。 大梁皇宫是在前魏宫城的基础上修缮扩建,前朝三大殿加上后宫宫殿群的庞大规模已经足够巍峨,但是南周皇城的金碧辉煌仍旧让他颇为吃惊。 庆元帝选择在大庆殿偏殿之中接见这位北梁正使,在场的南周官员仅有首辅徐徽言一人。 裴越步伐从容地来到御前,躬身行礼道:“外臣裴越,参见周朝皇帝陛下。” 庆元帝平和地说道:“裴正使免礼。” 殿内的光线很明亮,足以让他看清楚这个年轻人的面庞。与他想象的略有不同,裴越更像是一个俊逸不凡的年轻才子,而非沙场驰骋的虎将,尤其是他因为受伤之后显得微白的脸色,更让他多出几分内敛俊秀的气质。 庆元帝温和地说道:“裴正使长途跋涉,来到建安之后又遭遇小人暗算,故而朕没有立刻召见你,以免加重你的伤势。如今看来,伤势依旧没有痊愈,要不要让朕的御医再帮你诊治一番?” 裴越垂首道:“多谢陛下关爱,外臣已无大碍,休息几天便能痊愈。”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恭敬,但是南周君臣都能听出话中的疏离。 庆元帝微微颔首,肃然道:“你放心,朕一定会严惩凶手,还你一个公道。” 裴越面上感激,心中自然没有将这些场面话当回事。 徐徽言开口问道:“裴正使,听闻你准备参加三日后的东林文会?” 裴越转头望着他,微笑道:“首辅大人,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件事。” 徐徽言面不改色,淡然道:“小女性情跳脱,让裴正使见笑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本官自会安排妥当。” 裴越不动声色地说道:“多谢大人关心,不过就算令爱不提,我也打算厚颜参加。贵国文华鼎盛,东林文会更是文坛盛事,我虽是个粗人,却也不愿错过这等盛会。” 庆元帝与徐徽言眼神交汇,然后便话锋一转,继续关心起裴越的伤势。 约莫聊了一炷香的时间,这场召见便毫无波澜起伏地结束。 徐徽言亲自将裴越送到皇城外,态度非常随和。 裴越面带笑意,但是在登上马车之后,他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特意召见我一趟,难道只是为了当面确认我去不去东林文会?” 裴越独自坐在车厢里,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隐隐觉得南周皇帝似乎是在提醒自己,毕竟除了文会之外,对方始终在关心自己的伤势。经过开平帝几年的磨砺之后,他对皇帝这种生物早已有了非常清晰的判断,深知君王的一言一行必然有其深意。 但就是这份深意让他想不明白。 裴越不能确定徐初容的邀约有没有恶意,可是他知道在自己答应之后,文会上必然会有很多未知的风险。 这对君臣究竟想做什么? 1秒记住网:。 763【当局者迷】 建安南城,徐府。 徐氏本宗生活在清河县,在京城为官的子弟都住在朝廷赐下的宅邸里,低调务实从不会刻意引人注目,这是一个传承千年世家大族的生存智慧。 徐府是一套五进宅子,虽然比不得王府和国公府那般恢弘气派,但是在寸土寸金的建安南城依旧算得上宽敞舒适。庆元帝为了表示对清河徐氏的器重,特地将赐给礼部侍郎徐子平的宅子安排在徐府东面,两家往来非常方便。 府内花厅之中,徐徽言第三子徐熙打量着眉头微蹙的徐初容,走到她对面坐下,微笑问道:“小妹因何烦恼?” 徐初容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没什么。三哥,你会去参加东林文会吗?” 徐熙应道:“文会两年举行一次,届时将有众多大儒前辈到场,乃是咱们大周家喻户晓的文坛盛事,我身为徐氏子弟又岂能错过。” 徐初容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天资聪颖,诗词文章的造诣远胜家族同龄人,即便放在如今大周文坛上,亦是同辈之中的翘楚。父亲虽然对其颇为严厉,可私下里也很喜欢他的文章。再加上与徐熙交好的那些文人墨客,在文会上定然能够拆穿裴越的真面目,令他恼羞成怒。 只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见小妹沉默不语神色寡淡,徐熙岔开话题道:“徐照想要替你出口气,结果被那位中山侯教训了一次,还好对方手下留情,只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就能痊愈。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伯父自不必说,伯娘还特地找到我,让我转告你千万不要心怀愧疚。” 徐初容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略微讶异地问道:“伯娘竟然没有生气?” 徐熙笑道:“你不知道,以前徐照成天想着舞刀弄枪,伯娘不知劝过多少次,但他依旧我行我素。这次在中山侯手里吃了一个大亏,竟然就像改了性子一样,只说以后再也不会练武,老老实实在家中读书写字。” 又是裴越。 徐熙注意到她的情绪在这一刻陡然变得低沉,便带着几分调侃地说道:“小妹且放心,等文会开始后,愚兄会想办法让那位中山侯丢些脸面,算是回敬当初他在北梁京都的偏袒之举。” 徐初容勉强笑了笑,片刻之后迟疑道:“三哥,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徐熙不解地望着她。 徐初容叹了一声,坦然道:“我之所以邀请裴越参加东林文会,的确是想让他当众丢脸,因为我不相信他能写出那两首词。但我这么做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报复,只是想要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 “温和?” “三哥,你真的希望公主姐姐嫁去北梁吗?” 这个问题出口之后,花厅内登时变得无比安静。 徐熙丰神俊朗,才华横溢,性情温和,又有清河徐氏这样的家世背景,爱慕他的年轻女子不知凡几。但是建安城里绝大多数权贵都知道,徐熙心中唯有清河公主一人,甚至当初庆元帝赐下这个公主封号的时候,很多人便认定他们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而世事无常,方云虎在北梁境内的自作主张给了对方发难的由头,开平帝派来的使臣让朝廷内部陷入巨大的分歧之中。最终拒北侯冼春秋的和亲提议缓和了局势,却也因此改变徐熙和清河公主的命运。 徐初容望着神情黯然的徐熙,轻声说道:“三哥,我只是想激怒裴越,让他主动毁掉这桩婚事,因为我对公主姐姐说过,我会尽力让她留下来。” 徐熙摇头道:“小妹,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我们在文会上惹恼那位中山侯,可他毕竟只是一个臣子,怎么敢毁掉北梁皇帝定下的婚事?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不同意你的做法。文会上我会让他吃点小亏,但是你不能勾连旁人彻底激怒他。” 徐初容被他说中想法,神色稍显不自然,继续(本章未完!) 763【当局者迷】 劝说道:“你不了解裴越的性格,如果他恼羞成怒的话,一定会带着使团直接返回北梁,和亲之事自然罢休。” 徐熙不禁好奇地望着自己的亲妹妹,不解地问道:“你很了解他?” 徐初容面露迟疑。 她想起那日在四方馆中,裴越出人意料的态度和应对,心中登时涌起一些隐忧。 按照此前在北梁京都的见闻分析,裴越少年得志爵高位显,连北梁皇帝对他的态度都近乎于天家子侄,这样的人自然无比骄傲。若是能在文会上拆穿他欺世盗名的真相,想来他肯定会在和亲这件事上百般刁难。 接下来她就可以利用各方势力的态度,达成毁掉这桩婚事的目的,清河公主不用远嫁,自己的兄长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是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她显然没有发现自己早已置身局中,而非一个飘然物外落子无悔的棋手。 徐熙怜惜地望着她,微笑道:“小妹,你方才说要用温和的手段,是不是你也发现近来京城里的暗流涌动?” 徐初容应了一声,蹙眉道:“当初拒北侯提出和亲的方略时,爹爹说朝中军中都有人反对,但是北梁使团到来之后,那些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失。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想肯定有人引而不发,等待机会对北梁使团下手。再者,那天不是有刺客想要杀死裴越吗?我不在意裴越的生死,可是也不想事情发展到彻底无法挽回,所以只能寄望于裴越的面皮不够厚。” 徐熙感慨道:“你能想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只是,小妹啊,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陛下和父亲都赞成和亲联姻,可是他们为何会同意你邀请裴越参加东林文会?” 这个问题让徐初容微微瞪大双眼。 许久之后,她落寞地问道:“三哥,你是想说爹爹早就知道我的想法?” 徐熙略显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徐初容喃喃道:“陛下和爹爹既然猜到我的想法,却又没有阻止,说明他们并不认为这件事会真的影响到和亲。可是裴越为何会同意呢?他如果继续待在四方馆里,内有亲兵护卫,外有金吾卫监视,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但他同意参加东林文会,无疑会给一些人可趁之机,难道说他是故意这么做?” 徐熙颔首道:“便是如此。中山侯虽然年轻,可是从他过往的经历看,此人在谋略上的能力毫不逊色,其心机之深沉甚至远远超过他的年龄。” 徐初容问道:“引蛇出洞?他想对付谁?” 徐熙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东林文会两天后举行,到时候应该能看出端倪。” 徐初容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自己当初在城外北郊嘲笑那些纨绔子弟的场景历历在目,可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虽说她利用裴越想要尽早返回的心思,破解对方的刻意刁难,但裴越的反应让她没有任何成就感。 徐熙凝望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小妹,你已经尽力而为,公主殿下肯定明白你的一片苦心。但是到此为止吧,像裴越这种人物最好不要走得太近,因为你太单纯,根本掌握不了他的心思。” 徐初容心中暗伏,略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 763【当局者迷】 764【四方皆杀】 建安城北五百余里,南周承北大营。 总理军务大臣、镇国公方谢晓正在用饭,他的长子方云天和次子方云松在旁侍候。 方云天如今是陷阵营主将,统率五千大戟士,朝野上下公认年轻一辈武将中的佼佼者。方云松略逊一筹,乃是承北大营下辖的游骑定山营统领。两人各有所长,方云天在领兵打仗这件事上天赋异禀,方云松则精于武道,尤其是一手箭术堪称出神入化,百步之内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方谢晓的生活很简朴,午饭仅是两碗米饭,一盘肉再加上一盘青菜。 这样的伙食对于百姓来说很丰盛,可他毕竟是国公之尊,纵然是在军中也称得上节俭。 将碗中的米饭吃干净之后,他拿起方云天递来的帕子擦嘴,然后接过方云松端着的茶盏漱口,面色平静地问道:“老四还在京城?” 方云天答道:“是,父亲。” 方云松微微皱眉道:“父亲,陛下的态度很明确,用和亲之举换取边境几年的安定,然后趁势调整军中布局,做好挫败梁军南下的完全准备。儿子认为,这个时候不能任由四弟胡闹,如果真的杀了裴越,北梁皇帝岂会善罢甘休?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我们都不应该主动落人口实,更不能给北梁发动战事的借口。” 方谢晓不置可否,转头望着长子说道:“说说你的看法。” 方云天不慌不忙,沉吟道:“二弟的想法有道理,裴越不是不能杀,但现在的时机并不合适。不过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想裴越死,或者说各方势力的真实态度究竟是什么?” 方谢晓颔首道:“继续。” 方云天淡然道:“北梁使团入境之时,我和徐侍郎负责前哨迎接,当时裴越给我的态度很清晰,他不会刻意在这边收敛性情,但也没有想过破坏联姻和亲。此前父亲说过,北梁内部也有很多问题,所以和亲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缓兵之计。” 方云松听得频频点头,他对于自己的兄长历来便极为敬佩,从来不会质疑他的看法。 方云天继续说道:“可是实情真的如此吗?北梁皇帝为何要派裴越南下?难道他不知道此人的仇家数不胜数,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事情变得非常麻烦?” 此言一出,就连方谢晓都不禁惊讶地看着他。 方云天沉静地说道:“和亲这件事很简单,无非是双方各取所需,暂时都希望能够维持一个表面和平的关系。可是当裴越答应南下那一刻起,他便踏入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方云松终于明白过来,缓缓道:“北面的人希望他死在我朝境内,这其中有人与他有私仇,有人只是想战事开启攫取军功。我朝内部也有人不希望看到和亲成功,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就是杀死这位正使,彻底断绝一些人的念想。”… 他越想越觉得震惊,沉声道:“除非他一直乖乖待在四方馆里,身边始终有大量精锐士卒保护。” 方云天叹道:“我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坚持带着那支千人骑兵南下。”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不解地问道:“父亲,为何要让四弟掺和进杀裴之事?” 方谢晓起身往后走去,望着墙上悬挂着的那副巨型地图,颇感欣慰地说道:“虽说你们还没有看透这个局的全貌,但是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出乎为父的意料。如云天所言,当裴越启程南下之后,他便已经陷入一张大网里。” 他望着地图上天沧江南岸用红色符号标记的三座城池,悠悠道:“这不是一个人设的局,而是两国所有势力参与进来的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包括陛下和为父,裴越的生死只是一个信号而已。” “信号?”方云天若有所思地复述着。 方谢晓微微点头,平静地说道:“云松,你即刻带着定山营前往此处,等待为父的将令。” 方云松望着父亲指着的位置,满眼震惊神色,旋即挺直身躯应道:“遵令!” …… 建安城,四方馆。 夜风习习,月明星稀。 裴越将忧心忡忡劝说自己不要参加东林文会的盛端明送走之后,返身回到书房,坐在桌前写写画画。桃花虽然娇憨,但其实非常懂事体贴,从来不会在裴越做事的时候纠缠不休,此时便在自己的房间里绣花。 桌上的纸张略显凌乱,裴越的书写习惯不同旁人,再加上他用了大量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称,恐怕叶七在此都不明白他在写什么。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窗外响起一个谨慎的声音:“侯爷。” 裴越放下毛笔,抬头说道:“进来。” 来人相貌普通气质平凡,属于丢在大街上压根不会有人在意的类型,而且他的表情看起来总会让人觉得很木讷。裴越望着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庞,微笑道:“我有时候忍不住会好奇,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杀人无数,究竟是如何做到将气息掩饰得这么干净?” 此人三十多岁,在南周这边的名字叫做钱冰,真实身份是太史台阁兑部主事。 台阁九部,兑部历来是最神秘的一处,就连很多武勋都不清楚这个衙门的架构与职能。 钱冰恭敬地说道:“侯爷,其实杀人和杀鸡一样,只要习惯了就不会胡思乱想,心中平静便能做到泰然处之。” 这个说法让裴越无言以对,他只能岔开话题道:“一切是否准备妥当?” 钱冰点头道:“遵照侯爷的吩咐,台阁在建安城的所有属下已经各司其职,只待侯爷一声令下。” 裴越沉吟不语,他的一些想法在离京后便开始酝酿,此前对谷范所言要先收点利息解决方云虎这个祸患也非心血来潮。实际上在离京之前,沈默云便已经将台阁在南边的力量交到他手中,当时只是因为开平帝的嘱咐,希望他在遇到危险时能够顺利化解。 如果没有台阁的配合,他在这边便是一个瞎子,压根无法顺利地伸出自己的触角。 片刻过后,他轻声说道:“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便可,我们不要主动出手,等那些人跳出来再说。” 钱冰拱手道:“是,侯爷。” 裴越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缓缓道:“下去罢。” 钱冰应声退下,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裴越将桌上的所有手稿丢进手炉之中,看着它们焚为灰烬才起身离去。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 然而对于建安城中很多人来说,这一夜显得无比漫长。 当第一抹曦光到来后,东林文会终于拉开帷幕。 765【巧遇】 建安城西边,有湖名为丹霞。 湖内有岛屿十多座,中心处那座最大的岛名为丹霞福地,岛上有一座丹霞观。相传前魏立国之初,道人袁法在此铸鼎炼丹,丹成而霞现,故此得名丹霞。 湖畔周遭地貌奇特罗列、怪石嶙峋,古村遗址曲径通幽、神秘莫测,尤以湖东面大片空谷幽林风光绝佳。 此地便是东林,其间古木林立、花草夹道、幽泉流转,从古至今都是方圆数百里内踏青赏景的首选去处。 南周定都于建安城后,上百个诗书世族南渡带来极其浓郁的文华气息,与丹霞湖畔独特优美的自然风光相得益彰,于是逐渐诞生出东林文会这样的文坛盛事。 时维九月,秋高气爽,两年一次的东林文会如期而至。 将时间前推七十余年,那时候的文会规模很小,与会者皆是著作等身的当世大儒,而且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南渡世家的代表。当年这些世家与南方本地世族之间的矛盾很尖锐,东林文会一度是他们抱团取暖站稳脚跟的有效方式。 随着岁月的流逝,文会的名气越来越响亮,朝廷自然无法坐视,在经过无数次的交锋和商谈之后,最终朝廷将文会收入囊中,由礼部负责操办,每两年举行一次。 如今的文会不再是小圈子趁机扬名的手段,而是南周朝廷对于科举取士的有效补充,同时还给了各方势力一个坐下来心平气和商讨问题的机会。 早在进入南周之前,裴越就已经通过台阁的密报了解文会的状况,就算徐初容没有邀约,他也会抽时间走一趟。 辰时初刻,四方馆大门外,五十名精锐骑兵蓄势待发。 裴越站在门口,对神色凝重的盛端明说道:“老大人,你当真不愿随我同行?” 盛端明在注经释义上造诣颇深,在大梁是与韩公端齐名的大儒,只不过因为庶务上的能力略有欠缺,所以开平帝一直没有让他升官,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待便是七年。 像他这样正派传统的文人,按理来说肯定想参加东林文会,但是此刻他脸上并无遗憾的表情,只是压低声音说道:“裴侯此行注意安全,老夫便不给你添乱了。”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道:“老大人放心,我不会肆意妄为。” 盛端明看了一眼天色,拱手道:“时辰不早了,裴侯请动身罢。” 裴越抬手还礼,然后转身上马勒住缰绳,在亲兵们的护卫下一路往西。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众人抵达建安城的西大门,却被另外一拨二十余名骑士拦住去路。裴越抬眼望着为首之人,淡淡笑道:“徐姑娘,这是做什么?” 徐初容一袭大红劲装,浑不似出身于清河徐氏的大家闺秀,反倒像是洒脱如江上风月的草莽女侠,尤其是她腰间特意悬着一柄古朴佩剑,胸前两缕月白色流苏,配上干净利落的发髻与妆容,更显出几分飘逸之气。 她策马来到裴越前方,平静地说道:“我也要去参加文会,没想到这么巧能撞上,同行如何?”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数年,裴越自认见识过很多大场面,以及性情各异的诸多大人物,心志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就算是在帝王面前也能唱念做打。然而此刻在一个出身高贵却涉世未深的少女面前,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笑出声来。 方才远远地就看到徐初容和她的护卫们在城门处等着,现在居然面不红耳不赤地告诉自己这是巧遇,望着对方一本正经的表情,裴越突然觉得自己修炼得还不到家。 徐初容轻咳一声,严肃地问道:“裴侯不愿意?” 裴越敛去面上笑意,点头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徐初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轻声道:“附庸风雅。” “徐姑娘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在夸你学识渊博。” “噢。” 从建安城到东林不算很远,约为二十余里,裴越和徐初容都不着急,一路慢悠悠地前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两人带来的亲兵护卫自然混在一起,只不过徐家请来的都是武道高手,论个人武勇颇为强悍,但终究及不上亲兵们的纪律森严。他们不时地打量着身边面无表情的梁人,发现对方即便是在这种平静悠闲的环境里,连行进都保持着行伍的风格,登时觉得无比乏味。 裴越策马前行目不斜视,观察着道路周围的情况。 “看来你心情不错。”徐初容开口说道。 裴越转头看了她一眼,好奇地问道:“徐姑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徐初容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一种被对方看穿心事的感觉,略有些紧张地握紧缰绳,低声道:“裴侯此言何意?” 两人并肩同行,后面的亲兵和护卫们稍稍拉开一些距离,裴越直白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在北边的时候被人冲撞冒犯,我没有替你主持公道。但是你既然出身于清河徐氏,令尊又是内阁首辅,眼界和见识理应高于常人。莫说当时你的护卫占据上风,就算他们当中有人受伤,我也不可能向着你们。” 徐初容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明白,立场不同,无可指摘。” 裴越点头道:“就像我来到南面之后,你的堂兄纠集一帮权贵子弟来四方馆外面叫嚣挑衅,我也不会心存怨怼,无非就是各凭本事罢了。后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没有追究那些权贵子弟的责任,仅仅要求处死那个刺客,想来已经两不相欠。” 徐初容望着四下里郁郁葱葱青苍叠翠,轻声道:“既然你觉得我不应该继续报复,为何要答应我的邀约,前来参加东林文会?” 裴越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姑娘的打算,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粗鲁狂妄的武夫,哪里有资格参与这种文雅盛会,到时候肯定有很多周朝文人想要我出丑丢脸。我虽然觉得你有些记仇,但也没有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他顿了一顿,忽地扭头看着徐初容问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今天为何要执意与我同行。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担心我出事,所以不顾他人非议前来保护我?” 徐初容愣住,好半天才反驳道:“你胡说甚么!” “难道不是?徐姑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巧遇之类的说辞不必再提。我刚到建安城就遭遇刺杀,显然有太多人要对我不利,但是我只要待在四方馆里他们就没有机会,除非像眼前这样,我出现在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 裴越满面不解地望着身旁的少女。 徐初容轻斥道:“胡说八道!” 766【执拗】 裴越轻叹道:“既然你不愿意承认,那我便相信你的说辞,这只是一场偶遇而已,行了吧?” 徐初容蹙起眉头,因为她非常厌憎别人用这样敷衍的态度跟自己谈话。 虽然出身于耕读世家,可她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温婉性子。庆元帝对她的喜爱,徐徽言对她的温和,让她从小便养成清高孤傲的性情,或许只有在清河公主面前才会刻意收敛。若非如此,徐子平也不会无奈同意她跟随使团北上。 裴越的态度让她下意识地生出抗拒的情绪,冷冰冰地说道:“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裴越察觉出她语气的变化,不禁嘴角微微上扬,淡然道:“说实话,我以为你是那种刁蛮霸道的千金小姐,受了委屈只想报仇出气。其实这不算什么,我在京都的时候收拾过很多权贵子弟,从来不会手软,多你一个亦不过是顺手为之。” 徐初容轻哼道:“好大的口气。” 裴越微笑道:“口气再大也无妨,终究好过你小小年纪却要装成大人模样。” 徐初容被气得不轻,恼道:“信不信我让人狠狠揍你一顿?” “不信。”裴越摇摇头,气定神闲地说道:“你先别着急,且让我帮你理一理你的想法,看得出来你现在非常迷茫。” 徐初容转过头不看他,但是白皙的耳垂却动了动。 裴越慢条斯理地说道:“沁园里发生的那件事,让你对我怀恨在心,所以在知道我便是迎亲正使之后,你肯定就在筹谋报复我的计划。在建安城北郊的时候,因为贵国太子出面相迎,你不好惹出事端,就让那些权贵子弟去四方馆外挑衅。”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我所向披靡,你们周朝从上到下都会很丢人,所以你肯定觉得贵国军机处的大人物会出手。到时候我被你们的高手打败,你能出口恶气,我也没脸借题发挥,毕竟是我自己技不如人。” “你没想到那些权贵子弟如此不堪一击,更没想到会有人趁机刺杀我,想要彻底破坏两国刚刚修复的关系。可是你心中还是有气,因为我反而趁机占据上风,逼得令尊不得不放低姿态。于是你又想出文会这一招,以此来证明我终究还是有不敢面对的弱点。” 说到这儿,裴越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徐初容皱眉道:“你笑甚么?” 裴越感慨道:“我只是忽然有些佩服令尊,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插手这件事,即便你的种种报复显得很幼稚,他也没有利用手中的权柄来对付我,一国首辅的气度显露无疑。” 徐初容心中生出怪异的念头,裴越的话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裴越悠悠道:“回到前面的话题,你依旧没有放弃羞辱我的念头,东林文会便是这样一个机会。可是你这些天应该明白过来,我的生死关系到两国之间的和平,所以你担心我离开建安城之后遭遇不测,所以你清早就在城门那里等着,坚持要与我同行,这样别人在动手之前必须先考虑清河徐氏的反应。” 徐初容沉默不语,因为裴越的话不仅完全说中她的心事,更让她对这段时间复杂的局势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 只是……她又怎会承认自己是要保护裴越? 裴越没有趁机拉近关系,别看他这番话头头是道,其实他心里也有一些疑惑。 徐徽言究竟想做什么? 如今的局势虽然非常复杂,但是跟徐初容有关的部分很简单,以那位内阁首辅的眼界应该能轻易看穿,为何他不对自己的爱女解释清楚,反而任由她胡闹一般随性而为? 让徐初容跟北梁正使走得太近,他就不担心庆元帝会生疑? 清河徐氏的根终究是在大梁境内。 良久过后,徐初容漠然道:“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敢出城参加文会,或许你以为自己抄过两首词,世间文人就对你五体投地。” 裴越没有动怒,点头道:“你说的没错,那两首词的确是我抄来的。” 徐初容蓦然转头,急切地问道:“你承认了?” 裴越耸耸肩道:“对啊,我承认了,那又如何?眼下只有你在场,我告诉你又何妨?等到了文会上,我肯定会矢口否认,再多抄几首诗词气气你。反正你没有证据,也没办法让那些佳作的主人站出来替你作证。” 徐初容目瞪口呆。 “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这算哪门子无耻?老实说,我宁愿你被徐首辅宠坏了故而纠缠不休,也不想看到你左右横跳。徐姑娘,虽然你出身好相貌好脑子也不算笨,可你真的不适合掺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你要么就一心一意地对付我,手段再阴狠我都不介意,要么就放下当初那点小事,不要总是想着给我使绊子。” “我想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 “我没有想管你,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这只是善意的劝告。” 徐初容猛然勒住缰绳,骏马嘶鸣一声。 后面的亲兵和护卫见状只能停步。 裴越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我的生死本与你无干,姑娘何必枉做小人?” 徐初容怒道:“你竟敢骂我?” 裴越道:“别忘了,是你请我来参加文会,倘若我在这里遭遇不测,究竟是谁的责任?你不想杀我,我却因你而死,事后你们徐家还要背负极其严重的后果,这难道不算枉做小人?” 他耸耸肩,然后继续催马前行。 徐初容楞在原地,这一刻她忽然念头通达,理清楚这些天自己心中的困惑。按理来说她应该很生气,毕竟裴越的言语有些尖锐刻薄,放在以往她肯定会发脾气,但是即便脸上的表情很愤怒,她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怒意。 短暂的停顿过后,徐初容敛去怒容,胯下坐骑猛然加速追上裴越。 “你到底想做什么?”裴越无奈地问道。 徐初容面色清冷,淡淡道:“跟着你。” 裴越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叹了一声。 他方才说那些话并非是要故意激怒这位少女,实在是不愿她继续跟着。大梁有没有人想趁机浑水摸鱼他不清楚,可他知道以清河徐氏的底蕴和徐徽言的地位,只要徐初容还在自己身边,南周那些想要动手的鱼儿就不会跳出来。 徐初容郑重地说道:“既然你说我不能枉做小人,那我就要全程跟着你。你如何应对文会上的刁难,那是你的事情,我不会再刻意针对你。但是,徐家决不能被你的生死牵连。” 裴越抬头看了看天,点头道:“你真执着。” 后半段路程始终处于沉默的氛围之中,冯毅不时看向裴越的背影,偶尔瞟一眼紧紧跟着他的少女,心中暗叹道:少爷果真英明神武,连堂堂南周首辅的掌上明珠都被吸引,要是传回大梁岂不是一桩美谈?罢了,还是要嘱咐同袍们,万一叶姑娘因此生气,少爷肯定会挨揍…… 山水一程而过,丹霞湖隐约在望,湖畔的东林逐渐进入众人的视线之中。 负责迎接客人的年轻书生远远便瞧见徐初容的身影,裴越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毕竟能够参加东林文会的大多是文人,南周的武勋极少到来,而且那些亲兵们的甲胄也带着鲜明的北梁特色。 等裴越来到入林的曲径时,已经有一群人在此等待。 看似在迎接他,但裴越明显感觉到那股很不友善的氛围。 767【搬石砸脚】 曲径之前,一众年轻人皆着文士服饰,看向裴越的眼神颇为不善。 为首者名叫谢成云,现为南周礼部下辖的祠部司员外郎,官阶从五品,负责东林文会的招待事宜。他先是同徐初容见礼,神态非常恭敬,即便不谈对方的父亲是内阁首辅,光是官居礼部侍郎的徐子平就容不得他有半分不敬。 然而在转头看向裴越时,谢成云的面色便冷峻起来,语气淡漠地问道:“阁下便是梁国中山侯?” 裴越从容地道:“是。” 谢成云轻哼道:“阁下武功煊赫,又是此次使团正使,按理来说我朝应该以礼待之。但这里是东林文会,似乎与阁下毫无关系,不知阁下为何来此?” 裴越对这些人的态度并不觉得奇怪,事实上高层人物对他客气只是出于礼节上的需求,南周绝大多数人都很难对梁人有好感,尤其是像谢成云这样的年轻官员和士子。两国如今在尝试修复关系,至少构建出一段时间的和平,但往前几十年,梁周之间爆发过大大小小数十战,这种仇恨只能依靠时间来消弭。 裴越对那些历史很熟悉,但他不会因此刻意伏低做小,面对谢成云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淡然一笑道:“你很害怕?” 徐初容在旁边静静地站着,听到这句话后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她终于知道自己介怀的是什么。沁园里的冲突原本就不至于让她念念不忘,真正在意的或许便是裴越那种看似温和实则漠然的态度。尤其是他不时表现出来的清高孤傲,更让她难以适应,仿佛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这样的感官何其可恶。 谢成云怔了怔,怒色涌上面庞,冷声斥道:“荒唐!我何惧之有?” 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东林文会历来主张的是兼收并蓄四字,意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从来不会刻意设置与会的门槛。无论文人墨客亦或贩夫走卒,只要有心观摩这场文坛盛事皆可入内。你既然身为礼部官员,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明白?所谓一叶可知秋,这文会看来不过是文人之间相互吹捧的工具。” 谢成云脸色涨红,对方的言辞无懈可击,让他根本抓不住漏洞,而且最后还反将一军。 原本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狠狠羞辱梁人,倘若裴越将这番话大肆宣传,东林文会岂不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 虽说文会本质上的确是文人之间的聚会,但是从朝廷接手以来,这里一直推崇的便是人人皆可参与,并不局限于功名或者文采,也因此发现一些散落民间的遗珠。 裴越平和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便在此时,站在旁边的徐初容开口说道:“谢大人,裴侯是我请来的贵客,而且与他的武勋身份无关。你们应该听过那两首灵州词,我相信能够写出这样词作的人不多,他如果没有参加文会的资格,试问谁有呢?”… 这番话看似吹捧裴越,其实是给了谢成云等人一个台阶,后者感激又惭愧地说道:“徐姑娘教训的是,在下一时忘了那两首词,险些造成误会。裴侯大人大量,还请勿怪。” 裴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谢成云侧身道:“二位,请。” 他看着这对年轻男女在一众亲兵护卫的簇拥中走上曲径,低声道:“此人果然牙尖嘴利。” 旁边一个年轻属下皱眉道:“大人,徐家千金为何要帮梁人说话?” 谢成云猛然转头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信口开河!徐姑娘明明是在为我解围,以免那北蛮借题发挥,你连这点细节都看不出来,将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那人登时讷讷不敢言。 与此同时,徐初容与裴越并肩行于林荫之中,她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裴越,想要从他脸上看到几分失望或者愤怒的负面情绪。然而裴越只是平静地欣赏着林中景色,仿佛已经遗忘方才的小插曲。徐初容见他如此风轻云淡,不禁刻意地笑了几声。 裴越目不斜视地前行,淡淡道:“你嗓子不舒服?” 徐初容满含深意地说道:“我很好,但是某人心里肯定不舒服。” 裴越失笑道:“你说的这个某人,应该不是指我吧?” 徐初容微微昂着头道:“当然是你。” 裴越转头望着她,因为身高差的缘故,清清楚楚地瞧见她白皙修长的脖颈,随后收回目光平静地说道:“我不仅没有不舒服,反而觉得很开心。” 徐初容怔道:“为何?” 裴越笑了笑,缓缓说道:“其实那个谢成云说的没错,既然要来参加东林文会,总得有几篇拿得出手的诗词文章,否则难以服众,顶多只能在远处旁观。我这次来是想见识你们周朝的文采华章,不能亲眼目睹岂不是遗憾?” 徐初容不解地问道:“就算我不说,难道你就不能将那两首词再念一遍?” 裴越耸耸肩道:“世人皆知,那两首词乃是我的丫鬟桃花所作,与我本人没有干系。” 徐初容执着地道:“可是你前面对我说过,你还可以抄别的诗词文章。” 裴越沉默片刻,悠悠道:“我决定收回之前夸你的话。你以为那些惊艳世人的诗词是市集里的大头菜吗?我拢共也只记得几首,肯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拿出来打别人的脸,怎能随意使用?谢成云不过是个看门的小角色,并不值得我抄诗砸人。” “你果然厚颜无耻!” “多谢夸奖。” 徐初容这十六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无力感,因为她发现自己压根不能理解这个男人的逻辑。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清名格外看重,生前身后名四字足以说明一切。可是裴越从头到尾都表现出一种随意率性的态度,仿佛他根本不在意所谓的名声二字。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的氛围中。 东林原本只是一片风景优美的原生丛林,但是随着世人的不断踏足,尤其是近百年来南周朝廷不断的修建和改造,这里已经变成拥有完整体系的超大型园林。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这里不像城池中的园林那般受限于面积,哪怕再雅致也会有困顿之感。 走过这条林间长路,大片坐落于青苍叠翠之间的红墙白瓦出现在众人眼前。 负责接引的南周礼部官员来到二人面前,见礼之后说道:“二位贵客,请随下官来。” 片刻过后,二人来到一座恢弘大气的建筑门外,裴越仰头望去,只见匾额上写着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明堂。 这便是文会之宴的举办地,也是南周无数文士学子心中的圣地。 768【混乱之始】 明堂之外,一对年轻男女并肩站立。 徐初容提醒道:“想走现在还来得及。” 裴越倒不至于连这种浅显的激将法都看不出来,他郑重其事地想了想,颔首道:“姑娘言之有理,我只不过是个粗鄙武夫,难登大雅之堂。而且这是你们周朝文人的聚会,我身为梁人没有掺和的必要。这里的景色雅致优美,我其实只是想出来散散心,毕竟来南边一趟总不能整天待在馆舍里。” 徐初容愣愣地看着他。 裴越又对旁边一脸茫然的年轻官员问道:“这里应该有可以暂时下榻的院落吧?” 官员点头道:“是,不知中山侯何时需要?” 裴越沉吟道:“你先帮我安排一套院落,听闻文会持续五天,我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官员拱手道:“遵命。” 裴越微笑道:“多谢。” 官员连道不敢,然后便带着两名亲兵去往东边。 裴越指着明堂的匾额,对徐初容说道:“依照文会的流程,今日乃是初宴,相信会有无数年轻才俊在宴席上展现才华。你既然出身于清河徐氏,想必对这种场面很感兴趣,不必再跟着我了,晚些时候你再给我讲讲宴会上的故事。” “喂!”徐初容神色复杂地喊道。 裴越不解地望着她,问道:“何事?” 徐初容没想到对方压根不吃自己那一套,如果裴越不参加宴会的话,自己此前还有什么必要费心思邀请他来?可要她低头求对方参加,那岂不是自取其辱?一想到自己在北梁京都受的委屈,此刻裴越故意戏弄的行径,饶是徐初容从小就养成极其骄傲的性情,也不禁微微红了眼眶。 裴越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明悟。 徐徽言这个老狐狸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忍俊不禁地说道:“走罢。” 徐初容语气复杂地说道:“去哪?” “你不是绞尽脑汁想要看着我在那些文人面前丢脸吗?如你所愿。” 裴越当先迈步,从容地走上石阶。 徐初容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这一刻忽然有些忐忑。在她跟随使团去往北梁之前,裴越给她的印象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武夫。后来强行跟着徐子平北上,那也是因为她想要找机会破坏联姻和亲,因为徐徽言也不赞成用这样的方式助涨北梁气焰,与裴越的关系不大。 及至到了北梁之后,她亲眼看着裴越的所作所为,这个人在她心中的形象逐渐变得立体,但是她仍然不觉得对方真的有写出那两首灵州词的才华。 她最敬重的自然是自己的父亲,以及像三哥徐熙那样具有真才实学的文人,对于那种欺世盗名之辈历来瞧不上眼。 然而……有没有可能那两首灵州词真是裴越所作? 徐初容仍旧不太相信,但是心中的天平却不断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偏移。… 两人先后走进明堂,他们的护卫和亲兵都无法进入,只能在外面等候。好在南周朝廷的考虑非常周全,旁边就有供随从暂歇的院落。然而令礼部官员惊讶的是,裴越带来的亲兵不为所动,他们没有像徐家护卫那般径直去歇息,反而来到堂前广场的一侧,拿出随身带着的清水干粮。 冯毅谢绝对方的邀请,直勾勾地望着明堂的方向。 一名亲兵将水囊低到他手中,压低声音问道:“冯哥,那小妞是不是对侯爷有意思?” 另一名亲兵凑过来说道:“那还用说?咱们侯爷长相英俊,位高权重,降服几个南周女子还不是轻而易举。” 冯毅面无表情地说道:“吩咐下去,都打起精神来,今天肯定不会太平。” 众人神色一凛,肃然道:“是!” …… 东林面积极大,除去以明堂为核心的建筑群外,周遭还有数之不尽的赏景院落。 西边临近丹霞湖的缓坡处,一座竹制结构的院落中,冼小石看着依旧在擦拭匕首的方云虎,神色古怪地说道:“我以为你会选择在路上动手。” 方云虎观察着匕首的细节,淡淡道:“徐初容跟他寸步不离,我们动手的话肯定会殃及到徐徽言的掌上明珠。就算我们的人能够避开,但是以裴越的无耻狡诈,他肯定会拿徐初容当挡箭牌。别说你们冼家,就算是我父亲也不愿跟清河徐氏彻底闹翻,毕竟他们代表着那么多南渡世族。” 冼小石好奇地问道:“那你打算何时动手?” 方云虎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很着急?” 冼小石道:“我只是在担心迟则生变。” 方云虎平静地说道:“不必着急,像裴越这种人你不能给他第二次机会,而且必须是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动手。” 这句话让冼小石兴趣大增,走到方云虎身边说道:“怎样才叫意想不到?” 方云虎转头望着明堂的方向,轻声道:“今夜子时。” 冼小石轻笑道:“月黑风高杀人夜,我喜欢。” …… 明堂内部极为宽敞,但是因为距离宴会开席还有一个多时辰,所以此刻到来的文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当裴越和徐初容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们身上。 看到眼前的景象,裴越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置身于京都南郊的闲云庄。 四皇子饮恨自尽之后,闲云庄便陷入停滞,宫中迟迟都没有给出说法。但是裴越此刻想到的不是刘赞的命运,而是他突然发现一桩古怪的事情,闲云评举办的地方叫做青云阁,若非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青云阁内部的格局与陈设与眼前的明堂竟然十分相似。 从时间上推断,倘若两者之间存在关联的话,青云阁必然是借鉴了明堂的风格。 然而刘赞从来没有离开过京都,他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的南周风貌? 只有一个解释,当初的谋逆案中,裴越对于刘赞的了解还不够深入,肯定忽略了一些细节,至少他没有查清楚燕王府掌控的那些冼家子弟从何而来。 在他心念电转之际,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走到近前,微笑道:“敢问可是梁国中山侯当面?” 裴越收敛心神,淡淡道:“不知阁下是徐首辅膝下哪位公子?” 徐熙微微一怔,与站在后面的徐初容眼神交错之后,掩饰地笑道:“不才便是徐熙。” 裴越颔首道:“原来是三公子。” 徐熙还未说话,他后面猛地响起一个轻蔑的声音:“中山侯也懂诗文?” 769【打蛇七寸】 出言挑衅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九岁,一身锦衣华服,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徐熙似乎不愿看到裴越一来便陷入冲突的场景,便站在两人中间微笑圆场道:“裴侯,这位是贾衡字梁道,极擅书画,性情直率不拘小节。梁道兄,我虽知你并无恶意,但是方才所言未免有失偏颇。世人皆知,裴侯曾有灵州词二首,单凭这两首词作便堪为今日文会上座。” 贾衡身量不高,故而微微仰头望着如今足有一米八出头的裴越,微讽道:“我自然知道那两首灵州词,不过我也听说过,中山侯从来不敢承认那是自己所作,昔日曾再三假借府中丫鬟之名。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中山侯视浮名如粪土,远非我等庸俗之辈能够相比。” 明堂内部经过独特的设计,类似于裴越在兴梁府郊外寰丘坛见识过的建筑格局,可以放大人的声音,再加上贾衡的嗓门不轻,故而这番很歹毒的话传进大部分人的耳中,登时有很多审视的目光聚焦在裴越身上。 贾衡所言意思浅显,其一是明示裴越欺世盗名,堂内基本都是颇有名望的文人,最不齿的便是那种抄袭盗用之辈。其二则是进一步诋毁裴越的品格,若仅是抄袭他人词作,看在他北梁正使的份上,堂内的文人或许能一笑而过。但是裴越偏偏用那种似是而非的借口,将自己装扮成闲云野鹤一般的雅士,这愈发令人难以忍受。 更不必说裴越身为北梁武勋和广平侯谷梁视若子侄的晚辈,在四方馆门外将一众大周将门子弟打得落花流水,堂内这些历来奉忠君忠国为圭臬的文人怎会对他有好脸色。 只不过如果没有贾衡挑起这个头,明堂内敌视裴越的情绪不会出现得如此迅猛。 裴越居高临下地望着贾衡,淡然道:“原来是出身于平陵贾氏的书画双绝贾梁道。” 贾衡轻哼一声道:“正是在下,中山侯有何指教?” 裴越道:“指教谈不上,只是本侯突然想起曾经听过一个典故,恰好与阁下有关。” 徐熙楞了一下,贾衡亦稍显不自然地问道:“什么典故?” 裴越环视周围,见很多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好奇的神色,便微微一笑道:“贾兄如今名声响亮,且多次直言自己不愿入仕,爽直清高历来为人称颂。只不过当年你参加科举舞弊不成,牵连同场数百学子与功名无缘,不知你这些年是否有过半点愧疚之意?” “胡说八道!”贾衡蓦然脸色涨红,大声争辩道:“那是有人陷害我,你不知事情详细怎能信口雌黄?” 裴越“哦”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是贵国朝廷冤枉了贾才子?你放心,本侯虽是梁人,历来有打抱不平之心,过几日定会求见贵国陛下,想方设法为你洗尽冤屈。” 贾衡语塞不能言,目光中尽显愤怒,又夹杂着几分惧意。 若是换成以往,他对那桩陈年旧事肯定会小心对待,但是裴越的反击让他短暂地失去理智,继而落入对方的语言陷阱。现在他根本无法争辩,若是死撑着自己是被人陷害,那无疑是在梁人面前控诉朝廷的不公,可要是承认对方所言属实,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在他进退维谷之时,徐初容开口说道:“裴侯,那边是我提前准备好的席位,可愿入座?” 裴越转头望着少女,眼神直白无误地告诉对方,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先饶过他。 徐初容只能垂首低声道:“谢谢。” 两人遂朝堂内东面坐席走去。 徐熙眼神唏嘘地抬手轻拍贾衡的肩膀,轻声道:“先入座吧。” 他并不惊讶于裴越锋利的言辞,因为早就从徐子平和徐初容的口中听过,这个梁人权贵不光军功卓著,口才也极好,曾经多次在北梁朝会上让他的政敌们哑口无言。他真正担忧的是裴越对大周内部的了解,仅仅通过一个名字就能瞬间想起贾衡的所有秘密,这是何其恐怖的事情。 换而言之,裴越对大周各方势力已经达到了如指掌的地步。 更进一步说,他连清河徐氏和平陵贾氏私交亲近都知道,所以才会装模作样地给徐初容一个面子。要知道平陵贾氏并非南渡世族,而是南边土生土长的豪门大族,一般人很难知道这两家之间的真实关系。 徐熙想通这一点,愈发好奇裴越前来参加文会的原因,同时情不自禁地生出犹豫的情绪,看对方这般气定神闲的姿态,到底有没有必要强行去撩拨此人的怒火? 只是明堂内的局势走向显然非他能控制,换成他的父亲徐徽言还有几分可能。 方才进来的时候,裴越便已经发现明堂的格局与青云阁极其相似,这里也是典型的分餐制,每人一几自在享用。他的位置在东面前半段,右首是几位年迈大儒,左边便是徐初容。 依照文会这些年的流程,今日初宴乃是文人们互相熟络的场合,谈不上正式肃穆,后几日的诗会、文评、文论、策辩才是正题。按理来说,明堂内的气氛应该是轻松祥和,待宴会开始之后会更加热闹喧嚣。 然而因为裴越的到场,气氛始终显得凝滞,连那些生性狂放的才子们都能清晰地感知。 忽地有人开口说道:“敢问裴侯,如今周梁已成友好邻邦,更有我朝公主与贵国皇子联姻之喜,当年的恩怨理当放下,贵国是不是应该归还我朝的江陵三城?”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裴越循声望去,只见斜对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右手握着酒盏,神态冷漠地望着自己。 徐初容轻声道:“他是我朝大儒张既老先生,字德容,号黎川居士。” 裴越转头朝她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温和又从容,让徐初容不明所以,同时心中又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想不通自己为何会突然出言提醒,难道就不能让他自己询问? 张既这个问题瞬间就让明堂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众人皆知江陵三城早已是北梁的囊中物,除非朝廷派兵攻打夺回,北面绝对不可能拱手相让。 所以他们敢于质疑裴越的文采,却不会直接将问题抬升到两国之间的疆域争议,谁也没有想到老态龙钟的张既胆气如此雄壮。 裴越面色平静,缓缓道:“德容公此言差矣,江陵三城与贵国有何干系?” 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退步,张既也没有料到裴越竟然如此强硬,这位学识渊博的老者怒道:“那是我朝的国土!” 面对四面八方审视且带着敌意的目光,裴越端起酒盏朝张既示意,轻轻一笑道:“如今不是了。” 770【舌战群儒】 裴越一句轻描淡写的“如今不是了”瞬间点燃文士们的怒火。 “狂妄!” “不知廉耻!” “尔身为北梁正使,焉能出此颠倒黑白之语?” “自古以来,江陵三城便是我朝的国土,如今被你国强行侵占,不仅没有半点愧疚之意,竟然还敢在此信口开河!” “果真欺我大周无人乎?” “奉劝中山侯收回此言,莫要破坏周梁两国之间的关系!” 如是种种,纷至沓来,偌大的明堂竟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无比吵闹。南周文人们无论有没有官身,也不管他们内心真实想法为何,这一刻都站起来大声指责裴越,仿佛那短短的五个字是天大的耻辱,势必要逼着裴越吞回去。 连徐初容都被这等阵势唬了一跳,很显然她没有经历过这种千夫所指的局面,一时间不由得无比担心,万一身边这位年轻权贵狂性大发,出手殴打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后果谁能承担?然而当她满面忧色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裴越竟然在笑。 不是那种狂妄自大的大笑,也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假笑,更不是那种阴冷狡诈的奸笑。徐初容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裴越,因为这一刻对方脸上的笑容分外平静从容,似乎压根没有将那些围攻他的人放在眼里。 但她没有被这份笑容迷惑双眼,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双方的立场。 无论如何,江陵三城都是所有周人心中的一道伤疤。 故此,她冷声问道:“你笑甚么?” 喧嚣的声浪之中,她的声音略微有些轻,但是因为裴越五感极其敏锐的原因,所以听得一清二楚。他依旧望着周围那些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文人,平静地说道:“我觉得你们周人不讲道理。” “道理?”徐初容蹙起眉头,她不明白这和道理有什么关系。 裴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我刚才所言确实不太妥当。”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本就只是争一争口头上的气势,他们也没有想过裴越会真的当众服软。他要是敢这么做,难道北梁皇帝能够容许?即便那位君王对裴越格外看重,北梁朝野上下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当裴越此时突然转变口风,很多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趁着堂内突然安静下来的机会,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江陵三城不能说如今才是我朝国土,应该说一直以来都是,只不过先前被贵国无端侵占,如今被我朝收回而已。” 张既不待其他人再次喧闹,厉声驳斥道:“荒谬!七十六年前,我朝太祖皇帝定都建安,当时天沧江南岸皆为我朝国土,此皆有据可查,焉能容你巧言相辩?” 裴越饮下半盏酒,淡然道:“既然老先生要讲道理,那么本侯便同你讲一讲。三十六年前,我朝叛将冼春秋渡江南逃,被贵国先帝重用挂帅,倚仗他对我朝南境边军的熟悉和了解,一度侵占我朝国土至如今的钦州南端。”… 张既面色微变,他目光冷峻地望着裴越,已经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要说什么。 裴越环视众人,略带两分戾气地说道:“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可是我朝南境仍然有许多亲历者。你国军卒北上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苍茫大地几近于血流漂杵。那时候我朝中宗皇帝多次派遣使臣南下交涉,希望贵国能退兵至天沧江南岸,归还我朝国土。” “砰!” 裴越猛然拍桌,沉声道:“贵国先帝如何说的?天下之大,能者占之!” 张既皱眉道:“过往恩怨绝非一方之错,如今贵国陛下既然同意两朝联姻,理应拿出诚意,如此才能让世人信服。” 裴越冷笑道:“笑话!你们占据优势的时候就理所当然,现今处于下风便要求别人宽仁谦和,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张老先生,诸位文士,今日本侯来此只是观瞻文坛盛事,并不欲攀扯那些陈年旧事。可若是尔等咄咄相逼,就请你们先将贵国先帝的话好生批判,然后再来同我论个是非对错!” 张既默然不语,他在南周文坛德高望重,但是终究做不到死缠烂打无理强争。 其他人暗自思索对策,然而裴越的说辞太过阴险,直接就占据大义的制高点,让他们根本不敢随意开口。 想要批驳他的话,必须先否定本朝先帝的话,哪有这样无赖的争论手段? 短暂的平静过后,另一位中年文人开口说道:“裴侯先前所言,在下颇为认同,两国之间的战事很难理清对错,攻守之势时常变换,是是非非难以论断。不过,归根溯源的话,天沧江南岸为我朝国土乃是不争的事实。” “归根溯源?” 裴越笑意浅淡地望着此人,从容地说道:“好,本侯就跟你说说这源头。” 中年文人拱手道:“愿闻其详。” 裴越缓缓道:“既然说到源头,那么当然要从前魏覆灭说起。诸位皆是当世大儒,对于史书记载一清二楚,本侯就不啰嗦了,只说一点,前魏覆灭罪有应得,但我大梁才是正统所在。”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徐初容都变了脸色。 裴越继续说道:“前魏覆灭之时,京都遭遇大火,皇族中人几近于死伤殆尽,是我朝高祖皇帝挽狂澜于既倒,率领京都军民扑灭大火修缮宫城。后四年,前魏灵帝禅皇帝位于我朝高祖,大梁与前魏便是一脉相承。在前魏覆灭之前,无论西吴还是贵国领土皆为前魏疆域。” 纵然中年文人修养极好,此刻也忍不住驳斥道:“裴侯此言未免强词夺理。” 所谓的禅让是怎么回事谁不清楚?你们那位高祖皇帝仗着兵强马壮,挟天子以令诸侯,欺负人家前魏皇室孤儿寡母,有什么脸面这般夸夸其谈? 裴越微笑道:“这位先生,当年前魏灵帝曾经明发圣旨,要求贵国太祖皇帝献城撤兵,后来还是我朝高祖皇帝屡次劝谏,这才封贵国太祖为周王,难道你连这些事都不记得?当然,后来有人自立称帝,僭越立国,这也是世人皆知的故事。” 一席话说得满堂无言。 裴越确实没有研究过诗词文章,可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只要有机会就会研读史书,在绿柳庄的时候更是每日都不会放松懈怠。他没有想过会有今日这个局面,但他知道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并且崛起,必须要清楚这个世界的历史。 眼见他将一众文士驳斥得哑口无言,徐熙心中轻轻一叹,开口说道:“请恕在下唐突,窃以为裴侯所言关乎正统与否有失偏颇,不足为论。” 裴越转头看着他,淡然道:“徐公子有何高见?” 徐熙沉声道:“若论正统,首在民心。” 很多人眼神一亮,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可谓恰如其分,毕竟清河徐氏乃是当年那些南渡世族中的代表,更代表着这方水土浓郁鼎盛的文华气息。 得民心者得天下,从古至今都是世间正道。 裴越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理。只不过徐公子未免想左了,耕读传家虽然是一桩美德,可是区区上百个家族加起来数万人可代表不了民心。” 忽有一人高声道:“清河徐氏代表不了,那么多文华世族代表不了,难道阁下沽名钓誉抄两首词作就能代表吗?!” 771【重剑无锋】 临近开宴之时,明堂内的文人越来越多,原本该是其乐融融之状,如今却变成南周众人围攻裴越之态。 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裴越的言辞固然是诡辩,张既的诘问也站不住脚。 两国相争数十年,是非对错早已掰扯不清,即便将时间前推到大周立国之时,那时候太祖皇帝名义上还是前魏灵帝敕封的周王。灵帝禅位于梁高祖,世人皆知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在这个时代而言,北梁承续前魏在法统上完全站得住脚,大义上更是无可指摘。 类似这样的疆土纷争,说到底是要靠国力为支撑,裴越敢在东林文会上以一敌百面不改色,原因便是大梁如今要比南周更强,边境上数十万大军就是他的底气。 无论从实力还是法理上看,裴越都能占据天然优势,这才是他能够侃侃而谈的根源,并非明堂内的文人思辨和口才能力远不及他。 但是人活于世终究要看所处的位置,所谓无理也要争三分,更何况事关国家大义。当很多人发现裴越并非一窍不通的粗鄙武夫,反而对史书颇有研究,便只能转移话题,一味寻找他言语中的漏洞。 譬如此刻又将矛头转到裴越自身才学的那位年轻士子。 明知对方在胡搅蛮缠,裴越依旧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说道:“豪门大族无法代表民心,本侯自然也代表不了。” 那人显然没有想到裴越如此坦然,不是说他飞扬跋扈张狂恣意? 又有一位中年文人开口问道:“那在中山侯看来,谁能代表民心呢?” 裴越环视众人,淡淡道:“你我皆无法代表,民心本就不能由某种势力代表,它是世间百姓最单纯的愿望。生老病死,柴米油盐,这些皆可化作民心的具体表象。换句话说,你让百姓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病可诊治,死能安葬,百姓们就会拥护你,这才是真正的民心向背。” 这一刻他想起灵州暴雨里的孤儿、钦州烈日下的灾民、京都冬雪中的老妪,眼中透出几分凝重之色,缓缓道:“我朝陛下曾经说过,君者舟也,民心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仿若黄钟大吕,明明他的语调不高,落在堂内众人耳中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张既忽地起身,朝裴越举起酒盏说道:“老朽方才失言,中山侯请勿见怪。” 裴越亦起身道:“老先生言重了,今日不过是闲谈而已。” 两人饮尽然后落座。 堂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古怪,徐熙心中翻来覆去地默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八个字,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苦笑。徐初容看着自己兄长脸上古怪的神情,不由得担心起来,因为她知道徐熙很容易钻牛角尖,本质上是一个心思很简单的文人,而非裴越这样城府深沉的老狐狸。 她现在已经确定裴越来文会另有目的,不是想要证明他的文采,而是通过一种隐晦的方式宣扬北梁强大的原因。 倘若今日裴越面对的是一群武勋亲贵或者朝廷重臣,他所说的话起不到半点作用,因为真正身处高位的人肯定明白民心向背的道理,却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因为他们获得的利益恰恰是通过盘剥百姓得来。 偏偏明堂内都是清高孤傲的文人,虽然其中不乏徐熙这样的世家子弟,可仍有不少数出身贫寒,对裴越所言会有极强的共鸣,君不见连张既都开始转变态度? 裴越注意到徐初容像小猫一般警惕的眼神,心中觉得好笑,面不改色地继续给这些文人添了把火:“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百姓安居乐业,朝廷轻徭薄赋。虽不敢说吏治绝对清明,但是我朝陛下以身作则,宫中用度极为节俭,下面的人自然懂得爱护百姓。一言以贯之,我朝从来没有人将民心挂在嘴上,只牢记一句话。” 众人好奇地望着他,不知此人又有何等真知灼见。 裴越腰背挺直,神色郑重地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诸侯为大夫,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丘民而为天子。” 无论张既还是徐熙,亦或是堂内百余位声名卓著的南周文人,听到这句话后无不陷入沉思。 裴越没有直言两国的差别,但是他们都不蠢,哪怕只看建安城内那些穷奢极欲的权贵们,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没有人像此前那样站出来直指裴越在信口开河,因为这种事几乎不需要验证,北梁的强大有目共睹,去岁在西境大败西吴数十万大军便是明证。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近几十年来北梁境内从无大规模的百姓叛乱,这还不够说明问题? 就在堂内气氛极其肃穆之时,一行人走进明堂。 为首者乃是南周礼部尚书上官鼎,身后是一众礼部官员。 他负责主持今日宴会,自然也知道堂内发生的论战,却没有着急忙慌地与裴越展开争论。在与其他大儒见礼之后,上官鼎来到裴越面前,微笑道:“裴侯字字珠玑,本官听完之后颇有收获。” 裴越淡然道:“大宗伯谬赞。” 上官鼎神态和煦地说道:“如今周梁两国乃是友好邻邦,更应该相互取长补短,裴侯所言正是我朝陛下忧虑之事,将来少不得要向贵国请教一二,还望裴侯能够不吝赐教。” 这位礼部尚书姿态放得很低,但是中气不弱,这番话很快便传遍整座明堂。 裴越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略感意外,先前所言自然是要挑动那些文人的观念,然而上官鼎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化解自己的攻心之策。虽说他已经在文人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但上官鼎的表态却足以暂时压制那些悸动。 不愧是徐徽言的左膀右臂,看似圆滑谦卑,实则对人心的揣摩已臻化境。 但是裴越并无挫败感,因为上官鼎的话说说容易,想要实行却难比登天。南周之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根源就在于门阀权贵的势力根深蒂固,徐徽言也做不到逆天改命。 今日撒出去的种子,将来必然能够生根发芽,这才是裴越决定参加东林文会的根本原因,余下给人挖坑的谋算不过是顺势而为。 旁边的徐初容显然看不惯他利用那些清高孤傲又胸怀苍生的文人,可是对于裴越来说,两国交战攻心为上,瓦解对方内部的斗志才是兵法的要义。 一念及此,他便放下心思与上官鼎东拉西扯,一派宾主尽欢的和谐场面。 俄而,酒宴正式开始。 772【醉酒成篇】 文人历来是世间最简单又最复杂的群体。 他们认可裴越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也有不少人暗中生出别样的心思。无论入仕与否,一个传统文人接受的教育中绝对少不了悲天悯人的概念,这便是他们会对裴越的话产生共鸣的原因。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裴越今日在东林文会的初宴上出尽风头,这显然是南周文人无法接受的结果。不过在见识到裴越的学识和口才之后,这些人自然不会继续撩拨对方,而是光明正大地用另外一种方式围攻。 既然是酒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方为正理。 裴越几乎没有时间坐下,席前向他敬酒的人竟然排成长队。 好在今日宴席没有严苛的规矩,再加上文人们天然便有或多或少的轻狂之意,这种场面只会传为美谈,就连老态龙钟的大儒张既都来凑趣,主动端着酒盏走到近前。 “老先生,理应晚辈向你敬酒。”裴越微笑道。 张既心中感慨,对方的自称从本侯到晚辈,看似一个不起眼的称呼转换,神态依旧温和从容,足以说明此人心有玲珑。其实在上官鼎说出那番话后,张既已经明白裴越的想法,但他执意要与对方敬酒,却不是心中藏了大逆不道的想法,而是单纯为那句话而来。 老人凝望着裴越的双眼,慨然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说得好啊,当浮一大白。中山侯,老朽垂垂老矣,或恐不久于人世,但是能听到这句话足慰平生。只是这世事知易行难,更难在于坚持,阁下位高权重,若能将这句话记在心中,天下苍生之幸也。” 裴越微微一怔,看着对方郑重的目光,正色道:“晚辈谨记于心。” 张既将盏中酒饮尽,而后轻叹一声,在家中子弟的搀扶下走回自己的坐席。 裴越没有来得及感慨,紧接着便是一众南周文人的鼓噪声。 觥筹交错之间,裴越看了一眼那个瘦削苍老的背影,隐约间有几分苍凉之意。 不知何时,徐初容从裴越身边离开,来到徐熙的坐席旁,见兄长怔怔地望着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拼酒的裴越,靠近一些低声道:“三哥,你不要被裴越那家伙带进沟里去了。” 徐熙喝了一杯闷酒,悠悠道:“小妹,你觉得父亲是一位好官吗?” 徐初容想也不想地说道:“当然是!” 徐熙神色怅惘地说道:“没错,父亲是足以青史留名的好官,可是他这些年过得何其艰难?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武勋、外戚、清流、本地豪门与南渡世族,无一日不想着争权夺利,他既要居中斡旋,又要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改变现状,如此才能给镇国公最大的支持,守住天沧江防线。其实你未必知道,本宗族人对父亲颇有微词,因为他并没有利用首辅的权柄给族人谋求更多的利益。” 一席话说得徐初容低下头来,轻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爹爹这是用心良苦。” 徐熙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积重难返罢了。” 徐初容聪慧过人,惊道:“三哥,你不要胡思乱想!若是让爹爹知道,肯定饶不了你。” 徐熙沉声道:“我不是因为裴越那几句话就动了念头,而是在想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就算清河她……远嫁北梁,给陛下和父亲再争取几年时间,大周真的能改变现状吗?如今这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之态,又有多少人愿意放弃搜刮得来的钱财,放弃唾手可得的享乐,真正做到轻徭薄赋、民心所向?” 他转头望着徐初容,满面苦涩笑容地问道:“我当然知道裴越用的是攻心计,想要通过今日这些文人的口将那些话传播开来。可若是他的话没有起到效果,北梁就会放弃南下的心思吗?” 徐初容艰难地回道:“无论如何,三哥你不能有后退的念头,清河徐氏早已在这里生根发芽,岂能轻易掉头转向?三哥,爹爹对你寄予厚望,而且亲口对我说过,希望将来你能继承徐氏家主的位置,你万万不可钻进死胡同里。” 徐熙闻言一楞,旋即垂首说道:“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小妹,你不用太过担心,三哥虽然是个书呆子,却也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我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只是每每想到……” 他摇了摇头,不愿继续说下去。 徐初容轻声道:“三哥若实在想不通,可以寻个机会同爹爹谈谈。” 徐熙点了点头,然后饮下杯中残酒。 徐初容抬头望着被人群包围的裴越,不由得皱起鼻尖,轻哼一声。 这场酒宴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傍晚,然而令南周文人无比失望的是,虽然裴越脸上已经有了浓烈的酒色,可是此人始终神志清醒,仿佛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水。有人心中暗叹,假如今日用的不是绵柔的玉壶春,而是霸道炽烈的平江双蒸,恐怕早就将这位北梁侯爷灌趴下。 主位上的礼部尚书上官鼎神色平静,唯独偶尔眼底有一抹忧色。 虽说他及时将裴越的言论影响消弭大半,可是等这些文人清醒过后,恐怕还是会反复斟酌,偏偏这些人地位特殊,又不能用官面上的手段降服压制。此刻他不禁有几分好奇,陛下和首辅大人是否预料到这个场面? 恐怕谁也想不到一个武夫口中能说出那样煽动人心的话语。 想到这儿,上官鼎愈发不喜欢裴越这个狡猾的梁人,便朝附近的属下使了个眼色。 裴越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反正他是来者不拒,双颊早已红澜,唯独眼神依旧清明。 “裴侯,小人礼部主客司郎中狄云,还请赏个薄面。”一位年轻官员来到裴越身前,笑眯眯地说道。 裴越看了一眼他满满的酒盏,微笑道:“请。” 狄云大喜过望,仰头便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待裴越也喝完之后,他满面恭敬地说道:“今日既是文会初宴,少不得佳作华章,方才亦有数十篇诗词问世。裴侯曾经写过两首文采斐然的词作,下官十分喜爱时常诵读,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再得一篇?” “对,中山侯请勿推辞。” “时常听人说裴侯欺世盗名,今日文会之上合该正名!” “中山侯千杯不醉,酒量令人惊叹,在下佩服之至,只是不知可有余力再作诗?” …… 望着周遭神色各异的南周文人,裴越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 他们或许承认自己的话有一些道理,但终究不愿一个梁人在文会上独揽风光,只不过屡次刁难都被他轻易化解,最后还是只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找回场子。 又或许,有些人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满嘴谎言之辈。 裴越遥望坐在主位上的上官鼎,冲他举了举酒盏,朗声道:“既然诸位如此盛情,本侯便信口胡诌一首,聊表心志。” “请!”众人齐声道。 裴越逐一望向身前众人,将盏中酒仰头饮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上阙一出,偌大的明堂便安静下来,上官鼎眉头紧皱,徐熙和徐初容缓缓站了起来。 裴越笑了笑,迈步朝外走去。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堂内回响。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裴越孤身走出明堂,抬头望着昏黄的天色,远处等候的冯毅立刻带着亲兵迎上来。 “走吧,回去歇着,等故人来访。”裴越轻声说道。 冯毅心领神会,上前扶着裴越的胳膊,一行人朝东面的住处走去。 明堂内依旧鸦雀无声,文人们望着大门,满面震惊神色。 许久之后,张既沧桑又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好词。” 773【冼氏春秋】 建安,皇城,明德殿。 “……陛下,上官尚书还说,北梁中山侯肆意煽动人心,其心可诛,不可不防。”一名内监垂首肃立,恭敬地说着。 庆元帝淡淡道:“朕知道了,下去罢。” 内监应道:“是。” 时已入夜,华灯初上,殿中格外安静,宫人俱被屏退。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一句写得尤其精妙,英雄气喷涌而出,又带着几分悲凉之感。以前听说这个裴越能文能武堪称全才,朕总认为这是北面刻意吹捧出来的形象。今日这场文会上,他的表现令朕很惊艳,能有这般文才的武勋确实罕见啊。” 庆元帝感慨不已,只是面色依旧平静,若有所思地望着下首的那位老臣。 其人身形瘦削,须发皆白,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唯独眼神清明且睿智。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即便是内阁首辅徐徽言想要见他一面也不容易,只有在朝堂陷入激烈的争执与分歧,亦或是庆元帝面对极其复杂的乱局时,此人才会孤身入宫,一如此时此刻。 对于庆元帝来说,此人是匡扶江山的心腹重臣,亦是大周军方仅次于镇国公方谢晓的一代名帅,如今军中实权武将出自其门下的不在少数。时至今日,很多人都已经遗忘这位老人曾经是北梁虎将。 他便是拒北侯冼春秋。 三十六年前,年仅二十七岁的冼春秋带着家族亲兵连夜渡过天沧江投奔大周。只可惜一开始他无法得到周朝先帝的信任,继而错过最好的北伐时机。后来他辅佐方谢晓的父亲连战连胜,一直打到北梁钦州外围,将定州全境、思州和尧州一部纳入大周疆域之内。 然而那个时候的北梁已经稳定内部,王平章奉命南下,双方以定州为轴反复拉扯,王平章凭借更加强悍的武备占得优势。 二十年前,即北梁中宗建平十七年,方谢晓父亲去世,大周北伐宣告失败。 再后来谷梁接替王平章,将周军彻底赶到天沧江以南,并且夺取江陵三城,最终被平江陷阵营以两千余大戟士的性命作为代价挡住南下的脚步。 随着岁月的流逝,冼春秋在大周两代帝王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冼家逐渐扩展在军中的势力,虽然还不能与平江方家并肩,但已然是一股谁也不敢轻视的力量。 听着庆元帝的感慨,六十三岁的冼春秋正襟危坐,意味深长地问道:“陛下动了爱才之心?” 庆元帝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爱卿真会说笑。北面那位对裴越视若子侄,即便此人年方弱冠,依旧加封他为一等国侯,而且还让他执掌京营。朕就算喜欢这样的年轻俊彦,又能给出什么条件让他动心?难道对其许以国公之位,顺带让他顶替方爱卿成为咱们的总理军务大臣?” 冼春秋面色淡然地说道:“倘若裴越真的愿意带着那支骑兵归附我朝,封为国公又如何?” 庆元帝面露讶异之色。 此事虽然是说笑,但是冼春秋能有这样大度的表态,依然让庆元帝大为感动。毕竟如今大周除了一位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的老臣之外,国公仅有方谢晓一人,按理来说冼春秋才是真正具备加封资格的武勋。 见他如此坦荡大气,庆元帝不禁有些意动,倘若裴越真的能带着藏锋卫归附,首先改变的就是双方的军力对比,尤其是对于缺少精锐骑兵的大周来说,一万精锐骑兵足以填补军中最弱的部分。_o_m更重要的则是这件事的后续影响,对于北梁来说将是一个伤筋动骨的损失,继而会严重损害他们的军心和民心,而对于大周来说则是一剂提振士气的良方。 当然,庆元帝也只是想想而已,身为一朝君王他还没有那么幼稚,故而只是摇头笑道:“方才上官鼎派人回来禀报,爱卿也听说了裴越在文会上的煽动之语,莫说。(本章未完!) 773【冼氏春秋】 让他改换门庭,只要他在建安这段时间收敛一点,朕便心满意足了。” 冼春秋抬眼望着皇帝,沉静地说道:“这不就是陛下允许他参加东林文会的原因吗?” 庆元帝轻叹道:“终究瞒不过你。不过朕让他参加东林文会,只是希望借助此人的嚣张跋扈,震慑朝内那些摇摆不定之辈,让他们明白就算投奔北梁也没有好下场。没想到裴越另辟蹊径,居然懂得对那些文人用攻心之策,倒是朕小觑他了。” 冼春秋沉思片刻,缓缓道:“陛下,其实裴越这样做反而对我朝更有利。” 庆元帝双眼微微一亮,连忙道:“说下去。” 冼春秋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朝的问题在于一部分门阀世族武勋亲贵不知收敛,肆意盘剥百姓以至于民怨沸腾,军中亦被波及。这些人平时虽有内斗之举,但是遇上外部的压力,他们又会极快地抱成一团携手对抗,这便是陛下和徐首辅多次改革都无法推行下去的根源。所谓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想要打破这种积重难返的局面,不如借用裴越和北梁带来的压力和刺激,从小到大形成一股飓风,未尝不能涤荡人间。首发更新@” 他凝望着皇帝的双眼,郑重地说道:“陛下爱民勤政,朝中还有徐首辅这样公忠体国的大臣,即便民间也不乏有识之士,只要等到一个契机,变法强国绝对不是幻想。” 庆元帝听得连连颔首,叹道:“听君一席话,朕获益良多啊。” 冼春秋又道:“陛下,老臣还有一个想法。” 庆元帝心中微动,看着对方那双老眼中闪烁的光芒,轻声道:“裴越?” 冼春秋点头道:“正是。老臣详细研究过此人的生平,发现他的身世来历极为诡秘,而且在北梁朝中树敌很多,这次南行怕是危险重重。老臣觉得,北梁有些人恐怕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想方设法要让裴越死在我朝境内,一方面可以除掉这个前程远大的政敌,另一方面可以借机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事。” 庆元帝愈发激动,不由自主地起身踱步,缓缓道:“仅仅如此的话,恐怕还不能让这个年轻权贵生出叛国之心。” 冼春秋沉着地说道:“陛下,敢问北面何人最想挥军南下,成就天下一统之霸业?” 庆元帝蓦然止步,惊讶地望着身姿挺拔的老者。 冼春秋仰头迎着他的目光,笃定地说道:“北梁皇帝想要发动一场国战,仅仅靠着方云虎那个由头是不够的,因为他需要朝野上下乃至于百姓的全力支持。假如……老臣是说假如,军功卓著且在民间口碑极好的裴越死在我朝境内,谁还敢质疑他的任何决定?” 庆元帝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如此也能说明他为何一定要派裴越做这个迎亲正使,按照惯例这应该是文臣的职责。” 冼春秋起身说道:“所以裴越一定不能死,而且我们要让他知道,想要杀他的究竟是谁。就算他这次不会完全相信,我们也能在他心中埋下一根刺,等他返回北梁之后,老臣还有后续的手段让他和北梁皇帝彻底决裂。” 庆元帝很想放声大笑,但是考虑到帝王威仪只能强行忍住,感慨道:“爱卿不愧是国之柱石,朕便将这件事交由你来处置。” 冼春秋躬身一礼,平静地说道:“老臣领旨。”。 773【冼氏春秋】 774【刺裴】(一) 裴越离开之后,明堂内的酒宴仍在继续。 只是相较于此前的热闹喧嚣,现在的气氛未免略显低沉肃然。 今日有资格进入明堂的文人,无论是否入仕家世如何,每个人都具备真才实学,自然能够品出那首词的分量。就算有人心有不忿,张既那一句“好词”也称得上盖棺定论,旁人压根没有底气去推翻这位老先生的评断。 文人总是多愁善感,有时候又过分敏感,哪怕裴越今日没有撂下一句狠话,他们却从那首词里听出许多弦外之音。结合裴越先前说的那些话,此人的用意已经极其清晰,他希望南周的有识之士能够看清楚天下大局,最好能让南周直接归附北梁,重现前魏鼎盛时期的荣光。 如若不能的话,他身为北梁年轻一辈中最有代表性的武勋,只能挑灯看剑、吹角连营,继而了却君王天下事。 看似只是一场闲聊清谈,其中却暗含劝降和征伐两重意思。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酒宴便逐渐开始变味。 徐熙坐在角落里喝着闷酒,偶尔抬眼望着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文人们,胸中蓦然生出躁郁之气,若非他乃是秉性纯良的君子,说不得便要发作一番。 待到夜色深沉之时,明堂内的酒宴终于结束,留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徐熙吐出一口浊气,起身之后略微有些摇晃。 “三哥,小心。”徐初容关切地说道。 徐熙怔了怔,讶异地道:“小妹,你怎么还在这里?” 徐初容反问道:“三哥觉得我应该在何处?” 徐熙想也未想便说道:“我以为你跟着裴越——” “三哥!” 徐初容略略提高语调,眼中有了几分冷意。 徐熙其实没有恶意,见她真有些生气,连忙认错道:“小妹勿怪,三哥今日有些醉意,一时口不择言,还望饶恕则个。” 徐初容无奈地笑道:“三哥,小妹又不是母老虎,你这话让旁人听见会如何看我?你是我的兄长,今儿心情不佳,我当然要在这里陪着你。至于裴越,虽然我与他有些纠葛,却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熙点头道:“言之有理,是我唐突了。” 徐初容示意旁边的小厮搀扶徐熙,放缓语气道:“走罢,我送三哥回去歇息。” 兄妹二人在一众亲随和护卫的簇拥中离开明堂,来到礼部安排的下榻之所后,徐初容命人将醉意明显的徐熙妥善安置,确定他睡下之后才转身来到庭中。 夜色泠泠,月明星稀,山野间微风轻拂。 徐初容回想着今日明堂内发生的事情,对裴越最后留下的那首词感到震惊,如今她已经放弃追究那些对于裴越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他究竟是否沽名钓誉之徒。或者说,即便她不愿承认,实则默认那些诗词是裴越本人所作。无错更新@ 无论那两首富艳精工的灵州词,还是今日这首大气磅礴的新词,随便拿一首出来都足以青史流芳。徐初容深知这对于文人的诱惑,没有人愿意将这样的名篇送给别人,这是无论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瑰宝,更何况多达三篇。 若仅于此的话,徐初容也只会暗中称赞裴越两句,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面露怒色。 “来人。”她清脆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一名护卫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拱手道:“小姐。” 徐初容清冷地说道:“你们随我去拜访北梁中山侯。” 护卫心中纳罕,眼瞅着已过二更(晚上九点),您这个时候去拜访一个北梁年轻男子? 徐初容转头望着他,漠然道:“还愣着做什么?” “属下遵命。” 护卫不敢胡思乱想,连忙退下去召集同伴。 片刻过后,徐初容带着将近二十名护卫离开徐熙的院落,在。(本章未完!) 774【刺裴】(一) 两名小厮的指引下一路东行。 若是单论面积的话,东林比建安城中的皇家园林更大,而且地形更加复杂,往往是在林木之间坐落一套院落,故而隐秘性极好。 夜已深,这片天然的园林内万籁俱寂。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徐初容来到礼部官员给裴越安排的住处,还未靠近那座雅致的院落,她与护卫们便被暗哨拦下。 在问明徐初容的身份后,暗哨面无表情地回去禀报,这一幕让徐家招来的武道高手们惊讶不已,他们甚至怀疑裴越的亲兵们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人,缘何从他们脸上永远看不到情绪波动? 冯毅匆匆赶来,行礼之后对徐初容说道:“徐姑娘,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徐初容平静地说道:“我要见裴侯。” 冯毅面露难色,恭敬地说道:“侯爷日间醉酒,早早便睡下了,徐姑娘若无紧要事宜,能否明日再见?” 徐初容望着这个面相平凡的年轻人,沉静地说道:“我知道他没有睡,也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这样吧,我不为难你,你将我这句话通报给裴侯,若他坚持不见,我自然不会纠缠。” 冯毅迟疑片刻,拱手应道:“如此也好,还请徐姑娘稍待。” 此刻他们站在院门外约莫五六丈的地方,冯毅转身离去,徐初容平静地站着,她身后的护卫们却一个个皱起眉头。清河徐氏的名头太过响亮,以往徐初容连皇宫都能自由出入,如今却被一个亲兵拦在门外,这些人自然觉得不舒服。 只不过这院落里住着的那个年轻男人手段极其狠厉,他们也不敢鼓噪生事。 就在冯毅刚刚踏入院门的刹那,远处忽然有一名暗哨厉声道:“什么人?!” 西南方向,蓦然响起兵刃交接之声,宛若闪电凌空突现,炸响这片寂静的天空。无错更新@ 冯毅临危不乱,高声道:“一队保护侯爷!其余人随我杀敌!” 顷刻间三十多名精锐亲兵从院落周围出现,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奔袭前行,他们在行进的过程中拔出兵刃,瞬间便以冯毅为核心组成一个战斗阵型。 当此时,西南边猛然有人高呼:“杀!” 一群黑衣人从黑夜中现出身形,朝着院落快速突进。 两拨人马转眼对上,杀伐之声四起! 异变突起的那一刻,徐家护卫们立刻便将徐初容团团保护起来,然后为首之人急促地说道:“小姐,事不宜迟,我们要马上离开!” 他们虽然只是身份低微的护卫,可是在徐家待了那么多年,对于这种大事具备一定的敏感度。裴越不是普通人,想要杀他的人更不可能是普通人,这里很可能变成血流满地的修罗场。 在那些刺客出现的瞬间,徐初容不禁握紧了拳头,她猛然看向夜色掩映中的院落,心中冒出来一个问题。 走还是不走? 但她没有犹豫太久的时间,在发现那些刺客人数竟然比裴越的亲兵还多之后,她想也不想便说道:“留下五人保护我,其他人立刻去帮忙!” “小姐!”领头的护卫无比震惊,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徐初容冷声道:“还不快去?!” 护卫稍稍犹豫,看着徐初容脸上坚定的神情,只能顿足叹气,然后咬牙道:“跟我来!” 徐家护卫虽然在纪律性上比不了裴越的亲兵,可这些人都是徐徽言亲自选出来的武道高手,若论单打独斗都是好手,最适合眼下这种混乱的局面。 那些刺客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774【刺裴】(一) 775【刺裴】(二) 徐初容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血腥的场面。 借着院外的灯笼和火把、夜幕下明亮的月色,她看着两方人马缠斗在一起,这些人没有任何花哨多余的动作,每一刀都是冲着对方致命的要害部位。 刺客们尽皆一身玄衣,手执便于劈砍的长刀,数十人同时向前突进,宛如浪潮从海面上升起,一路席卷而来,直到撞上裴越的亲兵们组成的岩石。 那些沉默冷峻的梁人即便受伤也不会惨叫出声,他们就像没有情感的石头,毫无惧意地投入到厮杀之中。徐初容看见一名亲兵被刺客刺中小腹,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继续踏前两步,左手掐住对方执刀的手腕,然后将刺客朝自己这边猛地一拉,下一刻便用钢刀砍中刺客的脖颈。 从受伤到反击再到倒下,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名亲兵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求生,他只想与刺客同归于尽。 抗住刺客们第一波的冲击之后,裴越的亲兵们立刻站稳脚跟,在冯毅的指挥下分成三个小型阵势,将对方牢牢挡在院落之外。 与此同时,身手高超的徐家护卫从侧面杀入战场。 战局很快出现变化。 徐家护卫与裴越的亲兵们风格完全不同,他们更习惯于单打独斗,而且每个人都有压箱底的绝招,看似没有章法非常混乱,但是在这种小规模的厮杀中效果极其突出。趁着裴越的亲兵正面顶住刺客的突袭,十余名高手护卫在杀入战场之后,利用自己高明的身手和丰富的乱战经验,顷刻间打乱刺客的阵型。 便在这时,留下来保护徐初容的一名护卫低声说道:“小姐,我们应该尽快离开。” 徐初容扭头不解地望着他。 护卫解释道:“小姐,这些刺客不是草莽中的杀手,从他们的气势和风格判断,这些人极有可能有过行伍经历。” 徐初容神情微微一变,这句话藏着太多令人惊惧的深意。 如果这场刺杀牵扯到军中的大人物,那么事情将会变得无比复杂且棘手。 更令她想不明白的是,外面的动静闹得这么大,为何裴越还不出现? 难道他真的酒醉不醒? 这座院落并不大,按照传统的规制来算仅仅是三进而已,进入大门穿过中庭之后便是正房。外面有十余名亲兵守卫,房内卧室之中,裴越侧身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十分香甜,这场于夜色之中爆发的厮杀似乎压根无法惊扰到他的美梦。 就在院外的徐初容犹豫去留之时,东面林中陡然出现动静,又有一群刺客大步流星一般冲出。 这群刺客人数不多,仅有七八人,但相比西面那些同伴,他们的武道修为显然要高出一个档次。 他们完全无视陷入苦战中的同伴,三两步冲到院墙外,尽皆腾身而起凌空翻过院墙,径直冲向正房。徐初容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那个领头的男子在跃过院墙的那一刻,仿佛扭头看了她一眼,隐隐有股杀气扑面而来。 冯毅自然注意到这个突发情况,不知是因为身前的敌人突然发狂一般的攻击,还是不担心那七八个高手能突破院内的防御,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招呼亲兵们退守院内保护裴越,反而继续竭尽全力地想要杀光外面的敌人。 这一刻留在徐初容身边的护卫们不再迟疑,眼前的局势已经非常明显,有人想要不惜一切代价狙杀裴越,此时无论是谁挡在前面都会是他们的敌人。 “小姐,请速速离开,不然我等只能得罪了!”一名护卫沉声焦急地说道。 徐初容终究分得清楚大局,也知道这些护卫忠心耿耿,颔首之后便向来时的路走去。 五名顶尖高手紧张地护着她,提防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刺客。 在远离这座院落后,徐初容忽地扭头看了一眼,她目光复杂地望着那个方向,心里情不自禁地想着:他还能活下来吗? 且说第二拨出现的刺客直接跃过院墙之后,守在正房前的亲兵们异口同声地低吼道:“结阵!” 领头的刺客狞笑一声,显然没有把这十几名亲兵放在眼里,咬牙道:“杀!”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亲兵看似没有几个高手,在结成一个古怪的阵型之后,竟然能够将守御做到滴水不漏。纵然在他们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击之下,亲兵们不得不步步后退,最终退到房门外面,可是他们始终没有人受伤。 房内,裴越似乎终于被外面的喊杀声吵到。 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发出一些梦呓般的声音。 明月当空,一袭身影出现在正房屋顶之上。 其人身材高大,手执双刀,抬起右脚猛然踏向身下的青瓦。 屋顶瞬间出现一个大洞,伴着无数灰尘和碎瓦的坠落,清亮的月色透过这个窟窿射进屋内,与此同时这个高大的身影飞身跃下。在下坠的短暂瞬间里,他已经看清屋内的格局,视线最终停留在北面的大床上。 床上躺着的那个年轻权贵似乎被这声巨响惊醒,双手撑着坐了起来。 当此时,刺客已经落在地面上,他没有任何迟疑冲了过去。 双刀连斩! 莫说被那些文人们灌了无数杯酒以至于大脑发晕的状态,就算这个年轻权贵现在处于完全清醒的时刻,仓促之间想要躲过这两刀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刀锋临面。 床上的年轻权贵看似已经危在旦夕,然而这时只见他忽然仰面倒下,仿佛还没有睡醒一般。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刺客的意料,他在出手的那一刻已经想好对方的应对手段,因为按照此前的情报判断,裴越本身便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武道高手,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他没有想过能够一击致命,所以无论裴越跃起还是后退,他都有连绵不断的杀招。 然而裴越竟然直接躺下,这令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微微一愣。 眼前的年轻权贵就像砧板上的鱼,他甚至不需要变招,只用手腕一扭双刀下劈,就足以了结对方的性命。 无论是谁在遇到这种诡异的状况时都会出现短暂的愣神。 于是他便听到空气中一个轻微却凌厉的声音。 776【刺裴】(三) 那声响动极轻,如果不是全神贯注根本听不见,再加上此刻房外的喊杀声非常喧杂,更不容易能够听清。但是手执双刀的刺客却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就像有人踩在雪地上,亦或是寂静的深夜中有人掰断一根木头。 他手中的双刀虽然已经扭转方向,却始终没有劈下去。 屋内光线昏暗,躺在床上的裴越抬眼望着他,眼神漠然又带着几分嘲讽。 刺客忽地垂首低眉,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柄长剑从他前胸刺出,剑尖不断往下滴着鲜血。 裴越不慌不忙地坐起身,淡然道:“这一剑很漂亮。”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刺客身后响起:“多谢侯爷夸赞。” 紧接着声音的主人从刺客后方走到前面,他看着刺客嘴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将剑身在对方身上擦拭着,然后抬手轻轻一推,刺客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其人相貌普通,平时很难引起旁人的关注,正是身份极其隐秘的太史台阁兑部主事钱冰。 裴越没有再看地上的刺客一眼,反而抬头望着屋顶的大洞,缓缓问道:“那边都安排好了?” 钱冰恭敬地说道:“是。” 裴越点点头,然后抽出桌上的钢刀,转身朝房门走去,与此同时钱冰的身影再度消失在黑暗之中。 拉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亲兵们挺拔的身影。 “呵呵。” 裴越的目光越过自己的亲兵,望着外面那七个刺客中的高手,面无表情地冷笑着。 看到他出现的那一刻,刺客中的领头之人面色一沉,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从那个同伴直接跳进屋内到裴越忽然出现,间隔的时间极短。他们正要趁势攻破这些亲兵的防御,但是还没等他们完成目的,屋内的刺杀竟然已经结束。 裴越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自然说明里面的战况没有任何悬念。 “撤!”此人极其果断,没有任何迟疑地低声怒喝。 “想走?”裴越扯了扯嘴角,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亲兵们心领神会地让开一条路,随即便见裴越疾冲向前。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裴越的武道修为不弱,但是亲眼见过他出手的人极少,所以很难对他的实力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更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风格。其实就连裴越自己都不知道,以往也曾暗自思考过,假如这个世界也有武学派别的话,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 席先生为他打下极其坚实的基础,又教会他凌厉的刀法和飘逸的身法,再加上叶七在无数次练手中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以及谷梁和谷范对他毫无保留的教导,种种风格在他身上逐渐汇聚成一种没有人见过的特质。 一言以蔽之,裴越的武道便是真正的杀人技。 当他冲入这些高手刺客之中,对方立刻感觉到大山压顶一般的气势。 月华如水,钢刀飞舞。 裴越脚下步伐变幻莫测,上一刻还在东北方位,下一刻便如鬼魅般来到另一人身前,只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如浓密的雨点般接连爆发,雄浑的力道透过刀身传到每个刺客的手上,他们手中的兵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在西境战场上将近整整一年的历练,裴越的刀法已经达到圆澜自如的境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令这些刺客们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十余名亲兵没有贸然上前助阵,而是在庭内四散站开,组成一个外围的包围圈,防止漏网之鱼找到机会逃走。 他们跟着裴越这么久,对于他的实力充满毫无保留的信任。 片刻过后,裴越收刀肃立。 七名刺客全都倒在地上。 不是他不想留活口,而是这些人在知道自己走不了之后,尤其是意识到自己和裴越的差距太大,就算人数占优也不是这个年轻权贵的对手,于是他们纷纷选择同归于尽的招式。 虽然最终也没有伤到裴越,但是这股决绝的气势依旧让裴越皱起了眉头。 裴越极快地平静心神,淡然道:“走。” 亲兵们齐声应道:“是!” 他拎着不断滴血的钢刀当先而行,很快便来到院外,眼前的场景令他微微有些意外。 按照此前的预计,东林文会显然会有很多危险,所以他带来的亲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而且全都是在灵州时跟着他浴血沙场的老卒,无论实力还是忠心都没有任何问题。因此,他早早便对冯毅安排过,让他带着大部分亲兵阻拦最开始可能出现的刺客。 以他们的实力再加上裴越特意改良过适用于高手的小型鸳鸯阵,完全能够挡住数倍于己的敌人。 然而—— 一名陌生的高手挥刀向前,将最后一名刺客的脖颈斩出一道疤痕。 随着此人倒地毙命,所有刺客再无一人存活。 不过当裴越看见场间十多名徐家护卫,心中登时了然。 徐家护卫的出现显然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只是左右看了看,裴越并未瞧见徐初容的身影。 冯毅上前躬身道:“少爷,第一拨刺客已经全部斩杀。方才事出突然,我正要入内禀报徐姑娘来访,然后这些刺客突然杀出,徐姑娘便让他们上前助阵,所以我们能够顺利诛杀这些人。” 裴越颔首道:“伤亡如何?” 冯毅看了一眼那边走过来的徐家护卫首领,低声说道:“徐姑娘的护卫中有四人受伤,我们这边两人壮烈,十二人受伤。” 裴越沉声道:“伤者入内救治,壮烈的兄弟也抬进去。” 冯毅领命而去。 裴越转头望着来到近前的徐家护卫首领,温和地说道:“多谢。” 这首领三十多岁,平时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此刻却不由得有些紧张,因为他知道里面肯定也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再加上裴越的凶名早已如雷贯耳,便恭敬地说道:“裴侯客气了,这是我家小姐的命令。” 裴越颔首道:“改日我会当面向徐姑娘致谢。眼下局势还不明朗,还请诸位立刻回去保护你们的小姐,此番援手之情,我定会记在心里。” 首领拱手道:“裴侯请保重,我等举手之劳不足轻重。” 此人倒也机灵,既然裴越给了一个台阶,他们当然不会继续留下来卖命,实际上若非徐初容态度坚决,他们这些人根本不愿理会眼前这些事。 一群人离开之后,裴越依旧站在原地,亲兵们于他身侧列阵。 夜幕沉寂,似乎一切都已风平浪静。 忽有破风声激射而来。 裴越面色微变,手中钢刀抬起,厉声道:“退回去!” 院落前方百余步外,数百人从灌木丛后现出身影,所有人不断张弓搭箭,视线中的目标只有院门外的裴越一人。 弦声响起。 刹那间,仿若一片乌云遮星蔽月,天幕陷入黑暗之中。 777【刺裴】(四) 箭雨兜面而来。 如果换做普通的江湖草莽游侠儿,面对这样的状况基本都会陷入绝境,因为这个时代的武道还达不到内劲外放的地步,想要通过挥舞兵器遮挡更是痴人说梦。 相隔百步的距离,利箭几乎转瞬即至,而且那些弓手丝毫不在意臂力,在射出第一轮之后立刻捻箭上弦,显然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将裴越狙杀在院门外。 对方的谋划也在这一刻现出端倪。 院内的七个刺客主要是负责拖住保护裴越的亲兵,由那个从屋顶闯入卧房的刺客完成致命一击。即便这一招失败,院外的四十余名刺客也足以将裴越引出来,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徐初容会在深夜拜访裴越,十余名徐家护卫彻底改变院外两方的实力对比。 好在最终裴越还是出现,给了这些弓手一个绝佳的机会。 只不过他们想要狙杀的终究不是普通人。 裴越和院外健全的近四十名亲兵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卒,临敌经验极其丰富。当他喊出那句“退回去”之时,箭雨已经来到近前,此时若是继续转身奔向院内,将后背留给敌人无疑是最愚蠢的选择,因为这段时间足够对方再射一轮。 不需要裴越再次发布命令,所有人的动作在这一刻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同时毫不犹豫鱼跃向前,落地之后立刻蜷缩身体缩小范围,将自己的要害部位牢牢护住。 长箭挟隐隐风雷之声从他们头顶掠过。 “冯毅!” “在!” “带他们回去!” 裴越撂下这两句话后,第一波箭雨落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还有少量长箭落在后面十余名亲兵所在的范围内,所幸只有三人中箭,而且没有伤及要害,所以短时间内不会有性命之忧。 便在此时,裴越的身体如猎豹一般冲出。 皎洁的月华洒满大地,一道人影似闪电奔袭向前。 裴越将内劲全部灌注于双腿之中,轻柔的夜风随着他的极速奔跑变得喧嚣又狂躁,月色映照之中他的身体被拉出一片残影,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冲出三四丈的距离。 箭在弦上的弓手们看着这一幕不禁微微愣神。 人群中央站着的方云虎同样震惊不已,他知道裴越武道修为不弱,隐约打听到此人身边有个绝顶高手教导,还有叶七和谷范这样的年轻天才甘当陪练。但是裴越身上的光环太多,尤其是他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的天赋夺人眼球,所以很少有人真正过他的武道修为。 可是裴越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走的路与旁人不同,除了经营人脉关系和发展自己的势力之外,自身保命的能力绝对不能松懈,所以他这些年始终都在刻苦提升。 方云虎对此并不了解,此刻他只觉得不敢置信。 裴越的速度足以证明他的修为早已超出普通的草莽高手,更可怕的是他在极短时间内表现出来的胆气和决断力。假如他和那些亲兵一味地趴在地上躲避,那么最终的结局不过是等死而已,方云虎完全可以从容地调度弓手完成狙杀。… 裴越没有那样做,他深知眼下唯一的应对手段就是向前冲! 只有趁着对方弓手换气的间隙突入八十步之内,箭雨的威胁就会极大地降低,而等他近身之后,这些弓手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时间仿佛变得凝滞,看似极其漫长,实则只过了短短几息,方云虎很快便镇定下来,这点变故不会让他惊慌失措,故而沉声喝道:“再放!” 然而战场上的时机稍纵即逝,久经考验的亲兵们自然能够把握住这个机会,而且还是裴越以身犯险为他们创造出来的机会。 他们心中一万个不愿意裴越这样做,宁愿自己代替裴越去冒险,更不必说冯毅这样被裴越从一个农庄子弟提携为亲兵统领的忠耿之人。然而战场上军令大过一切,这是早已浸入他们骨髓血液里的铁律,所以没有人敢迟疑犹豫。 在裴越前冲的同时,冯毅便带着所有亲兵发狂一般起身向后狂奔。 好在院门足够宽敞,能够同时容许四人并排进入。 方云虎话音刚落,漫天箭雨应声离弦,从远到近带着呼啸声砸下之时,冯毅猛地将大门关上。 虽然目前危险还没有解除,尤其是裴越身处险境,但至少暂时他们不用担心弓箭的威胁。方才的局面实在危险,若不是这些人反应足够快,裴越甘于用自己的安危做赌注,这些亲兵很可能一个都活不下来。 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根本无法明白数百张长弓瞄着自己会是怎样的绝境。 更何况他们在战场上会身披甲胄,多少具备一定的防御能力,此时压根没有防护。 一名亲兵红着眼眶喊道:“侯爷还在外面,难道我们只能缩在里面看着?” 这也是所有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裴越的规矩很严格,但他对所有亲随都发自内心地看重,不仅给他们最好的待遇和保障,而且非常尊重他们的人格。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哪怕是这些没读过几本书的亲兵也明白这个道理。 “对!主将在外面拼命,难道我们身为护卫反而惜命不成?” “冯哥,我们从后面绕出去,策应侯爷!” “今天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对不能让那些畜生伤到侯爷一根汗毛!” “杀出去!杀出去!” 群情鼎沸之时,冯毅脸色一沉,厉声道:“都闭嘴!” 众人虽然暂时安静下来,但是从他们起伏不断的胸膛和脸上冰冷的杀意就能看出来,这些人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冯毅心中很欣慰,但是不得不严厉地说道:“少爷早已有了安排,我们留在院内,不得擅自行动!接下来任何人都不得离开这座院子,否则以违逆军法论处!” 众人无不愣住,其中一人茫然地问道:“冯哥,侯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冯毅沉声道:“听令便是,无需多问!” 亲兵们想起裴越过往那些辉煌的战绩,猛然间意识到一个可能性,今夜这场刺杀或许就在侯爷的意料之中? 想到这里,他们不禁稍稍安心。 院外,裴越已经突进到距离弓手们不足四十步的地方,这个时候弓箭的威力已经大打折扣,因为不同于弩箭的平射,弓箭必须带着一定的弧度,这么短的距离内压根发挥不出威力。 可是方云虎没有丝毫讶异和紧张,他只是没想到裴越真的敢以身犯险。 即便如此,他也早就做好准备,就等着裴越杀过来钻进自己的圈套。 然而此时变故再生,裴越在极速奔袭的时候猛然右脚往前蹬住,腰腹发力一个转向,竟然冲向了北面的树林! 方云虎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一幕。 778【刺裴】(五) 方云虎感觉到被戏弄的浓烈味道,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甚至他仿佛看到裴越在突然转向逃跑的那一刻,冲自己露出一个满是嘲讽的微笑。 “少爷,追不追?”旁边一位亲兵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方云虎怒道:“废话!” 他已经再次领教到裴越的果断和狡猾,越是如此越要趁着今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其斩杀,否则对方绝对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而且他不相信裴越真的有通神之能,自己集合手中掌握的全部力量,以有心算无备,最后还拿他没有办法。 一场几近于疯狂的追杀在东林内部广袤的区域内展开。 方云虎留下一百人围住院落,防止那些亲兵出去求援,然后亲自带着剩下近三百人衔尾急追。 裴越此时的速度不像刚才那般疯狂,这也是方云虎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像那样燃烧生命的爆发绝对不能持久,否则不光会对身体造成严重的损害,也会导致接下来的战斗没有力量支撑。双方的距离大概维持在二十丈左右,方云虎和他的手下能看见明朗月色中裴越窜逃的身影,却无法继续缩短距离,而且也没办法止步拉弓。 如果放在百余年前,方云虎或许早已放弃追击的打算,转头收拾掉裴越的亲兵,因为那个年代的东林还是一片繁密的原始森林,人钻进去短时间内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此时还是深夜。 只不过随着世人的不断踏足和改造,当年的森林已经变得稀疏,基本上没有人烟罕至的地方。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吓到很多人,在不确定外面的局势之前,就连那些满身傲骨的文人都不敢轻易出来查看。 东林这边并无军营,只有数百人的护卫队伍,这些人大多集中在礼部尚书上官鼎的下榻处,距离裴越的院落很远,更何况此刻裴越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逃命。 也就是说在建安城那边反应过来之前,方云虎至少有四个时辰的时间猎杀裴越。 追击的过程中,一名亲随略显担忧地问道:“少爷,对方会不会有诈?”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在脱离最开始的危险后,裴越现在的逃命显得过于从容,始终没有拉开和追兵之间的距离,反而有种不紧不慢的感觉。就算他不能保持先前那样令人震惊的速度太久,只需要短暂的一段时间,他就足以趁着夜色的掩护消失在山野之间。 如今这样的态势反而很像是请君入瓮。 方云虎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其实直到今天日落之前,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怀疑,因为裴越的举动过于反常。明知很多人想要对他不利,甚至刚到建安城就遭遇刺杀,危险已经不言而喻。正常情况下,裴越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四方馆里,有亲兵和金吾卫的双重保护,方云虎除非直接造反才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安全。… 在这样危机重重的局势下,裴越竟然主动参加东林文会,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方云虎做了那么久的密探首领,对此怎会不在意? 但是裴越离开明堂之后,方云虎很快便知道他在酒宴上的言论,谜团随之而解。 原来他是抱着煽动人心的目的来到文会,方云虎一方面佩服此人的胆大包天,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想笑。 他这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为了狙杀裴越,他安排的杀招远远不止明面上这些,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取下此人的首级。 裴越这时来到一片稍微繁茂的密林前方,他忽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敌人,轻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提速冲入林中。 方云虎厉声吼道:“追上去!” 为了保证及时洞察到裴越逃跑的路线,在方才长达近一炷香的追击过程中,他已经将属下的阵型不断拉长,宛如一条长蛇般向前推进,堵死裴越所有变向逃跑的可能性。 林中影影绰绰,裴越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见。 只不过连方云虎都没有注意到,裴越此时的步距变得极大,而且都是贴着一棵棵大树向前冲刺。 杀机就在此时突然显现! 一名属下杀敌心切冲在最前,猛地一脚踏空,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体便已经朝下坠落。 他身前是一个深坑,上面铺着青草,莫说此刻他全部心思都放在前方那个身影上,就算只是普通地赶路,在林中这样光线尤其昏暗的地方,也注意不到脚下的异常。 在这种没有任何借力点、身体几乎失去控制的情况下想要凌空跃起毫无可能,就连叶七和谷范都未必能做到,所以这名属下只能发出惊慌的呼声,然后身体直接坠落坑中。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瞪大眼睛望着底部那些插在地上、尖头朝上的锋利短矛,眼中全是恐惧以及对活着的眷恋。 “噗!” 一根短矛贯穿他的身体。 混乱发生之时,方云虎便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在奔跑的途中猛然双脚蹬地,然后跃上旁边的一棵大树。 其余方家子弟却没有他这样的反应能力,就算有也不具备他这样的身手。 很多人收力不够及时,一脚踏入林中数不胜数的捕猎坑中,大多被深插于地的短矛刺死,就算侥幸逃过一死,也被短矛刺穿四肢或者并不致命的部位。与此同时,这片林中还放置着数量惊人的捕兽夹,这些很普通的工具被藏在青草之下,此刻变成致命的杀器。 不要小看这些捕兽夹,就算是豺狼虎豹踩中,巨大的力道足以夹断它们的腿骨,而且越挣扎就会越痛苦,夹子也会收缩得越紧。 猛兽尚且如此,更何况血肉之躯的人类? 短短几瞬之间,林中陡然变成人间地狱,方云虎带来的三百方家子弟有一大半都落入陷阱,其中存活者不足四成,而且就算活着也没有继续战斗的能力。还有百余人侥幸没有中招,可是此刻他们不敢胡乱走动,生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倒霉蛋。 这些人只能站在原地,紧张地张弓搭箭对着远处。 方云虎心中发狂,望着对面早已停下脚步转身相对的裴越,怒道:“裴越,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裴越站在一棵大树的侧后方,随时可以躲避对面的冷箭,他听到方云虎气急败坏的声音后,风轻云淡地微笑道:“方云虎,好久不见。” 方云虎咬牙道:“你以为今晚你能活下来?” 裴越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他想起绮水客船上谷范心如死灰的模样,想起秦州水师那些阵亡的将士,想起此人在大梁境内造下的杀孽,一字字道:“今夜你必死无疑。” 779【刺裴】(六) 江南素来多雨,且天气变幻极为迅速,不知何时天际一团乌云飘然而至。 方云虎的属下想方设法地救治受伤的同伴,那些没了呼吸的暂时还顾不上,可无论是陷阱里的短矛还是夹住腿骨的捕兽夹,这些伤势都非常难以处理,一时间只听得林中哀嚎不断。 空中渐渐飘起绵绵细雨,间有电闪雷鸣,再加上从乌云边缘照射下来的月华,林中光线勉强视物,气氛愈发肃杀。 方云虎遥遥望着裴越,脸色阴沉似水。 裴越这句话杀气四溢,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大动肝火。 真正让他脸上无光的是眼前的局面。 这次他纠集自己掌控的所有力量,欲狮子搏兔一般狙杀裴越,然而数百人出手没有伤到裴越一根毫毛,反而被他利用非常简单的陷阱和工具造成大量的杀伤,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果今夜不能杀死裴越,那么他本人乃至整个平江方家都会沦为笑柄。 从林中这些陷阱和捕兽夹判断,裴越早就做好应对偷袭的准备,甚至有可能在他还没有抵达建安城之前,便有人在暗中帮他做这些事情。虽说方云虎统领的密探隶属于军中,但若是能够在诛杀裴越的同时挖出北梁在建安城的细作体系,这显然是一桩大功劳。 一念及此,方云虎没有着急忙慌地继续出招,他站在树枝之上,冷笑道:“谷范过得还好吗?我听说他悲痛万分心如死灰,年初便投身军中,如今在镇南大营里当个小哨官。没看出来这位谷少爷还是个痴情种子,或许我可以帮他一把,因为南琴还有个妹妹,容貌颇为相似,你看如何?” 裴越喟叹道:“我听说镇国公行事光明磊落,方云天也算得上正气凛然,怎么就偏偏养出你这样一个卑劣阴险的儿子?” 方云虎不屑一顾地说道:“中山侯口才无双,我早已如雷贯耳,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鼓弄唇舌。若论卑鄙无耻,我还比不上你的造诣。” 裴越望着对面那一百多人,轻笑道:“既然不想听我说话,那为何不敢直接动手,难道是害怕了吗?方云虎,我现在孤身一人,今夜你若是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平江方家可就要变成笑话了。” 这是一句非常直白的激将。 方云虎当然不是刻意要浪费时间与裴越做口舌之争,他只是在思考眼前陷阱的破解之法。回想裴越进入林中之后的细节,他逐渐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许是艺高人胆大,方云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从树上一跃而下,然后落在前面一棵大树旁边。 属下们颇为紧张地看着他,但是方云虎并未掉入陷阱,他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 “呵呵,不过如此。” 方云虎抬脚跺了跺地面,伸开双臂舒展着身体,然后右脚朝树干上一蹬,身体朝前荡出大半丈,稳稳地停在另一棵树旁。 裴越见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出林中的秘密,似笑非笑地说道:“虽说你心思毒如蛇蝎,但脑子还不算蠢笨。” 方云虎不慌不忙地紧贴林中大树前行,他的属下有样学样,不断朝着裴越的位置逼近。 听到这句话后,方云虎得意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逃命?” 裴越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风轻云淡地说道:“言之有理。” 他转身继续朝着西北方向前行,速度不快也不慢,不至于让方云虎和他的属下追上,也不会因为太快让对方失去追击的目标。事到如今,他的想法几乎摆在明面上,甚至都不屑于隐藏,就是要以自己为诱饵,让方云虎继续闯入他设置的重重陷阱里。 除非对方直接放弃。 方云虎自然明白这是心战的手段之一,赌的就是他有没有勇气孤注一掷。 倘若裴越后续并无手段,而方云虎又被他吓退,那么今夜他便是大获全胜,只需要将此事传扬出去,平江方家在南周朝野上下的风评将会一塌糊涂。先不说方云虎私自刺杀北梁正使会引来多少朝臣的攻讦,光是林中这一百多具尸首便会成为方家的耻辱。 但要是裴越真的还有后手,方云虎极有可能连剩下这一百多人都保不住。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草莽高手亦或是招募而来的杀手,其中大部分都是平江方家子弟,少部分是方云虎这些年培养出来的心腹亲信,可谓是他全部的家底,无论能力还是忠心都远远胜过普通的属下。 赌还是不赌? 方云虎几乎不用思考,因为他本身便是一个极致的赌徒,否则也没有胆量在北梁京都谋局挖坑。 初秋深夜的雨越下越大。 冰凉的湿意在树枝和夜风中流淌,裴越步伐从容笃定地前行,偶尔回头看一眼那些小心翼翼追上来的周人,目光中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冰冷的杀气。 这片林子面积不算特别大,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过后,他已经来到林子的边缘。 方云虎带着属下追了上来。 裴越轻吸一口气,持刀猛然加速。 那个刺耳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现在想逃有些迟了。” 话音未落,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斜前方响起。 裴越抬眼望去,只见四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奔袭如风朝自己冲来,而此时后面的方云虎已经距他不足三十丈。 不光他有后手,对方显然也有。 方云虎毕竟是方谢晓的儿子,虽然不像其他四个兄弟一般在军中带兵,可是从小就耳濡目染,对于兵法亦颇有涉猎,行事自然会粗中有细,一如当时他在绮水上的安排,称得上狡兔三窟心思缜密。他既然要杀裴越,肯定不会将所有力量都摆在明面上,哪怕是方才极速追击裴越的过程中,他也没有暴露这四名藏在暗处的高手。 待裴越在林中完成反杀,想要从容地离开之时,这四名躲在林外的高手猛然杀出。 目的只有一个,这四人只需将裴越缠在原地,哪怕用性命拦住他,方云虎很快便会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一击必杀! 780【刺裴】(七) 四人持刀而来,转瞬即至。 一刀直取中军,朝向裴越的胸腹重地,刀身平举,刀刃朝下,带起一片沙场独有的杀伐之气。用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浓眉男人,他的手很稳,钢刀在高速突进的过程中没有一丝颤抖。 一刀斜斜砍来,目标是裴越的左肩,刀刃破空,划开这凝涩的夜幕,呜呜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如此飘逸的刀式在他手中却变得十分沉重。然而飘逸虽美,却不适合杀人,唯有沉重杀人方能畅快,这一刀如果落到实处,裴越会被斜劈成两半。 一刀拦腰右斩,欲将裴越切成两截。这把刀格外长,刀身格外宽,于是刀势更猛,刀意勃发惊得雨水四处逃逸。使刀的男人眉眼间有一道长疤,此刻他双手握刀,强大的力量从腰腹间传到双臂,惊人的杀意伴刀而行,似乎他切的不仅仅是人,更要连这夜色一齐切开。 一刀不见痕迹,如毒蛇般出没在夜幕中。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在启动的瞬间便扑倒在地,依靠双脚蹬地让自己快速前冲,长刀荡开地上的泥水,砍向裴越的双腿。 四个人,却似千万人 四把刀,却似千万刀。 刀意如网,将裴越牢牢困住,无论他朝哪个方向移动,都有一把钢刀在等着他。 千钧一发之际,裴越面色肃然,瞬间进入无我之境,周遭的景象仿佛突然慢了下来。 他右脚猛然蹬地,溅起一圈泥水,随即身体蓦然拔高。当此时,脚下那把长刀已至,杀意已近他的双腿,间不容发之时,他的左脚一踏,牢牢踩在刀尖上,矮小男人便再也无法前进分毫。继而他的右膝提起,如同钟摆一样弹在中间那把刀上,刀身看似不动,只有握刀的浓眉男人知道,在那一瞬间钢刀已经颤动无数次,险些从他手中掉落。 看不清却依然在颤动的钢刀向右摆去,正好击在拦腰砍来的那把长刀上,刀身相接,继而摩擦,绽出一片璀璨的火花,发出一阵刺耳的锐声。 眨眼间三把刀攻势已废,但还有一把刀,一把斜斜砍来欲将裴越劈成两半的刀。 面对自上而下羚羊挂角的这把刀,裴越在间不容发之时伸出自己的左手。 这把沉重的刀被他抓住,纵然将他的手掌割出一道深深的痕,却再也动不了,年轻男人发觉此时的刀身才是真的沉重,重到他几近于拿不动。 裴越沉声怒喝,右手挥动着钢刀,挟大山压顶之势朝前方劈出! 凌厉暴戾的内劲喷涌而出,刀锋从对方右肩到左腹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衣服连带着血肉齐齐外翻。年轻男人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被裴越这一刀直接砍飞出去,然后倒地毙命,伏在混浊的泥水之中。 与此同时,另三人不得不同时弃刀。 裴越落地欺身而近,钢刀顺势前刺,直接贯穿迎面而来的浓眉男人的前胸,裴越推着他的身体疾进五步,不断流血的左手握紧成拳,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一拳砸在左侧刀疤男人的小腹。 “死!” 裴越须发皆张,气势狂放,在推着浓眉男人前行的同时右脚抬起,小腿猛然一摆,宛如前世那种出膛的炮弹一般,直接弹在地上那个男人的头顶。 然后抽刀而出,肃然站立,回头望去。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瞬之间,四名刀客三死一伤,只有那个被裴越一拳砸中小腹的男人侥幸活了下来。 雨势渐浓,一道闪电劈开夜空,裴越俊逸的面孔出现在方云虎眼中,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眸令他下意识停下脚步。 雨水拍打着周遭的草地。 浓烈的杀气仿佛凝固了时空。 唯一活着的刀客痛苦的呻吟声打破死寂。 到了此时此刻,一切口头上的较量都已经失去意义,方云虎看了一眼四名倒在地上的刀客,双目渐渐赤红,视线随即锁定在十余丈外的裴越身上,蓦然仰天发出一声怒吼,秋雨不断坠落在他脸上。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方云虎的咆哮声被雨幕遮盖,无法穿透这片深沉的夜空,但是足以让后面的属下听清楚,于是他们背着长弓手握兵刃,一窝蜂地朝裴越扑了过去。 在定州雪浪亭的时候,谷范曾经一剑击倒数十人,极其飘逸潇洒,虽然他现在比起以前已然成熟许多,但骨子里的武道风格仍旧无法改变。裴越与他截然不同,这辈子都做不到那样恣意,因为他更习惯于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 或许这便是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区别。 在对方发狂一般涌过来的时候,裴越想的不是如何实现以一对百的壮举,而是在刚刚完成极其霸气壮烈的四杀之后,立刻不顾形象地转身拔腿就跑。 夜色忽明忽暗,渐有狂风骤雨,只见一道身影在风雨之中快速穿行,后面跟着一百余人穷追不舍。 片刻过后,裴越终于穿过山野,却被那些近乎不要命的刺客们逼到一个堪称绝境的地方。 这里是丹霞湖畔,已经脱离东林的范围。 湖畔一片缓坡空地上,裴越呼吸略显急促,长刀拄地站在岸边。 暴雨倾泻在湖面上,叮咚之声宛若杀伐之气弥漫的古筝曲。 方云虎的属下形成一个半圆形,将裴越堵在里面,他穿过人群来到前方,望着抬手擦拭脸上雨水的裴越,狞笑道:“跪下求饶,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裴越嘴角勾起,神态依旧从容。 …… 一群气质各异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在雨幕中穿行,他们约有二十余人,从外表上看更像是一群游商。有人大腹便便,有人神色苍老,甚至还有一名身着缁衣的出家人。 这些人原本在建安城东的贫民区潜藏,今日清早从北门出城,然后沿着景灵原转向西行,最后从丹霞湖北面潜入东林之中。 他们基本互不相识,最多只认识身边的两三人,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今夜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便是刺杀大梁一等中山侯。 行进的过程之中,忽然有一人停下脚步,众人不得不驻足扭头望着这个三十多岁的落拓汉子。 另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皱眉道:“典雄,怎么了?” 典雄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问道:“老江呢?” 老者微微一楞,视线在身边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脸色微变道:“他何时不见的?” 典雄摇摇头,紧张地说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你们有人知道吗?” 众人纷纷摇头,虽说大家都是替那位贵人卖命,可是他们心里都清楚,那个农夫一样的剑客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 有人便问道:“会不会是蓝公子对他另有交代?” 典雄想起前段时间老江的异常,犹豫再三终究不敢说出来,只能摇头道:“不知,或许是这样,那我们继续赶路吧?” 老者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边已经杀了半夜,我们得抓紧机会过去,时机稍纵即逝。” 众人各怀心思地前行。 在他们后方约莫五六十丈的一棵大树上,老江怀中抱剑,遥望着那群深夜暴雨中的身影,面色平静,目光如炬。 797【秋风庭院藓侵阶】 经过那次门外切磋之后,四方馆内已无周人,裴越自然不会担心在这座偏厅内的谈话被人听去。 冼春秋望着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锐气和自傲,犹如晨曦之中冉冉升起的朝阳,即便不曾刻意作态,也能让人一眼望见那抹刺眼的光芒。 他在南周拼搏三十余年,从将将而立到如今花甲之年,所得者不过是个一等国侯,而裴越如此年轻便能与他平齐,可见世事无常命运曲折。 如果那一年……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厅外秋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 裴越的开场白并不客气,无论是暗讽冼春秋当年叛逃一事,还是嘲讽他有不轨之心,一如这初秋午后的骄阳,虽说不似夏日那般炽烈,仍旧带着几分躁意。 只不过这等刁难对于久历大风大浪的拒北侯来说,算不上无法应对的难题,他神情从容地反问道:“造反?” 裴越点头道:“若不是为了造反,侯爷何必指派冼小石暗中助我一臂之力,甚至不惜让他亲手杀死方云虎作为投名状。” “投名状……” 冼春秋念叨着这几个字,脸上浮现一抹怅然的神情,悠悠道:“方云虎若不想杀你,犬子自然不会害他性命。联姻一事乃是老夫奏请陛下允准,倘若你这位迎亲正使遭遇不测,老夫如何向陛下与朝中诸位同僚交待?”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裴越却只是淡淡一笑。 他想起昨夜在丹霞湖畔,方云虎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以及冼小石的应对,满含深意地说道:“老侯爷,你这个局连方谢晓都算计进去,真不怕他带着二十万平江子弟找你的麻烦?” 冼春秋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沉静地问道:“老夫为何要算计镇国公?” 裴越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添满,不慌不忙地说道:“因为方家在军中的地位太稳固,庆元帝对方谢晓的倚重要远远胜过你,只要平江方家这四个字还在,你就永远没机会染指至尊的权柄。借着我的手杀死方云虎,势必就能将方谢晓逼到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转头望着挑窗外的秋日景色,缓缓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生几大悲剧之一。方谢晓如果不替方云虎报仇,他要如何约束麾下的将领?可是老侯爷想必早已坚定庆元帝的信心,务必要通过联姻和亲来换取数年和平,在这个大前提下,方谢晓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忠臣。” 裴越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笑笑,淡然说道:“我不清楚老侯爷所谋之局的全貌,但是方云虎之死肯定只是一个引子,对吗?” 冼春秋微微仰头,沉思片刻之后颔首道:“如果按照你的论断,老夫确实有必要提早筹谋。只是仍有一事不明,老夫为何要这样做?身为一名叛将,老夫花了三十余年才能在南面站稳脚跟,如今却不知天高地厚意图窥伺大宝,说来未免有些可笑。”….裴越此时却没有笑,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这位从始至终没有露出半点破绽的老人,略带几分凌厉地说道:“三十六年前,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冼春秋原本靠在椅背上,听见这句话后,他缓缓坐直身躯,此前不苟言笑但是算得上从容淡然的面庞上多了一些杀气,那双古井无波的老眼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在裴越说出这句话之前,两人一直都在相互试探,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得极深。冼春秋还在感慨于裴越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城府,没有想到对方陡然图穷匕见,出人意料地一刀砍向那层埋葬在历史中的帷幕。 气氛略显压抑,冼春秋沉声道:“三十六年前,刘睿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老夫及楚国府,难道你不知道此事?” 刘睿便是大梁中宗皇帝,即先帝与如今开平帝的父亲。 裴越目光深邃地与其对视,缓缓道:“几年前,你和方谢晓派八百子弟潜入横断山中,然后我亲手杀了方锐。他死之前对我说过,如果不是你叛逃南周,或许大梁铁骑早已渡过天沧江。那时候我就在想,中宗皇帝为何要自毁好局?倘若他不对楚国府下手,岂不是能够平定天下?” 冼春秋冷声道:“平定天下哪有那么容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高看老夫。” 裴越摇头道:“与此无关,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即便当时裴家在军中只手遮天,诸如襄国府、齐国府、善国府、楚国府甚至包括广平侯府都唯裴元马首是瞻,中宗皇帝也有很多手段来逐步削减裴元的权柄,毕竟定国公当时已经年过古稀,而且还有太宗皇帝打下的基础。” 他看着冼春秋,语气深沉地说道:“可他偏偏选择最激烈同时也是损失最大的手段,直接对楚国府下手,逼你叛逃南周。我查过相关卷宗,对当年那件事里的一个疑点百思不得其解。中宗皇帝既然决心杀你满门,怎么可能让你提前逃走?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难道堂堂君王都不明白?” 冼春秋心中微震,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够看穿自己很久之后才想明白的关节。 这位老人极力保持着平静,含糊其辞地说道:“因为他不敢保证会不会走漏消息。” 裴越摇头道:“不,中宗皇帝对楚国府抄家灭族,同时刻意让人将消息泄露给你,如此才能逼迫你叛逃南周,才能坐实你谋逆叛国的罪名,才能顺理成章地对军中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 他双手撑着桌沿,笃定地说道:“他是天子更是至尊,本身就占据大义名分,等你叛逃的消息传到京都,就算是裴元也无法阻止他对军中展开清洗,因为那是民心所向更是大势所趋!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善国府的军权被褫夺,襄国府被撵到西境驻守边疆,谷豪更是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裴家的实力再也无法回到鼎盛时期,像王平章那样的新晋武勋开始崛起,这便是如今大梁军中势力格局的由来。” 听完他这番长篇大论,冼春秋沉默许久,最终只是喟叹一声,缓缓道:“可他为何要如此激进呢?” 裴越一字字道:“因为他不这样做,你也会造反,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冼春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这是两人长谈至今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老者望向挑窗外,目光穿过那几棵大树,落在南面屋宇的墙壁上,无人在意的墙角处生着一片片苔藓,仿若这尘世间的一片污渍。 犹如他的人生。 . 上汤豆苗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781【刺裴】(八) 裴越暂居的院落位于明堂东面,徐初容和徐熙的住处则在明堂西面,路程稍微有些远。 徐初容离开那座小院后,一路沉默前行,旁边的护卫们无不屏气凝神。 在黎民百姓眼中他们是身手卓绝潇洒恣意的草莽豪侠,可他们从来不敢在清河徐氏这样的豪门面前摆高手架子。不仅因为徐家给予他们足够丰厚的报酬,更重要的是和这样的文华世族搭上关系之后,他们自己的家族甚至是子孙后代都获益匪浅。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对于这些仅有一身武功的粗人来说,能够得到清河徐氏的照拂,这是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所以没有人敢对徐初容有半点不敬。 他们小心翼翼地护着徐初容,好在时值文会开幕,东林内部主路的两旁都悬着灯笼,虽然光线不是特别明亮,但也足以看清前方的道路。 然而回到住处附近时,徐初容却没有转进小道,反而继续往西。 护卫首领元岩不解地问道:“小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徐初容坚定地说道:“去找上官尚书。” 元岩立刻便明白她的打算,面上不禁涌现为难之色,迟疑道:“小姐,此举怕是不妥。” 徐初容脚步不停,问道:“为何?” 元岩自然能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但他不希望徐初容被牵扯进这桩大麻烦里,只能诚恳地劝道:“小姐,小人知道您宽容大度不拘小节,不会因为以前在北梁京都发生的事情就对那位中山侯怀恨在心,可是那些刺客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盗匪。不瞒您说,小人怀疑那些刺客与军方亲贵有关,您最好不要沾上这种事,否则连首辅大人都难以处置。” 徐初容淡淡道:“言之有理。” 元岩继续说道:“小人只是胡乱猜测,可万一想要杀裴侯的人跟……跟某些贵人有关的话,您插手就会引来他人的嫉恨,这终究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徐初容忽地停下脚步,望着满面忧色的元岩说道:“你错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大度,裴越曾经做过的事情我从未释怀。但是,他不能死在我朝境内,更不能死在建安城外,这是关乎大局的家国大事,怎能以私人恩怨处之?” 众护卫们惊讶地望着夜色之中年仅十六岁的少女。 徐初容语速很快地说道:“元岩,我知道爹爹给了你入夜之后进出建安城的权限,所以你现在立刻骑马赶回去,将裴越遇袭这件事告诉我爹。” 元岩心中轻叹一声,望着少女不容置疑的目光,只得拱手领命而去。 徐初容则在其他护卫的保护中继续前行,约莫一刻钟过后来到礼部尚书上官鼎下榻的官邸。 入府之前,徐初容忽地抬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天幕,伸出白皙的手掌,语气复杂地轻叹道:“下雨了。”… 俄而,正堂内,上官鼎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满面讶异地问道:“四姑娘,缘何深夜来此?” 徐徽言正妻所出有二女二子,长女已经出嫁,次子身患怪疾常年困居府中,然后便是三子徐熙和幼女徐初容。 上官鼎官居礼部尚书,且依照大周朝堂惯例,礼部尚书极有可能入阁成为辅臣,按理来说不需要对徐初容如此客气。不过连各部六七品的芝麻官都知道,这位尚书大人算得上徐首辅的得力臂膀,他能一路高升也得益于徐徽言的提携。 徐初容上前见礼,神色肃穆地说道:“上官叔叔,方才我去拜访北梁中山侯,恰巧撞见有几十名杀手意图刺杀他,还请尽快通知朝廷并且派人去保护中山侯。” 上官鼎轻叹道:“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 徐初容面露疑惑地望着他。 上官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平静,便微笑着解释道:“中山侯这次带着五十名亲兵来到东林,那是跟着他百战沙场的精锐,区区几十名刺客应该没有什么威胁。” 徐初容微微蹙眉,声音冷了下来:“上官叔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人行刺裴越?” 上官鼎摇头道:“我怎会提前得知?四姑娘,行刺北梁正使是何其严重的罪责,你可不能将这样的罪名扣在叔叔头上啊。” 徐初容却不会被他轻易糊弄过去,不解地问道:“既然上官叔叔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为何在我告诉你之后,不想着马上派人去查看情况,反而笃定裴越不会有危险?” 上官鼎闻言微微一笑,走到主位上坐下,指着左首第一张椅子说道:“四姑娘,且安坐。” 徐初容不至于连这点耐心都没有,更何况她不希望裴越出事是从大局考虑,至少在她本人看来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情绪。 上官鼎继续说道:“旁人或许不清楚你身边那些护卫的厉害,我又怎会不知?以首辅大人对你的看重,若是没有这些顶尖高手的保护,他绝对不会允许你像现在这样随意出行。只要你让他们出手协助,那位中山侯的亲兵收拾一群刺客很简单。” 徐初容微微一窒,随后语气复杂地问道:“为何我就一定要让护卫出手相帮?” 上官鼎温和地笑了笑,淡然道:“因为中山侯的身份决定他不能在我朝境内出事,四姑娘秀外慧中,定能明白这个道理。” 徐初容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这位礼部尚书毕竟算是长辈,在他面前亦不好太过强硬,便岔开话题说道:“上官叔叔,我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裴越身边有亲兵保护并非秘密,如果有人要谋害他的话,肯定不止派出那几十名普通刺客。根据我身边的护卫判断,那些刺客的武道修为稀松平常,更像是试探虚实的马前卒。” 上官鼎颔首道:“其实在你进来之前,我便已经收到消息,当即派出两百名护卫前往北梁中山侯的住处,同时命人快马返京禀报。最迟在天亮之时,京中就会让金吾卫一部人马赶来东林。”… 徐初容嗔怪道:“上官叔叔不是好人,明明早已有了安排,却偏偏要诳我一阵。” 上官鼎笑道:“倒也不是故意蒙骗,只因四姑娘天资聪颖,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如今看来,这件事确实不简单,我会谨慎处置,你不必担心。” 徐初容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见她准备回去,上官鼎听着外面逐渐响亮的雨声,连忙一叠声地命仆人准备雨具,然后亲自将徐初容送到廊下,又对她的护卫们好生嘱咐一番。 待徐初容离开之后,上官鼎低声道:“来人。” 一名亲随上前道:“请大人吩咐。” 上官鼎凝望着夜色中的雨幕,缓缓道:“派几个机灵的小子跟着徐家千金,若是她还想插手这件事,务必要拦住她,就说这是陛下的旨意。” “是!”亲随躬身行礼然后退下。 上官鼎负手立于廊下,回想着方才徐初容对那位北梁权贵的称呼,喃喃自语道:“裴越?首辅大人,您这位掌上明珠看来有了心事啊。” 他转头望着东北方向,厚重的雨帘挡住他的视线,天幕之下唯有一片混沌深沉。 “陛下,您真的相信那位拒北侯的忠心吗?” 上官鼎幽幽一叹,目光幽深。 782【刺裴】(九) 大周庆元十二年,九月初四,入夜,亥时二刻。 在徐初容回到自己的住处、裴越被方云虎率众堵在丹霞湖畔、从大梁潜入南周境内的二十余名武道高手逐渐接近丹霞湖之时,一支两百人左右的队伍冲向裴越下榻的宅院。 方云虎留在宅院外的一百弓手并未强行进攻,只是严密地控制着整座院落,不让裴越的亲兵有离开此地的机会。 为首之人发现远处的动静之后,立刻对身边的亲随说道:“发烟火令!” “是!”亲随从怀中取出三支用油布包裹的烟火令。 随着上官鼎派来的军卒冒雨朝这边冲来,一百弓手立刻朝北面撤退,他们显然不会与对方发生冲突,因为那是朝廷的人,与他们交手无异于造反。 三支烟火令依次在夜空中炸开,刺透浓重厚实的雨幕,方圆十余里之内皆可看得清清楚楚。 领军统领皱眉看着头顶上消散在空中的烟火,随即派人去通知被困在园内的人。当得知北梁中山侯孤身引走大队刺客,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统领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稍稍犹豫之后,他派人回去禀报上官鼎,然后带着两百士卒朝着北面追去。 冯毅返回院中,对严阵以待的亲兵们说道:“我们现在就去找少爷。” 众人神色激动,有人急促地问道:“可是现在不知侯爷位于何处,我们如何能够找到?” 冯毅目光转向后方,看着那个从廊后阴影中出来的身影,恭敬地说道:“有劳了。” 其人年纪轻轻身量颀长,面相非常和善,走到跟前对冯毅和其他亲兵说道:“在下乃是太史台阁兑部郎中左铁镛,奉主事之命在此等待时机,诸位请随我来。” 除去受伤较为严重的亲兵之外,其他人俱手执兵刃,在左铁镛的带领下离开这座院落。 一路向北。 …… 东林以北,丹霞湖畔。 疑卷江河水,凭空倒泻奇。波涛千树亚,风雨一舟危。 雨势渐大,北风席卷而来将雨帘卷成无数根透明的线,然后从中摧断,便有千万颗珠子坠于湖面,溅起延绵不断层层叠叠的涟漪。 雨滴与湖面相接之时的声音从轻快转为激昂,仿若仙人抚琴三音交错,又似战场上大鼓擂动,犹如雄浑悲壮的鼓点声传入耳中,伴着电闪雷鸣之势,湖畔已然遍地杀伐之气。 “跪下求饶,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方云虎右手握剑,望着对面形单影只的裴越,咬牙说出这句狠话。 其实平时他并不在意口舌之争,但是今夜裴越让他十分难堪,仅凭一己之力就害死他那么多忠心属下,胸中自有一股恶气。如今自己占据绝对优势,裴越已是瓮中之鳖,这个时候他肯定要享受一下胜利者的待遇。 裴越清冷的声音穿过雨帘而来:“方云虎,我现在孤身一人,你难道还不敢亲自来取我的性命?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便在此时,南方天幕之上炸开三朵烟火。 方云虎自然注意到这个状况,冷笑几声之后挥手道:“取下裴越头颅者,赏黄金千两!上!” 这一路追逐下来,很多属下已经有了疲乏之意,然而这句话给他们注入最强的动力。虽说他们大部分都是平江子弟,对于方谢晓的嫡子忠心耿耿,可是千两黄金的诱惑无人能够拒绝,登时激发出内心最炽热的欲望,怒吼着朝裴越冲了过去。 他们知道裴越很强,方才此人瞬息之间解决四名刀客的场景历历在目,可现在是百余人一拥而上,就算他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挡? “杀啊!” 泥水飞溅,人影憧憧,百余人同时冲锋,即便此刻暴雨如注,他们的步伐不像平时那般矫健,依旧是极其雄壮威武的场景。 距离裴越最近的刺客仅有五六丈,他冲在最前面,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多半活不下来,可他相信四少爷肯定能看见这一幕,在自己死后会照顾好远在平江的家人,这便足够了。 潇潇夜雨之中,裴越握紧刀柄,仰面发出一声清啸。 那名刺客已经来到裴越身前一丈之地,紧接着便望见一幕令他肝胆俱丧的画面。 只见裴越后方的岸边,忽然有无数黑影从地上站起来,如同丹霞湖中爬出来的鬼怪,又像是一道绵延狭长的浪头拍岸而来,于深夜的暴雨之中快步前冲。 没有人能在这样恐怖的局势中保持心神镇定,极少数人意识到这肯定是裴越提前藏在这里的伏兵,心里的寒气顺着喉咙直冲脑门,可是此时已经容不得他们转身后退,因为厮杀已然爆发! 裴越带着这群透着诡秘和阴寒气息的黑影杀入对面人群之中。 方云虎看到这一幕反而终于放下心来。 这场狙杀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最担心的便是裴越的后手,之前的嘲讽便是想激怒对方,尽早让裴越使出所有手段。 他大略扫了一眼,那群黑影人数足有四五十,且全部都是高手,在裴越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杀得他的属下节节败退损失惨重。按照先前的推测,这些人应该就是北梁太史台阁安插在大周境内的精锐,只有裴越这样的身份才能让这些人倾巢出动。 方云虎很想放声大笑,他一直跟着裴越的节奏走,为的就是眼下这一刻。 今夜他不仅要亲手杀了裴越、毁了两国联姻和亲、让朝野上下认清事实坚定抗梁之心,更要将太史台阁的乌鸦们一网打尽,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绝无私心,让父亲能够说服军中那些摇摆不定的武勋。 于是他怒喝一声道:“冼小石!” “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响亮高亢的声音。 一个魁梧的身影在夜雨中飞速疾驰,他手中握着一杆丈二长枪。 豆大的雨滴不断砸在他脸上,他却愈发兴奋激动,眼中有着嗜血的光芒。 遥想当年,大梁开国九公之中,裴元武道卓绝堪称天下第一,然后便属两杆枪最为出名。 如今梁人只知齐国府尹家枪霸气无双,还有多少人记得楚国公冼恒凭一杆长枪打下三州之地? 冼小石只觉身体里的热血奔涌咆哮,一路狂奔怒吼似乎在宣泄足足压抑三十多年的亡族之恨。 须臾之间,他便来到战阵之旁。 一名太史台阁的乌鸦挥刀砍死身前的敌人,然后扭身便朝冼小石迎上去,想要挡住这个来势汹汹的魁梧男人。 冼小石大步流星,长枪横扫将对方的钢刀震飞,然后枪尖顺势一扭便将其挑飞。 远处的方云虎望着那个梁人摔进丹霞湖中,再看向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快速逼近裴越的冼小石,心中仅有的那点疑惑消失不见,神情振奋地提剑向前冲去,目标直指裴越。 关于方家五虎的武道修为,周人只知方云天根骨绝佳,在方谢晓的亲自教导下早已成为南周年轻一辈武人中的翘楚。或许有少数人还知道方云松箭术神乎其技,但是极少有人知道方云虎从小便练习暗杀之术。 只见他手中的长剑神出鬼没,无一不是极其阴狠的杀招,再加上变幻莫测的身法,宛如一条毒蛇蹿入人群之中。 冼小石与其形成鲜明的对比,长枪大开大合,内劲连绵不绝,硬生生劈开一条道路。 太史台阁本就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如今又有这两个顶尖高手加入战局,形势立刻变得艰难起来。 好在他们常年处于危险的境地之中,心志远比普通人坚韧,面对冼小石和方云虎的联手攻势,密探们立刻缩紧防御圈。 “给我死!” 方云虎终于接近裴越身前三尺之地,手中长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裴越的胸前要害。 当此时,另一侧的冼小石凌空跃起,长枪带起一片风雷之声,刺穿这浓重的夜幕,无数雨滴在枪杆上跳跃。 裴越一刀将右侧的敌人斩倒在地,然后扭头看向满面杀气的方云虎。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湖畔在刹那之间宛若白昼。 方云虎看见裴越朝自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心中一沉。 裴越仿佛被抽干力气一般,一动不动地原地站着,任由方云虎的长剑刺向自己的胸口。 半空中,那杆长枪陡然变向。 无数惊呼声响起。 冼小石稳稳落地,恰好与裴越并肩而立。 方云虎低头垂首,望着枪尖捅进自己的身体,他甚至感觉不到痛楚,满心都是荒谬的感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783【刺裴】(十) 方云虎直勾勾地望着神情不同往日的冼小石。 裴越进入大周境内之后,这位习惯于独来独往的冼家孤狼便主动找到方云虎,希望能够与他联手刺杀裴越。 方云虎不清楚他的真实目的,所以无法做到完全信任,但也仅仅是保留几分警惕,不会怀疑冼家对于大周的忠心。三十多年过去,即便不谈当初北梁皇族对于冼家的灭门之仇,冼春秋亦凭借在战场上的表现证明自己的立场。 两国数十年交战不断,死在冼春秋手里的北梁将士不计其数,正因如此他才能得到大周两代帝王的信任。尤其是十余年前,北梁名帅谷梁领军夺取江陵三城,是他和方谢晓兵分两路抵挡梁军,最后依靠平江陷阵营不惜代价的拼杀才挡住对方南下的脚步。 如果冼春秋是北梁的棋子,当时他便可以临阵倒戈,这对于大周来说完成称得上灭顶之灾。 因为那个时候的冼春秋已经是军中两座大山之一,手中掌握的势力仅比方谢晓略逊一筹。 甚至将时间再往前推,冼春秋也有很多次扭转乾坤的机会,可他从始至终都坚定地站在大周朝廷这边。故此,没有人再怀疑他的忠心,方云虎也不会疑心重重,他只是不太确定冼小石对裴越的杀心是否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定,是否和朝中复杂的势力有关。 直到今日午间那番谈话,冼小石说出和那位幼年玩伴的故事,方云虎才逐渐放下戒备,因为他知道冼丛确有其人,当初跟着方锐一起潜入北梁境内,后来又与方锐一起死在绿柳庄中。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裴越身上,压根没有戒备从另一旁杀过来的冼小石。 枪尖戳入方云虎的胸口,他感觉到生机正在不断流逝,冼家枪法讲究的是全力施展不留余地,所以在被冼小石偷袭之后,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的结局。 方云虎抬手握住枪尖,死死地盯着冼小石,一字字道:“为什么?” “没法解释。”冼小石摇摇头,不再嬉皮笑脸,神色肃穆地说道:“其实我只知道那个人叫冼丛,他不是我小时候的玩伴,甚至谈不上熟稔。” “无耻……”方云虎蓦然瞪大双眼,还没有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冼小石向前一步双手发力,枪尖便彻底震断方云虎的生机。 他的动作极其干脆利落,似乎丝毫没有心理负担,要知道他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大周镇国公、总理军务大臣方谢晓的嫡子! 裴越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当场表示异议,因为方云虎必须死。 冼小石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提枪纵入方云虎的属下之中,一言不发地开始杀人灭口。 裴越带着太史台阁的精锐开始反攻。 从冼小石突然背叛到方云虎毙命,一连串的变化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方云虎的属下根本无法反应过来。等他们从震惊和恐慌中回过神来,四散逃命想要将今夜湖畔发生的事情传出去,一切都已经晚了。… 太史台阁埋伏在岸边的密探都是精锐,之前按照裴越的指示刻意示弱,此刻不再保留实力,顷刻间便将对方杀得东奔西窜,再加上有冼小石这样足够和裴越一较高下的顶尖高手,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 片刻过后,湖畔横七竖八皆是尸首。 雨势渐渐平缓,冼小石持枪走来,一名年轻汉子出现在裴越身旁,警惕地望着他。 其人正是太史台阁兑部主事钱冰。 冼小石见状笑道:“钱主事,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不必如此见外吧?” 钱冰沉默不语,目光停留在他持枪的右手上。 冼小石耸耸肩,回到平时玩世不恭的状态,转而望着裴越说道:“裴侯,我知道你肯定有些话要问我,但我今夜所为只是奉命行事,家父会找你详谈。” 裴越不动声色地说道:“令尊对我照拂有加,令我受宠若惊。算起来,这已经是令尊第二次出手相助。” 第一次自然是冷凝千里传信,告诉裴越京都将有叛乱发生。 冼小石打了个哈哈,随意地说道:“总之这是你和家父之间的事情,我没有兴趣知道内情。对了,家父还让我提醒裴侯一下,想杀你的人不止方云虎,也不止我们周人,长夜漫漫还请小心提防。” 裴越淡然道:“多谢。” 冼小石抬手一甩,长枪落入钱冰手中,然后转身边走边说道:“这是杀死方云虎的凶器,我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你们也得扛起真凶的罪名,毕竟方云虎那几个兄弟着实不好惹。” “再会。” 他抬手挥了挥,然后很快便消失在逐渐和缓的雨幕之中。 裴越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摸清楚这个人的底细?” 钱冰想了想,冷静地说道:“大概是在三年前,我们和一位冼家旁支子弟建立联系,然后通过这个人与冼小石见过一面。依照我们掌握的情况,冼小石虽然表面上放浪不羁,但冼春秋最看重这个幼子。这三年来我们并未取得明显的进展,毕竟当年那件事……现在只能算是与冼家有了一个接触的途径。” 裴越微微凝眸道:“这次是他主动找上你?” 钱冰点头道:“的确如此,侯爷还在定州的时候,冼小石便对我发出警告,直言方云虎纠集一批人手欲对侯爷不利。因为事态紧急,下官来不及禀报沈大人,只能根据此前沈大人的判断,协助侯爷布下这个反杀之局。无论冼小石是否使诈,下官和同僚都可以保证侯爷的安全。” 裴越沉吟片刻,缓缓道:“从现在开始,台阁切断与冼家的联系,除了今夜这些人之外,在南周境内的所有密探全部转入潜藏状态。” 钱冰心中一凛,拱手道:“下官遵命。” 裴越见他如此恭敬,不禁微笑道:“沈大人究竟对你下了什么命令?按照我对台阁行事风格的了解,虽说你们历来与军方合作得很默契,但你们并不会对武勋如此客气。” 钱冰坦然地道:“侯爷,台阁的兄弟们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敬仰您在西境立下的汗马功劳。下官平生最敬佩您这样算无遗策的英雄,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裴越摇头笑道:“我算是知道沈大人为何要让你主管南边密探,荆楚他们还真没有你这样的厚脸皮,难怪你能在南边顺利铺开谍网。” 钱冰面色如常,忽地压低声音道:“侯爷,下官接到阁中密报,沈大人已经离京南下,目的地是尧州境内。” 裴越颔首道:“知道了。” 便在此时,大队人马从远处急匆匆赶来。 784【刺裴】(十一) “敢问前方可是北梁中山侯当面?” “你是何人?” “末将刘子峰,现为建安城防营西门统领,暂时负责东林文会的安防事宜。” 裴越面无表情地走向南面,在数十步外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钱冰带着台阁精锐紧随其后,在他身后站成一排。 刘子峰看起来颇为狼狈,他从裴越下榻的院落一直找到这里,根本没办法仔细辨认道路,只能在暴雨泥泞中拼命地艰难前行。他身后的两百名属下亦是如此,所有人都像是从泥水里滚过几圈,再无平日的威武霸气。 等不到裴越的回应,刘子峰不敢催促,转头望着湖畔的惨状,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气。 狂风终于停歇,夜空中依旧飘着绵绵细雨,借着苍茫迷蒙的夜色,刘子峰勉强能够看清前方躺着上百具尸首,鲜血不断被冲进丹霞湖中,仿佛要让丹霞二字变得更加名副其实。 刘子峰心中发寒,朝着那边厢沉默的人群拱手道:“中山侯,请问这些——” 裴越面色冷漠地打断他的话:“刘统领。” 刘子峰连忙应道:“末将在。” 裴越沉声道:“上官尚书何在?” 刘子峰小心翼翼地回道:“尚书大人听闻中山侯遇刺,心中十分焦急担忧,赶忙命末将带领士卒前来保护。那些包围在侯爷下榻处的贼人,见到末将之后立刻逃跑,末将担心侯爷有危险,故而暂时顾不上那些人,一路搜寻到了这里。” 裴越冷笑一声道:“今夜之事你做不了主,麻烦立刻将上官尚书请来。” 刘子峰面露犹豫,试探地问道:“中山侯,眼下是不是先由末将护送您回住处,以免——” 破空声呼啸而至,刘子峰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是一柄钢刀被甩了过来,就插在他身前三尺外的泥地上,刀柄兀自剧烈地颤动着。 两名太史台阁的高手架起方云虎的尸首,跟随手持长枪的钱冰来到刘子峰的面前,然后只听钱冰漠然地问道:“刘统领,你应该认识这个刺客吧?” 刘子峰抬眼望去,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他当然认识这个死人是谁! 钱冰眼神锐利如刀,沉声道:“刘统领,贵国镇国公之子意图谋杀中山侯,你确定自己扛得起这件事?还是说你与此人是同伙,如今犹豫不决是在想要不要对我家侯爷动手?” 刘子峰惊慌地摆手道:“末将不敢,末将这就去通知尚书大人!” 远处裴越清冷的声音传来:“你最好找人将上官尚书背过来,不然本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乱子。” 刘子峰脸上雨水和汗水混杂,大声回道:“末将明白,请中山侯稍待,末将立刻就请尚书大人过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裴越望着广阔无垠的丹霞湖,陷入沉思之中。 他之所以要参加东林文会,一方面是想借助那些文人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南周国内的分歧与内斗,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另一方面则是利用冼小石这个心思难测的“内应”解决掉方云虎,依靠太史台阁的全力协助,对方的举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才能从容地引着他一步步走进死地。 裴越不会完全信任冼小石和他的父亲,钱冰和兑部另外三名顶尖高手一直没有展露境界,目的就是防备冼小石临时变卦。 在他看来这个风险值得尝试,因为还在京都的时候,他就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冼春秋为何要帮自己? 不光南周人不信,就连裴越也不相信,冼春秋是当初中宗皇帝埋下的棋子。 要知道楚国府数百人丁被杀得一干二净,其中还包括冼春秋的发妻和长子,即便是苦肉计也不至于做到这个程度。倘若冼春秋真的愿意用全家死光的代价诈降南周,三十多年都矢志不移,那么裴越肯定会怀疑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 难道…… 裴越想起冼小石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脑中忽然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 他忽然非常期待与冼春秋的见面。 “侯爷,有人在暗中窥视。”站在他身后的钱冰低声说道。 裴越平静地说道:“不是方云虎留在院子外面的属下,就是北面来的人。” 钱冰应道:“侯爷英明。” 裴越话锋一转道:“连我都感知不到,你的五感竟然如此敏锐。” 钱冰微微一怔,片刻后说道:“下官对于这些事略有心得。” 裴越淡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台阁内最优秀的刺客。” 钱冰没有否认,恭敬地说道:“谢侯爷夸赞。” 裴越笑了笑,依旧望着逐渐平静下来的丹霞湖。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下了半夜的雨终于止住,夜色中弥漫着淡淡的凉意。 刘子峰果真没有拖延,带着一众膀大腰圆身材健壮的士卒,找了一抬软轿,轮流换班将礼部尚书上官鼎抬了过来。等他来到丹霞湖畔,立刻便明白先前裴越那句话的含义,只见这里已经聚着一群人,同时还有在那座院落外见过的冯毅和裴越的亲兵。 湖畔的光线不算昏暗,因为这里多了几十盏灯笼。 冯毅带着亲兵们来得有些慢,仅比上官鼎快上片刻,因为他们沿路不断找到东林各处暂住的南周文人,近乎于胁迫地带他们来到这里,顺手取来不惧细雨的灯笼。 上官鼎看到这一幕心中陡然一沉,因为那些文人们正围着裴越,义正严词地指责地上躺着百余具尸首。 裴越冲文人们拱手道:“请诸位过来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想请大家做个见证,以免上官尚书事后不认账,对外宣扬今夜是我虚言诽谤。” 众人连忙说道:“这些贼子实在可恶,中山侯大可放心,朝廷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上官鼎本来还在酝酿说辞,立刻被裴越这句话逼到墙角,只得上前沉痛地说道:“裴侯,刘统领已经将事情的始末告知本官。还请裴侯放心,本官一定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裴越冷笑两声,望着他说道:“上官尚书,刺杀本侯的人名叫方云虎,那些都是平江方家子弟。本侯来到建安不到十日,便已经接连遭遇多次刺杀,尔等既然恨本侯不死,何必如此麻烦?” 上官鼎意识到事情将变得无比麻烦,只得赔笑道:“裴侯请息怒,息怒。” 裴越摇头道:“请尚书大人过来,只有两件事,其一是当面确认这些刺客的身份,其二便是请大人转呈贵国陛下,裴越如今便回住处等着,想杀我很简单,只需要一道圣旨而已。” 上官鼎头疼欲裂,拱手道:“裴侯,事已至此本官不敢强辩,但是此事绝对与我朝陛下无关,本官敢用性命担保。” 裴越目光冷峻,缓缓道:“罢了,本侯现在想要回去歇息,不知尚书大人能否允准?” 上官鼎连忙侧身道:“本官派人护送裴侯。” “不必了!” 裴越摆了摆暂时用布条包扎起来的左手,大步离去。 钱冰带着台阁的高手、冯毅领着亲兵,同时跟了上去,满面肃杀之色。 刘子峰左右看看,见上官鼎没有说话,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 上官鼎转头看着湖畔密密麻麻的尸首,心中无比烦躁,其实在接到建安城中传来的密旨之后,他就明白这件事很难善了,尤其是裴越竟然将这么多文人请到现场,自己如何能够遮掩消息?总不能将面前这几十人全部杀了灭口。 那些清高孤傲的文人并不畏惧这位礼部尚书,纷纷围了上来。 “尚书大人,镇国公究竟想做什么?” “既然陛下要与北梁联姻,缘何会三番两次出现针对中山侯的刺杀?” “军中那些武勋太放肆了,难道他们当真以为这些龌龊的行径能够遮掩下去?” “俗话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更何况那位中山侯是迎亲正使,要将我朝的公主殿下接去北梁。那些人这般胡作非为,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 上官鼎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人安抚下来,然后便命刘子峰率领士卒收拾残局,湖畔的这些尸首肯定要小心处置,至少方云虎的尸体要完整地运回去。 望着那具胸前有个血洞的尸首,上官鼎又开始头疼起来。 “陛下啊,这可如何是好?或许连您也想不到,要谋害那个梁人的竟然是镇国公的嫡子。” 他心里默默念着,脸上的神情无比复杂。 眼下只是一个开端,天知道方云虎身死和裴越再度遇刺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785【刺裴】(十二) “少爷,那位上官尚书带着两名郎中过来,说是要帮你诊治伤势。” 冯毅来到门外,神色平静地说道。 礼部尚书对于他这个农庄子弟来说自然是天上的大人物,但是跟随裴越数年,他早已养成淡泊从容的心态,不至于惊慌失措。 裴越坐在窗前,双眼望着桌上的纸张,淡淡道:“让他回去,就说我伤势很轻,已经睡下了。” “是。”冯毅垂首应下,将要转身时又听到裴越问道:“什么时辰了?” 冯毅答道:“将至丑时。” 裴越点了点头:“去罢。” 夜雨早已停歇,外面万籁俱静,屋内烛光明亮,映照着桌上几张雪浪纸。裴越受伤的左手已经重新包扎,伤势不算严重,仅是一道浅浅的伤痕,因为他在出手的时候内劲灌注五指,那个刀客根本无法下压分毫。 好在伤的是左手,并不妨碍裴越提笔在纸上勾勒思维导图。 这是他在前世养成的习惯。 南周国内的局势渐趋明朗,庆元帝有心变法奈何阻力太大,纵然首辅徐徽言全力支持,君臣二人面对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亦难以入手。这是南周的历史遗留问题,当年周太祖便是依靠士族的力量建立王朝,然后近百年来历代皇帝通过制衡南渡世族和本地豪门掌握权力。 现任首辅徐徽言出身于南渡世族之中的清河徐氏,前任首辅则是出身于本地豪门,这是南周朝堂上不成文的规矩。 即便有徐徽言支持庆元帝,他也不能代表南渡世族,甚至无法让清河徐氏内部形成统一的态度。这是因为变法的要义在于削弱门阀的利益,纵然徐徽言有自残其身的魄力,他的族人未必就有这样的觉悟。 裴越放下毛笔,端起旁边的茶盏浅饮一口,望着纸上的几个名字,心中渐渐有了一丝明悟。 参加东林文会之前,庆元帝特意召他入宫,对他是否赴会颇为。当时裴越还不明白对方的用意,如今大抵猜到几分。 南周皇帝想要借助他的飞扬跋扈进一步刺激朝野上下,如此或能激发周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再加上被迫远嫁公主的屈辱,就算不能让变法一蹴而就,也可以利用群情汹汹逼迫门阀世族做出一定的让步。 万事开头难,只有让利于民国家才会不断强大,百姓富足才能充盈国库,而不是任由大量财富掌握在那些门阀世族手中。 裴越轻叹一声,南边这位皇帝虽然不及开平帝手段强硬心机深沉,面对那么多能臣名将都能牢牢掌握大局,仍旧算得上苦心孤诣眼光长远。 纸上另有一条线,形似蜿蜒曲折的天沧江,线上写着十来个名字。 这些人都是南周军方的实权武勋,镇国公方谢晓排在首位,然后便是军机处四位大臣以及拒北侯冼春秋。 今夜设局解决掉方云虎,对于裴越来说意义很不简单,此举不光是为谷范和南琴报仇,也让他确定一个猜测,那就是冼春秋有心疾。… 冼小石出手杀死方云虎的时候,裴越没有任何动作,这是他刻意为之。他还没有和冼春秋见面,冼小石的举动便是投名状,以此来证明他父亲的诚心。 再加上之前冷凝北上传信,冼春秋用这种方式提醒裴越小心防备,他在反复斟酌之后终于能够认定,那位拒北侯早就有了不臣之心! 这个不臣当然不是指冼春秋想要重新回归北梁,而是他有了取代周朝皇室的念头。 若非如此,裴越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三番两次相助自己。 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即钱冰缓步走进来,拱手道:“侯爷。” 裴越抬头望着他,指着旁边的座椅说道:“坐。” “谢过侯爷。”钱冰微微一笑,然后贴着半边屁股坐着,压根没有太史台阁一部主事的气质,犹如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甘愿舍弃脸面的普通人,溜须拍马更是不在话下。 “台阁的儿郎们都安置妥当了?”裴越问道。 他指的是在丹霞湖畔浴血奋战的四十多名密探,虽然这些人已经暴露行踪,但裴越不想他们继续留在自己身边,毕竟这都是太史台阁的精锐,被南周朝廷的人彻底盯上难免会出现意外。 钱冰从容地答道:“侯爷无需担心,虽然从他们现身那一刻开始,暗处便多了很多双眼睛,但台阁的人知道怎么摆脱对方的监视,脱身不是问题。另外下官按照侯爷的吩咐发出密令,台阁在南周境内的所有儿郎都会藏匿潜伏,没有侯爷的命令不会轻举妄动。” 裴越满意地望着他,然后话锋一转问道:“之前你说沈大人离京南下,是不是尧山大营那边出了问题?” 钱冰沉吟道:“下官不知,但此事有可能与侯爷相关。” 裴越想了想,轻声道:“要杀我的人从尧山大营而来?” 钱冰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问道:“侯爷,您会不会心生怨气?” 裴越饶有兴致地反问道:“怨气?钱主事何出此言?” 钱冰面露迟疑之色,他虽然一直在南周境内活动,但是凭借兑部主事的身份以及在这边搜集到的信息,对面前这位年轻权贵的履历并不陌生。如果说以前的印象还不算真切,最近短短十来天的时间足以让他惊叹于裴越的卓尔不群。 四方馆外的傲立群雄和临机应变,文会酒宴上的义正严词舌战群儒,夜雨飘摇中的长途奔袭杀伐果断,让钱冰渐渐明白沈默云为何会如此看重这位年方弱冠的一等国侯。 望着裴越脸上温澜的笑意,钱冰略显愤怒地说道:“侯爷为了大梁尽心竭力,哪怕是在异国他乡也不忘削弱对方的力量,可是国内仍旧有人百般算计,想方设法欲置侯爷于死地,难道那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裴越轻笑道:“据我所知,你在南边已经待了六年,连自己的妻儿亲人都没有办法见上一面,而且因为兑部的特殊之处,他们甚至不能享受你的官职带来的便利,你心中有没有怨气?”… 钱冰摇头道:“下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因为沈大人一定会将下官的家眷照顾得很好。” 裴越缓缓道:“沈大人爱护下属,陛下也很爱护我这个庶子出身的武勋,既然你没有怨气,我又怎会心生怨望?至于那些恨我不死的人,呵呵,你觉得他们能够如愿吗?” 钱冰凛然道:“绝对不会,下官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护侯爷的安全。” 裴越摆摆手道:“言重了。想杀我的人虽然不少,但是具备这个实力的人不多。尧山大营的主帅是雄武侯蓝宇,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魏国公的心腹?” 这些事都是台阁机密,按理来说钱冰不能随意透露,但此刻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没错,雄武侯和魏国公明面上往来不多,但是沈大人对下官说过,他们私交甚笃,而且雄武侯几次关键的擢升暗中都有魏国公的助力。” 王平章还真是打的好算盘,这一箭双雕之策端的狠毒。 倘若真能在南周境内暗杀裴越,一者可以名正言顺地对南周用兵,二者可以砍掉谷梁的一根臂膀,同时还能给王九玄创造崛起的机会。 裴越心中并无恼意,他只是觉得不能一直忍让下去,既然王平章几次想要告老还乡,等返京之后一定要满足他的愿望。 按下这份心思,他望着钱冰问道:“你猜蓝宇的人何时会动手?” 钱冰沉思之后答道:“假如由下官来决定的话,拂晓之前是最好的时机。” 裴越笑了笑,摇头道:“我敢打赌蓝宇派来的人不会选择这个时间点。” 钱冰面露不解之色,按理来说裴越刚刚经历一场刺杀,后半夜又是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为何他会如此笃定对方不会动手? 裴越耐心地说道:“他们能想到的我自然也能想到,尤其是方云虎被我算计得丢了性命,蓝宇的人哪里还敢冲动。今晚大家都很疲惫,你去安排一下,不必所有人枕戈待旦,只留下必要的岗哨便可。” 钱冰恭敬地应下,但是他不敢也不放心睡下,反正距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熬一熬便会过去。 当天边出现第一道晨光的时候,潜藏在角落里的钱冰呼吸着晨间雨后清新的空气,不禁愈发敬佩裴越对人心的洞察之能。 786【刺裴】(十三) 当裴越离开丹霞湖畔的时候,苍茫的夜色中有不止一双眼睛远远地盯着他。 钱冰的感觉没有出错,暗中的确有人在窥视他们。虽然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表面上看起来过于平凡,可他拥有异于常人的敏锐五感,再加上天生具备对于危险的预感能力,这是他能够成为太史台阁第一刺客的原因。 裴越返回住处后,亲兵们开始在院落外围布置暗哨,一个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这个如风一般迅捷的身影来到林间一个隐秘幽暗的角落。 这里藏着二十多位武道高手,他们都是梁人,而且身份各不相同,有人是祥云号的护卫,有人是大梁南境某个镖局的镖师,那位身着缁衣的僧人甚至是一间寺院的主持。 “典雄,确认中山侯的住处没有?”人群中那位年过五十的老者问道。 负责打探的便是三十多岁的典雄,而这位老者显然是主持大局的人物。 典雄点头道:“已经确认,不会有错。” 老者环视四周说道:“诸位暂且养精蓄锐,我们在拂晓之前动手。” 众人颔首答应,老者又对典雄问道:“你这一路上有没有发现老江?” 典雄摇摇头,刚要说话忽地面色一变,示意众人噤声,然后抬手朝着北边指了指。 “是我。” 在这些高手准备动手之前,不远处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老者松了口气,低声道:“莫要紧张,是蓝公子。” 随后便见一个身段颀长的男子走过来,他便是大梁雄武侯蓝宇的侄子蓝知秋。 众人纷纷行礼,不管他们心中是否情愿,面上都不敢有丝毫不敬,因为蓝知秋代表的是蓝宇,而后者便是掌握他们以及各自亲人命运的贵人。 蓝知秋看了一圈,微微皱眉道:“江万里何在?” 老者犹豫着说道:“公子,我们在建安城外集合的时候他还在场,但是在赶来的途中,不知何时他脱离大队,如今不知去向。” 蓝知秋面色变得很难看,气氛登时变得凝滞。 按照二叔蓝宇的嘱托,这个江万里是他最看重的刺客,花费无数心血控制、专门用来对付裴越的大杀器。此人的剑法出神入化,尤其是那手堪称一击必杀玉石俱焚的绝招,只要为他创造合适的机会,裴越必死无疑。 就在蓝知秋将要发怒之时,不远处忽然响起江万里的声音:“我在这里。”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典雄望着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前方的男人,紧张地问道:“老江,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江万里淡淡道:“我一直跟着你们,因为我不确定你们当中有没有叛徒,所以只好暗中观察。” 蓝知秋强行压下怒气,沉声问道:“那你有没有找到叛徒?” 江万里在距离他一丈之地站定,怀中抱着长剑,平静地说道:“目前还没有。”… 蓝知秋看着这个外表平凡宛如农夫的顶尖剑客,虽然明白这种人性情古怪,自己当下要以大局为重,仍旧忍不住冷哼一声,然后对那老者说道:“今晚不能动手。” 老者焦急地说道:“公子,后半夜可是最佳的时机。” 蓝知秋神情凝重地说道:“南周的人落入裴越的陷阱,在丹霞湖畔丢下上百具尸首,这是我亲眼所见,说明裴越今夜必然会有严密的防备。你们这个时候冲过去,只会再次被他算计。但是只要他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今夜,此人必然会放松警惕。” 老者茫然地问道:“那依公子之见,我们该何时出手?” 蓝知秋勾起嘴角道:“当然是他觉得已经安全、彻底放下戒备的时候。” 他微笑着讲述自己的第二套计划,众人听完之后不禁双眼发亮。 唯独江万里一言不发地望着蓝知秋,眼神沉静如水。 …… 黎明之前。 建安城,皇宫。 今日并非朝会之期,故而宫门放钥会在卯时初刻(早晨六点)。 现在距离放钥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依照规制不能打开宫门,但是在内侍省大太监带着庆元帝的口谕到来后,守门将不敢抗辩,吩咐禁军将宫门打开。 然后只见十名廷卫飞速离开皇宫,朝着重臣府邸齐聚的方向跑去。 守门将看着这一幕不禁紧张起来,等廷卫们围着一辆马车来到宫外,内阁首辅徐徽言从马车上下来,他愈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大太监上前匆匆行礼道:“首辅大人,陛下在明德殿偏殿相候。” 徐徽言颔首道:“烦请前面带路。” 他当然知道明德殿在哪里,这样说只不过是遵照规矩,毕竟皇帝陛下这个时候突然召自己入宫极不寻常。 来到明德殿偏殿,庆元帝抬眼看着这位内阁首辅,轻声道:“来人,赐座。” 徐徽言谢恩之后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庆元帝的脸色。早些时候他接到元岩的密报,原本打算天明之后入宫奏禀,可是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反常又急切地将自己召进宫中,说明东林那边发生的事情比元岩说的还要严重。 果不其然,庆元帝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奏章,递给肃立在旁的大太监,后者双手捧着奏章迈着小碎步来到徐徽言身前,将奏章交到他手中。 庆元帝道:“这是上官鼎刚刚送来的急报,你先看看。” 徐徽言接过奏章,看了几眼立刻面色一变,心念电转之后,神情肃穆决然地说道:“陛下,此事绝对与镇国公无关!方云虎此前在北梁境内做事,与裴越仇恨颇深,这次显然是因为私怨报复。” 庆元帝轻叹道:“为何与镇国公无关?” 徐徽言沉声道:“倘若是镇国公授意他这么做,谋局必然不会如此随意粗糙,裴越断无生还之理。”… 庆元帝沉默片刻,算是认可首辅的分析,然而他颇为头疼地说道:“可是梁人不会相信。” 徐徽言冷静地说道:“裴越只是受了轻伤,反而方云虎死在他手里,臣认为此事必有蹊跷。上官鼎的急报里写得不够详细,可即便只是方云虎独自筹谋,他毕竟带着数百精锐,裴越怎能未卜先知,事先安排好陷阱和伏兵?” 庆元帝微微点头,沉吟道:“朕已经派夏飞调一千武德营将士赶赴东林,日出之后保护裴越返回京城。至于镇国公那边,朕只好让拒北侯辛苦一趟,去承北大营将这件事如实相告,务必要安抚住镇国公,让他以大局为重。” 徐徽言想了想,垂下眼帘道:“陛下圣明。” 庆元帝无奈地说道:“这个梁人真是惹祸精,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生出事端。罢了,朕会让上官鼎尽快安排好清河远嫁事宜,尽快打发他回去,以免他继续弄出麻烦。” 徐徽言苦笑道:“陛下,臣相信镇国公能够冷静下来,终究是方云虎谋算北梁正使在先,无论对方有没有防备,我们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问题在于那个裴越未必就肯善罢甘休,多半会利用这件事借题发挥。” 庆元帝想起裴越诈伤的事情,脸色亦有些难看,望着徐徽言说道:“此事便交给爱卿了。” 徐徽言起身应道:“臣领旨。” 君臣二人计议良久,徐徽言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皇宫。 天边晨光微熹,秋意渐染,霜华初现。 787【刺裴】(十四) 宿雨停宵月,新霜乱晓烟。 天边出现第一抹晨光的时候,钱冰从院落的角落里出来,双眼仍旧炯炯有神,厮杀和守夜并没有让他觉得很疲乏,或许这也是一名顶尖刺客必备的素质。 转身瞧见裴越走出正房,钱冰上前请安道:“侯爷料事如神,昨夜果然无事发生。” 裴越神色温和地望着他,微笑道:“钱主事,何必总是这么客气?” 钱冰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卑微”二字,略显尴尬地回道:“还在京都的时候,沈大人经常对我说,像我们兑部这些人要永远做个普通人,这样才能泯然众人不至于引人注目。再者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在异国他乡,下官这样更方便做事。” 这是一个永远带着一脸讨好笑容的男人,裴越始终难以将他和太史台阁第一刺客的形象联系起来,颇为好奇地问道:“你在南周这边明面上的身份是什么?” 钱冰答道:“下官在建安城里开着一家包子铺。” 裴越敛去笑意,轻叹道:“因为我的缘故,你往后恐怕很难再经营那家包子铺了。” 昨晚见过钱冰的人不少,上官鼎虽然只是文官,但裴越不相信他的随从里没有南周皇帝的眼线,自然就能推断出钱冰和湖畔那几十名高手的身份。 钱冰诚恳地说道:“侯爷,下官如今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您的安全,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下官在南边待的时间不短,从去年开始便已经被对方的探子注意到,所以完成这次的任务之后,下官也要返回大梁,届时沈大人会派新的主事接手南边的事务。” 裴越听出他话里的坚决,想了想又问道:“这是沈大人的命令,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钱冰憨笑道:“都有,都有。” 裴越抬头望着雨后空山,轻声道:“等回京都之后,你若不想留在太史台阁继续干着刀头舔血的事,我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合适的官职。” 钱冰没有推辞,满面喜色地点头应下:“多谢侯爷赏识。现在时辰还早,侯爷不再睡一会儿?” 裴越摇头道:“南周皇帝不会容许我继续留在东林。” 话音未落,冯毅快步走进来说道:“少爷,那位徐姑娘想要见你。” 钱冰满含深意地笑笑,然后闪身离开院落。 裴越来到正堂之后,徐初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几乎从上到下打量几遍,最后视线落在他的左手上。 其实裴越不太明白这位少女究竟想做什么,依照清河徐氏的底蕴和徐徽言的家教,徐初容应该不至于对沁园那件事怀恨在心。如果她是为关系亲密的清河公主考虑,不想对方远嫁北面,没有道理一直缠着自己,因为这件事的决定权在庆元帝手中。 基于此,他神色淡淡地问道:“徐姑娘有何贵干?”… 徐初容平静地说道:“听说你昨夜遇到一些大麻烦,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裴越应道:“有劳关心,我没有大碍。” 徐初容忽地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抬眼望着裴越,语气清冷地问道:“为何一定要杀方云虎?” 裴越皱眉道:“此言何意?” 徐初容道:“你是北梁迎亲正使,最重要的职责是将清河公主安全接回去,而不是在我朝境内搅动风雨。四方馆外的切磋、昨日酒宴上的论战和昨夜的厮杀,我知道你没有错,但你明明可以留方云虎一条性命。” 裴越转头看向门外的晨光,摇头笑道:“徐姑娘,你觉得我不该杀他?” 徐初容正色道:“你不杀他,那么此事就是镇国公府理亏,连带着朝廷也会对你礼让三分。可是你行事如此不留余地,不仅将有理变成无理,更会彻底陷入真正的危局。这段时间的冲突,我知道你胸有成竹,看似凶险实则游刃有余,可是接下来你就会知道自己惹下怎样的麻烦。” 裴越略显讶异地看着她,缓缓道:“徐姑娘这是在关心我?” 徐初容脸上并无羞涩之意,反而白了他一眼,气恼地说道:“我为何要关心你?我只是在替公主姐姐担心!” 裴越愈发不解地问道:“这与清河公主有何关系?” 徐初容轻哼一声道:“你杀了方云虎,平江数十万人怎会放过你?不说那位心思深沉似海的镇国公,光是方家其余四子就不会善罢甘休。陷阵营五千大戟士暂且不提,你到底知不知道平江有多少人在军中为将?” 裴越不以为然地轻笑道:“按照徐姑娘的意思,贵国陛下似乎管不了方谢晓。” 徐初容着急地说道:“你不要胡搅蛮缠!方家当然不敢明着动手,更不可能在建安城内杀你,可是从建安城到天沧江这数百里路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一场厮杀。万一到时候局面混乱,伤到公主姐姐又如何?” “哦。” 裴越淡然地应了一声,颔首道:“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基本都是废话。” 徐初容瞪大双眼,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 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裴越冷笑道:“徐姑娘,方云虎在我朝境内就想杀我,如今更是孤注一掷,调集数百精锐强行刺杀,所以他死有余辜。” 徐初容欲言又止。 裴越盯着她的双眼说道:“我很想给你提一个建议。” 徐初容闷闷地道:“何事?” 裴越语重心长地说道:“无论你是在担心清河公主的安危,还是顺势替我考虑,我都劝你不要插手这些事情。徐姑娘,你年纪还小,人也聪明,更适合舞文弄墨吟诗作赋,这些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徐初容当即反驳道:“此事明明是你处置不当——” 裴越直接打断她道:“就拿方云虎来说,你以为我饶他一命就能解决问题?恰恰相反,这种人只会愈发觉得耻辱,接下来就会变本加厉地对付我。与其每天提心吊胆地戒备,我为何不能先下手为强?总而言之,无论方云虎是死是活,他和平江方家不会放过我。” 这一刻他眼神锋利如刀,杀气盈盈地说道:“有人贼心不死,我就会用他的脑袋祭旗。” 788【刺裴】(十五) 徐初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裴越此时表露出来的气势让她心中暗惊。 终究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个一等国侯的枭雄,远非建安城中那些章台走马、斗狗熬鹰的纨绔子弟能够相比。她想起昨日裴越在文会酒宴上做的那首词,可谓沉雄悲壮、酣恣淋漓,尤其是最后那句“可怜白发生”突显意蕴深沉,愈发令人回味无穷。 虽然徐初容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惨烈,却通过裴越这首词领略到几分雄壮肃杀之意。 她望着裴越俊逸的面庞,勉强笑道:“就算陛下派兵护送你前往天沧江,方云虎的那些兄弟乃至于出身于平江的军中武将肯定会设法复仇。” 裴越从容地说道:“我能反杀方云虎,自然不会惧怕他的兄弟。不过,我与你的猜想不同,贵国的镇国公绝对会极力约束那些人,我肯定能安然无恙地返回大梁。” “或许如此。对了,你昨日写的那首词可有题目?” “破阵子。” “好题目,只是听着有些耳熟。” “沁园里卖得最好的烈酒就叫破阵子,像我这样的粗人很喜欢,不过应该不符合你的口味。” 徐初容偏头望向门外,淡淡地说道:“我只饮过果酒。” 裴越微笑道:“果酒很适合你。” 徐初容眉尖微蹙,忽地话锋一转道:“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很想请教一下你的看法。” 裴越淡淡道:“请问。” 徐初容微露茫然之色,眼神在这一刻略显失焦,无形中流露出几分懵懂的气质。 犹豫片刻之后,她语气萧瑟地说道:“所谓和亲联姻只是缓兵之计,无论我朝陛下还是你,甚至你们的皇帝陛下,心里应该都是这样想的。你利用四方馆外的切磋诈伤,其实只是想要趁机挑动我们朝堂上的内斗。你在昨日的酒宴上侃侃而谈,想来应该是进一步激化我朝内部的矛盾。” 裴越的神色逐渐认真起来。 徐初容恍若未觉,继续说道:“至于昨夜的刺杀,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可是方云虎并非狂妄无知的蠢人,怎会轻易被你反杀?纵观你全身上下,仅仅只是左手受了轻伤,说明方云虎的谋略早就被你看透。你处心积虑地杀死方云虎,彻底激怒平江方家,只为将来宣战找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对吗?” 裴越当然可以直接否认对方的推测,但他并没有那样做,只是眼神复杂地感慨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有时候你幼稚得像个头脑简单的少女,有时候又能让我眼前一亮。” 徐初容摇头道:“这不重要,我只是想不明白。” 裴越问道:“不明白什么?” 徐初容光滑白皙的面庞上涌现悲凉之色,轻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裴越不答。 徐初容认真地说道:“其实你可以阻止两国之间的战事,对吗?”… 裴越摇了摇头,起身说道:“徐姑娘,我还是先前那个建议,最适合你的风格是清风明月的大家闺秀。若不介意的话,便在这里用些早饭,估计要不了多久,贵国陛下就会派兵来此,押着我返回建安城。” 徐初容望着他向外走去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 裴越的猜测很准确,就在他和徐初容相对无言地吃着早饭时,上官鼎带着一位年轻武将到来。 看见徐首辅的掌上明珠也在此处,上官鼎的脸色略显古怪,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刻意忽略徐初容的存在,将那位年轻武将介绍给裴越。 此人名叫卓凡,乃是拱卫建安城的武德营中一员偏将,奉金吾大将军夏飞之令,领一千军卒前来护送裴越返回建安。 小半个时辰过后,上官鼎亲自将裴越送到山门外面,他暂时还不能回京,因为东林文会从今日起进入正式流程,他这个礼部尚书还需要留下来主持大局。 望着一千精锐士卒护送裴越远去,上官鼎不由得松了口气。 虽然一夜未睡全身疲乏,可是相较于能够送走裴越这个瘟神,他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消失不见,浑身上下格外轻松。 东林到建安城约为二十余里地,因为武德营皆为步卒,所以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不算快。刚刚走出二三里地,裴越听见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扭头望去瞧见那个清瘦的身影,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旁边的冯毅和几名亲兵憋得极为辛苦,好不容易才没有笑出声来。 待那人策马接近之后,裴越愁眉苦脸地说道:“徐姑娘,你为何又要跟着我?” 徐初容面色平静地说道:“你别忘了,我说过不能让你陷入危险,有我在你身边,应该不会有人狗急跳墙。” 这句话里透着强烈的自信,事实也是如此,南周境内想杀裴越的人不少,死了一个方云虎不代表绝对安全,但是敢于彻底得罪清河徐氏的人确实没有几个。倘若因为刺杀裴越导致徐初容被殃及,幕后主使必然会迎来徐徽言甚至是几十个豪门大族的反扑,就算是平江方家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报复。 正因如此,徐初容才能从容地通过武德营士卒的防卫,阴魂不散一般来到裴越的身边。 裴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感动还是厌憎,最终只能无奈地说道:“徐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你成天跟我在一起,难道就不怕引来世人的议论?” 徐初容眨了眨眼眸,好奇地问道:“我为何要在意旁人的议论?” 裴越被她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点头道:“有道理。” 徐初容策马与他并肩前行,执着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可以不那样做,难道两国和平相处不好吗?裴侯,你久经沙场见多识广,应该知道但凡战事爆发,将会有无数生灵涂炭,他们原本不需要丧命,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虽然说建功立业是男儿向往之事,但你如今已是一等国侯,年纪又这么轻,就不怕将来功高震主?你前面说的对,我不适合这些事情,可我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裴越扭头望着她,好奇地问道:“你想明白了?” 徐初容点头道:“对,我想跟你成为朋友,而不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裴越看着她清澈无暇的眼神,明白这句话暗藏的深意,与儿女私情无关,只关乎彼此对于家国大事的看法。 他转头望着前方的直道,坦然道:“徐姑娘,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徐初容眼神一黯,却没有继续纠缠不休。 她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她轻声说道:“你不要误会。” 裴越答道:“我明白。” 此后的路途他们没有再闲聊,初秋的风从心头拂过,没有吹涟漪。 到达建安城后,武德营的参将卓凡带着麾下士卒返回城外的驻地,裴越与徐初容策马并肩进入城内,徐家护卫和裴越的亲兵紧随其后。 城内城外仿若两个世界,喧嚣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虽说建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出行必然前呼后拥,亲随护卫上百人也很平常,但是京城的老少爷们都极有眼力,自然能看出这对年轻男女身边的护卫非同一般,没有人敢拦在他们的行进方向上。 从西城到南城距离不算太远,不过当一行人来到极为繁华的太平街,行到一半时前方忽然出现拥堵的状况。 裴越望着几十步外挡住去路的人群,嘴角扯出一个冷漠的弧度。 789【刺裴】(十六) 太平街很长,但是街道不算宽阔,路边有着鳞次栉比数量众多的商铺。 虽然这里不属于最繁华的北城,但是从街上车水马龙的盛况也能看出建安城商业的发达。 前方不知发生何事,一大群百姓围了起来,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以至于裴越无法带着数十名亲兵顺利通过。 徐初容望着不远处喧闹的状况,下意识地勒动缰绳,朝旁边的裴越靠近了些。 两名亲兵上前打探,余者不需要冯毅发话,立刻开始观察周遭的情况。 这些亲兵心里都压着火,昨夜只是参与最开始的遭遇战,后面就被裴越丢在院落里,陷入无奈而又焦急的等待之中。即便不提亲兵需要保护主将的职责,光是裴越对他们的信赖和器重,就让这些性情耿直的灵州汉子满心不是滋味。 前面的拥堵不至于让他们草木皆兵,但每个人都清楚裴越在南周境内面临的危险局势,所以他们不敢错过任何可疑的状况。 俄而,两名亲兵快步回来,一人说道:“侯爷,前面有位老者被一名骑士撞伤,老者的家人与骑士争执不休,故而引来路人围观。” 裴越微微颔首。 徐初容忽然开口道:“这件事交给我处置,如何?” 不待裴越回应,她便转头冲后面的元岩使了一个眼色。 元岩心领神会,带着五六名徐家护卫下马向前。这些人经常陪着徐初容在建安城内闲逛,对于各处的情况非常了解,过去之后三言两语便将百姓驱散。这时有一群配着腰刀的差役前来,元岩仅仅说出几个字,那些大大咧咧的差役们立刻变得温顺恭敬,连声呵斥命令堵在路中间的两拨人走到旁边。 一场喧闹顷刻间平定,裴越转头微笑道:“谢了。” 徐初容轻声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两人对望一眼,随后很快分开视线,继续策马前行。 长街尽头便是南北方向的御街,进入那条街之后便是南城的区域。 街道两旁的路人打量着裴越和徐初容,眼中满是好奇的神情。虽说南周境内礼教大防并不严苛,但是像这对年轻男女一般大大方方地相伴同行依旧少见,尤其是跟在他们身后的数十名剽悍护卫,一看便知这是权贵子弟。 之所以那些百姓没有表露出疏远和畏惧的情绪,或许是因为这两人的外貌极其出众。 裴越虽然不是谷范那样近乎于完美的外表,但也称得上俊逸不凡,再加上年少显贵统率大军养成的气质,即便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是谷范,也不会被夺走风头。换而言之,如今世间三国与裴越同辈的年轻人里,能够依靠外貌和气场压住他的寥寥无几。 至于徐初容更是完美继承父母的优点,徐徽言的隽永气质与其母亲的清丽容貌,在她身上形成和谐的融合。这样的少女犹如江南水乡的一株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虽然偶尔会流露出几分狡黠,但她并非那种娇蛮无理的性情,这一点裴越感受得十分清晰。 人群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真般配。” 说话的人完全是脱口而出,不过很快就意识到大事不妙,连忙紧紧闭嘴然后低头望着地面。 好在太平街上的百姓实在太多,这一片路旁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一时之间倒也没人能发现他。 徐初容耳根微微发红,矫健的双腿夹着马腹,稍稍加快速度。 裴越心中好笑,但是并无旖旎之念,或许是因为此番来到南周背负太多压力,又或者是不想再沾惹麻烦,亦或是天沧江北面那几位窈窕的身影早已占据他的内心,故而他一直将徐初容视作小妹妹,从来没有动过那方面的心思。 两位正主一言不发,跟在后面的冯毅和元岩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古怪。 路边一间典当铺门外廊下,那位被骏马吓到的老者坐在石阶上,不断地大口喘着气,他身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满面关切之色的男人,看情形应该是他的儿子。 不远处另有两名男子拉扯着那位看起来很无辜的骑士,非要他掏出一百两银子,充作老者求医的诊金和药钱。骑士自然不会同意,但是对方态度非常强硬,两边没谈几句便又开始争吵起来。 前方一家寿材店门外,一位僧人站在街边,听着一名老妪絮絮叨叨,神色虔诚又带着几分悲悯。 路边蹲着一个身着短打的淳朴汉子,小心翼翼地护着放在地上的两篮子新鲜青菜,菜叶上还挂着清早的露水。他脸上始终挂着腼腆卑微的笑容,眼中偶尔流露出对那些衣着华贵的行人的羡慕神色。 两名挑夫肩上扛着重担,腰杆已经压弯,一晃一晃地艰难前行,像他们这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只能出卖自己的苦力,而且忙活一天也拿不到多少银子,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一位年轻公子带着两名小厮,腰间悬着一把镶金嵌玉的宝剑,神色倨傲地经过卖菜汉子身前,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将一个篮子踹倒,青菜滚落在青石地板上,汉子连忙俯身去捡拾,却不敢对那位富贵公子说出半个字。 各家商铺的伙计站在门前卖力吆喝,掌柜们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为生计奔波的穷人小心翼翼地活着,优哉游哉的富贵子弟带着亲随穿行长街,这便是如今这个时代最常见的街景。 只是其中有些人总会在不经意间抬起头,瞟一眼骑着骏马的裴越,然后又很快移开视线,一切都是那般平静又自然,仿佛静水流深微风过林。 裴越见徐初容的速度越来越快,知道她终究还是少女性情脸皮较薄,被那个路人一句“真般配”刺激得不轻。这个时候他显然不能胡言乱语,以免引起对方的误解,只能拍马跟了上去。 长街尽头便在前方,这时只见一辆马车快速从北面御街拐进来,拉车的两匹骏马打着响鼻,疯狂地迈动四蹄,径直朝徐初容冲了过来。 “快让开!” 车夫满面惊慌,拼命地拉着缰绳,然而那两匹马就像疯了一样,根本不受控制。 790【刺裴】(十七) 先前那个拥堵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在裴越进入太平街之后恰好发生,虽然他没有任何暗示,但以冯毅为首的亲兵们暗中将戒备提到最高。 然而并没有发生他们担心的状况,所谓的拥堵也只是一场极为常见的小冲突。 紧接着又因为人群中那声善意的调侃,徐初容和裴越与护卫们有些许脱节,只不过太平街上一切如常,所以就连冯毅和元岩都没有立刻紧跟上去。这两人心里的想法一模一样,虽说那两位正主看起来没有古怪,可是谁能断定年轻男女之间的私事? 万一两人有话要说,自己这个时候凑上去岂不是自讨无趣? 所以当那辆失控的马车出现时,裴徐二人与护卫们之间的距离约为五六丈。 马车飞快地朝徐初容冲来,这一刻少女面露惊慌之色,许是徐徽言将她保护得太好,也因为清河徐氏的名头过于响亮,这十六年来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场面。即便当初在北梁京都的沁园里,那些权贵子弟一窝蜂地冲上来,她都能做到镇定自若,因为她相信身边的护卫能处理任何危险。 可是此时此刻,她身边再无旁人,唯有自己被已经起速的坐骑带着向前,视线里那个车夫慌张恐惧的面庞渐渐清晰可见。 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拉住缰绳,然而握着缰绳的双手使不出半点力气。 周遭的百姓们纷纷惊呼,毕竟没人愿意亲眼看到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遭遇不测。 元岩和其他徐家护卫大惊失色,拼命地拍马向前想要解救。 但是一切都在转瞬之间,等他们赶到之时,恐怕徐初容的坐骑早已和那辆失控的马车撞在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掌出现在徐初容左手腕上,紧接着少女听到裴越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脱开马镫。” 徐初容下意识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然后便感觉如腾云驾雾一般,身体凌空而起,随即落在裴越的坐骑上,以两人正面相对的姿势坐在一起。 徐初容俏脸泛红,心中既有因他出手相助升起的感激,又有一丝不解。 裴越完全可以帮她拉着马缰,只需要改变方向就能躲过对面冲来的马车,为何要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深知裴越不是那种品行不端的小人,不可能趁着这个机会占自己的便宜,所以她没有大呼小叫,只是满面羞涩地低下头。 很快她便知道裴越这样做的原因。 在裴越将她带过来然后拨转马头偏离方向的瞬间,那辆马车的两匹骏马便与徐初容的坐骑撞在一起。几声马匹的哀鸣响起,那个满面惊慌的车夫猛地被甩了出来,就在众人以为他会摔个半死的时候,车夫竟然一个折身蹬在车辕上,然后凌空绕了半圈,猛地朝裴越冲了过去。 这时很多人都看见他手里亮出一柄锋利泛光的匕首!… “杀人啦!” 人群中忽地响起一阵呐喊声,百姓们本来就是云里雾里,哪里还会在这种时候分辨真假,只顾得保住自己的小命,于是纷纷东奔西窜,只求尽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太平街上本就人群汹涌,之前因为畏惧裴越带着的亲兵,下意识都朝街道两边退让,此时性命攸关之刻,那股恐慌以极其夸张的速度蔓延开来,哪怕是再胆小怯懦的百姓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冲到裴越的亲兵队伍中,朝着相反的方向逃跑。 那边厢裴越因为解救徐初容的缘故放慢坐骑的速度,刹那间想要加速显然无法做到,因为车夫已经来到他的身侧,那支匕首如毒蛇一般刺向他的脖颈。 裴越忽地伸出左手揽着徐初容的纤腰,然后身体前倾压着她向前,双脚脱开马镫,右手朝着马背一撑。 从徐初容的角度望过去,只见那个农夫变成一脸狰狞神色,犹如一头跃起的猛兽,恶狠狠地朝着裴越下坠接近,手中的匕首上泛着幽幽蓝光。 虽然她没有修炼过武道,对于草莽间的传说亦不太清楚,可她知道这种蓝光意味着匕首肯定沾着剧毒。 哪怕是被它在皮肤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后果都不堪设想。 裴越将她的上身往前压倒,这显然不是一个得体的姿势,尤其是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一起,徐初容甚至能感觉到裴越此时依旧平稳的呼吸。如果放在平时,这肯定是她难以接受、超出合理距离的姿势,但眼下她却没有太多羞涩难抑的情绪,反而生出几分好奇。 便在这时,右手撑在马背上的裴越身体抬起,右脚猛地踹了上去。 “砰!” 车夫万万没有想到裴越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反击,他甚至已经在脑海中算好裴越躲避的方向,以及下一步的绝杀之举。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记凶悍凌厉的侧踢。 只见车夫像只皮球一般倒飞出去,撞在马车厢壁上,紧接着又跌落在地,口中喷出一口血雾。 徐初容不禁轻快地笑了一声。 裴越平稳地落在马背上,顺势将徐初容拉起坐直,看着她眼中兴奋的神色,不禁无奈地说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徐初容这时当然明白裴越之前那样做的原因,这辆失控的马车显然不是意外,那车夫有备而来,目标或许是裴越,但也不排除是要杀她。裴越如果只是拉住她的坐骑,也可能导致她陷入危险之中,所以才索性将她带了过来。 此时太平街上已经变得无比混乱,百姓们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冲撞,几乎瞬间就让裴越的亲兵和徐家护卫被困在其中。 那名卖菜的小贩欲哭无泪地喊道:“我的菜!别踩我的菜!” 无人理会他,甚至被拥挤的人群裹挟着往后走。 等他靠近一名徐家护卫时,小贩眼中忽然浮现凛凛杀意,猛地跃起攀附在护卫身上,左手抱着对方的胸膛,右手五指如鹰爪一般掐着此人的咽喉。… 只听得一声脆响,这名护卫的身体如破布瘫软下去。 元岩扭身望见这一幕,怒发冲冠地吼道:“竖子敢尔!” 他奋起全身内劲掷出手中长剑,破空之声呼啸而去,小贩躲避不及,长剑从他前胸刺进,剑尖透体而出。 与此同时,十余名潜藏在百姓之中的高手遽然发动,目标直指冯毅和元岩这些领头的人物。 杀伐声四起,太平街上一阵鬼哭狼嚎,四处狼奔豕突。 冯毅挥刀逼退一名杀手,然后朝前方吼道:“少爷,接刀!” 裴越的佩刀历来由他随身携带,所以他想也未想就拿起另一把钢刀,朝几丈外甩了过去。 那柄锋利的长刀朝裴越飞来,徐初容好奇地望过去,下一刻脸色猛地一变。 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从斜刺里飞来,精准地撞在长刀上,刺耳的声音响起,刀剑一同落在裴越身后一丈开外。 “裴越,纳命来!” 那个衣着华贵的富贵公子狞笑着,大步流星朝裴越奔来。 身穿缁衣的僧人提着禅杖,脸色肃然地出现在裴越正前方。 右边路旁,两名挑夫同时发力,肩上挑着的重担犹如投石车的石炮一般,挟隐隐风雷之声朝裴越砸去。 间不容发之时,裴越已经四面受敌,而且他身边还有徐初容这个累赘,局势危在旦夕。 数十步外的长街尽头,蓝知秋面带微笑地望着这一幕。 791【刺裴】(十八) 杀局瞬间成型。 两名挑夫将箩筐中装着的大石头朝裴越砸过去,顺势提着挑担的长棍向前冲,与那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哥形成一条线,这三人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之间便已经来到裴越的坐骑后面不远处。 与此同时,那名三十多岁的僧人右手拎着禅杖,面无表情地拦在裴越前方。 飞石来袭之际,徐初容一声轻呼,倒不是因为害怕和畏惧,而是裴越忽地伸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右脚踩在马背之上,带着她朝北面街边商铺飞去。 神骏颇有灵性,在裴越跃起的那一刻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迈开四蹄,险之又险地躲过那几块足有百斤之力的石头。 只是对于裴越来说,危险并未解除,反而才刚刚到来。 僧人、公子哥、两名挑夫,四人如影随形,仿佛附骨之疽一般追着裴越来到街边,将他和徐初容围在紧闭的商铺大门前。这些人没有半句废话,虽然神情各不相同,皆在双脚落地之后便立刻使出自己的杀招,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裴越。 远处的裴越亲兵和徐家护卫神色大变,以冯毅和元岩为首的十余人更是想也不想地从马上跃起,直接从旁边奔逃的百姓头肩上踩过去,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援护。 遽然平地惊雷起。 原本站在街边的典雄一声怒吼,双手挥舞着一杆大刀挡在冯毅等人前方。 其人身材高大健硕宛如铁塔,那柄宽刃偃月刀长约九尺,全力挥动起来竟是占据大半个街道的宽度。虽然冯毅和元岩救主心切,但是在状若疯虎一般的典雄面前,他们赫然发现自己难以寸进。尤其是在南周草莽之间颇有名气的元岩看来,这个杀手的武道修为比自己不弱分毫! 若是仅有典雄一人,哪怕他再如何修为高深,面对这些不要命的护卫恐怕也挡不住太久。 在他拦住中线将太平街一分为二的同时,那位老者带着其余高手杀入人群之中。 这些杀手满打满算也才三十人,在人数上分明处于弱势,毕竟裴越的亲兵和徐初容的护卫加起来足有六十余人。然而相较于方云虎麾下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卒,他们才是真正擅于杀人的顶尖刺客。 这些人来自于大梁境内各处,其中名为田德望的老者与典雄、江万里早早便潜入祥云号的护卫队伍之中,这次借着护送粮食南下的机会来到大梁南境,然后悄悄进入南周境内。 冯毅望着凭借一杆大刀一夫当关的典雄,眼中直欲喷火,他早年在祥云号里待过一段时间,当然认识这个魁梧雄壮的汉子。 “叛徒!” 冯毅高声怒骂,挥刀砍了过去。 典雄眼中闪过一抹愧疚,然而手里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偃月刀蓦然横扫,再度逼退几近于疯狂的冯毅等人。 田德望虽然看起来垂垂老矣,但是一身武道修为比起典雄更加令人难以应对,他的招式简单古朴,平静之中暗藏杀机,顷刻间就刺伤两名徐家护卫。… 即便这些杀手在人数上处于弱势,可他们无一不是大梁草莽之中成名多年的高手,利用此刻太平街上混乱的局势,竟然硬生生将裴越的亲兵和徐家护卫缠住。 这边的厮杀无比惨烈,双方没有任何保留,可谓奇招频出杀气四溢,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蓝知秋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要能够拖住那些护卫,剩下的事情便是了结裴越的性命。 当此时,两名挑夫的长棍从两边不同的角度砸向裴越的脑袋,僧人双手握住禅杖的尾端,极其阴险地朝着裴越的小腹撞过去,唯一赤手空拳的公子哥欺身而近,双手犹如鹰爪一般探向裴越的面门。 局面如此危险,就连徐初容都意识到或许大限将至,这一刻她不禁有些后悔,如果自己没有缠着裴越,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毕竟自己在他身边就是一个累赘。时间的流逝陡然变得缓慢,犹如将死之人眼中闪过往昔的片段,她仿佛看见过往与裴越相关的画面在脑海中依次闪现。 可惜……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裴越没有在身处绝境时将她推出去挡住那些杀招,反而猛地用力搂紧她,两人的身体毫无阻碍地靠在一起。 徐初容只觉一股巨力带着她往后倒去,裴越此时的神情依旧平静,甚至在那位公子哥看来带着几分嘲讽。 商铺紧闭的大门被裴越强行撞开,两人的身体同时仰面倒下,挑夫的长棍、僧人的禅杖和公子哥的鹰爪同时落空。 公子哥皱紧眉头冲进去,压根不给裴越半点喘息的机会。 徐初容本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甚至已经闭上眼做好准备,但裴越身体里的内劲喷涌而出,灌注于腰腹之间,在将要倒下的瞬间双脚猛地蹬在门槛上,两人如游鱼一般从地面上滑过,随即平稳地站在柜台之前。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绸缎铺子,堂前的空间不大,挑夫和僧人用的都是长兵器,显然无法同时施展开来。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难题,因为四人关系极其熟稔,配合非常默契,故此才会被蓝知秋选定为诛杀裴越的主力。 两名挑夫立刻放下长棍,掏出袖中藏着的匕首,配合公子哥一起进攻,僧人则在旁掠阵,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 裴越在站定的那一刻便将徐初容拽到自己身后,如此才能腾出手来应对这些杀手,否则迟早会被徐初容拖累至死。 少女乖巧地躲在裴越后面,看不见那些面色凶狠的杀手,她的心跳才稍稍平稳一些。望着裴越高大宽阔的后背,她情不自禁地有了一些安全感,同时也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裴越放不开手脚,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公子哥望着神色平静的裴越,狞笑一声再度探出双手,抓向裴越的咽喉和心口。 于他来说,历来杀人只需要这双白净的手,那柄镶金嵌玉价值不凡的宝剑仅是装饰而已。 两名挑夫的匕首从两个方向刺来,角度极其阴险毒辣。 僧人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裴越。 792【刺裴】(十九) 太平街尽头,树荫之下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 蓝知秋在裴越退到街边时便转身朝马车走去,他望着站在车边如农夫一般的江万里,淡淡道:“江大侠,能否成功杀死裴越全靠你了。” 江万里怀中抱剑,沉默不语。 蓝知秋看着这个长相平凡的男人,微微勾起嘴角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万里目光晦涩地望着他,问道:“你知道?” 蓝知秋感慨道:“你不想杀裴越,或许是因为留在首阳山的妻儿,担心事后会牵连他们。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一点无须担心。在你离开京都的时候,我便已经亲自去了那个庄子,将嫂夫人和令郎接了出来,如今安置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江万里恍若未觉,犹如一个反应迟钝的老农。 蓝知秋顿感无趣,继续直白地说道:“不光他们很安全,你们老江家的那些亲人也很安全,可是你今天不出手的话,他们就会变得不安全。” 他走到江万里身边,微笑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临阵倒戈,抓了我去向裴越邀功。但是你应该清楚我二叔的性情,他肯定会给我立一座衣冠冢,然后将你所有在意的人杀得干干净净。” 江万里沉声说道:“裴侯也是梁人。” 蓝知秋嗤笑两声,摇头道:“这些事不是你这种人该考虑的问题,我给了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去杀了裴越,要么抓了我去向裴越邀功。如何决断,你自己选。” 江万里缓缓握紧剑柄。 蓝知秋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已经做好对方翻脸的准备,全身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江万里没有动手,转身朝太平街走去。 蓝知秋望着他的背影,脸上不禁泛起嘲讽的神情。 他冷笑着登上马车,车轮缓缓转动,马车朝着建安北城驶去。 …… 绸缎铺内。 这一次裴越已经退无可退,实际上他压根没有想过退避。 公子哥这辈子所有功夫都在那双手上,凭借精湛的鹰爪功战胜过无数对手,更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活生生掐断喉咙。那个被元岩一手掷剑刺死的小贩就是他的师弟,只不过两人的武道修为差别极大,故而前者早已一命呜呼,而他能在最紧要的关头夺取裴越的性命。 此人性情极其狂妄,尤其憎恨那些权贵子弟,虽说裴越出身庶子,可在他看来依旧是一丘之貉。 “给我死!” 他张嘴怒吼,双爪已经来到裴越的面前。 电光火石之间,裴越猛然竖起右手,后发却先至,指尖弹在公子哥的左手手腕上,只听得此人一声惨叫,左手瞬间耷拉下来,似乎被裴越直接折断手筋。不待他反应过来,裴越动作快如闪电,右手在弹出五指的那一刻顺势向左,猛地握向对方的右手。 公子哥躲闪不及,裴越已经抓住他的右手,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强大力道从手上传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裴越拉扯过去。… 便在此时,两名挑夫的匕首已然近前。 然而公子哥瞬间被制,等于是在裴越身前形成一道屏障,两人不得不及时收力,不然匕首就要在同伴身上插出两个窟窿。这一连串的变化其实发生在须臾之间,裴越下手毫不留情,望着眼前公子哥那张涂脂抹粉令人憎恶的面庞,他抬起被包扎的左手,遽然发力砸在对方的脸上。 一连三拳,直接将此人的脸庞砸得血肉模糊。 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火气,裴越这些年走得何其艰辛,不仅要小心提防敌国数不胜数的算计,如今更要面对来自国内的暗算。 胸中压抑的愤懑之气喷涌而出。 裴越望着神色微变的剩余三人,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大步向前。 徐初容紧紧靠着柜台,门外的光线被那些杀手阻挡,她只能看到裴越的背影,仿佛黑夜中的君王冷漠而又决然地收割着世人的灵魂。 她见过裴越的很多面,但是此刻终于见识到他暴戾的那一面,剩下三个杀手虽然很厉害,然而在近乎于狂暴的裴越面前也只能勉强支撑。挑夫的匕首压根无法接近裴越的身体,僧人的禅杖更是左支右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裴越的招式依旧大开大合,充斥着浓烈的杀气。 挑夫握着匕首的手开始颤抖。 僧人的面色不再沉稳,渐渐变得惶恐。 徐初容望着躺在地上的公子哥,瞧见他那张一塌糊涂的脸,放在平时她肯定会忍不住作呕,然而现在她却没有任何不适,只是猛然生出一丝古怪的念头。 他到底背负着怎样的压力? 才会这般拼命地宣泄。 “砰!” 一名挑夫被裴越抬脚踢中胸口,双腿向后跃起然后跪倒,裴越趁势逼近,抬起膝盖狠狠撞在他的下巴上。另一名挑夫乃是他的亲弟弟,见状双眼赤红,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毫无章法地挥舞匕首乱捅,甚至张嘴想要咬住裴越的咽喉。 裴越侧身一避,右掌如疾风一般拍在此人的左侧太阳穴上。 挑夫双眼猛地一瞪,眼眶中飞快地充血,脸色瞬间发青,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僧人怒喝一声,挥舞着禅杖向前,目标却不是裴越,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徐初容。 “找死!” 裴越须发皆张勃然大怒,瞬间身法闪动,平移至徐初容身前,用右肩硬生生扛住禅杖的中段。 徐初容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她清晰地看见裴越的身体微微一沉,尤其是右肩几乎瞬间塌下两寸,她不禁抬手捂住嘴巴,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这并非是因为她天生坚强,而是不想影响到裴越的判断。 望着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的梁人,徐初容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微微湿澜。 裴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击杀三人,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眼下又硬扛僧人全力施展的一杖,更是受了不轻的内伤。然而他没有任何迟疑,在禅杖落在自己肩膀上那一刻,猛地向前疾冲,先是迎面一个头槌撞在僧人的脸上,然后双拳不断挥出。… 从门内到门外,短短丈余距离,僧人被迫连退十余步,而裴越已经在他胸膛上连续锤击数十次。 左右开弓,势大力沉,僧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悉数被堵在咽喉之内。 裴越忽然住手,望着满嘴鲜血不断涌出来的僧人,他大口喘着粗气,然后握紧右拳,从下到上用力一勾,狠狠击在僧人的下巴上。 僧人的身躯犹如一个布袋猛然向后飞起,随即摔在街面上。 裴越站在门边,身体忽地一个趔趄。 但是他并没有倒下去,因为徐初容用自己瘦削的肩头扛着他的胳膊。 裴越扭头看了她一眼,尽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徐初容担心地说道:“你受了伤?” 裴越微微摇头道:“没事。” 太平街上的厮杀终于分出胜负,裴越的亲兵胜在纪律严明而且悍不畏死,徐初容的护卫则是精修武道的高手,虽然一开始被那些杀手缠住,但是依靠他们不惜代价的拼杀,人数的优势渐渐显露出来。 在冯毅和元岩的联手夹攻之下,典雄终究倒了下去。 二人顾不得后面的同伴,拼命地冲到绸缎铺门前,刚好便看到那个僧人被裴越一拳击飞。 “少爷!” “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焦急地喊着,随即便看到徐初容乖巧地搀扶着裴越,他们不约而同地楞了一下,然后同时垂首低头。 裴越挪动了一下肩膀,徐初容明白他的用意,只是心里免不了担忧,毕竟如果不是为了救她,那个僧人绝对伤不到裴越。只是随着那些杀手不断倒下,冲过来的护卫越来越多,她只好放下裴越的胳膊,神情略微有些复杂。 冯毅连忙走过来搀着裴越,众人来到太平街上,百姓们已经逃的七七八八,当然免不了有一些人成为被殃及的池鱼,死在杀手的刀剑之下。 仍旧有六名杀手还在负隅顽抗,其中就包括气息悠长的田德望。 当这位老者看见裴越的身影出现在远处,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反而略有几分期待之色。 便在这时,冯毅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抬手一挥。 十余人立刻站在裴越和徐初容的身前。 远处,一个长相平凡的男人缓步走过来,他的右手握着一柄长剑。 裴越抬手按着胸口,轻轻地咳嗽两声。 江万里在距离那群人还有七八丈时停下,眼神复杂地看着裴越。 793【刺裴】(终) 裴越对长街尽头衣着简朴的男人有些印象。 开平三年,他买下首阳山那片地然后建造矿场,祥云号应运而生。 起初是由王勇带着一部分亲兵负责这两处地方的防护,后来随着商号的发展和矿场的扩建,依照裴越的吩咐,王勇开始招募一些草莽间的高手进来。即便是桀骜不驯的游侠儿,在裴越于西境大胜吴军之后,也变得规规矩矩老实本分。 裴越曾经听叶七提起过,祥云号的护院之中有几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顶尖高手,眼前这位形似老农的剑客便是其中之一。 他收回目光,转而望着元岩说道:“护送你家小姐离开。” 徐初容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不走。” 元岩面露难色,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跟在裴越身边实在危险,方才裴越和徐初容进入绸缎铺之后,他紧张担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生怕徐初容有个三长两短。如今裴越开了口,他当然求之不得,说到底他只是徐家的护卫,保护徐初容的安全是最重要的职责。 然而徐初容的性格历来坚硬,就连徐熙都指使不动,更何况他这个护卫统领。 裴越沉声斥道:“还不快点!” 元岩只得上前说道:“小姐,小人先送你回府,留下一半兄弟在这里襄助中山侯。” 徐初容目光复杂地看了裴越一眼,然后转身便走。 元岩立刻带人跟了上去。 裴越从冯毅手中接过自己的钢刀,淡淡道:“你们也不必在这里站着,去把那几个人全杀了。” 冯毅咬牙道:“遵令!” 他认识典雄自然也认识江万里,印象中这个中年男人沉默寡言,举止甚至略显木讷,但是祥云号的其他护院对他非常客气,由此也能看出他必然有一身真本事。 冯毅如今身为裴越的亲兵统领,也是当初绿柳庄第二批亲兵中的佼佼者,对于裴越自然忠心耿耿,此刻非常担心裴越的安危,可是主将下令他不得不从。 他带着先前赶来的其他护卫,扭头朝着还在负隅顽抗的几名杀手冲过去。 途径典雄的尸首旁边,冯毅没有多看一眼,即便以前他对这些护院的观感还不错,现在心中只有熊熊烈火一般的愤怒。 因为这种人是叛徒。 身为裴越的心腹,冯毅很清楚少爷对这些江湖草莽有多好,不仅给了他们足够丰厚的待遇,还帮他们在京都置办宅子安置家人,平时也不需要他们当牛做马,打理好商号和矿场的安全即可。 一念及此,他提着长刀恶狠狠地看着那位名叫田德望的老者,以及聚在他身旁拼死抵抗的几名杀手,咆哮道:“一个都不许放过!” “是!” 杀伐之声甚嚣尘上。 长街尽头,江万里将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也看见地上典雄的尸首,但他依旧神色默然。其实在旁人眼中他一直是个很难打交道的人,即便是典雄和田德望这两个跟他一起混进祥云号的同伴,敬重他的武道修为,可是始终无法与他成为真正的朋友。 他朝着孤身一人面对自己的裴越走过去。 裴越以长刀拄地,望着速度不快不慢的江万里说道:“你们江湖中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不提你我之间的雇佣关系,至少我们没有仇怨。” 江万里想起脑海中那些见闻,想起钦州那个夜晚的沉思,想起自己下落不明掌握在他人手中的亲人,想起那些年替人办事之后双手沾染的鲜血,他轻叹一声道:“见谅。” 这是他此生说的最后两个字。 话音尚未落地,其人右脚蹬地,只见他身下数块青石板上出现一道道清晰可见的裂纹,而后便凌空跃起弹射而出,似一支离弦之箭急速射向裴越。如狂风一般突进的过程中,江万里的身体破开空气,带起呼啸声阵阵,手中长剑仿若足以刺穿一切阻碍。 三十余步的距离,人与剑转瞬即至。 裴越依旧平静地站着,双眼注视着由远及近的一点寒芒。 江万里的剑术在很多年前便陷入一个停滞的阶段,但是在钦州那个夜晚忽然有了明悟,从此更上一层楼。这一剑是他压箱底的杀招,堪称以命换命的极致,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他将所有内劲灌注在这一剑中,向前疾驰的狂息卷起街面及路边的各种杂物,宛如一场凭空出现无可阻挡的飓风。 忽有流光现。 在江万里的长剑来到裴越身前三尺之地时,一抹人影似惊鸿从他面前掠过,然后反手收剑站定。 刹那间风平浪静。 “哐啷……” 长剑脱手坠地,跳动几下之后归于沉寂。 江万里遽然斜飞出去,脖子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然后砸在路边的一根石柱上,再也无法站起来。 那些年他在江湖中闯出很大的名头,可是无人清楚他的过往,没人知道他曾经只是一个极有剑道天赋的少年,被一位贵人选中加以培养,从此成为那人手中的刀。像江万里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看似快意恩仇潇洒飘逸,然而从来没有一天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江万里躺在地上,视线渐渐模糊,但是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无论如何,他刺出了这一剑,想来那位贵人能够知道,不会再为难自己的亲人。 远处,田德望其实一直留着两分心思观察着江万里,在看到他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高手截杀之后,这位老者惨然一笑,任由面前三把长刀插进自己的身体里。 所有杀手全部殒命。 裴越眼神复杂地望着路边已经死去的刺客江万里。 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截杀江万里的人自然是钱冰,他是太史台阁兑部主事,也是沈淡墨在给裴越的信中提过的台阁第一刺客。 虽然此人平时总是一副卑微的姿态,但裴越早已过了以貌取人的阶段,自然不会真的以为能让沈默云放心交予大权的人会是一个马屁精。 今天他这一剑确实不同凡响,从出手的时机选择到剑术的凌厉迅捷,配得上第一刺客的评价。 钱冰走过来轻声说道:“侯爷,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 裴越微微点头,依旧望着江万里的尸首说道:“这个人为何要在最后时刻收手?” 钱冰轻叹道:“下官不知,但他确实有求死之心。” 以裴越如今的修为和眼界,早就看出来江万里眼中没有杀意,他之所以平静地站在这里,只是想给对方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如果能够让其反水,对于日后的谋划自然大有裨益,只是江万里最后选择的还是赴死。 今天的局面看起来很凶险,实则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 表面上他被那四个杀手逼入险境,但钱冰和其他三位顶尖刺客一直在暗中保护,只不过裴越没有让他们早些现身,为的就是看清对方的底牌。 裴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拿下幕后主使之后,立刻想办法送去孟津渡口,江边有我的人在那里等着。” 钱冰应道:“遵命。侯爷,要不要将这个证据交给沈大人?” 裴越摇头道:“不用。” 钱冰心中凛然,他很清楚这些杀手的来历,从下到上甚至能追查到王平章身上。如果裴越愿意让沈默云来处理,那代表他还会选择忍让,毕竟开平帝最擅长的就是制衡之道,最多就是利用这件事进一步削减王平章的权柄。 但是…… 裴越扭头望着北方,冷冷道:“既然他们都想我死,那就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794【黄雀】 建安,北城。 一辆华贵马车穿过长街,拐进旁边一条小巷,然后在一座破旧的小庙旁边停了下来。 片刻过后,一道矫健的身影来到马车旁,对车厢里的人说道:“公子,失手了。” 车帘被掀开,蓝知秋看着前来报信的属下,皱眉问道:“江万里死了没有?” 他虽然不信任这些江湖草莽,但二叔蓝宇亲口交代,他们都是行刺杀人的好手,尤其是那个剑客江万里,在关键时刻能做到一命换一命,所以他才将江万里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先前裴越面对四人联手围攻,局势已经危在旦夕,仍旧无人出来解救,蓝知秋便断定对方没有后手,这才让江万里最后出手,争取能够做到一击必杀。 属下恭敬地答道:“小人亲眼所见,江万里那一剑没有任何保留,裴越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抵挡,但关键时刻出现一位顶尖刺客。依小人看来,那刺客的武道修为几近与江万里相提并论。再加上裴越以身做饵,江万里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裴越身上,所以被那个刺客偷袭得手。” 蓝知秋默然不语,满面沉郁之色。 片刻过后,他沉声说道:“我知道了,你现在立刻北上,将这边发生的所有事亲口告诉我二叔。” 属下拱手道:“小人领命。” 马车继续前行,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过后停在一套普通的宅院门前,蓝知秋走下马车,带着几名随从进入院中。 这里便是他在建安城内的住处,像这样的宅子还有三套,皆是偏僻地带不引人注目的普通民居,可谓狡兔三窟极其谨慎。 然而当蓝知秋刚刚走到廊下,他便猛然停下脚步,目光阴冷地望着不远处的院墙。 随从们面露不解,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问道:“公子,可有什么不妥?” 蓝知秋咬牙道:“外面是何方鬼祟?” 风声响起。 刹那间数十道人影跃入院中。 随从们大惊失色,当即挡在蓝知秋身前,紧张地问道:“尔等何人?” 对方领头之人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高高举了起来,沉声道:“太史台阁办事!” 蓝知秋很快便镇定下来,冷笑道:“这里是南周,不是大梁。” 然后他便看见对方面无表情地挥手,数十名密探手持铁棍冲了上来。 蓝知秋去京都的时候,跟着王九玄逛遍和裴越有关的地方,也曾向其讨教过武道。两人有过两次练手,虽然王九玄刻意礼让,但蓝知秋并未察觉,反而自得于能跟王九玄打个平手。 此时面对兑部密探的联手进攻,蓝知秋才发现自己和裴越之间的差距。 不消片刻功夫,他的随从已经全部倒下,而他自己也只抵抗了几息时间,便被领头的密探一铁棍砸倒在地。 还没等他张口惨叫,另一名密探眼明手快地拿着一块破布塞进他的嘴里。 蓝知秋面色惊慌地拼命挣扎着,领头密探厌憎地望着他,猛地挥手重重地扇在他脸上,骂道:“原以为敢算计侯爷的是个奢遮人物,没想到竟是你这种废物,呸!” 旁边有人笑道:“头儿,要不要先废了他的手脚?” 蓝知秋被那记凶狠的耳光抽得七晕八素,听见这句话愈发仓皇。 领头密探看着他此刻不堪入目的姿态,忍不住啐了他一口,然后对属下说道:“别他娘的胡闹,先把他们带回去,等侯爷和钱主事的吩咐。” “是!” 众人齐声应下。 …… 南城,四方馆内。 裴越坐在太师椅上,桃花泪眼婆娑地帮他拆下左手的简易包扎,然后小心翼翼地换上伤药,再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虽然她一直哽咽掉泪,但双手极其稳定,压根没有一丝颤抖,继而带着哭腔说道:“少爷,后面已经在煎药,我会亲自盯着,呜呜呜……” 终究还是压抑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裴越连忙安慰道:“小伤而已,不要哭了,听话。” 桃花止住哭声,然而依旧止不住地抽噎,最后目光不善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钱冰,起身说道:“少爷不可再劳累了,我去帮你煎药。” 裴越颔首道:“去罢。” 待她离开之后,钱冰满脸尴尬地欲言又止。 裴越见状笑骂道:“行了,跟你说过以后不必见外,我这个丫头天真简单,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下官不敢。”钱冰憨笑着应下,然后将抓获蓝知秋的消息一五一十道来。 裴越陷入沉思之中。 这两场刺杀有意料之外的危险,但基本还在他的控制之内,而且也不算毫无收获。抛开关乎日后大局的落子不提,杀死方云虎总算替谷范和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后续的应对亦安排妥当。 蓝知秋既然落到他手里,其人的生死早已注定,现在让他活着只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反击。其实在这次南下之前,裴越没有想过彻底解决王平章,毕竟对方是大梁如今仅存的实封国公,而且在军中还有很大一部分心腹,譬如主导这次刺杀的雄武侯蓝宇。 只要王平章一日不想造反,那么即便是开平帝也不可能强逼着此人去死。 但是通过这次的刺杀足以证明,王平章绝对不会轻易罢手。 既然如此,裴越怎会继续退让? “钱冰。” “下官在。” 裴越抬眼望着略微佝偻着身体满面笑容的兑部主事,温和地说道:“你替我办件事。” 钱冰愈发恭敬地说道:“请侯爷吩咐。” 裴越道:“你亲自去一趟蒲圻城,找几个人,替我带几句口信。” 钱冰敛去脸上笑意,听着裴越刻意压低的声音,眼神渐渐发亮。 片刻过后,盛端明满面怒色地走进来,在他还未靠近大门之前,钱冰便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裴越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虽然很好奇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这样隐匿踪迹,却也知道这是钱冰这种顶尖刺客的看家本事,故而没有刨根问底。 他望着面色涨红的礼部侍郎,微笑问道:“老大人,我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一些轻伤。” 盛端明坐在他对面,愤然道:“裴侯,南周朝廷欺人太甚,这桩婚事不结也罢!回京之后,老夫一定会向陛下与百官说明,总不能任由南边这些贼子屡次三番地谋害你!” 裴越心中感动,却又不好对这位老学究道明原委,只得劝道:“老大人莫要动怒,其实在南下之前,我便已经猜到会有这些危险。南周朝廷内部局势复杂,但我相信他们的皇帝不愿看到这些事情的发生。罢了,两国联姻事关大局,我个人受点委屈无伤大雅。” 盛端明看着他诚恳的神态,只觉一股愤怒压在心里无法释放,重重地叹了一声。 裴越轻轻一笑道:“再者,我终究没有出事,反而杀了他们镇国公的亲生儿子,说不定南周那边要来兴师问罪呢。” 盛端明厉声道:“他们要是敢这样做,那就是两国交兵之因!” 裴越想了想说道:“联姻势在必行,这是陛下交托给你我的重任,其他的事情都要为之让步。” 盛端明叹道:“裴侯,以前是老夫有眼无珠,你确实是国之栋梁。” 裴越谦逊几句,这时冯毅走进来禀报道:“少爷,盛大人,南周内阁首辅和拒北侯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裴越沉吟道:“请他们正堂相见。” 冯毅拱手应下。 裴越起身向外走去,步伐从容神情镇定。 795【雾里看花】 平江镇位于天沧江南岸百里左右,临近东面瀚海。 历经百余年四代人的拼搏和奋斗,这座百余户居民的小镇变成如今二十余万人的大城,所有人都清楚最大的功劳应当归属于方家。 只不过如今方家留在平江的都是旁支子弟,方谢晓这一支的家眷全部住在建安城内的镇国公府之中。 明眼人当然能看出来,这是方谢晓向庆元帝表明忠心的一种方式。 国公府建在南城永兴坊,面积广阔景致雅静,周遭则是几家方氏旁支子弟的府邸,足足占去坊内小半区域。 后院昼锦堂内,宫中大太监成渝望着面前双目泛红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说道:“五公子,还请节哀。” 年轻人咬牙道:“成总管,请回吧。” 成渝神情沉痛,但是心中松了口气,若非是陛下点名下令,他肯定不愿意接过这种报丧的差事,尤其死者是镇国公的嫡子。 不过……听闻这位五少爷性情暴躁冲动易怒,本来还担心他在听到方云虎的死讯之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事情闹大,如今倒还算平静。 成渝告退之后,方谢晓最小的儿子方云骥望着门外,用力咬紧牙齿双颊几近变形,旁边站着的仆人们大气都不敢出。 “来人!”方云骥怒吼道。 “小人在。”一位管事躬身应道。 方云骥眼中杀气浓郁,握紧双拳道:“立刻召集府中亲兵!” “骥儿,你要做甚么?”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中走进昼锦堂,脸上浮现悲伤的哀容,双眼犹自带着泪痕。她便是方谢晓的正妻宁氏,御赐诰命一品国公夫人。 方云骥悲痛欲绝地说道:“娘,那个梁人竟敢害了四哥性命,儿子难道要当做无事发生?方家为国拼死效命近百年,阵亡在战场上的方家子弟足有数百人之多,如今陛下只字不提如何处置那个梁人,甚至还将四哥的尸骨留在宫中,这难道就是天家对待忠臣的态度吗?!” 宁氏凤眼含威,走上前抬手打了方云骥一个耳光,斥道:“胡言乱语!” 方云骥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挨揍倒是其次,他只是不理解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宁氏心中悲痛交加,沉声道:“你年纪小又不曾经事,这些事自有你父亲和几位兄长处置,不许伱自作主张,听见了没?我已经派人即刻去往承北大营,将此事告知你的父亲,如何应对等你父亲的回复。” 方云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咬牙道:“娘,被杀的人是我的四哥!” 宁氏望着年方十六岁的幼子,不容置疑地说道:“来人,送小少爷回去歇着,没有我的允许,他不得离开房间半步。” “是,夫人。” 两名身负武道的大管事来到近前,毕恭毕敬地将方云骥请了出去。 方云骥知道母亲的命令不可违抗,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只是心中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裴越,你休想活着离开大周! …… 四方馆,正堂。 气氛从一开始就极其凝重。 盛端明吹胡子瞪眼地说道:“徐首辅,贵国上下究竟想做什么?你们要联姻和亲,我朝陛下没有推却,当即就派遣使团南下,志在修复两国关系,成为真正的友邻之邦。然而你们暗藏祸心,从使团抵达建安城开始,针对我们正使的刺杀就没有断过,这就是贵国的待客之道?” 他愤怒地盯着徐徽言,压根没有去看旁边的冼春秋一眼。 当年冼春秋叛逃南周,给大梁南境带来难以抹平的伤痛,盛端明那时正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又是秉持忠义之道的圣人弟子,对这样的人自然仇恨至极,即便到了如今也不会假以辞色。 徐徽言不疾不徐地说道:“盛大人,两国之间恩怨复杂,很多事情难以理清对错。但是我相信两位能够明白,我朝陛下断无伤害使臣之心。” 盛端明历来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当初对裴越也敢当面理论,更何况此事是大梁占理,当即厉声驳斥道:“徐首辅说得轻巧,此前那个在四方馆外刺杀裴正使的刺客来历查清楚了吗?就算你们说他只是一介草莽,背后无人指使,那昨夜在东林动手的又是何人?镇国公方谢晓的嫡子!这件事你们如何解释?难道这方云虎的所作所为与方谢晓、与你们朝野上下没有任何关系?” 徐徽言眼帘微垂,淡然道:“四方馆门前那个刺客名叫辛旷,他已经承认自己的身份。” 堂中气氛陡然一肃。 裴越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徐徽言,那次徐初容登门商议,利用裴越年底成亲的由头说服他大事化小,最后他同意处死刺客不追究其他纨绔的责任,没想到徐徽言竟然坚持调查下去。 盛端明意识到事情可能另有玄机,皱眉问道:“此人为何要刺杀裴正使?” 徐徽言缓缓道:“辛旷不是周人。” 盛端明愣住,良久才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徐徽言抬眼望着裴越,平静地说道:“辛旷是你们梁人,他这次来到建安城,乃是受人指使刺杀中山侯。” “荒谬!”盛端明冷静下来之后态度坚决地驳斥,沉声道:“徐首辅,莫要作此儿戏之言!你说辛旷是梁人,可有凭据?你说他是受人指使南下刺杀裴正使,难道就凭他一面之词?” 徐徽言沉静地说道:“盛大人,本官一开始自然也不会相信,但是他将自己潜入我朝的过程说得很详细,这段时间本官也已派人查明证实。另外,他对幕后主使的情况非常了解,其详细程度绝非道听途说能够得来。” 他顿了一顿,诚恳地说道:“当然,本官也知道这件事过于匪夷所思,故而没有对外宣扬,只是派人保护辛旷让他活着。二位如若不信,可以当面审问此人。” 裴越不紧不慢地问道:“首辅大人,究竟是谁指使辛旷来刺杀我?” 徐徽言不解地看着裴越,猜不透这个年轻权贵的用意,难道这种事不应该避着旁人? 见裴越神色坚定,他轻声说道:“幕后主使是贵国二皇子。” (本章完) 796【水中观月】 二皇子、齐王刘赟。 在徐徽言说出这个名字之后,盛端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醉心经史子集不假,但这不能代表他对朝廷的局势一无所知。四皇子谋逆失败之后,陛下对于立储之事已经逐渐表明态度。大皇子在谋逆案中坚定站在裴越那边,不仅得到开平帝的认可重新加封为鲁王,更与裴越建立亲密的关系。 只要大皇子能够获得裴越的支持,那么肯定会影响到右军机谷梁的态度,而这就意味着大皇子将会得到军中一大批实权武勋的拥护,争夺储君的把握会变得更大。 历朝历代,关乎皇权的争夺都是浸染着无数人的鲜血,二皇子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然后将杀死裴越的罪名推到周人身上,其实是非常合理且正确的选择。只要能除掉裴越,军中那些人必然不会直接倒向鲁王刘贤。 只要军方没有偏向,刘赟凭借自己嫡长子的身份,便能占据大义名分上的优势。 所以在徐徽言陡然爆出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后,盛端明内心其实已经相信,只是愈发觉得愤怒。 堂堂皇子亲王,居然派人去异国刺杀本朝功勋卓著的大臣,实乃大梁之耻! 徐徽言轻叹道:“兹事体大,而且暂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朝陛下不愿声张,还望两位使臣莫要介怀。” 这话让盛端明脸色涨红,却听得裴越平静地说道:“盛老大人乃是真正的君子,首辅大人何必欺之以方?” 徐徽言不解地道:“中山侯何出此言?” 裴越淡淡道:“二皇子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我的身手,真要杀我怎会派辛旷这种平庸之人?那日在四方馆外,首辅大人虽在高楼之上,也应该瞧见对局的境况。辛旷莫说杀我,连挡我十招都做不到,充其量只是一般武者。再者,二皇子若真是派来刺客,定然是心志坚韧不拔之辈,这辛旷连严刑拷打都没有经受,便将来历和目的一股脑说出来?” 他轻笑着摇摇头,缓缓道:“难道首辅大人觉得,我朝一位亲王连个忠心死士都找不到,居然派这种废物跋山涉水来到建安城杀我?这样的论断未免太可笑了。” 盛端明回过神来,面色不善地望着南周内阁首辅。 徐徽言“哦”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老夫亦觉得事情颇为蹊跷,所以选择压了下来。无论如何,这辛旷终究不是周人,盛大人却不好将罪名推给我朝。” 不待盛端明反击,他继续说道:“至于昨夜东林之乱,方云虎当初与中山侯有些恩怨,此举是他个人所为,与镇国公毫无关联。” 盛端明转头望着裴越,前面他已经表明态度,最后的选择肯定要这位一等国侯自行决断。 裴越微微皱眉,沉吟道:“依照首辅大人的意思,双方就此罢手?” 徐徽言想到上官鼎后续传来的详细奏报,只觉一阵头疼,斟酌道:“想要掩人耳目自然是自欺欺人之举,只是联姻之事即将成行,不能因为此事破坏大局。” 裴越轻笑道:“看来首辅大人也觉得棘手。” 徐徽言心想若不是你之前救了初容那丫头,我又怎会如此抉择? 为了说服朝中群臣平息舆论,这次他必须要竭尽全力,否则那些主战派必然会借题发挥,打着为方家报仇的名义逼迫陛下转变想法。届时莫说联姻之事,裴越能不能活着离开大周都是问题。此事关键在于方谢晓的态度,如果裴越杀的不是方云虎,凭借方谢晓和冼春秋的压制,军中定然不会有人闹事,朝中部分文官就掀不起风浪。 偏偏裴越没有留出半点余地,即便这次方谢晓大局为先,依然会有人不甘寂寞鼓弄唇舌。 世事历来如此,尤其是这种牵扯各方势力的大事,个中之复杂难以言说。 一念及此,徐徽言沉声道:“接下来这段时间,还望中山侯能够低调行事。本官会催促礼部尽快完成仪程,届时会由拒北侯带兵护送贵国使团北上。” 裴越自然不会反对,此时他终于转头看向那位气度威严的老者。 拒北侯冼春秋。 这是一个在大梁朝堂上令人讳莫如深的名字。 虽然民间对其愤恨不已,但真正身居高位的人都明白那件事很不简单。楚国府谋逆案本身便疑点重重,而且中宗皇帝的手段太过残忍且诡异,在冼春秋还没有捉拿入京之前,他便下令禁军血洗楚国府,压根没有调查清楚且公布证据。 更重要的是,中宗皇帝借着这个由头清洗军中武勋,谷梁的父亲谷豪便是因此殒命,若非第一代定国公裴元拖着老迈的身躯数次入宫,恐怕整座广平侯府都将彻底消失。 这其中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冼春秋竟然能够提前预知危险,在太史台阁的乌鸦到来之前便率领亲随渡江南投。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很多细节都湮灭在故纸堆中,但裴越这次南下之前,已经借助沈淡墨的关系查阅了当年的许多卷宗。 此时他望着不苟言笑的冼春秋,轻轻颔首致意。 冼春秋缓缓开口道:“中山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裴越平静地应道:“彼此,彼此。” 冼春秋坦然地说道:“关于贵国使团返程的具体安排,老朽希望能与中山侯单独商议,不知首辅大人和盛大人能否方便一二?” 徐徽言先前已经得到庆元帝的嘱咐,知道这位虎老雄风在的拒北侯肩负着极其重要的责任,便起身淡淡道:“理当如此。” 盛端明轻哼一声,却也没有开口反对,他倒不是畏惧冼春秋,而是对裴越的立场绝对信任。 就像钱冰如今对裴越的态度一样,南下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已经让老学究彻底放下偏见,将裴越视作大梁的股肱之臣。 片刻过后,四方馆东南面的偏厅之内,裴越与冼春秋对面而坐。 裴越摆弄着茶具,缓缓道:“冼侯爷,在南边住得可还习惯?” 这个开场白让冼春秋微微皱起眉头。 但是对于这样一位经历极其丰富、命运坎坷曲折的老人来说,裴越话里的尖刺也只是让他短暂地心绪起伏,很快便如幽深的潭水一般古井无波。 他看着裴越俊逸的面庞上略微发白的脸色,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裴越倒了一盏清茶推到冼春秋面前,微笑道:“冼侯爷布局深远,此刻何必故弄玄虚?” 他主动端起茶盏示意,而后平静地说道:“你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伱想造反。” (本章完) 797【秋风庭院藓侵阶】 经过那次门外切磋之后,四方馆内已无周人,裴越自然不会担心在这座偏厅内的谈话被人听去。 冼春秋望着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锐气和自傲,犹如晨曦之中冉冉升起的朝阳,即便不曾刻意作态,也能让人一眼望见那抹刺眼的光芒。 他在南周拼搏三十余年,从将将而立到如今花甲之年,所得者不过是个一等国侯,而裴越如此年轻便能与他平齐,可见世事无常命运曲折。 如果那一年……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厅外秋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 裴越的开场白并不客气,无论是暗讽冼春秋当年叛逃一事,还是嘲讽他有不轨之心,一如这初秋午后的骄阳,虽说不似夏日那般炽烈,仍旧带着几分躁意。 只不过这等刁难对于久历大风大浪的拒北侯来说,算不上无法应对的难题,他神情从容地反问道:“造反?” 裴越点头道:“若不是为了造反,侯爷何必指派冼小石暗中助我一臂之力,甚至不惜让他亲手杀死方云虎作为投名状。” “投名状……” 冼春秋念叨着这几个字,脸上浮现一抹怅然的神情,悠悠道:“方云虎若不想杀你,犬子自然不会害他性命。联姻一事乃是老夫奏请陛下允准,倘若你这位迎亲正使遭遇不测,老夫如何向陛下与朝中诸位同僚交待?”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裴越却只是淡淡一笑。 他想起昨夜在丹霞湖畔,方云虎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以及冼小石的应对,满含深意地说道:“老侯爷,你这个局连方谢晓都算计进去,真不怕他带着二十万平江子弟找你的麻烦?” 冼春秋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沉静地问道:“老夫为何要算计镇国公?” 裴越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添满,不慌不忙地说道:“因为方家在军中的地位太稳固,庆元帝对方谢晓的倚重要远远胜过你,只要平江方家这四个字还在,你就永远没机会染指至尊的权柄。借着我的手杀死方云虎,势必就能将方谢晓逼到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转头望着挑窗外的秋日景色,缓缓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生几大悲剧之一。方谢晓如果不替方云虎报仇,他要如何约束麾下的将领?可是老侯爷想必早已坚定庆元帝的信心,务必要通过联姻和亲来换取数年和平,在这个大前提下,方谢晓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忠臣。” 裴越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笑笑,淡然说道:“我不清楚老侯爷所谋之局的全貌,但是方云虎之死肯定只是一个引子,对吗?” 冼春秋微微仰头,沉思片刻之后颔首道:“如果按照你的论断,老夫确实有必要提早筹谋。只是仍有一事不明,老夫为何要这样做?身为一名叛将,老夫花了三十余年才能在南面站稳脚跟,如今却不知天高地厚意图窥伺大宝,说来未免有些可笑。”….裴越此时却没有笑,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这位从始至终没有露出半点破绽的老人,略带几分凌厉地说道:“三十六年前,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冼春秋原本靠在椅背上,听见这句话后,他缓缓坐直身躯,此前不苟言笑但是算得上从容淡然的面庞上多了一些杀气,那双古井无波的老眼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在裴越说出这句话之前,两人一直都在相互试探,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得极深。冼春秋还在感慨于裴越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城府,没有想到对方陡然图穷匕见,出人意料地一刀砍向那层埋葬在历史中的帷幕。 气氛略显压抑,冼春秋沉声道:“三十六年前,刘睿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老夫及楚国府,难道你不知道此事?” 刘睿便是大梁中宗皇帝,即先帝与如今开平帝的父亲。 裴越目光深邃地与其对视,缓缓道:“几年前,你和方谢晓派八百子弟潜入横断山中,然后我亲手杀了方锐。他死之前对我说过,如果不是你叛逃南周,或许大梁铁骑早已渡过天沧江。那时候我就在想,中宗皇帝为何要自毁好局?倘若他不对楚国府下手,岂不是能够平定天下?” 冼春秋冷声道:“平定天下哪有那么容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高看老夫。” 裴越摇头道:“与此无关,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即便当时裴家在军中只手遮天,诸如襄国府、齐国府、善国府、楚国府甚至包括广平侯府都唯裴元马首是瞻,中宗皇帝也有很多手段来逐步削减裴元的权柄,毕竟定国公当时已经年过古稀,而且还有太宗皇帝打下的基础。” 他看着冼春秋,语气深沉地说道:“可他偏偏选择最激烈同时也是损失最大的手段,直接对楚国府下手,逼你叛逃南周。我查过相关卷宗,对当年那件事里的一个疑点百思不得其解。中宗皇帝既然决心杀你满门,怎么可能让你提前逃走?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难道堂堂君王都不明白?” 冼春秋心中微震,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够看穿自己很久之后才想明白的关节。 这位老人极力保持着平静,含糊其辞地说道:“因为他不敢保证会不会走漏消息。” 裴越摇头道:“不,中宗皇帝对楚国府抄家灭族,同时刻意让人将消息泄露给你,如此才能逼迫你叛逃南周,才能坐实你谋逆叛国的罪名,才能顺理成章地对军中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 他双手撑着桌沿,笃定地说道:“他是天子更是至尊,本身就占据大义名分,等你叛逃的消息传到京都,就算是裴元也无法阻止他对军中展开清洗,因为那是民心所向更是大势所趋!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善国府的军权被褫夺,襄国府被撵到西境驻守边疆,谷豪更是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裴家的实力再也无法回到鼎盛时期,像王平章那样的新晋武勋开始崛起,这便是如今大梁军中势力格局的由来。” 听完他这番长篇大论,冼春秋沉默许久,最终只是喟叹一声,缓缓道:“可他为何要如此激进呢?” 裴越一字字道:“因为他不这样做,你也会造反,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冼春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这是两人长谈至今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老者望向挑窗外,目光穿过那几棵大树,落在南面屋宇的墙壁上,无人在意的墙角处生着一片片苔藓,仿若这尘世间的一片污渍。 犹如他的人生。 . 上汤豆苗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798【往事只堪哀】 面对裴越步步紧逼又抽丝剥茧的分析,冼春秋渐渐生出几分伤感的情绪。 在今日见面之前,他自认为对裴越的了解不弱于任何人,甚至比开平帝要更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他之前做出的所有安排,尽皆是为今日的见面做铺垫,因为他知道裴越不可能一辈子做开平帝的忠臣良将,这对君臣必然会决裂。 既然如此,他需要提前布局伏线,至少在他看来,两人不存在化解不开的仇怨,将来完全可以相互支撑,各自夺取一片大好河山。 只是他没有想到裴越竟然如此聪慧,故而在平静下来之后,他目光锐利地问道:“既然你对当年的情况很了解,应该知道我只是老公爷麾下的武将,真要造反也是老公爷竖旗起事,如何能够轮得到我?” 裴越轻吸一口气,神色复杂地说道:“中宗皇帝即位之后,有一个人被他赶去皇陵为太宗皇帝守墓尽孝。” 冼春秋蓦然心中一紧。 裴越紧盯着他的双眼说道:“那个人就是祁阳长公主。” 冼春秋今年六十三岁,虽然他经常在庆元帝及朝臣面前告病称老,可是谁都知道这位拒北侯身体极其健朗,不仅因为他常年修习武道,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耽于享乐。 此时此刻,从对面这个自大梁而来的年轻权贵耳中听到那个尘封的名字,看着他略有一些故人影子的面庞,冼春秋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人老便容易忆往昔,他想起三十七年前、太宗皇帝驾崩前夕那场隐秘的谈话。 “国公爷,陛下决意要让刘睿继承大宝,这对于您来说恐怕不是一个好消息。” “春秋啊,虽说这里没有外人,可那毕竟是太子殿下,言语之间岂能如此不敬?” “晚辈不是不敬,但太子性情乖张行事狠辣,绝对不会像陛下那般春风化雨。若是让他继承大宝,肯定会拿您以及我等开刀。他如今和军中那些幸进之辈走得极近,越来越多的小人成为他的拥趸,等到他执掌大权那一日,必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定国公裴元望着这位天赋极高的晚辈,平静地说道:“你想行废立之事?” 冼春秋虽然年轻气盛,可是在这位垂垂老矣的国公面前仍旧不敢放肆,犹豫良久之后才鼓足勇气说道:“陛下只是要我们削减军权,可太子要的是我们的命。” 裴元悠悠道:“你要动太子,何人能够主持大局?” 冼春秋心中一喜,认真地说道:“非祁阳公主莫属!公主殿下乃是陛下长女,又在东府做了五年参政,朝臣无不敬服。只要您支持公主殿下,可让她暂为监国,从皇族子弟中择一年幼贤者为君,待其成年之后再归还大权。” 裴元默默地看了他很久,最后温和却又坚定地说道:“你去南边吧,尧山大营主帅的位置空了出来,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冼春秋楞在当场,满面不解之色。 裴元神情渐渐肃穆,不容置疑地说道:“念在你祖父的面上,今天这些话我权当没有听见。你记住,大梁是高祖皇帝带着我和你祖父等老臣打下来的天下,只要我还活着,绝不容许有人心怀不轨。” 冼春秋默然,良久之后大礼跪拜,然后起身离去。 数月后,太宗皇帝驾崩,太子刘睿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建平。 而那时,冼春秋站在天沧江北岸,身后便是兵强马壮的尧山大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裴元也不知道他在不断联络军中武勋,试图将这天地变个模样。 …… 往事不可追,回忆仅能沉湎。 冼春秋幽幽一叹,抬手端起面前的茶盏饮尽。 裴越主动帮他添上,淡淡道:“忠耶?奸耶?其实我觉得你根本不在意世人的评价。我不止一次推导过当年那段历史,只有一种可能勉强接近事情的真相。你从少年时期便野心勃勃,试图成为一个能够操持君王命运的权臣,历史上从来不乏这样的故事。当然,老侯爷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能脱颖而出,二十岁出头便是京营副帅、裴元极为看重的帅才之一,这是支撑你不断扩张野心的底气和本钱。” 冼春秋沉声道:“老夫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京营指挥使,承袭三等伯爵。” 裴越微笑道:“老侯爷明明知道你我不同,何必用这些言语撩拨我?你是楚国府名正言顺的承爵人,又是定国公裴元属意的接班人,连裴贞老爷子都要排在你后面。我只是一个出身不正的庶子,纵然有谷伯伯赏识,终究无法借助裴家的香火情。” 他有句话没有明言,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个时候的裴家是真正的大梁军中第一豪门,远非如今这个空架子可比。 虽然冼春秋没有承认裴越的论断,可此时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他脸上涌现赞许的情绪,感慨道:“往事如何并不重要,那只是闲人口中的谈资而已。” 裴越目光微微一凝,好奇地问道:“老侯爷,祁阳长公主被夺权之后,你是不是夜不能寐?” 冼春秋想起记忆中那张依旧清晰的脸庞,缓缓道:“公主殿下……老夫没有见过这样的奇女子,甚至在史书上也找不到。其实太宗皇帝最后那几年,渐有浑噩昏庸之态,对军中武勋十分苛刻,几次三番想要大动干戈。那时候连老公爷都无法劝谏,多亏公主殿下从中转圜,这才没有酿成大乱。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让刘睿继承大宝,此人……” 他终究没有细说下去,但是那双老眼中陡然爆发出的杀气依旧让裴越心惊。 这位老人从落座之后一直平静收敛,裴越却觉得他与王平章极像,而且比后者更加狠辣。王平章信奉的是一个忍字,没有绝对的把握就不会出手,但冼春秋更擅长孤注一掷。 长谈至今,看似裴越始终掌握着话题的主动,那是因为冼春秋还没有出招。 裴越沉住气,淡然地说道:“其实我能理解老侯爷的想法。世人熙熙攘攘无非名利二字,对于皇帝来说自然便是权柄。定国府尾大不掉,还有那么多武勋对裴元忠心耿耿,稍有不慎便是改朝换代的结局。诚然,裴元对大梁从无异心,可是皇帝又怎会将希望寄托在臣子的操守上?就算裴元自己不想坐那把椅子,底下的人也会推着他去坐。再加上中宗皇帝的性情过于狠厉,你想造反也算是情有可原。” 冼春秋重新靠在椅背上,望着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裴越,满含深意地问道:“那你呢?” 裴越微微皱眉望着他,沉声道:“老侯爷所言何意?” 冼春秋不疾不徐地说道:“辛旷是二皇子派来的刺客,就算你不在意这种蠢货,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何会有数十名顶尖高手在太平街刺杀你?据我所知,这些高手之中还有祥云号的护院,以他们的身手肯定不会被人忽视,为何你来到建安城那么久,北面始终没有传来消息提醒你?” 他顿了一顿,带着几分怜悯地问道:“裴越,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开平小儿为何一定要让你南下迎亲?” 799【金锁已沉埋】 裴越当然没有忘记,两个月前在大梁京都皇宫内的那场谈话。 开平帝语重心长,让他来南周走一趟,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以便将来用兵的时候能够了如指掌,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他甚至还公开向裴越表明,等攻下南周之后,要让他进入西府担任右军机,显然是要将他培养成真正的国之干城,提领军权辅弼新君。 裴越能感觉到当时皇帝的真诚,也清楚对方这些年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从一开始的利用到后面的信任,开平帝显然是想在裴越这里完成君臣相谐的佳话。 然而……皇帝的真心值几两银子?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尤其是裴越现在的地位越来越高,手中的权柄越来越大。他连太史台阁一部主事都能随意驱使,更不提在京都还有藏锋卫和武定卫这样的忠心部属、祥云号和沁园这两个不断扩张日益壮大的聚宝盆,如果再加上谷梁、唐攸之、罗焕章和洛庭这些大人物的支持,裴越如今具备的影响力已经足以让皇帝警惕。 因为他实在太年轻,王平章今年六十五岁,谷梁五十三岁,他们如今所拥有的权力相较于年纪而言不算出格。但是裴越才十八岁,倘若没有意外的话,他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宦海生涯。 按照他的能力和人脉计算,顶多到他三十岁时就能走上人臣的巅峰。 一个三十岁的权臣? 冼春秋虽然问得很含糊,但其中的深意已经显露无疑。 作为一个鲜明的对比,他担任尧山大营主帅时的年龄是二十七岁,那时候就已经成为中宗皇帝的眼中钉,更何况如今的裴越。 老人见裴越神色略有所动,便继续添了一把火:“犬子回府曾言,昨夜保护你的人身手卓绝,想必应该是太史台阁兑部的那些刺客。这些人肯定没有问题,他们对你也算得上尽心竭力,两场刺杀都能拼命而为。只是老夫想不明白,台阁的乌鸦对你如此恭敬,为何不告诉你太平街上那些杀手的来历?” 裴越心中思绪翻涌,面上仍旧平静地应道:“路途遥远,鞭长莫及。” 冼春秋微微一笑,摇头道:“你莫要忘了,老夫当年也和台阁的人打过交道,深知他们的能力和手腕。抛开其他人不提,那些杀手中有几人是祥云号的护院,突然在南境消失,你的手下难道不紧张?难道不想办法通知你?就算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南军可是谷梁的地盘,再不济找到驻守蒲圻城的李进也行,找人送个消息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裴越沉默片刻,抬眼望着冼春秋高深莫测的神情,忽地话锋一转道:“老侯爷,看来你真的打算造反。” 冼春秋不动声色地问道:“何出此言?” 裴越淡淡道:“你想拉拢我,然后借此谋取庆元帝的信任。你为这件事做了几十年的准备,甚至在大梁境内安插无数的眼线,连我的祥云号都查得清清楚楚,不就是想要让我心生反意?” 对话至此,两边的意图渐趋明朗。 裴越不在意冼春秋有谋逆之心,甚至对此乐见其成,因为南周内乱的话,想要攻取这片疆土就会变得更加容易。但是冼春秋显然不愿孤独前行,他此前的所有说辞都只是为了将裴越拉下水。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在南裴越在北,两人联手起事才更容易成功,因为裴越按兵不动的话,冼春秋即便真的夺权成功,可能还没等内部安抚完毕就会被大梁趁虚而入。 这便是站在冼春秋的角度上,真正需要衡量的大局。 然而这一刻冼春秋眼中忽然有了几分怒意,脸色沉郁地说道:“难道你不该造反?” 此言一出,裴越心中猛然一紧。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便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他,甚至在他从定国府那间逼仄小屋的破床上睁开眼睛、大致了解自己的身份时就满心疑惑。 庶子不受宠很正常,但是像裴戎和李氏那般恨庶子不死的情况极其罕见。裴越前世读过不少史书和杂记,嫡母不慈的例子见过一些,但是像裴戎这般视子如寇的还真没见过。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有问题,所以才坚定地选择离开定国府,哪怕做个无依无靠的破门子,也好过在裴戎和李氏的淫威下苟活。 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 后来从谷梁、席先生、沈默云乃至裴贞的口中,他渐渐将当年的故事拼凑出一副残缺的画卷,只是仍然缺少极其关键的信息。 对于裴越来说,身世和血脉的意义不仅仅是搞清楚自己的来历,更关乎这个世界里其他人对他态度的由来,以及他该采取怎样的应对。 一念及此,裴越眼帘微垂,轻声问道:“我为何要反?” 冼春秋沉声道:“你前面对老夫说过,当年中宗皇帝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褫夺祁阳公主的权力。” 裴越不知不觉握紧双拳。 冼春秋神色复杂地道:“没错,你就是祁阳公主的后代。” 裴越摇头道:“可是祁阳长公主的子女都死绝了。” 那次在沈默云府上,沈淡墨与他聊起过祁阳长公主的故事,毕竟那是她最敬仰的女子,也是她努力想要成为的目标。虽然祁阳和中宗皇帝在太宗朝末期存在非常深的矛盾,且中宗即位之后手段极为狠辣,很多事都被掩埋在斑驳的历史中,但沈淡墨的身份决定她不难知道那些故事的原委。 冼春秋严肃地说道:“中宗建平九年,祁阳公主的长子被圈禁于府中,两年后郁郁而终。建平十年,她的次子在皇家园林狩猎时坠马而亡。建平十二年三月,她在公主府中无疾而终。” 裴越皱眉道:“我知道长公主殿下还有一个女儿,但是太史台阁的秘档里记载得很清楚,在长公主过世后不久,她的女儿也不幸离世。” 冼春秋忽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中充斥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他扭头望着窗外,视线再度落在墙角那片无人在意的苔藓上,咬牙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祁阳死了,她的两个儿子也死了,楚国府满门上下几百人全都死了。至于那位小郡主,也就是你的生母……呵呵,你猜她为何能活下来?” 裴越能够看得出来,老人脸上的怒容并非作假,只是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愤怒。 他沉默良久,语调艰涩地问道:“为何?” 冼春秋摇了摇头,满面嘲讽地说道:“或许是刘睿那个畜生良心发现,谁知道呢?” (本章完) 800【谋断天下】 裴越理解冼春秋对中宗皇帝的恨意,因为他的亲人几乎全部死在对方手里。 其实按理来说他也应该这般愤怒,如果冼春秋没有说谎,那么小郡主就是他的生母,祁阳长公主就是他的祖母,公主那两个死因古怪的儿子就是他的舅舅。 透过对当年那段历史的梳理,可以大致捋出事情的真相。 太宗皇帝对祁阳公主的疼爱使她掌握很大的权力,这在皇子刘睿看来显然无法接受,尤其是他被册立为太子之后,这种落差更是日夜吞噬他的内心。再加上裴元的寿命实在太长,太宗皇帝将要驾崩之时他依旧精神瞿烁。 对军中门阀的不满和对皇权被分割的担忧,让刘睿在即位之后选择最激烈的反击手段。 冼春秋叛逃、谷豪被赐死、善国府军权被夺、襄国府被撵到西境、长公主府日渐凋零,这便是一位帝王在掌握大权之后的残忍与铁血。 裴越神色复杂地轻叹一声。 冼春秋见状皱眉道:“难道你觉得老夫在骗你?” 裴越摇摇头,其实他通过对故纸堆中那些残存消息的分析,此前便已经有了类似的判断,否则他也不会特意在谷梁面前提起祁阳长公主。凌平是他的生父不假,但即便此人和林清源有关,也不至于让谷梁如此维护裴越。 换而言之,他的生母是那位小郡主的话,一切迷雾便能驱散。 因为祁阳长公主对当年那些武勋都很照顾,其中就包括谷梁的父亲谷豪,这也是中宗皇帝执意要赐死谷豪的原因。当时只有裴元能扭转局势,甚至可以行废立之举,但那位大梁国公之首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没有选择做一位真正的权臣,反而刻意收敛羽翼,将大局拱手相让。 冼春秋见他依然沉默,不禁微微怒道:“难道你不应该替自己的母族报仇?” 裴越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缓缓道:“报仇?去兴梁府挖开皇陵,将中宗刘睿拉出来鞭尸?” 冼春秋冷冷道:“你身体里流着小郡主的血,你可知在她年幼时经历了什么?父母双亡,两个兄长不明不白地死了!从建平十二年到建平二十一年,整整九年时间她活得何其痛苦?好不容易怀上了你,怀胎十月何其艰辛,却又被开平小儿的狗腿子王平章一把火活活烧死!” 他这一连串的质问显然已经极其愤怒。 冼春秋咬牙道:“我若是你,一定要亲手杀了王平章和开平小儿,然后夺回当年本属于祁阳公主的皇位!” 裴越没有与他争论公主即位的可能性,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他心中自然也有怒意,为的是那位压根没有见过面的小郡主和自己这副身躯的原主。 都说皇宫是世间最黑暗的地方,若是他们可以选择,恐怕宁愿生在普通人家,也不愿与天家血脉有丝毫关联。 但是…… 裴越望着情绪太过外露的冼春秋,沉声问道:“老侯爷如此愤怒,为何要选择与刘铮合作?” 冼春秋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此言何意?” 裴越端起面前的茶盏,面色沉静地说道:“永宁元年夏日,大梁南境遭遇周军进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们南周兵分两路,东路军由方谢晓统率,仅为袭扰掠阵,主攻方向则是你率领的西路军,一度打下定州三座城池。” 冼春秋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 裴越浅饮一口清茶,继续说道:“当时军情紧急,先帝派广平侯谷梁南下坐镇,他是先帝最信任的武勋,原本掌着京营震慑京都。谷伯伯南下之后,没多久先帝就身染重病,这才有了永宁元年秋日之变。” 冼春秋手指轻轻瞧着扶手,缓缓道:“你觉得我不应该那样做?” 裴越伸了一个懒腰,平静地说道:“你们各取所需而已,哪里轮得到我来评判。你凭借这一仗彻底在南周军中站稳脚跟,成为镇国公方谢晓之下的第二人。开平……刘铮则利用谷伯伯和路敏离京的机会,成功完成夺取皇权至关重要的一步。” 冼春秋凝望着裴越清澈的眼神,良久之后坦然道:“没错,那是老夫与刘铮做的交易,也是唯一一次。” 裴越沉吟道:“老侯爷,我相信你对祁阳长公主的善意,也相信你对中宗皇帝的恨意,可是你不能理所当然地把我当成一把刀。” 他缓缓坐直身体,眼神锐利如剑:“我很早之前就对自己说过,不会再做任何人手里的刀,你不行,皇帝也不行。” 冼春秋蓦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气势丝毫不弱于自己,仿佛他天生就具备这种强硬和冷静的气质,犹如从娘胎中带来一般。 沉思片刻过后,他敛去脸上怒容,缓缓道:“既然老夫能与刘铮合作,这说明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老死不相往来。裴越,老夫今年已经六十二岁,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所以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老夫的建议。”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说道:“我在南而你在北,通力合作的前提下,改朝换代又有何难?” 裴越不动声色地道:“然后呢?” 冼春秋想也不想地道:“划江而治,永为兄弟之邦。” 裴越沉默不语。 冼春秋继续说道:“老夫的诚意足够清楚,犬子帮你杀了方云虎,这是你亲眼所见的事实。除此之外,此前老夫也曾助你一臂之力。” 裴越挑眉道:“原来老侯爷那时候就在筹谋此事。” 冼春秋轻轻一笑,略带几分得意地说道:“不谋全局者何以成大事?老夫命人撺掇四皇子刘赞,勾得他走上谋逆之路,不仅是要给刘铮几分颜色看,更要助你成为真正的大忠臣。若非如此,刘铮那厮又怎会真的信任你?” 随着两人的交锋暂时落幕,裴越对面前这位老者的心机和城府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当时冷凝北上报信,他便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为何南边的人为何要这样做。四皇子谋反不会成功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南周这边完全可以将自己蒙在鼓里,倘若能杀了自己,至少能够削弱大梁军方的实力。 可是冼春秋没有这样做。 如今看来,这显然是一个大圈套着小圈的谋局。 冼春秋明面上谋划挑动大梁内乱,实则是给自己送一份大礼,再加上冼小石在丹霞湖畔的出手,这些足以证明他的诚意。 想到这儿,裴越轻声问道:“老侯爷如此作为,难道就不怕贵国皇帝和方谢晓起疑?” 冼春秋抬手捻须,神秘一笑道:“老夫想要替陛下再招纳一位北梁武勋来投,何错之有?何必疑我?” (本章完) 801【晚凉天净月华开】 冼春秋的逻辑已经形成一个无懈可击的闭环。 帮助裴越自然也是拉拢裴越,但他真正的目的却非替南周增强实力,而是增添说服裴越的筹码。在南周那边看来,冼春秋的用意是制造裴越和开平帝这对君臣之间的矛盾,一步步将裴越拉到南边,倘若真的能够说动裴越降周,两国之间的局势定然会有所变化。 但冼春秋给出的答案却是九真一假,而且最重要的便是这一处假象。 他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是与裴越建立坚固的盟约,两人各自谋划窃取皇权。 此人先梁后周,纵横于大江南北,在两国帝王之间轻松自如地周旋,同时又能几近于完美地掩饰自己的意图,可谓识略善谋,难怪当年裴元对其赏识看重,甚至将他排在自己的长孙裴贞之前。 裴越面上古井不波,沉稳地说道:“老侯爷,方谢晓不是方云虎,你想要算计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冼春秋淡然地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老夫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裴越心念电转,倘若对方真的能扳倒方谢晓和平江方家,以南周国内如此复杂且混乱的局势来看,他确实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但是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冼春秋还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无法揣度的狠辣人物。 片刻过后,裴越话锋一转道:“我想知道一件事。” 冼春秋颔首道:“请问。” 裴越凝望着他的双眼道:“开平二年,方锐领八百精锐北上,潜入横断山中帮陈希之操练兵卒,此事究竟是由何人主导?” 冼春秋略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询问当年的旧事,亦或是太宗朝末期祁阳公主和中宗刘睿的权力斗争,没想到对方竟然特意挑起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于方谢晓和冼春秋来说,这的的确确只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过眼下要尽量争取到裴越的合作,故而冼春秋想了想答道:“此事是陈家那丫头找到方谢晓,然后与我商议之后,由方云天从平江子弟中选出六百人,我这边选出二百人。从你们北梁开平元年正月开始,前后历经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才将这八百人分批送进横断山中。” 裴越微微点头,心中却已是波涛汹涌。 冼春秋不疑有他,再度将话题拉上正轨:“以你如今在北梁军中的地位,又有谷梁的绝对支持,加上祥云号能够帮你逐步掌控民间的财富,局势比老夫要简单许多。” 裴越按下那个令他惊惧的念头,不慌不忙地说道:“老侯爷,先不说我有没有那样的念头,就算我真的想改天换日,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史书昭昭,从未见过有人能在王朝没有内乱时篡权夺位。” 他放下茶盏,极为冷静地说道:“大梁与你们周朝不同,虽然朝廷内部也存在一些问题,但是民心安定无人思乱,强行谋事只会一败涂地。你想让我走上这条路,恐怕好处全被你占着,而我不过是替你挡住大梁铁骑南下的棋子而已。” 冼春秋对裴越做过很长时间的分析和研究,知道自己很难在短时间内说服这个年轻人,便温和地说道:“反不反的决定权在你手中,但我不觉得开平小儿会容许你继续发展下去。裴越,今日这番话乃是老夫肺腑之言,望你能够仔细斟酌,无论何时都可以改变想法。” 裴越也没有选择当场翻脸,因为今天与冼春秋的对话给他解开很多谜题,而且对方说不定还有用处。 故此,两人道别的时候十分客气,冼春秋离去时甚至还带着两分罕见的笑意。 昏黄的霞光洒在庭院里,偶尔响起秋蝉的鸣声。 盛端明望着神色肃然的裴越,好奇之色已经浮上面颊,只是碍于尊重强忍着没有问出口。 裴越扭头见到老学究一脸便秘的模样,忍不住失笑道:“老大人,你不会觉得我跟那位拒北侯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吧?” 盛端明连忙摇头道:“老朽怎会如此不智?只是——裴侯啊,这冼春秋心思狡诈性情狠毒,偏偏装着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的言语迷惑。” 裴越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大人对他很了解?” 盛端明怔了怔,随即叹道:“了解倒也算不上,他叛逃南周的时候老朽还在翰林院里修书,只知道其人从小到大掩饰得极好,连定国府那位国公爷都被他蒙骗。那还是建平二年,都中波诡云谲,好多人都在传一些武勋要造反,甚至连翰林院里的同僚都在议论。没多久中宗皇帝派禁军查抄了楚国府,果然搜出一些大逆不道的书信和证据,再然后便是冼春秋带兵叛逃。” 想起当年的往事,这位老学究仍然眼神愤怒,他抬头看着裴越说道:“此人绝非善类!” 裴越心情复杂,想了想之后诚恳地说道:“冼春秋对我说,上午太平街那些刺客是陛下派来杀我的。” 盛端明脸上浮现果不其然的神情,怒道:“简直胡说八道!陛下对你的器重和恩宠不知惹来多少人羡慕,年仅十八岁的一等国侯翻遍史书也找不出来。这个贼子竟敢如此信口开河,老朽明天便上书南周皇帝弹劾他!” 裴越笑道:“老大人,切莫动怒,我只当他放了个屁而已。” 将这位老学究安抚劝走之后,裴越回到自己的书房里。 他坐在窗前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一直到月升日落,夜色溶溶,始终都没有起身去做别的事情。 期间桃花来过两次,一次端着熬好的伤药,另一次则是拎着食盒,里面装着厨子精心准备的饭菜。看到少爷眉头紧锁的模样,她没有多嘴询问,哪怕心里非常担忧他的伤势,也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不时帮他添着茶水。 裴越将今日这场漫长的对话复盘一遍,想清楚很多问题,也在不断推演每个决定的得与失。 时至今日,他总算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然而想着冼春秋关于平江八百子弟的回答,脑海中有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陈希之究竟是谁? (本章完) 802【无端星月浸窗纱】 大梁,京都。 兴业坊,广平侯府。 谷梁一丝不苟地用着晚饭,夹菜时看了一眼旁边神色恹恹的赵氏,遂放下筷子温和地说道:“当初就应该让越哥儿带着你一起南下,免得你这般茶不思饭不想。” 赵氏闻言勉强笑道:“老爷又说笑,妾身跟着越哥儿一起去像什么话?虽说他已经和蓁儿定亲,终究没有完婚,若是不仔细礼节规矩,说出去怕是会被旁人笑话。” 谷梁其实能够理解她的心思,以往他和三个儿子在外领兵,谷范又是个不着家的洒脱性子,只有谷蓁能够在家中陪伴她。如今自己虽然在都中住着,但是因为王平章年迈的缘故,越来越多的军务都压在他身上,像今夜这般夫妻二人坐在一起吃顿晚饭都非常难得。 谷蓁又不在府中,难免她会思念漂泊在外的儿女们。 想到这儿,谷梁的神色愈发柔和,宽慰道:“越哥儿派人送回来的信你也看了,他带着使团去南周迎亲,蓁儿和那位叶姑娘留在南境各州游玩,先后见了老大和老二,连谷范那个家伙也见过面,一路纵情山水颇为畅快,你就不要担心了。” 赵氏点了点头,轻叹道:“妾身倒也不是担心,只是……罢了,老爷又要说妾身胡思乱想。” 谷梁笑道:“你我夫妻数十年,有什么话不能说?” 赵氏看着他温和的眼神,迟疑道:“老爷,陛下为何一定要让越哥儿南下迎亲?妾身当时没察觉古怪,可是现在越想越不明白,难道这不是文官老爷的事儿?” 谷梁面不改色地说道:“南边乃是文华鼎盛风流之地,陛下只是希望越哥儿的杀性能中和一些,不是什么坏事。” 赵氏对自己的夫君有一种近乎于盲从的信任,闻言便放下心来。 谷梁微笑道:“吃饭罢。” 赵氏颔首道:“是,老爷。” 用过饭后,夫妻二人又闲谈片刻,谷梁便来到书房,坐在窗前继续翻阅最近西府一些需要他核准的请示。 大梁军制不算特别复杂,西府通过五军都督府管辖近百万将士,其中指挥使、统领和游击这三级军职的调动都需要军机亲自批准。当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游击和统领的任免可由大营主帅决定,只需要事后形成奏本送到西府存档。 简而言之,谷梁身为右军机主管的便是大梁七十多个指挥使的调动和任免。 他看着面前一份关于南境昌平大营信阳卫指挥使新任主将的奏请,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启禀侯爷,府外有人拜访。”亲兵统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谷梁面色如常地问道:“何人?” 亲兵统领垂首答道:“他说他叫席思道。” 谷梁遽然扭头望去,眼中精光射出,说道:“请他进来。” 片刻过后,风尘仆仆的席先生走进书房,谷梁起身相迎,望着这位消失快一年的中年男人,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请席先生坐下,然后亲自为其斟茶,再屏退所有护卫之后,目光复杂地感叹道:“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席先生并非像裴越那个噩梦里看见的那样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只是穿着一件简朴甚至显得很寒酸的长袍,而且衣袖上满是脏污。虽说他从来不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但在谷梁的印象里,其人十分讲究干净舒适,极少以这般形象出现。 席先生接过谷梁递来的茶杯,风轻云淡地说道:“我从灵州赶来,用了七天时间。” 谷梁心中一震,灵州到京都足有两千余里地,就算对方的武道修为比自己还要强大,这区区七天时间也称得上搏命。 他不解地问道:“为何如此急迫?” 席先生瞧见谷梁眼底深处那抹紧张,神情沉重地说道:“国公爷过世了。” 谷梁极其罕见地楞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裴贞当年假死脱身,谷梁起初并不知情,毕竟他当时还在南境带兵。后来通过席先生的转述知道这件事,他能理解裴贞为何要这样抉择,毕竟这大梁终究是刘氏皇族的天下。 西境之战过后,裴越大胜凯旋,但是席先生留在灵州,那时谷梁便已经猜到裴贞的身体出了问题。 方才听说席先生深夜突然来访,谷梁心中便有了猜测。 良久过后,他摇头喟叹道:“不值……” 席先生当然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缓缓道:“这是国公爷自己的选择,我又何尝没有劝过,但终究无济于事。罢了,斯人已逝,徒增伤痛也无益处。” 谷梁重重呼出一口浊气,镇定心神之后说道:“你这般急着回来,应该不是只为报丧。” 席先生闻言正色道:“你为何不劝阻皇帝,不要让越哥儿南下迎亲?” 在这位中年男人面前,谷梁当然不能用安慰赵氏的理由糊弄过去,他稍稍沉默之后坚定地反问道:“为何不能这样做?” 席先生摇头道:“我在听闻这个消息之后,若非国公爷已在弥留之际,定会立刻赶回来。谷梁,我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大的把握,但是你真的不该让越哥儿这么早就面对那些事情。” 谷梁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轻声道:“什么事情?” 席先生神色凝重地说道:“冼春秋会告诉他所有事。” 谷梁平静地说道:“他早晚都得知道。” 席先生沉声道:“让越哥儿安安稳稳做个权臣有何不可?” 谷梁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缓缓道:“既然想做权臣,何来安稳一说?” 席先生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之后说道:“这些年你一直在越哥儿的心里种下造反的影子,故意藏着掖着不让他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我原本以为你是真的为他好便答应了你,可你根本没有想过万一事败之后的结局!” 谷梁冷静地反驳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造反,所以才不肯让他知道当年那些恩怨,只希望他能一步一步活出自己的人生。他也没有让我失望,甚至比我想象得更好,他的父母在天之灵若能看到,想必一定会十分欣慰。” 席先生盯着他的双眼,沉声道:“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让他南下。” 谷梁是何等人物,根本不需要对方述说详细就能反应过来。 他满面肃容地看着席先生,忽地起身走到书桌边翻起几份此前略有些奇怪的奏报,神情越来越凝重。 席先生长舒一口气,他对开平帝天然就有着浓重的戒备和警惕,不像谷梁这样有着复杂的观感,所以只会将对方往最下作的方向去想。 艰辛跋涉两千余里地,他只是想确认谷梁是否还像当年那样值得托付。 片刻过后,谷梁猛地将那几分奏报拍在桌上,怒道:“原来如此!” 席先生起身问道:“沈默云何时离京?” 谷梁应道:“半个月前。” 席先生沉吟道:“算算日子,他现在应该到了南境,只是不知他能否察觉到那边的动静。罢了,事不宜迟,我明日一早便离京追上去。” 谷梁敛去怒容,语调异常果决:“好,我会安排后续诸事,配合你在南边的行动。” 席先生离去之前,迟疑道:“你在京都注意安全。” 谷梁点头道:“放心。” 书房内安静下来。 谷梁沉默良久,忽地扭头望着北面,那是皇宫的方向。 (本章完) 803【父与子】(上) 京都,皇宫。 时间来到九月中旬,清晨的皇城染着万丈霞光,渐渐有了两分凉意。 开平帝素以勤政著称,即便是像今天这样没有朝会的日子,他也会在卯时(早上六点)之前醒来,或处理一些需要长期斟酌的朝政,或在御书房中研读史书。这个习惯从他登基之后便雷打不动,十七年来从未有过一日懈怠。 只是今日御书房中的气氛略显肃穆,宫人们打起十二万分小心,不敢弄出半点动静,至于陛下说的那些话,所有人都非常清醒地左耳进右耳出。 按理来说,侍奉开平帝这样能够绝对掌握内外大权的君王,宫人们不敢将宫中的秘密泄露出去,但是时常会有一些无关紧要或者有特定意义的消息流传宫外,这是因为避免中外隔绝造成朝臣们恐慌。然而宫人们心里很清楚,有些事情连半个字都不能往外说,譬如今日御书房中这场谈话。 殿中立着一副巨型地图,上至大梁南境五州,下延南周最南方的宜州,中间着重突出的部分便是天沧江两岸的各处守御重镇。 虽已须发皆白但精神还算矍铄的王平章坐在一张圆凳上,双手拢在小腹处,望着地图说道:“梁周之战首要在于水师,若不能重创南周水师,则我军难以形成稳固的压制,后续兵力无法在短时间内渡江支援。” 开平帝从来没有想过要将王平章逼到绝境,这对君臣之间的较量和存续绝非简单的对错二字能够断定。在中宗皇帝在世的时候,王平章身为军中青壮派武勋中的翘楚,给予当时还没有资格窥视大宝的开平帝最大的支持,这是他能够不断扩大在军中影响的重要原因。 至于永宁元年的波诡云谲,自然不必赘述,可以说没有王平章就没有开平帝御宇天下的机会。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平章的权柄越来越重,军中近半将领都是他一手提拔,眼见又是一个裴元的诞生,开平帝不得不重用路敏和谷梁来对其施加限制。如今路敏已成一捧黄土,谷梁顺利进入西府,新的格局已经形成,开平帝当然要让局面稍微松缓一些。 最重要的是王平章表现得十分恭顺,除了连京都百姓都知道是他亲手打造的京军西营之外,这位老者堪称壮士断腕干脆利落,王家子弟里除去王九玄之外,其他人的军职都被他亲自撤下,这个举动甚至连开平帝都略有几分尴尬。 一边听着王平章的分析,一边考虑当前的局势,开平帝缓缓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平章神色肃然,并未流露出丝毫自得之色,因为他知道此刻自己能坐在御书房中,与皇帝谈论南境局势,非关他这段时间的步步后退,而是因为如今大梁与南周之间的对抗格局,基本出自当年他在南境的手笔。 望着那张地图上蜿蜒曲折的天沧江,王平章沉吟道:“陛下,此番并非决胜之战,只需要在守住江陵三城的同时,伺机夺下孟津渡口便算大功告成。” 开平帝平静地说道:“此前你说,这次南周至少有六成的可能先动手?” 王平章点头道:“南周内部分为主战和主和两派,后者自不必细说,前者亦分为死战和蛰伏两种截然不同的派系。关于支持蛰伏的这部分武勋,他们支持联姻和亲,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朝在西境大胜之后,一定会转头向南。他们只要能利用和亲争取到几年时间,那就可以继续拖下去。至于死战那一派,尤以军中青壮派将领为代表,联姻和亲被他们视作未战先降、民心溃散之举,这些人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和亲成功。” 开平帝沉吟不语。 王平章继续说道:“陛下,裴越在南周会遭遇一些麻烦,尤其是在他返程的阶段。依老臣对方谢晓的了解,他多半会利用这个机会谋取江陵三城。届时我朝可以给他一记当头棒喝,顺势让尧山大营前出,夺下孟津渡口之后抢占无为、太谷二城。” 开平帝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称赞道:“若论运筹帷幄、战局论断,无人能出爱卿其右。” 王平章恭敬地说道:“陛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从此以后,我朝在中线占据江陵三城,西线占据无为二城,利用这两处渡口突破南周水师的限制,足以形成双刀临门之势。打完之后再谈判,他们想要继续和亲也无妨,主动权始终掌握在陛下手中。待我朝整肃完备之后,便是数十万大军南下之时。” “好方略。” 开平帝再度赞了一声,然后说道:“爱卿可将此策写成完整的奏本,朕要好好琢磨一番。” 王平章七窍玲珑,当即起身道:“老臣领旨,请告退。” 开平帝微微颔首,令王平章心情复杂的是,这位大权在握的君王竟然起身目送,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旧事。 王平章满面感戴地退下之后,开平帝走到那副巨型地图旁边,凝眸看了片刻之后,淡淡道:“你听懂了吗?” 一道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来到开平帝身旁行礼道:“启禀父皇,儿臣……听懂了。” 他便是大皇子、鲁王刘贤。 开平帝微微皱眉道:“为何吞吞吐吐?” 刘贤只能鼓起勇气说道:“父皇,裴越还在南周境内,他身边只有一千亲随。倘若和亲之事还未成功,两国又起战乱,南周那些人岂能放过他?” 开平帝不苟言笑地问道:“你很担心他?” 刘贤此生最畏惧的便是开平帝,他也隐约能够明白父皇让自己旁听这场谈话的目的。对于一个合格的君王来说,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且理智的判断,任何不必要的情感羁绊都会成为累赘,这也是近来吴贵妃时常对他耳提面命的教导。 可是想到自己与裴越过往的交集,以及他在那些事情中表现出来的优秀特质,刘贤略显颤声地应道:“父皇,儿臣只是……只是觉得与两处渡口相比,裴越的作用更重要。” 开平帝沉默不语,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刘贤意识到父皇不喜欢自己的答案,可他不知该如何辩解,因为他本心就是这般想的。 虽说拿下孟津渡口能更进一步削弱南周水师的压制力,无为二城与江陵三城也能东西相望,彻底掌握将来国战的主动性,可是这真的能和裴越的重要性相提并论吗? 他知道这个方案是王平章主动提起,所以愈发不解其意,那位老军头明显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害死裴越,称得上剪除异己居心叵测,父皇为何要答应他? (本章完) 804【父与子】(下) 良久过后,开平帝淡淡道:“朕之所以答应王平章,是因为他这个提议于国有利,自然不能弃之不用。至于裴越,朕知道你很看重他,但是朕比你更看重他。” 刘贤愈发不解,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开平帝嘴角轻轻一扯,转头望着刘贤说道:“朕希望你能记住,一个臣子是否有用,必须依靠他自己的手段来展现。如果事事都要依靠朕的照拂,那朕要他有何用?无论裴越亦或其他人,想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必须具备这样的能力。” 他顿了一顿,盯着刘贤的双眼说道:“他能活下来并且建立功勋,朕就会给他与之相配的荣耀和地位,若他活不下来,那便是他的命数合该如此。” 刘贤神色复杂,显得极为纠结。 他当然能够听懂开平帝话中的深意,从古至今的皇帝都是孤家寡人,这绝非言语之间的笑谈。身为天下至尊,可以器重那些才华横溢的臣子,却不能将其视作贴心的知己,因为那样就会左右自己的判断。 换而言之,到了需要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舍弃,这才算勉强踏入帝王心术的门槛。 太上忘情实则绝情,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刘贤犹豫片刻,壮着胆子说道:“父皇,儿臣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觉得裴越能够为大梁做出更大的贡献,绝非区区两座城池或者一个渡口能比。” 开平帝略显意外地望着他,神情古怪地问道:“你是在怀疑朕对大局的判断?” 刘贤唬了一跳,连忙跪下说道:“儿臣不敢!” 开平帝眼中并无怒意,望着跪在身前垂首低头的大皇子,淡淡地问道:“那你想说什么呢?” 刘贤虽然害怕,可不知是因为最近开平帝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温和,还是想起自己在京军北营看见裴越练兵时的场景,坚持着说道:“儿臣恳求父皇派人提前通知裴越,让他能够做好准备,不至于被人暗中算计。” 开平帝忽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拂袖道:“你退下罢。” 刘贤满面茫然地跪在原地,直到几名内监都知小心翼翼地请他起来,才脸色纠结地走出御书房。 结束这场君臣父子之间的谈话,开平帝回到后宫,吴贵妃连忙迎上前,小意温柔地侍奉着。 开平帝将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吴贵妃听完之后掩嘴轻笑道:“贤儿这孩子太过愚鲁,让陛下费心了。” 开平帝叹道:“朕只想他能尽快成长起来,你闲暇时多教教他。” 吴贵妃柔声应下,又问道:“陛下,那位中山侯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开平帝轻哼一声道:“朕给了他那么多底牌,甚至连沈默云都派去南边,而且这个时候估摸着谷梁已经反应过来,要是这样他还死在那些人手里,那便只怪朕看走了眼。” 吴贵妃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南面的方向。 陛下对那位年轻国侯竟然如此厚待。 实在……让她有些意外。 …… 天沧江南岸,周朝承北大营。 随着帅帐外面挂白,军营中弥漫着肃杀冷厉的气息,因为这里是除了陷阵营之外,招募最多平江方家子弟的大营,更不消说方谢晓的亲卫营中皆是方家子弟。 方云虎的死讯传来之后,无数年轻将士默默擦拭着自己的兵刃,只等国公爷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无所畏惧地冲进建安城里,将那个梁人权贵碎尸万段。 帅帐中的氛围愈发沉肃凝重,方谢晓毕竟年过知天命,老年丧子无疑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他坐在帅位之后,保持相同的姿势枯坐良久。 这里除了承北大营的三位重要将领之外,还有四位连夜赶来的方家武勋,以及站在一侧的两个年轻人。 其中一人便是执掌陷阵营的长子方云天,他身边的则是老三方云将。 老二方云松不知去向,幼子方云骥则留在建安城内镇国府中,四子方云虎已然阴阳两隔。 方云将气势凶悍,犹如一杆锋芒毕露的长枪,他似乎无法忍受堂内压抑的气氛,凛然道:“父帅,请下令罢!” 方谢晓沉默不语,倒是其他武勋纷纷附和道:“请国公爷下令!” 这些人乃是方谢晓的核心嫡系,没有一个庸才,都清楚宫中对这件事的态度。既然庆元帝选择秘不发丧,让镇国府的人出来报信,那么他的想法不言而喻。 陛下不希望这件事闹大,因为这样会直接影响到两国和亲的大计,更不可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杀了裴越替方家报仇,只能让方家吞下这个苦果。 可若是公然提兵进逼建安城,那与造反何异? 群情鼎沸之中,方云天依旧保持沉默。 方谢晓轻咳一声,抬头扫视众人,喧嚣声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贯骄傲凶悍的方云将也低下头不敢再呱噪。 “云天。” “末将在。” 方谢晓望着面色沉稳眼神坚毅的长子,心中略有一些安慰,缓缓道:“你代为父写一道折子,请陛下允准臣能参加数日后为联姻准备的大宴。” 方云天心中轻叹一声,垂首道:“是。” 方谢晓望向众人,平静地说道:“公主殿下远嫁北梁,我知道你们有一些愤懑,但是你们不要忘记陛下为何要这样做。若非我朝军备不够强盛,北梁数十万大军沿江列阵,甚至占据江陵三城虎视眈眈,陛下又何至于出此不得已之下策?该退的时候就得忍让,怨气再多也无法解决问题。” 众人见他亮明态度,哪里还敢与之争辩,纷纷应声称是。 方谢晓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待众人离开之后,方云将神情悲痛地说道:“父亲,难道就这样任由四弟白白丧命?” 方谢晓沉声道:“他要杀裴越,结果被人家反杀,这算哪门子白白丧命?自己学艺不精,反倒怪别人没有手下留情,为父便是这样教导你们的?” 方云将哑口无言,嘴唇翕动,满面悲愤之色。 方谢晓看了一眼方云天道:“你带他下去,这段时间不许他离开大营。” 方云天躬身道:“是,父亲。” 帅帐中终于安静下来,方谢晓转身望着墙上挂着的地图,眼神停留在江陵三城的位置。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他眼中渐渐泛起痛苦的神情。 不管他在旁人面前如何维持,方云虎终究是他的亲子,如何能做到泰然处之? 他没想到裴越竟然敢痛下杀手,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存在,更没想到方云虎带着四百精锐会被裴越反杀。 这其中肯定出了问题,方谢晓隐约察觉到危险的靠近。 但是……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地图上江陵三城的位置,右拳渐渐攥紧。 机不可失! 书友们好,最近我只能从后台看到大家的书评,客户端不显示也无法回复,过段时间就好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822【消失的骑兵】(上) 阳春门内。 三百余南周禁卫伤亡过半,但是仍旧没有彻底丧失斗志。 他们早已做好必死的决心,原本以为能够支撑一段时间等到己方大队赶来。只要他们能守住阳春门,那么破城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过往十余年间,周军数次攻打江陵城,但是因为无法切断大江北岸梁军的支援,再加上城防坚固,守军又是梁军之中的精锐,所以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若非如此,庆元帝、徐徽言和方谢晓也不会钩织出这样一个局,甚至不惜用清河公主和徐初容来打消裴越的疑惑。 然而裴越没有上当。 南周禁卫亦没有想到,他们要面对的是利用城内宽阔的主街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的精锐骑兵,对方不仅骑着高头大马,个体的实力也非常强大,显然不是他们的血肉之躯能够阻挡。 他们每个人都非常擅长械斗,可是谁又能想到十余年来只有步卒的江陵城里藏着一支骑兵? 能够活下小半数人,其实已经能够证明这些禁卫的实力。 只是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更为残酷的绞杀。 在那支骑兵冲出城后,站在冯毅和盖巨中间的那位年轻武将抬手发令,紧接着便有上百锐卒大踏步来到城门附近,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张泛着死亡气息的蹶张弩。 禁卫们看到这一幕无不心胆俱丧,虽然他们在衣服里面穿着软甲,可是这种弩连锁子甲都能轻易射穿! 退无可退,那么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 便在这时,那位年轻武将冷厉地喝道:“放箭!” 无数道寒光穿透城门附近的空气,冲过来的南周禁卫纷纷倒地,任凭他们武道高明,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也绝对不是弩箭的对手,除非他们能够达到叶七或者谷范的境界。 他们以为这会是一场惨烈的白刃战,最后终将以己方的胜利告终,可是梁军压根不同他们肉搏,先用意想不到的精锐骑兵冲阵,然后又以上百张蹶张弩齐射,最后再让裴越的亲兵上前收尾。 不到片刻时间,守军便夺回阳春门的控制权,随着大门稳稳地关上,冯毅不禁松了口气,大步来到那位年轻将领的面前,拱手道:“禀爵爷,城内敌人已经肃清!” 这位武将便是谷梁的心腹大将,与裴越有着过命交情的燕山子李进,他上前在冯毅肩头擂了一记,微笑道:“不嫌弃的话就叫声大哥,哪来这些俗气的称谓。” 冯毅当然不敢和裴越平齐,略显拘谨地说道:“多谢将军赏识,小人不敢无礼。” 李进没有强行扭转他的称呼,况且眼下也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温和地说道:“你带着越哥儿的亲兵过去吧,那边还有两位身份尊贵的女子需要照顾,千万记得不要让人冲撞了她们。” “是,将军。” 冯毅恭敬地应下,李进则转身走向城墙的阶梯。 …… 在城内射杀南周禁卫的同时,城外平坦的大地上呈现出一幕令人惊艳的画卷。 军容严整的金吾卫骑兵面对背嵬营的正面冲击,就像一块鲜嫩的豆腐,亦或是一张单薄的纸张,瞬间就被扎个通透。此情此景犹如两位正在决斗的顶尖高手,没有多余的废话以及花哨的招式,只有一剑封喉的果决,还有十步一杀的凌厉。 人影憧憧,骏马嘶鸣,背嵬营的将士相互掩护,老辣且狠厉。 与之相比,金吾卫的骑兵虽然看起来并不差,但是他们大多都略显紧张,在这种短兵相接毫无退避余地的情况下发挥不出全部的实力。 两边交错而过,刹那间胜负已分。 不知庆元帝和方谢晓在看到这个场景时会有怎样的想法,且说夏飞在硬抗裴越一刀险些握不住长枪之后,转头望着凌乱的阵型不禁满心惶恐与惊慌。 南周的金吾卫相当于大梁的禁军,皆为守护皇城的核心精锐,其中步卒大多有过在边军中轮转的经历,实力的确不容小视。至于这一千骑兵乃是庆元帝命令夏飞操练出来的悍勇之辈,因为南周骑兵一直稀少的缘故,自然对他们寄与厚望,这次交代下来的任务就是拖住裴越的背嵬营。 夏飞信心满满,然而他忽略了一个关键点,对于一支骑兵来说,有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冲杀至关重要。 毕竟他要面对的不是普通骑兵,而是裴越麾下战力最强的背嵬营。 对方虽然也只有一千人,可他们是裴越从藏锋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卒,藏锋卫甚至能战胜西吴铁骑。 这一次快如闪电的交锋让金吾卫骑兵死伤近百人,而背嵬营仅有数人阵亡十余人轻伤。 江陵城头上,那位偏将忍不住赞叹道:“中山侯麾下的骑兵竟然强悍如斯。” 保定伯蔡迁淡淡道:“年方弱冠便能加封一等国侯,他又岂是徒有虚名之辈。” 他扭头望着城外的大局,目光转向南周的另外两支骑兵。 狼突营和定山营,前者主将是方谢晓的心腹,后者主将是他的次子,可谓是南军骑兵中仅有的家底。从这两支骑兵前行的轨迹判断,他们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支援金吾卫,而是径直朝阳春门冲了过来。 偏将感慨道:“南周这次堪称费尽心机,若非中山侯提前发现破绽,说不定真有可能被他们抓到机会。”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天边响起激昂高亢的鼓声。 江陵城外东、西和南面是大片平坦的开阔地,东西两面约为十二三里长,南面则有二十余里。顺着南面鼓声响起的方向望去,只见大队军卒的身影已然出现。 那显然就是南周军队的主力。 蔡迁沉声道:“传令,迎敌。” 偏将领命而去,其实这对于江陵城的守军来说并不复杂,因为过往十余年里他们每天要做的事情便是演练守城,一切都已非常熟练,只要下面的城门能够及时关闭,他们便有信心打退周军的进攻。 蔡迁望着城下那两支快速逼近的南周骑兵,心里估算着他们抵达的时间。 便在这时,下方发生的一个变化让他神色猛地一变。 805【剑欲出鞘】 绁马中山尚戴星,侵寻晓色散林坰。平沙直走滹沱白,远岫遥连上谷青。 盆石祇今留雪浪,毡椎何处觅兰亭。煎茶孤负花瓷好,为报邮签不肯停。 这首诗名为《思州至正定道中怀古》,出自前魏诗家陈洪之手,描绘的是如今大梁西南部思州境内的景色。这里拥有瑰丽奇绝的风景地貌,却又不像渝州十万大山那般路途艰险,无数文人墨客都曾留下名篇称颂此地风光。 思州大部分地域位于渝州和定州之间,北部一段与永州相连,东北则有三十余里长的边界连接钦州。在南境五州之中,思州面积排名第二,仅次于定州。 思州境内仅有一座昌平大营,下辖桂阳卫、信阳卫、溧阳卫和沁阳卫四支步军,以及兴国卫这支骑兵,合计六万余人。 桂阳卫驻地位于思州南面茶陵府、府城武冈之内。 指挥使府邸内,一位年近而立的骁勇武将正在侃侃而谈。 “中山侯抵临南周建安城之后,翌日便遭遇一群纨绔子弟登门挑衅,然后他亲自出手将那些人揍得落花流水。你们不必担心,南周那边虽然局势复杂,但是真正敢对中山侯不利的人不多,而且他肯定能够做好应对的准备。” 堂内除了这位年轻武将之外,还有两位气质截然不同的女子,正是与裴越分别之后一路西行的叶七和谷蓁。 她们先是去定州永嘉府拜访谷蓁的长兄谷节,然后沿着浩浩汤汤的天沧江继续向西,来到武冈城面见这位年纪轻轻的桂阳卫指挥使,即谷蓁的二哥谷苍。 听着兄长口中的尊称,谷蓁轻笑道:“二哥,其实裴兄弟并不在意那些俗礼,你这般客套反倒会显着生分。” 谷苍看了一眼旁边面色平静的叶七,滴水不漏地说道:“小妹,国礼大于家礼,大节不可轻忽。” 谷蓁略显无奈地点点头,然后对叶七说道:“叶姐姐,我这位兄长历来守礼恪矩,并非在你面前刻意作态。” 叶七已经见识过谷家四子完全不同的性情,谷范随心所欲、在西境领兵的谷芒豁达开朗、长子谷节沉稳厚重,眼下谷苍这般小心谨慎倒也不算出格。而且相较于她在京都见过的那些纨绔子弟,谷梁对于四个儿子的管教可谓高人一等,至少没有养出那种横行霸道的混蛋。 一念及此,她神色温和地微笑道:“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谷家兄长怎么叫都行,裴越不会在意这些。” 谷苍面容沉静,颔首致意之后便岔开话题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游历?” 谷蓁抿嘴笑道:“看来二哥军务繁忙,不想我们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 谷苍抬手点了点她,摇头道:“不许胡说,我只是多嘴问一句而已。往西走的话路途艰险,尤其是进入渝州地界之后,你身子骨这么柔弱,怕是会麻烦叶姑娘。” 谷蓁这才老老实实地回道:“并不打算去渝州呢。我和叶姐姐商量好了,见过二哥之后就转向东北,看一看思州境内的风景。” 这时叶七忽地开口说道:“谷家兄长,有一事不知是否方便询问。” 谷苍道:“但问无妨。” 叶七眼中渐渐浮现清冷的光芒,缓缓道:“昨日陪着蓁儿妹妹在城中闲逛的时候,我听人说驻守在江边的信阳卫指挥使前段时间被撤职,换了一位京营中调来的武将接任?” 谷苍终于显露出两分惊讶之色,他想了想之后说道:“没错,确有此事。” 昌平大营的布防格局类似于一个丁字形,天沧江边有信阳卫和沁阳卫,往北便是谷苍统率的桂阳卫,再北面则是驻守在思州州治南康城的溧阳卫和兴国卫。 其实一个指挥使的任免和调动极其平常,但是叶七此刻的神态说明这件事有蹊跷。经过这么久的相处,谷蓁对这位任侠洒脱的叶姐姐越来越了解,知道她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性情,不禁略显紧张地问道:“叶姐姐,可有什么不妥?” 叶七轻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新调来的指挥使是京军西营的武将。” 谷苍的神情凝重起来,他仔细回想着最近一个月思州防区内的兵力调动,以及半个月前去南康城面见昌平大营主帅时听到的叮嘱,一个令他心中升起浓重不安的猜想渐渐成型。 谷蓁看着两人脸上的神色,担忧地问道:“叶姐姐,京军西营的武将是不是魏国公的心腹?” 叶七颔首道:“没错,其实这一路沿着天沧江前行,我隐约感觉到局势越来越肃穆。” 谷苍沉声道:“我的确接到过主帅钱侯爷的命令,最近要加强周边地区巡查,但是仅仅从这几件事来判断,很难确定朝廷要做什么。叶姑娘,你是不是怀疑朝廷准备要打仗?” 叶七迎着兄妹二人的注视,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担心裴越还在南边,万一……”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余者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谷苍皱眉道:“这不合常理。如果陛下和西府真的打算利用联姻和亲的机会迷惑南周,然后在南境动兵,不可能到了现在还藏着掖着,至少应该对各级指挥使开诚布公,否则如何能够做到如臂使指?再者,家父如今身为右军机,倘若陛下真的不顾中山侯的生死强行动兵,他怎么可能会同意这样的决策?” 谷蓁刚刚已经心跳到嗓子眼,此时听完自家兄长冷静的分析才稍稍镇定一些。 叶七沉吟道:“假如……假如皇帝并不想大动干戈呢?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谋取一些利益?之所以要绕开谷侯爷,是因为皇帝知道谷侯爷肯定不会同意,否则他为何要在这个时间点悄悄撤换南军各营的几位指挥使?” 谷苍心中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犹如江湖游侠的叶姑娘竟然有如此便捷的消息渠道。 如果他知道早在很多年前,叶七就通过太史台阁主事蔺甲得知很多隐秘,恐怕就不会如此惊讶。 叶七看着身边满脸忧色的谷蓁,放缓语气宽慰道:“不必担心,裴越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虽如此,可是她略微反常的不自信足以说明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谷苍正色道:“我会立刻派人去南康城找到钱侯爷问清楚。” 叶七颔首道:“如此也好。谷家兄长,劳烦你这段时间照顾一下蓁儿妹妹。” 谷蓁连忙问道:“叶姐姐,你要去哪里?”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京都的时候,听到裴越可能遭遇危险,叶七毫不犹豫地提枪西行。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这让谷蓁再度烦恼于自己小时候没有练习武道。 叶七平静地看着她,柔声道:“我要去蒲圻城,总得亲眼看着那家伙回来,我才能放心。” 谷蓁看着她坚定的目光,只得勉强笑道:“叶姐姐,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谷苍不赞成叶七的决定,但他显然没有立场开口劝阻,只得安静地听着两人叙别。 …… 在叶七决定即刻原路返回的时候,一叶扁舟从江陵城北岸边出发,沿着看守严密的浮桥渡过天沧江。 凛凛江风之中,太史台阁兑部主事钱冰立于船头,望着北岸巍峨雄伟的蒲圻城,身姿挺拔如剑。 一改往昔之卑微。 (本章完) 806【大宴将启】 南周,建安城,四方馆。 礼部侍郎盛端明最近格外忙碌,使团的随行官员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只因南周那边一改之前的拖沓作风,似乎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敲定公主出行的一应事宜。 两国之间的联姻当然不像寻常男女成亲那般简单,礼节仪程繁琐复杂,就连使团北归的路线都必须提前敲定,中途不得有任何更改。 好在盛端明乃是当世大儒,平生最擅长的便是在故纸堆中寻章摘句。在他和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的不断沟通下,十分艰难地确定最终的规程。 九月二十六日,即五天后的正午,南周将于皇城大庆殿举行大宴,届时大梁使团中凡有官职者必须赴宴,南周那边上至首辅徐徽言下至九品京官皆会到场。 九月二十八日,大梁使团于皇城外恭迎清河公主车架,由皇后屈氏乘坐九龙轿送至宫外,然后由太子陈顼以及宗正府的皇族成员送出城外。在完成出行仪式之后,公主车架会在南周金吾卫的护送下向北前行,裴越的背嵬营也将于途中汇合。 在抵达江陵城附近后,金吾卫会原路返回,使团则通过城北的浮桥进入大梁定州境内。 日上三竿之时,盛端明在偏厅内处理一些需要用到的文书。 “大人,南周徐侍郎请见。”属官迈着极轻的脚步入内禀报,神色略显古怪。 盛端明抬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女子又来了?” 属官点头道:“是,她说要看望裴侯爷。” 盛端明已经习惯这种状况,这些天只要徐子平来商谈礼仪细节,徐徽言的掌上明珠必然会跟着来。虽说他对裴越的立场坚信不疑,可是徐初容年轻貌美气质出众,又和裴越一起经历过生死,最近两人愈发熟稔的情况让老人家情不自禁地犯嘀咕。 这万一要是南周的美人计,裴越能抵挡得住吗? 想到裴越过往在这方面的事迹,尤其是成亲直接娶两名女子的壮举,盛端明委实难以放心。只是裴越在南周这段时间的表现太过完美,再加上双方都没有失礼出格的举动,徐初容每次来都带着丫鬟仆妇,两人仅是简单地聊聊天,一贯注重礼节的盛端明只好将担忧藏在心底。 罢了,裴侯你可一定要守住底线啊。 老学究在心里默念一句,然后对属官说道:“请徐侍郎正堂相见。至于那位徐姑娘,咳咳,你派人领着她去裴侯的院子。” “是,大人。” 属官退下之后,盛端明起身整理官服,然后迈步去往正堂。 如果让他知道裴越和徐初容这些天谈话的内容,恐怕这位当世大儒再也无法保持如此平静的心态。 譬如今日—— “我听说你是庶子出身,北朝有很多人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吗?” “北面那位皇帝其实一直在利用你,我觉得等你帮他做完那些事之后,他一定会卸磨杀驴。” “功高震主这个词可不是危言耸听,翻开史书类似的惨剧比比皆是,你总得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裴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秋日温暖的阳光中,裴越坐在树荫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南周某位文人的词作合集,旁边的小几上放着茶盏和桃花精心准备的果子点心。远处的廊下,桃花看似在钩织手中的汗巾子,眼睛的余光却不时看向那对年轻男女的背影,脸上警惕和戒备的神情并未掩饰。 她身边坐着两个徐初容带来的贴身丫鬟,纵然身份卑微,可是与清河徐氏这四个字沾上关系之后,似乎世人眼中低贱的丫鬟也变得清高起来。她们自然有些瞧不起不通文墨的桃花,却也没有胆子当着两位正主的面贬低这个笑起来眼眸如月牙的丫鬟。 微风吹过庭院,一切都很安详,除了徐初容略微有些啰嗦的语调。 裴越不得已合上书卷,转头望着脸色严肃的少女,无奈地说道:“徐姑娘,你这是在劝降我吗?” 徐初容怔了怔,随即坦然地说道:“你到我们南周来,肯定会比在北面过得舒服。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庶子的身份就鄙薄你,更不会担心将来有一天功高震主就被清算。” 裴越没有急着反驳,只是好奇地问道:“为何?” 徐初容胸有成竹地答道:“你现在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良将帅才,过往的经历不会成为别人嘲笑你的把柄,反而会增添几分传奇的色彩。因为我们没有见过你以前艰难时候的模样,就不会像北梁那些权贵一般羡慕且嫉恨。至于功高震主,拒北侯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当初他被你们北梁皇帝陷害,来到南周之后不仅没有遭受轻视,反而在军中步步高升,如今他的权柄和地位更是仅次于镇国公。” 裴越若有所思地颔首道:“确实有些道理。” 徐初容喜上眉梢,连忙问道:“你答应了吗?” 裴越反问道:“答应什么?” 徐初容认真地说道:“离开北面那个复杂又危险的环境,来我朝成就一番大业。当然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可以先回去安排好一切,等那些你在意的人都过来之后,你再带着那支叫做藏锋卫的骑兵渡江。” “考虑得还挺周全。”裴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声问道:“这是贵国皇帝的旨意吗?” 徐初容望着他俊逸的笑容,不禁想起那天在太平街的绸缎铺里,他挡在自己身前用肩膀抗下那记禅杖的情景,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悸动。 她迟疑片刻之后,老老实实地说道:“不,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人指使。” 裴越从她的眼中看出一抹古怪复杂的情绪,心中隐约猜到一些,他暗叹一声转回头,淡然道:“徐姑娘,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徐初容楞道:“何出此言?” 裴越耸耸肩道:“如果是贵国皇帝想要招我,那我还会考虑一下,毕竟这是那位陛下对我的认可,也具备一些保证的意味。但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没想过这件事于我来说的风险?” 徐初容连忙辩解道:“可是我朝陛下怎会反对呢?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别人,只是不想让陛下或者我爹爹误会,万一他们真的想这么做,你却不肯答应,到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你真的愿意这么做,我肯定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裴越沉默良久,然后将书卷放在旁边的小几上,郑重地说道:“徐姑娘,你这些天一直缠着我说这件事,原本以为你是在说笑,如今看来不得不正式地回答你。” 徐初容悄悄攥紧拳头,紧张地说道:“你说。” 裴越沉声道:“我是梁人你是周人,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此事不要再提。我知道你是好意,也相信你是一个纯粹又简单的人,可你不能再三地给我制造麻烦,明白了吗?” 徐初容怔怔地看着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怎会不明白? 裴越的答复很坚定,同时又透着几分决然的味道,显然是已经忍耐到了极致。 徐初容轻轻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我明白了。” 裴越言简意赅地说道:“明白就好,请回罢。” 徐初容缓缓起身,裙摆翩跹,最后看了一眼裴越,只见他依旧望着前方不为所动,便一言不发地离去,那两个丫鬟连忙跟了上去。 此后数日直到清河公主出嫁的大宴开启,徐初容再也没有来过四方馆。 (本章完) 807【令郎可安好】 大梁开平六年,南周庆元十二年。 九月二十六日,历曰,菊有黄华。 建安城今日满城挂彩,大街小巷喜气洋洋,让这座极其繁华的雄城愈发热闹喧嚣。或许还有一些通读史书的年轻文人,因为和亲这两个字如丧考妣,可是百姓们怎会在意这些虚名。 他们从各坊管事那里领到朝廷发下的赏赐,立刻满口称颂圣天子和远嫁北梁的清河公主,然后便喜滋滋地回家关上门继续算计着柴米油盐。 至于那些文人书生的喟叹与愤懑,早已湮没在掠过大江南北的秋风里。 至少,他们的抨击绝对传不到巍峨庄严的皇城之中。 大庆殿乃是南周皇城的主殿,从宣德门入宫穿过广场,经由宽敞平整的中轴线便可抵达殿前。 正门为大庆门,东西两侧则是日精门与太和门,殿前长廊足有五十余丈,另有配殿十余间。与建安城的繁华风格相匹配,这座大庆殿的装饰不仅极尽奢华之能事,且殿庭广阔足以容纳数千人。 辰时二刻,南周各级京官在纠仪御史的引导下进入大庆殿,来到各自的座位前入席。 辰时三刻,六部尚书、内阁辅臣及军机处参领等大臣开始入场。 巳时初刻,以内阁首辅徐徽言为首的数位重臣进入大庆殿。 片刻过后,裴越带领大梁使团入殿,此时殿内已经云集上千位南周京官,堪称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几乎所有南周官员都同时看向大殿门口,虽然此情此景算不上千夫所指,但这些眼神里绝对不乏冷漠与仇视。 裴越身穿一等国侯朝服,身姿挺拔俊朗,面容俊逸出尘,又带着沙场磨砺过后的坚毅与淡定,轻而易举地便挡住无数道审视的目光。实际上从他踏出绿柳庄开始,类似被人围观的情况便已经屡见不鲜,譬如当年在陈观镇举行的那场军议。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白身庶子,面对王平章麾下的悍勇虎将都能做到泰然处之,更何况今时今日? 跟在裴越身后的使团随员同样神情从容,没有一个人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露怯或者故作姿态,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大梁朝廷的脸面。 按照先前议定的座次,使团的其他官员纷纷落座,裴越与盛端明径直来到御阶前方,然后在首辅徐徽言的礼请下,依照客左主右的礼制入座。 裴越神色平静地观察着周围。 坐在对面首位的是南周太子陈顼,裴越对他的印象不深,算上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这位太子殿下的形象其实非常符合裴越的认知——不出挑不狂妄,谨遵多做必然多错多言必然失言的准则,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姿态,存在感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次席便是内阁首辅徐徽言,其人内敛深沉,看似温吞拖沓远不及洛庭那般雷厉风行,但是只要想一想南周内部复杂的局势,以及他能稳坐内阁首辅的位置七年之久,当能明白这个温和中年人的底蕴和能力。 裴越大抵能感觉到徐徽言内心的纠结,源于此人对两国关系的担忧,只可惜世事如棋,凡人难以左右,纵然他贵为内阁首辅亦无济于事。依照裴越的分析,这件事几乎牵扯到两国所有权贵门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抉择,已然汇聚成一股碾压所有人的洪流,宛若历史的滚滚车轮,没有人能够只手扭转乾坤。 东面第四席便是拒北侯冼春秋,老人神色淡然,冲裴越微微颔首致意。 即便没有那天的密谈,裴越也不会轻视这位能在叛逃之后青云直上的当世名将。 向冼春秋还礼之后,裴越移动目光,看向坐在他与徐徽言之间的那个中年男人。 镇国公方谢晓,总理军务大臣。 此前听过太多关于此人的传说,譬如谷梁对他的评价。虽然谷梁口中的方谢晓要永远逊色一筹,但能够被谷梁视作一生之敌就足以说明他的实力。 对于裴越来说,方谢晓最危险的地方不在于行军打仗的能力,而是站在他身后的十余万平江子弟。 从方锐到方云虎便能看出,即便这些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偏执的特质,依旧远远强于大梁京都里那些纨绔子弟,因为他们敢于杀人而且拥有杀人的能力。 两人目光交汇,仿佛这一刻周遭猛地安静下来。 那个夜晚在丹霞湖畔发生的厮杀被压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在得到裴越的许可之后,徐徽言带着庆元帝的旨意逐一劝说那些亲眼目睹的文人,这才没有酿成轩然大波。可是对于此刻大庆殿内阶附近的人们来说,方云虎的死亡根本不是秘密。 有人满心好奇,也有人忧心忡忡,因为谁也无法预料经历丧子之痛的方谢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裴越面色平静目光淡定,从容地与方谢晓对视,从始到终没有半点色厉内荏的情绪。 这一幕让不少南周大臣心情复杂,他们知道裴越背后有整个北梁为倚仗,也知道这个年轻权贵胆气雄壮性情坚韧,可是他们很希望能在裴越脸上发现些许破绽。 最终只有失望。 换而言之,或许在这个北梁权贵看来,杀死方云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方谢晓很快便读懂裴越平静眼神的含义,于是他抬起双手放在面前的桌案上,面色一点点冷下来,眼中渐渐泛起冰冷的杀意。 在他身后跪坐的方云天同样冷漠地盯着裴越,似乎下一刻就将暴起杀人。 太子陈顼眉头微皱,他显然不愿意这场大宴平地起风波。在两国交换婚书之后,今日便是清河公主的大成之宴,他身为储君又是清河的皇兄,岂能坐视双方再起冲突? 只听他轻咳两声,示意方家父子不要冲动。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望着眼中满是悲痛之色的方谢晓,淡然开口道:“镇国公,久仰大名。” 方谢晓语调深沉地回道:“中山侯果然是少年英雄。” 这句话当然不是称颂,徐徽言甚至能从他刻意加重的后四个字听出肃杀的味道。 少年英雄这个评价,可以理解为夸赞,也可以是盖棺论定的总结。 裴越脸上泛起恬淡的笑意,迎着方谢晓的目光说道:“不及令郎多矣。” 没有人知道裴越为何要这般近乎于赤裸裸的挑衅,就连坐在旁边的盛端明都心中震惊。 老学究先是看了一眼脸色逐渐铁青的方谢晓,又看向安坐如山的裴越,不禁由衷地生出叹服之意。 就在这时,纠仪御史猛地砸出三声清脆的鞭响,随即便有恢弘雄壮的大乐在殿内响起,十分巧合地将方谢晓将要爆发的怒气压下去。 庆元帝出现在龙椅之前,群臣山呼万岁。 (本章完) 808【剑锋所指】 “众卿平身。” 庆元帝面带微笑地说着,随即由大太监高亢嘹亮的声音传至大殿每个角落。 群臣谢恩归座。 裴越状若不经意地望着对面的方谢晓,发觉对方眼中的悲痛郁卒之色并未消退,不由得暗暗提高了警惕。这些年他见识过太多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人物,方谢晓这样的神情显然不太正常,因为根据过往获得的消息分析,这位镇国公绝非城府浅薄的角色。 龙椅上的庆元帝看起来心情倒还不错,似乎并未察觉到下面的暗流汹涌。 在绝大多数朝臣看来,陛下之所以龙颜大悦,自然是因为联姻终于成行,为此前两国拟定的盟约加了一层保障,可以为大周赢来两三年的承平年景。其实大殿中列席的朝臣不会像那些文人学子一般天真单纯,无论他们的立场为何,至少能够看出联姻的好处。 对于大周来说,这是眼下唯一的缓兵之计,因为北梁在去年挫败吴国之后,显而易见要趁势挥军南下。 这也是去年北梁皇帝宁肯抽调京军赴西境支援,却让南境边军不动如山的根源。 庆元帝面露喜色的另外一个原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譬如此刻捻须微笑的冼春秋。 虽然裴越不能确定这位老者如何向皇帝禀报两人的谈话,但是其中一点可以断定,那就是必然会提起自己的态度有所松动,继而让皇帝误会将来会有更大的把握招降他。 果不其然,庆元帝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两分,望着裴越说道:“裴正使。” 裴越拱手道:“外臣在。” 庆元帝温和地道:“早先听闻卿天资聪颖文武双全,朕起初并不相信,试问世间焉有如此聪慧全才之人?当然,关乎卿之武略,朕从来不曾怀疑,就连镇国公和拒北侯都数次在朕面前称赞。唯独这诗文之道,朕总觉得是世人以讹传讹,直到卿于数日前在东林文会上写出一首酣恣淋漓的破阵子,方知传言不虚。” 裴越心中微微一动,面上无懈可击地微笑道:“陛下谬赞,外臣愧不敢当。那首词不过是一时游戏之作,实在当不起陛下厚爱。” 他这番话自然不是刻意贬低稼轩的词作,只是这位皇帝陛下的话里又套着埋伏,不得不提前婉拒。 庆元帝却仿佛没有听出裴越的言外之意,稍稍抬高语调道:“裴卿何必过谦?今日乃是大喜之宴,周梁终成邻睦之邦,裴卿何不再作一篇诗词,以记这千载难逢之盛宴?” 大庆殿采用独特的内部设计,能够将人声放大一部分,虽然位于下方的那些低阶京官依然听不见,但至少有接近半数的官员能够听清庆元帝的声音。 很多文官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又难堪,只因如今的大周相较于北梁,唯一占据优势的便是文华鼎盛。这既是当年世族南渡的丰厚遗泽,亦是近百年来的繁华孕育出来的南国文气。他们可以承认裴越的战功武道,可以承认他的杀伐果决,唯独不能承认这个北梁权贵在诗词文章上的优秀。 这是他们面对梁人最后的骄傲。 如今皇帝陛下对裴越的文采推崇至此,甚至反复说服对方为今日这场大宴留下华美篇章,这让殿内的文人大儒如何能够接受? 窃窃私语之声渐起,唯独坐在东面的那几位大人物依旧保持着平静。 裴越抬头看向神情温和的庆元帝,竟然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嘉许之意,似乎是刻意让他展露才华。再看对面那些人神情各异的姿态,他很快便理清楚其中的关节,想来是庆元帝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拉近和南周文坛之间的关系。 庆元帝高声道:“裴卿可有佳句?” 裴越平和但又坚定地说道:“还请陛下恕罪,外臣素无捷才,且这段时间无心吟诗作赋,故而无句可献。” 庆元帝应了一声,面色略显惋惜。 裴越不想将气氛闹得太僵,至少在离开建安城之前,他不希望再出现无法掌控的混乱。方才之所以刺激方谢晓,一方面是笃定此人绝对不可能公然对抗庆元帝的旨意,另一方面则是希望给他加把火,让他可以顺其自然地完成后续的动作。 大宴正式开启,待庆元帝举杯饮过之后,裴越便代表大梁向其敬酒。 今日的宴会规格极高,自然就不会有人故意闹酒,再加上旁边有个酒量惊人的老学究盛端明,裴越倒也乐得清闲,不过是依照礼节与身份相当的数人饮过而已。 在这样喜庆祥和的气氛中,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殿中群臣大多有了三两分酒意,坐在方谢晓身后的方云天忽地起身,来到内阶中央空旷的区域站定,面朝庆元帝躬身行礼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庆元帝面色红润,微笑颔首道:“准。” 殿中渐次安静下来,群臣纷纷转首望着那个挺拔的身影。 方云天目不斜视,恭敬地说道:“今日乃是公主殿下大喜之日,岂可无名篇佳作以贺之?适才中山侯谦辞推让,想必是因为酒兴未酣难以挥毫。然而徒饮无趣,微臣愿以一支剑舞略助酒兴,为公主殿下、为大周江山、为圣天子贺!” 庆元帝大喜,赞道:“爱卿此举大妙。” 殿内登时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叫好声。 唯独盛端明微微皱起眉头,他略有些担心地看向裴越。 “无妨。”裴越轻轻一笑,低声说道。 他平静地望着不远处肃立的方云天。 这是鸿门宴? 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啊。 当此时,方云天从太监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反手捏着起手式,左臂徐徐伸开。 “剑气寒高倚暮空,男儿日月锁心胸。” 只听他口中吟诵一句,身影蓦然化作一缕清风,长剑在空中抖出无数道波光,宛若细雨丝丝缕缕,带起一片龙吟之声。 世人皆知方家五虎,对于方云天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平江陷阵营主将的身份上,极少有人格外注意他的武道修为。直到此刻千人瞩目的大殿中,他全力施展开来,人影随剑飞,恍若谪仙人。 “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 第二句出,剑气陡然转为凌厉,配合着他沉稳厚重的步伐,隐隐有股黑云压城的气势。 “旧说王侯无世种,古尝富贵及耕佣。”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手中长剑仿佛承着千钧之力,每一步踏出都力透青石,每一剑挥出都沉重凝滞,渐渐流露出几分挣扎之意,犹如被这尘世间困居一隅。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南周的文臣无不被方云天这一曲接连变化气势煊赫的剑舞感染,听着气韵悠长的大乐,望着殿中那个逐渐人剑合一的身影,不断有人发出惊叹声。 裴越当属殿中真正的内行,当他看着方云天的剑势从飘逸转为沉重,面色渐渐凝重。 太史台阁的情报中,关于方云天的武道修为只有寥寥数字,因为此人从未与人公开切磋过,在战场上也是以杀敌冲阵为主。直到此刻亲眼目的,裴越才能确认一件不容乐观的事实。 方云天的武道修为不在他之下! 便在这时,方云天身体猛然一个停顿,长剑画出一个半圆,伴着他吟出最后一句诗,剑锋朝着裴越的方向闪电般奔袭而去。 “须将大道为奇遇,莫踏人间龌龊踪!” 随着那个踪字出口,长剑已然来到裴越的面前。 大庆殿在这一刻陷入喧杂又死寂的诡异状态,喧杂是因为无数人惊呼出声,其中不乏一些大人物呵斥方云天住手。死寂则是由于时间仿佛忽然变得极慢,裴越和方云天这对大江南北最优秀的年轻武勋彼此对望,外部的噪声已然消失不见,他们眼里只有对方。 裴越平静地看着长剑逼近。 方云天漠然地盯着裴越的面庞。 “锵!” 大乐在此时戛然而止。 方云天的长剑停在裴越面前三尺之地,剑身稳如磐石,握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裴越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甚至连端着酒盏的动作都没有改变。 坐在上方的庆元帝松了口气,正要命令方云天退下,却听这个年轻人抢先说道:“孤剑失色,中山侯以为然否?” 众人无不愣住。 裴越缓缓放下酒盏,目光淡然地望着对方。 方云天沉声道:“久闻中山侯武道卓绝,在下如雷贯耳仰慕已久。今日恰逢大成盛宴,还请中山侯赏脸赐教!” 这句话掷地有声不卑不亢,然而裴越却从他眼中看到一抹强行压制的愤怒。 不知为何,庆元帝没有出言阻止,徐徽言、冼春秋甚至连方谢晓等人都未曾开口,更不必说其他那些满脸期待的南周官员。 他们还记得裴越在四方馆外打得本朝权贵子弟溃不成军,这令无数周人面目无光,同时他们知道方云天的性情沉稳坚韧,若非有必胜的把握绝对不会在这个场合胡闹。 在上千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中,裴越气定神闲地站起来,望着眼中杀意愈发凝重的方云天,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 “好啊。” 以后尽量早点更~~~ (本章完) 809【一剑而已】 后宫,昭纯宫。 秋意绵绵,徐初容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怅惘之色。 于她来说,过往十六年的岁月从来不存在烦恼和茫然。 身为内阁首辅的掌上明珠,皇帝陛下格外疼爱的小辈,就连太子殿下都对她敬重三分,整座建安城没有敢对她摆脸色的权贵,再加上清河徐氏这个传承千年书香门第的加持,她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天生坦途。 然而烦恼就像初秋第一片飘零的枯叶,不知何时突兀出现,待其随风飘摇落地之后,她才霍然惊觉人间已经遍地萧索之意。 清河公主身穿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鬓间缀以海棠滴翠嵌珠步摇,虽然今日便是她的大成之宴,但她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隐约有几分担忧。 她来到徐初容身旁坐下,凝望着她脸上的愁容,宽慰道:「有些事勉强不得,终究需要自己看开一些。」 徐初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眼神略显慌乱地说道:「姐姐,我没事。」 清河公主笑容恬淡,温柔地说道:「半年前你对我说要想办法阻止联姻,虽然我拗不过你,但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担心我去了北面之后日子艰难。一个月前北梁使团来到建安,你依旧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徐初容迟疑道:「姐姐,我一直在想……」 清河公主摇摇头道:「初容,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办法,更不可能因为你没有做到就责怪你,因为我愿意为父皇分忧,并不抗拒嫁去北梁。当初父皇和首辅大人都不能让你改变立场,如今你不知不觉改弦更张,难道你自己没有发现吗?」 徐初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男人,她有些艰难地辩解道:「姐姐,我认为联姻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这个想法从未改变过。只是裴越有句话说的对,没有人能阻挡天下大势,所以我……」 清河公主握住她的手掌,轻声道:「傻妹妹,我怎会怪你没有做成这件事?其实我想对你说的不是这些,那位中山侯终究是个梁人,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徐初容心里发慌,无论她用怎样的理由接近裴越,可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对她太过了解,显然是早就注意到她这段时间的反常。 无非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欲语还休而已。 想到几天前裴越那番直白坦荡的表态,徐初容苦笑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裴越这个人虽然有些本事,但他性情妄自尊大,行事狠辣无忌,就算他不是梁人,我也不会与他亲近起来。」 清河公主似笑非笑地问道:「当真?」 徐初容点点头,看起来非常坚定地说道:「我才不会对他动心呢。」 清河公主掩嘴轻笑,也只有她才敢如此直白,寻常女子哪有这个胆量。 不过这倒是很符合徐初容一贯的风格,清河公主稍稍安心,倘若她真的和裴越纠缠不清,到时候清河徐氏如何自处?首辅徐大人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便在这时,一名宫女快步走进来,略有些激动地说道:「殿下,前面传来消息,镇国公的大公子向北梁中山侯发出切磋的请求,陛下已经允了!」 「你说甚么?」徐初容猛地起身。 清河公主和宫女都被她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望着她。 徐初容讪讪地坐下,不敢去看神情古怪的清河公主,犹豫着解释道:「姐姐,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陛下为何要允许他们在大殿内切磋,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清河公主见她脸色泛红便没有打趣,温和地说道:「方家那位大公子懂分寸知进退,不会有事的。」 她转头对宫女说道:「让人去前面盯着,有了结果再来禀报。」 「是,殿下。」宫女转身离去。 清河公主天性纯良,知道徐初容此刻心中尴尬,便主动岔开话题,气氛渐渐恢复正常。 只是她难免会有一些忧虑,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 …… 大庆殿中。 此间足有上千人,但此刻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龙椅上的庆元帝抬眼扫过裴越和方云天,忽地开口说道:「今日只是切磋剑道,你们点到为止即可。」 站在内阶中央的两人齐声应下。 裴越转身望着满身肃杀之气的方云天,右手握着庆元帝命人准备的长剑,淡然道:「请。」 南周官员对方云天有种莫名的信任,即便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老爷,因为他是镇国公最器重的长子,更是平江陷阵营的主将。方家对于南周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不仅因为几代人对于南周的贡献,更重要的是他们内部极其残酷的竞争模式。 简而言之,想要统领那五千名大戟士,方云天的武勇、兵法和谋略都必须在同辈子弟中占据魁首。 再加上先前方云天已经展示过一套变幻莫测的剑法,足以让所有人对他充满希望。 这大半个月来,裴越在建安城出尽风头,四方馆外以一敌十,东林明堂舌战群儒,既能凭借一首破阵子镇压全场,亦可在茫茫雨夜将方云虎碾为齑粉,可谓一己之力打压得南周文武抬不起头。 抛开顶层人物各不相同的筹谋,绝大多数人都希望方云天能击败裴越,替大周朝野上下狠狠出口恶气。 当方云天站出来之后,方谢晓眼中的怒意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如千年寒冰一般的冷峻。旁边的徐徽言神情略微复杂,他当然知道庆元帝之所以允许这两人切磋的原因。方云虎的死是一个死结,此前的刻意淡化已经让方家人满心愤懑,如果不肯给出一丝缝隙让他们宣泄怒火,恐怕会酿成大祸。 今日公平比斗,至少能给方云天一个机会。 一个堂堂正正击败裴越为方云虎报仇的机会。 而且以方云天历来表现出的成熟稳重,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交手,无论输赢都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在无数目光的凝视中,方云天恍若未觉,一如往常那般沉默,然而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凌厉。 在方云虎死后,老三方云将怒火汹涌,恨不能亲自领兵杀入建安取下裴越项上人头。幼弟方云骥被母亲关在家中不得外出,可是方云天知道他几次三番想要闯出去为兄长报仇。就连外出执行军令的方云松都派人返回大营请命,更不必说那些被方谢晓提拔起来的军中悍将。 但方云天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愤怒的情绪,难道他心里压根没有半点兄弟情义? 当然不。 只因为他是镇国公方谢晓的长子,身上肩负着整个平江方家的未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不能表露出任何鲁莽和冲动的迹象。 这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眠,泠泠夜风带来人间的寂静,唯独吹不散他心中的悲痛。 万般恨意,终归一剑。 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幕出现在大殿中央。 方云天足尖点地,瞬间接近裴越,手中长剑在刹那间勾勒出万千变化,虚虚实实如影似雾,绚烂光华几近于遮住所有人的双眼。 似杀意奔涌尘世间。 如剑气纵横千万里。 810【冠绝人间】 这是方云天倾其所有的一剑。 灿烂的剑华似要遮蔽裴越的五感,让他根本分辨不出究竟何时会出现致命的杀招,又仿佛剑尖的每一次颤动都能刺中他的要害,凛凛杀意化作山海奔涌而来,令人避无可避甚至找不到一线生机。 裴越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对手。 路姜、李子均、方云虎以及这些年他遭遇的各色杀手人等,单论武道修为不值一提,极少能有人给他造成真正的危险,至于叶七和谷范虽然是顶尖武者,可他们很难做到与裴越生死相搏。 此前唯一让裴越感觉到死亡气息的仅有陈希之,那还是在灵州境内的旗山冲,若非叶七及时赶到,他或许就会死在陈希之的双刀之下。 眼下不会再有叶七出手相助,裴越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但是——他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接不住陈希之一刀的弱者。 在方云天的剑网展开之时,裴越便身形变幻向右侧掠开。 对于他这样的实用主义者来说,任何不必要的作态都可以舍弃,眼下是方云天气势堪称顶峰的阶段,暂时避其锋芒才是正确的选择。 杀招如影随形。 方云天犹如一位率意颠逸的画师,以剑为笔援毫掣电,信手勾勒出一副波澜壮阔奥妙绝伦的画卷,然后从画中攫取一段苍茫古意,落于剑上化作杀伐之气。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身影起落闪转,片刻之间已然交锋数十次,双剑交击之声仿若龙吟,最令裴越惊讶的是方云天的剑势在不断变化。 时而轻灵闲逸,似翩翩公子行于浊世,每一剑看似从容潇洒,却又暗藏无数机锋。 时而霸气无双,如冲阵虎将鬼神辟易,带着强烈的沙场锐气,血勇之气显露无疑。 仅仅是一柄长剑,但在方云天的手中却仿佛能变成各种各样的兵器,每一种都拥有独特又凌厉的杀招,令人几乎防不胜防。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此刻的裴越就像滔天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面对狂风暴雨随时都会倾覆。这些人望着看似艰难支撑的裴越,情不自禁地发出痛快的喝彩声,许是这段时间被这个北梁权贵欺负得有些惨,他们终于找到出气的机会。 欢呼声逐渐变大,大梁使团的随员自然面色微微发白,但是还不至于如丧考妣,因为他们已经见识过太多次裴越带来的惊喜,坚信这位侯爷能够扭转乾坤。 盛端明便是其中最坚定的人。 老学究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因为太过用力使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目光紧紧跟着裴越,几乎按捺不住要为裴越呐喊鼓劲。 冼春秋神色复杂地望着场间愈战愈酣的两个年轻人,仔细比较之后,他大致能够断定方云天的武道修为和冼小石相差无几,这让他心里不太舒服。不过他似乎并不担心裴越的安全,或许他是殿内唯一相信裴越实力的人。 太子陈顼和首辅徐徽言则面露忧色,他们虽然不是武道高手,但是眼界远远胜过那些文官,自然能够看出裴越还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他们担忧的是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场中二人恐怕难以收手,万一真的拼出火气,恐怕会是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的结局。 徐徽言轻咳一声,抬头望向龙椅上的皇帝。 然而就在这一刻,场中形势陡然大变。 面对方云天连绵不绝又变幻莫测的杀招,裴越一直采取稳固的守势,只有极少数几个人能看清楚他的身影,实际情况远非普通人所见的那般糟糕。方云天显然想象不到,裴越那几年练功时每日面对的是怎样的高手。 席先生出手似天外飞仙无迹可寻,叶七的长枪施展开来挡者披靡,就连 谷范也有神出鬼没的双手剑,裴越的武道修为之所以精进得如此迅速,除去他自身的天赋和苦练之外,这三位顶尖高手的磨砺居功甚伟。 故此,裴越或许没办法像方云天这样使出极其华丽的攻势,但他拥有无人能及异常丰富的挨揍经验。 看似风雨飘摇,实则滴水不漏。 这便是方云天久攻不下的真正原因。 当他用尽所有底牌,长剑依然无法刺穿裴越的守御,如山一般的压力朝着他的肩头压了下来,再加上这段时间忍受的怨气、亲兄弟被杀的悲痛和父亲的谆谆嘱咐一起涌上心头,他的眼中陡然射出一抹暴戾的精光。 当此时,裴越在经受约莫半炷香的狂攻之后,终于反手挥剑挡住方云天的长剑,同时抬脚踹向对方的小腹。 方云天猛地抬起右腿,用膝盖接下这记飞踹,两人的身影瞬间分开丈余。 下一刻,方云天发出一声清啸,长剑在空中画出数朵剑花,身体如流星一般再度冲了过去。 此时他已经抛却所有花哨,前身露出大片破绽,然而他脸上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 冼春秋遽然起身,方谢晓依旧默然。 殿中文武百官再度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仿佛他们已经看见裴越将会倒在这一剑下。 电光火石之间,裴越要么弃剑认输,要么选择与方云天同归于尽。 但他偏偏选择了第三条路。 在其他人看来,裴越前面一直在强行支撑,明显实力要弱于方云天,可是这个北梁权贵在此刻竟然爆发出令人心惊的实力,只见他在方云天突进的同时左脚猛然踏在地上。 「砰!」 方正平整的金砖直接震碎,裂痕以裴越脚下为中心极速向外扩张,犹如一团纵横交错的蛛网,只见裴越的身体迅疾跃起丈余,然后快速下落。 裴越的右脚踩在方云天的左肩上,双方形成一个刹那间静止的画面。 这是人们看得见的景象,他们看不见的是方云天在须臾之间承受何其恐怖的力量。 只听裴越一声怒喝,方云天双腿猛地一颤,而后不得不挥剑驻地支撑自己的身体。 满殿欢呼戛然而止。 即便他们看不懂为何裴越能占据优势,至少能看见裴越手中的长剑没有任何动作,他原本可以利用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一剑刺下。 裴越卸去力道飞身跃下,长剑在身前画出一个半圆,然后斜于身侧。 他清冷平和的声音打破殿内的死寂:「承让了。」 方云天扭头看了一眼肩头的脚印,良久之后才说道:「佩服。」 徐徽言立刻开口说道:「这场切磋着实精彩,二位皆是年轻俊彦,堪称交相辉映,实乃两朝之大幸。」 庆元帝亦微笑道:「都很好,来人,赏之。」 随着这对君臣定下基调,再加上裴越实实在在地赢了半筹,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出言恭贺。对于这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官员来说,捧场话几乎不假思索就能口若悬河,逐渐将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扭转过来。 两人接过太监端来的赏赐,并肩站立拱手谢恩,然后各自走回坐席。 大宴继续进行,只是很多人心中五味杂陈。 连方云天都败在裴越手里,其他人又能如何?总不能逼着那些年过四旬的武勋出手,以大欺小不说,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总不能用车轮战来对付北梁正使。 使团所有的官员都满面敬畏地遥望着裴越,盛端明更是早早起身相迎,神情极为亲切热络。 裴越落座之后,遥望方云天说道:「方将军,今日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的剑 道令我获益匪浅,至于胜负不过一念之间,并非你我存在实力差距。」 群臣无不面露讶异之色。 方云天心中苦涩,他只是想替方云虎报仇,没想到裴越的实力和心志都那般强韧,此时面对裴越和缓的态度以及满殿大臣的关注,他只能面容沉静地说道:「中山侯过谦,在下确实是输了。」 庆元帝开怀一笑,裴越赢得干净利落,但是方云天输得也足够坦荡,而且输赢本就是毫厘之间,这个结果令他很满意。 众人推杯换盏,气氛渐至高潮。 庆元帝握着酒盏,望向裴越说道:「裴卿,待清河抵达贵国京都之后,你这位迎亲正使可不能撒手不管,须得用心关照,不可让人轻慢于她。」 这等笑谈从一国帝王口中说出来,看似不够庄重,实则满是亲近之意。 裴越微笑道:「请陛下放心,公主殿下去往我朝,一应礼制皆依王妃之格,不会有任何差错。」 庆元帝话锋一转道:「剑道论毕,酒亦微酣,裴卿可有佳作以记今日之景?」 裴越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冼春秋,心想这厮到底给皇帝下了多少猛药,以至于态度明显到这个地步,非要在满朝文武面前展示自己的怀柔之术,难道他真的觉得这样就能将自己招至麾下? 一念及此,他温声道:「外臣不才,谨以一首小令呈献陛下。」 庆元帝大喜,便命秉笔太监铺开纸笔。 裴越沉思片刻,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中开口吟诵。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秋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秉笔太监快速写下,然而等他停笔之后,却发现四周陷入诡异的死寂之中。 庆元帝若有所思,徐徽言神情凝重,太子陈顼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方谢晓和冼春秋这些武勋虽然对于诗词一道不算精通,但是他们只需要看向下面那些文臣极其精彩的脸色就知道,裴越这首词绝对不是普通的应景之作。 庆元帝品味着这首词的意境,不知不觉中竟生出几分挫败的情绪。 他和冼春秋商议良久,千方百计想要给北面皇帝心中扎上一根刺,让他对裴越产生猜忌之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默许冼春秋暗中谋局,甚至在今日这样庄重的场合,不断向裴越释放善意。只要这个年轻人稍有不慎,他就有很多种方式让北梁的皇帝知道这一切。 有些事本来就难以证明,莫须有从来不是谁的独门手段,尤其是对于皇帝这种人来说,多疑才是他的本性。 庆元帝也是皇帝,他当然明白这一点。 只是…… 这个年轻人用一首词便阐明自己的心意,可谓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他轻轻一叹,抬眼望着神态沉稳的裴越,勉强笑道:「这首词以前没有听过,不知曲牌名为何?」 裴越目光扫过对面那些人,然后迎着庆元帝复杂的目光,从容镇定地说出三个字。 「定风波。」 811【人各有志】 昭纯宫。 宫女垂首低眉地将大庆殿内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不敢表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因为镇国公的大公子输给了北梁的中山侯,她当然知道这件事绝对谈不上光荣。 片刻过后,清河公主面色平静地说道:「你下去罢。」 「是,殿下。」宫女行礼告退。 清河公主轻叹道:「想不到那位中山侯如此悍勇,连方云天都不是他的对手,或许父皇也没有料到这个结局。方家这次丢了里子又失了面子,镇国公那边恐怕会有一些麻烦,希望他能压住军中那些悍将的愤怒。」 徐初容赞同地说道:「姐姐说的没错。方云虎被裴越反杀之后,镇国公一系的武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倘若方云天能够战胜裴越,再说几句场面话,这件事的影响就能削弱不少。」 清河公主神情复杂,悠悠道:「这位中山侯真是一个奇人。我听说他虽然出身豪门,但因为庶子身份并不得宠,短短几年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仅能够领兵打仗,个人武勇亦深不可测,甚至就连文章诗词都能令人惊艳。初容,你觉得他今日这首词写得如何?」 徐初容在心中默念着那首定风波,一时间百感交集。 其实在东林文会之后,她便已经打消对裴越的怀疑,并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裴越,他之所以偶尔抛出两首佳作还要假借旁人名义,多半是出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考虑。但是今日这首词的出现,除了证明裴越的才华之外,更指出一个没有悬念的事实。 他不可能离开北梁。 清河公主略有些担心地问道:「初容?」 徐初容勉强笑道:「这首词很好,不仅仅是因为字句写得好,更将他的心意阐述清楚,不会引起北梁皇帝的猜忌和怀疑。」 清河公主对于政事较为了解,但是在诗词一道上显然不及家学渊源的徐初容,好奇地问道:「虽然我不通文墨,但也能品出这首词的精巧,只是它真的能够达到你说的效果?」 徐初容抬手整理着鬓边青丝,渐渐平复心绪,轻声道:「姐姐,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在太平街上,我和裴越同行遭遇一场刺杀?」 清河公主点头道:「当时吓坏我了,生怕你有个什么闪失。」 徐初容微笑道:「姐姐不必担心,裴越虽然是梁人,但是不乏担当和善心,将我保护得很好。我想说的是,那些刺客是从北面来的。」 清河公主怔了怔,讶异地道:「梁人?」 徐初容道:「没错。姐姐前面也提过,裴越是庶子出身,短短几年间青云直上,北梁皇帝甚至用他来制衡一些手握大权的老牌武勋,你想他的处境怎会轻松?再加上他这些年表现得太过耀眼,不知引来多少人的嫉恨。换句话说,北梁境内想杀他的人很多,甚至有可能多过咱们这边。」 清河公主陷入沉默,她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深层意义。 徐初容继续说道:「陛下、我爹爹和拒北侯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乘之机,所以才会放任那些纨绔子弟去四方馆外挑衅裴越,允许甚至推动他去参加东林文会,在今日这样庄重的场合替他传扬才名。能够拉拢他自然最好,就算这个目的无法达成,也可以通过各种亲近的手腕造成一个既定事实,那就是裴越在我们这边受到足够的尊重。」 清河公主颔首道:「这也算是一种阳谋,只要北梁皇帝有了疑心,他必然无法像以前那样信任中山侯。」 徐初容补充道:「不仅如此,就算梁帝能够做到君臣不相疑,但是其他人呢?裴越在北梁朝堂军中有很多敌人,那些人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谓三人成虎积销毁骨,史书上有太多类似的例子。」 经过她这番详细的梳理,清河公主大致 窥见整件事的全貌,不禁轻声感叹道:「倘若他真的能来到南边……」 徐初容摇头道:「姐姐,你别看他年纪轻轻,实则比狐狸还要狡猾。陛下和我爹爹做了那么多谋划,到头来被他这首词轻松解决,真是可恶!」 清河公主难得见她露出一抹娇憨之气,不禁再次问道:「这首词果真这般厉害?」 徐初容皱了皱鼻尖说道:「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无非是在形容雨骤风狂,暗指他来到建安城后遭遇的种种艰险,后一句何妨吟啸且徐行,阐明外物不足萦怀之意。所谓一蓑烟雨任平生,大抵是在形容自己面对风雨和坎坷无所畏惧。我承认他写得很好,但是未免太过自恋。」 清河公主忍俊不禁道:「他既如此才华横溢,自当比旁人更加自负。」 徐初容轻哼一声,倒也没有和公主争辩此事,继续分析道:「山头斜照却相迎三句,从字面意思上看是指雨过天晴,与上阙的风雨之势呼应。最后写也无风雨也无晴,显然是说他不在意一时得失,更不计较那些藏在暗处的攻讦。」 她顿了一顿,略略噘嘴地说道:「说来说去,他只是想说不在意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无论是我朝方云虎这种人,还是从北面赶来的刺客。荣辱得失在他看来不过是晴雨变化,更不可能因为我朝的一些恩惠就迷失本心,他永远都是北梁的忠臣。」 清河公主相信徐初容在这方面的判断,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裴越表现得越优秀,对北梁越忠诚,大周的处境就会更加艰难。 徐初容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温婉地宽慰道:「姐姐,其实我朝没有什么损失,而且裴越这首词未必就能说服北面所有人。我相信陛下肯定还有后手,这招离间计不一定能立竿见影,但至少可以给北面造成一些麻烦。」 清河公主微微点头,忽地叹道:「倘若这世上没有战事该有多好……」 徐初容对此深以为然,这也是她此前一直想要说服裴越的原因。 以天沧江为界,两国永不动兵难道不好吗? 为何裴越不愿意为此尝试?难道他不知道国战一旦开启,他的忠心部属必然会死伤很多人? 徐初容并非不知世事以自我为中心的千金小姐,她很多次站在裴越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如今他已是一等国侯,再往上要升国公很难,关键在于他实在太过年轻,功高震主岂是一句虚言? 所以她想不明白。 沉默片刻之后,她抬眼望着清河公主,轻声道:「姐姐,后日一别,将来或难再见。」 清河公主握着她的手腕,一时间不禁颇为伤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恐怕余生不会再见。 徐初容眼波流转,忽地郑重地道:「姐姐,我要送你到江陵城外。」 812【大风起兮】 大庆殿的盛宴一直持续到夕阳西斜之时。 在裴越抛出那首定风波后,殿内的气氛便是喧嚣热闹中透着几分古怪。没有人再来挑衅裴越,哪怕很多南周朝臣依旧心中不爽,可是连方云天都成为裴越的手下败将,其他武勋自忖没有那个实力,而且庆元帝也不会允准。 一直到大宴结束,裴越与使团随员告退时,仿若一颗石头砸入平静的湖面,忽然有人掀起一阵波澜,直到裴越回到四方馆内,盛端明依旧愤愤不平。 「方谢晓简直欺人太甚!」 老学究面色涨红,一方面是因为他今天替裴越挡下大部分敬酒,此刻开口便带着三分醉意,另一方面则是南周镇国公最后的那番话令他满腹怒火。 裴越淡然道:「老大人莫要介怀,看在方国公老来丧子的份上,随他去罢。」 盛端明年轻时便是个炮仗脾气,堪称读书人中的异类,老来也不见得有所改变,兀自恼怒地说道:「他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什么叫不能复仇愧为人父?堂堂一位国公,还是总理军务大臣,却当着我们的面向庆元帝叫屈。怎么着,南朝皇帝要是不对裴侯下手,他就敢造反不成?」 裴越轻笑道:「他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方云虎死在我手里,他拿我没办法也是事实,但是这样怎么安抚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偏偏方云天又败在我手里,这样一来愈发难以弹压手下人,他只能将问题丢给庆元帝。」 盛端明沉声道:「老夫这辈子奉行的只有道理二字。方云虎当初在京都外围设局害人,我朝还没有找他的麻烦,他反倒主动行刺裴侯,死了也是活该!他要杀你,难道你就得站着让他杀?方谢晓身为戎马半生的国公,居然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呸!」 裴越连忙劝道:「老大人消消气,你在殿上已经骂了方谢晓一顿,我心里感激不尽。」 盛端明摇头道:「裴侯切莫如此,你那首词写得好,不愧陛下对你的器重和信赖。等回到京都之后,倘若再有人对你说三道四,老夫定然会当面啐他!」 裴越真心实意地道谢,将老学究安抚好之后,来到偏厅后面的书房,脸上再无半点酒色。 冯毅和盖巨肃立在旁,前者压低声音说道:「少爷,钱主事派人传回消息,他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安排妥当。」 裴越微微颔首,沉吟道:「返程不会太平,你要告诉下面的兄弟,必须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 如果换做其他人发出这样的命令,属下心中肯定会有一些忐忑,但是冯毅和盖巨不会,其他亲兵更不会,因为裴越早已用实际行动证明,无论局面多么凶险,他都会做到当年在灵州的承诺——无论胜负生死,他都不会丢下其他人自己逃跑。 冯毅脸上露出一抹视死如归的笑容,沉着地说道:「大家都明白回去的路上有很多危险,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让人伤到少爷。」 盖巨重重地点头道:「我也一样!」 裴越忍俊不禁地抬手点了点他,佯怒道:「你有空多读点书,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 盖巨憨厚地挠挠头,显然在他看来读书远远没有提升武道更重要。 裴越懒得跟这夯货计较,淡然地道:「后日便要启程,你们下去准备吧。」 「是,少爷!」 二人挺身拱手,然后转身离去。 裴越独自坐在桌前,于纸上写写画画,小半个时辰之后才停下来,将所有带着自己字迹的纸都丢进旁边的手炉里,亲眼看着它们化为灰烬之后便起身离开。 回到他住的小院,桃花坐在廊下安静地等待着,看到裴越的身影立刻起身,如一只欢快的燕子小跑过来,然后跃入裴越的 怀里。 「嘿……」 裴越顺手抱住她,感受着略有长进的冲击力,笑道:「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来到南周不到一个月,我看你长胖不少,脸都变圆了。」 桃花眨眨眼道:「少爷喜欢吗?」 裴越抱着她日渐丰腴的身躯,反问道:「你说呢?」 桃花想起当年在定国府那座逼仄小院中发生的故事,忽地靠在裴越的肩头,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少爷,我现在长大了吗?」 裴越忍俊不禁,还觉得耳朵有些痒,便抬手在她后背下面轻拍了一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是跟谁学的?」 桃花嘟着嘴道:「少爷教的。」 「胡说。」 裴越索性抱着她前往后院,边走边问道:「你娘今天回来了?」 桃花依偎在他身上,开心地说道:「嗯,娘亲本来想在这里等着少爷,要跟少爷道谢,我跟她说不用这般多礼,少爷肯定不会在意。娘亲说,她这次去了故乡,其实只是在老宅住了一段时间,我家的亲人大多已经不在人世,仅剩的几房远亲也都是为了老宅。」 裴越平静地说道:「世事如此,人之常情。」 桃花在他肩头掰着手指头说道:「娘亲还说,她将老宅送给一位远亲,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裴越轻笑道:「那自然最好不过,以后你可以安心在家里住着,想什么时候见她都行。」 「嗯!」桃花重重地点头,然后发现自己被抱着走进卧房,不禁偏着头咯咯笑道:「少爷,天还没黑呢。」 「咳咳,这种事是人的天性,少爷不是早就教过你这个道理?」 「喔——」 桃花拉长了语调,娇憨的脸上渐渐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 九月二十八日。 秋高气爽。 建安城中锣鼓喧天,大红地毯从宫门顺着御街一直铺到北城门外。 无数百姓携家带口来到长街两侧围观,公主出嫁本就是一桩大事,更何况这次清河公主是要嫁给北梁大皇子,堪称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 皇后娘娘乘坐九龙轿将清河公主送至宫外,然后由太子陈顼并一众皇室宗亲护送至北门外,嫁妆绵延数里,来到城外之后才开始装车。 上将军夏飞亲领两千步卒和一千骑兵负责护卫,他并不受裴越辖制,沿途拥有绝对的自***。 裴越对此并不在意,邓载率领的背嵬营就在城北十里外等候,与这支绝对忠心且极其强大的骑兵汇合后,他的安全就能得到极大的提升。 真正让裴越感到无奈的是那个窈窕清丽的身影。 他不知道南周皇帝和徐徽言究竟在想什么,对于徐初容未免太过纵容,竟然允许她跟着清河公主,说什么一定要将公主姐姐送到江陵城下。 难道她以为这一路都是坦途么? 裴越策马立在城外官道旁,迎着穿过天沧江迎面吹来的北风,眼中浮现凛冽肃杀之意。 813【国士】 建安城,皇宫,明德殿。 庆元帝翻看着桌上一叠密报,良久之后感慨万千地说道:「看来裴越所作所为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殿内有两位重臣,分别是内阁首辅徐徽言和拒北侯冼春秋。 徐徽言沉吟道:「陛下,对于朝野上下来说,裴越只是一缕北风,可以借势而为,但是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人心上。如今我朝最严重的问题是侵吞土地和逃避税赋,以当年的南渡世族和南方本地豪门为首,这些门阀大族肆意侵占土地,隐瞒真实的田地信息,造成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匿民穷的状况。」 他抬头看了一眼庆元帝,语气沉重地说道:「表面上看民间很富,但是土地和金银完全集中在门阀大族手里,百姓的生活日渐艰苦。为了提升武备维持天沧江防线,国库这些年入不敷出,户部尚书头发都愁白了。」 庆元帝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没有那么容易啊。」 徐徽言道:「陛下,裴越在东林文会的那番言论便是一个契机,臣已经派人在那些年轻文人之中鼓动,通过他们来撬动这层坚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臣认为现在是时候下定决心。」 庆元帝心中一动,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徐徽言轻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丈地亩,清浮粮!」 庆元帝如今已然两鬓微白,然而这六个字仿佛在他身体里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缓缓坐直身躯,神情肃穆道:「仔细说来。」 徐徽言不疾不徐地说道:「臣所思清丈之法共有八条,谓之明清丈之例、议应委之官、复坐派之额、复本征之粮、严欺隐之律、定清丈之期、行丈量磨算之法和处纸札供应之费。」 接下来他开始详细解释这清丈八法,一条条掰开揉碎,庆元帝全神贯注地倾听,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震惊,最后则是满面感动之色。 冼春秋看向侃侃而谈的徐徽言,这一刻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这位首辅大人选择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坎坷之路,稍有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深渊,按理来说冼春秋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对他后面的谋划极其有利。然而望着徐徽言脸上深深的皱纹,冼春秋情不自禁地生出敬佩的情绪。 将清丈八法解释清楚后,徐徽言又道:「陛下,清丈田亩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改革税赋,解决困扰朝廷近百年的顽疾。」 庆元帝陷入沉思之中,他当然明白徐徽言献策的价值,可是想要做成这些事难于登天。纵然有文人士子开始造势,有北梁带来的战争威胁,有裴越这段时间造成的刺激,以及联姻和亲的耻辱意味,眼下可谓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但是依然很难。 因为徐徽言针对的是门阀大族,也是构成南周朝廷的主体阶层,想要逼迫他们割掉身上的肉何其难也,届时的阻力简直无法想象。 徐徽言很清楚皇帝的忧虑,他脸上浮现一抹坦荡的笑容,朗声道:「陛下,臣建议清丈田亩先选择一个地方作为试点,然后再推行于全国。」 冼春秋脸色一变,他已经大致猜到徐徽言的想法。 庆元帝亦如是,神色复杂地问道:「何处?」 徐徽言面色平静地说道:「清河县。」 庆元帝沉默片刻,目光渐渐锐利,展现出一位帝王应有的霸气和果决:「爱卿放手去做,朕会做你最坚实的后盾。」 「臣谢过陛下隆恩。」徐徽言心中那块石头落地,只要皇帝能够全力支持,他便有决心撕开那层笼罩于大周天空的铁幕。 庆元帝感慨道:「不变法何以强国?爱卿愿意将这等重任扛在肩头,朕应该谢你才是。」 一直沉默的冼春秋插话道:「首辅大人,既然第一步只是清丈田亩,一个试点未免太少,冼家所在的永和县愿意与清河县一道,同时推行清丈八法。」 徐徽言略显意外地说道:「侯爷深明大义,如此自然更好。」 冼春秋迟疑道:「只是冼家在军中影响有限,倘若平江镇愿意站出来的话,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或许会小很多。」 这个提议无论出于公义还是私心,旁人都挑不出错处。清河徐氏身为南渡世族的代表,又是传承千年的书香门第,再加上徐徽言如今身为内阁首辅,主动接受清丈田亩自然能堵住很多门阀的嘴。如果平江方家也能这样做,以方谢晓的地位和方家在军中的影响力,清丈田地绝对能事半功倍。 然而庆元帝摇头道:「镇国公最近湎于丧子之痛,朕没办法给方家一个交代,此事暂且搁置罢。等过段时间他平复情绪,朕会亲自找他谈谈。」 两日前大宴结束时,方谢晓在大部分官员退下之后,言辞恳切地奏请庆元帝下旨捉拿裴越,为方云虎和数百平江子弟报仇。最后庆元帝没有答应,方谢晓几近于心灰意冷,带着方云天离开建安城,返回承北大营。 冼春秋当时亲眼目睹,他隐约意识到方谢晓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裴越北归之路必然危机重重。 就算方谢晓能够克制自己,军中那么多被他提拔起来的武勋又能全部做到从大局出发? 方才他的提议只是隐秘的试探,但是庆元帝的回答登时让冼春秋心中有了一些警惕。 皇帝和徐徽言似乎有意将方谢晓排除在外,这又是为什么? 他此时心念电转,面上依然一如往常那般淡定:「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思虑不周,还祈恕罪。」 庆元帝摆摆手道:「爱卿不必多心,朕希望你能协助镇国公管好武勋亲贵,尽量不要给徐卿家制造麻烦。」 冼春秋恭敬称是。 又过了片刻,他见这对君臣还要商议细节,便主动起身告退。 等他走了之后,庆元帝与徐徽言对视一眼,缓缓道:「那件事查清楚了?」 徐徽言面色凝重地说道:「陛下,臣已经核查清楚,当晚裴越早有准备,在东林北面一片密林中布置大量陷阱,给方家子弟造成大量杀伤。然后在丹霞湖畔,他也提前埋伏下数十名北梁太史台阁的高手。」 庆元帝脸色阴沉地说道:「这是冼春秋的手笔?」 徐徽言轻叹道:「除非裴越有未卜先知之能,否则他绝对做不到如此周全。另外,根据城防营的调查结果表明,裴越在四方馆外接受挑战时,有人亲眼目睹冼春秋的幼子冼小石与方云虎同行出现。」 庆元帝沉思片刻,淡淡道:「此事到此为止,暂且不要泄漏风声。」 徐徽言颔首道:「臣遵旨。」 814【大戟士】 在裴越护送清河公主启程时,一队近千人的骑兵已经远离建安城,距离承北大营越来越近。 这是负责保护镇国公方谢晓的亲兵营,以狼突为名。 从这个名字便能看出他们的作战风格,如群狼一般骁勇凶悍。这也是南周军中最强的一支骑兵,虽然总人数仅有三千,但在过往的战事中早已证明自己的实力。南周拥有世间最强的水师和重装步卒,但是如果要应对大梁的小股骑兵袭扰,狼突营是唯一能够拿出手的精锐骑兵。 方云天虽是陷阵营的主将,但他刚刚从军时在狼突营待过一段时间,那些素来鼻孔朝天的骄兵悍将对这位大公子打心底里敬佩。 不是因为他的身世,而是敬重他的品行和能力。 只不过这次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为何大公子会输给那个北梁权贵? 在他们看来,年轻一辈中绝对没人是方云天的对手,这是他依靠一柄长剑打出来的威名。只是将士们心中疑惑,却没人敢当着方云天的面说出来,除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 「大哥,你为何要故意输给那个梁人?」 行军途中,少年郎凑到方云天身边,满脸疑惑又带着几分桀骜的怒气。 方云天面无表情地说道:「云骥,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为兄难道不能输?」 方云骥倔强地说道:「旁人不清楚,可是我知道兄长的武道修为!就算那个裴越身手高明,可是兄长并没有使出真正的杀招。当年北梁裴元为何会停在天沧江北岸,就是因为我家先祖能跟他斗个不相上下。父亲亲口说过,兄长最肖先祖,虽说武道修为还比不上先祖,却绝对不会败在那个梁人手里。」 听着他连绵不绝的慷慨陈词,方云天皱眉道:「再啰嗦,我就让人将你押回建安城。」 方云骥虽然在外人看来性情桀骜不驯,可是他最畏惧的便是这位长兄,闻言只能闷闷不乐地说道:「大哥,你是不是打算故意输给梁人,然后找个机会在路上杀了他?」 方云天面色微变,左右看了一眼,沉声道:「不得胡说!」 方云骥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大哥,带上我吧,我要给四哥报仇!」 方云天似乎懒得搭理他,好半天才勉强应了一声。 方云骥登时无比雀跃,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 两天后,这支骑兵抵达承北大营。 一场由方谢晓主持的规格极高的军议立刻开始,方云天身为陷阵营主将自然要列席,年仅十六岁的方云骥肯定没有资格参与。他只能守在帅帐的外面,从午后到子夜,饿了就随便扒拉几口,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假寐。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军议才宣告结束。 方云骥没有理会那些鱼贯而出的大将,目光紧紧跟着方云天,兴奋地说道:「大哥,我们现在去哪?」 方云天没有说话,从亲卫手中接过缰绳,然后策马驰出大营。 方云骥见他没有下令拦阻自己,便无比激动地跟了上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二人带着十余名亲卫来到一处营地。 这里便是声名在外的平江陷阵营,常备兵力五千大戟士,堪称南周重装步卒的代表。当年谷梁率大军渡过天沧江,夺取江陵三城之后继续南下,是镇国公方谢晓亲自指挥陷阵营挡住梁军,在付出两千余大戟士的性命为代价后,终于迫使梁军开始后撤。 营中五千人均是平江子弟,个个膀大腰圆身躯雄壮,配以大戟和重甲,无不是以一敌百的精锐。 虽说当年那场恶战让陷阵营损失过半,但谷梁麾下最强的先锋大军亦死伤近七千人,乃是他戎马半生最大的失利。 秋 日明媚的阳光洒在校场上,五千名昂藏汉子挺胸收腹,手持大戟组成军阵,宛如一片挺拔的枪林,肃杀之气直冲九霄。 方云骥跟在方云天的身后,检阅着这支坚不可摧的雄军,心中不知不觉燃起豪情壮志。 来到点将台上,他老老实实地站在角落里,听着长兄朴实而又坚毅的话语,望着五千双眼睛里透出的凛凛杀气,不禁心潮澎湃难以自制。 男儿当如是。 …… 在方云天做着激动人心的动员时,大梁使团正在悠然北上。 清河公主的嫁妆足足装了三十辆大车,再加上数量众多的随行官员、护卫、侍者和宫女,队伍的整体行进速度肯定快不起来。 上将军夏飞率领三千金吾卫随行保护,但是他似乎对裴越非常敬重,不仅事事前来请示,在背嵬营与大部队汇合之后,他甚至主动让出内部的防卫,让金吾卫巡弋在外。 身为这支近五千人且鱼龙混杂的队伍的首脑,裴越肩上的胆子自然很重,除了要沿路安排好行进过程中的方方面面,最让他头疼的便是清河公主的召见。 对于这位心思细腻性情温柔的公主殿下,裴越一直秉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毕竟对方是大皇子的王妃,又是南周的公主,他当然不会太过亲近。 然而清河公主几乎每天都会召见他,譬如此时此刻。 与公主见礼过后,那个清瘦的身影便出现在他面前。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徐姑娘,今日又有何指教?」 徐初容与他并肩策马前行,浑然不在意周遭那些宫女们好奇的目光,轻声说道:「我昨天便已经说过,不会再缠着你继续那些话题。」 裴越其实早就猜到徐初容的心思,只是之前在四方馆里便已经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不愿与徐徽言的掌上明珠有太多纠葛。虽说这位少女无论容貌还是家世都称得上优秀,可是裴越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情感上的悸动。 他想了想说道:「徐姑娘,我已经向你保证过,公主殿下在京都绝对不会受到欺辱。我朝大皇子乃是一个极其在意亲人的性子,待他们完婚之后,大皇子必然会对公主殿下礼敬有加。」 徐初容心中轻叹一声,并未在意裴越语气中的疏远,神情郑重地说道:「按照路程估算,明天午后我们将要抵达元成县。」 裴越不解地望着她。 徐初容犹豫片刻,缓缓说道:「那里有一座军营,营内有六千守军,主将名为鲁恭,他是方云虎的授业恩师,两人的关系用情同父子来评价亦不为过。」 裴越面露诧异之色,看着徐初容脸上认真的表情,片刻过后颔首道:「我知道,多谢提醒。」 徐初容勉强一笑,然后拨转马头,朝着清河公主的马车行去。 背影满是寂寥之意。 815【拦路虎】 建安城往北二百余里,乃是庐江府元成县地界。 世人皆知,南方地势平坦一马平川,若非有天沧江这道天堑的阻隔,南周很难挡住大梁的铁骑。虽说这世间最好的养马之地高阳平原被西吴占据,但大梁的骑兵相对南周来说依旧强大到难以抵御。除去天沧江之外,建安城北面仅有一处地利,那便是元成县境内的群山地带。 此处群山之间,有一道连接南北官道的关隘名为石门关,关口两座陡峭的山峰拔地而起,绝壁对峙,犹如一扇推开的巨门,石门关因此而得名。 石门关峡谷高三百余米,宽约百米,长千余米。关隘修建于六十年前,常备精锐守军六千人,军械粮草堆积如山,凭借极其艰险的地形成为易守难攻的典范。想要南下攻打京城建安,石门关是必须攻取的兵家重地,否则根本无法保障后路与辎重。 不过按照南周军机处的估量,六千精兵驻守的石门关足以挡住十倍以上的敌人,所以这座关隘一直被视为拱卫建安的北大门。 如此重要的关隘当然不会让普通武将镇守,现在的守将名为鲁恭,称得上南周军中一位奇人。 鲁恭年幼时父母双亡,依靠野菜和拾荒乞讨为生,九岁时流落到东面平江镇,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他很快便展现出武道上的天赋,十四岁时被镇国公方谢晓的父亲看中选入军中,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二十余年后成为军中名气响亮的大将。 此人平生最擅长的有两件事,其一为练兵守城,其二为培养细作。 他比方谢晓年轻六岁,今年四十有七。两人知交莫逆,论交情并不弱于亲兄弟,所以他才能驻守石门关,因为此地实在太过重要。 午后的骄阳笼罩着大地,将军府的内坪上,一身短打装备的鲁恭正在练刀。 虽说年近知天命,但他看起来如同三十多岁一般,魁梧的身躯上肌肉隆起,刀法干脆利落虎虎生风,毫无拖泥带水之感。 一套刀法使完,鲁恭接过亲兵递来的汗巾子擦拭着脸上豆大的汗珠,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烈日,沉声道:“人到了?” 另一名亲兵恭敬地答道:“回将军,大概还有五六里路程。” 鲁恭面无表情地说道:“点兵两千人,随本将出关。” “遵令!”亲兵领命应声,随后脚步匆匆地离去。 …… 宽敞的官道上,一支五千余人的队伍缓速前行。 两百余里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五天,这已经是裴越再三催促的结果,否则依照公主随员的脚程,一天顶多能行三十里。 前方便是石门关。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过后,雄伟坚实的关隘已然在望。 便在这时,只听得关口上响起一阵激昂的鼓声。 随即便见关门大开,一位全身披甲的大将带领步卒徐徐而出,在关前的平地上列阵。 上将军夏飞面色微变,他当然知道何人镇守此处关隘,也知道鲁恭和平江方家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对方会摆出这样的阵势。他身上带着庆元帝颁下的圣旨,在大周境内任何地方都可以通行无阻,更不必说这座石门关。 “中山侯请稍待,本将先去查看一番。” 夏飞留下这句话后立刻带着百余亲卫前出,朝着关隘前摆好阵势的大军冲去。 整个队伍被迫停了下来,清河公主的车架与随员位于后方,中间是裴越的亲兵和一千背嵬营精锐骑兵,最前面则是夏飞率领的三千金吾卫。 邓载策马来到裴越身边,轻声说道:“少爷,那边瞧着似乎是来者不善。” 虽然他如今只是一个统领,且做事的重心早已转到背嵬营,但是所有人都清楚他才是裴越最信任的心腹,掌握着裴越最多的秘密。经过大半年的历练,如今的邓载气度愈发沉稳内敛,渐渐有了沙场良将的底蕴。 裴越神色平静地说道:“我们才是来者。” 邓载失笑道:“少爷所言极是,只是不知万一起了冲突,我们要如何应对?” 裴越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摇头道:“现在还早,不必担心。” 快马疾驰的夏飞显然做不到他这般气定神闲,只见他带着百余亲卫来到关前,望着满脸冷厉之色的鲁恭和他身后披甲执刀的步卒,深深皱着眉头问道:“鲁将军,你这是在做什么?” 鲁恭冷漠地望着他身后的大队,沉声道:“等一个人。” 夏飞隐约意识到不妙,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道:“将军在等谁?” 鲁恭一字字道:“北梁中山侯。” 如果单论官职的话,夏飞毕竟是金吾卫上将军,比对方还要高出一阶,但是鲁恭和方谢晓的关系太过紧密,这是任何一个大周武将都必须考虑和忌惮的事实。若非如此的话,他又何必这般小心翼翼,早就厉声呵斥。 犹豫再三之后,夏飞神情复杂地说道:“鲁将军,晚辈负责护送公主殿下北上,你可知道?” 鲁恭想了想,垂下眼帘说道:“夏将军,你和公主殿下以及随行人员可以立刻通关,本将当然不会横加阻拦,但是那个梁人不行。” 夏飞奇道:“这是为何?” 鲁恭寒声道:“我的徒弟死在那个梁人手里。” 秋风猎猎,杀气蔓延。 夏飞早就猜到这个答案,登时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作为庆元帝非常信任的金吾上将军,他对大周军中的情况非常了解,更清楚眼前这位中年虎将的性情和底细。在旁人看来鲁恭之所以能够担任石门关守将,表面上是因为他和镇国公方谢晓亲如兄弟的关系,实则是源于此人过于强硬冷漠的性格。 许是因为少年时失去怙恃的缘故,鲁恭这辈子从来不会对人假以辞色,而且行事风格讲究的是睚眦必报,所以很难在军中培养出强大的人脉,方谢晓只能将镇守石门关的重任交给他,避免他与旁人发生矛盾。 偏偏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弟子,却在不久前死在裴越的手里。 816【事出反常】 鲁恭此时的举动当然不合规矩,毕竟夏飞领的是圣意,护送的是清河公主,似他这般率领悍卒拦路的行为,几近于造反谋逆。 一念及此,夏飞语气肃然地说道:「鲁将军,这件事的内情恐怕你还不清楚。北梁中山侯在建安的时候,方云虎带领数百亲信出手刺杀,最后不幸殒命。此事跟梁周大局无关,只是私人恩怨而已,且不说当时两边人数上的悬殊差距,既然是方云虎主动挑起事端,那么事后我们怎能纠缠不休?」 鲁恭面色漠然,冷冷地望着他。 夏飞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虽然按照大周军中的风气,鲁恭年纪比他大而且从军的时间比他早,是他不折不扣的前辈,必须保持一定的尊重。然而他毕竟是庆元帝亲自提拔起来的金吾上将军,平时就算是镇国公方谢晓都不会对他如此无礼。 再三忍让都是这样一个结局,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这样的皇帝心腹? 他从怀中掏出那柄明黄色的卷轴,高声道:「圣旨在上,尔等立刻让开,否则以谋逆论处!」 鲁恭抬眼望着夏飞手中的圣旨,不慌不忙地说道:「夏将军,方才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你麾下的部属可以护送公主殿下前行,石门关不会有任何阻拦。但是,我今日必杀那个梁人,倘若你觉得我这样做是造反谋逆,那我亦无话可说。」 夏飞怒道:「将军缘何如此蛮不讲理?!」 鲁恭冷笑道:「曾经有人在背地里嘲讽,说我这辈子注定是鳏寡孤独,何意?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其实这话说的很有道理,我从小便父母双亡,到老来无妻无儿,唯有一个非常孝顺的徒弟。只可惜如今连徒弟都被人杀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夏飞面色大变。 鲁恭抬起右手,身旁一名亲兵立刻拨转马头,朝关门处奔去。 只见石门关的城墙上忽然出现大批弓手,朝着下方张弓搭箭。 与此同时,关外的两千步卒组成的阵型开始变化,夏飞一眼便能看出这是突击阵型。 「且慢!」 夏飞又气又怒,万万没有想到鲁恭竟然像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倘若真的在石门关外发生一场厮杀,他都不知道要如何跟庆元帝交待。 鲁恭冷声道:「夏将军,此事与你无关,还请你护送公主殿下立刻离开。」 「夏将军,不必为难。」 一个平和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夏飞扭头望去,只见裴越催马前来,身后跟着一千骑兵。 一千人看似不多,但是只有真正在战场上直面过骑兵冲阵的人才能明白,这是何等惊人且强悍的阵势。尤其这支骑兵是裴越从藏锋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卒,即便此刻的局势已经相当紧张,但是这些骑兵脸上没有任何惧意与紧张,只有生死置之度外的镇定和从容。 关前广阔的平地上,两千步卒与一千骑兵遥遥相对,夏飞和百余亲兵被夹在中间。 骄阳似火,夏飞额头上不断滴下汗珠。 他当然不是被这个阵势吓住,而是无法想象两边厮杀起来的后果。谁胜谁负根本不重要,关键在于裴越代表的是北梁朝廷,鲁恭若是执意为之,无异于大周正式向北梁宣战。 这个后果他显然承担不起,而且这样一来庆元帝和众多朝臣此前的努力宣告前功尽弃。 局势一触即发,夏飞强行冷静下来,对鲁恭直白地说道:「鲁将军,晚辈知道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为方云虎报仇哪怕命丧当场也无所谓,可是你有没有替麾下军士想过?他们真的愿意跟着你造反吗?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鲁恭身边的士卒听到这番话后,一 些人不禁露出迟疑的神情,但是当鲁恭回首逐一望过去,所有人立刻挺直身躯,面上再无丝毫犹豫之色。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裴越缓缓举起右拳。 邓载怒吼道:「候!」 背嵬营将士立刻悬刀摘弓,右手握住箭袋里的长箭,胯下的坐骑不断打着响鼻。 鲁恭自然注意到对方的反应,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忽地催动骏马缓缓向前。 与此同时,金吾卫三千军士出现在侧翼,形成一个三足鼎立的格局。 两千步卒随着鲁恭的脚步前行,他们与背嵬营的距离不断在拉近。 待双方之间约为百五十步时,鲁恭勒住缰绳,身后步卒整齐划一地停下。 夏飞此时只能退避靠近金吾卫的阵前,在他看来鲁恭已经疯了,自己若是继续拦在前面,说不定就会被突然爆发的箭雨射成马蜂窝。 鲁恭遥望着淡定的裴越,开口说道:「我给你三个选择。」 「第一,听闻你极擅骑兵冲阵,今日你若能带着一千骑兵冲散我的步卒,那么你可以直接领兵通关,我保证不会有人阻拦。」 「第二,你我公平决斗一场,如果你死了,我不会为难你国使团,他们可以随着公主殿下通过石门关。如果我死了,不会有人再找你复仇,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裴越轻声笑了笑。 鲁恭见状目光愈发凌厉,沉声道:「如果你不敢接受这两个选择,那还有一条路。我知道云虎那孩子死在你手里,但我不相信你可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靠着几十名部属就能杀死他。所以,只要你能告诉我,究竟是谁在向你通风报信,让你能够提前设好埋伏,今日我便不会为难你。」 他顿了一顿,极其坚决地说道:「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选择。虽然你带着一千骑兵,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绝对逃不出去。」 裴越终于开口说道:「看来你今日志在必得。」 鲁恭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里不是北梁。」 「是吗?」裴越淡然地说着,伸手抚着胯下坐骑的毛发。 邓载心领神会,背嵬营的将士们面无惧色地取出长箭。 然而就在这时,石门关大门附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二十余骑策马疾驰而来。 鲁恭看到为首之人不禁面色微变。 这些骑士绕了一个半圆,从侧面插入石门关守军和背嵬营之间,为首之人高举一柄长剑,来到鲁恭身前朗声说道:「禀将军,国公爷帅令!」 鲁恭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人意料地下马单膝跪下。 为首之人快速说道:「将军不得阻拦公主殿下与北梁使团,请立刻放行!」 鲁恭望着那人手中方谢晓的佩剑,默然良久之后,声音中带着几分苦涩。 「遵令。」 裴越冷眼望着这一幕,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同时又有几分浓重的担忧。 817【吾谁与归】 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平整的官道上,裴越扭头望向身后群山之间的石门关。 当二十余骑带着镇国公方谢晓的佩剑出现,守将鲁恭领命之后便一言不发,石门关立刻卸掉所有防备,让这支五千余人的队伍顺利通行。 裴越不禁有些遗憾。 石门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它的优势在于守御而非进攻,所以关内只有步卒。虽说裴越不可能攻下这座雄关,但以背嵬营一千骑兵的骁勇善战,就算鲁恭让六千步卒齐出也没有围住他的能力。 即便没有徐初容昨日的提醒,裴越也早就考虑过这座关隘的存在,更不会忽视鲁恭与平江方家的关系。原以为方谢晓会在这里动手,譬如在他进入关隘之后发动突袭,那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削弱背嵬营的实力。 裴越自然注意到这一点,故而在鲁恭打开关门之后,他命背嵬营以保护清河公主的名义靠近车架,然后让夏飞的金吾卫负责殿后。鲁恭仿佛真的被那柄佩剑震慑,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与此前那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作态截然不同。 那二十余骑是方谢晓的亲卫,为首之人便是狼突营的统领方淮。 「裴侯爷,鲁将军性情耿直不擅虚饰,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四公子过世的事实,所以会有今日这般冲动鲁莽的行为,还望侯爷能够恕罪。我家公爷命小人转达,往后路途不会再有类似事件的发生,贵国使团一定能平安抵达江陵城下。」 方淮用的言辞很客气,然而脸上的神情冷硬且漠然,自然是因为方云虎死在裴越的手里。 裴越没有虚伪的道谢,只是平静地说道:「有劳了。」 方淮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其余骑兵朝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裴越策马立于道旁,身旁是缓速前行的长队,皆是清河公主的随行人员,除去数量众多的宫女和内监之外,另有三百余名宫中廷卫。他们虽然都见过世面,但对裴越这位凶名在外的北梁权贵显得十分畏惧,从他身边经过时压根不敢抬眼打量。 夏飞统领的金吾卫被裴越赶到前面开路,背嵬营负责断后。 裴越静静地望着冗长的队伍,脑海中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邓载来到跟前,低声说道:「少爷,我总觉得这是疑兵之计。」 裴越淡淡道:「说来。」 邓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冯毅和盖巨,斟酌道:「那位鲁守将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替方云虎报仇,然而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如此轻易地被方谢晓的亲兵统领阻止,表面上看是方谢晓顾全大局,不想让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当时我没感觉到古怪,可是后来仔细想想,发现其中有不少诡异之处。」 裴越转头看着他,眼中浮现赞许的神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邓载小心翼翼地说道:「其一,鲁恭是沙场老将,应当知道步卒在野外绝对拦不住骑兵,他想依靠两千步卒困住少爷的背嵬营,这显然是痴人说梦。在我看来他可以先虚与委蛇,待少爷领兵进入石门关之后再突然发难。那时我们的骑兵在关隘内无法发挥速度的优势,他可以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发起进攻。」 「其二,夏飞既是金吾上将军,又肩负着保护清河公主的重任,同时手里还握着圣旨,在这场冲突里表现的太过软弱。其实在鲁恭领兵出关的时候,他就应该强硬地压制住对方,可实际上他只是做了一番于事无补的口舌之争,随后就带着金吾卫在旁边看戏。如果说他是那种胆小怕事的角色,南周皇帝不可能将这个担子交给他。」 「其三,夏飞和鲁恭的表现太过反常,更加诡异的是方谢晓的人出现得恰到好处。既给了鲁恭故弄玄虚的时间,也没有让双方展开厮杀,仿佛是藏在暗处掐准时机出现。 」 邓载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分析,神情渐渐冷静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裴越面前表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起初的确很紧张,后面渐入佳境,口齿也变得非常清晰流利。 裴越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能够得出什么结论?」 邓载大受鼓舞,快速说道:「少爷,我觉得南周图谋甚大,石门关外那场戏只是想让你放松警惕,通过鲁恭故作姿态表明后续没有危险,可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大半年来你确实长进不少。」裴越很欣慰地说道。 邓载满脸喜色,老实回道:「少爷,其实我前几年一直都有偷偷研读兵书。」 裴越打趣道:「要是跟在我身边做一辈子的亲兵,你读再多书都没有用武之地。」 邓载摇头道:「倘若真能一直跟着少爷,就算白读一辈子书我都心甘情愿。」 裴越忍不住笑了起来,淡然地道:「你的分析大抵上没错,方谢晓从始至终都在给我营造一个错觉,想让我误以为他已经技穷。为了给方云虎报仇,他让方云天在大宴上挑战我,甚至不惜在宴后以撕破脸皮的方式公然逼问南周皇帝。被庆元帝敲打之后,他现在又为了顾全大局阻止鲁恭近乎于发疯的挑衅。通过这两场表演,他成功塑造出两种矛盾又统一的形象,既是一位中年丧子的父亲,也是南周忠心耿耿的重臣。」 邓载不解地说道:「只是,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如果他真的想对付少爷,石门关便是最好的机会,再往北想要困住背嵬营难如登天。」 裴越望着已经走过大半的南周随员队伍,眼神微微眯了起来,轻声道:「方谢晓如果只是想杀我,那他怎么可能掌握整个南周的军权。」 邓载心中一凛,神色变得格外凝重。 裴越晃了晃手里的马鞭,缓缓道:「你回去吧,我要找夏将军聊聊。」 「是,少爷。」邓载恭敬地应道。 片刻过后,裴越带着亲兵策马来到金吾卫的队列中,得到禀报的夏飞连忙迎了过来,微笑道:「裴侯若有嘱咐只需派人通传一声,何必亲自过来?」 裴越神情温和地说道:「夏将军无需如此客气。本侯方才想起一件事,要同将军商议一下。」 夏飞眼神一动,恭敬地说道:「裴侯请说。」 裴越淡淡道:「江陵城北面的渡口略显逼仄,这两千余人渡江会有些麻烦,本侯听闻东北方向沐阳府境内的孟津是沿江最大的渡口,不如从这个地方渡江。」 夏飞略显惊讶地说道:「裴侯所言有理,只不过这行程早已确定,若要更改的话恐怕会有些麻烦。」 裴越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问道:「为何?」 夏飞叹道:「裴侯,公主远行最重仪程,不光衣食住行上的礼节,就连这次前行的路线都已早早确定,途中不可随意更改。贵国盛侍郎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因为这些细节是由他和我朝徐侍郎共同确认。不过裴侯坚持要改的话,我可以立刻派人回建安城请示陛下,只需要稍等数日即可。」 一阵秋风掠过,吹动两人的衣袖。 裴越平静地说道:「罢了,本侯只是突发奇想,无需如此麻烦,告辞。」 夏飞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暗自理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应该没有露出破绽。 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818【一场风花雪月的局】 十月初七,大队人马终于离开南周的实控疆域,距离江陵城仅有不到四十里。 夕阳西斜之时,裴越命令队伍停下扎营歇息,同时从背嵬营中抽出十余人,拿着加盖中山侯大印的书帖前往江陵城,约定明日午后入城。 背嵬营和金吾卫都有自行解决饮食的能力,清河公主那边则带着擅长厨艺的内监,即便是在野外营地也能捯饬出美味可口的食物,不会让堂堂公主殿下就着清水啃干粮。 裴越和盛端明一起用过晚餐之后,独自来到清河公主歇息的营帐附近。 徐初容此时正在清河公主的营帐之内,听到宫女的禀报后愣了片刻。 在抵达石门关以前,她几乎每天都会借着清河公主的名义找裴越,虽说只能简单地闲聊片刻,然后裴越就会找借口离开,但这对于徐初容来说已经是鼓起勇气的结果,她不可能做出更进一步的尝试。通过石门关后,两人几乎没有再说过话。 徐初容不知道自己为何纠结,她只是隐约察觉到一丝古怪的氛围,仿佛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望着营帐内已经点燃的烛火,她眼神复杂地问道:「他找我所为何事?」 宫女垂首答道:「中山侯未曾直言,只说请姑娘出帐一叙。」 徐初容皱了皱鼻尖,刚要出言拒绝,便听得清河公主温柔地说道:「初容,中山侯不是无事生非之人,找你必然有事要谈,你还是去见一见罢。」 徐初容轻哼一声道:「真不喜欢听他啰嗦,只是姐姐这么说,那我去去便回。」 清河公主笑道:「快去罢。」 徐初容起身走到帐外,看见站在几丈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他身边没好气地说道:「哎呀,这不是裴侯爷吗?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夜色已然笼罩原野,一轮明月悬在天幕之上,皎洁柔软的月光倾泻在大地上,如同涓涓细流的山涧溪水。明亮的月色与营地内的篝火交相辉映,衬出徐初容姣好的身段和清丽的面容,尤其是她说完这句话后意识到不妥,脸上浮现的羞恼愈发显得灵动又单纯。 裴越也没想到这位小姑娘突然冒出一句醋味十足的话,犹如林疏月偶尔在床笫之间的玩笑一般。 不过徐初容平时总是满脑子的苦大仇深,明明才十六岁却总喜欢学那些老学究胸怀苍生,若非她的容貌确实出众,恐怕大部分人都会对她敬而远之。方才那句话虽然略显唐突,但是十分意外地让徐初容有了几分少女该有的可爱气质。 裴越没有趁这个机会口花花,转过头平静地说道:「走走?」 「嗯。」徐初容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在营地内漫无目的地闲逛,从外表上看他们其实非常登对,因为徐初容的身段苗条又颀长,与叶七相差仿佛,比裴越身边的其他女孩子都要高。虽然年纪还小,但她出身于清河徐氏,气质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乃是琴棋浸润、诗书蕴藉出来的韵味,和杀伐决断的裴越相得益彰。 然而两人心里都清楚,在他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沟壑。 十月的夜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徐初容紧了紧长袖,轻声道:「找我何事?」 裴越清了清嗓子说道:「明天我们就会抵达江陵城。」 徐初容「哦」了一声,然后沉默不语。 裴越看似平静地说道:「明日一早,我会请夏将军调派五百骑兵送你回去。」 徐初容想也未想地摇头道:「我说过要送公主姐姐渡江。」 裴越问道:「确定?」 徐初容坚定地说道:「是。」 裴越扭头看着她,眼中渐有怜悯之意。 徐初容抬眼迎着他的目 光,不解地问道:「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裴越语气复杂地说道:「徐姑娘,早在建安城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最适合的生活是风花雪月吟诗作赋,而非牵扯进这些血雨腥风的事情里。你这些天没有再找过我,想必是因为看出石门关那件事的诡异,不知要如何应对我的询问,同时心里有些慌乱,对吗?」 徐初容怔了怔,旋即不可思议地笑道:「裴越,你是不是喝醉了?我早早就提醒过你,那鲁恭是方云虎的师父,两人情同父子,他肯定会找你麻烦。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诡异之处,更不会因此而惊慌失措,你说的这些话令人费解。」 裴越扯了扯嘴角,轻叹道:「你天资聪颖又见惯权贵的勾心斗角,当然明白鲁恭那样做只是在给我挖坑,让我相信南朝军方碍于大局不会对我动手。」 徐初容略显诧异地偏头问道:「你在夸我聪明?」 裴越皱眉道:「徐大小姐,你能不能注意重点?」 徐初容嘟着嘴道:「好吧,可是你明天就要进江陵城,而且这里一马平川根本无法埋伏,谁能挡得住你麾下的一千骑兵?如果想要对付你,就算石门关太过重要不能擅动,也不可能拖到如今这个地方。」 裴越冷笑道:「只杀我有什么意义?对于镇国公来说,江陵三城才是他心心念念的目标。」 徐初容心中一紧,毫无底气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是吗?」裴越忽地驻足,转身面对徐初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果真如此?那你为何会陷入长久的担忧与慌乱之中?因为你突然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有些人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抛弃自己的女儿。」 徐初容藏在袖中的双手轻轻颤抖着,面上依旧倔强地说道:「你不要胡言乱语。」 裴越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冷笑道:「其实这一路上我始终有件事想不明白,方谢晓凭什么认定我不会起疑?就凭鲁恭在石门关前那场拙劣的戏码?他以为这件事就能打消我的疑惑,让我毫无防备地前往江陵城?直到今天傍晚扎营的时候,我瞧见那些内监在给你和清河公主准备晚饭,那时候我才突然惊觉,原来这是一个从半年前就开始布的局。」 徐初容愣愣地看着他,语气艰涩地问道:「什么局?」 裴越一字字道:「一对君臣,一桩婚事,一段旅途。」 寥寥十二字,落在徐初容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你……我不相信……我不信……」 徐初容喃喃自语。 裴越望着她渐渐发白的面色,几近冷漠地说道:「庆元帝为何要提出联姻的请求?因为只要和亲达成,大梁势必会派使团南下,返程必然要通过江陵城中转。无论你信不信,我敢肯定现在方谢晓麾下的精锐已经藏匿在方圆百里之内。等江陵城门大开,公主庞大冗杂的车队进城时,南朝军队将会对江陵城发起死亡冲锋。」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浮现疲惫之色,语气亦变得萧索:「至于你,当初令尊让你跟着徐子平北上,然后又让府上护卫带着你去沁园,想必就是要和我扯上关系。当然,如果我朝陛下选定的迎亲正使不是我,那些护卫肯定会带你去别的地方。等我来到南周之后,令尊根本不在意你不断靠近我,刚开始我以为他是抱着两边下注的念头,甚至以为他是要撮合你我。现在我才想明白,他要的只是我们足够熟悉,仅此而已。」 徐初容用力摇头道:「这只是你的臆测!事实绝对不是这样!」 「是或不是,明天便知分晓。」裴越轻声说着,然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目光幽深地说道:「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只是要打消我朝使团的戒心。你们二人,一位是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另一位是徐首辅的掌 上明珠,同时还是我的朋友,谁能想到他们会不在意你们的生死,只想借助这个机会夺回江陵城?」 徐初容眼中泛起泪花,她显然无法相信这个残酷的答案。 裴越沉重地说道:「你回去吧,毕竟相识一场,我也不愿你白白送死。至于公主殿下,她如今已是我朝大皇子的王妃,恕我不能让你带走她。」 「我不走。」徐初容满面哀容却又极其坚决地说道。 裴越转身欲离开。 「我喜欢你!」徐初容忽然说出这四个字,眼中珠泪不断滑落。 裴越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良久才说道:「对不起。」 徐初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裴越心中暗叹一声,缓缓道:「如果你一心求死,那我也不能强迫你活着。但是你不要在营中胡乱走动,更不要试图联系夏飞。实话同你说,我已经做好所有布置,到处都是我安排的高手。」 他转身看着徐初容,面上毫无破绽地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一段路程其实不长,但是他们仿佛走了很久,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发生半句交谈。 分别之时,徐初容已经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她站在清河公主的营帐外,望着裴越郑重地说道:「我不相信陛下和爹爹会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一定要留下来亲眼看着,倘若事实真如你所说,往后我绝对不会缠着你。」 裴越沉默片刻,微微点头道:「好。」 837【碾压】 当藏锋卫主力出现在战场边缘,方云松来不及去想这至少四千人以上的骑兵加入战局之后、双方兵力对比变成八千对六千的可怕后果,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惊骇惶然的念头。 这么多北梁骑兵究竟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宁州境内! 他知道五峰水师将大部分战船调到江陵一线,用来钳制北梁定州水师,防止对岸的镇南大营源源不断派出援兵。可是这并不意味南周在天沧江上游区域完全不设防,几个大型渡口一直都在水师的控制之中,北梁或许能够偷偷摸摸安排几十上百人渡江,但眼前是足足四千以上的精锐披甲骑兵。 想要做到这种程度的瞒天过海,北梁必须准备大量船只,以及最为关键的隐秘路线与合适的渡口。 厮杀之中,方云松猛然扭头,恰好迎上远处裴越看过来的目光。 那眼神一如往常的冷峻与淡漠,并无算计得手的猖狂与得意,可是这样的目光让方云松心中愈发紧张,因为裴越分明没有将他视作对手。联想到远处宛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的北梁主力,方云松立刻意识到这盘棋的棋眼不在此处。 在于江陵城! 纵然他想到这一点,可是北梁主力已经赶来。 四千骑兵一分为二,两千骑朝着远方的南周步军大阵冲去,另一半则在谷范的带领下杀入近处的战场。与此同时,裴越终于不再留力,要知道此时跟在他身边的是百战老卒组成的背嵬营,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三千对三千,当人数的差距被抹平之后,双方实力的差距进一步放大。 裴越在东,谷范在西,两人作为箭头领兵反复冲击撕扯,定山营的阵型越来越松散,被藏锋卫的将士切割包围,形成大大小小几十个局部战团。 李存年的处境也不妙,虽然他仍旧占据兵力上的优势,但是步军在骑兵面前永远处于被动,而且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变阵,一旦无法保持阵型的完整,北梁骑兵便会立刻侵入,他麾下的五千步卒只会变成待宰的羔羊。 在完成数轮环射之后,唐临汾终于等到两千部属的加入,这些将士本就是他从长弓大营带出来的心腹,此刻如臂使指,没有任何阻碍。 三千骑围绕着南周步军大阵不断重复着环射的战术,用箭矢来削弱对方的有生力量。偶尔有骑兵被南周弓手射中,但是这种程度的伤亡完全无法影响战局。李存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拿不出任何办法,这并非是他太过无能,而是自古以来步军面对骑兵时天然就处于弱势。 骑兵之所以强大在于他们超强的机动性。 来之前李存年信心满满,那是因为在天沧江南岸只有两千梁国骑兵,只要定山营能咬住对方,或者形成缠斗混战之势,他的步兵就可以从容入场分割包围。 然而裴越敢于用两千兵力挡住八千大军,更让他和方云松都没有料到的是对方竟然有援兵。 无数次对射之后,北梁骑兵的箭袋终于空空如也,可是还没等李存年主动变阵,高临汾一声令下,藏锋卫再度改变作战方式。 只见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在箭矢射完后弃箭持枪,高速移动逼近南周步军大阵,前排骑士长枪横扫换侧翼横扫再换后排横扫,一圈又一圈将南周枪阵的长枪打横扫断,就像刮鱼鳞一般反复侵袭对方的阵型。 宛如浪潮一股又一股涌上,不断冲刷着岸堤,藏锋卫将近三千人的骑兵如一人,整齐划一的动作呈现出极其壮丽流畅的美感。 在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里,藏锋卫在唐临汾的指挥下,从始至终保持着极高强度的冲击,南周步军赖以维持生存的长枪拒马阵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任凭李存年如何调动兵力左右支撑,那根无形的弦越来越紧,将所有人心中的恐惧缠绕在一起。 “啪!” 一杆长枪从中段断开,那根捆住南周步卒五脏六腑的无形之弦终于断裂,撕扯出一片鲜血淋漓。 南周步军大阵就此垮塌。 三千骑兵从三个方向杀入大阵,所到之处血流漂杵。 李存年于绝境之中迸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最终被唐临汾居高临下挺枪刺穿胸膛。 步卒溃败形成的恐慌如瘟疫般蔓延,定山营的骑兵虽然在操练上未曾松懈,可是他们终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厮杀,能够与战阵经验极其丰富的藏锋卫拼到现在,已经称得上舍生忘死。只是一旦他们心中有了惧意,实力就会断崖似的下降。 裴越对于战场局势的洞察力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当即以身后的裴字旗作为引导,指挥藏锋卫发起最后的强攻。 定山营迅即崩溃,战斗变成一面倒的屠杀。 “二公子,快走!”一名亲兵挥刀帮方云松挡住侧后方袭来的长枪,声竭力嘶地吼着。 方云松双目泛红,扭头望着惨烈的战场,他的部属不断倒下,甚至有人承受不住这种生死间的压力拨转马头逃跑,可是很快就被北梁骑兵追上然后了结性命。失败的结局已经成为事实,无论此刻他心中的愤怒与恨意翻涌不歇,成军不到十年的定山营注定将在今日消亡。 他用颤抖的语调嘶吼道:“撤军!” 在一百多名忠心亲兵的护卫中,方云松杀出一条血路,朝着西南方向不惜一切地奔逃。 所谓撤军其实就是放弃幻想各自逃命。 主将既走,定山营的大部分将士便失去了所有斗志,除了极少数人继续死战到底之外,有人如无头苍蝇一般逃窜,有人干脆下马投降,再加上远处被藏锋卫杀得四处逃命的步卒,整个战场犹如混乱至极的修罗场。 藏锋卫应对这种复杂的场面可谓得心应手,他们以二十骑为一队,除去那些放下兵刃蹲在地上举手投降的敌人之外,如张开的大网一般猎杀溃散的南周军卒。 方云松回首望着这一幕只觉心如刀绞,可是他不敢稍有停顿,因为在他后面有两队骑兵穷追不舍。 裴越与谷范各自带着百余骑兵,仿佛两道飓风一般奔袭前行,在追击的过程中逐渐汇合。 (本章完) 819【夺门之战】(上) 江陵城位于天沧江以南,距离江岸最近处仅有一里多地,岸边有一座历史悠久的渡口。 这座城始建于两百多年前,南周立国之后历代君王皆曾下旨命人修缮加固,遂成为闻名天下的坚城。 十余年前谷梁执掌南军,在大梁定州境内九战九胜,彻底击溃由方谢晓亲自统率的大军然后顺势南下。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他能在短短半个月内搭起两座浮桥,领军横渡天沧江,同时利用埋伏在南周军中的细作,一鼓作气拿下江陵和东西两座辅城,从此在南周君臣的心口插上一根尖刺。 江陵是一座极其典型的军城,类似于矗立在梁吴边境上的虎城。四面城墙全长超过二十里,城垣上设置垛堞四千余个,建有六座城门,其中位于正北的拱宸门和正南的阳春门最为重要。另有四座角楼,城内中心十字街处有鼓楼,南街设有谯楼,各种功能性建筑非常齐全。 整座城布局严谨,形势险要,城墙坚固,易守难攻。 五十余年前,南周诗人李言恭登上江陵城头,望着北面浩浩汤汤的天沧江,不禁作诗赞曰:楼阁依江出,城高逼太空。帆樯入烟雾,波浪过帘栊。灯火深林里,星河流水中。人家半渔者,蓑笠挂秋风。 如今城内常驻守军两万五千人,主帅为保定伯蔡迁。 此人乃是大梁军中极少数与勋贵派系无关的大将,就像以前担任虎城行营节制然后又接手京都守备师的襄城侯萧瑾,从来不参与军中各方势力的尔虞我诈,却能稳稳当当地坐镇这种兵家要地。 若是换做几年前,裴越肯定会猜测蔡迁究竟是谁的人,但是现在他不需要费这种心思,因为蔡迁只可能是皇帝的人。 今日秋高气爽,风和景明。 裴越双手负于身后,抬眼眺望着数里外那座巍峨的城池。 「少爷,夏将军来了。」 冯毅的声音将裴越从沉思中拉出来,他扭头看向快步走来的夏飞,淡然地说道:「此行路途遥远,有劳夏将军一路相送,多谢。」 夏飞连忙笑道:「裴侯言重了,此乃夏某分内职责,万万担不起这个谢字。」 裴越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夏飞又道:「江陵城近在眼前,夏某的任务已经完成,如今准备返回建安城复命。」 裴越颔首道:「理当如此,本侯祝将军一路顺风。」 夏飞拱手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此刻这五千余人驻足于原地,裴越已经派人去城下传信,等那边有了回复之后再前行,以免引起城内守军的误会。一如这段时间的境况,清河公主的随行人员、背嵬营和金吾卫相处得泾渭分明,尤其金吾卫总是处于最外围的地方。 随着夏飞返回队伍之中,金吾卫开始启程向南。 不远处清河公主的车架旁,徐初容看见这一幕后,转头遥望着裴越,脸上浮现似笑非笑的神情。 昨夜她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脑海里全是裴越的声音,虽然情感上无法接受他的推论,但理智却不断在说服她。姑且不探寻庆元帝决定联姻和亲的原因,至少父亲让她去北梁这件事值得深究。当时她还喜悦于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可如今事后仔细回想,裴越的说法竟然颇有道理。 重点便在于发生在北梁京都沁园内的那场冲突。 本来她没有想过要去沁园,是那个侍卫特意提起,甚至还说出沁园和裴越的关系,于是才有了后面那些事情的发生。 倘若那护卫是受了父亲的指使…… 这个推测让徐初容无比慌乱,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件事背后可能存在的血淋淋的真相。 不过她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暗中猜想如果裴越所 言为真,那么今天夏飞一定会找借口赖着不走,这样才能在江陵城门打开之后,最短时间内抢占先机。 如今望着夏飞带着金吾卫离去,虽然因为队伍里有两千步卒的原因走得不快,徐初容还是立刻松了口气,至少这能说明裴越的判断出现偏差。 裴越的视力极好,大概能看清楚徐初容脸上的表情,他没有在意这个小姑娘的反应,转身朝着使团那边走去。 徐初容见状不由得撇了撇嘴。 裴越来到盛端明的马车旁,平静地说道:「老大人,稍后使团和清河公主的车架一同入城。」 盛端明掀开车帘,面色凝重地问道:「裴侯,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裴越摇头道:「老大人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就行。」 盛端明如今对他充满信任,闻言颔首道:「好,听凭裴侯安排。」 当前往江陵城传信的亲兵返回之后,这支两千余人的队伍分成两部分向北前行。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梁使团,桃花和冷凝乘坐的马车也在其中,冯毅和盖巨领着一百亲兵紧随其后。接下来便是清河公主的车架与南周随行人员,包括一百多名宫女、六百多名内监和仆从、三百余宫廷禁卫。 这一千余人的队伍里还有数十辆大车,可谓浩浩荡荡宛如长蛇。 裴越亲率一千背嵬营骑兵跟在后面。 城墙上站着无数守卒,其中有半数是身高臂长的弓手。 城楼下方,一位年过四旬的武勋双手按在墙垛上,面无表情地望着逐渐靠近阳春门的队伍。 此人便是保定伯蔡迁,当年家境贫寒入军为卒,凭借过人的武勇和胆识从边***入京营,得到开平帝的赏识之后步步高升,而后又跟随谷梁南下征伐。他凭借军功晋为保定伯,又因开平帝的信赖得以坐镇江陵城。 秋风猎猎,旌旗招展。 午后的阳光倾泻在高耸的城墙上,映照出墙面斑驳沧桑的纹理,这是十余年来梁周两国围绕这座城池不断攻杀留下的痕迹。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战争的侵蚀,曾经坚不可摧的江陵城因为缺少修缮的缘故,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坚固。守军当然想加固城防,但是江上两座浮桥并不足以承担运送材料的重任,再加上方谢晓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所以一直只能缝缝补补。 这也是徐子平率领使团北上谈判的时候,大梁朝廷数次将修缮江陵城纳入条件的根源,只可惜最终未能达成这个目的。 城门缓缓向内拉开,幽深的门洞出现在众人眼前。 使团成员和裴越的亲兵当先进入,随后便是清河公主的车架与随员。 裴越骑着那匹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神骏,抬头望向城头上的保定伯蔡迁。 但是蔡迁却没有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南面。 距离城门十里左右的地方,缓慢行军的金吾卫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变向,面朝江陵城。 上将军夏飞遥望着北方,目光紧紧盯着城门,从一名亲兵手中接过长枪。 820【夺门之战】(中) 江陵城的城门洞长约五丈,使团的车马穿过之后,南周宫廷禁卫护送着清河公主的车架前行,后面则是等待进入的宫女和仆从。 守城将士站在两旁,略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周人。 两国之间长达数十年的摩擦与战事,显然不会因为一桩婚事就彻底放下仇恨,尤其是这些时常要面对周军袭扰的普通将士,此刻不免露出些许居高临下的神态。因为在他们的朴素价值观里,如今是南周主动求着将公主送过来,低头认输的意味不言自明。 南周禁卫面对这些目光依旧神色如常,护卫着公主车架缓缓前行。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清河公主的神情略显紧张,因为从进入江陵城开始,她便要接受一种全新的生活,余生都将以大梁王妃的身份活着。按照以往听来的一些消息判断,那位大皇子极有可能成为太子,意味着她甚至有可能成为将来大梁的皇后。 从公主到皇后,这个身份的转变并不算过于离奇,可是清河公主心中并无喜悦之情,反而充满担忧与忐忑。 马车十分平稳,车内感觉不到颠簸,清河公主的心绪却无法安定下来,她转头望着坐在旁边的少女,却发现她的面色微微发白,眼神略显失焦,不禁关切地问道:「初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初容摇了摇头,忽然问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姐姐,随行的这些人你都熟悉吗?」 清河公主自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耐心地答道:「宫女大多是昭纯宫的宫人,父皇希望我在北梁那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至少有一些可以信任的人。至于那些内监、仆从和护卫,我以前都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徐初容只觉得心跳突然开始加快。 清河公主疑惑地说道:「是,有何不妥?」 「姐姐——」徐初容才刚刚开口,一直平稳的马车陡然加速,她险些朝前面扑倒,还没等两位少女镇定心神,外面猛然爆发出尖锐的喊声。 「杀!」 在这辆奢华的马车穿过门洞,进入前方宽敞平整的主街时,车夫猛地甩动马鞭,马匹吃痛嘶鸣然后迈动四蹄朝前狂奔。与此同时,南周三百禁卫握紧手中兵刃,毫无预兆地朝两边杀去。 大梁守军躲避不及,瞬间就阵亡数人,其他人立刻拼死抵抗,但是双方的个人武艺悬殊较大,再加上门洞内部是一个较为狭窄的区域,行伍阵型无法发挥出威力,更适合这些武道高超的南周禁卫。 最重要的一点,这些普通的将士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动手。 一时间喊杀声接连不断,反应过来的大梁守军被迫后撤,南周禁卫很快便控制住门洞和城门。 变故突然袭来,已经进入主街前方的大梁使团官员无不目瞪口呆,盛端明匆匆走下马车,望着城门附近展开的惨烈厮杀,须发皆张地怒道:「你们快去帮忙夺回城门!」 冯毅和盖巨对视一眼,然后拱手答道:「盛大人请放心,城门绝不会有失!」 二人率领一百亲兵调转马头,风卷残云一般纵马驰过长街。 清河公主乘坐的马车刚好就在他们冲锋的路线上,车夫露出视死如归的笑容,挥动长鞭拼尽全力地抽打在马臀之上。 双方不断高速接近,车夫发出狂热的嘶吼声,然而冯毅却忽然举起左手,于是骑士们变动方向一分为二,宛如分开的洪流一般从马车两边冲过。 车夫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凝结,紧接着便有几名亲兵飞身跃下,领头那人一脚将他从马车上踹下去,余者一拥而上,有人卸掉他的下巴,有人捆缚他的手脚,很快便让他再无挣扎之力。 众人将马车带到街边,领头之人对着车内恭敬地说道:「公主殿下 ,徐姑娘,我家侯爷命小人转告二位,还请不要惊慌,他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车箱内传来清河公主的颤声:「究竟发生了何事?」 亲兵答道:「殿下带来的那些护卫正在攻打城门。」 清河公主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徐初容连忙扶住她,担忧地说道:「姐姐,保重身体,先不要理会这些事情。」 清河公主满面凄苦之色,哀伤地说道:「初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为什么要这般冷血绝情? 徐初容想不明白,其实从进城开始她心中的预感便越来越强烈,然而她始终无法相信裴越的推断会成为现实。望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清河公主,她只觉得自己十六年的生命宛如一个笑话。 公主姐姐为了大周的安危,宁愿嫁去遥远的北梁,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怨言。难道在陛下眼中,她的幸福甚至连她的性命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 至于她自己……往昔父亲的宠爱变成极其强烈的讽刺。 少女仿佛在这一刻忽然长大,她握着清河公主的手腕,柔弱却又坚强地说道:「姐姐,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马车被裴越的亲兵护送着前行,车厢内却陷入一片死寂。 虽然城内守军在人数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但是此时阳春门附近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态势。 在冯毅带着亲兵赶到之后,双方隔着大约五六丈的距离对峙,南周禁卫显然不敢离开门洞附近,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占据阳春门,等待后续己方大部队的支援。然而守军似乎并不着急,在最开始应对不及阵亡十余人后,他们选择撤出门洞范围,如同冷静的野兽一般静静地注视着敌人。 保定伯蔡迁此刻依旧在城墙上,他只派了一名将领下来处置,冯毅看见此人后不禁怔了怔,旋即下马上前与其见礼,其余人依旧保持这种安静的局面,似乎压根不急着夺回城门。 这一幕让南周禁卫心中发寒,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进展,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不妥,但是此刻箭在弦上,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 一些禁卫扭头向后望去,目光穿过还没有入城的宫女和内监,投向城外广阔的平地。 裴越和他的背嵬营就在那里。 混乱发生的那个瞬间,身段姣好容貌清丽的宫女们在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瑟瑟发抖地向两边躲去。她们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远离家乡,然而圣意不敢违逆,如何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此刻朝着两侧墙角奔逃只是求生的本能。 与这些宫女们截然不同的是,数百名内监和仆从没有选择逃命,反而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们在第一时间就让那几十辆大车挡在城门外,虽然无法将入城的道路封住,但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组成一个抵挡背嵬营的车阵。这些人十分麻利地打开大车上的箱笼,那里面原本应该是清河公主的嫁妆,然而他们拿出来的却是各种趁手的兵器。 至此,这场南周君臣费尽心机勾勒的阴谋终于露出全貌。 他们所有的退让都只是为了今日这一战,目的自然是夺回至关重要的江陵城,然后用强大的水师彻底荡平整个天沧江的防线。 此战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夺下阳春门,然后支撑到大军前来。 裴越望着城门外那些人冷硬的姿态,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然后拨转马头面向南方。 821【夺门之战】(下) 城门处的骚乱虽然还没有达到惊天动地的地步,可是那些宫女们的奔逃和其他人摆开的阵势足以说明一切,对于十里开外的那支军队来说便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 随着三枚烟火令在天际炸开,南周金吾卫朝着江陵城冲杀而来。 不久前还在裴越面前非常谦卑的上将军夏飞满面杀气,右手握着一杆长枪,额上青筋暴起,策马狂奔之时怒吼道:“杀!” “杀!” 他身后的所有骑兵异口同声地咆哮呼应。 这一千骑兵就像离弦之箭,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背嵬营。紧接着便是两千步卒,虽然双腿的速度肯定无法与骏马相提并论,但是因为这段距离并不算太远,所以他们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裴越看着远方天上有些熟悉的烟火令,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拔出那柄陪伴他多年饮尽无数敌人鲜血的长刀,然后猛地双腿夹紧马腹,神骏似流光一般向前冲出。 邓载眼中浮现兴奋又热切的神色,催马跟了上去,背嵬营的精锐骑兵们紧随其后。 金吾卫的骑兵一路咆哮,然而这边从裴越到骑卒没有人发出丁点声音,和煦的秋风在高速奔驰的过程中变得凌厉,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沉默且坚定。 这是一支跟随裴越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铁血骑兵,无一不是百战老卒,早已见惯生死无惧凶险,甚至越是艰难的处境越能激发出他们的嗜血之心。 大地辽阔,千骑卷云冈。 裴越的选择不仅让那些严阵以待的内监仆从震惊不已,更让领军冲来的夏飞满心疑惑。按照庆元帝和方谢晓的推测,这个时候裴越应该会选择强冲城门外的车阵,只有尽快与城内的守军联合,将占据城门的数百人全部斩杀,在周军接近之前退回城内,他才能顺利脱身并且保住江陵城。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径直朝着迎面而来的金吾卫杀过去。 夏飞渐渐咬紧牙关,脸上杀气愈发浓重。 裴越很快就会后悔他此时的选择,因为他这样做必死无疑! 江陵城头上,一名偏将朗声说道:“伯爷,周军出现!” 保定伯蔡迁神色平静地说道:“我看见了。” 城外东西两面,两支骑兵伴着冲天而起的灰尘奔袭而来。 东边那支骑兵约三千人,排头的魁梧军士双手抱着一杆大旗,仅凭双腿便能轻松地驾驭胯下的神骏。旗上绘着一颗凶狠的狼头,最上面写着一个硕大的“方”字。 对于大梁守军来说,这支骑兵称得上非常熟悉,它便是南周镇国公方谢晓的亲卫狼突营,极其擅长正面冲阵。 西面那支骑兵人数在两千左右,为首者乃是一名年轻的武将,与旁人不同之处在于除了马腹两侧悬挂的箭壶之外,他背后还有一个箭袋。 蔡迁看向西面冲来的骑兵,冷笑道:“那是定山营?” 偏将仔细看了两眼,恭敬地说道:“回伯爷,的确是南周定山营,主将名叫方云松,乃是方谢晓次子。” 蔡迁轻哼一声道:“方谢晓倒是舍得下血本,为了这一战拿出所有的家底。” 南周缺乏养马之地,所以历来无法培养出强大的骑兵,如今出现在江陵城外的六千骑兵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故而蔡迁才会有这样的说法。 他冷静又坚决地说道:“传令下去,动手罢。” “遵令!” 偏将满面振奋,走到旁边传达命令,随后只听得悠扬高亢的号角声响彻天际。 阳春门内,听到号角声的南周禁卫如临大敌,先前平静的局面太过诡异,他们原本已经做好必死的决心,只为挡住梁军的反扑守住城门,然而对方压根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几丈外冷漠地盯着。 苍凉的号角声中,激昂似鼓点一般的马蹄声在城内主街上响起。 紧接着死守门洞的南周禁卫便看见对面的步卒快速向两边避开,随即映入眼帘的是让他们浑身颤栗的一幕。 一眼望不到头的骑兵径直朝他们冲来! 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是坚守不出的江陵城中为何会有这么多骑兵? 南周禁卫想不明白,甚至压根没有时间去想,因为对方的速度已经提到最高,似风卷残云一般冲向城门。在这个火药还被视作奇淫巧技上不得台面的时代,骑兵便是最恐怖最强悍的杀器,肉身如何能够阻挡? 这股洪流碾压向前挡者披靡,武道高明的南周禁卫根本发挥不出实力,封闭的门洞原本对他们有利,可以将守城步卒拖入乱战之中,然而此刻面对高速奔驰的骑兵,他们甚至连躲避的空间都找不到。 城门外的数百人只听到惨嚎声接连响起,回头望去便见滔天巨浪迎面冲来! 他们想要拼死抵抗,然而在已经起速的披甲骑兵面前,所谓的车阵仿佛一个笑话。 这支从城内杀出来的骑兵并不在意还活着的敌人,因为城内守军已经接手残局,城门很快就要关闭。他们没有选择回城,更没有任何迟疑,在一员骁勇悍将的带领下冲向远方的战场。 这员武将名叫唐临汾,乃是裴越的臂膀之一。 城内城外两场大战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爆发。 在城内这支突兀出现的骑兵碾压南周禁卫冲出城门时,裴越率领的背嵬营与南周金吾卫短兵相接。 夏飞显然是一位极其自傲的武勋,虽然在南周军中的地位比不上方谢晓和冼春秋,但是金吾上将军的军职足以证明庆元帝对他的器重。这支一千人的骑兵是他亲自操练出来的精锐,即便朝中那些文官老爷对北梁铁骑忧心忡忡,可是夏飞不这么认为。 他相信在兵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自己麾下的骑兵绝对能战胜任何敌人。 抱着这样的自信和骄傲,他毫无惧意地当先冲向裴越。 炽热的阳光中,两队千骑正面相撞。 南周另两支骑兵朝这边飞速赶来,尚有将近八九里地。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两边都没有选择骑射,完全凭着胸中悍勇之气杀入对方阵中。 “背嵬!” “背嵬!” “背嵬!” 沉默行军的背嵬营终于爆发出强劲的吼声,伴着每个音节出口,所有人整齐划一地挥动着兵器。他们的动作简单有力,他们的表情坚韧刚硬,他们的眼神犹如从炼狱归来一般冷峻。 他们是无数场厮杀淬炼而成的杀神。 是这世间最强的骑兵。 正面对抗,毫无花哨,一击脱离,直接杀穿被南周朝野上下寄予厚望的金吾卫! 822【消失的骑兵】(上) 阳春门内。 三百余南周禁卫伤亡过半,但是仍旧没有彻底丧失斗志。 他们早已做好必死的决心,原本以为能够支撑一段时间等到己方大队赶来。只要他们能守住阳春门,那么破城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过往十余年间,周军数次攻打江陵城,但是因为无法切断大江北岸梁军的支援,再加上城防坚固,守军又是梁军之中的精锐,所以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若非如此,庆元帝、徐徽言和方谢晓也不会钩织出这样一个局,甚至不惜用清河公主和徐初容来打消裴越的疑惑。 然而裴越没有上当。 南周禁卫亦没有想到,他们要面对的是利用城内宽阔的主街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的精锐骑兵,对方不仅骑着高头大马,个体的实力也非常强大,显然不是他们的血肉之躯能够阻挡。 他们每个人都非常擅长械斗,可是谁又能想到十余年来只有步卒的江陵城里藏着一支骑兵? 能够活下小半数人,其实已经能够证明这些禁卫的实力。 只是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更为残酷的绞杀。 在那支骑兵冲出城后,站在冯毅和盖巨中间的那位年轻武将抬手发令,紧接着便有上百锐卒大踏步来到城门附近,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张泛着死亡气息的蹶张弩。 禁卫们看到这一幕无不心胆俱丧,虽然他们在衣服里面穿着软甲,可是这种弩连锁子甲都能轻易射穿! 退无可退,那么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 便在这时,那位年轻武将冷厉地喝道:“放箭!” 无数道寒光穿透城门附近的空气,冲过来的南周禁卫纷纷倒地,任凭他们武道高明,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也绝对不是弩箭的对手,除非他们能够达到叶七或者谷范的境界。 他们以为这会是一场惨烈的白刃战,最后终将以己方的胜利告终,可是梁军压根不同他们肉搏,先用意想不到的精锐骑兵冲阵,然后又以上百张蹶张弩齐射,最后再让裴越的亲兵上前收尾。 不到片刻时间,守军便夺回阳春门的控制权,随着大门稳稳地关上,冯毅不禁松了口气,大步来到那位年轻将领的面前,拱手道:“禀爵爷,城内敌人已经肃清!” 这位武将便是谷梁的心腹大将,与裴越有着过命交情的燕山子李进,他上前在冯毅肩头擂了一记,微笑道:“不嫌弃的话就叫声大哥,哪来这些俗气的称谓。” 冯毅当然不敢和裴越平齐,略显拘谨地说道:“多谢将军赏识,小人不敢无礼。” 李进没有强行扭转他的称呼,况且眼下也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温和地说道:“你带着越哥儿的亲兵过去吧,那边还有两位身份尊贵的女子需要照顾,千万记得不要让人冲撞了她们。” “是,将军。” 冯毅恭敬地应下,李进则转身走向城墙的阶梯。 …… 在城内射杀南周禁卫的同时,城外平坦的大地上呈现出一幕令人惊艳的画卷。 军容严整的金吾卫骑兵面对背嵬营的正面冲击,就像一块鲜嫩的豆腐,亦或是一张单薄的纸张,瞬间就被扎个通透。此情此景犹如两位正在决斗的顶尖高手,没有多余的废话以及花哨的招式,只有一剑封喉的果决,还有十步一杀的凌厉。 人影憧憧,骏马嘶鸣,背嵬营的将士相互掩护,老辣且狠厉。 与之相比,金吾卫的骑兵虽然看起来并不差,但是他们大多都略显紧张,在这种短兵相接毫无退避余地的情况下发挥不出全部的实力。 两边交错而过,刹那间胜负已分。 不知庆元帝和方谢晓在看到这个场景时会有怎样的想法,且说夏飞在硬抗裴越一刀险些握不住长枪之后,转头望着凌乱的阵型不禁满心惶恐与惊慌。 南周的金吾卫相当于大梁的禁军,皆为守护皇城的核心精锐,其中步卒大多有过在边军中轮转的经历,实力的确不容小视。至于这一千骑兵乃是庆元帝命令夏飞操练出来的悍勇之辈,因为南周骑兵一直稀少的缘故,自然对他们寄与厚望,这次交代下来的任务就是拖住裴越的背嵬营。 夏飞信心满满,然而他忽略了一个关键点,对于一支骑兵来说,有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冲杀至关重要。 毕竟他要面对的不是普通骑兵,而是裴越麾下战力最强的背嵬营。 对方虽然也只有一千人,可他们是裴越从藏锋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卒,藏锋卫甚至能战胜西吴铁骑。 这一次快如闪电的交锋让金吾卫骑兵死伤近百人,而背嵬营仅有数人阵亡十余人轻伤。 江陵城头上,那位偏将忍不住赞叹道:“中山侯麾下的骑兵竟然强悍如斯。” 保定伯蔡迁淡淡道:“年方弱冠便能加封一等国侯,他又岂是徒有虚名之辈。” 他扭头望着城外的大局,目光转向南周的另外两支骑兵。 狼突营和定山营,前者主将是方谢晓的心腹,后者主将是他的次子,可谓是南军骑兵中仅有的家底。从这两支骑兵前行的轨迹判断,他们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支援金吾卫,而是径直朝阳春门冲了过来。 偏将感慨道:“南周这次堪称费尽心机,若非中山侯提前发现破绽,说不定真有可能被他们抓到机会。”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天边响起激昂高亢的鼓声。 江陵城外东、西和南面是大片平坦的开阔地,东西两面约为十二三里长,南面则有二十余里。顺着南面鼓声响起的方向望去,只见大队军卒的身影已然出现。 那显然就是南周军队的主力。 蔡迁沉声道:“传令,迎敌。” 偏将领命而去,其实这对于江陵城的守军来说并不复杂,因为过往十余年里他们每天要做的事情便是演练守城,一切都已非常熟练,只要下面的城门能够及时关闭,他们便有信心打退周军的进攻。 蔡迁望着城下那两支快速逼近的南周骑兵,心里估算着他们抵达的时间。 便在这时,下方发生的一个变化让他神色猛地一变。 823【消失的骑兵】(下) 其实蔡迁不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人。 开平帝之所以器重他,除了他立下的军功和自身的能力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他出身贫寒,与任何勋贵派系都没有太深的关联。这样的人自然不乏傲气,而且能够以身作则推行严厉的军规,城中守军对他既敬又畏。 这些年来,蔡迁对南军中那些勋贵始终都不假辞色,所以就连那位忠心耿耿的偏将都有些意外,这次他竟然会同意裴越的要求。 简而言之,裴越让留在北岸的藏锋卫调出一千人马,由唐临汾亲自率领潜入江陵城,再让燕山卫指挥使李进带着五千步卒于深夜渡过浮桥,藏在江陵城中。万一南周这次真的假借联姻的名义攻打江陵,那么就由李进负责解决入城的敌军,裴越领兵阻截外面的兵力。 蔡迁对此没有任何疑问,甚至直到此时都不去干涉下面的李进。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对裴越如此信任,只不过方才背嵬营直接凿穿金吾卫的壮举,似乎能验证他这个决定的正确。 唯有蔡迁自己才明白,他此刻看起来古井不波,心中早已波涛汹涌。 裴越只带着一千人就如此慓悍,听闻他的藏锋卫足有上万人,还有一支深藏不露的武定卫,这样的实力未免令人不安。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蔡迁愈发动容。 在两支南周骑兵拼命朝阳春门冲来、背嵬营杀穿金吾卫然后开始转向时,冲出城门的藏锋卫一千精骑做出一个在蔡迁看来堪称不要命的决策。 炽热的骄阳洒向大地,秋风吹来浓郁的血腥气,唐临汾看了一眼远处的背嵬营,神色坚毅地吼道:“分!” 一千骑兵迅疾如波浪一般分开,两支五百人的队伍朝着东西两面冲过去。 无论是执掌狼突营深受方谢晓信任的方淮,还是箭术出神入化的方云松,看到这个诡异的场景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们麾下的骑士仿佛受到最直白的羞辱,许多人不禁爆发出愤怒的吼声。 唐临汾的决策用意很简单,他只需要分头挡住这两支骑兵片刻时间,然后城内的守军便能重新关上城门。 至于为何不及时返回城内…… 凛凛风声掠过耳旁,养精蓄锐大半年的藏锋卫将士仿佛回到去年的高阳平原上,他们纵横驰骋于西吴铁骑之间,用敌人的鲜血和首级浇灌自己的军功,用一场又一场的大胜守护着大梁的疆土。 从古至今,这便是一名军人追求的最高荣耀。 而那位带着他们建立这等功勋的年轻侯爷,此刻依然拼杀在战场之上! 主将死战,谁敢言退? 敌人数倍于己又如何? 藏锋卫从面世那一天起,他们就不会畏惧任何敌人。 城头上的守军从未见过如此霸气悍勇的场面,城下一共五支骑兵,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形成三处风格各异又同样精彩的战斗。 夏飞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麾下的骑兵好不容易在他的怒吼声中归拢阵型,第二次厮杀转瞬即至。 虽然南国水网密布,很多地方不适合骑兵冲锋,但江陵城外的这片地方却是难得的平原。对于背嵬营来说,方才的交手勉强只能算作热身,远远谈不上尽兴。在双方交错而过之后,他们在裴越的率领下绕出一个弧线,在转向的过程中自然要放缓速度。 在城墙上的蔡迁看来,背嵬营此刻的突进过程犹如一张逐渐拉满的大弓。 先减速再提速,等坐骑的速度拉高之时,他们已经完成转向,正面朝着金吾卫展开冲锋。 当此时,金吾卫才刚刚组织好阵型,略显凌乱地调转马头。 没有见过血死过人的骑兵,永远无法变得真正强大。 此时此刻,双方无论是在士气、马速还是阵型上都存在一定的差距。战场上的厮杀绝非儿戏,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酿成大错,更不必提两边的实力强弱分明。 在裴越的带领下,背嵬营于高速疾驰的过程中逐渐靠拢,一柄尖锐的长刀渐次成型。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锥形冲锋,也是骑兵对抗时效果最好的阵型。 夏飞显然不甘于失败,他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不断高呼怒吼提振麾下的士气,这次就算不是背嵬营的对手,只要能将他们拖住也能完成君上的嘱托。 哪怕拿不下江陵城,裴越这个人必须留下! 呼啸的风声中,裴越宏亮的声音传进每个将士的耳朵里:“随我杀!”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便让所有人充满强大的自信,他们脸上浮现果决又坚毅的神情。 潮水相撞,巨浪拍岸。 金吾卫却非屹立不倒的岩石,他们更像是岸边的一抔沙土,转瞬之间被那股巨浪拍成粉末。 刀刀见血,声声惨嚎,金吾卫被杀得溃不成军。 裴越紧紧盯着迎面冲来的夏飞,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夏飞双手握住长枪,奋力向前刺去。 裴越一声厉喝,右手挥舞长刀猛然劈出。 长刀在枪身上擦出一团绚烂的火花,剧烈的撞击让枪身极其明显地颤抖着,夏飞只觉虎口处传来一阵剧痛,可是还没等他扭身避开,裴越便已经双腿催动马腹顺势向前,于擦肩而过之刹那挥刀砍下。 这一刀的力道重若千钧。 夏飞胸前被劈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皮肉带着鲜血外翻。 这位南周皇帝非常信赖的金吾上将军愣愣地看向自己的胸口,只觉体内的生机飞快流逝,他能看见不断涌出的鲜血,却看不见自己的心肺已经被裴越一刀震碎。 他魁梧的身躯坠马倒地,金吾卫的士卒惊骇失声。 裴越却没有再看他一眼,率领背嵬营穿过金吾卫,在砍杀无数敌人之后,径直冲向阳春门。 当城门关闭的那一刻,两支南周骑兵只能将怒火发泄在迎上来的藏锋卫将士身上。 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两支仅有五百人的骑兵在完成一次正面交锋过后,便心有灵犀一般陡然转向,定山营和狼突营继续向前,藏锋卫却在高速行进的过程中画出一个半圆,躲开他们的持续攻杀。 一者转西,一者转东,最后与击溃金吾卫的背嵬营成功汇合。 城门既然关闭,南周的骑兵显然无法靠着骏马冲开,他们望着战场中央的裴越,无不咬紧牙关强忍着愤怒。 当此时,南周大军已经越来越近,方字大旗清晰可见。 狼突营、定山营、金吾卫步卒以及狼狈不堪的部分骑兵,他们形成一个包围圈,中间便是裴越率领的两千骑兵。 如果等到方谢晓的大军到来,那么等待他的就是必死之局。 方淮和方云松遥遥对视一眼,然后便率兵冲了过去。 裴越望向江陵城头,露出一个平静又从容的笑容,然后拨转马头领着两千骑兵一路向西。 奔驰于南周的国土之上。 看着己方如此骁勇的骑兵轻松脱离包围圈,深入南周的疆域之内,江陵城墙上响起所有守军直上云霄的欢呼声。 “必胜!” “必胜!” “必胜!” 824【战争的迷雾】 大梁,渝州。 东陵府,坪山县城。 程家是当地名气最大的豪富之族,不仅占据渝州境内过半的木材与药材生意,族内子弟的身影更是遍布天下各处大城,多以经营酒楼当铺为主。甚至还有人传言程家有南周的门路,能够利用天沧江水运贩卖各种货物,从中牟取暴利。 当代家主程光如今年近六旬,历来乐善好施,尤喜资助本地学子和赈济乡民,故而在这边名声极好。莫说坪山县令,便是东陵府尹对其亦是礼敬有加。 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平日里总是一派雍容气度的程老爷会有今日这般诚惶诚恐的姿态。 程府书房之内,程光屏退所有下人,望着站在窗前的中年男人,脸色惨白地说道:“荆大人,还望能饶过草民这一遭啊。” 中年男人名叫荆楚,官居太史台阁坤部主事。 在沈默云南下之前,他将京都台阁交给沈淡墨主持,同时命荆楚和蔺甲从旁协助,只是不知前者为何会现身西南边陲。 听见程光的求饶声后,荆楚转身望着这位声名显赫的大商人,平静地说道:“当初裴侯亲自向陛下求情,你的小儿子程思远才侥幸活了下来,不然早就像七宝阁的许颂那般掉了脑袋,你应该没有忘记这件事吧?” 程光极其谦卑地说道:“裴侯爷的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 荆楚淡淡道:“本官出京之前,已经派人将程思远捉拿下狱,如今就关在台阁的监牢里。” 程光大惊失色,双手不断颤抖,惶然道:“大人,这是……这是……” 荆楚盯着他的双眼,毫不留情地说道:“你的大儿子程思清,乃是灵州秋江楼的大东家,与裴侯有过数面之缘。因此,裴侯在离开定州进入南周之前,便已经让人通知我,将程思清控制起来。算算时间,他应该是前几天落入台阁密探的手里。” 程光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哀声道:“求大人给程家一条活路!” 荆楚的语调没有丝毫波动,继续一五一十地说道:“除了这两人之外,你们程家在渝州以外的嫡系子弟都已经被我的人抓住,或许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但是这并不重要。不过,这次我来渝州只带着十余人,且他们没有跟我进入这座宅子,你可知道为何?” 程光摇头道:“草民不知。” 荆楚道:“程光,本官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程光立刻不停地磕头,虽然这座府邸里有很多他花重金找来的武道高手,然而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台阁主事动手,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荆楚拦住他继续磕头的举动,缓缓道:“今年年初,南周方云虎从绮水客船上逃脱,一路上不断摆脱台阁密探的追缉,最后非常离奇地成功逃回南周,你是不是以为本官查不出此事的真相?” 程光心中骇然,如果说先前的态度还有几分故意示弱的作态,此刻便已经被荆楚这番话剥离所有的勇气。当初方云虎找上门的时候,因为他有一些把柄握在方家手里,所以只能被迫动用隐秘的渠道将这个麻烦送走。 此后一段时间里,程光日夜提心吊胆,唯恐被太史台阁的乌鸦找上门,可是大半年来始终风平浪静,他甚至已经逐渐遗忘这件事,却没想到该来的总会来。 荆楚望着这个身体战栗的老者,微不可察地皱眉,漠然道:“当时沈大人决定将你们程家连根拔起,是裴侯出言劝阻。你不要想入非非,裴侯不是想对你网开一面,只是觉得留着你或许还有些用处。” 程光毕竟见过世面,并非没有出过县城的普通人,听到这句话后只觉满心苦涩。 依那位中山侯的身份和国朝数十年的宿愿来分析,他当然明白所谓的用处究竟是什么。 荆楚看着他脸上神情的变化,微微颔首道:“你想清楚了?” 程光颤颤巍巍地说道:“草民愚鲁,还请大人明示。” 荆楚沉声道:“本官知道你手中握着几条进入南周境内的隐秘渠道,只要你能够协助军方做好一件事,关于你通敌卖国这件事,将来朝廷会考虑从轻发落。” 此刻程光心中只有八个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但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就算偷渡天沧江私贩货物的罪名不至于抄家灭族,他协助方云虎逃走就足以让整个程家化为乌有,太史台阁的威名谁人不知?落到他们手里怕是生不如死。 一念及此,程光再度叩首道:“多谢大人给程家一条活路,草民定会竭尽全力。” 荆楚道:“不是竭尽全力,而是必须做好。” 程光伏身于地道:“遵命。” “给你一天的时间安排好门路,明天午后会有人来找你接洽具体事宜。” 荆楚转身迈步,然后从程府的侧门而出,于绵绵秋风之中穿街过巷,来到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之内。 进入某间客房,里面那位年过三旬的男子起身相迎,其人便是台阁的兑部主事钱冰。 荆楚落座之后平静地说道:“程光已经降服,随时都可以派上用场。” 钱冰下意识地笑道:“这老头还算知趣,不然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如今定州那边已经安排妥当,整条战线虚虚实实难以揣度,南周这次不知天高地厚妄图谋夺江陵,势必会落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局。” 荆楚不置可否地问道:“那支骑兵可还安分?” 钱冰惊讶道:“老荆,你要知道那可是裴侯的藏锋卫,怎么可能会不安分?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军纪如此严明的将士,这一路从定州出发穿过思州,来到渝州边境的路程不算短,可是他们始终没有任何违逆军规的举动。不过呢,那位小爷倒是显得有些急切,恨不能立刻就杀入南周境内。” 荆楚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道:“谷范跟南周方家有血海深仇,这次裴侯特意让他进入藏锋卫之内,显然是要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 钱冰叹道:“当他知道方云虎已经死在裴侯手里时,那个表情连我这样一辈子藏在暗处刺杀的人都有些心惊胆战,真真可谓是杀气冲天。” 荆楚点头道:“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放着好好的富贵闲人不做,跑到边军从一个小卒做起。” 钱冰满怀期待地说道:“只是不知这一战会从南周身上咬下多少肉。” 荆楚转头望着南面,沉声道:“陛下和裴侯这盘棋如此大气磅礴,你我这样身在局中的人都无法窥视全貌,更遑论南周那些被执念蒙蔽双眼的人。” 钱冰笑了笑,眼神愈发明亮。 825【鬼神莫测】 江陵城下。 随着裴越率领的两千人跳出南周骑兵的包围圈,局势已经豁然开朗。 定山营和狼突营都算得上精锐骑兵,只是仅凭五千人就想围住久经沙场的藏锋卫,这显然是一件毫无可能的事情。尤其城外这片区域非常适合骑兵奔驰,从一开始裴越就没想过要跟对方死磕到底。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解决掉距离最近的金吾卫,然后挡住另两支骑兵,给江陵城的守军足够的时间肃清敌人。 南周大军抵临,大战序幕已经拉开。 虽说夺城的计划已经落空,但是方谢晓这些年从未放弃强攻的打算,所以这次他准备得非常全面,尽起承北大营七万大军,另有从别处调来的三万步卒,再加上作为核心主力的平江陷阵营和这两支骑兵,总兵力达到十一万左右。 除此之外,攻城器械一应俱全,可见方谢晓苦心孤诣良久,只求能够夺回江陵城。 对于南周来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决策。随着北梁大胜吴国,西北边境在几年之内没有忧患,开平帝势必会将目光转向南面。这个时候江陵三城的作用愈发重要,只要定州水师能够守住那段水域,北梁边军就可以源源不断地以江陵城为桥头堡,宛如洪流一般进犯大周国境。 将国运寄托在和亲上无异于痴人说梦,最好的方略当然是攻下江陵重镇,将战火控制在天沧江上。以南周水师的绝对优势,北梁想要渡江进攻会变得极其困难。 只不过对于南周大军来说,此时的战场上有一处非常不和谐的存在。 中军大旗之下,一身戎装的方谢晓望着西北角上那支保持缓速移动的北梁骑兵,微微皱眉道:“裴越果然胆气过人。” 要知道随着大军来临,江陵城定然会陷入围攻之中,裴越及其麾下的骑兵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无论这支骑兵实力有多强,他们终究只有两千人左右,而且得不到任何援护和补给,长此以往又能保留多少士气? 虽然他是为了保护江陵城门不失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无人不知,裴越如今爵高位显仍旧能做出这样的抉择,方谢晓纵然站在他的对立面,依然为之惊讶且有一些敬佩。 方云天冷静地说道:“父帅,如今已然撕破脸皮,末将认为首要的任务是尽快攻打江陵城,至于裴越可以置之不理。此人诡计多端,倘若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难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方谢晓颔首道:“言之有理。”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沉声道:“传令,狼突营和定山营负责追击那支骑兵,不求歼灭只需将其驱离战场。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绝对不能让这支骑兵脱离自己的视线,更不能让他们袭扰城镇。” 传令官领命而去。 瞧见后方的定山营和狼突营猛然开始加速,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走罢。” 启程向西,直至完全脱离战场。 随着三支骑兵先后追逐离去,南周大军在江陵城外摆开阵势。 城头之上,保定伯蔡迁望着逐渐远去的藏锋卫,对身旁的李进说道:“裴侯应该多带点人。” 他知道这次来到南境的藏锋卫足有五千人,而且只有一千人藏在江陵城内,剩余四千人不知所踪。虽然裴越没有表明过想法,但是作为一个沙场老将,蔡迁大抵能猜到对方的想法,那便是利用这支极其强悍的骑兵搅乱南周内部的防线,让方谢晓首尾不能相顾。 只要裴越率领的骑兵不断袭扰南周城镇,那么方谢晓必须要承担非常大的压力,到那个时候他会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是继续重兵攻打江陵城,还是集合力量先解决在己方内部横冲直撞的裴越。 当然,裴越这样做冒着极大的风险,倘若真被南周军队围住,恐怕连开平帝都救不了他。 所以蔡迁才会有这个担忧。 李进微笑道:“伯爷不必担心,中山侯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目的。” 蔡迁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此刻肩上的担子并不轻松。 十万大军围江陵,黑云压城城欲摧。 城下,方谢晓凝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一字字道:“准备攻城!” …… 无论是狼突营的主将方淮,亦或是定山营的主将方云松,他们都算得上经验丰富的老将,所以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全力追击,反而注意控制着速度,遥遥缀在藏锋卫后面。 这两支骑兵从两个方向展开追击,不断逼迫着藏锋卫朝西南方向前行。 奔驰的过程之中,唐临汾大声说道:“侯爷,往西南是南周宁州地界。” 裴越颔首道:“加速前进。” 随着藏锋卫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与追兵之间的差距开始显露出来。无论是胯下坐骑的脚力,还是士卒们控马的技术,藏锋卫都要强于南周骑兵,于是距离越来越大。 等到方淮和方云松意识到不对时,再想追上藏锋卫便已经没有可能。 小半个时辰过后,望着前方空空如也的道路,方淮拨转马头往定山营那边冲去,来到方云松面前皱眉说道:“二公子,裴越这厮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以为靠着两千骑兵就能攻城拔寨?” 方云松沉声道:“父帅先前已经传令边境各处城镇,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方淮道:“坐骑脚力不足,恐怕追不上对方。” 方云松不疾不徐地说道:“他们的战马也需要休息,况且这是在我们的地盘内,应该只是想短时间甩开我们然后获得喘息的机会。我听四弟说过,裴越打仗智计百出,尤其擅长佯做逃跑之势来谋取胜利。所以不用着急,我们顺着地上的痕迹跟上去便是。” 说到四弟这两个字时,他眼神不禁黯然,同时又有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方淮点头道:“也是,如今他成了瓮中之鳖,早晚都会变成刀下亡魂。” 两支骑兵继续前行,片刻之后,方云松忽然皱眉道:“不好。” 方淮诧异地问道:“有何不妥?” 方云松猛地勒住马缰,扭头看向来时的路,咬牙道:“回马枪!” 826【十步一算】 “回马枪?” 方淮立刻勒住缰绳,抬手止住大军前行,满面疑惑不解。 此时距离他们展开追击将近半个时辰,两支骑兵大概追出十四五里。这段路程确实不长,因为他们并未全力加速。其实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把握好节奏,且这一片地形较为复杂,所以被裴越利用变速轻松甩开。 方云松催马向前,望着前方道路上凌乱的马蹄印,沉声道:“北梁骑兵的坐骑耐力极佳,就算长时间奔袭也能保持体力。在这样的前提下,裴越完全可以甩开我们,然后趁机返回江陵城。” 方淮摇头道:“二公子,江陵城下有我朝十万大军,就算裴越用兵如神,区区两千骑兵难道能撼动国公爷布下的大阵?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朝着西面逃窜,然后尽力存活下来。” 方云松抬手指着前方的道路说道:“你看,路面上的蹄印很稀疏。” 方淮闻言微微色变,他仔细观察着地面的痕迹,很快便皱起了眉头。身为狼突营主将,统率着承北大营内最精锐的骑兵,他的能力自然不弱,经验亦非常丰富,通过地面上散乱的马蹄印判断出对方的人数并不困难。 一番勘察过后,方淮确认前方那支骑兵恐怕只有几百人,只是不知他们何时分兵。 “会不会是疑兵之计?”他不太肯定地问道。 方云松决断道:“如今必须小心行事,你且带两千骑回去,我带三千骑继续追击。就算裴越没有杀一个回马枪,父帅那边也需要一支机动力量。” 方淮担忧地道:“二公子,裴越绝非善类,你千万要小心行事。” 方云松颔首道:“放心,我只需要远远跟着他,防止他肆无忌惮地袭扰城镇。等父帅拿下江陵城之后,裴越和他麾下的骑兵就会彻底变成困兽,届时我们可以轻松自如地围杀他们。” 方淮沉吟片刻,终于认可对方的看法,朗声道:“好,我现在就返回江陵城。” 两人就此分兵背道而驰,方淮心中非常焦急,一方面担心裴越果真虚晃一枪杀回去,另一方面自然是意识到双方在谋略上的差距。石门关外初见,裴越给他的印象不算深刻,顶多就是面对鲁恭的威胁依然镇定自若,但是并未表现出太强的能力——他甚至不敢将清河公主当做人质来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可见其人不够果断狠辣。 然而今日这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情,裴越便完全证明他在梁吴之战中取得的功勋绝非浪得虚名。 身为方谢晓的亲卫营统领,方淮对这次国战的起因与细节非常清楚。在北梁大胜吴国、阵斩对方十余万大军之后,因为方云虎在北面的鲁莽冲动,大周不得不以联姻和亲来缓和关系。 机会由此诞生。 其实刚开始庆元帝并不同意这样做,但是在徐徽言和方谢晓的联手劝说下,他最终决定冒险一试。 江陵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一日拿不回来,整个大周从皇帝陛下到九品小吏都睡不安稳。然而即便庆元帝和方谢晓做了各种铺垫,仍旧被裴越看出这件事里的蹊跷,今日江陵守军的反应足以说明他们早有防备。 可惜……棋差一着…… 方淮心中喟叹,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在阳春门外发生的战斗。 清河公主的随员和金吾卫骑兵发动进攻的时候,裴越毫不犹豫地领兵将金吾卫杀穿,哪怕他知道当时的局势可谓千钧一发,大周军队很快就会形成包围圈,他也没有选择退回城中以求自保,反而极其坚决地留在城外。 这的确是一个难缠又强大的敌人。 最让方淮难以释怀的便是刚才发生的事情,裴越显然拥有远比他们丰富的战斗经验,利用一个简单的加速就甩开他们,然后仅仅是在行军痕迹上做了一点手脚,便逼得方云松下令分兵。虽说方家五虎之中,方云松的心性与方云天非常相似,皆为沉稳厚重的性情,可是他如今只带着三千骑兵,万一被裴越抓住破绽,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战场之上虚虚实实,纸上谈兵之辈永远无法取得胜利。 怀着这般复杂的心情,方淮在很短的时间内领兵赶回江陵城外。 瞟了一眼战场格局,方淮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暗道果然中了裴越的疑兵之计,江陵城外漫山遍野都是大周步卒,哪里有北梁骑兵的身影? 事已至此,方淮总不能又带着属下再冲回去,就算将士们撑得住,坐骑的脚力也经不起长时间的奔袭。 他令副将带着部属暂时到后方暂歇,然后孤身前往中军帅帐。 当着方谢晓和一群大将的面,方淮满面羞愧地禀报实情。 方谢晓并未出言责怪,淡淡道:“无妨,裴越的骑兵虽然凶悍,但是眼下这并非我们要关注的重点。云松素来小心谨慎,且又占据兵力上的优势,不会轻易陷入险境,你无需太过自责。” 方淮心中稍宽,惭愧应声。 方谢晓放下此事,不怒自威的目光扫视众将,平静地说道:“如今我军已经围住江陵,不能给对方太多准备的时间,所以从明天清晨正式开始攻城。” 众人齐声道:“遵令!” 方谢晓起身来到沙盘前,凝望着处于中央位置的江陵城,开始布置具体的攻城任务。 对于承北大营的一众武将来说,此刻已然磨拳擦掌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先登第一人。 片刻过后,方谢晓定下进攻江陵城东、西和南三面城墙的策略,唯独放过临近天沧江的北门,只因那里地形狭窄大军无法施展。 在决定作战方略之后,众将纷纷告退,帅帐内变得非常安静。 方谢晓忽地轻叹一声。 站在旁边的方云天沉着地问道:“父亲,可有什么不妥?” 方谢晓缓缓道:“我们最多只有十天时间。届时若拿不下江陵城,朝中必会生乱。” 方云天面色微黯,他当然知道父亲肩上的压力。这次的谋划称得上瞒天过海,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朝中仅有首辅徐大人知晓内情,其他人绝对想不到和亲只是一个幌子,军方真正的目标是夺回江陵。 倘若无法完成这个目标,方谢晓不仅要面对北梁的疯狂反扑,更要承受朝中山呼海啸一般的质疑和诘问。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既然已经舍下脸面向北梁和亲,而且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谋求一段承平岁月,为何要如此行险?为何要让大周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那些人总是大义凛然,靠着一张嘴便能说得天花乱坠,动辄便是家国大义,却从未想过大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亦没有拼死效命的决心和勇气。 如果没有父亲和徐首辅,想必那些人早就将大周百年基业拱手相送。 一念及此,方云天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悲凉之气,他转身单膝跪下,决然地说道:“如果大军五日内无法破城,孩儿愿亲领陷阵营出战!” 方谢晓欣慰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却摇摇头道:“不急,我要看看北梁还有多少手段。” 他望着沙盘的另一半,天沧江北岸梁国境内的几座大城,目光幽深且凝重。 827【摸鱼儿】 天色微暗,一支骑兵缓行于江南的林间道路之中。 所有人都是牵马步行,裴越亦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坐骑的状态,毕竟这次他们没有条件一人双马。 裴越在前世的时候被那些影视剧蒙骗,总以为骑兵在行军的时候都是骑在马上。 实际上冷兵器时代的行军速度很慢,一般而言步卒能够日行五十里左右,紧急情况下可以提高到八十里甚至一百里。骑兵要稍微快一些,日行百里属于正常速度,特殊时期可以提升到一百五十里,最高不超过两百里,这是成建制骑兵的极限。 绝大多数情况下,骑兵行军以十里为间隔,即上马缓行十里,然后再下马步行十里,让坐骑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息。无论是唐临汾带来的一千骑兵,还是裴越从藏锋卫中甄选出来的老卒,这些将士对于行军打仗早已驾轻就熟,根本不需要主将操心。 裴越看了一眼逐渐昏暗的天色,发出就地休整的命令。 虽然身处异国境内,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危险,但是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淡定从容。他们一言不发地让坐骑吃草饮水,自身席地而坐吃着干粮,喝着山涧汨汨流动的清澈溪水,然后才小声议论着今日的战事,纪律之严明可见一斑。 唐临汾安排好哨探游骑之后,来到裴越所在的山坡背风面,微笑说道:「侯爷,负责拖后的儿郎回报,南周人果然被吓破了胆子,分出近半兵力跑回江陵城,跟着我们的只有三千骑,随时都可以吃掉他们。」 裴越示意他坐下,然后将邓载递来的吃食分出一半给他,淡然道:「且让他们跟着罢。」 如今这支两千人的队伍里,其实只有裴越、邓载和唐临汾三位主将,眼下他们聚在一起是要决定下一步的动向,最终自然还是要裴越一言决之。 裴越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朝着唐临汾问道:「江陵城内情况如何?」 唐临汾沉吟道:「城内原有守军两万五千人,保定伯蔡将军应该没有喝兵血吃空饷,纵然有也不严重,实际兵力至少有两万人以上。侯爷调李指挥使带五千燕山卫步卒入城,再加上城内充足的军械粮草,挡住方谢晓的大军应该不成问题。」 裴越颔首道:「李大哥为人忠厚谦逊,蔡迁不会与他产生嫌隙,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镇南大营的主帅巩城侯。」 唐临汾和邓载面色凝重,前者一直在西境领兵,后者则始终跟在裴越身边,对于大梁南军的将帅体系并不了解,纵然有所耳闻,也不敢在裴越面前大放厥词。 他们只知道尧山大营的主帅是雄武侯蓝宇,镇南大营的主帅是巩城侯郭兴。在南境沿江五营之中,这两人麾下兵力最强,相应地位也是最高。参照过往数十年的历史,大梁发兵南征的主力基本都是镇南大营和尧山大营,此外固垒大营、祈年大营和昌平大营均以守护边疆为主。 唐临汾想了想说道:「侯爷,钱主事当时去找巩城侯通传你的方略,事后他说郭侯爷并未表现出抗拒或者推诿的态度。」 裴越神情平淡地说道:「那是因为陛下给了我监察南军将帅之权,且允许我调动一万以下的兵力。若非接到陛下的密旨,你以为郭老爷子会听我的命令?虽说他和谷伯伯知交莫逆,但是这位老爷子性情强硬为人骨鲠,最瞧不上我这种幸进之辈。」 唐临汾苦笑道:「他凭什么认为侯爷是幸进之辈?」 裴越缓缓道:「因为他戎马一生也只是二等国侯。」 唐临汾面露不忿,邓载亦是神色复杂,不免替裴越心生愤怒。虽说十八岁的一等国侯确实惹人艳羡,可是裴越靠的是出生入死战无不胜,就算不提他平定叛乱和赈济万民,光论军功也配得上这个侯爵的身份。 唐临汾沉声道:「侯 爷是担心巩城侯发兵渡江救援江陵城?」 裴越不置可否地说道:「如今南周主动启衅,双方已经撕破脸皮,再无丝毫情面可讲。方谢晓的目的很明确,他要夺回江陵三城,将以后的战场设在天沧江上。郭老爷子会面临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而且他承担不起丢掉江陵的责任。」 唐临汾思索着东面的攻城战,担忧地说道:「就怕方谢晓攻三放一,故意露出北面的一条生路,勾着巩城侯发兵救援,届时再半渡击之。」 邓载心中一动,紧张地说道:「南周既然出兵攻城,肯定不会漏过江陵城和北岸蒲圻城之间的浮桥,毕竟这是过往那么多年江陵能够守住的关键原因。如果他们想要破坏这条生路——」 他和唐临汾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南周水师!」 裴越咽下最后一口干粮,从容地说道:「你们说的没错,南周想要攻下江陵城,首要在于隔绝镇南大营的支援。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南周水师必须在这片水域冲破我们定州水师的阻截。过往的事实已经证明,谷伯伯集南境五州之力打造出来的定州水师很难对付,除非方谢晓放弃一部分江面防线,全力进逼定州水域。」 他顿了一顿,轻笑道:「你们猜错了,我让钱冰转告郭老爷子,倘若南周真的发动战事,他一定要想办法援救江陵城。」 唐临汾和邓载面面相觑,一时间完全转不过弯来。 既然江陵城能够守下来,为何要让镇南大营冒险发兵? 裴越扫视二人,带着几分点拨的意味说道:「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如我在南周建安城时,若非徐徽言和方谢晓的态度截然相反,再加上庆元帝表现得过于亲近,我也很难猜到他们竟然是要打江陵城的主意。当然,这原本只是我的猜测,所以我只能暗中做一些安排,不可能主动挑起战端。」 唐临汾钦佩地说道:「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然证明侯爷的正确。」 裴越轻笑道:「回到方才的问题,如果方谢晓久攻不下江陵,而且郭老爷子始终按兵不动,江面上的战斗如何能够打响?南周水师的大部分主力不赶到定州水域附近,我如何能继续下一步的谋划?你们都是我的心腹,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明白了吗?」 两人连忙挺直腰杆,肃然道:「卑下谨记!」 夜色已然降临,山野间秋风舒爽。 裴越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泥土草屑,轻声说道:「将士们歇了这么长时间,该活动活动了。虽说南周骑兵不敢靠近我们,总不能让他们太轻松。走吧,咱们带着他们逛逛南周的好山好水。」 「遵令!」 828【连环】(为盟主就是来看看呀加更) 大梁,尧州。 尧山大营坐落于靠近定州方向的上元府境内,负责守御百余里边疆。 上元府物产丰饶百姓富足,虽然不像南周建安城那般追求奢华享受,这里的人也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平民百姓尚且能够做到隔天见到荤腥,更不必说身为尧山大营主帅的雄武侯蓝宇。 即便只是一顿简单的午宴,圆桌上依旧摆着八冷八热十六道菜。 席间仅有两人,身躯魁梧的蓝宇大快朵颐,很快便弄得满嘴满手都是油腥,他仿佛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大块吃肉大口饮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吃相显然要文雅许多,且不多时便放下筷子,拿起放在旁边的帕子擦了擦嘴,然后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姿态狂放的雄武侯。 良久之后,蓝宇终于停下动作,扫了一眼面前一片狼藉的杯盘,端起茶盏漱口,将茶水吐出之后,他意犹未尽地看着中年男人,粗声问道:“莫非这些菜不合沈大人的胃口?” 中年男人微笑道:“少食多餐,方能长命。” 蓝宇抽了抽嘴角,颇为意外地说道:“想不到做了十六年孤臣的太史台阁沈大人也会惜命。” 中年男人便是沈默云,他离京之后一路行踪极为隐秘,今日上午才来到尧山大营。 沈默云看着桌上其实还剩下大半的菜肴,意味深长地说道:“蓝侯说笑了,本官觉得这世上不惜命的人很少,但凡这样的人出现总会搅动风云,譬如你那位不知所踪的侄儿。” 蓝宇面色如常,坦然道:“想不到沈大人居然会关注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以往未曾关注,只是听闻蓝侯将他派往南周,故而不得不关注。” 蓝宇握着杯盏,望着其中清澈的酒液,沙场老将的煊赫气势逐渐涌现,尤其是配上他极其魁梧的身躯,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与之相比,沈默云面容清癯身材单薄,显然难与之匹敌。若是在寻常官员面前,太史台阁左令辰的身份足以镇住对方,可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执掌六万骄兵悍将的一方枭雄。 对峙片刻,沈默云依旧风淡云轻,蓝宇皱眉沉声道:“沈大人有话直言。” 沈默云缓缓道:“蓝侯爷,你可知道裴越是什么身份?” 蓝宇冷笑道:“他是什么身份与我何干?” 沈默云微微摇头道:“过犹不及。” 蓝宇脸色阴沉下来,说道:“沈大人,我素来敬重你的为人,也清楚台阁儿郎对于军务的臂助。你若是有我不法的证据,无需多言即刻捉拿便是。若是没有,倒也不必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沈默云静静地望着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永州城郊李家庄。” 蓝宇陡然变色,杯盏险些被他握碎。 沈默云继续说道:“李家庄表面上与世无争,实则看守严密,里面住着很多可怜人。据我所知,那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人在替你做事,譬如其中有个名叫江万里的剑客。” 蓝宇阴晴不定地望着他,良久之后才语调艰涩地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默云淡淡道:“陛下知道你做过什么,但是他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蓝宇喟叹一声,而后颓然地说道:“陛下……陛下真的这样说过?” 沈默云颔首道:“君无戏言,难道蓝侯觉得本官在假传圣旨?” 蓝宇连忙摇头道:“断无此意,只是不知陛下要臣做什么?” 沈默云盯着他的双眼,沉声说道:“做好南下伐周的准备。” 蓝宇悚然一惊,同时又觉得不敢置信。 伐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小事?更何况尧山大营虽然一直在做着战备,可是大军开动极其繁琐,事先又没有得到西府的指示,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几日内就贸然渡江攻城。 见他满面迟疑之色,沈默云道:“你不用紧张,陛下并未要求你攻城拔寨,且再等一等。” 蓝宇急切地问道:“等甚么?” 沈默云端起面前的酒盏,气定神闲地说道:“等一个消息。” …… 江陵城下。 围城第二天。 十万大军当然不可能全部用来攻城,实际上承担第一拨登城重任的仅有三万人,剩下七万人则分成三个梯队。对于南周来说,这一次动用的兵力不算多,方谢晓还抽调出另外一座大营的三万人,负责监视东西两座辅城的守军,防止他们主动出兵冲击大阵。 攻城战从清晨开始打响,在经过投石车不断轰击城墙和弓手对射之后,无数兵卒呐喊着冲向江陵三面城墙。他们以云梯为攀登的工具,冒着上方不断飞来的箭矢和木石,悍不畏死地冲击着守军的防线。 这样的战事自然无比血腥,但无论是城下观察战局的方谢晓,亦或是城上阻止防御的保定伯蔡迁,他们都清楚眼下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对于南周将士来说,他们想要啃下这座屹立十多年的坚城只能用人命去填。 守军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不停地用滚木礌石轰击着周军,即便不是当头砸中,哪怕只是被这些重物捎带分毫,周军士卒便会坠下云梯,跌个粉身碎骨。 各部主将亲临战场指挥,每个人都想成为先登良将,那意味着无上的荣耀和用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不论他们平时对待麾下的将士如何仁厚,此刻那些攀附在云梯上的人在他们眼里和蚂蚁无异,成千上万的蚂蚁组成像人一般的阶梯,给这些武勋亲贵化作登天之路。 中军旗帜之下,方谢晓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极其惨烈的厮杀,身后的八面大鼓不断敲击出震动人心的杀伐之声。 狼烟滚滚,有死无生。 蔡迁显然不是易于之辈,如今又有李进这员良将的襄助,纵然城墙看起来岌岌可危,但是周军始终无法攀登上去站稳脚跟。 方谢晓对此早有预料,倘若江陵城那么容易夺下,他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只见东面数骑一路奔袭而来,狼突营主将方淮不等坐骑停下,直接飞身跃下然后快步跑来。 “国公爷,北岸有动静了!” 方谢晓微微颔首,负在背后的双手不知不觉攥紧成拳。 盟主会加更五章,主要这两天工作太忙啦,后面四章我会尽快加完,请大家放心并监督~感谢书友们的支持,鞠躬致意! (本章完) 829【名将之姿】 北岸与江陵城隔江相望的便是蒲圻城,这是梁国在沿岸边界上的军事重镇,镇南大营的大帅府和定州水师衙门皆在城内。 方谢晓在十余员武将、两千骑兵的保护中绕过江陵城,来到大江沿岸一处平缓地带,眺望着波澜壮阔的江面,众人无不面色凝重。 天沧江延绵数千里,最宽处为六百余丈,位于大梁尧州东南角上的入海口,最短处位于渝州西南的苍云峡,仅有五十余丈。 江陵城北的江面约为一百丈,换算成裴越前世的长度即三百米左右。 这个宽度显然不算特别窄,但是江陵和蒲圻之所以能成为大江南北非常重要的兵家重地,原因便在于从上游五峰渡口,一直到下游神女渡口,这段长约八十余里的水域无风无浪,水下几无暗礁湍流,水势极其平缓。 秋日烈烈,白云悠悠,云层折射出的光芒笼罩在这片大地上,以天沧江南岸为界线,暴烈与平静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相依相存。 一边是厮杀惨烈的江陵城,数万周军蚁附而上,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试图将大周战旗插在城头上。城内守军在保定伯蔡迁的指挥和调派下,不断将敌人赶下城头,城内亦在有条不紊地搬运各种守城器械。 鲜血泼洒在斑斑驳驳的城墙上,所有的阴谋诡计到此时终究化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决斗。 另一边则是秋风吹拂的大江,那两座浮桥完好无损地屹立在江面上。北岸出现梁军将士的身影,上游和下游都有定州水师的战船在巡弋。 方云天在仔细地观察过后,沉声道:「父帅,目前看来对方似乎有援救江陵的打算。」 旁边一员武将朗声道:「国公爷,大公子,末将以为北岸的梁军只是虚张声势,至少在近几天内,他们肯定还会继续观望。」 这两种观点都有人支持,很快周遭便议论起来。方谢晓治军严明但是并不专断,他麾下的将领也能做到直言敢当,这样的风气其实颇为难得。 片刻过后,方谢晓平静地说道:「云天。」 「末将在。」 「传令催促五峰水师,命令他们尽快赶来。」 「遵令!」 …… 蒲圻城,帅府节堂。 昨日南周突然发难,大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围困江陵城,仅仅留下北面临江一小片区域。保定伯蔡迁在围城之前便已派出心腹,借助江面上的浮桥传回消息。蒲圻城守军立刻通知帅府,随后便有十余名信使出城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直至今日傍晚,镇南大营六位指挥使中的四人已经率军赶到蒲圻城,余下两人之中的燕山卫指挥使李进如今在江陵城内,怀庆卫指挥使因为驻地较远且只负责定州境内安稳的缘故,并未得到传召。 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大步入内,所有人起身相迎。 他来到帅位之后坐下,言简意赅地说道:「坐,今日议一下是否要发兵救援江陵。」 老者便是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历来不喜繁文缛节,堂内众人早已习惯他的风格。 当即便有一位指挥使说道:「启禀侯爷,这次南周大军来势汹汹,根据蔡伯爷的急报来看,对方至少动用十万兵力,且不知还藏着多少后手。末将认为,在对方还没有完全立足的情况下,可以先派一卫将士南下。」 另一人摇头道:「既然李指挥使提前率领五千锐卒渡江,这样一来江陵城内足有三万兵力,用来守城绰绰有余。末将觉得不必急于一时,且先看看局势再定。」 先前那人强硬地道:「江陵城不容有失!一旦我们失去这座重镇,南岸另外两座辅城也必然会陷落,届时南周就能彻底占据这段水域。郑将军,你可清楚这个后果的 严重性?南周攻破江陵之后,他们可以仰仗强大的水师,在江陵渡修建水寨,对蒲圻城造成直接的威胁,继而让南北攻守之势彻底扭转。」 坐在他对面的郑指挥使皱眉道:「林将军请勿危言耸听,我从未说过放弃江陵,只是眼下时局不明,等一等有何不可?难道保定伯连区区数日都坚持不住?」 双方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郭兴轻咳两声,堂内立刻安静下来,他转头望着右手边坐在首位的定州水师提督李元同,淡淡道:「你怎么看?」 李元同沉吟道:「侯爷,方谢晓这次选择攻三放一,在下官看来极有可能是一个诱饵。」 郭兴道:「为何?」 李元同冷静地说道:「侯爷,梁周本要联姻和亲,方谢晓突然出尔反尔,肯定要承受极大的压力,因为南周国内并非上下一心。基于此,他必须要速战速决,只有尽快攻下江陵才能压制住其他人的攻讦之声。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他率军围住江陵的同时,南周水师理应出现在附近,威慑我们的水师和江面上的浮桥,切断我们对江陵的援护,这样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攻城。」 这番话合情合理,而且李元同既然这样说,那肯定是暂时还没有发现南周水师的踪迹。 其他人渐渐陷入沉思之中,郭兴对于李元同的分析不置可否,看向坐在李元同下首的那位年轻武将,淡然道:「谷节,说说你的看法。」 众人好奇地望着谷梁的长子,谷节今年三十二岁,现任靖江卫指挥使,为人沉稳庄重,传言他极有可能在将来接替郭兴,执掌大梁南境最重要的镇南大营。 迎着满堂锐利的目光,谷节不慌不忙地说道:「侯爷,末将赞同提督大人的分析,但是还有一些不同的想法。南周这次是突袭江陵城,重点在于隐蔽和突然。倘若方谢晓提前调动水师战船,必然会引起提督大人的注意,他显然不能犯这样的错误。」 谷节稍稍一顿,果决地说道:「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在南周水师到达之前,出兵援护江陵城,挫败方谢晓的速胜之策。」 满堂寂静。 良久后,郭兴满含赞许地望着谷节,缓缓道:「你可敢领兵渡江而战?」 谷节长身而起,拱手道:「末将愿领靖江卫南下!」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谷节离开帅府赶回营地,却在营门外见到一个孤单的身影。 「叶姑娘?」谷节颇为诧异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左右看看并未发现小妹的身影。 叶七见礼之后说道:「蓁儿妹妹如今在谷二哥处,那边很安全,不会有什么危险。」 两人此前已经见过,那次还是谷蓁带着叶七去西边的靖江城登门拜访。 谷节颔首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叶姑娘缘何来此?」 叶七平静地说道:「谷大哥,我知道你要南下作战,所以想与大队同行,还请允准。」 谷节倒是知道这位看起来略有些瘦弱的女子武道修为极高,以往听谷范经常提及,只是大军厮杀又非草莽高手决斗,稍有不慎也会陷入绝境之中。 他下意识便想拒绝,因为叶七的身份不简单,与未来妹婿是那样的关系,且自己的爹娘也没有表示反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如何向裴越和谷蓁交代? 叶七看出他犹豫的原因,直言道:「裴越如今不在江陵城,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危险,我没办法置之不理,望谷大哥能够成全。」 溶溶夜色之中,她的双眸如同天上的星辰那般明亮。 谷节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830【游山玩水】 南周,宁州镇雄府平武县,距离东面的江陵城约为百里出头。 江陵之变发生后第三天。 清晨,城外一处村落之内,数百名村民战战兢兢地站在谷场上,望着周遭那些凶悍的骑兵,一动也不敢动。 年迈的里正看着神色肃然的方云松,畏畏缩缩地说道:「将军,草民不敢胡说八道,那些梁人半夜来到庄子上,让我们每家每户都交出粮食和腌肉,然后就走了,他们没有杀人,也没有抢别的东西。」 方云松沉声道:「那你们有没有马上报官?」 里正稍稍迟疑,看见对方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连忙哭丧着脸摇头道:「那些梁人说,要是我们敢离开这片谷场,他们就会回来将我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将军,草民当时是想去县城禀报,可是……可是这庄子几百口人……请将军饶恕他们吧,只砍草民的脑袋就行……」 周围的村民们听到这番话又怕又悲,有些妇人忍不住低声啜泣。 方云松皱眉道:「我没有说要杀你。你再想想,那些梁人还有没有留下别的话。」 里正终于松了口气,想了想说道:「对了,有个年轻人对草民说,将军今天会来到这里。他让草民转告将军,这些梁人接下来会去西北边的高安县。」 好在他还留着几分理智,没有将对方后面那些嘲讽之语全部说出来。 即便如此,方云松旁边那些心腹们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 梁人如此肆意妄为,分明是在毫无顾忌地耍猴。 方云松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挥挥手示意部下放了这些乡民,毕竟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大周百姓,绝无可能通敌叛国,不过是被北梁骑兵吓破胆子而已。 回到坐骑旁边,方云松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一名亲兵说道:「二公子,北梁骑兵会不会是在激将?」 方云松转头望着他。 亲兵鼓起勇气说道:「如今边境各处城镇都已经加强戒备,两千骑兵根本不可能夺城,就算他能攻下也守不住。卑下认真想过,他们看似轻松其实已经没了退路,继续往西面走只会陷入独木难支的境地。眼下他们唯一的出路,或许就是勾引公子与他们决战。如果没有我们的牵制,想必他能找到办法化整为零渡江北上。」 方云松沉吟道:「此言有理。」 亲兵心中大喜,又说道:「或许公子只需要遥遥跟着他们,不断给对方施加压力,他们迟早都会崩溃。」 方云松想了想,喊来一人说道:「你返回江陵城向国公爷禀报,这边一切如常,我会继续领兵盯着北梁骑兵。」 「遵令!」亲兵立刻牵马往东而去。 方云松带着三千骑兵,略显憋屈地朝着西北方向追了上去。 …… 南国景色尤佳,纵是秋日也能瞧见层林尽染,霞光万丈。 对于藏锋卫将士来说,他们从来打过这么舒服的仗。 犹记得在西境的时候,跟着裴越千里奔袭转战南北,与西吴骑兵发生过无数次搏命鏖战,哪次不是命悬一线生死难料?经过那些战火的淬炼之后,他们本以为这次在南境会以一敌百纵横驰骋,没想到这一路走来宛如游山玩水,格外惬意。 后面那支骑兵只敢远远跟着,各处城镇的守军更是闭门不出,因为他们早已接到镇国公的帅令,这支北梁骑兵骁勇难挡,主力未至时不允许擅自迎战。其实就算没有这条帅令,这些守城的步卒也拿藏锋卫没有办法,因为人的双腿如何能与骏马相比? 于是藏锋卫优哉游哉,不时找些村庄劫掠吃食,甚至到现在已经懒得理会后面的追兵,敢于在异国他乡生火做饭。 吃饭的时候,裴越情不自禁地想起前世读过的一些史书。 古代几千年的历史中,北方游牧民族始终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尤其是中原王朝处于弱势的时候,边境的百姓便会苦不堪言,打草谷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染着无数汉人的鲜血。 不曾想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变成劫掠的那一方,只不过他严令麾下将士抢东西但尽量不要杀人,除非遭遇反抗。 唐临汾对此略有不解,因为那些周人肯定会出卖己方的行踪。 对此裴越只是简单的解释道:「陛下要的是南边的民心,你多杀一个普通人,做成这件事的难度就会增加一分。」 唐临汾心悦诚服,愈发感受到自己和侯爷的差距,对方显然已经站在非常高的角度去看待这场战事。 坐在旁边的邓载开口问道:「少爷,我们午后就能抵达高安县,接下来往哪走?」 裴越淡然道:「继续往西。」 唐临汾略有些担忧地说道:「不知江陵那边状况如何,希望保定伯能够不辜负侯爷的嘱托,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个棋眼。」 经过这几天裴越的熏陶和点拨,他已经逐渐清楚这盘棋的谋划,虽然他绝对相信裴越的运筹帷幄之能,可是这次主战场却不在裴越的掌控中,谁也不能确定大梁南军那些将帅能否尽善尽美地完成裴越的安排。 裴越轻笑道:「莫要小瞧那些将军。无论是巩城侯郭老爷子,还是保定伯蔡将军,他们都是陛下和谷伯伯看重的将才。让他们攻城略地或有难处,可若只是守住一个江陵城,就算是我也未必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唐临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敬佩地说道:「希望他们能明白这份恩情,毕竟侯爷是主动将这么大的功劳让出去。」 裴越将一串肉丢给他,笑道:「哪来这些闲话,难道你想让我直接剥夺他们的军职,然后自己包揽一切?依我看来,这次不会打成国战,南周也不可能孤注一掷,他们内部的情况那么复杂,原本就有主战派与主和派缠斗不休。只要能让方谢晓伤筋动骨,然后再拿下那个地方,相信陛下会很满意,后面的安排就能更加从容。」 邓载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指的是西面的汉阳城?」 裴越微微点头,赞许地说道:「果然长进不少。」 众人吃饱喝足之后,裴越起身舒展着双臂,面色轻松地说道:「传令下去,大家继续轻松赶路,后天清晨解决后面那根尾巴。」 唐临汾和邓载躬身应下。 裴越忽然打了个喷嚏。 邓载关切地说道:「少爷,是否身体不适?」 裴越摇摇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望着北面天沧江的方向,神情古怪地说道:「难道是她们在念叨我?」 他将那缕绮念按下,纵身上马,然后率领藏锋卫继续前行。 831【天降大任】 大梁,京都。 皇宫,御书房中。 内侍省都知刘保站在御案旁,一字一句地念着镇南大营主帅郭兴的八百里加急奏章。 当他念到南周清河公主入城之后,她的随行护卫突然发难攻击大梁守军,与此同时两支骑兵出现在江陵城外,甚至很快便有近十万大军抵临,开平帝的面色渐渐变得阴冷。 刘保随即说到裴越没有选择入城自保,反而率领背嵬营正面击溃南周的金吾卫,为了给城内守军重新掌控城门创造时间,他带着两千骑兵留在城外然后深入敌境。听到此处的开平帝脸色平缓些许,殿中重臣无不颔首称赞。 奏章最后提到南周大军已经对江陵城展开攻击,镇南大营与定州水师会根据具体情况随时予以支援,至于裴越和两千精锐骑兵,郭兴表示相信这位年轻国侯的能力,定能逃出险境。 开平帝平静地问道:「西府对此有何看法?」 广平侯谷梁见王平章默然不语,便镇定地回道:「陛下,虽然这次南周突然发难勉强称得上出其不意,但是我朝南军十余年来枕戈待旦从未松懈,南境定然不会有失。从郭兴的奏章所言之细节能够看出,裴越在建安城便发现一些端倪,所以保定伯蔡迁才能提前做好应对。」 御史大夫黄仁泰感慨道:「中山侯一片赤子之心,可见陛下慧眼识人。只是他如今被困在南周境内,身边除了两千骑兵,到处都是敌人,这可如何是好?」 开平帝道:「裴越的安危暂且不用担心,朕相信他能化险为夷。如今南周已经亮明獠牙,众卿认为朕该如何应对?」 右执政洛庭本想顺着黄仁泰的话说下去,见开平帝态度坚定便沉稳地说道:「陛下,臣认为应当将此事昭告天下,然后立刻调兵遣将给予南周迎头痛击。」 不得不说,虽然有时候洛庭的耿直脾气让开平帝头疼不已,但是在这种事关国运的关键时刻,一个强硬的执政远远胜过那些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蠢货。 开平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而望向神情平静的王平章。 「魏国公可有良策?」 「回陛下,老臣建议让镇南大营援护江陵城,同时命尧山大营伺机南下,夺取南岸孟津渡口及无为、天长二城,其余边军则以巡视江岸防线为主。兹事体大,老臣觉得应该设一位临时主帅,协调统筹南境战事。」 殿中其他重臣不禁转头看向广平侯谷梁。 王平章的提议合情合理,潜在人选已经昭然若揭。南军是谷梁的发迹之地,像镇南大营主帅郭兴更是谷梁亲自提拔起来的帅才,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南军中担任指挥使,而且先前他还做过两年成京行营节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谷梁都是南军主帅最合适的人选。 谷梁用眼睛余光瞟了一眼王平章,并未主动站出来替君上分忧。 开平帝扫了一眼众人,平淡地说道:「今年数州遭遇大旱,兼之去岁与西吴鏖战一年,国库已然入不敷出渐趋空虚,难以支撑一场灭国之战,故而此战宜尽快取胜,不可变成僵持之势。」 这番话让洛庭和黄仁泰松了口气。 那边厢武勋却因灭国之战四字心潮澎湃。 开平帝沉吟道:「郭兴守而蓝宇攻,西府按照这个基调草拟圣旨,朕相信他们能够做好。另外,韩公端如今还在钦州,让他巡视南境各州安定民生,同时兼管边军所需之粮草军械。」 众人躬身领旨。 最后,开平帝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王平章,淡淡道:「裴越太年轻,临时主帅的位置他还坐不稳,不过朕赐他战场决断之权,南境五营将帅需要全力配合他的方略。」 御书房中一片安静。 片刻过后 ,谷梁面露微笑拱手道:「陛下圣明。」 …… 江陵城。 经过三天的反复争夺浴血拼杀,江陵城依旧稳稳地握在大梁守军手中。南周承北大营先后发起八次进攻,以绝对的优势兵力不断轮换上阵,对江陵城三面城墙展开接连不断的攻击,最终伤亡超过七千人,仍旧无法攻破这座军事重镇。 大梁守军付出阵亡两千余人、伤者一千余人的代价,顶住几近于令人窒息的前三天,但是从保定伯蔡迁到每一位将士心里都明白,接下来的战斗将会更加艰难。 那位镇国公近乎孤注一掷地发起这场战争,拿不下江陵城意味着彻底失败,那个时候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大梁边军的反攻,还要承受来自国内的强大压力。 事已至此,方谢晓退无可退。 于是当方云天主动请缨,要带着平江陷阵营攻击江陵城南大门的时候,方谢晓没有摇头。 围城第四日,清晨。 万丈朝霞宛如金箭般穿透天边的薄云,从北到南挥洒在每一寸土地上,就像来自荒原的朔风,掠过山川平原,穿过大江大河,映入每个人的眼帘之中。 天沧江似一条蛰伏的巨龙,霞光照在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犹如龙身上的鳞片,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微凉的晨风吹拂着面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方云天披甲执枪,身后站着三千名身躯魁梧的锐卒,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平江陷阵营大戟士,亦是世间首屈一指的重甲步卒,当年就是他们依靠大戟坚盾挡住谷梁的先锋大军。 虽然大戟士在战场上一般用来破阵和对抗骑兵,但是当他们放下大戟拿起钢刀,同样是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 方谢晓静静地望着他们,脑海中冷静地分析全盘战局。 虽然他没有公开说过,但是裴越的身影从未在这盘棋上消失,只是这几天方云松一直派人回报,裴越已经离主战场越来越远,想必那边应该没有问题,当务之急还是先拿下江陵城。 在他将要开口之际,忽有三名斥候飞奔而至。 「启禀国公爷,北岸或将派出援军!」 众将尽皆色变,按照他们此前的分析来看,北岸的梁军应该不会仓促发兵,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很多问题。大周这次是有心谋算,镇国公已经暗中筹划多时,理所当然地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北岸梁军就算下定决心援护江陵城,至少也需要时间调兵遣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先前裴越还在建安城时,钱冰就已经带着密信渡江北上。虽说郭兴不会对裴越言听计从,但是提前调整各卫驻地并且做好迎战准备并非难事。 时间紧急,方谢晓稍稍思考之后,便在众将期盼而又紧张的目光注视中说道:「云天,你立刻领兵赶往江边,务必要挡住江北的援军。」 「是!」 方云天没有任何迟疑,面色沉肃地提枪前行。 方谢晓按下心中的忧虑,对其余武将说道:「由方荣部接替陷阵营,余者保持不变。本帅对尔等只有一个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江陵城!」 「遵令!」众人齐声高呼。 832【杀机初现】 当靖江卫指挥使谷节率领万余精兵开始渡江时,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呈现出无比肃杀的氛围。 辽阔平缓的江面上,定州水师的战船巡弋东西两侧,防止浮桥遭遇攻击。 江陵城外战鼓声雄浑激昂,方谢晓麾下此前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两万精锐对城墙展开攻击,大梁保定伯蔡迁亲自镇守南面城楼,燕山卫指挥使李进负责东面城墙,甚至连冯毅和盖巨都带着裴越的亲兵冲上城头,协助守军应对今日这场极其惨烈的厮杀。 城内民夫奔流不息,十余年来不断准备的各种守城器械被送上去,还有专人负责捯饬金汁。 喊杀声几乎能传到城内每个角落。 北城这边数日来宛如世外桃源,哪怕到了此刻全面交战的境地,负责这里的守军仍旧无事可做。在北岸同袍发出信号,援军登上浮桥之后,所有人都欢呼雀跃,但是下一刻他们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因为一支极其剽悍的周军步卒出现在城北浅滩之上。 江陵城最早就建在江畔,城名取临江之意,只是随着百年岁月的流逝,江水渐渐北移,然后露出岸边一片滩涂,再往后这里逐渐形成一个长约五里多宽约一里的平地。 方谢晓之所以刻意漏过北城,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想给北岸梁军设伏,而是这片区域相对狭小无法发挥攻城器械的优势,同时还要时刻背对梁军援兵和定州水师的袭扰。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坐视梁军援兵入城,至少在南周最强大的五峰水师到来之前,他必须要限制江陵城内的守军数量。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便派出方云天统率的陷阵营。 城上的守军眼睁睁地望着南周步卒抢占有利地形,却很难做出有效的压制——陷阵营是重甲步卒,且沿着江畔冲锋,城上的弓手无法在这个距离对他们造成杀伤,更不可能打开城门杀出去,那样做无异于开门揖盗。 江上的浮桥并非那种坚固宽敞的石桥,其实是在河面上排列船只,用绳索固定,再在船上铺设木板。若非这段水域极其平缓,且宽度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大梁连浮桥都架不出来。 纵然能安全渡过这道天堑,受限于浮桥的宽度,谷节身边也只有数十人作为倚仗。 等待他的是方云天亲自率领的陷阵营。 这场厮杀看似不像南面的攻城战那般声势浩大,然而惨烈程度有过之无不及,双方甫一见面便是刺刀见红,毫无花哨可言。 时间一点点流走,岸边的江水逐渐染成红色。 方云天手持长枪亲临阵前,稳稳当当地守住滩头阵地。 谷节带着最强的心腹作为尖刀,一点点向前推进。 虽然陷阵营这次没有倾巢而出,人数仅为三千,靖江卫则是满额支援,兵力足有上万,但是在城头上的守军看来,南周军队显然要占据优势。原因倒也很简单,靖江卫大部还在后面,真正能够作战的仅有小部分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方云天甚至能分出一半人盯着江陵北门,只要守军敢出城支援,他便可以顺势变向直接破城而入。 陷阵营与靖江卫逐渐纠缠在一起,越来越多的将士跃下浮桥杀向前方。 方云天和谷节同为各自军中出类拔萃的年轻武将,两人此前不止交手一次,一直都没有分出胜负。今日随着战事愈发激烈,他们终于再次正面相对。 谷节双手握着斩马刀,猛地朝方云天当头劈下。 虽然在那场大宴中输给裴越,但是方云天并未因此沮丧,因为他本来就保留了几分实力,若非如此胜负犹未可知。面对来势汹汹的谷节,方云天面无惧色,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毫波动,长枪一挺便将对方的斩马刀撩开。 就在他准备顺势前冲时,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在城上城下无数人紧张的注视中,斜刺里突然杀出一个身材单薄的梁军小卒。 与绝大多人都不同,他握着一杆霸道无双的镔铁长枪。 “将军小心!” 两名陷阵营士卒怒吼着挡了上去。 长枪如龙,带起一阵狂风。 小卒挺身疾进,单手挥动着长枪,一卷一甩,两个挡在他身前的敌人便飞了出去。 所向披靡! 谷节岂能错过这个机会,再度欺身而近,一刀斩向方云天的胸腹要害。 方云天终于看清楚,那小卒面容清丽唯独眼神漠然,长枪在突进的过程中纹丝不动,杀意已然扑面而至。 在这个极度凶险的时刻,他于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只见他侧身而过,拼着那柄凶狠的斩马刀从自己的右腿上划出一道伤痕,双手握着长枪奋力挥向那名小卒。 三人一触即分。 方云天的长枪直接脱手,同时猛地向侧后方倒去,在倒地那一瞬间右手猛然一撑,一个看起来非常狼狈的滚地脱离对方的攻击范围,腿上的伤口崩出一条血线。 “杀得好!” 城头上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陷阵营在此刻展现出极其强韧的实力,即便主将已经受伤,且对方阵中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绝顶高手,他们也没有丝毫慌乱,反而立刻收紧阵型,保护着主将且战且退。 谷节并未趁势追杀过去,在对方撤退之后,他马上安排一队步卒在滩头上建立军阵,以便掩护其余将士顺利进入江陵城内。 这番变化令人眼花缭乱,城内守军打开城门迎接援军入城,但是当他们想要寻找那位一鸣惊人的小卒时,却没有人找到对方的踪迹。 这位看起来比谷节和方云天都要强的小卒究竟是谁? 无人知晓,那个单薄的身影遂成传奇,往后很多年都是江陵守军口口相传的故事。 …… 在南周大军发起极其猛烈的攻势、谷节带领靖江卫协助守军稳固城防的时候,裴越带领两千骑兵出现在高安县境内。 这几天优哉游哉的生活并未磨灭藏锋卫的杀意,相反在裴越刻意的压制之下,他们就像关在笼中的猛兽,不断地摩挲着爪牙,冷静地等待猎物的出现。 随着裴越一声令下,藏锋卫所有将士立刻进入战备状态。 当此时,方云松率领的三千骑距离他们不到十里之地。 嗯,其实就是这几天有点头痛,我继续努力! (本章完) 833【请君入瓮】 残阳似血。 江陵城头上响起延绵不绝的欢呼声。 今日的战局非常危险,几度被周军占住城墙,南面阳春门和东面的文昌门险些被攻破。万幸有谷节率领的靖江卫及时赶到,帮助守军稳固城防,若非这支精锐生力军的出现,或许江陵城已经成为南周的边防重镇。 即便隔得很远,那些刺耳的欢呼声依旧隐隐约约地传到南面的周军大阵里。 帅帐之中,方谢晓面色沉郁,听着军法官汇报着今日的伤亡情况,久久未曾开口。 气氛严肃且沉闷,那些原本跃跃欲试的武将们此刻就像焉了的鹌鹑一般。经过连续四天的攻防战,他们终于明白北梁朝廷强势的底气源自何处,就是那些身处绝境依旧敢抱着周军跳下城墙同归于尽的悍卒。 从北梁开平帝登基第四年过后,近十三年间两国没有展开大规模的国战,只有三次围绕江陵城的小规模偷袭战。这些武将大多没有经历过三十年前那段硝烟弥漫的岁月,满脑子想的只是建功立业一战封侯,这次终于在江陵城下磕得头破血流。 “……今日共阵亡将士三千二百一十七人,重伤一千一百六十九人,余者还能坚持作战。”军法官冷峻的声音在帐内回响着。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算上前几天的损失,承北大营已经伤亡达到万人,最要命的是久攻不下会严重影响下面军卒的士气。 “父帅。” 方云天的声音打破帐内的死寂,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只见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然后来到近前放下拐杖,强忍着腿上伤口的痛楚跪下说道:“末将未曾完成军令,以至于北梁援军顺利进入江陵城,请父帅依军规严惩!” 方谢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帐内大部分武将都是平江人,剩下的小部分也都是方谢晓提拔起来的武勋,哪里不知道这位大公子在国公爷心中的地位,尽皆站出来为方云天说话。 虽然他们都知道,如果方云天的陷阵营能够挡住渡江而来的一万精兵,己方说不定就能攻破江陵,但是战场上瞬息万变,从来没有必胜之说,能够被派来支援的肯定是北梁边军中的精锐。 方谢晓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坐下,望着自己的长子问道:“为何会受伤?” 他非常清楚方云天的武道修为和战阵经验,更不必说陷阵营中有一些高手会在关键时刻舍命护主。靖江卫的实力不是秘密,谷节身为谷梁的长子,详细信息早就放在方谢晓的案头上,所以他很想知道方云天受伤的细节。 方云天没有丝毫隐瞒,当着众人将当时的情况仔细道来。 “北梁军中竟有这等高手?”一员武将纳闷地道。 从方云天的描绘来看,那个小卒分明只是个普通角色,实力却在谷节之上,未免显得有些离奇。 方云天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考虑之后慎重地说道:“父帅,末将认为那个小卒其实是女子。” 满堂哗然。 假如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年纪又能出现在北梁军中的女子高手,身份便已经呼之欲出。 旁边一位中年武勋说道:“听闻北梁裴越身边有一女子,其人名叫叶七,虽然还只是双十年华,但武道天赋惊才绝艳,隐隐是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 方谢晓平静地说道:“吴国王黎阳便是死在她手中。” 众人愈发惊讶,世间喜爱论武之人不在少数,三国军中那些年轻高手逐渐名扬四海,譬如北梁谷范、吴国王黎阳和帐内的方云天。如今听说叶七能够击杀王黎阳,今日又正面伤到方云天,他们终于对那女子的实力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方云天却没有自怨自艾,极其冷静地说道:“父帅,这小卒若是叶七,说明裴越并非算无遗策,他如今被二弟领兵逼往西边,暂时可以不理会此人。” 方谢晓不置可否地说道:“你今日没有完成军令,本应杖责四十军棍,念你身上有伤,且后续还有大用,暂且记下等战后再算。” 方云天俯首道:“末将领命。” 众将看着方谢晓沉郁的面色,无不噤若寒蝉。 方谢晓知道以方云天的武道修为,这四十军棍不会伤筋动骨,其他武将也心知肚明,但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和警告。接下来的攻城战容不得半点疏忽,如果每次都是像今天这般无功而返,或许下一次就不是军棍的责罚。 片刻过后,狼突营主将方淮入内禀报道:“国公爷,五峰水师都督派人传来急报,水师在半个时辰前赶赴战场,梁国水师不战而退守于水寨之中。如今我朝水师控制住江面浮桥,江陵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方谢晓面色缓和些许,其他人无不心情复杂。 一方面总算能够彻底安心,将心思全部放在攻城之上,另一方面自然是感到惋惜,倘若水师能够再来早一些,北岸梁军肯定不敢这般从容地派兵支援,除非他们舍得用那支银子堆出来的定州水师拼命。 方云天平静地说道:“父帅,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江陵城内的守军大概有四万人,末将建议继续增调兵力。” 南周边军共有三座大营,不同于大梁在边界上囤积重兵,他们采取的是阶梯型的防守策略。三座边军大营是第一道防线,以石门关为代表的关隘和重镇是第二道防线,然后才是围绕建安城构建的最后一道防线,从这里也能看出南周本质上处于守势,不像大梁那般咄咄逼人。 除去正对江陵城的承北大营之外,另外两座分别是东边扼守无为、天长一带的临江大营,镇守西面诸多关隘的宁国大营。 方谢晓身为总理军务大臣,当然有权力调动任意军镇的兵力,只是之前出于保密的考虑,他的所有安排都局限在承北大营之内。如今速胜已经很难达成,江陵城内守军数量超出预估,南周水师顺利掌控这段水域,裴越带着两千骑兵变成丧家之犬,局势变得非常明朗。 长久的考虑之后,方谢晓对方淮说道:“传我帅令,命宁国大营抽调四万步卒,五天之内赶赴江陵城下。” “遵令!”方淮领命而去。 众将略有不解,从距离上判断,东面的临江大营要更近一些,从那边抽调兵力更加方便,为何国公爷要舍近求远? 没过多久,一条军情急报便验证方谢晓这个命令的正确性。 “北梁尧山大营倾巢而出,天沧江下游出现不少北梁战船,似有渡江攻打无为城之意!” 方谢晓将奏报放在桌上,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战局显然在按照他的计划推进。 (本章完) 834【正宫】 江陵如今变成一座彻底的孤城。 北面江上全是南周的战船,通过船上的旗帜大概能够判断出,这是南周实力最强的五峰水师,常年驻扎于上游三百里以外的五峰水寨。 保定伯蔡迁站在北面城墙上,望着江上密密麻麻的战船,淡然道:“这次五峰水师居然动用大半家底,等水陆两军大败亏输,方谢晓届时会如何向那些士族老爷们交待?” 虽然眼下的局势有些艰难,但他看起来信心十足。 谷节和李进站在两旁,前者沉稳地说道:“不如此,他们肯定压不住咱们的定州水师。” 李进亦道:“方谢晓这次算得上孤注一掷,如果不是为了突袭夺城,他肯定会提前让五峰水师南下掌控水道。其实相比他往后面临的麻烦,我更好奇此人如何能说动南周皇帝和首辅徐徽言,要知道此刻在城里的那两个女子,一个是清河公主,另一个是徐徽言的掌上明珠。” 蔡迁屹立在夕阳之中,感慨道:“我更好奇的是中山侯究竟是不是神仙下凡。” 这话便有些不好回答,因为谷节是裴越未来的大舅子,李进更是裴越生死相托的兄长。 蔡迁倒也明白他们的顾虑,轻笑道:“其实早在中山侯进入南周之前,我便收到陛下的一封密旨,命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听从中山侯的调派。不瞒二位,当时我确实难以理解,更多的是不服气,他实在太过年轻。只是如今看来,陛下显然高瞻远瞩,非我等臣子所能及也。” 裴越在建安城屡次历险,还能看穿对方的阴谋,提前让江陵城和镇南大营有了防备,光这一条便是莫大的功劳,更不必提他肯定还有后手。 蔡迁人到中年,这番感慨自然是由衷而发。 谷节与李进对望一眼,忽地压低声音对蔡迁说道:“伯爷,中山侯让太史台阁的那位钱主事带给我一句话。” 蔡迁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听完之后沉默良久,悠悠道:“好魄力。” 他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谷节也没有再做催促,因为那个方略着实有些胆大,最难的地方在于方谢晓不是木头人,他麾下的骄兵悍将也不是易于之辈,守军这些天面临的压力一点都不轻松。 倘若裴越真能做到…… 蔡迁按下心中的热切与激动,话锋一转问道:“那位击败方云天的高手是何人?” 谷节楞了一下,面露迟疑之色。 蔡迁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走吧,我们去商议一下后面的城防安排。” 三人走下城头,蔡迁当然不知道他非常好奇的绝顶高手其实只是一个年轻女子,而且此刻就在城内一处普通但又洁净的宅子里。 这套宅子旁边住的是以礼部侍郎盛端明为首的使团成员,老学究这几天没有歇着,带领一众官员组织城内的民夫协助城防,忙得脚不沾地仿佛年轻二十岁。 宅子由裴越的亲兵负责看守,在谷节领兵入城之后,守城力量非常充足,暂时还用不上这些更擅长策马冲锋的骑兵老卒。 当身着盔甲的叶七出现后,冯毅和盖巨唬了一跳,连忙上前行礼。 “免了。”叶七平静地说道,然后径直走进宅子,在正堂主位上坐下,望着冯毅问道:“裴越究竟要做什么?” 她目前知道的讯息很少,可是裴越既然能够提前防备南周偷袭江陵,肯定就有办法让自己退回城内。两人当初在西境同甘共苦将近一年,她亲眼看着西吴数十万大军在裴越的谋划下兵败如山倒,所以她不相信裴越会被区区几千骑兵逼得狼狈逃窜。 身为裴越身边的亲兵统领,冯毅和盖巨当然知道叶七的身份以及她在中山侯府的地位,两人不敢有任何隐瞒,只能紧张地答道:“叶姑娘,我等实在不知少爷有何打算。” 叶七冷冷地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他不懂难道你们也不懂?他如今已是一等国侯京营主帅,怎么还像以前那样以身涉险?” 两人乖乖地低头挨训。 叶七倒也没有长篇大论,而且她知道依裴越的性格,这两人肯定劝不住他,故而和缓语气说道:“你们将进入南周境内之后发生的大事仔细说来。” 外面夜色渐渐降临,冯毅老老实实地复述一遍,甚至连徐初容经常去四方馆找裴越的事情都没有遗漏。 就是不知道裴越日后听说这件事会是怎样的表情,多半要将这两个家伙吊起来抽一顿。 叶七耐心地听完,心中大概有了一个轮廓,毕竟她是这世间最了解裴越的人。 便在这时,一位少女忽地快步闯进来,然后猛然止步门边,满面疑惑地望着虽然一身戎装但是可以轻易看穿女子身份的叶七。 冯毅给盖巨使了个眼色,后者满面讨好的笑容对叶七说道:“这位就是南周徐姑娘。” 徐初容何等聪明机敏,从这两位裴越心腹的神色和反应立刻判断出叶七的身份,面上带着几分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叶七长身而起,持枪向外走去,对冯毅说道:“守好这里,别让这些闲杂人等出去添乱。” 冯毅恭敬地说道:“是。” 徐初容怔了怔,看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却面无表情的叶七,姣好的面庞上情不自禁地泛起怒色。 然而叶七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径直离开这里。 直到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徐初容才惊醒过来,顿足道:“谁是闲杂人等?伱这人未免太过——” 冯毅满怀善意地低声打断她的话:“徐姑娘,我建议你什么都不要说。” 盖巨拼命地点头。 徐初容攥紧双拳,最终还是没有口出恶言。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清河公主是北梁中山侯的俘虏。 命运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 十月十三日。 入夜,高安县城之中火光大作。 在此前几天始终沉默的藏锋卫终于亮出獠牙,在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时候突然攻破高安县城,这一次裴越没有善心发作,虽然不曾刻意屠戮百姓,却将县衙和武库烧为灰烬。 等到方云松率领定山营赶到,藏锋卫已经飘然远去,留下宛如惊弓之鸟的一城百姓,以及摆在县衙大街上的一排尸首。 从县令到六曹主簿,有一个算一个尽皆丧命于此。 即便藏锋卫没有大开杀戒,但是县衙和武库被烧,大小官吏被杀,等于是让整座高安县城陷入瘫痪。 方云松终于判断出对方的狠辣之处,虽然藏锋卫打不下那些大城,却可以轻松侵袭宁州境内的各处小城村镇。 “二公子,要不要立刻禀报国公爷?”一名方家子弟担忧地问道。 方云松摇头道:“太远了,而且……” 他欲言又止,父亲那边正在全力攻打江陵,自己带着三千骑兵却拿北梁骑兵没有任何办法,究竟是出于大局考虑,还是被那日江陵城下裴越轻松击溃金吾卫展现出来的实力吓住? 良久之后,方云松咬牙道:“不能让他这样继续烧杀劫掠,否则整个宁州将会乱成一团。派人去宁州府传令,就说是镇国公的帅令,命各地严防死守,不得再给对方机会。”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你拿着我的将印去宁国大营,请刘侯爷派出五千步卒,协助我剿灭北梁骑兵!” 亲兵迟疑片刻,最终凛然应道:“遵令!” (本章完) 835【逐渐揭开的大幕】 南周在很多方面与大梁类似,均为承袭前魏旧制,譬如疆域划分都是州、府、县三级。 国土面积大约是梁国的一半,细分为九州与京畿地带。从这个角度便能看出当年周太祖的雄心壮志,因为梁国占据前魏都城,他便因循前魏天下九州的旧例。 北境分为三州,若以江陵城为视线的焦点,南面承北大营位于雍州境内,东南临江大营位于扬州境内,西南宁国大营则负责镇守面积最广阔的宁州。 宁州地形复杂,不像雍州与扬州那般沃野千里一马平川,而是山地、丘陵、岗地和平原兼备,与天沧江北岸大梁境内的思州极为相似。 这里拥有复杂又瑰丽的地貌,以及绵延漫长的边界线,所以南周在江上布置实力最强的五峰水师,即便这一次方谢晓调走大部分战船,余者仍旧能够守住航道,因为北梁在渝州到思州这段水域内并无水寨。 除去强大的水师,南周军机处还在宁州境内设立宁国大营,常备兵力六万人,分散在数座重镇大城之内。 江陵之变第九日。 宁州西北,益都县东郊十余里外,一片平坦的空地上。 除去负责侦查的游骑哨兵之外,藏锋卫将士井然有序地吃饭、喂马和擦拭兵器。 唐临汾这些天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裴越在南下之前肯定对南周做过了解,但是他竟然对宁州的地形如此熟悉,带着藏锋卫一路轻松转进,在这几天连续攻破三座县城。此举让宁州各城风声鹤唳,方云松率领的定山营骑兵更是被戏耍得狼狈不堪。 看来这就是那些故事话本中说过的,不出门却知天下事。 唐临汾愈发敬畏裴越,心中颇有惊为天人之感。 直到此时此刻,一名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斥候来到裴越面前,恭敬地说道:“启禀侯爷,南周宁国大营主帅宣德侯刘孟然抽调出三万步卒前往江陵城。剩下三万人中,除去几座大城的常备守军之外,有五千精锐步卒正朝此地赶来。” 裴越忽地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满面讶异之色的唐临汾,微笑道:“我知道你这些天满脑门疑惑,亏你能够忍住不问。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此前我让钱冰北上带话给你,当时他是独身一人。” 唐临汾微微一怔,旋即便反应过来,看着那位斥候说道:“想必这位就是台阁的同袍。” 难怪藏锋卫在宁州如入无人之境,而且裴越对这里的地形和对方的兵力部属了如指掌。 那斥候面带微笑冲唐临汾颔首致意。 裴越道:“台阁兑部有一正三副共四位主事,他们都是隐姓埋名的顶尖刺客,在我入南周之后暗中保护我的安全。如今钱冰在天沧江北岸,他们三个一直都留在我的身边,一方面是保护我,另一方面负责所有的密探联络之事。” 唐临汾这才恍然大悟,虽说藏锋卫从未忽视过斥候游骑的作用,但是在这异国他乡,他们能够掌控的范围不过是周遭十里之内。赞叹之余,他心中泛起浓烈的感激与触动,因为裴越这番话显然是将他视作真正的心腹,而非仅仅是唐攸之的侄儿。 单论领兵作战,唐临汾自忖并不弱于韦睿,可他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因为韦睿才是最早跟随裴越的将领,这种亲疏差距很难靠战功抹平。随着裴越说出这个秘密,唐临汾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激动地说道:“侯爷,末将——” 裴越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如今也算是我身边的老人,应当知道我的性情,那些话不必多言。” 唐临汾重重地点头,旁边看着这一幕的邓载不由自主地露出真挚的笑意。 裴越看了一眼那位甘做斥候的台阁刺客,温和地问道:“刘孟然派出的三万步卒是不是障眼法?” 斥候沉着地应道:“回侯爷,儿郎们一直在暗处盯着,对方已经接近宁、雍二州的边界,肯定不是虚晃一招。” “很好。” 裴越满意地说着,然后拔出自己的佩刀,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线,凛然道:“这是天沧江,方谢晓选择调动宁国大营的兵力,意味着什么?” 唐临汾看着裴越随手标出的南周三大边军,神情凝重地说道:“他舍近求远不动临江大营,是不是说明我朝尧山大营正在伺机而动?如今镇南大营应该要支援江陵,尧山大营能够给出压力的话,方谢晓只有抽调宁国大营的兵力,再加上五峰水师肯定要分出大部分战船钳制我朝水师,这岂不是意味着南朝宁州这里的防御很空虚?” 裴越欣赏地点头说道:“你说的没错,看来蓝宇还不算太蠢,只有尧山大营及时行动,我们才能有更大的空间。” 邓载好奇地说道:“少爷,你没有给雄武侯安排任务吗?” 裴越以刀拄地,轻笑道:“我又不是神仙,而且蓝宇此人……虽说我让钱冰打发人去找过他,但是他未必就会听令行事。罢了,眼下局势逐渐明朗,我跟他之间的账以后再算。” 唐临汾望着裴越在地上勾勒出的简单形势图,脑海中有个念头愈发清晰,眼神不禁发亮。 裴越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不禁暗叹一声不愧是将门虎子,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跟上自己的节奏。他转身走到一处土堆上,唐临汾和邓载立刻心领神会地召集所有将士靠近过来。 人群围在四周,仰头望着面带浅淡笑意的裴越,将士们感觉不到公侯与士卒的距离,只有一路走来朝夕相处的亲切。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灵州男儿,从小到大听着父辈们讲述的血泪,对西吴铁骑充满仇恨,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带着他们崛起沙场,南北两战杀得西吴人溃不成军折损十万余老卒,十年内再无犯境之力。 裴越不仅给了他们尊严和优厚的待遇,还让他们在灵州的家人安居乐业,所以从灵州到京都,再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境内,这两千名精锐虎贲矢志追随,一直在沉默地积蓄力量,只等裴越一声令下,便会替他撕碎面前一切敌人。 迎着这些忠诚近乎于狂热的目光,裴越诚挚地说道:“我知道没有人喜欢生死难料的战争,但是这世上总有不得不面对的艰险。如今南周兵临江陵城下,十余万精兵强将遮天蔽日,咱们的同袍被困在城里,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我们能不能袖手旁观?” “不能!” 无论唐临汾还是邓载,亦或每一个藏锋卫将士,他们从嗓子眼里发出整齐划一的回答,宛如野兽陷入绝境时的低吼。 没有人考虑过两千骑兵对十余万大军的胜算,哪怕这是毫无悬念的鸡蛋碰石头,这些坚毅的面庞上仍然看不到半点惧色。 裴越举起手中的钢刀,坚定地说道:“在回到江陵城之前,我们要先解决一个敌人,那就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那支骑兵,还有他匆忙调来的五千步卒。身为你们的主将,我只有一个承诺,那就是与诸位同生共死。” 所有人脸上浮现神圣的光芒,怒吼道:“同生共死!” 裴越微微一笑,钢刀猛地劈下。 “上马,随我杀敌!” (本章完) 836【千骑卷平岗】 十月中旬的日光没有那么炽烈,北风吹拂着山岗,地上飘零着落叶,这原本应是一个极其普通且平淡的秋日午后。 当裴越率领两千骑兵出现在远处,气氛登时朝着肃杀的方向变化。 方云松遥望着那个屹立阵前的身影,面上看起来古井不波,实则心里不断在天人交战。 在今日之前,他忌惮藏锋卫在过往战事中打出来的赫赫威名,主动选择退让和监视。这并非是他没有胆量,而是骑兵对于南周来说太过珍贵,在没有一定的把握之前,他不能轻易耗损定山营的实力。即便是双方拼得同归于尽,方云松也很难接受这个结局。 好在裴越没有主动求战,只是带着藏锋卫想方设法地逃窜,起初方云松对此乐见其成,毕竟这场战事的重点在江陵城,而非对面那两千骑兵。 可是随着裴越不断攻击宁州境内的县城,方云松不得不做出决断,否则不等江陵那边打完,宁州会被裴越搅成一团乱麻。按理来说,在他向宁州各府县发出坚壁清野的警告,且从宁国大营借来五千步卒之后,对方最明智的选择是朝着西边继续逃跑。 裴越没有那样做。 此刻的见面显得太过平常,仿佛他已经在这片平原地区等待许久。 方云松生性谨慎,论沉稳和耐心甚至还在方云天之上,否则也练不出百步穿杨的箭术。眼前的场面让他下意识觉得古怪,裴越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二公子,梁人如此自大,真是天赐良机啊!本将不才,愿替二公子拿下那厮!”站在方云松身边的武将名叫李存年,乃是宁国大营的步军都统,负责统率那五千步卒。 方云松反复斟酌,对方终究只有两千骑兵,己方则有三千骑兵外加五千步卒,足足四倍的兵力差距难道还要不战而逃? 一念及此,他咬牙说道:“李都统,请你带兵镇守后军,而后徐徐进之!” “好!”李存年大喝一声,立刻返回自己的步军本阵。 大战就此爆发。 …… 裴越望着对方开始向前推进的军阵,俯身摸了摸坐骑的脖子,轻声道:“老伙计,今天辛苦你了,完事之后请你吃顿好的。” 骏马晃了晃脑袋,仿佛通人性一般嘶鸣数声。 裴越笑了笑,缓缓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狭路相逢——” 身后将士涨红着脸怒吼道:“勇者胜!” “杀!” 话音未落,两千骑兵催马向前,犹如一道巨浪席卷过青青草地,朝着南周骑步两军冲去。 那边厢,方云松大手一挥,三千骑面色凝重地迎上去。 便在这时,只听得裴越厉喝道:“分!” 高速冲锋的大梁骑兵突然一分为二,裴越率领一半部属沿着先前的方向继续奔驰,目标自然是方云松率领的定山营。唐临汾则带着从江陵城中杀出来的一千骑兵改变方向,在奔袭的过程中划出一道弧线,赫然是冲着定山营后面结阵前行的南周步卒。 无论方云松还是李存年,注意到这个变化之后无不怒气翻涌,双方的兵力差距如此之大,这些北梁人竟然还敢分兵,分明是做着吃掉己方所有人的美梦。都是在沙场上刀口舔血的男人,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鄙夷和羞辱,就连一贯稳重的方云松也红了双眼。 说时迟那时快,两支精锐骑兵眨眼便接近到百步左右。 不需要主将下令,双方同时张弓搭箭,箭雨遮天盖日,轰然而至。 只是方云松这时才发现一个问题,因为人数上的明显差距,定山营在冲锋时拉成接近一里宽的长形,而藏锋卫凭借高超的控马技术保持着极为紧凑的锥形冲锋。 身边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方云松强行冷静,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裴越,伸手抓起三支长箭,在高速疾驰的骏马上张开牛角弓,瞬间便形如满月,弦松似惊雷。 这是裴越第一次看见有人能在骑马冲锋时摆出三连珠的架势。 呼啸声扑面而至。 裴越全神贯注,毫不犹豫地挥刀连斩。 一支箭从他头顶飞过,另一支擦着他的耳边穿过,第三支被他一刀斩断。 这只是双方对冲时的一个小插曲,方云松也没有想过在对方凝神戒备时能够得手,但是裴越如此轻易地应对他最强的箭术,不禁让他心中涌起几分阴霾。 百步距离转瞬即逝,藏锋卫径直突入定山营的腹心地带,这一次他们没有选择以往最擅长的反复贯穿,而是在坐骑速度减慢之后,以十骑为一组原地展开厮杀。 当初在江陵城下,方云松亲眼看着金吾卫被两次冲锋杀穿,那时候他在震惊之余不免有些轻视,总觉得上将军夏飞徒有虚名,两千对两千竟然根本不是北梁骑兵的一合之敌。 直到现在双方陷入缠斗之中,裴越仅凭一千骑就能和他的三千骑杀得难解难分,他才明白自己仍旧低估了这支北梁骑兵的强大。 战场另一边,唐临汾率领一千骑兵冲击着李存年的步军大阵。 面对高速机动的骑兵,步卒只能选择守势,李存年对此并无惧意,相反他很期待对方冲上来。从古至今,步兵与骑兵的对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绝非简单的矛盾之争。为了应对骑兵的冲击力,南周军机处想了很多办法,最终确定以披甲长枪兵结阵迎敌的策略。 望着汹涌如潮水一般奔来的北梁骑兵,李存年嘴角泛起一阵冷笑。 是时候让这些眼高于顶的梁人尝尝什么叫做长枪如林。 然而下一刻笑容便凝固在他的脸上。 唐临汾带着藏锋卫冲锋向前,在距离南周步军大阵约有三十步时猛然变向,从笔直向前到游鱼般滑过,姿态极其潇洒飘逸。 紧接着这些骑兵从箭袋中抽出长箭,绕着步军大阵施展出极其精湛的骑射本领。 南周步军之中当然也有弓手,可是他们此刻就像杵在地上的木桩,对方却是不断高速移动的骑兵,此消彼长如何能够迎敌? 李存年望着极其被动的局面,喃喃道:“环射……” 步军必须保证大阵的稳定性,否则就会被骑兵撕扯成碎片,李存年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没有想到对方的骑兵将领这般老练且无耻。 但是他仍旧能够沉得住气,因为骑兵的箭支总有用完之时。 只需要再忍耐片刻,等待前方的定山营取胜然后合围。 方云松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此战的关键在于他能否击溃裴越亲自率领的一千骑兵。然而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眼前的战局已然焦灼,裴越为何还要坚定地选择缠斗? 他心中猛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不是在缠斗,而是在搅乱局势拖住自己。 只是等他明白过来,一切都为时已晚。 裴越一刀砍死一名南周骑兵,扭头望向远处,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这片广阔平原的西北面,一个个黑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然后逐渐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朝着这边奔袭而来。 煌煌四千大梁骑兵,在如今越来越成熟的谷范率领下,在方云松绝对无法意料的时间,近乎于奇迹一般现身,宛如一杆所向披靡的长枪杀入战场! (本章完) 837【碾压】 当藏锋卫主力出现在战场边缘,方云松来不及去想这至少四千人以上的骑兵加入战局之后、双方兵力对比变成八千对六千的可怕后果,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惊骇惶然的念头。 这么多北梁骑兵究竟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宁州境内! 他知道五峰水师将大部分战船调到江陵一线,用来钳制北梁定州水师,防止对岸的镇南大营源源不断派出援兵。可是这并不意味南周在天沧江上游区域完全不设防,几个大型渡口一直都在水师的控制之中,北梁或许能够偷偷摸摸安排几十上百人渡江,但眼前是足足四千以上的精锐披甲骑兵。 想要做到这种程度的瞒天过海,北梁必须准备大量船只,以及最为关键的隐秘路线与合适的渡口。 厮杀之中,方云松猛然扭头,恰好迎上远处裴越看过来的目光。 那眼神一如往常的冷峻与淡漠,并无算计得手的猖狂与得意,可是这样的目光让方云松心中愈发紧张,因为裴越分明没有将他视作对手。联想到远处宛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的北梁主力,方云松立刻意识到这盘棋的棋眼不在此处。 在于江陵城! 纵然他想到这一点,可是北梁主力已经赶来。 四千骑兵一分为二,两千骑朝着远方的南周步军大阵冲去,另一半则在谷范的带领下杀入近处的战场。与此同时,裴越终于不再留力,要知道此时跟在他身边的是百战老卒组成的背嵬营,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三千对三千,当人数的差距被抹平之后,双方实力的差距进一步放大。 裴越在东,谷范在西,两人作为箭头领兵反复冲击撕扯,定山营的阵型越来越松散,被藏锋卫的将士切割包围,形成大大小小几十个局部战团。 李存年的处境也不妙,虽然他仍旧占据兵力上的优势,但是步军在骑兵面前永远处于被动,而且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变阵,一旦无法保持阵型的完整,北梁骑兵便会立刻侵入,他麾下的五千步卒只会变成待宰的羔羊。 在完成数轮环射之后,唐临汾终于等到两千部属的加入,这些将士本就是他从长弓大营带出来的心腹,此刻如臂使指,没有任何阻碍。 三千骑围绕着南周步军大阵不断重复着环射的战术,用箭矢来削弱对方的有生力量。偶尔有骑兵被南周弓手射中,但是这种程度的伤亡完全无法影响战局。李存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拿不出任何办法,这并非是他太过无能,而是自古以来步军面对骑兵时天然就处于弱势。 骑兵之所以强大在于他们超强的机动性。 来之前李存年信心满满,那是因为在天沧江南岸只有两千梁国骑兵,只要定山营能咬住对方,或者形成缠斗混战之势,他的步兵就可以从容入场分割包围。 然而裴越敢于用两千兵力挡住八千大军,更让他和方云松都没有料到的是对方竟然有援兵。 无数次对射之后,北梁骑兵的箭袋终于空空如也,可是还没等李存年主动变阵,高临汾一声令下,藏锋卫再度改变作战方式。 只见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在箭矢射完后弃箭持枪,高速移动逼近南周步军大阵,前排骑士长枪横扫换侧翼横扫再换后排横扫,一圈又一圈将南周枪阵的长枪打横扫断,就像刮鱼鳞一般反复侵袭对方的阵型。 宛如浪潮一股又一股涌上,不断冲刷着岸堤,藏锋卫将近三千人的骑兵如一人,整齐划一的动作呈现出极其壮丽流畅的美感。 在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里,藏锋卫在唐临汾的指挥下,从始至终保持着极高强度的冲击,南周步军赖以维持生存的长枪拒马阵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任凭李存年如何调动兵力左右支撑,那根无形的弦越来越紧,将所有人心中的恐惧缠绕在一起。 “啪!” 一杆长枪从中段断开,那根捆住南周步卒五脏六腑的无形之弦终于断裂,撕扯出一片鲜血淋漓。 南周步军大阵就此垮塌。 三千骑兵从三个方向杀入大阵,所到之处血流漂杵。 李存年于绝境之中迸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最终被唐临汾居高临下挺枪刺穿胸膛。 步卒溃败形成的恐慌如瘟疫般蔓延,定山营的骑兵虽然在操练上未曾松懈,可是他们终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厮杀,能够与战阵经验极其丰富的藏锋卫拼到现在,已经称得上舍生忘死。只是一旦他们心中有了惧意,实力就会断崖似的下降。 裴越对于战场局势的洞察力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当即以身后的裴字旗作为引导,指挥藏锋卫发起最后的强攻。 定山营迅即崩溃,战斗变成一面倒的屠杀。 “二公子,快走!”一名亲兵挥刀帮方云松挡住侧后方袭来的长枪,声竭力嘶地吼着。 方云松双目泛红,扭头望着惨烈的战场,他的部属不断倒下,甚至有人承受不住这种生死间的压力拨转马头逃跑,可是很快就被北梁骑兵追上然后了结性命。失败的结局已经成为事实,无论此刻他心中的愤怒与恨意翻涌不歇,成军不到十年的定山营注定将在今日消亡。 他用颤抖的语调嘶吼道:“撤军!” 在一百多名忠心亲兵的护卫中,方云松杀出一条血路,朝着西南方向不惜一切地奔逃。 所谓撤军其实就是放弃幻想各自逃命。 主将既走,定山营的大部分将士便失去了所有斗志,除了极少数人继续死战到底之外,有人如无头苍蝇一般逃窜,有人干脆下马投降,再加上远处被藏锋卫杀得四处逃命的步卒,整个战场犹如混乱至极的修罗场。 藏锋卫应对这种复杂的场面可谓得心应手,他们以二十骑为一队,除去那些放下兵刃蹲在地上举手投降的敌人之外,如张开的大网一般猎杀溃散的南周军卒。 方云松回首望着这一幕只觉心如刀绞,可是他不敢稍有停顿,因为在他后面有两队骑兵穷追不舍。 裴越与谷范各自带着百余骑兵,仿佛两道飓风一般奔袭前行,在追击的过程中逐渐汇合。 (本章完) 838【风继续吹】 约莫半炷香过后,方云松身边已经再无一人,面对将自己团团围住的藏锋卫骑兵,他伸出右手探向箭袋,却只摸到两支箭。 裴越缓缓策马向前,谷范跟在他身边。 方云松的右手不断握紧又松开,如是重复十余次后,他终于开口说道:“在我死之前,能不能提一个问题?” 裴越微微点头。 方云松盯着谷范,神情复杂地问道:“我想知道你们如何做到,让主力骑兵悄无声息地渡江南下。” 裴越看了一眼旁边沉默又坚韧的谷范,平静地说道:“五峰水师顺流而下,你们在天沧江上游的监控力度必然会减弱,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方云松摇头道:“你们没有足够的船。” 裴越淡淡道:“明面上确实没有,而且上游的几处大渡口依旧掌握在伱朝水师之中。只不过天沧江绵延数千里,你们想要肃清全域也不可能。以往我们没有那样做,是因为没有必要,定州水师只要不惜伤亡,足以护住蒲圻城与江陵城之间的浮桥。” 他顿了一顿,略带嘲讽地说道:“说起来,这次还要感谢你的四弟。” 方云松下意识握紧手里的长箭,眼中涌现愤怒与悲伤的情绪,因为他终于想起一件事。 在大半年前,他奉父亲之命前往天沧江上游迎接方云虎,当时凭借一手厉害的箭术帮老四挡住后面的追兵。方云虎之所以能够从北梁逃回来,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北梁那个程家的帮助。 将时间再往前推,程家暗中勾连南周军方,利用水运走私货物牟取暴利,成为方谢晓安插在北梁境内的一颗棋子。 程家不仅有船,而且还掌握着水文信息与几处隐秘的渡口,在五峰水师主力东进的前提下,拼尽全力倒也能将四千骑兵送到南岸。 裴越遥望着脸色铁青的方云松,冷声道:“当初方云虎设局的时候,我就好奇他打算如何逃回南面,所以特地留了一个心眼。只是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用上程家这颗棋子,更没想到令尊会像失心疯一样偷袭江陵城。” “放屁!” 方云松厉声道:“如果不是你们北梁咄咄逼人,囤积数十万重兵在边境线上,甚至将我朝的江陵城占为己有,家父何至于要这样做?你们将黑的说成白的,将无耻说成正义,打着和亲的幌子在我朝飞扬跋扈,何其可笑!” 裴越摇摇头,淡然地说道:“我没有兴趣跟你讲道理。” 谷范闻言立刻策马向前。 方云松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随即用尽体内最后的力气,先后射出那两支长箭。 谷范面色如常,轻松挥剑斩落。 片刻过后,他带着方云松的首级来到裴越面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裴越看着他依旧沉郁的表情,想了想说道:“南琴姑娘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仇可以慢慢报,总要给自己一点缓冲的空间。方云虎已经授首,如今方家老二也死在你手中,你打算一辈子扮着孤独寂寥的模样?” 谷范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多谢。” 裴越没好气地说道:“谢个屁。” 谷范怔了怔,随即抗议道:“喂,我可是你兄长,想当初在绿柳庄,要不是我出手相助,你小子早就……” 裴越静静地望着他。 谷范终于说不下去,轻叹道:“我会放下过往那些事情。” 裴越催马靠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稳地说道:“这样就对了。” 众人返回战场,然后开始清扫残局以及收回箭支。 此战收获着实不小,不仅打残南周本就珍稀的骑兵部队定山营,还击溃宁国大营的五千步卒,虽然不可能做到全部歼灭,但是足以造成南周西部防线的进一步空虚。 最重要的是,在定山营溃败之后,藏锋卫缴获大批军马,为接下来奔袭于这片辽阔大地打下坚实的基础。 谷范望着周遭那些满面悍勇之气的藏锋卫将士,问道:“接下来去哪?” 裴越扭头看着东方,决然道:“江陵城。” …… 建安,皇城,大庆殿。 庆元帝望着下方嘈杂喧闹的场面,脸色显得很不好看。 当内阁放出要清丈田亩的风声之后,朝野上下登时一片哗然。对于构成整个南周朝堂的门阀大族来说,此举无异于挖断他们的根基。纵然这些人掌握的金银和土地可以让子子孙孙享用不尽,但是没人愿意拿出来献给朝廷。 若非首辅徐徽言用自家的清河县与冼家的永和县作为试点,反对的声浪足以将他湮没。 纵如此,他这些天的日子也不好过。 没等这件事掰扯出一个结果,北境传来的消息如同惊雷一般将所有人劈个外焦里嫩。 镇国公方谢晓提兵攻打江陵城!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皆是惊怒交加,因为所谓的联姻和亲分明是个幌子,只是为了制造偷袭江陵城的机会。如果没有皇帝陛下的允许,没有内阁首辅的配合,方谢晓就算是突然有了疯疾,他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除非他想造反。 群臣这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先前关于联姻和亲的争论就像一个笑话。 即便小部分人能够明白庆元帝的良苦用心,可是余下的官员仍旧不赞成这种手段。如果方谢晓能够成功倒也罢了,夺回江陵城的好处无需赘述,可若是拿不下来呢? 那意味着朝廷将陷入绝对的被动,再想与北梁修复关系近乎不可能。 唯一的好处,或许只是在这种混乱的局势里,没有人再反对清丈田亩的国策。 一片嘈杂之中,拒北侯冼春秋忽地站了出来,朗声道:“陛下,如今木已成舟,老臣认为应当上下一心,给予镇国公最大的支持!” 庆元帝和徐徽言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意外之感。 这个局极其隐秘,从始至终都只有这对君臣和方谢晓知道内情,之所以将冼春秋排除在外,不管事后的说辞为何,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无法在最紧要的大略上相信这位从北梁叛逃而来的老将。 庆元帝本已做好冼春秋跳出来唱反调的准备,没想到此人竟然会支持方谢晓。 当即便有一位文官站出来驳斥道:“老侯爷久疏战阵,恐怕早已忘记兵事之凶险。按照镇国公送来的奏报,如今战事已经过了数日,江陵城却久攻不下,北梁边军难道会坐视不管?一旦国战爆发,梁军倾巢南下,到时候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冼春秋勃然道:“事已至此,我等更应该精诚团结,岂能让梁人看笑话?镇国公精于兵事,麾下将士骁勇善战,本侯不相信十余万大军啃不下一个江陵城!尔等休再多言,若是让本侯再听见畏战怯战之语,定要恳请陛下治尔等通敌叛国之罪!” 方谢晓不在,冼春秋便是毫无疑义的军方之首,这番话掷地有声,竟是将所有文臣反对的声浪压了下去。 庆元帝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说道:“不必议了,就依拒北侯所奏,军机处和内阁通力合作,务必要给镇国公最大的支持。” “臣遵旨。” 应答声稀稀落落,唯独冼春秋宏亮的嗓音穿透整座大殿。 朝会结束之后,冼春秋独自走出皇城,虽然他已经是花甲之龄,可是步伐依旧稳健。 秋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发。 老者神色复杂地轻声自语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事啊……” 似有几分惋惜,亦有些许快意。 (本章完) 839【千里棋局】 深夜,蒲圻城。 巩城侯府,外书房之中。 镇南大营主帅郭兴坐在太师椅上,左首是定州水师提督李元同,右边则是一位相貌平平气质普通的男人,他就是从渝州匆匆返回的台阁兑部主事钱冰。 虽然钱冰的官职听起来一点都不威武,可郭兴和李元同对其的态度非常亲善,因为这些军方大人物深知台阁密探的能力,一部主事当然有资格与他们平起平坐。 将时间推回到江陵之变发生前,裴越的诸般筹谋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钱冰这个信使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不过此刻郭兴的目光停留在房中第四人身上,虽然此人一身普普通通的斥候装扮,且自承一叶扁舟渡江北上故而略显狼狈,但是钱冰却说他就是兑部副主事戴立宇。 郭兴一边暗自感慨台阁中人深藏不露,一边语气略显振奋地问道:“你方才所言是真的?” 戴立宇恭敬地回道:“禀侯爷,此战乃是下官亲身经历,不敢有半句虚言。今日午间裴侯爷率领藏锋卫,击溃南周定山营与宁国大营五千步卒,战果确凿无疑。” 郭兴和李元同眼中都难掩激动之色。 其实他先前通过钱冰得知裴越的安排,一时间难免有些抵触。当时按照钱冰的转述,裴越担心南周有奇袭江陵的意图,故而请他借助轮转的名义暗中增加江陵的守军,又让定州水师在战事开启后利用天沧江的支流退回大梁境内。 如是种种,令人眼花缭乱,在老成持重的郭兴看来无异于小孩玩闹。只不过先有开平帝的密旨,后有钱冰代表太史台阁的态度,郭兴不得不配合裴越,心中略有无奈之感。直到此时此刻,听着戴立宇详细分说南岸的战况,他才明白裴越看似胡闹的两步棋有多么关键。 一念及此,郭兴饶有兴致地问道:“裴侯下一步有何打算?” 戴立宇看向钱冰,显然二人在来的路上就已经互通消息,后者微笑道:“侯爷,裴侯爷之所以选择当时离开江陵城深入南周西部境内,一方面是等待藏锋卫主力南下支援,另一方面就是要不断削弱南周西部防线的有生力量。” 郭兴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地形图,沉吟道:“他想动用思州的昌平大营?” 钱冰颔首道:“好教侯爷知晓,如今台阁坤部荆主事还在渝州境内,他已经彻底控制那个勾连南周的程家。如今我们故意示弱,让镇南大营放弃对浮桥的争夺,逼迫南周五峰水师困守于江陵水域,他们在天沧江上游已经露出破绽。” 李元同赞道:“好方略。” 郭兴看了他一眼,颔首叹道:“裴侯年纪虽轻,眼界却非老夫所能及也。此番他以江陵为诱饵,后发却先至,让南周边军和水师不断朝此处汇聚,势必会让其他地方的防卫力量变得空虚。” 钱冰恭敬地说道:“裴侯之意,梁周之争在于江防和渡口,只要破除南周水师对天沧江的控制,掌握第二座江陵城,打造第二支定州水师,则百年夙愿终可达也。如今以江陵城拖住南周主力,以尧山大营威胁无为、天长二城,以定州水师对抗五峰水师,我们应该集齐全部力量,调集大军从天沧江上游强渡,一举攻下南岸的汉阳城。” 他顿了一顿,极为罕见地露出一抹锋芒:“如此而为,大事可成矣。” 书房内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又热切。 郭兴想起昨日接到的明旨,终于明白开平帝为何会对裴越如此器重,能够在丢失先机的局势下以自身为诱饵,利用夹缝中的一丝机会找到致胜并且扩大战果的关键,这位年轻权贵足以称得上当世名将。 反复斟酌过后,郭兴谨慎地说道:“陛下有旨,裴侯对南境战局有临时决断之权,老夫和昌平大营主帅自当遵从。只是如果江陵之围不能解,南周主力没有败,方谢晓便有非常宽裕的周旋余地。倘若我们在这个时候强行渡江攻城,万一不能成功必然会伤筋动骨,甚至会威胁到整个南境五州的安危。” 钱冰极其郑重又坚定地说道:“裴侯爷让我转告二位大人,此番江陵之战,大梁必胜!” 郭兴和李元同对视一眼,两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欣慰且振奋的笑容。 …… 傍晚,江陵城下。 围城第十二日。 南周中军帅帐之中,方谢晓站在沙盘前,静静地观察着形势。 此刻武将齐聚,但是帐内极其安静,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唯恐惊扰到那位中年男人的思绪。 当江陵之变发生后,一切谋划就已经浮上水面,方谢晓当然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所以他在突袭失败、北梁援兵进入江陵城后,连夜写了一份详细的奏章送回建安。 庆元帝和徐徽言联手应该能压制住群臣的反对声浪,毕竟起兵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一点。方谢晓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拿下江陵城自然没有后顾之忧,若是无法达成这个目标,他肯定会迎来数之不尽的弹劾与攻讦。 目前的局势并不乐观,但是他仍旧握有一定的胜机。攻城战已经持续整整十天,虽然他麾下的将士疲惫不堪,北梁守军同样不轻松,而且对方在心理上承受的压力更大,因为如今的江陵是一座真正的孤城。 五峰水师控扼水道,北梁水师避而不战,镇南大营根本无法越过天堑大江,下游的尧山大营更是雷声大雨点小,看起来气势煊赫,实则很难真正给南岸守军造成威胁。 简而言之,江陵城守军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 纵观煌煌史书,攻城经常会演变成旷日持久的围困,尤其是江陵这种城墙坚固粮草充裕的军城,围个一年半载亦是等闲。其实对于方谢晓来说,最有效的手段是让城内守军不断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点点消磨守军的士气和体力,最后一蹴而就。 可是他没办法继续等下去,时间拖得越久,建安那边的反战情绪就会越激烈。战事初期他凭借镇国公和总理军务大臣的身份,还能控制住局势的进展,然而每过一天,他在军中和官民心中的威望就会下降一分。 人心自古难测,万人敬仰和千夫所指极有可能转瞬变化。 好在通过他这十天来连续不断的调动与施压,城内守军已经到了身体与精神上的极限,只需要最后一锤定音。 “云天。” “末将在。” “你来说说双方的兵力对比和士气状态。” “遵令。” 方云天迈步走到沙盘边,腿上的伤势已经有所好转,步伐渐趋沉稳,神色依旧坚毅。 (本章完) 840【朝霞之中见红衣】 “此战开启之时,我方兵力为十一万,后有宁国大营援兵三万,合计十四万余。江陵守军约为三万五千人左右,皆为骁勇善战之辈。经过十天的攻守拉锯之后,我方健全能战之兵依旧维持在十万以上,城内守军则不超过两万五千人。” “从守军的表现来看,他们的反击力度已经到了极限,最近两次都是凭着极强的意志守住城墙。但是我们都知道,一根弦绷得太紧必然会断,只要我们再来一次竭尽全力的攻击,江陵守军必然会崩溃。” 方云天环视帐内众将,继续说道:“无论是兵力还是状态上,我们都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而且诸位应该知道,陛下昨日派遣使臣携圣旨而来,勉励众将士奋勇杀敌,夺回江陵城之后皆有赏赐。与之相比,江陵城孤立无援,天沧江在我朝水师手中,北岸梁军只能隔江相望。此消彼长,双方在士气上的差距已经不言而喻。” 众人被他合情合理的分析鼓动起来,这十天久攻不下的郁卒一扫而空,重新燃起战意和斗志。 方云天话锋一转道:“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北梁兵多将广而且国力强盛,他们肯定不会坐视我们围攻江陵。倘若我们不能把握这个机会,无法将优势变成胜势,大局将会极其被动。到那个时候,诸位不仅无法建功立业,反而会成为大周的罪人。” 他极少会说话如此直白通透,帐内武将当然不会听不明白。 “国公爷,末将愿亲自领兵出战。明日若是无法登上江陵城头,末将愿提头来见!” “国公爷,末将只愿死战,绝不后退半步!” “国公爷,请准许末将领兵出战!” 一时间群情鼎沸,杀气盈盈。 方谢晓冲自己的长子微微颔首,然后抬手道:“好,明日辰时开始攻城。方云将、李忠,命汝二人各领一万人,攻打江陵东门。” “末将领命!” “秦章、方荣,命汝二人各领一万人,攻打江陵西门。” “末将领命!” “安陆伯,”方谢晓看向宁国大营的副帅吴复,神情郑重地说道:“你率领本部将士,明日进攻江陵南门。” 吴复此番奉令前来增援,带走宁国大营一半步卒。在前两日的作战中牛刀小试,三万将士折损不多,而且士气和体力都保持得极好,承担主攻任务理所应当。 他躬身行礼道:“请国公爷放心,末将定会竭尽全力。” 方谢晓又道:“方淮,你领两千骑为安陆伯掠阵。崔毅,你领一万步卒为安陆伯后援。” 吴复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国公爷对自己不可能完全信任,所以不仅有两千骑兵作为督战队,后面还有一万人紧紧盯着。对于方谢晓来说,最后的决战势必要小心谨慎,吴复对此显得毫无疑义,脸上神情平静且坦然。 方谢晓满意地点点头,对众人说道:“都退下罢,回去之后跟麾下将士说清楚,朝廷和本帅不会亏待伱们任何一个人。” 众将领命告退,很多人在离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方云天。 他们略微有些好奇,既然到了关键时刻,镇国公为何要将战力最强的陷阵营弃之不用? 方云天同样有些不解,虽然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临阵怯战,在如今这个极为关键的时刻,陷阵营自然应该承担起最艰巨的任务。 帅帐内很安静,方谢晓转头望着他,沉声道:“云松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方云松领兵追击藏锋卫之后,他每天都会派亲信回传消息,及时通报北梁骑兵的动静,以便方谢晓分析战局。只是随着他们距离江陵越来越远,消息传回的速度也在变慢,最近一次已经是在两天前。 方云天摇头道:“未曾收到二弟的消息。父亲,根据他上次的回报来看,裴越已经意识到战局朝着不利于北梁的方向发展,所以他才改变策略,利用骑兵的高机动性袭扰宁州各处城镇,试图吸引我们大军的注意。二弟从宁国大营借兵五千,此时应该在压缩北梁骑兵的活动空间。” 方谢晓缓缓道:“我只是担心云松他……” 方云天坚定地说道:“父亲,二弟历来谨慎且带着八千步骑,而裴越身边只有两千骑兵,不会有什么危险。” 方谢晓道:“北梁多骁勇善战之辈,而且裴越此人极为敏锐,擅于捕捉战局中稍纵即逝的机会。我不是担心云松的安危,他就算不是裴越的对手,自保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之所以没有动用陷阵营,就是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变故。” 方云天躬身道:“儿子明白了。” 方谢晓轻叹一声,继续望着身前的沙盘,久久无言。 一直到翌日天明,他依旧没有收到方云松的消息,只能将之放诸脑后,因为决战已经来临。 …… 大梁开平六年,十月十八日。 日光从东方的天际穿透而出,映照出万丈霞光。 南周五峰水师的战船停留在江面上,冷漠地注视着南岸大地上的孤城。 金戈铁马,战鼓激昂,喧杂的厮杀声甚至能传到天沧江北岸。镇南大营的将士们严阵以待,然而他们却无法渡过面前这道天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陵城内的同袍在绝对的劣势中浴血拼杀。 辰时刚过,周军主力发起登城之战。 这一次他们就像没有半点畏惧,如猿猴般迅捷地攀上云梯,在己方弓手的掩护下,奋不顾身地跃上城墙,与守军将士缠斗在一起,鲜血不断喷洒在古老又坚固的城墙上,嘶吼声延绵不绝。纵然守城将士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周军爆发出来的斗志和战争的烈度依然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局势瞬间变得非常危险,尤其是李进负责守御的东面城墙。 燕山卫从最开始就承担这里的防务,十天来不断被周军冲击,战斗减员非常严重,若非保定伯蔡迁几次增派援兵,恐怕城防早已失守。 李进身先士卒,持枪站在最前,毫不畏惧下方不时射来的冷箭,带领将士不断打退敌人的进攻。 他出身寒门幸得谷梁提携,从一个普通的军卒成长为燕山卫指挥使,更凭借军功加封为燕山子,如此足以光宗耀祖。可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优秀的特质,唯有勤勤恳恳操练兵卒,尽心竭力完成主帅的托付,才能勉强配得上这份荣耀。 只是……敌人多如豺狼,无论他怎么拼命,始终都杀不完。 体内的力气飞快流逝,他本就不是谷范那种惊才绝艳的武道高手,而且十天来压根没有好好的休息过,支撑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在挺枪刺死一名敌人之后,他脚下一个趔趄,猛然向前方扑倒。在这个时候,所有将士都在咬牙对付身前的周军,眼看着主将倒在敌军面前,很多人发出凄厉的吼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挥刀砍向李进的后颈。 一杆镔铁长枪呼啸而至。 在那人双手握刀举起之时,长枪带着磅礴的力道贯穿他的前胸后背,将他钉在后方的城墙上。 李进奋力起身扭头望去,只见是一个身披轻甲的清冷面孔,她肩上罩着一件红色披风。 凄厉冰冷的战场上,这抹鲜艳的红色穿行而过,一路走来不断空手夺下周军的兵刃,然后将他们踹下城墙。 (本章完) 841【与子同袍】 李进离京时间很早,这些年也没有回过京都,自然不曾见过叶七。 但他对裴越的事情并不陌生,两人这些年亦通过书信,他知道裴越今年岁末将会成亲,而且有两位新娘子。其中一位是他的恩主谷梁的独女,另一位便是名气越来越响亮的武道高手叶七。 李进秉性厚道,此前一直在烦恼要准备怎样的厚礼,因为他能有今日一方面是得益于谷梁的赏识,另一方面则是当初横断山剿匪立下的功劳。只是他没有想到,礼物还没准备好,今天又被叶七救了一命,不由得汗颜道:“叶姑娘,多谢救命之恩。” 叶七敛去冷厉之色,温和地说道:“李大哥,你与裴越情同手足,无需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不称官职爵位反而以大哥相称,李进只觉得心里格外舒坦,颔首道:“好。” 随着叶七的到来,东城这边的危局稍稍得到缓解。 当她持枪站在城头,枪下从无一合之敌,纵然周军源源不断地攀爬而上,她依旧有余力替燕山卫将士分担一部分压力。这一幕看得守军心潮澎湃,毕竟这个时代对于女子来说非常苛刻,想要像男子一般出人头地难比登天。 然而他们今日亲眼所见,一袭红衣立于城墙之上,宛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没有人能突破她的枪围。 城下的南周武将自然也发现那个绝顶高手,方云将面色阴沉,几次想要冲上去解决这个麻烦,却被身边的亲兵拦住。他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只能吩咐弓手不断前压,重点照顾上面那个高手。 叶七无所畏惧,独自承担一段防线,无论冷箭还是刀枪,尽皆被她一枪折断。 只是偶尔她会看一眼遥远的西方。 今天周军的攻势之猛烈让城防变得岌岌可危,保定伯蔡迁持剑站在城楼之内,听着各处不断送来的急报,握剑的双手越来越紧,但他始终保持着镇定,井然有序地调派援兵补上各处的缺口。 西城由谷节负责镇守,他麾下的将士大部分是城内守军,小部分则是从北岸带过来的靖江卫。 “速报保定伯,西城守得住!” “遵令!” 谷节身为谷梁的长子,从小到大都是按照最严格的标准来培养。虽然他的武道天赋不及谷范,但已经称得上军阵之中少有的高手,除此之外无论在任何方面,他都要强于谷范,尤其是坚韧的性情和永远昂扬的斗志。 相较而言,西城这边的守军兵力最少,仅有四千人左右,其中包括五百弓手。 随着时间的推移,登上城头的周军越来越多,谷节带着最忠心的亲兵杀入前沿阵地,反复争夺着每一寸城墙。 鲜血已经染尽他的战袍,但他的眼神依旧无比坚毅。 “大少爷小心!” 一声厉喝在侧后方绽开,紧接着一道身影冲了过来,用自己的胸膛替谷节挡住极其阴险的钢刀,反手一刀捅进敌人的小腹。他双手握着刀柄,咬牙发出杀声,直接将对方推下高耸的城墙,摔成粉身碎骨。 谷节挥枪疾进,如狂风一般快步突入,长枪横扫杀死数名敌人,然后返身后退,来到那名同袍身前。他看着这个从很多年前就跟随自己的亲兵,只见他口中不断涌出鲜血,胸口有一道深深的伤口。 “活着……” 亲兵拼尽全力说出两个字,双眼瞪圆望着谷节,直到死去。 谷节抬手抹下他的眼睑,将他的身体放倒在城墙内侧,然后一言不发地提枪冲向前方。 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壮烈死去,他们当中有武将也有兵卒,有人已经成家立业,有人还只是一张稚嫩的面孔。他们都有放不下的牵挂,可是更放不下眼前的防线和心中的坚守,面对杀不完的敌人,没有人选择做一个怯懦的逃兵。 城防频频告急,城内的主干道上却站着整整齐齐的五千锐卒。 从始至终,保定伯蔡迁都没有动用这支预备队。 这些将士都来自靖江卫,他们甲胄鲜亮神情冷肃,听着上方各处传来汹涌的厮杀声,每个人都在拼命压制自己心中的杀意。城内其实一共有四万守军,但是除了最开始进入江陵城那天援护城防之外,这五千名精锐之士一直被蔡迁和谷节藏在城中。 虽然他们一直在养精蓄锐,可是没有人愿意承受其他同袍奇怪的目光。 “将军,我们何时能出战?”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焦急的疑问。 “我辈军人自当听令行事,呱噪甚么!”副指挥使疾言厉色地训斥着,但他的表情看起来远远称不上镇定。 局势已经危如累卵,保定伯究竟在等什么? 除去极少数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正确的答案,但是这些十天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将士仍然咬牙坚持着。 须发皆白的礼部侍郎盛端明带着官员们,与民夫混在一起,呐喊着号子搬运守城需要的器械。年迈的老学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却制止旁人的搀扶,挣扎着爬起来,丝毫不在意身上的泥土,继续拿起两个箭袋冲上城头。 日头从东边到头顶,这场弥漫着血腥味的战斗已经持续超过两个时辰。 李进的脚步变得虚浮。 谷节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 就连叶七的鬓发都开始散乱。 城下的周军将领当然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于是他们不断催促着士卒冲锋向前。 保定伯蔡迁走出城楼,看着遍地狼烟杀伐不断,扭头望着城内那五千名锐卒,那是最后的家底也是最后的希望,如果连他们都派上城墙,那么江陵城就会陷入真正的绝境。 然而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传令——”蔡迁须发皆张,高声怒吼。 传令官紧张地看着他。 “将军!将军!”不远处忽然响起兴奋激动的喊声。 蔡迁连忙走过去垫脚眺望,眼神猛地一亮,情不自禁地吼了起来,紧接着无数将士的欢呼声瞬间响彻城头,震惊整片天地。 江陵城西面,一道骑兵洪流席卷而来。 历经三天的艰辛奔袭,借助击溃定山营获得的战马,藏锋卫一人双马连吃喝都在坐骑上进行,仅仅维持必要的睡眠时间,终于及时赶到。 他们风尘仆仆,他们略显狼狈,他们不复往日的光彩夺目。 但是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有着一往无前的光芒。 就像千万支长箭,绕过惨烈复杂的战场,朝着停在后方的周军本阵,径直射入敌人的心脏! 今日三更,又还了看看盟主的一更,还剩3更,我会尽快还完~!谢谢书友的支持! (本章完) 842【定鼎之战】(上) 惊雷势欲拨三山,急雨声如倒千川。 藏锋卫就像冲开万斤闸门的洪流,咆哮席卷于江陵城西南面的平原之上,位于浪潮之巅的自然便是裴越,他身侧两边分别是谷范和唐临汾。谷范从军之后依旧没有更换兵器,右手握着那柄看似普通实则削铁如泥的长剑,剑刃上犹自沾满血迹,这都是南周斥候游骑的血。 以方谢晓的谨慎当然不会忘记安排斥候,但裴越更不可能忽略这一点,于是谷范带着百余精锐,一路前出将南周斥候杀个干干净净。 周军此刻的阵型略显松散,方云将和李忠率部攻东城,秦章和方荣领兵攻西城,安陆伯吴复统率宁国大营的三万步卒主攻南门。这五支军队距离江陵城非常近,而且此时正陷入苦战之中,根本不具备调转方向拦住藏锋卫的可能性。 宁国大营军阵的后面便是崔毅率领的一万步军,他们既能监督吴复麾下的宁国大营,也是方谢晓为了今天能够夺下江陵准备的生力军。 再往南便是方谢晓所在的中军本阵与辎重营地。 藏锋卫从江陵西北面突入战场,绕过崔毅的步军大阵,直接杀向拖在最后面的中军本阵。 骑兵高机动性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疑,前方南周步军惊疑不定的时候,藏锋卫已经沿着战场边缘快速逼近,直取方谢晓本人! 没人能承担堂堂镇国公被敌军突袭斩首的后果,无论方云将和方荣这些出身于平江的青壮派将领,还是秦章和李忠这种被方谢晓提拔起来的亲信,他们只能放缓攻城的力度,然后立刻调整阵型。虽然这样可以防止出现攻守失据的情况出现,却也给了江陵守军喘息的机会。 当此时,能够与藏锋卫比拼速度的仅有方淮率领的狼突营。 身为方谢晓心腹之一的亲卫营主将,方淮在发现北梁骑兵出现的刹那,立即放弃对宁国大营将士的监督,领两千骑从斜刺里杀出,冲向藏锋卫前进的必经之路。 辽阔平坦的大地上,两支骑兵部队飞速接近,带起漫天灰尘,宛如两条桀骜的巨龙。 无数目光死死盯着战场的角落,对于死战两个多时辰的江陵守军来说,他们无比期盼藏锋卫能够成功突入南周中军,即便不能杀死方谢晓,只要能砍倒那面大旗,周军必然会士气一落千丈,甚至还有可能军心溃败。 谷节持枪驻地,抬手撑在墙垛之上,战袍上的鲜血已经凝成乌黑色。他望着那支狂飙猛进的骑兵,隐约瞧见最前方的几个年轻人,虽然距离很远,但他还是认出谷范的身影。想起当初那个在京都年少轻狂的幼弟,他脸上不禁浮现欣慰又感慨的笑容。 城墙上到处都是尸首,还能坚持站立的将士们凝望着一往无前的藏锋卫,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声音在激烈地呐喊。 「冲啊!」 「杀穿他们!」 「杀!」 …… 南周中军本阵之中,忽然响起连绵不绝的雄浑鼓声。 方谢晓一身戎装立于战车之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西北方向那支快速逼近的北梁骑兵。 鼓声从南到北,传进每个周军将士的耳中,这是极其明确的进军信号,也是堂堂镇国公在战局突变之时表现出来的镇定和强硬。无论藏锋卫有多么强悍,方谢晓都不会在意,此刻这道军令更是显露出他绝对的自信。 继续攻城! 方云将、李忠、方荣和秦章等武将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一个个面露腾腾杀气,重新组织麾下军卒进行登城作战,势必要在最后时刻摧毁守军的斗志。安陆伯吴复听到鼓声传来的军令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将,后者心领神会地下达将令,宁国大营的前军继续攻城,但是中军与后军却没有紧紧地跟上。 便在这时,那两支骑兵终于正面对上。 藏锋卫足有五千余人,在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但是周军仍然对方淮充满期望,因为他率领的是狼突营,这时方谢晓耗费大量心血打造出来的亲卫营,素来以群狼突袭的姿态傲立于南周各军之中。 裴越扬起钢刀,猛地一夹马腹,坐骑似闪电般再度提速,仿佛一道流光冲入狼突营的阵型之中。 谷范和唐临汾紧随其后,三人就像无坚不摧的刀尖,再往后便是数不胜数的大梁骑兵。 藏锋卫跟着裴越转战天下各地,无数次赢下最后的胜利,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以五千骑直面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发起最狂放的冲锋。 数千杆长枪同时举起,同时刺出,带起一道道血雾,喷洒的鲜血如千万滴雨降临人间。 杀阵之中,裴越策马如狂风一般掠过,随即只见方淮的头颅冲天而起,无头身躯坐在马上前行十余步,然后滚落在泥土之中。 被南周官兵寄予厚望的狼突营在藏锋卫面前就像纸糊的雕像,顷刻间损失惨重,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对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冲锋,便越过他们用身躯组成的防线。 前方百丈,便是方谢晓所在的中军本阵。 无数周军听着战场一角传来的同袍惨嚎声,不由自主地将心提到嗓子眼。就算是听到鼓声号令重整攻势的南周各将,纵然此时还能保持镇定,因为他们知道本阵之中还有一支堪称世间最强的重甲步卒,可是忧虑却像雨后春笋一般在每个人心中疯狂生长。 与周军的惴惴不安形成鲜明对比,城墙之上到处都是兴奋的人群。 「必胜!」 「必胜!」 「必胜!」 面对卷土重来的南周军队,江陵守军毫无畏惧地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保定伯蔡迁紧握着长剑用力一挥,激动振奋的心情溢于言表,甚至很想像身边的将士那样纵情高呼。没有亲眼见识过强大的骑兵碾压敌人的场面,很难明白那种浩荡洪流席卷地表一切的壮阔与宏伟。 他只能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转头望着等待多时的传令官,近乎于嘶吼地喊道:「出击!」 「遵令!」传令官面红脖子粗地回应,然后撒开脚丫子疯狂地跑下城墙,朝着城内主街上那支严阵以待的五千锐卒冲去。 东面城墙上,叶七最后看了一眼城外远处接近南军本阵的藏锋卫,提着长枪与筋疲力尽的李进告别。 「叶姑娘,请小心!」李进在她身后喊道。 「无妨。」 叶七的语调依旧平静,只是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她走下城墙来到南北方向的主街之上,与带领那五千步卒的靖江卫副指挥使颔首致意,然后面朝紧闭的阳春门,站在队列最前方。 后方的将士们披甲执枪,面上沸腾着压抑许久的愤怒和杀意。虽然他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是通过同袍的转述,他们知道有一支精锐骑兵正在突袭敌人的核心地带,而他们将作为江陵城内的一把利刃,彻底改变整个战局。 始终没有被攻破的阳春门徐徐打开。 外面的周军无不惊愕,当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便是那一袭鲜艳的红衣。 叶七微微勾起嘴角,长枪拄地,然后猛然向前冲去。 在她身后是万众一心的呐喊声。 「杀!」 免费阅读. 843【定鼎之战】(下) 倘若藏锋卫是世间最锋利的矛,那么陷阵营就是坚不可摧的巨盾。 在如潮水一般湮没螳臂当车的狼突营后,藏锋卫继续保持着高速冲锋,前方的南周帅旗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那个立于战车之上的中年男人。 从古至今,中军被破之后还能保持战力的军队寥寥无几,甚至能维系住大体的建制便已经称得上百战雄兵。绝大多数情况下,当己方主帅阵亡或者帅旗倾倒之后,这支军队的唯一下场便是溃败。 这就是裴越选择这个策略的原因,当然他也知道此举并非没有危险,万一斩首不成,他肯定会陷入敌人的团团包围之中。骑兵一旦失去速度陷入混战,并不会立刻化身成刀枪不入的战神,同样会流血会受伤会死去。 世间从无万全之策,即便裴越已经极其敏锐地抓住对方露出来的破绽,他面临的局势依旧谈不上轻松。在眼下这座一切都摆在明面上的江陵城外,面对敌方十余万大军,所有的谋略和算计最终都需要强硬的实力来推进。 对于裴越和藏锋卫来说,挡在他们面前的陷阵营便是最后那道天堑。 兵力上藏锋卫稍稍占据优势,击溃定山营和宁国大营五千步卒并未让裴越折损太多精锐,算上轻伤者总计六百余人,如今能够跟随冲锋的至少在五千骑以上。陷阵营一直保持满额五千兵力,但是在此前江陵城北滩涂那一战中,因为保护受伤的方云天撤退的缘故,被靖江卫造成一定的杀伤,今日列阵的约为四千三百余人。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 但是陷阵营只需要守住阵型,藏锋卫却必须要破阵。 方云天昂然立于大阵之中,望着前方不断接近的北梁骑兵,他脑海中闪现那次在建安皇城中与裴越的交手。当时为了大局考虑,他选择留力佯装输给裴越,算不上生死相搏。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过怨气,但是作为方谢晓的长子,平江方氏一族这一代年轻人中的翘楚,更重要的是他身为陷阵营的主将,心中怎么可能没有傲气? 这一次他终于不需要再忍让,即便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心中却已是热血澎湃。 一百丈、九十丈、八十丈。 北梁骑兵越来越近,膀大腰圆身躯魁梧的陷阵营士卒面无惧色,冷厉地望着疾冲而来的敌人。 世人大多只听说过陷阵营的名字,对这支重甲步卒的详情并不了解,下意识就会认为他们人手一支大戟。然而陷阵营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拥有大量强弓手,进攻时由弓手掩护大戟士冲阵,防守时再让外围的大戟士保护内圈的弓手。 这才是陷阵营能成为世间最强步军的真正原因。 方云天蓦然高呼:“候!” 令人牙齿酸痛的弓弦拉动声接连响起,近千名强弓手将两石弓逐渐张开,冷漠地凝望着前方冲来的北梁骑兵。 外围的大戟士严阵以待,所有人深吸一口气,等待骑兵第一波也是最强悍的冲击。 然而方云天忽地扭头看向远处战车之上的方谢晓,父子二人几乎同时色变。 远处蹄声有异! 裴越忽地怒吼道:“分!” 在距离陷阵营还有六十丈以上时,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藏锋卫猛然变阵,只见裴越、谷范和唐临汾各带一队骑兵变向朝着两个侧翼卷去,继而露出一直被他们藏在后面的近千截然不同的骑兵。 看到这一幕的方云天猛然瞪大双眼。 在藏锋卫的后方竟然是八百重甲骑兵! 仓促之间难以分辨,其实这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重甲骑兵,至少不能和西吴的安阳龙骑相提并论,只不过是尽可能增加甲胄的覆盖和厚度。 如果裴越按照安阳龙骑那样打造,这支重骑兵绝对跟不上主力的速度。这一路上五千余骑共同承担所有的甲胄,一直到接近战场才开始着装,然后裴越将他们藏在腹心之中,利用冲锋的路程不断加速,最终在接近陷阵营六十丈才露出锋利的獠牙。 望着南周重甲步卒略显慌乱的姿态,裴越只觉无比畅快,他怎么可能会漏掉陷阵营的存在? “放!” 方云天没有再迟疑,一声令下,近千强弓手抛射而出,势大力沉的长箭如铁幕一般遮蔽天空。 但是因为裴越提前变阵的缘故,这轮箭雨并未重创冲向侧翼的骑兵,至于正前方的八百重骑,他们在折损数十人之后,终于冲到陷阵营面前。 大戟如林,铁骑猛踏。 破阵! 两翼的骑兵已经完成转向并且再度提速,顺着重骑踏破的缺口杀入对方的阵型之中。 不可一世的陷阵营立刻陷入无法扭转的劣势,以裴越和谷范为首的绝顶高手不断肆虐着挡在面前的敌人。 远处的方谢晓看着这一幕不禁攥紧拳头,指甲掐破皮肤,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眼看着陷阵营已经被冲破,方云天率众拼命地支撑,旁边的亲兵冲上来想要拉走方谢晓,他猛地甩手却发现甩不掉。 扭头一看,只见是最小的儿子方云骥拉着他的手臂,满面惊慌地指着远处说道:“父亲,那边!” 方谢晓抬头望去,险些眼前一黑。 江陵正南阳春门已经大开,然而十余天来无数次想要攻破这座城门的周军却只能狼狈逃窜,那位手持长枪一袭红衣的女将率领五千锐卒杀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正面击溃宁国大营的步卒。 其实叶七已经很疲惫,毕竟之前她在东面城墙上承受着最多的攻击,甚至还要主动出手解救那些陷入险境的燕山卫将士。但是她的身法依旧迅疾如风,长枪依旧挡者披靡,因为她知道在南面远处,裴越正在浴血搏命。 养精蓄锐十余天的五千锐卒将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跟随着叶七的脚步,直接凿穿宁国大营的前军。 被叶七杀到胆寒的军卒向后逃命,直接冲溃后方的主力,然而安陆伯吴复没有稳定军心,反而慌乱地下达撤退的命令,导致后方崔毅率领的一万步卒也被卷入败局,至此溃败之势已经无可逆转。 后来有很多人试图复盘这场战役,他们只觉得十分可惜,如果当时吴复能够稳住阵脚,战局的胜负犹未可知。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漫山遍野的败军冲向南方。 任何一个粗通军事的武将看到眼前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脑海中都会蹦出来一个词。 倒卷珠帘! 大势已去。 方谢晓强忍着喉头的血腥味,一字字道:“退兵!” 鸣金之声传遍四野,仿佛奏响了一个王朝的丧钟。 随着中军帅旗仓皇南退,无数周军慌乱逃窜,藏锋卫和江陵守军开始纵情收割胜利的果实。 秋风猎猎,江陵城依旧完好无损地屹立于天沧江畔。 这场奠定天下格局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后人对裴越奉上无数溢美之词。 史称,江陵大捷。 (本章完) 844【缠绵悱恻】 攻城十二天,如此惨烈的战事早已让双方都接近极限,到了最后完全是比拼意志力。 藏锋卫以五千奇兵切入战场,接连击败狼突营和陷阵营,南周中军只能被迫仓皇南撤。随着帅旗越来越远,周军将士的心无不沉到谷底,尤其是那些对方谢晓满心敬畏的武将们,此刻根本无法将心思放在攻城上,纷纷选择撤兵救援。 于是叶七率领的五千锐卒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国大营的前军此前一直承担主攻南门的任务,几个时辰的猛攻之中损失较为惨重,挡不住叶七手里的那杆镔铁长枪和她身后如猛兽一般的老卒,这不算特别意外的结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前方败军退回之后,安陆伯吴复没有稳住阵脚,反而任由败军裹挟着自己的后军,一路向南冲乱崔毅布好的万人军阵。 至此,战局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裴越没有选择对方谢晓穷追不舍,带着藏锋卫追击数里斩获大量首级之后,他领兵从南向北,配合远处的精锐步卒,让江陵城下变成血流漂杵的修罗场。 此战收尾足足用去数个时辰,一直到夕阳西斜之时,江陵城外已是遍地周军尸首。 裴越来到南门附近,望着那个长枪插在地上、面带微笑看向自己的苗条身影,抬腿从马上跳下来,将血迹斑斑的钢刀丢给旁边的邓载。 叶七浅笑望着快步走来的裴越。 城上城下无数将士好奇又期待地看着这一幕。 走到近前,裴越停下脚步,静静打量着叶七的面庞。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英姿飒爽,两鬓微微散乱的青丝并不能遮盖她出尘脱俗的气质,那双明亮璀璨如星辰的眼眸流露出诚挚的情意。 从相识到如今,几年的时间过去,叶七从来没有干涉过裴越的决定,没有直白地表露过心意。她不像谷蓁总是柔情脉脉地看着裴越,也不会像林疏月任由裴越予取予求,更不可能做到桃花那般成天为裴越耍宝逗趣。 她有自己的坚持,也有永远清醒的认知,犹如一棵远离尘世的空谷幽兰,即便独自绽放亦能让周遭氤氲着芬芳。但是每每在裴越最需要的时候,她会无视世俗诧异的目光,提一杆枪杀入万丈红尘,为自己的意中人撑起一片天空。 望着满面感动讷讷不能言的裴越,叶七柔声道:“傻子。” 裴越猛然上前,伸开双手将叶七揽入怀中。 他知道这具看似柔弱的身躯里蕴含着无比恐怖的力量,随时都能挣脱自己的拥抱,可是此刻他只想紧紧地抱着她,一直到天荒地老。 叶七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因为裴越抱着她转起了圈,虽然眼下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下,依照她平时的习惯肯定会有些抗拒,但此刻她并没有制止裴越的举动。 周遭响起连绵不绝的欢呼声,然后从近到远传开,漫山遍野皆是大梁将士兴奋的嘶吼。 远处,谷范和唐临汾并肩站立,后者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侯爷与叶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谷范笑了笑,并未出言发表看法,他眼中涌起一抹伤感和落寞,显然是想到那位琴艺堪称一绝的可怜女子。 城墙之上,来到南面城楼的谷节望着这一幕,在短暂的沉默后露出由衷的笑容。虽然他知道按照自己的身份来评价,裴越略微有些对不起小妹。然而刚刚经历一场危在旦夕的苦战,是城下这对年轻男女力挽狂澜,周围的情绪自然感染到他。 保定伯蔡迁微笑赞叹道:“珠联璧合啊……” 谷节道:“此战过后,南周的败亡已成定局。” 两人的对话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蔡迁很快便意识到身边年轻人的身份,以及广平侯府和裴越之间的关系,便略过年轻男女之间的故事,沉稳地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周不会轻易垮塌,接下来就看裴侯如何打算。稍晚一些时候,你随我拜见裴侯。” 谷节颔首应下。 城下,裴越抱着叶七转了两圈,很快便察觉不对劲,停下之后紧张地看向叶七,竟发现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再伸手一探,她的手掌有些凉意。 裴越顷刻间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问道:“叶七,你受伤了?” 叶七摇摇头,探身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没有受伤,只是有些困……” 裴越看着她披风上的血迹,终于恍然大悟。如果没有叶七出手相助,城墙或许就守不住,再加上后续是她带着五千锐卒杀出一个倒卷珠帘,常人很难想象这是何种程度的燃烧生命,才能让一位世间少见的绝顶高手累到脱力的地步。 “睡吧,我在。”裴越满面愧疚地说着,然后探手绕过叶七的膝弯,将她抱起来走进江陵城。 后面的邓载连忙拿起叶七的长枪跟了上去。 在冯毅和盖巨的引领下,裴越抱着叶七来到那座暂居的宅子,压根没看其他人一眼,径直走进后院,然后在桃花的协助下将叶七安置在床上。 如今他对于武道的理解并不浅薄,在查看过叶七的脉象之后,确认她只是太过拼命以至内劲几近于油尽灯枯,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从白天到黑夜,他始终坐在床边,听着叶七平稳的呼吸声,静静地看着那张清丽脱俗的容颜。 邓载带着一众亲兵守在院外,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一直到子夜时分,桃花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城里那些将军想要见你。” 裴越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见。” 桃花从来没有见过裴越如此冷硬的态度,但是她知道少爷是在担心叶姐姐,并非是对自己有意见,故而乖巧地应道:“是,少爷。” “等等。”里面忽然传来裴越的声音。 桃花停下脚步,轻声道:“少爷,怎么了?” 裴越道:“伱亲自去准备一些和软的吃食,一会等叶七醒了之后端过来。” 桃花微笑道:“是,少爷。” 裴越安排妥当后不禁松了口气,转头回来却楞了一下,因为那双明亮的眼眸正望着自己。 “外面没什么事,你继续安心睡觉。” 裴越语气格外温和地说着,伸手掖了掖被褥。 叶七忍不住泛起一抹恬淡的笑意,轻声道:“你突然变得这样温柔体贴,不怕将来我恃宠而骄?裴越,我可不是蓁儿妹妹那种善解人意的性子,一旦被你娇惯起来,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裴越凝望着她的双眼,恳切地说道:“我只后悔以前对你还不够好。” 叶七怔了怔,微微摇头道:“又说傻话。” 裴越歉然道:“我确实有些傻,总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你的付出,然后觉得让你走出家门看看山水便能尽到自己的责任。当时看到你发白的脸色,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同时忍不住后怕,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以后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叶七抬手抚过他的脸颊,柔声道:“倘若你要同我算账,又如何能算得清呢?你我之间本就不该计较这些。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时心软,你也不会背上陈家的隐患。反之,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会在意这天下的归属?我没有那些雄心壮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她顿了一顿,格外认真地说道:“世人如何我不在意,我在意的仅仅是你。” 裴越握住她的手,然后向前靠了过去。 叶七面上泛起一抹红晕,低声道:“外面那些将军肯定焦急得狠,你还是去见一见,再者战事还没有了结,你不能半途撒……唔……” 四目相对,咫尺之间。 裴越感觉到叶七的双唇泛着清凉之意,他内心却变得极其火热。 叶七眼中罕见地飘起羞意,在无数次纠结过后,终于松开了牙关。 屋内的红烛轻柔地摇曳,仿佛烛光在追逐缠绕着微风。 良久过后,裴越站起身来,大义凛然道:“你说的对,战事还没有结束,为了避免生灵涂炭,我得去教教那些人如何行事。” 只是他一边说着如此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却意犹未尽地擦着嘴唇。 “呸。” 叶七转过身面朝内壁,含羞带怯地吐出一个字。 裴越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娘子好生歇息,夫君去去就来。” 叶七也不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摆了摆。 等裴越离去之后,叶七缓缓坐了起来,想着那家伙当时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轻笑起来。 笑颜如花。 (本章完) 845【宜将剩勇】 正堂之内,灯火通明。 裴越进来之后,一群人立刻起身相迎。 以江陵守将保定伯蔡迁为首,后面依次是燕山卫指挥使李进、靖江卫指挥使谷节、藏锋卫副指挥使唐临汾,谷范、邓载及蔡迁麾下的两位指挥使皆在此处。 众人齐声道:“参见中山侯!” 裴越平静地说道:“免了,诸位请坐。” 亲兵再次奉茶,然后便是一阵寒暄。 蔡迁望着裴越年轻俊逸的面容,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当年他加封伯爵又坐镇江陵城,心中自是豪气干云,只希望能够再度建立功勋,让蔡家成为武勋亲贵。后来听说国朝在西境取得大胜,关键人物竟然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庶子,未免心情复杂多次喟叹。 裴越取道江陵南下之时,两人曾经有过一次简单的会面,虽说裴越表现得沉稳豁达,并无年轻权贵的骄纵跋扈,可蔡迁依旧无法平静,因为彼时的裴越已经是一等国侯,而年纪还没到他的一半。 江陵之战爆发后,他虽然尽力配合裴越的策略,但那只是从大局出发,并非是因为被对方折服。 直到此时此刻,亲眼见证南周十余万大军溃逃,这位简在帝心的保定伯才发自肺腑地承认裴越的能力,故而称赞道:“裴侯此番挽狂澜于既倒,弹指间覆灭南周野心,实乃国朝之中流砥柱,下官佩服之至。” 一言既出,堂内大部分人脸上颇有得色,倒是蔡迁麾下的两位指挥使笑容略显勉强。 谁知裴越却摇头道:“蔡伯爷此言差矣。” 蔡迁楞了一下,心想此前我对你虽然谈不上热切,却也没有失礼之处,如今更是如此谦卑,难道你还不满意? 那两位指挥使更是面色诧异。 裴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而后望着蔡迁,正色道:“江陵之战能够取胜,关键在于蔡伯爷指挥有方,城内将士拼死奋战。如果不是你们在这十多天里守住城墙,一次次打退敌人的攻势,极大程度上消耗对方的兵力和士气,我根本做不到直取中军。” 蔡迁和两位指挥使错愕之后不约而同地浮现笑意。 裴越继续说道:“故此,此战首功在于力保江陵不失的诸位将士。我会亲自书写请功奏章,蔡伯爷当居首位。” 蔡迁连连婉拒道:“侯爷切莫如此,若非伱提前推测到方谢晓的阴谋,然后又在关键时刻领兵突袭,我朝绝无此次大胜。” 裴越温和地笑道:“还请阁下莫再谦让。陛下通晓兵事,远在万里之外也能洞察此战的关键。” 蔡迁心中愈发惊奇,随着裴越搬出开平帝的名义,他倒不好继续坚持,继而觉得这位年轻权贵格外顺眼,暗叹对方年纪轻轻能身居高位绝非侥幸。 随着最重要的战功分配完毕,堂内的气氛变得格外和谐且热烈。 唐临汾趁势问道:“侯爷,如今南周大败而归,军心士气跌到谷底,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不若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攻下承北军营,到那个时候还可以转进威胁东边的无为等重镇。南周这次折损那么多精锐,他们只能退守石门关一线。” 裴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不,我们要放虎归山。” 唐临汾登时语塞,其他人面露沉吟之色。 裴越转头看向自己未来的大舅子,微笑问道:“大哥以为如何?” 这个称呼让谷节心里很舒坦,同时也听出裴越话里的深意,沉稳地说道:“裴侯所言颇为妥当。虽说这次我们取得大胜,但是城中兵力有限,而且需要一定时间的休整,不能仓促冒进。最重要的是,北面江防仍旧掌握在南周水师手中,定州水师不出动,我们很难获得支援。” 裴越颔首致意,接着谷节的话头说道:“我们这个时候如果继续南下进逼,那么南周国内在面对巨大的外部压力时,必然会拧成一股绳。诸位莫要忘记,这次南周是偷袭江陵城,最多只有皇帝、徐徽言和方谢晓寥寥数人知道内情,意味着他们内部肯定会有矛盾和斗争。” 他将茶盏放下,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们拉紧绳套,他们为了活命就会拼命挣扎,但是只要我们给对方一丝喘息的空间,那么会发生什么状况?” 蔡迁心领神会地说道:“此番南周突然出兵偷袭,方谢晓将议和联姻的成果毁为一旦,肯定会引来很多人的不满。如今他们丢盔弃甲大败而归,南周朝中必然会爆发问罪方谢晓的浪潮。与其让他们团结起来对抗我朝铁骑,不若等他们自相攻讦。” 裴越微笑道:“放虎归山,然后静待群虎相争。” 唐临汾恍然道:“这不就是狗咬狗吗?” 众人皆笑。 裴越面带笑意,却没有将那件事说得太过明白。战事之中的细节逃不过他的眼睛,南周主力的溃败太过迅速,显然其中有人未曾拼尽全力。对于方谢晓来说,他如今不光要承受丧子之痛和朝中文官集团的反击,还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险恶敌人。 那日在四方馆中,冼春秋的言论半真半假,裴越不相信他这个年纪还有取而代之的魄力和决心,但是他肯定有搞倒平江方家的兴趣。一个彻底倒下的方家对于大梁来说自然是好事,但是一个残废的方家在南周如今复杂的朝局中,能够起到的作用更大。 世人熙熙攘攘,无非名利二字而已。 喧嚣过后,蔡迁诚恳地问道:“裴侯,接下来我们是要按兵不动加固城防?” 裴越沉吟道:“加固城防乃是必须做的事情,按兵不动却不然。” 众人心中泛起热切的情绪,纷纷说道:“请裴侯下令!” 裴越淡淡道:“方才你们提到五峰水师,这的确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难题。四天之前,我带领藏锋卫击溃南周定山营,当时便派人渡江北上,通知北岸诸位将帅,调集重兵赶赴上游,然后强渡大江直取汉阳城。” 众将满面震惊,无不起身肃立。 裴越缓缓站起来说道:“如今南周宁州境内兵力空虚,这是我们拿下汉阳城的绝佳时机。江陵保留一定的驻防兵力,余者好生休息一天,明日午时出城往西,配合北岸大军拿下汉阳城。” “汉阳既得,那我们就可以将南岸这片区域收入囊中,南周再无反制之力。五峰水师必然要返回救援,我们的水师可以从容追击。” “如此,大局便定。” 裴越逐一扫过众将,微笑道:“让将士们睡个好觉,然后告诉他们,拿下汉阳之后,我会亲自向陛下为他们请功!” 众人满面振奋之色,齐声应道:“谨遵将令!” (本章完) 846【浪花淘尽英雄】 江陵之战落幕,经过军法处整夜的计算核查,双方的战损有了一个大概的结果。 据不完全统计,南周阵亡武将八人,其中死在裴越手里的就有夏飞、方云松和方淮三人,折损士卒超过六万人,伤者不计其数。此战重创方谢晓亲领的承北大营,西面的宁国大营亦是损失惨重,先被藏锋卫吃掉李存年率领的五千步卒,然后又被叶七领兵杀出一个极其罕见的倒卷珠帘。 大梁这边的伤亡数字更加精确,阵亡一万二千四百七十三人,重伤两千六百零五人,轻伤但能继续坚持战斗的将士约为三千余人。 虽然从古至今攻城方都要付出更多的伤亡,但是大梁这次毫无疑问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微凉的晨曦之中,裴越站在庭院里,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宛如冰霜。 邓载等人肃立于旁,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过后,裴越伤感地说道:「一千多人啊……」 当初离开京都的时候,他身边是背嵬营一千人与藏锋卫五千人,这场大战过后,有一千零四十二名大好男儿永远长眠于南境这片土地。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和磨砺,裴越早已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明白道理与接受现实永远存在矛盾。 邓载沉声道:「少爷,节哀。」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阵亡的这些兄弟们,除了朝廷的抚恤之外,你通知王勇调用祥云号的存银,每人另外抚恤二百两,直接去灵州送到他们的家人手中。让戚闵暂缓钦州沁园的建造事宜,先将重心放在灵州,在灵州建一座沁园,同时开设第三家祥云号。在当地招募人手以我们自己人的亲属优先,对于那些缺乏劳作能力的老弱病残,直接由我们赡养。」 邓载应道:「是,少爷。」 裴越继续说道:「那些受伤的兄弟,每人额外给五十两银子,余者依照军功进行赏赐,这笔银子同样从祥云号的账房里出,且不与朝廷的赏赐相干。我不管其他军营如何行事,只要是跟着我拼命的兄弟,绝对不能让他们流血又流泪。」 虽然粗算下来这笔银子可能要超过五十万两,但周遭数人并不觉得震惊,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裴越如今的家底太过雄厚,另一方面藏锋卫和武定卫的待遇历来是诸军之最。 裴越抬手拍拍邓载的肩膀说道:「你现在去营地里告诉将士们这个安排,然后挑几个人渡江北上,直接去钦州找王勇,再回京都找戚闵,尽心办好这件事。」 邓载略显迟疑,他当然不是畏惧路途艰辛,只是如今他身为背嵬营的主将,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裴越的安全,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战事还没结束……」 裴越摇头笑道:「接下来只是收尾之战,我不会再次出手,总得给别人露脸的机会。」 便在这时,三位器宇轩昂的年轻武将走了进来,为首者乃是靖江卫指挥使谷节,只见他难掩激动地说道:「裴侯,南周五峰水师突然转向前往上游,北边江面已经净空!」 昨日的战事已成定局,随着南周主力的溃败,五峰水师对于水道的控制已经失去意义,但是他们这般急切地赶回上游,只能说明裴越昨夜的分析成为现实,北岸梁军正在强渡上游,兵峰直指汉阳。 连一贯沉稳低调的谷节都满面喜色,后面的李进和唐临汾更是振奋不已。 裴越淡然道:「取地图来。」 邓载一溜烟跑去书房拿来天沧江南岸地形图。 裴越用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虚线,缓缓道:「五峰水师逆流而上,速度不会太快,而且我相信定州水师提督李元同不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跟在后面谋取战果总不是一件难事。之前我让钱冰北上传信,特地对李元同说过,不必奢望一 战覆灭五峰水师,只需要利用这个机会打痛他们,让对方以后不敢在天沧江上恣意妄为。」 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频频点头。 裴越又以江陵城为,朝西面画出一片区域,继续说道:「南周宁州地域广袤,我们暂时没有能力全部占领,当然也没有这个必要。百里之外的汉阳城历来是天沧江上游极其重要的渡口,与江陵的地位相差仿佛。只要能拿下汉阳,我们就可以将这片地区连成一线,打造出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要地。」 谷节赞同地说道:「我们的水师也可以顺势扩展控制的区域。」 裴越微微一笑,颔首道:「此番你们各领三千人西进,配合北岸大军攻城,务必要做到一击全力,不能给对方喘息的时间。记住,机会仅有一次,方谢晓不是蠢货,南周朝堂亦不全是无能之辈,等他们反应过来,肯定会立刻转入守势并且充实边境防线。」 三人同时躬身说道:「谨遵侯爷吩咐。」 裴越摆摆手道:「去罢,我会在江陵为你们备下庆功宴,届时大家一起痛饮庆功酒。」 谷节、李进和唐临汾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邓载亦行礼告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藏锋卫对于裴越的重要性,也明白那些出身于灵州的百战精锐对裴越的敬畏,所以即便裴越的安排在外人看来略有越界和收买人心的嫌疑,他依旧会坚定不移地执行。 裴越转头望着冯毅和盖巨二人,淡淡道:「你们带二百骑兵和三百民夫,去收拢藏锋卫与背嵬营阵亡将士们的遗体,火化之后将骨殖装好,将来我们要带着他们回去。」 二人领命而去。 此后数天时间里,裴越一心一意地陪着叶七,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然也少不了亲昵之举,个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也。 城内的防务依然由保定伯蔡迁负责,裴越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插手,毕竟他只有战局决断之权,而非开平帝任命的南军主帅。 纵然蔡迁不介意裴越指导一下,他也不想惹人厌烦,最重要的是他只想多陪陪叶七。 两人逛遍了江陵内外,只可惜这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军城,并无多少名胜古迹,所以他们最常去的地方还是北面城头,视线越过浩浩荡荡的天沧江,眺望着北方辽阔的大地。 开平六年十月二十二日,距离江陵之战过去四天。 裴越牵着叶七的手,再度登上江陵城头,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欣赏着大江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只听到谷范兴奋地喊道:「越哥儿,紧急军报,我们拿下汉阳城了!」 裴越与叶七相视一笑,忽地长舒一口气。 抬眼望去,城下大江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847【满盘皆输】 尧州,上元府。 雄武侯蓝宇看着手中的急报,脸色变幻不定。 其实以他的心机城府,尤其是在沈默云面前,不该表现得如此外露。 只不过几件大事压在心头,他很难做到风轻云淡超然物外。 其一便是南周建安太平街上的刺杀,依照眼线的回报,当时出手的刺客已经全部阵亡。虽然没有杀死裴越颇为可惜,但蓝宇并不会在意那些草莽豪客的生死。于他来说,这些人活着的价值便是替他除掉一些棘手的敌人,死了也没有任何损失。 可是蓝知秋至今下落不明,这让蓝宇始终放心不下。一方面那是他非常看重的亲侄儿,另一方面自然是担心他落在裴越手里。对于那位青云直上的年轻权贵,蓝宇和王平章的看法一致,其人从来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暗杀不成必然会迎来报复。 其二则是此前沈默云用来拿捏他的秘密,即永州郊外李家庄里藏着的那些人。从很久之前开始,蓝宇便在王平章的指示下,搜罗那些武道高明的草莽游侠,利用他们来掌控江湖势力,以及做一些暗中的勾当。对付这些桀骜不驯的高手,蓝宇有很多办法,其中最有效的便是控制他们的家人亲眷。 只是太史台阁的能量超出蓝宇的预计,他没想到沈默云竟然能发现李家庄的秘密。即使到了这一步,蓝宇依旧没有太过畏惧,因为他不可能亲自处理那些事,当中绕了很多个圈子,沈默云想要用那个庄子来咬死他也很难。 问题在于刺杀裴越失败、蓝知秋失踪和沈默云到来,这几件事便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明眼人轻易就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其实就算这些事没有暴露,蓝宇也知道自己的命运操于开平帝之手,毕竟皇帝陛下如果生疑,他不需要任何证据就能收拾一个臣子,除非这个臣子太过重要。 所以当他看到眼前这份急报,整个人便如坠冰窟。 江陵大捷!汉阳大捷!南周主力溃败! 裴越以绝对劣势的兵力横扫方谢晓的十余万大军,不仅顺利挫败南周的阴谋,更让本就不平衡的局势愈发朝大梁倾斜。如此一来,裴越便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即便谷梁没有南下,他也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解决南境的所有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尧山大营的主帅究竟是谁还重要吗? 沈默云静静地望着面色越来越难看的蓝宇,淡然道:“雄武侯,莫非身体不适?” 蓝宇握着军报的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白,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放下军报,坦然地迎着沈默云清冷的目光,缓缓道:“中山侯不愧是陛下青睐的帅才,此战足以载入史册。” 沈默云略显意外,随即轻笑道:“裴越擅于领兵作战,而且锐意进取敢于搏命,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绝非偶然。不过,此战我朝能够大胜,雄武侯也出了不少力气。若非你麾下的将士们奋勇争先,南岸的临江大营也不至于一动都不敢动。你我都知道,影响此战胜负的因素有很多,每一处都不可或缺。” 蓝宇微微眯眼,沉声道:“这不就是沈大人坐镇此地的原因吗?” 沈默云不置可否地说道:“是也不是。陛下让我看着雄武侯如何行事,但是没有下达旨意让我剥夺你的军权。” 蓝宇终于变色。 他对开平帝非常了解,深知这位君王绝非优柔寡断的性情,以自己做下的这些事情,就算夺爵去官都是寻常。 至于证据……皇帝陛下绝大多数时候不需要这个玩意儿。 所以蓝宇想不明白,为何开平帝不打算收拾自己? 沈默云继续说道:“无论如何,你这段时间的处置都挑不出毛病。陛下让我转告你,继续守好边疆防线,不要让尧山大营再出现三十多年前的故事,有些事就让它们湮没在滔滔江水之中。” 不管这里面隐藏着多少秘密,蓝宇终于放下心头的巨石,当即起身向北大礼参拜,口中称颂陛下圣恩。 沈默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这番做派,然后起身说道:“此间事了,还望蓝侯爷记得陛下的叮嘱。” 蓝宇恭敬地说道:“下官不敢或忘,恭送沈大人。” “不必。” 沈默云淡淡说着,然后走出节堂,在一众台阁精锐密探的簇拥中离开军营。 穿行于南疆水乡,风雨兼程向北,他脑海中始终盘旋一个巨大的疑问。 在沈默云离京的时候,开平帝曾经面授机宜,让他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拿下蓝宇。然而就在几天前,江陵之战还没有分出胜负的时候,他忽然接到京都传来的一封密旨,言明只要蓝宇这段时间没有出格的举动,便不再追究他搜罗江湖草莽刺杀裴越的罪责,仍旧让他镇守尧山大营。 这让沈默云百思不得其解。 蓝宇不是三十多年前的冼春秋,也不具备成为冼春秋的本钱,说到底他只是王平章藏在暗处的心腹。 难道是王平章说服了陛下? 沈默云摇了摇头,神情肃穆地望着北方。 这段时间沈淡墨的密报里显示京都一切如常,并无古怪状况发生。 陛下,你究竟在想什么? …… 南周,承北大营。 方谢晓戎马半生久经沙场,不至于被一场失利彻底击倒。败走于江陵城下,他很快便镇定心神,沿路收拢溃兵,一路退守承北大营。 他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也懒得理会接下来朝中肯定会出现的腥风血雨,而是在极短的时间里组织防线,应对北梁铁骑的南下。 只是他没有等来藏锋卫的乘胜追击,却在几天后接到一封紧急奏报。 汉阳陷落! 烛光摇曳不定的大堂内,一众武将鸦雀无声,担忧地望着脸色铁青的方谢晓。 “报!天使至!” 亲兵快步走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冼小石迎着众人冷厉的目光,心中并无丝毫惧意,反而强行压抑着兴奋和激动,径直来到堂前,目不斜视地望着起身相迎的镇国公方谢晓,朗声道:“陛下口谕,宣镇国公即刻返京,不得延误!” 方谢晓久久未曾开口。 当他抬起头来,眼中的血色让冼小石都忍不住唬了一跳。 这位执掌南周军权十余年的中年男人漠然地望着冼春秋的幼子,他当然明白庆元帝的用意,既然是口谕而非明发圣旨,说明皇帝也知道此战并非他一个人的责任。但是在战败的消息传回去之后,皇帝陛下和徐徽言也顶不住朝中如潮水一般汹涌的压力,所以这个时候只能将他召回去。 但是让冼小石来做这个使臣…… 江陵落败,汉阳陷落,大局已经无法逆转,他这位镇国公便成为很多人恨之不死的目标。 朝争延绵不休…… 最可恨的是,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方谢晓眼前一黑。 “父亲!” “国公爷!” …… 慌乱的嘈杂声遽然爆发,宛如棋盘之上,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本章完) 848【道是无晴却有晴】 随着汉阳城落入梁军之手,南周被迫转入全面防御。 西起边陲凉州,中以宁国大营、承北大营和临江大营构成防御骨架,东至瀚海之畔,延绵两千余里长的防线让兵力显得捉襟见肘,南周军机处只能下令各部坚守沿线的大城军镇和关隘。 南周五峰水师在救援汉阳的过程中,遭遇大梁定州水师的衔尾急追,损失一部分战船。汉阳陷落之后,长达百余里的水域内南北两岸皆为梁军,五峰水师只能撤往上游,回到南周宁州与凉州交界处的水寨老巢舔舐伤口。 经过裴越一环扣一环的大胆筹谋,大梁在天沧江南岸愈发站稳脚跟,夺取汉阳城到江陵城之间、东西长百里南北宽二十余里的一片狭长型地带。 这片地域之内有两座大城三座辅城,沿岸有三处优良渡口,以及江上两座浮桥。 连续数日的调动之后,北岸昌平大营、祁年大营和镇南大营派遣大量锐卒南下,汉阳城中驻军五万,江陵城内军卒达到六万。 在裴越的指示下,此番兵力部属没有任何掩饰,甚至放任南周斥候暗中抵近观察,大军乘胜南下之势彰显无遗。 当此时,南周朝堂已经乱成一锅粥。 总理军务大臣、镇国公方谢晓的威望降到谷底,拒北侯冼春秋趁势而起,南周军方两极首次出现平起平坐的局面。而且因为平江方家在此战中折损大量中坚武将,方谢晓的权柄进一步被削弱,将来的格局难以预料。 在军方遭遇严重打击之后,朝堂上主和派的声音愈发响亮,而且北梁大军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发起一场灭国之战,恳求和谈刻不容缓。 只是连庆元帝都知道,这一次想要求得北梁的谅解,显然要做好割肉的准备,联姻那种事起不到任何作用。 十余年前谷梁在夺取江陵之后领军南下,那时候南周根基稳固且军民万众一心,平江陷阵营更是悍不畏死给予北梁先锋迎头痛击。 如今军中不仅实力受损,且明显出现内斗的趋势,就连陷阵营也被裴越亲领骑兵打残,还有谁能挡住士气达到顶峰的北梁铁骑? 无数次争执过后,镇国公方谢晓引咎辞官,由拒北侯冼春秋接任总理军务大臣,执掌统领全国将士的军机处,负责加固北境防线。 主和派不断掀起浪潮,最后庆元帝和徐徽言只能选择让步,决定向北梁求和。 但是,北梁真的愿意开启和谈吗? …… “和谈是必然的。” 宽敞的庭院中,树下有一张石桌,上面摆放着各色点心果子。裴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笑吟吟地对旁边的叶七说道。 叶七其实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因为她不喜欢下棋,也知道站在足够高的层面思考棋局是一件多么繁琐和困难的事情。只是这不妨碍她做一个优秀的倾听者,故而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你让北岸调兵南下,不是为了趁势攻占南周边境?” 裴越笑着摇头道:“大梁这几年不安生,朝廷也没有余粮啊。且不说前几年各地的蝗灾,单说去年在西边打了整整一年的仗,户部尚书的头发都熬白了。今年三州大旱,要不是祥云号仗义出手,我看那位陆尚书说不定就要上吊自尽。” 叶七莞尔一笑,明明这家伙在自吹自擂,可是她却生不出反驳的念头。 裴越继续说道:“归根结底,打仗就是比拼国力,没银子万万不行。将士们再勇猛,顶多只能拿下一城一地,没有足够的支撑就打不赢全局。南周看似孱弱,实则疆域超过大梁的一半,良将上百带甲数十万,哪有那么容易覆灭。” 叶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是她喜欢与裴越闲聊的原因,不像有些人总是掉书袋,亦或者云山雾罩夸夸其谈。 裴越伸了一个懒腰,微笑道:“我让郭兴等人调兵南下,目的在于给南周施加压力,逼他们主动求和,这样我朝就可以从容地敲竹杠。” 叶七好奇地问道:“敲竹杠?” 裴越道:“这可是一个典故,且听我慢慢——” 话音未落,桃花出现在院门旁,神色古怪地说道:“少爷,那位徐姑娘求见。” “嗯?”裴越微微一怔。 叶七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回江陵这么多天,好像从来没有去找过徐初容,是不是担心将来蓁儿妹妹不许她进门?” 裴越义正词严地说道:“叶七,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天地可鉴。” 叶七微微偏头问道:“果真?” 裴越快速点头道:“千真万确。” 叶七抬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嗔道:“信你才怪!桃花,请那位徐姑娘进来吧。” 桃花笑眯眯地应道:“是。” 徐初容走进来的时候,裴越和叶七相谈甚欢,两人的亲昵并不刻意,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表现。看到这一幕后,她心中情不自禁地泛起酸楚,面上倒还能勉强保持平静。上前见礼过后,在叶七的礼貌邀请下,她在石桌另一边坐了下来。 裴越轻咳一声,缓缓道:“徐姑娘,有何指教?” 徐初容神情黯然,垂首道:“我想求裴侯一件事。” 裴越心中一动,问道:“伱想回建安城?这倒不是一件难事,徐姑娘——” 徐初容猛地抬头,直视着裴越的双眼,恳切地说道:“我不回去。” 裴越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略显心虚地转头看向笑盈盈的叶七,从她明亮的眸光中品出“果不其然”四个字。他登时觉得非常委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这种不白之冤怎能接受,于是对徐初容说道:“徐姑娘,虽说两国正在交战,但是我不会拿你出气,且战事本就与你无关。你放心,等接下来局势明朗,我会让人送你回去。” 徐初容坚定地摇摇头道:“多谢裴侯好意,但我今日不是为自己而来。” 裴越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面色渐渐严肃起来:“你是为清河公主而来?” 徐初容看了一眼旁边始终沉默的叶七,颔首道:“裴侯,如今两国战事开启,联姻之事想必作废。公主姐姐是个好人,我以性命担保她不知道南边的谋划。恳请裴侯大人大量,准许公主姐姐返回南边,初容……初容愿意下半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侯爷的恩情。”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往旁边挪步,然后便要朝裴越跪下行礼。 然而她的膝盖才刚刚碰到地面,胳膊便被人扶起。 转头一看,叶七面色如常地将她拉起来,然后对她说道:“裴越不会欺负你们两个弱女子。” 徐初容神情复杂地福礼道:“多谢叶姐姐。” 叶七转身说道:“不必言谢。” 裴越心中感慨,缓缓道:“徐姑娘,这件事恕我不能答应你。” 徐初容面色一白,眼中满是悲凉之色。 裴越正色道:“此前我在建安的时候,两国已经交换国书,从那个时候开始,清河公主便是大梁的人。我已经修书送往京都,无论大皇子殿下是否愿意履行婚约,她都不可能再回南周。当然,就算大皇子不娶公主殿下,我也可以给你一个保证,她往后余生能过得平安喜乐。” 看着徐初容悲伤的面色,裴越放缓语气道:“连你都不愿意回去,清河公主难道就愿意回去吗?过几年再看罢,至少现在我不能让她回去,那样只会害死她。至于你自己……” 徐初容再度打断他的话头道:“我不回去。” 裴越轻叹一声,颔首道:“这是你的自由。” 徐初容再度朝二人行礼,轻声道:“叨扰二位了,初容告退。” 望着她清瘦寂寥的背影离开小院,叶七淡淡道:“从清河徐氏的天之娇女沦落到眼下这个境地,难怪她心如死灰。说起来,南周那些人真是不当人子,纵然贵如公主在他们眼中也只是棋子而已。” 裴越道:“我很讨厌徐徽言这种老狐狸。” 叶七心领神会地笑道:“看来他早就想好了这条后路,只是你并不打算按照他的安排去走。” 裴越脸上浮现一抹杀气,点头道:“早在京都的时候,我就好奇徐徽言为何要巴巴地将掌上明珠送到我面前,其实他从那时候起就有了这个想法。他知道清河徐氏在南渡世族之中的分量,也清楚我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说,徐初容算是清河徐氏献上的贡品。” 叶七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问道:“那你会接受徐徽言给出的这个条件吗?” 良久过后,裴越沉声道:“不会。” 叶七又问道:“为何?” 裴越道:“我虽然不抵触各种毒辣的诡计,但也做不到将人当成物件,所以我前面才说厌憎徐徽言。徐初容不是那种特别讨喜的性子,可她本身并没有什么恶劣的错处,不该成为这些阴谋算计的牺牲品。我知道自己不算一个好人,但男儿行事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叶七清脆地笑了起来,然后起身在裴越脸颊上轻轻一吻。 (本章完) 849【天心难测】 大梁,皇宫。 两仪殿,偏殿。 朝中重臣这段时间的心情宛如处在波涛之上,前些日子听闻南周起兵偷袭江陵城,有人对这种失信之举破口大骂,有人暗中担忧不已。 譬如户部尚书陆之涛,身为大梁朝廷的财神爷,他非常清楚这两年国库的收支状况,根本承担不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国战。倘若南周真的拿下江陵,大梁极有可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因为大军发动需要的粮草军械是个难题。 从整体上来看,大梁的国力强于南周,但是局限到近两年的状况而言,国朝必须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否则会陷入穷兵黩武的境地。陆之涛最担心的就是陛下被汹涌的舆论裹挟,不管不顾地发动国战,那样很可能造成国库干涸。 好在开平帝没有大发雷霆,策略上采取守势,尽量利用南军自身的储备来应对这场战事。 今日开平帝召集一众朝臣,当众宣读中山侯裴越以八百里快报送来的亲笔奏章。 “……十月十八日,我朝三军用命上下一心,败敌军主力于江陵城下,斩首六万缴获无数。” 内监都知刘保尖锐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周遭陡然陷入一片寂静。 犹如一颗火星坠入油锅里,紧接着便是激荡人心的欢呼雀跃之声。 开平帝颇为罕见地面露笑意,示意刘保继续读下去。 “十月二十二日,昌平大营主力在镇南大营的配合下,强渡天沧江上游,三日内攻破汉阳城,肃清敌军残余兵力。” 刘保读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虽然他只是一个常年窝在皇宫里的太监,也知道这样的胜果对于大梁的意义。 群臣无不震惊,当即便有山呼声响起。 “天佑大梁!天佑陛下!” 人群之中,陆之涛的喊声最响亮。 这位已经愁白头发的户部尚书发自肺腑地喜悦,总算不用掏干国库里最后一两银子。 左军机王平章带头称颂,老者的面部表情看不出半点异常,却不知他心里究竟作何想法。按照此前他和开平帝的商议,此战应该以守住江陵为核心,然后调动尧山大营的兵力伺机夺取南岸无为、天长二城。 只是在实际操作中,不知是裴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是开平帝另有打算,战略意图显然发生了变化。他心念电转,将几个关键的时间点捋清楚,登时便放下心来。 至少,这个变化应该是在他和开平帝那场密谈之前发生的事情。 龙椅之上,开平帝享受着群臣的称颂,脑海中浮现裴越的面容,脸上难掩得意之情。 如果没有他的慧眼识才,裴越很可能背负着庶子的身份潦倒一生,无法做出这么多壮举。无论西境还是南境,接连不断的意外和胜利,愈发佐证这位君王的英明。 待下面稍稍冷静一下,开平帝缓缓说道:“这场战事该继续还是及时收尾,朕想听听众卿的看法。” 今日能够出现在殿中的皆是英才俊杰,像李炳中那种攀附小人本就是少数,否则也无法造就大梁如今的盛世。 右执政洛庭出班奏道:“陛下,臣认为在守住江陵和拿下汉阳之后,我朝应该继续保持对南周的压迫之态势。” 开平帝嘴角勾起,平静地问道:“洛卿之意,朕应该趁势挥军南下收复故土?” 群臣目光各异地望着洛庭,右边那些武勋自然是雀雀欲试,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放过这个建立功勋光宗耀祖的机会。但是左边的文臣要稳重许多,尤其是像户部尚书陆之涛这种知晓朝廷内情的大臣,面上不禁浮现担忧的神情。 忘战必危,然而好战必亡,朝廷目前的状况根本支撑不起灭国之战。 洛庭没有多想,恭敬却又坚定地说道:“陛下,臣之浅见,眼下当以和谈为主。” “为何?”开平帝不置可否地问道。 洛庭回道:“此战是南周背信弃义主动挑起,大梁占据大义名分,进退握于手中,此其一也。国朝这两年支出甚巨,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此其二也。南军浴血奋战,尤其是南岸的江陵守军,舍生忘死守住城池,朝廷必须及时给予赏赐,才能保证军中士气,如此国库更加艰难,此其三也。南岸新增一片领土,眼下最重要的是消化和稳固,此其四也。” 群臣渐渐冷静下来,就连那些恨不能立刻领兵南下的武勋,都不约而同地陷入深思。 洛庭身姿挺拔如松柏,继续说道:“南周其实更怕我朝大军南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求和这一条路,所以臣认为,我朝应该利用和谈谋求更多的利益。待二三年后,收复故土不在话下。” 陆之涛立刻出班说道:“臣附议。” 紧接着便是一众文臣和少数几位武勋站出来附和。 开平帝淡淡一笑,转头望着武勋班首那两位重臣。 广平侯谷梁躬身道:“启禀陛下,臣赞同洛执政的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老者身上。 王平章不慌不忙地说道:“老臣别无异议,只是接下来主持和谈的人选,恳请陛下慎重抉之。” 谷梁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却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平章,目光忽露冷厉之意。 开平帝从容地说道:“既然诸位爱卿看法一致,朕亦觉得如此颇为妥当。至于主持和谈之人,朕心中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答案,很多人不禁暗中感叹裴越的运气。这一仗打下来之后,且不说他的官职爵位有没有希望再动一动,至少圣眷会愈发深重。 眼下除了裴越之外,谁还有资格取代他主持接下来的和谈? 那位年轻国侯的权柄之盛,不知惹来多少人的艳羡。 在毫无悬念的气氛之中,开平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传旨东府参政韩公端,命其前往定州蒲圻城,准备接手后续的和谈事宜,务必要让南朝为他们背信弃义的举动付出惨痛的代价!” 开平帝很少在朝堂上使用这般严厉的言辞,可见他对南周这次的行为极其愤怒。 殿内一片死寂。 很多人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为何不是裴越? 谷梁敛去眼中的冷意,在退朝时与洛庭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浓浓的不解。 (本章完) 850【平静的秋日】 朝会结束之后,御书房中。 开平帝望着面前这些重臣,目光逐一扫过去,最后停留在谷梁身上,温和地问道:“朕记得,谷卿之女与裴越的婚事定在岁末?” 谷梁垂首应道:“是,陛下。” 开平帝感慨道:“卿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裴越那小子这几年做得也不错,这桩婚事必须隆重且盛大。原本朕打算让裴越负责南境和谈,但是后来一想,如今已是十月末,距离岁末仅仅数十天。两国和谈事关重大,且牵扯太多细节与纠葛,谈个一年半载亦是寻常,故而只好让韩公端再辛苦一趟。” 此刻除了谷梁之外,房中还有魏国公王平章、襄城侯萧瑾、右执政洛庭、御史大夫黄仁泰、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徐寿、吏部尚书宁怀安、户部尚书陆之涛和新任兵部尚书柳公绰。 除去尚在养病的左执政莫蒿礼、远在钦州的参政韩公端和裴越之外,眼前便是大梁权力顶层的核心圈子。 开平帝这番话算是阐明之前在朝会上发出那道旨意的原因,他可以在那些普通官员面前保持君上的神秘,但是必要的时候得让面前这些重臣心中有个底,避免毫无意义的猜测和内耗。 听到皇帝的解释之后,一直肃然的谷梁脸色变得和缓,其他重臣亦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们看似羡慕地向谷梁道喜,至于心中究竟作何想法,是否相信开平帝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将这件事一言带过之后,开平帝继续说道:“南境战事告一段落,朕会让裴越整理出详细的军功名单。到时候户部派人前去稽核,确认无误之后,依照过往旧例予以抚恤和赏赐。” 户部尚书陆之涛心中犯难,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需要拨付的银两必然是一个天文数字,国库的压力何其重也。 开平帝见他面露迟疑,便淡淡地说道:“陆尚书,你也不必头痛,先想办法调用一笔银子做好这件事。等和谈开启之后,南朝的赔偿银子送过来了,朝廷的周转自然能恢复正常。” 陆之涛暗叹一声,看来只能让京官老爷们委屈一个冬天,毕竟陛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堵死他所有叫苦的路子,故而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开平帝又道:“关于各级武将的战功封赏,由五军都督府进行初核,西府负责复核,兵部各司从旁协助。涉及爵位加封诸事,两府先拟出一个条陈递给朕。” 王平章、洛庭、徐寿和柳公绰齐声领命。 接下来便是一些细节上的讨论,小半个时辰过后,这场临时朝会终于结束。 谷梁出宫之后,带着亲兵赶回东城,却没有直接回到兴业坊,而是出现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宽窄巷中。不多时,一辆马车来到巷子里面,旁边的护卫与谷梁的亲兵四下散开。 谷梁策马来到车旁,淡淡道:“陛下这个理由未免牵强了些。” 车帘掀开,露出右执政洛庭刚毅的面容,他目光深邃地说道:“未尝不是事实。” 谷梁微微皱眉,扯起嘴角道:“你信?” 洛庭沉思片刻,忽地轻叹道:“谷兄,功高震主啊。” 裴越的年纪太轻,立的功劳太大,倘若继续让他主持和谈,必然又是一桩开疆拓土名扬海内的大功,到那个时候不封国公都说不过去。 王朝鼎盛时期,不满二十岁的国公只有两个下场,一是交出所有权力从此在京都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富贵闲人,二是在皇权更替之前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纵观煌煌史书,先人极少能逃出这两种可能性。 从这个角度来说,开平帝似乎是出于保护裴越的想法,倘若他想要过河拆桥,完全可以继续让裴越声名鼎沸,最终只会害死那个年轻人。 然而谷梁面无表情地说道:“战事爆发之前,王平章数次面见陛下,商议夺取天沧江下游南岸重镇之事。战事爆发之后,他两次与陛下长谈,个中内容无人知晓。” 洛庭悚然一惊,却不是因为谷梁竟然知道宫中隐秘,而是他这番话中显露的杀机。 他想了想说道:“魏国公想要对付裴越?” 谷梁冷笑道:“这难道是什么稀奇之事?这几年他被陛下压制得有些狠,终究是要将这笔账算在我和越哥儿身上。再者,越哥儿离京之前,在竹楼当着他的面废了他的孙子王申奇,我不信这个老家伙心中没有怨气。” 洛庭神情凝重地说道:“就算他想这么做,除了功高震主这一条之外,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攻击裴越呢?” 谷梁缓缓道:“越哥儿又不是不败金身,而且我担心的不仅仅是这个。王平章虽已年迈,但我从来不会低估他的实力和手腕。此人布局擅于草蛇灰线,往往被人察觉时大势已成,所以我断定这次陛下看似是在保护越哥儿,实则肯定是受到王平章的蛊惑。” 洛庭双手拢于小腹之前,沉吟道:“其实我也觉得这几年他退得太多了。陛下不断削减他的权柄,但是他始终没有任何抗拒之意。” “或许在陛下看来,王平章已经老了,只想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只是我却不会这么想,王平章足以称得上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莫要忘了他当年都做过何事。” 谷梁的语调颇为郑重,神情亦是格外冷肃。 洛庭沉默片刻,缓缓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两人相识数十载,当年他只是一个满腹雄心壮志的穷书生,而谷梁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长期被中宗皇帝刻意打压而郁郁不得志的普通武将。饮过无数坛酒,说过无数豪言,两人的交情从来没有淡过。虽然如今明面上拉开距离,但是依旧像当年那样算得上知交莫逆。 谷梁轻声道:“郭开山被处死之后,越哥儿向陛下建议,将五军都督府的职权转移到东府,大都督由文官担任,如今看来这是一步妙棋。” 洛庭惊讶道:“难道那时候裴越就预料到如今的局势?” 谷梁笑了笑,摇头道:“倒也未必。如今执掌五军都督府的徐寿算是你东府的人,我们可以利用他查一些事情,或者做一些准备。” 洛庭没有犹豫,颔首道:“好。” 片刻过后,两人从相反的方向离开这条宽窄巷,街面上依旧风平浪静。 未见波澜。 …… 翌日,一辆普通的马车平缓地行驶在京都的街道上。 虽然这辆马车上没有任何独特的徽记,但是就连权贵子弟也不敢随意冲撞,因为车旁跟着四个身着玄衣手持铁棍的年轻男人。 对于京都人士而言,稍稍有些眼力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这些年轻人都是太史台阁的探子,当然他们是摆在明面上的那部分,其他潜藏于暗处的密探大多被称之为乌鸦。 车厢里坐着两名少女。 左边那位一身丫鬟装扮,怀中抱着厚厚一摞卷宗。 她望着认真翻阅卷宗的自家小姐,眼中满是崇敬之色。 沈淡墨极快地翻着书页,发出沙沙的响声,她头也不抬地说道:“永宁元年丙字叁号卷。” 丫鬟连忙找出对应的卷宗,然后恭敬地递到沈淡墨手中,同时接过她看完的那一份,放在身边的小几上。 片刻过后。 “仁宣九年丁字拾肆号卷。”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开平五年乙字拾玖号卷。” 马车非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只是从沈淡墨紧锁的眉头便能看出,此刻她的内心非常不平静。 沈默云离京之后,太史台阁的细务表面上由几位主事负责,实则他们总会第一时间征求沈淡墨的意见。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沈默云的敬畏,亦能说明沈淡墨的确拥有不俗的才能。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小姐,沁园到了。” (本章完) 851【凛冽的少女】 如今的沁园已是京都最奢遮的场所,连有皇子作为靠山的竹楼和离园之流都被它踩在脚下,更不必说其他那些庄园楼阁,纵然效仿沁园做出种种改变,也只能跟在后面寻摸一些残汤剩水。 沁园自身的素质与格局超人一等,再加上裴越独创的各级会员制度,早就在京都掀起一股消费的浪潮。尤其是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富商们,沁园成为他们提高身份结交权贵的首选之处,在这里一掷千金的场面不计其数。 随着越来越多的贵客到来,外园水镜、素壁和寒玉三处时常人满为患。当获得沁园玉字号牌的人达到一定数量之后,内园终于揭开神秘面纱,个中奢靡难以描述,让那些达官贵人直呼来到了天上人间。 倘若远在南境的裴越听到这些称赞,只会暗笑一声,真是一群没有见过世面的家伙。 沈府的马车停在内园之后、沁园最核心的区域。 已经得到通传的杨虎肃立道旁,行礼道:“见过沈小姐。” 沈淡墨左右看了一眼,略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戚掌柜?” 杨虎一丝不苟地答道:“今日祥云号那边出了点事,戚闵清早便赶过去处置。” 裴越南下之前,便已经搭建好他的商业版图,每一处都有得力的人手负责。不过因为钦州大旱的缘故,王勇带领一批人手运粮南下,同时还要负责祥云号在南境建立分号的工作,所以短时间内无法回京。如今京都的总号由祁均负责,戚闵和杨虎偶尔也会帮忙决断一些突发的麻烦。 沈淡墨对此心知肚明,倒也没有刨根问底,只是面色平静地说道:“我要去一趟后巷。” 沁园的后巷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处于三股人马的交叉监视之中,分别是戚闵和杨虎培养出来的探子、裴越另外安排的一批亲兵和太史台阁的人手。 那些人并不在台阁的名单之中,而是沈默云这些年暗中培植的亲信,在他离京之后便交到沈淡墨手中。 杨虎没有迟疑,颔首道:“请随我来。” 片刻过后,沈淡墨站在小院之中,望着廊下那个丫鬟打扮面上惊疑不定的女子,对身旁的杨虎和丫鬟说道:“你们先退下罢。” 弄玉之前见过沈淡墨一次,但是那次沈淡墨身边带着很多人,而且也没有长时间逗留,只与陈希之寒暄片刻便离去。今日望着这位身世不凡神情冷漠的少女,她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发慌。 好在一个清冷的声音让她及时冷静下来。 “既有客至,怎么还不请进来?” 弄玉回过神来,朝里面说道:“是,小姐。” 她迎上前与沈淡墨见礼,然后当先引路带着对方来到书房,奉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陈希之放下毛笔,顺手将账册合上,起身与沈淡墨对面而坐,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道:“沈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当初从父亲口中知道这个人时,沈淡墨一方面惊讶于他和裴越竟然如此信任彼此,另一方面自然也存着好奇的念头,所以前段时间百无聊赖之际来此地见了一面。 少女总是免不了比较的心思,骄傲如沈淡墨亦很难免俗。 看着眼前铅华洗去素面朝天的陈希之,沈淡墨很难将这张脸与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女魔头联系在一起。她自忖阅历丰富识人无数,就算当初裴越还是一个艰难立足的庶子,都能早早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可是无论她怎么观察,都无法确认陈希之究竟是真的洗心革面,还是隐藏得毫无破绽。 沉默片刻过后,沈淡墨微微一笑,问道:“你是谁?” 这是一个听起来很愚蠢的问题。 沈淡墨既然能够来到这座院子,显然是得到裴越的同意,不可能不知道陈希之的身份。 陈希之端起茶盏,不慌不忙地说道:“裴越没有对你说过?” 沈淡墨平静地说道:“说过。” 陈希之笑吟吟地望着她,显然在等后面的下文。 沈淡墨脑海中浮现那些卷宗上看似毫无关联的文字,逐渐串成一条细长隐蔽的线,旁人很难从中发现端倪,但是她从小就在沈默云的默许中查阅台阁的卷宗,天生便具备从一团乱麻中找到真相的能力。 按下那些纷繁的思绪,沈淡墨话锋一转道:“南境大胜,裴越挫败方谢晓的阴谋,不仅守住了江陵,还夺下汉阳城。” 陈希之“噢”了一声,微笑道:“可喜可贺。” 沈淡墨继续说道:“昨日陛下明发圣旨,让东府参政韩公端接手后续的和谈,却将裴越排除在外。” 陈希之若有所思,继而说道:“对于裴越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他还很年轻,而且这一仗立下首功,足够他正式接手京军北营。至于和谈的功劳,皇帝交给别人足以说明他对裴越的看重,毕竟过犹不及。” “陈姑娘心思转得很快。”沈淡墨笑了笑,下一刻却猛然冷厉地说道:“伱究竟在紧张甚么?如此长篇大论,究竟是在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我?” 陈希之迎着她审视的目光,身体靠回椅背,淡然道:“沈姑娘是要审我?” 沈淡墨沉声道:“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今日来是为了跟你亲近一番?” 陈希之感觉到她散发出来的气势,心中略微有些讶异,不过仍旧从容地问道:“不知沈姑娘因为何事审我?” 沈淡墨转头看了一眼这间书房,目光最终落在书桌上。 陈希之眼神微微一凝。 沈淡墨心中冷笑,继而说道:“我只是好奇你的身份。” 话题又转了回来。 陈希之脑海中思绪翻转,很快便冷静下来,略感无趣地说道:“我的生父是先帝仁宗,生母是陈家嫡女,不知这个答案能否令沈姑娘满意?” 倘若她说的不是假话,那么她还有一个公主的身份,只不过对于裴越来说,这个公主却是绝对不能公开的秘密,否则只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沈淡墨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有否认对方的说法,再度变换话题道:“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何在叶七饶你一命,裴越不惜背负你这个隐患之后,你还要继续对付他?” 陈希之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冷峻地望着面前容颜绝美的少女。 (本章完) 852【历史的尘埃】 若是放在几年前,陈希之自然不会将沈淡墨当做势均力敌的对手。 那时候她身边有数千忠心属下,可以动用的金银不计其数,朝中甚至有前任右军机、成安侯路敏这样的大人物作为靠山。 时移世易,如今她寄人篱下身边只有一个柔弱的丫鬟,武道修为荡然无存。坐在她对面的少女虽然不算高手,可她能够随意调用太史台阁的精锐密探,在裴越和叶七都不在京都的情况下,外面那些人根本无法违逆她的决定。 换做一个心志不够坚毅的人,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之后,面对沈淡墨直白的质问,多半就会方寸大乱。然而陈希之只是冷漠刹那,旋即浮现浅淡的笑意,缓缓道:「沈小姐,你说我在对付裴越,不知可有证据?」 沈淡墨坦然地说道:「没有。」 陈希之不慌不忙地说道:「裴越之所以能够崛起,根源是当年在横断山中的功劳,是我亲手给了他平步青云的机会。皇帝因此赏识他,器重他,乃至于到后来无比信任他。如今他看似位高权重无人能敌,却还有一个致命的破绽。」 她顿了一顿,在沈淡墨清冷目光的注视中说道:「倘若刘铮知道我还活着,他对裴越的信任将会立刻崩塌,过往那些圣眷会变成裴越的索命符。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的怀疑很正常,毕竟我的存在就是裴越的死穴。」 沈淡墨微微眯眼:「所以有没有证据,重要吗?」 陈希之莞尔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暂且不说证据的事情,我不明白你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仅仅因为刘铮没有让裴越主持和谈,你就能够联想到我身上?这未免太跳脱了些,似乎不符合你的性情。」 沈淡墨并非刻意摆出清冷高傲的表情,而是在面对不够亲近的人时,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 凝望着陈希之镇定又好奇的眼神,沈淡墨缓缓说道:「或许你觉得陛下那样做是在保护裴越,避免功高震主这种状况的出现。只是你并不了解陛下这个人,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他肯定会让裴越主持和谈,同时派去几个得力助手,至于成亲这种事……」 说到这儿,少女眼中略显迟疑之色,随后话锋一转道:「如果陛下还像以前那样信任裴越,他不会这样急切,大不了在岁末时让人接替裴越。」 陈希之终于露出一抹讶异。 她其实很了解沈默云和沈淡墨这对父女,往昔对沈淡墨的才女之名颇为不屑。像她这样在腥风血雨里侥幸存活、于风刀霜剑之中成长的女子,自然瞧不上沈淡墨这种娇嫩的花朵,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面前这位少女拥有超出自己想象的聪慧。 一念及此,陈希之悠悠道:「你很聪明。」 沈淡墨毫不在意她突然的夸赞,继续说道:「信任这种东西听着玄乎,可是从很多细节就能品出端倪。裴越对南周非常熟悉,且亲历战事全程,让他去主持和谈事半功倍。他知道南周君臣的底线,又有大胜之后的威势,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如今陛下这般急迫地让别人取而代之,表面上看是保护他,实际上足以说明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至此,沈淡墨终于给出自己的定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突然割裂陛下与裴越之间的信任?」 陈希之轻叹一声,颔首道:「确实很有道理,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你怀疑是我刻意暴露自己,给裴越制造这么大的麻烦,为何你还不让人进来杀了我?口舌之争没有任何意义,你应该不是这种肤浅的女子。」 沈淡墨沉默不语。 陈希之嘴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长地说道:「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淡墨眼中闪过一抹怒意。 陈希之咯咯轻笑道:「你想替裴越除掉我这个隐 患,却又害怕他因此疏远你,因为他这样的男人素来不喜欢旁人自作主张。今日你诸般言语试探,不过是想找出我的破绽,以便将来能给裴越一个交代。所谓京都第一才女,原来也会因为一个男人患得患失。」 沈淡墨平静下来,淡淡道:「你错了,我根本没想过要杀你。」 陈希之狐疑地望着她。 沈淡墨话锋一转道:「难道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很可笑的事情?」 陈希之摇头道:「可笑与否并不重要,我只是感到惋惜。叶七在武道上的天赋连我都艳羡不已,而你显然极为擅长谋略之道,明明都是惊才绝艳的女子,终究囿于情爱俗套,真是无趣又乏味的故事呢。」 沈淡墨起身缓步走到书桌前,口中从容地道:「喜欢一个人并不可笑,也谈不上可惜,更不需要对方的怜悯和施舍。如你所言,我中意的人确实是裴越,但是这不意味着我的人生就将以他的喜好作为准绳,或许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陈希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沈淡墨伸出白皙的手掌,按在书桌边沿,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喜欢只是一种纯粹的情绪,想来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无法懂得。」 陈希之忽然觉得这些话略显耳熟。 她终于想了起来,当初在横断山中叶七说过类似的话。转头望着那张贵气盈盈的面庞,她觉得沈淡墨和叶七就像一根树枝上的两片叶子,两人的身世、性情和行事风格截然不同,但又能完美地搭配在一起,犹如一体两面。 良久过后,陈希之沉声道:「我确实不懂,也不需要懂。」 沈淡墨不以为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来找你的确是因裴越而起,却非完全为他而来。我确实找不到你暴露自己的证据,因为这里宛如天罗地网,表面上看你没有与外界互通消息的可能性。」 下一刻,她盯着陈希之的双眸,朱唇轻启娓娓道来:「之所以不想杀你,是因为我在台阁的故纸堆中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永宁元年冬日,令堂的心腹带着你潜入渝州十万大山,王平章的人一路向南追击,可是最终你们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属下找遍整个渝州,都没有发现你的踪迹。」 「仁宣三年初春,你曾经在南境尧州出现过一次,后面再度隐匿了行踪。」 「仁宣九年六月,你派人前往南周联络合谋,可是你找的不是叛逃的冼春秋,却直接找上了南周镇国公方谢晓。更令人惊奇的是,方谢晓丝毫没有怀疑你的身份,派出八百精锐分批潜入大梁境内,最终进入横断山帮你操练部属。」 「如是种种,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陈希之忽地站了起来,眼中头一次出现凝重的情绪。 不待她开口回答,沈淡墨继续说道:「我不是刻意要探寻你身上的秘密,只是有些事太过诡异,所以很想找到一个答案。此前你说你是先帝与陈家家主的女儿,我不否认这个答案,然而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令堂生前不愿入宫?」 陈希之轻吸一口气,缓缓道:「入宫之后如何能继续行商贾之术?」 沈淡墨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何令堂生前身边最信任的丫鬟与护卫都是周人?长久以来,不光家父和我没有注意这个问题,连裴越那样心思缜密的人都忽略这个细节,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灯下黑?」 陈希之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她冷笑反问:「这很重要吗?」 沈淡墨道:「于我而言不重要,但是对裴越来说或许能帮他做很多事情。」 她不再刨根问底,因为通过陈希之的反应她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 转身向外走去之时,沈淡墨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 「陈小姐,希望你好好活着,将来未必没有报仇的机会。」 直到她离去很久,陈希之才缓缓坐了回去。 她痴痴地望着门外,眼中满是伤感与追忆。 免费阅读. 853【何论对错】 天沧江南岸,江陵。 这座宅子里种着很多株桂花,便是冬日也不会凋谢,如今深秋正是盛开之时。 庭院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顺着南方柔婉的秋风氤氲在人的鼻尖。 透过菱形挑窗,仅可见外面一隅天地,树木与花枝层层叠叠,虽不似春日生机勃勃,入眼却也是一片祥和与宁静。只是这般和谐的景色看得久了,同样会觉得乏味且无趣,因为人心无法安定。 清河公主在听完徐初容满含歉意的复述之后,怜惜地抬手帮她整理鬓边散乱的青丝,柔声道:“傻丫头,这就是姐姐的命运,不必因此感伤。” 徐初容摇头道:“姐姐,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 清河公主微笑道:“世事哪有应该或是不该。在父皇看来,我不仅是他的女儿,更是大周的公主,自然就得承担家国的重担。无论他想让我嫁到北梁缓和两国关系,还是利用这个机会谋夺江陵,其实我心里都没有怨望。” 徐初容震惊地望着神情从容的女子。 她从小便与清河公主亲近,自认为对其非常了解。记忆中的公主姐姐,历来温婉且善解人意,宫中所有人都喜欢并且尊重她。只是对于徐初容而言,公主姐姐有时候太过柔善,这样的性情难免会受到伤害。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一直将清河公主视为保护的对象,不希望人世间的污浊侵袭到这颗皎洁无暇的心灵。 这是她过往想要破坏联姻和亲的根源,也是她这次坚持要送清河公主出嫁的原因。 然而方才的那番话让徐初容霍然惊觉,公主姐姐竟然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 宛如江畔蒲苇,柔软却又坚韧。 “姐姐……” “不必担心。”清河公主目光柔和,继而说道:“虽说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是公主这个身份多少还有些用处。倘若婚事还能成行,将来我会尽力做一些尝试,只要能尽量少死一些百姓,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她笑了笑,握着徐初容的手说道:“如果婚事就此作罢,我也不会自怨自艾,清风明月可自知。只是,初容你不应该拒绝那位中山侯的善意。” 徐初容黯然垂首。 她终究过不了心里的难关,抛开外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时至今日仍然接受不了父亲的背叛。能够继续坚强地活着,而不是一死了之,她的内心已经算是非常强大。 清河公主喟叹着,轻声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只不过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不回去究竟是因为无法面对首辅大人,还是伱心里有了那人的影子?” “啊……姐姐你说甚么?”徐初容面上浮现慌乱失措的情绪。 清河公主缓缓道:“你喜欢中山侯,对吗?” 徐初容脑海中浮现江陵之变发生的前一晚,在溶溶月色之中与裴越的那次交谈。 当时裴越指出阴谋的痕迹,可是她根本不愿相信,甚至赌气地想要亲眼见证,此后才有了那么多恩怨纠葛。在她鼓起所有勇气用四个字阐明心迹之后,裴越没有任何表示,一副绝情到了极致的模样。 清河公主心情复杂地说道:“你与我不同。倘若中山侯无意,而你又去往北梁,可曾想过将来何以为继?初容,首辅大人并非不疼你,过往十余年难道都是他装出来的么?只是家国在上,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无论是谁都逃不开这层束缚。” 徐初容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已是珠泪涟涟。 只听她略略提高语调说道:“姐姐,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清河公主心中一恸,她如何能解答这个疑惑? 毕竟她连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更遑论对错。 “没错。” 一个平和的声音惊醒窗前的两位女子。 她们连忙扭头望去,只见叶七神情平静地站在门边,凝望着泪眼婆娑的徐初容。 …… 城中议事堂内。 裴越端坐主位,两边是保定伯蔡迁和一众武将,气氛肃穆且沉闷。 堂中站着一位南周使臣,其人身材清瘦,然而气度沉稳,丝毫不露胆怯之色。 在汉阳大捷过去十日之后,面对大梁咄咄逼人的态势,南周边境上风声鹤唳,唯恐睁开眼睛就瞧见大股铁骑南下。 朝中历经无数次争吵过后,方谢晓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身披光环,不光是文臣的反对,就连很多武勋都开始质疑这位镇国公。绝大多数朝臣都希望战事结束,兼之拒北侯冼春秋也隐晦地指出军中士气极为低迷,庆元帝只能无奈下旨求和。 使臣名叫陈却,官居南周左都御史。 裴越看着手中庆元帝亲笔书写的国书,不轻不重地说道:“陈御史,你朝陛下有点意思。” 这句话满是不恭的意味,陈却沉声道:“中山侯此言未免太过轻薄。” 南周当然不缺少人才,东林文会上皆是能言善辩之辈,朝中更是数不胜数的饱学之士,想要从中找出一个口才与胆量兼具的使臣不难,这位左都御史显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面对两旁气势煊赫的骄兵悍将,听见裴越言语中的轻蔑之后,陈却面无惧色,凛然驳斥。 裴越冷声一笑,将手中的国书晃了晃,面无表情地说道:“此战乃是你朝主动挑起,却说了这么多废话钩沉故事,难道你不觉得可笑?” 陈却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这份国书没有任何服软低头之意,但是从古到今谈判皆是如此,无非讨价还价而已。 裴越道:“让我们从汉阳城撤兵,然后一切恢复到江陵之变以前?” 众将无不面露狰狞。 陈却镇定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对于两国而言,如今最好的处置自然是罢兵修好。中山侯,贵国如今国库空虚,想必也没有能力继续维持一场大战。当然,此战是贵国取得大胜,我朝愿意做出一些补偿。” 裴越看着这位镇定的使臣,缓缓坐直身体,沉声道:“回去告诉你朝陛下,这种条件莫要拿出来惹人耻笑。此战虽然是由你们挑起,但由我们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啪!” 他将国书丢到陈却身前,起身说道:“既然你们不肯低头,那我就打到你们低头!” (本章完) 854【贤内助】 纵然陈却辩才无双,但是在裴越面前压根没有施展的余地。 双方的地位和实力完全不对等,更何况如今大梁在南岸囤积雄兵十余万,随时都有可能继续南下,威压之势如利刃悬首。 依照南周朝臣的推测,北朝近两年大事接连不断,国库定然处于空虚之中。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状态,也足够有心人利用这个天赐良机搅动风云。 故此方谢晓才下定决心抓住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突袭江陵,而且在落败之后庆元帝依然有求和的把握,因为他们笃定北朝需要休养生息。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裴越凭借几万兵力就能接连取得大胜,在这样的前提下,裴越仅仅凭借南境边军的储备,进一步扩大战果乃至于攻城略地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简而言之,这位年轻权贵通过自己的能力彻底改变边境的局势,而且有一点很明显,他拥有孤注一掷底定乾坤的底气和决心。 面对裴越如此强硬的态度,陈却知道言语的反抗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灰溜溜地捡起国书返回建安。 斥退陈却之后,裴越下达了一条帅令,让江陵和汉阳各派一万精兵南下,威胁南周边境多处重镇。 保定伯蔡迁大致能判断出裴越的想法,应该是通过这样的姿态继续向南周施压,甚至不排除派兵攻打边境城镇的可能性。虽说开平帝没有任命南军主帅,仅仅给了裴越临时决断战局之权,但是没有人觉得裴越此举有僭越的嫌疑。 就连蔡迁自己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只因裴越通过此前的表现征服了所有人。 身为开平帝的真正心腹,蔡迁都忍不住想要求见讨教,然而他也见不到裴越。听闻这位中山侯流连于后宅,他不禁想起一袭红衣英姿飒爽的叶七和清河徐氏的掌上明珠,满面笑意之余暗叹一声少年风流。 其实裴越没有他想象得那般闲适轻松。 书房之中,裴越独坐窗前,桌上放着一张简易的南岸地形图。 他在纸上写写画画,神色看起来略显凝重。 一抹清新的香气从旁边传来,裴越扭头望去,只见叶七来到近前,望着纸上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抿嘴轻笑道:「那些人可能永远都想不到,你每一次的布局看似临时起意,实则早已暗中筹谋多时。从西境到南国,世人只知惊叹于你的成就,却不知你为之付出多少努力。」 裴越放下做不完的事情,转身笑道:「为何突然夸奖我?」 叶七在不远处坐下,眨了眨明亮的双眸:「因为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亲耳听见旁人对你的倾慕之意。」 裴越仔细观察着叶七的神态,只见她笑意盈盈并无恼怒之色,登时放下心来,从容地说道:「我与那位徐姑娘并无私情,等过些时候和谈开启,我会让人将她送回南朝。」 叶七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徐初容不够优秀?」 如果换做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自然有些试探的意味,可是裴越知道叶七的性情。当年初见时就能够那么豁达,在经历这么多风雨之后,她又怎会像小女儿一般斤斤计较? 望着那双眸光清澈的眼睛,裴越缓缓说道:「她出身于清河徐氏,光是这个家世就能强过太多人,再加上容貌和品格都很好,纵然有一些骄纵的脾气却也无伤大雅。只不过,我对她确实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这与她是否优秀无关。」 叶七莞尔道:「其实我觉得你可以接受她。」 书房中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秋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裴越不可思议地望着叶七,好半天才说道:「你说什么?」 叶七柔声道:「带她回京都,蓁儿妹妹应该不会反对。」 两人早已心 意相通,裴越当然明白叶七不是试探更不是说反话,而是非常认真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叶七继续说道:「我不相信徐徽言无情冷血到那个地步,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轻易丢弃。你之前的想法应该更接近事实的真相,他这是在替清河徐氏留一条后路,且笃定你不会伤害徐初容。从古至今,联姻历来是结交关系的不二法门,徐初容之所以出现在你身边,更像是南朝一部分世族的投石问路。」 裴越轻叹道:「所以清河公主的联姻是假,徐初容的到来才是真?南朝皇帝用联姻算计江陵城,但是徐徽言那个老狐狸却算计了所有人,假借朝廷的名义铺陈自己的谋局。」 叶七微微点头道:「你将徐初容留在身边,就能给那些人吃一颗定心丸。」 裴越凝望着她的面容,感慨道:「叶七,你这样也太……」 「贤惠是吗?」叶七笑了笑,平静地说道:「如果徐初容对你无意,我也不会多此一举。只是这几天我确认她对你的心意,小姑娘瞧着那么可怜,再加上这件事对你确实有极大的好处,让她留下来又何妨?对于中山侯府来说,无非是多一双筷子而已,于我又有什么干碍?」 裴越被她霸气的言辞震得久久无语。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在京都北郊,叶七说的那句话:「只要我在一天,她们只能当小。」 自己究竟是有多幸运,才能遇到这样一位奇女子? 不过他还能保持冷静,于是缓缓道:「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叶七看了一眼桌上的草稿,温柔地说道:「我从来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为以后做打算。徐初容的去留不仅仅代表她个人,更关乎你对南朝的影响力,将来风云变幻之时,这未尝不是一条后路。」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轻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叶七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我知道你最近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战事已经取胜,南朝根本没有逆转的机会,是不是京都那边有什么问题?」 裴越道:「十多天前我便用八百里快马将奏报送往京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陛下的旨意早就应该传过来。无论是战是和,他总得给我一个大义名分,即便是临时官职,也好过如今这样名不正言不顺。」 叶七对朝局并不陌生,很快便反应过来,皱眉道:「皇帝对你起了戒备之心?」 裴越沉吟道:「按理来说不至于,但是京都那边迟迟没有反应,这不像是陛下的风格。虽然飞鸟尽良弓藏实属寻常,但他没有必要这般急迫。」 叶七想了想,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更应该留下徐初容。」 裴越没有刻意矫情,思索片刻后说道:「也好。」 免费阅读. 855【凛冬将至】 “接下来我们要派出小股精兵清扫南朝边境上的军寨,让他们时刻体会到利刃悬首的感觉。” 裴越冷静的声音在将军府的议事堂内响起。 身为主人的保定伯蔡迁却坐在下首,但他脸上并无丝毫不忿之色,抬眼望着主位上胸有成竹的裴越,微笑道:“南周边军这段时间枕戈待旦,想必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其实除了西南和正南两个方向,我们还可以将目标对准东面的无为城。” 堂内还有十余员武将,除去谷节、李进和唐临汾这些人之外,有几位是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和昌平大营主帅普定侯陈桓特意派来的心腹。 郭兴资历深功劳又多,与谷梁的关系称得上生死之交,在南军五营主帅之中稳居首位,就连雄武侯蓝宇有王平章的支持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裴越此前让钱冰直接找上郭兴,自然是看中他的地位和威望,如今这位老将依旧在蒲圻城,负责将裴越的命令传达给北岸各路将帅。 普定侯陈桓今年三十九岁,眼下坐镇于汉阳城中。 他们之所以特地派心腹待在江陵城内,想要表达的含义其实并不复杂——即便陛下还没有明确裴越的职事,南军将士仍旧愿意听从裴越的命令。 唐临汾看了那几人一眼,随即跃跃欲试地说道:“侯爷,我们要不要攻打无为城?” 裴越淡然道:“倘若真能拿下无为、天长二城,南岸的重镇悉数落入我们手中,所谓的大江天堑便成了一片坦途。” 众人被他这句话挑惹得无比激动。 然而下一刻裴越便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尧山大营不动弹,无为城哪有那么容易拿下?之所以能够一举攻下汉阳,是因为南周宁国大营的兵力被方谢晓抽调一半,而且我们的动作足够迅速,对方根本来不及增派守军。” 李进不解地问道:“在之前战事焦灼的时候,尧山大营不是佯动施压配合我们?” 裴越平静地说道:“那个时候,太史台阁沈大人就在尧山大营之中。” 众人恍然,对裴越的能力愈发敬佩,同时意识到开平帝对他的器重,竟然连极少离京的沈默云都出现在南境,为他的谋划坐镇一方。 若非如此,以雄武侯蓝宇的桀骜不驯,恐怕裴越很难顺利地驱使他。 裴越沉吟道:“这一次打痛了南朝,求和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且我朝能够拿下足够多的好处,只不过大家不能掉以轻心,要时刻做好交战的准备。谈判不会太顺利,必要的时候还得继续打。” 众人纷纷应是。 裴越便命人取来地图,开始安排下一阶段的战略计划,这次他不需要藏着掖着,反而要将一切放在明面上,以此来逼迫南周君臣低头。 小半个时辰过后,裴越讲完自己的方略,众人努力消化着他的战术构想,尤其是郭兴和陈桓派来的那几位武将,唯恐漏过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向裴越请教每个细节。 便在这时,冯毅快步走进议事堂,躬身道:“启禀侯爷,传旨钦差入城了。” 堂中陡然一静。 从蔡迁到唐临汾,几乎所有人的眼中都浮现激动的神色。边军这一仗打得极其漂亮,光是斩获的首级就足够每个人的军职和爵位往上一个台阶,虽说朝廷不可能大肆加封,但是总归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赏赐,否则无法安定军心。 对于他们来说,保家卫国和加官进爵并不冲突,男儿在世除了胸中理想之外,谁不希望能够荫妻封子光耀门楣? 唯有一个人仍然保持着冷静,裴越看向同样满面振奋之色的冯毅,淡淡道:“摆香案接旨罢。” 片刻过后,传旨太监侯玉带着十名禁军走进议事堂。 开平帝最信任的内监都知有两人,即刘保和侯玉,前者年迈力衰,显然无法承受从京都到边境的长途奔袭。侯玉年过而立,又有一身武道修为,自然是南下传旨的最佳人选。 虽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侯玉的态度却显得极为谦卑,刚见面便向裴越行礼,脸上挂着几近于谄媚的笑容。 直到他摊开明黄色的圣旨,态度才变得庄重肃穆。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封圣旨的用词颇为直白,毫无诘诎聱牙之处,堂内这些粗通文墨的武将都能听懂。圣旨的内容也很简单,无非是将边军好生夸赞一番,从裴越到普通士卒,对他们取得的胜果给予浓墨重彩的称许,并且表明朝廷正在拟定封赏,不日就将落实云云。 众人面带喜色地起身之后,侯玉将圣旨递到裴越手上,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说道:“侯爷,陛下与朝堂诸公商议之后,决定接受南朝的求和。国朝这两年大事不断,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仓促之间不宜开启国战。”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堂内众将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裴越淡然道:“理当如此。” 侯玉看了一眼周遭虎视眈眈的武将们,脸上的笑容不禁略显勉强,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 裴越不动声色地说道:“都知有话不妨直说。” 侯玉的腰杆稍稍弯了些,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顾念侯爷这段时间操劳不已,所以希望侯爷能尽快返京歇息。” 这句话出口后,他明显感觉到周遭的气氛不对劲。 裴越神色平静,微微扬眉道:“和谈由谁主持?” 侯玉注意到旁边那些武将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吞吞吐吐地说道:“东府参政韩大人,奴婢在来的路上经过钦州,已经给韩大人传达了旨意,他过两日就会抵达蒲圻城。”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摘桃子行径,其他人终于无法忍耐。 唐临汾第一个站出来愤怒地说道:“如果没有侯爷,江陵城早就丢了!我们之所以能够取得这么大的胜果,完全是仰仗侯爷的神机妙算,如今仗打赢了,功劳却是别人的,这算怎么回事?” 李进寒声道:“没有人比侯爷更适合主持和谈,韩参政不通兵事,他能做到继续给南周施压?” 谷节沉着脸说道:“朝堂诸公究竟在想什么?陛下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决断?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就连保定伯蔡迁都隐晦地表示不满。 声浪越来越愤怒,面对这群手握重兵的实权武将,侯玉感觉自己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可能被浪潮打翻。其实他在接到旨意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趟苦差事,真要是因此惹怒了裴越,自己的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都退下!” 裴越一声轻斥,堂中喧嚣的声音渐渐消失。 他看着满头大汗的侯玉和不远处紧张的禁军们,平淡地说道:“都知千里跋涉路途辛苦,请先去歇息吧。和谈之事不必担心,本侯会和韩参政做好交接。” 侯玉诺诺道:“多谢裴侯,奴婢告退。” 等他带着禁军离开,裴越转身望着一个个面露悲愤的武将,脸上浮现温和的笑意:“陛下这是为我着想,难道你们真想看到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国公?对我来说,那不是前途似锦,而是万丈悬崖。” 他没有详细地解释,只用一句话便让众人沉默下来。 安抚众将之后,裴越走出议事堂,呼吸着清冷的空气,面上依旧古井不波,心中却泛起凛冽寒意。 冬天来了。 (本章完) 856【逐鹿】 两日后,蒲圻城。 帅府节堂。 裴越望着对面两位重臣,平静地说道:“和谈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南朝必然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拖得越久,南朝就能想方设法提升士气,同时消耗我军的战备粮草。” 堂中仅有三人,对面坐着的便是东府参政韩公端与巩城侯郭兴。 韩公端沉吟道:“裴侯之意,我们还要再打一仗?” 裴越颔首道:“不错。在我的计划中,守住江陵是第一步,夺取汉阳是第二步,接下来便是在南朝边境发动一系列的小型战役。重点不在于夺城,而是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这样才能让我们在和谈中占据绝对的主动,并且可以谋求更多的利益。” 郭兴捻须道:“如此方为正道。” 裴越抬眼望向韩公端,心平气和地说道:“南朝已经先后派来两位使臣,第一位被我撵了回去,第二位是三天前到达江陵,一直被我晾在那里。韩大人到来之前,我已经调派兵力继续南下压制,相信那位使臣这会正急得夜不能寐。等韩大人接见他后,和谈应该能够非常顺利地进行。” 韩公端素有古君子之风,在接到旨意时便觉得非常不妥,因为南境战事完全是依靠裴越奠定胜局,最后却由自己来做最关键的收尾,无疑是半路杀出抢夺功劳。然而圣命难违,他不得不赶来蒲圻城接过这桩差事,故而在面对裴越时难掩愧色。 望着面色如常的裴越,韩公端敬佩地说道:“裴侯算无遗策,本官佩服之至。” 裴越笑了笑,随即郑重地说道:“韩大人,关于和谈的细节,想必陛下给了你指示,但是作为这场战事的亲历者,我希望你能做到以下几点。” 韩公端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诚恳地说道:“请赐教。” 裴越沉声道:“虚名可以不计较,但是有三件事一定得办妥。确认江陵至汉阳一带的归属,赔偿我朝在这场战事中的损失,从明年开始南朝必须缴纳岁贡。” 韩公端凛然道:“多谢裴侯指点,本官一定会办到。” 裴越颔首道:“我相信韩大人的能力。” 他转头看了一眼郭兴,继续说道:“离开江陵之前,我已经做好整个南境的兵力部属,后续的安排也已知会巩城侯。二位只需要相互配合,南朝没有拖延的机会。” 两人齐声应下。 裴越起身告辞,同时拒绝他们相送。 看着裴越的身影离去之后,韩公端长叹一声。 郭兴皱眉道:“陛下此举难免令将士们有些寒心。” 若是换做平时,韩公端肯定会对这种态度厉声驳斥,然而此刻他只能苦笑道:“其实陛下也没有办法,毕竟裴侯年纪太轻,倘若功劳太大,不封国公何以服人?现在虽然委屈了他,至少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郭兴摇头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就算是为了裴侯考虑,此事也有更稳妥的法子。如今这样迫不及待,无疑是过河拆桥当头棒喝,哪有刚刚立下大功就弃如敝履的道理?” 韩公端沉默良久,缓缓道:“还好裴侯性情沉稳,只希望他能体谅陛下的一片苦心。” 听到这句话后,郭兴便没有再继续试探,只是暗中冷笑数声。 相较于多年未见的皇帝陛下,他肯定对谷梁的乘龙快婿更加亲近。若说以前还有几分审视之意,在裴越力挽狂澜决胜千里之后,他心中便只剩下敬重与惋惜。 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待遇。 …… 裴越无法在蒲圻城待太久,因为开平帝让他尽快将清河公主护送至京都,据说这是大皇子刘贤的态度。即便两国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接下来还要在谈判桌上争得面红耳赤,刘贤似乎并不想抛弃那位可怜的公主殿下。 根据侯玉悄悄透露的消息,刘贤因为此事还跟开平帝有过争执,这倒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因为谁都知道大皇子对皇帝陛下畏之如虎。 不过在裴越看来,这是刘贤能做出来的举动,这位大殿下对于亲人有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眷念和顾惜,当初宁愿丢掉亲王爵位也要替平阳公主顶罪便可见一斑。 凛凛夜风之中,裴越忽然觉得有些安慰,皇家似乎也不全是薄情冷血之辈。 这几天他一直表现得非常平静,无论在接到旨意之后的诸多安排,还是面对韩公端的冷静陈述,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愤怒的情绪。 可是他内心就像一座将要爆发的火山。 开平帝在他心中的形象非常复杂,如果没有这位极擅帝王心术的君王提拔,他很难有机会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平心而论,开平帝对他算得上青睐有加,对他的信任也超过绝大多数朝臣,尤其是四皇子谋逆案后,更是将他视作心腹股肱。 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裴越的圣眷。 然而此时此刻,他不禁想起很多往事。 如果没有开平帝的默许,陈希之真的能在距离京都仅百里之遥的横断山里发展壮大? 如果不是他想要试探朝中各方势力,路敏没有机会成为西军主帅,更不可能酿成两次大败。 那些尸山血海历历在目。 他终究只是一个站在山顶、将世人看做棋子的皇帝。 他最在意的不是某个臣子的命运,而是权柄能否永远操持于手中。 在王平章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时,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裴越轻轻一叹,冼春秋的那些话仿佛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他默默攥紧了双拳。 便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裴越立刻进入防备的态势,然而下一刻他猛地抬手擦了擦眼睛,无比惊讶地望着出现在夜色中的身影。 “先生!”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呼。 中年男人缓步来到裴越身前,望着这张年轻面孔上不再掩饰的悲愤,语气复杂地说道:“越哥儿,这一年辛苦你了。” 裴越用力摇头道:“不辛苦,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先生。” 席先生面色凝重地说道:“其实我来南境有段时间,只是伱做得极好,不需要我出手相助。探听到皇帝的旨意之后,我有些担心你,所以连夜过来看看。” 裴越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沉默片刻后,他昂起头说道:“先生,我想做些事情。” 席先生抬手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凄冷月色中,师徒相视一笑。 小还一章,还欠看看盟主2更~本来想还完,但是这段情节很重要,写得有些艰难,见谅~! (本章完) 857【忠臣的下场】 「先生请坐。」 书房之中,裴越难掩激动亲自斟茶,言语中又带着几分惊喜,与平时镇定自若且沉稳内敛的气度略有不同。此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只言片语就能决定千万人生死的一等国侯,终于显露出几分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彷徨失措。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一夜之间变得幼稚与脆弱,只不过是席先生在他心中占据着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 无论后面受过多少人的提携与支持,裴越始终铭记是席先生给了他青云直上的基础,如果没有绿柳庄中那些谆谆教导的岁月,他绝无可能成为如今的大人物。除了身边那些红颜之外,他相信只有席先生和谷梁对自己的帮助不掺杂任何目的。 接过裴越递来的茶盏,席先生示意他先坐下,脸上不禁浮现老怀甚慰的情绪。 虽说师徒二人心中都藏着无数言语,话题却是从遥远的西境开始。 「国公爷过世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心中藏着几分郁卒之气。」席先生轻声一叹,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裴越想起在那座湖心岛上的见闻,不禁语气复杂地问道:「定国公有留下关于我的遗言吗?」 席先生欣慰地望着他,颔首道:「他希望你能偶尔照拂裴城,给定国府留下一个种子。至于其他人,国公爷没有多言,毕竟他有愧于你的过往,不会对你提出过分的要求。」 裴越缓缓道:「就算他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席先生面色凝重地说道:「国公爷这一生忠于大梁光明磊落,最后却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纵然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但是假如人生能够重来,我想当初他可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裴越轻声一叹。 十六年前的定国府绝非如今的空架子,那时候距离裴元去世才两年,裴贞仍是大梁的国之柱石,军中对于裴家充满敬畏和尊重。只不过在皇权更替之后,面对京都波诡云谲的局势和西境大军压境的危难,裴贞毫不犹豫地领军西征,在建立不朽之功业后选择自废武功。 席先生说裴贞不曾后悔,想来是因为他反复斟酌过局势,认为自己并不具备和天家皇族较量的本钱,除非一意孤行将起兵叛乱当做最后的筹码。对于裴贞来说,他肯定无法做出那样的选择,因为他从小接受的便是忠君报国的思想,更不忍黎民百姓陷入朝不保夕的杀伐动乱之中。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一念及此,裴越忽然彻悟席先生今夜到来的原因。 席先生观望着他神色的变化,轻声道:「一直没有对你说过我的过往。」 裴越抬起头来,诚恳地说道:「先生请说。」 席先生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里满是悲凉之意,而后沉肃地说道:「其实只是个非常普通的故事,连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字的资格都没有。席家勉强算得上官宦世家,祖辈中有数人入朝为官,最高有人做到兵部尚书。我记得幼时家中收藏着不少兵书,那段沉浸于藏书阁的日子,算是我这一生最简单又快乐的时光。」 裴越隐约猜到后面的故事进展。 席先生继续说道:「祖父为人耿直骨鲠,得罪了不少朝中重臣,又卷入一场险恶的朝争之中,最终落得抄家的下场。如果没有国公爷的赏识和劝导,我这辈子只可能做一个浪迹草莽的武夫,绝对无法施展胸中抱负。」 裴越轻叹道:「所以先生替定国公感到不值。」 席先生定定地望着他,沉默良久后点头道:「没错。」 他顿了一顿,语调中渐有肃杀之意:「倘若当时国公爷携大胜之势回京,皇帝又能如何?无非是像这些年对待王平章那样,想方设法地削弱权柄,甚至逼迫他走上绝路。可是相较于后来崛起的 王家,裴家天然拥有无比深厚的根基,国公爷的威望也非王平章能比。真到了绝境之时,登高一呼未必就没有几分胜算。」 裴越脑海中浮现那段风雷激荡的岁月,听着席先生极少表露出来的愤懑,不禁为裴贞感到惋惜,心中亦有真切的敬重。 他沉声说道:「定国公只是不想大梁陷入内乱。」 席先生颔首道:「这是自然。毕竟这片疆域是他们的祖辈浴血奋战打下的,没有人愿意看到王朝从内部垮塌,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们却不会这样想。他们一心认为大梁就是刘家的私产,无论他们怎么折腾,旁人都没有置喙的权利。」 裴越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虽然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站在天子那一边,可是他脸上此刻的嘲讽之色显露无疑。 对于一个经受过完整教育的现代人来说,他可以为了生存虚与委蛇,但是在面临关乎自身安危的局面时,他内心里绝对做不到像裴贞那样秉持对皇权的敬畏。 席先生缓缓道:「只可惜国公爷执念太深。他不希望大梁分崩离析,不想看到军中大好男儿同室操戈,不愿裴家历代先祖背负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所以他选择在威名鼎盛之时假死脱身,这样的确避免大梁内乱的发生,可是他却要在那座湖心岛上孤独度过十几年,甚至在过世的时候都无法见亲人一面。」 他目光沉痛地望着裴越,一字字道:「他是堪为表率的忠臣,但忠臣不该是这个下场。」 裴越心中猛然一紧。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似乎从开始到现在都被一只大手肆意安排,譬如他之所以能够实领藏锋卫,只是因为开平帝想要利用他钓出当年和陈家有关的大鱼。 西境之战、京都动乱、南境之战,这一路走来看似鲜花着锦,其实他始终是旁人手中的一把刀。 纵然是替人做刀,只要能够凭此获取足够的好处,倒也勉强能够接受,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 然而现在那人觉得这把刀太过锋利,唯恐割伤自己,要将刀刃折断。 裴越冷笑数声,对席先生说道:「我不想做这样的忠臣。」 858【天下三分】 席先生笑了。 笑容中有几分欣慰,亦有几分追忆往昔的感伤。 前面的谈论只是为了印证彼此的心思,再说下去未免会沦为喋喋不休的怨念,于是他神色凝重地说道:“虽说皇帝已经对你起了疑心,但眼下还没有到白刃相见的时候,所以你不用太过着急。” 裴越沉稳地说道:“先生放心,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一直以来,我在朝堂上树立的形象便是性情耿直的忠臣,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又带着几分粗鲁。其实我并未想过会有今日的局面,那样做的目的只是方便在朝堂上立足。” 席先生道:“暂时还需要隐忍。” 裴越颔首道:“我明白,所以这次被皇帝夺了和谈之权,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得太过抗拒,不仅尽心尽责地做好收尾工作,在韩公端面前也没有过于失态,只不过稍稍表露出几分不满而已。眼下我还不够强大,不能破坏自己此前好不容易树立的形象。” 席先生忽然摇头道:“你错了。” 裴越不解地望着他。 席先生想起当初在绿柳庄中的岁月,面前的年轻人宛如一张白纸,短短几年间就变成一幅气吞山河的画卷,故而意味深长地说道:“伱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强大。” 裴越只有在席先生等极少数人面前才会表现出年轻人的腼腆,当即摇头道:“先生,我觉得还不够。” 席先生微笑道:“如果不是你已经到了功高难赏的地步,皇帝也不会这般迫不及待地出手。当然,他这次一改之前对你的宠信与放纵,应该还有一些深层次的原因。” 裴越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沉声道:“请先生细说。” 席先生道:“在我看来,你南下迎亲本身便是一个阴谋。” “阴谋?” “是。国公爷过世之时,我在西境听到你被任命为迎亲正使的消息,立刻便察觉到一丝不妥。梁周虽然签订友好盟约,并且达成联姻和亲的意向,可是双方本质上依旧是你死我活的结局,这一点不会有任何变化。换而言之,这趟迎亲的路程不会太平,因为双方随时都有可能改弦更张。” “这样说来,皇帝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最初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当我匆忙赶回京都之后,从军中一些故旧的口中得知皇帝和王平章对于南境部分兵力的调动,那时候我便确认你是一个诱饵。” 裴越陷入沉默,思索良久之后,他眼中泛起复杂的情绪,低声问道:“谷伯伯知道这些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而言显然极其重要。 席先生心中涌起怜惜之意,裴越承受的压力来自方方面面,但他最在意的显然是身边人的真心,便诚恳地说道:“我一开始也有和你同样的担心,不过在面见谷梁之后,我相信他不知情。裴越,你谷伯伯不是神仙,倘若皇帝和王平章联手,想要瞒住他并不困难。” 裴越忽地轻舒一口气,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放下担忧之后,他立刻恢复到平时冷静的状态,脑海中高速运转,缓缓道:“也就是说无论方谢晓有没有出手,皇帝和王平章都要利用这个机会在边境发动战事。” 席先生颔首道:“大抵如此。不过我现在并不能确定,皇帝在做出这个决断的时候,有没有将你算计在内,又或者在后来局面的变化中,是否受到王平章的蛊惑,逐渐改变对你的看法。” 裴越回想着南下之前的往事,平静地说道:“最开始皇帝应该没有想置我于死地,否则他不会将南境军权交在我手中。但是如先生所言,在我离京之后,京都必然发生了一些变故,皇帝一方面想利用我来取得南境大胜,另一方面不希望我在边军中建立太高的威望。”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席先生郑重地说着,随即话锋一转道:“越哥儿,往后你想做到哪一步?” 这是今夜师徒二人密谈的关键所在。 不管京都那边究竟发生了何事,裴越接下来要面对的肯定是无尽深渊。他面前的选择不算多,要么如王平章那样在皇帝的不断打压中苟延残喘,或者像裴贞那样找个机会脱身而出从此隐姓埋名,亦或是干脆答应冼春秋的请求,在风云变幻之中逐鹿天下? 面对席先生炯炯有神的目光,裴越渐渐涌现出凌厉的气势:“先生,我想分两步走。” 席先生问道:“哪两步?” 裴越坚定地说道:“第一步,无论皇帝姓甚名谁,我不想再将命运交到他手中。” 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孔,品味着他极其坚决又与众不同的话语,席先生在沉默许久之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欣慰。 他没有再问第二步是什么,因为那已经不重要。 笑声止歇之后,席先生略显振奋地说道:“好,接下来我便帮你分析一下天下大势,以及我们第一步棋将要落在何处。” 裴越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相较于以往他在细节处的布局,这一次显然是要以天下为棋盘,每一步都极其重要。无论最终他是要权倾天下,亦或是逍遥人间,第一步几乎就能决定他的未来。 此时此刻,他不禁想起当初在绿柳庄中,席先生为他分析论断朝堂局势,那时候他只能安静地倾听,按照先生的叮嘱步步为营,如今他却已是坐镇一方的棋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席先生沉着地说道:“如今天下三分,西吴暂时可以弃置一旁,因为他短时间内无法祸乱中原。梁周之间必有一战,无论大梁南下收复前魏故土,还是南周卷土重来君临北地,这显然不是朝夕之功,你可以借此稳固发展自己的势力。” 裴越颔首道:“大局如此,皇帝暂时还不敢对我逼迫过甚。” 席先生笑道:“没错。接下来我们将目光放在大梁内部,对于你来说同样是将大局分为三处,一者西境,二者京都,三者南境。倘若你要不断发展自己的实力,最重要的便是不过分引起旁人的注意,等到将来水到渠成之时,于无声处起惊雷。” 裴越脑海中浮现大梁疆域的概况,问道:“依先生所言,我们这第一步棋该落在何处?” 席先生掷地有声地说道:“南境五州!” (本章完) 859【天似穹庐】 裴越起身帮席先生添茶,心中思绪翻涌。 他已经意识到现在的开平帝不会放任一个权臣的诞生,自己与王平章的情况截然不同。 当初中宗皇帝属意先帝,刘铮只是一介亲王,没有王平章的支持他很难下定决心窥伺皇权。等到登基之后,他还需要用王平章制衡开国公侯的军权,所以才会让后者一步步扩大在军中的势力。 关于裴越,抛开当初的试探和利用,开平帝在放弃鸟尽弓藏的想法之后,也只将他当做未来的辅臣培养,从未想过在近些年继续增加裴越的权柄,那样肯定会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更何况…… 裴越暂时还不清楚皇帝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突然做出这等急切的举动。就算没有这个变故,他回京之后也会面临不断的打压。 坐以待毙当然不是裴越的性情,即便是十几年的闲置和冷板凳也无法接受,虽然这种情况在史书上比比皆是。 只不过他要做的事情比冼春秋筹谋许久的叛逆更难,不管不顾扯旗造反是一锤子买卖,无论成败都只需要朝着一个方向布局。 他想要达成的第一步是将自己和大梁的存亡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样无论皇帝是谁,对他观感如何,在对他下手之前必须要考虑自己的江山是否稳固。 这就像太宗皇帝对待裴元和开平帝对待裴贞一样,只不过裴家先祖从一开始就受制于皇权和忠君思想,裴元长寿却无法救下谷梁的父亲,裴贞更是被迫以假死脱身,裴家的实力越来越弱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这是皇权和臣权的天然对立,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者必然会越来越强大。 裴越很敬佩裴贞,可他不愿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要被迫隐居山林,直到死去都不能再见亲人。 他更不想像那位名叫林清源的先行者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一腔热血付诸东流。 或许未来有一天,他厌倦那些勾心斗角会选择离开庙堂,纵情山水之间,但是主动和被迫是两回事,所以他想要更进一步。 通过千丝万缕的细致布局,给自己铸就一层无人能撼动的不败金身。 只是在这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世界,想要做到这一点难比登天。 重新落座之后,望着胸有成竹的席先生,裴越沉吟道:“南境?” 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将着力点放在京都,毕竟现在身上有一个北营副帅的军职,且南境战事的功劳足以让他将那个副字去掉,现任主帅修武侯谭甫本就是负责过渡的人选。 祥云号和沁园都发迹于京都,且这些年他在朝中发展的势力也已经初见成效,最关键在于京都是权力核心之地,真到了摊牌那一天,掌握京都便能决定大局。 退而求其次的话,西境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西境战事和南境战事有本质上的不同,前者对灵州百姓的影响更大,裴越攫取的民心更多,再加上藏锋卫的将士基本都出身于灵州,这是一个极好的基础。 如今的灵州刺史唐攸之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大梁历史上第一位包揽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他是裴越盟友之中仅次于谷梁的重量级人物,而且两人的关系无需多言,只要看如今成为裴越心腹的唐临汾便能知晓。 至于南境五州…… 裴越的面色略显凝重。 席先生大抵猜到他的想法,微笑问道:“越哥儿,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前面表达的意思是暂时不考虑造反?” 裴越应道:“不敢欺瞒先生,我不觉得当皇帝是一件舒服的差事,眼下我所求者不过是无所忌三字。” “无所忌……” 席先生复述着这三个字,颔首道:“既然你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那就要明白一点,落子于南境是必然的选择。”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请先生赐教。” 席先生道:“首先,如今的你很难韬光养晦。即便伱当初做了一些准备,譬如祥云号的蜂窝煤生意只占京都一地,沁园的股子或卖或送,北营那边特意给朝廷留了两卫兵马的军职,这些举措确实能打消一部分人对你的忌惮。可是一旦你将触角伸向京都的方方面面,很快便会引来怀疑的目光。” 裴越沉吟道:“我知道局势容不得大意,所以当初让戚闵培养消息渠道时,没有给他足够的支持和权限,主要还是避免惹人猜忌。” 席先生赞许地道:“你能够这样小心谨慎自然是好事。皇帝对京都的掌控力度远比你想象得强悍,不然沈默云为何要做一个忠心耿耿的孤臣?” 裴越微微一惊,沉声道:“沈大人他……” 席先生道:“沈兄的长子沈文德意外过世,这件事你知道吧?” 裴越不敢置信地道:“难道这不是意外?” 席先生喟叹道:“是不是意外,我们至今没有实证。那是仁宣四年冬天,沈文德在外与一名纨绔发生冲突,被人失手打死。事后凶手被明正典刑,他的家族从此一蹶不振。虽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知情,可后来按照沈兄的说法,他反复查过那件事的首尾,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只是一桩极其普通的酒后杀人案。” 裴越摇头道:“越完美的案子越有疑点,再者,仁宣四年的时候沈大人已经完全掌握太史台阁,哪家纨绔有这样的胆子欺辱他的独子?” 席先生道:“除了那个被处死的凶手之外,其他有关联的人至今还好好的活着,包括凶手的亲族。不光沈兄动用台阁的力量查过无数次,就连我也查验过一应细节,依旧没有发现与阴谋有关的蛛丝马迹。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皇帝对沈兄越来越信任,朝野上下无不畏惧这位孤臣。” 裴越缓缓道:“如此说来,就算沈大人能够借助台阁的力量暗中培养一批亲信,台阁内部仍然有一部分人忠于皇帝。” 席先生正色道:“你不要忘了銮仪卫的存在。” 裴越闭目沉思,良久之后开口说道:“先生是想说,就连沈大人都无法完全隔绝皇帝的目光,以我如今的实力和表现出来的能力,一举一动都会在皇帝的注视之下。在京都这个步步惊心的地方,稍稍逾越雷池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席先生微微颔首。 裴越笑了笑,平静地说道:“以前总觉得造反不算难事,连四皇子那么粗糙的手段都险些造成威胁,事后才知道那不过是皇帝的算计。头顶这片天看似高远,实则如铁幕一般厚重,想要掀开没那么容易。” 席先生凝望着他的双眼,不疾不徐地说道:“破局之道,在于另辟蹊径。” (本章完) 860【地如棋局】 裴越能达到今天这个地位,靠的是无数次运筹帷幄,从最开始非常粗糙的横断山剿匪之局,到最近料敌机先的江陵之战,他的谋算之能变得越来越成熟。 即便眼前是一个纷繁复杂框架极大的局,他依旧毫无胆怯畏惧之意,反倒逐渐显得兴奋起来,语调不由自主地上扬:“倘若要让皇帝忌惮,必须掌控足够多的资源,由点到线最后成面。” 席先生微笑道:“接下来皇帝或许会打压你,亦或是闲置你一段时间,但他暂时不会对你起杀心,因为天下还未平定,他还需要伱这柄神兵利器。利用好这段时间,将你的影响力延伸出去。” 裴越沉吟道:“效仿当年裴元旧事?” 这便是方才席先生所言裴越强大之所在,即便抛开谷梁这层关系,他这几年分润出去的军功惠及太多人,西军和南军之中有很多武勋受过他的恩惠。在这个基础之上潜心经营人脉,未尝没有可能达到当年裴元的高度。 真到了那个时候,裴越要他们扯旗造反未必能行,可若仅仅是图谋自保,就算是开平帝也会再三思量,更遑论后继之君。 裴越不禁想到远在灵州的唐攸之。 席先生对这个弟子非常了解,直言道:“唐攸之顶多帮你守住藏锋卫的根基,但他很难在西军之中串联起一片势力。你不妨想想西境之战结束后,皇帝做的一系列安排。” 裴越怔了怔,缓缓道:“如今长弓大营主帅是南安伯苏武,我记得此人的第三子名叫苏平,与裴城的关系非常紧密。镇守虎城的是齐云侯尹伟,齐国府和定国府历来交好。这两位武勋算是裴家的世交,当初皇帝赦免裴戎,可能与这层关系有关。”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神色渐趋凝重:“罗焕章调任京军南营主帅之后,西境金水大营由南雄侯赵贤接任,这位应该是皇帝的心腹,一如萧瑾和守江陵的保定伯蔡迁。至于定西大营主帅汝南侯刘定远,我曾经研究过此人的履历,他似乎没有特别的倾向。” 席先生悠悠道:“中宗建平十五年,定州鉴湖之战,王平章救过刘定远一命,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 裴越恍然道:“竟然是他的人。” 席先生道:“你在西境逆转胜局,让唐攸之一跃而成军中顶尖武勋,他当然会承你的情,让唐临汾入藏锋卫便是表明态度。可是正因如此,皇帝不会坐视你将西境边军变成自己的地盘,只需要一连串简单的调动,便将你的人脉打散弱化。仅凭一个新晋崛起的唐攸之,占据大义名分的时候可以帮你做一些事情,但是绝对无法随意驱使刘定远和尹伟这些人。” 裴越心中泛起一股凉意,一个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 那还是年初的时候,他携大胜之威返回京都,在那场朝会上亲眼见证王平章通过一个精简西军的提议掀起风浪。当时裴越以为王平章是想举荐李炳中为灵州刺史,虽然最后这个包揽军政大权的官职落在唐攸之手中,西军的精简和各营将帅的调动却也顺利推行。 裴越脸色有些难看,缓缓道:“原来王平章是想断我的后路,当时皇帝明面上是在打压他,两人竟然有这样的默契。” 席先生沉静地说道:“这对君臣相识数十年,虽然存在权柄上的争斗,但是王平章非常了解皇帝的性情,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放下怨望配合皇帝的举措。不过你无需因此失落,就算你当时反应过来,也无法反对这种阳谋。” “先生言之有理,皇帝和王平章确实更老辣一些。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在西境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裴越很快便调整心情,微微一笑道:“藏锋卫将士绝大多数是灵州人,唐攸之足以帮我稳住基本盘。再者,他手下有三卫厢军,这四万人如果不拿来做点文章属实可惜。” 席先生微微一怔,旋即讶异地道:“你竟然早有安排。” 裴越汗颜道:“倒也不算未卜先知,只是当时按照皇帝的意思,原本就要用精简下来的西军将士补充进灵州厢军。唐攸之当然要留下原先长弓大营的精锐,刚好这些将士与我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 说到兴起之时,裴越起身踱步道:“光是这样还不够,我不能浪费唐攸之主政灵州的机会。除了沁园之外,祥云号必须进驻灵州,只有将刺史府、厢军、当地士族和百姓紧密联在一起,才能织成一张以我为核心的巨网。” 席先生拊掌微笑道:“这便是你的破局之道。” 裴越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中年男人,脸色越来越精彩,宛如一道闪电在他脑海中炸响。 来到这个世界太久,他竟然已经忘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 当初在绿柳庄的时候,裴越决心从军而非操持商业,那是因为他自知弱小没有自保之力,即便赚来万贯家财也只会为他人做嫁衣。可是如今不同,皇帝在意的是他手中的军权,倘若他将重心转到商贾之道,恐怕开平帝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那些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渗入到社会方方面面的祥云号有多么恐怖。 比如当年的陈家,开平帝和王平章将陈轻尘视为腹心之患,却只将注意力放在先帝对陈轻尘的宠爱上,以为杀死这位奇女子就能解决问题。然而直到陈轻尘故去十余载,她的遗泽仍旧可以帮助陈希之搅动风云。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和分析,如今大梁某些地方刚刚出现资本的萌芽,摆在裴越面前的几乎是一张干净的白纸,可以任由他涂抹勾勒。 以祥云号为载体,逐渐将经济民生捏在手中,即便不朝着下一个阶段仓促冒进,他也可以控制这个社会的脉络,甚至在未来具备撼动王朝统治的能力。 当然,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条件非常苛刻。 首先根脚要足够硬,这样才能打通各州府官员形成的阻碍,这对现在的裴越来说显然不是难事。诚如席先生所言,在天下没有平定之前,开平帝不会自断臂膀,最多只是停下裴越上升的势头,再加上一些敲打而已。 其次需要足够多的人才,裴越同样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以绿柳庄子弟为核心的祥云号管理层,对他百分百忠心,再加上这几年的历练,只需要裴越稍加点拨,他们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将裴越的商业版图扩展到南境五州每一处角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祥云号需要种类繁多足以囊括整个社会的商品,这恰恰是身为穿越者的裴越最大的优势。 理清这些思绪之后,裴越敬佩地说道:“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 席先生微笑道:“这段时间你在南岸领兵作战,我去了解过钦州大旱的详情。如果没有你的祥云号鼎力支持,韩公端恐怕很难解决这个难题。当时我就在想,既然祥云号眼下就有这样的能力,若是让它扎根南境继续发展下去,这将会是何其恐怖的力量?” 裴越不禁有些惊讶,席先生明明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竟然能够一眼看穿商业乃至于资本的能量,即便这只是一个粗浅又笼统的认知,依旧令人震惊不已。 他情不自禁地叹道:“先生好眼光。” 席先生摇头道:“我只是因势利导,远不及你捕捉机会的敏锐。如果不是你借助钦州大旱的机会,让祥云号跳出京都继而在成京站稳脚跟,我们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悄无声息地布局。” 裴越并未过分谦虚,这本就是他对祥云号的规划。 京都虽好,却处处有人盯着,祥云号已经渐渐到了发展的瓶颈,总不能将其他商号全都吞并,即便裴越有这个能力也不能这样做。 赈济灾民挽救时局是一举两得,不仅让裴越在朝中刷了一波好感,更让祥云号在南境的发展畅通无阻民心所向,可谓一朝跳过龙门,自此天地无限广阔。 至于契合今日之局势,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裴越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他脑海中浮现从北到南万里疆域,渐渐化作一块恢弘广袤的棋盘,无数颗棋子落下,仿若十余条大龙纠缠共舞其上。 那颗名为祥云号的棋子,被他置于腹心之地。 落子天元。 (本章完) 861【拂晓之前】 裴越之所以能保持冷静,是因为他知道眼下还只是确定大方向,具体的细节还需要逐步填充。 席先生大抵能猜到裴越的心思,面带笑意地说道:“大梁十三州,以钦州为核心的南境五州最富庶,又有成京这样商贸发达的大城,祥云号必然如鱼得水。越哥儿,虽然你以前没有详细说过,但我知道你在商道上极有天分,而且常有奇思妙想,如此一来可谓是相得益彰。” 京都北面绿柳庄的密室中,席先生亲眼见过裴越做出来的各种新奇玩意。 虽然他不会挖掘裴越身上的秘密,可他知道祥云号的规模一直被裴越强行压制,一旦全力施展开来,它必然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裴越稍稍有些迟疑:“先生所言有理,只是我认为灵州不能放弃。唐攸之与我的关系瞒不过旁人,而且藏锋卫的根基在灵州,那里算是我的发迹之地。” 席先生沉吟道:“你是想故布疑阵?” 裴越点了点头,冷静地分析道:“没错。等我这次回去之后,皇帝应该不会轻易放我离京。表面上我被困在京都,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有我亲自坐镇,祥云号和沁园的精干人才可以悉数外出,京中只需要维持原样即可。不过要是他们一股脑地跑到南境,皇帝肯定会起疑心。” 席先生略显讶然,旋即爽朗地笑道:“我确实想得简单了些,还好如今伱越来越成熟,想必你已经有了成算?” 裴越亦笑道:“先生谬赞。我身边这些人当中,王勇沉稳内敛又忠心耿耿,之前京都祥云号一直由他打理,外面那些人都将他视作我的代表。故此,我准备让他去灵州,再以杨虎为辅助,主持灵州祥云号和荥阳沁园的一应事务。” 席先生对裴越身边的人了如指掌,尤其是出身于绿柳庄的十八亲卫,本就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人才,只稍微想了想,他便赞许地说道:“如此十分妥当,让王勇和杨虎将动静折腾得大一些,再加上唐攸之不时照拂,皇帝和王平章的目光肯定会被吸引过去。” 裴越忽地陷入沉思之中。 王勇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无论待人接物还是实干能力都能独当一面,如今祥云号在钦州的初步扩展也是他在推行。杨虎在父亲过世之后,性情愈发庄重沉肃,京都沁园的事务主要由他负责。 这两人去灵州自然非常妥帖,但是南境这么大的摊子由谁来操持? 邓载要统领背嵬营,戚闵接下来肯定得承担起各地沁园的情报整合工作,至于祁均、陈大年、冯毅和盖巨等人,忠心自然没有问题,能力也在不断提升,可是还不具备统筹全局的实力。 除去绿柳庄夜战之中阵亡的程学和后来被清退的耿义,当年的十八亲卫实际只剩下十六人,包括裴越最器重的邓载和王勇在内,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担起控制南境的重任。 陈希之的能力倒是符合要求,可裴越除非吃错药才会让她接手。 难道要自己遥控指挥么? 书房中显得格外安静,窗外夜色泠泠,不闻鸟虫之鸣,间有风声拂过。 “越哥儿,何必为难?” 席先生温和的声音打断裴越的思绪。 他抬头望着中年男人面上亲切的笑容,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的目光,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当年裴贞能够牢牢压过王平章一头,沈默云和席先生居功甚伟,前者的能力自不必说,开平帝之所以能掌控朝野,太史台阁功不可没。席先生更是极其罕见的全才,武道、兵事、谋略几乎无所不精,而且在裴贞假死之后,他便厌倦庙堂归隐尘世,连文臣之首的莫蒿礼都无法请他出山。 可是今日这位闲云野鹤一般的大贤再入风云,重新面对那些案牍劳形,只不过是因为一段师徒之情。 裴越眼眶微微泛红,几近于无法自制,颤声道:“先生……” 席先生极少见到裴越如此神态,自从当年绿柳庄中初见,他便发现这个少年郎的心志与手腕非同一般,然后看着他逐渐成熟、逐渐展现能力、逐渐成为青云直上的弄潮儿。虽然偶尔裴越也会在他眼前表现出跳脱的一面,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拥有远超年龄的冷静与聪慧,直到此时此刻,望着裴越面上的感动神色,席先生亦不禁动容。 他温声宽慰道:“我是你先生,自然要帮你做成这件事。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可以提前安排好人手赶赴成京,等回京之后再研究像蜂窝煤那样可以改变百姓生活的东西,其他事情不用担心,我会在南境帮你处置妥当。” 裴越自然放心,连裴贞和莫蒿礼这等人物都尊称席先生为国士,主管一个商号不在话下。有席先生统筹全局,再加上他自己对于商道的策划,祥云号必然能渗透进大梁的各个方面。 一念及此,他情不自禁地起身深深一躬。 席先生连忙让他坐下,轻叹道:“当年我蒙国公爷赏识提拔,原以为能辅佐他建立不世功勋,不成想是那样的结局。十余年来日思夜想,我渐渐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 裴越认真地听着。 席先生带着几分沉痛的心情说道:“愚忠愚孝皆不可取。” 裴越点头道:“先生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席先生轻吐一口浊气,旋即正色道:“灵州、南境两地只是为你积攒足够的本钱,短时间内无法起到支撑之力。回京之后,即便皇帝不会出手,王平章也不会坐视你继续发展壮大下去。” 他顿了一顿,身体微微前倾说道:“越哥儿,从古至今坐在龙椅上的人都多疑,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必要的时候可以退避忍让。收回拳头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为了下一次全力击出。” 裴越应道:“是,先生。” 长夜漫漫,师徒二人就各处的细节问题继续商议着,无数足以影响这个世界的谋划在这间小小的书房内诞生。 一直到天蒙蒙亮时,席先生的身影才从这座别院消失,他不希望自己的出现引人注意,同时也要提前赶往钦州成京,为裴越的大计做好铺垫。 裴越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站在廊下,眺望着北方澄澈的天空。 他的思绪一直飘到遥远的京都北郊,在新建的绿柳庄内,有几种杀器正在能工巧匠的手中现出雏形,这才是他最后的底牌。 即便祥云号无法发挥作用,只需蛰伏一年半载,他仍然有能力随时掀桌而起,教会这个世界一些道理。 那些铁器捶打之声,宛如金戈铁马,风云激荡。 远方,清透的光芒从天边升起,照亮这片大地。 (本章完) 862【我愿意】 纵是一夜未眠,裴越依旧精神抖擞,脸上毫无困倦之色。 遥想当年在绮水之畔,他曾经对叶七说过:“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如今他终于踏出第一步,尝试着挑战这个世界的皇权礼教,谋局之大超过以前所有的筹划,细节甚至可以写上几卷书。 裴越并不觉得疲累,更没有畏缩之意,胸中只有无尽的豪情壮志。然而当他穿过垂花门,看见路旁独立的孤单身影,脸上振奋的神色化作一片无奈,甚至还带着几分尴尬。 这座别院乃是蒲圻城中一位富商耗费巨资建造的园林,极尽谄媚地献出来给裴越做暂时居所,虽然比不得公侯府邸那般恢弘大气,胜在清幽雅静。 裴越带着身边人与部分亲兵入住,此外还有两位身份特殊的女子,南周清河公主与徐初容。 根据内监都知侯玉的转述,大皇子刘贤坚持要履行婚约,所以韩公端抵达江陵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痛斥南周使臣,然后准许他们重整一套相对简易的公主仪仗,如今正在赶来的途中,不日就会抵达。 裴越对此并不在意,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面前这位少女。 徐初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裴越,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行礼道:“见过裴侯。” 裴越轻咳两声,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温和一些,淡淡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徐初容微微垂首道:“早晨空气清爽,便想着出来走走。” 这话显然不尽不实,如今已是初冬,这会的空气带着明显的寒意,大早上不在暖和的被窝里待着,跑到寒露遍地的外面散步?其实裴越能够理解面前少女的心情,被自己的亲人舍弃,未来一片苍凉迷茫,日日夜夜神思不属,如何能够安然入眠? 稍稍迟疑之后,裴越缓缓道:“徐姑娘,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徐初容抬起头望着裴越,纯澈的双眸里泛起紧张的神色。 裴越打量着这张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不由得轻叹一声。 平心而论,徐初容的美貌称得上万里挑一,毕竟清河徐氏千年传承,一代又一代家主迎娶的都是容貌标致的女子,如是这般基因改良下来,出现歪瓜裂枣的概率极低。 她其实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美人,雅致灵秀,娇俏动人。 简单拢成的随云髻中簪着一支白玉梅花钗,白皙的耳垂上坠着紫玉点翠珠。 一袭烟笼牡丹百水长裙衬出清瘦的身段,虽不及林疏月窈窕玲珑,却自有一股天然风流之态。 当初在建安城内,她是内阁首辅的掌上明珠,连皇帝都对她宠爱有加,自然显得光彩夺目,反倒让人容易忽略她自身的气质。如今处境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甚至不知未来要如何自处,难免会显出几分怯弱姿态,宛如迷失山野无家可归的小鹿。 许是没有被人这么长时间的打量过,徐初容偏过头去,轻声道:“裴侯想说甚么?” 裴越移开目光道:“边走边说罢。” 漫步于园中小径,呼吸着微寒的空气,二人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 其实裴越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只是对身旁少女的安置委实让他感到为难。 他不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也承认做不到像谷范那样从一而终,但过去这几年绝不是来者不拒。无论叶七还是谷蓁,亦或是从小相依为命的桃花,他与这些红颜的交往都不掺杂功利之心。偏偏徐初容的身份极其特殊,若只是婉拒她的情意倒也罢了,可是要赤裸裸地利用她的感情,让她成为遥制南渡世族的工具…… 裴越不想做这么下作的事情。 寒风吹动着枯枝,凉意忽然之间侵袭身体。 徐初容喃喃道:“裴侯,没想过你会有这么为难的时候。” 裴越隐隐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想来这位聪慧的少女已经猜到自己的想法,他不禁浮现一抹苦笑,缓缓问道:“如今和谈已经开启,你真的不想回去?” 徐初容的语调略显飘忽:“嗯,不想。” 裴越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说道:“如果不回去,伱有什么打算?” 徐初容摇摇头,眉眼间满是落寞孤寂之色。 裴越忽然意识到身边的少女才十六岁,放在前世才刚刚迈入高中校园,即便这个世界的人大多早慧,心志依旧不可能成熟豁达。在经历至亲背叛的悲痛之后,恐怕她心里对南方的故土满是惊惧,只想远远地逃离。 反复的犹豫过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跟我回京都如何?” 徐初容想也未想地答道:“好。” 裴越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少女眼中流露出几分羞意,但不知是否裴越的错觉,她面上的色彩忽地明亮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郁和哀伤。 裴越想了想,温和地说道:“我在事后推算过,令尊应该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并非真的冷血绝情。你应该明白,清河徐氏是南渡世族中的代表,即便已经过去七十多年,这些世族的根依旧在北边。大梁迟早会收复前魏故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南朝共存亡,尤其是当年那些渡江南下的世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与我建立一种特别的关系,那些世族自然也就拥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徐初容听着他的这番长篇大论,怔怔地望着他。 经过昨夜与席先生的密谈之后,裴越对于天下大局有了更透彻的认识,继而意识到南周对于自己来说不只是敌人那么简单。无论他在军中的地位,还是接下来祥云号的发展,南周的存在非常关键,尤其是那些掌控着无数财富的世族,能够给他的谋划提供极大的助力。 徐初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是裴越不想蒙骗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望着对方清澈的眸光,他脸上泛起苦笑,随即坦然道:“实不相瞒,如果你留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同样很有帮助。” 徐初容眼帘低垂,很快便给出一个简单又干脆的答案:“我愿意。” “嗯?” 裴越楞了一下,忽然很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这是生病了以至于胡言乱语吗? (本章完) 863【知我者】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你不会故意骗取那位徐家千金的感情,多半还是坦诚相对。」 凛冽的北风拂过面庞,叶七的语调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眸中却是欣慰与喜悦的神色。 裴越一本正经地摇头道:「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是我没办法哄骗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两人骑着高头大马,缓行于蒲圻城外西北面直道上,身后不远处跟着数十亲兵。 冬日南境的景色略显单调与清冷,映入眼帘的是光秃秃土黄色的大地,远处倒是有一片林木,唯见荒凉与萧瑟。 叶七身着紧身骑装,外罩一件大红披风,柔顺的青丝以类似于高马尾的样式简单绾于脑后,再用翡翠琉璃扣束之,清丽又干练,与她英气勃发的气质相得益彰。 她转头望着裴越沉肃的姿态,饶有兴致地问道:「在你阐明事实之后,她不是表态愿意么?」 裴越回想起昨日晨间的偶遇,在徐初容说出「我愿意」之后尴尬的氛围,不由得轻叹道:「她年纪太小,而且刚刚遭逢巨变,一时之间无法冷静思考,我怎能趁人之危?虽说家里添双筷子不麻烦,可我总觉得要是这样接受她,将来难免会有变故。再者,我对她确实没有起过那种念头,倘若就这样带她回府,那不是害了她一辈子?毕竟……这姑娘已经很可怜了。」 叶七点头道:「也对。」 对于裴越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她自然非常满意,不是因为裴越没有***熏心地收了徐初容,而是他依旧像当年那样行事有底线。 战场上你死我活必须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无可指摘,但是利用和玩弄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感情终究不是男儿所为。 望着远方徐徐而来的马车与骑士,叶七莞尔道:「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满足?」 裴越隐约觉得风儿忽然喧嚣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何?」 叶七悠悠道:「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从南周追到这里,甚至甘愿抛下故土随你返回京都,即便你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她依旧毫无怨言矢志跟随,如此美人恩重,世间男子谁不喜欢?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裴越干笑两声。 叶七白了他一眼。 裴越双手握着缰绳,好半晌才说道:「你还别说,确实有点不一样的滋味。」 「喔——」叶七拉长语调,随即轻笑道:「那我一会跟蓁儿妹妹聊聊,想来她应该不会反对你让徐初容进府。」 「不是说好暂时不告诉她吗?」裴越略有些尴尬。 叶七轻哼一声道:「我和蓁儿妹妹站在一边,怎会对她隐瞒这些事情?」 谈笑间,那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已经来到近前,旁边负责保护的骑士们纷纷向裴越行礼。 江陵之战开启后,按照裴越的安排,巩城侯郭兴坐镇北岸,从镇南大营、祁年大营和昌平大营调集精锐,准备强渡天沧江上游攻打汉阳城。谷苍统率的桂阳卫便在其中,兼之叶七已经提前离开,谷蓁只好继续留在武冈城内。 这段时间她一直神思不宁,因为战局之中不仅有裴越和叶七,还有她的三位兄长,自然日夜担忧他们的安危。 好在没有出现她担心的状况。 裴越在接到开平帝的旨意后,立刻派人去茶陵府武冈城接来谷蓁,今日更是与叶七一道出城迎接。 马车尚未停稳,车帘便被一只白皙的柔荑掀开,露出谷蓁清减些许的面庞。 在与叶七颔首致意后,她转头望着面带微笑的裴越,眼中情不自禁地涌现浓浓的情意,柔声道:「裴兄弟。」 裴越亦是感慨良多地说道:「蓁儿姐姐,许久——」 话音未落,叶七忽地从马背上腾空跃起,姿态极其飘逸地落在马车上,然后拉开车门钻进去,微笑道:「蓁儿妹妹,裴越一点都不老实,且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叶姐姐,这样不妥吧……」 「没事,不用理他,我们说会悄悄话。」 裴越石化当场。 车帘被放下,马车继续缓缓前行,车厢内不时传出她们亲密又动听的笑声。 旁边近百亲兵望着难得吃瘪的裴越,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有些辛苦。 裴越当然不会跟这些跟随自己最久的心腹计较,他抬头摸摸自己的脑门,轻咳两声正色道:「回城。」 「是!」亲兵们轰然响应。 众人将马车护卫在中间,畅通无阻地进入蒲圻城,然后径直回到那座暂时居住的别院中。 入夜后,花厅里摆开一桌宴席,那位富商送来的侍女们谦卑地站在一旁侍奉,眼底深处难掩好奇之色,不时偷偷打量一眼裴越。 如今南岸正在紧锣密鼓地谈判,其他地方偶尔会爆发一些小型战事,无非是各自为和谈增添筹码。这些事已经和裴越无关,但他的威名早已传遍南境五州,蒲圻城内更不知有多少人在兴致勃勃地谈论。对于这些侍女来说,裴越就像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宝藏一般,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即便她们不敢心生妄想,哪怕只是被他看中做个丫鬟也心甘情愿。 但是当叶七和谷蓁走进花厅,望着她们顾盼生姿的容颜和出尘脱俗的气质,侍女们只觉连这间富丽堂皇的花厅都瞬间黯然失色,自己更是压根生不出比较的勇气。 裴越看了一眼桌上丰盛的酒菜,对她们温和地说道:「你们都下去罢。」 「是,侯爷。」侍女们行礼告退。 三人落座之后,裴越看向扭扭捏捏的桃花,失笑道:「愣着做什么?」 叶七微笑道:「傻丫头,你家少爷心疼你,快坐下吃饭吧。」 桃花一双眼睛如弯弯月牙,冲叶七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乖巧地坐在下首。 谷蓁轻笑道:「还是叶姐姐说话管用呢。」 裴越见状生生气笑,了无生趣地喟叹道:「哎,我在这个家里毫无地位可言啊。」 三女尽皆眼波流转,都知道裴越只是在说笑逗趣,自然不会因此生出紧张的情绪,反而因为他口中「这个家」的说辞平添几分甜蜜。 叶七夹起一片鱼肉放在裴越的碗中,故作小意地道:「老爷,请用膳。」 谷蓁和桃花不约而同地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裴越吃完鱼肉,抬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壶,清了清嗓子道:「既然连叶七都叫我老爷,那么你们都要听我的。为了庆祝久别重逢,我们今晚一定得不醉不归。」 谷蓁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桃花依旧懵懂地乐着,叶七笑吟吟地问道:「老爷要一对三吗?」 「怕你们不成?来!」 裴越豪气干云,掷地有声。 864【折翼或蜕变】 别院东面的一个房间内。 清河公主屏退侍女,转身走到掐丝珐琅的熏笼边坐下,望着身边徐初容神思不属的面容,欲言又止,终究只能发出一声轻叹。 “姐姐,我没事。”徐初容勉强笑道。 清河公主这段时间不知劝过她多少次,但是徐初容始终不愿意回家,她不知身旁少女究竟是因为江陵之变伤心欲绝,还是放不下对裴越的情愫,亦或者兼而有之。在听到北梁大皇子要继续履行婚约的消息后,她不再考虑自己的处境,一心想要说服徐初容。 无论如何,她这样不明不白地北上,将来很难有一个安稳妥帖的处境。 清河公主内心可谓愁肠百结,又不敢说出太过生硬的言辞,只能委婉地说道:“初容,听说今日中山侯出城是为了迎接那位谷家千金。” 徐初容点头道:“是的,他年初的时候便和叶谷二位定亲,婚期便在年末岁尾。” 他? 清河公主面露苦笑,如今连称呼都改了,可见徐初容已经下定决心。 望着公主姐姐脸上苦涩的笑容,徐初容立刻便意识到问题所在,但她也没有刻意解释,只是平淡地说道:“姐姐,裴侯对我说过,南边家里……那些人的打算是什么,他对我没有任何隐瞒。我知道他对我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而且他心中已经有了很多女人,想来没有我的位置。” 清河公主难掩震惊之色,不仅仅是因为徐初容此刻表现出来的淡漠和直接,还品出一丝不详的意味。 “初容,你不要做傻事……” “姐姐,我没有那么脆弱。我只觉得裴侯虽然是敌人,可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光明磊落,足以证明我的眼光一点都不差劲。” 徐初容此刻浑不似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大大方方地倾诉着自己的心思,只是以清河公主对她的了解,她想要表达的肯定不是男女之情的私事。 其实清河公主完全能理解徐初容心中的悸动,倘若忽略梁周之间的恩怨,像裴越这样年轻有为的男人本就容易引人注目。尤其是徐初容亲眼见过他的许多事迹,譬如此前的两朝和谈、四方馆车轮战、东林文会乃至于前段时间的大战。 徐初容眼界极高,等闲男子根本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偏偏裴越又是如此出众,再加上江陵城外遭遇亲人的背叛,她陷入那种情愫之中并非意外,然而此刻她的语气和表情足以说明,她心中有了一些决然的念头。 犹豫良久之后,清河公主轻声道:“初容,你真的打算跟他去北梁京都?” 徐初容摇摇头,神情古怪地道:“姐姐,裴越只是臣子,最多只能迎娶两位平妻。” 清河公主道:“是的。” 徐初容面上浮现一抹冷笑,缓缓道:“他对我说,父亲想让我跟在他身边,是为了那些世族将来拥有更宽松的余地。其实父亲也是这般想的吧,他总不能以清河徐氏的名义公然让我给裴越做小妾,那样他乃至整个徐家的脸面都保不住。也只有像现在这样,让我不清不楚地跟着裴越,既不影响清河徐氏的清誉,也能在将来保留一条后路。” 她顿了一顿,格外冷静地说道:“等到了北梁攻占南境的那一天,裴越肯定得给那些南渡世族一个好结果,谁让徐氏家主的掌上明珠心甘情愿不知羞耻地追随他呢。” 听出这话里的决绝之意,清河公主悚然一惊,颤声道:“初容,不要胡思乱想,首辅大人必然不是这样的想法。” 徐初容抬眼望着她,凄然一笑道:“即便江陵之变是无奈之举,可这段时间两朝已经再度开启和谈,他为何不直接派人接我回去,只是让人不痛不痒地故作关心之态?” 清河公主哑口无言。 徐初容话锋一转道:“其实我能理解父亲大人的苦衷,对于清河徐氏这样传承千年的世族来说,相较于整个家族的未来,区区一个女子的命运算得了什么?父亲身上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大,族中众多长辈再加上其他门阀的期望如山一般厚重,就算他真的疼爱我这个女儿,很多事情也不能以他的想法来决定。” 清河公主不禁想到自己的婚事,犹豫片刻后,鼓起勇气说道:“既然如此,你随我北上罢,到了北梁京都之后我亲自找中山侯,无论如何也要为伱找到一个好归宿。” 徐初容牵着她的手,微微摇头,轻柔地说道:“姐姐,我已经想好了,只能送你到这里。” 清河公主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可她根本开心不起来,就算她不擅长揣测人心,也能意识到少女身上发生了一些可怕的变化。 “初容,我……我马上给徐首辅写信。” “不用了呢,等姐姐离开蒲圻之后,我便会返回建安。裴越亲口答应不会为难我,父亲大人想必也不会在明面上拒绝我回去,清河徐氏总得要点脸面。” 徐初容冲她笑了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 即便室内非常温暖,清河公主只觉心中满是寒意。 她是一个极温柔善良的人,望着面前仿佛一夜之间成熟的少女,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言语。 …… 花厅之中。 桃花那双月牙般的眼睛仿佛睁不开,脑袋一上一下地点顿,双颊已然一片酡红,不时发出娇憨的笑声,间或晃晃悠悠地举起酒盏道:“少爷,干杯!” 那边厢裴越也好不到哪去,虽然不像桃花那般醉态可掬,往日总是清明冷静的双眼中满是醉意,大笑道:“干杯!” 桌上的菜肴没有怎么动,只多了十余个空酒壶。 谷蓁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的局面,更让她意外的是裴越极少会像今夜这般一心求醉。她以前听谷范说过,裴越酒量极好,而且很少会放纵自己。 “叶姐姐,酒宴到此为止吧?”谷蓁面上浮现担忧的神色。 叶七看着不断自斟自饮的裴越,轻叹道:“让他醉一场吧,其实他心里很不好受。” (本章完) 865【一晌贪欢】 裴越似乎没有听到叶七和谷蓁的交谈,饮下满满一杯之后,冲她们笑了笑,然后令人惊讶地扑在桌上。 那十余个空酒壶其实基本都是他的杰作。 叶七喊来侍女送桃花回去歇息,待众人离去花厅再度安静下来,帮裴越调整了一下姿势,亲自取来毛巾帮他擦拭脸庞,同时对想要帮忙的谷蓁说道:“没事,你不用担心,他只是心里藏着郁卒之气,醉一场发泄出来便好了。” 按说江陵之战打得这么漂亮,裴越的威名传遍大江南北,在常人看来正是意气风发时,强说忧愁未免有矫情之嫌,但是谷蓁看着酒醉之后的裴越,有些心疼地说道:“这一战打下来,他损失了很多兄弟,我知道他肯定会很难过。” 叶七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她明白谷蓁几乎是一颗心都扑在裴越身上,连两人相识多少时日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会注意到外人容易忽略的地方。 放下热毛巾之后,叶七神情复杂地说道:“不仅如此,京都皇宫里那位让他很失望。” 谷蓁不解地望着她。 叶七轻声道:“虽然裴越从未在我们面前说过,可我知道他对皇帝很感激,一直以来都想做好一个忠臣,否则他也不会呕心沥血筹谋江陵之战,更不可能冒着危险亲临战场。好不容易守住江陵拿下汉阳,让大梁占尽优势,等来的不是嘉许和肯定,反而是射向他后背的冷箭。” 谷蓁明白过来,眼中罕见地浮现怒色,皱眉道:“难怪爹爹曾经说伴君如伴虎。” 叶七冷笑道:“即便如此,朝中肯定有人为皇帝这样的做法鼓掌叫好,毕竟君王再怎么昏庸都可以,臣子却不能太过优秀,那样就是功高震主,就是居心叵测。” 谷蓁难以理解地说道:“裴兄弟要是有不轨之心,怎会亲自带着藏锋卫冲击南周十万大军?” 叶七摇头道:“那些官老爷们岂会在意这些?反正在他们看来,裴越如果真的忠心,等返京之后应该立刻辞去所有官职,从此窝在京都里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富贵闲人。” 谷蓁惊道:“那怎么行!” 叶七笑道:“是啊,那怎么行?” 谷蓁果断地说道:“我会去找爹爹说,不能让裴兄弟背负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叶七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须有?以后未必了。” 她知道裴越不希望谷蓁牵扯进这种事情里,便柔声说道:“放心,谷侯爷肯定不会看着裴越吃亏。蓁儿妹妹,夜已经深了,且这些天你旅途劳顿,先去歇息罢,我来照顾裴越。” 谷蓁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裴越,而后起身温柔地说道:“有劳姐姐。” 叶七微微颔首,目送谷蓁在侍女的引领下离去,然后便轻而易举地将裴越搀扶起来。 回到卧房之中,帮裴越褪去外衣和靴子,叶七将他放在床上,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常人很难想象,如世外仙姝一般的天才少女会做这种照顾人的事情,可叶七的脸色十分平静。待侍女按照她的吩咐送来热水和干净的毛巾之后,她又帮裴越擦了一遍脸,然后便坐在床沿上,静静地望着他陷入沉睡中的面孔。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伱。” 她喃喃自语着,清澈的眸光中浮现一抹羞意。 那夜席先生的到来瞒不过她的感知,但叶七没有出现,因为她不想干扰裴越的决断,不管他是要继续做大梁忠臣还是生出别的念头,她不在意是好是坏,无非是携手同行四字而已。 她忽地伸出手抚着裴越的脸颊。 卧房内无比静谧,叶七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便在这时,裴越缓缓睁开眼睛。 叶七想要收回手,却发现裴越握住了自己的手。其实以她的武道修为,在裴越抬手的那一刻便能反应过来,只不过她在手掌颤动的瞬间强行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仿佛有一种别样的氛围氤氲而生。 裴越的声音略显沙哑,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情绪有些激动:“还记得吗?那次我拉着你的手,用尽吃奶的力气都纹丝不动,最后你松开的时候险些打到我自己。” 叶七怔了怔,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那还是几年前的往事,在裴戎弹劾裴越失败反被关进上林狱之后,谷范、李进和秦贤等人在离园摆了一桌酒席。或许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要分别的缘故,裴越很难得地醉了一次,等回到祥云号的总店时,同样是叶七在照顾他。 当时裴越握着她的手许久都不愿松开,两人独处一室。 一如此刻。 半醉半醒之时,裴越想要亲近叶七,却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时光倥偬,昨日仿佛就在眼前。 不同的是,他们已经一起经历太多风雨,心意早已相通,不再有任何阻碍。 裴越忽地用力一拉,这一次并未感觉到牢不可动的力量,反而是一具温暖的身躯扑入他的怀中。 望着叶七近在咫尺的眉眼,裴越伸出双手抱着她,在她耳边说道:“无论以后如何,我不想再同你分别。” 叶七耳根微微泛红,显然这家伙没有醉到那个程度,自己方才的呢喃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缓缓闭上了双眸。 裴越如果不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那他简直对不起自己两世为人的经历。 许是食髓知味,又或者是心疼裴越这段时间独自承担的压力,叶七没有立刻推开他,缠绵许久之后才稍稍用力按着他的胸口。 裴越扯开隔在两人中间的被子,然后右手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腰肢。 他身边红颜之中,单论身段要属林疏月最佳,但是叶七习武多年,自然更加紧致别具韵味。 叶七忽地伸手握住裴越不老实的右手,眼中弥漫着淡淡春色,近乎恳求地摇摇头。 “我们就这样说话好不好?”她轻声说道。 裴越确实没有想过叶七会有如此娇柔的时刻,不知不觉嗓子眼有些发干,然后右手悄悄地慢慢地往上。 叶七的身躯猛然紧绷。 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内劲飞速流走,仿佛比那日在江陵城的拼命厮杀还要快。 桌上红烛轻摇,无风自动。 不知过了多久,叶七含羞嗔道:“裴越,我要恼了。” “别恼,我保证……” “我不信……” “真的……”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你的保证呢……” “娘子……” “呸……” 许多年之后,每当裴越想起这一夜都会无比激动,虽未真的做到那一步,却让他体会到独属于叶七的风情。 仿若一场美梦,只愿长醉不醒。 还欠看看盟主一章,我继续努力~! (本章完) 866【庙堂之高】 京都,皇宫。 内侍省都知刘保站在两仪殿东暖阁的抱厦内,周遭静悄悄的,偶尔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他不由得想起跋山涉水南下传旨的侯玉,继而脑海中浮现裴越那张俊逸的面庞,心中悄然地叹了一声。 作为开平帝最信任的宦官之一,刘保很羡慕前魏末期那些能够掌握皇帝生死的前辈,但也只敢午夜梦回时悄悄想一想,毕竟他侍候的这位君上近年来愈发天威难测,操弄权柄的帝王心术早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倘若他敢表露出一丝一毫干涉朝政的念头,肯定见不到第二天的阳光。 「咱家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残缺之人倒也罢了,只可惜中山侯年纪轻轻,这么早就从简在帝心变成心怀不轨,你说你拼个什么命?」 刘保心中喟叹不已,面上依旧如往常一般沉静似水。 他对裴越的观感极佳,虽然接触不多,但裴越从来不会刻意摆出假惺惺的姿态。 刘保在宫中待了几十年,最擅长察言观色窥视人心,对他人的态度极为敏感。无论以前尚未发迹之时,还是现在位高权重的一等国侯,裴越对这些内监都能以平常心待之,让他们真切地感觉到尊重。 侯玉奉旨南下之后,刘保很快便明白皇帝陛下的心思,不禁替裴越觉得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像他们这些谨小慎微的宫人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绝不会与外臣有什么勾连。 或者说,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 想到裴越将来的处境,刘保强忍着回头的欲望,对此刻暖阁内与开平帝密谈的魏国公愈发佩服。 今上登基后,与王平章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亲密合作。他利用王平章提拔许多实权武勋,后者的权力相应不断增加,最终成为执掌西府的军方第一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王平章入宫的频率越来越低,刘保亲眼看着一道道针对他的旨意从皇宫发出去。原以为这位老当益壮的国公爷会落到一个惨淡的收场,没想到他竟然东山再起,尤其是南境战事爆发后,王平章仿佛老树开花,连谷梁都比了下去,重新成为开平帝最多召见的重臣。 一如今日。 其他宫人都被屏退,开平帝只留下刘保一人在抱厦里听宣,他稍稍活动了一下酸涩的双腿,用眼角余光往通往內间的门那边瞅了瞅,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 「天沧江南岸那片疆域稳固之后,南周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兼之他们朝堂内部混乱不堪,陛下无需担忧,最多只需要三年时间,我朝大军必然能收复南境。」王平章心平气和地说道。 暖阁内感觉不到丁点寒意,君臣二人的神态都非常放松。 开平帝微微颔首,狭长的双目中泛着深邃的光芒,悠悠道:「此战虽与朕的预想略有出入,但最终的结果堪称圆满。关于南军众将的封赏细则,军机可有草案?」 王平章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依照陛下的旨意,两府近日来多次商议,已经有了一个大略的章程,不过有两人的封赏还未定下,臣与洛执政等人的意见无法统一。」 开平帝似乎早有预料,平静地说道:「讲。」 王平章道:「南境战事,首功在于中山侯裴越,其次是保定伯蔡迁和普定侯陈桓,前者守住江陵,后者拿下汉阳。余者如巩城侯郭兴、雄武侯蓝宇和定州水师提督李元同等人皆有功劳。对于这些有功之臣,或封赏爵位、或增加食邑、或擢升军职,国朝皆有定例,只是——」 他稍稍停顿,见开平帝没有开口的想法,便继续说道:「老臣以为蔡迁的功劳仅次于裴越,他如今是三等保定伯,理应加封为三等保定侯,但是洛执政和谷军机认为恩赏过重,提为一等保定伯更加合适。」 开平帝若有所思地看着王平章苍老沉肃的面庞。 自从他决意削弱这位军中第一人以来,王平章表现得十分恭顺,除了他一手打造出框架的京军西营,在其他地方步步退让,连家中那些领兵子弟的军职都可以舍弃。在无比强大的皇权面前,他这样的选择堪称明智,毕竟当初根基深厚的裴贞都无法强顶,只能选择假死脱身。 今日这番话更是直白地表露忠心,因为他知道蔡迁是皇帝的人,借助这次江陵大捷的东风,让蔡迁跨过至关重要的侯爵门槛,将来便有了执掌一座大营的资格。就像以前的萧瑾一样,只有成为国侯才能镇守一方,这在大梁军中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倘若蔡迁顺利封侯,意味皇帝的夹袋中又添一员顶尖武勋。 开平帝深深地望了王平章一眼,颔首道:「军机有心了。」 王平章欠身道:「这是老臣应尽的本分。」 开平帝道:「蔡迁还年轻,封侯暂时不急,就依洛庭和谷梁的建议,加封他为一等保定伯,朕会另外给他一些赏赐。天沧江南岸暂时不设大营,以免南周国内被迫上下一心形成合力。让蔡迁继续替朕守好江陵,再调谷节为汉阳守将,此外南军其他的军职调动,西府尽快拟一个折子呈上来。」 王平章沉稳应下,同时心念电转,谷梁的长子比他的长孙王九玄名气大得多,此前已是巩城侯郭兴麾下第一大将,如今调任汉阳守将倒也合乎规矩,只是他隐约觉得皇帝的安排另有深意。 开平帝目光转向御案右边那本厚厚的奏章,沉默片刻后说道:「至于裴越的封赏,军机有何为难之处?」 王平章轻叹一声,神情复杂地说道:「陛下,若是依照旧例和规矩,裴越这次立下的功劳足以加封为国公。」 想要晋升国公之位,光有皇帝的器重还不够,至少要有实打实开疆拓土的功劳。 王平章之所以能成为大梁如今唯一的实封国公,根源在于当年他在南境反败为胜,接连取得数场大捷,将周军从钦州边境一直撵到天沧江畔,收复思、定、尧三州数千里疆土。 虽说裴越这次取得的胜果没有王平章那么大,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掌握汉阳至江陵一线之后,这片疆域对于大梁的重要意义。以前江陵孤悬南岸,影响的是整个南军的兵力部属和水师的发展进度。如今延绵二百余里的水域落入大梁手中,再加上南岸五城组成的坚实体系,犹如一柄利剑悬在南周君臣头顶。 更何况裴越看穿并挫败方谢晓的谋划,一进一出之间,带来的正面影响难以估量。 开平帝知道对面的老者在揣测自己的心思,不禁微微勾起嘴角,目光深沉如海地问道:「在军机看来,朕要不要加封裴越为国公?」 867【江湖之远】 王平章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过后,他微微摇头道:「陛下,裴越太年轻了。」 开平帝淡然道:「既然年轻更应该加封国公,如此方能虚其军权。此前你数次在朕面前数次建言,不就是希望朕收回裴越手中的权柄?」 王平章冷静地回道:「陛下,老臣针对裴越并非出于私心,实在是他身上藏着太多秘密。」 开平帝不置可否地说道:「说来听听。」 王平章道:「陛下曾经问老臣,当年的那些人究竟有谁活了下来,老臣一直以为只有陈家那个女子。但是在反复研究过裴越的履历之后,老臣琢磨出一些古怪的迹象。」 开平帝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这对君臣最得意的杰作不是压制住开国公侯在军中的煊赫权势,而是十七年前京都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先是边境局势风声鹤唳,先帝倚重的数位将帅赶赴边关,继而便是七家武勋串联谋逆毒害先帝,紧接着王平章以剿贼的名义说服大部分重臣,制造京都流血夜将陈家斩尽杀绝,病重垂危的先帝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十余日后便驾崩于寝宫。 皇权更替,腥风血雨。 虽然开平帝从始至终置身事外,暗地里都是王平章在穿针引线,可是这种事并不需要证据,就像当年裴越从横断山出来后,与谷梁密谈时便断定开平帝是谋害先帝的真凶。 这些年开平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终于让大梁的国力远远胜过吴周两国,未尝没有证明自己更适合皇帝之位的用意。 当年那些事,除了王平章之外,压根没有哪个臣子敢在他面前提起。 「裴越不会是先帝的子嗣,也不是陈家的后代,朕已经大概知道当年发生的故事。」开平帝并未被王平章的话扰乱思绪,笃定地给出论断。 王平章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裴越借横断山匪患踏入朝堂,在西境初掌军权崭露头角,最后逼路敏自尽攫取大权取得国战的胜利,表面上看他一路走来痕迹清晰,但是暗中还有一条线,他的很多举动与陈希之脱不开关系。」 开平帝微微颔首,裴越从中山子到藏锋卫指挥使,本就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看清楚这个年轻人和陈家后代的关联,最好是能顺藤摸瓜将当年的漏网之鱼彻底解决。 只不过在裴越杀死陈希之后,他便放下心中的猜疑,逐渐信任裴越的忠诚。 如今王平章旧事重提,开平帝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裴越的崛起确实和陈希之息息相关。看待问题不止一个角度,帝王心术炉火纯青的开平帝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他面上古井不波,淡淡道:「陈希之已经死了。」 王平章道:「陛下,即便抛开裴越可能成为一个权臣的威胁,亦不论他的崛起和陈家有无关系,最让老臣想不明白的是,他在裴家受尽屈辱十三年,缘何一出来就精于商贾之术?」 开平帝缓缓道:「朕相信裴越的忠心,他必然和陈家无关。这次让韩公端接手和谈,只因为朕不想将他推上风口浪尖。」 皇帝的语调很笃定,然而王平章心中却有了判断,面上依旧诚恳地说道:「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裴越将来还有大用,毕竟他是真正的帅才。但是老臣想为陛下排除隐患,倘若陛下恩准的话,其实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 开平帝微微挑眉望着他。 王平章沉声道:「老臣想派人去灵州走一趟,查清楚陈希之究竟死了没有。如果陈希之确实死在裴越手中,便能证明他与陈家无关。」 开平帝沉默片刻,漠然道:「准。」 王平章垂首低眉道:「陛下圣明。」 开平帝又道:「裴越的封赏暂时搁置,等他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 王平章道:「臣遵旨。」 见皇帝面露倦色,这位军机重臣起身告退。 待他退下之后,开平帝狭长的双目中泛起锐利冷厉的光,从左手边一叠奏章中抽出最下面一本,翻开看了几眼,面上浮现冷笑,轻声自语道:「裴越虽然不老实,你这位国公又打着什么算盘呢?」 「呵呵。」 …… 南境,蒲圻城,别院之中。 裴越望着坐在对面的少女,隐约觉得她的目光与前些时日略有不同,便温和地说道:「公主殿下找了我,她说你改变主意想回建安。」 徐初容冷静地问道:「你愿意放我回去?」 裴越微笑道:「为何不可?」 徐初容似有不解地说道:「你之前说过,南边那些人想让我留在你身边,这对两边都有好处。如今我的生死操于你手,就算你强行带着我北上,我也没有反抗的能力,更何况我不抗拒你这样做。」 裴越点头道:「的确如此。」 徐初容凝望着他的双眼,轻声道:「其实我知道你近来的处境不算好,你们的皇帝迫不及待地让人夺走本该属于你的和谈大功。虽然这不代表他从此将你弃之不用,可如果有南边世族的示好,你自然就有更加充足的底气。」 裴越并不意外她能想到这一层,坦然道:「没错。」 徐初容睁大眼睛再次问道:「那你还放我回去?」 裴越微笑道:「如果你愿意随我北上,让我借此来安抚那些世族的情绪,其实我不会反对。」 徐初容轻咬下唇,良久之后问出一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中山侯府很大吗?」 裴越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想了想说道:「很大,可以住很多人。只是……徐姑娘,虽说两国战事尚未落幕,但战场上的恩怨与你无关,相反你一直努力劝我阻止战争的爆发。我历来奉行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不会迁怒于你,所以我认为我们就算无法成为朋友,至少不必成为敌人。」 至多也只是朋友。 「我明白了。」徐初容眼中闪过一缕落寞,旋即强笑道:「谢谢你的坦诚。」 裴越沉默不语。 徐初容很快便收敛情绪,眨眨眼道:「其实我回去也能帮你做成那些事。」 「嗯?」裴越略显讶异地望着她。 徐初容道:「以前我说过你可能会功高震主,如今看来这已经逐步成为现实。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开始筹谋将来,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南面为你创造一条后路。」 裴越终于知道她的变化源自何处。 眼前的少女充满自信,目光中偶尔可见决绝之色,显然她这段时间想明白了很多问题,甚至朝着某个极端飞速跃进。 徐初容坚定地说道:「我不想再让别人随意决定我的命运。」 这……应该叫做黑化? 裴越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其实仔细想想,徐初容给他的印象本就与众不同,她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千金小姐,反而格外热衷天下大势和朝局变幻,而且因为出身清河徐氏的缘故,她所接触的层面远非常人能比。 从大半年前相识之日起,她便始终如一,或者说她比沈淡墨更加执着,或许这就是裴越无法对她产生男女之情的原因。 虽说女子在这个世道里很难成事,但是只要自己给她一些信任和支持,再加上庆元帝和徐徽言对她的愧疚,这位少女未必不能掀起波澜。 果不其然,徐初容决然地道:「其实那些人想做的只是左右逢源,将来北梁若能攻取南境,凭借和你建立的关系,他们希望能够继续维持世族门阀的地位。既 然如此,我在不在你身边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如果想要在南岸布局,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裴越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正色道:「徐姑娘,你令我刮目相看。」 徐初容轻轻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道:「既然有缘无分,那我何不如洒脱一些?」 裴越看着她清澈的双眸,缓缓点了点头。 小半个时辰过后,二人商定一些细节问题,裴越起身与她告别。 南周重新准备的公主仪仗已经到来,都知侯玉数次提醒,他不能继续逗留,定于明日启程北上。 临别之际,他望着徐初容清丽的面庞,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既然已经阐明心迹,何必花言巧语挑惹于人。 因此他只是诚恳地说道:「珍重。」 徐初容微笑道:「一路顺风。」 裴越转身离去,徐初容静静地坐着,眼中终于涌现悲伤之色。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空一缕余香在此,少女心事有谁知? 从别后,江湖路远,长忆初见时。 868【天下何人不识君】 翌日,蒲圻城外。 朔风怒号,旌旗猎猎。 数千骑兵缓缓出城,他们的军容依旧严整,肃杀之气弥漫,但是将士们的神情尽显低沉。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在藏锋卫身上,从当初在灵州成军之日起,他们就始终保持着昂扬的士气。严苛的军纪并不会磨灭这支骑兵的斗志,一场又一场大胜浇灌出无坚不摧的强悍气质。 然而从前段时间开始,藏锋卫甚至包括背嵬营都出现愤怒和失望的情绪。 唐临汾这些天一直在安抚部属,可是就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京都里那些人究竟在想什么。 他们跟随裴越奔袭于南岸广袤的大地之上,为这个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可是在战事取得决定性胜利、接下来要利用谈判谋求更大的成果时,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侯爷却被一个文官取代位置,这让质朴又认死理的灵州儿郎怒火汹涌。 唐临汾等人的安抚似乎没有作用,其实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在纵容那些情绪的加剧。身为裴越的铁杆心腹,这些将官看得要更远一些,皇帝这个举动显然代表着朝中的风向,裴越将要面临的局势定然不会轻松惬意,所以他们要做的是让底下人明白主帅遭遇的不公。 未必要做什么,但是保持愤怒很有必要。 藏锋卫为前队,背嵬营拖后,处在中间位置的便是南周清河公主的倚仗和大梁礼部官员组成的使团,裴越则护着两架马车待在背嵬营的队伍之中。 裴越看着左右的精锐骑兵,微笑道:“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 一位追随他许久、经历过旗山冲之战的南营老卒直言道:“侯爷,这不公平!” 裴越不以为意道:“有什么不公平?” 老卒愤愤道:“这场战事靠着侯爷的谋略和冲锋陷阵,咱们才能击败南周十余万大军。没有侯爷费心筹谋,他们连江陵都守不住。结果侯爷付出那么多,功劳却是别人的,这就是不公平!” 附近其他老卒纷纷用力点头,只是因为军纪严明的缘故,他们没有喧嚣吵闹。 裴越望着老卒脸上毫不掩饰的愤怒与不甘,缓缓道:“我承认,这样的结果确实会导致心里不怎么舒服。” 周遭都是他最坚定的拥趸,所以裴越没有虚言伪饰。 老卒们依旧很愤怒,但是看向主帅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感动。即便裴越如今已是一等国侯,可是依旧不会像有些武勋那样盛气凌人,相反他一如当年那般将这些老卒视作兄弟。将士们大多没有读过几卷书,说不出国士报之的词句,可他们能够听懂裴越话里的真诚。 众人安静地等待着。 裴越继续说道:“不瞒大家,江陵之变发生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加官进爵,只是不想咱们的同袍惨死在敌人的刀兵之下。我非常确信你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愿意跟着我出生入死。不谈那些大道理,人活于世总得做些简单直接的决定,岂能事事都去考虑能够获得多少利益,对不对?” 众人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那老卒叹道:“侯爷说的没错,只是俺心里还是替侯爷不值,又不知道能帮侯爷做些什么。” 裴越笑了笑,坦率地说道:“你们用心操练,这就是最能帮我的法子。只要你们足够强大,旁人想要欺负我,总得顾忌伱们的心情。” 他说的风趣,老卒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心中的怒火逐渐转化成另外一种坚毅的情绪。 平稳行驶的马车之中,谷蓁听着外面的谈论,眉眼间浮现一抹柔情。 叶七见状打趣道:“蓁儿妹妹,要不要我喊他进来,免得你想见又不得。” 谷蓁脸上泛起羞涩的笑意,然后轻轻柔柔地反击道:“叶姐姐,你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叶七楞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道:“好呀,你竟然监视我。” 谷蓁连忙摇头道:“小妹没有,是桃花说的,她说是裴兄弟悄悄告诉她的。” 叶七脸颊上飞起红晕,想起昨晚那家伙又偷偷摸摸地半夜摸进自己房中,要不是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自己肯定将他踹出去,哼! 两人笑闹一阵,忽然听到车厢外传来喧哗声,紧接着马车停了下来。 谷蓁有些担心地望着她,叶七宽慰道:“没事,我出去看看。” 待她推开车门站在车辕上向后望去,不禁微微一怔。 只见数骑飞驰而来,沿路高呼道:“裴侯!裴侯!” 裴越认出领头骑士是巩城侯郭兴的亲兵首领,登时有些诧异,因为他昨日已经与郭兴说过,如今南岸战事尚未彻底结束,和谈到了最紧要的时刻,故而不必劳师动众地相送。 亲兵首领来到近前,在马上拱手行礼道:“我家侯爷让小人前来送信,还请裴侯稍待片刻。” 裴越不解地问道:“郭老将军这是何意?” 亲兵首领面带崇敬地望着裴越,大声说道:“我家侯爷说,裴侯此番挽狂澜于既倒,乃是所有边军将士的表率,更是南境百姓心中的大英雄。如今功成身退不计得失,这是裴侯的品格高尚,但是我们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顿了一顿,用尽力气嘶吼道:“今日满城相送,无关功名利禄,皆为人心所向!” 话音未落,只见一里地外的蒲圻城墙上竖起成百上千的大梁战旗,洞开的城门内当先冲出十余骑,随后便是无数将士,甚至还有拖家带口的城内百姓。 裴越神情肃然,策马来到队伍的最后方。 抬眼望去,只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线内。 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 昌平大营主帅、普定侯陈桓。 江陵城守将、保定伯蔡迁。 谷节、谷范、李进以及十余名指挥使。 除了必须留守驻地的武将如谷苍之外,参与江陵之战和汉阳之战的所有正职武将从各地赶来,此刻齐聚于此,只为给裴越送行。 相距二十余丈时,所有人齐齐下马,然后尽皆面带笑容地望着裴越。 裴越跃下马背,他身后的数千精锐骑兵长身肃立。 看着出现在城外的军民,裴越麾下的将士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主帅此前那番话的真意,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挺起了胸膛。 凛冽风声呼啸而过。 年逾五十的郭兴苍迈的声音如战鼓响起。 “吾等今日来此,只为恭送裴侯!” 铿锵的声音从所有人胸腔中迸发而出,由近至远响彻天地之间。 “恭送裴侯!” “恭送裴侯!” “恭送裴侯!” 望着这些激动且真诚的面孔,裴越胸中思绪澎湃汹涌。 他躬身一礼,然后轻声自语道:“谢谢。” 众人整齐划一地还礼。 裴越逐一看过去,将所有人的面容铭记在心,然后转身上马,一路向北。 那是归途,亦是征程。 给看看盟主的盟主加更还完~! (本章完) 869【北境之雪】 大梁北疆的边界线非常漫长,西起灵州,往东依次是邓州、化州和云州,延绵两千余里。 在北方边境与极北怒海之间的数千里广袤地域,世人称之为荒原。 边陲皆是苦寒之地,这便是中原王朝划定北面疆域的根源,继续向荒原延伸没有任何意义,占据之后反倒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迁移百姓屯垦。 但无论前魏还是如今的大梁,即便瞧不上贫瘠的荒原,却也不会毫无防备。 譬如灵州北端的长弓大营,不仅要防备西吴铁骑,看护协防虎城的侧翼,还要承担镇守北方边界的职责。 历经数次改制调整之后,如今大梁军力为十六营七十三卫近百万正兵,这其中有几个特殊的建制。首先是不称大营的京都守备师,论装备和军饷几与禁军平齐,只不过在士卒的选拔上不像禁军那样苛刻,后者一般只招纳勋贵后代或者将门子弟。 再有就是帅府设于化州境内的宣化大营,下设四卫步军,合计五万余人,表面上看并无特殊之处。然而无论兵卒的素质还是各方面的待遇,莫说和京营边军相比,就连设在渝州群山之间的铜鼓大营都要远远胜过宣化大营。 不仅如此,这五万余将士负责的是横跨三州之地、东西长一千六百余里的边境防务。 就连主帅哥舒意都曾在私下里自嘲,宣化大营就是后娘养的。 之所以西府要在北境单设一营,主要是因为荒原之上并非没有人类的存在。在这片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地方,生活着被中原王朝称之为蛮人的族群。他们的来历不可考,数百年前便曾在荒原边缘地带出现过。 传闻蛮人的先祖是上古时期被流放的遗民,被迫在天寒地冻的荒原上艰难求活。 大梁在边境上设立一百多个兵站便是防止这些蛮人越境袭扰百姓。 只不过因为蛮人特殊的状况,宣化大营一直不受重视,造就今日这样不能舍弃却又没必要投入太多的尴尬处境。 蛮人的体魄非常健壮,但是总人数不多,而且分为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所以无法形成强大的势力。他们虽然向往南方的温暖之地,却也知道中原王朝的厉害,连边境上那些不算强势的兵站都不敢窥伺,更不可能直入大梁境内。 然而这个状况却从今年年初开始发生改变。 其时大梁四皇子谋逆案刚刚平定,波澜尚未彻底平息之时,遥远的荒原上燃起了战火。 相较于世间三国动辄数十万大军的碰撞,蛮人部落之间的战争宛如村民械斗,一场数百人的厮杀便已经是两个部落能够承担的极限。 春去秋来,风云变幻,终有英雄出世。 当时间来到十一月中旬,除去一些较为偏僻的部落之外,荒原上的大部分蛮人尽皆归为一部,他们的首领名叫猎骄靡。 这是一位身高接近九尺的巨汉,行走时宛如一座移动的小山。他体态魁梧天生神力,能够赤手空拳杀死荒原上的凶兽,等闲十余个蛮人无法近身。 在猎骄靡的带领下,这个叫做坚昆的部落开始崛起,一步步发展壮大,到如今拥有勇士三千余人,其余族人超过七千。 夏塔山位于荒原偏东部,在坚昆部蛮人的口中意为「龙神」,这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山高二百余丈,顶部有一座祭坛。 雪依旧在下,荒原上已然银装素裹,空气中凝结着刺骨的寒意。 一名高大魁梧的蛮人身上罩着厚实的虎皮袄,踩着积雪朝夏塔山顶行去,他的步伐坚定有力,一路发出咯吱的声音。 来到祭坛附近,这里已经有数十人恭敬地等待着,他们大多是原先那些部落的首领,只不过如今都是这位壮汉的附庸。 他便是纵横荒原的猎骄靡。 一场苍茫豪壮的祭天仪式过后,首领们齐齐向猎骄靡单膝跪下,以此来表达自己的臣服之意。 祭坛外围,一个瘦弱的身影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命众人退下之后,猎骄靡来到山顶的边缘处,眺望着无边无际的辽阔大地,对出现在身旁的瘦弱身影说道:「我没有让父亲失望。」 声音粗犷雄浑,且从非常标准的发音来看,蛮人并非发源于这片苦寒之地,与南方的中原族群颇有渊源。但是因为生存的压力过大,他们早已丢失大部分的传承,只能像荒蛮之辈一样活着。 瘦弱身影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纵然已经包裹得非常严实,他依然觉得寒意不断侵袭进自己的骨头里。 他与猎骄靡并肩而立,颔首道:「老族长会为你感到骄傲。」 猎骄靡如苍鹰一般锐利的目光落在山下,望着已经小有规模的部落,神色坚毅地说道:「这样还不够,我的族人不能这样活着,只要一场黑灾到来,就有很多人死去。」 中年男人叹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虽然你已经成为荒原上的头人,我们还是只能生活在这里。」 猎骄靡摇头道:「我们需要粮食,需要盐巴,需要铁器,需要一片温暖的地方。」 他看向遥远的南方。 中年男人缓缓道:「我们可以去跟南边的人交换,用我们有的东西,换取我们需要的东西。」 猎骄靡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像雪一样洁白却又透着狰狞的牙齿,寒声道:「他们把我们当成野人,不会同意交换。对待那些人就要像对待荒原上的凶兽一样,只有让鲜血流满大地,他们才会听话。」 中年男人迟疑道:「南边的人很狡猾,而且他们拥有杀不完的勇士。」 猎骄靡能够完成称霸荒原的壮举,当然不仅仅依靠这具魁梧的身躯,实际上这一年来他改变以往执着于纯粹厮杀的方式,利用各种分化和胁迫的手段,逐渐蚕食其他的部落。 他胸有成竹地说道:「要不了多久,南边那人肯定会来找我。」 中年男人是他最信任的族人,闻言略显担忧地说道:「那人不是好心。」 猎骄靡冷笑道:「不管他想做什么,我只想让族人过得更好。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不能完成父亲的心愿。我知道他是想利用我,但你不应该忘记一个道理,在这片荒原上,再狡猾的凶兽也不是猎人的对手。」 中年男人沉默良久,他知道猎骄靡口中的帮助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今年年初那个深入荒原的南人,坚昆部不会凭空变出一批兵器,猎骄靡也无法学会那些高深的手段。 虽然那个南人只来过三次,但是每次都能给猎骄靡带来极大的好处。 他谨慎地说道:「总要小心一些。」 猎骄靡微微点头道:「我不会自大地认为坚昆部能够打败南面那个梁国,虽然我的勇士们每个人都能轻易杀死凶兽。我只需要那个南人提供一些消息,这样就足够我们获得想要的东西。」 中年男人松了口气,作为坚昆部最聪明的人,虽然他没有去过梁国,却也知道那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存在。在他看来猎骄靡已经完成荒原上最大的成就,再有妄想只会害死所有族人。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他好奇地问道。 猎骄靡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掌心旋转朝上,缓缓道:「等最后一场雪落下。」 雪花纷纷扬扬,凛冽的风从极北之地吹来,带着冷酷的寒意朝南方奔袭而去。 870【席先生的底牌】 裴越从蒲圻城出发之后,沿着官道一路向北,穿过定州进入钦州,于十一月二十日抵达成京。 返京之路已经走完大约三分之一。 对于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来说,这个速度显然很快,主要是因为除了必要的补给之外,裴越下令遇城不入,免去很多繁琐的交际。 边疆战事的过程如风一般传开,裴越的神机妙算与藏锋卫的勇猛早已成为南境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虽说主持和谈的人变成韩公端,但这只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人才能看穿背后暗藏的玄机,普通官员依旧将裴越视作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每到一地,这支成分复杂的队伍都会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就算他们不曾入城,也挡不住各地官民的礼遇和称颂。 裴越不愿耽搁行程,这个举动反而给他带来更好的名声,世人只当他是不想大发横财和侵扰百姓。若是换做那等贪婪之辈,巴不得每座城镇停留数日,光是那些官吏乡绅进献的礼单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见裴越如此光风霁月,越来越多的人发自肺腑地加入吹捧他的队列之中,其中不乏一些文坛俊彦,尤以江北傅氏子弟最为卖力。 “傅弘之这家伙如今也学会了自作主张。” 裴越无奈感叹,只不过眼中并无怒意。他知道京都那边的心腹担心风向的变化,想方设法要给自己增加筹码,一个极好的名声往往是对抗强权的利器。 江北傅氏作为和庐陵韩氏齐名的耕读世家,历来不愿轻易牵扯进复杂的局势中。如果没有傅弘之这个长房长孙的恳请,他们定然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再想到当初在四皇子操办的闲云评上,面对一众文人的质疑,当世大儒傅道云替自己张目的举动,裴越心中感慨万千。 日久见人心,不外如是。 等队伍进入钦州境内,他们受到的热情欢迎愈发真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出现在官道路旁,默默对裴越行礼致谢。 或许对于朝廷来说,裴越让祥云号南下赈灾只是臣子应尽的本分,可是这些淳朴的百姓不会这样想。今年钦州全境大旱,一度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如果不是裴越运来足够多的粮食,一举击溃本地世族暗中控制的粮商,让百姓们不仅能买到粮食,而且不用面对飞涨的粮价,不知有多少人等不到这个冬天的到来。 在定州境内穿行的时候,藏锋卫的将士们整日喜笑颜开,如今每天都能看到那些辛苦赶来只为站在路旁表达感恩的普通人,他们渐渐收起了狂放的笑容,眼中多了一些感动和骄傲的情绪。 礼部侍郎盛端明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天子圣明,国有贤臣,社稷安矣。” 裴越对此只是淡淡一笑。 这位老者终究要强过那些迂腐不堪的道学,不仅仅是他对裴越的态度越来越好,更因为他很多时候表现出来的优秀品格,譬如与南周谈判时的坚持,四方馆内的血性,江陵城中的忠义。 虽说天子圣明这四个字听起来略显刺耳,但裴越也知道无法苛求,毕竟人无完人,尤其是在这个以忠君为圭臬的世界里。 抵达成京之后,裴越一改之前的坚持,命令藏锋卫在城外扎营,然后带着公主仪仗和使团车队进入城内。 这让成京的大小官员颇为惊讶,然后便陷入截然不同的情绪之中。有门路的官员和权贵当然知道京都那边的动静,深知眼下如果和裴越走得太近未必是件好事,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想攀附上裴越这根前途不可限量的大腿。 不管他们作何想法,至少礼节上不敢懈怠,于是无数拜帖像雪花一般飞向裴越下榻的别院。 只不过裴越没有应允任何人的宴请,连钦州刺史和成京府尹的盛情邀请都被他婉拒。 日落之后,成京东城一处普通的宅院。 堂内摆着一桌朴素的酒席,裴越进来之后恭敬地行礼道:“请先生安。” 席先生指着对面微笑道:“先坐。” 裴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意识到今夜这场相聚应该还有别人。 席先生对他的敏锐颇为赞许,不慌不忙地打开话匣子说道:“祥云号这半年打下的基础非常扎实。这些日子我通过王勇详细了解过,你此前的安排非常妥当,接下来我面临的局面可谓事半功倍。” 裴越按下心中的疑惑,平静地说道:“先生谬赞。我只是觉得祥云号在京都缺乏潜力,很多地方受到限制,不如在南边寻找更加广阔的空间。” 席先生微微颔首,然后话锋一转道:“如今已近月末,你的婚期快要到了吧?”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原定的日子是下个月二十日,如今看来怕是有些仓促。” 席先生道:“南边这场战事耽搁了不少时间。” 裴越想了想说道:“我和她们商量过,将日期推后到明年开春,终究是人生大事,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委屈她们。此前我已经派人去京都送信,想来谷伯伯不会反对。” 席先生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没有调侃“她们”二字,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有些人已经意识到皇帝的借口何其可笑。” 按照京都那边传来的说法,开平帝之所以让韩公端取代裴越,理由便是裴越要在年底成亲,不愿耽搁这位股肱之臣的婚期。但是裴越上面没有父母,时至今日旁人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裴戎李氏还能做他的高堂,再加上谷梁历来将裴越当做亲儿子看待,甚至不反对裴越同时迎娶两位新娘子,所谓婚期又算得了什么? 裴越如今不在意皇帝的作为,无论他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还是将这个理由当做打压的前奏。 棋子已经落下,布局已经开始,裴越要做的便是一往无前,完成那个艰巨又壮阔的理想。 故而他没有延伸这个话题,凝望着席先生和蔼的面容,好奇地问道:“先生,我们在等谁?” 席先生的目光看向他的身后。 裴越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满身清贵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缓步行来,微笑道:“看样子是我来迟了。” 裴越面露讶异之色。 来人步入光亮之中,露出那张清癯的面容,竟是钦州刺史宋希孟! (本章完) 871【封疆大吏】 一直以来,裴越心中都有一个疑问。 早在中宗朝时期,席先生和沈默云便是裴贞的左膀右臂,两人对于裴贞的崛起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这个过程中,席先生并未遮掩身份,无论四朝元老莫蒿礼对他的看重,还是当初裴越参加陈观镇军议时、那些剽悍武将对席先生的敬仰,都足以证明他曾经在朝堂上拥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像这样举足轻重的风流人物,总不至于没有半点人脉。 只是席先生已经帮了太多,裴越不好意思细究详情。 等宋希孟走进正堂,他心中的疑问豁然消失,然后面带微笑地起身相迎。 想来这位儒雅文士一般的钦州刺史便是席先生的至交,一如谷梁和洛庭的关系,那两人看似身居高位渐渐疏远,但彼此心中都没有忘记当年的交情。 此前钦州大旱时局艰难,东府参政韩公端大权在握,但是钦州本地官员并没有给予强力的支持。反而是裴越领军到来之后,宋希孟表面上一应如常,刺史府乃至成京府衙明显更加尽心,协助裴越顺利解决成京当地七家世族。 「见过裴侯。」宋希孟温文尔雅,行礼如仪。 两人年纪相差悬殊,但裴越是超品一等国侯,放眼整个大梁也才七人,纵然宋希孟身为正一品大员,依旧要按照国朝规制先行见礼。这个场面看起来略显尴尬,但宋希孟始终面带从容谦和的微笑,并无丝毫憋屈愤懑之意。 「宋大人当面,晚辈岂敢受这一礼。」裴越侧身避开。 若是换做其他***,他肯定不会这样客套,但宋希孟明摆着和席先生交情极深,自然也有资格算他的长辈。 宋希孟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几分,看向裴越的身后说道:「思道兄,你这位得意弟子端的了得。纵观此番南境大胜之精妙,莫说国朝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及,便是我辈老朽亦只能鼓瑟吹笙,拍案叫绝。」 席先生轻笑道:「他能有今天全是自己奋发的结果,其实我出力不多。」 宋希孟感慨道:「数年前你再度出山时寄来那封密信,言及终于发现一块璞玉,愚弟便满怀期待,如今方知何为纵横尺余无瑕玷者。」 裴越坐在下首,安静地听着两人叙旧。以他两世为人的经历和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夸赞就忘形,只是心中有些惊讶。 从宋希孟所言可知,席先生在前往绿柳庄的时候就很看好自己,那岂不是说他答应裴太君的恳请不全是因为当年裴贞的恩情? 席先生此时并未注意到裴越的表情变化,他略显凝重地看着宋希孟说道:「景濂兄,这未免操之过急。」 宋希孟微微一顿,轻声说道:「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何以成大事?」 裴越终于听出一丝不对劲的味道,然而细想两人方才的对话,虽说这位钦州刺史把自己夸得像朵花,可似乎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缘何先生会突然间这般慎重? 见他极为罕见地流露出一抹茫然的神色,席先生和宋希孟相视一笑,随后只听他说道:「我这个弟子历来不喜引经据典,你这番旁敲侧击可是失算了。」 宋希孟神色从容,只是望着裴越的目光显得更加温润。 像他这样走到官场顶峰的重臣,一辈子不知见过多少年轻俊杰,但是如裴越这般年方弱冠就能动摇军中格局的奇葩可谓绝无仅有,故而赞许之余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直到此刻裴越表现出略显懵懂的一面,他才觉得这是一个鲜活真实的年轻人,而非刻在壁画上的将星下凡,自然也就愿意亲近起来。 席先生没有卖关子,转头望着裴越解释道:「所谓纵横尺余无瑕玷者,乃是连城之璧,古帝王取以为玺。」 原来指的是天子玉玺。 裴越微微一怔,立刻醒悟两人方才的机锋,暗叹这位宋方伯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一开口就直指问题的核心,堪称胆大至极,不禁面露苦笑道:「宋大人,我不曾想得那么长远。」 他不确定席先生究竟给宋希孟说到什么程度,但是从那句话来看,至少宋希孟已经看清他的处境,且知道他准备让祥云号在南境各州落地生根。 席先生适时说道:「我与景濂兄相交数十年,除国公爷之外只信他一人,所以你不必担心会走漏风声。」 裴越点了点头,敛去小儿女模样,恢复往日里沉稳内敛的姿态,淡然道:「京都风高浪急,暗中窥伺者不知凡几,我准备接下来两年低调行事,然后将重心转移到下面州府。钦州通衢南北商贸发达,稳居南境五州之首,祥云号虽有一个不错的开局,但是接下来想要快速扩张发展,还得宋大人施以援手。」 「此乃小事耳。」 宋希孟坦然道:「有思道兄统筹全局,以及刺史府的暗中支持,祥云号必然会达到你期盼的高度,继而从钦州延伸至周围各地。只不过,关于此事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裴越微笑道:「请大人赐教。」 宋希孟道:「陛下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你实在太过年轻,前不久又有五千骑破十万军的壮举,任何一位帝王都难以做到泰然处之。你如今的势头宛如烈火烹油,都中必然有人兴风作浪,你想要短时间内蛰伏于水面之下,行以退为进之举,暗中发展自己的实力,粗略看来并无不妥。」 他面色温和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你能想到这一点殊为难得,极少有人能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不争而争。然考虑到如今朝中的局势,你此前所谋还不够,甚至会有进退失据的危险。」 裴越神色渐渐凛然。 席先生插话道:「论君臣应对、官场争斗,景濂兄远胜于我,越哥儿要虚心求教。」 「思道兄志不在此而已,再者今夜只是坐而论道,不必拘泥于礼节教条。」 宋希孟和声细语地反驳,然后接着为裴越解惑:「以祥云号为支点,让你的影响力不局限在一城一地,这确实是一步好棋。但是,即便有你先生出手,想要达到你的期望亦非朝夕之功。倘若在你还不能借助各处的力量倒逼京都时,朝中便有人对你展开攻讦,届时你又如何应对?」 裴越沉吟道:「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宋希孟问道:「退到哪一步?交出军权还是舍弃爵位?」 裴越眉头微微皱起,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如今天下尚未平定,皇帝真能做到那一步?眼下看来他应该只想打压自己,而非孤注一掷斩尽杀绝。 宋希孟愈发直接地问道:「倘若陛下要你辞官,你接受还是反对?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能给你自然就能收回去,到时候你是接受这个结局,还是带着藏锋卫与武定卫起兵造反?」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谷梁对你视若子侄,沈默云时常暗中相助于你,大皇子对你心存感激,洛庭因为谷梁的缘故或许会在关键时刻替你说话,至于唐攸之郭兴等人,也能算是你的臂助。如此看来,你的确是国朝极其罕见的年轻权贵,就算皇子对你也必须郑重对待,更不必说朝中群臣,可若是要对付你的人是陛下呢?」 「退一万步说,当年定国公裴贞比你现在更强,你先生和沈默云对其忠心耿耿,军中无数大将唯裴家马首是瞻,结果又如何?」 裴越悚然一惊,霍然抬起头来。 是啊,当年裴贞权势煊赫,面对这个世界千余年来深入人心的皇权,最终能做的也只是假死脱身罢了。 他不觉得宋希孟是在危言耸听,涉 及权柄二字,皇帝会做出怎样的处置都很正常,史书上有太多类似的例子。 堂中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 便在这时,席先生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景濂兄是想告诉你,与其群而不党,不如党而不群。」 872【天纵之资】 刺史者,代天子牧守一方。 或许是因为此前那位灵州刺史薛涛表现得太过差劲,而且钦州刺史府在年中的旱灾中并无出彩之处,裴越心里对宋希孟难免有一些轻视。 其实细细比较起来,宋希孟和薛涛的经历截然不同,后者从入仕之初便在灵州官场,二十余年的盘踞养成后来那种狂妄自大的性情并不夸张,毕竟人总是会变的。再者灵州与钦州的境况迥异,那里地广人稀,世族乡绅的力量不强,相对而言主政官员的压力比较小。 钦州则不然,这里处于南境腹心,不仅局势极其复杂,甚至还有前魏时代遗留的门阀问题。上半年若非裴越以暴力破局,就连韩公端这等能臣都险些困于泥潭之中。 在种种掣肘之下,宋希孟能够坐稳钦州刺史的位置,足见此人胸有丘壑,只是世人大多被他满身清贵书卷气迷惑,以为他是那种穷经皓首的腐儒之辈。 听到席先生的提醒之后,裴越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对祥云号的前景寄予厚望,不仅要打造出足以撬动大梁经济命脉的巨舰,还有众多长远的构想要通过祥云号这个载体来实现。南境五州只是初始的目标,接下来他还要连接京都与西境,甚至包括南周也在他的布局之中。 但是如宋希孟所言,这是一个极其庞大又复杂的计划,不仅需要方方面面耐心的构架,最关键是需要一定的时间。一声令下便能铺开巨网是痴人说梦,哪怕只是南境五州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搞定,可以预见的是,短时间内裴越无法借助这处力量。 裴越脑海中高速运转,将宋希孟的设问与京都的局势联系在一起,顺着席先生提供的思路深思。 两位中年男人倒也不急,非常耐心且面带微笑地等着。 良久过后,裴越轻舒一口气,缓缓道:“我明白了。” 宋希孟笑问道:“何解?” 裴越平静地说道:“既然不知不觉间走到这一步,我只能踩在悬崖边上,既不能形成明面上的结党,却要让皇帝知道翻脸的下场很严重。” 宋希孟并不介意他的用词简单又直白,颔首道:“君子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耳。” 这句话并不艰深难懂,裴越不需要席先生为之注解,他脸上浮现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无结党之名,却有结党之实,而且我还这么年轻,肯定做不到如大人这般荣辱不惊,皇帝要是逼迫得太狠,年轻人肯定会忍不住血勇之气。” 宋希孟哑然失笑道:“这倒不失为一条应对的法子,必要时发作一番,让人知道你表面上的底线,总好过一味忍让退避。” 思路被打开之后,裴越不再藏拙,略显振奋地说道:“仅仅让皇帝忌惮还不够。如今西境无战事,南境又在和谈,朝廷这两年恐怕不会发起国战,我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不能只做领兵打仗的武人。” 席先生望着侃侃而谈的弟子,不禁老怀甚慰。 裴越看向眼含期待的宋希孟,从容地说道:“天子有心疾。” 宋希孟微微一怔。 裴越很快便给出自己的方略:“大皇子非皇后所出,而且此人虽然顾念亲情为皇帝所喜,大局上却拙于谋划,朝中支持他的重臣不多。倘若我从这个角度入手,皇帝总得体恤一下我这个懂事的臣子。” 如果在朝中风平浪静的时候,冒然插手储君之争显然很不明智,但是裴越如今的处境太过复杂,他完全可以用争功的举动来掩盖真实的目的。 短暂的安静之后,宋希孟转而望着席先生,神色感慨万千地说道:“思道兄,你这个弟子实乃天纵之资啊。” 席先生笑道:“你来迟了。” 这句话似乎是在调侃宋希孟进来时的笑言,但是两个中年男人眼神交错之间,早已明白对方的想法。裴越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想清楚这些问题,并且给出相应的对策,足以让宋希孟再度生出惊艳之感。 只是就算裴越没有席先生这个师父,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显然不可能给钦州刺史当门生。 宋希孟不无遗憾地摇摇头,随即又释然地笑了起来,对裴越说道:“钦州这边不必挂怀,有我和思道兄在,定然能够完成伱的夙愿。此番回京之后,虽然局势莫测或有风雨,但你只需要记住三点便可安枕无忧。” 裴越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宋希孟道:“其一,牢记你是大梁的忠臣,不要给人抓到破绽,至少目前你身上还有一层光环。我会让人在南境推波助澜,将你过往的事迹大肆宣扬,不需要太久就能传到京都。只要你守得住忠臣的身份,旁人想对付你没有那么容易。” “是。” “其二,定国府那边你要小心谨慎。忠孝之道乃是国朝根本,即便你恨裴戎不死,也要给他一条活路。等将来你不需要再看别人眼色时,那等纨绔蠢人的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大人是说,有些人会利用裴家给我制造麻烦?” “不可不防。还好你早早就从裴家分出来另过,而且朝野上下都知道你和裴戎之间的往事,所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凡事三思而后行即可。” “是。” “最后,你襄助大皇子争夺储君之位的想法极妙,不过一定要把握好分寸。换而言之,你可以帮大皇子出谋划策,但是不要亲自上阵,那样会让你站在大部分朝臣的对立面。” 说到这里,宋希孟的面色凝重起来,缓缓道:“二皇子才是皇后所出的长子,无论陛下怎么想,他天然就能获得很多人的支持。你如果用力过猛,之前的结党之实就会变成反噬之力。” 裴越沉思良久,微微点头,起身一礼道:“谨受教。” 宋希孟受了这一礼,欣慰地说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往后的路终究要靠你自己走。” 裴越诚恳地垂首道:“多谢大人指点,晚辈获益良多。” “当年若非思道兄出手相助,我早已是一具白骨,焉有今日之钦州刺史?今夜这番长谈于我同样颇有裨益,故而不必言谢。” 宋希孟洒然一笑,然后起身与师徒二人告别。 席间酒菜从始至终未动。 裴越再三挽留,宋希孟终究悠然而去,可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师徒二人将其送至门外,目送着他登上停在街上的那辆马车,而后在十余名心腹亲卫的护送下离开。 月色溶溶,寒意侵体。 席先生转头望着欲言又止的弟子,饶有兴致地问道:“莫非南边还有未尽之事?” 裴越略显尴尬地说道:“先生目光如炬,我就知道瞒不过。” 席先生笑问道:“何事?” 两人转身回屋,裴越没有隐瞒,将自己和徐初容的故事一五一十道来,包括她在蒲圻城中那番堪称惊世骇俗的自白。 席先生怎么也想不到裴越还有这等境遇,回想过往数年间他身上发生的故事,在绿柳庄中就与沈默云的千金鸿雁传书,再后来更是连西吴官宦之女都能带回京都。 “你啊……” 席先生笑了笑,似乎略显无奈,最终还是朝裴越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本章完) 873【亮剑】 席先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唯一的徒弟。 和那些夜夜笙歌的纨绔子弟相比,裴越自然是极规矩的,称之为洁身自好亦不为过。莫说醉生梦死眠花宿柳,他连青楼都极少去,仅有的几次也是与友人相聚。 但若说裴越老实本分,显然是瞧不起他这些年的壮举。不提叶七和谷蓁这两位正室,京都的沈淡墨、西境的林疏月、定国府里那些芳心暗许的丫鬟们,如今又冒出来一位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发生一些旖旎的故事。 当然,以席先生的心胸不会计较弟子的私事,故而在似笑非笑地感慨过后,他转入正题问道:“你觉得徐初容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裴越想了想说道:“虽说徐徽言对她肯定有愧疚之心,但她毕竟年纪还小,而且又是女儿身,很多时候会陷入有心无力的局面。不过在蒲圻城里我曾对她说过,倘若那些南渡世族想要左右逢源,可以通过她来传递消息。” 席先生赞许地道:“美人当前,你还能保持清醒的理智,可见这些年的磨砺没有白费。” 纵然徐初容已经非常坦荡地表明态度,要在回去之后开始攫取更多的实力,但裴越依旧做到滴水不漏,只不过给了她一个代言人的身份。就算将来这层关系被揭穿,站在大梁的角度来看,裴越的做法也没有任何破绽。 他知道自己所谋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除了席先生和叶七寥寥数人之外,绝对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 面对席先生善意的调侃,裴越略显无奈地道:“先生,我和徐初容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席先生摆摆手,微笑道:“倒也不必着相于这等小事。你让徐初容代表伱与南方世族接洽,应该不仅仅是想在南周布下暗棋,然后在关键时刻收网吧?” “知我者先生也。”裴越送上一记马屁,而后不疾不徐地道:“南周朝堂之上有主战派与主和派,门阀势力有南渡世族和本地豪门,文臣分为徐徽言这样的变法派和其他重臣组成的守旧派,军中又有以方谢晓为首的老牌亲贵和冼春秋为主的新晋武勋,简直混乱到一塌糊涂的程度,难怪庆元帝愁白了头发。”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微微摇头道:“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祥云号理应将触角伸向南面。只是考虑到两国的关系,我们不能明面上入场,需要将南周内部一些人变成我的代理人,这就是我放走徐初容的原因。这件事具体如何操作,还要拜托先生多多费心。” 代理人这个新潮的词汇让席先生稍稍沉默,片刻之后他颔首道:“我会处理。” 裴越想起一事,迟疑道:“先生,你是否认识冼春秋?” 席先生摇头道:“不曾见过。” 裴越便将在建安城时与冼春秋的那番密谈简略复述一遍,包括冼春秋意图谋反的想法、欲与裴越结盟的盘算以及裴越的身世。 良久过后,席先生喟叹道:“原来你是小郡主的儿子。” 一直以来,因为缺乏关键的信息,就连席先生和沈默云都无法确认裴越的身世。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凌平这个读书人身上,然而这个信息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留下的遗言,就连裴贞都只能猜测往事的真相。 他们在排除冼家和陈家之后,终于将凌平和林清源联系在一起。毕竟除了那位惊才绝艳的谋主之外,开国公侯之首的裴元不会特地关照一个看起来毫无关系的晚辈。 世事波诡云谲,随着当年与祁阳长公主渊源颇深的冼春秋揭露秘密,裴越的生母竟然是小郡主,他反倒和皇室有了关系。只不过小郡主与开平帝是表兄妹,再到裴越这一代,关系委实称不上亲近。 简而言之,裴越的外曾祖父是大梁太宗皇帝,从父系血缘族谱来论,他和开平帝的关系已经出了五服。 再者天家历来无亲情,即便父子都可能相互残杀,一如此前窥视皇权的四皇子。 即便抛开穿越而来的秘密,裴越也不会因为上几代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就认命地给皇帝做忠臣孝子,这不影响他将来的谋划。 席先生自然明白这一点,而且他想得要更深一些,目光幽深地说道:“冼春秋此举并非无的放矢,他想挑起你和刘铮之间的恩怨。无论他能不能做到顺而取之,他总不希望南境变成大梁的疆土,到了那一天他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裴越点头道:“事后我才反应过来。先生,冼春秋的存在可以加剧南周军方的内斗,所以我仔细斟酌过后,暂时不会针对他出手。相反,我们可以利用他和徐家这两条线,逐步插手南周的内政。祥云号终究只是一个载体,在这个时代想要用商号控制一个陌生的国家不太现实。” 席先生陷入漫长的思考,纵然他智谋过人经历丰富,要处理这样的布局也不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眼望着裴越,缓缓道:“年前这段时间我会整合祥云号的资源,然后着手建立连接京都、灵州和南周的通道。” 裴越神态沉稳地说道:“我会将与徐初容和冼春秋联系的信息渠道交给先生。” 席先生又道:“京都那边,祥云号总店和沁园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你不能退得太多,因为短时间内还需要京都那边的银子。” 裴越道:“先生放心,我不会随意舍弃自己的产业。这次我要带着王勇他们北上,留下那些掌柜们帮先生做事。等回到京都之后,除王勇和杨虎去灵州,其他人都会南下。当初是先生教导他们成长,想必也能用得趁手。除此之外,我会尽量筹措银子,让他们带给先生。” “你对祥云号的具体规划很完善,我很期待将来它绽放光彩的那一天。”席先生微微一笑,不由得暗自感叹这个弟子的眼界之高,随后叮嘱道:“景濂兄的建议很妥当,不过我希望你能记住一点,想要真正做到无所忌的那一天,你绝对不能放弃军权。” 裴越微微一怔,斟酌道:“如果皇帝想要夺走武定卫,我会根据局势来反抗,但是他绝对夺不走藏锋卫。我相信皇帝短时间内不会将我逼到绝境,他不是那么愚蠢的人。参照王平章的先例,大抵还是逐渐蚕食的套路。” 席先生摇头道:“我指的不是京都。” 裴越蓦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 席先生微笑道:“祥云号这么大的商号需要很多护院,南境可没有京都那么安全,只要我们低调一些,外人也无法说三道四。”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喜色,他当然能听懂席先生的潜台词。 “我会帮你练出一支精兵,虽然人数不会太多,但是能够成为你真正的底牌。”席先生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继续说道:“只要五千人,哪怕你在京都输得一干二净,他们也能给你创造最后的退路。” 一路走来,裴越不知听过多少人的承诺,那些花团锦簇的言语从来没有真正打动过他,唯独此刻对面中年男人平静的话语,让他心里涌起一股澎湃的暖流。 “谢谢先生。”他起身行礼,声音略显颤抖。 席先生来到他身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道:“既然你叫我先生,那么我帮你筹谋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曾经国公爷说我长于谋国拙于谋身,其实他自己亦是如此,现在你能在满目荆棘之中走出一条生路,我很高兴。再者,你对祥云号的谋划不仅仅是为了权势,我能看出来它对黎民百姓的益处,可见你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一如当年蜂窝煤的出现。” “十多年来我一直沉湎于后悔的情绪。当年我们亦曾怀着济世救民的理想,盼望看到世间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最终却还是落入尔虞我诈的阴诡地狱之中。沈默云选择完全不同的道路,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过,可我知道他不想做一个专门抄家灭族的酷吏和孤臣。” “还好你没有再走我们的老路,只此便强过我们这一代人。” “越哥儿,放心大胆地去做吧。” …… 十一月二十二日,成京北郊,裴越策马行于队列之中,脑海中还会响起席先生的谆谆之语。 他脸上浮现沉静坚定的神情,目光朝着北方,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那座巍峨壮阔如巨兽蛰伏的雄城之上。 此城名为京都。 (本章完) 874【雏凤】 南周,建安城。 内阁首辅的宅邸距离皇城不远,占地面积颇为广阔,府中亭台楼阁水榭假山一应俱全,倒也配得上首辅的身份。这座宅子乃是庆元帝特地赐下的官宅,在徐徽言携家眷入住前重新修缮过,格局清贵雅静,以示天子对首辅的荣宠。 府内仆人极多,只是因为清河徐氏千百年来严苛的规矩,这些下人从来不敢大声喧哗。 往日里倒是有一处院落时常能听到欢声笑语,可是如今连这里都显得格外肃穆。 今日是徐初容归来第六天。 整整六天她都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丫鬟婆子们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更无人敢私下议论,可见徐徽言治家之严。但是她们却听说过一些事情,好像是自家小姐送公主远嫁北梁,然而皇帝陛下和那位镇国公想要做的是利用这次机会攻打江陵。 最终的结果无需赘述,堂堂镇国公被迫辞去总理军务大臣的官职。而且听说朝廷里每日都在争执,那些官老爷们吵得面红耳赤。 便在这个时候,徐初容回来了。 下人们不清楚自家老爷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只是望着小姐冷若冰霜的面容,每个人都格外小心谦卑,生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两名大丫鬟提着食盒走出正房,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满面愁容。 相较于那些普通丫鬟和妇人,这两人一直跟在徐初容身边,对她如今的状态满是担心。 “你们且站住。”一个醇厚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丫鬟们吃了一惊,看清来人之后连忙福礼道:“请三少爷安。” 徐熙看向食盒,沉声道:“初容还是没胃口?” 左边那个丫鬟回道:“是,小姐早上用了半碗粥,中午未曾用饭。” 徐熙微微皱眉道:“去通知厨房那边,弄一些北面的菜式,然后再送过来。” 丫鬟们心中大感意外,毕竟府内历来不允许提起北边的字眼,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但是她们自然不敢违逆徐熙的命令,垂首领命然后提着食盒离去。 徐熙缓步走入侧面的书房,来到独坐窗前的徐初容身旁,望着她明显清瘦下来的侧脸,犹豫良久之后说道:“小妹,父亲从未想过要让你身陷险地。你送公主殿下去江陵,原本应该及时返回,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伱会陪殿下入城,这才发生后面的那些事情。等你被困于江陵城内,父亲想救你也无计可施,而且这关系到国朝大计,事前只有陛下、镇国公和父亲知晓详情,他不能派人跟在你身边,哎……这其实是……” “身不由己,我明白,三哥无需多言。”徐初容的语调很平静,只是听起来浑不似十六岁少女该有的嗓音。 徐熙心中颤了一下,从小到大他都非常疼爱这个妹妹,只是这次的事情给她造成太大的打击,一时半会难以抹平。只可惜他事前并不知道方谢晓的打算,否则无论如何也会阻止徐初容去送清河公主,哪怕引起裴越的猜疑也在所不惜。 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徐熙强笑道:“冬天来了,碧湖那边景色很好,为兄带你去散散心如何?” 徐初容终于转头望着自己的兄长,微微摇头道:“三哥,不必如此,我过段时间就好了。” 徐熙叹道:“可是这几天父亲找你说话,你始终一言不发,父亲他心里很不舒服……” 徐初容忽地打断他的话,低眉道:“如果三哥真的为小妹考虑,不知能否帮小妹做件事?” 徐熙心中一松,连忙拍着胸脯道:“尽管说来,为兄一定办到。” 徐初容道:“父亲一直将三哥视作未来的家主培养,这些年给了三哥很多资源,小妹想请三哥出手,帮忙安排一些人的官职。” 她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徐熙楞了一下,好半晌才问道:“什么人?” 徐初容从左侧一叠书本最下方抽出一张纸,递到徐熙手中。 望着纸上十二个名字和对应的官职,徐熙很快便认出其中七人是往常喜欢聚在徐初容身边的世家子,另外五人则是寒门子弟,皆是年轻一辈中颇有能力的人才。 徐初容见他沉默不语,便问道:“三哥觉得为难?” 徐熙摇摇头,虽然一次性解决这么多人的去处不简单,但毕竟只是一些中下阶的官职,都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只要搬出徐首辅的名头便能迎刃而解。他只是不明白小妹的想法,明明心里藏着莫大的伤感和委屈,怎么有兴趣理会这些往常她从来不屑去做的事情。 “小妹,能不能告诉三哥,你究竟要做什么?” “父亲做事不易,我想帮忙分担一些。” 徐初容语调冷静,然后话锋一转道:“三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过两天我会找父亲,告诉他一些事情。” 徐熙问道:“何事?” 徐初容缓缓道:“北面那位中山侯让我向父亲转达一些话。” 徐熙心中一动,以他如今的身份已经能接触到部分较高层面的秘密,自然清楚清河徐氏的处境和将来需要面对的复杂局势。 望着徐初容娴静中带着几分冷漠的面容,他轻叹一声道:“好,这件事我帮你办妥。小妹,别怪为兄絮叨啰嗦,父亲他需要考虑的得失太复杂,但他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徐初容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颔首道:“我已经想通了,谢谢三哥的开导。” 徐熙亦笑了起来,握着那张纸起身道:“我已经让厨房重新准备一些吃食,都是北面的风味,你多少用一些,不可伤了根本。” 徐初容柔声应下。 徐熙离去之后,徐初容转身回到自己的卧房,望着房中文雅秀气的陈设,不知不觉间脑海中浮现裴越的面容。 此刻他应该已经踏上归乡的路途,那里才是他的家。 徐初容知道裴越的所作所为称得上坦荡,可是她宁愿对方没有这么坦荡,有时候人就是这般复杂,想得却不可得,该舍又舍不得。 倘若她只是一个普通少女倒也罢了,无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腔深情付与春风。可她从小就行走于皇城之中,所见者皆是站在权力顶峰的人,过往的经历让她熟知权力二字的门道,那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参透的秘密。 因为女儿身的缘故,以前她不愿也不屑牵扯进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里。 如今她却改变了想法。 其实徐熙并不懂,从前备受宠爱的妹妹心里已经不恨他们的父亲,也没有想过让清河徐氏陷入危险的境地,她只是要将一些东西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经过裴越那么久的熏陶,徐初容如今开始站在更高的层面去思考问题。 诚如当时在蒲圻城那座别院里所言,她不想再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只是她自己也无法分辨,踏出这一步究竟是因为这次变故遭受的冲击,还是因为裴越始终将自己当做一个懵懂甚至幼稚的闺阁少女。 或许将来有一天,那个可恶的家伙在北面活不下去,灰头土脸地逃到南边。 到那个时候,是给他一个安身之处,还是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哼!” 徐初容微微翘起嘴角,宛如冰豆子一般从口中蹦出一个音节。 终究流露出几分少女的稚气。 却又有令人惊讶的气象,在她身上渐渐显现。 (本章完) 875【人不为己】 京都,魏国公府。 八桂堂是这一支王氏的先祖堂号,由历代家主传下来,如今亦是王平章日常起居的场所。 王九玄的父亲过世后,他那几位叔伯即王忠嗣等人未尝没有几分念想,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继承这个堂号。只是经过这几年开平帝的打压和削弱,王家子弟逐渐交出实权军职转为清闲官吏,唯独王九玄逆风而上,成为守卫皇城的禁军五位统领之一。 眼看着王九玄越来越有可能成为下一代八桂堂的主人。 即便心中嫉恨又躁动,王忠嗣等人却也不敢挑王九玄的毛病。因为王平章依旧牢牢把持着这个大家族的权柄,而且近段时间开平帝对他的态度改善许多,连谷梁都被比了下去,只要他还继续看重王九玄,那么没人能动摇这位长孙的地位。 八桂堂中铺着地暖,纵严冬腊月亦温暖如春,这算是王平章为数不多的铺张举动之一。 王九玄进来的时候,老者靠于榻上,左手握着一卷书。 「给祖父请安。」 王九玄一丝不苟地行礼,姿态泰然自若又显大气端正。 王平章微微颔首,示意长孙在旁边坐下,然后抖了抖手中的书说道:「这本操典七略不下于虎钤经之类的先贤兵书,裴越的确才华横溢。」 王九玄闻言神色略显恍惚,那还是年初裴越迎娶林氏女的时候,他借着送礼的名义登门求来一本操典七略,然后此书便一直放在王平章的案头上。 他自然也仔细读过此书,并不否认裴越在军事方面的天分才情。其实就算没有这本兵书,裴越在西境和南境战事中展现出来的才华也无人敢轻视。 只不过王平章这句感慨显然不是无的放矢,王九玄想了想说道:「虽说席思道这般人物不会教导出一个庸才,但是裴越的天赋未免太好了。借用那些文人大儒的说法,古之圣贤者,在于博施济众、拯厄除难、理足可传,裴越用祥云号经世济民,军功自不必多言,又能写出操典七略这种足以流传后世的兵法要典,隐隐有了肉身成圣的迹象,难怪陛下要剥夺他的和谈之功。」 王平章老迈又深沉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放下书卷坐直身体,话锋一转道:「你近来在禁军与同僚们相处得如何?」 王九玄沉静地应道:「李訾表面上很客气,但孙儿知道他并不信我。」 王平章淡淡道:「河间侯非开国公侯出身,与老夫也没有关联,乃是陛下潜邸时的旧人,他不信你实属寻常。」 王九玄微微迟疑道:「既然如此,祖父缘何要让那些亲信汇聚于孙儿麾下?」 王平章轻轻一笑道:「让你进入禁军为将,本就是陛下的暗示。若不顺着陛下的心思将你放在明处,再让老夫以前安插的那些人围绕在你身边,陛下又怎会放心呢?西营也好,你手里那些人也罢,陛下其实一直记挂着呢。」 王九玄其实明白这个道理,但这么多年习惯了藏拙,故而认认真真地听着。 王平章欣慰地望着自己的长孙,缓缓道:「先前说起操典七略,是想告诉你裴越再怎么强悍,终有一处不如你。」 王九玄这次没有犹豫,沉吟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没错。或许是因为少年时遭遇的折辱,他永远做不到像你这样知进退。当初那场朝会上,他强顶着孝道的压力将裴戎送进上林狱,老夫便知道这个年轻人最大的弱点不是年轻,而是性情深处那股宁折不弯的狠劲。有些人可能被他在陛下面前演绎出来的忠诚迷惑,但他绝对不是均行公或者洛季玉那样的忠臣。」 王平章娓娓道来,似乎在点评一个非常看好的年轻后辈,而非意图置于死地的敌人。 听到祖父提起东府 两位执政,王九玄面露敬佩之色,随后斟酌着问道:「祖父,要不要建言陛下褫夺裴越的军权?」 王平章花白的眉毛扬起,笑问道:「为何?」 王九玄道:「裴越的军功便是加封国公也足够,再加上他连操典七略都能写出来,在军中的影响力日增月益,又有谷梁和唐攸之这些人的支持,陛下岂会坐视这种状况的加剧?只要裴越倒下,谷梁就断了一根臂膀,到那时陛下只能像以前那样仰仗祖父。」 迎着王平章鼓励的目光,他继续说道:「再者,祖父这几年步步退让,孙儿麾下的亲信早已浮出水面,西营那边更谈不上隐秘,陛下应该已经相信祖父的忠心。」 王平章笑了笑,神情复杂地说道:「你考虑得很周全,远远强过你那些叔伯,但是还不够,理应看得更长远一些。」 王九玄楞了一下,随即恭敬地道:「请祖父赐教。」 王平章道:「老夫当年能崛起,军功只是条件之一,最重要的是中宗皇帝需要人对抗开国公侯尾大不掉的局势。你若将裴越彻底打倒,以后谁来跟陛下打对台呢?越来越多的年轻武勋出现,眼见是百花齐放的格局,他们很难变成真正的军头。若没有裴越这个异数,我们王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王九玄心中一震。 王平章笑道:「陛下之前用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来打压老夫,一如当年重用老夫制衡开国公侯,这个想法其实没有问题。朝局历来讲究中庸平衡之道,陛下只需要高高在上,打压强势的那一方,帮扶弱势的一方,这样才不容易出现权臣,君上便可以永远坐镇中军行裁决之道。只是……恐怕陛下也没有想到裴越竟然惊才绝艳至如斯境界。」 「是啊,裴越仅仅依靠一座江陵城和五千骑兵,就能戏耍方谢晓和他麾下的十万大军,孙儿远不及也。」王九玄苦笑,纵然他知道祖父绝对不会放过将王家脸面踩在脚下的裴越,此刻亦不禁生出敬佩的情绪。 「故此,我们王家不能充当陛下的马前卒,反而要在适当的时候帮裴越一把,让这对君臣反目成仇,斗得越激烈越好。裴越的军权是他安身立命的底气,只要藏锋卫和武定卫还在一日,陛下就只能徐徐图之,这个过程越漫长,我们就有更多的机会。」王平章不慌不忙地说道。 王九玄心领神会地道:「裴越身后还有谷梁,陛下如果要动手,只能仰仗祖父。」 王平章悠悠道:「但是裴越这小子心机深沉,又有谷梁和席思道的辅佐,定然不会坐以待毙。陛下其实还没有下定决心,搁置对他的封赏便是一个信号,让韩公端而非武勋去接手和谈更是如此。裴越不会忽略这些迹象,你说他回京之后会如何应对?」 王九玄沉思片刻,犹豫道:「故意示弱以退为进?」 876【魑魅魍魉】 “蛰伏隐忍以待来日,这大抵是一个普通臣子最好的选择,可是裴越不会这样做。” 王平章看了一眼手边的操典七略,笑道:“莫要忘了,他是宁折不弯的秉性。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他回京之后必然会利用和大皇子的关系,真正插手储君之争。可以预见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国朝不会有兵戎之争,他想要稳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想要改变陛下的想法,唯有体恤圣意,继而走上支持大皇子为储君这条死路。” “只怕他未必能走得稳妥。” 王九玄顿了一顿,冷静地分析道:“都中最不缺见风使舵之辈。陛下下旨让韩参政接手和谈,又让裴越尽快护送南周清河公主返京,很多人已经嗅到风向的变化。听闻裴越名下的产业最近不怎么太平,他回京之后目睹这些场面,依照他过往表现出来的脾性,不一定能按捺住火气继续扮演忠臣孝子。” 王平章摆摆手道:“商贾之道无足轻重,不过是黄白之物的多少而已,这些小事影响不了大局。裴越不至于落魄到那种程度,陛下也不会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真要出手也是以煌煌大势压之。那些人不过是眼热祥云号和沁园的财货,一群跳梁小丑而已,你莫要牵扯其中。” “是,祖父。” 王九玄应下,又问道:“如果裴越真的摆明立场支持大皇子,恐怕陛下舍不得对他下手,只不知这第一把火从何处烧起?” 王平章双手拢于袖中,面上浮现淡然的微笑,缓缓道:“裴越这个人历来重情重义,这自然是优点,却也意味着更多的破绽。” 王九玄陷入沉思之中。 王平章见状便提醒道:“想要烧起这对君臣之间的第一把火,需从大局入手,其实并不复杂。”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不知过了多久,王九玄缓缓抬起头,似乎不太笃定地说道:“赐婚?” 王平章静静地望着他,在王九玄面露忐忑之时,他忽地笑了起来,而且笑声越来越畅快,这是非常罕见的场面。在王家其他子弟面前,王平章素来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极少见到他会如此鲜明地表露情绪。 “倘若你父亲还在世该有多好……” 停下笑声之后,王平章语气复杂地叹了一句,随后肯定地说道:“吴贵妃是个极聪明的妇人,从过往她的言行便能看出来,她的心机城府远非普通人能比。无论裴越想不想支持大皇子,吴贵妃都不会介意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得力的臂助。” 王九玄点头道:“平阳公主是大皇子的胞妹,如果陛下将其指婚给裴越,大皇子便成了裴越的舅哥,裴越支持他争储理所应当。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裴越一旦成为皇亲国戚,他不可能一直占着军权,这样就能打消掉陛下的猜疑。” 王平章对他敏捷的思维非常满意,继续指点道:“其实之前吴贵妃已经做过这样的尝试,裴家险些就丢掉了最后的脸面,只是被裴越横插一手破坏了她的计划。” 那是在裴越刚刚从西境回来的时候,在李氏和裴云的计划之下,裴宁进入后宫贵人们的视线。吴贵妃顺水推舟,既想为大皇子找到一个优秀的王妃,也能帮开平帝彻底解决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王九玄沉思片刻后说道:“裴越肯定不会接受。” 王平章微笑道:“所以老夫说他不是没有破绽。无论是谷家女还是那个叶七,裴越都不可能割舍。可是赐婚的圣旨一旦发出,难道他还能抗旨不成?这件事对于陛下、吴贵妃、大皇子乃至于裴家来说都有好处,只需要稍稍串联就能达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裴家?”王九玄微微一怔。 王平章道:“裴戎虽然是个纨绔废物,但他肯定不介意恶心一下裴越。虽说当初裴太君让裴越分家另过,可他终究还是姓裴,骨子里流着裴元的血,裴戎依旧是他名义上的父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陛下的圣旨为凭,裴越如何能拒绝平阳公主下嫁?老夫知道他绝对不会接受,但是这第一把火烧到这个程度刚好,既能彻底恶化他和陛下的关系,也能进一步观察他的底线和应对的手段。” 王九玄心悦诚服地道:“此事该如何操持,还请祖父示下。” 王平章道:“你安排暗中的人手去找裴云,不需要说得太清楚,那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而且绝对不会忘记裴越带给他的耻辱。至于吴贵妃那边,老夫会亲自出手。” 王九玄应下,这种事对他显然不难。 议定这第一把火的细节之后,王九玄又道:“祖父,雄武侯派人送来密信,他那个侄儿蓝知秋至今下落不明,怀疑落在了裴越手里。” 王平章沉吟道:“这件事他办得不好,不该那般信任自己的晚辈。不过影响不大,裴越顶多拿蓝知秋做些文章,攀扯不到老夫身上。这样吧,伱让台阁里那颗棋子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提前消弭这个隐患。” “是,祖父。” 王九玄见他脸上略显倦色,便恭敬地行礼告退。 …… 冬日的京都寒冷肃杀,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 中山侯府不似其他府邸那般人丁众多,尤其是裴越南下之后,这座恢弘大气的侯府愈发显得冷清。倘若桃花还留在府中,倒也能闹腾出几分欢快的气息,如今便只剩下一片静谧。 虽然裴越和叶七都不在京中,府内依旧井井有条,林疏月将一切打理得极好。 除去她的耐心和谨慎之外,府中仆人亦非别家能比,都是绿柳庄中选出来的清白本分的家仆,前院又有裴越留下的亲兵镇守,即便近段时间都中的氛围十分诡异,那些歪风邪雨仍然吹不进中山侯府。 蕊香院中,林疏月看完上半月沁园和祥云号的账目统计,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半个月的进项缘何短了这么多?”她的语调虽然轻缓,但是神态已经严肃起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名叫袁青,乃是当初裴越让戚闵找来的二十名少女之一。她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如今直接听命于林疏月,负责审核与复查祥云号和沁园的账目。 袁青聪明伶俐又尽心负责,所以逐渐成为这群特殊的账房之首。 听到林疏月的疑问,她垂首恭敬地答道:“回夫人,婢子不知。昨日问过外面的人,他们说近来生意不太好,进项减少亦情有可原。” 林疏月又看了一眼账册上的数字,摇头道:“他们这是胡言乱语。冬日正是蜂窝煤用量增大之时,祥云号的进项怎会不增反减?至于沁园那边,每个月的进项都在逐步增加,不可能忽然出现下降的迹象。” “会不会……和都中近来的风声有关?”袁青小心翼翼地说道。 林疏月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道:“侯爷在南境立下大功,朝廷不久就会封赏,外面那些人懂什么?你去通知外面的管家,让他备好车马并知会亲兵,我要去看看具体情况。” 袁青答道:“是,夫人,不知先去何处?” 林疏月想了想,淡淡地道:“沁园。” ps:不会虐主,不会虐主,不会虐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本章完) 877【妖风四起】 自古财帛动人心,有钱能使鬼推磨。 百姓们对裴越的功绩津津乐道,朝堂上的重臣对他的权势忧心忡忡,但更多的人无比眼热这位年轻权贵这些年攒下的泼天财富。 历经数年的扩张和沉淀,祥云号以蜂窝煤为根基,兼之经营粮食和布匹,逐步占据京都这座百万人口大城近三分之一的市场份额。如今蜂窝煤的技术和配套产业已经不是秘密,但祥云号在京都的生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因为首阳山矿场牢牢握在裴越手里。 沁园的发展称得上顺风顺水,自六月中旬到十二月初,掐头去尾拢共五个月的时间,已经成为京都之内最赚钱的营生。在裴越的一手规划之下,这座园林成为日进斗金的温柔乡,外园每日里高朋满座,内园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妒,祥云号和沁园每个月都会将大笔金银成箱地送进中山侯府。 他们不是没有动过歪心思,可是即便裴越不在京都,亦无人敢来撩拨虎须。 祥云号的股东组成较为简单,裴越独占四成,谷范、孙琦、于同和陆成各占一成,魏子云等三人共二成,且其余七人只享有分红的权利,裴越对于商号的发展拥有绝对的独断之权。 旁人之所以无处下手,抛开那几位勋贵子弟和谷范的关系,关键在于祥云号总店的根基是首阳山矿场。除非朝廷撕破脸收回矿场,否则其他商号根本无法撼动祥云号在京都的地位。 沁园这边的情况较为复杂,裴越自身占有一半的股份,另一半则细分为五百份。 宫中占五十份,由陈皇后的亲侄儿陈安持有。 广平侯府和定国公府各占三十份,前者是裴越为谷蓁准备的聘礼,后者则是送给裴宁的傍身之物。 又有沈默云的十份,秦贤和薛蒙合计十份。 这一成三的股子基本属于白送,只收回了开平帝不情不愿拿出来的五万两银子。 余下三百七十份股子被裴越卖给了十余家勋贵府邸,诸如善国府孙家、修国府谭家、宁国府杨家、武定侯府、定军侯府、集宁侯府、汝南侯府等等。这些人要么是开国公侯后代,要么就是如今军中实权勋贵。 只要看一眼这个极其庞大且复杂的股东名单,就知道沁园是一个招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被沁园大肆挤压生存空间的其他庄园楼阁,背后自然也有强硬的靠山,但是就连竹楼的幕后主人二皇子都不敢使绊子。即便他不在意那些手握实权的武勋亲贵,只要一想到裴越这厮将半成分红按月送进宫里,他都生不出暗中算计的胆子。 如果按照正常的态势估计,裴越依靠祥云号和沁园早晚能够富可敌国。 然而京都不仅仅是首善之地,更是天气极端变化无常的诡谲之地,谁也不知道下一片云彩会不会带来狂风骤雨。…. 十月中旬,南境战事的结果传回京都,裴越的名气达到顶峰,他名下的产业亦迎来最疯狂的半个月。 仅仅十月下半月,京都沁园和祥云号的毛收入便达到七十余万两。 但是随着月底开平帝一道旨意发出,裴越必须尽快护送南周清河公主返京,和谈事宜由东府参政韩公端接手,南境军务则由各营主帅负责,此后局势便急转直下。 曾有人笑言,在京都的大街上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一个官老爷。不仅仅是那些拥有消息渠道的达官贵人,便是城中的泼皮无赖也能就朝廷局势说个头头是道。在那道旨意发出之后,关于「裴越恃功骄恣目无君上」的传闻不胫而走,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仿佛那个位高权重的中山侯回京之后就会锒铛入狱。 这些传闻的源头出自何处暂且不论,后续肯定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甚至还传出裴越在 军中大肆培植心腹训练私兵的离谱谣言。虽说这些污蔑的招数在史书上屡见不鲜,奈何总有数不胜数的蠢人相信。 京中风云变幻最直观的影响便是裴越的产业被波及。 祥云号那边倒还比较平稳,毕竟商号售卖的货品物美价廉深受百姓的喜爱,但是往常权贵富商云集的沁园这半个月却是大受打击。 门可罗雀不至于,只是进项相比十月上半月足足少了将近一半。 林疏月来到沁园议事厅的时候,这里的气氛略显沉闷和严肃。 除去原本留在京都的戚闵、祁均、杨虎和陈大年之外,前些日子返京的邓载亦在其中。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林夫人。」 林疏月在两名大丫鬟的护持中走到主位坐下,神色平静地说道:「各位无需多礼。」 众人落座之后,林疏月环视一圈,温和地道:「侯爷离京之前,将各处账目的监管核查之权交予妾身,具体的经营与管理则由各位自行做主。你们都是侯爷极其信任的人,按理轮不到妾身多嘴,只是近来各处人心不稳,还望各位能够替侯爷守好基业。」 曾经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是裴越将她救出那个火坑,而且一直以来敬之重之,又给了她一场正经的婚礼,林疏月对裴越既有爱慕又有感念,自然会尽心尽力地帮他操持家业。不仅如此,这一年来她始终不逾越界线,只管着侯府和外面的账目,从未仗着自己的身份对戚闵等人的职事指手画脚。 其实论理她才是最有资格代表裴越出面的人。 在叶七和谷蓁没有过门之前,林疏月是裴越唯一的如夫人,且不是身份低贱的普通妾室,而是被开平帝敕封为七品孺人的正经内人。 这也是堂中这些裴越的心腹称呼她为林夫人的原因。 见她言语如此客气,众人连道不敢,邓载当先说道:「请林夫人放心。虽然都中近来的传闻不堪入耳,但是只要我等还在,少爷的基业不会出任何闪失。」…. 林疏月微微颔首,缓缓道:「妾身自然相信各位。今日前来此地,只想问问最近各处可有什么难处?」 账目上的数字虽然直观,但是像祥云号和沁园这样的产业太过庞大,很多时候账目不能反应全部的问题。如果放在平时倒也罢了,如今裴越尚未回京,都中局势险峻,身为他的女人又岂会坐视不管? 戚闵左右看了一眼,斟酌着说道:「禀林夫人,目前各处都还正常,只是流水的周转上略微有些紧张。此前侯爷让祥云号大量收购粮食,转运至南境钦州,售粮所得的银子就地铺展祥云号在南境的分号,所以如今账面上存银不是特别充足。」 邓载紧接着说出自己提前回京的任务。 这些天他遵照裴越的命令,已经将藏锋卫的抚恤和赏赐银子命人送去灵州,同时在和戚闵商议之后,另外派出一批人前往灵州做准备。 林疏月沉思片刻,缓缓问道:「如今京都这边账面上合计还有多少存银?」 坐在另一边的杨虎说道:「除去每月送进宫里的那份,祥云号和沁园都是年底关账分红,这笔银子万万动不得。再减去各项预留的开支用度,账上只剩下二十七万余两,不过若是将上个月的薪俸银子截留下来……」 林疏月冷静地截断他的话头:「这笔银子不能截留,两日之内必须发下去。」 众人心中一松,杨虎颔首道:「是。」 林疏月又道:「南边的分号暂时不需要担心,售粮所得足以支撑前期的用度。灵州那边不用着急,先让人打探和了解具体情况,等侯爷回来之后再拨银子开设分号。」 众人连声应下。 林疏月想了想说道:「眼下还有一件 非常重要的事儿。侯爷离京大半年,都中各处难免会有松懈。邓载,你带着亲兵协助戚闵他们,先行自查沁园和祥云号的掌柜伙计雇工。若是有人作女干犯科,直接送去京都府衙。侯爷回来之后将要应对非常复杂的局势,不能在这些小事上授人以柄。」 邓载眼神一亮,当即起身答道:「是。」 林疏月整理了一番思绪,缓缓道:「沁园发展的速度太快,不像祥云号那般稳健,内中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正好趁这个机会肃清内部。外面的风雨你们不必担心,侯爷不日就会返京,无论祥云号还是沁园,眼下最重要的是自身不能出问题。」 其余人亦起身应下,便在这时,一名仆人来到门外禀报。 「启禀林夫人、戚总掌,外面有人求见。」 上汤豆苗 897【武夫报仇】 都中勋贵多如牛毛,想要引人注目殊为不易。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裴越这般青云直上,很多人只是靠着祖宗的余荫承继一个爵位,头脑灵活擅于钻营者或许能出人头地,大部分最终只会泯然众人。 西宁伯崔护并不属于这两者之一,得益于他那张如锅底一般的黑脸,再加上略显憨直愚鲁的性情,倒是给朝臣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并非开国公侯的后代,其父当年在西境军功卓著因而封侯,传到他手里却难有建树。后来机缘巧合抱上李炳中的大腿,在五军都督府中混了一个职事。又因为李炳中的关系,他与裴戎逐渐臭味相投,两家走得颇近。 当然,这是开平三年之前的事情。 不知是傻人有傻福,亦或是天然懂得趋吉避凶,崔护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却也一直过得安安稳稳。当初李炳中被撵去南营当主帅,他没有被牵连,后来李炳中卷土重来,郭开山半推半就地带着五军都督府投向谋逆的四皇子,他同样没有参与其中。 都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位黑脸伯爷依旧稳如磐石。 只不过在今天这样高规格的大朝会里,崔护自觉没有说话的份,早早就进入神游状态,直到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低声提醒,他才从美梦中惊醒。 “陛下,臣有罪。” 只看一眼上方开平帝漠然的神态,崔护黝黑的面庞上立刻堆满愧疚惶然之意,出班上前干脆利落地跪下请罪。 “平身。” 开平帝显然不愿在这等夯货身上浪费时间,转而盯着裴越说道:“裴越,朕往常一直宽纵你,是因为少年人跳脱飞扬实属寻常,兼之你素来忠心不掩,所以很多时候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今天你身为武勋,贸然插手吏部选官,这已经违反了高祖皇帝留下的铁律……” 他的语调渐渐严厉起来:“……若伱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朕看你也没有必要继续站在朝堂上,回你的中山侯府便是。你不是时常要乞骸骨?今天朕便遂了你的愿!” 字字如刀,掷地有声。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帝王之怒又当如何? 谷梁遽然抬起头,脸上泛起凝重的神情。 洛庭微微担忧地劝解道:“请陛下息怒。” 开平帝依旧望着裴越,漠然道:“洛执政是要教导朕如何行事?” 这句话落于地上,仿若极北之地的朔风越过千里荒原,涌进这宽敞威严的承天殿内,在每个人的心头上盘旋,瞬间便让寒意裹住全身。 洛庭的性情刚直坚硬,往常时有犯颜直谏之举,开平帝虽然不喜那种时候他笔直的脊背,却也知道此人才干出众忠心耿耿,所以从未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此刻他竟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堂堂执政,可见这位君王已经动了真怒。 源头自然是昂然立于阶下的裴越。 他抬首望着皇帝,平静地说道:“陛下,当初臣入横断山追击贼首,从她手中夺下一些勾连军中武勋的证据,这其中便有裴云之父的名字。方才裴云说子不言父过,又有亲亲相隐之说,表面上看他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的父亲危害的是大梁的利益,辜负的是陛下的信任,在天子面前难道也要遮掩那些丑陋的罪恶?” 裴云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 裴越的语气愈发真挚,缓缓道:“陛下,臣曾将裴云之父所犯下的罪证交给太史台阁沈大人。臣确有私心,非报定国府苛虐臣之私心,而是不愿陛下遭受欺瞒之忠心。但是臣从未想过要置他于死地,也没有将此事公然宣扬。裴云不知就里,反而暗中算计于臣。” 开平帝皱眉道:“他如何算计了你?” 裴越道:“陛下可否记得,当初臣从横断山回来之后,李炳中之长孙李子均勾连西吴刀客伏击于道旁,欲谋害臣的性命?” 开平帝看了一眼十分低调的沈默云,淡淡道:“此事与裴云有何关系?” 裴越压制着怒气说道:“李子均事败之后被关入太史台阁,裴云仗着与沈大人有几分交情,以探望的名义入台阁监牢,与李子均密谋用不孝的罪名构陷臣。” 裴云心中恐慌愈甚,微微颤声道:“你这是血口喷人!” “是吗?”裴越冷笑一声,继而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臣无比相信太史台阁各位主事的能力,在南境时若非兑部主事的鼎力相助,臣绝对无法扭转局势。故此,臣非常肯定台阁离部一定会有当日的记录留存,只需要将卷宗调出来,就知道裴云究竟对李子均说了什么。” 开平帝沉默不语。 在静静旁观许久之后,谷梁终于开口问道:“沈大人,不知能否找到当日卷宗?” 沈默云不答,抬头望向龙椅之上的皇帝。 开平帝微微颔首。 沈默云沉思片刻,缓缓道:“确有此事,由离部主事蔺甲归档于开平三年离部三十二号卷。陛下,此事详情与中山侯的说辞稍有出入,当时裴云的说法是帮李子均减轻罪责,这委实不算大事,故而没有呈递御前。臣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 开平帝微微摇头道:“此乃小事耳。裴越,就算裴云与李子均沆瀣一气,这与你先前所言弑父之罪有何关联?” 裴越极其冷静地说道:“臣只想说明裴云心怀恶念,连他的母族亲人都能算计,其他人又岂能例外?李子均如此,裴戎亦如此,皆是他用来陷害臣的工具罢了。当然,后者还有些区别,因为他不仅想要对付臣,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放过!” 裴云寒声道:“中山侯终究只是强词夺理。下官去找李子均,只是不忍他一时行差踏错继而万劫不复。至于谋害家严之说更是无稽之谈,中山侯尚在定国府中时,便与家严形同陌路,无丝毫孝敬之心。待出府过后,更是仗着广平侯的支持强逼家严辞爵。若非中山侯如此咄咄相逼,家严又岂会公然弹劾你?!” 裴越转身冷冷望着他,满身杀气地说道:“你以为凭着一张利嘴就能颠倒黑白?裴云,当时的状况世人皆知,我进山剿匪侥幸不死,并且拿到了你父勾连贼人的证据。若非你暗中怂恿挑唆,他会在没有半点胜算的前提下以父告子?” “你当陛下和朝堂诸公会被蒙骗不成!” 裴越再上前一步,裴云不由自主地后退。 他勃然道:“这些年我在外面为了大梁舍生忘死,一直没有闲暇跟你算一算往日旧账,今日便让陛下看看,你这位清贵文臣究竟是何等腌臜本性!” 他扭头望向崔护,眼中精光爆射,厉声道:“西宁伯,当初是你帮裴戎递上弹劾奏章,请你告诉陛下和诸位大人,裴戎对你说过什么!” 崔护何曾经历过这般万众瞩目的场面,直吓得哆哆嗦嗦。 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其实我当时劝过裴兄,毕竟他和中山侯是父子关系,这种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但是裴兄说,是府里二……二公子劝他先下手为强……” 一语出,满殿死寂。 二公子者,裴云是也。 裴云清瘦的身体晃了晃,清逸的面庞已然一片雪白。 殿内重臣无不皱起了眉头。 虽然崔护说得不清不楚,可是有些话本就不需要太过直白。 当时裴戎弹劾裴越五大罪,不仅被裴越逐条驳斥,还有裴太君的亲笔信作为证据。若非如此,开平帝也不会将其关入上林狱中。 但是今日裴越拨开当时的迷雾,事情的性质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如果崔护所言为真,那么裴云就是撺掇生父陷害亲弟,且不论他到底有没有藏着搂草打兔子将裴戎一并除去的想法,至少没有做到亲亲相隐兄友弟恭这一点,往大了说更是嫉妒贤能心怀恶念。 再加上他唆使李子均的事实,这足以论证此人品格败坏。 这样的人怎能成为太子属臣? 方才那些对裴云非常赞赏的清贵文臣们,此刻眼中的鄙夷已经毫不掩饰。 更不提原本就站在裴越这边的部分重臣。 远处面如锅底的崔护缩着脖子,低着头,悄悄撇了撇嘴。 他其实不想做得这么绝,可是四皇子叛乱的时候裴越提醒了他一句,且他的儿子崔猛如今在藏锋卫中为将,他自己刚好又有几份沁园的股子,虽然毫不起眼,可是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银子。 要不是这样的话,当日沁园开张的时候,他又怎会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一惊一乍,扮着丑角帮沁园造势。 如是种种,他只能是裴越的人。 龙椅之上,开平帝面色阴沉,然而不论他怎么想,裴云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 看向那个摇摇欲坠的年轻臣子,他漠然地道:“带下去,查清楚。” 裴云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争辩,这不是因为他突然间失去了急智,而是裴越已经堵死了他所有的生路。 人生于世,最重要是清名二字,尤其是他这样立志主政东府的人,容不得身上有丝毫污点。 就算裴戎能够站在他这边否认崔护的说辞,就算裴越除此之外拿不出半点证据,可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当时的事情已经能串成一条线,直接指向他本人。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便再也洗不干净。 既然如此,徒然挣扎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彻底丢了脸面。 作为这场持续数年明争暗斗的胜利者,裴越此时已经冷静下来,面色淡淡地站着,并无丝毫得意之色。 他没有再看身后被廷卫架下去的裴云一眼。 殿外,阳光初现。 (本章完) 879【林疏月】 「三天?」 汝南侯府的管事刘奇长身而起,望着似弱柳扶风一般柔婉的林疏月,干瘪的面容上泛起一抹冷笑:「倘若沁园现在拿不出收回股子的钱,本府价值十七万两的股份就要转卖给渭南郡王。」 汝南侯刘定远虽然将亲眷留在京都,但他的根基在西境边军,且这么多年勤勤恳恳镇守大梁西南边境,跟京都这边的勋贵圈子尿不进一个壶里,故而此刻刘奇的态度显得极为强硬。 不仅言语凛冽似刀锋,他心里对裴越的评价也降了一个档次。 虽说那位年轻权贵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可是崛起的速度太快,手里压根没几个有用的人才。往日里他有陛下的看重,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三分,可是一旦圣眷减弱,便如最近这段时间京都里的风向一般,不知有多少人按捺不住出手试探。 到了这个时候,中山侯府能站出来的仅是一名妾室,再有就是那些站在林疏月身后、出身卑贱的年轻人们。 听到刘奇毫不掩饰的威胁,坐在主位上的刘费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脸上的寒意稍稍消退了些。 另一边修国府的管家谭松上前两步,赔着笑脸道:「尊驾想必就是林夫人吧?请恕老朽冒昧,家中近来需要大笔花销,实在是一天也等不得。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林夫人见谅。」 修武侯谭甫如今身居北营主帅,名义上仍旧是裴越的顶头上司。 在南境战事爆发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谭甫只是过渡人选,一年半载之后退位让贤,将京军北营的大权交到裴越手中。再过几年等裴越愈发成熟之后,便将其调入西府军事院担任知院,给两位军机打下手,同时熟悉大梁军务的各项细节。 如此再磨砺个六七年,再让裴越去边军坐镇一方,等他三十多岁时便具备足够的资历入西府任右军机。 虽说不到四十岁的军方第二人依旧显得过于年轻,但这样操作好歹也在朝臣的接受范围之内,而且也是开平帝在四皇子谋逆案之后的安排。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裴越不过是出使一趟南周,不仅打出一场五千骑破十万军的大捷,更夺取南岸上百里土地,为定州水师的发展创造出更加宽裕的战略纵深。 便如王平章数次所言,这样的功劳足以加封裴越为国公。 一个还不到二十岁、掌握实权军职、在各地将帅之中拥有广泛人脉的国公? 开平帝的那道旨意就像一个鲜明的讯号,引得水面之下的暗流汹涌不止。 修武侯谭甫往日里对裴越客客气气,从不摆主帅的架子,那是因为他知道对方简在帝心,真闹起来只能是自取其辱。可是谁会心甘情愿给旁人做梯子?他还没老到不能动弹的地步,也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北营主帅,也想重振当年先祖修国公谭处端的荣光。 最好能将武定卫那些精兵悍将收入囊中,至于隐隐为天下骑兵之首的藏锋卫,谭甫倒还能保持几分理智,不会做那等白日梦。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和裴越拉开距离,若是能顺带着恶心他一下表明自己的立场,谭甫觉得更加完美。 谭松身为谭甫的心腹忠仆,早已得到一番耳提面命,故而此刻虽然不像刘奇那样冷硬,谦卑的言辞里却透着相同的态度。 其余四家府邸的管事亦纷纷开口,虽然各自的态度不同,想要表达的含义却完全一致。 偏厅另一侧,邓载与戚闵等人眼中怒色凛凛,倘若让这些人顺利拿着银子离开,既会引起沁园和祥云号下面上万人的恐慌,也会让裴越的脸面被人踩在脚底下。 更令他们忧虑的是,这些人不只是嗅到了风声,背后竟还有二皇子的影子。他们如此急切地抽干沁园的储备银子,显然还有更进一步的阴谋算 计。 看一眼林疏月沉静的侧影,他们心里情不自禁地生出担忧,不仅这些管事有备而来,还有一个代表二皇子的渭南郡王在旁边虎视眈眈,不知侯爷的夫人能否应付得过来。 林疏月姣好的面容上不见半点惶然之意,面对六名管事的步步紧逼,她柔声细语地说道:「诸位,妾身已经知道你们的来意,但一百三十七万两银子并非小数目,沁园自然需要时间准备。三日之期绝非拖延,还请稍安勿躁。」 谭松依旧满脸堆笑,状若为难地说道:「林夫人,合约章程里早已写明,沁园拥有外售股份的优先回购权,任何一家股东想要出手股份,必须先征求沁园的意见。我们自然不会毁约,更不敢为难裴侯,可是章程里同样说了,若沁园不收回股子,我们就能卖与别家,这没错吧?」 林疏月身姿如寒梅傲立,标致的鹅蛋脸上泛起清冷的神色,缓缓道:「既然说到章程,难道各位就没有仔细研究过,在当初拟定的合约倒数第四条,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在股东提出撤股之日起,沁园可于七日内给出答复。看在当初各府上鼎力相助的份上,我将时间缩短到三日,你们竟然还不知足?」 谭松语塞,面色一窒,旁边几人亦没有想到这位看似柔柔弱弱的侯府妾室竟然对合约细节了然于心。 裴越前世白手起家做出偌大事业,怎会遗漏这些关键之处?当初拟定合约的时候,他便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隐患,这不过是习惯使然而已。 刘奇深深皱起了眉头,随后阴恻恻地说道:「本府已经尽到了提前知会的本分,却也不会事事遵照你们的规矩,真当现在还是以前么?今日就算中山侯本人在此,拿不出银子也休想本府宽限时日,既然你们不能回收,本府自然要将股子卖与他人!」 「刘管事!」 在其他人将要开口之前,林疏月一声轻斥镇住欲沸之水,冷冽的眸光逐一扫过众人,平时温婉的语调带出冰霜一般的杀意:「各位府上真想与中山侯府为敌?」 堂中肃然一静。 除了刘费和刘奇之外,其余管事莫不惴惴不安。 林疏月此刻已经确认背后有人捣鬼,抽干沁园账面上的银子应该只是第一步,既然如此她更不可能让敌人得逞。 裴越将这个家和所有的产业交到她手中,岂能任由旁人抢夺? 望着明显出现分歧的各家管事,林疏月冷声道:「我虽只一介女流,却也知道人无信不立。莫说今日是渭南郡王想要你们手里的股份,便是齐王殿下亲至,你们也休想卖出一份股子。合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无论你们想抵赖或者仗势欺人,难道还能大过朝廷律法?」 「沁园不准,你们就只能等到三日之后!」 880【归来】 不待这些管事反应过来,林疏月不容置疑地说道:“若你们强行毁约私下将股份卖与渭南郡王,没有我家侯爷的大印为戳记,沁园自然不会承认。真到了那一步,各府今岁分红取消,那一百三十七份股子由沁园直接收回。” 她面无惧色地望着阴沉着脸的刘费,语调没有丝毫波澜地说道:“渭南郡王愿意做这个冤大头的话,花一百余万雪花银买一叠白纸,沁园倒也不会介意。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莫要怨怪旁人,若想打官司可以去京都府,中山侯府定然奉陪到底。” 谭松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轻女子竟然强硬至此,不是说她当初只是一个花魁清倌人?面对今日这种场面,居然能够做到毫不露怯,还敢当面讥讽刘费。 虽说这些旁支的宗室子弟不比几位皇子,可毕竟顶着天家贵胄的名头,普通人哪有胆气对抗? 他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刘费,心念电转之后说道:“也罢,既然林夫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本府就再等三天。” 谭甫终究不是刘定远,虽然二皇子那边许下重利,他也不敢撕破脸将裴越得罪到底。 随着修国府低头让步,其他几家只好偃旗息鼓。 林疏月看向欲言又止的刘奇,淡淡道:“沁园倒也不是拿不出十七万两银子。” 众人神色微变,难道说事情又有转机? 林疏月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不轻不重地说道:“若是单独答应汝南侯府,这几位怎会同意?刘管事,烦请你回去等上一等,三天后备好合约与存单,来沁园领银子。” 看着刘奇那张遽然涨红却又无计可施的老脸,邓载等人只觉心中十分快意,虽然没有笑出声,眼中的嘲讽之色显露无疑。 其实不光是那些管事心中诧异,就连他们都意想不到这位林夫人如此果决,难怪侯爷要以大礼迎娶,而非像旁人纳妾那般随意。 这些人终究还是浅薄了些,林疏月十五岁之前在西吴官宦世家长大,所见所闻皆非常人能比。遭逢大劫之后,她沦落灵州尝尽人间冷暖。即便身处异国他乡处境艰难,她亦从未自怨自艾过,反而利用各方势力的碰撞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如今她愿意洗尽铅华为裴越素手做羹汤,不代表她软弱怯懦不能担当。 厅内一众男子被她的气势压制,自然有人心有不甘。 渭南郡王刘费知道自己今天失算了,原本以为裴越不在京都,应当能打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会遇到一个如此难缠的女子,当即冷笑道:“好一个蛮不讲理的林夫人,颇有中山侯的几分风采。” 林疏月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道:“邓载。” “在!” “送客。” “遵命!” 刘费怒意勃然仿若七窍生烟,不提二皇子对他的倚重,平时无论去到哪家府邸,谁敢如此对待一位皇室宗亲?眼见那几名管事不顶用,又被林疏月下了逐客令,他只觉恶从心头起,沉声道:“好胆!来人!”….林疏月转身朝外走去,一字字道:“这座偏厅不是沁园对外开放的地方。渭南郡王若想逛园子,可以去外园那几处场所。若是想要私闯民宅白日行凶,仗着这几位宫中廷卫欺辱奉公守法的大梁百姓,不妨试试中山侯府亲卫的身手。” 两名大丫鬟紧紧跟在林疏月身后,俏脸上泛起骄傲的神情。 邓载等人拦在前方,外面影影绰绰不知来了多少亲兵,就算刘费突然发疯动手,他们也绝对不会允许那些人动侯爷的夫人一根手指头。 就在刘费怒极欲狂之时,厅外忽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启禀林夫人,园外有户部官员要见祁掌柜。” 林疏月蓦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人群之中的祁均。 在王勇南下之后,祥云号那边的事务便由他和戚闵共同暂理。 祁均与戚闵对视一眼,近前垂首说道:“林夫人,祥云号那边一切正常,侯爷一直交代要按照规矩缴税。” 林疏月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无妨,去看看便是。” 片刻过后,沁园大门外的长街之上,几名户部官员老神在在地站在街边,待见到一大群人出来不由得楞了一下。 尤其是当他们看见为首之人是名女子,不由得面面相觑。 虽说大梁礼教并不严苛,女子成婚后不至于像闺阁少女那般足不出户,但是也极少见到妇人抛头露面。 其实沁园今日的动静瞒不过一些有心人,包括那些近日来依旧来游玩的客人。这段时间京都的暗流涌动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包括今日一些股东上门闹事的风声,在某些人的暗中鼓动之下,早已传遍了整座西城。 当林疏月在一众人等的护持中出现,很多人不禁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那六家府邸的管事和刘费等人走到另一边,脸色颇为难看。 祁均来到那几位户部官员身前,冷静地问道:“在下便是祁均,不知诸位官爷有何见教?” 当先一人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奉上官命令,我等要核查祥云号今年的账目,还请祁掌柜即刻安排一下。” 周遭一片哗然,有些人不禁想入非非,户部突然在这个时候查账,莫非祥云号真的有不法之举? 这是否意味着朝廷终于要对这块肥肉下手? 祁均转头望向林疏月,见她微微颔首,便对户部官员说道:“自然可以。” 还没等这位主事继续开口,长街尽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似疾风骤雨一般。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名骑士策马疾驰而来。 看到那人的身影,林疏月忽然松了口气,一直藏于袖中攥紧成拳的双手渐渐松开。 骑士来到附近,极其潇洒地飞身跃下坐骑。 来人正是裴越如今亲兵之首冯毅。 他扫了一眼沁园外乱糟糟的人群,心中便已了然,快步走到林疏月面前躬身行礼道:“启禀林夫人,侯爷已经接近永州北境,两日后就会抵达京都,特遣小人提前赶回报信!” 林疏月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颔首道:“辛苦了。” 冯毅洪亮的声音响彻四周:“侯爷让小人转告林夫人,无论这段时间有什么人上门捣乱,一概无需理会,只将他们撵出去便是。” “等侯爷返京之后,他会亲自登门,找那些人算个清清楚楚!” 林疏月秀眉微挑,依次看向前方微微变色的户部官员、远处面沉如水的刘费和那几家管事、周遭各怀鬼胎的看客们,最后视线落在风尘仆仆的冯毅身上,轻轻柔柔地说道:“好。” 而后转身入园,步履从容,飘逸若仙。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仿佛弥漫着那个年轻权贵于沙场浴血之后的凛冽杀意。 . 上汤豆苗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新 881【大忠大奸】 开平六年,十二月初八。 绮水南岸,白马镇。 入夜之后,寒意泠泠,遥听江水翻涌之声,忽有孤鹤横江南下,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于夜色之中掠过,终至渐行渐远渐无声。 裴越独立于阁楼廊下,但见木叶尽脱,孤月悬空,只影在地,人间四顾寂寥。 此地距离京都不过数十里,都中的消息已经传到他的手中。 与他的推测大致相同,开平帝在发出那道旨意之后便陷入沉默的状态,没有往北营掺沙子,亦不曾直接对他的产业下手。虽然有些人沉不住气,譬如一个无权无势的渭南郡王想要撬开沁园的壁垒,又如户部下面的官吏稽查祥云号的账目,对于如今的裴越来说这些人只能算跳梁小丑,随手就能打发掉。 即便大风向对他不利,都中真正有能力的大人物都还在观望,亦或是暗中筹谋。 这里面最关键的原因是开平帝的态度难以捉摸。 究竟是暂时闲置压一压裴越的势头、以待来日再委以重任,还是将他一撸到底打落凡尘,在皇帝没有明确表态之前,没有人敢提前站队。诸如修武侯谭甫之流也只是趁着裴越还未返京,让家仆出面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而已。 “裴越,这人间江山如画,往后你可以陪朕一起看。” 这是四皇子谋逆案之前,开平帝在太液池畔对裴越郑重许下的承诺。 言犹在耳,却已然时过境迁。 裴越没有浪费时间感叹唏嘘,他只是尝试站在开平帝的角度,猜想这位九五之尊后续会有怎样的手段。从过往的事迹来看,皇帝对于人心的掌控堪称炉火纯青,尤擅以大势构织成网,且根本不在意谋局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人丧命。 一如当初他对路敏请君入瓮,便是此种手段的典型之作。 忽然之间,院外传来的人声惊扰了裴越的思绪。 下到一楼正堂,便见亲兵来报,只说礼部侍郎盛端明孤身来访。 裴越按下心中疑惑,微微颔首道:“请。” 待见到盛端明手中提着一个小食盒,裴越愈发不解,微笑问道:“老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盛端明爽直地说道:“明日便将返京,想来往后相聚之时罕有,故此欲小酌几杯,裴侯可愿赏面?” 堂中烛光明亮,老者的眼神略显复杂,裴越心中一动,遂欣然点头道:“老大人客气了,越求之不得。” 食盒中装着四碟佐酒菓子,另有两个酒壶。 亲兵退下之后,盛端明由衷地赞叹道:“裴侯之才如锥处囊中,操练士卒、行军打仗乃至商贾之术无所不精,虽弱冠之年却能取得偌大功绩,足以令无数人心生惭愧。便如这种名为破阵子的烈酒,锋芒毕露又后劲绵长,大半年来风靡京畿之地,老朽亦喜之不尽。” 裴越举盏相敬,平静地说道:“老大人谬赞。既然老大人喜欢这酒,改日我让人送一车去府上。” 盛端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定定地望着裴越的面庞,似笑非笑地问道:“裴侯不担心旁人疑你勾连结党?” 裴越笑了笑,微微摇头道:“一群宵小之辈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天子乾坤独断明辨忠奸,我又何惧之有?” 盛端明斟满酒盏,没有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感慨道:“回想一年前对裴侯的印象,老朽颇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裴越知道他深夜来访肯定不只为小酌几杯,见老者悠悠打开话匣子,便耐心地听着。 “当初陛下简拔裴侯于草莽之间,年仅十四便为子爵,老朽颇觉不妥,亦曾上奏劝阻。只不过当时座师从大局考虑,朝中支持者甚众,老朽那本奏章被陛下留中,最终不了了之。后来听闻裴侯在西境立下大功,老朽依然没有改变看法,裴侯可知为何?” 盛端明几杯烈酒下肚,眼神反而愈发清明,隐隐有锐利之感。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明白老大人的担忧,纵然当时无碍,或有后顾之忧。” 盛端明颔首道:“十四岁为子爵,十七岁封侯爵,值此三国鼎立大争之世,似裴侯这等天纵之才,陛下春秋正盛之时尚能压制,可是将来何以为继?” 裴越握着精致的酒盏,话锋一转问道:“不知老大人的座师是哪位重臣?” 盛端明坦然地回道:“当朝左执政,均行公是也。” 莫蒿礼? 裴越眼神微微一凝,想起当初在绿柳庄中席先生讲过的朝堂故事,以及莫蒿礼病倒之后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得轻声一叹。 相较于桀骜不驯的武勋亲贵,大梁的文臣大多奉忠君为圭臬。 归府养病的莫蒿礼身为四朝元老,无数次站出来替天子震慑群臣。 洛庭性情刚直,虽然因为那次夜谈对裴越青睐有加,而且暗中与谷梁知交莫逆,可是裴越觉得倘若自己走上那条路,对方必然会站到对立面。 更不提韩公端、宁怀安等人,说白了他们都是大梁的忠臣,或者更直白一些是刘氏皇族的忠臣。 至于眼前这位老学究,想来今夜前来也是为了教导自己要以忠君为念? 听到裴越的喟叹声,盛端明缓缓道:“裴侯不必介怀,虽然均行公当初选中了老朽的卷子,但是老朽并非他的门人,否则也不会在礼部侍郎这个官职上蹉跎十余年。” 裴越略显讶异,从老者复杂的眼神中领会到他内心的纠结与彷徨。 盛端明苦笑几声,怅然道:“老朽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如今却不知何为忠何为奸,不知裴侯能否赐教?” 裴越饮下半杯残酒,斟酌地道:“老大人这个问题太过庞杂,我读书太少,很难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一问一答之间,两人眼神交错,渐渐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深意。 “从年初的谈判,到出使南周,再到兵锋相见,老朽一路走来一路静观,渐渐折服于裴侯的赤子之心。先贤曾言,饰邪说、文奸言、为倚事、陶诞突盗、荡悍骄暴,以偷生反侧于乱世之间,皆为奸人之所为,然而你从始至终都能秉持初心,何其难能可贵。” 盛端明回忆着这一年来的见闻,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如今裴侯的处境归咎于功高震主四字,陛下那道旨意发出后,想必朝中肯定会掀起攻讦你的风浪。自古以来,似裴侯这般年轻英才,死于莫须有之罪名者不计其数。” 裴越隐隐听出他的话锋,淡定地回道:“未必如此。” “一定如此!” 盛端明右手拍于桌上,眼中精光爆射,怒道:“那些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并非是你图谋不轨,而是因为你木秀于林太过出众。至于你为了大梁出生入死,筹建商号经世济民,这些事除了那些挣扎求生的军卒和百姓,谁会在意呢?” 他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面上泛起一抹悲凉的笑意,沉声道:“偏偏贩夫走卒的想法无足轻重,恰如这滔滔江水日复一日,纵然时而惊涛拍岸,终将归于一片寂然。” 裴越望着老者沧桑的面容,不由得肃然起敬。 盛端明又饮一盏,缓缓问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本章完) 882【夜宴】 当初在南周君臣面前,裴越抄来东坡居士的定风波,本意只想连消带打,破解庆元帝的离间之策,并非真实的心情写照。 然而世事波诡云谲,他亦未曾料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变故。 今夜盛端明以那首词中的句子发问,显然别有深意。 裴越大致明白这位老者心中的矛盾之处。一方面他身为讲究传统的文人,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天子为重,如今理应站在开平帝那边,替君上扑杀一切隐患。另一方面他今年从北到南,亲眼看着裴越救济灾民和亲冒矢石,这个年轻权贵的所作所为让他大受触动。 其实对于裴越而言,盛端明的形象何尝不是一直在发生变化? 当初与徐子平谈判之后他主动行礼,四方馆内对裴越百般照顾,江陵城中组织民夫协助城防,这一点一滴的往事都能说明这位老者并非迂腐虚伪的假道学,而是真正有操守的当世大儒。 良久的沉默之后,裴越轻声道:「老大人何必为难?」 盛端明静静地望着他。 裴越诚恳地说道:「数年前,我是一个朝不保夕处境艰难的庶子,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方有今日的地位。在之前那么为难的境地里,我都能安安稳稳地站着,往后更不会轻易被人折断脊梁。」 盛端明忽地淡淡一笑,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危难之时,老朽绝不会坐视那些人肆意攻讦你。」 裴越面露惊讶之色,他一直以为盛端明今夜是来试探自己,毕竟这才是一位忠贞老臣该做的事情,所以即便对方情绪外露过甚,他都保持灵台清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承诺。 对于盛端明这种人来说,一诺千金可谓人生准则,连性命都比不上诺言的重要。 最关键的是,盛端明并非普通官吏,而是朝野上下那些清流的代表,他的态度能够影响到很大一部分清贵文臣的看法。裴越如今在武勋中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可是在文官那边便显得乏善可陈,纵有洛庭的欣赏和看重,终究缺乏足够的助力。 裴越不会天真到认为盛端明支持他造反,但只需要这位老者关键时刻开口相助,他在接下来的朝争漩涡之中就能少去很多麻烦。 一念及此,他感激地说道:「老大人厚爱,越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盛端明摇头道:「裴侯切莫如此,老朽不过是替钦州受灾的百姓、江陵城中的将士尽微薄之力而已。除此之外,老朽还有几句话,裴侯姑妄听之。」 他抬眼望着烛光之中裴越沉稳的面容,不疾不徐地说道:「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 裴越心中感慨万千,老者这段话的意思并不艰涩,以前他也听席先生讲过。 盛端明没有一味地劝诫裴越做忠臣,只是告诉他秉持君子的种种美德,将来一定会获得满意的回报。显然这位老者也明白裴越返京之后将要面临的困局,他不希望裴越走上歧路或者从此一蹶不振,因为国朝需要这样才华横溢又秉性纯善的俊才。 至此裴越终于理解他今夜来此的目的,也明白他给出那个承诺的根源。 沉思片刻之后,裴越颔首道:「谨受教。」 盛端明没有追问他的内心想法,将最后一盏烈酒饮下之后,缓缓起身道:「老朽告辞,裴侯不必相送。」 裴越将其送至门外,令亲兵护其返回。 北风凄厉,老者消瘦又略显佝偻的身躯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裴越负手立于门内,缓缓呼出一口气。 人生于世,终究是一场漫长的前行,途中那些人和事纵然无法拦住他的脚步,却也会在他心头留下深刻的印记。 …… 腊月初九日。 黄昏时分,京都南门洞开,五百禁军在统领宁季的指挥下于城外戒严。 南周清河公主的仪仗先行入城,由宫中来人负责接引,前往皇城西面的一处府邸中暂歇。至此裴越的出使任务已经完成,只需要明日入宫面圣便可复命。 藏锋卫和背嵬营的骑兵在五军都督府的官员点验过后,在唐临汾的率领下返回北营驻地。 裴越看向道旁那辆宽敞结实的马车,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虽说来去匆匆,他总算是陪着叶七和谷蓁看遍南北风景,勉勉强强提前度了一个蜜月。 正准备朝马车走去,面前忽然出现一位熟人,裴越望着对方那张谦卑的老脸,不禁微微皱眉道:「刘都知,有何指教?」 来人正是宫中内侍省都知刘保,开平帝身边的亲信太监。 刘保微笑道:「恭喜裴侯凯旋。」 裴越不动声色地道:「多谢。」 刘保又道:「陛下口谕,召中山侯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其实在他出现的时候,裴越便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同时心中愈发不解。 他这次回来不比往日,不仅护送清河公主,同时还是以大胜功臣的身份返京,按理来说朝廷应该派重臣出城相迎。可是除了撑场面的五百禁军和一些负责交接手续的官员之外,南门外竟然一片冷清,恰似呼啸而过的朔风一般,徒留萧瑟肃杀之意。 这似乎符合都中近段时间的风向,开平帝摆明了要淡化裴越这次立下大功的影响,真要是大张旗鼓重臣相迎,岂不是告诉京都百姓,中山侯又替大梁出生入死功勋卓著? 裴越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在送别那些一路相伴的礼部官员时还带着轻松的笑意,可是无人知晓他心中的腻歪和愤怒。 他不是圣人,哪怕两世为人依旧有血有肉,会欣喜欲狂也会黯然神伤。 至少在见到席先生之前,他从未想过窥伺皇权,否则也不会带着藏锋卫转战厮杀于天沧江南岸。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刘保的面色越来越难堪,其实设身处地的话,他能理解裴越此刻的心情。 斩首数万、击溃周军、夺下汉阳城,这是何等惊艳的战绩,正常来说两府重臣得代替天子出城相迎,何至于像眼下这般冷冷清清? 裴越有点不明白开平帝的想法,既然你都选择打压之势,为何还要着急忙慌地让我入宫? 他看了一眼渐渐昏暗的天色,缓缓道:「明日一早,我会陛见复命。」 刘保楞了一下,他从未听过臣子会说出这样的答复,这可是抗旨不遵! 然而裴越却没有再解释,迈步走向那辆马车。 「裴侯啊……这……这……」 刘保连忙追了上去,满面惶然之色,裴越抗旨会有怎样的下场他不知道,可他肯定自己会有***烦。一想到开平帝那张威严的面庞,刘保只觉双腿发软,拼命地拦在裴越面前。 「越哥儿。」 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打断了刘保的絮叨。 裴越扭头望去,看见策马而来的中年男人,眼中不由得一热。 纵然今日城外一片寂静,终究有人不会畏缩于城中。 谷梁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和裴越的亲兵们,继而满含深意、语调醇厚地说道:「入宫吧,我带着他们回去。」 车厢中亦传来叶七柔和的声音:「裴越,你去罢,我们在府中等你。」 裴越与谷梁对视 片刻,终究点了点头,旁边的刘保如逢大赦,老脸上堆满笑容。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裴越在刘保的引领中走进皇宫,目的地却非开平帝平日召见朝臣的御书房或者两仪殿东暖阁,而是天子日常起居的兴庆殿。 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偏殿之中,一张圆桌上氤氲着清淡的香气。 裴越进来之后,还未行礼便瞳孔微微一缩。 除了那位大梁至尊之外,席上还有一位雍容华贵的吴贵妃。 竟然如家宴一般。 「还愣着做什么?坐下吃饭。」 开平帝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883【人间的味道】 「坐下吃饭。」 在这个讲究严父孝子之道的世界里,很多高门大族的家主都曾不苟言笑地说出过这四个字,既能彰显出自己的威严,又隐隐透出一抹宽厚的味道。 然而此处不是哪座府邸的后宅,而是天子日常起居的兴庆殿。 莫说对一个臣子如此亲近,就连最受宠的大皇子都不曾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倘若刘贤此刻在场,多半会震惊到目瞪口呆,随即生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皇子」之类的困惑。 周遭的宫女内监们尽皆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挂着恭敬卑微的浅笑,心里早已是惊骇难当,同时对不远处站着的中山侯充满着羡慕与敬畏。 内侍省都知刘保回想起那一日在两仪殿听见的只言片语,对于裴越在开平帝心中的重要性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不由得暗中讥讽外面那些听风就是雨的蠢人,亦庆幸之前在城外没有在裴越面前摆架子。 难怪他敢抗旨不遵…… 刘保先是看了一眼开平帝淡然的表情,然后走到裴越身边恭敬地说道:「中山侯,请入席。」 圆桌摆放着各色精美的菜式,中间有一道菜类似于裴越前世的火锅,大梁习惯称之为古董羹,意为食物投入到沸腾的汤底中会发出「咕咚」的声音。 透过蒸腾的热气,裴越望向对面,但见开平帝的面庞略显模糊,仿若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平静又淡定的神情之下,倒是旁边的吴贵妃言笑晏晏,投过来的目光中有着明显的赞赏和嘉许。 虽然皇家森严气度仍在,但已经极其难得地营造出一种家宴的氛围。对于开平帝这样讲究天子威仪的君王来说,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若是换做那些满腹经纶的朝堂老官,此时说不得便要痛哭流涕山呼万岁,再长篇大论称颂圣恩。 时间仿佛过去许久,实则只是片刻之间。 裴越上前一步,行礼如仪,语调平静地朗声说道:「臣裴越,拜见陛下,参见娘娘。」 依旧恭敬,依旧本分,但是连那些宫女都能感觉出来,相较往日溢于言表的真诚,今日的中山侯身上多了一层朦胧的距离。 殿中气氛陡然沉肃。 开平帝的目光越过圆桌凝望着裴越的头顶,细长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 刘保见状情不自禁地吞咽一下口水,愈发垂首低眉,大气也不敢出。 「咯咯。」吴贵妃发出一声娇俏的浅笑,顷刻间吹散殿中渐渐凝固的氛围,继而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臣妾虽处后宫,亦曾听说过中山侯的一些趣闻。原以为只是世人牵强附会,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果然如此。」 开平帝收回目光,淡淡道:「平身。」 裴越沉默地挺直腰杆。 开平帝被吴贵妃打岔之后,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怒意已然消散,见裴越依旧是那副软硬不吃的模样,不由得轻斥道:「糊涂东西,还要朕亲自请你入席不成?」 刘保连忙上前相请,待裴越坐在下首之后,自有宫女近前布菜斟酒。 开平帝转头望着吴贵妃,温和地问道:「贵妃所言趣闻为何?」 吴贵妃掩嘴轻笑道:「是说中山侯年纪虽轻,却比任何人都持礼甚恭,无论何时何地都对陛下发自内心地敬畏。纵然这些年他位高权重,但始终不改初心,明明是武勋世家出身,倒像是尊礼守节的老夫子一般。」 玩笑之间便将裴越方才刻意表现出来的情绪遮掩过去。 开平帝轻哼一声,回首看着低着头的裴越说道:「这家伙还知道尊礼守节?贵妃不要被那些传言蒙骗。看看他这些年做的事情,初入朝会就敢顶着不孝的名头,硬是将裴戎送进上林狱。一言不合他就把魏国公的亲孙子满嘴牙齿打落,堂堂武勋 子弟现在连话都说不完整。更不提他稍有不顺就敢跟朕撂挑子,这么点年纪动不动就要乞骸骨辞官归老,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像是臣子所为?」 吴贵妃倒也不惧,温婉地道:「这不正说明陛下圣明仁厚,中山侯一片赤诚之心?倘若换做那等老谋深算之辈,又怎会在陛下面前直言敢当呢?」 「不过是往常朕对他太纵容了。」 开平帝稍稍加重语调,继续申斥道:「也怪裴家没个懂事的人,没有从小好好教导他,虽说到底没有长歪,终究心性孤僻了些。当初贵妃看中裴氏女,本是一桩好姻缘,这家伙不思感念天家眷顾,反而去裴家大闹一场。裴戎那等蠢人倒也罢了,裴云可是朕钦点的殿试榜眼,被你一耳光打得不能见人。若不是念在你年幼的份上,朕定不会轻饶。」 最后一句话却是盯着裴越而言。 裴越终于抬起头来,这是他走进兴庆殿后,君臣二人头一次对视。 吴贵妃这次却没有插话,因为她明白自己什么时候该出言缓和气氛,什么时候该安静地听着皇帝敲打臣子。 裴越平静地说道:「陛下,过会这些菜就凉了。」 旁边的宫人们无不纳闷,心想这位中山侯果然胆气雄壮,行事非常人也。 然而开平帝却从年轻人的目光中看到一抹深沉的疲惫之色,于是他没有再继续掰扯旧事,淡淡道:「既然饿了为何不动筷?难道朕还会拘着你?」 「谢陛下。」 裴越的语气柔和几分,然后拿起筷子向面前精美可口的食物发起进攻。 吴贵妃见状不禁心中暗叹。 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何其复杂,在开平帝的心中,裴越绝非普通大臣可以相提并论,甚至比当初的王平章还要看重。身为开平帝最宠信的后宫中人,吴贵妃深知这两年身边的至尊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与当年大开大合的杀伐果决相比,似乎多了几分柔软的味道。 转头望着大快朵颐的裴越,吴贵妃渐渐理解开平帝的为难之处。 裴越的吃相绝对算不上粗鲁,宴席上的礼节并不逊色皇族子弟,奈何他的饭量远非普通纨绔能比,看似轻描淡写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动作,不知不觉便已经吃下三碗贡米。 帝妃二人只是随意用了几筷子,然后索性旁观裴越毫不矫情的动作。 刘保在旁边恭敬肃立,心中却哭笑不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会有臣子在陛下面前如此随性,仿佛饿死鬼投胎一般,一碗接一碗地吞咽着饭菜。 或许若干年后,他老到走不动道的时候,会将这件事当做奇闻异事讲述给家族里的后辈听。 但是此时此刻,这位小心翼翼行走宫中数十年的内监都知不得不承认,裴越如此表现让这场家宴有了它应该有的意义。 不再悬于云端,仿佛人间一隅。 若能长久,该有多好。 884【风乍起】 裴越终于放下筷子,拿起旁边温热的绸帕擦嘴。 已经静坐许久的开平帝却拿起汤勺,将放在自己面前的御寒养生汤盛出半碗,然后目视站在一旁的刘保。 内监都知心中剧震,就连吴贵妃淡雅的面庞上都涌起一抹惊讶。 刘保上前小心翼翼地捧着瓷碗,然后来到裴越面前放下。 裴越微微一怔,心里长叹一声,眼中刹那间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起身再度行礼道:「谢陛下赏赐。」 开平帝却没有故作姿态,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一年来你替朕办好了几件大事,虽然封赏还未定下,但是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如今天气寒冷,你奔波数千里也不容易,喝碗汤暖暖身子。」 「臣遵旨。」 裴越垂下眼帘,然后站着将半碗汤缓缓饮下。 开平帝又问道:「吃饱了?」 裴越坦然答道:「七分饱,恐积食伤身,不敢吃得太撑。」 开平帝微微颔首,望着这个年轻臣子俊逸的面容,仿佛是要看穿他的内心,但他看见的仅仅是平静之中带着几分感激的神情。 终究与旁人不同。 哪怕是莫蒿礼这样的四朝元老,若是得到皇帝亲自盛汤的恩遇,恐怕也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裴越并未表现得太过激动,虽说相较于他进殿之初的戒备和抗拒,眼下神色柔和了许多,却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若非如此心性,想来他也做不出那等伟业,以至于自己身为天子都陷入两难的境地。 同时亦能证明,这段时间的冷遇委实刺痛他的内心,从这个角度似乎说明裴越仍旧是那个坦诚忠心的臣子。 一念及此,开平帝缓缓起身,在吴贵妃的搀扶下向暖阁行去。这边的宴席自然有宫人收拾,虽然一时间人影憧憧川流不息,但无人发出丁点声音,皇家气象自然显现。 皇帝没有发话退下,裴越只能跟了过去。 来到暖阁之中,帝妃分居左右坐于榻上,裴越亦有一张圆凳。 吴贵妃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奇观中,莫说宫人们没有见过裴越吃饭时风卷残云的气势,连她也颇为惊奇,不由得微笑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中山侯亦不遑多让。不愧是陛下钦点的大将军,便是在宴席上都有这样雄壮威武的气势。」 面对这位身份尊贵、几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后宫妇人,裴越从始至终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因为他从未忘记过当初便是她不动声色间险些除掉裴家的军权,于是恭敬地回道:「不敢当娘娘谬赞。臣幼时缺乏长辈教导,故而时常做出粗鲁之举,有碍观瞻还祈恕罪。」 开平帝不禁冷笑道:「听听,朕不过是随意训了一句,他便牢牢记在心里。」 吴贵妃轻笑道:「陛下,臣妾听惯了那些违心的恭维,反倒觉得中山侯这般爽直才是忠臣所为。臣妾虽只是后宫妇人,却也听说过中山侯散尽家财赈济南境灾民,又不惧生死亲自领兵纵横于危局之中,足见他将陛下和国朝放在心头上。」 她神色温和地看了一眼裴越,继续说道:「想来陛下也喜欢中山侯的性子,所以才力排众议将他加封为一等国侯。」 开平帝的神色渐渐舒展开,不过仍以「胡说」二字批之。 裴越品出这位贵妇人话语中的深意,不慌不忙地说道:「娘娘,臣不敢妄言欺君,散尽家财实不敢当。祥云号的确为赈灾出了一点力气,不过也没有赔上臣的本钱,而且在灾情缓解之后,顺势在南境开设分号,将来也会将经营重心放在下面州府。说起来,臣在这件事上还是占了陛下的便宜。」 肃立在旁的刘保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双手。 吴贵妃微微讶然, 随即无奈地笑了两声。 开平帝目光平静地问道:「莫非朕的京都容不下你的祥云号?」 裴越缓缓抬起头来,眼中露出一抹愤懑之色:「陛下,臣昨夜还在永州境内时,便有府中管事仓皇来报,说是户部官吏在大庭广众之下针对祥云号。这些年臣从不曾放松对商号的管束,无论缴税还是日常经营,绝不会有任何践踏朝廷律法的行径,却不知户部为何要针对臣?」 开平帝的语调冷了下来:「你名下的商号朝廷不能查?」 裴越轻吸一口气,缓缓道:「将时间推到一个月前,祥云号在京都立足多年,为何户部从来不查?便是要查,也应当按照规矩行文照会,但是那些人不去祥云号的总店,却跑去沁园围堵臣的妾室,这是什么道理?」 开平帝沉声道:「你是在质问朕?」 裴越低眉道:「臣不敢。」 开平帝沉默片刻,漠然道:「户部所行之举,朕不知其中详情,这等小事也不会呈递到朕的案头。裴越,你需要明白一件事,户部是朝廷的官衙,他们如何行事不需要提前向你请示,更不可能因为你中山侯的名头就退避躲让。」 裴越微微点头道:「陛下说的对,各衙门行事也要依照章程规矩,否则户部不就是自成一体,不受朝廷律法的约束?臣明日就要去问问户部尚书陆大人,他到底是依据哪条规矩去围堵臣的妾室。」 「啪!」 一声轻响,周遭宫人心中一颤。 开平帝抬手按于案几之上,冷峻的眸光望着骨鲠姿态的裴越,久久未曾开口。 吴贵妃秀眉微挑,轻声道:「中山侯,这里面肯定有些误会。户部就算要查祥云号,绝无可能去打扰你的妾室,没有人敢这样做,陛下亦不会允许这种乱象的出现。其实这段时间陛下经常称赞你在南境的壮举,颇为有你这样忠心能干的臣子骄傲。」 「跟这个糊涂东西说这些做甚么?」开平帝平复着情绪,寒声道:「你看看他这副样子,难道朕会觊觎他一个商号?朕身为大梁天子,难道会指使户部去欺负你的妾室?何其荒唐的想法,真是愚不可及!」 裴越依旧低着头。 良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说道:「臣知道陛下不会这样做,臣只是不明白有些人为何敢这样做。」 一语出,这温暖如春的暖阁内仿佛突然间涌进冰寒刺骨的朔风。 885【天不假年】 倘若是在朝会上,裴越这句话立刻便会引来群臣狂风骤雨一般的驳斥声。 原因很简单,身为人臣岂能心怀怨望猜疑君上? 看似裴越是因为户部的小动作愤怒,实则君臣二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问题的根源在于江陵之战结束后、开平帝对裴越采取明显的打压之势。 他让韩公端接手和谈只是一个开始,更关键在于后续没有及时封赏裴越,甚至都不曾派遣使臣进行口头上的嘉奖,自然会引来朝中风向的变化。所谓上行下效也好,揣摩上意也罢,倘若没有开平帝的态度在前,区区一个户部怎么敢擅自刁难裴越的产业? 诚然,这或许是一些小人暗中谋划的手段,莫说皇帝不会知情,就连户部尚书陆之涛都未必知晓,可是这些变故发生的原因建立在开平帝打压功臣的基础之上。 裴越明面上是因为祥云号的遭遇发难,本质还是在质疑南境战事之后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 假如刚开始开平帝就摆明态度公事公办,此刻他完全可以用君臣之道压制裴越,偏偏他选择了一场家宴意图缓和关系。 宴席之上,帝妃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翻裴越的旧账、肯定他的功劳、谈论朝廷的局势,甚至皇帝亲自盛汤以暗示裴越不要寒心,种种所为归根到底只是希望裴越能够体谅君上的不易,平心静气地接受现状。 其实从一个臣子的角度来说,裴越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没想过国公的爵位,于他来说那不是赏赐而是毒药,他也不在意南境战事之后的封赏,或者说只要能保住自己在出使南周之前的地位,大抵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问题在于这绝对不是结束,否则开平帝为何要费尽心机安抚他? 眼下的安抚显然是为了下一步更加严厉的打压。 从裴越进入兴庆殿,开平帝压根没有提过南境和谈的详情,亦不曾说起裴越这段时间遭受的冷遇,这种避而不谈本身便足以说明很多问题。透过现象看本质,皇帝的每一步棋都有深意,最终还是希望裴越能够继续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地做好忠臣孝子的本分。 所以裴越不能选择继续退让,利用吴贵妃的话头带起争锋之势。 开平帝望着年轻臣子执拗的眼神,曾几何时他何其欣赏这样的目光,甚至到了现在他都不忍直接将裴越打落凡尘,只想磨掉他心里的锐气,让他明白何谓君父的权威不容置疑。 想到这儿,他渐渐敛去漠然的杀意,缓缓道:「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不过你能够直白地说出来,反而能证明你的忠心和坦荡。但是你应该学会成熟一些,如果连这点挫折都承受不住,将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宴席上温馨又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近乎于明示的警告。 裴越微微皱眉,随即略显委屈地说道:「陛下既然这般说了,臣便不计较户部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这些年臣确实通过祥云号赚了些银子,但是都投进了此前买粮食的花费之中。除此之外,臣名下的产业没有任何问题,他们要查祥云号的账目,只要符合规矩章程,随便他们去查。」 开平帝与吴贵妃对视一眼,缓缓道:「莫要以为朕对商事一窍不通,你这些年赚了何止百万两银子?在朕面前装穷叫苦,莫非你还打算从朕的府库里搬银子回府?」 吴贵妃适时笑道:「中山侯,陛下的府库可未必有你家的库房厚实呢。」 裴越看了一眼笑容温和的贵妇人,摇头道:「娘娘虽是打趣,臣却绝对没有这个想法,更何况陛下富有四海,岂是臣这点微末家资能比?」 他移动视线看向开平帝,迟疑片刻后说道:「陛下,臣想说的是,无论臣官居何职是何爵位,臣名下的产业都是 本分经营的商户,户部也好其他衙门也罢,日后若是还要无事生非,臣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忍气吞声。」 开平帝瞪眼望着他,然而裴越出人意料地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 「陛下莫要动气……」吴贵妃哭笑不得地劝道。 开平帝看着裴越别扭的模样,生生气笑了,斥道:「朕如今怕是管不了你。罢了,真要是有人无缘无故欺到你头上,朕允许你出手反抗,但是不可伤人性命,记下了吗?」 裴越心中长舒一口气,感激地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他之所以要冒着皇帝震怒的风险这样做,原因有二。其一是试探开平帝的底线,如今看来与自己在南境时的推演大致相同,虽然开平帝肯定会打压自己,但不会选择特别激进的手段,理应是温水煮青蛙的方式。 这与裴越如今掌握的势力有关,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开平帝的确很欣赏他以前表现出来的能力和品性。 其二便是按照席先生的筹谋和规划,祥云号和沁园必须跳出京都的桎梏,改变方向深入大梁的各个层面,由简入繁将各地的民生和裴越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里面最重要的掣肘便是各地官府的阻碍。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果任由下面的人隔三差五来挑刺,裴越肯定什么事都干不成。故而在交锋的初期,他必须征得皇帝的同意,将外部的阻力扼杀在萌芽之初。 开平帝意外于他这般坚持,略有些不解地问道:「户部所为终究是偶然之举,你如今回了京都,谁还敢上门找你的麻烦?」 裴越坦然道:「陛下,臣觉得南境生意不好做,那边当地的势力错综复杂,祥云号虽然勉强立足,但是从长远来看发展的潜力不够,所以臣准备另外开辟一条商道。」 开平帝微微挑起眉头,意味深长地问道:「新的商道?」 裴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道:「是,臣在灵州那边还算有些名声,而且和唐刺史私交较好,所以准备往后将商号的重心转到灵州。那里地域广袤连接大陆东西,对于祥云号来说前景广阔大有可为。等回府之后,臣便会筹措银子在西境建立分号。」 开平帝陷入沉思。 裴越和唐攸之的关系自然算不得秘密,太史台阁和銮仪卫都曾有过详细的汇报,再加上当初裴越在灵州攒下很好的名声,他会这样抉择倒也很正常。 西军的调整已经完成,唐攸之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处于严密的制约之中,只需要让銮仪卫再增派一些密探,理应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仔细地思量过后,开平帝放下心中的疑惑,望着裴越那张灿烂的笑脸,不禁没好气地训斥道:「你如今好歹是一等国侯,竟是一门心思扑在赚银子上,也不怕朝中文武笑话。」 裴越瞪大眼睛道:「陛下,臣可不只是为了赚银子,如果世间商贾都像祥云号这样,今年钦州等地又怎会陷入粮荒?当然,臣不否认自己也能捞些好处,但总好过被那些贪官污吏黑心商贩中饱私囊。陛下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狠,分明陛下没有想过亏待臣,不过是暂时让臣的势头沉淀一阵,他们就敢找上门来耀武扬威。如果臣不出手反击,他们就敢把臣的产业占了去,所谓灭门府尹破家县令……」 「行了,越说越不像话,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开平帝不轻不重地讥讽一句,脸上却泛起一抹难得的笑意。 毫无疑问,裴越话里的坦荡让他非常满意。 对于这个能力极佳的年轻臣子,开平帝确实不想将其逼到绝境,如今见他能够想明白眼前的局势,意识到他这个年纪和功绩造就的尴尬境况,皇帝自然有些欣慰,也觉得今夜这场家宴没有白费。 当然,欣慰归欣慰 ,这并不影响开平帝后续的安排,区别在于手段强硬还是温和。 见气氛渐渐恢复到先前的状态,吴贵妃便面带笑意反驳道:「陛下,臣妾反倒觉得中山侯腹有诗书气自华。」 开平帝皱眉道:「贵妃这话未免言过其实。」 吴贵妃轻笑道:「陛下莫非忘了那句生前身后名?还有竹杖芒鞋轻胜马之作,真真写得极好呢。中山侯不仅勇冠三军,还能这般锦心绣口,难怪有些人心生妒忌,正合不遭人嫉是庸才之理。」 她所言便是裴越出使南周之后抄的两首词,一首破阵子与一首定风波。 开平帝似笑非笑地望着裴越,缓缓道:「前一首倒也罢了,后一首其实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陛下,臣不知道南朝那些人究竟想做什么,但是当时臣只想告诉他们,无论旁人如何说三道四,只要陛下和大梁还需要臣效力,臣就不会在意一时的荣辱得失。」 开平帝微微眯起双眼,良久之后点头道:「朕知道了。」 吴贵妃眼波流转,柔声说道:「陛下,中山侯这几首词堪称字字珠玑,其中蕴含的意境深沉旷远,不仅臣妾十分喜爱,就连平阳那孩子都反复吟诵。臣妾告诉她这是中山侯所作,起初她还不相信,后来又有贤儿佐证,她才信了。」 开平帝看了裴越一眼,终于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的确是好词。」 裴越闻言垂下眼帘,心中陡然泛起一阵荒唐又愤怒的情绪。 吴贵妃见状话锋一转道:「中山侯,当初鲁王和平阳这两个孩子对你多有得罪,是我没有教导好他们,还望你能宽宥体谅一二。」 裴越连忙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只是一些误会而已,臣也有不当之处。」 「快坐下,无需多礼。」吴贵妃笑了笑,继续说道:「鲁王自小长于宫中,性子不够圆融,难免有骄娇二气,好在他本心纯孝,大事上分得清轻重。此前听他说起过,虽与中山侯接触不多,但每次相处都能获益匪浅,还望中山侯往后能多多提点他。」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似乎不符合吴贵妃往常的习惯,但是此刻她在开平帝面前如此坦然,自然就有了一些深意。 裴越只得再度起身道:「娘娘,臣只是天赋平庸之辈,焉敢指点亲王殿下?再者,臣为武勋亲贵,依照朝廷规矩……」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是想必帝妃二人都心知肚明。 吴贵妃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强行要求。 开平帝接过话头道:「诸皇子已经入朝观政,你身为京营主帅又精通兵法,往后可以将自己的一些领悟和心得教给他们,朕不希望他们对于军事一窍不通。」 裴越难掩心中讶异。 皇帝这番话虽然简短,但是包含太多的内容。 京营主帅而非副帅,自然是说明修武侯谭甫将要完成他的过渡使命,从此北营真正成为裴越的地盘。在皇帝将要打压他的前提之下,这个任命委实令人捉摸不透,岂有一边打压一边加权的道理? 另一点,自从四皇子谋逆叛乱被镇压之后,开平帝彻底放开对皇子的管束,不仅大皇子和二皇子,就连六皇子都拥有观政的权力,那两位尚未成年的皇子不在此列。 皇帝让裴越不要忌惮和皇子们的接触,虽然表面上没有点明,但是结合吴贵妃提起的话头,个中真意不言自明。 帝妃二人显然是希望裴越成为大皇子最坚定的支持者。 裴越强行镇定下来,没有因为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在开平帝面前失态,恭敬地说道:「臣遵旨。」 开平帝望着他挺直的身姿,轻轻叹了 一声,语气复杂地说道:「裴越,朕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 暖阁之中,众人神色各异。 吴贵妃眼底有神伤之色,强笑道:「陛下……」 开平帝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头,继续对裴越说道:「朕当初在太液池畔对你说过,往后这江山如画,你可以尽情观之。时至今日朕依旧是这般想的,但是在这之前,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厚望,要替朕守住这大好河山。」 他盯着裴越的面庞,细长的双眸里泛着君临天下的强硬与冷酷。 裴越猛然嗅到极其危险的味道,他拼尽全力控制着面部肌肉,没有露出任何冷厉的情绪,而是略显激动地回道:「臣明白,臣一定会尽心尽力,不让陛下失望。」 几近于令人窒息的一段沉默过后,开平帝微微颔首道:「甚好,你退下罢,想必中山侯府里的那些人已经等急了。」 「臣告退。」 裴越面朝帝妃缓步退下,内侍省都知刘保跟了过去。 月色如静谧的流水一般铺满巍峨恢弘的皇城。 裴越走在一群宫人身后,脸上挂着疲惫的神色,步伐依旧沉稳。 夜幕之中,寒风刺骨,可他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886【路漫漫】 一辆普通的马车行于深夜京都的长街之上。 裴越此前孤身入宫,叶七回府之后便让邓载带着十余名亲兵以及一辆马车,来到皇城外等候。 邓载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成为车夫,不仅没有失落,反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然而在接到裴越之后,注意到他苍白的面色,邓载心里泛起浓重的忧虑,连带着其他人都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 马车不紧不慢地悠悠前行,忽然车厢内传来一声闷响。 「砰!」 周遭的亲兵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刀柄。 邓载示意众人不要冲动,然后扭头冲着车门,关切地问道:「少爷?」 「无事。」裴越的声音传了出来。 众人松了口气,依旧小心翼翼地凝神戒备着。 然而没过多久,车厢里又传出裴越的低声咒骂。 「***!」 亲兵们面面相觑,邓载亦是手足无措,他们跟随裴越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少爷如此失态。往常哪怕处于最困难的境地时,裴越给他们的印象都是从容不迫,纵然会有怒发冲冠之时,也不曾像这样没头没尾地骂人,可见他此刻内心何等愤怒。 邓载冲其余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马车远离皇城转入东城之后,裴越才渐渐冷静下来。 在兴庆殿里最后那一刻,他心里有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在开平帝说出那番话后,如果自己表现出丝毫犹豫,皇帝一定会取他的性命。 回想这场陛见的过程,裴越生出一丝庆幸,还好他从始至终都表现得非常坦荡,如往常那般做足了耿直忠臣的戏份,且非常符合逻辑地露出几分怨气,这才逐步打消开平帝的猜忌。 简而言之,裴越和皇帝之间的矛盾无法从根源上消除。 他今年九月才满十八岁,还有十分漫长的人生。因为他年纪太轻功劳太高,将来成为权臣的可能性接近无限大,对皇帝或者说天家的威胁已经摆在明面上。 如果开平帝尚在壮年倒也罢了,正如他登基时对王平章的态度,不断加恩赐权硬生生将其扶持为军方第一人。等到军中制衡之局成型,王平章已年过花甲,皇帝只需要稍作打压,甚至可以耐心地等王平章老死。 问题在于皇帝也老了。 按照刘氏皇族的平均寿命估计,开平帝不出意外还能掌握大权十年左右,但那个时候裴越还没到三十岁。 而且开平帝压根没有想到裴越崛起的速度快到这个程度,大半年的时间就能在南境边军中树立起那么高的威望。不谈后继之君,就连他自己面对裴越这样恐怖的势头,都已经感觉到有些掌控不住。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像当初针对王平章那般,去安排裴越几十年后的命运。 如果今夜裴越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委屈和愤怒的情绪,一味地装出愚忠的姿态,开平帝就算冒着朝堂地震京都动乱的风险,也一定会杀了他。 前面的家宴不仅仅是皇帝的安抚,更存了试探和观察的用意。 即便裴越顺利度过初始的危机,不代表他就赢得皇帝绝对的信任,因为还有最后一关考验,且与皇帝对他往后的安排有关。 在吴贵妃搬出大皇子之后,裴越险之又险地领悟皇帝的心思,那就是只要他坚定地站在大皇子一边,成为他争储道路上最大的臂助,皇帝才会相信他的忠心。 「往后这江山如画,你可以尽情观之。」 开平帝的这句话在裴越脑海中回响,他不禁冷笑几声。 什么叫往后可以尽情观之? 言下之意就是裴越帮助大皇子成为储君,待将来皇 权更替之时,他就可以卸下所有职事,包括这次给的北营主帅之职,安心做一个富家翁。 作为回报,天家肯定会给他一个国公的爵位。到了那个时候,他将游离于朝堂之外,既能作为勋贵的代表继续为新君保驾护航,同时又不会成为权臣威胁到皇权的根基。 如此既能成全开平帝和他这段君臣之义,又不会动摇大梁朝局的安稳。 可是裴越这些年替朝廷卖命,不仅树立很多敌人,还惹来无数人的嫉恨,真到了他交出权柄的那一刻,新君能保他一生富贵? 手中无剑和有剑不用,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裴越如果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那他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如果开平帝仅仅做到这一步,裴越还可以承认他对自己与众不同,比起对其他臣子确实要好一些。 然而吴贵妃特意提起的另外一个名字,便是裴越如此愤怒的真正原因。 平阳公主! 这些贵人每句话都非无的放矢,尤其是吴贵妃这种能在后宫站稳脚跟的妇人。联想到她以前做过的事情,在听到平阳公主这个名字之后,裴越心中立刻醒悟。 倘若开平帝将平阳公主指婚给裴越,那他必然就得支持大皇子,哪怕他不这样做都会被其他人看做是大皇子一党。等大皇子顺利成为太子,最多再过上一段时间,开平帝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收回他的权柄。 外戚不得干政,更不能掌握军权,这是大梁一直以来的铁律。 又因为平阳公主的存在,以及大皇子极其看重亲情的性格,这可以保证在大皇子登基之后,裴越不需要太过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好算计……」 裴越纵然怒意勃然,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和吴贵妃这是一步妙棋,且最大程度上照顾到他的命运和以后的局势。 可那二位贵人似乎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是怎样的性情,或许在他们看来堂堂公主之尊骄蛮一些又何妨? 当初鲁王府的门客宁丰致在四皇子的指使下,煽动平阳公主下令刺杀裴越和裴宁,虽说这件事最终被大皇子扛了起来,裴越怎么可能毫无芥蒂? 就算对于皇帝来说这不算什么,就算这是合理解决君臣之间矛盾的唯一方式,就算裴越能够放下以前的仇恨只将平阳公主当成政治意义上的摆设,他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犹记得当初在闲云庄中,平阳公主那种面目可憎的姿态,倘若这样的刁蛮女子嫁入中山侯府,以她的脾气不得闹得自己家宅不宁? 再想到谷蓁和叶七以后每天都得去给这种人请安问好,裴越不禁想问皇帝一句,我辛辛苦苦拼命是图什么? 这个方案从一开始就不具备可行性。 但从开平帝的过往来看,这位帝王无论要做什么,即便面对极大的阻力,都会强硬地推行下去。 眼下还只是暗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颁下一道赐婚的旨意。 时不我待…… 各种各样的事情如一团乱麻,在裴越的脑海中纠结挣扎。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面传来邓载恭敬的声音:「少爷,到家了。」 当车门被拉开,邓载看着裴越出现,不禁楞了一下。身为裴越最器重的心腹,他当然知道自家少爷今夜如此失态,必然是在宫中受了一肚子气。然而此刻瞧着裴越脸上的笑意,竟仿佛之前的骂声是自己的幻觉。 虽说眼中有疲惫之色,可他的笑容显然发自真心,而且周身气度十分温和,并无丝毫焦躁之意。 顺着裴越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宽敞的中山侯府大门前灯火通明,邓实和王默两位大管家领着一众家仆,分成两排列于阶下。叶七 、林疏月和桃花站在阶上,脸上无不带着盈盈笑容,眼中尽皆是深情一片,至于谷蓁显然不可能深夜留宿于此,应该是随谷梁回了广平侯府。 看着一如往常的裴越,邓载忽然之间明白过来,不管少爷在外面受了怎样的委屈,他都不会将那些风雨带回家中。 「恭贺侯爷大胜凯旋,恭迎侯爷回府!」 在邓实和王默的引领下,府中仆人单膝跪地,面上难掩激动之色。 裴越迈步走了过去,微笑道:「都起来,一会让账房发赏银,大家都有份。」 众人齐声回道:「谢侯爷赏!」 邓载望着裴越宽厚挺拔的背影,与其他亲兵一道,发自肺腑地行礼。 来到台阶之上,裴越逐一望过去,只见她们风姿绰约容颜殊丽,如春兰秋菊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便是笑颜如花,仿佛春风拂面慰藉人心。 叶七凝望着他的双眼,轻声问道:「累吗?」 裴越摇摇头道:「不累,我们回家吧。」 众女齐齐点头,温柔地应道:「好。」 887【漫天星光】(今日万字为阿C盟主加更) 天光微熹之时。 裴越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怀中美人青丝如瀑,极富韵致的身躯抱着自己,个中妙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桌台上红烛尚未燃尽,一灯如豆透出柔和的光。 房中漫着清新的香气,这是因为林疏月知道裴越不喜檀香以及降香之类,所以一直用着淡雅的沉香。即便裴越不在京中,她也没有改变这个习惯。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林疏月嘤咛一声,渐次醒转过来。 “少爷。”她软软糯糯地喊着。 裴越微笑道:“时辰还早,再睡会吧。” 林疏月只觉浑身乏力,又极其舒坦,回想起昨夜的雨疏风骤,又仿佛是房中太过温暖,她白皙的脸颊上飞起红晕,略显羞涩地说道:“少爷怎醒得这么早?昨夜听叶姐姐说,少爷这一年来奔波不休,应付外面那些人又极费心力,如今回了家应该好生歇着养精蓄锐呢。” 裴越揽着她的肩膀,打趣道:“那你昨夜还一个劲地折腾我?” “呐……” 林疏月的俏脸彻底染成大红布,只能伏于裴越怀中,如蚊子一般低声道:“少爷啊,分明是你不肯歇着,疏月哪有……哪有折腾少爷。” 裴越笑道:“回京之前听闻疏月的凌厉决断,为夫不禁心向往之。” 林疏月不解地道:“少爷在说甚么?” 裴越轻咳一声,学着她清脆的语调说道:“沁园不准,你们就只能等到三日之后!” 林疏月小声笑着,随后认真地说道:“少爷,那些人不怀好意,多半是存着抽干沁园存银的心思,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只是不想他们得逞。” 裴越赞许地道:“伱做得极好,往后咱家在都中的产业由你来管。” 林疏月仰起头,略显茫然地道:“啊?” 裴越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温柔地说道:“当然不是要你抛头露面,只不过以后都中的祥云号和沁园不会继续扩张,而且祥云号还会适当关闭一些分店。与其让别人成日里盯着,不如我们主动退一步。如此一来,外面便没有多少麻烦,请一些大掌柜负责日常经营,你只需要坐镇幕后把握全局就行。” 林疏月没有问戚闵等管事会去何处,她想了想之后微微点头道:“都听少爷的安排。” 裴越揽佳人于怀,视线却对着前方,悠悠道:“至于那些为难你的人,我今天会见见他们。” 林疏月便缓缓坐起身来,柔声道:“少爷不如再休息两日,先晾着他们,依我看他们也不敢冒头闹事。” 裴越的目光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打转,轻笑道:“我明白了,疏月这是食髓知味啊。” 林疏月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纤纤素手推着裴越说道:“少爷既然有事要办,还是快些更衣罢。” 裴越握住她柔软的手腕,诚恳地道:“夫人有命,我还坚持得住。” 林疏月只觉体内的力气不知不觉间悄然消失,眸中更是难掩粼粼柔光,她轻咬着下唇努力平静地说道:“少爷快去罢,不可太过恣意呢,不然叶姐姐肯定要担心。” 裴越忍俊不禁,不再逗她,探身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然后感叹道:“你们都怕她,就是不怕我,可见这家里终究是她做主。” 林疏月抿嘴而笑,起身帮裴越拿来衣物,神色温婉地说道:“这都是因为少爷体贴我们,疏月能够跟着少爷,又能遇到叶姐姐和谷家小姐这等品格的夫人,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裴越微笑不语,听着她悦耳动听的声音,昨夜的郁卒终于消失不见。 …… 京都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或许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便会乌云密布。 无关天气变化,只因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城里的风声总是流传得极快。 风向变化之源头,自然是那座雄踞北城的皇宫。 在裴越回京之前的大半个月,沁园的客人相较以往少了很多,进项更是减少一大半,甚至呈现出本不该出现的败落趋势。那六家勋贵府邸想要撤股,除了有人暗中怂恿撺掇之外,未尝没有受到这种趋势的影响。 如果沁园真的出现问题,别说年底才能拿到手的分红,他们的本钱都可能要不回来。 一直到昨日傍晚,都中的达官贵人都坚信裴越没有好下场,不然陛下怎不派人出城迎接?除了一位右军机广平侯,两府重臣压根没有动弹。 然而仅仅一夜过去,人间仿佛换了模样。 一大清早,一个令很多人震惊的消息在都中传开,昨夜陛下于兴庆殿中宴请裴越,席间竟然还有吴贵妃在座! 于是当日上三竿之时,裴越带着数十亲兵来到沁园,这里已然轿马相连人流如织。 “见过裴侯!” “给侯爷请安!” “侯爷在南境大胜敌军,真可谓天生帅才,在下五体投地敬佩之至!” “可不是嘛,当日听说裴侯的捷报,在下立刻呼朋唤友赶来沁园,只为裴侯贺!” “侯爷英姿勃发,丰神俊朗,今日一见,方知何谓风姿卓绝……” “裴侯……” 只见长街上人头攒动,阿谀声似潮水一般涌来,仿佛裴越突然变成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一般,引得这些狂蜂浪蝶丑态百出。要知道此时平民百姓可挤不上前,这些人大多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曾经也都是看中裴越的权势才光顾沁园。尤其是前段时间突然消失的那些客人,此刻表现得更加肉麻无耻,各种奉承话像不要钱一般洒出来。 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中,裴越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远处那几个局促不安的中年男人,忽地抬手道:“感谢各位肯来沁园赏脸,不过本侯今日有事要办,不知诸位能否安静一些?” 喧嚣声顷刻间消失,又有胆大之辈满脸堆笑道:“不知裴侯要办何事?在下欲效犬马之劳!” 裴越扬了扬马鞭,指着那群中年男人说道:“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那几位管事想要从沁园撤股,前几日还围着本侯的妾室咄咄逼人,故而今天来做个了结。” 人群中猛地爆发出狂躁的骂声,矛头直指那六名面如土色的管事。 都是在都中厮混的爷们,最讲究一个体面,哪怕恩断义绝也不会做得太过,人家裴侯还没回京,尔等竟然行此忘恩负义之举?实在不当人子! 只是很多人好像忘了,前些日子自己不仅远离沁园,而且日日在府中嘲笑裴越。 裴越笑吟吟地看着,直到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动手,他才策马从人群中走过,对那几人说道:“诸位请吧,我们去园内将未尽事宜处理一下。” “遵命。”众人莫敢不从。 依旧是当日那座偏厅,气氛却截然不同。 裴越靠在椅背之上,望着乖巧如鹌鹑一般站着的六位管事,平静地说道:“你们要撤股也好,转售股份也罢,这都是各位府上的自由。按理本侯不该指责你们,而且当初沁园筹建,各位背后的贵人鼎力支持,本侯其实一直都承他们的情。” 汝南侯府的管事刘奇再无曾经的气势,小心翼翼地说道:“裴侯,我家老爷实在是被逼无奈,要用一大笔银子救急,否则怎会主动出手沁园的股份,谁都知道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裴越淡淡道:“稳赚不赔倒也未必,你无需多言,此事的真相本侯懒得追究,今日便按照当初商定的原价,由沁园收回各位手中的股份。” 刘奇讷讷道:“是。” 其他几家府邸的管事亦乖乖点头。 修国府的管事谭松赔笑说道:“启禀裴侯,我家老爷说撤股之事实乃误会,昨日已经劳烦世交借了一笔银子,还望裴侯大人大量……” “呵呵。” 裴越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见谭松不敢再说,他便漠然地说道:“你想撤就撤,不想撤就不撤?” 谭松拼命摇头道:“并非如此,不敢如此。” 裴越寒声道:“沁园不是你家的茅房,既然开了口,本侯就不想跟你们啰嗦。另外,回去告诉你们的老爷,撤股的银子是从尔等今年的分红中所取,故而分红比照原定时间推迟一个月。他们若是不忿,尽管去京都府递状子,或者去宫中告御状。” 刘奇与身边人眼神交错,随即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裴越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一声,转头对邓载说道:“带他们去办手续,拟好买卖文书之后再去户部留底,若是户部那边不肯办,你直接回来告诉我。一应手续完成之后,将银子送到各家府上,让主事之人签字画押。” 邓载躬身道:“是,少爷。” 六名管事垂头丧气地跟着邓载离去。 裴越独坐片刻,起身朝内园之后的议事厅行去。 除了邓载之外,厅中坐着满满当当的一群年轻人。 见裴越的身影出现,众人整齐划一地起身行礼,朗声道:“见过少爷。” 裴越微笑道:“都坐下。” 看着这一张张满含激动之色的面庞,裴越亦有些触动。 除邓载之外,厅中这十六名年轻人便是他最初的班底。 当年在绿柳庄中,他们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经过席先生耐心的教导和几年的磨砺,稚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稳的面孔和忠诚的眼神。 议事厅外已经被裴越的亲兵戒严,没有人能听到这间屋子里的只言片语。 望着这些年轻人虔诚的神情,裴越胸中涌起无尽的豪情。 不久之后,他们就将奔赴世间各地,犹如泼洒于茫茫人海之中的星光,构筑一张坚不可摧的巨网,为裴越撑起那层笼罩在头顶的铁幕。 “开始吧。” 裴越轻声道,目光无比坚定。 (本章完) 888【点将】 时光倥偬,似白驹过隙。 犹记得当年进横断山剿匪之前,裴越站在绿柳庄老宅庭院中,望着眼前十八位目光炯炯的年轻人,对他们的将来寄予厚望。 往后的岁月里,除了邓载转入军中统领背嵬营、耿义因为受到南周密探的蛊惑被清退之外,剩下十六人没有辜负裴越的期望,渐渐成长为裴越庞大商业版图的核心骨架。 世间达官贵人基本不会亲自操持商贾贱业,都是府中管家代为打理,只不过这些人良莠不齐,能力出众者寥寥无几,大抵只剩下忠心这个优点。 究其原因,极少会有权贵府邸将管事家仆之流当做人才培养,像裴越这般行事更是绝无仅有。 这十八人在席先生接近三年的言传身教下飞速成长,然后又直接进入祥云号历练,同时还有叶七和谷范这等天才时常指导武道修行,这样的条件足以令很多权贵子弟羡慕。 对于这些庄户子弟来说,他们之所以能够改变自身和家族的命运,完全是因为坐在主位上的年轻侯爷。 面对这些年轻炽热的目光,裴越感慨道:「今天是腊月初十,距离年节只有二十天,原本应该是与亲人团聚欢度佳节的时候,却要你们出京办事奔赴南北,我确实有些愧疚。」 众人纷纷摇头,戚闵当先开口道:「少爷,我们这些年在都中过得太安逸了,大家都想出去替少爷办事。就拿杨虎这厮来说,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唠叨,说少爷偏心冯毅盖巨那帮后来的,还说他要是给少爷做亲兵,一定比那些家伙强。」 议事厅中响起欢快的笑声。 杨虎如今愈发成熟稳重,此刻却也忍不住瞪大眼睛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少爷偏心?不过少爷要是肯让我去做亲兵,难道还会比那帮人差?」 当初绿柳庄中仅有五百余口,裴越选中第一批十八人之后,于开平四年秋天又选了十八人,凑成三十六之数。冯毅和盖巨便是后来那批人中的翘楚,如今管着裴越身边的亲兵队伍。 裴越目光扫过戚闵,其实当初发现内贼的端倪之后,他最先怀疑的便是此人,因为他有着极其强烈的功利心。可是后来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戚闵算得上忠心耿耿,裴越亦逐渐回过味来。对于这种一心想出人头地的聪明人来说,只要自己没有彻底倒台,他都不会改换门庭。 裴越没有精神洁癖,也不会要求手下都是圣人,所以当下微笑道:「戚闵,我听说你家老爷子帮你相中了一位姑娘,这次离京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要不我先给你放上半个月的假?」 众人尽皆哄笑,戚闵忙不迭地说道:「少爷,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今年才二十四岁,娶亲有什么着急的?少爷这边的任务不能耽搁,还请少爷吩咐,我们明天就出京!」 「对!天大地大少爷的事情最大!」 「少爷,请吩咐吧,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俺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戚闵那句话说的没错,窝在都中这些年,实在是憋得有些难受。」 群情激昂之势爆发,裴越抬起右手,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只听他神情温和地说道:「今天安排完任务之后,我给你们五天假期,用这段时间陪陪亲人,算是提前过完年节。」 见众人不愿接受,裴越笑道:「无需如此着急,我这边还要做些准备,你们就算想走也走不了。」 年轻人们这才偃旗息鼓,他们身为裴越的心腹亲信,当然知道这段时间都中的风云变幻,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为裴越遭遇的冷遇和打压而愤怒。他们知道这种情绪不能对外诉说,因为打压裴越的人是天子,所以迫切地希望能为裴越出力做事。 不仅这些年轻人如是想着,他们的长辈尽皆如此。 裴越 明白他们的心思,自然有些感动,语调愈发和缓地说道:「都中的情况你们都知道,我便不啰嗦了。从这个冬天开始,祥云号和沁园在都中的生意都将停滞,甚至可能会主动选择缩小规模。你们不必去想这里面的深层原因,只需记住一点,往后我要将发展的重心放在下面州府。」 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 裴越继续说道:「在外与在京都的状况略有不同。你们不仅要撑起商号的运转,尽快占据当地的市场,还要培养两批人手。其一是商号的运营人才,因为这次你们出京之后不会像以前那样稳妥,需要尽快将摊子铺开。其二是真正的心腹,我需要你们每到一地都建立信息渠道,既汇总当地的商业信息,也要打探官府和民间的情报。」 「是,少爷。」众人齐声应下。 裴越便开始点名道:「王勇,杨虎,程忠河。」 三人长身而起,身姿挺拔,目光坚毅。 裴越满含期许地说道:「你们三人去灵州,此前戚闵已经着手探查那边的情况,稍后让他把人手和信息转交给你们。先将祥云号建起来,等时机成熟之后再筹建荥阳沁园。」 「是,少爷。」 「灵州地域广袤,不仅能辐射邓州和渝州,还可以与西吴互通有无,市场潜力极大。刺史唐攸之与我关系亲近,官面上不会有人阻碍,你们应当以荥阳城为核心向四周扩散。需要注意一点,祥云号进入灵州之后不必恪守以前的规矩,什么货物赚钱便做什么,我要尽快看到成效。」 王勇沉思道:「少爷,如果追求速度的话,需要投入大量的本钱。」 裴越赞许地道:「你说的没错,不过此事我已经有了计较,稍后再谈。」 三人齐齐点头。 裴越让他们坐下,然后对其他人说道:「王勇他们去灵州开拓,剩下的人都去南方。如今席先生坐镇钦州,你们直接去先生那里报到,届时他会告诉你们每个人具体的任务。」 一众人等无不喜形于色,雀跃不已。 裴越道:「灵州那边尽量将声势闹大一些,南境一应行动都要听从席先生的指示。除了你们本人之外,每人再挑五名掌柜和十五名伙计,告诉他们薪俸再涨三成,以后每年都会涨。」 杨虎谨慎地说道:「少爷,这样会不会造成京都这边人手短缺?」 裴越脑海中浮现此前那几家勋贵府邸的管事身影,当他说出回收股份的银子从分红中支取时,那些人眼神交错的模样,便淡定地微笑道:「祥云号在京都有一百多家分店,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嫉妒,那就干脆遂了他们的意。」 这个问题被他一言带过,然后神情郑重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说说银子的问题。」 889【沈府有变】 无论哪个世界亦或时代,商业扩张最需要的便是本钱。 裴越示意之后,祁均起身说道:「启禀少爷,祥云号这些年抛开前期在分店上的投入以及每年给股东们的分红,一共攒下二百三十万余两的家底。不过今年四月份开始大笔收购粮食,这笔银子全部投了进去,售粮所得就地在南境开设店铺收购货物,并未送回京都总店。」 戚闵随即起身禀道:「少爷,沁园这边账面上存银二十七万余两。」 裴越沉吟道:「京都这边暂时还要维持运转,相应的储备银子不能动。你们且算一算,祥云和沁园提前抽出今年我的分红,大致能凑出多少银子。」 一阵略显紧张的计算过后,祁均答道:「回少爷,京都祥云号今年的分红约为八十七万余两。」 戚闵紧随其后说道:「少爷,沁园这边能够再抽出四十六万余两。」 无论祥云号还是沁园,裴越都占据将近一半的股份,这个数字并不夸张,但是对于他眼下的需求来说还不够。 「一百三十万两……」裴越抬手轻轻敲打着桌面,随即失笑道:「这个时候要是能发一笔横财就好了。」 众人皆笑,然后王勇主动说道:「少爷,既然要全面铺开,一百多万两银子肯定不够,我想拿出这些年攒的银子……」 「对啊,少爷,我们反正也用不上。」 「我暂时不想娶亲,所有家当都是少爷赏下来的,索性全部拿出来。」 裴越打断他们的话头,感叹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是跟着我做事岂能白白辛苦?再者你们都要养家,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舍不得吃肉。我已经让府中管家算了算,将府库中的银子都拿出来,约有五十万两左右,足以应付第一阶段的投入。」 之所以他的家当不够丰厚,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往年的分红他没有存着,而是将绝大多数继续投入到祥云号和沁园的扩张之中。其二便是这次六家勋贵府邸撤股,一百三十七万两银子中有一部分是他自掏腰包,光靠给各家预备的分红其实不够。 「这笔银子我会全部投入到灵州那边,王勇,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尽快将摊子铺开。」 裴越所言让众人微微一怔,王勇略显担忧地说道:「少爷,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只是南境那边……」 裴越摇头道:「南境的生意眼下更需要人手,银子我会再想办法。你们在灵州做得越好,声势弄得越大,就会吸引更多人的注意。不需要去想为何要这样做,你们的任务是按照我的要求做好每个细节,明白了吗?」 他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王勇等人躬身行礼道:「遵命。」 裴越道:「五日之后,你们带着第一批五十万两银子和掌柜伙计去灵州,后续的银子我会让人分批送过去。」 「是,少爷。」 「先这样吧。你们可以回去挑选人手,再好好陪陪亲人,过两日我再告诉你们具体的行事细节。」 「是,少爷。」 众人退下之后,裴越独自坐在堂内,冷静地思考着这盘大棋。 他不担心这些年轻人的忠心,虽然从始至终没有提过,但是想必他们都已经明白,此番离京不能携带家眷。换而言之,他们的亲人依旧会留在京都北郊的绿柳庄中。在经历耿义那件事后,裴越愈发小心谨慎,因为每个人都可能发生一些变化,这种手段是必要之举。 更关键在于,他没有告诉这些年轻人,这次商号调整方向的根源。 或许将来他们会明白裴越真正的用意,但是那个时候大势已成,所有人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只不过…… 灵州那边的动 静半真半假,可是南境却需要大量的银子。 按照他和席先生的谋划,祥云号不仅要勾连南境五州,还要将触角伸入南周境内,先期投入必然是一个天文数字。 沉思之间,一个窈窕有致的身影走进议事堂。 既然外面的亲兵没有动静,来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刚回京都连一日都不能歇么?」叶七走到裴越身边,抬手帮他轻轻揉着鬓边。 裴越伸手握着她的手腕,微笑道:「时不我待啊。这些事必须提前安排好,多等一天就可能出变故。眼下必须趁着皇帝和其他人没有反应过来,先将前期布局完成。只要这些年轻人离开京都,以现在的信息流通速度,那些人只会永远慢上一步。」 叶七来到裴越身前,望着他眼中的忧色,不禁温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麻烦?」 裴越便将先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然后悠悠道:「灵州那边的问题已经解决,王勇以前一直负责祥云号京都总店,外面的人大多将他视作我的代表。有他坐镇灵州,再加上这次投入将近两百万两银子,无论太史台阁还是銮仪卫,他们必然会被吸引过去。皇帝知道我在灵州的影响力,即便他已经将西军调整完毕,但绝对不会忽视棋盘上这个角落。」 叶七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骄傲,历代以来何曾有过裴越这样的人,即便局势会越来越艰难,但是依旧能够从容落子,与一位牢牢掌握朝堂大权的君王对弈。 「南境那边需要很多银子吧?」她满含关切地问道,此前在回京的路上,裴越对她讲过完整的计划。 虽说有席先生主持大局,人手上不会出现问题,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仅仅依靠祥云号此前售粮所得的银子,想要完成裴越心中的期望仍旧差得有些远。 裴越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道:「无妨,我会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去撺掇皇帝抄了魏国公府。王平章这些年一边在军中培植亲信,一边肆无忌惮地捞银子,抄他的家肯定能赚一大笔。」 叶七亦被逗笑,随即摇了摇头道:「你呀……缺银子为何不同我说?」 裴越面露茫然之色。 叶七柔声道:「你我本是一体,任何困难都要共同面对。不过倒也不急,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有人在后巷那边等你。」 「谁?」裴越好奇地问道。 其实他已经反应过来。 叶七微微挑眉道:「还能有谁?那位沈家千金呗。」 听着她口中极难出现的醋意,裴越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起身道:「沈淡墨不是那种莽撞的人,这么着急地找上来,自然是有正事,我去见见她。」 叶七道:「去罢,别让沈小姐等急了。」 裴越诚恳地说道:「我们一起去见。」 叶七忽然想起当初在灵州的时候,沈淡墨千里迢迢赶赴临清县,当时裴越亦是这样的说法。 时至今日,依旧未变。 她脸上不禁绽放开笑容。 当两人来到沁园后巷,只见一辆马车停在街边,随后沈淡墨走下马车。 经年未见,她依旧满身贵气盈盈,然而裴越和叶七却从她脸上看见一抹浓重的忧色。 890【今日一别】 花厅之中,气氛略显沉闷。 这么多年以来,叶七和沈淡墨始终都不对付,虽然还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是每每相见言语间都会绽放火花。 裴越以前不懂这种矛盾出现的根源,不过在绮水之上追杀方云虎的时候,沈淡墨似是而非的几句话让他明白过来。 四年前那个春天的书信往来历历在目,可是因为沈淡墨特殊的背景和身份,裴越并不曾有过绮念。虽说后来叶七多次调侃,他也都是坦诚相对,事后才知道叶七隐约的醋意并非空穴来风,可见女子在某些方面天然具备敏锐的直觉。 无论裴越还是沈淡墨,这对同样天资聪颖的年轻男女心里都清楚,只要沈默云还掌着太史台阁,他们之间便没有任何可能。 更何况裴越和叶谷二人定亲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京都,骄傲如沈淡墨又怎会甘愿做个妾室。 年少时那些懵懂的悸动,或许早已随着滔滔绮水奔流至海,余生难见波澜。 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通透性情,按理来说今日久别重逢就算气氛不会热烈,理应是相谈甚欢的场面,可自从沈淡墨落座之后,她眼中便带着裴越和叶七看不懂的忧虑。 良久过后,她勉强笑了笑,对裴越说道:“我今天特意在都中绕了个圈子,确定无人注意才来到后巷,然后让叶七找你,不愿惊扰到旁人。” 这话里的意思便有些意味深长,裴越与叶七对视一眼,而后关切地问道:“莫非沈大人有什么嘱咐?” 沈淡墨道:“我爹爹说,在你回京之后,我家安排在后巷周遭的人手会撤去。” 这下不光裴越震惊,就连叶七都微微变了面色。 裴越最初对沈默云抱有极大的戒心,尤其是从横断山回来之后,沈默云表达出袒护裴戎的想法,那场谈话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这件事也造成开平帝的误解,故而在后来裴越出使南周时,他特地让沈默云将台阁兑部交给裴越,从始至终没有太过怀疑两人的关系。 当初西境战事结束,裴越在灵州那座湖心岛上见到死而复生的裴贞,这才明白沈默云的良苦用心和身不由己。往事依次浮现脑海,李子均请来伏击裴越的西吴刀客被抓获,大皇子强夺祥云号的罪证被发现,这些看似属于太史台阁的分内事,实则给了裴越极大的帮助。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裴越开始信任沈默云,最后将陈希之还活着的事情告诉对方,同时也得到沈默云的协助,派出暗中培养的高手帮裴越警戒沁园后巷。 然而现在沈淡墨却说,沈默云要将这些人全部撤回去。 裴越倒不是舍不得这些高手,他面露不解之色问道:“沈大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沈淡墨微微摇头,略显失落地说道:“爹爹不曾明言,不过他让我向你转达几句话。” 裴越正色道:“请说。” 沈淡墨缓缓道:“王平章忽然派人去灵州,真实目的不详,估计是想要寻找陈希之的坟墓。这件事牵扯到当初的灵州刺史府,而且台阁中有一部分人在林合的命令下帮伱厮杀,有太多人见过陈希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爹爹已经提前让人去消弭后患。” 裴越的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舒展开来。 时至今日,他一直尽心演绎好忠臣的本分,哪怕今日在沁园外讥讽那几家勋贵府邸的管事,本质上依旧是在扮演一个受了委屈想要反击的年轻人。至于他在南境的安排,除了席先生和叶七之外,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看穿他的真实用意。 唯一算得上棘手的隐患,便是陈希之还活着,如果让开平帝知道这个秘密,确实会有些麻烦,但是……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沈淡墨继续说道:“我爹爹说,其实相较于你现在需要面对的问题,陈希之是否活着没有那么重要。陛下若要打压你,他不会将陈希之这件事放在明面上,因为这牵扯到十七年前的旧案,而且你已经杀过她一次。陛下若要保护你,他更不会在意陈希之本人的生死。” 叶七看了二人一眼,嘴唇微微翕动,最终还是没有插话。 裴越颔首道:“我也是回京的路上才想明白这一点。” 沈淡墨稍稍迟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关于你接下来的处境。爹爹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陛下不会直接动你,因为这会引起朝中大臣的质疑,甚至可能会造成动乱。但是,依照陛下过往的风格,他肯定会先给你挖个坑,等你主动跳进去,就像之前的路敏那样。” 厅中的气氛仿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犹如一道闪电劈进脑海,裴越想起昨夜宫中那场温馨的宴席,先是开平帝通过各种暗示和敲打让他明白自己面临的困局和危机,然后吴贵妃给出一个看似稳妥的法子,让他靠向大皇子并且支持他争储,甚至可以通过开平帝将平阳公主赐婚于他,形成一个坚固的利益同盟。 当时裴越只觉得无比愤怒,同时有些疑惑不解,难道帝妃二人忘记以前的事情,以为自己对平阳公主没有恶感? 如今听到沈默云的提示,裴越立刻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是什么,倘若他因为赐婚这件事心生反意,想当然地做出一些鲁莽的行径,岂不正应了沈默云的推测? 路敏便是前车之鉴。 虽说裴越不会那么冲动,但他仍旧诚恳地说道:“烦请沈姑娘代我向沈大人转达,晚辈非常感激他的指点。” 沈淡墨颔首应下,随即看了叶七一眼,目光中有着淡淡的哀伤,并无往日的争锋之色。 她轻吸一口气,对裴越说道:“我爹爹最后说,往后他和你不能见面。好在以前的接触不算多,如今拉开距离也不算突兀。还有,台阁以后只能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帮你遮掩一些问题,终究要靠你自己面对将来复杂的局势。” 这话表面上是要划清界限,仿佛是因为裴越功高震主被皇帝视作威胁,沈默云不想牵扯进君臣二人残酷的斗争之中。但是以他对沈默云的了解,那位中年男人绝非这种趋利避害的性情,否则裴贞和席先生不可能对他交心。 这一刻裴越顾不得其他,盯着沈淡墨的双眼问道:“沈姑娘,请你告诉我,是不是皇帝要为难沈大人?” 沈淡墨那双丹凤眼中飘起一抹痛苦之色,摇头道:“怎么会呢?虽说陛下还有銮仪卫,但是爹爹十七年来帮他稳固朝局,谁能仓促间取代爹爹的位置?我不知道他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但从眼下来看一切都风平浪静。” 她顿了一顿,望着裴越勉强笑道:“爹爹这样做自有他的理由,但是我想他肯定不会伤害你,裴越……” (本章完) 891【从此不相见】 “……裴越,爹爹如今只有我这个女儿。既然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无论原因是什么,做女儿的自然不能跟他对着干,所以往后淡墨应该不会再上门叨扰了。” 她这席话让裴越和叶七都变得沉默起来。 其实对于沈淡墨这样锦心绣口的女子来说,这番话已经完全不同她往日的风格,稍稍显得生硬和直白。 然而裴越又能说什么呢? 沈默云不是席先生更不是谷梁,虽然以前的确帮过裴越,可他如何行事不需要向裴越禀报,更不可能所有事都站在裴越的角度考虑。无论他是真的不想趟进开平帝和裴越之间的浑水,还是出于另外的考虑,他随时都可抽身而出。 能让沈淡墨冒着风险前来知会,并且帮裴越解决陈希之的遗留隐患,还提点了他一番,沈默云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至于沈淡墨的态度,恐怕只能用有缘无分四字形容。 既然沈默云决定要和裴越划清界限,沈淡墨难道还能继续和裴越私下往来? 那样做会害了她的父亲乃至整个沈家。 长久的沉默过后,裴越郑重地说道:“沈姑娘,请你转告沈大人,但有所命,裴越一定竭尽全力。” 沈淡墨颔首道:“我会的。” 她悠悠起身,转头望着叶七,脑海中不禁浮现当初那些斗嘴的画面,神情复杂地说道:“裴越昨日才回京,大婚之日应该改了吧?” 叶七没有像往日那般语含讥讽,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沈淡墨主动挑起机锋,她不过是反唇相讥罢了。今日听完沈淡墨和裴越的对话,她虽然不至于对二人生出惋惜的情绪,却也不会继续咄咄逼人,故而平静地说道:“原本定的是腊月二十,因为裴越在南境耽搁得有些久,所以将日子推迟到明年开春。” 沈淡墨望着并肩站立的年轻男女,勉强笑道:“那就提前恭祝你们,天作之合,白头到老。” 叶七脸上并无丝毫胜者的得意,神色柔和地说道:“多谢。” 沈淡墨微微点头,又看了裴越一眼,临行前忽然说道:“沁园这边越来越引人注意,你找个时间给陈希之换个地方。虽说她活着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越温声道:“好。” “走了,不必相送。” “沈姑娘保重。” 都是心思通透的聪明人,裴越和沈淡墨并未纠缠不休,她走得非常干脆,他也没有故作姿态。只是来到沁园后巷,目睹她登上马车离去之后,站在街边的裴越不禁轻叹一声。 “伱很担心。” 叶七柔声说着,如果换做以前这句话肯定含着一些醋意,但是此刻她反而略显怅然。 裴越想了想说道:“事到如今,我还是看不透沈大人的心思。” 叶七道:“或许皇帝没有那么信任他,所以在眼下这个局势里,如果太史台阁还时常助你,肯定会引来皇帝更重的猜忌。沈默云这个时候及时与你割裂,未尝不是在保护你。相较于以前你的艰难,现在就算没有太史台阁的帮助,你也不会变成瞎子和聋子。” “在南境的时候,先生对我说过,他和沈大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当初裴贞被天家逼着假死脱身,先生心灰意冷归隐山林,沈大人不愿看到军中分崩离析,同时也想保住裴贞提拔起来的那些将帅之才,所以主动成为开平帝的孤臣。无论何种选择,他们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裴越一口气说完,随即皱眉道:“像这等格局的人,怎会在这个时候……” 他忽然停了下来。 叶七关切地看着他。 “不对……” 裴越摇了摇头,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抬起头对叶七说道:“我想尽快筹备婚礼。” 叶七被他跳脱的思路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在看见他清亮的眼神之后,便明白他应该是有了一些眉目,遂温柔地点头道:“都听你的。” …… 永仁坊,沈府。 沈淡墨回府之时已经是正午,先回自己的住处更衣濯手,然后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中来到前院偏厅,这里已经坐着数人。 这偌大的府邸内并非只住着他们父女二人,还有沈默云的亲兄弟一家四口。 沈道云是个老实本分的文人,当年也曾皇榜登名,在翰林院里有个编撰的官职。不过随着沈默云青云直上,一跃成为太史台阁的左令辰,沈道云便主动辞官归府,甘心埋首于故纸堆中。 沈道云夫妇二人性情温和,膝下一子一女年纪略小于沈淡墨,两家人相处得十分和谐。 沈淡墨步入偏厅之后,先行向沈默云和沈道云夫妇行礼,然后与堂弟堂妹见礼。 沈默云温声道:“既然墨儿回来了,那便开席罢。” 这是一场非常普通的家宴,过往无数次发生过。在外人眼中如龙潭虎穴一般的沈府,其实不过是这世间极其寻常又格外温馨的家庭。沈默云在家中从来不会摆架子,席间的规矩也不严苛,小辈们低声交谈,他和沈道云时常聊着经史子集。 沈默云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女儿,转头对沈道云说道:“前些日子我向陛下请旨,准备回一趟渝州老家,毕竟明年四月是父亲的八十冥寿。当初父亲过世时我没有守孝三年,这次总得回乡祭拜扫墓。” 沈道云放下筷子,沉稳地说道:“陛下应该不会允许兄长离京吧?近来都中不算太平。” 沈默云轻叹道:“陛下也是这般说的,最后说让你返乡一趟。圣意不可违,你带着弟妹和他们几个孩子回去罢,等到了父亲墓前,你替我尽尽孝心。” 沈道云颔首道:“兄长无需难过,自古忠孝两难全。不知我们何时动身?” 沈默云沉吟道:“路途遥远,尤其是渝州境内山路难行,还是尽快准备吧。” 沈道云道:“好,我马上让府中下人安排,三日后动身如何?” 沈默云道:“自无不妥,对了,这次墨儿也跟着你们回去。” 在他提起这个话题之后,席间便安静下来,沈淡墨忽地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皎洁的眸光中多了几分担忧之色。 沈道云意识到气氛稍稍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多想,面色平静地答应下来。 家宴散后,沈默云来到外书房中,落座之后望着亦步亦趋跟来的沈淡墨,微笑道:“跟裴越都说清楚了?” 沈淡墨不答,略显执拗地说道:“爹爹,到底出了何事?”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裴越之势已成,陛下断不会容忍退让,至少他不会亲眼看着一个无法制衡的权臣出现。接下来这一两年里,都中必然风高浪急,为父身处这个位置,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墨儿,你是个聪明孩子,为父不想瞒也瞒不住你,让你叔父带着你们返乡,是因为将来肯定会有危险,暂时避一避才是上策。” 沈淡墨轻轻咬着下唇,片刻后问道:“为何陛下会允许爹爹的奏请?” 沈默云摇头轻笑道:“你终究只是一个女儿身,陛下难道会担心你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再者,只要为父还在京都,陛下就会放心。那批人手已经在你的掌握之中,此番回乡也会跟随保护。放心,为父只是担心你和你叔父一家的安危,这不代表你父亲会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说的合情合理,沈淡墨便没有继续坚持,说了几句之后便起身退下。 书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沈默云沉默许久,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他将纸上的字再次看了一遍,然后将其放入火盆之中烧得干干净净。 “仁宣四年……十三年了……文德啊,若是不替你报仇,我还有什么脸面做你的父亲?” 他低声呢喃,语调虽轻,却有凌厉杀气弥漫于室内。 令人心惊。 (本章完) 请假一天,顺便聊聊这本书 今天要加班,晚上回去比较晚,然后也想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的状态,所以请假一天,明日正常更新。 昨晚在书友群里,一位书友说可以养一段时间,接下来可能会处于较为平淡的过渡期。 其实不是这样的。 从裴越回京面圣到安排商号运作、再到沈家这条线揭开,算是一个小小的必要的铺垫,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比较激烈的戏份。 后续偶尔会有一些串联的情节,但大体上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大量埋伏笔或者做铺垫。 因为终于写到最后一卷。 从裴越回京开始,这本书的最后一卷就开始了。 虽然只剩下一卷,但是内容很长,按照大纲和细纲的预设来算,大概接近全书三分之一的字数。对于我这个新手来说,算是非常非常大的挑战,因为有太多要逐步收拢的线头,而且我希望尽量写好此前有戏份的角色。 感觉挺难的,但我会竭尽全力。 希望不会辜负书友们的厚爱。 感谢诸位一直以来的打赏、月票、订阅和推荐评论的支持,鞠躬致谢。 我不喜欢恶意虐主,更不会刻意发刀子,所以这个故事必然是一個好的结局。 书中的人物无论最后是生是死,我都会尽力认真去写,给他们一个完满的收尾。 最后,求一下大家的各种票票,也希望书友们能支持一下正版订阅。 万分感谢,再次鞠躬。 《庶子无敌》请假一天,顺便聊聊这本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92【皇帝的手段】 「嘿,听说了吗?陛下要将平阳公主赐婚给中山侯呢。」 「竟有这种事?近来传闻中山侯功高震主,不是说朝廷要解除他的军职?」 「是啊,这次中山侯又在南境斩获那么大的军功,至今还没有封赏,依我看这是谣言。」 「所以说你们还是肤浅,陛下迟迟没有公布封赏,不正是为了保护中山侯?如果中山侯回京之后,陛下就对他加官进爵,那才是取祸之道,毕竟中山侯今年才十八岁,现在不予节制,将来谁能压住他的势头?」 「倒也有几分道理,照你这么说,中山侯不会有什么危险?」 「难说,还得看这桩婚事能不能成行。」 …… 「陛下要赐婚给中山侯?可是上半年的时候,中山侯不就与广平侯的嫡女定亲了?」 「嗐,这算什么麻烦,你没听过一正妻二平妻的说法?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很寻常,陛下赐婚又不影响中山侯之前的婚约。」 「中山侯性情刚硬,未必会接受陛下的恩典,据说平阳公主的脾气不太好。」 「这谁能说得清楚,如果换做是我,肯定会答应啊。」 「难道你见过平阳公主?其人果真貌若天仙?」 「她就算相貌平平又如何?你真看不出中山侯现在的处境?娶了这位公主殿下,就算是摆在家里当祖宗一样供着,也能保全两代人的荣华富贵!」 …… 「陛下对裴越确实非同一般,连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出来。」 「像裴越这样的臣子不好找,如果他今年不是十八岁而是三十八岁,父皇早就让王平章乞骸骨回老家了。不过依我看来,裴越未必会接受这个安排,此人性格极其倔强,历来以重情重义为准则,真要娶了性情骄蛮的平阳,他身边那群莺莺燕燕如何安抚?」 「那殿下的意思是我们要趁机出手?」 「不,这件事与我们无关,我那两位皇兄肯定会斗个你死我活。」 …… 在裴越返京之前,都中的舆论风向似乎已经断定他没有好下场。不过在他回来之后,随着宫中夜宴的详情传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紧接着便有沁园外那个马屁如潮场面的诞生。 接下来数日里,另外一个传闻在都中出现,并且以极其恐怖的速度蔓延开来。 陛下可能会将吴贵妃所出的平阳公主赐婚给中山侯裴越! 消息的源头无人知晓,犹如空穴来风一般,但却很快取信于都中百万官民。原因倒也很简单,如果陛下真的打算过河拆桥亏待功臣,只需要一道旨意裴越就得去职养老,难道他敢抗旨不遵? 这个猜测一经传开,立刻得到绝大多人的认可。 甚至还有人从结果倒推,论证开平帝在南境大捷之后,刻意冷淡裴越的做法是为了保全这位年轻权贵。其实以裴越这几年在民间的名声而言,此前有不少人暗中为他的遭遇抱不平,如果开平帝真的因为猜忌而打压裴越,是否会造成朝局动乱且不说,至少大部分都中百姓会站在裴越这一边。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最后得出的结果大同小异。 陛下一定是为了裴越考虑,所以让东府参政韩公端接手南境和谈,然后又让裴越陷入冷遇,最后再将平阳公主赐婚给他,这样才能真正保护裴越的安全。 短短几天时间内,即便宫中没有任何明确的只言片语,朝野上下却已经形成一种奇特的共识。 仿佛只要裴越娶了平阳公主,大梁朝堂就会回到以前那种君臣相谐的稳定状态。 群情汹汹之中,无人在意裴越本人的想法。 …… 中山 侯府,正堂。 「陛下有旨,中山侯务必参加明日的朔望大朝。」 内侍省都知刘保站在堂上,目不斜视语调矜持。 裴越眼神微眯,平静地说道:「臣遵旨。」 一般来说,京军各营主帅不需要参加朔望朝会和常朝,至于正旦大朝则另当别论。刘保忽然带着开平帝的旨意前来,指明裴越明日必须入朝,在眼下这个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传旨完毕,刘保脸上浮现恭敬且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字斟句酌地说道:「裴侯大胜凯旋,一举挫败南周的阴谋,不光陛下心中欢喜,就连我们这些做奴才的都觉得脸上有光。」 裴越微笑道:「都知太客气了。」 话音未落,站在旁边的大管家邓实走上前,手里捧着一张太平钱庄的会票。 刘保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心中登时一震,那是五百两雪花银,钱庄见票付银。 像他这种残缺之人,所求者本就不多,偏偏遇到开平帝这样强势的主子,更不敢胡乱揽权,便只剩下对于财货的贪念。 刘保不算眼皮子浅的人,常年行走于帝后身边,如今也攒下不菲的家资,可是此刻仍旧被裴越的大气震住,毕竟都中极难见到出手如此阔绰的权贵。他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可若是不接过这张会票,又担心会触怒裴越。 再者,他确实有些心动眼热,故而装模作样地婉拒道:「裴侯切莫如此,老奴不敢领受。」 裴越笑了笑,拿过那张会票然后直接塞到刘保手里,亲切地说道:「如今天寒地冻,这不过是暖身酒钱而已,莫非刘都知不愿同我做个朋友?」 刘保那张老脸登时笑出一堆褶子,连连摇头道:「裴侯如此赏脸,老奴求之不得呢,那老奴就收下了?」 「理应如此。」裴越语调温和,然后满含关切地问道:「陛下近来心情可好?」 刘保暗叹武勋行事就是干脆,若是换做一位文臣,绝对不会如此直白。他刚刚才收了五百两银子,自然不会像在旁人面前那般拿腔作势,便低声回道:「陛下今日午膳时曾与皇后娘娘小酌几杯,兴致……颇高。」 裴越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略有些意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是刘保的答复却让他收获不小。 想起此前戚闵收集的信息中关于这位御前红人的资料,裴越状若无意地问道:「听闻刘都知祖籍在灵州?」 刘保颔首道:「老奴祖上是灵州广平府人氏。」 裴越微笑道:「广平府?难怪我瞧着都知便感觉亲切,想不到还有这层渊源。」 广平府位于灵州北部,与州治荥阳城距离很近,属于西北三府之一。裴越所言渊源,是指藏锋卫的一部分将士出身于广平府,而且当初他的练兵之地临清县便在广平府境内。 刘保适时送上一记马屁:「老奴的家乡父老时常说起裴侯恩德,几乎每家每户都立着裴侯的长生牌位。当初若非裴侯力挽狂澜,恐怕整个广平府都会沦于西吴铁骑的蹂躏。」 「应尽之责罢了。」裴越一言带过,然后略显好奇地问道:「刘都知竟然没有让亲族全都搬来京都?」 刘保谨慎地答道:「老奴家中这一房在京都讨生活,但是本宗还在灵州。不瞒裴侯,像老奴这样的人还是希望将来能够落叶归根。」 裴越颔首以示理解,抬手轻拍对方的肩膀,微笑道:「我曾经对陛下说过,祥云号的重心会转移到灵州。都知若是有意,可以修书一封送去广平府,让你的族人准备些银子,届时可以在祥云号里占一股。」 刘保楞在当场,随即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身为开平帝的亲信,他 当然知道面前这位年轻权贵在商贾之道上的天赋,说是点石成金亦不为过,赚银子是极其简单的事情。那晚他也在兴庆殿里,知道裴越没有说谎,而且从他的话锋来看,似乎是要以非常低的价格送给自己股份。 但他敢收五百两会票,却不敢在这件事上轻易点头。 望着这位大太监脸上的迟疑神色,裴越面色淡淡地道:「都知未免想多了,祥云号去灵州做生意,本就要让利卖出一部分股子,不然当地乡绅岂能同意?都知既然不愿,本侯自然不会强求。」 听他换了自称,刘保连忙赔笑道:「裴侯盛情,老奴不敢推辞。」 裴越颔首道:「都知是陛下看重的人,我只想结个善缘,将来还望都知在陛下替我多美言几句。」 他说的如此坦荡,刘保渐渐放下心来,而且这种送上门的银子有很多手段遮掩,刘家人根本不用亲自插手。 将这位身份举足轻重的大太监送走之后,裴越敛去笑意,转身步入正堂后面温暖如春的花厅。 厅中三女皆在,只是气氛略显压抑,不似往日轻松和谐,而且一个丫鬟也无。 裴越走到叶七身边坐下,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叶七笑而不答,林疏月微微垂首,只有桃花定定地望着裴越,脸上满是苦涩的神情,嘴巴都瘪了起来,眼中隐隐泛着泪光。 裴越失笑道:「谁欺负你了不成?」 桃花吸了吸鼻子,怯怯地问道:「少爷,你真的要娶那位公主吗?」 都中流言几乎人尽皆知,侯府又怎会隔绝在外。 裴越逐一望过去,然后无奈地道:「皇命难违啊……」 「啊!」 893【吃软饭的境界】 桃花一声惊呼,然后语无伦次地说道:“少爷,那个公主一点都不好,我听良言说过,她还刁难过大小姐呢!还有叶姐姐和谷家小姐对少爷那么好,怎么可以让公主进府,她会欺负叶姐姐和谷家小姐的,还有……还有林姐姐……” 裴越沉重地说道:“如果她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的话,你愿不愿意让她进府?” 桃花楞了一下,小声说道:“不挨打就行。” 裴越还要继续调侃,林疏月不禁微微嗔道:“少爷别再吓唬桃花了。” 桃花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裴越叹道:“我哪有吓唬她?如果宫里那位下旨赐婚,我难道抗旨不遵?疏月,将来说不定要委屈你了,那位公主殿下性情暴躁蛮不讲理,身份又极尊贵,连我都拿她没办法。” 林疏月美目流转,轻轻柔柔地道:“只要少爷舍得,疏月心甘情愿。” 裴越忍不住笑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疏月也展现出顽皮的一面,现在拿她毫无办法,还是桃花比较憨笨。 只是经过林疏月这番打岔,桃花自然也反应过来,她不禁气鼓鼓地嘟起嘴,又有些后怕地说道:“少爷就知道欺负我。” “伱家少爷最疼的就是你,不知羞的小丫头。”叶七似笑非笑地接过话头,然后望着裴越说道:“皇帝这次看似势在必得呢。” 裴越很没有形象地歪在椅子上,平静地说道:“咱们这位陛下最擅大势压人,先用一场家宴化解此前亏待我这位功臣的非议,紧接着放出赐婚的流言,让朝野上下形成合力,倒逼我接受这个现实。在那些人看来,接受天家赐婚,若干年后放弃军权,这才是人臣之道。” 叶七忧虑地道:“如果你强硬拒绝,那就是恋栈不去、辜负天子恩情、不顾君臣之义,进一步延伸到你有不臣之心。只要将你身上的光环打掉,他再收拾你就不会引起动乱,甚至原本站在你这边的重臣都会对你穷追猛打。” 裴越淡淡道:“这是宫里那位一贯的手法,操弄人心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林疏月心思聪慧,闻言不禁担忧地说道:“少爷,要不要跟广平侯府说一声?” 裴越摇头道:“没有这个必要,谷伯伯和蓁儿姐姐都是聪明人,知道我的苦衷,也不会怀疑我的真心。眼下风雨之势已成,皇帝肯定会盯着我,越是这种危险的时刻越要谨慎低调。至于平阳公主,呵呵,就算皇帝将刀嫁在我的脖子上,她也不可能嫁进这座侯府。” 林疏月大为感动,桃花已然眼泪汪汪。 叶七轻叹一声,缓缓道:“可是皇帝肯定会逼你点头,因为让你靠向大皇子、再以亲情羁縻是解决你们之间矛盾的唯一办法。赐婚的流言肯定是宫里让人传开的,如今朝野上下都认为这是一个好法子,毕竟很多人自以为是站在你的立场考虑,不愿看到君臣决裂,不想你被逼上绝路,偏偏这种人最难应对。” 裴越轻笑两声,只是眼中殊无笑意,赞同道:“是啊,打着为你好的名义,逼你做违心的事情。” 桃花不解地问道:“叶姐姐,为什么那些人一定要少爷退让呢?” 余者闻言莫不愣住。 见大家突然变得沉默,桃花缩了缩脖子说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裴越忍俊不禁道:“还是我的桃花最聪明,一语道破天机。你没有说错,因为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做臣子的怎能让圣天子为难?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我年纪太轻功劳太高,不加以限制必然会成为权臣,威胁到社稷的安危。皇帝用赐婚来解除我的军权,再利用公主下嫁保证我的安全,而非直接将我处死,已经称得上圣君所为。” 女眷们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愤怒的情绪。 林疏月感触尤深,她想起当初的西境战事,如果不是自己的夫君舍生忘死,灵州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惨死于西吴铁骑的刀兵之下? 明明他一心为国,却因为做了太多努力,反而陷入危险之中,这是何其无奈和悲凉的结局? 叶七抬眼望着裴越,轻声说道:“这几乎是一个死局,如果你硬顶着旨意,不仅会彻底失去皇帝的信任,还会让百官站到你的对立面。裴越,我知道你的心思放在我们身上,但是也应该相信我们,让那个公主入府也没有……” 裴越非常罕见地打断她的话,极其坚决地说道:“有些事我可以虚与委蛇,但是有些事不行。如果连家宅安宁都办不到,我还有什么必要在外面搏命?” 林疏月感激地看了叶七一眼,因为这件事她不先开口,自己绝对没有办法相劝,于是温柔地对裴越说道:“少爷,我们真的不介意。” 裴越态度温和但是不容置疑地说道:“疏月,不必再说了。” 林疏月苦笑道:“是。” 裴越见她们忧色难解,便不再卖关子,微笑道:“你们安心便是,虽说皇帝这一手的确厉害,但我早就有了应对之法。他知道我的性子很暴躁,时刻会有掀桌子的可能性,所以先在宫中夜宴上暗示,然后又以流言造势,为的就是磨掉我的脾气,让我心甘情愿按照他的谋划去做。但是在我表示臣服之前,他不会直接下旨赐婚,因为那时候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顿了一顿,尽力和缓语气道:“眼下还是拉锯的局面,你们真的不用担心,要像以前那样相信自己的夫君,好不好?” 林疏月道:“是,少爷。” 桃花用力点头。 叶七只得暂时放下担忧,又提醒道:“明天的朝会肯定会有麻烦,你小心一些不要着了皇帝的道。” 裴越伸了个懒腰,自信地说道:“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对了,明日清早就要入宫,今晚我去蕊香院睡吧?” 最后一个音节上扬,他直勾勾地望着林疏月,将她看得霞飞双颊。 然而叶七却插话道:“晚饭过后你到我这里来。” “嗯?好!” 裴越仿佛突然间精神起来,林疏月和桃花不禁抿嘴轻笑,叶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自从蒲圻城里那个令人记忆犹新的夜晚之后,返京的途中裴越无数次想要半夜偷偷摸进叶七的卧房,结果无一例外被丢了出来。虽然他如今算是天下有数的高手,相较叶七的修为始终要逊色一筹,而且他又担心真的惹怒叶七,所以只能忍饥挨饿对月神伤。 没想到竟然有峰回路转之时。 夜色寂寂,侯府内灯火辉煌,一直到走进青崖小筑,裴越仍然无法平静下来,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看得丫鬟们想笑又不敢笑,同时又有些害怕和好奇。 “你能不能不要笑得像个傻子?” 叶七咬牙切齿,俏脸微红。 她又怎会不知这家伙藏着什么心思? 裴越轻咳两声,两个大丫鬟心领神会地离开,然后便见他快如闪电地来到叶七身旁,张开双手将她抱入怀中。 “不要胡闹,喊你来是有正事商量。”叶七用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忍着羞意说道。 裴越并无过激的动作,只是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微笑问道:“何事?” 叶七道:“你先放开我。” 裴越道:“我不。” 叶七无奈道:“怎么越来越像个孩子?外人眼前不怒自威的裴侯爷哪里去了?” 裴越狡黠地道:“其实我最想的是和你有个……” “裴越,我真的有正事。”叶七吐气如兰,好在眼中并无怒色。 裴越这才松开双手,走到床边坐下,老老实实地道:“你说。” 叶七来到桌边倒了两盏茶,柔声问道:“上次和你说银子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裴越颔首道:“记得,不过这不算什么麻烦。如今都中筹措了近二百万两,对外宣称这笔钱会全部投入到灵州一地,实则让王勇先带五十万两过去,足够应付第一阶段的投入。剩下的银子会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去南境。” 叶七就势在桌边坐下,微微蹙眉道:“灵州那么大的摊子,五十万两肯定不够。” 裴越微笑道:“无妨,我已经有了办法,反正都中这些产业惹人嫉妒,不如搂草打兔子一并解决。” 叶七想了想说道:“那也还是不够,席先生那边需要的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待裴越继续开口,她微微低眉道:“裴越,以前我同你说过,我在太平钱庄有笔银子。” 这句话将裴越带回几年以前的初见之时,在发现首阳山的露天煤矿之后,听完他的宏大构想,叶七便主动出手相助。后来裴越反应过来,那笔钱应该是叶七的嫁妆,自然愈发感动,而且打定主意不会动用。 毕竟那要留给他和叶七的孩子。 此刻听叶七旧事重提,裴越感慨道:“你我本是一体,按理来说我不该拒绝,可那毕竟是你的私房钱,而且你也知道南边要用的银子不是小数目……等等,你不会是想说……” 望着叶七璀璨的眸光,裴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叶七柔声道:“那笔银子是二百万两。” 裴越张大了嘴巴。 他千辛万苦弄出祥云号和沁园,最终也只筹措到将近这个数字,虽说只是账面上可以流动的银子,但也能说明叶七的豪富程度。 叶七解释道:“当年叶家逐鹿失败之后,侥幸活下来的先祖们便将家财隐匿起来,然后在近百年的时间里通过各种手段转入太平钱庄。这些天我已经和钱庄那边打了招呼,让他们尽快想办法换成金子,然后你让人分批送去南境,交给席先生使用。” 裴越终于明白过来,叶家先祖叶成当年占据两州之地,乃是与大梁高祖皇帝争天下的枭雄,两百万两虽然很多,对于叶家来说只是落败之后的遗泽罢了。 “叶七……”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动。 叶七迟疑道:“其实还有一笔银子……” “还有?”裴越震惊不已。 叶七微微点头道:“你忘了吗?陈希之假死之后,我废了她的内劲,然后又将她的银子收了起来,以免她又有想法。只是这笔银子不在京都,而在南境各州之内,要动用的话稍微有些麻烦。我粗略算了一下,这笔银子大概在三百万两左右,如果不是此前她花费了太多,那将会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裴越摸了摸下巴,沉吟道:“陈家的银子暂且不动,真要动的话我会找陈希之说清楚,这和她本人无关,只因这是陈轻尘的遗产。虽然我对陈希之没有半点好感,但是对于她的母亲,我始终心存敬意。” 叶七释然一笑,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那笔银子你可以直接用,不许再跟我客气。” 裴越没有再矫情拒绝,不说他的身家早已超过百万,光是两人的感情就已经亲如一体,自然不需要再分彼此。 见他答应下来,叶七舒心地道:“我会将取用的凭证和法子一并交给你,你安排信得过的人南下告诉席先生。” 裴越感叹道:“今天才知道我是何等有眼无珠,自家娘子竟是一个大富婆。” 叶七被他的形容逗笑,打趣道:“那你准备如何报答我?” 裴越笑吟吟地走过去,握着她的手说道:“当然是以身相许!” “你不是还要上朝么?” 烛光掩映之中,叶七清丽脱俗的面容上泛着淡淡的红晕。 “请娘子相信夫君的节操,大婚之日不远,我保证只是拥你入眠。” 裴越一本正经,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呸……你又来……” 叶七啐了一声,这次却没有将他丢出去。 只是她做好了被这家伙欺负的准备,等安寝之后,他却很快睡了过去。 竟然没有说谎。 叶七望着他入睡之后仍旧皱着的眉头,不禁泛起疼惜的情绪,想来他肯定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毕竟他要对抗的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皇权。 更何况几个时辰之后,他就要入宫面对那些豺狼虎豹。 她抬手抚平裴越眉心的皱纹,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依偎在他身边。 久久难以入眠。 两章七千字,感谢大家的支持!还欠阿c盟主一更~! (本章完) 894【夜色中的杀机】 冬夜雾霭沉沉。 时值寅时末刻,正是一天当中最寒冷的时候。 京都犹如沉睡中的巨兽,被漆黑的夜色和冰寒的朔风侵袭缠绕。 权贵云集的东城之内亮起星星点点的光,不知有多少府邸从美梦中醒来,下人们套着车马,静待自己老爷入宫上朝。 中山侯府显得更加忙碌,前院大管家邓实和王默早早起来,安排厨房备好了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和米粥小菜,供裴越的亲兵们食用。朔望朝会一般都会持续很久,这些亲兵要一直在皇城外等着,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后宅亦是灯火通明,裴越和叶七起来的时候,一应热水和早饭都已准备妥当。 裴越穿着厚实的冬衣,外面套上一等国侯的朝服,在两名大丫鬟的伺候下盥洗,又等她们梳好头发戴上冠带,这才和简单装扮之后的叶七并肩走出青崖小筑。 花厅之畔的暖阁中,林疏月和睡眼惺忪的桃花早已等候在此。 裴越望着桃花的小脸不禁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林疏月柔声道:“听丫鬟说她昨夜就念着不能睡懒觉,今儿少爷要上朝,一定得早早爬起来。” 裴越闻言走过去在桃花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宠溺地说道:“没白疼你。” 桃花登时睡意全消,双眼弯如月牙,笑容憨态可掬,又带着几分得意。 众人落座之后,丫鬟仆妇们端上清淡养生的早饭,裴越喝了一口粥,又对桃花说道:“你娘最近可好?” 桃花小脸原本埋在碗里,连忙抬起头说道:“多谢少爷记挂,娘亲这次回来之后精神好多了,如今在后巷住得也安心,隔两天就能过府见我。她说少爷劳心费力非常辛苦,让我好生伺候着,不要在府中肆意玩闹,惹得少爷不开心。” “你娘其实是一片好心,倒不是担心惹到我,是怕伱触怒叶七和疏月她们。”裴越阅历何其丰富,一眼便看穿冷凝的想法,不过他心里并未动怒,反而隐约有一丝羡慕。 终究是有娘的孩子,唯恐桃花在内宅里吃亏,只是她不知道此处与别家不同。 叶七抬手揉揉桃花的脑袋,没好气地道:“你家少爷将你当成宝贝一般,谁敢欺负你?” 桃花也不狡辩,只是“嘿嘿”憨笑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谈笑之间用完早饭,裴越又饮了半杯茶,起身说道:“你们都回去睡一会,左右也无事,不用担心我,今日的朝会就算有些曲折,亦不过是前奏而已。行了,我走了,你们不必相送。” 与众女眷微笑告别,裴越来到前院,府中管事和冯毅、盖巨恭候已久。 裴越没有像以前那样骑马,而是选择一辆较为舒适的马车。这倒不是他如今追求起享受,而是经历过太多次的刺杀之后,冯毅等人反复劝说,至少马车可以挡住别有用心之人窥视的目光,也可以防住神箭手的偷袭。 冯毅和盖巨一前一后,领着五十名亲兵护送马车前行。 依照大梁朝廷规制,国公可置亲兵五百人、一等国侯四百人、一等伯二百人、子爵一百人、男爵五十人,但实际上从未有武勋招过满额亲兵。 这些亲兵的给养需要武勋自己负责,朝廷不会给一文钱,绝大多数人都负担不起太多数量的精锐骑卒,而招募一些花架子充门面除了引人注意没有任何好处。 裴越如今有亲兵二百人,其实就算是四百人他也养得起,但是没有太大的必要,因为这些亲兵都是最早跟随他的军中精锐,每个人都是一身本事,而且对他极其忠诚。 一行人刚刚离开永仁坊,转进南北方向的正街,便见到前方有一队人驻足不前,似乎是专门等候在此。 冯毅连忙上前询问,然后急匆匆来到马车边禀报:“少爷,前面是谷侯爷。” 裴越心中微微一动,随后平静地说道:“同行吧。” “是!” 冯毅领命而去。 及至进入皇城承天门,来到承天殿前的广场上,裴越抢先从马车中出来,快步走到广平侯府的马车旁边,与那些相熟的护卫们颔首致意,然后恭敬地等待着。 车门被推开,谷梁宽厚的身影出现在裴越的视线中。 两人目光交错,各有深意。 谷梁眼中的亲近一如往日,又多了几分欣赏。 裴越作势上前要搀扶他下来。 谷梁失笑道:“过了,我还没有老迈到这种程度。” 裴越尴尬地笑了笑,与谷梁并肩向前行去。 广场上早已聚集无数官员,原本略有些嘈杂,在裴越和谷梁出现之后忽地安静下来。 借着四周摇曳的光亮,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这对翁婿。 大梁如今仅有七位一等国侯,他们便占据二席,且一个是西府右军机,一个是京军北营副帅,再加上他们身上的军功和在军中的人脉,没有人敢轻视小觑。 除了羡慕之外,还有一部分略显古怪的目光集中在裴越身上。 传闻也好流言也罢,都中近来的风云变幻实则有迹可循,这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精谁会看不明白?他们忌惮裴越的权势不假,但也很好奇这位年轻权贵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设身处地想想,面对陛下这等风轻云淡却又如山压顶的手段,恐怕只有任命接受。 但是不论这些人作何想法,在最终尘埃落定之前,他们还不敢得罪这对翁婿,于是便听见问好声此起彼伏。 “见过谷侯。” “见过军机大人。” “见过裴侯。” 一路行来,见礼不断。 谷梁神色淡然脚步从容,或颔首致意或微笑寒暄,偶尔看向身旁的裴越,心中不由得老怀甚慰。几年前裴越初入朝堂,他还得时时照拂,避免这个年轻人被人欺负,如今那棵瘦弱树苗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有资格和他并肩而行。 裴越注意到今日参加朝会的大臣格外多,有很多令他意外的身影出现在宫前广场上。 东面宫墙下站着长兴侯曲江,任京军西营主帅。 前方不远处是定军侯罗焕章,任京军南营主帅。 再加上那位面色沉郁忧心忡忡的修武侯谭甫,统率十五万京军的三大主帅尽皆到场。 凛凛夜风之中,裴越愈发清醒冷静,看来开平帝今天不仅要敲打自己,还要利用南境大胜的机会进一步调整军中势力格局。 他站在谷梁身边,继续观察着其他重臣。 文臣那边除了还在蒲圻城的东府参政韩公端之外,自右执政洛庭以下,三品以上重臣一个不缺。 不多时,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广场边缘。 一位精神矍烁的老者走下马车,仿佛有凛冽的肃杀之气混入夜风中,让靠近边缘的那些朝臣不自觉地微微垂首。 来人便是大梁如今唯一实封国公、西府左军机王平章。 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未迈步前行,反而驻足于原地。 又过了一小会儿,一辆简朴的马车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只见王平章缓步上前,代替车夫的职责,将那位老人搀下马车。 宫前广场上陡然间陷入沉默,唯独夜风呼啸声从耳边掠过。 然后便只见几名年轻官员小碎步跑过去,恭敬地行礼过后接替王平章,继续搀扶老人前行。 能够让王平章执后辈之礼,老人便是那些年轻官员的恩师,东府左执政、四朝元老莫蒿礼。 年初那场大病之后,莫蒿礼便一直在府中休养。他前后十余次递上乞骸骨的折子,可是开平帝一再留中,而且不断加恩赏赐,让莫蒿礼成为大梁数十年来唯一生前便集三公于一身的文臣。 为了保证这位老臣的健康,开平帝直接派了两名太医进驻莫府,至于各种药材补品更是流水一般送去。 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严冬腊月的拂晓,再次见到莫蒿礼出现在皇宫中。 无论官职大小、派别分属,所有人在莫蒿礼经过时无不躬身行礼。 来到大殿前方台阶下,莫蒿礼忽地停了下来,示意弟子们松开手,先是对同行的王平章说道:“有劳国公爷了,老朽委实当不起这般礼遇。” 王平章淡笑道:“均行公自然当得起。” 莫蒿礼微微颔首,倒也没有继续客套,目光转向身前这对手握实权的翁婿。 谷梁微笑道:“见过均行公。” 莫蒿礼轻声道:“谷侯爷风采尤甚往昔,老朽只恨这副病躯残体不堪大用,不能与阁下共事于朝。” 谷梁微微垂首道:“还望均行公保重身体,只要您在一日,朝中便能安稳一日。” 莫蒿礼轻轻一笑,转头看向身姿挺拔的裴越,望着年轻人似旭日初升一般的形容气质,老者混浊的双眼中泛起一抹奇特的光彩,和蔼地说道:“裴家小子,听说这次你又立了大功?” 明明对方只是一位已近风烛残年的老人,裴越却感觉自己突然面对极大的压力,不过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没有恶意,便谦逊地说道:“执政大人,晚辈只是运气好,谈不上什么功劳。” 莫蒿礼格外温和地说道:“不亢不卑,不骄不诌,难怪你能成为年轻勋贵的表率,为大梁立下这么多功劳。老朽虽是将死之人,仍旧替陛下和国朝高兴,惟愿你能持盈守成,慎终如始。” 裴越心中蓦然一紧,老人这番话看似是在提点和劝诫,却让他猛地警惕起来。 何谓慎终如始? 字面意思是劝他不要得意忘形,谨慎行事始终如一。 即便是开平帝此时在场,也不会觉得莫蒿礼的言辞有什么问题,更不必说其他人。 迎着莫蒿礼复杂的目光,裴越不由得想起在他病倒之后,自己曾经去莫府拜望,与这位老人有过一番长谈。 当时有这样一句对答。 “老大人希望我不要南下?” “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言犹在耳,醍醐灌顶。 这说明早在大半年之前,莫蒿礼就已经预见到今日的局面,意味着他不仅对时局的发展把握得极准,还对开平帝和其他重臣的心思看得非常透彻。 当时他不希望裴越出使南周,说明他早就料到无论开平帝还是南周皇帝,都不会让两国联姻风平浪静地进行,边境上必然会有战事爆发。如果裴越再立大功,君臣相争之势不可避免,这便是莫蒿礼最担心的结局。 当时他所说的那些话,归根到底无非是在担心裴越将来的处境,落于纸上便是何以为继四字。 何以为继? 唯有慎终如始。 寒风拂过眼前,裴越感觉到恢弘的宫前广场上弥漫着淡淡的杀气。 至于这杀气的来源,或许是不远处面色淡然的王平章。 或许是那些觊觎他权势和财富的武勋亲贵。 或许是不愿见到一位武勋权臣出现的文官集团。 又或许…… 裴越扭头看了一眼上方巍峨高耸的承天殿,轻轻吸了口气,他当然不会忽略这座皇宫的主人。 竟是四面杀机。 裴越忽然领悟到这位老人今日突然出现的原因,不论他是像盛端明那样对自己心存善意,还是单纯不希望大梁陷入内乱,这都是一位老臣的爱护之意和耿耿忠心。 见四朝元老莫大人和风头正盛的中山侯相对而立,周围那些朝臣都已经竖起了耳朵。 裴越望着笑容醇厚的老人,哪怕心中思绪翻涌,他依旧神情沉稳又带着几分感激答道:“谨遵大人教诲。” 莫蒿礼点了点头,通过对这个年轻人神色变化的观察,他知道裴越已经明白自己的深意,故而微笑道:“看来去了一趟异国,你愈发显得成熟稳重,若是换做以往肯定会嫌我这个糟老头子啰嗦不休。” 裴越垂首道:“晚辈岂敢,还望大人日后能不吝指教。” 莫蒿礼的目光愈发显得柔和,欣慰地说道:“好。” 只言片语之间,彼此都已明白对方的话中深意。 而在其他人听来,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寒暄客套,并无出奇之处,于是渐渐放下了好奇心,等待着朝会开启。 片刻过后,承天殿厚重的大门徐徐打开,纠仪御史洪亮高亢的嗓音响彻广场。 卯时四刻整,群臣鱼贯而入,开平六年最后一次朔望大朝终于开始。 其时,天光微熹,人间依旧一片静谧。 (本章完) 895【臣反对】 皇帝坐于龙椅之上,满殿山呼万岁。 群臣平身之后,开平帝深邃的目光扫过下方,满含关切地说道:“来人,为左执政赐座。” 他中气十足的嗓音在大殿内响起,前排重臣无不震惊。 莫蒿礼脸上浮现感佩莫名的神色,颤巍巍地说道:“陛下圣恩隆重,然老臣万万不敢领受。” 无论是在御书房或是两仪殿偏殿,往常开平帝召见重臣议事时经常会赐座,这是君王对臣子的施恩之举,反过来说凡是在皇帝面前有个座位,必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但眼下是朔望大朝,此地又是极其庄严肃穆的承天殿,谁能想象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臣子可以享受坐着上朝的待遇? 若是说严重一些,这种状况能和皇权的安危牵扯在一起。 君不见王朝危急之时,往往就有权臣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甚至可以在龙椅旁另设一座,以摄政之名行篡逆之实。 虽说考虑到莫蒿礼的身体状况和他的地位,其他朝臣不会站出来反对,但是今日这场大朝会从一开始就显得气氛有些古怪。 莫蒿礼坚辞不受,然而开平帝却更加坚决,朗声道:“今天是本年最后一次大朝,有很多政务要处理,时间或许会很久。旁人自然无碍,但是以均行公的身体如何能一直站着?倘若你有个闪失,让朕如何能接受?” 莫蒿礼感激涕零,再三谢恩。 内监搬来一张交椅,毕恭毕敬地请左执政入座。 群臣见状无不感慨万千,自然又是好一番称颂,无非天子圣明体恤臣子云云。 裴越并未加入到山呼万岁的行列之中,倒不是他想特立独行,而是武勋这边明显反应迟钝一些,他不愿表现得太机敏。 更有那等粗鲁之辈疑惑不解,暗叹不就是一张椅子吗? 瞧瞧这些文官老爷们面色涨红眼含热泪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赏了你们几万两银子呢! 一阵喧闹过后,朝会转入正常的流程。 虽然参加朝会的次数不算多,但裴越早已知晓一些简单的常识。比如朝会不像前世一些影视剧中演绎的那般,皇帝才刚刚坐上龙椅,太监就高声大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任何一次例行朝会,尤其是朔望大朝,其实就是对整个国家这段时间的政务进行梳理,并且做出相应的决策。尤其是像大梁这样地域广袤的王朝,每天都有无数事情发生,怎么可能来一句无事退朝? 正常情况下,先由两府各自将近段时间的军政大事公之于众,再给出提前拟定的意见,若是皇帝觉得妥当便会允准,有些时候也会让群臣各抒己见。 裴越耐心听着,偶尔看向最前方那三位皇子的背影。 在四皇子谋逆落败之后,开平帝便给了成年皇子入朝观政的资格,其中大皇子主礼部,二皇子主工部,六皇子主户部。这并非是一个固定的安排,主要因为皇子们此前没有插手过朝政,所以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裴越的目光最终落在大皇子的身上,按照此前和席先生商议的结果,他能否顺利在高压之下打开局面,必须摆明立场支持大皇子争储,而且眼下他还有另外一层心思。 “启禀陛下,关于部分朝臣的官职调动,依照陛下的旨意,臣与两府参详之后,现已拟定一份名单。” 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打断了裴越的思绪,扭头望去,只见开口的人是吏部尚书宁怀安。 开平帝淡淡道:“奏来。” 宁怀安微微躬身,语调沉稳地说道:“翰林检讨吴存仁,学识渊博,持重老成,三次考评皆为上中,可授左庶子。” 翰林检讨官阶为正六品,左庶子为正五品,这自然是擢升,但从品阶的提升来看也不算出格。 然而宁怀安这句话出口之后,很多朝臣面色微变。 裴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开平帝。 大梁朝廷除了两府六部九寺之外,还有一个衙门与前魏相同,那就是詹事府。 左庶子便是詹事府下面左春坊的官职,历来皆是从翰林院中选拔人才担任。 关键在于开平朝十六年来无太子,詹事府一直形同虚设,内设官职大多是用来帮助年轻臣子提升品阶。 随着诸皇子被允许观政,争储大戏终于拉开帷幕,此刻宁怀安的奏请便显得意味深长,尤其是吴存仁的身份不同一般。他是莫蒿礼的关门弟子,明眼人都知道他不是池中物,将来必然前程远大。 陛下这是要着手组建太子班底? 三位皇子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表露出任何激动神色。 开平帝扫了一眼,平静地说道:“准。” 吴存仁出班领旨谢恩。 宁怀安接下来又念了几个名字,皆是二十多岁年轻有为的官员,最差也是进士出身,无一例外全部被授为詹事府属官。 裴越正在分析这件事将会造成的深远后果,同时在想要不要提前摸清楚这些年轻官员的底细,宁怀安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却让他霍然变色! “启禀陛下,翰林编修裴云,系开平四年京都府乡试第一,开平五年春闱头名,于殿试后由陛下钦点为榜眼。入翰林院以来,裴云负责编修《魏书》第七卷,成果斐然,考评为上上,吏部建议……” 宁怀安稍稍停顿,大殿中针落可闻。 “……可授为左司直郎。” 话音落地,还没等开平帝批准,一道夹杂着怒意的声音便响彻大殿:“臣反对!” 群臣哗然,纷纷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只见裴越挺拔的身姿立于宁怀安身旁,脸上的怒意毫不作假。 众人只觉纳闷,虽说大家都知道你和老裴家不对付,当初闹出来的矛盾在都中人尽皆知,可是眼下这点小事也值当你如此愤怒? 翰林编修为正七品,詹事府左司直郎为从六品,对于裴云这样有背景有人脉的年轻臣子来说算不上多大的提升。再者你小子如今已是一等国侯,人家怎么说也是你的兄长,得了区区一个六品官你都看不过眼? 在裴越突然站出来之后,位次在很后面的裴云依旧保持着冷静,面容古井不波,然而他心里却冷笑不止。 宁怀安委实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状况,他茫然地看了一眼裴越,颇感荒唐地问道:“中山侯,你在说什么?” 裴越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御阶之上,极其坚决地说道:“陛下,臣反对!” 宁怀安摇了摇头,略显无奈。 龙椅之上,开平帝眨了眨细长的双眸,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反对甚么?” 裴越垂首道:“陛下,臣认为吏部的选官程序有问题!” “哦?”开平帝淡淡应了一声。 裴越道:“裴云去年年初才被授为翰林编修,距今还不到两年。依照国朝规制,官员三年才考评一次,何来考评为上上之说?这分明是宁尚书欺瞒陛下!” 开平帝轻轻笑了一声。 宁怀安不得不开口提醒道:“中山侯,莫非你忘了今年三月,陛下令洛执政和韩参政开启京察,考评都中所有官员。吏部行事自当依照规程,还请中山侯不要随意污蔑。” 裴越微微一怔,他确实忘了这档子事,现在才想起来当时京都官场上一片鬼哭狼嚎,四皇子悍然发动叛乱与此事脱不开关系。 然而重点不在于裴云究竟有没有资格,而是这个官职的任命实在过分! 皇帝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同时又藏了更深一层意思,那就是通过启用裴云完成造势的最后一环。从宫中夜宴上的暗示,再到近来赐婚流言的疯传,最后让裴家重新进入大众的视野之中,让所有人想起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事实。 至少到现在为止,裴越还是定国府裴家的人,裴戎和李氏还是他名义上的父母。 圣意、民意、群臣的支持,再加上裴家的出面,这几乎是任何人都无法对抗的力量。 天地君亲师,除了最后一个师字,其他所有力量都被龙椅之上的开平帝集合起来,逼迫裴越低头。 逼他接受赐婚,逼他心甘情愿在若干年以后做一个混吃等死、毫无反抗能力的富家翁。 或许在开平帝看来,这才是他对这个年轻臣子最大的保护。 至于裴越心里怎样想,这不重要。 从始至终,开平帝都没有公开说出赐婚二字,但他所作的一切就是将所有力量揉在一起,拧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势。 承天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开平帝悠悠道:“宁爱卿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 裴越缓缓抬起头,略显不恭地望着龙椅上的皇帝,一字字道:“臣听清楚了。” 开平帝似乎并不打算追究他御前失仪之罪,淡淡道:“既然听清楚了,那就退下罢。” 裴越忽地冷静下来,依旧昂然立于原地,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开平帝微微皱起眉头,望着裴越倔强执拗的神态,最终吐出一个字:“讲。” 裴越轻吸一口气,朗声道:“臣要弹劾翰林编修裴云,谋害生父之死罪!” 今日又七千字,阿c盟主的加更还完~撒花~! (本章完) 896【有请伯爷出场】 今日这场朔望大朝几乎无人缺席,大臣们纵然有个头疼脑热也都咬牙坚持,因为很多人想知道裴越会怎样应对来自天子的雷霆手段。 在开平帝将裴云拎出来之后,沉寂许久的裴家再度出现在世人的视线中,继而带出裴家和裴越的关联。众人仿佛突然想起来,裴越虽然早早从定国府分了出来,可他毕竟还姓裴,裴戎终究是他的生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天子的旨意,这还能怎么反抗? 若是成了不忠不孝之辈,或令天下人不齿。 局势竟艰难若斯。 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中山侯果然没有让看客失望,一出手便是凌厉至极的反击。 他没有绕着圈子旁敲侧击,而是直取中军从根子上挖断裴云的生机。 以子弑父,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仅次于谋逆造反的死罪。 只不过这种指控需要真凭实据,否则朝堂争端岂不成了笑话? 群臣心中愈发好奇,难道裴越手里真有裴云的罪证,一直藏着掖着等待今日这样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年轻权贵的心机未免太过深沉。 两府重臣们目不斜视,他们预感到上方的天子极有可能勃然震怒,眼下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假象。 唯独左执政莫蒿礼坐在交椅上,双眼微微闭着,似乎没有听到裴越那句石破天惊的弹劾。看来将近一年的休养依旧无法让他回到以前的硬朗,在经过此前将近一个时辰的旁听之后,老者已然昏昏欲睡。 大殿之中没有人敢窃窃私语,但是少不了目光交错。 吏部尚书宁怀安下意识地离裴越远一些,显然不愿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开平帝并未发怒,反而微微勾起嘴角,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冷哼,随后不轻不重地问道:「你要弹劾裴云弑父之罪?」 裴越点头道:「是,陛下。」 开平帝又问道:「罪从何来?」 裴越缓缓道:「开平三年深秋,裴云之父犯下勾连反贼及构陷大罪,惹得陛下震怒,若非念在裴家历代先祖劳苦功高,他定然逃不脱死罪,最后终究被陛下关入上林狱。虽说此人罪孽深重,但是背后另有主使,此人便是裴云。」 殿中气氛再度变得古怪起来。 群臣既惊讶于陛下竟然没有动怒,又被裴越的陈述勾起了往昔的回忆。 即便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但是横断山里的匪患却让他们记忆犹新。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成安侯路敏在西境自尽后,那桩旧案里的隐秘渐渐被揭开。裴戎的确有通贼的举动,但更多是被路敏当做掩盖自身的幌子。 无论如何,凭着祖上的功劳,裴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早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可是按照裴越此刻的说法,裴戎做的那些事竟然是受裴云的指使? 然而他仅比裴越大几个月,当时才十四岁! 裴戎确实愚不可及,可这不代表年幼的裴云能主导他的亲生父亲。 很多人不禁暗中叹了口气,裴越这是明显的昏招,看来这段时间陛下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以至于公然在大朝会上胡言乱语。 原本以为他真的掌握了定国府内部的秘密,不成想竟然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 开平帝微微眯起了双眼,望着越来越镇定从容的裴越,淡淡道:「宣裴云近前。」 大太监侯玉略显尖锐的声音响彻大殿。 裴云当即上前,走到裴越侧后方两步处停下。 相较于裴越挺拔颀长的身姿,裴云略矮一些,虽瘦削却有一股清逸气质,可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认真说起来,他能够得到开平帝的赏识并不奇怪,抛开 裴家终于出现一位文臣的深层含义,裴云自身便拥有渊博的才学和谦逊的性情。 在翰林院里两年时光,从最开始人人戒惧到如今的打成一片,裴云不仅完成了修治《魏书》第七卷的任务,还营造出极好的人缘。 当初韩公端为他出头便可见一斑。 望着这对如仇人一般的兄弟,很多大臣不禁神情古怪,就连不远处的王平章都多看了几眼。 如果再算上如今在京都守备师中担任指挥使的裴城,裴家三兄弟竟然都已经成为朝中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想那裴戎志大才疏纵情声色,竟然能够养出这样三个儿子,简直没有天理! 好在裴越跟裴戎反目成仇,否则恐怕陛下晚上都睡不安稳。 开平帝显然乐于见到兄弟敌对的场面,他神色温和地望着裴云说道:「方才裴越对你的弹劾,你可有辩驳之论?」 裴云眼帘低垂,不慌不忙地说道:「启禀陛下,为人子者,不言父过。」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很多朝臣的面色变得非常精彩。 什么叫稳准狠? 别看裴越气势咄咄逼人,裴云这句话足以化解他的攻势。 在这个孝道无比重要的时代里,无论父母做了怎样的错事,子女都不能指责半分。裴越之前确实占理,再加上开平帝对他毫不掩饰的器重和青睐,旁人倒也不好纠缠不休。可如今他旧事重提,用裴戎当初的错处攻讦裴云,自然很难站得住脚。 裴云绝非易于之辈,而且他不信裴越敢在大朝会上动手,故而继续说道:「中山侯指控下官谋害家严,不知可有凭据?」 裴戎究竟做过什么,他身为人子完全可以一字不提,但是对于扣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他的反击虽然温和,却可以将裴越逼入死角。 而且他这番荣辱不惊从容不迫的态度引来不少清贵文臣的赞许神色。 当初裴云的确用言语暗示过裴戎,诱使他以父告子弹劾裴越,可这是父子二人暗室密谋之事,莫说裴越不可能知道,就算他猜得出来也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便是诬告,若是放在以前对裴越来说自然不算什么,现在却未必能从容脱身。 满殿朝臣的目光齐齐射向裴越,惋惜者有之,讥讽者亦有之。 众目睽睽之下,裴越轻轻一掸袖子,侧身朝向裴云。后者不禁皱起了眉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在定安堂中,这厮一个耳光抽得自己半个月不能出门见人。 「裴越。」 开平帝的嗓音适时在上方响起,显然还是这位皇帝陛下最了解某人的性情。 右执政洛庭亦开口说道:「中山侯,朝堂是讲理的地方,不可再像以前那般鲁莽冲动。今日之事,是你先指控裴云,理应由你阐明事实。若是你觉得自己理亏,就应该向陛下认错请罪。」 另一侧王平章眼珠微微一动。 开平帝不动声色地看了洛庭一眼,一旁站着的大太监侯玉蓦然觉得身上有了几分寒意。 裴越先是朝着龙椅的方向说道:「陛下,臣没有想过要揍他,虽然臣确实很想揍他。」 开平帝轻哼一声。 裴越又对洛庭说道:「正如洛执政所言,朝堂是讲理的地方,那么不管阴暗和罪恶藏得有多深,我们都应该将其拎出来晒一晒。」 开平帝直视他的面庞说道:「朕要看的是证据。」 裴越微微垂首道:「陛下,在说这件事之前,臣想先请一位伯爷出班。」 「谁?」 「西宁伯崔护!」 897【武夫报仇】 都中勋贵多如牛毛,想要引人注目殊为不易。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裴越这般青云直上,很多人只是靠着祖宗的余荫承继一个爵位,头脑灵活擅于钻营者或许能出人头地,大部分最终只会泯然众人。 西宁伯崔护并不属于这两者之一,得益于他那张如锅底一般的黑脸,再加上略显憨直愚鲁的性情,倒是给朝臣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并非开国公侯的后代,其父当年在西境军功卓著因而封侯,传到他手里却难有建树。后来机缘巧合抱上李炳中的大腿,在五军都督府中混了一个职事。又因为李炳中的关系,他与裴戎逐渐臭味相投,两家走得颇近。 当然,这是开平三年之前的事情。 不知是傻人有傻福,亦或是天然懂得趋吉避凶,崔护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却也一直过得安安稳稳。当初李炳中被撵去南营当主帅,他没有被牵连,后来李炳中卷土重来,郭开山半推半就地带着五军都督府投向谋逆的四皇子,他同样没有参与其中。 都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位黑脸伯爷依旧稳如磐石。 只不过在今天这样高规格的大朝会里,崔护自觉没有说话的份,早早就进入神游状态,直到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低声提醒,他才从美梦中惊醒。 “陛下,臣有罪。” 只看一眼上方开平帝漠然的神态,崔护黝黑的面庞上立刻堆满愧疚惶然之意,出班上前干脆利落地跪下请罪。 “平身。” 开平帝显然不愿在这等夯货身上浪费时间,转而盯着裴越说道:“裴越,朕往常一直宽纵你,是因为少年人跳脱飞扬实属寻常,兼之你素来忠心不掩,所以很多时候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今天你身为武勋,贸然插手吏部选官,这已经违反了高祖皇帝留下的铁律……” 他的语调渐渐严厉起来:“……若伱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朕看你也没有必要继续站在朝堂上,回你的中山侯府便是。你不是时常要乞骸骨?今天朕便遂了你的愿!” 字字如刀,掷地有声。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帝王之怒又当如何? 谷梁遽然抬起头,脸上泛起凝重的神情。 洛庭微微担忧地劝解道:“请陛下息怒。” 开平帝依旧望着裴越,漠然道:“洛执政是要教导朕如何行事?” 这句话落于地上,仿若极北之地的朔风越过千里荒原,涌进这宽敞威严的承天殿内,在每个人的心头上盘旋,瞬间便让寒意裹住全身。 洛庭的性情刚直坚硬,往常时有犯颜直谏之举,开平帝虽然不喜那种时候他笔直的脊背,却也知道此人才干出众忠心耿耿,所以从未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此刻他竟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堂堂执政,可见这位君王已经动了真怒。 源头自然是昂然立于阶下的裴越。 他抬首望着皇帝,平静地说道:“陛下,当初臣入横断山追击贼首,从她手中夺下一些勾连军中武勋的证据,这其中便有裴云之父的名字。方才裴云说子不言父过,又有亲亲相隐之说,表面上看他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的父亲危害的是大梁的利益,辜负的是陛下的信任,在天子面前难道也要遮掩那些丑陋的罪恶?” 裴云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 裴越的语气愈发真挚,缓缓道:“陛下,臣曾将裴云之父所犯下的罪证交给太史台阁沈大人。臣确有私心,非报定国府苛虐臣之私心,而是不愿陛下遭受欺瞒之忠心。但是臣从未想过要置他于死地,也没有将此事公然宣扬。裴云不知就里,反而暗中算计于臣。” 开平帝皱眉道:“他如何算计了你?” 裴越道:“陛下可否记得,当初臣从横断山回来之后,李炳中之长孙李子均勾连西吴刀客伏击于道旁,欲谋害臣的性命?” 开平帝看了一眼十分低调的沈默云,淡淡道:“此事与裴云有何关系?” 裴越压制着怒气说道:“李子均事败之后被关入太史台阁,裴云仗着与沈大人有几分交情,以探望的名义入台阁监牢,与李子均密谋用不孝的罪名构陷臣。” 裴云心中恐慌愈甚,微微颤声道:“你这是血口喷人!” “是吗?”裴越冷笑一声,继而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臣无比相信太史台阁各位主事的能力,在南境时若非兑部主事的鼎力相助,臣绝对无法扭转局势。故此,臣非常肯定台阁离部一定会有当日的记录留存,只需要将卷宗调出来,就知道裴云究竟对李子均说了什么。” 开平帝沉默不语。 在静静旁观许久之后,谷梁终于开口问道:“沈大人,不知能否找到当日卷宗?” 沈默云不答,抬头望向龙椅之上的皇帝。 开平帝微微颔首。 沈默云沉思片刻,缓缓道:“确有此事,由离部主事蔺甲归档于开平三年离部三十二号卷。陛下,此事详情与中山侯的说辞稍有出入,当时裴云的说法是帮李子均减轻罪责,这委实不算大事,故而没有呈递御前。臣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 开平帝微微摇头道:“此乃小事耳。裴越,就算裴云与李子均沆瀣一气,这与你先前所言弑父之罪有何关联?” 裴越极其冷静地说道:“臣只想说明裴云心怀恶念,连他的母族亲人都能算计,其他人又岂能例外?李子均如此,裴戎亦如此,皆是他用来陷害臣的工具罢了。当然,后者还有些区别,因为他不仅想要对付臣,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放过!” 裴云寒声道:“中山侯终究只是强词夺理。下官去找李子均,只是不忍他一时行差踏错继而万劫不复。至于谋害家严之说更是无稽之谈,中山侯尚在定国府中时,便与家严形同陌路,无丝毫孝敬之心。待出府过后,更是仗着广平侯的支持强逼家严辞爵。若非中山侯如此咄咄相逼,家严又岂会公然弹劾你?!” 裴越转身冷冷望着他,满身杀气地说道:“你以为凭着一张利嘴就能颠倒黑白?裴云,当时的状况世人皆知,我进山剿匪侥幸不死,并且拿到了你父勾连贼人的证据。若非你暗中怂恿挑唆,他会在没有半点胜算的前提下以父告子?” “你当陛下和朝堂诸公会被蒙骗不成!” 裴越再上前一步,裴云不由自主地后退。 他勃然道:“这些年我在外面为了大梁舍生忘死,一直没有闲暇跟你算一算往日旧账,今日便让陛下看看,你这位清贵文臣究竟是何等腌臜本性!” 他扭头望向崔护,眼中精光爆射,厉声道:“西宁伯,当初是你帮裴戎递上弹劾奏章,请你告诉陛下和诸位大人,裴戎对你说过什么!” 崔护何曾经历过这般万众瞩目的场面,直吓得哆哆嗦嗦。 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其实我当时劝过裴兄,毕竟他和中山侯是父子关系,这种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但是裴兄说,是府里二……二公子劝他先下手为强……” 一语出,满殿死寂。 二公子者,裴云是也。 裴云清瘦的身体晃了晃,清逸的面庞已然一片雪白。 殿内重臣无不皱起了眉头。 虽然崔护说得不清不楚,可是有些话本就不需要太过直白。 当时裴戎弹劾裴越五大罪,不仅被裴越逐条驳斥,还有裴太君的亲笔信作为证据。若非如此,开平帝也不会将其关入上林狱中。 但是今日裴越拨开当时的迷雾,事情的性质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如果崔护所言为真,那么裴云就是撺掇生父陷害亲弟,且不论他到底有没有藏着搂草打兔子将裴戎一并除去的想法,至少没有做到亲亲相隐兄友弟恭这一点,往大了说更是嫉妒贤能心怀恶念。 再加上他唆使李子均的事实,这足以论证此人品格败坏。 这样的人怎能成为太子属臣? 方才那些对裴云非常赞赏的清贵文臣们,此刻眼中的鄙夷已经毫不掩饰。 更不提原本就站在裴越这边的部分重臣。 远处面如锅底的崔护缩着脖子,低着头,悄悄撇了撇嘴。 他其实不想做得这么绝,可是四皇子叛乱的时候裴越提醒了他一句,且他的儿子崔猛如今在藏锋卫中为将,他自己刚好又有几份沁园的股子,虽然毫不起眼,可是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银子。 要不是这样的话,当日沁园开张的时候,他又怎会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一惊一乍,扮着丑角帮沁园造势。 如是种种,他只能是裴越的人。 龙椅之上,开平帝面色阴沉,然而不论他怎么想,裴云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 看向那个摇摇欲坠的年轻臣子,他漠然地道:“带下去,查清楚。” 裴云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争辩,这不是因为他突然间失去了急智,而是裴越已经堵死了他所有的生路。 人生于世,最重要是清名二字,尤其是他这样立志主政东府的人,容不得身上有丝毫污点。 就算裴戎能够站在他这边否认崔护的说辞,就算裴越除此之外拿不出半点证据,可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当时的事情已经能串成一条线,直接指向他本人。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便再也洗不干净。 既然如此,徒然挣扎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彻底丢了脸面。 作为这场持续数年明争暗斗的胜利者,裴越此时已经冷静下来,面色淡淡地站着,并无丝毫得意之色。 他没有再看身后被廷卫架下去的裴云一眼。 殿外,阳光初现。 (本章完) 898【国公之爵】 裴云被带下去之后,承天殿内出现一阵萧瑟的沉寂。 崔护那句话如利刃扎进裴云的苦胆里,彻底剥离他满身的清贵书卷气,留下一具令人不齿浸泡在黑暗中的身躯。裴越不需要画蛇添足,不论最后裴云能否脱罪,此人的官场生涯已经宣告终结。 裴越本就打算这次回京之后解决一些往日恩怨,自然包括裴云这个隐藏的祸害。相较于早已成为废物的裴戎和越来越成熟的裴城,裴云一旦起势将会带来非常大的威胁。像他这样的清贵文臣极擅虚饰自身,又具备蛊惑人心的口才,假以时日必然能给自己编织出一层耀眼的光环。 没想到开平帝突然打起裴家的主意,好在裴越这些年早已构建出自身的势力,像崔护这样的底牌不是第一个,也绝非最后一个。 但是裴越不觉得自己赢了。 他抬头看向一脸深沉的开平帝,想来这位陛下心中一定很愤怒,甚至是非常失望。 裂痕一旦产生,再想修复就会很难。 关键在于裴越不可能忍受再让裴戎之流骑在自己的头上,更何况当初裴云接连算计他和裴宁,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天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而已。 开平帝想用裴家完成造势的最后一环,裴越便硬生生撕开一个缺口,一脚踩得裴云永世不得翻身,同时让旁人再度注意到裴戎曾经造的孽,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决定一等国侯的婚姻大事? 君臣之争的第一回合以裴越的胜利告终,但是皇帝会接受这个结果吗? 朝堂上的人精自然看得清局势,所以没有人站出来帮裴云求情,也没有人趁机落井下石。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朝争,今天从始至终都是裴家兄弟二人的戏码,顶多再算上旁边装傻充愣的西宁伯崔护。 开平帝望着裴越俊逸面容上平静的神态,眼中不禁泛起一抹嘲讽,淡淡道:「既然你早就知道裴云品行不端,为何之前不肯告诉朕?」 裴越垂下眼帘,坦荡地答道:「回陛下,臣只是怀疑,并无确凿的证据。」 开平帝冷笑道:「崔护的话不是证据?」 身强体壮的西宁伯缩了缩脖子,似乎大殿里的空气格外寒冷。 裴越依旧沉稳地应道:「陛下,臣从西宁伯口中得知这件事后,一直想要调查清楚,毕竟单凭他的证词还不够,但是臣一直没有时间去做。」 开平帝眯起双眼问道:「是没有时间去查,还是准备后发制人?」 裴越抬眼迎着皇帝冷峻的目光,略显无奈地说道:「陛下,臣去了南边啊。」 蓦然风雪消散。 开平帝嘴角的冷笑渐渐消失,看着裴越眼底深处的那一抹委屈之色,他不由得想起很多往事。 横断山里的厮杀,西境边关的铁血,太液池畔的许诺,御书房中的对答,他看着裴越崛起于青萍之末,从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成长为荡平外敌的帅才。 曾几何时,他独坐于深宫一隅,翻着千里之外送来的战报,为裴越取得的胜果击节赞叹,又无数次在吴贵妃面前感慨,这是他慧眼选中的英才,将来可以留给后继之君做辅弼之臣。 岁月荏苒,风雨几度。 最开始他只是想利用裴越查出跟当年陈家有关系的人,后来又想借助裴越和谷梁的关系进一步调整军中格局,直至彻底解决从立国时一直遗留下来的军头问题。在去兴梁府寰丘坛祭天求雨之前,他都坚持着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态度。 或许是后来四皇子谋逆案中,裴越的一举一动彻底打动了他。其实他并没有采纳裴越献上的假死之法,不过是让太医做了一些手脚而已,如果裴越有异心,他就可以一并解决。 但是裴越做得简直无可挑剔,开平 帝终于改变了想法。 只不过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如果没有裴越前面的表现,这位心志极其坚硬的帝王又怎会心软呢? 思来想去,君臣二人走到如今这一步的根源竟然是裴越太过优秀,以至于他渐渐感觉到这个心腹臣子有脱离自己掌控的危险。 开平帝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对于一位志在青史留名的帝王来说,情感是最奢侈同时也是最无用的追求。 往事如风飘散。 罢了,将来总会给他一世富贵。 他的眼神再度变得漠然,脸上不带任何偏向性的情绪,对孤零零站在御前的裴越说道:「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裴越心中轻叹,皇帝没有刨根问底,看似是像以前那样偏袒自己,恐怕心里愈发坚定赐婚的念头,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继续胡搅蛮缠,只得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朝会继续进行。 詹事府的基础框架已经搭建完毕,眼下还欠缺几位分量足够的重臣,但是吏部尚书宁怀安已经偃旗息鼓,开平帝也没有继续调整的打算,想来是要等储君人选浮上水面再行定夺。 殿内的气氛终于稍稍活泛一些,朝臣们仿佛从沉睡中醒来。 只见魏国公王平章出班道:「启奏陛下,关于南境战事之中诸将帅的封赏事宜,臣等已经草拟出一份名单,请陛下审阅。」 开平帝微微颔首道:「奏来。」 王平章虽然老迈,但是声音依然中气十足,随着他口中说出一条条封赏详情,很多大臣脸上不禁浮现骄傲和自豪的情绪。 江陵主将、三等保定伯蔡迁因功加封为一等保定伯,赐食邑三千户,授正三品昭毅将军。 镇南大营主帅、二等巩城侯郭兴赐食邑五千户,授正二品龙虎将军。 昌平大营主帅、三等普定侯陈桓因率军攻占汉阳城,加封为二等普定侯,赐食邑五千户,授正二品龙虎将军。 尧山大营主帅、一等雄武侯蓝宇赐食邑三千户,授从一品建威将军。 燕山卫指挥使、燕山子李进因功加封为三等燕山伯,授正四品广威将军。 靖江卫指挥使谷节因功授从三品怀远将军,擢为汉阳城主将。 另有金银赏赐若干,以及大大小小十余位偏将的封赏任命。 没有朝臣对这些封赏提出疑义,因为今岁南境这场大胜实在鼓舞人心,尤其是在去年西军击溃吴国铁骑的前提下,如今南周集结十余万大军反倒大败而归,这足以说明大梁的国力具备平定天下的能力。 片刻过后,王平章停了下来,然后淡然地站着,等待开平帝的允准。 群臣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他们左右看看,都从旁边人的眼神中发现古怪的情绪。 在南境战事结束后,越来越多的细节传回京都,就连贩夫走卒都知道此战能够大胜的原因,然而王平章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个名字。 诸如蔡迁、郭兴和陈桓等人,在这场大战中确实立下了功劳,对得起西府拟定的封赏,但是如果没有那个年轻人的运筹帷幄和身先士卒,江陵城外的十余万周军怎么可能狼狈逃窜? 但是…… 一想到裴越在南下之前就是一等中山侯,任京军北营副帅,很多大臣不禁觉得牙疼,他们此刻终于能够体会到开平帝的为难之处。 南境大胜必须得封赏,否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可若是大肆封赏就绕不过裴越,问题在于要怎样赏赐呢? 便在这时,开平帝悠悠问道:「左军机是否漏了一个人?」 王平章从容地答道:「回陛下,关于中山侯裴越的封赏,臣与 谷军机不便置喙,唯请陛下圣裁。」 开平帝不置可否,稍稍提高语调说道:「裴越提前洞悉南朝的阴谋,又亲率五千骑兵击败江陵城外的周军,朕自然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具体如何封赏,众卿可以各抒己见,言者无罪。」 一片安静之中,文臣之列走出一位清癯大臣。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其人乃是工部尚书薛稷。 「启奏陛下,臣认为中山侯功勋卓著,堪为武勋表率,理当加封国公之爵!」 899【天地之间】 薛稷这句话似滚汤泼雪,瞬间沸沸扬扬。 旁人暂且不论,御阶之下那三位看了半天好戏的皇子率先有了反应。 六皇子刘质扭头看向身边的二皇子刘赟,眼神中似有赞赏之意。 皇子入朝观政绝非点卯应差,必然会和对应的衙门产生极为密切的联系,虽说不一定能成为他们的班底,但是在眼下这个极为敏感的时刻,薛稷当先发言还是会让人浮想联翩。 众所周知,从今年五月开始,二皇子便入工部观政,据说和这位薛尚书相处得非常和谐。 刘赟感觉到上方父皇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下,登时顾不得引起他的猜疑,略显愤怒地转头瞪着薛稷。 随着赐婚流言传出,他已经意识到父皇要将裴越推向大皇子,让其成为大皇子争储的臂助。他当然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所以方才裴越悍然出手打倒裴云的时候,他恨不得鼓掌喝彩。 只要这对君臣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裴越就不可能站在大皇子那边。 说不定他还能争取到裴越的倒戈支持,这个时候怎会指使薛稷喊出国公之爵? 眼见父皇想要压服裴越的难度越来越大,双方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二皇子除非是脑子进水才会在这个时候与裴越为敌。 那边厢薛稷目不斜视,坦然应对开平帝审视的目光。 既然有人带头,自然不乏浑水摸鱼之辈。 「薛尚书所言极是,中山侯近年来屡立大功,在西境时成功击退吴国大军,如今又在天沧江南岸开疆拓土,配得上国公之尊。」 「臣听闻裴侯出使南周途中,还令名下商号赈济钦州灾民,光是这份忠君爱国之心就是人臣楷模,的确可加封为国公。」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群情激昂,甚嚣尘上。 二十余位大臣慷慨陈词,仿佛不封裴越为国公,大梁就会国将不国,军中百万将士都不会答应。而且这次不仅是文臣出面,还有七八位武勋站出来表态支持,这可是朝会上难得一见的场面,毕竟大梁的文臣武勋历来尿不进一个壶里。 二皇子刘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索性收回目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大哥真是好手段。」 大皇子刘贤微微皱起眉头,不解地回道:「此言何意?」 刘赟冷冷道:「大哥不要忘了,无论什么狡诈手段都瞒不过父皇的法眼,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今的刘贤已经不是当初稍稍受挫就派人暗杀裴越的鲁莽性情,在经过那么多风波的历练之后,尤其是亲历四皇子谋逆案,以及这一年在朝中的磨砺,他已经越来越成熟,渐渐有了开平帝期望看见的风姿。 听到刘赟冰冷的话语,刘贤平静地说道:「欲正人先正己,二弟不要学那些阴险小人随意攀诬。」 刘赟轻哼一声,不再做口舌之争。 另一边的六皇子刘质虽然听得不甚真切,却也知道这两位皇兄大概会说什么,他面上古井不波,心情却不由自主地变得舒坦起来。 皇子之间暗流涌动,朝会更是变成滚沸之水。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支持薛稷的提议,这些人成分复杂,浑水摸鱼者有之,真心认为裴越该加封国公的人亦有之。 沸反盈天之中,开平帝深邃的目光越过三位皇子和两位军机,遥望着处于风浪中心的裴越。 恰此时,仿佛心有所感一般,裴越抬头迎向皇帝的直视。 只这一瞬间,他便读懂了开平帝想要表达的心思。 「看到了吗?这些人视你为洪水猛兽,拼命 将你推上国公之位。只要朕点头允准,你便是大梁第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国公,抵达这世间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终点。只是从此以后,你便与权柄无缘,安心在府里做个富贵闲人。」 事实也是如此。 裴越心中如明镜一般,皇帝之所以弄出这么多事儿,归根结底是舍不得彻底放弃自己,才用迂回辗转的方式赐婚来保全自己。至于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出于他想让自己支持大皇子,有多少是不想军中出现乱象,有多少是顾及谷梁的面子,又有多少是因为君臣之间的情义…… 裴越不知道。 他不会读心术,也非洞彻人心的鬼神。 纵然周遭喧嚣四起,裴越依旧强硬坚定地保持沉默,带着几分执拗地望着开平帝。 便在这时,一道洪亮甚至略显暴躁的嗓音将殿内的喧嚣悉数压了下去。 「启奏陛下,臣认为不可加封中山侯为国公之爵!」 开平帝循声望去,看清楚这句话是从礼部侍郎盛端明口中发出,随即眉头微微挑起,但是心里并不觉得意外。 这个时候还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先前带起鼓噪声浪的工部尚书薛稷正色道:「盛大人,莫非你觉得中山侯的功绩不配加封国公之爵?」 盛端明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配得上!」 薛稷便不解地说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盛大人觉得配得上,缘何要站出来反对呢?」 盛端明凛然道:「中山侯在南境时不惧生死亲历矢石,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实,如果单纯从功绩而论,他的确足够加封为国公。但是,薛大人难道不明白一位年方弱冠的国公意味着什么?中山侯现在需要的不是***厚禄,而是朝廷的信任和沉淀的时间!」 这席话说得太过直接,以至于薛稷哑口无言。 他总不能说裴越功高震主,就应该封其爵夺其权,最好直接打落凡尘。 有些话只能心里想想,万万不可脱口而出。 盛端明见薛稷不再争论,便向前两步来到御前,跪行参拜大礼,然后面色涨红地说道:「陛下,千军易得良将难寻,更何况中山侯秉持忠心,恪守为臣之道,一言一行尽显赤诚,绝非狼子野心之辈。老臣并不讳言,当初对中山侯颇有偏见,可是南下之后一路所见,老臣才知道什么叫做赤子之心。」 他仰头望着陷入沉思之中的开平帝,慷慨激昂地道:「陛下!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中山侯绝对不会辜负陛下的厚望,更不会成为乱臣贼子,倘若他真有不臣之心,请陛下先斩老臣并阖家十二口!」 群臣无不肃然起敬,就连开平帝都微微动容。 不远处,王平章依旧神色镇定,但是谁也看不到他缩在袖中的双手渐渐攥紧,心里蓦然涌出一股凌厉的杀意。 裴越望着盛端明的背影,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应该早些站出来,不该任由那些人鼓噪不止。 因为世事不可能完全按照他的意愿发展,即便他只是想再看看开平帝的底线。 那夜在白马镇中,前面那位老大人言之凿凿,可是裴越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拿身家性命替自己作保。 毫无疑问,盛端明是大梁的忠臣,他今日所言只是出于自己的本心,既不希望国朝损失裴越这样一位年轻俊杰,也不愿意看到这对君臣彻底决裂。 或者说,盛端明并不完全是替裴越说话。 但是他的话却让裴越感触良多。 这个时代的人啊…… 裴越终于迈步向前走去,来到盛端明身边。 900【老而不死是为贼】 冬日的阳光格外温暖。 宫中朝会气氛紧张而热烈,都城之内倒是依旧一片祥和,四面城门往来进出的车马络绎不绝。 一行四辆马车组成一个车队从京都西门而出,旁边跟着二十余名护卫。 守城官虽然没有在马车上看见徽记,但是注意到那些精锐剽悍的护卫便不敢大意,只是按照规定上前询问,态度非常客气。在听见马车旁那个年轻断臂男子的介绍之后,他更是连忙堆满讨好的笑容,一叠声地让手下放行。 出城三四里后,车队停了下来,年轻断臂男子来到中间那辆马车旁。 车帘掀开,露出沈淡墨那张薄施淡妆的面庞,顾盼生辉的丹凤眼中显现一抹愁绪,但是在看见年轻男子之后便收敛起来,平静地说道:「便送到这里罢,有劳了。」 年轻男子便是林合,他在灵州被陈希之一刀斩断左手,另一刀伤到尾椎,武道修为十去七八,几近成了一个废人,在床上足足躺了七个月。 今天沈道云带着一家人并沈淡墨离京,千里迢迢返回渝州老家为先父的八十冥寿做准备。 因为沈默云在宫中参加朝会,林合便主动要求前来相送。 望着沈淡墨礼貌又带着疏离的神色,林合似乎毫无芥蒂,温和地说道:「大小姐,路途遥远,还请多多保重。」 沈淡墨知道因为当年的旧事,父亲一直将林合当做子侄看待,倒也不好显得过于冷漠,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道:「若是台阁中的事务不算繁忙,望你闲暇时能去陪我爹爹说说话。」 林合颔首道:「就算大小姐不叮嘱,在下也会这样做的。」 沈淡墨的目光在他的左臂一扫而过,心中轻叹一声,但是依旧没有表现出太过亲近的态度,只是微笑道:「多谢,告辞。」 林合无可挑剔地躬身行礼道:「大小姐一路顺风,千万珍重。」 待车队重新启程并且消失在视线中后,林合才转身上马,与几个心腹折返回京。 沈默云以前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原本想让他接手台阁最重要的乾部,但是在他残废之后,这个安排只能取消,因为乾部不可能由一个断臂废人主掌。但是念在其父林东海的忠义情分上,沈默云不仅请来最好的郎中为他治疗,还让他在痊愈之后进入台阁负责内务稽查,可谓仁至义尽。 「大人为何不对大小姐直言?」 回京路上,一名心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他们从很多年前就跟在林合身边,自然知道他对沈淡墨的心意。 林合眼帘低垂,不动声色地说道:「没有必要。」 另一名心腹说道:「不知道今天朝会结束之后,咱们大梁会不会再出一位国公。」 「国公又如何?不过是昙花一现。裴越真敢接受国公之爵,不出一年必然死于非命。」 「如果陛下坚持要加封他为国公呢?」 「蠢材,陛下如果有这样的想法,为何还要逼迫裴越接受赐婚?」 「这倒也是,不过那裴越自诩重情重义,难道他能接受平阳公主下嫁?依我看,此事必然是一团乱麻,接下来会有好戏看。」 「是啊,此人前途未卜,也不知道大小姐……呃,大人,我们现在回台阁吗?」 虽然这些心腹很小心,但是林合怎会听不出未尽之意。 他转头望着左侧那人,淡淡问道:「裴越在沁园后巷藏了什么秘密,你们打探清楚了吗?」 心腹楞了一下,随即面带愧色地摇头道:「守卫太过森严,我们的人想尽办法都进不去。」 林合沉声道:「随着京都局势的变化,裴越多半会在最近有所动作,你们盯紧一些。」 「是!」众心腹齐声领命。 林合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眼中闪过一抹暴戾之色。 他知道沈淡墨对裴越态度不一般,也清楚这两人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按理来说不必像当初那样耿耿于怀。可是自己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一切都是拜裴越所赐。 有些仇早晚要报。 …… 承天殿中。 盛端明一席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尤其是那些自诩清流名士的文官们,无论他们此前对裴越是怎样的观感,无论他们出于忠心还是嫉恨想要将裴越推上国公之位,此刻都没办法继续鼓噪。 因为盛端明养望三十年,用表里如一的坚持给自己铸就一身清名。 因为他这番话合情合理,忠耿之心显露无疑。 因为他在用身家性命替裴越作保。 当此时,满殿寂静群臣瞩目之下,裴越走到盛端明身旁,对龙椅上的开平帝行礼道:「陛下,臣有话想说。」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说道:「讲。」 裴越情真意切地说道:「南境之战,臣确实有一些微薄功劳,但是相较于大梁将士的舍生忘死,臣委实不敢妄居首功。」 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在说,如何比得上他这个亲历者的陈述? 只听他娓娓道来:「方才陛下曾言,是臣提前洞悉南朝的阴谋。其实臣只是有所怀疑,然后通知南军将帅小心防备。战事爆发之后,是保定伯蔡迁带领四万将士,面对南周方谢晓纠集的十余万大军,寸步不退坚守十三日,鲜血染红了城墙。」 「是镇南大营主帅郭兴极其果决地派遣援军进入江陵城内。」 「是昌平大营主帅陈桓身先士卒领军强渡大江攻下汉阳城。」 「是定州水师提督李元同指挥战船重创南周五峰水师主力。」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人为这场持续数十日的战事付出心血,没有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大梁不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江陵一战,臣亲率藏锋卫击溃南朝大军,看似风光至极,实际上是因为咱们的南军将士已经拖垮周军,为此,他们付出了将近两万人的牺牲!」 说到这儿,裴越脸上涌现沉痛之色,悠悠道:「如果没有那些同袍前仆后继地赴死,何来这场大胜?陛下,当时就算不是臣领军赶到,换做任何一位将军,都能做到臣之所为。」 他顿了一顿,诚恳地说道:「臣在这场战事中的功劳远远及不上坚守江陵的保定伯蔡迁,故而从未妄想过国公之爵。如果真要论功,请陛下重重嘉奖南境边军千千万万的士卒,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构筑起最坚实的防线,为我大梁铸就一身打不垮压不倒折不断的脊梁!」 听完他这段发自肺腑的陈述,许多老臣不禁眼眶泛红。 盛端明转头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的赞许和欣慰显露无疑,朗声说道:「臣附议!」 应者如云。 开平帝心中略有些意外,同时也明白过来,为何这小子麾下的将士无比忠诚。 不过…… 他扫视群臣一眼,淡淡道:「众卿可还有话要说?」 有人缓步上前。 西府左军机、魏国公王平章不再沉默,面带微笑地说道:「启奏陛下,中山侯所言极是,不过老臣还有一些补充意见。」 开平帝微微颔首道:「说来。」 王平章不疾不徐地说道:「老臣近来复盘南境战事,一方面如中山侯所言,为南军将士的勇猛和果敢击节赞叹,另一方面情不自禁地生出后生可畏的感叹。就算老臣身处其境,未必就能比中山侯做得更好。事前设谋、局中拉扯、一战定鼎,不仅击溃方谢晓亲率大军,更极 大地削弱南周宁国大营的兵力,为我军攻下汉阳城奠定基础。」 他似乎没有感觉到殿内氛围的变化,依旧沉稳地说道:「国朝论功行赏有据可循,不能夸大某人的功劳,更不能虚应故事。南境大捷,中山侯毫无疑问当居首功。」 终于出手了么? 裴越面色淡定,没有因为王平章的发声惊慌失措。 他从来不会小觑身边这位老者,因为对方连开平帝的打压都能扛下来,虽说相较以前损失不小,可还是让他找到机会重新赢得皇帝的倚重。 而且裴越心中有了一抹醒悟,赐婚这件事绝对跟王平章有关! 901【裴越的力量】 京都百姓喜欢故弄玄虚地谈论朝局,这似乎是古往今来所有天子脚下之地的传统。 朝堂上的官员身处漩涡之中,更加难以做到远离权柄的诱惑,然而局势总是纷纷乱乱迷人眼,大多数人都看不清那根悬在眼前的细线。 不知有多少人越过那根线踏入雷池之中,然后被卷入朝争的风暴,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纵有无数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依旧极少有人能做到进退有据,但凡能瞅准时机果断出手之辈,无一例外都会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王平章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在军事上的造诣无人质疑,否则也无法在家世孱弱的背景下青云直上,在中宗朝便成为和裴贞齐名的名将之才。 但是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把握机会的能力更加重要。 中宗膝下众多皇子之中,二皇子刘铉和四皇子刘铮都有希望承继大统,最后他选择性情仁厚的刘铉,却没有彻底肃清刘铮掌握的势力。 待刘铉即位之后,王平章说服刘铮,在短短一年内完成了皇权的再次更替。作为从龙第一功臣,尤其是裴贞远赴西关领军作战之后,没人能阻挡他的崛起。 从仁宣元年到开平元年,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在开平帝的支持下,王平章成功坐上军方第一人的宝座,将一众开国公侯的后代牢牢压制住。随后便是长达五年的君臣相争时期,面对谷梁和裴越这对极其强势的翁婿,他没有硬扛皇帝的打压,反而表现得极其恭顺。 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在裴越崛起的势头超出开平帝的掌控之时,重新获得皇帝的倚重,策划了假意联姻实则出兵的南境之战。虽说南朝那些人抱着同样的想法,最终被裴越拿到最大的功劳,可是王平章已经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局势比他预想得更好。 此刻他及时表态,不过是数十年斗争生涯中一记非常简单的捧杀。 龙椅上的开平帝或许不想将裴越打入尘埃,可他必须让皇帝认识到自己的存在和重要性。 想要彻底压服裴越这种倔强的性子,没有他的制衡万万不行。 果不其然,开平帝在听完王平章的叙说之后陷入沉思,并未因此动怒。 这世间任何事都是相对的,开平帝了解王平章,他何尝不熟悉这位帝王的性情?皇帝利用他,他自然可以利用皇帝,区别在于前者可以肆无忌惮,而他必须小心翼翼谨慎筹谋。 裴越心中啧啧称奇,暗叹王平章能够在左军机的位置上安稳如山果非侥幸,他和皇帝之间明里暗里的交锋蕴含着太多的道理,自己也能学到一些手段。 王平章终究不是普通人,在他表态之后,很多武勋也颔首表示赞同。 这个时候裴越没有急着开口争辩,方才的陈述已经完全阐明他的态度,再着急忙慌地复述反倒容易落入下乘。 右军机、广平侯谷梁终于站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魏国公说的没错,裴越在南境大捷中确实立了不小的功劳,理当予以封赏,否则难以服众。不过,下官想问一句,魏国公也觉得裴越应当加封为国公么?」 群臣无不凛然。 在他们的印象中,谷梁自从进入西府以来,一改以前粗犷暴烈的脾气,与王平章的搭档虽然算不上珠联璧合,也未闹出过明显的矛盾。 朝会进行到此时,西府两位主官终于当面对上,不过这没有超出大多数人的预想,毕竟谷梁和裴越的关系人尽皆知,如果他到这个时候还保持沉默才是怪事。 上方的开平帝双眼微眯,似乎对这个局面很满意,想来没有哪位帝王会希望看到自己手下的军头亲如一体。 面对谷梁的询问,王平章淡然回道:「裴越如今已是一 等国侯,右军机认为该如何封赏?」 谷梁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回道:「食实封一千户,如何?」 大梁对于武勋亲贵的封赏,除了从男爵到国公一共九等爵位之外,最常用的便是赏赐食邑。一如之前王平章拟定的南军将帅封赏清单,其中便有食邑若干户的内容。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种食邑是虚封,由朝廷拨给相当于若干户的物资钱财,其实就相当于裴越前世听过的特别津贴。 食实封却不然,一千户包括定量的田地都会赏给裴越,而且这些资产可以世袭继承。 极少有武勋能获得这种赏格,因为这代表君上绝对的器重和信任,就连王平章自身也只有食实封两千户,其中一千五百户还是当年开平帝登基之后赏下来的。 裴越自身在这种事上不便开口,推辞不妥接受更不妥,总不能亲自开口讨价还价,还好有谷梁替他应对。 王平章花白的眉毛微微皱起,没等他出言反驳,文官那边响起一道清亮的嗓音。 「陛下,臣亦认为谷军机的建议非常妥当。」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是右执政洛庭面色坦然地说道。 虽说之前开平帝拂了这位执政的面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洛庭绝对不会因此唯唯诺诺。 裴越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在他的预想中,谷梁肯定会替自己挡住今日朝会上的明升暗降夺权之危,洛庭也会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在皇帝本身没有那么坚决的前提下,一位军机再加一位执政难道还不够压下那些鼓噪的声浪? 他只是没有想到盛端明会如此坚决。 便在这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恭敬地说道:「启奏陛下,微臣浅见,朝廷需要封赏中山侯,但是不可太过。国公之爵乃是国之重器,岂能轻易授予?」 开平帝终于皱起了眉头。 此人便是石炭寺监简容。 虽说石炭寺是新设的衙门,但是论重要性已经逐渐超过原先的九卿,简容的地位亦水涨船高,几与六部尚书平齐。再加上他素以清名著称,又做过御史中丞,如今在朝堂上说话颇有分量。 开平帝细长的双眸中泛着淡漠的光,遥遥望着低眉站着的裴越。 谷梁发声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清贵文臣站在这个年轻人一边! 无论盛端明还是简容,甚至包括洛庭在内,这些人的忠心无需怀疑。他历来对他们颇为敬重,绝大多数时候都能容忍他们骨鲠的脾气,这也是大梁朝堂一直稳定且高效运转的根源。 武勋们再如何能征善战,没有朝廷的支持也会变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开平帝从来不担心自己的根基,所以才能放心大胆地利用军中各种势力的矛盾进行制衡。 只要朝中一日不乱,就算是王平章都只能乖乖地接受打压。 然而他没有想到裴越竟然能赢得这么多文臣的支持。 难道他们真的相信裴越会永远忠心于朕? 难道……朕真的错了? 裴越此刻心情无比复杂,既因为这些大人对自己的关怀而感动,又隐隐察觉到好像有些过火。正如在侯府时对叶七她们所言,今天的朝会不可能是最终的决战,皇帝多半也只是看一看自己的底线和本钱。 原本以为谷梁和洛庭就足以解决那些浮于表面的麻烦,不成想似盛端明和简容等人也会站出来。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开平帝最后的决断。 究竟是大梁再出现一位年方弱冠的实封国公,还是像谷梁所言另行赏赐,避免裴越年纪轻轻就得归府养老? 裴越原本很有把握,然而朝廷里的人 终究不是他手里的棋子,不可能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行事,尤其是一众文臣的相助,其实已经让他直接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 就在裴越将要开口缓和局势之前,一道老迈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能否容老臣说几句?」 大梁文臣之首、四朝元老莫蒿礼终于睁开了双眼。 902【尘埃落定】 如今的大梁朝堂上,除了开平帝之外,真正能做到一言九鼎的仅有莫蒿礼一人。 谷梁和洛庭都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他们进入中枢的时间比较短,还没有打造出足够完整坚固的关系网。王平章虽为军方第一人,可他的门生皆在军中,而且因为永宁元年那件事,一直不为文官集团所喜,所以历来在朝会上无法做到压制群臣。 唯有莫蒿礼具备左右朝局的能力。 他是太宗太和二年生人,太和十九年殿试状元,此后一路官运亨通,历任翰林修撰、翰林检讨、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兼工部尚书、东府右执政,在开平帝登基之后,顺理成章擢为左执政。 迄今已然十六载。 宦海沉浮四十年,莫蒿礼曾经四次担任会试主考官,提携过的官员不计其数,如今朝中四品以上***有十一人是他的弟子或门生,这些人遍布六部九寺之中。按理来说,这样的官场巨擘理应成为皇帝忌惮打压的对象,怎会让他连续做了十六年左执政? 因为莫蒿礼从不揽权,且很多次在皇帝需要的时候站出来震慑群臣。开平帝虽然也会有其他帝王那样的疑心本能,但是他可以让大梁国力蒸蒸日上,能够十余年来稳步调整朝局,自然不是只知权术斗争而没有识人之明的皇帝。 比如对待莫蒿礼,他便秉持用人不疑的态度,后者也没有辜负他的信重。 先前那些为裴越加封国公鼓噪不休的朝臣,实则只占今日朝会的一小部分,其他人始终没有开口发表意见,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便是莫蒿礼的力量。虽说大梁并无首辅之名,但是这位已近风烛残年的老人毫无疑问有首辅之实。 哪怕他时日无多命在旦夕,只要他还能清醒地站在朝堂上,很多大臣都会慎重考虑他的建议。 因而当这位老臣开口之后,开平帝温和地说道:「均行公但说无妨。」 莫蒿礼缓缓站起身来,先是看向王平章说道:「魏国公,老朽至今还记得当年你领军南下,从钦州一直杀到天沧江畔,斩首十六七万,将南朝的家底打掉将近一半,可对否?」 王平章心中一沉,面上谦逊地说道:「均行公博闻强识,在下远不及矣。」 莫蒿礼微笑道:「老朽虽年老力衰,却不会忘记这种大事。当年魏国公收复疆土上千里,将近四州之地,如此才得以加封为国公之爵。裴越……确实不凡,但是老朽方才没有听错的话,南境之战中,是保定伯蔡迁守住江陵,普定侯陈桓攻占汉阳,对否?」 王平章只能颔首道:「是。」 莫蒿礼悠悠道:「南岸百里疆土,得来确实不易,只是相较魏国公当年的功绩,裴越要封国公还是差了一些,更何况南军其他将帅出力甚多,不好全部归于他一身之上。」 他扭头望向工部尚书薛稷,昏花的老眼似乎没有焦点,淡然问道:「薛尚书意下如何?」 薛稷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勉强笑道:「执政大人所言甚是。」 莫蒿礼笑了笑,又看向先前跳出来的那些人,被他目光扫到的无不畏惧地垂下头,只听他轻叹道:「至于尔等……罢了,老朽不愿在朔望大朝上骂人,难道你们就真的容不下裴越这小子?一定要用捧杀这么拙劣的手段对付他?」 众人唬了一跳,连连摇头否认。 莫蒿礼佝偻着身子咳嗽几声,洛庭面露关切上前搀扶,却被他坚定地推开,随后神态沧桑地说道:「老朽知道你们为何要这样做,其一是嫉妒裴越如此年轻就功劳满身,十八九岁的年纪就封侯拜相。嫉妒之心乃是人之常情,可你们不是贩夫走卒,而是民脂民膏养着的朝廷大员,行事岂能一味由自身好恶决之?」 他抬手抚了抚胸口,继 续说道:「其二,无非是裴越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你们担心会出现一个不受控制的权臣,甚至可能威胁到天家的安危。老朽想问你们一句,倘若裴越真有不臣之心,当日江陵之战的最后关头,他怎么敢只带着五千骑兵就冲进南朝十万大军的本阵?」 一席话说得群臣哑口无言。 朝争永远无法断绝,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含沙射影,极少会有人像莫蒿礼这样掰开揉碎讲得清清楚楚。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才不会引起骚动,连龙椅上的开平帝都安静地听着。 莫蒿礼叹道:「朝廷行事理应光明正大,如此才能让天下人信服。如果你们害怕裴越心思不纯,那就用心盯着他,看他在军中是否勾连结党,他名下的产业是否触犯法度,他府中的人是否行事不轨,这才是诸公应该做的事情。圣天子在上,只要裴越对大梁忠心耿耿,尔等岂能无故陷害国朝之栋梁?」 末了,他的视线回到薛稷脸上,老眼中陡然泛起凌厉之色,沉声道:「若是再让老朽发现有人欲行莫须有之旧事,定然禀明圣上诛你满门!」 薛稷大骇,颤颤不能言。 莫蒿礼收回目光,转身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老臣说完了。」 开平帝静静地望着这位四朝元老,他何尝听不出对方那些话表面上是训斥薛稷等人,实则是在劝谏自己。 他从不怀疑莫蒿礼的忠诚,也相信这位老臣是为了大梁着想,然而莫蒿礼终究是老了,考虑问题不再像当初那样全面和冷静。 人心易变,今日之裴越固然忠心耿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权柄的安固,焉知他不会有非分之想?就算他没有,他身边的人会不会有? 开平帝当然有自信掌控裴越,可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如果不提早做好万全准备,将来后继之君如何应对羽翼已丰的裴越? 当然,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否决莫蒿礼的建议,旁的大臣无所谓,这位老臣的面子必须得给。 于是他转头看向侯玉,微微颔首,随即便听大太监尖锐的嗓音响起:「陛下有旨,中山侯裴越军功卓著,公忠体国,特赐食实封一千户,授正一品昭武将军,擢为京军虎威大营主帅,赏金三千两、银五万两、东城承平坊内官宅一座。」 裴越心中凛然,皇帝显然早就有了成算,只不过是想看看群臣对这件事的态度,倒也符合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他上前一步,行礼道:「臣裴越,领旨谢恩!」 至此,开平六年最后一场朔望大朝走到了尾声。 开平帝起身向殿后行去,侯玉气沉丹田高声道:「退朝!」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让裴越单独留下奏对。 莫蒿礼满是皱纹的脸上古井不波,然而心中却是轻轻一叹。 903【望你好自为之】 「裴家小子,可愿搀扶老朽一程?」 朝会结束,群臣各怀心思退出大殿时,莫蒿礼苍老的声音响起。 裴越与谷梁对视一眼,见后者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他便微笑上前道:「这是晚辈的荣幸。」 他扶着莫蒿礼的右手腕向外走去,一老一少竟然显得格外和谐。旁边的大臣们无不面上带笑,然而心里却觉得难以理解,甚至连不远处的王平章都生出一丝嫉妒之心。 他对裴越的事情非常了解,大概清楚那些清贵文臣今日站出来替裴越说话的原因。 石炭寺因蜂窝煤设立,兼之当初简容弹劾大皇子时,裴越出手帮过他,所以他今日会声援并不奇怪。至于礼部侍郎盛端明,这位老学究堪称清流的代表,且非那种沽名钓誉的伪善之辈。他今年跟着裴越出使南周又亲历战事,被裴越打动之后,愿以身家性命作保倒也符合他的性情。 王平章不解之处有二。 其一是洛庭出人意料的坚持,在裴越弹劾裴云的时候就表现得非常明显,看来抛开这位执政当年和谷梁的交情,他和裴越本人的关系也耐人寻味,有必要事后让人仔细调查一番。 其二便是莫蒿礼对裴越的关照。 王平章算了所有人的反应,唯独没有想过莫蒿礼会拖着老迈的身躯来参加朔望大朝,而且还在最关键的时候帮助开平帝决定想法。 其实在一众文臣开口之后,王平章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裴越如今大势已成,开平帝极有可能改变初衷,直接加封裴越为国公然后钝刀子割肉。 只是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莫蒿礼会突然出手,他至今依旧想不明白裴越如何攀上这棵大树? 如果让他回到今年年初,在莫蒿礼病倒之后,旁听这位四朝元老和裴越的密谈,或许才能解开他心中的疑惑。 朝会结束之时接近正午,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尤其今天阳光炽烈,驱赶走空气中的寒意。 一路行来莫蒿礼始终沉默,裴越自然也能沉得住气。直到两人走出承天殿,漫步于广阔的宫前广场上,旁边没有人靠近之时,莫蒿礼才缓缓开口,然而平平淡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如雷鸣一般。 「裴家小子,你觉得自己造反的话会有几成把握?」 裴越差点被这句话拍在墙上,看了一眼老人温和的神情,他不禁苦笑道:「老大人何苦要吓唬晚辈?」 「吓唬?」 莫蒿礼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果不打算造反,为何要毁了裴云的前程?据老朽所知,你和定国长女还有一份姐弟情,所以一直没有对裴家那些人下死手。正因如此,你一直握着裴云的把柄却没有发作,如果不是陛下要让裴云入詹事府,想必你也不会拿出来。说到底,你只是不愿接受陛下赐婚的安排,这还不能证明你想造反?」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裴越凭借高超的演技和缜密的心思骗过很多人,但是有几个人他一直非常忌惮,身边这位老人便是其中之一,甚至给他的压力还在开平帝之上。 犹记得当初他反击大皇子时,莫蒿礼一眼看穿他的谋算。后来这位老人病倒时,更是准确推算出大半年后南境的局面。 时至今日,裴越哪里还敢小觑这位已经六十八岁的老人? 好在他亦非吴下阿蒙,在经过太多次开平帝的天雷轰炸之后,裴越已经锻炼出钢铁一般坚硬的心志,继续苦笑着说道:「老大人言重了。裴云不光算计过我,还试图用大姐的婚姻大事做自己的晋身之阶,我可以容忍他在翰林院里修书,可是绝对不能接受他成为太子属臣。」 莫蒿礼不置可否,淡然道:「将心比心而言,如果老朽处在你的位置上,多半也不会认命,与 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试。」 裴越想了想,坦然地说道:「老大人,当初你问我为何要坚持南下,到今天我依然还是那个答案。如果我可以让同袍少死一些人,那我愿意领军出战,哪怕会因此惹来陛下的猜忌和朝中诸公的攻讦。」 这个回复似乎离题万里,然而莫蒿礼却点了点头,随后略显好奇地问道:「为何你不会在意南朝那些军卒的死伤?」 裴越怔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答道:「老大人,晚辈没有那么博爱。晚辈今日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和富贵,皆是陛下和大梁百姓的给予,所以必须尽可能回报这份恩遇。当然,如果将来南朝的百姓也成为大梁的子民,晚辈会对他们一视同仁。」 莫蒿礼忽地轻声笑了起来,并未掩饰他心里的畅快与满意。 笑声止歇之后,他缓缓说道:「如果你想起兵造反,胜算不足一成。今日朝会之上,支持你的人很多,但是只要你敢竖起反旗,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你的敌人。即便洛庭和谷梁知交莫逆,他也不会成为你的臂助,更遑论简容和盛端明这些固执的人。至于军中,除了你麾下的藏锋卫,以及南境镇南大营的巩城侯郭兴,最多再加上谷家那几个孩子,不可能再有一兵一卒追随你。」 虽说这位老人的眼光极其毒辣,但裴越依旧坚定地说道:「老大人,晚辈从未想过这样做,只是希望能够拥有自保的能力。」 莫蒿礼轻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身为人臣岂有自决之力?」 裴越沉默片刻,诚恳地说道:「所以晚辈要向老大人学习。」 莫蒿礼眼中闪过一抹讶色,旋即抬起左手拍了拍裴越的手背,轻叹道:「裴越,无论你是真心这般想,还是虚言敷衍我这个将死之人,你都要明白一点,凡事必须秉持大义名分。君是君臣是臣,不要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 裴越缓缓道:「晚辈谨记大人教诲。」 莫蒿礼又咳嗽数声,面色微微涨红,怅然道:「当初你对老朽说,你想尽力做一个对大梁有用的人,盼你能记住自己的许诺。因为你这句话,老朽决意今天出面帮你挡一次,但是……」 这一次他说的是大梁,而非陛下。 裴越望着他消瘦苍老的面庞,心中不禁泛起一股伤感。 穿过承天门悠长的门洞,莫蒿礼停下脚步,眼中涌现复杂的情绪,望着裴越继续说道:「你今年才十九岁,往后的路还很长,但是希望你能走得稳,走得踏实。老朽已经不中用了,以后不能再像今天这般护着你。」 「均行公……」 裴越眼眶微红,他又不是蠢人,怎会听不出老人话中的劝勉、期许和回护之意? 莫蒿礼勉强笑笑,拉开裴越扶着的手,轻声道:「好自为之。」 随后转身离去。 裴越目送他在仆人的搀扶下登上马车离去,静立许久之后才走向街旁等候已久的亲兵们。 冯毅望着自家少爷沉郁的面色,上前问道:「少爷,回府?」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抬手用力搓了搓脸庞,沉声道:「去广平侯府。」 …… 广平侯府,后宅。 一名丫鬟迈着小碎步进来,满面喜色地说道:「夫人,小姐,裴侯爷来了!」 谷蓁立刻站起身来,随后才意识到不妥,转头望着满面笑容的赵氏,不禁羞涩地坐了回去。 「你这孩子着急什么,也就只剩下一个多月,到时候还不是天天都能见到?」赵氏打趣道。 谷蓁不依道:「娘……」 赵氏拍了拍她的手,对丫鬟说道:「去前面告诉老爷,要留越哥儿用饭,今天我亲自下厨。」 「是,夫人。」丫鬟笑呵呵地退下。 谷蓁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然而眼中的柔情怎么都遮掩不住,只是如果让她看见此刻外书房里的场景,恐怕会大吃一惊。 谷梁与裴越相对而坐,书房中再无旁人。 气氛肃穆且冷峻,竟是比之前朝会上更加令人心惊。 谷梁沉声道:「左执政说得没错,你现在直接起兵造反毫无胜算可言,但是这不意味着你要任命地让人掐住自己的咽喉。越哥儿,有些事可以提前准备了。」 裴越沉思良久,眼中的光芒渐渐坚定,颔首道:「好。」 904【迷雾中的一缕光】 「其实陛下早在三年前便已经开始了布局。」 清香袅袅的书房中,谷梁这句话饱含着赞叹和失望的复杂情绪。 裴越微微挑眉道:「三年前?」 谷梁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饮了一口之后,话锋一转问道:「越哥儿,你觉得应当如何评价陛下这个人?」 两人之间早已不需要任何试探,故而裴越没有往深处想,稍稍思考之后回道:「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谷梁略显意外地说道:「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好皇帝不等于就是好人。」裴越先给出自己的论断,然后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坦然道:「陛下勤政爱民,轻徭薄赋,重视科举和农桑但是并不排斥商贾,相反着重收取商税充盈国库。实话实说,我极少见到如此英明的皇帝。」 他笑了笑,略带一丝怅惘道:「至于吏治方面,朝堂上那些官老爷们不论品行如何,至少不欠缺能力,尤其两府执政足以称为一代名臣,陛下也给了他们足够的信任。」 谷梁定定地望着裴越,悠悠道:「你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这很好。」 裴越心中一动,轻声问道:「伯伯是想说,陛下其实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 谷梁语气复杂地说道:「如果不讨论他当年和王平章联手做的那些事,只看他登基之后的一举一动,这个评价并不过分。我知道南境之战结束后陛下的打压让你心里很不舒服,可是如果设身处地的想想,你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手下有一个年仅十九岁就能战无不胜的勋贵,你会怎么想?」 裴越微微一怔。 顺着谷梁提供的思路想下去,倘若自己是年近五十的天子,朝中有这样年纪轻轻的一等国侯、京营主帅,而且他在军中人脉极其广阔,同时还有点石成金的能力。 只要朝局稍有动荡,这样的人难道不能乘风而起? 裴越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类似盛端明的好人,如果真有那样的状况,恐怕他也会痛下杀手。 谷梁沉稳地说道:「我不是在替陛下说话,只是想说明他对武勋采用的手段较为温和,无论是对王平章亦或是你,杀性没有中宗皇帝那么重。」 裴越对此深以为然,开平帝的老爹才是真正的狠人,将楚国府冼家杀得血流成河,连谷梁的父亲谷豪都没有活下来,一番连消带打重创开国公侯的势力。 谷梁继续说道:「虽然陛下的手段相对而言比较温和,但是他绝对不会停止对军中格局的调整。咱们大梁军方势力错综复杂,其实是开国时遗留下来的问题。高祖立国之时,大梁的疆域没有如今这般广袤,外敌虎视眈眈,武勋的存在和壮大不可避免。」 裴越颔首道:「其实一直到现在也是如此,西吴的威胁从未消失,南周又必须收复,大梁武将的地位比起前魏高出许多。近百年来,天家和勋贵集团一直处于相互依存又持续斗争的状态。」 「便是如此。」 谷梁眼中微露倦色,喟叹道:「高祖朝暂且不论,从太宗到中宗,这两位帝王持续不断地削弱开国公侯的实力,但是这种削弱又不能太彻底,因为天下尚未一统,还没到马放南山的时候。等到今上即位,终于找到机会逼退定国公裴贞。」 裴越心中升起一抹明悟,大致明白谷梁最先的话头蕴含的深意。 谷梁苦笑道:「陛下重用王平章一步步清洗开国公侯在军中的影响力,然后又用我和路敏来对抗王平章。其实他已经快要成功了,等到王平章退下或者老死,大梁延绵近百年的军阀问题终于要在他手里划上一个句号。」 「好深远的算计……」裴越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谷梁神色复杂地说道:「无论路敏还是我,都不具备王平章的根基,而且方才我说过,陛下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对我的未来进行布局。」 裴越微微皱眉道:「伯伯是指成京行营节制?」 谷梁点头道:「没错,当时他将我调去南方,表面上是升职,实则让我丢掉了经营许久的京军南营。纵然我带走李进留下魏宵,也只能最后帮你一把。不到两年时间,他又将我调入西府任军机,同样是高升,可是这样频繁的调动让我根本无法培植得力的心腹。」 裴越心中微微一震,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叹道:「只要最后一个军头王平章倒下,大梁就不会再有能够轻易动摇君权的勋贵。」 「是啊,百年难题,一朝化解。」 谷梁面色复杂,既有几分不甘,同时并不掩饰对开平帝的敬佩。 分析完皇帝的心思之后,他终于说起裴越如今面临的局势:「如今你应该清楚,陛下为什么要对付你,以及将要如何对付你。短时间内,你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北营主帅的位置上,就算你拒绝赐婚的安排,他也不会直接动杀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至少会解除你的军权,顶多给你一个襄赞军机的名头。」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伯伯,早在回京之前,我已经着手安排一些应对措施。」 接着他将在南境时与席先生的商议简略说了一遍。 谷梁认真地听着,在裴越说完后沉思良久,脸上渐渐浮现赞许和欣慰的神情。 他抬手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道:「由浅入深、由点及面、由小到大,难为你有如此磅礴的气概。假以时日,你不仅能拥有自保的能力,甚至可以改变整个大梁。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想,为何当初定国公不敢造反,以及将来你要如何破局。」 裴越一针见血地说道:「伯伯,根源在于如今不是乱世,皇帝也没有倒行逆施弄得民怨沸腾,造反很难取得士绅阶层的支持。」 谷梁点头道:「对,最主要的问题是师出无名,就算你的藏锋卫天下无敌,没有一个大义名分在手,权贵们不会支持你,读书人不会竞相来投,就连百姓都不会站在你这边。光靠数万精兵想要逐鹿天下,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裴越忽地轻笑道:「如果我能离开京都,像唐攸之那样主政一方,哪怕不能军政大权尽揽,只要我身边还有藏锋卫和祥云号,最多三年时间我便能做到自保无虞。」 谷梁忍俊不禁地抬手点点他道:「陛下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放虎归山。真要是让你找到一块地盘,说不定就是另外一个西吴或者南周。」 裴越叹道:「虽说与天斗其乐无穷,可是眼下的局面还是太过被动。南境那边需要时间拓展,都中每一次交锋都踩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他顿了一顿,凝重地说道:「皇帝天然占据大义,而我只能继续扮演忠臣孝子,虽然我有一些保命的手段,可是……」 京都北郊有座绿柳庄,里面有批工匠正做着前期准备,相信要不了多久,裴越用土法制作的杀器就能降临在这个世界。 这是裴越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重要的杀手锏,至今为止连叶七都不清楚详情,在局势还没有恶化到那一步之前,他只能暂时藏在心底。 回到刚才二人讨论的问题,在这个讲究血脉和道统的世界里,即便他能掏出土制炸弹炸死皇帝又如何?在这种杀器达到一定数量形成战力之前,很难从根源上解决他的困境。 简而言之,他现在面对的麻烦不是皇帝本人,开平帝只是封建皇权和道德系统的具象化身。 就算没有那些杀器,以他如今掌握的力量,又有席先生、叶七和谷梁这样的绝顶高手,真要策划一 场兵变也并非毫无把握。 关键在于名正言顺四字。 杀了皇帝他并不能变成皇帝,只会变成大梁臣民心中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此前在宫中莫蒿礼说出那番话的真实用意便是如此。 谷梁放在桌上的右手握紧成拳,微笑道:「想要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你就要潜于水下,让别人去和天家打擂台。简单点说,逼反王平章!」 裴越眼中精光微现。 谷梁继续说道:「王平章关键时刻绝对会赌,就像当年他做过的那些事。等他举事之后,你再出来收拾大局,然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执掌权柄。以你的聪明才智,后面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裴越猛然间想起半年前知道的那件事,缓缓道:「伯伯是说……」 谷梁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没错,你虽然不姓刘,可你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代!」 905【蓁儿别急】 祁阳长公主…… 裴越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但是半年前在南周与冼春秋的那场密谈让他记忆犹新。 中宗皇帝和祁阳长公主这对姐弟之间的争斗堪称惨烈,最后以长公主府的消亡落幕,但是当年受过长公主恩惠的文臣武勋有很多,所以最终还是保住了长公主幼女、也就是那位小郡主的性命。 在一些大人物的暗中关照下,小郡主平安地长大,然后与那个名叫凌平的读书人喜结连理。 只可惜在小郡主生下裴越之后,王平章一把大火烧掉两条街,她和凌平尽皆葬身于火海之中。 若非裴贞及时赶到,连裴越都活不下来。 谷梁面上泛起沉痛之色,缓缓道:「你是祁阳长公主唯一的血脉,将来只要朝中生乱,龙困于渊之时,你就可以亮明身份掌控大局。」 裴越心中恍然,同时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神情凝重地问道:「伯伯,这是复仇?」 谷梁沉默片刻,目光深邃又坚定,随后点头道:「没错。」 何谓复仇? 开平帝和王平章合谋灭了当年的陈家,无论他们是顺手为之还是有意殃及,裴越的亲生父母死于京都流血夜是事实。谷梁并不知道面前的年轻人灵魂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在他朴素的观念观看来,替父母报仇乃是天经地义。 至于谷梁自己,他的父亲谷豪死于中宗之手,对谷家恩情深重的祁阳长公主死于中宗之手,当年暗中无数次保护他的裴贞被开平帝逼得假死脱身,最终客死他乡。 而中宗皇帝和开平帝又是父子。 隐忍数十年,谷梁何尝不是一直在扮演忠臣? 只不过他没有裴越这么好的机缘和助力,王平章和路敏一直拦在他身前,根本没有机会去挑战高高在上的皇帝。 裴越轻舒一口气,郑重地问道:「伯伯,我应该如何做?」 望着他虚心求教的姿态,谷梁失笑道:「你如今还需要我来安排?」 裴越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也不否认,笑吟吟地道:「兼听则明嘛,而且我还年轻,需要长辈时常指点。」 谷梁心里感觉到很熨帖,当初的少年成长迅速,早已习惯了发号施令掌握一切,在自己面前依然愿意放低姿态装作懵懂,这份心意胜过一切。 一念及此,谷梁感慨道:「那我就啰嗦几句。你要将北营牢牢握在手里,藏锋卫和武定卫无须赘述,这是你的根基,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如今谭甫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当初你将泰安卫送给他并无不妥,现在则不能再让出去。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将这三卫兵马吃进肚子里,不如此反倒会让陛下生疑。」 裴越颔首道:「侄儿明白。至于平南卫,当初北营复建之时,陛下就坚定地放下这根钉子,想来现在还是要让他们起到监视的作用。」 谷梁轻笑道:「你可以不动平南卫,但是必须要具备关键时刻解决他们的能力。」 裴越应道:「伯伯放心。」 谷梁微微一顿,略微迟疑地问道:「关于赐婚这件事,你准备如何应对?」 裴越毫不犹豫地道:「我不会答应。」 谷梁望着他坚决的神色,心中自然非常舒服,说实话他近来对皇帝的怒意有一大半来自这件事。 外人都知道裴越和谷蓁已经定亲,只不过因为裴越出使南周被耽搁了婚期。如今皇帝横插一手,虽说赐婚不会影响谷家的名声,可他只有谷蓁这一个宝贝女儿,怎么可能愿意接受一个刁蛮公主跟谷蓁同在一个屋檐下? 就算是堪称年轻一代中武道修为第一的叶七,他也是通过各种渠道长期观察之后,确认这 个女子不会欺负谷蓁,才愿意接受裴越同时求娶的想法。 只是这世间事总难圆满,谷梁长考之后,缓缓说道:「越哥儿,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这件事或许……」 裴越直接摇头道:「伯伯,这件事绝对不能答应,而且我早就有了应对之法。」 谷梁略显好奇地道:「哦?」 裴越微笑道:「陛下先是放出流言造势,然后又想将裴家拉出来替我决定,如今裴云被我打倒,陛下难道还想等着我主动求婚?」 谷梁不禁失笑道:「你倒是将陛下的性格琢磨得极准。」 裴越点头道:「陛下想做青史留名的圣天子,总不能强逼着有婚约的臣子迎娶他的女儿。造势也好,提拔裴家也罢,终究是要用大势压服我。既然这条路不行,他肯定要让人来找我。」 谷梁心中微微一惊,旋即朗声道:「大皇子!」 裴越佩服地说道:「伯伯料事如神,陛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选。他之所以选择赐婚,除了消弭我可能造成的威胁,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替大皇子找到一个分量足够的支持者。这场君臣之间的拉扯,最终还是要落在大皇子身上。」 谷梁便问道:「那你打算如何说服大皇子?」 裴越成竹在胸地说道:「伯伯方才说起逼反王平章,只要我站在大皇子这边,然后将王平章扯入争储的漩涡,他自然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干岸上煽风点火。」 他顿了一顿,眼中浮现狡黠的神情:「至于说服大皇子……」 听完他刻意压低声音之后的讲述,谷梁忍不住朗声笑道:「你啊……真不知席思道如何能教出来你这样的徒弟,他自己端正庄重有古君子之风,结果你反倒像是沈默云的弟子,行事手段如羚羊挂角天马行空。」 裴越不好意思地笑着。 谷梁忖度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接下来你除了收拢北营军心之外,倒也不适合大动干戈,一切交给我来做便是。近来你只需要准备婚事,我和你伯娘找大师看过,明年正月二十六日是最好的黄道吉日。」 裴越算了算日子,还有一个月,不禁觉得时光好生漫长。 谷梁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愁绪,微笑道:「节儿调任汉阳城守将,肯定无法返京,其余几个小子最迟元宵之前就能赶回来。」 裴越笑道:「只是要辛苦几位兄长跋山涉水了。」 谷梁摆摆手道:「这又值当什么?另外,朝中的筹谋我来做,你只需要打理好北营,然后安心等着做新郎官就行。」 裴越起身行礼道:「多谢伯伯成全。」 不仅因为这些年他的提携和帮助,更与叶七有关。 谷梁满意地看着他,回想起几十年来自己的隐忍与艰辛,亦有岁月沧桑之感,摇头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而且我不只是在帮你,也是在为自己做事,你再不许提这个谢字。走罢,你伯娘肯定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咱们爷俩今天喝几盅。」 「好。」裴越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暖。 一顿家宴吃得分外舒心,席间当然少不了赵氏的打趣,裴越如今面皮厚如城墙,脸上一直挂着可恶的笑容,可怜谷蓁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好几次羞红着脸想要离席而去。 家宴结束后,又闲聊一阵,裴越便起身告辞。 赵氏连忙道:「蓁儿,你去送送越哥儿,往后这一个月就不能再见了。」 谷蓁本有些害羞,但是听到这句话之后便顾不得推却,乖巧地跟着裴越向外走去。 侯府内坪之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缓步而行。 谷蓁微微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目光停留在脚下的青石板上,修长的睫毛轻轻颤 抖。 裴越见她娇羞似花的模样,不禁故意拉长着声调:「蓁儿……姐姐。」 谷蓁只觉心跳猛然快了一些,想也知道这家伙如今愈发惫懒,之前听叶七说经常半夜想要偷偷摸进她的房里,可见得寸进尺才是他的性子,便有些羞恼地说道:「裴兄弟,不许作怪。」 裴越叹道:「方才伯伯说,后年正月二十六日是最好的黄道吉日。」 谷蓁楞了一下,连忙说道:「你听错了,爹爹说的是明年。」 裴越「哦」了一声,笑道:「是明年吗?」 谷蓁点头道:「对呢。」 裴越眨眨眼道:「蓁儿……姐姐不用急,只剩下一个月了。」 「谁……谁急了?让你捉弄我,哼!」谷蓁想也不想伸出纤纤玉手,拧着裴越的左边耳朵,虽然不舍得用力,依然流露出几分女侠风采。 看来她这一年来时常与叶七在一起,潜移默化之下变得愈发开朗。 裴越连连求饶。 谷蓁明知这家伙武道修为越来越高深,就算自己用力也伤不了他,终究还是及时放开,然后似喜似恼地瞪了他一眼。 没等她收回手,便被裴越伸手握住,随即听他认真地说道:「蓁儿姐姐,等我来娶你。」 谷蓁从未想过自己会听到如此直白的话语,这一刻只觉如喝醉了一般,眼中绽放喜悦且满足的神采,鼓起勇气望着裴越的双眼,柔声道:「好。」 裴越在她白皙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然后爽朗地笑着,转身离去。 谷蓁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裴越坐上马车之后,回想起这些年与谷蓁的过往,不由自主地生出幸福的情绪,同时对于未来的风云变化充满了信心。 与此同时,皇城后宫。 大皇子刘贤神色复杂地走出吴贵妃的寝宫,没有理会那些恭敬行礼的宫女们,抬头看了一眼明媚的天色,心情却有些沉重。 父皇母妃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近来都中的流言竟然是真的…… 刘贤轻声一叹,虽然颇为不愿,可他压根不敢拒绝。 罢了,明日去找裴越探探口风,希望能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906【行到水穷处】 中山侯府,偏厅之中。 裴越望着身前济济一堂的年轻人,温和地说道:“新年将至,你们却要在这个时候离京奔波,家里人肯定不开心吧?” 王勇代表众人说道:“家里人听说我们终于要出京为少爷办事,巴不得我们立刻就动身呢。” 裴越笑了笑,先后指着王勇、杨虎和程忠河说道:“你们三人先带五十万两本钱去灵州,明年二月我会让人再送五十万两过去。除了先前说好的掌柜、伙计和护院之外,我让冯毅另外选了二十亲兵,随你们一起奔赴西境。” 三人齐声应下。 裴越转头目视桃花,从她手中接过一薄一厚两个信封,然后交给王勇,温声道:“这封信伱替我转交给灵州刺史唐攸之,他看完之后就会明白怎么帮你。当然,你们日后要经常去拜访他,更不可忽视灵州各地的权贵乡绅。” 王勇恭敬地接过两个信封。 裴越又道:“另外一个信封里装的是祥云号在西境的发展方案,其中包括沁园所用海肠粉的秘方、制冰之术和烈酒的酿造之术,另外还有我新研究出的三种货物的制造方法,你们三人可以在路上研究和商讨。” “是,少爷。”三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裴越目光扫视剩下的十三人,最终停留在戚闵的脸上,微笑道:“你们此番南下,目的地都在钦州,但是路线各不相同,沿路都做行商打扮,带着各自选中的掌柜、伙计和护卫,按照我先前的要求搜集当地的各种信息,最后交到席先生手上。” “是,少爷。” “合计十三队,每队带十万两银子,等到了成京之后一并交给席先生。” “是,少爷。” “戚闵。” “在。” “这里面是方才我所说六种秘方,你要贴身收好,在交给席先生之前不可泄露。” 戚闵上前一步,从裴越手中接过第三个信封,凛然道:“少爷请放心,我就算用性命做代价也会保管好这些方子。” 裴越摇头道:“无需如此,相较于这些方子,你们的性命更重要。罢了,等到了成京之后,先生会跟你们解释详情。从当初的绿柳庄,到如今的天南地北,我一直相信你们的忠心和能力,希望将来也不会出现变故。” 众人心中凛然,异口同声地说道:“誓死效忠少爷!” 裴越望着这些年轻人炽热的目光,点头笑道:“好,我亦不会辜负你们的忠心。” 王勇和戚闵对视一眼,鼓起勇气说道:“少爷,明年正月下旬就是你的大喜之日,我等……” 裴越摆摆手,欣慰地说道:“我与你们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再者到时候你们的家人肯定要来喝一杯喜酒,如此便足够了。你们若是有心,等到那一天不妨共举酒盏,也算是天涯共此时。” 他站起身来,逐一在年轻人肩头上轻拍一下,末了站在他们中间,感慨道:“让冯毅和盖巨带你们去领银子。诸位,我的事业便托付于你们了。” 众人心头火热,齐齐躬身道:“领命!” 待这些年轻人离去之后,厅内自然安静下来,裴越转头望着肃立一旁的邓载,正色道:“你去一趟北营,告诉游击以上所有将领,我明日未时初刻升帐点将,逾期不至者一律四十军棍。” “遵令!”邓载挺身答应,而后大步退下。 裴越从桃花手中接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口。 桃花望着他微皱的眉眼,心疼地说道:“少爷真的好辛苦。” 裴越抬手在她脸颊上轻捏一下,打趣道:“那你晚上还不肯老实一点,让少爷好好休息。” 桃花睁大眼睛,略显委屈地道:“少爷明明说过这是两码事。” 便在这时,大管家邓实苍老又略显急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少爷,鲁王殿下来访,这会子车架快进府前街了。” 桃花装作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眼中又浮现骄傲的情绪。 曾几何时,她和少爷在定国府那个小院子里相依为命,如何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对于寻常臣子,堂堂亲王之尊只需一张名帖就可以召之即来,也只有面对她的少爷时,才会主动下帖登门拜访。 裴越平静地点头道:“开中门,我亲自出迎。” …… 永仁坊内权贵府邸遍地都是,但是单论规制和面积没有任何一家能比过中山侯府。 当初裴越获封中山子,开平帝大手一挥将这座府邸赐下来,在朝中引起不小的轰动。叶七来看过之后,直言以这座宅子的规模便是改为侯府也足够,最后成功被她言中。 大皇子刘贤没有来过此地,反倒是新任王府长史曲珍来过不止一次,裴越迎娶林疏月的时候便是他代表刘贤前来送礼。 亲王车架停在侯府大门前,刘贤才刚刚出来便听见不远处裴越清亮的嗓音。 “臣裴越拜见殿下。” 刘贤按下心中的思绪,快步上前朗声笑道:“快平身!” 裴越顺势直起身来,礼敬道:“殿下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 刘贤闻言打量着侯府的门楼,赞叹道:“寒舍之说未免太过自谦,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裴越故作黯然,摇头道:“殿下不知,臣在返京之后才明白一个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刘贤心中好笑,作势在他肩膀上擂了一记,直截了当地说道:“少来,不就是朝会时一些人眼热嫉妒你的功绩,想要把你架在火上烤?可是你也要看看有多少大臣站出来替你说话,而且父皇并无那样的想法,最终不还是皆大欢喜?要本王说,你还是知足吧,现在谁还敢怀疑你的品格和功劳,连盛侍郎那样的清流领袖都肯用身家性命为你作保。” 裴越不禁微微讶然。 这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派人暗杀自己的莽夫? 虽说自从四皇子谋逆案后,这位大皇子就以惊人的速度迈向成熟,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但是今日他能说出这番透彻通达的话,依旧让裴越刮目相看。 看来当初的夺爵之惩对他帮助很大。 裴越收起玩笑的态度,侧身道:“殿下请。” 刘贤微微颔首,当先向府内行去。 及至进了正堂,裴越请刘贤于主位上座,而后丫鬟奉上香茗,曲珍带着廷卫立于堂外。 刘贤环视堂内陈设,感叹道:“我以为你这儿就算不是金玉满堂,也会富贵气象不一而足,没想到竟是这般清幽雅致,浑不似武勋亲贵的风格,反倒像是诗书簪缨之族。” 裴越面带微笑,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果我说自己是一个文人,殿下信不信?” (本章完) 907【坐看云起时】 刘贤闻言本想取笑几句,然而顺势一想,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自从年初他和裴越的关系转向良好之后,他对这个年轻权贵的信息愈发感兴趣,通过各种渠道费心收集,不仅知道裴越当初在灵州用两首词压服一众文人,更反复诵读过裴越在南周时作的两首新词,颇有爱不释手之感。 从那几首词来看,裴越还真当得起文人之称。 一念及此,刘贤不禁摇头笑道:“本王还是低估了你。” 裴越顺势说道:“但是很多人又太过高估了我。” 刘贤微微一窒,裴越话里的机锋让他有些不适应。 入朝观政这一年来,他在吴贵妃的指点下学会怎么跟朝堂里的大臣打交道,也渐渐习惯那些人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再次与裴越坐而论道,此人言谈的风格就像冬日里一瓢冰水,让人从内到外被彻骨寒意侵袭。 裴越本质上不是文人才子,而是手中沾染过无数鲜血的领军大将,哪怕再平静的语调也能带起一片肃杀之意。 刘贤今日来访是替宫中的帝妃做说客,他相信裴越肯定清楚自己的来意,所以打算先拉近关系,谈谈交情,然后再试探一番。 只是从裴越的反应来看,对方显然不愿意浪费时间。 不知不觉间,堂堂亲王之尊的气势竟然略处于下风。 刘贤不愿一开始就进入主题,很显然裴越不肯接受赐婚的安排,否则父皇早就直接赐下旨意,哪里还需要自己跑一趟,便话锋一转道:“说起来,本王还得谢谢你。” 裴越笑道:“殿下这话折杀我了。” 刘贤摇头道:“并非本王夸大其词,如果没有你一路尽心护送,公主那边难免会有所怨言。前些日子本王派人去探望过,公主对伱的评价极高,还托本王向你表示谢意。” 裴越心中一松,继而对那位清河公主心生好感,虽然她这个举动不至于影响大局,但终究免去自己转移话题的麻烦,再者他心中亦有些好奇,遂问道:“殿下,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刘贤很快便反应过来,坦然道:“本王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父皇也并未因此责罚我。裴越,当初你在南朝京城的时候,是不是代表父皇与南朝皇帝交换了婚书?” 裴越点了点头,同时大致明白对方的想法。 刘贤道:“既然两国交换了婚书,清河公主便是本王的王妃。至于后来南朝挑起战事,两国因此兵戎相见,这与她一个弱女子有何关系?如果本王对其置之不理,那她就算回到南朝,亦难逃青灯古佛相伴一生的命运。” 他稍稍停顿,然后认真地说道:“当初父皇决意答应南朝的和亲之请,一方面是想要为我恢复亲王之爵,另一方面或许关系到边境局势。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会我还就此事询问过你的意见。” 裴越脑海中浮现那日在竹楼中,自己和刘贤的酒后交心之语。 望着大皇子脸上诚挚的神情,裴越没有在意他忽然改变的自称,锐利的眼神略显不敬,但他依旧这般望着刘贤,正色问道:“殿下,如果朝堂诸公不肯接受一位南周公主成为你的王妃呢?” 刘贤皱眉道:“为何?” 裴越缓缓坐直身体,坦率地说道:“如果只是鲁王妃,或许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清河公主成为太子妃呢?更进一步说,大梁的子民会不会接受一位南周公主成为后宫之主?能不能接受将来出现身兼南周血脉的皇子?” 堂内的气氛变得肃穆且冷峻,几近于令人窒息。 刘贤沉默不语。 裴越这三个问题大胆又犀利,其中包含着太多的深意。 良久过后,刘贤抬头直视着裴越的双眼,无比坚定地说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天家铁律。” 裴越脸上渐渐浮现笑意,又问道:“将来若是王妃诞下世子,殿下如何安置?” 刘贤沉吟道:“父皇春秋正盛,暂时不会有那种隐忧。就算真到了那一天,只要大梁收复南境故土,天下归为一统,自然就不会有你担心的问题出现。” 看着他坚决的态度,裴越暗自觉得心情复杂,因为他看见了刘贤的本心,同时又在这位大皇子身上看到一丝理想主义者的光芒。 往事可见端倪,比如那次四皇子指使宁丰致操弄暗杀之举,刘贤毫不犹豫替平阳公主抗下所有的罪名,以至于丢了亲王之爵。 若非他原先的王妃因为七宝阁的案子自尽,若非裴越及时阻止裴云欲将裴宁送进鲁王府的谋算,若非方云虎引起两国交锋,若非和亲需要成年皇子出面,开平帝便无法顺势恢复刘贤的王爵,自然也就无法让他参与到争储的行列里。 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裴越轻叹道:“如果不是清河公主远嫁大梁,殿下确实只能继续住在辅国将军府中。” 刘贤颔首道:“所以我要继续这桩婚事。” 裴越忽然间意识到开平帝没有阻止婚事的根源,刘贤之前顶着谋害大臣的罪名,如果和亲之事就此罢休,他的王爵多半会引来二皇子一系的攻讦。 只有将这场婚事进行到底,刘贤才能名正言顺地维持亲王之尊,再者如今梁周在边境上和谈,继续和亲的仪程并不会导致朝臣的反对。 至于他刚才对刘贤的质问,对于开平帝来说显然不是问题,只要储君之争尘埃落定,待刘贤地位稳固后,区区一个王妃又值当什么? 翻开煌煌史书,正宫皇后被废亦屡见不鲜。 裴越收回飘飞的思绪,尽量不让心中那抹寒意表现出来,略带几分敬佩地说道:“殿下真乃至情至性之人。” 刘贤道:“这只是我应该尽到的职责。” 裴越感慨道:“古往今来,为了功名利禄抛妻弃子之辈不计其数,像殿下这般始终如一的又有几人?在我看来,只要殿下能够不忘初心,储君之位并不遥远!” 刘贤楞在原地。 他对裴越的观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变化过程,从最开始七宝阁之争的恼恨,到平阳公主那件事的改观,再到四皇子谋逆案中的并肩作战,他一点点发现裴越的能力和长处,逐渐希望能够得到这位年轻权贵的支持。 不仅仅是因为裴越的实力,更重要在于他对其品行的欣赏。 但是两人之间始终有一层隔膜,而且储君之争太过敏感,所以当裴越表态的时候,刘贤甚至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裴越长身而起,行礼道:“若殿下不嫌弃,越愿尽绵薄之力!” 刘贤终于明白裴越方才那番话的用意,如果自己不愿接受清河公主,这是否说明他就会认定自己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再加上裴越一贯表现出来的对身边人的重视,以及他和父皇之间极其复杂不断变化的关系,刘贤心中百转千回,既为这个结局感到喜悦,又对裴越有了更加真切的认识。 他连忙起身将裴越扶起来,感佩莫名地说道:“能够得到你的支持,我今日便不虚此行了。” 裴越微微一笑,如果此时是开平帝在场,定然不会如此简单一语带过,可见这位大皇子历练得还是不够。 两人重新落座之后,气氛变得和谐许多。 (本章完) 928【于无声处】 正月悄然远去,京都回归往日繁忙喧杂的景象。 裴越的婚礼算是给这个新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相关的讨论持续了好几天。盛大也好奢靡也罢,这终究只是人们闲暇之余的一桩谈资,所有人都需要继续面对生活的压力。 皇宫西南面有一片青灰色建筑群,这里便是太史台阁的官衙。很多人都曾经因为它的名字产生误会,稍稍了解之后便对这里充满敬畏之心。 从高祖朝开始,到现在将近百年的时光里,太史台阁依靠君王的信任和自身的努力,一步步成为百官谈之色变的存在。虽说在太宗朝末期,天家便开始在暗中发展銮仪卫,且到开平帝手中变得愈发深不可测,但是单论职能的完整性和触角的深远,銮仪卫仍旧无法和台阁相提并论。 台阁九部,乾部主掌京官监察,坤部负责侦缉民间动静,离部掌管监牢和嫌犯审讯之责,兑部负责刺杀和保护,坎部负责下面州府官员的监管,此外艮、巽、震等部各司其职,形成一个密不透风极其完善的组织架构。 对于台阁内部官吏来说,他们最害怕的是中部那些常年面无表情的同僚,因为这些人负责的是内部监察。 中部主事极其神秘,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气势,一直以来只有左令辰沈默云知道他的底细。 林合进入中部将近一年,至今没有见过自己的顶头上官。 但他表现得非常稳重,从来不去打探与自己无关的消息,尽心尽力地完成自己的任务,而且很难得地保持着谦逊温和的态度,与中部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略有不同,渐渐赢得台阁其他部衙官吏的认可和尊重。 每天辰时初刻,林合会准时走进这座青灰色建筑,一直到落钥之前才会离开。 今日午后,林合正在审阅一份卷宗时,一名心腹脚步匆匆地进来,顺手将房门紧紧关上,走到林合身边低声道:“大人,有发现了。” 林合不紧不慢地问道:“何事?” 心腹难掩兴奋地说道:“大人先前让我们盯着沁园后巷,年前我们发现有人被转移离开,只是因为裴越的手下太过机警,在城外绕了很久,最终甩开了我们的眼线。” 林合淡然道:“难道过了将近两个月,你们又在城外发现了线索?” 心腹微微一窒,随后汗颜道:“大人息怒,我们往后会更加努力。” 林合皱眉道:“说重点。” 心腹垂首道:“大人还记得那个名叫弄玉的丫鬟吗?” 林合遽然抬起头,眼神无比锐利。 心腹不敢与之对视,继续说道:“荥阳城那晚的动乱后,按照裴越事后的通报,那个丫鬟是陈希之的人,可是她不仅没死,反而出现在京都之内!” 林合正色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心腹郑重地说道:“属下当初在荥阳便见过那丫鬟,确信不会看错。今日清早属下亲眼看见她从中山侯府的后门离开,然后在十余位高手的保护下出城往北郊行去。” 林合心中那股怒火猛然沸腾,咬牙道:“这次你有没有查到她的去向?” 心腹连忙点头道:“属下岂敢让大人再次失望,虽说那些高手很警觉,但是属下带着两位同伴一直远远跟着,最后确认他们在首阳山矿场北面不远处落脚。属下让同伴继续在那里盯着,然后自己赶回来向大人禀报。” 林合闭眼沉思,良久之后才平复激动的心情。 心腹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低声道:“大人,王平章一直怀疑陈希之没死,如今看来她极有可能被裴越藏在北郊。只要将这件事捅出去,裴越和陈希之都必死无疑!” 林合抬手轻轻敲着桌面,面色看似平静,但语调已经非常急促:“不急,不能急。陛下对于裴越的信任还没有彻底崩盘,而且眼下正是储君之位尘埃落定的关键时期,陛下和大皇子都需要裴越的全力支持。这个时候如果贸然出手,一旦没有抓到实证,反而会被裴越倒打一耙,此人最擅长的便是这种招数。” 心腹迟疑道:“万一裴越将那些人再次转移走,我们恐怕很难抓住他的把柄。” 林合沉吟道:“想要对付裴越的人不止我一个。这样,伱亲自带着人盯着那边,我会尽快联系都中各方势力,直接杀过去来个人赃并获,到时候就算裴越舌绽莲花也能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心腹躬身应道:“是,大人。” 林合摆摆手,示意心腹退下,他望着桌上层层叠叠的卷宗,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冷笑。 …… 翌日,天光微熹之时。 一辆马车从中山侯府离开,在数十亲兵的保护中驶向皇城。 裴越闭目养神,邓载坐在旁边不疾不徐地汇报道:“少爷,与灵州那边的一条隐秘邮路已经建立,与南境钦州的两条邮路也已贯通。根据各地的回报来看,王勇在荥阳城那边的进展非常顺利,唐刺史给了他们非常大的帮助,商号和货栈已经在建设当中。” 裴越微微颔首问道:“南境情况如何?” 邓载道:“十三路人马中有七路已经抵达成京,银子顺利送到席先生手中。其余六路因为路程较远,预计会在近几日到达。” 裴越满意地笑笑,又问道:“昨天可有人跟踪你们?” 邓载敬畏地道:“少爷果然神机妙算,的确有人一路跟踪,而且行迹非常隐秘,若非傅将军亲自带队,我们未必能发现那些人。只不过目前还不能确认那些人的身份。” 裴越从容地道:“这是傅弘之的天赋,你不必羡慕,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都中的苍蝇太多了,我学不来陛下那么自信的风格,只好丢出一些鱼饵,看看能不能钓起几条大鱼。对了,弄玉此行有没有异常的反应?” 邓载摇头道:“没有,连那位陈姑娘都非常配合,她还说少爷这次肯定能心想事成。” “这个女人……”裴越摇摇头,话锋一转道:“现在盯着中山侯府的眼线有很多,就算不让弄玉走这一趟,你们装模作样也能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接下来你让背嵬营做好准备,口袋已经张开,随时都有可能要收网。” 邓载应道:“是,少爷。” 他想了想,望着裴越冷峻的眼神恭敬地问道:“少爷,如果真有人摸到北郊小院,我们要做到什么程度?” 裴越缓缓道:“先斩断摸过来的那只手,然后顺藤摸瓜,解决敌人暗中培养的心腹。” 邓载沉声道:“遵令!” 马车抵达皇城南门之外,裴越面色淡然地走下来,看了一眼天边的微光。 因为筹备婚礼的缘故,皇帝允许他整个正月都不上朝,现在已经二月初,总不能一直窝在府中陪伴内眷,尤其今天是朔望大朝。 承天殿中,皇帝驾临,群臣山呼万岁。 今日朝会的气氛似乎稍显古怪,不少朝臣不时打量着裴越,似乎是在好奇这位新郎官的幸福生活,但是裴越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呵……” 他微不可察地冷笑一声。 都中这一个多月的风向令人难以捉摸,然而裴越非常明确一点,随着自己亮明旗帜支持大皇子,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自己这段时间始终没有入过朝堂,想必一些人已经等得非常焦急,搜罗一大堆罪名准备攻讦弹劾他。 然而裴越这次却不会再给他们胡搅蛮缠的机会。 议政的流程结束后,大殿内陷入短暂的安静,就在有人打算出班之时,一个年轻矫健的身影抢在所有人之前站了出来,面朝皇帝朗声奏道:“启奏陛下,微臣工部屯田司主事路皋有本请奏!” 上方传来开平帝平静的声音:“奏来。” 名不见经传的路皋深吸一口气,洪亮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启奏陛下,储君之位关系国本,不可长久空置。如今西吴、南周连番大败自顾不暇,我朝天子圣明臣民用心,合该开创亘古未有之盛世,理应尽早确立太子之位。今有鲁王殿下,纯孝至诚,宽厚仁慈,堪为众皇子之表率。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人鼎盛。其时皆异材勃起,俊彦云屯,焜耀简编。” 宽敞的大殿中回响着他的声音。 路皋跪行参拜大礼,高声道:“故此,微臣斗胆奏请陛下,请立鲁王为东宫太子!” 殿中一片长久的死寂。 裴越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意。 (本章完) 908【以退为进】 无论古今中外,涉及到储君之争历来危机重重。 重点便在于一个「争」字。 正常情况下,立嫡立长是天子最佳的选择,但凡皇帝有别的想法,肯定会引起大规模的朝争。这种斗争一旦发展到过于激烈的程度,便是皇帝本人也无法轻易喊停,只能等到储君人选的确立。 如今诸位成年皇子之中,开平帝相对而言更欣赏鲁王刘贤,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是刘贤想要往前一步很难,因为大梁承袭前魏旧制,或者说因循这片大陆上千年来的传统,天家皇权的更替采用嫡长子继承制。 换而言之,开平帝要立太子,首选自然是陈皇后所出的二皇子、齐王刘赟。 在刘赟没有失德之举的前提下,如果开平帝坚持立大皇子刘贤为太子,必然会引发大部分朝臣的反对,因为这不合礼法。即便皇帝用强权威逼朝臣同意,刘贤的太子之位也不会稳固,将来祸起萧墙犹未可知。 作为永宁元年秋日之变的主谋,开平帝当然清楚朝臣支持的重要性,所以他迟迟没有公布太子的人选,而且直到最近一次朔望大朝才开始搭建太子属臣的班底。 刘贤明白自己的处境,眼下他在朝中的拥趸确实不多,不像二皇子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获得一众清贵文臣的支持。 裴越望着大皇子略显忐忑的面色,微笑道:「朝中支持二皇子的人更多,因为他是陈皇后所出的长子,殿下则是吴贵妃所出。对于天家来说,皇后所出的长子天然便有继承权,这是亘古以来的传统或者说祖制。陛下一直没有确立太子,应该也是出于这个顾虑,对否?」 刘贤微微颔首,顺势客套地问道:「确系如此,不知中山侯可有对策?」 裴越沉吟道:「殿下,有些时候我们不必执着于推翻既有的道理,只需要找到能够支撑另外一种方法的证据。」 刘贤怔了怔,他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压根没有想过裴越能给出一个真切有效的答案。毕竟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如果三言两语就能解决,开平帝又怎会如此谨慎? 但是在他的认知里,裴越绝对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至少他的言论值得重视,故而多了几分热切问道:「能否说仔细一些?」 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嫡长子继承制确实是古往今来的传统,莫说打倒这个传统,就连批驳都不行,因为这是一个王朝皇权更替的正常程序,所以陛下才会一直隐忍不发。如果换一个思路去想呢?我们不必考虑如何推翻嫡长子继承制,而是需要在史书中找到一些有用的先例,譬如前朝某位皇子与殿下身份相似,但他不仅成为储君而且顺利登基大宝。如此一来,我们至少可以在道理上站住脚。」 「我们」这个词让刘贤心里非常舒服,裴越提出的思路更让他双眼一亮。 稍稍思考之后,大皇子脸上浮现喜色,赞许地道:「你的看法果然与众不同,而且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我会马上安排人去落实,哪怕翻遍几千年的史书,总能找到我们需要的足够多先例。」 裴越冷静地提醒道:「殿下,即便我们能从史书上找到法理的支持,还需要朝中有大臣替我们说话,总不能每次都要殿下亲自下场争论。」 刘贤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虽然在朝中有一些力量,但是层次还不够高,尤其缺少清贵文臣的支持,而在朝会上往往是那些人的声音最大。」 裴越诚挚地说道:「我愿意替殿下做一回说客。」 刘贤眼中满是惊喜之色。 经过数日前的朔望大朝之后,都中谁人不知裴越的影响力? 那些武勋亲贵倒也罢了,最难能可贵的是一些素来以清名著称的文臣站出来声援他,如盛端明、简容等人。 如果刘贤能够在裴越的帮助下,取得这些文臣的支持,那么他在朝中的处境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问题在于,裴越为何要这样支持他? 今天裴越拆穿那层窗户纸,将储君之争这个敏感的话题搬到台面上,同时也亮明自己的态度。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并不需要表现得如此拼命,看起来未免有用力过猛之嫌。 刘贤定定地望着裴越的双眼,没有看到丝毫闪躲之色,唯有一片坦然。 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务,他神色复杂地说道:「倘若真能说动那几位大臣,对我来说毫无疑问是惊喜,而且他们的想法能影响到很多朝臣。裴越,我比所有人都清楚你这样做的意义,所以我想同你保证,将来如果我真的能成为储君,绝不会忘记今日你对我的鼎力相助。」 裴越平静地说道:「殿下,我这个人一旦认定某件事,就会朝着那个方向坚持不懈地做下去。除了替殿下做说客之外,我还可以为殿下提供大笔银子,毕竟打点关系建立人脉往往离不开赏赐。如果殿下担心惹人非议,也可以拿走京都沁园和祥云号总店的一些股份。除此之外,只要是殿下需要……」 「裴越。」刘贤抬手打断他的话头,无比严肃地说道:「你何必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裴越默然不语。 刘贤抬手掐了掐自己的后脖颈,深沉地感叹道:「你不喜欢平阳,我能理解,毕竟当初她做过那些错事。如果我告诉你,她这两年已经痛改前非,不再像以前那样刁蛮无礼,想来你也不会相信。」 裴越摇摇头道:「殿下,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 刘贤道:「请说。」 裴越眼中精光微露,缓缓道:「如果平阳公主下嫁中山侯府,我府中的姑娘们不会开心,她们不开心我自然更加不开心。顺势推导下去,即便大梁公主这个身份尊贵无比,可往后数十年漫漫人生,她注定要生活在一个举目荒凉遍体生寒的世界里。殿下,这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这番话里的直白和锐利让刘贤面色微变。 909【不是不报】 望着刘贤非常复杂的神色,裴越继续说道:“其实今日殿下的来意,我大致能够猜到。如果按照都中有些人猜测的那般,我为什么不能答应陛下呢?就算是将平阳公主娶回府中当祖宗一样供着,日常以礼相待,这足以保全裴家两代人的荣华富贵。” 刘贤轻轻一叹。 他不得不承认裴越的话很有道理,而且是大多数人都会采用的办法。 裴越语调沉稳且坚决地道:“无论有没有赐婚这件事的存在,我都会尽力支持殿下的大业。如果陛下坚持要赐婚,那我只能抗旨不遵。即便陛下有办法压着我低头,等到平阳公主下嫁之后,他总没有办法天天去我府上盯着。” 刘贤苦笑道:“你且冷静,何至于此啊……” 裴越坦然道:“我很冷静,否则也不会向殿下直言。方才所言,不过是希望殿下知晓,一者我会竭尽全力帮助殿下争取储君之位,二者我已经有了婚约且一个月后就要成亲,无法再接受公主之赐婚。我知殿下重视血脉亲情,定然不愿看到平阳公主所托非人,所以恳请殿下能够出面转圜。” 他起身拱手行礼。 刘贤连忙劝阻,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懵懂性情,自然明白父皇要将平阳赐婚给裴越的深意,虽说他不认为裴越会成为叛臣贼子,但这样做的确能起到防患于未然的作用。 然而今天裴越公开表态会支持他,且在极短的时间里展露犀利的手腕。 最关键的是,裴越不仅自身能力强,还可以为刘贤带来很多朝臣的支持。 如果说这些利益计算还不重要的话,裴越最后那句话可谓击中了刘贤的命门。 开平帝可以逼着裴越低头迎娶平阳公主,但是绝对无法强迫他跟公主幸福恩爱地生活在一起。在裴越如此鲜明的态度预示下,平阳公主下嫁之后的生活注定跟守活寡没有太大差别。 刘贤心中一震,他终于明白裴越今日这般坦诚的原因。 公主身份尊贵,但一般只在出阁之前,等成婚后若是遇到性情不契合的夫君,多半只能暗自忍耐,倘若动辄发作让人难堪,只会引来世人的嘲笑。刘贤深知平阳公主的脾气,如果嫁进中山侯府之后每日都遭受裴越的冷脸,怕是要不了多久她就会疯掉。 裴越能够将话说到这个程度,显然是真心与他结交,刘贤不禁略显感激地说道:“我明白了,哪怕办不成喜事,总不能变成一桩坏事。” 裴越轻舒一口气,微微垂首道:“此事便拜托殿下了。” 刘贤坚定地道:“我这就回宫去找父皇和母妃,好在这件事并未公诸于众,想要遮掩下去不难。请放心,事关平阳和你的终身大事,我一定会竭力而为。” 裴越再行一礼,然后亲自将大皇子送至府外,一直到亲王车架匆忙地离开府前街,他才不慌不忙地返身入府。 冬日寒风凛冽,裴越脸上却浮现灿烂明媚的笑容,嘴里哼着某种不知名的西境小调。 …… 对于绝大多数京都人氏而言,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腊月,最舒坦的事情莫如待在家里,喊上二三知己好友,暖上几壶热酒打边炉。 若是再来二斤上好狗肉,这种日子怕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西城瑞祥坊一处外表普通的民宅内,正堂里氤氲着沸腾的热气,桌上的古董羹内不断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沈默云独自走进来的时候,堂内仅有一位摆弄着调料的老者。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沈默云,微笑道:“请坐。” 沈默云状若随意地打量着堂内的陈设,思绪仿佛回到十多年前,不由得轻声叹道:“没想到魏国公如此念旧,就连一处普通的宅子都会尽力维持原貌。” 老者便是魏国公王平章,他将调好的料盏递给沈默云,然后又继续自己那一份,微笑道:“只是此处不同罢了。当年若非有你点头,继而让先定国公默许,其他勋贵府邸未必就敢与老夫联手,将陈家那个女子除掉。犹记得就是在这间正堂里,老夫与伱三次长谈,最终定下相应大略。便是陛下都不知道此中详情,老夫当然要好好维护好这处宅子。” 沈默云往锅中放了一些这时节颇为难得的青菜,淡淡道:“魏国公今日约我来此,莫非只是为了叙旧?” 王平章摇头道:“你先前收到的那封信,其实是老夫写的。”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仿佛在讲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是他提到的那封信,里面的内容牵扯到十三年前的一次意外。在仁宣四年的那个冬天,沈默云的独子沈文德不幸离世,从此以后他愈发得到开平帝的信任,渐渐成为朝野上下公认的清绝孤臣。 沈默云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道:“看到信上字迹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这出自魏国公的手笔。” 王平章忍不住失笑道:“老夫是用左手所写,这样都能被你认出来?” 沈默云淡然道:“国公用哪只手书写并不重要,字迹美丑更无关大局。在下只知道一件事,曾经能够靠近陛下接触到这些秘密,如今又要出卖这些秘密达成目的者,整个大梁仅有魏国公一人而已。” 王平章喟叹道:“其实老夫当初只是留了一个心眼而已。沈大人,无论你相信与否,老夫并未参与到谋害令郎的算计之中。先前给你的那封信中,你应该能看出来除了少许证据之外,其他都是老夫在事后进行推测。” 沈默云沉默片刻,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终于点头说道:“国公言之有理。” 王平章心中波澜不惊,面上露出一抹微笑道:“沈大人收到信之后,既未按照信上的提示给予回复,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老夫自然等得有些心焦。不过在看到沈大人将家人亲眷送回家乡之后,老夫便知道没有看错人,你一定会替令郎报仇。” 沈默云眼帘低垂,语调沉重:“报仇?找谁报仇?” 王平章双眼微眯,冷冷道:“当然是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发烧第三天,有吃药,各种症状很折磨人。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写,写一会就得趴一会,加上脑子确实不太清醒,近几天字数比较少,请书友们谅解一下。只能先稳定更新,然后再多写。 (本章完) 910【君臣父子】 皇城,景仁宫。 开平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吴贵妃靠在一旁亲自帮他揉捏着肩膀。 只要皇帝驾临此处,类似于这种侍候的活计她从不会假手宫女,历来都是亲力亲为,二十余年来始终如一。从当年嫁入王府时的青葱少女,到如今雍容端庄的贵妃之身,她就像一点都没有变过,满心满眼都是对开平帝的爱慕和敬仰。 沉香袅袅,宁静雅致,宫女们悄然无声。 开平帝微微张开双目,温和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吴贵妃放缓手上的动作,微笑回道:“陛下,刚过未时。” 开平帝想了想,沉吟道:“今日晚膳依旧摆在侧殿罢。” 吴贵妃稍稍迟疑,然后温柔地劝阻道:“陛下,论理臣妾不该多嘴,但是年节将至,宫中大小事宜都是娘娘在操持,夜以继日十分辛劳。臣妾想求陛下恩准,不若今夜去景泰宫那边看看吧?” 景泰宫便是陈皇后的寝宫。 开平帝并不意外会从她嘴里听到这番话,失笑道:“你这性子一如当年,倒也不必太过贤惠。朕乃天子,需要担负起整个大梁的兴旺之责。皇后是六宫之主,自然要管好这后宫里的一应事务。这便是乾坤有序各司其职,倘若朕不让她费心费力,皇后才会胡思乱想。” 吴贵妃轻笑道:“陛下,臣妾明白这个道理,可臣妾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思。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对臣妾和其他妃嫔都宽仁温厚,乃是古往今来不多见的贤后,可是这与想多见见陛下并不冲突,陛下也不好太过偏心。臣妾并非故作姿态博取陛下欢心,只是后宫不比寻常人家后宅,想要长久安宁气氛和谐,还是得陛下辛苦一些呢。” 开平帝轻叹一声,终于点了点头。 吴贵妃眸中温柔之色不似作伪。 开平帝又道:“这件事朕答应你,不过有件事你得依朕。” 吴贵妃恭声道:“请陛下吩咐。” 开平帝道:“过几日年关大祭,伱随朕一起去。” 吴贵妃面色微变,并无惊喜之意,反而摇头道:“陛下,这不符合礼法规矩。” 在没有确立太子之前,皇家年末祭祖历来是皇帝主祭皇后陪祭,其他人无论妃嫔还是皇子都只有跪伏于下的份儿。开平帝这句话显然是要将吴贵妃的身份强行往上提,落在一些朝臣的眼里恐怕就会变成即将废后的信号。 开平帝解释道:“不要紧张,朕会告诉礼部那些人,往年的一应安排无需打乱,只在朕的右边给你加一份仪程即可。” 吴贵妃明白皇帝这样做的深意,显然是要给朝臣释放一个讯息,皇后和贵妃二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差别并不大,再者皇贵妃本身便是后宫之中皇后以下第一人,民间素有“副皇后”之称。归根到底,开平帝是要给大皇子争储造势,让满朝文武尽快适应他的身份。 吴贵妃沉思片刻,依旧坚定地说道:“陛下,非臣妾恃宠而骄,只是天家仪典容不得半点轻忽,岂能因臣妾修改祖宗定下的规矩?其实陛下容许贤儿竞争储君之位,臣妾便已感激涕零,不会更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开平帝微微一笑,颔首道:“还是你考虑得更周全,那就这样罢。” 吴贵妃对身边至尊的性情何其了解,只听这话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不过是皇帝一次简单的试探而已,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所幸她一直分得清轻重、守得住立场。 便在这时,有宫人入内禀报大皇子求见,开平帝挑眉道:“让他进来。” 刘贤缓步走进,来到跟前跪倒行礼道:“儿臣向父皇、母妃请安。” 开平帝道:“平身。去见过裴越了?” 刘贤答道:“是,父皇。儿臣与中山侯聊了很多问题,他的言谈让儿臣获益良多。” 吴贵妃眉眼显出一抹喜色,笑问道:“倒是难得听见你夸人,不知他究竟说了甚么,让你如此记挂于心,不妨说出来让你父皇品评一下。” 刘贤抬头看了开平帝一眼,稍稍犹豫之后,鼓起勇气说道:“父皇,儿臣想求您一件事。” 开平帝面未改色,但是目光明显清冷起来,淡淡道:“何事?” 刘贤道:“儿臣觉得赐婚并非良策,恳请父皇将此事作罢。” 吴贵妃微微一怔。 开平帝不轻不重地问道:“朕之前是怎么对你说的?” 刘贤垂下眼帘说道:“儿臣记得,父皇让儿臣劝告裴越接受赐婚,而且天子指婚并不影响他之前的婚约。母妃也曾提点过儿臣,赐婚无论是对天家还是对裴越本人,皆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相较于裴越以后的立足和他身边人的安享荣华,他以前和平阳的那些矛盾完全可以化解。” 吴贵妃奇道:“你这孩子……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不老老实实按照你父皇的叮嘱去办?” 刘贤惧怕开平帝,这在宫中压根不是秘密,实际上众多皇子之中只有当初的四皇子在皇帝面前还能保持几分胆气,其他人无不跟避猫鼠一般。 过往这么多年,刘贤在开平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然而此刻他却坦然地说道:“父皇,如果强逼着裴越迎娶平阳,只会将这个臣子彻底逼到对立面,同时还会害了平阳一生。” 开平帝皱眉道:“你这是在质疑朕?” 刘贤连忙摇头道:“儿臣不敢质疑父皇,儿臣只是不愿看到平阳将来孤苦终老。或许在一些人看来,平阳身为公主性情骄蛮,常有蛮不讲理欺人之举。可她毕竟是儿臣的胞妹,也是……也是父皇和母妃的女儿,终究希望她能有一个好归宿。父皇、母妃,儿臣往后会经常规劝平阳,只求她能学会尊重别人,实际上这一年来她在宫中禁足,也改变了许多……” “东拉西扯,一派胡言!” 开平帝的呵斥打断了刘贤的陈述,他面色冷峻地说道:“朕不想听你像个妇人一般喋喋不休,朕只问你,裴越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 刘贤心中一颤,然而稍稍回想自己回宫路上的念头,他便再度坚定起来,壮着胆子说道:“父皇,儿臣相信裴越的忠心,对于这样的臣子只要真心相待,他肯定不会误入歧途。反而如果是一味打压钳制,才会让他心生不满。一旦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在他心里种下坏种子,说不定就会酿成大乱。父皇之前对裴越无比器重和信任,却不知是听信了什么小人的谗言……” “刘贤!” 吴贵妃粉面含威,一声轻斥让殿内温暖的空气变得冷了几分。 她眼中泛起毫不掩饰的真实怒意。 (本章完) 911【铁与血的开端】 刘贤极少见到母妃如此生气,登时唬得楞在原地。 吴贵妃装作没有注意到开平帝逐渐铁青的脸色,怒斥道:“还不跪下给陛下赔罪!对于朝政大局你连皮毛都不懂,不过是听了些华而不实的谈论就在你父皇面前显摆,堂堂皇子亲王难道连忠孝二字都忘到脑后了不成!” 这话便有些重了,刘贤身上的气势刹那间垮塌,连忙跪下向开平帝请罪。 吴贵妃亦站起身来,面朝开平帝盈盈拜下,内疚地说道:“陛下,刘贤这孩子耳根软,经不起旁人恳求劝说,但他绝不敢藐视君上威仪,还请陛下莫要动怒伤身。” 开平帝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对吴贵妃说道:“你快起来,此事与伱有何关系?朕还不知道这糊涂东西的秉性?” 他没有让刘贤起身,而是屏退所有宫女,继而对刘贤说道:“朕且问你,你为何笃定裴越将来不会有反意?” 刘贤想了想答道:“回父皇,听其言观其行,可见裴越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性格。无论是在西境战事还是南境之战中,他都没有包揽功劳,反而是将许多立功的机会让给旁人。虽说这也可以理解成拉拢人心之举,但最终的赏赐是父皇给的,那些将军难道不知感恩天家?再者从他这些年表现的细节来看,儿臣觉得他的忠心无可置疑。” 开平帝不置可否,又问道:“今天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刘贤便将裴越的表态详细道来,从最开始直接捅破窗户纸,到后来坦承会帮刘贤去说项那些清贵文臣,当然也没有遗漏裴越关于平阳公主赐婚一事的恳切想法。 吴贵妃越听越是惊奇,她没想到裴越竟然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甚至比她预想的结果还要好。如果抛开赐婚这件事的影响,裴越的表现在她心里几乎称得上完美,毕竟这是刘贤争储之路上最大的臂助,裴越能提供的支持远远超过其他人。 开平帝同样有些诧异,此刻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 难道裴越真的只是不愿平阳下嫁中山侯府,怕因此闹得家宅不宁?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望着毕恭毕敬跪在面前的刘贤,开平帝心中浮现另外一个想法,便淡淡问道:“你打算如何维系与裴越的关系?” 刘贤老老实实地答道:“父皇,儿臣坚信只要以真心相待,他必然不会辜负儿臣的信任。” 开平帝既欣慰自己的长子还能保留一份皇子身上很难看到的纯真,又觉得他有些时候过于天真,不禁冷笑道:“朕还活着的时候,他当然要安分守己做个忠臣。可是你不要忘了,他今年才十九岁,如今已然位高权重,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构建自己的势力。等到朕不在了,你们凭什么控制住他?” 刘贤思索之后说道:“父皇,裴越不是魏国公,也不是裴家那两位已经过世的国公。虽然他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在军中的根基还很薄弱,那些交情并不能转化成绝对的助力。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儿臣认为可以时刻盯着他,到时候就能知道他的忠心是否真诚。” 开平帝微微勾起嘴角道:“倘若到时候你发现他心怀不轨呢?” 殿中气氛不由得变得紧张肃穆。 刘贤欲言又止,先是看了一眼面含期许的吴贵妃,然后又看向开平帝,最终踟蹰道:“父皇,其实儿臣一直觉得裴越就像一面镜子,外人对他是什么态度,照射出来的就是相同的态度,所以儿臣相信他会成为大梁的忠臣,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渐渐变得复杂:“倘若裴越真的有了不臣之心,若是让儿臣来处理,儿臣不会跟他虚与委蛇,因为他太擅长这些谋略筹算,儿臣自认不是他的对手。” 开平帝神色凝重起来,问道:“那你会怎么做?” 刘贤努力平复着紧张的心情,然后坚决地说道:“真到了那个境地,儿臣会不惜一切代价,集合手中所有力量直接杀了他。” 开平帝微微一怔,眼中泛起奇异的神采。 他忽地站起身来,没有评价刘贤的回答,淡淡道:“起来罢,这么大人还时常让你母妃担心,没有孝心的糊涂东西。” 刘贤不明所以,起身之后略显茫然地问道:“父皇,那赐婚之事……” 开平帝略显不耐烦地道:“既然你非要管这件事,那么将来你负责给平阳找个好夫婿,否则朕饶不了你!” 刘贤大喜过望,这件事终于完美解决,不仅可以在裴越那里交差,还能顺势获得他全力的支持,同时也照顾到平阳的幸福,可谓皆大欢喜。 开平帝负手向外行去,嘴角泛着一抹罕见的笑意。 吴贵妃和刘贤一直送到景仁宫外,直到圣驾远去已久,母子二人才相伴折返。 …… 西城,瑞祥坊。 那处普通的民宅之中。 饭局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好在古董羹中依旧热气腾腾。 许是因为半壶烈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王平章悠然道:“其实你我都知道,甚至陛下心里也清楚,对于如今的大梁来说,任何武勋亲贵只要起了造反的心思,下场必然是身死族灭。纵然有些人戏称老夫为大梁军中第一人,可连贩夫走卒都知道,真正的第一人永远都是陛下。如襄城侯萧瑾和保定伯蔡迁等人,只是陛下摆在明面上的心腹,谁知道暗中又有多少这样的人?” 沈默云淡淡道:“魏国公何必自谦?据我所知,你在军中掌权将近三十年,布置的伏手连陛下都摸不清楚。” 王平章轻轻一笑,摇头道:“陛下这些年不断将当初赏赐给老夫的东西收回去,老夫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可是他对待裴越又明显不同。沈大人,请你说句公道话,单论对国朝的贡献,裴越那小子比得过老夫?” 沈默云平静地道:“中山侯不及魏国公多矣。” 王平章终于露出几分怨望之气,微微眯眼道:“陛下为何要这般厚此薄彼呢?而且老夫知道,随着裴越乖巧地靠向大皇子,陛下更不会放过老夫。只要彻底解决老夫这个军头,大梁军中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格局,一个奉天子号令为圭臬的大好格局。” 沈默云沉吟道:“既然魏国公心知肚明,为何不肯退下呢?恕我直言,你如今年过六旬,本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何必再执着于权势之争。” 王平章笑了笑,饮下半盏烈酒,冷声道:“老夫为何要退?这荣华富贵是老夫舍生忘死、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老夫对得起陛下和大梁,得到这些尊荣理所应当。再者,老夫已经退了很多,不能再退下去了。” 沈默云幽幽一叹。 王平章缓缓道:“沈大人,丧子之仇岂能不报?” 沈默云微微低眉道:“魏国公,我的确想过要替文德报仇,不然今日不会赴约听你追忆往昔。但是你若想让沈某人做你谋逆路上的一把刀,让沈家满门加上历代先祖被钉在大梁的耻辱柱上,未免……呵呵。” 王平章不慌不忙地说道:“老夫从未想过谋逆,而且方才便说过了,如今的局势下举旗造反无疑是自寻死路。” 沈默云道:“既然如此,魏国公不妨开诚布公。” 王平章轻笑道:“老夫想得很简单,无非是春去秋来,换了人间。” 沈默云挑眉道:“大梁依旧是这个大梁。” 王平章点头道:“没错,无论是哪一位皇子登基大宝,总好过如今这般苟延残喘。到那个时候老夫还能继续维持家族门楣,沈大人亦能成功替令郎报仇,大梁依旧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王朝,岂非皆大欢喜之结局?” 沈默云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的神情,连王平章都无法看透这个中年男人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说辞,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双方今日能坐下来密谈便已经代表了一部分真实的态度。 彼此都是走到权力巅峰的大人物,当然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完全信任对方,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沉思片刻过后,沈默云淡淡道:“兹事体大,还需要仔细斟酌。” 王平章老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颔首道:“的确需要一个契机。” 沈默云沉吟道:“待明年开春恢复朝会,储君之争落于实处,届时再就细节商定举措吧。” 王平章斟满自己的酒盏,举杯敬道:“一言为定。” 沈默云缓缓举起酒盏,隔着桌子中央蒸腾的热气,望着王平章略显模糊的目光,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满腹滚烫峥嵘之意。 (本章完) 912【气吞山河如虎】 腊月二十三日,民间称之为小年,都中无论高门大族还是寒门小户都要祭祀灶王爷。 大街小巷的鞭炮声意味着年节终于到来,欢乐祥和的气氛渐渐浓厚。 中山侯府倒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只因裴越清早便带着一百亲兵离城而去。 京都北郊。 天地如幕,朔风似刀,一刀刀割出满目苍凉萧瑟。 裴越抵达京军北营时才巳时初刻,比他让邓载通知北营各将的军议时间提前了三个时辰。 很显然,这是一次突击检查。 一直到进入北大营的营地之前,裴越心中都还很满意。 按照他此前制定的章程,在非战时情况下,北营的外围岗哨由四卫中的两个共同负责,然后每五天交换一次。从他带着亲兵靠近北营还有十余里的时候,便已经出现游哨的身影,等这个距离缩短到十里之内,明暗岗哨的设置更加紧密,而且战术素养和警惕性相当高。 毫无疑问这是秦贤和傅弘之的功劳,前者家学渊源,后者天赋绝佳,都擅长训练精锐的斥候。 这些哨兵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们没有因为裴越的出现就忘记自己的职责,最多是在裴越经过时肃立行注目礼,然后便继续履行自己的任务。 进入营地之后,裴越的好心情依旧维持了一段时间。 北营内部面积非常广阔,藏锋卫、武定卫、平南卫和泰安卫各有驻地,中军官衙被围在中间。裴越入营后没有马上召集各级武将,而是先去了藏锋卫和武定卫的驻地视察。 以他如今敏锐的洞察力和对军营格局的熟稔,纵然只是在营地内扫视一圈,也能大概判断出这支军队近来的状况。 两卫将士对于主帅的突然出现感到无比惊喜,不过惊喜之外还是稍有不同。 藏锋卫的主体框架一直非常清晰,从最初南营老卒四百五十人,到后来西军精锐骑卒的加入,以及灵州本地健儿踊跃参军,最后一次大规模的人员变动是唐临汾率领长弓骑兵加入。 他们每个人都有过跟着裴越冲锋陷阵的经历,而且无论是平时操练的强度、坐骑和军械的素质、饷银和日常的待遇,甚至包括作战伤亡之后的抚恤,都远远超出其他军队,最后形成的结果便是一支极其强大又坚韧的精骑。 某种意义来说,这支万人骑兵几乎就是裴越的亲信部队,称之为裴家军并不为过。 这些年轻剽悍之士望着裴越的目光近乎于虔诚的狂热,而且他们没有刻意隐藏这种崇敬的情绪,反而挺直胸膛引以为傲。 相较于藏锋卫将士的直率和热切,武定卫对裴越的态度多了几分敬畏和怯意。 这支步军卫在西境南线第二次会战中被打残了建制,当然那是路敏和宁忠联手造的孽。战事结束后,裴越招募一大半西军步卒,和还活着的那些士卒组成新的武定卫,由秦贤担任指挥使。 军中亦有攀比现象存在,而且往往比其他地方更严重。 在北营之中,藏锋卫当仁不让是裴越嫡系中的嫡系,武定卫自然稍逊一筹。 裴越对此心知肚明,看着武定卫这些年轻将士们敬畏的脸色,他温和地笑道:“平时操练可还辛苦?” 一名游击大声道:“启禀侯爷,辛苦,但是值得!” 裴越循声望去,看着那张略觉眼熟的面孔,很快便想起来了,此人名叫李存义,当初在沁园中带头围攻徐初容的护卫,后来和他的同伴何冕一起调入武定卫中。 想起南方那个少女,裴越心中泛起一抹涟漪,随即抬手指着李存义笑道:“你这家伙升得倒快,大半年不见就变成了游击。” 李存义憨憨地笑着。 裴越便打趣道:“看来确实有点能耐,既然你觉得再怎么辛苦操练也值得,回头我让秦指挥使单独给你开小灶,不把伱练趴下不罢休。” 将士们尽皆笑了起来,气氛愈发亲近。 李存义满脸吞了黄连的苦色,哪里还敢胡乱说话。 虽说是突击检查,裴越也没有刻意屏蔽消息,这时候一大堆武将都出现在裴越身后,只不过没有人插话,静静地旁观着。 看完武定卫的营房和武库之后,裴越带着这些武将转向平南卫的驻地,在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的陪同下走马观花,最后来到泰安卫的驻地。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泰安卫指挥使高英仍旧没有出现。 俞大智不得不赔笑解释道:“启禀侯爷,高指挥使染病卧床,属下已经让人通知他立刻着装来拜见侯爷。” 裴越抬头看了一眼冬日的阳光,面色淡然地点点头,略过武将们的住处,看了一圈泰安卫的各处状况,然后直接返回中军帅府节堂。 修武侯谭甫已经完成他的历史使命,当日开平帝任命裴越为北营主帅的旨意下达之后,他便老老实实地收拾了铺盖卷回京。 今日这座节堂终于迎来它真正的主人。 京军北大营,正式称谓是虎威大营,虽然这个名字听起来虎虎生威,但是在京营中的地位一直很尴尬,长期以来被戏称为后娘养的。 几年前齐云侯尹伟赴任北营主帅,总算有了些起色,可是状况还没真正改善,北营就被开平帝调去西境当了炮灰,险些被路敏彻底葬送。 一直到裴越成为副帅,携天下无敌的藏锋卫进驻,又从西军中调来大量锐卒补充,这才重新搭起北营的骨架。 时至今日,无论长兴侯曲江麾下的西营,还是定军侯罗焕章率领的南营,都不敢对北营有任何轻视之心。 谁都知道,只要裴越在北营一天,这些将士的战力就有充足的保障。 连底下普通士卒都明白的道理,各级武将又怎会不懂? 秦贤、韦睿、唐临汾、孟龙符、傅弘之、陈显达、薛蒙、罗克敌等等,甚至包括皇帝的心腹俞大智都不得不承认,身前那位年轻权贵便是北营的脊梁。 在二十余位大将的注目礼中,裴越步伐从容地走到帅位前方,然后转身望着众人,面色平静语调沉稳地说道:“升帐。” 众将整齐划一地单膝行礼,激动又振奋地说道:“末将拜见大帅!” 裴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眼底渐有睥睨天下之势。 (本章完) 913【夺权】 “启禀大帅,末将来迟,甘愿领罪!” 军议正式开始之前,泰安卫指挥使高英仓皇出现。他倒也显得光棍,没有多说半句废话,走进节堂之后直接跪下请罪,压根不敢去看正前方雄踞帅位的年轻权贵。 他看起来面色苍白双眼浮肿,似乎真的身体不适。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本侯先前定的时辰是未时初刻,今日突然提前不是你的错。起来,归座。” 高英楞了一下,被亲兵喊醒之后他便觉得大事不妙,尤其是自己的靠山谭甫变成了昨日黄花,现在整个北营都是裴越说了算,他还不得趁势除掉自己?没想到这位侯爷竟然如此宽容,以至于高英如在梦中。 “末将拜谢大帅宽宥!” 高英毕恭毕敬地行礼,然后起身走向自己的位置,入座之后与对面的俞大智目光交错,发现彼此眼中都有惊奇之色。 坐在他上首的韦睿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从高英身上嗅到较为明显的宿醉酒气。 裴越没有理会这些眼神流动,轻咳一声,缓缓道:“今日前来,是跟诸位正式打个照面。相信你们都接到了陛下的旨意,往后由本侯主掌京军北营。本侯年纪轻见识浅,肯定没有修武侯那般丰富的经验,难免会有处事不妥之时,希望你们能够直言敢当、尽力配合。” 明面上看,堂内四个指挥使势力均衡,秦贤和韦睿自然是裴越的人,但俞大智和高英却不然。可是后二人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敢对裴越阴奉阳违,周围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武将就敢将自己生吞活剥。 众人争先恐后地表态过后,裴越微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让咱刚好碰到年节这个时候?从腊月二十五开始,一直到明年正月十五止,本侯给伱们放二十天的年假。这段时间营内保持正常的巡哨制度,操练改为三日一练。所有将士都有三天的外出假期,可以去京都见识一下咱们大梁的繁华盛世。” 他稍稍一顿,淡然道:“无论如何,本侯希望你们能过一个舒心的年节。” 武将们齐声称谢。 裴越温和地提醒道:“不要在外面触犯军纪,不然杨经历的军法队可饶不了你们。” 俞大智赔笑道:“大帅放心,没有人敢在外面玷污北营的名声。” 裴越亦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入正题道:“说完年节,接下来本侯有几件事要叮嘱你们。” 他招了招手,邓载带着两名亲兵举着一张地图来到他侧后方站定。 众将凝神望去,只见是京都西郊的一片地形图。 裴越回首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犹记得好几年前,本侯在陈观镇参加了此生第一场军议,与会者除了魏国公王平章之外,便是京军南营和西营的将帅们。在会上听着他们纵论军情,无尽豪迈激昂,但有件事让本侯记忆格外深刻,诸位可知为何?” 无人应答,但是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 裴越继续说道:“他们兵强马壮心高气傲,言谈中却时常嘲讽奚落北营将士。如今时过境迁,当日事无需计较,但是本侯不希望麾下的将士继续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 这下就连俞大智和高英都迫不及待地表态道:“启禀大帅,我等一定会用心操练士卒,决不给北营丢脸!” 裴越抬手按下喧嚣的声浪,沉静地说道:“也就是在陈观镇的那场军议上,本侯听说了延平会猎,知道那是京军各营之间较量的场所。这两年国朝战事不断,延平会猎便停了一次,但是明年春夏之交,陛下一定会重启延平会猎。” 两名亲兵举着地图向前一步,地图上正是往年举行延平会猎的地域。 裴越清冷的目光扫过堂内众将,微微挑眉道:“年假结束之后,你们要拿出所有的精力操练将士,同时北营会提前进行数次内部评比。一都之内,各哨进行比拼。一军之内,各都进行比拼。一卫之内,各军进行比拼。” “谨遵帅令!”众将齐声应下。 裴越不苟言笑地说道:“另外,本侯提前给你们讲清楚,军中评比不是玩闹,能者上庸者下,如果表现过于差劲,哨官会降为队正,游击会降为哨官,统领会降为游击,查到是谁的问题就处理谁,就算是你们自己也非安稳如山。反之,表现出众者甚至可以越级擢升。” 气氛登时变得紧张起来,既然关系到自身的官帽子,那么谁都不敢轻视。 俞大智心中暗叹,这位年轻主帅第一把火好狠,等年假结束之后,北营内部定然一片鬼哭狼嚎。 裴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说道:“说不定陛下也会检阅明年的延平会猎,本侯希望你们能给自己挣够脸面。” “是,大帅!” “好了,现在说说另外一件事。”裴越放下茶杯,悠悠道:“从现在开始,各卫统一设一名指挥使、两名副指挥使。高英。” 高英微微一怔,连忙起身道:“末将在。” 裴越微微眯眼道:“本侯有没有给你操典七略?” 高英紧张地点头道:“回大帅,末将一直在按照您发下的操典……” 裴越陡然冷声道:“本侯方才只是去泰安卫的驻地随便转了一圈,就有十余名士卒暗中举报你克扣军饷。” 高英登时大汗淋漓,此前谭甫担任主帅的时候,他确实吸了不少兵血,可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又有什么问题呢?再者他这两个月早就停了那种行径。 裴越漠然道:“操练士卒你不行,体恤将士你做不到,身为主将竟然敢在军营内宿醉,还敢堂而皇之地走进本侯的节堂。本侯现在就罢免你的泰安卫指挥使一职,连带着你带进来的那些废物亲贵,限你三日内去五军都督府坦白交代,听清楚了?” 高英面色惨白,慌不迭地跪下道:“求大帅饶命啊!” “滚!” 裴越一声轻斥,却如惊雷炸响在他耳旁。 高英哪里经得住裴越如今的气势,直接瘫软在地,然后被亲兵们拖了下去。 堂内肃杀之气盈盈。 裴越平复心绪,淡淡道:“平南卫目前的架构暂时不变,傅弘之卸任副指挥使一职,俞指挥使可以推荐一个新的人选上来。” 俞大智心有余悸,暗自庆幸自己的靠山是皇帝,连忙恭敬地答应下来。 裴越继续说道:“韦睿继续担任藏锋卫指挥使,陈显达和孟龙符担任副指挥使。” 三人起身领命。 “秦贤依旧担任武定卫指挥使,罗克敌和薛蒙担任副指挥使。” 另三人起身应下。 裴越看向唐临汾,微笑道:“由你接任泰安卫指挥使,傅弘之给你做副手,你们两人先将泰安卫的风气扭转过来。” “是,大帅。” 唐临汾就此上位,但是余者并未生出嫉妒的心思,最多只能感慨一句命好。 一方面唐临汾的叔父是灵州刺史唐攸之,那是裴越的亲密盟友且位高权重,他早晚都会出头。另一方面则是南境之战中,唐临汾同样表现出色,只不过皇帝不可能再赏他一个爵位。 风轻云淡地完成北营的军职调整之后,裴越温和地说道:“先这般定下,过两日西府那边会送来正式的任命。希望诸君用心练兵,莫要让本侯失望。” 众将长身而立,然后整齐地躬身行礼,齐声道:“请大帅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本章完) 914【尺素】 定国府,清风苑。 廊下放着一张躺椅,上面贴心地铺着厚实绵软的垫子,裴越窝在椅中,非常舒适地伸展开身躯。 如今这寒冬腊月里,自然没有青竹翠映的景色可看,但是任由温暖的阳光包裹着身体,听着旁边良言如百灵鸟一般的欢声笑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丫鬟仆妇们进进出出十余趟,依旧没有搬完裴越带来的年礼,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尽皆显得干劲十足。随着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裴宁在定国府中愈发显得超然,尤其李氏被送去佛堂礼佛之后,那些管事媳妇们对大小姐更是敬畏有加,连带着她们这些下人说话也有了一些分量。 再加上裴宁性情温婉出手大方,这些人更是尽心服侍不敢稍有差池。 “轻点儿,小心磕坏了,那可是三少爷亲自买的礼物。呃……这个放八宝架上,这个放博古架上。”良言一本正经地指挥着,大半年时间过去,她出落得越发高挑纤瘦,配上此刻认真细致的神态,倒是有了几分管家娘子的风采。 裴越双手枕在脑后,微微眯眼笑道:“良言啊……” “三少爷喊我?”良言迈步走了过来。 “我记得你比我还大一岁,可对?” “三少爷好记性呢。” “要不要我帮你寻摸一个好夫婿?你放心,定然家世清白品格优秀,不会委屈了你。” 良言闹了个大红脸,忸怩半天才说道:“三少爷在外面都学坏了!” 裴越嘿嘿笑着。 裴宁这时候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条轻便的毛毯,走过来盖在裴越身上,然后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嗔道:“每次都要欺负良言,如今都是大将军了,还不改这个脾气。” 裴越看了一眼身上的毯子,苦笑道:“姐,不用捂得这么严实吧?” 裴宁在他身边坐下,微笑道:“外面有风呢,你若这样躺着难免会受凉,小心一些不是坏事。三弟,为何买这么多礼物?” 裴越道:“去了一趟南边,沿路看了不少风景,各地的土特产买了不少。姐这边一份,疏月那边一份,其他人都跟着我去了南边,所以没有特意准备。按理来说应该早些来看你,可是回京之后琐事不断,前日又去了北营开会,所以就拖到了今天。” 裴宁微微摇头道:“正事要紧,我这边好着呢,你不用一直记挂着。对了,我听下面的婆子们说,方才你去见过老太太?” 望着她白皙面庞上的担忧神色,裴越轻轻一笑,宽慰道:“别紧张,我只是给太夫人送年礼去了。虽然比不上姐这边的贵重,但也花了不少银子。无论如何,当初太夫人给了我一条生路,又为我请来席先生,我不会忘记这些。太夫人很高兴,一个劲地夸我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裴宁听着他的胡言乱语,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声说道:“若真是这样就好了,老太太多半找你说了二弟的事情?” 裴云在朝会上的遭遇早已传遍京都,一些人震惊于裴越的心狠手辣和城府之深,更多人则联想到这是君臣之间的对抗,裴云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但是裴云没有被关进昭狱,也没有进太史台阁的监牢,而是早早就放了回来。当日在朝会上开平帝下令严查,实则不过是走个过场,因为这件事完全不需要去查,台阁里有详尽的记录。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开平帝留了裴云一条命。 裴越平静地说道:“姐,很多事你也是亲历者,应该知道从始至终没有人想对付裴云,是他自己按捺不住想要搅弄风云。我不讳言,因为他过往的劣迹我做了一些准备,而且这次让他丢官去职之后,他不会再有复起的机会。但我不会害他性命,也没有这个必要。你可以将这句话告诉太夫人和其他人,免得他们忧心忡忡。” 裴宁明白裴越的深意,他若是对裴太君讲这番话,老太太肯定不相信。 可裴越不会对她这位长姐说谎,这份承诺自然有效。 她浅浅松了口气,微笑应道:“好。” 裴越想起一件事,试探地问道:“姐,过几天就是新年,你要不要去我那边住几天?鸣蝉小院一直给你备着,疏月让人每天都打理得干干净净。” 裴宁颇为意动,然而很快眼中飘过一抹黯然,摇头道:“娘还在礼佛,我每天都要去请安,不好离开府中。你放心,开春之后你大喜的日子,我一定会去帮你操持。” 裴越没有坚持,许是不愿看到她陷入低沉的情绪,便堆着笑说道:“姐,我饿了。” 时至今日,恐怕也只有裴宁才能看到堂堂一等国侯如此幼稚的神态,她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不禁伸手在裴越脑袋上揉了揉,宠溺地道:“早就让人准备着呢。” 她转头喊道:“良言,去让厨房传饭。” 裴越从躺椅上起来,满面笑容地伸了一个懒腰,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完全不理会外面那些勾心斗角,于他来说仿佛一个宁静的港湾。 用完饭后,又陪裴宁说了会话,裴越便告辞离去。 只是没等他走出定国府的大门,便被一个壮实精干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裴城如今身为京都守备师西城指挥使,算得上手握重兵的大将,虽然比不上裴越这个怪胎,但在武勋权贵子弟中已经是十分罕见,毕竟他也才二十二岁。 裴越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有事?” 裴城面色沉静地说道:“老二以后会在府中潜心治学,我会让人留心他的日常举动。” 裴越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他知道这位名义上的长兄不同于裴云,经过西境战事的磨砺之后愈发成熟稳重。 他想了想说道:“这是你们兄弟之间的私事,其实不必专程告知于我。” 裴城略显奇怪地坚持道:“老二的前途已经毁了,母亲在佛堂礼佛,父亲除了酒色之外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理。或许这样的结果不足以弥补他们曾经做过的错事,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与定国府的往日恩怨算不算了结?” 裴越平静地说道:“两清了。” 裴城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之后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你如今看似前途似锦,但是暗中的敌人有些多,将来若是需要我帮忙,只需言语一声。” 裴越拱手道:“多谢。” 裴城没有多言,侧身道:“请。” 他亲自将裴越送至府外,看似一切风平浪静。 登上马车之后,裴越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他从袖中摸出一片纸,这是方才在清风苑中,裴宁趁人不注意塞进他手中。 清风苑中人多嘴杂,而且其中肯定有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细作,裴宁这样做显然是受到了别人的提醒。 果不其然,裴越看向纸上的字迹,一眼便认出这是沈淡墨的笔迹。 数日之前,沈淡墨便已经离开京都远赴渝州老家。 纸上只有寥寥数十字,裴越看完之后,眼中不禁飘起冷厉之色,然后将纸片丢入手炉之中,盯着它变成一片灰烬。 “你们真是贼心不死啊……” 裴越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915【醉中不知身是客】 腊月三十,辞旧迎新。 都中各处喜气洋洋,大街小巷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就连宫中都一改平时的威严肃穆,宫人们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贵人们亦不断发下赏钱,从上到下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中山侯府显得格外忙碌一些,因为这是裴越在府中正式度过的第一个年节,再加上不到一个月就是他大喜之日,仆人们将侯府里里外外装点得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桃花穿着一身桃红色盛装,看起来有了几分如夫人的端庄姿态,然而见到裴越后便现出原型,如小猫儿一般拉着裴越的手,好奇地问道:“少爷,叶姐姐呢?” 裴越微笑道:“她有事要办,要晚些回来。” 桃花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好,我还以为少爷惹恼叶姐姐了。” 裴越拍拍她的手背道:“知道你关心少爷了,去玩吧。” 看着她如燕子一般娇俏远去的身影,裴越面上浮现温柔的笑意,心思却飘向了远方。 叶七大清早便离开了京都。 …… 京都北郊,首阳山矿场以北不远处,青翠山谷之间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小院。 “叶七,这个要怎么处理?” 陈希之举着一根羊排,脸色微红地询问道。 叶七微微皱眉道:“你怎么这么笨?难道你连一点生存能力都没有?” 陈希之无奈道:“我又没有下过厨,当然不知道弄这些。” 叶七道:“那我说直接带食盒过来,你偏要我带食材,现在你又告诉我自己不会弄,难道你是想直接生吃?” 弄玉吃吃笑道:“小姐,叶姑娘,你们去里间喝茶,这里交给我和陈大娘就好,保证一会就能吃上饭。” 陈希之笑道:“好,那就辛苦你们了。” 弄玉和另外一位中年妇人连忙谦逊应下。 叶七略略有些惊奇,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陈希之还有如此礼敬的一面。当初在横断山里那些岁月,陈希之绝对做不到这样,想来这一年多的幽静生活改变了她的某些方面。 小院虽然陈设齐全,而且一直以来被裴越维护得完好如初,但终究面积不大,陈希之住进来才几天时间就了如指掌。与当初唯一的区别是,在小院附近修建了六七处民居,住进来的都是裴越的心腹亲信,负责继续监视陈希之,同时也肩负着保护的任务。 “听说当初你和裴越就是在这里初相识?”陈希之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饶有兴致地问道。 叶七坐在她对面,坦然地答道:“是。” 陈希之好奇地问道:“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叶七淡淡道:“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我与裴越之间并非你所想象的痴男怨女,他不会因为离了我就活不下去,我更不会非要缠着他谈婚论嫁。师姐,很多事不是你眼中的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顺其自然。” 陈希之摇头道:“何必说得这么豁达。如果没有你,裴越莫说一等国侯,怕是早就成了旗山冲中一具白骨。” 叶七没有反驳这句话,只是轻声反问道:“你还没有放下?” 陈希之笑道:“不放下又如何?我现在连羊排都切不动,身边除了弄玉和陈大娘全都是你们的眼线。就算没有这些人盯着,我又能做什么?陈家的银子在你手里,那些人手早已死的死散的散,我早就是废人一个。” 叶七温和却又坚定地说道:“师姐,不必试探我,更不要装出这副柔弱的姿态,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能力。就算你手无缚鸡之力,只要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你照样能做出很多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陈希之脸上的笑意凝固,无奈地问道:“你真打算关我一辈子?” 叶七微微偏着头,答非所问地说道:“所以我特地赶过来,陪你度过这个新年。” 陈希之眨眨眼问道:“晚上在这里歇息?” 叶七摇头道:“陪你吃完午饭,我就要返回京都。” 陈希之本想讽刺两句,但是望见她脸上诚挚的神情,只觉心中一软,叹道:“罢了,反正从小我就劝不动你,当然你也劝不动我。转转悠悠这么年过去,总算找回几分当初在山里的感觉,如此也便足够了。” 叶七眼中闪过一抹怅惘。 陈希之话锋一转道:“你告诉裴越,陈家那几百万两银子他可以随便取用。但是请他记住,我这样做的目的不是因为他,而是……算是我给我师妹添的嫁妆,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待你好。我知道如今我的话没有什么分量,可若是将来他负心薄幸于你,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叶七微微一怔,良久之后才说道:“好,我会转告他。” 陈希之轻声道:“他抽空沁园和祥云号的流水,又将重心转到下面州府,看来是做好了将来造反的打算?” 叶七并不意外她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联想能力,面上依旧平静地说道:“靠商号造反?你不应该是这么幼稚的人。” 陈希之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还记得当初在荥阳城那座城隍庙前,我自尽之前说过什么?裴越一定会造反。我希望他将来杀死刘铮的时候,能替我多砍一刀。” 叶七默然不语。 陈希之双手捧着茶杯,浅浅饮了一口,笑眯眯地说道:“我忽然不恨他了,因为他比我更适合做这些事。”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请你转告裴越,如果他需要在南朝建立关系,说不定我能给他提供一些帮助。当然,这件事最好是他来找我面谈。” 叶七起初没有多想,因为她知道当初陈希之从南周借来八百精兵,可见她和南周那些武勋确实有很密切的关系。但是望着陈希之满含深意的笑容,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事情恐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一念及此,叶七沉静地说道:“好,我会告诉裴越。” 外面传来弄玉开心的声音:“小姐,可以准备开饭了。” 宴席非常丰盛,席间的气氛也很和谐。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陈希之竟然很快便喝醉了。 叶七将她送回卧房,交代了弄玉几句便匆匆离去,她还要赶回京都,裴越和侯府的亲人都在等她吃年夜饭。 待卧房里安静下来后,陈希之缓缓睁开双眼。 轻叹一声。 “娘,看来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去见你了呢……” 916【东风夜放花千树】 “叶姑娘回来啦!” 傍晚时分,丫鬟们喜庆的声音传进暖阁,林疏月和桃花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叶七进来的时候面色恬淡,不过明显可以看出眼中多了两分酒色,她左右看了一眼,微笑问道:“裴越呢?” 林疏月答道:“少爷先前跟前院的亲兵们用饭,陪他们闹了一会子酒,然后又去了外书房。叶姐姐,我这就去请少爷来。” 叶七正要拒绝,便听得外间传来一个清亮含笑的声音。 “这么想我?” 众女听到这个声音不禁面露喜色,然后便见裴越大步迈入,他身穿一袭月白色箭袖轻袍,发髻以白玉莲冠束之,不似平日那般气度威严毅重,反而更像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不光桃花看楞了神,就连叶七眼中都泛起奇异的神采。 裴越走到叶七身边,冲她眨眨眼道:“外边的事情都解决了?” 叶七微笑道:“嗯。” 裴越点点头道:“疏月,吩咐传饭吧。” “是,少爷。”林疏月笑吟吟地福礼应下。 今天是开平六年的最后一日,万家团圆欢度佳节之时,中山侯府亦不例外。府内早已清扫如新,各处张贴着春联和喜庆福字,丫鬟仆妇们尽皆换上了崭新的衣裳,而且领到了十分丰厚的赏钱。对于这些出身于绿柳庄的普通人来说,侯府里的职事几乎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差。 因为府里都是性情温厚的年轻主子,没有人会刻意作践仆人。除了绝对不能将府里的日常情况泄露出去,再无其他过于严苛的规矩,再加上极其优厚的待遇,自然所有人都努力尽心做事。 林疏月一声令下,丫鬟婆子们立刻忙碌起来。 年夜饭乃是重点中的重点,林疏月身为管家夫人,不需要裴越特意叮嘱,她从月初就开始做准备。府中其实什么都不缺,但她还是特意从沁园叫来两位名厨,清早便开始捯饬这顿家宴。 宴席摆在后宅的半山堂,距离给裴宁预备的鸣蝉小院不远,前有宽阔平地后有亭台水榭,尤其适合一家人赏景小酌。 相较于其他府邸的繁文缛节,这里的气氛显然更加轻松自在,满打满算才四个年轻主子,既不需要开宗祠祭奠先祖,也不用在一众长辈面前谨小慎微。 笑谈之间,裴越和叶七对面而坐,林疏月和桃花打横相陪。 裴越望着桌上来自天南地北的山珍海味,看向林疏月称赞道:“疏月费心了。” 林疏月抿嘴轻笑道:“少爷言重了。” 裴越注意到桃花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举起酒盏说道:“我整天在外面忙碌,家里一直靠你们操心忙碌。虽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是没有你们毫不保留的支持,我没法走到今日这个地位。诸位女侠,这杯酒我敬你们。” 他微笑着一饮而尽,叶七等人亦没有推辞。 年夜饭正式开始,丫鬟们穿行不止,负责斟酒布菜。 桃花双手捧着酒盏,抬眼凝望着裴越,怯生生地说道:“少爷,我仔细算了一下,从咱们搬到绿柳庄开始,已经过去四年了呢。” 裴越心中一动,今夜过去之后,即将迎来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五个年头。 他温柔地望着桃花,当初那个黄毛丫头,喜欢絮絮叨叨的啰嗦少女,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如果放在前世,她肯定会在大学校园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但是自己已经尽可能给了她一个优越且舒心的环境,对得起曾经相依为命的岁月。 一念及此,裴越微笑问道:“伱想对少爷说什么?” 桃花举起酒盏,起身说道:“桃花祝少爷身体康健,永远开心,然后尽快和叶姐姐、谷家姐姐、林姐姐生好多好多小孩子,我可以陪着他们玩耍,咯咯。” 说到后面自己笑得停不下来。 叶七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林疏月忍不住脸颊泛红。 裴越打趣道:“那你自己呢?” 桃花微微一怔,随即小心翼翼地看了叶七一眼,试探地问道:“只生一个行不行?” 裴越不禁朗声大笑。 叶七轻轻咬牙道:“不知羞的丫头,越说越不像了,赶紧喝你的酒罢。” 裴越陪桃花喝完杯中酒,待丫鬟斟满之后,又对林疏月说道:“疏月,你在家中我便很安心,接下来还要辛苦你一段时间。” 林疏月莞尔道:“少爷,这些不都是我应该做的吗?这不仅是少爷的终身大事,还是叶姐姐的大喜之日,难道我能置身事外?少爷属实有些偏心呢,这么久了还把疏月当成外人。” 裴越笑道:“不许胡思乱想。婚事办完之后,你还要帮我盯着京都祥云号和沁园的账目,怎么会是外人?另外,我已经让王勇注意打探西吴那边的状况。当初那些谋害你家人的罪魁祸首,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不少人,我会找机会帮你报仇。” 林疏月楞了一下,眼角霎时间便红了,微微垂首道:“少爷无需如此费心呢……” 叶七宽慰道:“你家少爷天生就是个劳碌命,从我认识他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见他清闲过。反正一直忙着,让他替你操心也是理所应当。” 林疏月柔声道:“谢谢姐姐。” 推杯换盏之际,气氛愈发热烈,如一瓮经年老酒,氤氲着醉人的芬芳。 酒过数轮之后,三女脸上都带着明显的酒气,裴越起身道:“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个小礼物,还请女侠们暂且移步。” 众人好奇地望着他,然后起身跟着他来到堂外。 中山侯府后宅面积广阔,七八套宅院散落于青苍叠翠之间,尤其是半山堂附近的景色,以半月形莲塘为主体,周遭假山流水点缀,亭台水榭不一而足。此刻夜色溶溶,到处挂着星星点点的灯笼,将月光下的侯府点缀得如同仙境一般。 夜风吹过,桃花裹紧身上的袄子,不解地问道:“少爷,你说的礼物是……”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响动,紧接着夜幕上炸开一朵绚烂至极的烟花。 这就如同一个击鼓进军的信号,无数朵烟花在侯府后宅的上空绽放,刹那间亮如白昼。 “呀,好漂亮的烟花!”桃花兴奋地喊着。 这些烟花明显不是市面上粗制滥造的玩意,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只见那些胆气壮的婆子们拿着火把,不断点燃源源不断送进来的烟花。 喜欢美好的事物是人类的天性。 对于林疏月和桃花来说,她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这么多漂亮的烟花,而且好像压根没有尽头一般,竟是将夜空点亮。 这场烟花秀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甚至引来京都府的关注,因为他们很担心大年夜都中发生走水的事故。不过在查清楚烟花的来源之后,领头的差役只能带着羡慕和敬畏悄悄离去。 连宫中都派人出来询问,得知这是裴越在讨内眷欢心,几位禁军统领都显得格外无奈。 “败家子!”据说开平帝在宫中夜宴上没好气地训了一句。 裴越当然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也没兴趣理会,他望着面露感动之色的叶七,轻声问道:“喜欢吗?” 叶七靠在他的肩头上,呢喃道:“喜欢。” (本章完) 917【终成眷属】 年夜饭之后按理应该是守岁,不过桃花后半场喝得醉眼迷蒙,裴越便让她回去歇息。再想到林疏月这段时间操劳不已,便让丫鬟们送她回蕊香院,好生睡上一觉。 沐浴更衣之后,他迈步走进青崖小筑。 一进来他便发现略有些奇怪,丫鬟们竟然不见踪影,只有叶七独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各色点心果子,并一壶绵软温和的春竹叶。 “请坐。”叶七柔声说道。 裴越此刻还保持着清醒,下意识有些紧张地坐在她身边。 叶七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俊不禁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裴越心想是啊,我在害怕什么? 当初返京途中时常半夜摸进叶七的卧房,不也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于是他伸手握着叶七的手掌,笑眯眯地道:“叶七,亲亲。” “呸。”叶七嗔道,然后挣脱开他的手掌,给面前的两个瓷杯各倒了半杯酒,轻声道:“白天在北郊小院的时候,陈希之让我转告你,陈家的银子你可以动用,而且不必专门去找她。” 裴越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略显含混地说道:“看来在她心里,伱这位同门师妹的分量不轻。” 叶七语气复杂地说道:“我和她之间的矛盾无关彼此本身,而是因为我不赞同她过激的手段。当年在横断山里,我们因为报仇的方式争执过无数次。我劝她将重点放在皇族和王平章身上,但她认为这样做难度太大,几近于不可能实现目标。” 她顿了一顿,微微摇头道:“我也说不清谁对谁错。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就算我不认可她的手段,也不会同她作对,甚至有可能在关键时候帮她一把。裴越,这样的我会不会让你觉得失望?” 裴越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我都不是圣人,讲究亲疏远近才是正常反应。” 叶七笑了笑,没有沉湎于那种低沉的情绪,继续说道:“她猜到了你转移产业的一部分原因,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犀利。” 裴越平静地说道:“之前她还在沁园后巷的时候,为了避免她静极思动,我让她负责核对祥云号和沁园的账目。以她对商道的理解和熟悉,自然能看出这些产业流水现银的变化情况。” 叶七点了点头,提醒道:“我离开之前,陈希之提到了南面的事情。她说如果你想和南朝建立密切的联系,她可以提供帮助,不过需要你去找她面谈。” 屋内烛光轻轻摇曳着。 裴越陷入长久的沉思。 他不禁想起前几日裴宁转交的字条,沈淡墨用极其凝练的字眼讲了几件事,其中有一句是“陈希之或与南朝有关”。他又想起自己在出使南周的途中,和冷凝之间跟陈希之有关的那场谈话。 “怎么了?”叶七关切地问道。 裴越轻声说道:“我一直在想陈希之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她的母亲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叶七仔细思忖过后,不解地道:“难道陈夫人的离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阴谋?” 裴越摇头道:“非也。之前和沈默云没有划清界限的时候,我找他要过太史台阁关于永宁元年前后的卷宗。看完后依旧有很多疑问,比如陈轻尘为何不肯入宫。我知道她的梦想是济世救民,可是她入宫之后照样可以暗中操持,而且更加名正言顺。” 叶七定定地望着他。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陈轻尘其实是南周人氏。” “啊——”纵然叶七心志之坚毅远胜常人,听到这个猜测仍旧微微变色。 裴越苦笑道:“如果她和南周无关,为何她身边最信任的侍女冷凝是周人?如果陈家和南周没有关联,为何方谢晓和冼春秋同意派遣精兵帮助陈希之?还有,你的师父鲜于令,事实证明他和南周关系密切,他为何会去横断山里收陈希之为徒?” 叶七渐渐被他说服,缓缓道:“如果陈夫人真的和南周有关……” “八九不离十,这个问题其实是我灯下黑。只要知道桃花的身份,按理来说早就应该想明白。”裴越轻声一叹,悠悠道:“而且我猜测,陈轻尘和南周的关联不浅,身份绝对不简单。陈希之通过你告诉我这件事,想必是因为她看穿了我的困局,想要利用和南周的关系在关键时刻帮我一把。” “帮你?”叶七茫然地反问道。 裴越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抚了一下,怅然道:“难道你还没想明白,现在这个局势下,她已经不可能为陈轻尘复仇,帮我就是帮她自己。” 叶七无奈地笑道:“你们一个比一个狡猾,只是你要小心一些,不要反过来陷入她的算计。师姐这个人心思太过深沉,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完全看透过。” “嗯,我会小心行事,如果她没有不该有的想法,对我在南境的安排确实能起到很大的助力。”裴越喝下杯中酒,继而微笑道:“如今大皇子需要我的帮助,他又帮我解决了赐婚的麻烦,眼下朝中的局势正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 他凝望着叶七的双眸道:“不用担心我,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成亲。” 叶七垂下眼帘,柔声道:“说起成亲,我有事情同你说。” 裴越颔首道:“夫人请吩咐。” 叶七没有计较这个称呼,恬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厚此薄彼,尽心想要一碗水端平,然而凡事总有个先后。譬如成亲那日,你是先去迎我还是去广平侯府?比如洞房之时,你是上半夜陪蓁儿妹妹,还是下半夜去陪她?” 裴越微微张开嘴巴,情不自禁地吞咽着紧张的唾沫。 “你啊……” 叶七抬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洒然地说道:“当初我曾经对你笑言,我不会介意你三妻四妾,反正世情如此,再者你独身一人也需要为家族开枝散叶,无非只能我做大她们当小。可是经历那么多风雨之后,我早已明白你的心意,不会让你为难。” 裴越感动地说道:“叶七,我心里……” 叶七伸手轻轻捂着他的嘴,摇头道:“你我同此心,这便够了。等到大婚之日,你多顾着蓁儿妹妹便好,因为她不像我可以与你并肩战斗,有过那么多同生共死的故事,所以你要待她更好一些。” 裴越轻叹一声,没有花言巧语。 叶七再度将两个杯子倒满,双颊飞起一片红晕。烛光灯影之下,愈发显得人比花娇。 裴越在这一刻福至心灵,端起酒盏然后穿过叶七的胳膊,便成交杯之势。 两人凝望着彼此的眸光,不约而同露出真挚的笑容,然后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叶七柔声道:“裴越,抱我过去。” 良辰美景,岂能虚度? 裴越想起北郊小院初见之景,当时他从混沌中醒来,看着温暖的阳光从墙上的竹窗里透进来,一个苗条清秀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只见少女布衣钗裙,素面朝天,犹如一朵空谷幽兰绝世倾城。 她站在温暖的阳光里,明亮的双眸里泛着温润的光。 裴越露出温和的笑容,起身用公主抱的方式将叶七抱起来,然后缓步朝床榻走去。 叶七抬手搂着他的脖子,璀璨如星辰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庞,轻声道:“给我。” 裴越险些一个趔趄。 叶七不愧是叶七,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依旧霸气无双。 他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点头道:“好。” (本章完) 940【一波还未平息】 林合那些疯狂的控诉出口之后,暖阁内的宫人无不惊慌失措,生怕自己会成为被灭口的对象。 在宫中生存的第一法则便是捂住耳朵闭上嘴巴,秘密虽然能满足好奇心,但也会轻易夺走自己的性命。关于十七年前的那些事,这些年长的宫人自然还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毕竟皇权更替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正因如此,宫人们都明白那是开平帝心中的逆鳞,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触碰。 谁能想到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会疯到这个程度?竟然敢在陛下面前说出陈家这两个字。 此刻的林合已经不足以用胆大包天来形容,所以周遭的重臣脸色都很难看,以至于谷梁怒斥之后将其踹倒在地,其他人也没有阻止或者弹劾他御前失仪之罪。 谷梁乃是公认的大梁军中第一高手,这一脚虽然没有出全力,却也不是武道修为十去七八的林合能够承受。他嘴角溢出血迹,面色愈发苍白,然而眼中却泛起畅快的笑意,做出引颈就戮的姿态。 在昨夜之前他没有想过死亡会这么快来临,但是当那朵绚烂的烟火在北郊上空炸开之后,他便意识到这是裴越布的局。对方使出一招稀松平常的请君入瓮,可他因为断臂之后积攒太多的苦闷和愤恨,以至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其实背嵬营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便已经冷静下来,然后很快便想好后面如何落子。原本只是想借助二皇子和王平章的力量,将裴越勾连陈家后人的罪名坐实,既然这是一个陷阱,林合便反其道而行之,索性在邓载等人面前将二皇子和王平章抖露出来。 只有将事情进一步闹大,才有上达天听的机会。 林合这样做并非奢望法不责众,而是给裴越递过去一把刀,因为他知道裴越和二皇子以及王平章都有矛盾,对方绝对不会错失良机。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推测的那样,裴越将他和刘费送入宫中,紧接着便是皇帝和两府重臣齐聚。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些重臣的亲眼见证之下,将当年的那些事直接揭开。 如此一来,虽然他自己免不了一死,可是裴越绝对不会好过,皇帝心中必然会有一根刺,将来随时都有可能发作。至于陈希之那个贱人,林合有八成的把握笃定对方还活着,只要皇帝想查下去,天下之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一念及此,他不禁惨笑着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 然后便听见开平帝冷淡的声音传来:“裴越,你如何回应林合的指控?” 裴越看见了林合的眼神,在对方的注视中不屑地说道:“陛下,这人已经失心疯了,先前所言不过是无稽之谈。” 开平帝的神情晦涩难明,缓缓道:“陈希之死了没有?” 这句话一出口,下方跪着的三人没有什么反应,旁边的重臣无不心中凛然。 谁能想到会从陛下口中听到陈家后人的名字?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场合,偏偏陛下的语气谈不上冷厉,仿佛在说一个普通人的名字,这样的态度值得玩味。 裴越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开平帝,道:“陛下,臣奉旨前往灵州协助石炭寺筹建矿场和商号,然后在临清县遭遇西吴小股骑兵,一路追杀至一处名为旗山冲的峡谷,在那里遇到陈希之及其手下的伏击。若非臣的妻子叶七及时赶到,臣已经死在陈希之的刀下。” 这是他第一次讲述自己在西境的经历,神情坦然不疾不徐,竟然让暖阁内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 面对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裴越继续说道:“在长弓大营骑兵赶到之后,臣及部属获救,只是被陈希之逃之夭夭。然后臣回到荥阳城,将擒获的陈希之手下全部斩首,引得她与西吴细作夜袭钦差行辕。最后,臣在荥阳城隍庙前,逼迫陈希之自尽而亡。臣所言全部属实,台阁那边肯定有存档,陛下可以派人核实。” 林合怒道:“你胡说!那夜我被陈希之重伤,然后根本没有去到现场,陈希之究竟死没死,只有你自己知道!” 裴越摇摇头,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不慌不忙地道:“林合,有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自信?你要记住,你只是台阁万千密探中的一员,不是通晓全局的沈大人。坦白说,你在不在现场,有没有亲眼见到陈希之的死亡,并不影响沈大人和陛下知道此事的详情。” 林合微微张嘴,神色一片灰败。 裴越转而看着开平帝,沉着地说道:“陛下,这便是臣的回应。” 开平帝微微颔首,他当然不会说自己除了台阁之外,当时还另外安排了人手去西境监视,呈上来的密报与裴越的阐述完全相符。 林合见状有些发慌,然而还没等他继续挣扎,便听开平帝淡淡道:“魏国公。” 王平章心中一凛,面上古井不波地应道:“臣在。” 开平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几个月前,你对朕提起过同样的问题,怀疑裴越没有杀死陈希之,只是做出假象来蒙骗朕。当时你曾说过,会派人去灵州查一查陈希之到底死了没有,最终的结果为何?” 王平章心念电转,今日之局扑朔迷离,一时间他竟然无法确定究竟是针对自己还是王九玄,以他傲立朝堂数十年的经验,下意识便觉得皇帝的问题极其阴狠。 虽然他此刻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面上依旧沉稳地应道:“启奏陛下,老臣派去的人回报,的确在灵州郊外那座墓中发现一具尸骨,因为时间还不算久的缘故,大致能判断出尸首的面容。根据曾经见过陈希之的京营军卒辨认,尸首与陈希之较为相似,但是不能确认就是此人。” 开平帝轻呵一声。 即便王平章话中留了很多余地,可是以他和裴越之间的敌对关系,这番话其实便是替裴越证明了一切。 王平章颇感无奈,他当着皇帝的面提出那个建议,自然无法将皇帝的心腹排除出调查队伍。其实这件事早在半个月前他就已经回禀开平帝,此刻对方又要他开口背书,显然是帮裴越解决隐患。 作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裴越此刻心绪非常复杂。 一方面是因为开平帝在大婚那夜的许诺过后,确实做到了不食言,在这件事上展现出对自己的支持。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皇帝已经不在意陈希之是否还活着,一如席先生在南境时的判断。 另一方面…… 裴越强忍着不去看沈默云,沈淡墨当时便提过这件事,也言明沈默云会最后帮他一次。灵州那边的应对有沈默云派人相助,王平章只能空手而归。联想到今日自己和这位沈大人公然决裂,裴越心中自然感慨万千。 此刻最惶然的人便是林合,没有人愿意白白丧命,如果不能借着今天的机会阴死裴越,那他做的这一切不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想也不想地喊道:“陛下,裴越在撒谎!他肯定在撒谎!以他这些年展现出来的机敏,肯定不会留下那样明显的漏洞。陛下,微臣的忠心日月可昭啊!正因为这件事关系到当年的旧事,臣才选择求助渭南郡王,因为他是皇族中人。除了他之外,臣还找了王九玄,因为当年是魏国公带人去灭了——” 这次他没有说完,出手的人赫然便是沈默云。 裴越第一次见到这位中年男人显露武道,不由得眼前一亮,他一直以为对方是那种没有武道根基的文臣,没想到出手竟然颇为凌厉。 沈默云一掌直接将林合打晕,然后跪下请罪道:“陛下,臣对属下教导无方,请陛下重重惩治臣的无能之罪!” 开平帝冷声道:“来人,将这个狂徒拖下去。” 沈默云面露哀容。 开平帝摆摆手道:“沈卿,你这次的确让朕很失望,终究要承担一些责任才能安抚悠悠之口。先起来罢,关于你的事情待会再说。” 沈默云颇为罕见地轻叹一声,垂首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便在这时,只见王平章上前道:“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裴越见状暗自冷笑数声。 老狐狸,现在才着急是不是晚了点? 如果你之前没有选择作壁上观,没有抱着让林合咬死我的心思,而是早早将罪名全部推到此人身上了结此事,说不定我还要多费一点功夫。 人间可没有后悔药。 (本章完) 918【合纵连横】 晨光微熹之时,红烛尚未燃尽。 裴越小心翼翼地将叶七白皙的手臂从自己胸前挪开,然后跟做贼似的一点点滑下床,没有招呼丫鬟进来伺候,自己老老实实地穿戴衣服。 完了……腿软乏力…… 一扭头,只见朦胧的烛光中,叶七笑吟吟地看着他,眸中泛着春风拂面的光彩。 “醒了?你再睡一会儿。”裴越加速穿好衣裳,一如既往地温柔,只是脸上的笑容多多少少有些发虚。 叶七柔声道:“夫君。” 裴越心头一颤,回想起昨夜的雨疏风骤,他不禁感叹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身姿矫健远非常人可比。只叹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徒然嘴硬也非长远之计,于是他面露乞求之色,可怜巴巴地说道:“夫人好生歇着,我今天还要去参加正旦大朝,等回来之后再陪你说话。” 叶七霞飞双颊,轻咬下唇道:“不许作怪,你这让她们怎么看我,哼!” 裴越苦着脸道:“明明昨夜是夫人兴致盎然,不肯收手……” “伱还说!” 叶七再也忍受不了羞意,随手拿起一个枕头丢了过来。 裴越哈哈一笑,然后大步溜了出去。 正旦大朝隆重庄严,仪程极其繁琐复杂,乃是大梁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朝会。但是这种重要性局限在礼教传统之内,朝会本身乏善可陈,或者直白一些说根本不会涉及到任何具体的朝政。 与往年相比,今岁唯一的区别便是三位成年皇子出现在开平帝的身边,全程参与正旦大朝。 朝会结束之后,大梁朝廷正式进入半个月的新年假期。 裴越自然没有闲着,除了准备月底的大婚之礼,他利用这段难得的清闲时光稳固自己在都中的人脉。广平侯府和定国府暂且不提,其他如集宁侯府、定军侯府、善国府、宁国府等武勋门第,他都带着礼物亲自上门拜访。 一来一去之间,交情自然更加深厚。 所谓世交至亲,其实就是这样日积月累培养出来的关系。 除了武勋之外,裴越也没有忽视那些仗义执言的清贵文臣,堂而皇之地拜访这些人,引得朝中那些时刻盯着他的臣子啧啧称奇。他们暗叹这中山侯真是不怕死,先前陛下已经流露出非常明显的打压心思,他竟然还敢公然结党拉帮结派。 礼部侍郎盛端明将裴越迎入正堂之后,第一句话便带着浓重的担忧:“裴侯不怕引来朝中攻讦?” 裴越将花费百金买来的一方古砚亲手奉上,微笑道:“老大人当时在朝会上以身家性命替晚辈作保,有没有考虑过此举会成为政敌手中的把柄?” 盛端明哑然失笑,却没有立刻接过古砚,略显迟疑地说道:“裴侯,这份礼物太过贵重,老朽不能收啊。” 裴越笑了笑,坦然地道:“贵重与否全看是否有用。这方古砚虽然价值百金,对我来说却全无用处,摆在书房里亦只能附庸风雅。可是对于老大人来说却不然,它能发挥出最佳的作用,莫说价值百金,便是价值千金也算物尽其用。” 盛端明笑道:“也罢,既然裴侯盛情难却,那老朽就按照原价从你手中买来。” 裴越将古砚塞到盛端明手中,直白地说道:“老大人,难道你不知道我真的不缺银子使?再推辞下去未免太见外了,往后我哪里还敢登门拜访?” 盛端明心中百感交集,终究收下礼物颔首道:“也好,那老朽就厚着老脸承情了。” 两人分主客落座之后,盛端明微笑问道:“听说赐婚那件事妥善解决了?” 裴越便将大皇子出面转圜一事简略复述,然后感慨道:“陛下一片好意,只可惜我这个人福缘浅薄,没有那个福分侍奉公主。好在鲁王殿下宅心仁厚,不忍见我陷入进退维谷之局面,便主动帮我向陛下解释清楚。” 盛端明虽是清流代表,但他对朝堂里的弯弯绕并不生疏,此刻闻弦歌而知雅意,那双老眼之中精光熠熠。 裴越点到即止,端起茶盏品着香茗。 长考之后,盛端明谨慎地说道:“裴侯果真看好鲁王殿下?” 裴越沉吟道:“老大人,鲁王性情宽仁又有纯孝之心,这两年愈发有了长足的进步,陛下对他的喜爱不再掩饰。储君之争一日不止,朝中的内耗只会没有尽头地加剧。在晚辈看来,早早定下储君乃是稳固国本之策。” “话虽如此……”盛端明幽幽一叹,神情凝重地说道:“立嫡立长才是正道啊。” 裴越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说道:“老大人,最终的决定权始终在陛下手里。” 盛端明眉头皱起,他如何听不出裴越的言外之意? 开平帝之所以没有直接确立太子,当然是不希望朝局出现骚动,符合他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但是如果朝中的反对力量太过强大,在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出面劝阻之前,皇帝反而会强硬地推行下去,没有人能挡住一位大权在握的天子。 到那个时候,说不定就会有很多人丢官去职,甚至人头落地犹未可知。 一念及此,盛端明喟叹一声道:“裴侯希望老朽做甚么?” 裴越心中一松,悠悠道:“老大人什么都不用做。” 盛端明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个年轻权贵的真实用意,不禁神色复杂地感慨道:“裴侯端的厉害。” 什么都不用做,自然包括不支持也不反对。然而对于天然占据道统大义的二皇子齐王来说,像盛端明这样的文臣表现出沉默的态度,本身便是一种反对的信号。 裴越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盛端明出面为大皇子摇旗呐喊,这委实有些强人所难,相较而言让他在关键时刻保持沉默则要简单许多,也更容易让这样的清流老臣所接受。 面对盛端明的称赞,裴越微笑道:“多谢老大人厚爱。” 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盛端明心中忽地生出一抹明悟。 裴越之所以敢于打破大梁这么多年文臣武勋之间的界线,公然以京营主帅的身份拜访像他这样的清贵文臣,显然是因为早就得到开平帝的默许,利用他和这些文臣之间的关系为大皇子的储君之位打好基础。 没有人相信这些文臣会跟裴越结党,但是他已经不声不响之间便具备这样的影响力。 后生可畏啊…… 裴越自然观察到盛端明的神色变化,临行之前温和地说道:“老大人,还有一件事想要征询您的同意。” 盛端明颔首道:“裴侯请说。” 裴越坦率地说道:“祥云号在都中的生意惹人艳羡,首阳山的矿场不知还能在我手中保留多久,所以我早已打算将商号的重心转移到下面州府。老大人的桑梓之地位于南境利州,盛家在当地德高望重,所以我想请盛家入股祥云号利州分号。” 盛端明失笑道:“裴侯何必太过忧虑,只要你名下产业依法行事,谁敢行此荒唐之举?” 裴越摇头道:“我如今一手掌着军权,如果还将京都的民生握在另外一只手里,就算陛下宽厚不计较,朝中有些人定然不会视而不见。” 盛端明轻叹道:“倒也是一桩烦心事。裴侯既然有心退让,那肯定是利国利民之举,老朽会修书一封送回老家,让他们对裴侯的产业略尽绵薄之力。” 裴越道:“多谢老大人仗义出手。” 盛端明捻须笑道:“裴侯素有点石成金之能,如此分明是照顾老朽的家族,哪里当得起这个谢字。” 裴越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他打着替大皇子游说的名义,接连拜访一众清贵文臣,既完成了对大皇子的允诺,又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推行自己的布局。 悄然之间,一张大网渐渐钩织成型。 或许要很久之后,世人才能看明白开平七年正月上旬,都中这番风平浪静掩盖之下的真相。 (本章完) 919【不知死活】 随着婚期的日益临近,中山侯府的访客越来越多。 开平帝的打压无疾而终,赐婚之说仿佛真的只是民间流言,尤其是新年正月来临后,裴越摇身一变成为大皇子的支持者,替他摇旗呐喊鼓瑟吹笙——当然,这件事是裴越主动派人有选择性地对外宣扬。 无论如何,都中的达官贵人们终于确认一个事实,那便是裴越依旧稳稳当当地做着一等国侯,顺势收拢京军北营的大权也没有引来皇帝陛下的反感。 绝大多数人看不懂这对君臣之间的斗争和制衡,只知道裴越在经过南境之战后,愈发青云直上权势煊赫,在军中的威望直逼王平章和谷梁等人。 雪中送炭很难,锦上添花容易,对于都中这些贵人来说,脸皮历来是个奇特的玩意。有时候体面胜过一切,有时候又能极尽谄媚地伏低做小,只看对象的身份和地位。 毫无疑问,如今的裴越具备让他们低头赔笑的资格。 这段时间府中的管事忙得脚不沾地,大部分客人需要邓实和王默两位总管家接待,只有小部分人才有资格进入裴越待客的偏厅。 在这种欢欣又繁忙的情况下,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令裴越微微皱起了眉头。 “渭南郡王?”他沉声问道。 大管家邓实垂首应道:“渭南郡王独自来访,且事先没有下帖知会,来得比较突然,他还带着整整一大车的礼品。” 裴越轻哼一声道:“请他去偏厅,礼品暂时不要入库。” 邓实领命道:“是,侯爷。” 裴越对宗室子弟了如指掌,这也算是席先生教会他的必修课。只不过除了开平帝的诸位皇子之外,其他人实在乏善可陈。究其原因,当年中宗皇帝驾崩之后,开平帝的兄弟们先后过世,这些亲王的后代对于朝堂基本没有影响力。 渭南郡王刘费的父亲便是开平帝的五弟,他得称呼开平帝为皇伯父。 不过他没有资格时常面圣,平日里主要跟在二皇子齐王身后,替他打理着都中竹楼等产业。 裴越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在返京之前,此人代表齐王撺掇那些武勋亲贵,想要购买他们手中的沁园股份。平心而论,他有些摸不透齐王的想法,难道这位皇后长子以为自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只要他稍稍漏点口风,自己就会屁颠屁颠地凑上去? 听闻陈皇后贤良淑德机敏聪慧,应该不至于教导出这么愚蠢的皇子。 然而当他迈步走入偏厅,瞧见刘费大刺刺坐着的神态,又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 “呵,想要见裴侯一面未免太难了。” 刘费的开场白让跟随裴越进来的冯毅和盖巨微微一怔,这段时间见过太多对裴越卑躬屈膝的权贵,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带着这种讥讽的语气。 这是上门找茬吗? 裴越走到主位坐下,不动声色地说道:“郡王有何指教?” 刘费面色淡淡地说道:“指教谈不上,只是你我之间有些误会需要化解。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者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想来裴侯不会拒绝吧?” 裴越平静地说道:“不知郡王所指误会究竟为何?” 刘费轻笑道:“裴侯何必故作不知,无非就是之前沁园股份那件事。好教裴侯知晓,本王确实有意购入沁园股份,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交好裴侯。当初裴侯尚未归京,都中风向对你颇为不利,那几家府邸担心赔得血本无归,所以才想出手沁园的股份。本王深知裴侯忠心为国,不忍见到伱的产业分崩离析,故而想要出手相助。” 冯毅和盖巨一再忍耐,终究还是流露出几分看白痴的目光。 这位渭南郡王究竟是什么猪脑子,难道他觉得自己一个宗室子弟的身份,就能骑在中山侯头上作威作福? 如果他面对的是一个普通商贾,这番话倒也不算离谱,无非权势在身仗势欺人罢了。 可他想用这等粗劣的话术糊弄裴越,怕不是白日做梦。 裴越打量着刘费的神态,好奇地问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刘费皱眉道:“裴侯此言何意?” 裴越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浮动的茶叶,不再言语。 刘费冷冷道:“本王听说裴侯打算缩减都中生意,这未免有些可惜,毕竟你将摊子铺得这么大,费了不少精力和本钱。与其白白浪费,不如你我合作,无论沁园还是祥云号,只要裴侯肯让本王入股,保证你能比以前赚得更多。” 裴越淡然道:“若是本侯不同意呢?” 刘费微微眯眼道:“几年前裴侯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入首阳山的矿场,如此才有了飞速扩张的基础。只是据本王所知,当初经办这件事的户部官员是受到广平侯的胁迫,才以区区三万两的价格将矿场卖给裴侯。如果朝廷知道这件事,恐怕……呵呵……” 裴越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直白的威胁,以至于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虽说他从未太过高估天家用银米养出来的纨绔子弟,可是这位渭南郡王的表现仍旧让他大开眼界,同时陷入不可名状的自我怀疑之中。 如果从正常的角度来看,一个颐指气使的年轻王爷不算违背常理,可若是考虑到他身后的二皇子,以及他此行极有可能是遵照二皇子的指使,这样的态度未免略显诡异。 毕竟二皇子没有必要如此直白地激怒自己。 沉默片刻之后,裴越略带几分怀念地说道:“喔,原来郡王今天是为了勒索我而来。” 刘费皱眉道:“裴侯这叫什么话?你我在商言商,扯什么勒索的罪名。当然,如果裴侯不愿意出手自己的股份,本王也不会为难你。只需要你另外做件事,本王保证不会有人打你名下产业的主意。” 裴越漠然道:“何事?” 刘费缓缓道:“只需要裴侯向陛下建言献策,阐明立嫡立长才是咱们大梁的国本——” 裴越面色勃然一变,手中的茶盏直接掷了出去,砸在刘费的脸上,滚烫的茶水浇得他满身都是,烫得他痛苦大叫。 “裴越!” 刘费愤怒的话音尚未落地,裴越便起身来到他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猛然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妄言储君之位!” 就像裴越没想齐王刘赟会派来如此愚蠢的说客,刘费也没料到这个年轻权贵真的敢对宗室子弟动手,一时间被他凌厉的气势所逼,终究不敢继续色厉内荏。 裴越松开他的衣领,沉声道:“滚!” 冯毅和盖巨对视一眼,上前礼貌地将刘费架了出去。 厅内安静下来之后,裴越便很快恢复平静,不再像之前那般愤怒。 刘费的所作所为除了彻底激怒自己,让双方的关系降到冰点之外,对二皇子的争储大业没有任何益处。 可是按照之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刘费从小就跟在齐王屁股后面,算是都中人尽皆知的齐王铁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越抬手轻轻敲着桌面,喃喃自语道:“既然你们不想看到我置身事外,那就只好遂了你们的愿。” 眼中寒光乍现。 (本章完) 920【大婚之日】 开平七年,正月二十六日。 历书曰,桃始华。 春回大地,万物竞发,一片生机勃勃之势。 京都仿佛从沉睡中醒来,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青翠碧绿带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活力。 对于历来喜欢看热闹的京都百姓来说,今日有一桩喜事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那便是年方十九岁的中山侯裴越即将成婚。 令世人津津乐道的是,裴越将以一等国侯的身份同时迎娶两位新人,其中之一是右军机、广平侯谷梁的独女,另一位据说是位武道天赋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女。 这是不可多见的奇观,而且所有人都好奇裴越将如何推行仪式,同时又会为两位新人准备怎样盛大的排场。据说永仁坊内的所有临街酒肆都被人提前预定了位置,尤其清凤街附近适合观景的门面更是被炒出天价。 普通百姓自然只能在街头巷尾等着看个热闹,能在温暖的酒楼抢到一个临街位置的无不是达官贵人,这些人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他们更多是想看看这场满城关注的婚礼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众所周知,裴越在南境之战结束后与宫里闹得不太愉快。虽说最终他免去了夺权之危,没有被一部分人强行推上国公之爵,但这次他依靠的是以谷梁为首的武勋和以洛庭为首的清贵文臣,而非开平帝像以前那样做的极力维护。 换而言之,裴越在朝中确然拥有超乎想象的实力,可是权贵们更在意的是他的圣眷,是否还像当初那般稳固深重。 这关系到开平七年之后的大梁朝局,也将决定很多人接下来对裴越的态度。 今日近距离观礼,他们的目的便是想要看看开平帝会怎样对待他最器重的年轻臣子。 像这样的大臣成亲,宫中惯例一般都会发下赏赐,基于皇帝对臣子的看重程度,赏赐也分为不同的档次。只是眼瞅着亲迎之礼即将举行,宫中依然没有任何表示,这不免让底下的人想入非非。 北城,齐王府中。 二皇子刘赟听完府中管事的禀报,冷笑道:“裴越以为自己可以操弄人心,却不想想父皇最厌恶臣子结党弄权。他如果急流勇退,父皇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或许会给他一个妥善的结局,如今怕是难了。” 渭南郡王刘费连忙附和道:“此人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早晚都会自取死路。” 刘赟轻哼一声,目光略带狐疑地看着他说道:“你在中山侯府究竟说了什么?裴越虽然心高气傲,却非那种一味骄蛮的蠢人。” 刘费不禁叫屈道:“殿下,愚弟何曾说过什么怪话?按照殿下的吩咐,愚弟找裴越商谈购买股份的事宜,他自然不肯答应。愚弟好心提点了他几句,让他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有靠向殿下才能保全自己,可他不仅不领情,还公然动手折辱。若非怕影响殿下的大局,愚弟一定会——” 刘赟摆摆手道:“罢了,眼下还不是跟他算账的时候。暂且容他得意一时,从目前父皇的态度来看,早晚都会夺了他的权柄,到那时再收拾他也不迟。” 刘费颔首应下,然后又茫然不解地问道:“既然陛下压根没有赏赐裴越的念头,为何他这段时间还要替鲁王游走说项?” 刘赟讥讽道:“因为他害怕了。” “害怕?” “他知道在那次朔望大朝上展示力量会引起父皇的忌惮,所以拼命想要找补。只是到了这种时候,他竟然压根没有想过帮助本王,只知去捧老大的臭脚,何其愚蠢之辈。” 刘费听着这等诛心之论,不禁垂首低眉,眼中闪过一抹冷芒。 似齐王府中这种言论屡见不鲜,但是对于中山侯府而言,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家仆们通通只睡了两个时辰左右,半夜便开始将侯府装扮得焕然一新,前院管事和后宅媳妇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天刚蒙蒙亮时,一辆马车从侧门进入侯府后宅,身穿一袭大红羽纱的裴宁出现在众人眼前。 虽说裴越和定国府裴家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他也没有打算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请裴戎等人来给自己添堵,但是裴宁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这位长姐几乎代表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亲人。 府中仆人对这位大小姐敬畏有加,在她和林疏月的安排下,府中一切设置都显得井井有条。 日上三竿之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 按照大梁的风俗来说,三书六礼最后之亲迎并不需要新郎官亲自参与,只需要派遣迎亲队伍前往,自己在府中等待即可。 裴越不愿遵循古礼,好在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不会跳出来一些迂腐文人指手画脚。 出发之前,一身大红喜庆服饰的裴越微笑问道:“都准备好了?” 亲兵首领冯毅躬身道:“请少爷放心,保证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随着乐声响起,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离开中山侯府,朝着兴业坊逶迤而去,引来无数京都百姓的围观。 但见裴越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俊逸的面庞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引得那些大媳妇小姑娘们喝彩不断。与古板中正的前魏相比,大梁的风气要开放许多,女子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否则当初祁阳长公主也无法进入东府担任参政。 少年英雄无人不爱,更何况裴越位高权重相貌英俊,倘若目光能融化人,恐怕他早就消失在周遭那些炽热的眼神之中。 道旁的年轻女子们望着迎亲队伍中间的两乘花轿,不由得暗叹这位裴侯爷实在小气,如果能够备上几十上百乘,说不定自己也有机会坐上一坐呢…… 还好裴越没有读心术,否则肯定会双腿发软。 迎亲队伍沿路抛洒着喜糖果子,在无比欢庆热闹的气氛中进入兴业坊,抵达广平侯府。 望着早早迎在府前阶上的三位年轻武将,裴越不禁露出一个感慨万千的笑容。 除了调任天沧江南岸汉阳城守将的谷节抽不开身之外,谷蓁的三位兄长,谷苍、谷芒和谷范尽皆在此。 裴越一跃下马,快步来到阶下,行礼如仪道:“裴越见过三位兄长。” 虽然国礼大于家礼,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他当然不会摆出一等国侯的架子。 谷苍作为代表上前挽着裴越的手臂微笑道:“妹夫快免礼。” 裴越与这位谷二哥打交道不多,却也知道对方性情沉稳素有大将之风。 果不其然,两边寒暄之后,只听谷苍温和又细致地说道:“老四,你陪妹夫入府见过爹娘,这里有我和三弟安置即可。” 缓步踏入广平府内,望着眼前熟悉的场景,裴越不禁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谷范似乎心有所感,轻声道:“还记得当年你第一次来我家,那时候咱们才多大?一晃之间,伱已经是简在帝心的一等国侯,还将变成我的妹夫,可见人生际遇之奇妙。” 裴越抬手轻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这叫亲上加亲。” 谷范笑了笑,左右看了一眼,然后郑重地说道:“听说最近麻烦不少?放心,这次我回来之后就不会走了,往后谁敢欺负我妹夫,我会亲自上门找他谈谈。” 裴越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轻笑道:“四哥这句话我可记住了。如果你将来忘了,我肯定会找蓁儿姐姐告状。” 谷范揽着他的肩膀说道:“记着吧,当初在绿柳庄的时候我就说过,一辈子都会罩着你。” 府中的客人和仆人们看到这副难得一见的和谐场面,不禁露出亲近和明快的笑容。 二人来到后宅正房,望着满面欣慰又带着几分伤感之色的谷梁和赵氏,裴越一丝不苟地行参拜大礼。 待他起身之后,谷梁屏退下人,看着裴越略显激动的面色,和善地微笑道:“你的涵养功夫比我想象得更好,不容易。” 裴越楞了一下。 (本章完) 921【满城花醉三千客】 谷梁素来不会危言耸听无的放矢,尤其是今日这样喜庆的日子里。 裴越略显好奇地问道:“伯伯此言何意?” 谷梁与旁边的赵氏对视一眼,然后感慨道:“今天是你的大婚之喜,宫中竟然没有任何表示。虽说我们做臣子的不能肆意揣度圣意,但是陛下这样做未免不近人情。本以为你会心生不忿,没想到你这孩子竟然比我们看得还开,属实难能可贵。” 此间并无旁人,裴越坦然地道:“伯伯,您不是早就教会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说不定陛下现在比我更为难呢,赏赐太轻拿不出手,太重又怕引起朝中其他人的误会,以为他并不介意一个权臣的出现。其实无论宫中有没有赏赐,都不会影响我今天的心情,因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迎娶蓁儿姐姐,其他都可以置之不理。” “好孩子……”赵氏拿着手帕擦了擦眼角,愈发满意地说道:“可怜伱从小就没个懂事的正经长辈,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苦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和你伯伯没有什么计较,只盼你们从此恩爱幸福,平平安安。” 裴越心有所感,再度行礼道:“越能有今日之浅薄成就,离不开二位长辈的教导和爱护。请伯伯和伯娘放心,裴越将来一定会尽心照顾好蓁儿姐姐,保证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赵氏柔声说道:“我们自然相信你这孩子的品格,还望你不要在内宅事上太过费心,蓁儿定然能成为你的贤内助。” 裴越颔首应下,又望着谷梁说道:“伯伯,宫里是否有赏赐不重要,男子汉大丈夫行于世间,岂能事事求全?” 谷梁看着他平和的笑容,遂略过这个话题,笑着打趣道:“茶也奉过了,还不改口?” 裴越脸上飘过一抹腼腆之色,毕恭毕敬地说道:“小婿拜见泰山泰水二位高堂。” 谷梁老怀甚慰,赵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将准备好的大红包塞进裴越手里。 说笑过后,谷梁沉吟道:“你有没有下帖子请裴太君?” 裴越微笑道:“我请了太夫人、裴城和大姐,以及定国府中那些曾经对我有善意的下人。大姐清早便来到了侯府,裴城今日还要当差,估计不会赶来。至于太夫人,她老人家老天拔地的,其实我也不敢惊动,想必也是不会来的。” 赵氏便望着谷梁,试探性地问道:“老爷,要不要我们晚些时候也去那边?” 按理来说,今日会由谷蓁的三位兄长送她出嫁,谷梁和赵氏自然要留在广平侯府。只不过裴越这边情况特殊,他已经明言不会允许裴戎和李氏出现,那就意味着傍晚的大礼上没有自家长辈的存在。裴宁虽然与他亲近,却也不可能代替高堂接受新人的礼拜。 赵氏的提议显然是由谷梁和她代替裴越的父母,让这场大婚之礼没有任何缺憾。 谷梁略微意动,不过他很快想起今日的新人不止谷蓁一位,便摇头道:“越哥儿与裴家的关系人尽皆知,而且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旁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即便裴戎不出现,我相信越哥儿也有妥善的安排。” 裴越有些感动,他当然明白谷梁之所以拒绝赵氏的提示,是担心孤身一人的叶七心里不舒服。 他微笑说道:“还请二位长辈放心,小婿确实早早就有了安排,保证今日的大礼不会缺失仪程。” 一番话让赵氏颇为好奇,她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心思缜密,只是裴戎没资格到场,她和谷梁也不出面,那么晚些时候谁在中山侯府主持大礼呢?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谷苍面带惊喜地走进来,望着裴越说道:“妹夫,外面的动静是你安排的?” 裴越颔首道:“是。” 谷梁和赵氏不解地望过去,听完谷苍简单地解释过后,赵氏不禁笑道:“你这孩子何必奢靡钱财,就算你今日只是带着一顶花轿来,我和你伯伯也只有欢喜的份。” 裴越憨厚地笑道:“我想给蓁儿姐姐一个美好的回忆,而且我认为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她的品格。银子赚来自然是要花的,而且祥云号养着那么多伙计,做这些事并不费工夫。” 他说的如此直白,赵氏听着愈发喜欢,看向裴越的眼神无比慈祥,竟是将谷家几兄弟都比了下去。 谷梁按下此节,带着裴越来到外面会见宾客,席间自然是听不完的吉祥话,裴越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 依照习俗用完午饭之后,裴越终于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新娘谷蓁。 只见她身穿霞帔头戴凤冠,眉如春山唇似薄雾,冰肌玉骨身姿窈窕,美艳不可方物。 裴越一眼望去,只觉神魂颠倒。 谷蓁莲步轻移,在数位全福太太的搀扶下,缓缓向他走来。 裴越迫不及待地上前,却被谷苍等人含笑拦着,性情开朗的谷芒更是善意地嘲笑道:“妹夫未免太过心急,总得容我们兄弟将妹妹送上花轿。” 满堂宾客尽皆大笑。 裴越尴尬地摸摸脑门,望着嘴角含笑的谷蓁,心里宛如喝了蜜一样甜。 武勋将门不比其他府邸,历来不喜女子出嫁时有哭声,所以谷蓁没有哽咽不止,只是在谷苍将她背上花轿之时,到底忍不住垂下眼泪。 然而她没有沉浸在这种情绪中太久,当花轿出府之后,所有宾客都跟了出来,紧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发出震惊的呼声。 广平府外的长街上,道旁已经堆满花盆,一直延续到视线的尽头。 在这早春时节,竟然百花盛开绽放,争奇斗艳。 从兴业坊到永仁坊,沿路已经变成花朵的海洋。 如果从京都的上空俯瞰望去,便能见到一条芬芳的花路穿过东城境内,宛若装扮出仙子下凡的云间长堤。 这样的奇观莫说那些宾客和早已人山人海一般围观的京都百姓,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谷家兄弟都没见识过。足足七八里的路途上,各种各样的鲜花弥漫着真切的花香,这不仅需要海量的银子,而且需要大量的人力。 如果裴越身家不够雄厚,或者他没有祥云号数以千计的伙计同时帮忙,绝对铺陈不出这样盛大的场面。 春风徐徐,花香浓郁,酒不醉人人自醉。 裴越走到花轿旁边,微笑问道:“蓁儿姐姐,喜欢吗?” 谷蓁微微垂首,含羞带喜地说道:“裴兄弟,我……我很喜欢。” 她当然喜欢,回望这几年的痴心等待,为的不就是今天这一刻吗? 从当初在定国府里初次邂逅那个可怜的少年,看着他从泥泞中挣扎着奋起,看着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走上山巅,岁月如刻刀般雕刻出他卓绝的姿态,亦在她心里刻出一个绝对不会忘记的身影。 那些患得患失忧心忡忡的时光里,她无数次细数相识的日子。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终于两不相负。 裴越郑重地说道:“愿以这条花路,证明我对蓁儿姐姐的心意。” 谷蓁鼓起勇气望着他,柔声说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裴越朗声笑着,放下车帘说道:“起轿!” 欢庆的乐声再度响起,迎亲队伍启程前往中山侯府。 “裴兄弟……”花轿内传来谷蓁温婉的声音。 裴越应道:“我在。” 谷蓁稍稍迟疑,然后说道:“我要陪你一起去迎叶姐姐。” 裴越微微一怔,随即会心地笑了起来,眼中流露感动的情绪,温柔地说道:“好。” (本章完) 922【礼炮轰鸣】 十里长街,鲜花盛放。 或许在裴越前世这是类似于暴发户的作风,但在如今大梁这个世界,却是世人极少见到的浪漫举动,不知引来都中多少女子的艳羡,只恨坐在花轿中的人不是自己,不能取代谷蓁成为万众瞩目的女主角。 不过在谷家的嫁妆队伍出现之后,看热闹的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广平侯的独女出嫁自然不会小气,嫁妆足有一百二十八抬,领头的人抬着轿子出了兴业坊,末尾的人还在侯府门前。 迎亲队伍离开兴业坊后,很快便与送嫁队伍分开,后者继续向永仁坊的中山侯府行进,前者则转向京都西城。 裴越原本打算先将谷蓁接回府,然后再去西城迎接叶七,不成想谷蓁坚持要一同前往西城。对于裴越来说,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以避免后宅早早就出现问题。 西城,平康坊。 对于都中绝大多数百姓来说,平康坊在西城三十八坊中并不出奇,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大概在十六七年以前的某个夜晚,平康坊中爆发一场波及几条街的大火。 那一夜火光冲天,几近照亮京都的夜空。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不仅当时掌控大梁商道的陈家被烧为灰烬,旁边两条街的民宅也变成一片废墟,其中就包括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叶家。去年年初,裴越将当年的叶家原址买了下来,重新修缮扩建,用来给叶七做出嫁的新居。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前往平康坊,消息如同插上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京都。 魏国公府,外书房中。 王平章听完心腹的禀报之后,微微颔首示意他退下,然后转头望着王九玄说道:「宫中近来可有什么异样?」 王九玄沉稳地答道:「回祖父,宫中表面上看一切如常。不过孙儿能够感觉到,李訾对孙儿盯得越来越紧,最近更是频繁地想要在孙儿的部属中掺沙子。」 河间侯李訾身为禁军主帅,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书房中这对祖孙心里很清楚,他绝对是开平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王平章淡然道:「陛下要推动储君之位的确立,自然会加强对你的监视,毕竟这两年你在禁军暴露得有些快,麾下的心腹实力早就被李訾摸清楚了。」 王九玄微微皱眉道:「陛下这么快就要确定太子,难怪他会暂缓对裴越的打压,甚至连赐婚之事都能让步。」 王平章满意地望着自己的长孙,微笑道:「朝中几大势力之中,能够在这个时候铁了心替大皇子奔走游说的,也只有裴越这个怪胎了。为了让我们英明的陛下放心,你可以继续在李訾面前示弱,彻底暴露我们在禁军中的力量也可以。」 王九玄凛然道:「孙儿明白,二皇子那边是否要继续加大支持?」 王平章沉思片刻,悠悠道:「刘赟看不清形势,以为自己皇后长子的身份就能对抗陛下的心意,殊不知祖宗规矩不过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陛下需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打压敌人,不需要的时候就会丢进某个偏僻角落里。当然,我们还是要尽可能助刘赟争一争太子的位置,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有好处。」 王九玄应道:「是,祖父,孙儿会联络朝中那些大臣,让他们为二皇子宣传造势。」 王平章将所有细节在心中过了一遍,不知为何,他脑海中浮现裴越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庞时,心里情不自禁地泛起一抹忧虑,似乎遗漏了什么关键的问题。 老者不禁皱起了眉头。 …… 迎亲队伍抵达平康坊叶宅,虽说裴越早就让桃花带着一群身家清白地位不凡的全福太太来到此处帮忙,但这里终究不是广平侯府,没有那么多世交贵客和繁 文缛节。 拜祭礼仪过后,只见叶七在一众妇人的簇拥中缓步出现。 过往她的妆容以天然去雕饰为主,仅凭独特的气质就能让人过目不忘,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盛装打扮。 镶珠嵌玉描金彩绘的大红嫁衣,搭配发间名贵的各色珠钗,行动时袅袅婷婷,顾盼间贵气盈盈。 裴越不禁眼前一亮。 旁边的仆妇几乎不敢盯着叶七直视,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这位叶姑娘真是天生的正宫大妇,今日这身装扮可谓雍容华贵,风姿卓绝。 裴越迎上前,温柔地说道:「夫人。」 叶七甜甜一笑道:「嗯。」 裴越伸出手道:「我送你上花轿。」 叶七轻轻颔首道:「好。」 桃花满脸憨笑地捧着花,其他全福太太亦是饱含祝福地笑着,便见裴越动作轻柔地将叶七抱了起来,然后缓步走向花轿。 无人听见之时,叶七窝在裴越怀中轻声说道:「今儿还腿软吗?我的夫君。」 裴越险些一个趔趄,然后正气凛然地说道:「看我今晚怎么降服你。」 叶七轻咬下唇道:「等你。」 裴越心头一股火热,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将叶七送上花轿之后,站在外面微笑道:「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叶七掀开车帘,好奇地偏着头望向他。 裴越轻声道:「你听。」 话音尚未落地,便听得宅外传来礼炮轰鸣之声。 整个平康坊都被烟花绽放的声音包围,祥云号和沁园的伙计们兴高采烈地点燃引信,同时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搬来烟花。而且这些烟花明显不同于世人以往见到的那些粗制滥造的品种,声音更加响亮,就连在白天都能见到烟火的痕迹。 另外一乘花轿中坐着的谷蓁露出会心的笑容,不禁为裴越的细心感动。 广平侯府外的花海自然是为她盛开,因为她的性情柔婉喜静不喜动,春日盛开的鲜花显然更符合她的喜好。但是叶姐姐则不然,她的静气与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不同,那是一种坐看云卷云舒的豁达与从容。 想来这样的礼物更合她的心意。 花轿之中,叶七眼中显现瑰丽的神采。 略显喧闹的礼花声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峥嵘的时光,刀光剑影生死与共,就像她和裴越这些年共同经历的风风雨雨,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炮竹声中依次于脑海中浮现。 从西城平康坊到东城永仁坊,一直到清凤街上的中山侯府,烟花礼炮的声音延绵不断,响彻整个京都。 见识过东城氤氲着芬芳的花海,又听完西城震耳欲聋的烟花声,都中百姓大呼过瘾。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山侯的大婚之礼都将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迎亲队伍抵达侯府门前,正门早已洞开,无数宾客和家仆翘首以待。 裴越从花轿中迎出叶七和谷蓁,两女相视一笑,同时又都带着几分羞意。 「走,我们回家。」 裴越牵起她们的手,迈步向大门走去。 923【吉时已到】 「恭喜裴侯!贺喜裴侯!」 「祝裴侯与二位侯夫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裴侯啊,今日一条花路令京都惊艳,又有这场盛大的烟花之礼,实在令人称羡。只不知这烟花是何处商人所做,能否介绍给在下?」 「对啊,这烟花质量真好,竟是比市面上那些玩意好上太多。」 将两位新娘子送入内宅,裴越来到侯府正厅,面对蜂拥而上贺声不断的客人们,他从容地招呼着,同时心里非常满意。 新年夜和今天的两场烟火秀,虽然是为了讨叶七喜欢,但是裴越还有另外一层用意。这些烟花是由都中的几大商户联手制作,他在回京之后便着手准备,同时装作不经意间提点了一下那些匠人,让他们研究出更加高效的材料。 效果比他想象得还好,而且都中官民习惯了这些烟火声之后,将来肯定不会因为某些意外而发生骚乱。 正厅内人头攒动,但是并未出现杂乱无章的景象,因为除了裴越自己之外,他麾下的得力武将们今日尽皆在此,帮他招呼前来贺喜的贵客们。如今秦贤、韦睿和唐临汾这些人都已成为军中的年轻中坚,在都中官场上小有名气,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 今日客人们来得不少,不仅武勋们大多亲至,就连文臣也纷至沓来。 无论这些人对裴越是怎样的观感,至少在眼下还不会拙于礼数,而且其中有些人未尝不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因为直到此刻夕阳西斜,大礼将要举行之时,宫中依旧没有发来任何赏赐。 陛下终究还是那位薄情的帝王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情不自禁地涌起类似的想法。 犹记得今年年初,四皇子谋逆案结束之后,陛下对裴越何其信重,不仅将大权尽数交予,甚至让他负责所有涉案臣子的甄别审讯,可谓生杀予夺之权操于裴越一人之手。如果裴越没有出使南周,没有看穿南朝的阴谋,没有不惧生死亲自领兵击溃方谢晓,又怎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功高震主不假,势大难制也有可能,然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却是裴越忠心为国,未免就让人生出凉薄之感。 便在这时,一位知客的声音在正厅大门外响起。 「礼部侍郎盛大人到!」 盛端明的出现让一些权贵心中惊讶,要知道这位大儒身为清流文臣的代表,以往莫说参加武勋亲贵的婚丧嫁娶,就连送礼都极少做过。 裴越面带微笑地迎上去。 「裴侯,老朽家中清贫,不似其他府上那般阔绰,只能厚颜带着一副字作为贺礼,聊表心意还请见谅。」 厅中的权贵们何时见过盛端明如此客气? 裴越恭敬地说道:「老大人切莫如此,您愿意屈尊降纡替晚辈做观礼使,这是晚辈的荣幸。」 盛端明捻须微笑道:「只要裴侯不嫌弃,老朽乐意之至。」 这句话一出口,很多人不禁微微变色。 盛端明是何等身份,就算他还只是礼部侍郎,可是论文坛的地位甚至比礼部尚书还要高,更有养望三十年的清名在身。连大皇子后面的大婚之礼据说都要盛端明来做侍婚使,裴越这场婚事的规格又怎能与亲王大礼相提并论? 连观礼使都是盛端明这样的大儒,一会主持大礼的主婚人又将是何等身份? 谷家三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惊喜的笑容,自家这位妹夫行事果非常人。 亏得爹娘这些日子还担心不已,唯恐裴越在大喜之日受了委屈,赵氏甚至想赶来代替裴戎,以免因为裴越缺少高堂主持大礼以至于留下遗憾。 如今看来,裴越早已安排得妥妥当当。 果不 其然,盛端明才刚刚落座,知客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这次愈发响亮激动。 「大梁政事堂左执政莫大人驾到!」 满堂皆惊,所有人同时站了起来。 四朝元老莫蒿礼! 难怪以盛端明的身份都只能担任观礼使而非主婚人,很多权贵更是露出羡慕和嫉妒的情绪。要知道自从花甲之年后,除了宫中饮宴之外,莫蒿礼已经不再露面参与那些迎来送往。尤其是今年年初一场大病,他在府中足足休养将近一年,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有的礼节招待都是家中子弟代为完成。 人群之中,京军南营主帅、定军侯罗焕章轻声道:「裴侯好大的面子,竟然连莫执政都能请动。」 罗克敌站在他身旁,与有荣焉地微笑道:「侯爷行得正做得直,又从不掩饰对国朝的忠心,莫老大人自然欣赏他。可笑一些蠢货还以为裴戎那等废物不来,就没有人帮侯爷主持大礼,也不想想裴戎有什么资格踏入今日的中山侯府,更不想想侯爷这些年付出的一切怎会白费。」 罗焕章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望着自己儿子脸上对裴越的敬畏之意,眼中飘过一抹深沉的忧色。 裴越快步上前,望着身体瘦削但是精神头还算矍铄的老人,行礼道:「老大人拨冗亲至,晚辈不胜感激。」 莫蒿礼目光慈祥地望着他,微笑道:「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老夫没有带什么值钱的贺礼,只有这张老脸替你主婚,还望你不要见怪。」 裴越感激地说道:「老大人这样说折煞晚辈了。晚辈本来不敢叨扰老大人,可是想着今天算是成家立业的大事,如果能够请老大人前来主持,晚辈和内人也算是有长辈护持,所以才厚颜相请。」 听他说得如此真切,莫蒿礼点头道:「你这孩子确实不容易。走罢,时辰不早了,该行拜堂大礼了。」 裴越搀着莫蒿礼走向北面正位,一路上所有权贵都朝莫蒿礼行礼致意。 他们都知道裴越和定国府裴家的关系,今日席上没有见到裴戎也在意料之中,原本以为裴越会直接进行大礼,但是莫蒿礼的出场瞬间让这场婚礼变得极为庄重。 不多时,几位全福太太扶着两位新娘子出现在正厅,裴越站在她们之间,满面喜色地望着代为高堂的莫蒿礼。 老人先是看向如闭月羞花一般的谷蓁,温和地说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谷蓁福礼道:「小女子多谢执政大人赐福。」 莫蒿礼又看向满身贵气盈盈的叶七,神色愈发亲善,微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叶七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浅浅躬身行礼致谢。 裴越不禁心潮澎湃,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前世的父母,希望他们能平安喜乐。 这也是他没有找裴戎来此的真正原因,莫蒿礼的身份和地位足以主持这场婚礼,再加上此前的花海芬芳和礼炮轰鸣,想来对得起谷蓁和叶七对自己的一往情深。 莫蒿礼看向裴越,一老一少的眼中泛起亲近的笑意,瞬间读懂了对方的心意。 满堂宾客安静地观礼,所有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脸上都带着真挚的笑容。 礼部侍郎盛端明身为观礼使,见状朗声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裴越握着红绳的两端,带着叶七和谷蓁转身面向天地,正要行礼之时,正厅外响起一个高亢的声音。 「陛下驾到!」 大礼将行、气氛最高之时,一身常服的开平帝携陈皇后悄然而至。 满堂一静,随即山呼万岁之声接连响起。 裴越愣愣地看着开平帝大步行来,一 直走到自己的面前。 开平帝望着自己的年轻臣子,这一眼仿佛穿透了时光和岁月。 群臣肃立,连莫蒿礼都站了起来。 裴越依旧静静地站着,似乎被皇帝的突然出现镇住。 然而君臣二人心里都清楚,在经历过往的信任、猜疑、契合和斗争之后,虽然裂痕早已存在,可他们终究是配合最默契的君臣。 往事不可追啊…… 开平帝嘴角含笑,悠悠道:「朕来参加这场大婚之礼,莫非你不欢迎?」 裴越心中轻叹一声,行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924【玉如意】 开平帝和陈皇后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他接下来这番话让很多人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时间突然倒退到一年之前,那个时候正是他对裴越最亲善的时期。 “这些年你替朕和朝廷办事,立了很多功劳,也得了不少赏赐,总体而言朝廷没有亏待有功之臣。只是这几个月以来,都中有那等搬弄是非的小人,四下宣扬朕要鸟尽弓藏,对你过河拆桥,实乃荒谬之极。” 开平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厅内回响,稍稍停顿之后望着眼神复杂的裴越,温和地说道:“朕今日与皇后亲至,代为你高堂父母,伱可愿意?” 满厅权贵大臣之间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惊讶声,帝后代为高堂,这对于臣子来说是何等荣耀? 他们只庆幸自己没有见风使舵,如果今日没有到场恭贺,事后想要弥补可就难了。 然而令气氛稍显凝滞的是,裴越并没有立刻感激涕零,不知是被这个消息弄得太过惊喜,还是一时间激动失语,他怔怔地望着开平帝,迟迟没有开口。 如果换做其他臣子,开平帝肯定会变了脸色,然而在经过之前那段时间的斗争之后,他今日仿佛对裴越充满了耐心,淡然地微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这自然是句玩笑话,裴越仿佛终于醒过神来,垂首道:“陛下和娘娘一片爱护之意,臣铭感五内,岂有不愿之理?只是臣之前没有接到内监通知,所以提前请来了执政大人代为主持大礼……” 莫蒿礼适时地笑道:“既然陛下和娘娘亲至,老臣自然乐得清闲。” 裴越其实只是心里有些乱,这会子已经冷静下来,无论他愿不愿意,今天帝后二人肯定是他的高堂。认清这个事实后,他便躬身行礼道:“陛下,娘娘,请上座。”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然后携陈皇后走到正位坐下,莫蒿礼告声罪坐到了侧座。 盛端明见一切恢复正常,便继续昭告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裴越带着两位新娘子行参拜天地之大礼。 “二拜高堂!” 三人转向面对正位之上的帝后二人,一丝不苟地跪行大礼。 “夫妻对拜!” 盛端明洪亮的声音传进众人耳中,引得满堂宾客好奇地伸长脖子,便见三位新人各占一角,然后同时朝着中间位置躬身拜下。 一阵善意的笑声响起,这等罕见的场面令宾客们啧啧称奇。 盛端明和蔼地望着裴越,朗声道:“礼成!” 宾客们尽皆欢呼不已。 待鼓噪之声稍稍平复,开平帝目视陈皇后,随后便听这位六宫之主亲切地说道:“裴越,你既为一等国侯,二位新人成亲后自然便有了二品国侯夫人的诰命,并不需要额外赏赐。只是陛下有言,你这些年劳苦功高,去岁又在南境立下大功,若无封赏恐难服众。” 裴越垂首应道:“娘娘谬赞,臣不过是尽职尽责,不敢妄言功绩。” 陈皇后虽年过四旬,但仍旧保养得极好,气质端庄华贵,看起来像是三旬之龄。望着裴越一板正经的样子,她不禁莞尔道:“你如今已是一等国侯兼京营主帅,却是不好再封赏你了,若是那些金银之物,恐怕以你如今的身家也不放在眼里。本宫这里准备了两份礼物,并非是给你的,而是给两位新娘子的,难道你要替她们拒绝?” 这些话由她来说再合适不过,裴越想了想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满含征询地望向叶七和谷蓁。 陈皇后继续说道:“本宫思来想去,等闲物事恐怕衬不上这两位倾国倾城的新人,还有可能被裴越这孩子嫌弃,便从压箱底的嫁妆中找到两柄玉如意,为二位新人做添妆之礼。” 满堂皆惊。 两位宫人各捧着一柄玉如意,走到谷蓁和叶七身前。 二女一时间不敢接过,毕竟这份赏赐过于恩重,而且如意不比其他珍宝,这里面有着非常明显的深层寓意。 陈皇后笑道:“你们收下罢。往后若是裴越欺负你们,凭着这柄玉如意,你们随时可以进宫,本宫自然会替你们做主。”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过便是目无尊上之罪,叶七和谷蓁只能恭敬地接过然后谢恩。 裴越心中大抵猜到皇帝的心思,恭敬地行礼道:“微臣谢过陛下、娘娘的恩典。” 开平帝略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裴越用“微臣”的自称。 这位御宇十七载的君王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你先送二位新人回内宅罢。” “臣遵旨。” 裴越看了一眼与莫蒿礼微笑闲谈的开平帝,护着叶七和谷蓁转入内宅,一直走进那五间正房之内,身边只有最亲近的人时,他才重重地叹了一声。 叶七怜惜地说道:“皇帝只是想同你缓和关系,何必背负这么大的压力?” 裴越摇摇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仰头灌下,然后斜斜坐在桌边道:“我讨厌这种藕断丝连的牵扯,更不想欠上皇后那边的人情。” 谷蓁缓步走到他身边,抬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柔声道:“裴兄弟,外面的事情我不太懂,可是之前听叶姐姐说起过,陛下虽然想打压你,但终究不会对你逼迫过甚,毕竟他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办。” 裴越伸手握住谷蓁柔嫩的手掌,轻叹道:“多谢蓁儿姐姐宽慰。” 谷蓁心中大羞,瞟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叶七,连忙挣脱道:“裴兄弟,你先出去陪客罢,陛下和娘娘还在外面呢。” 裴越摇头道:“不去,我要陪着两位姐姐说话。” 看着他这般无赖的模样,谷蓁压根没有办法,最后还是叶七上前抓着裴越的胳膊,将他丢了出去,轻笑道:“啰嗦甚么,不要打扰我和蓁儿妹妹聊天,快点去罢!” 裴越只能苦着脸前往前院正厅,身后传来一阵娇笑声。 正厅之内宴席已开,主桌上除了帝后二人,便只有左执政莫蒿礼相陪,其他人没有资格入座。 今日这场婚宴的席面由沁园的名厨操持,飞禽走兽山珍海味不一而足,而且每桌席面上都有不同口味的菜式,充分满足所有贵客的喜好,就连酒水都准备了破阵子和春竹叶等数种。 酒过三巡之后,莫蒿礼起身告罪道:“陛下,娘娘,老臣原本只是来此帮这小子主持大礼,病体残躯无法久坐,还祈陛下恕罪。” 开平帝颔首道:“均行公无需多礼。裴越,你代朕送一送均行公。” “臣遵旨。”裴越起身应下,然后亲自搀扶着莫蒿礼走出正厅。 穿过侯府中门,走下台阶来到静候在此的马车旁边,莫蒿礼停下脚步,老迈的双眼望着裴越,温和地问道:“裴小子,今日可还满意?” 裴越面露苦笑道:“两柄玉如意赏下,晚辈怎敢不满意?” 莫蒿礼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轻声说道:“小家伙,还记得年前那场朝会结束之后,老夫对你说过的话吗?” 裴越颔首道:“晚辈不敢或忘。” 莫蒿礼神情复杂地说道:“陛下打压你是出于无奈,但是在老夫看来,陛下心中仍旧希望和你成全一段君臣之义,否则不会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老夫知道你这段时间对陛下颇有微词,可若是设身处地考虑一番,你又不肯接受公主的赐婚,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 他顿了一顿,喟叹道:“陛下其实很不容易,你要体恤圣心。” 裴越若有所思地望着老人。 莫蒿礼慈祥地笑笑,用力握紧了裴越的手,然后松开手转身在家仆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裴越望着马车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夜色渐渐降临。 空气中仍有丝丝缕缕的寒意。 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物,然后面色平静地转身回府。 (本章完) 925【古今多少事】 婚宴热闹非常,只是因为帝后在场,厅内的权贵们多少显得有些拘谨。 在莫蒿礼告病退下不久之后,开平帝便让陈皇后先行返回宫中,然后对裴越说道:“你陪朕走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裴越心知肚明,皇帝今天带着陈皇后来做他的高堂,让他的大婚之礼有一个非常完美的结束,兼之又以皇后的名义赏给两位新人极其珍贵的玉如意,肯定是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对之前的那些事做一个了结。 侯府内处处张灯结彩,一片祥和喜庆的氛围,只是明里暗里出现很多矫健的身影。 裴越历来小心谨慎,虽说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在他成亲的大喜之日闹事,但是他必须做好防备,所以今日府内除了亲兵之外,还有一些从沁园和祥云号调来的护卫。 只不过在帝后驾到之后,整个前院的防卫工作便已经被宫中廷卫接手,整体的防护密不透风,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君臣二人漫步至花厅之内,一群宫人内监远远地跟着。 开平帝打量着府内雅致的陈设,淡然说道:“你似乎不欢迎朕的到来。” 裴越心中一怔,随即坦然答道:“陛下,这话可是冤枉臣了。” 开平帝微微勾起嘴角,不疾不徐地说道:“去岁朝会之后,你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同朕划清界限?” 裴越轻叹一声,老老实实地说道:“陛下,臣只是有些诧异而已,原本以为陛下就算要来,也会带着贵妃娘娘驾临,没想到来的竟是皇后娘娘。” 在他和大皇子阐明心迹之后,前段时间他为大皇子游走说项,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效果,宫中对此应该了如指掌。既然皇帝希望他能够成为大皇子的支持者,那么今天就应该带吴贵妃前来,为何出现的是陈皇后? 而且还让陈皇后赏下两柄玉如意,这是何等贵重的人情?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裴越被夹在中间,将来他还怎么对二皇子下手? 开平帝略略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在经历先前那些打压之后,裴越还能在自己面前如此实诚,不由得思绪飘飞,面上却冷了下来,轻斥道:“糊涂东西,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裴越微微一愣,满面茫然地望着皇帝。 开平帝心中好笑,坐下后指了指桌上的茶壶,随后指点道:“皇后乃是六宫之主,朕当然得给她体面,这种正式场合怎么可能避开她?伱以为朕能像你一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便任意妄为?倘若今夜朕带着吴贵妃来做你的高堂,明日便有一群人弹劾你,说不定连朕都躲不开。” 裴越恍然,一边替开平帝斟茶,一边不好意思地笑道:“好久没听陛下训斥教导,臣确实又变得愚笨了。” 开平帝接过茶盏,指着对面说道:“坐。” “谢陛下。”裴越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坐下来。 开平帝心中感叹不已,抛开一个潜在权臣对天家皇权的威胁,他确实喜欢面前这个年轻臣子,因为他不仅忠心能干,而且能够让他这位至尊感受到一丝难得的亲情。 自古以来,天子都是孤家寡人,连皇子都是需要防备的对象,开平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或许他私心里都不愿承认,裴越这个臣子总能让他有种舒心的感觉。 一念及此,开平帝轻叹道:“朕虽然是天子,但是也不能随心所欲,凡事都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影响。比如今天即便朕想带吴贵妃来,也必须顾及皇后的体面,也得在意这件事会造成的反响。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出宫,而且依旧在京都之内,禁军和廷卫也要做好详尽的安排。” 裴越闻言默然。 其实皇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直白,显然是不想他误解了话中的深意。 他不禁想起方才送莫蒿礼离去时,老人那番情真意切的提醒。 莫蒿礼比他更了解君上的性情,从帝后二人的悄然而至,老人便看清楚开平帝的心意,所以便有了那番规劝之语。 花厅内的气氛很安宁,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裴越缓缓抬起头,略显艰难地说道:“陛下,臣不是贪恋权势,只是不能接受重新变成白身。” 开平帝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他微笑问道:“为何?” 裴越诚恳地说道:“臣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而且手里握着太多的财富。倘若臣就此交出所有权柄,陛下在时当然能护住臣,可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等到陛下百年之后,臣如何能够保护自己和亲人?那些人会将臣撕碎,然后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吞进肚子里。” 开平帝好奇地问道:“你不是很信任刘贤的品格?若非如此,这段时间你也不会帮他游走说项。”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人总是会变的。” 开平帝望着他眼中那抹忐忑和伤感,终于意识到一个原本不该忽视的问题。 看来此前的那番打压,已经伤到了这个年轻臣子的心。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他身为君上无需在意臣子的想法,他们只需要接受和服从。然而裴越终究不一样,可以说他是开平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再者从过往的事迹来看,这个年轻臣子和其他人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 从当初他献上蜂窝煤的方子只为保住祥云号在京都的市场,再到后来他的所有抉择,都能非常清晰地看到,裴越的忠心和私心都没有任何隐瞒。 他愿意为了天家和大梁奉献自己的力量,但是从不讳言想要保住自己的前途。 有忠心,但是不愚忠。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敢于在皇帝面前表明心意。 开平帝暗自感叹,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会造就裴越如此奇特的性情,与这世间所有臣子都不同。 想到这儿,他神色凝重地问道:“既然人都会变,那你会不会变?朕以往虽然经常嘲笑你肚子里没有墨水,可是朕知道你喜欢读史。纵观煌煌史书,王朝鼎盛之时人人皆为忠臣,风云变幻便会出现无数权奸,此等人屡见不鲜。” 裴越望着皇帝精光内蕴的双眼,诚挚地说道:“陛下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大梁平定天下已成定局,谁都改变不了这等大势。史书上乱臣贼子无数,可是从未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谋逆成功。难道臣靠着藏锋卫一万骑兵,就能造反叛乱谋取天下?” 开平帝忽地笑了起来。 裴越叹口气,缓缓道:“陛下,其实臣早就想说这些话了。臣如今是一等国侯,将来说不定还能得个国公,可谓清贵之极。而且臣有花不完的银子,又娶了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又不需要像陛下这般劳心费力,日子不知过得多么舒服惬意,臣吃饱了撑着要去想根本没有成功可能的造反?” 开平帝温和地说道:“可是你还很年轻。” 裴越微笑道:“只要陛下不再加封臣的爵位,不升臣的军职,让臣踏踏实实地为大梁做事,又会有什么问题呢?” “幼稚。” 开平帝批了一句,然而眼中的笑意毫不掩饰,随后说道:“其实朕一直没有怀疑过你的忠心,但是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人总是会变的,所以不得不做一些安排。”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说道:“裴越,朕从来没有对一个臣子说过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裴越松了口气,起身道:“请陛下吩咐。” (本章完) 926【都付笑谈中】 开平帝望着这个年轻臣子挺拔的身姿,摆摆手微笑道:「坐下说。」 裴越依言入座,眼中情不自禁地泛起亲近的神色。 开平帝很喜欢他这样的神情,似乎又回到曾经那种君臣信任无间的状态,随即温和地说道:「朕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要将你逼上绝境。在南境之战结束后,有很多人向朕建言褫夺你的军职,避免将来有不忍言之事发生。朕没有这样做,因为想看看你的心思。」 裴越苦笑两声,摇摇头表示不解,问道:「陛下,究竟是谁非要置臣于死地?」 开平帝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意味深长地问道:「难道你猜不出来?」 裴越想了想说道:「臣觉得这些人里肯定有魏国公王军机,其他人便不知道了。」 开平帝不置可否,轻声道:「在针对你的那些人当中,有人出于忠心,有人出于私怨,具体原因其实并不重要。你只需要明白一个道理,倘若朕真要将你打落凡尘,朝中会有很多人支持朕。这股浪潮仅凭盛端明和简容拦不住,谷梁也拦不住,就算是均行公也不会为了你强行与朕作对。」 裴越无法否认这个论断。 他抬眼迎着皇帝深邃的目光,诚实地说道:「其实臣在回京之前就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还敢回来?」 裴越略显茫然地反问道:「陛下,臣不回来能去哪里?」 开平帝笑而不语,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裴越倒也机敏,连忙起身将皇帝的杯子斟满。 「南朝能容得下冼春秋,自然也能接纳你这位大梁的天子近臣。再者,你将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礼送回去,不就是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宛如平地起惊雷。 虽说君臣二人今天这场谈话足够坦诚,甚至可以说翻遍史书也难得一见,但开平帝终究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帝王,对臣子的敲打和试探早已成为本能。 幸好裴越在很久之前便习惯这种突然而至的天雷,他镇定地回道:「陛下,臣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冼春秋。至于将徐家千金送回去,只因臣不想欺负一个弱女子,再者如果能通过她联系上南渡世族,对于将来的伐周大业或许会有帮助。」 开平帝定定地望着裴越,微微颔首道:「朕相信你。」 裴越感激地说道:「谢陛下信重。」 开平帝沉思片刻,悠悠道:「朕并不讳言,在南境之战结束后对你的冷淡无关他人的劝谏,只因朕想知道你会有怎样的应对。与此同时,也想借助这个机会看清楚其他人的本心。」 他稍稍停顿之后,凝望着裴越的双眼问道:「你可知道朕指的是谁?」 裴越心念电转,脑海中猛然跳出一个名字,试探地回道:「魏国公?」 开平帝笑了笑,点头道:「没错。」 裴越这一刻只觉得豁然开朗,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如果将开平朝的权力斗争看成一条线,王平章这个名字毫无疑问占据着几个极其重要的节点。从当年他和皇帝默契配合打压开国公侯,到皇帝改元开平之后不断削弱这位实权国公,再到今年南境战事爆发后,皇帝忽然再度倚重王平章的实力。 表面上皇帝是要利用王平章来压制异军突起的裴越,可是从今夜这番简单的对答来看,皇帝显然更不放心那位城府深沉如海的军方第一人。 开平帝幽幽一叹道:「朕已经给了他很多次机会。他与你的情况不同,只要他肯老老实实地交出权柄,朕自然能护他安享晚年,而且凭借他几十年来在军中撒下的香火情,将来的后继之君也不会为难他的后人。」 裴越若有所思地 说道:「陛下做出打压臣的态势,实则是在试探魏国公,倘若他无心恋栈有了放权之意,必然不会站出来与臣为敌。」 开平帝道:「说来很简单,但是身处局中,有些人未必能看得清身后道路。」 裴越微微挑眉道:「陛下,臣接下来要如何做?」 开平帝微笑道:「除了帮刘贤坐稳储君之外,朕希望你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裴越面露不解。 既然今夜已经开诚布公,而且皇帝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无论本心是否愿意,他都只能继续做好皇帝手中的刀,替他解决掉军中最大的隐患。 开平帝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望着溶溶夜色和远处那些安静的宫人与廷卫,双手负于身后,平静且笃定地说道:「朕这一生经历了数不清的磨难,但是从来不曾被那些曲折打倒过,过往如是,将来亦如是。刘贤能够守住朕的江山,你将会是他最好的臂助,所以朕要给你们这些年轻人留下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梁。」 这番话霸气无双,而且透露出来的含意非常清晰。 无论王平章还是其他心怀不轨之人,开平帝一再给他们机会,不是没有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而是要让他们全部跳出来,最后一网打尽,给后继之君一个铁桶般的江山。 望着皇帝清瘦却又高大的背影,裴越满心震惊,随后真心实意地劝道:「陛下,何必如此行险?臣还是觉得防患于未然更加妥当,不如先下手——」 开平帝摇摇头,直接打断他的话:「朕是天子,岂能不教而诛?再者,如果不给那些阴暗中的虫子一个机会,他们又怎敢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杀人不难,关键在于出手的缘由能让世人心服口服,能让朝野上下安稳如初。」 裴越沉静地应道:「臣明白了。」 开平帝转身望着裴越,温言道:「朕在解决大梁内部的问题之后,便会着手收复南境,届时自然就有你的用武之地。不过,朕不会让你主持全局大战,以免你再搞出一个灭国之功,若是那样的话朕不杀你都不行。」 裴越尴尬地笑了笑。 开平帝来到他身前,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郑重地问道:「裴越,你可愿替朕世代镇守大梁疆土?」 裴越心中一动,瞬间明白这场谈话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关口。 他没有着急忙慌地表忠心,而是冷静地问道:「陛下是要让臣远赴极南之地?」 开平帝缓缓道:「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平定南境之后,待时局稳定下来,你便可以带着自己的亲人和部属去往天南边境,以国公之爵开府设衙,世世代代永为大梁边疆之屏障。」 远离中枢,镇守边疆,随着时间的推移,裴越在朝中的影响力便会逐渐衰弱,直至聊胜于无。 在经过先前打压和赐婚的连番试探之后,裴越凭借自己的耐心和对大皇子不遗余力的帮助,终于再次赢得开平帝的信任,以及一个相对而言更加稳妥和安全的承诺。 联想到今天帝后亲至代为高堂的举动,裴越不禁生出一抹恍惚,他自然想起了前世明朝立国之后,朱元璋让义子沐英远赴云南的旧事。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但是他必须得承认,开平帝这样的安排相较于之前的卸磨杀驴,显然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至于将来……他可以见机行事,但是不可能再傻乎乎地任由别人掐住自己的咽喉。 裴越收敛心神,行礼道:「臣领旨,谢恩!」 开平帝爽朗地笑着,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件事你要藏在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谷梁和你的那些夫人们。」 裴越点头道:「臣明白。」 「行了,天色已晚,朕也该回宫了。」 「臣送陛下回宫。」 「免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且好生享受便是。」 开平帝哈哈一笑,转身迈步走出花厅,在一众宫人和廷卫的簇拥中朝外行去。 裴越执拗地送到府外,目送圣驾在浩浩荡荡的禁军保护下悠然离开,不禁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他明白皇帝的承诺很难保证有效,不过至少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他不需要头疼应对来自宫中的压力,终于可以一步步从容地推行自己的计划,顺带收拾那些跳脚的敌人。 927【圆满之境】 送走开平帝后,裴越折身回到前院正厅。 婚宴进行到此时,文臣和关系不太亲近的武勋基本都已离去,还留在酒席上的大多是与裴越熟稔的亲贵。譬如以定军侯罗焕章为首的京军南营武将、京都守备师和禁军的部分将官、以善国府孙琦为代表的闲散武勋子弟。 从厅中喧嚣的场面便能看出裴越如今在大梁军中的地位,如果再算上裴越在南军和西军中的人脉,明眼人都能意识到这是相当恐怖的潜力,足以证明裴越有资格向王平章发起挑战。 这便是开平帝最终决定缓和君臣关系的根本原因。 裴越出现之后,已经闹了半天酒的武勋们自然不会放过今夜的主角。 定军侯罗焕章一马当先,提着酒壶就找了上来。 “恭贺裴侯大喜,还请满饮此杯!” 裴越望着罗焕章手里的海碗,不禁面露苦笑道:“侯爷,放过我吧。” 论爵位他要稍贵一些,毕竟罗焕章还是二等国侯,论军职两人同为京营主帅,只不过罗焕章年过五旬乃是长辈,而且当初两人在西境还有同袍之谊,此刻面带笑容地说道:“今夜无论如何也要给某这个面子,一者恭贺你新婚大喜,二者也要感谢你替我管教克敌那小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只好接过海碗,仰头灌了下去。 众人轰然叫好。 既然有人带头,余者自然不会旁观,顷刻间便涌上来一群人,鼓噪着向裴越敬酒。 裴越虽然年轻,但平素一直以成熟稳重的面貌示人,很少能见到他这般窘迫的状态,满堂武勋都乐于凑这个热闹。裴越明白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觥筹交错之间可以进一步加深和这些武将的交情,于是来者不拒极其豪爽,几杯酒下肚赢得一阵喝彩声。 只不过敬酒的人实在太多,即便裴越堪称海量也撑不住。 眼见自家侯爷不敌,京军北营的一众武将连带谷家兄弟拎着酒壶迎了上来,就像过往在战场上并肩厮杀一般,立刻便形成势均力敌的场面,顺势将被包围的裴越解救出来。 谷苍高声道:“诸位,且听在下一言,今夜乃是我家妹夫的大好日子,你们总不能让他醉醺醺地进洞房吧?” 众人皆笑,裴越好不容易脱开身,冲堂内武勋亲贵作了一个团揖,笑道:“大家吃好喝好,务必要尽兴而返!” “裴侯去罢,可不能让新娘子等急了。” “改日定要同裴侯较量一番。” “没错,不好误了吉时,裴侯请!” 裴越告声罪,在满堂武勋善意的嘲笑声中快步走出正厅,从东面穿过花厅和暖阁,及至进了正房大堂却忽地停下脚步。 往左还是往右? 两位新娘子按照年龄区分,叶七的新房在西厢房,谷蓁则住在东厢房。 历来杀伐决断的裴越此刻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齐人之福绝非易事,倘若遇上两个醋坛子,多半会后院失火家宅不宁。虽说叶七和谷蓁皆是钟灵毓秀的女子,性情大气不拘小节,可是在今夜这样特殊的时刻,如果不能和裴越共度,难保不会有几分伤心之念。 裴越头痛地叹口气,正在他踟蹰不决之时,叶七身边的大丫鬟缓步行来,低声道:“禀侯爷,夫人已经回了青崖小筑,且让奴婢转告侯爷,今夜请侯爷在东厢房安歇。” 裴越不敢表现出过于轻松的神情,温和地颔首道:“我知道了,伱告诉叶七,我晚点去青崖小筑。” “是,侯爷。” 大丫鬟抿嘴笑着,行礼退下。 裴越揉了揉脸颊,大义凛然地走进东厢房。 房中红烛明亮,身穿大红嫁衣的谷蓁坐在床沿上,吹弹可破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晕。 “侯爷来了。”丫鬟们喜悦的声音在外间响起,谷蓁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白皙的双手攥在一起。 然后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她面前。 “裴……裴兄弟。”谷蓁的声音极轻极柔,带着非常明显的羞意。 灯下看美人,愈发明艳动人。 裴越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将脑袋枕在谷蓁的腿上。 谷蓁霞飞双颊,双手按着裴越的肩头,想要推开却又不忍。 裴越侧过头仰望着她的面庞,微笑道:“蓁儿……姐姐,你准备一直这样称呼我吗?” 谷蓁只觉脸上烫得厉害,低声道:“还没有用过合卺酒呢……” 其实依照大梁的婚礼习俗,完整的拜堂仪式极其繁琐,有“三跪,九叩首,六升拜”之说,接下来便是“坐床”、“请方巾”、“见大小”等等。裴越不愿两位新娘子受这种折腾,所以自作主张省去了很多流程,但是谷蓁毕竟不像叶七那般随性洒脱,坚持认为饮过合卺酒之后才算完成婚礼的全部程序,继而才能改口。 裴越依依不舍地松开双手,起身走到桌边,端起一对早已斟酒的玉杯,然后回到谷蓁身前。 四目相对,各执一杯。 手臂交缠,一饮而尽。 裴越凝望着谷蓁白里透红的脸庞,微笑道:“娘子。” 谷蓁垂首低眉,软软糯糯地喊道:“相公。” “诶!” 裴越仿佛生怕这两个字掉落在地,忙不迭地答应,然后接过谷蓁手里的杯子,随手一甩便将一对玉杯稳稳地丢在桌上。 望着他迫不及待的样子,谷蓁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裴越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谷蓁没有抗拒,温顺地靠着他的胸膛,双手顺势抱着他宽阔的后背,呢喃道:“相公,我好像在做梦一般。” 裴越将下巴轻轻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感叹道:“我又何尝不是呢。” 谷蓁面上泛起动人的笑意,柔声说道:“一晃好多年过去了。还记得当初认识你的时候,我爹便说越哥儿前程不可限量。我从来不怀疑爹爹的眼光,却仍然没有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相公,这些年你肯定很辛苦,往后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裴越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温声道:“好。其实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成就便是娶你为妻。” 谷蓁仰头望着他,晶莹剔透的眸光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柔情。 裴越低下头,缓缓靠了过去。 谷蓁没有躲闪,微微闭上双眼。 片刻过后,裴越探手将谷蓁抱了起来,只听得少女一声轻呼,随后只见锦帐缓缓垂下,将床帏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蓁儿,怕不怕?” “相公不要胡喊,我比你大呢。” “我不介意你喊我哥哥。” “……才不要!” 但见红烛摇曳,只听轻声软语,原是一场和风细雨。 风雨过后,温存之时,谷蓁怯怯地缩在被窝中,对裴越说道:“相公,其实我原本想着让你先去西厢房,可是叶姐姐坚持不许。我知道这是叶姐姐体恤我,可是我也不能一直霸占着相公,你……你去叶姐姐那边歇息罢。” 裴越眨了眨双眼,跃跃欲试地道:“或者,我们可以一处歇着?” 谷蓁红着脸将他往外推,眼中水光盈盈,柔声道:“叶姐姐果然没说错,相公最是顽皮,快去罢!” 裴越又陪她说笑片刻,将劳累一天的少女哄睡之后,披衣下床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离开。 直到走进青崖小筑,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 人生至此,终于渐露圆满之象。 (本章完) 928【于无声处】 正月悄然远去,京都回归往日繁忙喧杂的景象。 裴越的婚礼算是给这个新年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相关的讨论持续了好几天。盛大也好奢靡也罢,这终究只是人们闲暇之余的一桩谈资,所有人都需要继续面对生活的压力。 皇宫西南面有一片青灰色建筑群,这里便是太史台阁的官衙。很多人都曾经因为它的名字产生误会,稍稍了解之后便对这里充满敬畏之心。 从高祖朝开始,到现在将近百年的时光里,太史台阁依靠君王的信任和自身的努力,一步步成为百官谈之色变的存在。虽说在太宗朝末期,天家便开始在暗中发展銮仪卫,且到开平帝手中变得愈发深不可测,但是单论职能的完整性和触角的深远,銮仪卫仍旧无法和台阁相提并论。 台阁九部,乾部主掌京官监察,坤部负责侦缉民间动静,离部掌管监牢和嫌犯审讯之责,兑部负责刺杀和保护,坎部负责下面州府官员的监管,此外艮、巽、震等部各司其职,形成一个密不透风极其完善的组织架构。 对于台阁内部官吏来说,他们最害怕的是中部那些常年面无表情的同僚,因为这些人负责的是内部监察。 中部主事极其神秘,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气势,一直以来只有左令辰沈默云知道他的底细。 林合进入中部将近一年,至今没有见过自己的顶头上官。 但他表现得非常稳重,从来不去打探与自己无关的消息,尽心尽力地完成自己的任务,而且很难得地保持着谦逊温和的态度,与中部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略有不同,渐渐赢得台阁其他部衙官吏的认可和尊重。 每天辰时初刻,林合会准时走进这座青灰色建筑,一直到落钥之前才会离开。 今日午后,林合正在审阅一份卷宗时,一名心腹脚步匆匆地进来,顺手将房门紧紧关上,走到林合身边低声道:“大人,有发现了。” 林合不紧不慢地问道:“何事?” 心腹难掩兴奋地说道:“大人先前让我们盯着沁园后巷,年前我们发现有人被转移离开,只是因为裴越的手下太过机警,在城外绕了很久,最终甩开了我们的眼线。” 林合淡然道:“难道过了将近两个月,你们又在城外发现了线索?” 心腹微微一窒,随后汗颜道:“大人息怒,我们往后会更加努力。” 林合皱眉道:“说重点。” 心腹垂首道:“大人还记得那个名叫弄玉的丫鬟吗?” 林合遽然抬起头,眼神无比锐利。 心腹不敢与之对视,继续说道:“荥阳城那晚的动乱后,按照裴越事后的通报,那个丫鬟是陈希之的人,可是她不仅没死,反而出现在京都之内!” 林合正色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心腹郑重地说道:“属下当初在荥阳便见过那丫鬟,确信不会看错。今日清早属下亲眼看见她从中山侯府的后门离开,然后在十余位高手的保护下出城往北郊行去。” 林合心中那股怒火猛然沸腾,咬牙道:“这次你有没有查到她的去向?” 心腹连忙点头道:“属下岂敢让大人再次失望,虽说那些高手很警觉,但是属下带着两位同伴一直远远跟着,最后确认他们在首阳山矿场北面不远处落脚。属下让同伴继续在那里盯着,然后自己赶回来向大人禀报。” 林合闭眼沉思,良久之后才平复激动的心情。 心腹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低声道:“大人,王平章一直怀疑陈希之没死,如今看来她极有可能被裴越藏在北郊。只要将这件事捅出去,裴越和陈希之都必死无疑!” 林合抬手轻轻敲着桌面,面色看似平静,但语调已经非常急促:“不急,不能急。陛下对于裴越的信任还没有彻底崩盘,而且眼下正是储君之位尘埃落定的关键时期,陛下和大皇子都需要裴越的全力支持。这个时候如果贸然出手,一旦没有抓到实证,反而会被裴越倒打一耙,此人最擅长的便是这种招数。” 心腹迟疑道:“万一裴越将那些人再次转移走,我们恐怕很难抓住他的把柄。” 林合沉吟道:“想要对付裴越的人不止我一个。这样,伱亲自带着人盯着那边,我会尽快联系都中各方势力,直接杀过去来个人赃并获,到时候就算裴越舌绽莲花也能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心腹躬身应道:“是,大人。” 林合摆摆手,示意心腹退下,他望着桌上层层叠叠的卷宗,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冷笑。 …… 翌日,天光微熹之时。 一辆马车从中山侯府离开,在数十亲兵的保护中驶向皇城。 裴越闭目养神,邓载坐在旁边不疾不徐地汇报道:“少爷,与灵州那边的一条隐秘邮路已经建立,与南境钦州的两条邮路也已贯通。根据各地的回报来看,王勇在荥阳城那边的进展非常顺利,唐刺史给了他们非常大的帮助,商号和货栈已经在建设当中。” 裴越微微颔首问道:“南境情况如何?” 邓载道:“十三路人马中有七路已经抵达成京,银子顺利送到席先生手中。其余六路因为路程较远,预计会在近几日到达。” 裴越满意地笑笑,又问道:“昨天可有人跟踪你们?” 邓载敬畏地道:“少爷果然神机妙算,的确有人一路跟踪,而且行迹非常隐秘,若非傅将军亲自带队,我们未必能发现那些人。只不过目前还不能确认那些人的身份。” 裴越从容地道:“这是傅弘之的天赋,你不必羡慕,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都中的苍蝇太多了,我学不来陛下那么自信的风格,只好丢出一些鱼饵,看看能不能钓起几条大鱼。对了,弄玉此行有没有异常的反应?” 邓载摇头道:“没有,连那位陈姑娘都非常配合,她还说少爷这次肯定能心想事成。” “这个女人……”裴越摇摇头,话锋一转道:“现在盯着中山侯府的眼线有很多,就算不让弄玉走这一趟,你们装模作样也能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接下来你让背嵬营做好准备,口袋已经张开,随时都有可能要收网。” 邓载应道:“是,少爷。” 他想了想,望着裴越冷峻的眼神恭敬地问道:“少爷,如果真有人摸到北郊小院,我们要做到什么程度?” 裴越缓缓道:“先斩断摸过来的那只手,然后顺藤摸瓜,解决敌人暗中培养的心腹。” 邓载沉声道:“遵令!” 马车抵达皇城南门之外,裴越面色淡然地走下来,看了一眼天边的微光。 因为筹备婚礼的缘故,皇帝允许他整个正月都不上朝,现在已经二月初,总不能一直窝在府中陪伴内眷,尤其今天是朔望大朝。 承天殿中,皇帝驾临,群臣山呼万岁。 今日朝会的气氛似乎稍显古怪,不少朝臣不时打量着裴越,似乎是在好奇这位新郎官的幸福生活,但是裴越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呵……” 他微不可察地冷笑一声。 都中这一个多月的风向令人难以捉摸,然而裴越非常明确一点,随着自己亮明旗帜支持大皇子,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自己这段时间始终没有入过朝堂,想必一些人已经等得非常焦急,搜罗一大堆罪名准备攻讦弹劾他。 然而裴越这次却不会再给他们胡搅蛮缠的机会。 议政的流程结束后,大殿内陷入短暂的安静,就在有人打算出班之时,一个年轻矫健的身影抢在所有人之前站了出来,面朝皇帝朗声奏道:“启奏陛下,微臣工部屯田司主事路皋有本请奏!” 上方传来开平帝平静的声音:“奏来。” 名不见经传的路皋深吸一口气,洪亮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启奏陛下,储君之位关系国本,不可长久空置。如今西吴、南周连番大败自顾不暇,我朝天子圣明臣民用心,合该开创亘古未有之盛世,理应尽早确立太子之位。今有鲁王殿下,纯孝至诚,宽厚仁慈,堪为众皇子之表率。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人鼎盛。其时皆异材勃起,俊彦云屯,焜耀简编。” 宽敞的大殿中回响着他的声音。 路皋跪行参拜大礼,高声道:“故此,微臣斗胆奏请陛下,请立鲁王为东宫太子!” 殿中一片长久的死寂。 裴越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意。 (本章完) 929【事了拂衣去】 路皋何许人也? 秦州龙英府人氏,仁宣九年殿试二甲进士,经朝考入庶常馆,后被选为翰林编修。又三年期满之后,因为考评得了中中,被吏部擢为工部屯田司主事,官阶为正六品。 这个履历放在朝堂上平平无奇,毕竟能够站在承天殿内的文臣大多是进士出身,想要衣紫三品更得三鼎甲才有资格。如果按照正常的升迁轨迹,路皋二十年内能够外放一任实权府尹便算得上前程光明。 像他这样没有人脉和家世支撑的普通官员,想要出人头地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富贵险中求。 贸然掀起储君之争的大幕,可能会沦为各方势力厮杀的炮灰,但是只要大皇子顺利成为太子,路皋便可以凭借今日的首倡之举鱼跃龙门。 前提是他能坚持站到最后,不被旁人的攻击湮没。 相较于可能获得的回报,路皋毫不犹豫地选择做这个出头鸟,尤其是在接到裴越的指示后,他很快便想清楚此事的利弊。与其一辈子按部就班艰难跋涉,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冒险尝试。 从古到今,无论哪朝哪代都不会缺少这样的投机者,只不过他这个举动彻底惹恼了远处肃立的二皇子。 刘赟惊诧之余又感觉分外恼怒,因为他如今观政工部,平时对待工部属官非常客气,像这个路皋也见过不少次,没想到今天竟然被这厮狠狠阴了一道。 此刻的承天殿内,气氛因为路皋的提议陷入沉寂,所有人都在高速思考分析该如何站队。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后,群臣仿佛一锅猛然滚沸的热水,由静至动的转变极其猛烈。 当先发难的是路皋顶头上官的上官,工部尚书薛稷,只听他略带不屑地说道:“路主事,立嫡立长乃是国朝道统,你既是进士出身,缘何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路皋昨夜一宿未眠,此刻依然精神抖擞,眼中泛着细微密布的血丝,闻言不慌不忙地回道:“敢问尚书大人,鲁王殿下身为大皇子,不知大字何解?” 薛稷冷然道:“所谓嫡长子,指的是先嫡后长,你莫要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当此万众瞩目之时,路皋只觉得双手微微发颤,同时心里又涌起兴奋的热血,尽力平静地说道:“尚书大人,下官岂敢曲解圣人之言。只不过纵观历朝历代,此言并非一以贯之,常有打破陈规之举,可见嫡长之论需要因时因地而论。” 群臣哗然。 薛稷眉头皱起,拂袖斥道:“荒谬!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此乃万世不易之法,焉能由你在这里鼓唇弄舌巧言伪饰!路主事,你当着陛下的面质疑祖宗成法,究竟是何居心?” 路皋微微一窒,即便他已经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然而对方根本不同他分析利弊,言语间动辄便是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这还争论个屁? 薛稷话音刚落,吏部尚书宁怀安便紧随其后道:“储君之位确实不可久悬,然而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立嫡立长。路主事强词夺理,竟然以极少数先例质疑高祖皇帝拟定的铁律,其心可诛也。” 兵部尚书柳公绰亦捻须道:“长嫡承统,万世正法,路主事还需慎言。” 面对这些大人物的驳斥,路皋彻底没了反抗的勇气。 两府重臣之中,莫蒿礼今日并未上朝,王平章、洛庭和谷梁此刻都一言不发,他们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一旦表态就无法挽回,所以不可能轻易开口。 六部尚书已有三人站了出来,此外礼部尚书吴宽、户部尚书陆之涛和刑部尚书高秋尽皆眉头微皱,沉默不语。 路皋只是区区一个主事,甚至都不是屯田司的主官,硬顶三位尚书已经溃不成军,再加上一些侍郎和御史引经据典,将他批得体无完肤,局势登时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 武勋班首,三位成年皇子并肩肃立,神色各有不同。 二皇子刘赟眼中的惊喜难以掩饰,薛稷的支持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另外两位尚书和那些清贵文臣的拥护委实令他意想不到。难怪陈皇后一直教导他稍安勿躁,只要不行差踏错被人找到破绽,他天然便会拥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 这便是祖宗规矩的威力,也是那些将先贤之言奉为圭臬的读书人的操守。 大皇子刘贤微微低着头,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失落之色,想来他同样预料到眼下这个场面。这段时间吴贵妃再三训示,让他不要随意表明态度,遇事需有静气。 刘赟注意到身边大哥的镇静,不由得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至于看起来和储君之位毫无关联的六皇子刘质,此刻仿若神游物外,对殿中的争执漠不关心。 龙椅之上,开平帝静静地望着略显混乱的朝会,并未出言打断臣子的辩论。 他幽深的目光看向王平章身后的裴越,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这位帝王已经认定路皋的发声和裴越脱不开干系。其实按照他的安排,揭开储君之争要等到大皇子成婚之后,裴越的发动稍显突然。 只不过这个年轻臣子历来会给他惊喜,所以他没有阻止这场争论的发酵。 似乎感应到皇帝的注视,裴越微微抬起头,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路皋,只见这位小主事在部分大臣的围攻下,宛如惊涛骇浪之中随时都会倾覆的扁舟,看起来弱小无助又十分凄惨。 他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倒觉得路主事的话有几分道理。” 一言出,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工部尚书薛稷沉着脸问道:“不知裴侯有何高见?” 裴越淡淡道:“高见谈不上,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薛稷神色阴冷地道:“莫非裴侯也想质疑祖宗成法?” 裴越从容地说道:“我是个粗鄙武夫,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不过我经常听人说,大梁以忠孝治天下,薛尚书以为如何?” 薛稷道:“这是自然,不过这与今日所议之事有何关系?” 裴越轻笑道:“既然说起忠孝之道,我不禁想起今年年初,废庶人刘赞意图谋害陛下,当时鲁王殿下坚定地维护陛下,甚至敢随臣一起闯入叛军之中。由此观之,鲁王纯孝之心无可置疑,温厚宽仁的性情更是世人皆知,难道这样的皇子没资格成为储君的人选吗?” 眼见薛稷要出言反驳,裴越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截了当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觉得鲁王若为储君,愈能彰显忠孝之道才是万世不易的治国大道。” 随着他挑起这个头,路皋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而且此刻不再是他孤身作战,有不少大臣都站出来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了对大皇子的支持。 局势终于从一面倒变成互有攻守,虽然暂时来看两边谁都无法压倒对方,但是在大皇子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满意的结果。 一直到朝会结束,双方都没有争论出一个胜负。 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朝中将为此事陷入漫长的缠斗之中,绝大多数朝臣都无法置身事外。 裴越除了关键时刻站出来替大皇子稳住局面之后,接下来便回到沉默的状态,旁观渐露混乱之势的朝局,悄然抽身而出。 时至今日,他不会再一根筋地冲锋在前,今日之举一方面是帮大皇子拉开争储的阵势,另一方面则是给这些朝臣找点事情做,以免他们总是盯着自己。 借力打力,仅此而已。 (本章完) 930【狼烟北望】 “混账东西,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齐王府中,一只传承数百年的云纹玉高足杯伴着刘赟的怒骂声狠狠砸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面对陷入暴怒状态的亲王殿下,仆人战战兢兢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然后忙不迭地行礼退下,唯恐自己成为刘赟迁怒的对象。 渭南郡王刘费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道:“殿下息怒,眼下这种时刻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而且局势对殿下还算有利。” “局势?”刘赟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寒声道:“如果不是裴越那厮横生枝节,今日朝会便已经有了定论。父皇是圣明天子,绝对不会公然违逆祖宗法度,只要满朝大臣达成共识,些许几人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刘费闻言轻叹道:“陛下的态度……” 刘赟转身走回去坐下,阴沉着脸说道:“不用你刻意提起,本王知道父皇更喜欢刘贤那个伪君子,但是本王又有哪里做得不好?自古以来,嫡庶之争永远不曾断绝,但是只要本王守得住初心,再加上朝中那么多重臣的支持,父皇不会强行立刘贤为太子,否则他何必迟迟不允许皇子入朝观政。” 刘费闻言微惊,下意识地抬眼打量着刘赟,没想到这位亲王殿下竟然看得这般透彻。 开平帝太过追求史书清名,所作所为讲究的是名正言顺,所以他才没有逼着群臣点头,没有一意孤行地废嫡立庶。 刘费收起心中那抹轻视,郑重地说道:“越是如此,殿下越不能乱了分寸。” 刘赟平息着胸中的怒气,缓缓道:“放眼朝野上下,只有裴越那厮铁了心地支持刘贤。本王知道那路皋是他安排的人,也知道他前段时间的游走说项有了效果,今天后来站出来的那些人多半是受了他的蛊惑和怂恿。” 刘费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裴越自知功高震主,陛下早晚会猜忌他,所以才如此不管不顾地拥护大殿下,凭此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只可惜我们迟了一步,如果能够抢先用弹劾的奏章困住他,说不定他在朝中的影响力就会大打折扣。” 刘赟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沉声道:“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储君之争被摆到明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件事上,没人会在意裴越那点破事。这个时候你再去抓他名下产业的问题,反而会被人看成是我们在打击报复,稍有不慎就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刘费愈发惊讶,开平帝的几个儿子无论性情如何,看起来似乎天生就擅长操弄权术。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对付裴越这种人不能心软,只有下死手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刘赟的脸色阴晴不定,抬手摸着下巴,问道:“你是指那件事?” 刘费颔首道:“当初裴越之所以能起势,依靠的就是横断山剿匪之功。后来他在灵州杀了陈家唯一的后人,借此赢得陛下的信任,随后便平步青云。倘若那人的推断没错,陈家后人或许没死,只要抓住这个破绽,裴越必死无疑。” 刘赟提醒道:“你不要忘记,林合可是沈默云的人。” 刘费冷静地分析道:“殿下,沈默云定然不会站在裴越那边,我们不必怀疑他对陛下的忠诚。如果他有问题,陛下肯定不会坐视,毕竟太史台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至于林合的心思,此人在灵州被陈家后人砍断左手,要不是沈默云全力救治,他早就成了废人。单论对裴越的恨意,林合不在任何人之下。” 刘赟沉思片刻,又问道:“既然他如此仇恨裴越和陈家后人,为何不直接动手,反而要通过你的关系找到本王?” 刘费答道:“殿下,林合对裴越非常忌惮,再加上裴越如今在都中的人脉相当广阔,光明正大地查证极有可能被裴越反制。他想出其不备直接动手,只是裴越麾下的力量太强,仅凭他自己的人手恐怕力有不逮,所以才找到了愚弟。” 刘赟沉吟道:“如此倒也说得过去,魏国公那边如何说?” 刘费微笑道:“王九玄传来密信,说是魏国公同意一试,我们三方精锐尽出,肯定能挖出裴越身上的秘密。只要他就此倒下,大殿下那边便失去了最强力的支持。” 良久之后,刘赟终于点头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办,我会让王府暗卫听从你的指挥。” 刘费喜不自胜,起身行礼道:“愚弟定不负殿下厚望!” …… 魏国公府。 王平章靠在软榻上,面上稍显疲乏之色,淡淡地道:“跟齐王府那边谈妥了?” 王九玄颔首道:“是的,祖父。” 王平章冷笑两声,摇了摇头,叮嘱道:“此事让齐王和那个林合主导,你切记不要出面,派出去的人从外围人手中甄选,总之不要跟王家扯上关系。简单点说,我们可以出一些炮灰,但是不能在这件事里留下痕迹。” 王九玄应下,随后略显惊讶地问道:“祖父觉得此事有诈?” 王平章打了个哈欠,平静地道:“老夫早就猜到陈希之没死,否则路敏不会那么干脆利落地自尽。只可惜路家先祖一世英名,到头来毁在路敏这个痴情种子手里。去年裴越从西境回来的时候,老夫原本打算在古蔺驿狙杀他,还好最后否决了这个念头,不然如今哪里会有如此有趣的局面。” 他望着长孙了然的神情,微笑道:“裴越历来喜欢行险,你也研究过他在战场上的风格,应当知道此人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连老夫都无法查清楚沁园后巷的底细,林合凭什么能够发现陈希之身边丫鬟的踪迹?如果裴越行事这般粗糙,他早就成了战场上的一具白骨。” 王九玄点头道:“也对,林合被仇恨迷了眼,齐王府那边又自视甚高,落入裴越的算计并不稀奇。只是孙儿不明白,祖父为何要坐视他们入坑?” 王平章淡然道:“原因有二。一者陛下在裴越婚礼上的表态说明这对君臣又达成了某种默契,所以这个时候的京都越乱越好,这便是老夫没有在朝会上替齐王说话的原因。光有储君之争还不够,他们暗中的交锋会让这潭水更加浑浊。” 他将双手拢于胸前,老眼中精光熠熠,继续说道:“第二点,老夫对沈默云非常忌惮,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看看他的心思。林合是他故人之子,算是他半个儿子,只有他能够接受林合和裴越的死斗,才能证明他配合老夫做事的决心。” 王九玄敬佩地说道:“孙儿明白了。” 王平章凝望着窗外初春的景色,话锋一转道:“派去荒原的人回来了吗?” 王九玄摇头道:“还没有,算算时间的话,现在他应该还在返程的途中。” 王平章的神色晦涩难言,缓缓道:“虽说这次要借助蛮人的力量,但是不能真的让他们壮大起来。等京都事毕,你亲自领兵去荒原,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王九玄垂首道:“是,祖父。” …… 大梁往北,荒原腹心之地。 夏塔山畔,三千蛮族勇士如猛兽般结阵肃立。 魁梧如山的蛮族首领猎骄靡走下祭坛,望着下方昂首仰望的勇士们,胸中生出无尽的豪壮之意,抬手指向遥远的南方,怒吼声响彻苍穹。 “南下!” (本章完) 931【攻心】 京都东南面,有地名为秦州。 这里拥有大梁最长的海岸线,松宁城更是举世闻名的优良港口,每日都有数量繁多的货船在此停靠,将天南地北的货物通过绮水转运至京都和永州境内。 松宁城同时还是秦州水师的驻地,相较于集南境数州之力打造出来的定州水师,秦州水师和云州境内的宣化大营处境相似,一直被人戏称为后娘养的。 这种情况在近两年开始发生变化,有心人发现秦州水师不仅悄悄换了好几艘崭新的战船,连水师官兵们的精神面貌都变得积极向上。 平波卫指挥使胡大有便是其中的典型,他站在焕然一新的座船甲板边缘,带着腥味的海风迎面吹来,眺望着远处岸上的松宁城,不禁生出一阵志得意满的感慨。 “胡将军。”一个平和的声音将胡大有从幻想中惊醒。 他扭头望去,只见来者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上带着温和憨厚的笑容。 虽然对方看起来貌不惊人,胡大有却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迎上前说道:“见过钱主事。” 来人便是太史台阁兑部主事钱冰,只听他微笑道:“多谢胡将军一路护送,本官感激不尽。” 胡大有连忙摆手道:“钱主事这话折煞末将了,这可是裴侯亲自交代的任务,末将不敢有半点轻忽。” 且说当初协助裴越围堵南周细作之后,裴越曾经许下诺言会对秦州水师施以援手,胡大有起初只当这是大人物的客套,没想到谷梁入主西府之后,五军都督府很快便批准了秦州水师添置战船的申请。 后来祥云号请求秦州水师护送货船往来南北之间,从水师提督到普通官兵都得了不少好处,胡大有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从那次绮水上的战斗之后,胡大有便不曾见过裴越,但他对于那位年轻的侯爷可谓打心底里崇敬。 钱冰无意探查面前这位水师将军和裴越之间的关系,微笑抱拳道:“本官回京之后,一定会向裴侯转达胡将军的心意。港口上人多眼杂,为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我们会悄悄下船,然后从陆路返回京都,所以提前来向胡将军辞行。” 胡大有听到前面那句话便已经眉开眼笑,至于后面那一半干脆装作没有听见。 莫说太史台阁的人不能招惹,他更不想引起裴越的不满,故而这段时间连那间客房都没有去过,更不曾打听过那个嫌犯的身份。 面对如普通商人一般的钱冰,胡大有愈发恭敬地说道:“如此甚好,末将预祝钱主事一路顺风。” 两人又寒暄一阵,钱冰便告辞返回战船内部的客房,这里的陈设很简单,四名顶尖刺客的严密看守更是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钱冰进来之后冲手下们微微颔首,众人便退了出去。 客房角落,一个年轻人被牢牢捆缚住双手双脚,憋屈地坐在椅子上。 钱冰解开他的双手,然后又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微笑道:“五日之后,我们便能回到京都。” 年轻人端起茶杯一气喝下大半,然后眯着眼盯着钱冰朴素的笑脸,冷声道:“钱主事,你们太史台阁行事未免太过放肆,不知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名?你们将我监禁几个月,甚至不许我跟家中联系,如此肆无忌惮,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钱冰不慌不忙地道:“蓝公子息怒,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年轻人咬牙道:“身不由己?” 钱冰点点头,轻叹道:“蓝公子的叔父乃是手握重兵的雄武侯,这一点人尽皆知。蓝公子失踪之后,你叔父派人四处寻找,甚至连南周清河公主的仪仗都敢窥伺。若非如此,我们又何必在蒲圻城中滞留月余,然后走海路偷偷摸摸地返回京都。” 年轻人名叫蓝知秋,他的叔父便是南军尧山大营主帅、一等雄武侯蓝宇。 裴越出使南周之后,蓝宇调集数十名武道高手,在建安城中策划刺杀裴越。此事最终落败,蓝知秋也没有跑掉,被太史台阁兑部的一众高手擒获,然后在南境战事爆发之前被送到北岸蒲圻城中。 听着钱冰的感叹,蓝知秋双眼猛地一亮。 对方的话里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那便是南境战事结束后,蓝宇的地位依然很稳固,这意味着裴越还没有将刺杀之事捅上去。 想明白这一点,蓝知秋心中大定,冷笑道:“钱主事,既然你清楚我叔父的身份,为何还不放了我?” 钱冰摇头道:“本官很想放了你,可是中山侯将你交托于我,你又犯了刺杀重臣的死罪,本官如何能放你走?” 蓝知秋轻哼一声道:“刺杀重臣?钱主事可有证据?” 钱冰坐在他对面,语重心长地说道:“蓝公子,只要你肯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裴侯言明会给你一条生路。至于证据,中山侯遭遇刺杀的时候,你在南周建安城内便是证据。” 蓝知秋不屑地道:“这算什么狗屁证据。” 钱冰抬手拍拍蓝知秋的肩膀,和善地道:“难怪裴侯说你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本官好心提醒你一句,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没有人能做到毫无破绽。再者,只要我将你带回台阁的监牢,届时最希望你死的不会是裴侯,而是那些和你有关的人。” 蓝知秋心中泛起一阵阴霾。 他知道钱冰的话很有几分道理,只要自己进了那座青灰色建筑,叔父那边肯定鞭长莫及。魏国公王平章如果确定无法援救,为了避免自己嘴巴不严实继而牵连到叔父,一定会痛下杀手一了百了。 毕竟只有死人才最安全。 他陷入沉默之中,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信息的缺失,台阁这些顶尖刺客的看守太严,他根本接触不到外面的情况,不知道都中的局势和风向,在这种情况下他显然不敢轻易做出判断。 钱冰极擅察言观色,见状便贴心地给蓝知秋讲起这两个月都中发生的故事。 听到裴越在立下大功之后平安渡过危机,如今两位皇子为了储君之位展开白热化的争夺,蓝知秋脑海中变成一团乱麻,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钱冰不以为意,微笑道:“蓝公子,既然你觉得台阁拿你没办法,那我只好请你见一个人。” 他朝外面喊了一声,片刻过后,一位中年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 蓝知秋抬头望去,只见此人如同老农平凡且普通,但他却像见到鬼魂一般满面惊愕,随即失态地喊道:“你怎么还活着!” 中年男人赤手空拳,裸露在外的脖颈右侧有一道细细的疤痕,宛如蜿蜒爬行的蚯蚓。 他看着身体微颤的蓝知秋,平静地说道:“江万里见过蓝公子。” “你……你……”蓝知秋震惊不能言。 那日在建安城太平街,他胁迫这名中年剑客对裴越出手,虽然没有亲眼见证最后的结果,可是按照属下的回报,江万里明明死在台阁刺客的手里。 等等—— 蓝知秋蓦然惊恐地看向面带微笑的钱冰,心中登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钱冰赞许地颔首道:“没错,当时是我手下留情。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知蓝公子,左令辰沈大人在南下之前,便已经亲自去了一趟永州城郊的李家庄,将那些被圈禁的可怜人救了出来。” 蓝知秋看向眼神冰冷的江万里,不由自主地涌起强烈的惧意。 钱冰继续说道:“蓝公子,你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我们已经掌握了你谋害中山侯的确凿证据,无论你承不承认,朝廷都可以直接判你一个斩立决。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者是死,顺带牵连到你的叔父,二者便是与我们合作,努力为你自己和蓝家争取一线生机。” 蓝知秋脸色惨白,良久之后艰难地说道:“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钱冰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憨厚且和善的笑脸。 932【夜幕降临之前】 依照大梁的风俗习惯,新妇需要在大婚次日回娘家,俗称“回门”,故而当天裴越便带着谷蓁回到广平侯府。 其时谷家三兄弟皆在,席间三人齐战裴越,若非赵氏心疼女婿,那天裴越肯定会横着出去。 因为当时裴越只带着谷蓁,赵氏觉得不甚妥当,便再三劝说他再来一次。于是在过了七天之后,裴越安排了几辆马车,干脆将府中内眷全部带上,连带着十余名丫鬟和数十亲兵,浩浩荡荡地前往广平侯府。 都中消息传播的速度极快,兼之裴越大张旗鼓,压根没有避开府外那些眼线的监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情报送到某些人的手里。 广平侯府内到处都是喜庆的氛围,当三辆宝盖珠缨车从侧门驶入内宅,丫鬟们尽皆好奇地望着。好在谷梁治家甚严,这些娇滴滴的少女们不敢高声喧哗。 当谷蓁、叶七、林疏月和桃花从马车上走下来,亲自出迎的赵氏面上绽放和蔼的笑容,打趣道:“难怪越哥儿将你们藏得严严实实,竟是千娇百媚各擅胜场,连老身都一时看花了眼。” 众女面带羞意,上前恭敬行礼。 赵氏一叠声喊起来,带着她们返回正房稍坐,然后让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呈上。 且不提后宅一派其乐融融的和煦场景,单说前院书房内又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凝重气氛。 仆人奉茶退下之后,书房中便只有谷梁和谷范父子,以及裴越一人。 谷苍和谷芒身上还有紧要军职,这次返京探亲也是开平帝格外开恩允准,自然无法长期逗留。在谷蓁完成回门的仪程之后,他们二人便收拾行装离京,分别赶赴西境和南境军中。 品着清香盈盈的茗茶,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钱冰传来密信,他带着蓝宇的侄儿进入秦州境内,数日后就能抵达京都。” 谷梁微微颔首,沉吟道:“你想利用这个人将王平章拉下水?” 裴越缓缓道:“蓝知秋只是执行者,幕后主使是雄武侯蓝宇,归根结底是王平章想要杀我。只不过南境战事结束后,沈默云沈大人派人给我送来一封密信,言明陛下不会因为刺杀一事追究蓝宇的责任。连蓝宇都不会吃挂落,王平章自然也没有危险,更何况我们没有这两人勾连的证据。” 谷梁从容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陛下要打压你,自然不会动蓝宇,但是现在却不然。你先前提到婚礼当夜,陛下对你许下那样的承诺,说明他更想解决王平章的问题,这倒是一个机会。” 裴越想了想,反驳道:“岳丈,关键在于没有证据,如果强行攀扯到王平章身上,反而会给那个老狐狸反咬一口的机会。” 谷范此刻的神情略有些羡慕,虽说裴越的态度非常恭敬,可是他老子显然将这个女婿视作平等相处的对象。这样的待遇莫说他自己,就连最受父亲器重的大哥谷节都没有享受过。 谷梁如今对谷范的态度不同以往,因为这小子一年多来长进很明显,见状便提点道:“你虽然比越哥儿痴长几岁,但是经历太过浅薄,平时要多跟着他学一些机敏手段。” 谷范老老实实地道:“是,父亲。” 裴越笑道:“四哥已然今非昔比,岳丈可不要小瞧了他。” 谷梁直白地道:“比你差远了。既然暂时不动王平章,你在这个时候将蓝知秋弄来京都,打算从何处入手?” 裴越冷静地说道:“王九玄。” 谷梁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朗声道:“这确实是一步好棋。” 谷范插话问道:“这有什么区别?” 裴越解释道:“陛下只让沈大人警告蓝宇,说明他知道这件事动不了王平章。依照咱们这位陛下一贯的风格,他更喜欢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再者王平章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没有实证就无法逼他下场。据我所知,蓝知秋以前来过京都,跟王九玄关系莫逆,将他拖下水更容易一些。” 谷范饶有兴致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悠悠道:“沈大人已经同我划清界限,但钱冰毕竟是一部主事,他完全有资格将这件事捅上去。等蓝知秋进了太史台阁的监牢,离部主事蔺甲肯定有办法调理出完美的供词。王平章一直将王九玄视作接班人,我不信他还能继续做缩头乌龟。” 谷梁好奇地问道:“越哥儿,你为何如此急迫?” 裴越轻叹一声,神情凝重地说道:“我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储君之争迟疑不决,也没有进一步削弱王平章手里的权力。或许他永远自信有数之不尽的底牌,但是我有一种预感,这样下去局势会非常危险,所以我想逼一逼那些人。” 谷梁点了点头,又问道:“北郊那边安排妥当了吗?” 裴越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沉声道:“网已张开,就等着鱼儿上钩。” …… 首阳山矿场北面不远处,山野之间的小院里。 弄玉将行礼收拾好之后,又不断地反复检查着,重点在于查看有没有遗漏小姐的书稿。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脸上的神情显得心不在焉。 陈希之靠在门边,望着外面渐渐昏沉的天色,轻笑道:“你不如将所有行礼拆开,重新打包一遍,免得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弄玉重重地叹口气,走到她身后说道:“小姐,裴侯爷为何不许你提前离开?” 陈希之神色轻松地说道:“你看外面波澜不惊,实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如果我们这个时候离开,定然逃不过别人的眼线,之前的布局还有什么意义?” 弄玉苦着脸道:“可是这样太危险了。” 陈希之抬手捻着自己的鬓发,悠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越来越喜欢裴越的行事风格了,就算他将我当做诱饵和棋子,但是只要他坚定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相信他早晚会完成我的夙愿。” 弄玉心中有些震惊,她作为灵州之变的亲历者,当然清楚那位年轻侯爷和自家小姐之间无法化解的仇怨,可是从小姐这番话中似乎听出一些不同的意味。 陈希之对这个丫鬟的心思了如指掌,扭头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微笑道:“傻丫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虽说我是叶七的师姐,可我永远都做不到像她那样,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弄玉神情懵懂,想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区别。 陈希之难得地耐心道:“裴越虽然是在给那些人挖坑,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插手京都的权力之争。一旦踏入这个漩涡,想要抽身而出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换而言之,他早晚都会跟皇帝对上,我帮他自然就是帮自己。” 弄玉轻叹一声,担忧地道:“可是小姐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啊。” 陈希之摇摇头道:“比起以前做过的那些事,现在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裴越如果不想这个时候被迫造反,必然就会妥善保护我的安全。” 她抬头望着昏暗下来的天色,嗅着夜风之中山野间的气息,眸光清亮,语调轻松地道:“我现在更好奇的是,此事过后,他会将我送去什么地方,希望他不会让我失望。” 933【请君入瓮】 入夜,京都北郊。 天幕上繁星点点,原野上一片沉静寂然。 十余座院落隐于林木之间,窗棂透出的灯火氤氲出几分人间烟火味道。 在距离这些院落约莫三百余丈外的矮丘旁,憧憧人影凝结出肃杀冷厉的气息,他们如同黑夜中窥伺猎物的野兽,人数虽多却没有丁点声音发出。这些人尽皆穿着夜行衣,手中的兵刃泛着幽寂的寒光,矫健的身姿显出高明的武道。 在一处山坡背面,数位明显是首领的人物聚在一起,正在低声商谈。 因为倒春寒的缘故,二月初的夜晚依然冷嗖嗖,尤其是在荒郊野外之地,夜风刮到脸上会有轻微的疼痛感。但是这些人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他们的眼神锐利又湛然,脸上的神色略显激动和兴奋。 居中之人便是渭南郡王刘费,虽然他身为宗室子弟身份贵重,此刻却毫不在意席地而坐。 他看向坐在左侧的林合,微笑道:“林公子,那边的情况查清楚了吗?” 林合轻声说道:“王爷应该清楚,裴越的手下十分机警,我们的人不能太过接近,一旦打草惊蛇就会前功尽弃。不过我可以确认一点,陈家后人的丫鬟就在那片院落中,而且这几日她绝对不曾离开。只要我们干脆利落地抓住陈家后人,裴越就会变成瓮中之鳖。” 刘费转头眺望着远方,眼中闪过一抹微嘲之色,随后赞许地道:“本王自然相信台阁乌鸦的能力。林公子,稍后的突袭由你主持大局。” 他冲旁边的两人交待几句,这两人是齐王府的暗卫统领,负责管理那些来自草莽间的高手。 林合目光微微一凝,很快便恢复平静,颔首道:“王爷身份尊贵,确实不宜轻涉险地。还请王爷放心,在下一定不会令您失望。” 刘费抬手轻拍他的肩膀,笑道:“本王非常放心,今夜除了你自己带来的人之外,还有王府的暗卫和魏国公府派来的死士,足足两百多人。以有心算无备,裴越除非是神仙下凡能够未卜先知,否则一定逃不过这次的死罪。” 他长身而起,满含期待地说道:“本王在五里外静候佳音。” 林合起身垂首行礼道:“恭送王爷。” 刘费在十余名剽悍护卫的簇拥中快步离去。 走在绵软的土地之上,被凛冽的夜风一激,刘费不自觉地紧了紧衣裳,心中冷笑道:“王平章那头老狐狸连自己的孙儿都不肯派来,只丢出一群不知所谓的死士,难道本王就是一个蠢货?林合啊林合,这次你若能成功倒也罢了,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本王倒要看看沈默云还能不能继续风轻云淡地站在干岸上。” 他轻哼一声,加快速度走上等候在不远处的马车,然后连声催促车夫离开此地。 那边厢林合目送刘费离开之后,下意识地用右手抚摸着自己残缺的左臂,望着夜幕中如凶兽一般蓄势待发的人群,心中不由得生出挥斥方遒的快感。 自从断手之后,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美妙的感觉。 此生前二十余年,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面对怎样的权贵,他这位负责贴身保护沈默云的左手剑客都能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与沈默云亲如兄弟,同时又在那个京都流血夜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然而灵州一行将他对未来的所有幻想击碎,纵然这一年来他平静地做着案牍工作,可无人时他经常会陷入狂躁又愤怒的状态之中。 仇恨与兴奋两种情绪在他心中纠缠不休,让他不得不用力攥紧双拳才能勉强平静下来。 望着面前恭敬等待的众人,林合的声音略显沙哑:“攻击发起之后,伱们肯定会遇到阻截。除了正中那座小院里的人之外,其他不必留下活口,务必要做到雷霆一击。记住,今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众人齐齐拱手道:“属下领命!” 林合微微颔首,志得意满地道:“传令,出发!” 随着众人分头传达命令,二百多高手借着夜色的掩护高速逼近远处的院落,起初的脚步如沙沙声一般急促又轻微。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在仅剩百余丈时这些人终于不再遮掩,宛如来自九幽炼狱的恶魔一般现出身形,以一个较为松散的包围圈朝那十余座院落冲了过去。 抵临最外围的房屋时,一众高手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疑惑,依照上面对这里的重视,这个看似松散的小村落一定会有岗哨。然而他们一路行来却没有发现任何明暗哨探,哪怕是最后阶段的冲刺已经如狂风骤雨一般,这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星垂四野,周遭安静得有些可怕。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些杀手没有思考的时间,想也不想就冲进这些朴素又坚固的院落之中。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杀光所有挡在面前的人,然后擒住居中那座院子里的人。 然而当他们进入外围院落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神色一怔。 空无一人! 屋宇中烛光明亮,可以轻易看出这里有人生活的痕迹,但偏偏就是没有人影。 杀手们心中涌起忐忑之意,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无法后退,众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面冲。 如今自然不需要再蹑手蹑脚,仿佛为了给自己鼓气和壮胆,杀手们嘶吼着朝中央那座小院奔去,只听得杀伐声四起,虽只两百余人却也有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二十丈、十丈、五丈,越来越近。 杀手们终于包围当年叶七居住的小院,或许只有叶七和裴越才能看出这里前后的不同,经过裴越暗中派人提前做的改造,院外出现很多遮挡物,不再是当初那个一眼便能看穿深浅的小院。 遽然之间,凌厉风声破空而来。 有那等机警的杀手双眼猛地睁大,怒吼道:“是弩箭,小心!” 已经迟了。 这座院落外的那些遮挡物后方,出现数量众多的剽悍之士,他们漠然地望着冲上来的杀手们,双手握着崭新的机张弩,毫不犹豫地扣动发射的机括。 沉闷的声音接连响起,冲在最前方的杀手顷刻间倒下二十余人。 这么短的距离内,面对改良加强过的强横弩箭,即便是叶七这样的绝顶高手也只能避其锋芒,更何况这些闷着头冲上来的杀手们。 其余杀手几乎是悬崖勒马一般停步,想也不想地就往旁边躲闪。 与此同时,小院内忽然射出一支烟火,在寂静的夜空上绚烂炸开,仿佛战场上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本章完) 934【背嵬!】 京都,中山侯府。 今天在广平侯府的拜访非常尽兴,裴越和谷家父子痛痛快快地比拼酒量,后宅同样其乐融融。 赵氏能够将广平侯府操持得如此兴旺,自然不是裴戎之妻李氏那种愚蠢妇人可比。面对裴越的四位内眷,她并没有刻意表现对谷蓁的关爱,一视同仁之外又妙语连珠,让叶七心中非常敬佩,同时又生出亲近之心。 因为气氛过于融洽,故而午宴过后又坐了许久,一直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之时,裴越才带着一大家子返回侯府。 将妻妾送入内宅之后,裴越屏退下人径直来到书房。 傅弘之早已等候在此,见到裴越之后立刻行礼道:“侯爷,北郊今夜会见分晓。” 裴越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递给傅弘之一杯,然后平静地问道:“抓住他们的马脚了?” 傅弘之颔首道:“是,属下在那边发现了敌人的踪迹,粗略估计在百人之上。” “这些人倒舍得下本钱。”裴越淡淡讥讽一句,神色舒坦地坐在太师椅上,又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傅弘之坐下,微笑道:“你最近在泰安卫中和唐临汾相处得如何?” 傅弘之不禁暗自佩服裴越表现出来的静气,恭敬地说道:“唐指挥使精于兵事又知人善任,泰安卫的改造非常顺利,如今已经完成风气的整顿,接下来就会展开最严格的操练。” 裴越略显歉意地说道:“你如今已是正四品武将,却要为我的私事往来奔波,辛苦了。” 傅弘之正色道:“侯爷这是哪里话,替侯爷效劳就是我等的分内之事。” 虽然他弃文从武,但他毕竟出身于耕读传家的尧州江北傅氏,自幼便对人脉之术耳濡目染,当然明白只有心腹才具备替将主处理这种私事的资格,所以他不仅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对裴越愈发亲近。 如今的裴越不是当初在西境时的新晋权贵,他身边已经聚集各种各样的人才,即便他一直努力一碗水端平,但终究有亲疏远近之分。单论交情的话,秦贤和薛蒙肯定是裴越麾下最信任的人,然后便是最早跟随他的南营五将。 傅弘之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当初裴越让他作为钉子进入平南卫,到如今将这般隐秘的事情交予他手。 当然,傅弘之也没有辜负裴越的信任。 裴越凝望着摇曳的烛光,微笑道:“弘之,说起来我要多谢你说动家族对我的帮助。” 无论是当初闲云评上傅道云的声援,还是南境之战结束后江北傅氏对南方士子的影响,这些事情都离不开傅弘之的努力。 傅弘之郑重地道:“侯爷言重了,属下只恨不能做得更多。” 裴越点点头,缓缓道:“城外的事情已成定局,伱不要再管了,明日一早便返回北营,以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对了,江北傅氏传承数百年,和当年那些南渡世族有没有交情?” 傅弘之微微一怔,随后不假思索地道:“应该有,侯爷需要属下做什么?” 裴越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果断与敏锐,轻笑道:“你安排一下,我想和你祖父当面聊聊。” 傅氏当代家主,即傅弘之的祖父傅道云如今客居都中。 傅弘之点头应下。 温言勉励几句之后,裴越让他下去歇息,然后独自坐在书桌前,像过往很多次那样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很快便写满了一张纸,上面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缜密计划。 …… 北郊小院。 那支烟火令在夜空中炸响之后,杀手们并未被吓退,在各自头领的催促声中,他们朝着小院外围的精锐护卫发起极其凶猛的冲击。 厮杀声响彻四周,宛如极其残忍的修罗场。 小院正房之内,弄玉忐忑不安地来回踱步,不时看向紧闭的房门,生怕下一刻就有人面色狰狞地冲进来。当初在灵州被裴越揭穿身份之后,她都不曾表现得如此惊惧,反而一心求死,如今自然是因为失而复得的情绪在作祟。 “小姐……”她终于忍不住颤声说道。 坐在桌前的陈希之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道:“你再这么转悠下去,即便我没被外面那些人杀死,也会被你活活烦死。” 弄玉委屈地说道:“婢子担心小姐的安全嘛,如果小姐有个什么闪失,婢子如何能活下去?” 陈希之摇摇头道:“说了不用担心,今夜定然无事。” 弄玉叹道:“可是那些人——什么声音?” 她面色猛地一变,陈希之亦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眸光中的惊诧。 只听外面仿佛有雷声响起,由远至近传来,竟然将那些厮杀声都压了下去。 陈希之很快便反应过来,语气复杂地说道:“这应该就是裴越麾下最精锐的骑兵。” 屋外,苍凉夜色之中,终于突破那些可怖弩箭阻挡的杀手们蓦然回首,便见数百骑兵马踏残云,如死神一般冲出夜幕的阻隔,刹那间便来到跟前。 这些骑兵尽皆身披甲胄手执长枪,连胯下的坐骑都装配了部分甲片,此刻已经将速度提到最高,好似一股洪流席卷而来。 任何挡在他们面前的敌人都会被碾为齑粉。 杀手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撞上京营骑兵,而且是裴越麾下的亲兵营。 名为背嵬,实为杀神。 惨叫声连绵不绝,只需要一个照面,这些杀手便溃不成军四下逃窜。 数百丈外的山坡处,在那支烟火令于夜空之中绽放的时候,林合便意识到不妥,然而这么久的执念早已深深根植于他的内心,看不到那个斩断他手臂的女人身影,他怎能放弃这个费尽心机找到的机会? 等到骑兵出现之时,他再想逃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倒下,直至孤身一人,林合依旧强硬地站着,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近百骑兵将他团团围住,一骑缓缓近前。 林合阴沉着脸,冷声道:“我是太史台阁的官员,你们是哪一部的将士,怎敢插手阻拦台阁的公务?” 邓载策马来到林合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短暂的对视之后,他猛地挥枪将对方砸倒在地,啐道:“死到临头还装什么?捆起来!” “遵令!”周遭的将士们齐声回应。 林合脸色苍白,嘴角流出一抹血迹。 与此同时,数里外的直道上,二十余名护卫和一辆华贵的马车被百余骑兵团团围住,纵然车厢中不时传来叱骂声,但是背嵬营的将士们始终不为所动。 猎猎夜风之中,渭南郡王刘费色厉内荏的声音飘出很远。 喊叫许久之后,他不得不停了下来,面上已然是一片仓惶惊恐之色。 (本章完) 935【天罗地网】 这条直道虽然距离大梁北方的官道不远,但此时已是深夜,周遭一片死寂。 二十余名护卫守着那辆华贵的马车,面对外围虎视眈眈的百余精锐骑兵,无不紧张到大气也不敢出。他们身为郡王府的亲卫,平素在都中也算得上趾高气扬,连京都府的官差都不放在眼里,但是此刻围住他们的是京军北营骑兵,这是跟着中山侯裴越转战南北几近于天下无敌的百战雄兵。 虽然这些亲卫身手还不错,可是在眼下这种平坦地界,他们绝对不是这支骑兵的对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方没有直接发动进攻,只是保持着警戒的姿态将他们困在直道上。 车厢中,渭南郡王刘费在得知被困之后,朝着外面叱骂不休,可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满面怒气地拉开车门,抬脚踩在车辕上,指着前方那些骑兵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本王的车架都敢拦,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一位骑士策马缓缓向前,语调平静地回道:“王爷何必急着扣帽子。” 借着周围少数骑兵手中的火把,刘费大致看清来人的面容,只见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将,神态从容气质内敛,显然不是身份卑微的低阶武官。 他强压着心中的火气,冷声道:“你是何人?” 武将坐在马上拱手道:“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还请王爷见谅,末将乃是虎威大营藏锋卫指挥使韦睿。” 刘费的瞳孔猛然收缩。 即便他和军方势力关联不深,也听说过裴越麾下一众大将的名字,其中最出众的便是三位指挥使,韦睿、秦贤和唐临汾。这三人尽皆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是大梁军中颇有名气的青壮派实权武将。 他没有想到领兵拦住自己的竟然是韦睿,据说此人深得裴越的信任和器重,处事张弛有度沉稳持重,是个极其难缠的狠角色。 刘费勉强冷静下来,寒声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韦指挥使。” 韦睿抱拳道:“王爷谬赞。” 刘费冷哼一声,质问道:“韦将军为何要围住本王的车架?” 韦睿淡然地道:“王爷这是明知故问。” 刘费怒道:“本王敬你是为国征战立下功劳的汉子,同你好声好气地说话,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韦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漠然道:“就在此时此刻,数里外的地方,一群贼人袭击中山侯的别院。王爷好巧不巧地出现在这里,若非与此事有关,难道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深夜跑到这荒郊野外散心?” “放屁!”刘费高声怒斥,面带讥讽之色:“你算个什么东西,芝麻大的官儿还真当回事不成?本王行踪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要向你请示不成?” 韦睿不疾不徐地说道:“王爷觉得这番话能够说服陛下和朝中诸位大人?” 刘费微微一窒,对方这句话可谓掐准他的死穴。 今夜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他被京军当场围住,韦睿只要将这件事如实地报上去,朝廷一旦问责下来,他的那些借口根本站不住脚。 到时候齐王也保不住他,而且齐王未必就有保他的想法。 虽说情势急转直下,但是刘费不愿在一名指挥使面前露怯,依旧强硬地说道:“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中山侯的别院遭遇袭击与本王无关,你现在立刻下令部属让开,不然本王一定会进宫向圣上弹劾裴越谋逆作乱之罪!” 韦睿摇摇头道:“王爷暂时还不能走。” 刘费不禁发出几声冷笑,随后厉声道:“好,本王倒要看看裴越麾下的精锐究竟有多厉害,你有那个胆子大可动手杀人。” 他稍稍停顿,猛地一拍车厢道:“走!” 车夫不禁紧张地吞咽唾沫,周围的护卫们更是将心提到嗓子眼,然而没人敢违逆刘费的命令。车夫挥动马鞭在空中甩出一朵漂亮的鞭花,催动着两匹骏马朝前行进,护卫们紧紧握着兵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京营骑兵。 如果今夜不是韦睿亲自来此坐镇,换做低阶武将或许早就被刘费吓退。虽说郡王身份在裴越和谷梁面前不算什么,可他终究是宗室子弟,普通人如何敢担上欺压皇族中人的罪名。 局势一触即发之时,韦睿冷静地举起右手,然后便见拦在前方的背嵬营部分骑兵放下长枪,动作整齐划一地张弓搭箭,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在夜色中升腾而起。 刘费脸色铁青,咬牙道:“继续走,不许停!” 双方间隔的距离本就不算远,此刻他甚至能看清那些骑兵神色冷漠的脸庞。 韦睿冷峻地望着前方,右手毫不犹豫地落下,口中沉声道:“放!” 破空声旋即响起,刘费睁大了双眼,几名忠心的护卫扑上来将他挡住,其余人等立刻躲避,一阵慌乱之后,刘费的手下没有一人中箭,但是那两匹骏马身上却出现不少箭支,哀鸣着倒塌于地。 刘费险些滚下马车,他挣扎着爬起来,还没等他破口大骂,便听那边厢韦睿冷冷道:“王爷,你处心积虑算计我家侯爷,难道还以为本将今夜是来陪你逗乐子?这次射马,下次便是射人,王爷如果不信,大可继续尝试。” 气氛瞬间紧张到凝滞。 便在这时,远处十余骑飞驰而来,及至近前便高声喊道:“启禀将军,袭击别院的贼人已经全部解决,无一人逃脱。除当场格杀的贼人之外,共擒获五十余活口,包括太史台阁中部郎中林合。眼下邓统领在安排对这些人分隔审问,而且林合已经承认,今夜袭击别院的贼人除了他的心腹之外,还有渭南郡王带来的人以及魏国公府派来的死士。” 韦睿微微眯眼,回想起裴越对自己的提点,思忖片刻后望着颇为狼狈的刘费问道:“王爷,有了这些口供,再加上今夜你出现在此处的实证,不知够不够得上死罪?” 刘费面色发白,紧抿双唇,眼中流露出几分惶然之意。 韦睿再度策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刘费,平静地说道:“不知道王爷想不想成为这件事的主谋?” 刘费自然不蠢,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抬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韦睿悠悠道:“摆在王爷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第一是什么都不做,然后成为我家侯爷针对的目标,这种情况下就算是齐王殿下也保不住你。第二便是与我家侯爷合作,面圣之时将此事的原委仔细道来,关键在于不能放过王九玄。” 刘费艰难地道:“本王有什么好处?” 韦睿淡然道:“如果王爷选择第二种,那么我家侯爷便不会对你穷追猛打,届时你可以将罪名全部推到王九玄和林合身上,只要齐王殿下再发动力量为你求情……纵然活罪难逃,至少死罪可免,将来未必没有再起之机。” 刘费沉默良久,面色显得极为纠结。 今夜之事重点在于被对方抓住现行,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裴越手中。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抵如此。 苍凉的夜风拂面而过,刘费颓然地说道:“希望中山侯言而有信。” 韦睿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颔首道:“请王爷放心。” 936【意料之外】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对于京都百姓来说,这只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道旁嫩芽新抽绿意盎然,间或有不知名的野花悄然盛开,目之所及处处透着动人的生机。 随着日头高升,大街小巷渐次变得喧哗起来,路人在小贩的吆喝声中开始为生计奔波。 皇城倒是处于安静祥和的气氛中,因为今日朝中休沐,故而连城墙上的野猫都显得懒洋洋。然而在中山侯裴越面无表情地入宫后,负责防卫皇城的禁军很快便发现异常。 先是内侍省都知侯玉传旨,命今日值守的前军统领王九玄前去面圣,没过多久便见后军统领陈定带着禁军主帅李訾的将令前来,让所有前军将士立刻返回驻地且不得外出。 又有几拨内监带着旨意出宫赶往东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两辆马车先行抵达宫门之外。 右执政洛庭走下马车之后,瞧见不远处同时下来的中年男人,不由得眼神微微一凝,然后上前见礼道:“沈大人。” 沈默云拱手道:“见过洛执政。” 内监带着两位重臣在宫中前行,此人倒也机灵,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和那两位稍稍拉开距离,以免听见不该知道的谈话。 对于身边这位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洛庭一直以来的观感都很复杂。 似他这样志在青史留名的文臣,就像史书上那些铁骨铮铮的先贤一样,历来不喜欢类似太史台阁的存在,因为这种衙门独立于朝堂之外,尤其盛产甘为天子鹰犬的酷吏。一旦遇到那种心性狠厉的君王,掌权者便能对朝廷的正常运转产生无法估量的破坏。 只是沈默云做得无可指摘,从未利用手中的权力谋取利益或者迫害他人,台阁这十余年的风评也在不断向好,虽说依旧能令朝臣谈之色变,但打心底憎恶它的人其实并不多。 问题在于一个沈默云并不能证明什么,这个衙门的权力实在太大,稍有不慎就会酿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一念及此,洛庭不禁转头看了沈默云一眼,淡淡道:“沈大人,不知陛下如此急切地召我等入宫所为何事?” 沈默云面色平静地应道:“下官不知。” 洛庭吃了个闭门羹,不过他眼中并无怒色,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便看向前方。 内监将二人领到两仪殿东暖阁外,随即停下脚步,侧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沈默云亦止步道:“洛执政,请。” 虽说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对待同僚保持礼敬但又带着明显的疏远之意,然而洛庭却觉得这位孤臣今日的神态略显古怪,似乎带着几分强行压制的怒气。 等走进东暖阁之后,便见开平帝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三位皇子肃立在东面墙边。 御案前方,身姿挺拔的裴越笔直地站着,胸膛微微起伏着,脸上的怒容毫不掩饰。 洛庭和沈默云上前行礼见驾,开平帝漠然道:“平身。” 洛庭刚要开口,开平帝又道:“再等等,人齐了再说。” 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继续翻阅起面前的奏章。 暖阁中的氛围格外压抑,三位皇子尽皆垂首低眉,尤其是二皇子刘赟显得格外恭敬,仿佛生怕自己某个不恰当的举动引得父皇震怒。洛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默云自从进来之后便像往常那般站在角落里,裴越偶尔会看向沈默云的方向。 宫人们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 正常来说,开平帝私下召见重臣都会赐座,特别是对朝中的文臣,他十余年如一日地敬重,这也是开平朝俊彦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重要原因。但是今日显然出了大事,以至于洛庭进来之后,开平帝压根没有赐座的意思。 洛庭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心中纳罕,看情形似乎又是皇帝和裴越之间出了问题,可这与沈默云有何关系?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两位西府军机前后走进暖阁。 开平帝扫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王平章,待二人行礼之后,摆摆手道:“现在人都到了,裴越,你把方才的话重新说一遍。” 众人的目光霎时间聚焦到那个年轻身影的身上。 裴越深呼吸一次,然后沉声说道:“启禀陛下,臣在首阳山矿场附近有一座别院,昨夜一群贼人突然袭击此处,因为贼人的数量超过二百,臣的亲兵护卫损失惨重。所幸他们拼死抵挡,撑到京军北营巡卫骑兵到来,最终诛杀了大部分贼人,剩下的也被擒获。臣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贼人,竟敢在京畿之地公然行凶。” 洛庭心中一惊,转瞬明白今日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源于何处。 谷梁皱眉问道:“中山侯,这些贼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有没有查清楚?” 裴越愤然一笑道:“好教谷军机知晓,这些贼人的幕后主使来历很不简单,不仅有太史台阁的官员、沈大人的亲信子弟林合,还有大梁的皇族子弟、渭南郡王刘费,以及魏国公王军机的得意长孙、禁军统领王九玄!” 他几乎是咬牙道:“陛下,臣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何等天怒人怨的坏事,以至于台阁、宗室和禁军都要置臣于死地!” 开平帝皱眉道:“胡说甚么?先不说此事的真假,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难道这些人能代表台阁、宗室和禁军?” 裴越沉声道:“臣不知道,臣只觉得心寒。” 开平帝轻斥道:“糊涂东西,连事情的原委都还没有查清楚,你心寒个什么?” 裴越拱手道:“请陛下为臣做主!” 开平帝将手中的奏章丢到一旁,缓缓道:“朝廷自然会严查。” “启禀陛下,臣有话说。” 洛庭微微侧目,谷梁亦略显惊讶,那边厢三位皇子同时抬起头,虽然神色各异但是眼神都显得震惊。 谁也没有想到,在裴越发出一连串的指控之后,第一个站出来的不是魏国公王平章,也不是身为裴越泰山的广平侯谷梁,竟然是一直以来在朝堂上宛如透明人一般、只有开平帝问到才会开口的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 开平帝不动声色地看着沈默云,颔首道:“讲来。” 沈默云上前一步,站在裴越右侧,目不斜视地说道:“中山侯方才所言无理可循,林合之所以深夜出现在那处别院,是因为他查到一些问题的蛛丝马迹,此事台阁内部也有留档,符合一应规矩章程。” 他微微一顿,语调略显冰冷:“陛下,臣执掌太史台阁多年,从来不知台阁做事还需要经过军中武勋的同意。” 开平帝微露诧异之色,纵然他知道沈默云对待那个年轻人林合的态度与众不同,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如此直接地驳斥裴越,竟是一点脸面都不留。 最近病得真煎熬,不是恶意断章,只是刚好写到这里,恳请书友们理解!如果能顺手投下推荐票,豆苗感激不尽! 937【针锋相对】 在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看来,沈默云对待裴越的态度并无特别之处。 他身为太史台阁左令辰,原本就肩负着配合军方行动的责任,战时对裴越提供支持是绝对正确的举动,任谁都挑不出毛病。除此之外,两人的关系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这也符合沈默云一贯给人的印象,与任何文臣武勋都亲近不起来。 当然,只要是心智正常的官员都不会主动接近太史台阁的主官。 相较于那些臣子,开平帝掌握的秘密显然更多一些,毕竟他手中还有一支扎根京都的銮仪卫。 他不仅知道裴越当初因为沈默云试图保住裴戎的举动而愤怒,也清楚沈默云的女儿和裴越之间存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 这些事虽然是銮仪卫探查得知,但究其根本还是沈默云没有刻意隐瞒,开平帝对此心知肚明。 虽说数十年来銮仪卫在京都发展了很多密间,但是想要在沈默云毫无察觉的前提下摸清楚他的底细,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不仅难以保证成功,更可能引来台阁的反弹。开平帝登基后之所以选择让沈默云接手太史台阁,一方面是借此示好裴贞以安抚开国公侯一系的武勋,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此人卓绝的能力。 开平帝沉静的目光在沈默云面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望着裴越问道:「你都听见了?」 裴越眉头微微皱起,倔强地说道:「陛下,臣想问问沈大人,他口中所谓的一些问题究竟指什么,能否当着陛下的面讲清楚,不要含混其词似是而非。」 开平帝不再言语。 沈默云不苟言笑地说道:「林合究竟在查什么,这是太史台阁的内务,中山侯无权过问。」 裴越质问道:「难道连陛下都不能知道?」 沈默云不慌不忙地回道:「台阁行事自有章程,所有阁务都会依照规定按时形成卷宗呈与陛下。中山侯如此急不可耐,莫非是担心台阁发现你的秘密?」 这句话出口之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暖阁内的温度降了许多。 一般而言,没有朝臣敢公然同沈默云作对,后者这么多年也不曾在宫中如此行事。人们习惯的是他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犹如毫无存在感的隐形人一般,只有在开平帝需要的时候,他才会言简意赅地给出准确的回答。 这一幕可真罕见啊…… 二皇子刘赟蓦然觉得有些轻松,在得知刘费被京军北营的骑兵拦住之后,他便感觉腿肚子开始打颤。虽说刘费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将事情推到他身上,但是谁也不能确定那个万一是否存在。如今见沈默云和裴越直接掐了起来,他自然松了口气,希望这两人斗得更凶一些。 裴越忽地转过头,在开平帝的注视中,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沈默云的侧脸,冷厉道:「沈大人,台阁自然有查我的权力,无论林合是自作主张还是得到你的授意,这都没有任何问题。我可以不追问你们为何要查我,只想请沈大人解释一下,昨夜林合带着两百多高手来到我的别院,没有亮明身份,不问青红皂白,明火执仗见人就杀,这也是台阁做事的规矩?」 广平侯谷梁沉声道:「沈大人,这件事你需要给西府一个合理的解释。」 裴越身为一等国侯兼京军北营主帅,自然需要接受西府军事院的管辖,同时西府也要对这些举足轻重的将帅提供庇护。故此即便抛开翁婿的关系,谷梁这个时候站在裴越这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面对两位实权武勋的联手紧逼,沈默云依旧神情漠然,淡淡道:「从始至终都是中山侯一面之词,昨夜北郊究竟发生了何事,到底是台阁的儿郎如中山侯所言肆意冒犯,还是中山侯的亲卫贸然出手引起冲突,目前根本无法确定,不知谷军机要本官给你怎样的解释? 」 王平章悠悠道:「也就是说,相关人等目前还在京军北营的控制之中?」 沈默云颔首道:「本官目前掌握的情况便是如此。」 裴越看了一眼终于开口的王平章,冷笑道:「沈大人,那林合与你的子侄无异,如果让你自己来查,那和监守自盗有什么区别?不劳你这般急着给我挖坑,今天早上北营巡卫骑兵便已经将林合与刘费送入宫中。」 此言一出,那边二皇子刘赟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这件事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他不仅没有抓住裴越的马脚,反而赔进去一个郡王,而且万一刘费的嘴被廷卫撬开,那可是一桩天大的丑闻。 四弟刘赞便是前车之鉴,当初他利用宁丰致这颗棋子策动嫁祸之计,阴谋落败后被圈禁于王府之中,最终引发了开平六年年初那场失败的政变。 皇子的身份自然尊贵,但是只要一日没有登基大宝,他们就必须保持对朝中大臣的尊重,这是天家子弟应有的姿态。现在他让刘费带人去偷袭裴越的别院,此事一旦曝光,肯定会引来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之前那些支持他的大臣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刘赟越想越怕,鬓角不自觉地沁出冷汗。 他现在虽有观政之权,在如今这个场合下却没有主动开口的权利,不由得悄悄看向王平章和沈默云,如今这两位与他算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有这两位大人物的存在,说不定这件事还有转机。 然而今日注定要让他失望。 王平章在见缝插针刺了裴越一句之后,便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王九玄并未出面,派出去的那些人只是外围人手,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替魏国公府做事。其实在林合找上王九玄的时候,王平章便已经敏锐地发现此事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依照他对裴越的了解,这样的破绽不应该出现,所以他留了一手。 捉贼捉赃,拿女干拿双,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既然王九玄没有被抓个现行,王平章自然不需要太过担心,此刻依旧能从容地看戏。 他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眼侧前方沈默云清癯的背影。 960【大势至】 如今都中官场上出现一个很有趣的景象。 随着两位皇子的储君之争趋于白热化,大部分朝臣或主动或被动开始选择站队,目前来看刘贤和刘赟的支持者大抵形成一个对等的状态。 朝争当然不会一味平和,实际上这两个月来两拨朝臣相互之间的弹劾和攻讦不在少数。刘贤依靠这些年的经营加上吴贵妃的暗中照拂,在朝中本就拥有一些实力,在裴越出面替他解决最重要的大义名分后,他的势力如雨后春笋一般快速壮大。 无论古今中外,权力场上永远不会缺少投机主义者。 从龙之功的诱惑太大,所以在刘贤正式入局后,不断有人投奔至他的麾下,充当在第一线冲锋陷阵的大将,对二皇子一系的朝臣展开非常猛烈的攻势。对面自然也非善茬,毕竟真要论起来屁股底下干净的人没多少,无非是看谁会被对方抓住痛脚。 裴越这些时日刻意远离中枢,但他如今在都中已经拥有一套完备的情报系统,对于这些明面上的信息了如指掌。按照邓载呈上来的汇总数据,近半个月内通政司便收到四十七份弹劾奏章,涉及到的官员上至六部侍郎,下到七品小官,几乎囊括都中所有衙门。 有趣的地方在于,这些弹劾奏章没有一份牵扯到三品以上高官,更遑论两位身处风暴中心的皇子。 而且从表面上来看,三品以上高官即东府重臣、六部尚书乃至各个重要衙门的头头,目前都没有公开表态更支持哪位皇子,虽然私底下的勾连串通难以禁绝。 至于王平章和二皇子暗通款曲之事,裴越和刘贤倒也心知肚明。 此刻听到裴越意味深长的反问,刘贤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脑海中犹如一道闪电劈下,很多事情竟有豁然开朗之感,随即不敢置信地问道:“王平章为何要这样做?” 裴越微笑道:“与此相比,我更好奇另外一件事,二皇子缘何会相信王平章?或者说那头老狐狸能给他怎样的支持?” 刘贤沉吟道:“王平章身为左军机,屹立朝堂四十年不倒,在军中拥有众多亲信。即便他只在关键时刻开口声援,对于老二来说便是最好的支持,毕竟父皇也要考虑到军中的态度。” 裴越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悠然道:“既如此,为何在北郊夜袭这件事上,王平章明明看出这有可能是我设局,想方设法让王九玄抽身而去,却不愿提醒一下刘费,导致他一条道走到黑?殿下,刘费这些年帮二皇子打理竹楼继而敛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绝对算得上二皇子的亲信。倘若王平章真是二皇子的坚定盟友,如此作为难道不怕二皇子寒心?” 刘贤微微皱起眉头道:“也有道理,却不知王平章事后如何说服了老二,至少眼下看起来他们还在一条船上。” 裴越心中冷笑,依他对王平章过往事迹的研究,这头老狐狸多半又存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只不过有些话藏在心里便是,现在还没有到坦诚相待的时候。 他顺着刘贤的话锋接着说道:“我也很好奇。姑且不论那两位怎样才能做到仿佛从前那般如胶似漆,就算王平章能看出我这次出售产业的意图,就算他能尽职尽责地提醒二皇子,就算二皇子不计前嫌采纳他的建议,不动用工部的一分一毫,我也不会在意。” 他顿了一顿,眼中精光微露:“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打算用这个明摆着的局去坑二皇子,再者刘费前不久才踩过类似的陷阱,无论如何二皇子身后还有皇后娘娘,总有明眼人拦着他跳进坑里。” 虽然裴越尽量说得风趣直白,但刘贤仍然感觉到有些吃力。 就像他当初在开平帝面前所言,他在谋算这方面并无所长。或许这就是开平帝一直空悬储君之位的原因,刘贤如果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还需要长时间的历练。 比不过裴越这种怪胎不要紧,毕竟国朝近百年来也只出过林清源和裴元两位类似的人物,至少他要能逐渐磨砺出身处纷繁复杂局面中的分析和决断能力。 望着裴越温和的目光,刘贤汗颜道:“我本以为你是想利用出售都中产业的机会,诱使老二挪用工部的存银,再让人突然发起弹劾,一举坐实他的昏聩之名。如今看来,终究还是我想得太浅显了。” “对也不对。”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自古以来青史可见,谋局能否成功不在于布局阶段如何完美,因为人力终有穷尽之时,而且随时都可能会出现不可控的变化,这会导致局势的发展出现偏差。所以布局只是前奏和铺垫,最关键在于看清局中人的性情和心思。” 他饮了一口茶,侃侃而谈道:“譬如北郊小院之局,其实事后来看非常粗糙,但它之所以能成功,便是因为入局之人性情偏执,抓住机会便想尝试。对于这样的人,只要我露出几分破绽,他便会迫不及待地咬住鱼钩。” 刘贤便问道:“林合?” 裴越颔首道:“关于我和此人的交集,乃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来也是无趣。我只是想问殿下一个问题,二皇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刘贤陷入沉思之中,面对这个看似很简单的问题,他不由得想起曾经的许多往事,缓缓道:“皇后娘娘性情沉肃又谨小慎微,这当然也和父皇有关系,因而对老二的管束比较严格。只是老二长大开府之后,因为嫡长子的身份渐渐不服管教,而且越来越偏执,变得不太好相处。”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裴越言简意赅地道。 至于刘贤理应称呼陈皇后为母后的细枝末节,两人都没有在意。 刘贤点头道:“没错,便是这个意思。” 裴越镇定地道:“开平六年初,我刚从西境回来的时候,与二皇子有过一面之缘,起因是他受人撺掇,想要强迫那位南琴姑娘相陪。殿下应该知道,南琴是我兄长谷范的意中人,焉能再做那等侍奉人的事情?即便我和谷范面子不够大,广平侯府的脸面够不够?他明明知道这些关节,却依然要做出那等行径,可见并无人君之像。” 这番话说得刘贤略显尴尬,因为当初他也对祥云号动过贪念,并且在裴越手里吃了一个大亏,从那之后才开始成熟起来。 裴越一笑带过,继续说道:“如是观之,二皇子有野心,但是并无支撑他野心的能力,尤其缺乏远见,更无时常自省的习惯。” 刘贤尽力跟上他的节奏,眼中微露激动之色,轻声道:“所以今日之局只是诱饵,你已经做好了更周全的准备?” 裴越坦然道:“其实一直在准备。当然,这个局是否诱饵,还要看二皇子会不会跳进坑里,如果他真的挪用工部存银,那便会省去我们很多麻烦。天家之所以要另设府库,便是要和朝廷区分开来,避免国朝的财政出现问题。莫说他现在还只是皇子,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挪用朝廷衙门的存银。” 刘贤对此深以为然,又问道:“倘若他没有这样做呢?” 裴越从容地道:“那么诱饵便是障眼法,欲使人灭亡必让其疯狂。” 刘贤没有继续追问裴越的详细安排,他自然明白机事不密的道理,只是神情真挚地说道:“裴越,此番能得你鼎力相助,我才有机会实现胸中抱负。无论将来如何风云变幻,我不会忘记今日之情义。” 倒是比以前长进了一些,至于他口中的承诺…… 裴越心中微微一叹,不由自主地想到史书上的那些故事,其实如今的他也看过不少实例,譬如中宗皇帝和裴元、开平帝和裴贞、开平帝和王平章,甚至开平帝和他自己。 今日之情义? 罢了。 他按下这些遐思,面色如常地道:“这一战虽然不会见血,但我一定尽力而为,请殿下静观之。” 还没等刘贤说出几句漂亮话,外间忽然传来邓载的声音,在得到裴越的允许后,他拿着一本册子走进来,脸上难掩振奋神色。 见礼之后,裴越便说道:“殿下面前不必虚饰,直言便是。” 邓载领命,垂首道:“少爷,沁园股份已经成功售出。” 裴越微微一笑,眼帘垂下,风轻云淡地说道:“可以开始了。” (本章完) 939【石破天惊】 自从那次沈淡墨专程去沁园道别之后,裴越便预料到会有今日这决裂一幕的发生。 他和沈默云的关联源于先定国公裴贞,此事瞒不过那些有心人尤其是开平帝的双眼。但是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故人终究只是故人,该放下的也早就放下,在开平朝做了十七年股肱之臣的沈默云还念多少旧情,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君不见无论是裴戎夺爵下狱,还是裴云被罢官免职,沈默云都没有站出来声援他恩主的后人,尤其后者与他还有半师之谊。当然,朝野上下大多能理解沈默云的苦衷,因为他执掌着太史台阁,这个身份太过特殊,一般而言不能插手朝政和官员的任免。 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裴城在西境时颇受台阁乌鸦的照顾,往往能拿到最及时的情报,凭此积攒了不少军功,因而才得以顺利晋为一等定远伯,升任京都守备师西城指挥使。 又如四皇子刘赞谋逆的那个夜晚,定国府遭遇歹人的冲击,裴云这个文弱书生根本拦不住对方,是沈默云亲临阻止了这次大祸。 大体而言,沈默云对于定国府还算有情有义,只是因为身份的限制无法做太多。人活于世总有无数桎梏,他对裴贞的嫡子嫡孙都只能如此,更不消说早已和定国府一刀两断的庶子裴越。 在见到裴贞之前,裴越对沈默云一直保持着非常高的戒备之心。 西境古平军镇城头上与沈默云的对话,那座湖心岛上的见闻,再到在南境时与席先生的密谈,一桩桩一件件的相互印证,让裴越终于放下对太史台阁之主的戒备。可是等他回京之后,沈淡墨突然转达她父亲划清界限的言语,这让事态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沈默云究竟想做什么?他为何要这样做? 此事肯定与裴贞无关,那么变故只能归结到他和皇帝之间出现了不为人知的裂痕。 裴越甚至不敢往深里想这些问题。 不过有一点他能确定,沈默云对自己还存着善意,所以才提前选择割裂,这样将来无论发生何事,开平帝都不会迁怒于他。好在因为裴越此前对沈默云的戒备,两人的关系在明面上一直显得疏远,今天沈默云表明对立的态度便显得非常自然。 可是裴越不希望沈默云出事,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以往沈默云那几次恰到好处的帮助,还是源于沈淡墨在绮水上阐明心迹的举动。在眼下这个严肃又紧张的场合里,他没有时间细究心底的涟漪,只能凭着本能不着痕迹地给了沈默云一个台阶。 那便是他最后质问林合的话。 “台阁乌鸦死光了吗?” 言下之意,林合的举动和沈默云无关,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就算沈默云真的想保住故人之子,此刻也必须抽身而出。 两人目光交汇之时,沈默云已经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他不禁暗暗觉得很欣慰,愈发懂得席思道对裴越如此看重的原因,甚至能理解开平帝此前的纠结和为难。对方虽然年纪轻轻就爵高位显,但是仍旧保持着将心比心的赤诚。 只是他现在却不能那样做,因为今天他必须让陛下彻底放心,光是之前与裴越的针锋相对还不够。 裴越虽然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聪慧,可他对御案后那位皇帝陛下的了解还差了不少火候。 想要骗过这位绝顶聪明的君王,自己不付出一些代价怎么行? 而且……他终究希望能保住林合的命,否则此生心中难安,愧对那位用性命履行承诺的剑客林东海。 沈默云心中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几分决然,继而转头望着跪在地上的林合,微微皱眉道:“你怎么这么糊涂?既然发现了可疑之处,你如果担心自己手中的力量不够,你可以同我直言,请求台阁调派人手相助。你不能因为想做事便这般自作主张,不仅坏了高祖皇帝为台阁制定的规矩,也让陛下对台阁非常失望。” 虽说这番话是在斥责,但是明眼人都能听出沈默云的回护之意。 裴越的面色愈发冷峻,心里却不禁涌起苍凉之意,沈默云越这样态度坚决地维护林合,意味着他想让所有人都相信一件事,他已经彻底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何至于此啊…… 裴越觉得心里堵得慌,此刻并无成功反制这些人的喜悦。 王平章在林合等三人进入暖阁之后,便察觉到危险的到来,所以原本打算及早将王九玄从这件破事里摘出去,但是沈默云抢在他前面开口,那番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目光幽深地凝望着面前的金砖地面,对于沈默云和裴越敌对这件事,他自然乐见其成。尤其是今日沈默云如此坚决的态度,让他看到了此人当年的几分风采,不由得对往后的合作充满了期待。 暖阁中的氛围越来越凝重,开平帝沉声道:“朕确实很失望。” 沈默云垂首道:“陛下,臣是太史台阁左令辰,林合是臣的属官,这件事臣必须要负责任。虽说他的初衷是为陛下和朝廷效命,但是行事手段过于轻率且无知,理应受到惩处。请陛下降罪于臣,至于林合自身,臣恳求陛下免去他的死罪。” 语罢,他一拂衣摆,跪行大礼。 众人无不动容。 开平帝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沈默云时至如今还坚持林合的本心没有问题,这样怕是会将裴越彻底得罪。他扭头望了过去,裴越的脸色果然阴沉至极,过往这家伙从未在御前流露出如此姿态。 他知道眼下是一个进一步收获沈默云效忠的好机会,林合是左手剑客林东海的儿子,饶他一命倒也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今天不将这件事捋清楚的话,裴越如何肯放手? 想到这儿,他先让沈默云平身,然后面沉似水地望着林合道:“不管你调查裴越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你都不该跟宗室子弟勾连在一起。朕曾经听沈卿家提起过你,知道你在台阁中待了不短的时间,理应清楚台阁中人最重要的守则,第一条便是不能与外面的人相互勾结。” 林合蓦然抬起头,满面苦涩地道:“陛下,微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除了对陛下绝对忠诚的皇族子弟之外,不敢相信任何人。” 开平帝一字字道:“什么苦衷?” 林合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微臣在发现中山侯的秘密之后,又调取以前的卷宗,发现几年前横断山中的匪患之首,其实是十七年前的陈家后人,此人名叫陈希之。微臣怀疑横断山匪患、灵州钦差遇袭等等事情,都是裴越和陈希之合谋而为,他要做的就是利用杀死陈希之来骗取陛下的信任。” 他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开平帝,丝毫不顾忌暖阁内快要冻住的气氛,急促地说道:“陛下,微臣怀疑陈希之压根没死,一直被裴越藏了起来,说不定就在他的别院之中。陈希之是背负无数人命的反贼,裴越更是心怀不轨的逆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不要放过这些乱臣贼子!” 他近乎于哀求地喊道:“陛下,微臣推断裴越不是定国血脉,他或许也是当年那个陈家的后人啊!” “住口!” 斜刺里炸响一道凌厉的声音,紧接着谷梁大步踏来,将林合踹倒在地。 (本章完) 940【一波还未平息】 林合那些疯狂的控诉出口之后,暖阁内的宫人无不惊慌失措,生怕自己会成为被灭口的对象。 在宫中生存的第一法则便是捂住耳朵闭上嘴巴,秘密虽然能满足好奇心,但也会轻易夺走自己的性命。关于十七年前的那些事,这些年长的宫人自然还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毕竟皇权更替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正因如此,宫人们都明白那是开平帝心中的逆鳞,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触碰。 谁能想到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会疯到这个程度?竟然敢在陛下面前说出陈家这两个字。 此刻的林合已经不足以用胆大包天来形容,所以周遭的重臣脸色都很难看,以至于谷梁怒斥之后将其踹倒在地,其他人也没有阻止或者弹劾他御前失仪之罪。 谷梁乃是公认的大梁军中第一高手,这一脚虽然没有出全力,却也不是武道修为十去七八的林合能够承受。他嘴角溢出血迹,面色愈发苍白,然而眼中却泛起畅快的笑意,做出引颈就戮的姿态。 在昨夜之前他没有想过死亡会这么快来临,但是当那朵绚烂的烟火在北郊上空炸开之后,他便意识到这是裴越布的局。对方使出一招稀松平常的请君入瓮,可他因为断臂之后积攒太多的苦闷和愤恨,以至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其实背嵬营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便已经冷静下来,然后很快便想好后面如何落子。原本只是想借助二皇子和王平章的力量,将裴越勾连陈家后人的罪名坐实,既然这是一个陷阱,林合便反其道而行之,索性在邓载等人面前将二皇子和王平章抖露出来。 只有将事情进一步闹大,才有上达天听的机会。 林合这样做并非奢望法不责众,而是给裴越递过去一把刀,因为他知道裴越和二皇子以及王平章都有矛盾,对方绝对不会错失良机。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推测的那样,裴越将他和刘费送入宫中,紧接着便是皇帝和两府重臣齐聚。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些重臣的亲眼见证之下,将当年的那些事直接揭开。 如此一来,虽然他自己免不了一死,可是裴越绝对不会好过,皇帝心中必然会有一根刺,将来随时都有可能发作。至于陈希之那个贱人,林合有八成的把握笃定对方还活着,只要皇帝想查下去,天下之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一念及此,他不禁惨笑着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 然后便听见开平帝冷淡的声音传来:“裴越,你如何回应林合的指控?” 裴越看见了林合的眼神,在对方的注视中不屑地说道:“陛下,这人已经失心疯了,先前所言不过是无稽之谈。” 开平帝的神情晦涩难明,缓缓道:“陈希之死了没有?” 这句话一出口,下方跪着的三人没有什么反应,旁边的重臣无不心中凛然。 谁能想到会从陛下口中听到陈家后人的名字?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场合,偏偏陛下的语气谈不上冷厉,仿佛在说一个普通人的名字,这样的态度值得玩味。 裴越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开平帝,道:“陛下,臣奉旨前往灵州协助石炭寺筹建矿场和商号,然后在临清县遭遇西吴小股骑兵,一路追杀至一处名为旗山冲的峡谷,在那里遇到陈希之及其手下的伏击。若非臣的妻子叶七及时赶到,臣已经死在陈希之的刀下。” 这是他第一次讲述自己在西境的经历,神情坦然不疾不徐,竟然让暖阁内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 面对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裴越继续说道:“在长弓大营骑兵赶到之后,臣及部属获救,只是被陈希之逃之夭夭。然后臣回到荥阳城,将擒获的陈希之手下全部斩首,引得她与西吴细作夜袭钦差行辕。最后,臣在荥阳城隍庙前,逼迫陈希之自尽而亡。臣所言全部属实,台阁那边肯定有存档,陛下可以派人核实。” 林合怒道:“你胡说!那夜我被陈希之重伤,然后根本没有去到现场,陈希之究竟死没死,只有你自己知道!” 裴越摇摇头,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不慌不忙地道:“林合,有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自信?你要记住,你只是台阁万千密探中的一员,不是通晓全局的沈大人。坦白说,你在不在现场,有没有亲眼见到陈希之的死亡,并不影响沈大人和陛下知道此事的详情。” 林合微微张嘴,神色一片灰败。 裴越转而看着开平帝,沉着地说道:“陛下,这便是臣的回应。” 开平帝微微颔首,他当然不会说自己除了台阁之外,当时还另外安排了人手去西境监视,呈上来的密报与裴越的阐述完全相符。 林合见状有些发慌,然而还没等他继续挣扎,便听开平帝淡淡道:“魏国公。” 王平章心中一凛,面上古井不波地应道:“臣在。” 开平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几个月前,你对朕提起过同样的问题,怀疑裴越没有杀死陈希之,只是做出假象来蒙骗朕。当时你曾说过,会派人去灵州查一查陈希之到底死了没有,最终的结果为何?” 王平章心念电转,今日之局扑朔迷离,一时间他竟然无法确定究竟是针对自己还是王九玄,以他傲立朝堂数十年的经验,下意识便觉得皇帝的问题极其阴狠。 虽然他此刻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面上依旧沉稳地应道:“启奏陛下,老臣派去的人回报,的确在灵州郊外那座墓中发现一具尸骨,因为时间还不算久的缘故,大致能判断出尸首的面容。根据曾经见过陈希之的京营军卒辨认,尸首与陈希之较为相似,但是不能确认就是此人。” 开平帝轻呵一声。 即便王平章话中留了很多余地,可是以他和裴越之间的敌对关系,这番话其实便是替裴越证明了一切。 王平章颇感无奈,他当着皇帝的面提出那个建议,自然无法将皇帝的心腹排除出调查队伍。其实这件事早在半个月前他就已经回禀开平帝,此刻对方又要他开口背书,显然是帮裴越解决隐患。 作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裴越此刻心绪非常复杂。 一方面是因为开平帝在大婚那夜的许诺过后,确实做到了不食言,在这件事上展现出对自己的支持。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皇帝已经不在意陈希之是否还活着,一如席先生在南境时的判断。 另一方面…… 裴越强忍着不去看沈默云,沈淡墨当时便提过这件事,也言明沈默云会最后帮他一次。灵州那边的应对有沈默云派人相助,王平章只能空手而归。联想到今日自己和这位沈大人公然决裂,裴越心中自然感慨万千。 此刻最惶然的人便是林合,没有人愿意白白丧命,如果不能借着今天的机会阴死裴越,那他做的这一切不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想也不想地喊道:“陛下,裴越在撒谎!他肯定在撒谎!以他这些年展现出来的机敏,肯定不会留下那样明显的漏洞。陛下,微臣的忠心日月可昭啊!正因为这件事关系到当年的旧事,臣才选择求助渭南郡王,因为他是皇族中人。除了他之外,臣还找了王九玄,因为当年是魏国公带人去灭了——” 这次他没有说完,出手的人赫然便是沈默云。 裴越第一次见到这位中年男人显露武道,不由得眼前一亮,他一直以为对方是那种没有武道根基的文臣,没想到出手竟然颇为凌厉。 沈默云一掌直接将林合打晕,然后跪下请罪道:“陛下,臣对属下教导无方,请陛下重重惩治臣的无能之罪!” 开平帝冷声道:“来人,将这个狂徒拖下去。” 沈默云面露哀容。 开平帝摆摆手道:“沈卿,你这次的确让朕很失望,终究要承担一些责任才能安抚悠悠之口。先起来罢,关于你的事情待会再说。” 沈默云颇为罕见地轻叹一声,垂首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便在这时,只见王平章上前道:“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裴越见状暗自冷笑数声。 老狐狸,现在才着急是不是晚了点? 如果你之前没有选择作壁上观,没有抱着让林合咬死我的心思,而是早早将罪名全部推到此人身上了结此事,说不定我还要多费一点功夫。 人间可没有后悔药。 (本章完) 941【坐山观虎斗】 林合被銮仪卫的高手拖下去,剩下两人继续跪在暖阁之中。 宫中地面皆由金砖铺就,尽显天家威仪,但是久跪同样会让膝盖难以承受。 刘费历来养尊处优,虽说比不得那几位皇子尊贵,可也是打小就享尽荣华富贵,哪里受过这种煎熬?身体上的苦痛还能忍一忍,心中的恐惧犹如巨石一般悬着,将他的腰杆压得越来越弯。 回忆起昨夜的经历,刘费只觉得悔不当初,同时脑海中又响起韦睿最后说的那段话,不禁暗自思量:按照今天这个局势来看,林合那厮肯定无法活命,我若想捡回一条命,多半要像韦睿所说将王九玄拉下水。眼下肯定不能将二皇子牵扯进来,那样只会死得更快,至于王九玄……等等! 王九玄为何始终没有露面?而且魏国公府派来的那些人也不堪大用。 难道说这厮早就看出裴越挖了一个坑? 刘费心中一沉,越想越觉得事情的真相便是如此。王家祖孙明明看出这里面有问题,却选择站在岸边看戏,将他当做蠢货一般利用。 他心里生出一股滔天的怨恨之意,转头恶狠狠地剜了王九玄一眼。 王九玄并未注意到身边这位郡王的怒视,他神色谦卑又恭敬地跪着。相较于刘费的苦不堪言,今日的长跪并未让王九玄感觉到痛苦,因为他有一身相当高明的武道修为。 他从幼年时便接受王平章的细心教导,极擅藏拙守愚之道。朝野上下提起他只会冠以王平章长孙的名头,哪怕他的升迁轨迹堪称完美,从西军一小卒到如今的禁军统领,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健,世人仍旧觉得这是得益于王平章的权势和人脉。 此刻王九玄看起来依旧十分镇定,却没人知道他的后背已经泛起一阵冷汗。 当王平章主动站出来后,王九玄心里立刻涌起浓重的担忧。他知道如果不是局势已然千钧一发,祖父肯定不会这样急切。 虽然他不曾亲自参与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下面的人在联系,而且在最后关头及时抽身而出,看似与此事没有关联,但林合最后关头的嘶吼却将他牵扯进来。 一念及此,王九玄脑海中高速运转,苦苦思索着应对之法。 御案之后,开平帝抬眼望着王平章矍铄的面庞,淡淡道:「魏国公有何要事?」 王平章垂首道:「陛下,林合胡言乱语随意攀咬,诬陷王九玄参与了昨夜之乱。老臣这么多年一直教导王九玄要本分行事,他绝对不会逾越规矩,更不可能以禁军统领的身份去调查中山侯,恳请陛下明鉴。」 开平帝微微颔首,转而看向王九玄问道:「林合所言是真是假?」 王九玄坚决地回道:「陛下,臣实不知林合为何要诬告,但臣绝对没有与他勾连。臣与中山侯并无冤仇,且在西境时还有并肩作战的经历,怎么可能与台阁的官员联手构陷他?为了自证清白,臣愿辞去禁军统领之职,回府中静待有司的调查结果。」 这番话也算是合情合理,而且最后的以退为进非常理智,王平章没有去看自己的长孙,心中自然颇为赞赏。 开平帝嘴角微微勾起,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将此事轻轻揭过之时,一个略显战栗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事情不是……不是这样的。」 满堂一静。 开平帝看向脸色发青的刘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刘费根本不敢去看皇帝,他方才已然是鼓起全部的勇气开口,哪里还敢直面天子之威。如果不是心中的愤怒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且抱着谁都别想好过的念头,他肯定没有胆子站出来。 只是眼看着王家祖孙将要抽身而出,而林合已经被拖下去,那就只剩下自己一 个人扛罪,刘费再也忍不住,哆哆嗦嗦地说道:「启奏陛下,旬日前林合找上门来,说是发现了中山侯与贼人勾连的踪迹,希望臣能助他一臂之力。臣以为这是一桩大功劳,一时冲动便答应了他。后来他又说,此事还有禁军统领王九玄的配合,届时会有魏国公府的人手前来助阵。」 王九玄果断地驳斥道:「渭南郡王休要胡说,你说我亦曾参与此事,可有任何真凭实据?」 刘费当然拿不出足够分量的证据,对方行事一贯小心谨慎,怎么可能留下书面证据?但他身为宗室子弟,天然便会撒泼打滚的本事,闻言索性向前大礼伏倒,哭诉道:「陛下,臣糊涂啊,想着能为陛下辨明忠女干出力,哪里知道中了林合和王九玄的女干计。分明是他们嫉妒中山侯的权势,想要做局陷害中山侯,却将臣拉进来垫背……陛下,陛下!臣真的冤枉啊!」 声泪俱下,惨不忍睹,就连裴越都不禁为之侧目。 在接到韦睿的回报后,他便打定主意要让王平章付出代价,至少要报了赐婚搅局之仇,先拿王九玄开刀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刘费竟然如此上道,还没等自己出言暗示,此人便主动跳了出来。 如此也好,静观便是。 诸位重臣面色各异,不远处站着的二皇子眼神格外复杂。 刘费终究守住了底线,没将自己抖露出来,刘赟心里觉得很欣慰,但是他更不希望王平章产生误会,以为刘费的举动是受自己指使。最近半年以来,他和这位实权国公已经多次暗中往来,并且得到了对方在储君争夺上的支持。 眼见刘费一个劲地攀扯王九玄,刘赟眉头皱了起来,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更不敢做,因为只要自己敢开口就一定会引火烧身,毕竟他和刘费的关系在都中委实不算秘密。 说不定老大和裴越这对狼狈为女干的家伙就在此处等着呢。 面对刘费声泪俱下的控诉,王九玄很难再保持往日的镇定,他艰难地自辩道:「启禀陛下,臣身为禁军统领,万万不敢越权行事,更不敢和宗室、台阁的人私下串联。臣恳请陛下派人彻查此事,若是找到任何证据,臣甘愿领受加倍惩处!」 刘费双眼赤红,脸上眼泪纵横,赌咒发誓道:「陛下,若臣今日有半句虚言,就让臣死后堕入九幽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句话一出口,王九玄的脸色立刻变了。 开平帝皱眉斥道:「身为宗室子弟,岂可如此失态,给朕跪直了,收起你这副装模作样的面孔!」 刘费浑身一抖,再也不敢哭嚎,老老实实地挺直腰杆跪着。 开平帝轻吐一口浊气,看着下方两人,怒道:「一个天家子弟,一个禁军统领,竟然敢跟太史台阁的官员勾连,无旨擅闯武勋府邸,甚至还动手杀人,你们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两人只能磕头求饶。 与此同时,王九玄心中冰凉,毫无疑问皇帝已经相信刘费的话,否则不会如此直白。 至于证据…… 皇帝需要证据的时候才会摆上台面,不需要的时候自然可以一言带过。 尤其是他们的身份与普通朝臣不同,一个是宗室子弟另一个隶属禁军,皇帝要收拾他们压根不需要经过两府。 裴越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王平章。 942【一箭三雕】 王平章这辈子不知见识过多少大风大浪,肯定不会被轻易击倒,哪怕在皇帝表明态度之后,他仍然保持着平稳的心境。 今天这件事的严重性可大可小,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如果要将此事定性为各方势力私下串联,那完全可以无限制地扩大,想来皇帝也不在意多杀点人,可是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林合背后是沈默云,刘费背后是二皇子,王九玄背后是他这位实权国公,皇帝想要举起屠刀很容易,但事后收场却没那么简单。 目前看来,开平帝之所以动了真怒,是因为林合不知死活地再三提起那些陈年旧事。其实在去年那次私下奏对的时候,王平章便敏锐地察觉到,开平帝并不在意陈希之是否还活着,他更重视裴越能否按照要求走下去。 然而开平帝对裴越这般宽容,不代表其他人可以借题发挥,否则都中必然会流言四起,甚至可能影响到他的名声。 理清楚脉络之后,王平章一边思考着该退到哪一步,一边从容地说道:「启奏陛下,老臣还有一言。」 开平帝漠然道:「讲来。」 王平章并不在意此刻皇帝的冷漠神情,该退步的时候他自然会退,比如先前除了王九玄之外的其他王家子弟被明升暗降,只要不影响他心中的大局,这位老人可以让皇帝满意。可王九玄不是李炳中,不是他会随意放弃的棋子,此时再退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他微微垂首,心平气和地说道:「陛下,王九玄虽然年轻不知事,却是陛下钦点的禁军统领,他一直感念皇恩不敢行差踏错。如今仅仅因为渭南郡王没有实证的诬陷,他就要背负勾结内外的罪名,未免令人扼腕。倘若无凭无据就能陷害大臣,将来朝中纷纷效仿,如之奈何?」 刘费不敢面对开平帝的审视,却不会太过惧怕王平章,闻言强硬地道:「魏国公,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更何况谁敢在御前胡言乱语?如果王九玄没有参与此事,难道我和林合都是在用性命诬陷他不成?」 王平章轻拂袍袖,淡然道:「按照郡王的逻辑,那么中山侯确实和当初那些贼人沆瀣一气?」 刘费登时哑口无言,他很想点头赞同,但是眼下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招惹裴越这个苦主。 王平章轻描淡写地将他压下之后,望着开平帝诚恳地说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涨!」 开平帝默然不语。 他心里承认王平章的话很有道理,这些年大梁的朝局一直稳定运转,朝争也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如果仅仅因为林合和刘费的指控,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就治罪王九玄,很有可能会让以后的朝堂变得混乱不堪。 想到这儿,他抬头望向老神在在的裴越,心中略显失望。 你这家伙既然要给他们挖坑,缘何不将事情办得更妥当一些? 朕多多少少要顾及王平章的体面,毕竟他还是西府左军机,大梁百万将士都将其看做军神一样的人物,难道你以为仅凭指控就能坑死王九玄? 思忖半晌之后,开平帝缓缓说道:「裴越,此事你身为苦主,可有未尽之言?」 裴越上前一步与王平章并肩,坦然道:「陛下,臣昨夜并未亲历现场,既然王九玄没有被当场抓住,渭南郡王又拿不出实证,那么串联构陷之罪确实不能断定。只是臣觉得既然他们之前有联系,那肯定会留下痕迹,派人彻查便是。」 他每说一句,王九玄心里的寒意便浓重一分。 开平帝又问道:「如今太史台阁也牵连其中,你觉得应该由哪个衙门来查?」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这种大事一般由刑部牵头,御史台监察,大理寺复核,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三法 司会审。只是此事牵扯到台阁官员、宗室子弟和西府左军机的长孙,刑部尚书高秋怕是没有那个胆子一查到底。 裴越轻吸一口气,拱手道:「臣恳请陛下派銮仪卫出手,先查臣的府邸、商号、别院乃至所有与臣有关的地方,看看臣到底有没有勾结贼人,如果臣确实做过这种事,愿以项上人头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如果臣没有做过,也请朝廷还臣一个清白!」 谷梁心里略有些意外,裴越此举与既定的策略不符,他临时改变了想法。出于对这位乘龙快婿的信任,谷梁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开平帝幽深的目光望着裴越,沉声道:「然后呢?」 裴越继续说道:「除了查臣之外,銮仪卫同时可以查一下魏国公府,看看王九玄究竟是否如他所言,从始至终没有插手这件事。圣天子在上,臣坚信没有人可以颠倒黑白,既然魏国公坚持他的长孙不会犯错,那就让銮仪卫查个一清二楚。」 暖阁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沈默云暗自一叹,裴越之所以这般奏请,除了他说的彻查此事之外,显然还藏着更深的念头,那便是借着这个机会让銮仪卫从水面下浮上来。二十多年来銮仪卫一直隐藏在黑暗中,这并非是君王不想让其发展壮大,而是朝中的抵触情绪极其强烈。 在已经有太史台阁的前提下,中宗皇帝又弄出一个銮仪卫,谁会喜欢这些特权机构的存在?他们的官阶虽然不高,但是掌握着极大的权力,而且极有可能祸乱朝纲,史书昭昭不乏先例。 作为天子来说,台阁和銮仪卫就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最好的情况肯定是二者相互制衡为己所用,但是台阁的根基太过深厚,銮仪卫又无法光明正大地走上台面,于是便呈现出严重不对等的状况。 依照沈默云对开平帝的了解,陛下肯定会喜欢这个提议,不得不说裴越把握机会的能力出人意料,而且此举算是为自己和他在朝堂上的决裂钉上最后一根钉子,毕竟銮仪卫的出场意味着台阁的重要性会被削弱。 很聪明的年轻人,只是…… 沈默云既欣慰又担忧,裴越拉扯出銮仪卫的目的恐怕还不止于此,他这是想看清楚皇帝的家底啊。 御案之后,开平帝扫视了诸位重臣一眼,见除了右执政洛庭之外,其他人对于裴越的提议并无反对神色。 显然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此案牵扯的人地位太高,三法司很难查下去,所以没有理由反对。 细细一想,裴越这小子的报复心有些强,先前沈默云没有给他留情面,此刻他便针锋相对地反手一击。 在神情凝重的洛庭开口之前,开平帝按下遐思,断然道:「林合身为主谋关入诏狱,刘费身为从犯,夺爵归府等候发落,至于王九玄——」 他顿了一顿,望着王平章此刻显露出来的老态,沉吟道:「免去禁军统领一职,归府后无旨不得外出,待銮仪卫查清原委之后再行定夺。」 尘埃落定。 王平章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皇帝只是想借着裴越的提议让銮仪卫拥有起势的基础,应该不会真的继续查下去。 只要人还在,出身文字还在,终究有再起之时。 老者缓缓舒出一口气,转头看向裴越,却发现对方不仅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反而显得非常冷静和从容。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俊逸的面庞,总觉得对方的算计不止于此。 943【狼子野心】 春日午后,皇城之中阳光明媚。 开平帝令其他人退下,只将沈默云留在暖阁中,自然是要就林合所犯之事做出一个了结。至于是敲打一番这位孤臣,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诸位重臣其实并不在意。 只要不是沈默云本人出现原则性的问题,开平帝便不会动真怒,毕竟此人是他掌控朝堂的重要臂助,十余年来一直以忠心著称。 殿外春风拂面,缓步走出的大人物们却轻松不起来,各有各的盘算和忧虑。 右执政洛庭今日全程皆为看客,最后裴越提议由銮仪卫调查此案时,他本想出班进谏劝阻,但是在思忖过后,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此举并非洛庭畏惧天子冷眼或担忧个人得失,而是在当前错综复杂的局势下,他必须小心谨慎谋而后动。如今莫蒿礼久病卧床,他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宰执大臣,容不得半点轻忽。此案说到底是武勋之间的风波,自己身为当朝执政不宜随意插手。 不过在宫前广场分别之际,他还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裴越一眼,这一幕亦落入谷梁的眼中。 微风习习,沁人心脾。 只是这和煦的氛围中,王平章的气势犹如黑云压城,淡漠的语调尽显军机之首的威严:“中山侯好手段。” 裴越先是看向老者身后垂首低眉的王九玄,然后不动声色地应道:“不知魏国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王平章泛白的鬓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任风吹而不动,闻言微微眯眼望着对面这个异军突起极其难缠的年轻权贵。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从容的笑意,缓缓道:“国公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句话从字面意思来理解的话,应该是指从去年年初到此时此刻,王平章暗中使出的种种手段,包括说动开平帝筹谋南境之战、推动平阳公主赐婚下嫁以及夜袭北郊小院等针对裴越的算计。 至于昨夜的请君入瓮,显然是裴越一次小小的还击。 然而在王平章看来,此言尚有未尽之意,似乎是指向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却不知裴越究竟掌握了多少内情。 他凝望着裴越镇定自若又带着几分讥讽的神情,沉声道:“老夫也有一句话送给中山侯。” 裴越微微颔首道:“洗耳恭听。” 王平章漠然道:“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二人迎面而立,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就连远处站着的宫人都感觉到那股凌厉的杀意,不由得越发站远了些,艰难地移开目光,不去看这两位年龄悬殊但同样手握重兵的实权勋贵。 “咳咳。” 几声轻咳冲淡了这种凝滞的气氛,谷梁走到裴越身边,语重心长地说道:“越哥儿,魏国公是长辈,不可失了礼数。” 裴越心领神会地道:“岳丈教训的是,小婿对魏国公一直心存敬意,岂敢有不敬之处。” 他微微一顿,转而对王九玄说道:“对了,王兄,我还有一份礼物送给你,希望你会喜欢。” 语罢,他冲王平章拱手致意,便与谷梁并肩离去。 “祖父——”王九玄神情凝重。 “莫慌。”王平章打断了他的话头,轻声道:“回去再说。” 及至回到魏国公府,祖孙二人来到守卫森严的内书房,王平章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疲态,却不知是因为在宫中耗费了太多心力,还是担忧裴越接下来的反击。 “陛下不愿将老夫逼得太狠,所以今天给你留了几分余地,左右这禁军统领之职也只是个摆设,伱不可因此自暴自弃。” 饮了半盏参茶之后,王平章的精力逐渐恢复,便温和地宽慰着自己的长孙。即便他知道王九玄心思沉稳,想来不会被这一次的失败打击到,终究要以防万一。 王九玄坦然地道:“祖父,孙儿不在意蛰伏一段时间,刚好可以从亲历者转为旁观者,或许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不过,孙儿心中有处疑惑,还请祖父指点。” 王平章颔首道:“讲来。” 王九玄道:“裴越是不是陈家后人?” 王平章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轻声笑了起来,淡然道:“以前老夫和你有过同样的猜测,纵观此子一路崛起的历程,尤其是前半段和陈家脱不开关系。不过你只要想一想陛下对裴越的态度,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王九玄轻叹道:“孙儿亦曾想过这个方面,只是还抱着一线希望,倘若裴越和陈家有关,这便是他的死穴。” “凡事讲究一张一弛,此乃万法相通之道。既然之前我们的筹谋被裴越化解,那么接下来便轮到他的反击,无需过分紧张。九玄,台阁中那颗棋子有没有给你答复?”王平章意有所指,显然是要设法应对裴越下一步的动作。 无论此前在皇帝决断之后裴越冷静的神态,还是宫前广场上短暂的交锋,裴越都已经直白地表明一件事,昨夜的局只是一个开始。 这样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或是故布疑阵扰乱心志,或是有着绝对的把握,依照王平章对裴越性情的研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既然如此,更不能轻忽。 王九玄摇头道:“祖父,根据那人传来的密信判断,台阁中目前没有异常。此前裴越在南周时,受到兑部主事钱冰以及那些刺客的协助,这是陛下和沈默云的命令。蓝知秋仍旧不知下落,钱冰亦消失许久,暂时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王平章沉吟道:“如果老夫猜得没错,这两人应该快要入京了。” 王九玄微微一惊,很快便领会老人话中的深意,缓缓道:“裴越这是要故技重施?” 王平章冷笑道:“他很擅长套连环,南境刺杀案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王九玄皱眉道:“蓝知秋不是刘费,而且就算裴越能降服他,就算他强行将祖父牵扯进来,难道雄武侯包括整个蓝家就能置身事外?” 王平章目光幽深,摇摇头道:“他不会攀咬老夫,从始至终都只是在针对你。他知道老夫对你的看重,所以才会提前给出暗示,期望老夫能按照他的预想走下去。” “难道他以为祖父会动用力量截杀钱冰和蓝知秋?” 王九玄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王平章颔首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在他看来,老夫为了保住你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即便不派人公然截杀,也会动用埋在台阁中的棋子替你解决这个隐患。” 太史台阁在军中安插了很多密间,这已经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军方稍微有些门路和背景的武将都清楚。但是这世上永远不缺乏心机深沉之人,军中的大人物同样会往台阁中派遣人手,譬如当年裴越遭遇西吴刀客的伏击,谷梁在沈默云没有知会的情况下直接赶往李炳中的府邸,便是一个公开的例证。 王平章的地位比谷梁更高,掌权的时间更久,在这方面更是不遑多让。 王九玄思忖片刻,坚定地道:“祖父,此事万万不可为!” 王平章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随后叹息道:“只是这次会苦了你,但你不用过于担心,老夫定然会保住你的性命。” 王九玄微笑道:“祖父,孙儿还是那句话,不会在意任何风雨。” 王平章赞许地点点头,语调渐转沉肃:“裴越这是在逼老夫出手,自然不能让他遂愿。京都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且他也得意不了太久,北境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王九玄沉稳地答道:“万无一失。” 王平章又道:“京军北营那边,你在联系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不可失于机密。” 王九玄应下,随后略显震惊地道:“祖父,是否太早了些?” “未雨绸缪罢了。” 王平章淡淡说着,眼神略显萧索,流露出几分怅惘的情绪,幽幽道:“虽然裴越已经具备和老夫争斗的资格,但是真正让老夫寒心的是陛下的态度。纵然你祖父已经退无可退,他仍旧不会罢手。” 他稍稍停顿之后,淡漠地道:“那便看看谁的心更冷硬。” (本章完) 944【两虎相争】 广平侯府。 “你这番主动挑起话头,王平章肯定能意识到你还有后手,只是他未必会上当。” 谷梁大刀金马地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只古朴的瓷杯,浅浅饮了一口香茗后,神色凝重地打开了话匣子。在宫中的时候,他必须谨慎地处理好自己的立场,既要表现出对裴越的关照,又不能显得过于偏颇,更不会随意出手打乱裴越的计划,所以有些话只能留到私下里相问。 裴越悠悠道:“无非是一个两难抉择。蓝宇在南边派了大量人手寻找蓝知秋,这个消息肯定早已传给了王平章,只是他们没有料到我让钱冰一直待在蒲圻城里,然后借助水师的战船顺着海岸线北上。在我几次三番的暗示之后,如果王平章连蓝知秋这个隐患都想不到,那可不是我心目中城府深沉的魏国公。” 谷梁微笑着抬手点了点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两难?” 裴越道:“要么他坐视我将王九玄的名声彻底毁掉,要么就在陛下发怒之前出手杀死蓝知秋。如果他选择后者,无论蓝知秋死在城外还是台阁的监牢内,他都必须暴露自己藏在水面下的力量。不是我喜欢骂人,王平章真如老乌龟一般,不用力逼他一下,他就会一直隐于幕后搞风搞雨。” 谷梁又问道:“如果他选择第一种策略呢?” 裴越沉静地道:“岳丈,王九玄可不是李炳中,如果王平章坐视我毁掉他最看重的长孙,那意味着他已经退到谷底,接下来不可能继续弓着腰前行,必然会有强力的反弹。他想黄雀在后坐收渔人之利,我就要逼他主动跳出来。” 谷梁凝望他良久,叹道:“你其实最适合做陛下的忠臣良将。” 裴越微微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苦笑道:“也不光是替陛下谋局,若是二皇子和王平章得势,我估摸着就得带着一家老小流亡海外了。再者,我一直想不明白,陛下究竟哪来的自信,照眼下这个局势发展下去,指不定会出什么大乱子。” 谷梁言简意赅地道:“因为京都无虞。” “这倒是,禁军握在李訾手中,有萧瑾执掌京都守备师,陛下又借着四皇子谋逆案来了一次从里到外的大清洗,城内已经非常稳定。再加上南城那些随时都能披挂上阵的老卒,就算京军三营同时发疯造反,短时间内也无法攻破这座巍峨的都城。”裴越神情复杂地说道。 京都不仅仅是一座城,抛开裴越所言的军事力量不谈,城内还有百万居民和无法计数的军械粮草。就算是他亲自领兵进攻,面对高度接近五丈的坚实城墙以及精锐剽悍的数万勇士,恐怕也只能望而兴叹。 谷梁平静地道:“原本王九玄身处禁军算是一个变数,陛下和王平章各有谋算,但伱这次将王九玄打落凡尘,等于替陛下解决了唯一的隐患。京营不可入城是铁律,不管你还是王平章,难道靠着府中几百亲兵就能夺占皇城?陛下虽然喜欢垂钓,却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你的担忧在他看来根本不是问题。” 裴越摇摇头道:“总不能每次都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我没有陛下那么自信,不会小觑王平章的底蕴。” 谷梁又回到先前的问题,缓缓道:“倘若这次王平章继续退让,即便王九玄身败名裂也不为所动,你能拿他怎么办?” 裴越目光微微一凝,坚定地道:“储君之争,该结束了。” 谷梁点点头,话锋一转提醒道:“陛下不会一直让你占据上风。” 裴越眉头皱起,沉声道:“他到底知不知道我这是替他解决麻烦?” 谷梁起身走到窗前,语气萧瑟地说道:“越哥儿,在陛下看来王平章固然是一个麻烦,你又何尝不是呢?在可以控制的前提下,你和王平章斗得越狠,对于朝廷的好处就越多,最好你们能两败俱伤。至于陛下之前给你的那些许诺……君无戏言?皆戏言耳。” 裴越转头望着中年男人宽厚的背影,知道他因为当年的往事打心底里不信任皇帝这种生物,只是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番话是否会变成现实。 谷梁沉默许久之后说道:“无论时局如何发展,你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做好万全的准备。” 裴越轻叹一声,目光中的迟疑终于消散,颔首道:“好。” …… 皇城,两仪殿暖阁中。 “这件事未免太荒唐了。” 开平帝望着神情沉静的沈默云,给昨夜发生在北郊小院那场厮杀的性质定下了基调。 沈默云缓缓抬起头来,语气中极为罕见地带着几分恳求意味:“陛下,林合在残缺之后心性有些扭曲,臣原本以为让他在台阁中做些案牍工作,能够慢慢改变他的想法。如今他犯下这等大罪,臣……臣愿意用左令辰之官职,加上十余年来的微薄功劳,换他一条性命,恳请陛下允准。” “胡闹。” 开平帝略显怒意,正色道:“你是朕的股肱之臣,岂能拿肩上的责任来做交易?” 沈默云垂首道:“终究是臣教导无方之责。” 开平帝烦闷地摇摇头,放缓语气道:“连朕都不能随心所欲,你又怎能例外?他查裴越倒也罢了,就算和裴越的亲卫发生冲突,也可以用台阁的章程作为依据。但他私下联络宗室和勋贵,如果这次不杀他,将来岂不是人人效仿?你做了十七年的左令辰,难道连台阁的最高准则都不记得?” 沈默云并无应答。 开平帝又道:“再者,如果不给裴越一个交代,你当那家伙会善罢甘休?”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默云缓缓道:“陛下,能否给他留一个全尸?” 开平帝颔首应允,抬手揉了揉眉心,说道:“你也借着这个机会肃清台阁内部的风气,以免再出现类似的事情,朕不希望你再三被那些蠢货牵连。” 沈默云躬身道:“臣遵旨。” 开平帝便朝旁边看了一眼,片刻过后一位仪态从容的年轻人走进暖阁,正是陈皇后的娘家侄儿,陈安陈静严。 开平帝指着此人说道:“他是朕钦点的銮仪卫副指挥使,办事还算用心,由他负责彻查昨夜的事件。朕知道林合于你而言与子侄无异,此事不会让他一个人背负所有罪名,无论刘费还是王九玄,待查清之后,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沈默云在听到那个“副”字时眼神微微一动,至于皇帝后面的那番话,他没有表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态,垂首道:“谢陛下恩典。” 陈安上前行礼道:“下官拜见沈大人,还望沈大人不吝指点。” 沈默云微微颔首,并未看他,只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臣请告退。” 开平帝没有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点头答应下来。待这个中年男人离去之后,他转而望向陈安,只见年轻人脸上的神情依旧镇定,不禁微笑道:“沈默云的本事你学不来,老老实实办好自己的差事就行。” 陈安恭敬地道:“微臣谨记。陛下,此案要查到哪一步?” 开平帝平静地说道:“一查到底。” 陈安心中一凛,瞬间领悟皇帝是要让銮仪卫在都中站稳脚跟,便躬身行礼道:“微臣遵旨。” (本章完) 945【一路向北】 风助群鹰击,云随万马来。关前无数柳,一夜落龙堆。 大梁北境苍茫之地,名为云州。 出京都再经过兴梁府,然后朝东北方向前行,便是云州地界。 云州地域广袤气候严寒,在赋税的贡献上自然比不上南境五州,却也拥有得天独厚的丰饶物产,譬如各种珍禽异兽、皮毛药材和极为畅销的原木。又因为濒临怒海的便利,云州的各种货物可以通过海运送往大梁各地。 相较于南境的阡陌相连人丁繁盛,云州境内显得地广人稀。不过在此春暖花开之时,贯穿北境的官道上颇为繁忙,南来北往的商队和马车川流不息。 在这样的景况中,两辆普通马车并二十余名家仆护卫的队伍看起来稀松平常,一直到他们离开官道转向东面的兴安府,始终不曾引起旁人的注意。 这两辆马车虽然足够坚固,但委实算不得舒适,尤其是转入州府直道之后,路面开始出现颠簸的状况,让这趟漫长的旅途变得没那么惬意。 车厢中的少女仿佛是天然的乐观派,她一身丫鬟装扮,虽不敢随意掀起车帘看外面的景色,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失过,略显激动地问道:“小姐,这次我们是不是可以安定下来了?” 陈希之眉眼间有着非常明显的郁卒之气,她扭头望着喜形于色的丫鬟弄玉,想要训斥几句却终究说不出口。弄玉并非陈家的家生子,陈希之救下她并且帮她报了灭门之仇,起初并未太过在意,权当是养了一只猫儿狗儿,后来又让她去到林疏月身边当了细作。 所谓患难见真情,她没想到自己落难之后,弄玉竟然有以身殉主的念头,后来亦是不离不弃尽心服侍。在幽居京都的这段日子里,两人的关系不断发生着变化,虽然名义上仍旧是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 踟蹰片刻后,陈希之没好气地说道:“被流放到荒蛮之地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也就你这个傻丫头还能笑得出来。” 弄玉靠过来挽着她的胳膊,甜甜地笑道:“至少小姐不用再涉足险境,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距离北郊小院的夜战已经过去两天,当晚在解决那些不速之客后,邓载便按照裴越的吩咐,立刻将陈希之和弄玉送走。等到第二天中午宫中展开辩论,她们已经进入云州境内,这便是裴越信心十足的原因,也是王平章没有死磕到底的根源。 魏国公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裴越就算真的和陈家后人有关联,也不会傻乎乎地等着别人来抓住自己的马脚。 “安安稳稳……” 陈希之重复着这个词,随即面上浮现一抹清冷的寂寥,摇头道:“如果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安稳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弄玉经过这两年的相处,对于小姐的心意倒也很了解,闻言只能恳切地劝道:“小姐,事已至此,不如放下执念。裴侯爷虽然对小姐不算客气,可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答应叶姑娘之后便不会反悔。” 陈希之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失笑道:“你整天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莫非是看上他了?要不我跟外面的人说一声,让他们送你回京都。既然伱心思不在此处,我也不敢留你了。” “小姐啊!”弄玉霞飞双颊,无奈地喊道。 陈希之便轻拍她的手背道:“不逗你了。我心中的执念不会消失,裴越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会给我兴风作浪的机会。成王败寇自古如是,我败在他的手里亦无话可说。只是,我对于他这次的安排有些失望罢了。” “失望?”弄玉面上浮现不解的神情,想了想说道:“小姐为何要失望?裴侯爷只是让婢子去走了两趟,就引得那些贼人主动上钩,不仅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定还能取得更大的胜果。” 陈希之悠悠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事后的安排。先前我对你说过,这次是他主动出手算计别人,意味着他正式踏入朝争之路,将来迟早会和那些人决裂。于他而言,上策肯定是让我留在京都,以他如今的实力想要做到这件事并不难。” 弄玉担心地问道:“让小姐留在京都?可是这样不会很危险吗?” 陈希之平静地说道:“富贵险中求,想要做大事怎会没有风险?但是我相信他明白,我值得他冒这样的风险,因为我的娘亲是陈家之主。将来等到关键时刻,只要裴越让我站出来指控刘铮和王平章,皇帝十余年来打造出来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得位不正,残害手足,这样的人如何能让天下臣民信服?” 弄玉吐了吐舌头道:“小姐,你还没有放下呢。” “这辈子是放不下了。”陈希之眼中终于流露出一抹苦涩,随即缓缓道:“如果他不选择上策,中策便是送我去南境。虽然我还没有完整分析出他的真实意图,但是从年前祥云号和沁园的资金流动来看,他显然是要放弃京都转而图谋地方州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那位席先生便在南境,倘若我和席思道联手,他的任何意图都能轻易实现。” 弄玉心想若不是因为叶姑娘的存在,裴侯早就动手了,怎么可能会信任小姐? 陈希之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不禁抬手轻轻掐了一下她光洁的下巴,嗔道:“这丫头的心果真飞走了。” 弄玉倒也不敢惹她生气,讨好地笑道:“小姐,就算为了叶姑娘考虑,你也不能再冒险呀。” 陈希之轻叹一声道:“如今我手无缚鸡之力,身边只有你这个笨丫头,连银子都被叶七管了起来,还有什么能力去冒险?我也只能感慨而已,原以为裴越会朝着我的预想走下去,终究还是天不遂人愿。” 弄玉不愿她沉湎于这种失落的情绪中,便转移话题道:“不知裴侯爷会将我们安置在什么地方,北边天寒地冻,若是藏在深山老林之中,小姐的身子怕是有些难熬呢。” 陈希之眼神复杂地道:“你那位裴侯爷比猴儿还精,我甚至怀疑世间各处都有他的巢穴。至于云州之地,想必你不知道,当初他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以他的狡猾和奸诈,岂能不顺手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番话里牵扯到一件旧事,那还是开平四年,裴越奉旨协助石炭寺筹建矿场和商号,第一站是京都南面的永州,第二站便是气候严寒的云州。 弄玉恍然大悟,惊讶又佩服地道:“原来如此,那便不用担心了。” 望着她眼中满满的期待,陈希之心里却涌起一丝怅惘的情绪。 远离京都,平静度日,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又不得不接受,因为她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利,想来这也是裴越看在叶七面上做出的最大让步。 难道真的要就此了结残生吗? 她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感受着北疆依旧带着寒意的朔风,望着辽阔的大地和萧索的景色,远处似乎有延绵群山隐约可见。 在阴诡风云中蹉跎二十余年,她还是第一次静下心欣赏天地之间的风景。 不禁生出悠然神往之心。 (本章完) 946【烽火连三月】 云州西面便是化州,再加上化州以西的邓州,共同构成大梁的北境三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是京都的屏障,即便千百年来这道屏障并未发挥过作用,可是没人会无端质疑这些疆土的价值。 据说荒原之上生活着身高八尺如凶兽一般的蛮族,据说那些蛮人性情暴虐手段残忍,据说他们还保留着生啖人肉渴饮人血的习惯,据说…… “这鸟天气真古怪,跟往年完全不一样,都已经开春了还这么冷,真他娘的邪乎。那些大老爷们天天说蛮人不得不防,难道蛮人就不是人?这么冷的天蛮人就不需要窝在洞里过冬?老子真想让那些大老爷自己过来守几日,看看他们能不能熬得住。” 北山村外的小河旁,队正刘古一边烤着火,一边絮絮叨叨地咒骂着。 此处位于化州边境,再往北便是荒原,大梁在这段绵延上千里的边界线上建立百余个兵站,每个兵站都有百人队驻守。 这里最大的官儿也只是哨官,所以上下级的阶级观念没有那么森严,听着刘古数年如一日的抱怨,他身边一位名叫顾思安的老卒说道:“刘大,你这话要是让齐哨官听见,多半又是一顿训斥。” 刘古神色一窒,随后抻着脖子道:“老子会怕他?不就是打着哥舒大帅的旗号,跑到这里镀金来了。真要是蛮人打过来,这种软骨头肯定第一个跑,你们信不信?” 众人皆笑,另一位看起来面容略显稚嫩的兵卒好奇地问道:“刘大,北边真的有蛮人吗?” 刘古点了点头,见那兵卒流露出紧张的情绪,便大咧咧地笑道:“怕个鸟,蛮人为啥要叫蛮人?因为他们至今还光着屁股在雪地里打滚,跟那些野兽没什么区别,所以才叫蛮人。咱们去年也杀了不少野兽,这些畜生瞧着凶狠,实际上杀起来很简单。” 气氛愈发显得轻松悠闲。 刘古说得兴起,便继续给那新兵解释道:“老子没见过蛮人,不过后面村子里的猎人见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从前年开始便很少能见到蛮人,去年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说不定,那些蛮人早就死光了,所以压根不用担心。” 北疆虽然地广人稀,但肯定不会千里无人烟,有很多像北山村这样的小型村镇,兵站也大多建立在这些聚集地的附近。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这些苦哈哈一般的将士也会时常拿着碎银子跟村民交换一些需要的物品。 新兵名叫杨定,从军不足半年,不知怎地被赶到守御北境的宣化大营,也就是大梁军中戏称为后娘养的所在。在刘古等人看来,这小子肯定没有任何背景,否则至少也能在内陆军营待着,不会直接跑来最苦最难的边境兵站。 杨定闻言若有所思,然后又问道:“刘大,以前有过蛮人南下的记载吗?” 刘古摇摇头道:“从来没有。” 顾思安伸出双手靠近火堆,叹道:“那我们这些人成天巡逻的意义是什么?” 刘古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你巡逻个屁!见天儿在这里烤火,要是让姓齐的知道,老子都不一定能保下伱。” 顾思安也不着恼,笑道:“刘大,烤火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姓齐的有本事将我们十个人全部拿下打军棍,那我才真的服他。” 风儿忽然有些喧嚣。 “刘大,怎么觉着有点不对劲呢?”一位名叫陈丹的兵卒缩了缩脖子。 刘古不耐烦地道:“都跟你们说了,所谓蛮人就是一群没开化的野人,不要整天自己吓唬自己。” 天地之间似乎变得格外安静。 顾思安收回双手,下意识地按住身边的刀柄,摇头道:“不对,陈丹这家伙鼻子灵着呢,难道你忘了前年那次他提前察觉到兽潮?” 刘古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然后一跃而起,凝眸看向已经冻住的小河对岸,那里是一片密林,看起来并无异常。 其他人尽皆站起身,杨定虽然是他们眼中的新瓜蛋子,但是动作甚至比这些老卒更敏捷,而且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没有丝毫慌乱的情绪。 陈丹忽地皱眉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 刘古扭头问道:“啥?” 陈丹的神情愈发凝重,缓缓道:“我似乎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震颤。” 顾思安一脸晦气地道:“不会又是兽潮吧?” 便在这时,刘古猛然发出一声叱骂:“干他娘的!” 声音隐隐有一丝颤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极其魁梧高大的身影从密林中出现,他们长着梁人一般的面孔,只不过身上的袍子透着野蛮和粗犷的气质。尤其这些人的脸上还染着乌黑的图案,配合他们格外壮硕的身躯,真如传说中所言就像野兽一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连刘古在内一共十人,尽皆愣愣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蛮人从密林中出现,一直到填满他们的视线。杨定此刻依旧保持着冷静,粗略算去,这群蛮人至少在二百左右。 双方隔着一条小河对望。 依照西府军事院拟定的军规,宣化大营的所有将士都必须肩负起守御疆土的职责,朝廷花银子养着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防备有可能越境扰民的蛮人。 但是此刻双方的人数相差太过悬殊。 刘古忽地目光一凝,心中泛起剧烈的恐惧。 他竟然在这些蛮人手里看见了兵器,虽然不是大梁的制式武器,虽然这些兵器看起来非常粗糙,但是荒原上的蛮人怎会炼铁之术? 刹那之间,他蓦然发出一声怒吼:“跑!” 十人小队不再犹豫,拼命地朝南方撒腿狂奔。 在他们身后,蛮人武士冷漠地望着,嘴角泛着残忍的笑意,似乎对这些人的逃跑毫不在意。 开平七年,三月初四,北疆边境数座兵站先后燃起代表最高危险等级的狼烟。 …… 京都。 从秦州松宁城走陆路进京,约莫需要五天时间,蓝知秋这一路上无比纠结,随着距离京都越近,他便愈发觉得煎熬。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钱冰忽然拉开了马车的门,露出一个不符合他身份的温和笑脸,伸手道:“蓝公子,京都到了,请。” 蓝知秋犹豫良久,这些天他时常从梦中惊醒,身上往往被冷汗浸湿。 那些噩梦无比清晰,不是从天而降的杀手将他们这些人杀个干净,便是皇帝陛下面孔狰狞地要将他抄家灭族。 钱冰微笑道:“蓝公子,早晚都要出来的,请不要让我难做。” 蓝知秋咬牙起身,从车厢中出来后,抬头便望见这座巍峨的雄城。 他冷声道:“你要将我送去哪里?” 钱冰非常礼貌地说道:“陛下有旨,召你入宫。” (本章完) 947【蓄势待发】 中山侯府,后宅花厅。 “三条。” “诶,我胡牌了。” 谷蓁俏脸微红,将自己面前的牌依次推倒,略带几分得意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冤大头。 裴越不情不愿地将那张三条放下,然后上身前倾看向谷蓁的牌面,帮她计算胡牌的点数,愁眉苦脸地说道:“娘子手气真好,又赢了我二钱银子。” 一个又字道尽心酸。 在他身后站着的桃花笑眼弯弯地拿着银子,送到谷蓁的大丫鬟手中。 “等等。”林疏月柔声喊住桃花,冲裴越眨眨眼道:“少爷,你算错了。如果按照你之前教我们的规矩,谷姐姐这次胡牌算下来有三钱银子呢。” 裴越震惊地道:“真的?” 坐在西首的叶七白了他一眼,笑道:“这么大个侯爷还想赖账,你羞也不羞?要不是有林妹妹帮我们看着,今天不知道被伱赖掉多少了。” 林疏月如今掌着京都沁园和祥云号的经营大权,加上前两年的历练以及她在账目方面的天赋,早已练出一双火眼金睛。裴越教会大家麻将的规则之后,她领悟的速度最快,而且对于点数的计算非常准确。 裴越叹道:“有疏月在,哪能赖掉你们的银子。瞧瞧,才玩了一个时辰,盒子都快空了。” 旁边侍候的丫鬟们看得满心羡慕,这世上有几个男子愿意陪自己的妻妾嬉戏?更不消说眼前这位可是手握实权的一等国侯。 桃花来到裴越身后,从红漆嵌珐琅面梅花式香几上的盒子里又取出一钱银子,这时便见谷蓁笑吟吟地对裴越说道:“谢谢相公。” 裴越望着她璀璨的笑眼,心中颇觉喜悦,面上依旧可怜兮兮地道:“不用谢,娘子手下留情就好。” 如果让外人听见他们相互之间的称谓,肯定会一头雾水。 按照当世的礼法,叶七和谷蓁可以姐妹相称,林疏月和桃花则必须称呼她们为夫人,这便是礼不可废。但是在中山侯府之内,她们互相皆以姐妹相称,并未强行区分妻妾之别。 更令裴越感到惊奇的是,他没有提过类似的要求,完全是她们自发达成的约定。 当然,桃花性情懵懂处世不深,出身于官宦世家的林疏月却不会漠视礼法。她刚开始一板一眼地依礼而行,很快便被叶七改了过来,让她和桃花一切如旧。 至于裴越自己,他和叶七之间以夫人夫君互称,到了谷蓁这里又变成娘子相公。林疏月和桃花则依旧像往常那样喊他少爷,既没有遵循国礼称他为侯爷,也没有因为他自立门户而改口老爷。 简而言之,这一大家子似乎并不打算恪守这个世界的礼教,故而别有一种温情在。 牌局继续进行,这种新颖的娱乐方式显然出自裴越的手笔。相较于已经存在的诸如叶子牌之类的消遣手段,麻将的趣味性显然更加浓厚,而且上手非常容易,很快就吸引住这些千娇百媚的妻妾们。 以裴越如今的身家地位,就算要弄一副白玉质地的麻将牌都轻而易举,只不过他没有那种奢靡的习惯。再者他也不是为了炫富,只因春日容易困乏,府中的姑娘们略显恹恹,他便让人找工匠做了几副麻将,果然受到她们的热烈欢迎。 只可惜他一直是牌桌上的输家,起初他确实是刻意放水,不曾想她们的水平进步极快,不过六七场牌局下来就已经成为高手。 叶七打出一张七万,随后平静地说道:“最近外面可不太平,难为你还有闲心陪我们。” 其他人不禁竖起了耳朵。 裴越一边整理着牌面,一边微笑道:“我是苦主,那些人巴不得我沉醉于温柔乡中,最好连北营都别去,就此做个富贵闲人。” 叶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柔声道:“你让那位钱主事直接将盖子揭开,会不会惹恼宫中那位?” 裴越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淡然道:“蓝知秋和王九玄沆瀣一气,派人去南周刺杀我,陛下若是不严惩,将来谁还敢做忠臣?” 谷蓁听得心中一紧,去岁那次南行她看遍世间风景,裴越却接连遭遇危险,虽知他是不想自己担心,此刻亦不禁涌起感动与后怕的情绪。 思绪飘飞之际,牌局便无足轻重,她随手打出一张五筒。 “哈哈,胡了!” 裴越将牌一推,满面喜色地道:“娘子,我这副牌可不小哦。” 正高兴时,一名丫鬟进来禀道:“侯爷,邓统领求见,现在外书房候着。” 裴越摆摆手道:“不急,咱们先算账。” “去去去。”叶七起身将他往外推,嗔道:“赶紧忙你的正事去,让桃花陪我们玩。” 裴越无奈地叹气,引得众人娇笑不止。 待他心情愉悦地来到外书房,便见邓载亦是满面激动之色,朗声道:“少爷,王九玄完了!” 裴越眉头微挑,指着桌边说道:“坐,详细说来。” 邓载落座之后,难掩兴奋地说道:“宫中已经通过两府明发圣旨,因王九玄德行有亏、滥用职权之故,罢免他禁军统领一职,剥夺出身以来文字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录用。少爷,那位钱主事将蓝知秋送入宫中后,这两天朝中已经吵成一团乱麻,一些人要求严惩蓝知秋和王九玄,另一部分大臣则将目标对准蓝知秋和雄武侯蓝宇,剩下的尽皆沉默不语。”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依照大梁律,诸谋杀人者理应徒三年,但是王平章请求留对,与陛下长谈的内容无法探知,事后便出了这道圣旨。” 裴越冷笑道:“老乌龟这是心里害怕,他以为王九玄只要离京,必然会陷入危险之中。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王九玄派人谋杀我,王平章自然觉得我会以牙还牙。就是不知道这次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让陛下松口让步。对了,蓝知秋呢?” 邓载道:“除了被贬为庶民之外,另外杖八十,流放三千里外之镇雄府,终身不得赦免。” 裴越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邓载笑道:“镇雄府位于渝州西南部,地处十万大山之中,据说那里瘴气密布,凶兽遍地,环境极其险恶。” “陛下倒是给他找了个好地方。”裴越亦笑了笑,随后叮嘱道:“你将这件事中所有文臣武勋的态度都记下,整理成卷宗送过来。” “是,少爷。”邓载恭敬地应下,发现裴越并未流露出兴奋的神色,不禁感同身受地说道:“还是太便宜他们了。虽说按照律法这样的惩治也说得过去,但少爷身处异国他乡,为国朝尽心办事,却遭到自己人的算计,陛下竟然不处死他们。” 裴越摇摇头,淡然地道:“北郊之局我已经占尽上风,按照陛下的习惯,接下来肯定不会让我太得意,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超出我的意料,只是……” 邓载见状便问道:“少爷,怎么了?” “王平章比我想象得更能忍,不过他连这样的结果都能接受,反倒说明此人有更大的图谋。”裴越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压低声音问道:“工部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邓载应道:“已经有了一些收获。” 裴越点点头,沉思片刻后,决然道:“准备动手罢。” 邓载凛然应道:“是!” (本章完) 948【一生一剑】 南城,平安坊。 乍暖还寒时候,天气反复无常,明明昨日的阳光如夏日一般温暖,今朝却又是寒风阵阵。 大街小巷上行人脚步匆匆,沧桑的面庞上满是风霜之色,这也是南城最常见的人群,因为他们既无背景又没势力,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为生计奔波。 故此,当穿着一身洗到发白棉袍的江万里走进平安坊后,并未引起路人的注意,坊内像他这样如老农一般的汉子随处可见。 “就在前面。”江万里身边的年轻人轻声说着,语调显得非常亲和,带着几分天然的友好。 江万里默不作声,跟着他走到巷尾一处民居门外。 年轻人停下脚步,微笑说道:“江大哥,你的家人就住在里面。虽然这里看起来很贫寒,但是左右都是朴实人家,不会闹出什么烦心的乱子。在你的家人住进去之前,我们已经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另外添置了一些结实耐用的家具以及米面油之类的必需品。” 江万里心中微动,努力挤出一抹笑意道:“我还以为这是太史台阁的安排,想着那里的官儿竟然转了性子,会如此善待没权没势的穷苦人家。” 当初在南周京城太平街上,他被蓝知秋胁迫不得不出手,最终还是放弃了杀招,以看似绚丽的进攻迎接死亡的到来。钱冰本意是想抓住活口,所以在察觉出他的异样后便留了几分余地,那一剑只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疤痕。 跟在钱冰身边那段时间,江万里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直到北面传来消息,他的家人竟然被太史台阁找到并且救了出来。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日,蒲圻城中的梅花傲然绽放,仿佛往他身体里注入活下来的勇气,随后才答应钱冰指认蓝知秋。 年轻人望着这个中年男人复杂的眼神,坦率地道:“江大哥,太史台阁的官员这次出了很大力气,如果不是他们出手找到你的家人,我们就算将这院子拾掇得再好,也没有任何用处。” 江万里叹道:“是,伱说的没错,只是我觉得太史台阁不需要我这种小人物的报答。许乐,你实话告诉我,裴侯准备让我做什么?” 许乐摇头道:“侯爷说了,当初你不是真的要刺杀他,所以你本就不欠他什么。帮你找到家人主要靠太史台阁出力,至于这座小院与你指认蓝知秋的功劳相比,委实不值一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回祥云号做护卫。不愿意也无妨,从此以后与家人在一起,买点良田安稳度日,不要再去做别人手中的刀。”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五百两银票,不由分说地塞到江万里手中,微笑道:“江大哥,你应该知道侯爷的为人,这番话绝非试探或者逼迫。侯爷还说,世道艰难,大家都不容易,能够远离那些恩怨争斗是天大的幸事,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江万里还没来得及推辞,许乐便转身离去,他急忙喊道:“兄弟留步。” 许乐没有停步,诚恳地道:“江大哥,以往咱们在祥云号相处得不错,你可不要让我为难。这笔银子你无论如何也得收着,不然我没法向侯爷交差。” 江万里欲言又止,望着许乐快步离去的身影,最终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他转身走到这户民居的门前,抬手欲敲之时,右手僵在了身前。 并非是这位已经领悟剑道真意的剑客近乡情怯,而是大门突然从里面拉开。 看着面前那张被岁月浸染了痕迹的面庞,江万里只觉心中有无数言语,却悉数堵在嗓子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门内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她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眼眶已然泛红,颤声道:“万里,真的是你?” 江万里满怀愧疚地说道:“是我。”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低头说道:“对不起。” “回来就好,你能回来就好,快进家。”妇人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将江万里拉了进来。 家中窗明几净,还有三个十多岁的孩子并排站着,脆生生地喊道:“爹!” 江万里走过去挨个摸摸他们的脑袋,千言万语终究只能化作一个歉然的笑容。 用完晚饭,等孩子们都睡下之后,夫妻二人才能静下来说会话。 “虽然你走了四年,但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妻子靠着他的肩膀,声音很轻很轻。 江万里脑海中浮现当初蓝宇的许诺,只要老老实实替他做五年事,便会放他离开让他和家人团聚,虽然他并不相信这种权贵的承诺,可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接受。没想到世事如此诡谲,他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侥幸活了下来。五年时间还没到,他就见到了自己的妻儿。 这一切的根源便是那位年轻的中山侯。 想起怀中那五百两银票,江万里叹道:“过些日子我们就离开京都,回老家置办一些田地,我……我答应你往后再也不会离开。” 少年时他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剑客,即便娶妻生子后也没有改变这个想法,因此时常在外游历,遍寻名家高手切磋以提升境界。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中了那些人的奸计,甚至连累到自己的家人,从此被迫变成权贵门下的鹰犬。 过往种种,竟是如此不堪回首。 妻子略显惊讶,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会甘于平凡的岁月,便问道:“万里,这些年你究竟遭遇了什么事?那些将我和孩子们抓起来的坏人又是什么来历?” 江万里沉默片刻,然后从故事的源头开始讲起,一直到万籁俱寂之时,他才讲完这段充满屈辱和曲折的往事。 妻子显然已经听得痴了,她凝望着江万里的双眼,柔声道:“万里,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江万里微微一怔,摇头道:“我说过了,往后我只想陪着你们过安生日子。” 妻子温婉地说道:“我是你的妻子,难道还不明白你的性情?你能活下来,我和孩子们能重见天日在这里安顿下来,还有你怀里的五百两银票,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位中山侯的缘故。如果不让你去见他一面,我知道你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江万里轻声一叹,将妻子搂入怀中,二人相依相偎,一如当年。 翌日午后,中山侯府,前院偏厅之中。 裴越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叶七,然后对客座上的江万里说道:“这位是我的内人叶七,她听说我要见你,担心你暴起伤人,所以一起跟来。当初在南周京城,我险些死在你的剑下,故此她才有这样的担忧,望你不要介意。” 叶七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会折损裴越的体面,闻言依旧保持着平静,坦然又带着几分审视地看向那位面相平凡的陌生男子。 江万里拱手道:“侯爷果然坦诚。” 裴越微微一笑,知道此人不善言辞,便主动开口道:“你今日求见所为何事?是家宅那边安排的不妥当,还是特地来同我道别?” 江万里起身行礼道:“侯爷,在下愿效犬马之劳,还请不要嫌弃。” 裴越楞了一下,随即摆摆手道:“我已经说过,你指认蓝知秋于我而言帮助极大。你并不亏欠我,反而是我做得还不够。再者,你好不容易才从雄武侯的控制下逃出来,没有必要再跳进我这个火坑里。” 江万里躬身不起,坚持道:“请侯爷应允。” 裴越只能起身走来将他扶起,感慨道:“老江,你是个古板正派的江湖人,不适合做那些阴暗活计,否则当日你就不会对我留手。我身边不缺忠心部属,其中亦不乏高手。实不相瞒,我这辈子没怎么做过好事,好不容易做了一次好事,怎能自食其言?你且安心过日子,不必再蹚浑水。” 江万里摇摇头,认真地道:“侯爷,在下既是江湖人,总不能连知恩图报这四个字都丢掉。” 裴越面现难色,回头看了一眼叶七,却见她微微颔首。 思忖片刻后,裴越问道:“你如果替我办事,家人怎么办?总不能又时常分别。” 江万里斟酌道:“侯爷误会了,在下并非想成为侯爷的部属,今日前来只想替侯爷办一件极难的事,以此来报答侯爷的恩情。” 裴越忽然觉得这个如老农一般的男人很有趣,便问道:“何事?” 江万里微微抬头,这一刻的眼神竟然如利刃一般锐利,沉声道:“我有一剑,必杀一人。” 在他抬头的瞬间,叶七便来到裴越的身边。 裴越抬手示意她不要紧张,又问道:“无论何人?” 江万里应道:“是。” 裴越和叶七同时感觉到此人身上的气势,眼见对方如此坚持,他便点头道:“好,不过我对你有一个额外的要求。” 江万里道:“侯爷请说。” 裴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地道:“活着。” 江万里眼中的杀气渐渐消散,望着这张俊逸出尘的面庞上真诚的笑意,他心中再度涌起一股暖意,拱手道:“在下谨记于心。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侯爷需要在下出手,请派人去平安坊中知会一声。” 他依旧像往常那般不苟言笑,行礼之后转身离去。 裴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江湖人呐……” (本章完) 971【落荒而逃】 翌日,北城。 裴越骑着一匹卖相绝佳的高头大马,表情略显烦闷。 胯下的坐骑不通人性,远远比不上当初裴城送给他的那匹神骏。并非裴越喜新厌旧,而是那匹马伴随他从西境再到南境,一路厮杀无数,在战场上配合默契,为他的显赫军功做出极大的贡献。 故此,那匹马在中山侯府中有专人负责喂养,宛如大爷一般悠闲自在,裴越平时出行则随便从马厩中另选一匹。 不过此刻他的心情与坐骑无关,而是因为前方不远处那座宽敞舒适的御辇。 皇帝大多不是正常人,可自己遇见的这位似乎格外不正常。 昨日才毁了二皇子争夺储君的希望,今天就破天荒地出宫前往齐王府,不论你是要关怀一下那位可怜的二殿下,还是严厉警告对方以便此事彻底终结,如此急切不担心会适得其反吗? 最关键的是,你想做什么无人能够阻止,为何一定要带上我?大清早就让内侍省都知刘保跑来传召,莫名其妙地扰人清梦。 我是京营主帅又不是大内总管,有毛病! 裴越心中腹诽不断,似乎也不愿刻意遮掩,脸上自然带出几分情绪。 旁边还有一骑,上面坐着一位相貌秀气的年轻人,注意到裴越阴沉的脸色,他便拽动缰绳稍稍靠近一些,低声道:“裴侯可有烦心之事?” 裴越收敛心神,淡淡地道:“陈指挥使,你这个问题让我很忐忑啊。” 其人便是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陈静严,闻言不禁苦笑道:“裴侯言重了,在下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值当裴侯如此在意。” 裴越悠然道:“静严兄何必妄自菲薄,銮仪卫峥嵘渐露,已然成为陛下手中一柄澄清玉宇的神兵利器,阁下身为副指挥使,正是大展拳脚实现胸中抱负的好时机。” 陈安汗颜道:“裴侯谬赞,在下心中所念,唯有尽心竭力替陛下办差。” 裴越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相视一笑,面上尽皆滴水不漏。 裴越想起与此人初识的场景,那是西境战事结束后,在四皇子筹办的闲云评上,他带着裴宁、沈淡墨和桃花赴会,席间被人刁难攻讦,陈安挺身而出为他解围。 然后便是他迎娶林疏月的时候,陈安传旨兼送信,让他注意保护裴宁,这才没有让路姜得逞。 那个时候裴越还没有意识到此人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是皇后的亲侄儿,又为开平帝看重,所以偶尔能出现在一些重要的场合。直到他将沁园的半成股份送入宫中,开平帝和陈皇后命陈安负责打理,他才隐约明白此人绝对不是一个得宠的外戚那么简单。 等到北郊小院夜袭之战后,銮仪卫走上台面,陈安的身份才水落石出。 外戚不能执掌军权亦或是主政朝堂,但銮仪卫原本只是宫中培养的人手,虽然与普通军卫的官职相同,却不隶属于西府管辖。这些人的饷银是从皇帝自己的府库中拨出,在他没有肆意扩大这支队伍的规模之前,朝中重臣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陈安身为銮仪卫副指挥使没有引起波澜。 裴越知道他的官职,也明白依照开平帝的习惯,陈安顶多算是銮仪卫第三号人物。 他懒得去想前两位隐藏在云山雾罩中的密探首领究竟是何人,就算某天开平帝指着宫中的一位小太监,说此人便是銮仪卫指挥使,裴越也会坚信不疑。 这是沈默云需要关注也必然会关注的问题。 裴越感兴趣的是陈安对自己的态度,过往那些事虽然是出于开平帝的照顾,陈安只是一个执行者,但裴越能感觉到此人颇具善意。 一种毫无来由的奇怪善意。 在陈安的身份暴露之前,裴越就暗中查过他的底细,毕竟那段时间正是他和沈默云相互信任与合作的阶段,用起太史台阁的乌鸦毫无负担。结果在意料之中,陈安的底子很干净,而且在那场闲云评之前,他与裴越没有任何交集。 于是裴越想不明白,既然咱们压根没有交情,伱总是这般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作甚? 陈安察觉到裴越望着自己的目光愈发古怪,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脸颊,笑问道:“裴侯,莫非是在下脸上染了污痕?” 裴越摇摇头,收回目光后说道:“静严兄,其实有件事我很好奇。” 陈安微笑道:“裴侯请说。” 裴越望着前方的御辇,悠悠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殿下比你年长一些?” 陈安颔首道:“没错,齐王殿下比我大三个月。” 裴越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此说来,二殿下是你的表哥?” 陈安是陈皇后兄长的次子,二皇子则是陈皇后的长子,两人从亲疏关系而论非常近。 陈安已经明白身边的年轻权贵要说什么,但他没有着急忙慌地解释,而是依旧沉稳地微笑应道:“裴侯说的对。” 裴越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平平淡淡地道:“难怪陛下这么信任你。” 此人毫无疑问很适合銮仪卫这种特别的衙门,要知道让二皇子身败名裂的证据便是出自他手,裴越只是居中安排,将那些证据交给一个合适的对象。 如果说以前陈安做的那些事无关紧要,那么这次他是亲手毁了二皇子的未来。 陈皇后包括后族那些人会如何看待他? 二皇子将来是继续做亲王还是登基大宝君临天下,对于陈皇后和后族来说可是天壤之别! 陈安初听裴越之言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可是稍稍思忖过后,他又觉得裴越不是这种肤浅的人,更像是有意试探,于是坦然地说道:“陛下有命,为人臣者理当尽心竭力。” 裴越微微摇头道:“静严兄不必误会,在让宗族亲属头皮发麻这方面,我比起你来或许要更胜一筹。” 这话非常直白,陈安不禁楞了楞,随即哑然失笑。 陈安对付二皇子的确会让他的亲人愤怒,但相比裴越和定国府之间的那些仇恨,他至少还可以用圣意不可违来遮掩一二。 一个简简单单的玩笑让两个年轻人的隔阂减轻少许。 裴越悠悠道:“说起来,我这些年承蒙静严兄的关照,其实一直很想郑重道谢,又恐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因而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陈安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裴侯,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那都是陛下对你的爱护和体恤,在下实不敢妄贪天功。” 裴越笑了笑,目光直视前方,坦率地道:“我不太喜欢相互试探,一句话要绕十几个弯子,所以不知静严兄能否为我解惑。” 陈安点头道:“裴侯但问无妨。” 裴越微笑道:“虽然静严兄方才所言不虚,那些事的确是陛下出于对我的保护,可我总觉得静严兄对我心存善意,这不禁让我茫然疑惑,实不知这份善意从何而来?” 旁边久久没有回音。 裴越扭头望去,登时大惊失色。 莫说他如今功成名就,就算是当年蜗居于定国府中时,也不曾这般震惊失态。 只见陈安神情还算平静,唯独眼中竟然有了一抹真切的羞意! 裴越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他知道在这个时代断袖之癖不算离经叛道,甚至很多达官贵人时常以此为风流之举,可他委实无法接受。 更何况陈静严不是那种男宠之类的卑微人物,而是堂堂銮仪卫的副指挥使。 简直荒唐。 “咳咳——”裴越强忍心中不适,看了一眼远处富丽堂皇的府邸说道:“到了,陈指挥使快去安排陛下的护卫事宜。” 然后一拍马臀径直离去。 这个明显带着疏远之意的举动弄得陈安一脸茫然,几瞬之后猛然醒悟,哭笑不得欲言又止。 他很想告诉裴越会错了意,我不是那种好男风的人。 可是想到自己如今的官职,陈安眼中又浮现一抹黯然,无奈地摇摇头,渐渐恢复到往常平静温和的姿态。 (本章完) 949【或轻于鸿毛】 化州,北境边陲之地。 在北山兵站这个封闭而又贫苦的地方,刘古算是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在十位队正之中历来说话声音最大,就连哨官齐壮繆都要敬他三分。虽然有传闻齐壮繆是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的亲信,但是在他还没有完全展现出自己的能力之前,很难压制住刘古这样的老卒。 这支十人小队除了杨定之外,余者皆是刘古的老部下,时间最短的张德也跟了他两年之久。 晋升无门,前途黯淡,这大概是每一位北疆戍边将士必须面对的现实,所以他们只能学着苦中作乐。平时这些人对刘古并不会表现得刻意恭敬,因为在这样严酷又艰难的生存环境中,没有人能做到八面玲珑,但是涉及到正经事时,他们对这位大大咧咧的队正却充满信任和服从。 刘古能稳稳地当着队正,几任哨官都拿他没有办法,当然不是凭着嗓门大。 某种角度来说,他和远在京都的裴越有几分相似,既能吃苦也会照顾下面的手足。 所谓拼命我第一个上,撤退我最后一个走,大抵如是。 在他发出那声怒吼之后,其他人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杨定稍稍落后一些,不时回头望向小河对岸那群按兵不动的蛮人。 这时一只大手按在他的后背,猛地将他向前推去,杨定扭头便见刘古瞪着一双牛眼睛吼道:“发什么楞,赶紧逃命!” 杨定今年才十七岁,虽然年轻稚嫩,但他并非那种自以为是的狂妄性格,闻言加快脚步,朗声回道:“是!” 顾思安边跑边纳闷地吼道:“刘大,不对劲啊,那些蛮人怎么没有追上来?” 刘古也有些犯迷糊,只是双方人数悬殊太大,再者蛮人手中都拿着兵器,此刻显然不是犹豫的时候。他回首望去,只见那些魁梧的蛮人依旧站在密林外围,似乎根本没有追击的欲望。 “管不了那么多,先回兵站报信!” 刹那之间,刘古便下了决断,其他人自无不可。 小河距离兵站约莫八九里地,北山村就在兵站西南面不远处,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支十人小队大概需要小半个时辰才能抵达。 然而—— 在他们前方又出现一群蛮人,数量在五六十人,彻底堵死他们的退路。 便在这时,小河对岸的蛮人迈步踏过冰封的河面,如一字长蛇从容前行,配合提前埋伏在南面的那些蛮人,将刘古等人围在中间。 “刘大,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勾搭了一个女蛮人,这些家伙才跟疯了一样找我们的麻烦。”张德撇撇嘴,一如既往地贫嘴着。 刘古笑骂道:“滚你娘的蛋,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雏儿,连娘们的衣服都没扒过。” 顾思安摇摇头道:“那可说不定,头儿兴起的时候可是连母羊都不放过。” 众人皆笑,杨定脸上也泛起笑意,只是心里却有些迷惑。 身边的同袍拿着微薄的饷银,日复一日地苦熬着,最令人绝望的是几乎看不到有转机的那一天。他们只能在凛冽如刀的朔风中积攒资历,用时间对抗命运,期望能在须发皆白的时候升成武将。即便只是最低等的哨官,也算有了一个官面上的身份,能给家人带去几分慰藉,能给子孙后代留下几分功劳。 像这样卑微到尘埃里的将士,在遭遇将近三百名如荒原巨兽一般的蛮人后,他们为何还能表现得如此轻松? 杨定想不明白。 来到宣化大营之前,他当然听过这座大营的赫赫名声,无非是人皆嘲笑奚落,一句后娘养的便引申出数万将士的命运。相较于那位不知底细的哨官齐壮繆,杨定真的认识主帅哥舒意,甚至对方主动要留他做亲兵。 只是想起父亲的叮嘱,以及那沉重如山压在肩上的先祖荣耀,杨定坚决要求前往边境兵站。 刘古等人并未做出欺压新兵的举动,也没有对他格外热情,只将他当做普通的同袍对待。虽说这和杨定机灵聪明的性格有关,最关键在于大家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习惯报团取暖。 半年时光一晃即逝,杨定以为自己的历练将会平淡地结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个寒冷的春日,见到传说中的荒原蛮族。 更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身边这些同袍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行,此刻却隐隐流露出几分铁血的味道。 刘古并未留意杨定的神色变化,他探手摸向腰间的刀柄,大如蒲扇的手掌将刀柄牢牢握紧。 其他人亦如是。 顾思安叹道:“话说回来,我连娘们的手都没有摸过,就这么死了,不甘心啊。” 从小就具备危险预知能力的陈丹耸耸肩道:“刘大不是说过等两年就将他妹子许给你?” 顾思安呲牙道:“算了,我天生就是个贱命,怎么配得上刘大的亲妹子?” 张德笑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刘大长得像蛮人,他亲妹子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你才不敢点头答应。” “一群王八羔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磨牙放屁,都给老子消停点。” 刘古恶狠狠地骂着,然后转头看向杨定,咧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非常亲切地说道:“喂,你小子背景挺吓人吧?先别急着否认,老子这双眼睛不会看错。虽然你平时藏着掖着,但老子能看出来你挺有能耐,估摸着不是哪位勋贵府上的公子哥,就是京都那边的将门子弟。” 杨定心情复杂,还未开口,忽见那群蛮人让开一条路,然后一位壮硕魁梧的蛮人走上前,身边跟着一个中年人。 顾思安低声道:“这个应该就是蛮人的头领。” 他猜测的没错,那个魁梧的蛮人便是如今荒原上绝大多数蛮族共同的首领猎骄靡,旁边的中年人是他的心腹亲信军须靡。 猎骄靡望着被围在中间的十名梁军,冲军须靡微微颔首,便听后者扯着嗓子喊道:“梁人听着,投降免死!” 刘古等人只觉得对方说话的语调非常古怪,虽然能听得懂,但是每一个音节都跟大梁的读法不同。更让他们觉得别扭的是,明明这些蛮人来自极北荒原,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却拥有和梁人相似的容貌,而且说着同样的语言。 难道几千年前真是一家人? 刘古按下脑海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上前两步面朝猎骄靡,腰杆谄媚地弯着,大声道:“我们愿意投降!” 他身后的将士们并未发生骚动,似乎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除了杨定。 但他没有冲动地上前质问刘古,只是好奇这位看似粗鲁不堪的队正究竟想做什么。 (本章完) 950【或重于高山】 “头领,别说投降,只要你一声令下,小人什么都愿意做!就是不知道头领需要小人做什么?” 刘古满脸堆笑,躬身拱手,做足了卑微和无耻的姿态。 猎骄靡微微皱眉,他花了一年时间掌控住荒原上的大部分部落,虽然按照南边那人的教导使了一些手段,可最终还是依靠武力让那些头人臣服。 他麾下三千勇士,每个人都不惧荒原上的黑夜与暴雪,更不会畏惧死亡。即便他知道梁国在北方边境上的军卒不堪大用,在看见刘古这般贪生怕死之后,亦不禁生出厌憎的情绪,愈发不愿与之对话,只看了旁边的中年人一眼。 军须靡便道:“投降,然后给我们引路,我们保证不会杀你。” 刘古迟疑道:“头领,小人肯定愿意投降,只是身后这些兄弟不一定愿意。” 军须靡厉声道:“那就死!” 刘古连忙举起手道:“头领别动怒,请给小人一点点时间,小人一定能说服他们,然后一起为头领做事。引路不在话下,我们还可以提供梁军的所有信息!” 军须靡征询地望着首领,只见猎骄靡颔首应允,便略显不耐地说道:“快点去办,不然杀光你们。” “别动怒,别动怒,马上就好。” 刘古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后退到众人身边,然后转身冲同袍们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靠近在一起。 “谁陪我去送死?”他脸上再无谄媚之色,开门见山神情凝重。 没有人低头或者目光闪避,顾思安当先开口道:“除了我,还能是谁?” 两人相识时间最长,在过往的岁月中配合也最默契,刘古欣慰一笑,决然道:“那就这样定了。你们都记住,一会我和顾思安偷袭蛮人头领,不论有没有成功,你们朝着东南方向突围逃命。对了,杨定——” 杨定望着刘古郑重的目光,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出身于开国九公之宁国府,家父乃是京军北营经历官。诸位兄长,我并非有意隐瞒,而是真想在这苦寒之地练出点本事。” 顾思安耸肩示意无所谓。 刘古道:“早就看出来了。那行,你们几个一会按照老规矩护着杨定突围,不管怎么样都要让他逃出去。” 陈丹等人点头应下。 杨定面色一变,没等他拒绝这个安排,刘古便不容置疑地说道:“你才来半年,还是个新兵蛋子,他们当然得护着你。不过,老子也有一句实话,你活下来之后,不要忘记给上面说说。北山兵站第二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今儿死在这里,可不能吞了我们的抚恤银子,要是能给我们弄点军功留给家里,那他娘的再好不过。” 杨定怔怔地望着对方,他始终难以将眼前这些成天扯淡的男人跟慷慨赴死的军人形象联系在一起。直到此刻听完对方的话,他才明白这些人很简单很朴素,纵然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却都拥有简单而又热切的愿望。 刘古抬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笑道:“听清楚了没有?” 杨定点点头,重重地说道:“好。” 众人随即散开,刘古带着顾思安朝蛮人头领走去,口中笑道:“头领,小人的兄弟们都答应了,愿意为头领拼命做事。为了证明小人的诚意,现在就告诉头领,梁军在边境上的所有部署。” 他只是一个区区队正,连官儿都算不上,知道个屁的兵力部属,自然是笃定这些蛮人不知详情,以此为接近对方的借口。 军须靡皱起了眉头,然而猎骄靡却开口说道:“好,你过来告诉我。” 他眼底涌起嘲弄的神色。 双方越来越近,远处的杨定望着刘古和顾思安微微佝偻的背影,紧张到难以呼吸,倒也不曾忘记握紧腰间的刀柄。 一丈之内,异变突生。 顾思安右脚蹬地,身体如猎豹一般冲向军须靡,同时反手抽出腰刀,于空中划出一个半圆,然后凌厉无匹地当头斩下! 在他动手的瞬间,刘古无比默契地杀向猎骄靡,虽然双方的体型和气势存在不小的差距,但是这手刀法他练了二十年。无论风霜雨雪,无惧天寒地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凭借惊人的毅力坚持锤炼,所以才能挥出如此势不可挡的一刀。 顾思安出手在先,猎骄靡本能地斜迈一步挡在中年人的身前,然后便看到绚烂的刀光于视线中极速逼近。 蛮人勇士们没想到这两个梁人竟然敢偷袭首领,登时咆哮着向那里冲过去,犹如汹涌澎湃的巨浪,卷向中间那座魁梧的磐石。 虽然猎骄靡一直在学习梁人的兵法和谋略,但是他麾下这些勇士却还不够机敏,更何况首领已经成为他们心中神祗一般的存在,容不得任何人施加丁点威胁。 “撤!” 张德发出一声怒吼,当先逆向冲入巨浪之中,长刀近乎搏命地挥舞,极其艰难地杀开一丝缝隙。其余人紧随其后,他们将杨定护在中间,为了一线生机燃烧着所有的力量。 杨定同样在奋力厮杀,他很想回头看一眼,却不敢回头去看,因为这是刘古和顾思安用性命为同伴创造出来的机会。 “死!” 一声惊天动地响彻云霄的怒吼遽然炸开,只见身高九尺的猎骄靡抬臂横挡,竟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架住顾思安劈下的长刀,然后抬起右脚毫无花哨地踹中对方的小腹。 顾思安喷出一口血雾,倒飞丈余跌落在地,眼中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刘古双眼圆瞪,舌绽春雷:“思安!” 他手中长刀径直捅向猎骄靡的胸膛,蛮人头领抬起另外一只手,于千钧一发之际握住刀尖,然后已经受伤滴血的左臂带着左拳,震颤出隐隐风雷声,一拳砸在刀身之上。 腰刀从中间断开。 不待刘古反应过来,猎骄靡身体猛然前冲,直如一堵厚实坚固的墙撞向他。只听得咔嚓之声不断,刘古不知道自己的肋骨断了多少,一口血压在喉头吐不出来,身体仰倒在地,朝着侧面滑了出去。 眼见首领如龙神一般威猛,冲过来的蛮人不禁发出咆哮的欢呼。 猎骄靡看向那边快要冲出包围圈的剩余梁军,毫不在意自己流血的左臂,冷哼一声便大步欲去。 “操你姥姥!” 满身是血的刘古不可思议地从地上跃起,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冲向猎骄靡的后背,蛮人首领微微皱起眉头,直接反手一拳砸过去。如他所料,这一拳砸在刘古的胸膛,将对方的身体砸出一片塌陷。 然而,腰间却有剧痛传来。 那一柄断刀捅进他的身体,入肉足有两寸。 刘古双眼赤红,脸上泛起狰狞的笑意,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 直至生机断绝。 然后仰面倒下。 如山倾倒。 “首领!”军须靡惶恐地冲上来,若是猎骄靡受伤严重,莫说继续此前拟定的劫掠大业,恐怕连荒原内部都会发生问题。 猎骄靡摆摆手,环视周遭满脸担忧的部落子民,淡淡道:“小伤而已,抓住那些人,一个都不许放跑!” 这些蛮人对他有着盲目的崇敬和敬畏,转身朝着南方狂追而去。 借着刘古最后一刀引发的混乱,陈丹等人终于冲出了包围圈,然后紧咬牙关拼命奔跑。 烈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杨定依旧不敢回头去看那两位同袍,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来,然后血债血偿! (本章完) 951【过河卒】 风在号,血在烧。 一路往南,拼命奔逃。 此地距兵站仅八九里路程,以前总觉得信步就能走完,此刻却似乎永远都无法抵达。 杨定的呼吸很平稳,即便经历了一番艰难的厮杀,他全身上下并无半点伤势,衣袖上染红的颜色皆是蛮人的鲜血。 身边还有六位同袍,那个名叫崔顺德的年轻人已经永远长眠于他们身后的土地,就像主动去刺杀蛮人首领的刘古和顾思安那样。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即便他们能杀死蛮人首领,也绝对无法从数百蛮人的包围中活下来。 那本就是一个粗糙的计划,一次注定有死无生的冲锋。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杨定便失去了三位同袍,他们的牺牲只换来不到二十丈的距离,蛮人依旧跟在后面穷追不舍,死亡的危机如影随形。 如此艰难之境,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京军北营经历官杨应箕,一个性情冷硬固执不被人所喜的中年男人。 从小到大,他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很少,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当差,而且每到一地都会受到排挤,然后不得不漂泊于各地,直到调入西境长弓大营才算安定下来。时任长弓大营主帅的集宁侯唐攸之对杨应箕很看重,完全做到了用人不疑。 然而杨定知道父亲过得并不开心,因为除去唐攸之的关照,他在长弓大营仍然得不到其他人的认可。那些人纵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眼底的疏远和厌恶却很难掩饰。 虽然父子二人聚少离多,可杨应箕从未放松对杨定的鞭策和教导,无论他身处何地,都会尽可能地多寄家书回去。 外人眼中根本无法沟通的杨应箕,在杨定面前从来不会刻意摆出严父的姿态,反而会心平气和地与自己的儿子探讨问题,连他在外面的遭遇都会如实告知。 在如今这个遵循礼教的时代,这样的父子关系极其罕见。 正因如此,杨定才没有变成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也没有养成眼高手低自怨自艾的性情。 当杨定年满十六达到从军年龄的最低标准时,父子二人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长谈。 站在杨应箕的角度,自然希望杨定能够进入京军北营。 他压根没想过以权谋私,只是纯粹欣赏裴越的能力和北营的风气,尤其是历经战火淬炼而成的藏锋卫,在他看来堪称百战精锐的典范。 杨定却主动请求去往北境边陲之地。 “为何?”杨应箕没有动怒,只是不解地问道。 杨定诚恳又坚定地回道:“父亲如今官居北营经历,裴侯和其他将军对您很尊重,儿子知道父亲不会因此就徇私看顾,但是其他人未必能做到一视同仁。因此,儿子想去极北苦寒之地历练,强壮体魄,振奋精神,就像当年先祖那般为大梁戍守边疆。” 杨应箕没有再多言,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于是北山兵站第二队便多了一个新丁。 杨定没有想到历练来得这么突然且残酷。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逃命的问题,他们必须把蛮人南侵的消息送回去,让兵站乃至宣化大营尽快做好准备。 进入山间一条小路后,张德喘着粗气吼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陈丹咬牙道:“不能让刘大和老顾白死,我们得分人回去挡住他们。杨定,记住刘大对你说过的话!” 这些小卒经年累月生活在一起,早已形成一定的默契,其他人瞬间便明白陈丹的想法。现在必须有人断后,尽力拦住那些发疯的蛮人,为杨定争取到撤退的时间。 眼下的局势与先前不同。 那时候刘古还在,他们便有主心骨,因而能表现出坦然的心态。可是如今好不容易才拼出一线生机,谁心里会没有一丝念想? 若能活下来,谁愿意壮烈赴死? 陈丹将话挑明之后,即便有人心中郁卒,却无人出言反对,因为他们知道既然杨定是国公府的嫡子,或许可以在哥舒大帅面前说上话,那样才能保证他们这些人死得有价值。 无论是三十两抚恤银子,还是虚无缥缈的军功,终究能带来一点希望。 便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发生,来到北山兵站才半年的杨定猛然止步,转身迎着蛮人,高声道:“陈丹,你的本事我学不来,活下来更有用!拜托你转告家父,杨定不孝!” 张德目瞪口呆,叱骂道:“王八羔子,伱才摸了半年刀,装什么英雄!给老子回来!” 杨定笑道:“我家先祖乃是大梁宁国公,论武道修为,你们可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未落,他便迈开一双长腿,凛然杀向冲在最前面的蛮人。 战场上时机稍纵即逝,陈丹望着张德与其他同袍纷纷转身,不禁虎目含泪,几近于咬碎牙关,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南方狂奔而去。 蛮人同样没有想到一个稚嫩的年轻人竟然敢杀回来,只不过这样壮烈的举动与送死无异。当先那个蛮人身高臂长,迎着冲上来的杨定,脸上浮现一抹残忍的笑意,学着猎骄靡的模样伸臂格挡,同时右拳攥紧蓄势待发。 双方接近那一瞬间,却见杨定忽地身形一矮,竟然以半蹲的姿态出现在蛮人身前。在对方微微失神之时,他双脚和腰腹猛然发力,如狮虎一般向上蹿起,双手牢牢握住刀柄,锋利的腰刀自下而上,直接划破对方身上的兽皮,同时划出一道极深极长的伤口。 开膛破肚! 蛮人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身前,随即轰然倒地。 “好!”紧跟着冲来的张德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怒吼。 鲜血喷洒了杨定满脸,但他只是随手一抹,然后便毫无畏惧地冲入蛮人群中。 山路狭窄,宽度不足一丈,梁军小队以杨定为刀尖,余者保护他的侧翼,竟然硬生生挡住蛮人追击的步伐。 张德在厮杀之中越来越惊讶,虽然知道杨定这小子喜欢藏着,仍旧没料到他如此勇猛,看来这些将门子弟确实有些真本事。 杨定紧紧抿着嘴,不让胸中那口气散掉,承受着蛮人前赴后继源源不绝的攻击,始终寸步不让。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刀,眼中只有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蛮人,甚至连身边传来同袍的惨叫声也无暇顾及。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蛮人首领大步向自己走来。 他还看到对方腰间缠着撕碎的布条,上面染着鲜红的血迹。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腰刀已经卷刃,双手已经脱力,他仍然执拗地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刀,朝着蛮人首领砍去。 然后被对方一掌打得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个时辰,或许几天几夜,当杨定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简易又宽敞的木屋内。他只是稍稍动了动,身体里的痛楚便如潮水般袭来,即便如此,他依旧强忍着痛苦观察周围。 木屋内竟有不少人,有人身着大梁制式军服,有人则是普通的百姓装扮,大部分人的表情都显得惶恐又委顿。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杨定扭头望去,一股惊喜涌上心头,喊道:“张大哥,你还活着!” 张德叹道:“也就只剩咱们两个了,如果陈丹那小子能逃出去,应该就是三个。” 杨定眼底涌起悲伤之色,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张德神色凝重地道:“荒原。” 杨定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地说道:“蛮人究竟想做什么?”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和张德的双手双脚都被牢牢捆住。 张德朝四周努努嘴,压低声音道:“蛮人应该是想将我们带回荒原,变成他们的奴隶,为他们做事。” 杨定只觉无比荒谬,同时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倘若真如张德所言,这些蛮人绝对不是化外野人,他们显然有极大的野心! (本章完) 952【鱼饵】 且说陈丹一路狂奔,靠着同袍用性命争取到的时间,终于逃离战场的范围,消失在茫茫山野之间。 等他赶回北山兵站,才发现这里已经严阵以待,显然是其他巡逻的队伍发现了蛮人的踪迹。 在听完陈丹万分火急的回报之后,哨官齐壮繆强硬地拒绝了他救援杨定等人的请求,然后立刻召集所有将士,放弃北山兵站迅速南撤。 好在他没有忘记派人去通知北山村的乡民。 陈丹无可奈何,身为一个没有半点权力的小卒,他只能听从齐壮繆的命令。不过在他们撤到最近的福康城之后,才发现这里已经汇聚其他兵站的将士,并且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个惊人的事实。 蛮人不仅仅瞄准了北山兵站,同时还对边境线上八九处兵站发起攻击。 边境上狼烟烽火接连燃起,紧急军情如雪花一般飞向归德城,此地乃是化州的州治,还是宣化大营的帅府所在地。 节堂内,一位四十多岁的披甲男人坐在桌前,望着桌上一叠厚厚的急报,微微皱眉道:“蛮人何时有了这么强的实力?” 左侧一位幕僚神情凝重地说道:“大帅,按照这些急报提供的信息,粗略统计此番蛮族派出的兵力至少有三千人以上。” 披甲男人便是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他捻须问道:“你们对蛮族有多少了解?” 众位幕僚面露难色,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回道:“大帅,蛮族生活在荒原腹心之地,那里环境恶劣难以生存,中原王朝极少会将触角伸过去,因为没有收益而且风险太大。千百年来,中原王朝都只会防备蛮族南下扰民,并不曾踏足荒原。” 哥舒意脸色有些难看,环视众人道:“也就是说,我们对蛮族一无所知?” 最先开口的幕僚恭敬地道:“大帅,倒也并非如此,有些胆大的猎人进过荒原,也曾遇见过零星蛮人。只是根据记载来看,蛮族一直处于未开化的状态,虽然已经形成部落,但每个部落顶多只有二三百人,不太可能出现拥有数千兵力的族群。” 哥舒意拿起那叠急报抖了抖,目光冷峻地道:“莫非你们以为这些军情急报都是作假?” 那幕僚连忙赔笑道:“属下绝无此意。大帅,从蛮族发动的攻势来看,他们显然是早有预谋,而且所图非小。这些蛮人在发动第一波攻势后,只是破坏了我们在边界上的兵站,并未立刻南下袭扰城镇,说明他们这是有备而来。属下认为当务之急有两件事,其一是向朝廷禀报蛮人之凶狠,其二是整饬军备抵御蛮族。” “向朝廷禀报?如何禀报?说宣化大营不战而溃,将九个兵站拱手相让,连我这个主帅在内,所有人都瑟瑟发抖,恳求朝廷派出援兵?”哥舒意冷冷一笑。 幕僚嘴巴微微张开,登时不敢再发一言。 哥舒意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无论京营还是边军,都将宣化大营当成废物看待,我们总不能自己也这般认为。无论蛮族想做什么,他们都只有数千人,而本帅麾下拥有五万将士,眼下还只是刚刚交锋,就着急忙慌地找朝廷求救,本帅丢不起这个人。” 众人无不噤若寒蝉。 沉默片刻后,哥舒意沉声道:“当然,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如此反常的状况不能捂着。王先生,就由伱替本帅草拟一份奏章,言明蛮族南下之事,不必夸大其词,本帅保证宣化大营可以解决这个麻烦。” “属下领命。”那幕僚连忙起身行礼。 哥舒意又道:“传令,召集统领以上武将入节堂,本帅要升帐点将。” “是!”众人齐声应下。 …… 京都。 春三月,风和日丽,正是踏青好时节。 裴越携家中的如花美眷去城外转了一圈,在绮水之畔那座别院里过了几天神仙日子。 这段时间他刻意远离朝堂,连北营那边都只是隔几天去一次,视察一番将士们的操练情况,然后勉励他们继续努力,争取在两个月后就要开始的延平会猎上展现出北营的风采。 这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不务正业。 如果换做旁人如此恣意,恐怕早就有弹劾的奏章飞进通政司,可是这次朝野上下出奇地保持缄默,就连那些嫉恶如仇的御史们都没有挺身而出。 究其原因,或许是大臣们终于体会到皇帝陛下的无奈,裴越这厮确实有能力,但是实在太能折腾。不说他在边境上立下的战功,光是在都中就没有消停过,这次更是鼓捣出一场大风波。 北郊小院的夜袭终于有了结果,主犯林合处以绞刑,唯一幸运的是留下了全尸。 渭南郡王刘费被褫夺王爵,贬为庶人,此生难有复起之机。 禁军统领王九玄被罢免军职,追夺出身以来文字,贬为庶民,无旨不得出府。虽然免去了牢狱之灾,但是这样的惩治和圈禁无疑,这还是开平帝看在王平章劳苦功高的份上,否则王九玄的下场会更惨。因为他不仅牵涉到那次构陷裴越的夜袭,还和蓝知秋在南周京城对裴越的刺杀有关。 两罪并罚,仅仅是一个圈禁的结果,裴越仍旧有些不满意,但他明白水满则溢的道理,也读过风物长宜放眼量这句诗,所以没有入宫找皇帝闹腾。 可是对于朝中大臣和武勋亲贵来说,这厮不仅顺利渡过南境之战后开平帝对他的信任危机,还反手毁了三个人的前途,其中包括沈默云极重视的晚辈、一位宗室子弟和王平章的长孙,这样的人谁还会招惹? 甚至很多人巴不得裴越从此游戏人间,于是近段时间经常有人登门送礼,金银财宝各色玩物倒也罢了,更有不懂事的送来绝色姬妾,差点弄得裴越后院失火。 所以他只能带着几位妻妾逃离京都,在绮水之畔沉醉于温柔乡中。 三月初七日,裴越与家人一道返京。 翌日,一个消息悄然间在京都传开,并且很快被绝大多数人知晓。 如聚宝盆一般生财有方的京都祥云号将于近日出售部分股份和分店,同时还有京都沁园的股份也在出售的范围之内! 达官贵人们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只当是句玩笑话,可很快他们就难掩震惊,因为此事得到了中山侯府的确认。 都中一时甚嚣尘上。 宫中,太液池畔,黄盖伞下。 开平帝握着鱼竿,平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听着身旁内侍省都知刘保的详细禀报,良久后淡淡地问道:“裴越最近很缺银子?” 刘保垂首答道:“禀陛下,奴才不知。” 开平帝微微眯眼,随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便看看哪条鱼儿会上钩罢。” (本章完) 953【垂暮之年】 魏国公府。 外书房中,清香袅袅。 炉鼎中燃着的降香有安神定心之效,历来为军中武勋所喜,仿佛如此便能将身上那股血气遮掩一二。当年征战沙场时,王平章绝对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命人将自己常用的速香换成了降香。 书房中还有一位正值壮年的客人,他望着王平章不急不缓摆弄茶具的动作,微笑道:“若是让那些文官老爷们瞧见这一幕,多半会讥讽国公爷附庸风雅,这些人哪里知道您才是真名士。” 王平章神色淡然,悠悠道:“巨源何故作此小儿女姿态,莫非以为老夫承受不住那点打击?” 客人名叫曲江,字巨源,爵封长兴侯,官居京军西营主帅。 他与对面老者的渊源极深,当年王平章在南境战无不胜时,曲江便是他的亲兵首领。 待后来王平章步步崛起,曲江的地位亦水涨船高,最终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坐上京营主帅的宝座,可谓极富传奇色彩,与如今的裴越相差仿佛。 曲江对于都中近来的变动心知肚明,尤其是在得知王九玄被贬为庶民后,今日特地登门探望,言语之间颇多恭维,望能纾解老者心中烦闷。 此刻见对方面色如常,似乎压根没有受到影响,曲江便诚恳地说道:“末将虽然愚鲁,却也知道国公爷胸怀锦绣,区区小事自然不会挂怀。只是九玄毕竟年轻,我担心他会胡思乱想。” 在最近的风波结束之后,没人清楚王平章与开平帝做了怎样的交易,只知道王九玄被圈禁府中。站在裴越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惩治显然还差了点火候,不足以将王平章逼到绝境。可是对于曲江这样的铁杆心腹而言,皇帝陛下的决断未免太过冷血绝情。 无论如何,王平章为大梁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王九玄又是他最看重的长孙,极有可能成为魏国公府将来的掌舵人,绝非李炳中那种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没有确凿证据表明王九玄参与到那两件事中,只要陛下肯稍稍维护,他断然不会落到这般境地。但是那位至尊却顺着裴越的心意,彻底毁掉王九玄的名声和前途。 何至于此呢? 望着这位心腹愤愤不平的神色,王平章脸上浮现一抹欣慰,随即平静地说道:“你看着九玄长大成人,难道不清楚他的性格?” 曲江失笑道:“是我想多了。” 王平章却摇头道:“你能这样想,老夫心中很熨帖。九玄被罢免后,这座国公府忽然变得门可罗雀,想来外面那些人都在等着老夫彻底倒台。” 曲江轻哼一声,面色不善地说道:“那些人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国公爷,陛下究竟想做到哪一步?” 这话略显直白,不太符合他京营主帅的身份,只是他心里明白,在这位老人面前没有任何必要拐弯抹角。 王平章目光幽深,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沉声道:“开平四年,老夫曾经乞骸骨告老归乡,你可还记得?” “开平四年……”曲江沉思片刻,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是一位御史借横断山匪患作乱的由头弹劾国公爷,甚至还想牵扯出永宁元年的旧事。陛下对其深恶痛绝,没过多久那御史就病死在太史台阁的监牢里。” 王平章眼中涌现凌厉之色,缓缓道:“那次老夫态度坚决,只想远离京都这是非之地,但是陛下更加强硬地拒绝老夫的奏请。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夫便知道陛下不会善罢甘休。” 曲江皱眉道:“陛下莫非是对当年的事情有心结?国公爷只要还活着,无论是否身居高位,他便始终放不下。” 王平章摇头道:“并非如此。先帝身中剧毒,此事乃是老夫与那七家替死鬼合谋,陛下虽然知情,但是并未插手其中。就算老夫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揭开盖子,在如今那些朝臣看来,也只是老夫信口开河而已。至于陈家灭门之案,牵扯到的武勋亲贵更多,陛下知道老夫不敢说出真相,因为那样会导致王家成为公敌,说不定祖坟都会被人刨掉。” 曲江神情凝重地问道:“那便有些说不通了。既然陛下不担心国公爷会说出当年的隐秘,缘何不允许国公爷告老归乡?” 王平章帮他添茶,曲江连忙起身恭敬地接过,随后便听老者冷声道:“我们这位陛下雄才大略,一心只想铸就比前魏更强大的盛世王朝。如今西吴元气大伤,南周乱象已明,正是大梁平定天下四海一统的机会。只消按部就班地整饬军备,他肯定能在有生之年达成夙愿。” 他稍稍一顿,轻叹道:“既然外部的敌人不成气候,陛下的目光自然会转到内部,所以他早在南境之战爆发前,便开始着手解决大梁近百年来的顽疾。” 曲江不知不觉间坐直了身体,正色道:“陛下要对勋贵下手?” 王平章冷笑道:“对也不对。确切来说,陛下不想看到军中还存在老夫这样的山头。” 不同于前魏的内部腐朽败坏,大梁近百年来始终存在强大的外敌,所以朝中一直保持着向上的生机,军中亦如是。但是这就会产生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军方的地位太高,必然会形成势力集团,当年是以裴元为首的开国公侯,现在则是王平章数十年来打造出来的人脉。 曲江担忧地道:“所以陛下是想……” 王平章截断他的话头,漠然地道:“陛下不仅要老夫辞官,还要夺爵,以此为契机彻底扫平军中的抗衡之力。等到天下一统马放南山,他便可以从容调整勋贵的地位,确立以文官为主武将为辅的朝堂格局。” 曲江只觉心中涌起一股寒意,虽然这的确是江山永固的法子,毕竟前魏乃至往前几个王朝被武人夺权的史实历历在目,可是对于大梁的勋贵来说,这未免太过残酷和憋屈。 大家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死拼活,谁不想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享尽一世荣华富贵? 王平章寒声道:“如果陛下只是想收回权柄,老夫不会太过抗拒,这几年也是这般做的。但是他不能欺人太甚,从当年辅佐他登基大宝,到后来帮他压制开国公侯的势力,即便抛开老夫为大梁戎马一生的功劳,单单只论老夫对他本人的支持和臂助,他难道全都忘了?” 曲江颔首道:“帝王无情啊。” 王平章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长舒一口气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五,最多还能活十五年,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本来不想再生事端,然而陛下这般咄咄相逼,为了子孙后代和王家的门楣,老夫只好多做几件事。” 这番剖析心志的话语表面是讲给曲江听,其实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曲江沉吟道:“无论国公爷要做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为您鞍前马后。只是陛下对当年的事情很了解,想必会严加防范,我们如果想重现永宁旧事,恐怕力有不逮。” 王平章眼中泛起自信从容的神色,微笑道:“弑君很难,而且后患无穷,不过世人只会记得为首之人,与我们有何关系?” 曲江双眼猛然一亮。 (本章完) 954【必杀之局】 曲江从少年时便追随王平章,前程荣辱甚至身家性命都交予对方手中,故而能够得到王平章的绝对信任,对这位老者的诸多隐秘都了如指掌。 望着面带笑意的王平章,他略显激动地说道:「国公爷准备从二皇子入手?」 说起储君之争,他有些佩服朝堂上的那些清贵文臣,已经足足吵了将近一个月,经常就一两个字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双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大有绵绵无绝期之势。其实所有人都清楚,龙椅上的开平帝一日不发话,这种争论就必须延续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会对二皇子越来越不利,因为朝臣关注的重点不再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必要性,而是两位皇子谁更适合太子之位。 这便是开平帝的阳谋。 虽然他更喜欢大皇子刘贤,但是在经历刘赞谋逆案后,这位心如铁石的君王也不愿再次看到父子相残的状况。所以他希望用时间来解决问题,最好能在保证朝局稳定的前提下确立太子。 王平章很清楚皇帝的想法,于是微微摇头道:「老夫会给二皇子一些支持,但是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陛下的爪牙。」 曲江立刻醒悟过来,微笑道:「国公爷,北境那些蛮族是为谷梁准备的?」 在他想来如果要行弑君之举,首先便是尽可能杀死像谷梁这种能与王平章抗衡的武勋,到时候只要圣驾濒危,王平章就能轻而易举地掌控西府,继而压制住绝大多数统兵大将。 王平章神情复杂地说道:「去年年初,陛下让谷梁进入西府,摆明是要用他取代老夫。那时候老夫便已经开始筹谋北境,在最初的计划里,那些蛮人的确是用来对付谷梁的杀招。北境虽是苦寒之地,但因为距离京都比较近,绝对不能任由蛮族横行无忌。宣化大营不堪大用,老夫年事已高,谷梁不去还能是谁?这便是去年的谋划,可是老夫现在不想用来杀谷梁。」 曲江微微一怔,随即惊讶地道:「裴越?」 王平章面色冷峻地道:「没错。老夫的孙儿当中,除了九玄之外,唯有申奇那孩子有几分像我。那次在竹楼,裴越当着老夫的面打落申奇满嘴牙齿,此仇焉能不报?九玄这次更是被他狠狠阴了一道。如是种种,老夫当然要还他一份大礼。」 他抬眼凝望着曲江,正色道:「最重要的是,裴越和谷梁不同,后者对陛下的忠心其实有限,但是裴越与陛下的情义耐人寻味。再加上他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如果不先除掉他,老夫觉得将来的局势会存在很多变数。」 曲江想了想,赞同地道:「国公爷言之有理,此人不能留着。」 王平章便吩咐道:「北境那边的动静还需要一些时间发酵。等消息传回京都之后,你可以主动申请带兵前去迎敌,陛下定然不会应允。届时我们再将裴越推出去,他毕竟是北营主帅,支援宣化大营乃是分内职责。」 曲江点头应下,随后略显苦涩地道:「国公爷,不是我长别人士气灭自身威风,裴越这家伙真的很难杀。」 王平章平静地道:「老夫当然知道。」 曲江道:「他如果要去北境征讨蛮族,身边必然会带着藏锋卫,或许还会带着武定卫。有这两万多锐卒在侧,蛮人肯定讨不到便宜。再者他有一身高明的武道修为,他那位姓叶的妻子更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对了,谷梁的幼子谷范留在都中,如果裴越领兵出征的话,此人多半也会跟去。」 王平章赞许地道:「你有心了。」 曲江摇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不过我相信国公爷肯定会谋算周全,此番一定能诛杀那厮。」 王平章微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套。北境之局老夫筹谋良久,只等裴越领兵入局。方才说到弑君之举,老夫确实 准备从皇子入手,但这件事比杀裴越要复杂很多倍,所以你一定要记住,必须保持足够的耐心。」 曲江心中一动,了然道:「这是自然,陛下的銮仪卫和沈默云的太史台阁一直在盯着西营,因为他们知道这里对于国公爷的重要性。我不会忘记国公爷的叮嘱,唯有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王平章淡淡道:「往后,台阁应该不会再干扰你行事。」 曲江怔了怔,随即涌起不敢置信的喜色,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平章竟然能勾连起沈默云。 那可是开平帝极其倚重的孤臣! 王平章没有详细解释,只说道:「但你也不能掉以轻心,老夫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控制沈默云,如今还处在相互试探的阶段。」 曲江应道:「国公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王平章微微颔首,随后轻声道:「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老夫不会再对你隐瞒任何事,所以接下来这些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曲江意识到面前老者即将说出完整的弑君之策,整个人因为兴奋和激动不由自主地双手微颤,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正襟危坐认真地倾听。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 书房门外,被贬为庶民的王九玄坐在廊下,并未刻意去听里面的对话声,英俊不凡的面庞上浮现冷厉的杀意。 …… 西城,沁园。 内园议事厅中,裴越正在闭目养神,他面前坐着二十位姿容清丽身段苗条的少女。但是这个场面看起来毫无旖旎香艳的氛围,因为这些少女身前都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账册和各种计算工具。 体态勾人窈窕有致的林疏月行走于少女之间,不时替她们解决疑难问题。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林疏月拿着汇总完毕的结果走到裴越身边,柔声道:「少爷,最后的核验已经完成。」 裴越接过细细一看,似乎颇为惋惜地说道:「祥云号和沁园每天都能有这么多进项,如今却要拱手让与别人,我确实有些舍不得。」 林疏月轻笑道:「既然如此,少爷为何要出手?」 裴越冲她眨眨眼道:「你猜。猜中了有奖励,猜错了有惩罚。」 两人如胶似漆已然数年时光,彼此都非常熟悉,林疏月只要瞧见裴越此刻坏笑的神情,双腿便有些发软。但是厅中还有二十名少女,而且她们都是林疏月的手下,哪里敢在这种场合下肆意而为,便嗔道:「少爷就知道欺负我。」 裴越仿佛这才意识到那些少女的存在,轻咳一声微笑道:「财帛动人心啊,我如今掌着军权,手里又有这两个聚宝盆,外面那些人必然眼红。与其等他们忍不住上门抢夺,不如我主动退一步,有银子大家一起赚嘛。」 虽然他此刻的表情很坦诚,林疏月却绝对不会相信,只不过聪慧如她当然不会拆穿。 裴越站起身来,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温声道:「就知道骗不了你,其实说白了也很简单,我只是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朝争,想早一点结束这场纷乱。」 林疏月懵懂地望着他。 她如今已为人妇,褪去青涩之后愈发显得明艳动人,尤其是此刻扮出怯弱姿态,令裴越颇为心动。 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 裴越用惊人的毅力压制住绮念,微笑着大步离去。 今日之沁园,高朋满座,几乎汇聚了京都乃至附近州府的所有巨富。 万事俱备,只待他这位主人亲临。 955【这个时代的托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以来皆如是。 祥云号依靠首阳山矿场的丰富煤炭资源,将蜂窝煤生意做遍整个京都乃至周边城镇,并且以此为纽带,成功涉足粮食和布匹这两大关乎基础民生的产业。沁园则是走得截然相反的路线,以独特的会员制加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娱乐手段,一举成为京都档次最高的消遣去处。 曾经享誉一时的庄园楼阁已经成为历史,七宝阁和闲云庄彻底消失,六皇子掌控的离园苟延残喘,当年勾魂夺魄的离园花魁亦渐渐失去了光芒。 唯一还能盈利的只剩下竹楼,虽然沁园出售的破阵子乃是上等烈酒,但竹楼这几年一改之前的倨傲和霸道,不仅照搬沁园的会员制度,且大幅降低了各种美酒和宴席的价格,最重要的是允许客人购买酒水带走。 纵如此,也只能勉强抗住沁园施加的压力。 裴越手中如此红火的产业肯定免不了被人觊觎,但是他初入世便有谷梁照顾,一般人哪有胆子去撩拨那头老虎,也就是大皇子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才敢尝试。后来的结果不必赘述,七宝阁覆灭,许颂被处死,大皇妃自尽,大皇子可谓损失惨重。 及至沁园开始筹备,裴越已经是侯爵之尊,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几乎不可阻挡的势头,更不会有人自寻死路,再怎么眼热沁园和祥云号的盈利也只能望而兴叹。 所以当那些人听说裴越将要出手一部分产业时,下意识便觉得这是假消息,等到中山侯府确认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很难冷静下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越放着银子不赚自然会引起世人的疑惑,便有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以为看透一切,断定这是裴越在经历陛下的打压之后,主动选择退让以示忠诚。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论断逐渐成为主流看法。 既然购入这些产业没有后顾之忧,腰缠万贯的富商们便开始摩拳擦掌,然而随着沁园公布登记细则之后,一些人登时呆若木鸡。 想要拿到入场参与购买的资格,最低必须是沁园第三等的玉牌会员。 今日一早,沁园外面的长街上已然车水马龙,各色车轿前后相连,端的热闹非常。 水镜大堂被改造成临时会场,将将辰时二刻,总计四十二位贵客悉数入座,每人允许带最多三名亲信,每一家都拥有一张方桌。 即便大堂十分宽敞,此刻亦显得满满当当。 这些贵客大部分都是富商本人,亦有一些管家管事之类的人物,显然是主家不愿或者不便出面。都是京畿之地的商人,大多算得上相熟,此刻见面免不了客套寒暄,但与往日的热情真挚不同,今天几乎所有人面上都带着虚情假意的笑容,仿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虽不知裴越究竟要出售多少份额,又将以怎样的方式进行售卖,这些精明的商人脑海中只有四个字:价高者得! 稍后的争抢肯定会无比激烈,一些人不禁开始担心自己准备的银子够不够。 随着外面云板敲响三声,在满堂贵客的翘首以盼中,裴越在一众亲随的簇拥中走进大堂。 “拜见侯爷!” 仿佛提前排练过一般,众人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 裴越走到北面主位,转身微笑道:“诸位免礼。” 虽然裴越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但堂中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小心翼翼地打量过后,不禁默念这位一等国侯年轻得过分,只叹家中子弟不及其万一。 望着众人期待的神色,裴越开门见山道:“闲话不多说,想必诸位都清楚今日所议之主题。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心有疑惑,不明白我为何要出手自己的产业。其实原因很简单,京都祥云号主营蜂窝煤、粮食和布匹,如今这一家商号便占据着京都及周边地区接近三成的份额。诸位,谁都不会嫌银子扎手,可若是让我一个人掌握着这样强大的商号,未免不太妥当。” 人群中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同时他们又有些唏嘘。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定国府中艰难求活的庶子,竟然有一天会拥有如此惊人的财富? 感叹之余,不少人又被裴越的坦诚折服,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和性情才敢直言不讳。 裴越环视全场,注意到这些富商身边的亲随中有一些人神情古怪,不由得暗暗觉得有趣,虽说今日没有任何一位达官贵人亲自到场,却不知来了多少眼线耳目。 待堂内安静下来后,他便继续说道:“祥云号如今在都中及京畿之地共计拥有一百三十七家分店。本侯决定留下三十七家分店,余者尽皆出售。” 喧哗之声陡然升高。 整整一百家分店,这位年轻权贵好大的手笔。 便有一位中年商人起身行礼道:“敢问裴侯,是否限制每人购买的分店数量?” 裴越听着他的声音,微笑问道:“阁下似乎不是京都人氏,怎么称呼?” 那商人便眉开眼笑地回道:“小人名叫范林,乃是秦州松宁府人,近来恰巧在都中逗留,听闻此事之后,便想来长长见识。” 裴越颔首道:“看来你也精于商贾之术,一眼便看出其中关键。” 范林再度拱手道:“裴侯谬赞,小人愧不敢当。” 裴越笑了笑,看向站在旁边的邓载,后者便向前一步宣读道:“每人最多可以购入十家分店,一旦购入之后,不得转卖他人,不得私自关门歇业。契约中会注明相关条款,若尔等购入后不愿继续经营,祥云号总店承诺随时以原价的七成购回。” 很多人听到一半便面色凝重,这样的规矩未免太过严苛,只是畏惧裴越的权势不敢做声,等邓载说完之后,他们才松了口气。 邓载又道:“我家侯爷说了,往后不会再增加分店,所以诸位不必担心将来的生意出现变故,这一点也会在契约里写上。你们在买入分店之后,可以享有总店的同等权利,即以相同的底价从首阳山矿场购买蜂窝煤。除此之外,我们不会干涉伱们的经营范围和任何账目。” 这番话才是富商们最想听到的承诺,祥云号之所以能发展到如此规模,关键便在于蜂窝煤已经成为百姓们的必需品,同时可以带动其他货物的销量。 他们倒没有异想天开打矿场的主意,只要裴越能确保他们可以低价拿到足量的蜂窝煤,这些分店便能以此为基础不断扩大规模,甚至可以反哺和带动自家的生意,这才是他们今日蜂拥而至的根源。 至于矿场是否会枯竭,这些人自然早就打探过。首阳山那边五座天然煤山迄今连一座都没有挖完,而且听说祥云号从去年开始就在研究开采深层煤矿的法子。 这是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由左执政洛庭亲自向陛下提出的建言。 范林无比真诚地赞道:“侯爷果真仁义厚道,这样的条件何其优厚。小人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民,今日哪怕拿出全部身家,也要购入十家分店!” 众人纷纷侧目。 这里可是都中商贾的主场,却让这个来自秦州说话还带着海腥味的土老帽抢了风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本章完) 956【不易】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邓载说完。” 眼见堂下要闹起来,裴越不得不出言安抚,同时又觉得前世已经泛滥的招数终究有其存在的道理。 他出售那些分店是出于很多方面的考虑,不单单是为了回收大笔银两以支持席先生在南境的开拓和发展,同时也是为了打消宫中那位的猜忌,毕竟自己手里握着京营,如果在京都左近还掌控着民生大计,恐怕那位晚上都睡不安稳。 另外则是顺手给某些人挖个坑。 范林当然不是来长长见识,而是裴越特地让秦州水师的胡大有找来的托儿。 别看裴越表面上风轻云淡,说到底还是有些心疼,毕竟这一百家分店如今经营得非常成熟,往后只需要坐在家里收钱。所以他不会廉价出售,想要将价格炒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区间,找几个托儿便是最简单的法子。 虽然范林的演技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但因为他秦州松宁人氏的身份,堂内其他富商倒没有多想。 邓载中气十足地说道:“分店的售价由各位自行决定,起购价是纹银十两。当然,我们会给诸位提供一本内容详尽的册子,里面包括每个分店的位置、周围的百姓户数、过往两年每个月的售卖总额和盈利数额。这些数字都有据可查,另有祥云号每年缴纳的赋税为凭证。” 随后便见一群小厮走进大堂,给每张桌子发了一本册子。 富商们迫不及待地打开翻看,就连身为托儿的范林也不例外。 裴越神情从容地品着清茶,只是内心却没有表现得这么淡然,因为他今早出府之前收到一封来自云州的密报。 陈希之和弄玉已经平安抵达兴安府境内的落脚点,且在那里安顿下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将会在那里生活很多年。然而此人仿佛天生麻烦缠身,她才刚到兴安府没两天,裴越的人手便查到一条极其惊人的消息。 荒原上的蛮族突然南下,凭借悍勇的身体和人数上的优势,攻占了边境上九座兵站。 这些兵站当中有六座位于化州境内,余下三座隶属于云州。 目前还不清楚蛮族的下一步动向。 裴越对于荒原上的蛮人不甚了解,在他的认知里应该类似于前世的爱斯基摩人,否则无法在那样艰苦的冰天雪地中生存。小股蛮人南下可以理解,但是根据密报里讲述的情况来看,蛮族这次至少组织了三千勇士,大规模地攻击大梁边境。 如果不是这两年对陈希之的看守极严,裴越甚至怀疑此事与她有关。 即便这并非陈希之的手笔,裴越亦隐约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因为他在前世读过的史书中写得清清楚楚,人类的进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原始社会耗费了两三百万年才进入奴隶社会。 倘若没有外力的干预,荒原上的蛮族不太可能突然之间具备这样强大的组织能力。 这是裴越身为穿越者的眼界和优势,看待问题总能找到无数大贤总结出来的道理来印证。但就算他能看出蛮人南下隐藏的异常,短时间内也无法确定对方的目的和幕后的真凶。 他不禁轻声一叹。 一个问题叠着另一个问题,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人生便是如此。 “……我们已经将这一百家分店进行编号,从一至一百,诸位可以任意选择你想要购入的分店,在册子后面附带的表格上填入编号和价格。待所有人完成填表之后,我们会进行拆封比对,出价最高的人便可以购入心仪的分店。” 邓载不急不缓的语调将裴越从遐思中拉出来,然后便听他继续说道:“这场竞拍会分为两场,第一场结束后,我们会将所有的出价暂时封存,只公布交易成功的分店,流拍的分店则进入第二场竞拍。等第二场结束后,依旧没有被选中的分店不再出售。与此同时,我们会公布两场所有人的出价,诸位可以自行查验。” 虽然他以前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买卖方式,但是依旧完美地将裴越的意思表达出来,望着堂下陷入沉思的富商们,邓载微笑道:“诸位可都听明白了?” 当即便有认识他的富商点头道:“邓统领好口才,小人已经完全明白了。” 又有人赞道:“这法子真真奇妙,裴侯究竟是从何处想来?” 附和者众多。 裴越起身笑道:“诸位先别急着拍我马屁,这种出价的方式对于你们可不轻松,一会别暗地里骂娘就成。既然大家都明白了,沁园已经为你们备好了安全且私密的房间,请去那里仔细研究。三个时辰之后,第一轮竞价正式开始。” 一家分店的售价取决于它的地理位置、周遭辐射的人口数量以及过去的盈利状况,富商们不仅需要判断出合理的价格区间,还要考虑到其他人有可能给出的价格。 如裴越所言,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然他已经给了非常详尽的资料,且这些天富商们已经在尽可能地了解祥云号各处分店的状况,出价依然是个技术活。 难点在于必须压过别人的出价,而且还要保证自己的收益,这便意味着最后的成交价不可能低,难怪裴越提醒他们不要骂娘。 谁说这法子奇妙?看老夫不啐伱一脸! …… 今日沁园内虽然只有富商之类的人物,但是都中的达官贵人却都在关注里面的动静。 且不说裴越注意到那些眼线之类的角色,那些富商本身便有不少人是权贵的代表。 故而当他们在绞尽脑汁地衡量价格时,整件事的详情也飞出沁园,落入东城和北城那些权贵府邸之内,当然也少不了雄踞城北的皇宫。 景仁宫中,宫人们屏气凝神地站着,内侍省都知侯玉神态恭敬地将裴越的举措如实道来。 开平帝享受着吴贵妃轻柔的捏肩,听完之后保持着沉默的姿态。 侯玉极其乖觉,见状便跪下行礼道:“陛下,奴婢告退。” 开平帝依旧没有开口,旁边的吴贵妃便温和地道:“下去罢。” 她细心地捏着皇帝的肩膀,柔声道:“陛下,裴越这孩子很懂事呢。” 如今大皇子逐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且有了一批强力的支持者。虽然她从来没有在皇帝面前表露过那份心思,但自己的儿子终于有了出息,她亦不会刻意娇柔作态,或许开平帝喜欢的便是她这样的性情。 对于裴越,吴贵妃越来越欣赏,毕竟如果没有他的竭力支持,刘贤想要迈出第一步会无比艰难。 开平帝终于点点头,他幽幽道:“他确实不容易,舍得将手心里的东西让出来,如果每个臣子都能像他这样,朕又何必那般行事?” 想起半个时辰前收到的哥舒意的奏章,他眼中飘起冰雪之色。 (本章完) 恭祝书友们新年快乐、万事大吉! 虽然写了一部分,但是因为今天陪家人喝了一些酒,目前大脑偏于混沌状态,感觉到接下来会有断章的嫌疑,或许存在失常的状态,特此请一个新年假。 今日(除夕夜)、初一、初二请三天假,豆苗会用这几天时间完成拜年的一系列事务。 正月初三日恢复正常更新,以后如是。 嗯,卑微的作者在此保证,自正月初三日起,豆苗将以最佳的状态完成本书的百万字收官卷,保证书友们能看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接下来的两章会形成无法切割的紧密章节,如果断了几天,恐怕书友们会比较不爽,故此提前请假。 值此万象更新之时,豆苗在此谨祝《庶子无敌》的各位书友,还在上学的朋友学业有成,已经工作的书友大吉大利,无论何时何地都希望书友们拥有如叶七一样的倾城少女,像谷蓁一样的贴心棉袄,似林疏月一般的解语花,如桃花一样的开心果,亦或者,像徐初容和沈淡墨那样远远看着却希望你一生顺遂的红颜。 豆苗在此给大家拜年了,恭祝书友们新年大吉,万事顺遂! 也可以加入下方豆苗的书友群,12点会继续发放新年红包~! 祝大家新年快乐! 《庶子无敌》恭祝书友们新年快乐、万事大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57【宫闱深深】 入宫二十余年,吴贵妃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开平帝身上,对这位至尊的脾气非常了解,见他如此喟叹,便知朝中一定有事发生。 其实对于一位勤政的皇帝而言,这样的状况实属寻常,毕竟大梁幅员辽阔人口繁盛,朝政永远都处理不完。 但是开平帝城府极深,一般不会在后宫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吴贵妃眼波流转,温婉地劝说道:“陛下,臣妾一介后宫妇人,不懂得外面那些大事,亦不敢胡乱开口。臣妾只是觉着,像裴越这样的臣子不说绝无仅有,也算得上极其罕见。他替陛下办了那么多大事,依然忠心唯上,而且不像那些老夫子迂腐,总是拿着大道理跟陛下作对。” 开平帝轻哼一声道:“如今连你都站在他那边,可见这家伙支持刘贤就是心思不纯。” 吴贵妃却知道他心中的怒意轻了些,自然不会忐忑畏惧,娇笑道:“臣妾虽无不该有的妄念,可是如今贤儿终于走上了正道,臣妾这个当娘的自然高兴。只不过……陛下,臣妾是真心认可裴越的能力和忠心,还盼着将来他为陛下平定天下,铸就大梁万世不易的基业。” 开平帝眸光微动,不得不说吴贵妃的话挠到了他心里的痒处。 他之所以没有彻底消弭裴越这个隐患,并非是人到中年心慈手软,而是裴越在两次国战中展现出高人一等的军事才能,这样一柄神兵利器如果毁在京都之内着实可惜。 吴贵妃见他神色渐渐缓和,便柔声道:“陛下,如果您用裴越的标准来要求其他大臣,恐怕会很失望呢。” “爱妃所言甚是,朕今日收到一份奏章,读来只觉可笑之极。” 开平帝便将今日收到的奏章内容简要说了一遍,此书由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写就,言及北疆蛮人南下,虽在奏章中坦承蛮人势大与往常截然不同,但仍旧自信于宣化大营的实力,立下军令状将要在一月之内荡平蛮族。 吴贵妃闻弦歌而知雅意,目光微动地道:“陛下可是怀疑这些蛮人的突然崛起,与大梁内部的某些人有关?” 开平帝冷笑道:“如果没有外部势力的干预,蛮人怎能组织起数千大军?” 话说到这个份上,吴贵妃便不好继续深入,即便她大概能猜到皇帝心中怀疑的人选。 开平帝继续道:“如今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先定下太子的人选,不然早晚会生出变动。” 吴贵妃听懂了皇帝的潜台词,但是并未表现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反而略显担忧地望着开平帝,轻声道:“陛下,朝中恐怕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句话令开平帝微露诧异之色。 即便知道身边这位宫装丽人聪慧机敏,亦不曾料到她对朝局竟然如此了解。 转头望去,只见吴贵妃神色坦然,眸中尽是关切之意,开平帝心中的疑虑渐渐褪去,淡然道:“若是让他们一直准备下去,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朕何来许多时间空耗。” 此言似不符合他平时的言语习惯,吴贵妃却能理解皇帝的未尽之意,柔声细语地道:“陛下春秋正盛,无需有此担忧。臣妾只是担心贤儿先天不足,恐引来朝中之乱。” 开平帝握住她的手掌,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意味,缓缓道:“方才朕说裴越这孩子不容易,其实便是这个意思。” 吴贵妃微微一怔,旋即惊讶地望着自己的夫君,这位掌管大梁万里疆域的至尊。 …… 南熏殿,皇后寝宫。 在帝妃二人互诉衷肠的同时,一场皇后与二皇子之间的谈话正在展开之中。 陈皇后屏退所有宫人,偌大的寝殿中便只有她和二皇子两人,听着自己儿子略带兴奋之色的陈述,陈皇后的秀眉渐渐蹙了起来。 “你为何要染指裴越名下的产业?”陈皇后听完二皇子信誓旦旦的承诺之后,略显担忧地问道。 刘赟微笑道:“母后,旁人或许觉得裴越弄出那些产业只为钱财,儿臣却不以为然。” 陈皇后便问道:“有何不同?” 刘赟不紧不慢地道:“祥云号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已经深入到京都内外那些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倘若祥云号出现问题,京都便会出现动荡的局面。至于沁园,儿臣的竹楼虽然有抵抗之力,但是对于勋贵的吸引力却要差几个档次。儿臣观裴越行事,历来未雨绸缪谋算久远,祥云号和沁园存在的意义,想必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陈皇后这些年来面对其他后宫妃嫔的步步紧逼,一直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始终不曾给人攻讦的机会,即便开平帝的心思不在这座南熏殿内,亦拿她这位正宫皇后没有办法。此刻望着皇儿信心满满的脸庞,她下意识地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裴越为何要放手自己名下的产业?” 刘赟平静地道:“母后,如果裴越接受国公之爵,他便只能做一个远离中枢的富家翁,那样的话他手里握着再多的财富也是寻常,当然,这是在父皇在世之时的境况。” 殿中并无外人,面对自己绝对信任的母后,刘赟的言语显得极其直白。 他用眼神示意陈皇后不必激动,继续侃侃而谈道:“既然裴越舍不得手中的权柄,且发动朝中所有的力量婉拒国公之爵,那么他必然要学会放弃,无论是京都祥云号的分店,还是沁园的那些股份。与其等着将来御史们弹劾他,只能主动选择割裂,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定然会做出聪明的选择。儿臣早在月余之前,便已经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所以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陈皇后性情柔婉,从来不肯行差踏错,只是这样的性情要应对外朝极其复杂的局势,未免有些力不从心。她凝视着刘赟自信的眉眼,担忧且关切地问道:“皇儿,究竟是谁为伱想出这样的谋略?” 所谓知子莫若母,她便是再怎样不熟悉外面的勾心斗角,对自己的儿子也有充分的了解。 在她想来,刘赟虽然不像四皇子刘赞那般自以为是,却也绝对做不到如此缜密,故而有此疑问。 刘赟面色微微一窘,随即微笑道:“母后,儿臣知道父皇更喜欢大哥,所以才提前做一些准备。” 陈皇后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左右,这才意识到殿中没有旁人,依旧难掩紧张地问道:“皇儿,本宫问你这些事究竟是谁想出来的谋略?” 刘赟略显无奈,随后坦然地道:“母后,这是魏国公给儿臣出的主意,只要拿下裴越在都中的这些产业,便等于是能够控制京都一部分的风向。母后无需担心,儿臣不会亲自出面,所有的银两都经过好几道手续流转,便是太史台阁也查不到儿臣的头上。” 陈皇后脑海中浮现王平章那张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庞,又想起年纪轻轻的裴越,不禁轻叹道:“都怪本宫无法给皇儿更多的助力,让你不得不行险。只可惜让你大哥抢了先,若是你有裴越的全力支持,何至于到如今这般境地。” 刘赟神色复杂,缓缓道:“母后,儿臣不是没有想过这样做,但是刘费那厮不知发什么疯,再三与裴越为敌。他只当儿臣对那些事全不知情,但是儿臣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母后,事到如今懊恼已经无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真到了那一天……” 陈皇后不待他说完便伸手捂住他的嘴,眼中渐有哀求之意,轻声道:“皇儿,不可如此啊!” 刘赟沉默片刻,苦笑道:“母后,不是儿臣想走到那一步,而是父皇从来没有考虑将儿臣放在那个位置上。儿臣当初还能接受,但是魏国公对儿臣说过一句话,前人之行,后人理当效仿!” 伴着这句话出口,他身上泛起无尽的凌厉之意。 陈皇后长久无语。 (本章完) 958【腰缠万贯】 开平七年,裴越来到这个世界第五个年头。 按照实岁计算,他今年已然十八岁,在这个世界属于弱冠之年,参照绝大多数年轻人的命运轨迹,他已经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如果按虚岁计算的话,他今年应该是十九岁,若是遵循大梁某些地方的奇怪风俗,他如今便是二十岁整。 无论按照哪种风俗来算,他都到了独当一面的年纪。 对于今日来到沁园的数十位富商而言,倘若家中出现一位如裴越这般的年轻子弟,怕不是得去祖坟上多烧几炷香。 三月十二日,在普通百姓心中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平凡的节点。 沁园内这些富商暗中感叹,今日将诞生一位名副其实的年轻富豪。 申时初刻,在经过长达三个时辰的紧张算计后,关乎京都祥云号一百家分店的第一轮竞标正式落下帷幕。 邓载中气十足的嗓音在水镜大堂内回响,经过裴越特地从户部请来的三位郎中的核验,第一轮竞标共涉及四十二家分店,但只公布其中最高的成交价,此处花落西城庙后街的那家分店,金额为九万三千四百两。 这个结果其实在很多富商的意料之中,因为庙后街算得上京都内最繁华的街道,犹记得当初裴越还在这条街上的四海楼内宴请邓载等人,叶七也曾在这条街上杀死一名李子均的手下。只是最后的价格依然令很多人咋舌,将近十万两的成交价实在太高,寻常来说一家西城门面的价值不过是万两左右。 望着高台上那位神色云淡风轻的年轻国侯,台下久经考验的富商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个价格已经迫近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的底线,除了带着任务前来必须拿下裴越名下产业的个别人之外,余者岂能不斟酌如今的投入和将来的收益? 但是在仔细考量之后,他们又必须承认,虽然这四十二家门店的成交价不低,但是只要在契约中注明蜂窝煤的底价采购权和独家经营权,对于以后自家的生意仍旧好处多多。 也就是说,如果今日不拿下几家祥云号的分店,日后迟早会被淘汰出京都的商号前列,谁让裴越手中握着至关重要的首阳山矿场? 朝廷一日不针对此事,他们便只能按照裴越划定的范围行动。 裴越对这些富商的心思了解得非常透彻,他前段时间为大皇子游走说项,甚至不惜动用自己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文臣人脉,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刻。虽说他在南境时同席先生说过今生只求无所忌,但是在自身的力量还没有壮大之前,他不介意虚与委蛇,用一时的甘为鹰犬换取最大的利益。 他扭头望向大堂一侧半透明的挑窗,注意到天色已然逐渐昏沉,便微笑道:“诸位,第二场投标包含剩下五十八家分店,机会仅有一次,还望尔等不要错过。本侯先前便说过,祥云号这些分店不是非卖不可,个中缘由你们应该清楚。” 听他换了自称,不似之前那般随和,富商们不敢大意,纷纷点头应是。 邓载紧随其后道:“第二场竞标现在开始,各位仅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在确定所要购买分店的编号和价格之后,请在时限之前交予等候在旁的侯府亲卫。在第二场竞标结束后,我们会公布第二场的结果,以及今日所有的出价和成交价格,供各位查验比对。” 其实依裴越前世熟悉的流程来说,今日这场竞标会略显粗糙,毕竟前后留给这些富商的考虑时间才七个小时,正常而言竞标的前期准备工作不会少于二十天。他之所以要这样做,一方面是稍微欺负一下这些富商们,让一百家分店的成交价格上升到一个令他满意的区间。另一方面则是今世与他前生不同,如果不让这些富商处于一个紧张且短促的时间里,他们背后的权贵说不定就会达成不可告人的协议。 譬如逼迫那些没权没势的商贾退出,继而统一意见用非常低的价格分割裴越出手的一百家分店。 这便是裴越今日亲自来此坐镇的根源。 有他这位手握重兵的一等国侯亲临,便是几位皇子联袂而至,亦休想从他手里占到半点便宜。 今日之裴越,绝不是当初那个面对七宝阁恶意侵吞时只能绞尽脑汁应对的卑微庶子。 经过比午间更加紧张的筹算后,第二场竞标会终于有了结果。 这还是裴越稍稍放宽对各间雅室的监控,对于一些富商的亲信们互通有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像第一场那般严格。 酉时初刻,外面天色渐转昏暗,都中各处府邸华灯初上,沁园内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随着邓载朗声将一项项成交价道明,堂中不断响起惊呼之声。 隐约掺杂着肉疼之音。 第二场竞标会的结果已经公布,最终达成交易的分店数量为四十三家,最高成交价为七万四千七百二十六两,最低成交价为三万二百六十九两。 至此,今日两场竞标会一共售出京都祥云号的八十五家分店,得银四百七十万两有余。 与会一共四十二位富商,几乎囊括都中及京畿之地所有的巨富之族,这其中有三家依照裴越规定的上限拿下十家分店,最少的也有一家分店入账,可谓无人空手而归。 但是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因为最后的价格超出他们的预估。虽然按照契约上写明的条款,他们可以无限期地拥有这些分店,且能依照祥云号总店的权益享有蜂窝煤的最低进价,但在裴越别出心裁的竞标会中,这些富商只能暗自喟叹,没有为自家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在后续必须完成的交接手续之前,裴越起身来到高台边缘,望着台下数十位家底雄厚的富商,微笑道:“各位今日辛苦了,本侯还有一件事要向你们说明。” 哪怕心中有些不爽,面对裴越此刻的笑脸,富商们仍旧不敢大意,几乎同时起身道:“裴侯请吩咐。” 裴越清冷的目光扫视当场,缓缓道:“倒也不必如此客套。祥云号部分产业的出售已经告一段落,本侯名下还有一座沁园,想必诸位早已做过了解。后日辰时初刻,本侯将在此地继续出售沁园的股份,诸位今日给予这么大的支持,所以你们享有优先购买权。当然,本侯一直认为商贾之道贵在自由,不会行强迫威凌之举,是否购入沁园的股份,一切皆由各位自行决定,本侯保证不会与祥云号分店的生意勾连在一起。” 言笑晏晏之间,仿佛这只是极其普通的商业买卖。 然而站在一旁的邓载却心如明镜,自家侯爷的这步棋才刚刚拉开帷幕。 (本章完) 959【破我执】 三月十四日。 沁园,议事厅内。 前日那场别开生面的竞拍会结束后,最终的结果令无数人咂舌,既惊讶于京都内外富商之多,亦感慨中山侯裴越生财有道,短短一天时间便入账四百多万两。 只不过这次眼红嫉妒裴越的人不多,尤其是那些消息渠道比较灵通的达官贵人,私下里无非神色复杂地说一句“裴越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早晚留不住那些摇钱树,不如主动出手还能获得一些实惠。” 实际上在裴越确认将要出手一部分产业时,权贵们便对这几个月来都中的风云变幻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自南境之战结束后,宫中对于裴越的态度耐人寻味,既没有明升暗降夺其权柄,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亲切器重。随着年前最后一次朔望大朝落幕,裴越顺利推却国公之爵,然后便开始利用自己积攒的人脉为大皇子游走说项,成功帮助刘贤在储君之争中站稳脚跟。 及至昨日京都祥云号售出八十五家分店,这家对于京都民生稳定越来越重要的商号不再独属于裴越,超过六成的分店落入数十位富商手中。如此一来,裴越对京都的影响力大幅下降,再加上此前他做出的努力,相信宫中能够暂时放下对他的忌惮之心。 简而言之,在开平帝流露出打压之意后,裴越在坚守底线的同时主动出击,成功化解这一次的危机,这对君臣显然已经达成一定的默契。 裴越动作太快,以至于那些想要攻讦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出手,隐患便逐渐消失。甚至还有那等反应迟钝的人,直到此刻才理清楚整件事的全貌。 王平章和二皇子自然不在此列,他们只是觉得很可惜,没有利用这次的机会扳倒裴越。 这同时坚定了王平章心中朴素的念头,如今的裴越依旧简在帝心,且在朝中拥有大量的盟友和至交,想用普通的朝争手段解决他几无可能,只能改用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今日沁园的议事厅内氛围雅致,裴越正与对面坐着的年轻人手谈,似乎懒得理会外面那些风风雨雨,只愿躲进小楼成一统。 单论对弈之力,裴越显然不是大皇子的对手。刘贤虽也有过愚鲁莽撞的过往,毕竟从小接受最传统和严厉的皇家教育,纵谈不上锦心绣口,他在这些文雅之道上确实要强过裴越。 然而今日棋盘上的对阵却显得势均力敌,特别是当裴越在左下角用出一手“小尖”后,刘贤便陷入长考之中。 裴越见状微笑道:“看来殿下心事很重,这盘棋到此为止,如何?” 刘贤便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入盒中,赧然道:“唉,近日来确实有几件事令我忐忑难安。” 裴越略有些好奇与不解,如今大局对于大皇子来说一片向好。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漫长争论,朝中关于嫡长子继承制的辩论渐渐偃旗息鼓,话题的重点转移到两位皇子自身的优劣之上。 大皇子在这方面占据绝对优势,不论是此前四皇子谋逆案中他的表现,亦或者这一年来他观政礼部给出的几条提案赢得满堂彩。虽然二皇子不止一次暗中愤愤不平,因为那些法子肯定是吴贵妃所想,可他自己同样没有离开过陈皇后的帮助,自然没有胆量将宫闱中的隐秘捅出去。 甚至连当初平阳公主算计裴越,刘贤替她顶罪的举动也成为证明他纯孝之心的实证,只能让人感慨世事变化无常,非人力所能计算。 按理来说,刘贤此刻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即便小心谨慎不授人以柄,亦断不至于如此忧虑。 裴越便问道:“殿下究竟有何烦心之事?” 刘贤叹道:“裴越,我知道你这次出售名下的一部分产业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派人替你鼓噪吹捧,更应该拿出一笔银子为你壮声势。只是……伱也知道,七宝阁倒闭之后,王府便失去了最重要的进项,对待这种大事委实无能为力。且不说我能不能从朝廷拿银子,就算我有这个胆子,礼部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他如今观政礼部,至少在名义上拥有对礼部的管辖之权。 裴越失笑道:“殿下,倘若你真敢从礼部拿银子,贵妃娘娘怕是会大动肝火。” 刘贤略显尴尬地道:“这倒也是。” 裴越温言开解道:“殿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更何况我还是京营主帅,再将祥云号这样事关民生安稳的商号完全握在手里本就不妥,谈不上不得已的苦衷。其实就算没有都中这段时间的风浪,我还在南境时便想好要放弃一部分产业。财富于我而言,已经不是当初定国庶子心中的执念。” 刘贤望着裴越纯澈的目光,不禁信服地点点头,随后试探地问道:“所以你还利用这个机会给老二挖了一个坑?” 裴越心中微讶,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刘贤笑道:“老二对你的产业觊觎良久,当初父皇让韩参政接手南境和谈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让刘费出手谋夺,你这次主动出售他哪里还忍得住?你用竞标的法子将祥云号分店的价格提到很高,今日又用同样的手段出售京都沁园的股份,他手里可没有那么多银子,毕竟竹楼这两年为了保住门面让出很多利润。” 裴越耸耸肩道:“殿下想得太远了,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想早点出售一些产业,不愿徒然引来攻讦罢了。” 刘贤亦不争辩,他早就知道对面这位年轻权贵城府极深,心机手腕浑不似弱冠之年,因而似有所指地道:“工部的油水一直很丰厚。”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想不到我这点小事竟然能让殿下忧心,实乃荣幸之至。” 刘贤明白对方不愿深谈,或者说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将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卑微处境,即便他这段时间为刘贤前后奔走确实出了不少力。更为奇妙的是,大皇子亦不觉得这样有所不妥,不知是过往的恩怨纠缠中裴越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还是吴贵妃这几年的谆谆教诲有了收效,以至于他非常平静地接受裴越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事实。 这次能够洞察到裴越的谋算,只因为刘贤一直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对整个局势看得比较透彻,再加上以前亲历过裴越的种种手段,所以能极其理性地分析裴越的想法。 只是他心中还有两处不解,老二即便一时银匮,也不至于动用工部的银子,哪怕他用竹楼作为抵押去太平钱庄拆借银两,也能凑足收购裴越产业的本钱。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用了工部的银子,裴越又有什么办法揭开这个盖子? 事涉皇子,风闻奏事可不行,当初若非裴越出手相助,悍然弹劾大皇子的简容未必能全身而退。 其二,如果从最好的结果去斟酌,纵然老二看不清这里面的玄妙,难道王平章那头老狐狸也看不透? 刘贤如今已然知晓,刘赟和魏国公府暗有勾连,于是便直视着裴越的双眼,坦诚地问道:“裴越,你觉得老二和王平章会上当?” 裴越不紧不慢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盒中,微笑反问道:“殿下觉得,王平章会出言提醒二皇子?” 刘贤怔住。 (本章完) 960【大势至】 如今都中官场上出现一个很有趣的景象。 随着两位皇子的储君之争趋于白热化,大部分朝臣或主动或被动开始选择站队,目前来看刘贤和刘赟的支持者大抵形成一个对等的状态。 朝争当然不会一味平和,实际上这两个月来两拨朝臣相互之间的弹劾和攻讦不在少数。刘贤依靠这些年的经营加上吴贵妃的暗中照拂,在朝中本就拥有一些实力,在裴越出面替他解决最重要的大义名分后,他的势力如雨后春笋一般快速壮大。 无论古今中外,权力场上永远不会缺少投机主义者。 从龙之功的诱惑太大,所以在刘贤正式入局后,不断有人投奔至他的麾下,充当在第一线冲锋陷阵的大将,对二皇子一系的朝臣展开非常猛烈的攻势。对面自然也非善茬,毕竟真要论起来屁股底下干净的人没多少,无非是看谁会被对方抓住痛脚。 裴越这些时日刻意远离中枢,但他如今在都中已经拥有一套完备的情报系统,对于这些明面上的信息了如指掌。按照邓载呈上来的汇总数据,近半个月内通政司便收到四十七份弹劾奏章,涉及到的官员上至六部侍郎,下到七品小官,几乎囊括都中所有衙门。 有趣的地方在于,这些弹劾奏章没有一份牵扯到三品以上高官,更遑论两位身处风暴中心的皇子。 而且从表面上来看,三品以上高官即东府重臣、六部尚书乃至各个重要衙门的头头,目前都没有公开表态更支持哪位皇子,虽然私底下的勾连串通难以禁绝。 至于王平章和二皇子暗通款曲之事,裴越和刘贤倒也心知肚明。 此刻听到裴越意味深长的反问,刘贤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脑海中犹如一道闪电劈下,很多事情竟有豁然开朗之感,随即不敢置信地问道:“王平章为何要这样做?” 裴越微笑道:“与此相比,我更好奇另外一件事,二皇子缘何会相信王平章?或者说那头老狐狸能给他怎样的支持?” 刘贤沉吟道:“王平章身为左军机,屹立朝堂四十年不倒,在军中拥有众多亲信。即便他只在关键时刻开口声援,对于老二来说便是最好的支持,毕竟父皇也要考虑到军中的态度。” 裴越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悠然道:“既如此,为何在北郊夜袭这件事上,王平章明明看出这有可能是我设局,想方设法让王九玄抽身而去,却不愿提醒一下刘费,导致他一条道走到黑?殿下,刘费这些年帮二皇子打理竹楼继而敛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绝对算得上二皇子的亲信。倘若王平章真是二皇子的坚定盟友,如此作为难道不怕二皇子寒心?” 刘贤微微皱起眉头道:“也有道理,却不知王平章事后如何说服了老二,至少眼下看起来他们还在一条船上。” 裴越心中冷笑,依他对王平章过往事迹的研究,这头老狐狸多半又存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只不过有些话藏在心里便是,现在还没有到坦诚相待的时候。 他顺着刘贤的话锋接着说道:“我也很好奇。姑且不论那两位怎样才能做到仿佛从前那般如胶似漆,就算王平章能看出我这次出售产业的意图,就算他能尽职尽责地提醒二皇子,就算二皇子不计前嫌采纳他的建议,不动用工部的一分一毫,我也不会在意。” 他顿了一顿,眼中精光微露:“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打算用这个明摆着的局去坑二皇子,再者刘费前不久才踩过类似的陷阱,无论如何二皇子身后还有皇后娘娘,总有明眼人拦着他跳进坑里。” 虽然裴越尽量说得风趣直白,但刘贤仍然感觉到有些吃力。 就像他当初在开平帝面前所言,他在谋算这方面并无所长。或许这就是开平帝一直空悬储君之位的原因,刘贤如果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还需要长时间的历练。 比不过裴越这种怪胎不要紧,毕竟国朝近百年来也只出过林清源和裴元两位类似的人物,至少他要能逐渐磨砺出身处纷繁复杂局面中的分析和决断能力。 望着裴越温和的目光,刘贤汗颜道:“我本以为你是想利用出售都中产业的机会,诱使老二挪用工部的存银,再让人突然发起弹劾,一举坐实他的昏聩之名。如今看来,终究还是我想得太浅显了。” “对也不对。”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自古以来青史可见,谋局能否成功不在于布局阶段如何完美,因为人力终有穷尽之时,而且随时都可能会出现不可控的变化,这会导致局势的发展出现偏差。所以布局只是前奏和铺垫,最关键在于看清局中人的性情和心思。” 他饮了一口茶,侃侃而谈道:“譬如北郊小院之局,其实事后来看非常粗糙,但它之所以能成功,便是因为入局之人性情偏执,抓住机会便想尝试。对于这样的人,只要我露出几分破绽,他便会迫不及待地咬住鱼钩。” 刘贤便问道:“林合?” 裴越颔首道:“关于我和此人的交集,乃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来也是无趣。我只是想问殿下一个问题,二皇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刘贤陷入沉思之中,面对这个看似很简单的问题,他不由得想起曾经的许多往事,缓缓道:“皇后娘娘性情沉肃又谨小慎微,这当然也和父皇有关系,因而对老二的管束比较严格。只是老二长大开府之后,因为嫡长子的身份渐渐不服管教,而且越来越偏执,变得不太好相处。”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裴越言简意赅地道。 至于刘贤理应称呼陈皇后为母后的细枝末节,两人都没有在意。 刘贤点头道:“没错,便是这个意思。” 裴越镇定地道:“开平六年初,我刚从西境回来的时候,与二皇子有过一面之缘,起因是他受人撺掇,想要强迫那位南琴姑娘相陪。殿下应该知道,南琴是我兄长谷范的意中人,焉能再做那等侍奉人的事情?即便我和谷范面子不够大,广平侯府的脸面够不够?他明明知道这些关节,却依然要做出那等行径,可见并无人君之像。” 这番话说得刘贤略显尴尬,因为当初他也对祥云号动过贪念,并且在裴越手里吃了一个大亏,从那之后才开始成熟起来。 裴越一笑带过,继续说道:“如是观之,二皇子有野心,但是并无支撑他野心的能力,尤其缺乏远见,更无时常自省的习惯。” 刘贤尽力跟上他的节奏,眼中微露激动之色,轻声道:“所以今日之局只是诱饵,你已经做好了更周全的准备?” 裴越坦然道:“其实一直在准备。当然,这个局是否诱饵,还要看二皇子会不会跳进坑里,如果他真的挪用工部存银,那便会省去我们很多麻烦。天家之所以要另设府库,便是要和朝廷区分开来,避免国朝的财政出现问题。莫说他现在还只是皇子,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挪用朝廷衙门的存银。” 刘贤对此深以为然,又问道:“倘若他没有这样做呢?” 裴越从容地道:“那么诱饵便是障眼法,欲使人灭亡必让其疯狂。” 刘贤没有继续追问裴越的详细安排,他自然明白机事不密的道理,只是神情真挚地说道:“裴越,此番能得你鼎力相助,我才有机会实现胸中抱负。无论将来如何风云变幻,我不会忘记今日之情义。” 倒是比以前长进了一些,至于他口中的承诺…… 裴越心中微微一叹,不由自主地想到史书上的那些故事,其实如今的他也看过不少实例,譬如中宗皇帝和裴元、开平帝和裴贞、开平帝和王平章,甚至开平帝和他自己。 今日之情义? 罢了。 他按下这些遐思,面色如常地道:“这一战虽然不会见血,但我一定尽力而为,请殿下静观之。” 还没等刘贤说出几句漂亮话,外间忽然传来邓载的声音,在得到裴越的允许后,他拿着一本册子走进来,脸上难掩振奋神色。 见礼之后,裴越便说道:“殿下面前不必虚饰,直言便是。” 邓载领命,垂首道:“少爷,沁园股份已经成功售出。” 裴越微微一笑,眼帘垂下,风轻云淡地说道:“可以开始了。” (本章完) 961【识本心】 “我心里有个疑问。” 当邓载领命匆匆而去后,刘贤没有立刻探问裴越的计划,反而神情真挚地话锋一转,似乎对接下来二皇子的处境并不好奇。 只不知他是真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还是对裴越的能力充满绝对的信任。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足以说明这位大皇子相较以前有了极大的转变。 裴越起身帮对方添茶,面色温和地道:“殿下请问。” 刘贤欠身道谢,而后字斟句酌地道:“前日你出售祥云号八十五家分店,自身只留下不足四成数量的分店,但因为首阳山矿场始终握在你的手里,倒也不必担心会出现鸠占鹊巢的情况。可是京都沁园不同,万一你卖出去的股份被同一人收拢,当他拥有的股份超过你本人,这座京都第一名园岂不就会易主?” 裴越静静地望着大皇子,眼中的讶色显露无疑。 刘贤见状略不自信地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不当之处你不要笑话。” “殿下的眼光越来越狠辣了。”裴越微微一笑,从容地道:“殿下可知,我今日卖出去多少股份?” 刘贤端起茶盏,摇了摇头。 裴越便阐述道:“年前那几家勋贵府邸受到刘费或者说二皇子的蛊惑,想要出手自己的股份,我按照章程全部收了回来。简而言之,从那时起我一共拥有京都沁园六成三的股份,今日摆上货架的股份为四成三,即四百三十份。” 沁园的股权结构论复杂程度肯定比不上裴越前世的公司,在他从南境回来之前,他自己拥有一半的股份,宫中占半成,谷蓁、裴宁、沈淡墨等人合计占八十份,剩下三成七的股份全部卖了出去。 刘贤很快便想清楚这里面的关键,不由得微微惊道:“也就是说,你如今手里只有两成股份?你就不怕出现我前面推测的局面?裴越,这座沁园可是你的心血,它存在的意义不仅是赚银子,还能让你在都中拥有一个非常灵便的消息渠道。” 裴越仔细看着,见他眼中关切之色不似作伪,便微笑道:“多谢殿下关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只能去殿下那儿借点银子使,到时候殿下可不能将我拒之门外。” 刘贤只觉心痒难耐,这家伙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偏不肯将实情悉数道来。 他倒不是放不下架子求问,只是经过这些年的接触,早已知道裴越的心志极其坚韧,他若不想说出原委,就算自己恳求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然而这次裴越却没有卖关子,目光中带着几分温润的笑意:“殿下,我之所以要将首阳山矿场牢牢握在手里,是因为蜂窝煤已经成为京都百姓的必需品,至少在最近几年时间里,我不放心将其交给别人。沁园的情况却不同,它的存在亦或消失都不会影响到百姓的生活,顶多只是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在我手中还是在别人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耸耸肩,摊手道:“我如今是京营主帅,成日里想着探听别人的秘密做什么?” 这番话太过直白,又带着极其坦荡的真诚,仿佛三月里和煦的春风拂面,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亲近之意。 刘贤怔怔地看着他,脑海中思绪激荡,良久之后才感慨道:“难怪……难怪父皇将你视作股肱之臣,我不如你。” 裴越微笑道:“殿下莫要误会,我并非是要在你面前刻意作态。实不相瞒,我当初筹建祥云号和沁园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所以我压根没打算要在京都建立庞大的势力,毕竟我从来没有过造反的念头,何苦惹人猜忌和源源不断的攻讦?” 刘贤苦笑道:“你还真是言无不尽。” “实话而已。”裴越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只想用它们换来足够的本钱,将祥云号开遍大梁州府,一方面算是给子孙后代留下点基业,另一方面便是尽量做点实事,至少尽可能不出现去年钦州等地大旱之后的惨状。” 刘贤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裴越幽幽道:“殿下,你知道一个人活活被饿死是怎样的状态吗?” 刘贤没有离开过京都,自然不曾见识过真正的人间。 每年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他的寝殿内依旧温暖如春,也没有机会去京都的大街小巷看看那些穷苦的百姓,看看他们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但是他读过很多史书,记得帝王将相浓墨重彩的篇幅之外,角落里总会有几句关乎芸芸众生的描述。 饥荒,洪水,大旱,战乱。 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有寥寥数十字。 可是刘贤此刻想来,却觉得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竟有呼吸困难之感。 他望着对面神色沉静的裴越,透过这位年轻权贵清澈的眼神,不知为何逐渐生出羞愧的心思。 裴越点到即止,摇头道:“殿下,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这会让我对自己产生错误的判断。我其实没有多么宏伟的念想,只是觉得自己如今有了权势和本钱,不敢奢望经世济民,至少也可以做点实事。” 刘贤微微颔首,眼中带着希冀之色,问道:“究竟要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裴越不禁失笑道:“殿下,这个问题太难了,几千年来无数先贤穷其一生都无法找到答案,像我这样没读过几本书的人如何能回答你?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让祥云号在灵州先行尝试,同时也会在南境进行铺展,平价售卖一些百姓需要的货物,必要的时候可以协助朝廷做事。” 刘贤轻声道:“就像你去年在钦州做的那样,不求利润低价售卖粮食,成功击垮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让钦州无数百姓活了下来。” 裴越脑海中浮现一段回忆。 去年夏天他带着使团和背嵬营进入钦州没多久,刚刚离开彰德府便收到唐临汾传来的消息,就在前一天晚上,那座城里活活饿死三十七人。 裴越按下心中的思绪,缓缓道:“殿下,其实公允而论,朝廷已经尽力了。无论陛下还是朝中大多数大臣,他们都在想方设法让百姓过得更好。我深受皇恩,在民间也有几分薄名,所以想为那些人做些事情。不怕殿下笑话,我时常会有一个幼稚的念头,那就是好不容易来这世间走一遭,总不能除了一个劲地赚银子之外,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刘贤肃然起敬,郑重地点头。 裴越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并无愧疚之念。 祥云号跳出京都布局天下,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将触角深入大梁的方方面面,由点到面铸就一张坚韧的巨网,为裴越增加对抗皇权的砝码。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席先生会为他练出五千精兵,又或许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前世所见所闻馈赠的杀器会真正降临在这个苍老又年轻的世界。 虽然如此,这与裴越所言并不冲突。 他非常崇敬那位名叫林清源的先行者,也佩服那位名叫陈轻尘的奇女子。 他能够理解席先生心灰意冷归隐红尘的缘由,也明白沈默云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苦衷。 可他不想再走一遍他们走过的路。 (本章完) 962【迷则凡】 刘贤想了很多很多。 一直到离开沁园、夜幕降临、朝阳升起,甚至几天后入宫参加朝会,他脑海中依然不断回响着裴越说过的那些话。 他知道裴越不仅仅是在表明心迹,同时也是在观察他这位极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是,他竟然不反感这种试探。只因裴越提出的命题已经站在一个非常高的角度,让他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些蝇营狗苟。 如果用四季比作人生,他才刚刚来到春夏之交,正是击浪中流的大好时光。 站在恢弘威严的承天殿中,刘贤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浊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便在这时,他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在侧后方响起。 “启奏陛下,数日前中山侯出售名下部分产业,各方富商趋之若鹜,据闻最终成交的总价高达八百余万两。” 刘贤扭头望去,只见是一位年轻的侍御史,稍稍回忆之后想起此人名叫欧阳敬,乃是远在南境主持谈判的东府参政韩公端的得意门生。 今日为朔望大朝,故而京官大多列席。 在经过三个时辰紧张又忙碌的议政之后,大部分人终于喘了口气,只等站在御阶之旁的内监都知宣布朝会结束,然后回家让美婢好生捏捏自己疲乏的双腿。 看到身穿一袭没有任何褶皱崭新官服的欧阳敬忽然站出来,一些人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无论衣紫大员还是七品小官,他们很难对御史这个特殊的群体生出亲近之心。若是碰到那种讲道理的监察御史倒也罢了,真要是惹上不管不顾一条道走到黑的愣头青,除非龙椅上的开平帝拉偏架,没有人能轻易脱身。 欧阳敬身为韩公端的门人,这些年在朝中的风评尚可。他过往数次弹劾都称得上有理有据,短短两年时间便扳倒一位侍郎和三位六品以上官员,所以他此刻站出来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然而听完他的陈述之后,就连上方的开平帝都面露不解之色。 朔望大朝是议论国家大事的场合,先不说裴越这次主动抛售名下产业让开平帝很满意,关键在于这只是极其普通的民间商贾之举,他难道想无事生非借此攻讦裴越? 开平帝幽深的目光中多了两分冷意,淡淡道:“欧阳御史,长话短说。” “臣遵旨。” 年方二十四岁的欧阳敬躬身一礼,然后依旧不疾不徐地说道:“中山侯此举合乎法度,且全程有户部官员在场监督,所有流程都挑不出毛病。只是在交易完成之后,坊间便有流言,传闻那些购买中山侯产业的富商之中,有人其实是拿着朝廷的银子为自身购置产业。” 一言出,似巨石入平湖,掀起千层浪。 右侧武勋班列之中,站在三位成年皇子身后第一位的王平章不为所动,任凭身后喧哗声渐起,依旧低头望着脚下的金砖地面,眼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他身前的二皇子不像平时那般情绪外露,保持着截然不同的冷静状态。 欧阳敬的指控看似滑稽可笑,但是在储君之争已经进入关键阶段、双方开始贴身肉搏的时候,他的弹劾很快便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只不过此事过于离奇,很难相信有人会生出这样的胆子,用朝廷的银子公然去为自身牟利。 官场上想要做到清如许很难,但那也是偷偷摸摸地捞点好处,尤其是在几年前户部尚书孙大成被处死之后,像他那般盗卖户部存粮的举动已经近乎绝迹。 或许几年后那种情况又将死灰复燃,但至少如今朝堂上站着的官员都还记得孙大成被抄家灭族,男丁一律斩首女子发卖为奴,如此才能勉强平息皇帝陛下的怒火。 开平帝平静地看了一眼王平章身后的裴越,然后收回目光望向欧阳敬道:“详细说来。” 欧阳敬垂首道:“陛下,臣这几日竭力走访探查,并且在表明来意后获得中山侯的配合,从他那里取得所有买家的名单和最后成交的价格。当然,臣必须要向陛下说明,这些信息原本就处于公开的状态,中山侯此举并不违反规矩,只是予臣方便而已。” 开平帝不置可否地道:“可曾查出有用的信息?” 欧阳敬师承韩公端,相貌生得极其端正,再加上他对外表细节的注重很像年轻时候的洛庭,开平帝不由得生出几分欣赏之意,故而相较平时态度比较温和。 欧阳敬似乎感受到皇帝对待自己的看重,遂朗声说道:“启禀陛下,臣在排除众多无用的信息后,发现其中有一家富商不仅购入祥云号十家分店,还将京都沁园一成半的股份收入囊中,共计耗费白银一百九十万两有余。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富商竟然与竹楼有关。” 开平帝沉默不语,细长的双眸扫视殿下的诸位重臣。 他没有去问欧阳敬如何知道那位商人与竹楼的关系,实际上殿中大部分人都不在意,因为欧阳敬前面说得很清楚,他是从裴越手中拿到的名单和信息。 以裴越如今的实力和在京都的人脉,想要查清楚那些商人的底细,委实没有什么难度。 大殿中并未出现喧杂之势,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闷中。 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裴越,眸中难掩惊讶之色。 裴越虽然是武勋,但是过往的事迹说明他不是那种粗鲁浅显之辈,反而称得上城府深沉心思缜密,但是今日这次弹劾未免过于荒唐且可笑。 按照他以前的作风,用出售名下产业来做局倒也不稀奇,查出二皇子身边人的底细也容易,将这件事捅到朝会上,看似能给二皇子造成致命的打击。 然而…… 只需要看一眼在欧阳敬说出“竹楼”二字后,依旧淡定站着的二皇子刘赟便知道,这种一眼便能看穿的局能糊弄谁? 就算二皇子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就算薛稷丧心病狂不顾一切,可工部哪来近二百万两银子供二皇子挪用? 如此谋局近似于笑话。 虽然这还不足以让朝堂诸公大跌眼镜,心中仍旧不禁略显失望。 看来战无不胜的裴越是被这段时间的收获迷住了双眼,才做出如此有失水准的谋划。 武勋班首,二皇子刘赟终于忍不住胸中逐渐翻腾的得意,嘴角扯出一个冷笑的弧度。 (本章完) 963【神游物外中山侯】 弹劾由欧阳敬发起,目标直指竹楼背后的二皇子,这是储君之争开始后首次针对正主的攻势。 看似裴越只是给那位年轻的侍御史提供了一些便利,此刻他却成为众臣视线的焦点。 侍御史官阶仅为正五品,历来位卑而权重,连皇帝陛下都在他们的弹劾范围之内。欧阳敬出身名门,又是韩公端的得意弟子,可谓前途无限光明。只要他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将来衣紫腰金并非妄念。 按说这样的人不会和武勋走到一起,今日这次弹劾也不该算到裴越的头上,可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见识过裴越在清贵文臣中的影响力,下意识便觉得这是他的谋局。 继而便不由自主地生出失望之意,尤其是那些支持大皇子的朝臣们。 因为这种粗浅的圈套若能算计到二皇子,朝堂上的争论和相互攻讦也不会持续这么久。 自裴越从灵州边关返回京都,他给旁人的印象便与传统武勋不同。虽然时有年轻气盛之举,大体上还当得起缜密机敏的评价。当固有印象忽然被他亲手打破,使出常人难以理解的昏招,承天殿内的气氛便显得格外诡异。 当此时,裴越神色泰然,一如往日那般渊渟岳峙。 这份淡定从容自然不是伪装,甚至他压根没有在意周遭那些古怪的目光,脑海中正在构建属于他的一方小世界。 随着京都与外面的隐秘联络通道建立,裴越如今可以非常及时地收到各处的消息。 王勇等人在灵州的工作卓有成效,祥云号已经在包括荥阳在内的二十余座城池站稳脚跟,荥阳沁园亦选定地址,仿照京都沁园的格局进行建造。之所以如此顺利,除了王勇和他带去的老成属下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裴越在灵州极高的威望、前期不计成本的投入以及灵州刺史唐攸之的特别关照。 西吴一战折损十余万老卒,耗费和丢弃的军械粮草马匹无数,即便张青柏、谢林和吕定国等大将没有战死沙场,总体而言仍旧元气大伤。除了默默舔舐伤口,西吴朝廷亦曾装模作样地先后送来两份国书,意图修复两国关系。 结果使者直接在灵州关隘被拦住,唐攸之在得到朝廷的答复后直接将其撵了回去。 官方无法建立沟通渠道,至于民间的商贸往来,双方则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肯定会有禁止售出的货物。在经过一场延绵大半年的国战后,灵州凭借大陆东西往来枢纽的重要地位,且拥有大梁境内最广袤的面积,逐渐恢复生机和活力。 祥云号进入灵州的时机恰如其分,又有其他商号根本无法比拟的几大优势,很快便四面开花,王勇等人亦成为一时风流人物。 裴越对此很欣慰,因为局势正按照他的谋划发展。 灵州那边愈是一片欣欣向荣,便能吸引到更多的关注和耳目,继而减轻裴越在其他地方布局的压力。 席先生亦曾寄来两封密信,言明在钦州刺史宋希孟的全力配合下,祥云号在南境的根基不断夯实。得益于去年大旱时塑造的好形象,祥云号并未遭遇太多的阻力和排斥,但与烈火烹油一般的灵州局势不同,席先生走得是润物细无声的路子。 各处分店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但无论规模还是排场,都显得极其低调且务实,而且其中大部分店铺都暂时改头换面。 裴越此前制定的计划和准备的各种关乎民生的商品,也在席先生步步为营的规划下出现。 与此同时,席先生亦同冼春秋和徐初容建立起联系,后者本应成为南周境内那些世族的代表,但从席先生的判断来看,徐初容似乎想要独当一面,并不只想做一个传声筒。 目前还不能确定她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只从收集到的信息来分析,徐初容已经有意识地建立自己的势力。 这或许是因为徐徽言心中有愧,亦有可能是徐初容自己牢牢握着和北面的联系渠道。 无论哪种可能,对于裴越来说最后的结果都会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想起蒲圻城中与那位少女的分别一幕,眼中不由得飘起几分惘然之色,随即强行驱散这缕遐思,心中默念道:“祥云号的改制看来可以提上日程了。” 只要建立起完整的脉络,他便可以对这家越来越庞大的商号进行至关重要的改革。 由东到西,从北至南,天下如棋,落子无悔。 只是……这块版图似乎还有所欠缺。 北境。 邓州、化州、云州。 虽然在大梁绝大多数官民心中,除了云州部分地区能够依托海运有所产出,北境基本都是苦寒之地,可在裴越看来却非如此。 他去过云州,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虽只落下一子打造出一处藏身地,但他毕竟拥有前世的阅历和知识,深知那些苦寒之地蕴含着极其丰富的资源。 细细思忖之后,裴越觉得还不能着急,如今祥云号依旧处于依托这个世界现行规则发展的模式,远远没到自己制定规则的地步。唯有进一步扩大这个世界的商业规模,同时用他掌握的知识去提升民生经济的发展程度,将来才有可能量变引起质变。 在此之前,他必须解决面前的这些阻碍。 听得身后响起颤巍巍的脚步声,裴越扭头望去,只见两位富态又紧张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承天殿内。 一番局促不安的跪拜大礼过后,随着二人吞吞吐吐的介绍完毕,殿前诸公审视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左边那位中年男人名叫钟成祥,京都人氏,名下有不少产业,亦是这次购入祥云号十家分店和沁园一成半股份的正主。 右边那位名叫金三,听起来似乎是个贩夫走卒的名字,但他在都中商贾心中的地位不低,因为他是竹楼的大掌柜,同时还是齐王府侧妃金氏的亲舅舅。 在他们入殿之前,开平帝将欧阳敬的弹劾暂时搁置,一边命廷卫去都中将二人召来,一边继续处理其他朝政,这才给了裴越充足思考的时间。 龙椅上的皇帝望着下方战战兢兢的两人,转而对那位年轻的侍御史说道:“当着朕和文武百官的面,你现在便问个清清楚楚。” 欧阳敬脸上蓦然浮现激动之色。 御史作为人人敬而远之的群体,即便他是韩公端的弟子,在朝中亦很难与其他人亲近起来,再加上这次他的弹劾直接指向一位皇子,原本做好遭到训斥甚至惩治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陛下如此温和与看重。 如此明君何其难得,只可惜那位齐王殿下没有学到半成能为。 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后,欧阳敬转身面对钟成祥和金三,将先前的话简略复述一遍,然后盯着钟成祥道:“本官现在问你,此番收购祥云号的分店和沁园的股份,究竟是你自发之举,还是受人之托?” 莫说钟成祥只是一介商贾,便是金三这等时常行走于权贵府邸的人物,此刻站在煌煌然的承天殿内,面对大梁至尊和无数重臣的冷眼注视,早已双股战战几近无法站立。 钟成祥佝偻着腰背,面色发白,无比艰难地道:“回大人,草民……草民是受金掌柜的请托。” 964【孝感动天二皇子】 这个回答并未引起骚动。 虽说今日裴越所谋之局在大部分人看来有失水准,但他们依然坚信裴越不至于连对方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倘若钟成祥矢口否认,说不定欧阳敬接下来就能拿出证据,当众拆穿他的谎言,到那时无疑会陷入比较危险的境地。 欧阳敬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放过身体开始发抖的钟成祥,继而对金三问道:“金掌柜,按照这位钟掌柜的说法,这次购入相关产业耗费的一百九十多万两银子,其实是竹楼拿出来的,对否?” 金三终究见识过大世面,还能勉强维持镇定,面对这位语气平静但眼神如刀的年轻御史,他小心翼翼地道:“回大人,确实如此。” 欧阳敬不动声色地转身朝开平帝行礼道:“陛下,臣问完了。” 殿中一片寂静。 开平帝面无表情,淡淡地道:“一百九十多万两银子……朕忽然很好奇一件事,陆之涛。” 鬓发微白的户部尚书陆之涛立刻出班应道:“臣在。” 开平帝问道:“去岁钦州、灵州和化州三地缴入国库的赋税分别是多少?” 陆之涛稍稍回忆之后答道:“陛下,去年钦州所缴赋税折银计三百七十五万两有余,灵州为三百一十四万两有余。臣需要向陛下说明一件事,灵州前年遭遇大战,去年尚未完全恢复元气。钦州去年全境遭遇大旱,虽然国朝赋税之中商税为重,但仍旧有非常大的影响。至于化州,去年上缴赋税为二百零三万两有余。” 钦州为南境五州的核心,灵州近十余年来发展极快,二者并肩齐驱,同为大梁十三州之中的翘楚。以开平二年为例,全国赋税收入折银超过四千二百万两,其中钦州和灵州便联手贡献了超过四分之一的份额,是京都之外大梁最重要的银仓。 开平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语气飘忽地道:“朕听说过这个竹楼,都中颇有名气的一家酒肆,莫说和祥云号这样的大商号相比,便是在沁园跟前也要差不少。谁能想到区区一间酒肆,能够轻而易举地拿出将近两百万白银,已然比肩朕治下整个云州的赋税收入。” 他顿了一顿,望着满朝诸公幽幽道:“由此可见,朕这个皇帝很无能。” 群臣悚然,宛如秋后的麦田般顷刻间伏倒一片,口中高呼陛下,似欧阳敬之类的年轻官员面色涨红愧不欲生,更有甚者当堂痛哭流涕。 裴越身处喧闹之中,忽然很想让桃花来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主忧臣辱,不要再说出那些天真懵懂的言辞。 开平帝命群臣起身,然后漠然地看向金三,后者依旧跪在地上,仿佛感应到皇帝的目光,登时不断地磕头道:“陛下,草民死罪,那……那些银子其实不是竹楼自身拿出来的。” 嘶! 有人情不自禁地倒吸凉气,难道说竹楼的这笔银子真是挪用自工部存银?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说裴越运气太好,还是二皇子和工部尚书薛稷太蠢? 开平帝缓缓问道:“银从何来?” 金三颤栗地道:“回禀陛下,这笔银子是草民用竹楼和其他一些产业,从太平钱庄那里拆借来的,此事千真万确,草民不敢有半句假话。” 刚刚形成声势的浪头转瞬间恢复平静。 金三不是钟成祥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商贾,他身为齐王侧妃的舅舅,在都中也算一号人物,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要他还没疯就不会在承天殿内信口开河。 如此才算正常。 毕竟经过储君之争的初期阶段后,二皇子和裴越已经彻底对立,再加上前段时间刘费吃了一个大亏,二皇子肯定不会轻易落入这般粗糙的陷阱。 至于金三所言,想要查证核实非常简单。 只是在开平帝和其他大臣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于是皇帝淡淡道:“刘赟。” 没人知道二皇子今日究竟花了多少力气才压制心中的冲动,实际上在开平帝问及银子由来的时候,他便很想站出来如实相告,这种手握底牌丝毫不慌的感觉甚至令他有些熏熏然。 听到开平帝的喊声后,他立刻出班难掩激动地行礼道:“儿臣在。” 开平帝在这个时候看了一眼刘贤,见这个长子浑身上下没有丝毫躁意,心中不禁有些欣慰,然后才对刘赟说道:“朕知道,这个竹楼其实是你的产业。” 刘赟乖巧地道:“儿臣不敢对父皇有任何欺瞒,竹楼确实是儿臣的产业。” 开平帝细长的双眸中闪着复杂的光,缓缓道:“朕从来没有禁止你们涉足这些事,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地收购裴越的产业,反而要假手他人?” 刘赟面露犹豫。 开平帝道:“讲。” 便见二皇子颇为委屈地说道:“父皇,儿臣就是不想出现眼下这种场面,以至于父皇劳心费力,这才嘱咐金三不要直接出面。”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何?” 刘赟颤声道:“父皇,儿臣历来谨小慎微,从不敢行差踏错,若是让人知道儿臣名下的竹楼一次就能拿出二百万两银子,朝野上下必然物议沸腾。纵然儿臣这般小心,且反复叮嘱金三不要招摇,仍旧被人查了出来。儿臣委实不愿闹出这等事,让父皇操心受累,可终究事与愿违。” 他微微抬起头,眼中泪花隐隐,哽咽道:“儿臣不孝,恳请父皇降罪!” 这番话不知演练了多少次,此刻仿若真情流露无懈可击,在裴越对二皇子的认知中,应该属于他发挥最好的一次。 开平帝微微动容,殿前重臣亦是神情郑重。 在如今这个时代,纯孝之心总是能赢得赞誉,君不见大皇子刘贤便是凭此逐渐扭转了自己的名声。 只不过他是一以贯之,二皇子则仿佛是突然开窍。 开平帝心中轻轻一叹,又问道:“既然知道事情难办,为何一定要做?” 刘赟眼眶泛红,状态渐入佳境,沉痛又愧疚地说道:“父皇勤政爱民,宫中极为节俭,从来不曾大兴土木,甚至吃穿用度都尽量节省。儿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恨自己没有多大的能为,不能为父皇母后做点事情,哪怕是修建一处避暑的园子也好啊!竹楼这些年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商税一分不少,其实只是一个空架子,正好——” 他不敢去擦拭眼角的泪水,抬头迎着开平帝不似平时的目光,继续说道:“正好这次中山侯要出售一些产业,儿臣知道他素有点石成金之能,祥云号和沁园都是极好的营生。儿臣虽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但是总算想到了能做些什么。于是儿臣就将竹楼和所有值钱的物事,甚至包括王府的田庄,悉数抵押给太平钱庄,从那里拆借了二百万两银子,尽量多收购一些中山侯的产业。” 开平帝柔声道:“然后呢?” 刘赟仿佛受到莫大的鼓励,语调也渐渐高昂:“这几日金三和钟成祥正在与中山侯府交接,儿臣只等办妥之后,便将那十家分店和沁园的股子送入宫中,送给父皇和母后,这是儿臣的一点微薄孝心!” 不少大臣频频点头,特别是那些支持二皇子的清贵文臣和武勋亲贵。 刘赟亲眼看着局势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袖中的双手甚至忍不住微微颤抖,他想起那日与陈皇后的密谈,心中已然风雷激荡,同时又生出对王平章的感激之意。 在裴越要出售名下产业的消息传出后,王平章便断定这是诱使之局,并且为他定下反击的策略。 是时候了。 他望着开平帝,情真意切地说道:“父皇,儿臣虽然木讷笨拙,却也知道朝廷的法度和规矩,怎敢做出挪用工部存银的举动。儿臣自去岁观政工部以来,一直循规蹈矩,莫说挪用朝廷银两,就连参详部务都要反复斟酌。今日欧阳御史弹劾儿臣,他定然不是出于私心,可是为何坊间会流传那种言论?为何恰好让欧阳御史知道得如此详细?为何他能如此轻松地拿到所有机密?” “父皇,儿臣绝非怀疑欧阳御史,可这件事背后必定有人筹谋,想要彻底毁掉儿臣的名声,甚至想要抹黑天家威仪。儿臣自身安危事小,可不能坐视有人居心叵测,故此,儿臣恳求父皇彻查此事!”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臣附议,恳请陛下下旨彻查!” 很多道洪亮的声音在承天殿内回响,三十余位早已表明立场支持二皇子的大臣轰然跪倒在地,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正式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大皇子神色平静,六皇子眼帘低垂。 依旧站着的大臣当中,有人疑惑不解,有人面露忐忑。 也有人微微摇头,朝争便是如此,既然你主动出了昏招,对方肯定不会错失良机。 裴越看着这般盛大的阵势,心中诚挚地感叹道:“好演技,可惜了。” 他动作轻柔地甩了甩袖子,仿佛要掸去人世间几缕尘埃。 965【横生枝节】 竹楼当年傲慢少礼,无论何种身份的贵客都无法带走一瓮酒,这里却从一处普通的酒肆发展成为都中首屈一指的酒楼,鼎盛时客流如织冠盖云集。 并非那些达官贵人自甘卑微,而是因为在京都左近,世间诸多美酒为竹楼独有,譬如南周的平江双蒸,又如西吴的赤泥印。 竹楼能够如此霸道,自然是因为背后站着陈皇后所出的二皇子。 平心而论,除了这条苛刻的规矩之外,竹楼倒也没有其他恶行,这么多年足额缴税清清楚楚,亦无欺压良善之举。 这就像二皇子的人生,天生尊贵无比,几无烦恼忧愁,但是除去从娘胎里带来的身份以外,没有值得旁人交口称赞甚至是口诛笔伐的事迹。 一言以蔽之,乏善可陈而已。 这不仅是裴越对他的印象,也几乎是朝野上下的共识。 论孝道亲情二皇子比不上大皇子,论心机手段相差四皇子甚远,论谨慎低调更不是六皇子的对手。好在他没有养成人神共愤的恶劣性情,所以凭借皇后长子的身份,他仍然能够在储君之争中占据微弱优势。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在平平淡淡度过二十三载春秋之后,刘赟终于给人眼前一亮的表现。 他不仅没有跳进裴越挖好的坑里,反而通过言辞恳切的长篇大论,先是彻底洗清竹楼的嫌疑和自己身上的黑锅,然后顺势用全部身家展现纯孝之心,并且将自己和工部暂时割裂开来。关乎最后一点,就连开平帝都没有生疑,竹楼这次拿出来的银子必然干干净净,绝对不会和工部存银有所关联。 至此,刘赟孝顺、明理、清廉和知进退懂分寸的形象渐渐浮现于群臣眼中。 最后那番哭诉更是将气氛推到高峰,三十余位大臣的声援更是谁都无法轻视。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开平帝沉吟不语,似乎是在考虑这件事查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亦或是准备像这两个月一直做的那般冷淡处理。 工部尚书薛稷身为大司空,被欧阳敬夹枪带棒地裹挟进来,仿佛他已经成为二皇子的鹰犬,工部存银任由王府取用,自然憋了一肚子气。若非他早就得到刘赟的知会,怎会始终沉默不做任何辩解。 如今见大势已成,薛稷便当仁不让地出班奏道:“陛下,此案事关亲王和工部清誉,更关乎陛下和朝廷的威仪,理当调查清楚。御史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却也不可太过宽纵。倘若人人都如欧阳御史一般,从坊间听来只言片语,又因为某些人的刻意交好,便在朔望大朝上随意攻讦,未免有将国家大事视为儿戏的嫌疑。” 从刘赟口中的“此事”再到薛稷口中的“此案”,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变动,整件事的性质便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薛稷毕竟宦海沉浮数十年,深谙朝堂之上的种种诀窍,一出手便明确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不仅将矛头指向裴越勾连结党,还将人人避而远之的御史纳入攻击范围之内。 欧阳敬虽然出身名门又有韩公端的悉心教导,终究显得年轻气盛,当即便站出来回敬道:“薛尚书,莫非工部不是朝廷衙门?若是,御史台缘何不能依律调查和弹劾?” 薛稷不紧不慢地说道:“欧阳御史,本官何时说过类似言语?调查也好弹劾也罢,总得先查清楚再做定论。你先前无端指责,现在又出此诛心之论,不见当年洛执政的半点风采,反而像市井泼皮的胡搅蛮缠,难道这就是宪台官员的行事准则?” 此言一出,欧阳敬眼中飘起一抹阴霾。 旁人还在思虑,薛稷身后不远处一位面容清瘦的正三品文官眉头皱起,拢于小腹前的双手遽然松开,似乎就要出班与薛稷辩驳,其人正是官阶与九卿平级、甚至重要性渐渐赶上六部尚书的石炭寺监简容。 转为石炭寺监之前,简容已经从侍御史擢为御史中丞,对御史台的感情极深,兼之性情不改骨鲠爽直,此刻见薛稷言辞刻薄,哪里还能忍得住? 便在这时,旁边忽地伸来一只手拽住他的袖子,简容扭头望去,只见礼部侍郎盛端明微微摇头,嘴唇张开无声说出两个字:“安心。” 简容将将要迈出去的右脚强行收住,若是其他人可能劝不住他,但盛端明在这些清贵文臣中颇有人望。 如今朝堂上视线的焦点都集中在薛稷身上,这个角落里的眼神交错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文臣班列前方,两位相距不远的衣紫重臣神情凝重,一者为吏部尚书宁怀安,这位在争储初期就坚定支持二皇子的大员轻吸一口气,脑海中杂念尽去,准备配合薛稷的控诉,将战火蔓延至大皇子身上,彻底奠定胜局。 另一位须发皆白,在朝堂上论资历仅次于左执政莫蒿礼,连洛庭都得毕恭毕敬地称其为先生,便是并不时常露面的御史大夫黄仁泰。 然而与踌躇满志的宁怀安不同,在薛稷含沙射影地指责欧阳敬和裴越勾连,甚至因此质疑御史台的作风时,这位老人眼中并无怒意,相反满是悠悠不尽的迟疑。 在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小卒拼杀之后,这个王朝的权力核心终于有人下场。 只是这两位还没有来得及出班,在殿内御阶右侧原本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位中年男人迈步向前,然后转身面对龙椅上的帝王。 众人纷纷望去,瞬间尽皆变色。 竟是一贯寡言少语的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 众所周知,这位左令辰人如其名,在公开场合尤其是大朝会上极少主动发表看法,除非开平帝有事询问。在如今这个极其紧张的时刻,沈默云的出场让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即便是感觉胜券在握的二皇子都略微有些惊讶,虽然此时他很想回头看一眼王平章,却也知道自己的任何细微举动都在父皇的注视下,只能强行忍住心中的些许埋怨。 开平帝微露不解之色,然后语调深沉地问道:“你想弹劾欧阳敬还是裴越?” 沈默云垂首答道:“陛下,臣并非要弹劾哪位朝臣,只是有事启奏。” 开平帝幽幽道:“何事?” 沈默云有条不紊地道:“陛下,先前有人指控中山侯裴越与横断山匪余孽沆瀣一气,虽然此事由銮仪卫负责查办,但台阁中存有当年的大量卷宗。为了防止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臣便带领部属翻遍了那些卷宗,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裴越和山匪余孽并无关联,那些指控纯属构陷。” 群臣不明白这番话究竟有何意义,因为这涉及到之前林合等人对裴越的污蔑,朝廷早已有了定论。 开平帝却了解这位孤臣的性情,稍稍沉默之后问道:“可是另有发现?” “陛下圣明。” 沈默云平静地称颂一声,随即说道:“启奏陛下,开平五年,八月十七,入夜,横断山匪余孽和西吴细作联合,偷袭裴越所在的钦差行辕。在太史台阁密探的配合下,裴越将那些敌人一网打尽。只是臣调查卷宗竟然发现,在这两拨人出手之前,还有十余位杀手闯入行辕,试图行刺裴越。”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然而落入大皇子刘贤耳中犹如惊雷。 好狠的一刀! (本章完) 966【覆雨翻云】 刘贤这些年真正做错的事只有两件,且都和裴越有关。 当初他想将初露峥嵘的祥云号据为己有,在七宝阁许颂的怂恿下悍然出手,最终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时候裴越还不是现在的军中显贵,在刘贤眼中算不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于是恼怒之中便失了分寸,派出王府高手尾随出京筹建各地矿场的裴越,打算杀了此人再嫁祸给下面州府的江洋大盗。 除此之外,他在宁丰致策划的针对裴越和裴宁的刺杀案、四皇子刘赞谋逆案等等事件中,始终能够秉守初心,没有给对方留下弹劾的把柄。 第一件事已经尘埃落定,许颂被处死、七宝阁被分割、许家被抄家、许王妃自尽,二皇子就算想翻旧账都找不到由头。 第二件事则是一桩隐秘,当初派出去的杀手都死了,裴越并未对外宣扬,知情的除了开平帝外,便只有陈皇后、吴贵妃、二皇子和刘贤本人。 在开平帝当初已经表明态度的前提下,二皇子压根不敢拿这件事做文章,因为那不是攻击刘贤,而是打他父皇的脸。 可是刘贤万万没有想到,出手的居然是沈默云! 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否则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在争储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刻,一旦沈默云将当初的盖子揭开,莫说那些支持二皇子的朝臣,就算他自己这边的人都可能倒戈相向。 毕竟……这是皇子刺杀朝臣的丑闻。 承天殿内呈现出一种令人难以呼吸的沉闷氛围。 “多谢沈大人好意。” 在刘贤神情越来越沉重的时候,一道温和的声音如春风纾解他心中的慌乱。 朝会进行至此,裴越终于挺身而出,来到沈默云的身旁,转头冲这位中年男人微微一笑。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场面。 沈默云表面上是在帮裴越说话,但是只要证实那些杀手的身份,大皇子必然要退出储君的争夺。这段时间以来裴越和他的亲密关系将化为虚有,龙椅上的开平帝如何看待这位中山侯实难预料。 至于沈默云为何要这样做,不光开平帝心知肚明,殿前绝大多数重臣都知晓原因。 十天前,那位名叫林合的断臂年轻人被处以绞刑,是沈默云为其收尸下葬。 将时间往前推几年,都中很多人都知道沈默云身边有位忠心耿耿的年轻人,左手执剑,寸步不离,将太史台阁的首脑保护得极好。 若是再往前推十几年,曾经有位武道卓绝的左手剑客林东海,乃是沈默云的知己挚友,他只有一个儿子便是林合。 沈默云淡淡地说道:“裴越,你是此事的亲历者,能否说说那些杀手究竟是什么来路?” 裴越不慌不忙地道:“想来应该是横断山匪的余孽。” 沈默云转过身望着他,冷漠地说道:“看来中山侯略有些健忘,那我便帮你回忆一下。是夜,你身处钦差行辕后院书房之内,十余名杀手买通石炭寺小吏成器,潜入行辕之中。不过在伱布置的重重埋伏之下,这些杀手纷纷遇诛,唯有首领奔袭至书房门外,当时你们还发生过一段对话。” 他稍稍提高语调,寒声道:“你询问对方的身份,其人答曰‘我是鲁王府的人,你敢杀我吗?’,你又确认了一遍。” 话音未落,周遭尽起喧哗。 鲁王者,大皇子刘贤是也。 刘贤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表情,此刻他不禁生出无尽的懊悔之心,只恨当初自己蠢笨如猪,好在没有将这份怨恨迁怒到裴越身上。他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毕竟那些杀手确实由他所派,沈默云甚至连当时裴越和年叙的对话都一清二楚。 直接否认肯定不行,朝堂诸公又不是傻子。 二皇子刘赟眼中尽是喜色,他原本还有些不爽沈默云的横生事端,毕竟依照之前和王平章的商议,在解决完竹楼的麻烦之后,顺势便会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从裴越和欧阳敬的暗中勾结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算清楚这段时间的恩怨。 薛稷只是打头阵而已,吏部尚书宁怀安的弹劾才是重头戏。 然而沈默云却突然出现,以至于朝争的节奏出现变化,这很可能造成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不过在他那句话出口之后,不光二皇子心中释然,其他重臣亦是满心怀喜。 只是他们不禁暗中感叹,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没有看透沈默云的底细,此人浑不似阴暗中的毒蛇,竟是有仇必报而且摆明车马的果敢性情。 此刻没人敢去看开平帝,在他们想来皇帝陛下定然十分恼怒,因为他最信赖的孤臣居然会对大皇子出手,即便此事最终还是针对裴越,为那个断臂年轻人复仇。 裴越依旧十分平静,他凝望着沈默云如深渊一般看不到底的目光,微笑道:“沈大人,后面还有两句话,缘何你不肯说出来?” 不待沈默云回答,他便主动朗声道:“在那位杀手真假难辨地表明身份后,我又问他,是否鲁王指使其前来刺杀我。” 他微微一顿,从容镇定地道:“其人答曰:荒谬,王爷怎会下这种命令?你算计许家又气死王妃,我受过王爷的那么多恩德,当然要来杀了你。” 殿中忽地安静下来。 裴越脸上浮现一抹歉意,冲其他紧盯自己的重臣说道:“很抱歉,我记性确实不太好,无法像沈大人这样将当时的话分毫不差地复述,但是大体意思应该没有出入。” 有人皱眉道:“这并不能说明沈大人所言有假。” 裴越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后望着沈默云道:“沈大人,我根本不在意那些杀手的身份,想来应该是山匪余孽亦或是西吴细作故布疑阵,或者是想挑起我对大皇子甚至是陛下的怨望之心。这种鬼蜮伎俩根本不值一提,却不料沈大人也会钻进死胡同里。” 他笑了笑,风轻云淡地说道:“沈大人,倘若你要采信那杀手的胡言乱语,那后面一段对话是否也该采信?总不能是同一个人说出来的话,你偏只信自己想要的部分,这……” “略显荒唐。” 一语出,裴越便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没有再看神情冷肃的沈默云一眼。 龙椅之上,开平帝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似乎对两人这般对立的状态非常满意。 但他显然不能让沈默云太过难堪,虽说今日这场论断险些毁了刘贤的前途,但他能理解沈默云的心情,毕竟在那位聪慧机敏的沈文德意外过世后,林合几与沈默云的子侄无异。 最关键的是,沈默云现在还必须坐在太史台阁左令辰的位置上。 于是开平帝温声道:“沈卿家,你素来忠心为国,不要同裴越那个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惫懒家伙一般见识,此事可以继续查下去,查清楚那些杀手的身份,也避免有人借此构陷皇子。” 沈默云无奈一叹,躬身行礼然后退回去,只是身形渐显苍老之态。 (本章完) 967【众生皆苦】 十余年来,沈默云几乎从未在朝堂上吃过亏。 一方面是因为开平帝对他的器重和信赖,当拥有最终裁决权力的皇帝站在他那边,除非找到毋庸置疑的如山铁证,否则谁能撕开太史台阁上万密探钩织出来的铁幕?另一方面自然是沈默云低调沉稳,对于手中的权柄使用得极为谨慎,几任东府执政都挑不出错处。 故而在开平帝说出那番安抚之言后,许多朝臣难掩错愕神色。 虽然皇帝陛下并未在意沈默云将矛头指向大皇子的举动,可在旁人看来他的处置方式与以往大相径庭。 即便裴越在言语上占得上风,这桩悬案仍有可以挖掘的地方。陛下如此匆忙地盖棺定论,显然是不想继续争论下去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继而影响到大皇子刘贤的名声。 武勋班首,站在中间的二皇子刘赟眉眼低垂,无人知道他拢于袖中的双手已经攥紧至指节发白。 “父皇,我也是你的儿子,为何要偏心到这般境地?”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眼底深处渐有冷厉之色。 方才欧阳敬弹劾竹楼,开平帝并未表现出怜子之意,不仅在朝会的间隙命人将钟成祥和金三召来,还给了欧阳敬宽裕的发挥空间。如今沈默云牵扯出那件陈年旧事,在裴越用言语逼住对方后,开平帝立刻完结此事,可见他对刘贤的看重和喜爱。 两相对比,徒唤奈何。 这一刻刘赟脑海里再无旁人,沈默云、王平章、洛庭、宁怀安甚至包括裴越在内,他仿佛突然间忘得一干二净。唯有身边的刘贤和上方的开平帝,这对君臣父子联手在他心头深深扎了一刀,比方才沈默云的驱虎吞狼之计更狠。 也罢,既然父皇你绝情至此,那就休怪儿臣不念亲情。 刘赟心中冷笑两声,裴越方才的表现似乎恢复了正常,但他先前的昏招已经让局势极为变动,在经过这次短暂的插曲后,接下来己方势力必然会穷追猛打。 直至底定胜局。 …… 对于裴越来说,在沈默云手里占到便宜似乎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他在给出四字评语后便转身返回,既不曾望向终究没有遂愿的二皇子,也没有再看仿佛突然之间佝偻少许的沈默云。 只不过他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仿若前世所见之海啸来袭翻卷堤岸。 沈默云的突然出手与他无关,并非两人私下串通。实际上自从他这次回京之后,曾经短暂的亲密合作关系已经破裂,过往交情在沁园后巷随着沈淡墨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沈淡墨语焉不详,想来她也不清楚父亲为何要突然选择与裴越割裂,尤其是年前她随沈道云一家返回渝州老家祭祖,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离京理由,可在裴越看来事情的真相已然非常清晰。 沈默云不愿再做一位忠心耿耿的孤臣。 如果追溯源头的话,当年先帝中毒之后,裴贞处于两难境地,然后席先生和沈默云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席先生归隐红尘不问世事,连莫蒿礼都无法请他入朝为官,沈默云则答应王平章的请求,不仅派出林东海前往陈家大宅,还从开平帝手中接过太史台阁左令辰一职。 当年那些亲历者或不齿沈默云的为人,或能明白他顾全大局的苦衷,其实无论何种态度,至少朝堂之上无人怀疑他的能力。 岁月悠悠,一晃将近二十年,沈默云的身份彻底改变,从定国公裴贞的左膀右臂到开平帝的心腹重臣。时人畏惧他的权势和手腕,也敬重他的为人和忠诚,不知不觉间便将他和皇帝视为一体。 当沈默云主动选择割裂的时候,裴越便在思考对方这样做的原因,最终目光落在一桩尘封多年的往事上。 仁宣四年,开平帝登基第四年,沈默云接近掌控住太史台阁之际,都中发生一场醉酒殴斗失手杀人的意外,沈默云的儿子沈文德不幸遇难,而后便只剩下沈淡墨一位独女。 开平帝龙颜大怒,当即直接越过京都府和刑部,命禁军缉拿那位颇有背景的勋贵之子,验明正身之后斩首示众,并且让太史台阁和銮仪卫联手协作,对此事进行极其细致的调查,不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只可惜从完整的证据来看,这件案子确实是个意外。 席先生亦曾亲口说过,他当年调查过此事,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更何况沈默云身为太史台阁之首,麾下能人异士无数,想必早就有了定论。 难道说十三年后,沈默云发现了当初的疑点? 除此之外,裴越不认为有人能够煽动这位名副其实的大梁万千密探首领。 唉…… 裴越无言轻叹,一时间愁肠百结,难以自已。 似沈默云这等性情,一旦做出决定必然矢志不移,所以他在北郊小院夜袭之案中,极其坚决地站到裴越的对立面,今天更是摆明态度彻底敌对。 在他说出西境那桩刺杀案时,裴越并无丝毫惊慌,几乎瞬间就领悟到对方的用意。 这是一次甚至没有目光交错却极其默契的配合。 裴越从始至终面带微笑神色从容,可他并未因此沾沾自喜,心里竟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与悲伤。 为虽然身处阴诡地狱之中,却从来没有被人性丑恶腐蚀,反而一直秉持温厚宽仁之心的沈默云愤怒。 亦为这个决然走向背主死地的中年男人感到无尽的悲伤。 …… 江空袅袅钓丝风,人静翩翩葛巾影。 渝州,桂阳府,郢水之畔。 一身士子装扮的沈淡墨站在岸边,凝望着水中那抹倒影,平静地问道:“暂不返京?这是父亲给你们的命令?” 在她身后站着数位看似平凡的男子,其中一位年过四旬的长者回道:“小姐,老爷希望伱能替他略尽绵薄孝心,在祖陵附近再住半年。” “半年……呵。” 沈淡墨那双贵气盈盈的丹凤眼里飘起了然之色,幽幽道:“想来半年之后,便是我去京都为父亲守孝之日,对否?” 身后数人尽皆变色,那位长者苦笑道:“老爷亦说过,此事多半瞒不住小姐。” 沈淡墨并未流露出惊慌和忧惧,微微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聪明,如果在都中时便想到这一层,又怎会随叔父来到此处。顾先生,父亲可还有别的交代?” 顾先生容貌忠厚神情温和,轻声道:“老爷说,希望小姐能够理解他的苦衷,此番定然天翻地覆,都中无人可以幸免。老爷还说,他这两年已经为小姐和宗族亲人留好了后路,将来不会有后顾之忧。” “我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可是那家伙与我非亲非故,凭什么断定他会照顾我?”沈淡墨语气飘忽,抬眼望向远方,只见碧空之下江水悠悠,明媚的阳光洒在微微起伏的江面上,似碎金一般斑驳。 顾先生和其他人便不好接这个话头,身为沈家最忠心亦是最强大的护卫,他们当然知道自家小姐和那位中山侯之间的纠葛。 沈淡墨又道:“如果我要走,你们拦不住。” 沈家护卫当然不止这寥寥数人,很久之前沈默云便将大部分人手交到沈淡墨手中,顾先生因而叹道:“小姐这又是何苦?” 沈淡墨秀眉渐渐扬起,一字字道:“因为我希望父亲活下来。” 众人对视一眼,良久的沉默之后,顾先生郑重地说道:“小姐,京都不能回去,这样会坏了老爷的安排。” 沈淡墨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东方,似乎随着郢水逶迤前行,从这条支流一直看见横贯大陆东西的天沧江,然后不见柔婉唯有坚定地说道:“我不去京都。” 顾先生纳闷道:“那小姐的意思是?” “我要去南境,看看裴越究竟在那里捣鼓什么,再去探访那位算无遗策的席先生。父亲一直瞒着我,没有透露丁点有用的信息,所以我暂时还猜不出他究竟要怎样谋局。” 她微微一顿,平心静气地说道:“你们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种任性胡闹的女子,不会擅自插手打乱京都的安排,但总可以为父亲筹谋另外一条退路。兄长故去多年,如今我自然不能坐视父亲独自面对危险,即便前方乃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说到这儿,沈淡墨停下自述,扭头问道:“诸位可愿同行?” 她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明艳又灿烂。 这沉重的人世间,仿若忽有一抹亮色出现。 (本章完) 968【人生参与商】 京都,皇城,承天殿内。 有心人终于发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在欧阳敬发起弹劾之后,文官之首的右执政洛庭始终一言不发,似乎不太符合他平时的习惯。 吏部尚书宁怀安并未在意,在沈默云退下之后,他便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准备将收集到的几件关于裴越和大皇子的把柄捅出来,为这场漫长的朝争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在二皇子本就稍稍领先的前提下,只要坐实大皇子品行不端,方不枉己方这些人安静地等了这么多天。 然而这次他依旧被人抢先。 堂堂吏部尚书,位高权重的天官,难道一再被他人忽视?宁怀安皱起眉头,可当他看清楚那位出班请奏的老人,又只能暗自苦笑几声。 莫说是他,便是洛庭洛季玉也不能和这位老人争先。 因为他叫黄仁泰,官居御史大夫。 宪台之首历来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千年前甚至可以辅佐丞相处理国家政事。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各朝各代的官制不断发生着变化,等到了如今的大梁,御史大夫便只负责管理御史台与监督百官。 虽如此,黄仁泰依旧地位尊崇,名义上他要受到东府的管辖,但洛庭一直对其以礼相待,只因他资历非常深厚。 这位老人生于太宗太和六年,时年六十四岁,仅比归府休养的莫蒿礼小四岁,比已经过世的祁阳长公主小一岁,可谓见识过无数风雨沧桑。 当黄仁泰出班之后,便连高高在上的开平帝都颔首致意。 然而令百官诧异的是,黄仁泰站在御前阶下,久久不曾开口,若非知道此老虽年迈却不昏聩,怕是有人会腹诽其神志不清。 那些衣紫重臣自然不会如此浅薄,只当这位老人还在犹豫,毕竟方才薛稷直言训斥欧阳敬,言语间更牵扯到御史台。黄仁泰身为御史大夫,若不能义正词严地驳斥,将来如何统管麾下那些浑身长刺的御史? 这与朝争无关,而是官场上必须遵循的守则。 但从目前的境况来看,欧阳敬即便没有和裴越勾连结党,两人私下也必然存在某种交易。再联想到黄仁泰对裴越一贯的看法,许多人不禁心中恍然,自以为明白老人犹豫迟疑的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裴越的存在,这位老人肯定早就出面维护欧阳敬和御史台的尊严。 这又必须提起一件旧事。 开平六年年初的正旦大朝上,随着西境战事结束,关于众将士的封赏提上日程,其中裴越无旨擅杀武威侯宁忠一事引起争论。 黄仁泰坚定地主张严惩裴越,不仅要罢免他的藏锋卫指挥使一职,还建言让刑部将其押回京都受审。 虽然最终开平帝选了折中之策,但是这位老大人对裴越这种年轻武勋的厌憎态度不言自明,而且即便是近两年裴越青云直上,在文臣中积累了大量人脉,也无法改变黄仁泰的想法。 开平帝并不着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洛庭。 裴越却望向身前谷梁宽厚的背影。 便在这时,老态龙钟的黄仁泰终于开口道:“方才薛尚书曾言,御史弹劾要有理有据,老朽深以为然。陛下宽仁,给予宪台风闻奏事之权,此乃对御史的爱护,亦是从朝堂的清廉大局考虑。毕竟,剑无锋则钝,束缚与羁绊太多,宪台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群臣纷纷颔首。 欧阳敬此刻已经冷静下来,望着老者瘦削的身影,极其认真地倾听着。 黄仁泰说话语速较慢,声音不大,好在殿前重臣大多能听得清楚。 “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御史亦不能信马由缰,纵然做不到证据确凿,也需言之有物,这是宪台官员的行事准则。” 黄仁泰这番话让二皇子心中大喜,因为老人几乎是指着欧阳敬的眼睛谆谆教导,虽然言辞并不犀利严肃,可是局势明显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 只不过老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黄仁泰神色沉肃地道:“陛下,老臣这里有一份弹劾奏章,证据较为翔实,不得不呈递御前。” 开平帝眯起双眼问道:“不得不?” 黄仁泰缓缓道:“事涉一位皇子与一位尚书,老臣不得不慎重为之。原本老臣以为这是有人构陷,不过这几日查阅核验过一应证据,发现确有其事。” 不知为何,二皇子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开平帝冷笑道:“皇子?尚书?卿家不妨仔细说来。” 黄仁泰在百官的密切注视中,似乎略显艰难地说道:“去年七月十九日,工部营缮司一笔四万三千两的银子悄然流出,几经转手之后汇入太平钱庄,又转至一位名叫金三的商贾名下。” “八月初四,工部都水司一笔三万五千两的银子依照同样的流程,被那金三收入囊中。” “九月初二,工部营缮司一笔两万七千两的银子亦如是。” “九月二十七日,最早那笔四万三千两的银子转回至工部营缮司,但是次日,工部虞衡司又将白银三万两转入太平钱庄,因循前例。” “类似的周转一共发生过二十六次,尤其是去年十二月上半月,便有七次之多。按照老臣的统计,那位名叫金三的竹楼大掌柜一共从工部拿走白银九十五万两有余,返回七十一万两有余。” 他老迈的双眼望着龙椅上早已脸色铁青的开平帝,轻叹道:“也就是说,竹楼还欠工部白银二十四万两有余。数额虽然不算庞大,但这终究不合朝廷规矩。” 话音落下,承天殿内一片死寂。 二皇子微微张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朝廷的银子如何使用自有定律,虽然像黄仁泰所列举的这些账目往来并不夸张,而且二十余万两白银也不影响工部的正常运转,可是…… 开平帝几近于没有生气的声音在百官耳边响起:“朕记得,去年京都沁园开张,很多消遣去处都受了影响。唯独这竹楼独自支撑,虽然进项大幅减少,可是终究坚持了下来。当时朕很欣慰,刘赟总算能做一些事情。” 二皇子噗通跪下,脸色苍白如纸,想要求情却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换做平时,他为了竹楼能够抗住沁园的压力,暂时挪用工部少许存银,其实也不会遭遇特别严重的后果。 然而就在不到一炷香之前,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丝毫不留余地,掷地有声地说出那番闻者落泪的言辞。 言犹在耳,此刻想来不禁格外讽刺。 开平帝幽幽道:“朕还记得,去岁三州之地遭遇大旱,朝廷用度极其紧张。在这个时候,有人不惜拿出自家的银子帮助朝廷渡过难关,赈济那些可怜的百姓,而朕的皇子却只想着自己的产业,甚至挪用朝廷的银子,呵呵。” “很好。” 他猛然一拂袍袖,起身朝殿后走去。 “父皇!” 刘赟跪坐于地,近乎绝望地嘶吼着,却喊不回那位大梁至尊。 (本章完) 969【皇子亦棋子】 “退朝!” 内侍省都知侯玉高亢尖锐的声音在承天殿内回响,文武百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脸轻松地退出大殿,反而尽皆表情凝重,尤其是那些支持二皇子的大臣,眼中满是惶然之色。 吏部尚书宁怀安既失望又庆幸,失望在于二皇子自身不检点,让人找到致命的破绽,将大好局势拱手相送,同时亦失去了继续争夺储君的资格。虽然开平帝没有大发雷霆,甚至连一句训斥都没有,但是熟悉陛下性情的重臣都知道,当他连教训你的兴趣都没了,那么你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 庆幸当然是因为黄仁泰的出手拦住了他自己的弹劾,避免同大皇子以及裴越翻脸。至于过往两个月里他的立场,在朝争中来说并无大碍。他身为吏部尚书,隐为六部尚书之首,遵循嫡长子继承制的祖训没有任何问题,就算大皇子坐上太子的宝座,也不能因为前事而刻意刁难。 与宁怀安不同,工部尚书薛稷虽然还能站着,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贴身小衣。 二皇子拙劣的表演让他在朔望大朝上颜面扫地,如此品格自然无缘储君之位,但开平帝不会因此就对他喊打喊杀,多半只是降旨申饬闭门自省之类的惩治,连亲王之爵都不会剥夺,这也是为他的后半生留下一份保障。 可这不代表其他人也能享受到这样的优待,薛稷更是首当其冲,尤其他之前为了压制欧阳敬将整个御史台牵连在内,在御史大夫黄仁泰亲自出手后,其他御史怎会善罢甘休? 他不敢去看那些神色阴沉的御史们,身体微微一晃,然后强忍着喉头的腥味,转身向殿外走去,步伐艰难滞重,神色一片灰败。 仿佛瞬间苍老十岁。 只是此刻殿内百官注意薛稷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将视线聚焦在依旧跪坐于地的二皇子身上。 沉默而又冷寂的氛围中,蓦然响起一声饱含复杂情绪的喟叹。 “唉……” 大皇子刘贤走到刘赟身前,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诚恳地说道:“二弟,先让竹楼将欠工部的银子还上,然后过几天再跟父皇认个错。父皇现在气头上,你不要因此——” 尚未说完,刘赟便甩开他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双漠然的眼眸中血色惊人。 望着刘赟决绝的背影,刘贤的双手悬在身前,脸上并无怨怒之色,反而满是担忧和沉重。 “大哥,二哥此时心里难受,还望不要怪罪。”六皇子刘质走到近前,轻声解释。 刘贤看了一眼刘质,见他依旧似往日那般沉静淡然,便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文武百官逐渐退出承天殿,此刻已是午后,殿外宽阔的广场上铺满了温暖的阳光。 裴越与谷梁并肩而行,将要走下两侧的台阶时,忽听身后响起一个肃然的嗓音。 “中山侯。” 裴越扭头望去,只见御史大夫黄仁泰朝自己走来,不由得停下脚步,平静地问道:“老大人有何指教?” 周遭不少重臣都放缓了步伐,唯独魏国公王平章恍若未觉,似乎不想再看见裴越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只是从他镇定的脚步来看,今日这场失利并未影响到他的心境。 黄仁泰来到近前,凝望着裴越的双眼,沉声问道:“中山侯,老朽先前收到的那些关于竹楼挪用工部存银的材料,是否伱派人送来的?” 裴越坦然回道:“老大人太过高看我了。我虽然有过这方面的猜测,但是手还伸不了那么长,更遑论查清楚工部尚书和二皇子之间的秘密。” 黄仁泰往常混浊的眼神此刻无比锐利,然而他始终没有在裴越脸上发现心虚和忐忑,最终只得正色道:“中山侯位高权重,当以社稷安稳为念,切勿学那等狡诈小人暗中搅动风云。”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敢这样当面教育裴越的人寥寥无几,偏偏裴越敛去浑身锋芒,在一众重臣的旁观或者注视下,风轻云淡地说道:“谨遵大人教诲。” 黄仁泰似乎一拳打在空气里,沉默片刻之后,无言而去。 “走吧。”谷梁适时开口。 裴越颔首侧身,示意谷梁先行,然后缓步走下台阶,穿过宫前广场,泰然自若地离开这座恢弘巍峨的皇宫。 …… 东城,兴业坊,莫府。 “……御史大夫说出详情后,陛下心中震怒,却不曾直言训斥,只批以‘很好’二字,随即起身返回后宫。二皇子跪坐于地,口中高呼‘父皇’,其声哀绝,又似有泣血之音。” 左庶子吴存仁正襟危坐,望着藤椅上身形瘦削的老人,恭敬地说道:“恩师,这便是今日朝会的始末。” 在去年末那场朔望大朝上,他从翰林检讨擢为左庶子。这是太子属官序列中非常重要的官职,主掌詹事府左春坊,可类比朝堂上的东府参政。虽然官路通畅前途一片光明,吴存仁在老人面前依旧恪守门下之道,不敢有丝毫逾越。 朝会上的事情很多,纵然吴存仁删繁就简,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讲完。在这个过程中,当朝左执政莫蒿礼几度微微闭上双眼,看似略觉疲惫因而养神,吴存仁却知道自己的恩师在考量某些细节。 片刻过后,莫蒿礼轻轻一叹,道:“对于二皇子来说,这是最坏的结局,亦是最好的结局。” 吴存仁赞同地道:“恩师所言极是,没有陛下的认可,仅仅依靠朝中部分大臣的支持,他很难登上储君之位。如今他虽然丢了脸面,却也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死罪,往后总能维持亲王之尊的身份。” 莫蒿礼轻轻摇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关门弟子,悠悠道:“今日之局,本就与二皇子没有任何关系。” 吴存仁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在他看来今天这场朝争并不复杂,裴越利用出售名下产业的机会诱使二皇子入局,然后主动卖了一个破绽,给了对方希望和反击的机会,最后凭借极其强烈的先后对比,对二皇子的形象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双方的一举一动事后看来都不出奇,只是明显裴越棋高一着,而且二皇子自身破绽太多。 为何莫蒿礼要说这件事与二皇子自身没有任何关系? 他按下心中疑惑,诚挚地道:“弟子愚鲁,恳请恩师指点。” 莫蒿礼微微颔首,随即平静地说道:“谋局者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手段,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阴差阳错的变故,但他们的初衷大抵一致,那便是毁掉二皇子承继大宝的可能。” 他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情,轻叹道:“皇子的身份贵重无比,可是放在这件具体的事情中,他与那些平凡普通的芸芸众生没有区别。” (本章完) 970【那个时代的余晖】 吴存仁顺着莫蒿礼提供的思路,仔细回忆今天的所见所闻,心里渐渐有了一个令他惊惧不已的念头。他抬眼望着老人,不敢置信地说道:“恩师,陛下……” 那些未尽之言委实无法出口。 莫蒿礼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陛下没有其他的办法。二皇子毕竟是皇后所出长子,天然占据大义名分。随着年岁渐长,他对储君之位有了清晰的念想,或者说在他看来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他的。再加上有些人幻想着从龙之功,以及那些坚守道统的大臣的支持,他必然会陷入储君之争。” 吴存仁脑海中浮现先前开平帝愤怒离去的身影,身上不由得泛起清冷的寒意。 莫蒿礼继续说道:“相对而言,如今这个结局能令大多数人接受,也不会真正毁掉二皇子的人生。要不了多久,储君之争便会落下帷幕,大皇子毕竟是贵妃所出,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浪不会太强烈,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会支持他。” 吴存仁叹道:“陛下真是用心良苦,弟子原以为这是中山侯和魏国公之间的较量。” 莫蒿礼想起裴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禁语气复杂地说道:“裴越只是选了一个合适的垂钓时机,然后放下了饵料。” 吴存仁道:“他用出售名下的产业诱使二皇子入局?” 莫蒿礼点头道:“其实此事早有征兆,裴越还在南境时,二皇子便多次谋划夺取沁园的股份。裴越布的这个局表面上略显粗糙,二皇子既能拿下那些产业,也可顺势反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至此,前半段众人纷纷入局,陛下只需要随手落下一记闲子,便剥夺了二皇子成为储君的希望。” 吴存仁喃喃道:“那些证据……” 莫蒿礼双眼微合,意味深长地说道:“裴越再怎么手眼通天,顶多只能触及到外围的痕迹,若非陛下亲自出手,他如何能拿到工部内部衙门不法之事的铁证。二皇子虽然行事不够缜密,薛稷却是经年老吏,不会轻易让人抓住自己的马脚。” 吴存仁摇头轻叹道:“裴越率先布局,二皇子意图反制,但是他们所有的谋划早就在陛下的意料之中。陛下应该很早就知道竹楼挪用工部的存银,只是一直没有揭开这个盖子,原来等的是今日朝会。” 莫蒿礼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藤椅的扶手,透过不远处的挑窗,凝望着府内充满生机的盈盈碧绿,隐隐流露出几分疑惑和不解。 吴存仁起身为其添茶,动作柔和轻缓,唯恐惊扰这位老人的思绪。 良久之后,莫蒿礼轻声道:“为何?” 吴存仁神色崇敬,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不通啊。”莫蒿礼幽幽一叹,缓缓道:“这个局并不复杂,即便二皇子只能看到最上面的机会,王平章不会洞察不到里面的凶险。既然他知道让二皇子从太平钱庄拆借银两,缘何不处理干净去年的隐患,偏偏要留下一个二十四万两银子的尾巴?” “二皇子失去争夺储君的资格,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老人花白稀疏的眉毛微微上挑,眼中似有当年的风雷激荡。 吴存仁小心翼翼地说道:“恩师,或许魏国公并非真心支持二皇子。”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军中相争之势已成,且绝对比朝争更加激烈。裴越抢先一步站在大皇子那边,王平章便只能另立山头,除非他愿意以后王家成为裴越的附庸。” 涉及到更高层面的斗争,以吴存仁如今的阅历和所掌握的信息,未免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莫蒿礼没有逼迫他给出一个答案,而是话锋一转道:“沈默云的出手不算突兀,在独子意外过世后,那个名叫林合的年轻人差不多是他的半个儿子,因此想要报复裴越算得上理所应当。陛下之所以没有动怒,是因为从最终的结果来看,沈默云突然出手不仅打乱二皇子那边的布置,还提前帮大皇子消除了隐患。” 吴存仁仔细想了想,附和道:“如果不是这样,二皇子落败之后说不定会玉石俱焚。如今他要是旧事重提,朝臣只会认为这是他睚眦必报。” 不知为何,莫蒿礼忽然想到那位连自己都无法请动的国士席思道。 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或许陛下早已习惯沈默云的精妙配合,这一次就像以前那些事一样,君臣二人无比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便明白对方的心思。然而在老夫看来,沈默云似乎藏着很重的心事,朝局纷纷乱乱,渐有山雨欲来之势啊。” 老人缓缓闭上双眼,脸上已现疲惫之色。 吴存仁见状便取来一条羊毛毯子,动作轻柔地盖在老人身上,然后缓步离开书房。 只是莫蒿礼并未入睡,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当年的那些人和事,最终定格在黄仁泰的面庞上。 相互扶持数十年,他们早已知交莫逆,然而此刻莫蒿礼心中却隐有几分担忧,喃喃自语道:“老伙计,你为何要卷进这场风波之中?” …… “黄老大人不是我的人。” 中山侯府,青崖小筑。 面对叶七和谷蓁好奇的目光,裴越神情坦然,在将朝会上的事情简略复述后,他给出了一个准确的回答,继续解释道:“御史大夫乃宪台之首,我如果连这样的重臣都能随意驱使,陛下怎可能睡得安稳?再者,黄老大人为官清廉,品格端正,这样的人岂会趋炎附势,与我这种年轻勋贵搅合在一起?” 他稍稍一顿,面上浮现似笑非笑的神情:“但是,竹楼和工部之间银两周转的证据的确是我让邓载送去他府上。我相信以黄老大人的性情,绝对不会坐视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情存在。” 谷蓁虽已为人妇,仍不减清纯风姿,柔声道:“相公,你就不怕陛下疑你?竟然连工部内部极隐秘的事情都能查到。” 裴越摇摇头道:“那些证据不是我查到的,是在我决定出售名下产业后不久,有人专程送到我手中。” 谷蓁不解地望着他。 裴越平静地道:“那个人名叫陈安,乃是銮仪卫副指挥使。” 谷蓁如今对于朝堂上的格局有所了解,闻言不禁吃惊地轻呼出声,随即连忙抬手捂住双唇。 叶七白了裴越一眼,轻笑道:“那伱说说,为什么御史大夫要帮你?倘若在欧阳敬弹劾之后,他立刻将这件事捅出去,二皇子自然可以调整策略以认错求情为主,纵然会小输一阵,也不至于演变成如今这个局势。” 裴越冲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或许陛下早早提醒过他。” 语气极平静,然而他心里却轻轻一叹。 …… 承平坊,御史大夫宅邸。 黄仁泰回府之后没有理会妻儿的问候,独自坐在庭院之中,于昏黄的夕阳里凝望着墙角那株枝叶繁盛的枇杷树。 老人想起在收到那些证据之后,广平侯谷梁通过一个极其安全的渠道告诉他一桩隐秘。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一晃便是二十八年。” 他低声自语,眼中满是苦涩。 二十八年前,即中宗建平十二年,京都传出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太宗皇帝膝下长女、中宗皇帝的皇姐,祁阳长公主溘然长逝,年仅三十七岁。 那一年,黄仁泰三十六岁,官居翰林学士。 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古板正统的大学士竟然生出莫大的勇气,尝试着与笼罩天幕之上的天子威仪作对,在数位志同道合之士的竭力配合下,终于保住祁阳长公主幼女的性命。 那一年,小郡主年仅十二岁。 十年后,即永宁元年的深秋,小郡主殁于都中那个举世震惊的大火之夜,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留下一个将将满岁的孩子。 黄仁泰终于理清楚前尘往事,已然老泪纵横。 天边晚霞尽染,落日余晖之中,老人抬手拭去眼角混浊的泪水。 长叹息。 (本章完) 971【落荒而逃】 翌日,北城。 裴越骑着一匹卖相绝佳的高头大马,表情略显烦闷。 胯下的坐骑不通人性,远远比不上当初裴城送给他的那匹神骏。并非裴越喜新厌旧,而是那匹马伴随他从西境再到南境,一路厮杀无数,在战场上配合默契,为他的显赫军功做出极大的贡献。 故此,那匹马在中山侯府中有专人负责喂养,宛如大爷一般悠闲自在,裴越平时出行则随便从马厩中另选一匹。 不过此刻他的心情与坐骑无关,而是因为前方不远处那座宽敞舒适的御辇。 皇帝大多不是正常人,可自己遇见的这位似乎格外不正常。 昨日才毁了二皇子争夺储君的希望,今天就破天荒地出宫前往齐王府,不论你是要关怀一下那位可怜的二殿下,还是严厉警告对方以便此事彻底终结,如此急切不担心会适得其反吗? 最关键的是,你想做什么无人能够阻止,为何一定要带上我?大清早就让内侍省都知刘保跑来传召,莫名其妙地扰人清梦。 我是京营主帅又不是大内总管,有毛病! 裴越心中腹诽不断,似乎也不愿刻意遮掩,脸上自然带出几分情绪。 旁边还有一骑,上面坐着一位相貌秀气的年轻人,注意到裴越阴沉的脸色,他便拽动缰绳稍稍靠近一些,低声道:“裴侯可有烦心之事?” 裴越收敛心神,淡淡地道:“陈指挥使,你这个问题让我很忐忑啊。” 其人便是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陈静严,闻言不禁苦笑道:“裴侯言重了,在下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值当裴侯如此在意。” 裴越悠然道:“静严兄何必妄自菲薄,銮仪卫峥嵘渐露,已然成为陛下手中一柄澄清玉宇的神兵利器,阁下身为副指挥使,正是大展拳脚实现胸中抱负的好时机。” 陈安汗颜道:“裴侯谬赞,在下心中所念,唯有尽心竭力替陛下办差。” 裴越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相视一笑,面上尽皆滴水不漏。 裴越想起与此人初识的场景,那是西境战事结束后,在四皇子筹办的闲云评上,他带着裴宁、沈淡墨和桃花赴会,席间被人刁难攻讦,陈安挺身而出为他解围。 然后便是他迎娶林疏月的时候,陈安传旨兼送信,让他注意保护裴宁,这才没有让路姜得逞。 那个时候裴越还没有意识到此人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是皇后的亲侄儿,又为开平帝看重,所以偶尔能出现在一些重要的场合。直到他将沁园的半成股份送入宫中,开平帝和陈皇后命陈安负责打理,他才隐约明白此人绝对不是一个得宠的外戚那么简单。 等到北郊小院夜袭之战后,銮仪卫走上台面,陈安的身份才水落石出。 外戚不能执掌军权亦或是主政朝堂,但銮仪卫原本只是宫中培养的人手,虽然与普通军卫的官职相同,却不隶属于西府管辖。这些人的饷银是从皇帝自己的府库中拨出,在他没有肆意扩大这支队伍的规模之前,朝中重臣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陈安身为銮仪卫副指挥使没有引起波澜。 裴越知道他的官职,也明白依照开平帝的习惯,陈安顶多算是銮仪卫第三号人物。 他懒得去想前两位隐藏在云山雾罩中的密探首领究竟是何人,就算某天开平帝指着宫中的一位小太监,说此人便是銮仪卫指挥使,裴越也会坚信不疑。 这是沈默云需要关注也必然会关注的问题。 裴越感兴趣的是陈安对自己的态度,过往那些事虽然是出于开平帝的照顾,陈安只是一个执行者,但裴越能感觉到此人颇具善意。 一种毫无来由的奇怪善意。 在陈安的身份暴露之前,裴越就暗中查过他的底细,毕竟那段时间正是他和沈默云相互信任与合作的阶段,用起太史台阁的乌鸦毫无负担。结果在意料之中,陈安的底子很干净,而且在那场闲云评之前,他与裴越没有任何交集。 于是裴越想不明白,既然咱们压根没有交情,伱总是这般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作甚? 陈安察觉到裴越望着自己的目光愈发古怪,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脸颊,笑问道:“裴侯,莫非是在下脸上染了污痕?” 裴越摇摇头,收回目光后说道:“静严兄,其实有件事我很好奇。” 陈安微笑道:“裴侯请说。” 裴越望着前方的御辇,悠悠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殿下比你年长一些?” 陈安颔首道:“没错,齐王殿下比我大三个月。” 裴越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此说来,二殿下是你的表哥?” 陈安是陈皇后兄长的次子,二皇子则是陈皇后的长子,两人从亲疏关系而论非常近。 陈安已经明白身边的年轻权贵要说什么,但他没有着急忙慌地解释,而是依旧沉稳地微笑应道:“裴侯说的对。” 裴越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平平淡淡地道:“难怪陛下这么信任你。” 此人毫无疑问很适合銮仪卫这种特别的衙门,要知道让二皇子身败名裂的证据便是出自他手,裴越只是居中安排,将那些证据交给一个合适的对象。 如果说以前陈安做的那些事无关紧要,那么这次他是亲手毁了二皇子的未来。 陈皇后包括后族那些人会如何看待他? 二皇子将来是继续做亲王还是登基大宝君临天下,对于陈皇后和后族来说可是天壤之别! 陈安初听裴越之言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可是稍稍思忖过后,他又觉得裴越不是这种肤浅的人,更像是有意试探,于是坦然地说道:“陛下有命,为人臣者理当尽心竭力。” 裴越微微摇头道:“静严兄不必误会,在让宗族亲属头皮发麻这方面,我比起你来或许要更胜一筹。” 这话非常直白,陈安不禁楞了楞,随即哑然失笑。 陈安对付二皇子的确会让他的亲人愤怒,但相比裴越和定国府之间的那些仇恨,他至少还可以用圣意不可违来遮掩一二。 一个简简单单的玩笑让两个年轻人的隔阂减轻少许。 裴越悠悠道:“说起来,我这些年承蒙静严兄的关照,其实一直很想郑重道谢,又恐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因而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陈安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裴侯,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那都是陛下对你的爱护和体恤,在下实不敢妄贪天功。” 裴越笑了笑,目光直视前方,坦率地道:“我不太喜欢相互试探,一句话要绕十几个弯子,所以不知静严兄能否为我解惑。” 陈安点头道:“裴侯但问无妨。” 裴越微笑道:“虽然静严兄方才所言不虚,那些事的确是陛下出于对我的保护,可我总觉得静严兄对我心存善意,这不禁让我茫然疑惑,实不知这份善意从何而来?” 旁边久久没有回音。 裴越扭头望去,登时大惊失色。 莫说他如今功成名就,就算是当年蜗居于定国府中时,也不曾这般震惊失态。 只见陈安神情还算平静,唯独眼中竟然有了一抹真切的羞意! 裴越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他知道在这个时代断袖之癖不算离经叛道,甚至很多达官贵人时常以此为风流之举,可他委实无法接受。 更何况陈静严不是那种男宠之类的卑微人物,而是堂堂銮仪卫的副指挥使。 简直荒唐。 “咳咳——”裴越强忍心中不适,看了一眼远处富丽堂皇的府邸说道:“到了,陈指挥使快去安排陛下的护卫事宜。” 然后一拍马臀径直离去。 这个明显带着疏远之意的举动弄得陈安一脸茫然,几瞬之后猛然醒悟,哭笑不得欲言又止。 他很想告诉裴越会错了意,我不是那种好男风的人。 可是想到自己如今的官职,陈安眼中又浮现一抹黯然,无奈地摇摇头,渐渐恢复到往常平静温和的姿态。 (本章完) 972【回忆里的刀】 齐王府,正殿。 身着天子玄色常服的开平帝双手负在身后,打量着王府正殿的陈设,二皇子刘赟面无表情地肃立在旁,余者无不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良久之后,开平帝淡淡道:“除了刘赟之外,你们都下去罢。” 众人恭敬应是,鱼贯而出,这时又听开平帝说道:“裴越留下。” 王府亲眷、侍奉宫人和廷卫们无不满心艳羡,就连陈安都暗自感叹,陛下对于中山侯的态度截然不同。即便年前发生过一段众所周知的不愉快,裴越依旧是陛下心中最信任的臣子。 谁又知道裴越心里正在骂娘? 虽然这里是齐王府,但是廷卫和銮仪卫早已围得水泄不通,暗中不知有多少顶尖高手保护,开平帝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当初四皇子构陷失败后,开平帝曾与他有过一场父子间的对话,那时候让裴越留下的借口是负责护卫圣驾。可是在寰丘坛的求雨仪式上,开平帝已经展现过自身的武道,即便称不上修为卓绝,要拿捏一个手无寸铁的二皇子也不算难事,这个理由自然用不上。 于是开平帝干脆下旨,似乎接下来他和二皇子之间的谈话非常需要一个观众。 问题是裴越不想听。 他已经知道太多秘密,压根不愿被迫牵扯进这种潜藏很多危险的破事里。 开平帝显然不会在意裴越的怨念,转身望着垂首低眉的刘赟,轻声道:“你心中有怨恨。” 刘赟脑海里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有听过父皇这般温和的语调,然而一想到昨日朝会上的纷扰,他的脸色开始发白,摇头道:“儿臣不敢。” 开平帝走到主位上坐下,摩挲着扶手上雕琢的纹饰,缓缓道:“不敢,那就是有。” 刘赟依礼转身面朝皇帝,犹豫片刻道:“父皇,儿臣不明白。” 开平帝抬眼望着容貌很像自己的刘赟,平静地说道:“昨夜你母后求了朕很久,求朕今日不要来见伱,你可知为何?” 刘赟眼中泛起苦涩,艰难地说道:“父皇,母后是担心儿臣性情顽劣,若是再触怒了父皇,恐怕连亲王之爵都保不住,或许就像刘费那样被贬为庶人。” 他噗通跪下道:“父皇,儿臣所为与母后无关,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恳求父皇不要怪责母后。” 开平帝双眼微眯,淡淡道:“看着比以往聪明了些,但仍旧只是小聪明。” 刘赟紧紧咬着下唇,似乎强忍着不争辩。 开平帝不以为意地说道:“你知道自己在文武百官心中彻底没了体面,但是只要朕没有废后,你将来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听到废后两个字,刘赟悚然一惊,不受自主地吞咽着唾沫。 旁边站着的裴越不禁微微皱眉。 开平帝扭头看着他,冷声斥道:“难道在你心里,朕是那种是非不分的昏君?皇后这些年不辞辛劳,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朕能够将心思放在国事上,皇后居功甚伟。如果因为刘赟的错处,朕就迁怒于皇后,那与史书上的昏君有何区别?糊涂东西!” 裴越目瞪口呆。 合着您今儿是特意拿我出气,顺带着让刘赟这家伙心里舒服一点? 刘赟听到这番话后,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看着一旁突然挨骂的裴越,他并未生出仇人遭殃的幸灾乐祸之心,反而隐隐有些羡慕。 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至于太蠢,不会连皇帝这番话中的信任和亲近都听不出来。 开平帝训完裴越后,也不理会他眼中的无奈,继续说道:“朕从来没有想过废后,以后只要皇后能够秉持初心,朕依旧会敬重她。至于朕百年之后,若皇后还在人世,刘贤自当尊崇两宫太后,此例古已有之。而且朕相信,刘贤不会丢失孝道。” 裴越无声一叹。 刘赟脸色一变,眼神黯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储君之争已成定局。 可是他仍旧不服,因为他才是皇后长子,理所应当成为太子,出现如今的局面只因父皇对刘贤的偏爱! 开平帝凝望着刘赟的面庞,并未出言解释。 或不屑,或不愿。 裴越领悟到皇帝让自己留下的原因,在心里好生问候了一番这位大梁至尊的父亲后,他又生出几分震惊的感觉。 万万没有想到,开平帝竟然会心软。 若是放在几年前,开平帝绝对不会做出今日这样的举动。 皇位交接与更替乃是国之重典,时常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开平帝本人对此应该颇有心得。 在这样强硬冷血的君王看来,谁能接过天子玉玺自然由他一言决之,其他人只能也必须接受。 皇子不甘心又如何? 朕不需要你甘心,只要你顺从。 只是裴越大致感觉到,或许是四皇子刘赞谋逆失败愤而自尽的举动对开平帝产生了一丝影响。所以在毁掉二皇子的希望后,他决定今天亲自走一趟,尽量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但也仅止于此。 开平帝不会突然间变成一位温和的慈父,他需要一个极其信任的人居中转圜,代替他说出一些话,这便是他将裴越留下来的原因。 看着这两人依旧僵在那儿,为了避免再度成为倒霉的池鱼,裴越只好开口说道:“殿下,陛下这次并未想过要将你打落凡尘。” 刘赟紧抿双唇,以倔强的姿态跪在地上。 裴越见状看向开平帝,脸上浮现“臣已经尽力了臣也没有办法”的表情。 皇帝差点被这家伙的惫懒和敷衍气得笑出声来,那双细长的眼眸里渐渐堆起危险的光芒,似乎是在考虑如今的裴越能够承受几道天雷。 裴越叹了口气,索性走到刘赟身边席地而坐,缓缓道:“殿下,太子只有一个,你让陛下怎么办?” 开平帝对他无礼的举动视而不见,反倒是因为后面那句实话而表情变得不太自然。 刘赟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早已惊诧莫名。 他终于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在已经足够重视裴越的前提下,仍旧低估了裴越在父皇心中的地位。 于是他终于转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裴越。 “当然,我能理解殿下的想法。虽说太子只能有一位,但是依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确实最有资格成为太子。” 裴越的用词很直白也很直接,对于刘赟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见他继续沉默如山,裴越便问道:“殿下,你觉得你比陛下聪明吗?” 刘赟惊道:“儿臣怎及父皇之万一!” 裴越微笑道:“殿下不要急,今儿这里没有旁人,陛下也不会介意我们聊点心里话。” 刘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是不知不觉间那种极其抗拒的心态有所软化。 裴越又道:“那么殿下认为陛下会害你吗?” 从始至终,他没有拐弯抹角云山雾罩,然而这种方式似乎很对二皇子的胃口。 他这次没有犹豫,果断地回道:“当然不会!” 裴越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点头道:“所以我觉得陛下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殿下赞同吗?” 刘赟略显苦涩地笑了一声。 他除了赞同还能有别的回答吗? “殿下心中肯定还有一些不解或郁卒,那我便给殿下讲一段往事,也许能帮到你。”裴越稍稍放松姿态。 刘赟问道:“何事?” 裴越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开平帝,语气渐渐变得凝重:“陛下和四皇子之间的故事。” 刘赟面露迷茫,已经自尽的刘赞先后构陷他和刘贤,最后走上谋逆叛乱的不归路,这些事他全部都经历过,并非一无所知,不明白裴越特意提起有何用意。 然而裴越想说的不是那些风起云涌,他要讲的是去年春天在御书房,刘赞被囚禁之前与开平帝展开的那场对话。 往事不一定温暖,也有可能锐利似刀剑。 令人不解的是,开平帝并未出言阻止,只是平静地望着裴越。 人在高速开车,返程途中,祝大家开工大吉,万事顺意! (本章完) 973【君臣联手】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场景。 开平帝坐在寿字纹圈椅上,堂下两位年轻人当中,一个是他难成大器的儿子,另一个是他器重倚仗的臣子。按理来说应该由他这位天子掌控局面,但此刻他却平静地旁观,任凭裴越主导着话题的推进。 面圣时讲究行礼如仪,二皇子原本端端正正地跪着,现在却扭曲身体朝向裴越,至于后者更是略显散漫地盘腿坐在地上。 竟不似君臣父子奏对,反而像那等小门小户闲话家常。 「那天四皇子说了很多,将他藏在心中二十多年的话悉数倾吐。他知道那些谋划压根瞒不过陛下,但他也说,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要害死你和大殿下。他只是觉得自己比你们强,希望通过那些手段让陛下看见他的存在。」 裴越尽量简洁地复述着当时的场景。 刘赟渐渐回忆起当时的状况,那是在宁丰致认罪之后,刘赞命人祸水东引,企图将黑锅扣在他的头上。最后真相被裴越揭开,开平帝勃然大怒,只将刘赞和裴越留在御书房内,余者尽皆退下。 他虽然贵为皇后所出长子,亦在屏退之列。 听着裴越直白的言辞,刘赟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低声道:「若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老四确实比我们都强。」 近几个月的朝争虽然激烈,但双方都能较为克制,并未出现过于凶狠和阴险的招数。在裴越此番谋局之前,两边甚至没有将矛头对准过正主,一直在外围短兵相接。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裴越在朝堂上的风格亦是如此鲜明直接,一如他这些年在战场上的果决狠厉。 裴越赞同地点点头,感慨道:「四皇子终究是偏执了些,如果他能明白陛下的苦衷和自身的缺陷,未必会走上那条不归路。」 刘赟转头朝着开平帝,犹豫许久后才缓缓抬起头,但仍旧不敢直视开平帝的双眼,只是忐忑地问道:「父皇,其实……其实您知道刘赞会谋逆,对吗?」 这句话几乎耗尽他所有的勇气。 或者说,如果没有裴越之前的劝解和铺垫,他原本打定主意今日做一个应声虫。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奢求能得到一个清楚的回复。 然而开平帝却说道:「朕知道。」 刘赟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父皇这三个字透露出太多的信息。 回想那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叛乱,纵然其中太多细节被掩盖在尘埃中,可是现在来看刘赞压根没有成功的可能,除了原京都守备师主帅张武站在他那边,朝中绝大多数重臣都在他的对立面。 就连刘赟都不相信,那些人全都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可他们肯定是聪明人,又怎会追随刘赞去做一个注定失败的叛贼? 源头自然是因为一切都在父皇的掌握之中。 然而以子弑父是大不孝,君父用那种手段诱杀皇子难道就不会令人心冷? 开平帝知道这个儿子在想什么,可他依旧不愿多言解释,只是抿着薄而锋利的双唇。 裴越轻叹一声,对刘赟说道:「二殿下,那天在御书房中,陛下曾经对四皇子说过,如果让他登基大宝,将来你们这些皇子一个都活不下来。虽说自古以来天家无亲情,可陛下不愿看到你们自相残杀。」 刘赟微微颔首。 裴越又道:「那你可知四皇子如何回答陛下?」 不知为何,刘赟忽然感觉一阵寒意侵袭入体,仿佛即将看见一片可怖的景象。 裴越沉声道:「他说,父可为,子不能为?」 刘赟瞠目结舌,再也维持不住皇子仪态。他终于明白那场谋逆产生的根源,也懂得父皇之所以没有及时制止、甚至是漠视刘赞大逆不道的原因。 那句话不仅 仅是在说君臣与父子,更是指向十七年前发生在京都的流血夜! 人皆有逆鳞,何况大梁天子? 刘赟神情复杂地苦笑道:「他疯了。」 「他没疯,只是在装疯而已。」 开平帝淡淡地给出一句评语。 提及那个在无数人面前自尽的儿子,这位御宇将近二十年的皇帝并未表现出丝毫软弱,冷峻的目光透露出强悍的心志。只是接下来他对刘赟说的话,在裴越听来却更像是他在说服自己,犹如那天在御书房中他最后的陈述。 「朕给过刘赞活下去的机会,但他只想用京都动荡生灵涂炭来证明自己可笑的坚持。朕在重整銮仪卫之初,便选了几个忠心又能干的臣子去到各皇子身边,派去刘赞身边的那人名叫段九。朕对段九说过,只要刘赞不踏出最后一步,至少得保住他的性命。」 说到这儿,开平帝缓缓起身,迈步来到刘赟身前,垂首道:「刘赞杀了段九。」 刘赟脸色微微发白,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身边的某人身份不凡,还好他从来没有动过那种心思,只是一心想要击败刘贤,拿到那个该死的储君之位。 开平帝对他何其了解,微微点头道:「你没有那样做,朕很欣慰。」 刘赟毕恭毕敬地跪好,苦涩地道:「父皇,儿臣……儿臣怎会有那种天打雷劈的想法?儿臣只是不想让您和母后失望。」 裴越乖乖地起来站到一旁。 开平帝没有看他,凝望着刘赟说道:「方才裴越所言,对也不对。太子之位确实只有一个,朕对刘贤亦有所偏爱,可这不是你无缘于此的真正原因。」 刘赟轻吸一口气,行礼道:「恳请父皇赐教。」 开平帝平心静气地说道:「你过往虽然未有建树,倒也没有做过特别恶劣的事情。与之相比,刘贤当初不仅想要强占他人产业,甚至还派府中高手刺杀大臣,可谓顽劣蠢笨至极。但最后朕选择了他,而没有选择你,这与后宫中人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这两年你让朕很失望。」 他稍稍停顿,略显沉重地说道:「你可以犯错,但不能没有长进。」 这句话似醍醐灌顶,让刘赟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开平帝继续道:「以前朕不允许你们涉足朝政,只是不想储君之争过早爆发,影响朝局的安稳。这几个月朝中的乱象,你应该有所感悟。这两年你们入朝观政,刘贤不仅改掉了那些毛病,还能够踏踏实实地为朝廷做事。虽说他那些举措有吴贵妃的指点,可是朕有没有禁止你去探望皇后?」 刘赟摇头道:「父皇从未下过类似的旨意。」 开平帝眼中飘起一抹失望,缓缓道:「那么这两年你做了什么?流连风月、夜夜笙歌、培植心腹、勾连结党,甚至挪用朝廷的银子发展自己的产业,心里只有权钱二字,可曾想过为大梁做点事情?」 974【树欲静而风不止】 刘赟只觉冷汗浸湿了自己的身体。 开平帝却不打算放过他,语调渐转严厉:「你喜欢金银美人,沉醉于旁人的吹捧,甚至连王平章都上赶着给你出谋划策,飘飘然不知所以!然而话说回来,你既然是朕的儿子,又有希望成为储君,将来或许能享有万里疆域,这些细枝末节又算什么?」 刘赟不敢作声。 开平帝双手负于身后,寒声道:「可是你总得明白一个道理,不能只知所取而不愿付出,不能只贪图享受却不愿肩负责任。至少,你的心里要装着社稷的安危,否则朕怎么放心将天下交予你手中?朕当日在朝会上所言,你以为那仅仅是打击你的托辞?」 裴越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又开始问候皇帝的老子。 开平帝知道他的小动作,却也懒得理会这个惫懒的家伙,继续对刘赟说道:「裴越是朕提拔起来的臣子,所以他知恩图报,尽纾家财赈济灾民。你是朕的皇子,朕给了你一世荣华富贵,给了你高人一等的地位,给了你入朝观政的机会,你何时想过予朕几分回报?!」 刘赟涕泪横流,伏首哽咽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当人子,愧对父皇的期许和希冀,愧对母后的谆谆教导,儿臣罪该万死!」 开平帝轻吐一口浊气,幽幽道:「晚了。」 刘赟这次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甘之心,唯有伏地痛哭不已。 开平帝沉默片刻,淡淡地道:「这段日子聚在你身边的那些人,各有各的盘算和心计,只有极少数人是真心为你着想,余者尽皆动机不纯。」 刘赟抽泣道:「儿臣明白该怎么做,从今往后不会再与那些人联系。」 开平帝眼里终于有了一抹欣慰的神色,放缓语气道:「将工部的银子还上。朕会让裴越送你两个懂事能干的掌柜,往后竹楼也能多些进项。你既然喜欢美人,朕会让礼部再为你选两位侧妃,你自己若有想法也可以去找你母后。」 刘赟知道这是什么用意,只点头道:「儿臣谨遵父皇的吩咐。」 「就这样罢,起来,把眼泪擦干净。」开平帝缓步朝外走去,在刘赟起身行礼时,忽又说道:「刘赟。」 「儿臣在。」 「不要学你四弟。」 四弟……一个多么陌生的称呼。 刘赟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望着门口那个中年男人清瘦的背影,似乎与儿时记忆中那个昂然天地之间的身影难以重合,他不禁生出几分极其真切的感伤与自责,于是再度跪下以大礼相送,无比坚决地说道:「儿臣不会。」 「好。」 这一次开平帝没有训斥或者敲打,眼里流露出几分悲痛之色。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 小半个时辰过后,皇城御书房中。 「你若再摆出那副贼眉鼠眼的表情,朕便让你去兴梁府守皇陵。」 回到皇宫之后,开平帝似乎又变成那位冷血绝情的帝王,方才在齐王府中的涟漪犹如虚幻。此刻御书房内非常安静,所有的宫人内监都已退下,唯有君臣二人。开平帝端坐御案之后,一如往常那般翻阅着各衙门呈递的奏章,裴越则坐在堂下一张圆凳上。 百无聊赖,了无生趣。 然后就迎来皇帝的冷声训斥。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教训,裴越却蓦然心中一紧,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开平帝,然后赔笑道:「陛下,您要是真下这样的旨意,臣求之不得。」 开平帝冷笑道:「你倒是一心想着清闲,只是世事未必如你所愿。」 裴越疑惑地道:「陛下,臣何时想过清闲?眼瞅着距离延平会猎开启的日子不到两个月, 臣最近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练兵上,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再者说了,圣天子在上,国朝海晏河清,又有什么烦心事呢?无论西吴或者南朝,如今都没有袭扰我朝边境的能力,加上今岁天时也不错,可谓风调雨顺,欣欣向荣啊。」 开平帝轻哼一声,将看完的奏章放到一边。 裴越略显好奇地问道:「陛下,南边的谈判进展如何?这都过去了将近四个月,该不会还在扯皮吧?」 开平帝抬手轻揉眉心道:「韩公端行事颇有章法,郭兴亦是沙场老将,两人配合相得益彰,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裴越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开平帝摇摇头道:「还没到恭贺的时候。朕方才所言,你究竟有没有上心?」 裴越震惊地道:「陛下,您真打算让臣去守皇陵?」 「放屁!」开平帝忍不住爆粗,然后正色道:「十七天前,朕收到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的奏报,言明荒原蛮人越境袭扰。只是朕没有想到,那居然会是朕收到的唯一一份奏报。」 裴越敛去笑意,微微皱眉道:「竟然只有一份?看来北疆战事不太顺利。」 开平帝赞许地望着他,对这个年轻臣子的判断力非常欣赏,继而说道:「哥舒意虽无大才,但是勉强算得上守成之将,朕没想到他连区区数千蛮人都奈何不了。若是解决了边境的问题,他肯定会呈上捷报,如今……」 裴越沉吟道:「陛下,蛮族人数虽少,但他们能在那种极其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个体的实力定然不差,而且北疆边境线太过漫长。哥舒大帅麾下兵卒五万,看似兵力非常充足,若是沿着边境线洒下去,其实会出现不少漏洞。」 他能听出开平帝对蛮族的轻视,但是并不想此刻与之争论,毕竟他的部分阅历和经验是从前世带来,压根解释不清楚。 宣化大营除了边境兵站里那些士卒还能保持一定的战力,境内的兵力几乎和摆设没有区别,面对数千名如野兽一般的蛮人,小股部队肯定占不到便宜。 开平帝悠悠道:「朕知道宣化大营的现状,这个问题暂时还无法解决,朝廷的重心依旧在西、南两处。再过几日,等台阁的密探送回情报之后,若是哥舒意无力解决边患,朕准备调一支骑兵去北境消灭那些蛮人。」 裴越登时明白皇帝将自己留下来的用意,他冷静地说道:「北营本就有援护北境三州之责,藏锋卫责无旁贷。请陛下放心,臣并非小觑哥舒大帅而抬高北营武将,韦睿其人素有大将之风,定能保境安民歼灭蛮人。」 然而开平帝却微微摇头道:「韦睿不行。」 裴越吃惊地望着对方,轻声道:「陛下,您打算让臣在这个时候离京?」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问道:「什么时候?」 裴越语塞。 他能怎么说? 喂,皇帝陛下,京都如今就是内里已经滚沸表面勉强维持平静的一锅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喷薄而出,变成吞没所有人的滔天巨浪。 裴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苦笑道:「陛下,臣这些年四处奔波,就没怎么陪过家人。蛮人的确悍勇,可是以韦睿的才能加上藏锋卫的实力,臣敢保证他们绝对不会失手。」 开平帝淡淡道:「这个理由已经用过了,朕也曾额外给你放了不少假。」 「陛下!」 裴越稍稍拔高声量。 开平帝望着这个年轻臣子的双眼,从中看出几分紧张和关切,心中略感熨帖。 他没有打趣裴越难得一见的表现,只是平静地说道:「朕不是在同你商议,明白了吗?」 裴越沉默良久,垂首道:「臣明白了。」 975【杯酒飨风雪】 云州,兴安府。 自从蛮人越境并且攻占九座兵站的消息传开以后,府城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因为这里距离边境仅有二百余里。据说那些蛮人身高丈二形似野兽,可以赤足在冰天雪地中狂奔且不知疲倦,五六个时辰就能从边境奔袭至府城门外。 又说那些蛮人野蛮又残忍,动辄将梁人如牲畜一般宰杀,无论你权势高低才华深浅,一律躲不过砍头的后果。如是传闻愈演愈烈,便有那等饱学之士出来反驳,只说北面有九里关控扼必经之路,蛮族面对那等雄关只能望而兴叹,且化州那边传来消息,宣化大营的哥舒主帅已经调兵遣将,必然会全歼那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蛮人。 真真假假,常人难以分辨,于是人心愈发惶惶。 城内并无驻军,故而知府方大人便成了大多数人心中的希望。然而稍稍有些门路的人想到这位方知府都不禁暗自摇头,虽说那是从都中来的官儿,可是从京都贬到云州这个苦寒之地,足以说明此人要么是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要么便是品行有问题。 方知府赴任兴安已经四年,家眷也带了过来。 这几年时间里他倒也算得上勤勉,只是受限于此地的条件和气候,无法做出亮眼的政绩,大抵维持一个不过不失的状态。 府衙偏厅之内。 方知府站在东面墙下,望着墙上挂着的简易地图,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哥舒大帅可有回信?城内募兵进展如何?”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身后肃立着两名中年幕僚,皆是他从京都带来的心腹,忠心没有问题,只是能力有所欠缺。 左边那位名叫黄宗玉的文士恭敬地说道:“禀府尊,哥舒大帅尚未回信,不过小人打探到一些消息。大半个月前蛮人越境,哥舒大帅收到急报后便开始调派将士,试图将蛮族兵卒一网打尽。但是那些蛮人竟然很是狡猾,不仅没有陷入宣化大营的包围圈,反而小胜了几场。如今哥舒大帅屯兵边境,蛮人时而南下时而返回荒原,战局有些焦灼。” 方知府微微颔首。 另一位名叫李征的幕僚接着说道:“府尊,城内已经募兵一千人,士卒操练和军械粮草的筹备也在进行,只是……” 方知府平静地道:“有话直说。” 李征担忧地道:“虽然府尊是出于府城的安危考虑,且事先向哥舒大帅通禀过,但这事毕竟不合规矩。如今蛮人的主力应该还在化州边境,且府城北边有九里关作为屏障,在没有两府的行文照会时,府衙直接募兵练兵,若是朝中计较起来,恐怕会对府尊不利。” 方知府闻言转身扫了一眼两人,瘦削的面庞上神色平静,淡淡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不提前做些准备,等蛮人出现在城下时,城内百姓能指望谁?” 黄宗玉皱起眉头,话锋一转道:“中山侯权势煊赫,近年来愈发为陛下器重,朝野上下无不畏惧。想必是他从中作梗,否则府尊何至于在此蹉跎四年,早早便能调任他处。” 方知府眼中浮现复杂的神色,摇头道:“裴越虽然心狠手辣,但也不会行此手段,而且他多半不记得本官的名字了。” 两位幕僚尽皆长叹。 这位被贬到云州迟迟无法复起的知府名叫方巡,曾经官居御史中丞,品阶为正四品,距离衣紫重臣仅仅一步之遥,在御史台内的地位仅次于御史大夫。 这个官职素来清贵尊崇,是文官擢升的重要路线之一,开平朝便出过洛庭和简容两位重臣,尤其后者算起来还是方巡的后辈。 当年祥云号创建之初,在大皇子和七宝阁的施压与撺掇下,方巡和原户部尚书孙大成一唱一和,试图说动开平帝将祥云号收归朝廷。 事败之后,孙大成只是被开平帝喊去御书房痛斥一番,方巡却从御史中丞贬为兴安知府,可谓从云端坠落谷底。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后来孙大成被斩首抄家,方巡依旧当着正五品的知府,虽然暂时看不到离开云州的希望,至少还能保有一丝可能。 李征对那些往事记忆犹新,沉吟道:“府尊所言非虚,中山侯看似嚣张跋扈实则进退有据,再者陛下也不容许他身为武勋却插手文官的调动。” 方巡敛去眼中淡淡的悔意,缓缓道:“那件事怨不得旁人,是本官自己鬼迷心窍,以为早早下注大皇子便能雪中送炭。罢了,不提旧事。既然哥舒大帅忙于军务无暇东顾,那么府衙就要尽力而为。尔等不必担心,募兵之事由本官一肩担之,事后朝廷若是怪罪下来,自有本官挡在前面。” “府尊言重了。” 两人连道不敢,然后便继续商议起城防细节。 方巡听着二人的各种建言,心思却飘到很远的地方。 这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京都,却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极大,没有真正打动人的功劳,如何能让天子回心转意? 眼下倒是有个机会,可如果蛮人真的到来,自己能抵挡得住吗? 这一刻,他甚至不清楚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 三月末的北境依旧寒冷,呼气可见白雾。 天上的乌云似毛毡一般厚重,阴冷的朔风自荒原而来,仿佛随时都会雪花飘洒。 兴安府城某座民居内,陈希之窝在暖和的卧榻上,望着弄玉和陈大娘摆盘布菜,轻叹道:“北疆比我想象得更冷,眼瞅着快四月了,竟是连门都难出。” 弄玉笑道:“小姐再忍忍就好了,等过些时日不需要再穿厚衣裳,婢子陪小姐去城外踏青。” 陈希之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走到近前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弄玉的鼻尖,打趣道:“依我看呐,是你这个小妮子耐不住寂寞,想趁着踏青的机会瞧见几位英俊的公子哥儿。” 弄玉如今与她相处得愈发亲近,听见这话不禁轻轻啐了一声,咬牙笑道:“这是小姐能说的话?” 旁边站着的陈大娘转身感慨道:“姑娘现今这样就挺好的,不用像以前一直劳心费力,我们看着也心疼呢。” 陈希之刚要反驳几句,望见陈大娘递来的眼神,话到嘴边改了口:“弄玉,我房里那个多宝阁上有一壶从京都带来的春竹叶,你去帮我取来。今儿天气太冷,我们小酌两杯暖暖身子。” 弄玉点头应下,转身离去。 陈希之微微皱眉道:“何事?” 陈大娘压低声音道:“姑娘,我今早去买菜的时候,遇到那位沈大人派来的人。他在没有惊动侯府亲卫的前提下,告诉我一句话。” 她当年只是陈家的一名丫鬟,成年后被放出去嫁人,侥幸躲过陈家大宅遇袭之夜,对陈希之的母亲极其敬重。 和弄玉不同,她依旧像陈家那些老人一般称呼陈希之为姑娘。 陈希之眨了眨眼睛,微笑问道:“沈大人?他又替裴越来试探我?” 陈大娘摇头道:“那人说,沈大人想问姑娘,当初他让那位顾先生转告你的那个提议,姑娘是否下定了决心?” 陈希之陷入沉默之中。 陈大娘见状便担忧地问道:“姑娘,难道这真是裴侯爷的手段?” 沉吟良久,陈希之忽地展颜轻笑一声,淡然道:“他没有这么无聊,现在我对于他来说只是砧板上的鱼肉,想怎么收拾都行。若非看在叶七的面上,他哪里需要这么麻烦,让那些保护或者说监视我们的亲卫出手,一刀杀了我便可永绝后患。沈淡墨那次去沁园后巷找我,一方面是因为猜出娘亲的身份,另一方面可能是受了沈默云的暗示,只是她自己没有想到那一层而已。” 她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事儿越来越有趣了。” 陈大娘略显茫然地问道:“沈大人明明和裴侯爷站在同一边,为何要单独联系姑娘?如果不是关系亲近,裴侯爷当初也不会将姑娘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沈大人。” 陈希之眼中流露出明艳的神采,轻声道:“关系亲近不代表立场完全一致,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考量和谋算。” 陈大娘点点头,又道:“是这么个理儿,只是……姑娘,裴侯爷终究没有食言,你和沈大人之间的联系万一被他知道……” 陈希之坦然道:“大娘放心,当初沈默云让那个心腹找到我的时候,虽然我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但也提了几个要求,其中第一条便是必须将裴越排除在外。” 陈大娘面露震惊,她方才的劝说是出自本心,既不希望现在平静安宁的生活被打破,也担心陈希之做出不管不顾的决定。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姑娘居然会替裴越考虑。 陈希之神情复杂地说道:“叶七如今是裴越的娘子,若是裴越被牵连进来,以她的性情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叶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怎么去面对娘亲和师父?毕竟我只有这一个师妹,虽然她以前不愿意认我,可我不能不认她。” 陈大娘一声叹息。 陈希之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沈默云的人肯定还会找你,届时你告诉他,那个提议能否达成,不在于我如何取舍,只看沈大人能做到哪一步。” 陈大娘点头应下,欲言又止。 陈希之用眼神示意,几瞬后弄玉便捧着酒壶走进来。 刚刚开樽,清冽的酒香便萦于鼻尖。 弄玉笑道:“小姐,外面竟然飘着细细的雪呢。这个时节还会下雪,真真是意想不到。” “那今儿我们就多喝两杯。” 陈希之边说边要过酒壶,主动给桌上三个杯子添上酒,笑吟吟地与她们同饮,神色一如往常。 唯独眼底渐有一抹决然。 978【烹茶待故人】 京都,中山侯府。 裴越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撑着脸颊,左手握着一份来自北疆的密报,凝眸看了许久,直到将纸上的百来字彻底刻在脑海里,才交给肃立在旁的冯毅说道:“烧了。” 房中还有四人,秦贤、韦睿、傅弘之和邓载。 秦贤不解地道:“侯爷,陛下真打算让你带兵去化州?” 裴越摇头道:“兄长,不是说过私下里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吗?” 秦贤微微一笑,坚持道:“礼不可废。” 裴越对此没有办法,再者他隐约意识到秦贤这样做似乎是出于某种深层的考量。在他接手京军北营之后,除非是仅有两人相处的时候,秦贤才会喊他“越哥儿”,但凡有第三人在场必然会以爵位尊称,说了几次都无法扭转。 韦睿适时岔开话题道:“蛮族人数虽少,但是倚仗自身强悍的体魄和对边境乃至荒原的熟悉,频繁袭扰不在话下。陛下不仅仅是要打退他们,甚至想要一劳永逸,所以才决定让侯爷挂帅出征。卑职有条建议,希望侯爷能够采纳。” 裴越颔首道:“你说。” 韦睿冷静地道:“如果陛下一定要让侯爷去北境,那么除了藏锋卫之外,武定卫和背嵬营也要去。” 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陡然降了一些。 冯毅如今身为侯府的亲兵队长,逐步进入裴越身边的核心圈子,随着阅历的提升和眼界的开阔,对于很多事的看法不再像以前那样简单。韦睿这个建议看似很寻常,细细思忖却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但他面上古井不波,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 见气氛过于凝重,傅弘之便带着几分自嘲地说道:“韦大哥,泰安卫也是侯爷麾下的兵。去年在南境,只有唐指挥跟在侯爷身边,我们都没去。如今要去北疆杀蛮人,你又不提泰安卫,唐指挥倒也罢了,合着我是一次机会都没有啊?” 从称呼上便能分辨出亲疏远近,傅弘之原本也只是笑谈,韦睿却格外严肃地说道:“泰安卫不能去。侯爷若去北疆,只能带着藏锋卫、武定卫和背嵬营。” 傅弘之敛去笑意,并未同韦睿争辩,反而忧心忡忡地问道:“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裴越摆摆手,平静地说道:“这件事我早有打算。今日喊你们过来,并非是唐临汾和孟龙符他们不能信任,只不过是北营的操练一日都不能停,总得有人在那里盯着。从我收到的消息来看,北疆目前的状况很诡异。” 秦贤皱眉问道:“蛮人究竟想做什么?” 裴越道:“我认为他们是想通过战争的方式迫使朝廷同意出售铁器和其他必需品。” 邓载惊讶地道:“这不可能。” 裴越点点头,随后道:“其实早些年蛮族的某些部落就表达过类似的想法。只是对于朝廷来说,区区数百人的部落连朝贡的资格都没有,若是答应他们形成实际意义上的互市,国子监里那些太学生怕是会以死明志。” 他顿了一顿,微微眯起双眼道:“我很好奇去年荒原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为何会突然之间出现一个拥有数千兵力的大部落。” 众人尽皆面露迷茫,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从古至今,史书上不都是这样记载的么? 征伐、吞并和同化,从一座城池到无数大城,从一个小国家到鼎盛王朝,就连大梁当年立国时也才占据数州之地,依靠那些开国公侯打下如今广袤的疆域。 裴越没有跟他们讨论社会形态进化需要耗费的时间,以及小型部落形成组织能力要付出的艰辛,话锋一转道:“无论蛮族在酝酿什么阴谋,北疆的战事必须限制在一定烈度之下。若是陛下坚持让我带兵出征,藏锋卫和泰安卫随我北行,武定卫和背嵬营留在京都。” 这次傅弘之却没有流露出喜色,反而郑重地说道:“侯爷,卑职觉得韦大哥的建议乃是良策。” 秦贤亦道:“侯爷,让我和韦睿随你北上吧。” 韦睿沉默不语,似是在思考裴越这样安排的原因。 裴越微微一笑,从容地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害怕陛下利用这个机会让我战死沙场?还是担心所谓蛮族南侵其实就是陛下的阴谋,只为了杀我以避免将来出现一个无法控制的权臣?” 这句话极其大胆,但是书房内众人面色如常,显然他们也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 韦睿愈发直白地道:“侯爷,不可不防。” 裴越想起御书房中那个翻阅奏章的中年男人,悠悠道:“你们还不够了解陛下。他有时候行事确实略显偏激,甚至会有几分小家子气,那是因为先帝一年驾崩,他的皇位得来不像先帝那样名正言顺,故而天然就无法做到光明正大。但是从目前这件事来分析,陛下要算计的人不是我,或者说我只是顺带捎上的那个。” 一个名字在众人心中浮现。 秦贤稍稍思忖之后,颔首道:“侯爷放心,武定卫定会守好北营,俞大智的平南卫若是发失心疯,卑职也有把握控制住他们。” “好。” 裴越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看向邓载道:“背嵬营留在都中,不必遮遮掩掩,此事我会直接跟陛下说明。” 邓载恭敬应下。 裴越又道:“至于延平会猎,今年多半会推迟,但是你们不可松懈,回去后依旧要按照之前的安排进行操练。” 众人齐齐起身领命。 裴越目光温和地道:“今天说这些是让你们心中有个底,以免出现突发状况不知该如何应对。都回去罢,邓载留下。” 待秦贤等三人离去之后,裴越从书架的夹层中取出两个信封,交到邓载手中,沉声道:“一封给席先生,一封给王勇,通过最快的那条路送出去。记住,这件事你亲自找人去做,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邓载神色凛然,躬身道:“是,少爷。” 裴越目送他离开书房,这才呼出一口浊气,眉眼间显露几分疲惫之色。 冯毅双手捧着茶盏递来,裴越接过后浅浅喝了一口,吩咐道:“跟府里的岗哨说一声,今晚子时会有一位故人来访,无论他们有没有发现,都不要发出任何动静。” “是,少爷。”冯毅顿了一顿,又关切地说道:“少爷,现在时辰还早,要不要去内宅歇息一阵?” 裴越摇摇头,转身走到窗边桌前坐下。 冯毅便悄然退下。 ……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夜色里的中山侯府安静祥和。 裴越亲自泡了一壶茶,如今他的茶道虽然比不上沈淡墨那般纯熟,倒也有模有样,似行云流水一般流畅。 忽然之间,仿佛有一阵微风拂过,紧接着一个身影便出现在敞开的门外,躬身行礼道:“拜见侯爷。” 裴越微笑道:“你果然很准时,请坐。” 那人缓步走进书房,来到裴越对面坐下,腰杆笔直,面上带着一脸憨厚淳朴的笑容。 裴越望着这张极其平凡普通的面庞,感慨道:“只是可惜了那家包子铺。” 那人想起在南境潜伏的岁月,亦叹道:“其实小人的包子铺生意很好,建安城里的老少爷们时常去光顾。” 裴越颔首道:“我派人去看过,包子铺关门歇业之后,左近那些人家直呼可惜。所以说,沈大人的眼光极好,选中的人绝非池中物,你不仅包子做得好吃,于黑夜中杀人更是无人能敌,对吗?钱主事。” 太史台阁第一刺客,兑部主事钱冰闻言苦笑道:“侯爷,小人现在已经不是主事。” 裴越讶异道:“升官了?据我所知,右令斗已经虚设多年,想不到沈大人如此器重你。” 钱冰摇摇头,郑重地说道:“侯爷,小人离开了太史台阁。” 寒暄至此,裴越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凝望着钱冰的双眼道:“我以为你提前传信然后深夜来访,理应是沈大人有言转告。钱兄弟,你能否告诉我,台阁内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钱冰沉默片刻,坦然道:“侯爷,台阁内部一应如常,只是小人不愿继续留在那里,所以向沈大人表达了辞官的意愿。” 裴越不解地问道:“沈大人竟然会同意?” 钱冰答道:“沈大人自然不同意,只是小人去意已决,他总不能将小人绑起来。小人在台阁中办事十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大人终究还是点了头。当初在南周的时候,侯爷曾说,将来若是想寻一份差事,可以来找侯爷,所以小人便冒昧登门。只是不知,侯爷是否愿意接纳?” 明亮的烛光中,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色诚恳,带着几分忐忑。 裴越笑着点点头,镇定地说道:“求之不得。” 钱冰怔住。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旁人,太史台阁的历任主事也从来不曾像他这样行事,原本以为今夜顶多能得到几句客套话,或者是金银财宝之类的馈赠。 然而面前这位年轻侯爷却一口答应。 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979【孤高比云月】 “请用茶。” 裴越将茶盏推至钱冰面前,面色沉稳淡然。 钱冰愈发觉得敬佩,道谢之后不由得坐直身躯,犹如当年他初入台阁面见沈默云那般。 裴越不问缘由,干脆利落地答应他的请求,如此胆气相当罕见。要知道他绝对称不上身家清白,此前身为台阁九大主事之一,心里不知藏着多少秘密,而且极有可能是奉他人之命假意投效,毕竟史书上类似的用间不在少数。 “侯爷胸怀宽广,小人自愧不如。”钱冰由衷地说道。 裴越眨眨眼睛,笑道:“钱兄弟,你先别将我捧得太高。像你这样的顶尖刺客主动来投,我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我不知道你有怎样的苦衷,也不明白沈大人怎会放伱走,我只知道若是今夜让你离开,等于是放任煮熟片好的鸭子飞了。” 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说服钱冰,正常人在面对这样古怪的状况,一般都会先打探清楚再做决定。好在他和裴越在南周境内有过非常默契且成功的合作,对这位年轻权贵的性情有所了解,于是耐心地等待后文。 裴越继续说道:“你初来乍到总不能太劳累,我打算让你在我的部属中选一些好苗子,教教他们那些在暗处特别有用的小手段。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顶尖刺客,我相信一个顶尖的刺客肯定也擅长保护他人,只不知钱兄弟意下如何?” 钱冰讶然,怎么事情的进展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 裴越忍俊不禁道:“莫非钱兄弟以为,你表明来意且我应允之后,便会让你进入我身边的核心圈子,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皆交予你手?” 这番话直白且不太委婉,钱冰听完后却无怨望之色,只是摇头苦笑道:“侯爷教训得是,我自己钻进死胡同了。” 经过裴越一番从容不迫的点拨,他立刻反应过来。 就算他今夜投效并非居心不良,裴越也不可能让他知道自身的秘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不问青红皂白便和盘托出,那不叫信任而叫愚蠢。 裴越若是那样单纯的人,怎会拥有如今的权势和地位? 望着钱冰渐渐平静的面容,裴越温和地说道:“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对此事的看法,所以若不介意的话,不妨说说为何要离开台阁。” 钱冰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台阁九位主事,除了我和那位负责监察内务的中部主事之外,其他七人如今都盯着右令斗的位置。自从仁宣五年以后,这个职位一直虚设,沈大人独掌权柄。这么多年大家相安无事,是因为沈大人能够最大程度地一碗水端平,且没有用右令斗的官职诱惑下面的主事。” 裴越目光微微一凝,说道:“以前他不提,那些人也不会去争,因为陛下只信任沈大人。” 钱冰颔首道:“正是如此,但不提不代表他们不想。” 裴越对此深以为然,有人的地方便免不了相争,其实就算是他身边又何尝少了这种状况?无论是以戚闵和王勇为代表的商号管理层,还是北营韦睿、秦贤和唐临汾这三位指挥使,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竞争的苗头。 只不过裴越的势力目前还处于最团结的草创期,而且他一贯以来极其强势,所以这种苗头被限制在一个温和与友善的范围内。 钱冰一言道出太史台阁目前内部的状况,也点明一个波诡云谲的事实,那就是沈默云对台阁的控制力度正在下降。 裴越不解地问道:“像荆楚和蔺甲这些人,皆是沈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他们怎会违逆沈大人的心意,突然开始争夺起那个佐贰官的位置?” 钱冰摇头道:“小人不知。” 他稍稍停顿之后,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根据小人的猜测,这是因为陛下不希望台阁继续握在沈大人一个人的手里,隐隐约约透露出类似的意思。不过,目前看来那种竞争还没有上升到明面,大家依旧要维持一定程度的平和。小人这些年都在南周,与他们算不上熟稔,再加上因为侯爷的赏识在战事中立下一点功劳,所以不知不觉中竟然成为了公敌。” 裴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当初他和谷梁谈过,开平帝除了銮仪卫之外,必然会往太史台阁里安插心腹,像他那样的性情定然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沈默云。 然而世人皆知,沈默云乃是当朝唯一的孤臣,其忠心和能力一直为人称道,开平帝在过往也展示出一位君王用人不疑的胸怀,并未因为沈默云和裴贞的关系就对他百般试探。 如今开平帝忽然改弦更张,挑起台阁内部各位主事关于佐贰官的竞争,甚至隐隐流露出要提前为沈默云离去做准备的打算。 这是开平帝对沈默云的提醒还是警告? 裴越心念电转,脑海中浮现京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棋盘。 他如今已经猜到沈默云选择与自己割裂的原因,大抵是因为十三年前那桩意外有了新的发现,导致沈默云决然走向那个不忍言的结局。无论他怎样谋划,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只要针对开平帝的变故爆发,他都很难逃过一死。 关键在于开平帝眼下对沈默云的变化知道多少。 或者说,沈文德之死究竟是否皇帝所为? 想到这儿,裴越收敛心神,状若无意地问道:“钱兄弟,你这次离开台阁,仅仅是因为不愿牵连进内部的斗争之中?” 钱冰轻叹道:“侯爷,小人不敢隐瞒,此番离开台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抽身而出,暂时远离那些明争暗斗,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候向沈大人伸出援手。十三年前小人进入太史台阁,得到沈大人的器重和栽培,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钱某。” 裴越微微一怔,旋即感慨道:“用心良苦。” 钱冰此刻终于露出几分尴尬神情,垂首道:“虽然沈大人从来不会向我们这些属下阐明心迹,但是以小人对他的了解,过往虽不平静但很安宁的生活已经结束,他或许在筹谋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小人深受大恩,怎能置身事外?但是离开台阁之后,小人便失去了重要的消息渠道,根本看不清朝堂和京都的局势,而且沈大人先前已经明言,不允许小人再涉足台阁事务。” 他摇摇头,略显苦涩地说道:“侯爷应该知道沈大人的能力,一旦他决意将小人排除在外,小人便无法靠近和探知,只能变成一个睁眼瞎子。” 裴越微笑道:“所以你就想起了我。” 钱冰起身行礼道:“小人别无所长,唯有一身技艺,若侯爷肯收留小人,除了暂时还得留着这条命,余者自当尽心竭力。” 裴越抬手往下按:“坐,我方才说过,不会错失你这样的人才。这样吧,我会让邓载挑一批人手,你负责替我训练他们,不光是你刺杀和保护的能耐,还有你这些年在外面担任细作的经验,务必要悉数传授给他们,不得有任何藏私。除此之外,你还要住在侯府前院,负责防范外面窥视的目光。” 钱冰郑重地保证道:“小人定不会辜负侯爷的期许。” 裴越温和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紧张,我不会将这座侯府交到你的手中。府中有明暗两支护卫,且其中有不弱于你的高手,只是想要借助你这位台阁第一刺客的警惕性,查缺补漏而已。作为回报,我会及时告知所有你需要的信息,无论朝堂、台阁还是沈府。” 钱冰等的便是这句话,当即无比感激地道谢。 裴越又问道:“你来找我这件事,沈大人知不知道?” 钱冰想了想答道:“小人不曾说过,沈大人应该不知。” 裴越心中轻轻一叹,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溶溶月色,缓缓道:“我相信以你的能耐,可以在一段时间内隐匿行踪,所以除了我和邓载之外,你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表露身份,包括我府中的那些亲卫。万一让沈大人知道,或者陛下知道你在我身边,对你不是一件好事。” 钱冰点头道:“卑下遵命。” 裴越默然片刻之后,沉声道:“钱冰,你我之间有不错的交情,再加上你方才所言称得上满腔忠义,所以我才同意和你做这个交易,希望你不要做出会让钱氏一族满门尽丧的蠢事。” 钱冰迎着他清冷的目光,坦然地应道:“谨遵教诲。” “夜深了,你先回去罢。明日午后来找邓载,他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遵令,侯爷请留步,卑下告辞。” 将钱冰送走之后,裴越孤身伫立廊下,抬头凝望着一弯残月,眼中浮现几许怅惘。 开平帝主动让他去北疆,沈默云不断割裂关联甚至默许钱冰来到自己身边,这对君臣看似渐行渐远各有筹谋,却又惊人一致地信任他,或者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这份信任犹如高山之厚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你们这些老家伙啊……” 裴越幽幽一叹,于月色中缓步走向内宅。 (本章完) 980【定国长女】 从古至今,无论哪个王朝的京都,朝堂上的变动必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波及到市井之间。 二皇子在朝会上的拙劣表演结束后,当晚竹楼可谓门可罗雀,头一次出现完全空场的状况,以至于那些掌柜和伙计们惶惶不安。 次日开平帝摆驾齐王府,父子之间并未发生冲突,而且皇帝陛下离去的时候脸上并无怒意。又过了一天,两位沁园的掌柜转投至竹楼门下,在某种意义上宣告沁园整整一年对竹楼的压制已经结束。到了此时世人才看明白,纵然二皇子失去了争夺储君的资格,但开平帝不会继续打压,至少会保证他能以亲王之尊安然度过余生。 于是竹楼很快便恢复往日的喧嚣和热闹。 楼外车水马龙,刚刚迎接一位贵客的知客转身看见一辆华贵马车缓缓行来,连忙堆起笑脸迎了上去。走到近前发现马车上的徽记,不由得心中一突,颇为礼敬地朝随从问道:“敢问可是定国府上?”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知客愈发不敢大意,乖觉地说道:“不知裴伯爷大驾光临,竹楼有失远迎,还祈恕罪。” 他知道裴家那位二少爷此刻正在楼内饮宴,想来车里肯定是承继爵位的定远伯裴城。 那随从神色古怪地看着知客,有心想要讽刺几句,却又担心车厢中的人生气,只得闷声道:“伯爷如今在守备师当差,今日又非休沐之期,岂会午间跑来饮酒?若是让朝中御史听见,我家伯爷肯定会平白受到弹劾。” 知客心中凛然,连忙致歉道:“小人无知,还望府上见谅,只不知车上是……” 随从轻声道:“车内是我家大小姐。” 知客登时明白过来,多半是来找那位裴家二少爷,当下不敢迟疑,连忙引着马车从侧门进入楼内,径直来到后楼门前。 他之所以如此恭敬,倒不是单纯畏惧定国府的名头,而是在竹楼见识过几次裴越的霸道,兼之听说过裴越对这位定国大小姐极其尊重,哪里还敢稍有慢待。 不多时,两位年轻女子从车厢中出来,知客垂首低眉不敢张望。 裴宁面色凝重,但依旧朝良言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便从荷包中取出一两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知客手里,柔声道:“有劳了。” “不敢,不敢。”知客还是低着头,又道:“贵府二少爷在三楼‘花序’雅间宴请友人,不知是否需要通传?” 良言摇头道:“多谢,不用了。” 知客不再多言,徐徐退下。 裴宁轻吸一口气,迈步朝楼内走去,良言和四名精锐护卫连忙跟上。 及至到了三楼雅间门口,还未进去便能透过虚掩的门听见里面的嘈杂之声。 良言关切地说道:“小姐,要不先让婢子进去看看情况?” 裴宁温婉却又坚定地说道:“不必。” 她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绕过屏风走到里间,迎面涌来一股浓烈的酒气让她不禁微微蹙眉,但很快便恢复平静的神色,凝眸望向不远处那张圆桌。 想来饮宴已经进行了不短的时间,桌上杯盘狼藉,席间共有六人在座,此刻皆是面红耳赤眼神迷离。坐在主位上的裴云仿佛没有看见裴宁,兀自举着酒盏大声道:“饮胜!” 其他人虽亦是熏熏然,瞧着似乎比他要稍微清醒一些,不由自主地看向亭亭玉立的裴宁,席间登时安静下来。 裴云这才注意到异常,抬眼看向盯着自己的裴宁,面上浮现一抹肆意的笑容,含糊不清地说道:“大姐怎么来了?既然来了就别客气,快快入席,咱们姐弟二人好好喝一杯。” 裴宁站在原地,冷静地说道:“二弟,你醉了。” 裴云笑道:“醉了才好啊。” 裴宁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酒壶,缓缓道:“回府罢。” 裴云猛地将酒盏掼在桌上,双眼微微泛红,冷笑道:“大姐,何必在弟弟面前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那个宝贝三弟,早就不把自己当成裴家人,我是醉是醒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干?” 如今的他仿若那些粗俗不堪的泼皮无赖,往日的清贵书卷气消失不见,这番话更是极其诛心。 良言担忧地看向裴宁,却惊讶地发现大小姐除了眼神略显伤感之外,并未出现惊慌与软弱的情绪。这一刻她不禁想起一件事,自从在闲云庄上亲眼见识过裴越杀人之后,大小姐好像再也没有哭过。 裴宁没有与他争论,轻声道:“伱想喝酒便在府中喝,谁也不会管你。竹楼虽好,眼下却不适合你来,若你再不肯起身,我只能让人带你回去。” “你敢!” 裴云猛然一拍桌面,脸上酒色消退不少。 那几人亦有些忍耐不住,因为从裴宁的话中听出一些别的意思,似乎裴云跟他们混在一起很是掉价,兼之酒宴进行到此时都有了七八分醉意,当即便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道:“大小姐,竹楼又不是青楼,二少爷来此又有何妨?” “是啊,大小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我等只是陪着二少爷饮酒谈心而已,却不知大小姐想到何处去了。” “啧啧,不愧是长姐如母,只是二少爷当初被人算计之时,大小姐又有什么想法?” 这些人成分复杂,有没落勋贵府邸的浪荡子,也有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人,若非如此也不会混在如今的裴云身边。他们还能保持一丝清醒,知道这位大小姐背后站着一个极其恐怖的中山侯,是以不敢口出恶言,只是一味地阴阳怪气。 如果放在几年前,裴宁多半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此刻她只是淡淡地说道:“请这些人出去。” 四名随从乃是跟随裴城在西境杀过人的锐卒,特意被派在裴宁身边负责保护她,听着那些倒胃口的话早就分外不爽,此刻得到命令哪里还会客气? 只见他们快步上前,宛如提着小鸡一般掐住那些人的衣领,然后不由分说地摔出门外,任凭他们口中痛苦地呻吟不断,两人如门神站在雅间门口,另两人折返回到裴宁身边。 竹楼的新任大掌柜早已得到消息,但是在问清楚来人的身份后,连忙下令楼内管事和护院,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雅间之内,裴云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汹涌的怒意涌上脑门,咬牙道:“好,你总算找到机会报仇了。” 他指的自然是当初裴宁和大皇子的婚事。 裴宁秀眉微蹙,走上前盯着裴云的双眼说道:“当初那些恩怨是非,究竟是谁的过错你应该很清楚。你被罢官之后,日日沉湎酒色,我知道你心中不甘且愤恨,只希望你能尽快想清楚,但是从未干涉过你的自由。可是你现在愈发不像,每每酒醉时都会胡言乱语,甚至还敢议论宫中,你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吗?” 裴云冷笑道:“大姐,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裴宁轻声道:“你可知道三弟已经有段时间没来看我了?” 裴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讥讽道:“难道大姐不觉得现在才想起我这个二弟,是否太迟了些?” 裴宁眼中难掩失望,缓缓道:“他只要在都中,隔三差五都会来看我,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局势很紧张,他根本顾不过来。裴云,你如今心中只有偏见,可是从小到大,我何时忽略过你?罢了,你认不认我这个姐姐都没有关系,但你不能继续在外面给定国府招惹灾祸。” 她说到最后语调已然微微发抖,白皙的面庞上泛起忧色,道:“大哥今日当值,否则就是他来找你。老太太年事已高,爹娘又是那般境况,府中再也经不起风浪,你却在外面妄议君上和朝政,难道非要看见裴家败亡才肯罢休?” 裴云默默攥紧拳头。 他从翰林院的新贵变成如今这个一文不值的白身,心思早已扭曲,所以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诫。 裴宁对他何其了解,一看便知自己的话没有任何效果,但她没有迟疑和犹豫,对身边的随从说道:“将二少爷带回府,往后除非大哥或者我允许,不可让他再出府。但是,你们不能限制二少爷在府中的自由,一应待遇与往日相同。” “是,大小姐。” 两位满身剽悍之气的随从心悦诚服地应下,然后便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裴云,完全不理会他的挣扎和叫喊。 裴宁转身迈步,在良言满眼喜悦的陪伴下离开竹楼。 …… 西城某间不起眼的民居中,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听完属下一五一十地禀报,淡淡道:“此事可有手尾?” 属下摇头道:“大人放心,那裴云色厉内荏,且如今定国府内被裴伯爷清扫过几次,干净得很,裴家大小姐没有任何安全之忧。至于裴云的那些狐朋狗友,有两人颇为不甘,离去后嘴里不干不净。” 陈安轻哼一声道:“过几日找个妥帖的由头,让他们把说出去的话吞回去。” 属下道:“是。” 陈安刚要开口,眼神微微一动,压低声音道:“不要让人知道你在盯着定国府。” 这属下是他的心腹,当即心领神会地道:“卑职明白。” 几瞬之后,房门几乎是被人猛地推开,陈安眉头微微皱起,然而看见来人的面容之后不由得变色道:“北疆传来了消息?” 那人满脸惶然地道:“大人,宣化大营败了!” 陈安几近于不敢置信,虽说从先前的回报来看,北疆战事不太顺利,蛮人竟然十分狡猾,始终不与梁军正面交战。 但是哥舒意麾下有五万大军,就算要分兵驻守边境要地,身边至少也有一万五千人以上。 竟然败了。 陈安迅疾起身道:“马上进宫,边走边说。” 我其实想早点发的,但是越写越长,就没有办法了,嘿嘿,求票票! (本章完) 981【逐渐揭开的帷幕】(上) 御书房中,两位皇子与十余位重臣神色凝重,望着那位容貌清秀语调轻缓、与沈默云的风格大相径庭的年轻密探首领,从他口中得知北疆战事的大致情况。 荒原蛮人在攻陷边境九座兵站后,并未继续南下深入境内,反而停留在大梁的边界线上,做出驻足观望的姿态。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调兵遣将,一方面分兵驻守各州关隘,另一方面亲领大军朝化州边境逼近。 在大军前行的同时,蛮人亦有了动作,他们分成百人一队,在化州和云州北部大肆袭扰,但是非常克制谨慎,从来不会深入到百里之外。等到哥舒意领军抵达边境,这些蛮人便退回到荒原以内,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强健的体魄,不断以小股兵力的偷袭干扰哥舒意的判断。 听到这儿,御案后的开平帝面色淡漠,右执政洛庭则是望向对面的武勋亲贵。 王平章花白的眉毛皱起,沉声道:“蛮人何以如此狡猾?” 无人应答。 良久之后兵部尚书柳公绰字斟句酌地说道:“军机大人,蛮族之所以无法形成气候,是因为荒原的环境太过恶劣,从根源上限制了他们的发展。如果从故纸堆中找寻答案,实则不能小觑那些部落。按史书记载,最早在七百余年前,北疆就出现过蛮人的踪迹。在那种冰天雪地之中,他们能够一直存活下来,或能说明有过人之处。” 裴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这位新任兵部尚书。 前任兵部尚书刘大夏虽然喜欢和裴越作对,动辄就在朝堂上弹劾他,但是根据裴越的分析,那位性情如炮仗一般的刘尚书只是单纯出于对武勋的敌视,尤其是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青云直上的新贵。 四皇子谋逆案中,刘大夏站错了位置,事后遭到清算,接任兵部尚书的便是柳公绰。 众所周知,在大梁的朝堂体系中,因为五军都督府的存在,兵部的地位变得极其尴尬,几近于沦为一个负责监察和稽核的清水衙门。或许这就是以前刘大夏总是不甘沉默的原因,然而柳公绰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从不显山露水,每每开口都极其谨慎。 裴越收回目光,心中隐约有了计较,看来这位柳尚书的底细很深。 在一个小插曲过后,陈安继续讲述着北疆战事的情况。与先前得知战报时的惊诧相比,此刻他已经看不出异样,唯有眉宇间一抹沉重。 “哥舒大帅认为蛮人不具备正面对抗的实力,所以拉长战线,意图形成一个较大的包围圈,不断压缩蛮人的活动空间。三月二十七日,也就是五天前,在化州保安府北面,荒原境内约六十余里处,哥舒大帅亲领五千步卒遭遇蛮人的突袭。” 陈安稍稍停顿,语调低沉地说道:“此战爆发得极其突然,蛮人似乎对哥舒大帅的行军路线了如指掌。他们动用约两千至两千五百人,从东西两面同时发起冲锋。其时天降大雪,我军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兼之蛮人个体战力相当凶悍,最终我军付出两千二百余人阵亡、余者尽皆带伤的代价退回保安府境内。哥舒大帅没有畏战,但是身受重伤,如今在保安府城内治伤。” 他抬眼望着开平帝,行礼道:“陛下,这就是銮仪卫在北疆探查到的情况,七天之内会有更加详细的奏报传来。” 开平帝微微颔首,示意他退到一旁。 御书房中的气氛略显古怪,一些人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位似往常一般肃立御前的中年男人。 太史台阁沈默云。 曾几何时,类似的重要场合下介绍情况的都是他,这次却被陈安抢了先,虽说沈默云面色沉静并无不妥,这种新人换旧人的事情依旧令人唏嘘。 其实在开平帝借着林合一案让銮仪卫登上台面的时候,很多人便预料到今日这一幕。 然而这时开平帝却看向沈默云问道:“台阁那边可有补充?” 沈默云微微躬身道:“回禀陛下,陈指挥使的陈述大体没有差错。臣今日早些时候接到的坎部急报,言明在五天前那一战结束后,蛮人再次消失在荒原之上。坎部密探在付出七人阵亡的代价后,探明蛮人已经转向,朝云州北境进发。宣化大营这边,因为哥舒意伤势较重无法理事,目前由副帅郭林喜主持具体军务。” 他看向开平帝,不急不缓地说道:“郭林喜性情沉稳,当下已经撤回化州和云州边境上所有兵站内的将士,重点防御两州北部的各处关隘。另外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蛮人这次南下不仅仅是为了劫掠物资,坎部密探还发现他们抓走不少大梁百姓,如今恐怕已经裹挟至荒原以内。” “砰!” 开平帝抬手拍在桌上,眼中迸发出真切的怒意。 “陛下息怒。”群臣担忧地齐声劝解。 开平帝冷冷道:“你们要朕如何息怒?那些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却沦为那些野蛮人的奴隶,朕若不将其杀个干干净净,有何面目去面对天下臣民?”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陛下,哥舒意虽有轻敌冒进之责,但此战落败的根源在于主动权握在蛮人手中。他们仰仗自身的优势,进可攻退可避,若是我们一味被动守御,宣化大营的五万将士根本填不满一千六百余里的边境线。因此,他主动求战亦是从大局考虑,只是在临敌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王平章亦道:“陛下,老臣身为西府军机,对北疆战事不利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恳请陛下降罪惩处。” 开平帝轻吸一口气道:“待哥舒意伤势好转之后,命他返回京都等候处理。免去他宣化大营主帅一职,由副帅郭林喜暂代,战后再行定夺。” “遵旨。” 群臣躬身领命。 开平帝幽幽道:“蛮人虽是疥癣之疾,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袭扰边境残害百姓,此战要如何应对,众卿议一下罢。” 众人不由得望向两位西府军机。 王平章和谷梁皆非纸上谈兵之辈,两人能够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凭借的便是赫赫战功,若非如此不能服众。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平章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蛮人兵力少而精,尤其熟悉荒原的地形,想要一战而胜,当以精锐骑兵缠住敌方主力,辅以步卒军阵围困,不能给对方在荒原上从容辗转的机会。” 这是老成持重之策,余者纷纷颔首赞同。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裴越抬头看向御案后的皇帝,从他眼中看出几分期许。 然而裴越却一改过往的果决和担当,没有选择站出来主动请战。 (本章完) 982【逐渐揭开的帷幕】(下) 王平章仿若没有注意到开平帝的目光越过自己看向身后,他转头望着广平侯谷梁,神色温和地问道:“右军机意下如何?” 谷梁不慌不忙地应道:“魏国公深谙兵法正奇相合之道,此策应对有方,当能解决眼前北疆的困局。在下还有一处隐忧,蛮人如此残暴不仁,纵然此战落败,若是让他们返回荒原深处休养生息,将来或恐卷土重来。因此,在下认为,此战的目标不仅仅是取胜,理应犁庭扫穴,彻底杜绝蛮人族群的威胁。” 凛凛杀意盈于室内。 相较于年过花甲的王平章,谷梁毕竟年轻十余岁,而且前两年还在南境统领大军,故而态度更加强硬,语气亦更加凌厉。 王平章不禁颔首道:“右军机考虑得确实更加周全。” 他继而对开平帝行礼道:“陛下,依照大梁规制,京营负有支援各地州府之责,如今宣化大营要防御三州之地,兵力捉襟见肘,故而必须让京营调兵北上。” 开平帝深邃的目光扫过王平章身后的三位京营主帅,中山侯裴越、长兴侯曲江与定军侯罗焕章,然后淡淡地问道:“魏国公可有举荐的人选?” 王平章拱手道:“老臣以为,西营主帅曲江定能胜任。” 曲江随即出班行礼道:“陛下,臣及西营将士愿为君父分忧,歼灭蛮人并且捣毁其巢穴,为北疆百姓报仇雪恨!” 裴越依旧不为所动。 开平帝眼中微露怒意,他确实没有见过这种犟驴一般的臣子,明明先前已经提醒过他,然而他依旧执拗和固执。 但他又不能公然发作,因为这是君臣二人的密室商议,而且裴越这个倔强的态度似乎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经察觉到都中的局势很不对劲,继而想要留下来坐镇以震慑宵小,归根结底还是出于忠耿之心。 真是一根筋的脑子…… 开平帝既生气又欣慰,故而一时间没有理会曲江的请战。 其余重臣心思各异,洛庭不解地看向裴越,显然是在疑惑他为何踟蹰不前。 谷梁则在表明态度之后便垂首望着金砖地面,北疆的问题确实棘手,但蛮人终究只有数千兵力,还不至于要他这位右军机披挂上阵。在开平帝沉默的同时,他很好奇接下来会有何人出面,至于王平章和曲江的一唱一和,并未改变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一片古怪的安静中,忽有一人站了出来,朗声道:“启奏陛下,既然要用骑兵围剿蛮人,北营藏锋卫当仁不让!” 裴越微微皱眉,朝那人望去,只见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徐寿,此人一手掌管大梁百万将士的后勤。 他的两位前任下场都不好,李炳中抄家灭族,郭开山身首异处,再加上五军都督府很容易受夹板气,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掣肘极多,所以在徐寿接任大都督时,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文官出身的徐寿第一刀竟然是砍向都督府自身,在御史台和太史台阁的配合下,查出一大群贪官污吏,然后又补充进许多年轻有干劲的官吏,风气肃然一清,令人刮目相看。 他不仅赢得王平章和谷梁的尊重,也让开平帝颇为欣慰。 犹如此刻。 不过在裴越开口之前,曲江便皱眉反驳道:“徐大人,藏锋卫的确战功彪炳,但是京军不止北营,骑兵不止藏锋卫。西营亦有骁骑卫,历年来的延平会猎中,骁骑卫的战绩有目共睹,剿灭蛮人不在话下。” 局势纷纷乱乱,令人难以看得真切,而且曲江这番话并未扯上裴越,言语中没有半点激将之意,似乎是真心想要领军出战。 徐寿中气十足地说道:“曲侯爷,本官并无小觑西营之意,只是五军都督府的章程里写得清清楚楚,当年中宗皇帝精简改制,设立京军三大营。西营负责蕲州、渝州、灵州等地,南营负责南境五州之地,北营负责北境三州之地,各司其职互不相扰,若非特殊情况不得擅自变动。” 曲江针锋相对地道:“徐大人,敢问开平五年西吴大军进犯灵州边境,当时负责支援的是西营还是北营?” 徐寿沉着地应道:“西吴尽起数十万大军,陛下命北营先行支援,西营随后待命,这便是本官所言之特殊情况。如今蛮人虽然残暴凶狠,终究只有数千兵力,难道曲侯爷认为需要调动京军两营十万大军北上?” 若论战场放对,曲江一枪就可以了结徐寿的性命,但是在御书房中唇枪舌战,他显然不是对手。所幸他是凭着真本事爬上来的人物,倒也不至于在御前失态,当即话锋一转道:“徐大人所言确有道理,但是当初陛下提出轮转之策,本就是为了保持京军各营的实力。西境之战和南境战事,藏锋卫打得漂亮,但也劳心费力损失不小,理应继续休整以待来日,故此。” 他转而望着开平帝,诚恳地道:“陛下,臣愿亲自率领一卫骑兵和一卫步卒北上,若不能剿灭蛮人,臣愿以死谢罪!” 开平帝微微动容,颔首道:“爱卿不愧为朕之虎贲。” 然而这时一直沉默的谷梁却开口说道:“陛下,臣仔细想了想,还是让裴越带着藏锋卫去北疆吧。” 曲江纵然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沉着脸问道:“莫非军机大人也瞧不上西营将士的实力?” 谷梁平静地道:“长兴侯莫要误会,且听我说完。” 曲江闷声道:“请。” 谷梁不急不躁地说道:“陛下,方才臣说过,此战不仅要取胜,更要彻底解决蛮族存在的隐患。想要做到这一点,意味着边境上的战事胜利只是开端,接下来还要深入荒原深处,找到蛮族的老巢并且摧毁他们。臣这些日子查阅史料,发现荒原上有很多部落,如今看来其中一部壮大并吞并了其他部落,实力得到极大的增强,想要达成目标并不容易。” 他没有去看曲江变得很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荒原面积极广,因此需要出战的骑兵具备千里奔袭的能力和极其强大的向心力,否则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很难维持实力。陛下,藏锋卫在西境的淬炼暂且不提,去年当南周挑起战端后,他们深入敌后先后辗转上千里,在那样危险的局势中还能保持昂扬的士气,一战击溃方谢晓主力,足见裴越带兵之能。” 谷梁迎着开平帝的注视,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若论短兵相接正面厮杀,臣相信西营的骁骑卫和南营的龙骧卫在对上藏锋卫时,绝对都有一战之力。但是面对北疆那种特殊的环境和极为苛刻的要求,臣更相信藏锋卫在过往实战中展现出来的卓绝素质。” 右执政洛庭点头道:“右军机所言有理。陛下,臣亦赞同此策。” 在莫蒿礼和韩公端不在的情况下,洛庭和谷梁在面对孤身一人的王平章时,他们的意见相同便有非常重的分量,再加上简在帝心的徐寿当先表态,裴越此番出京已成定局。 曲江眼神黯然,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无关紧要。 开平帝面色沉静,仿佛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来那边还站着一个当事人,便开口问道:“裴越,你可愿为朕分忧?” 裴越此前一直没有发言,这其实略显稀奇,因为过往但凡他在场,皇帝总会及时询问他的意见,然而今日从始至终他就像一个透明人。其实他的心思压根不在北疆战事上,而是静静地看着御书房内众人的表态,继而想了很多很多。 他往旁边迈了一步,目光从周遭各怀心思的重臣身上扫过,然后停留在开平帝的脸上,躬身参拜,极为郑重。 随后正色道:“臣遵旨。” 开平帝心中蓦然一紧。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还是裴越第一次在奏对的时候行此大礼。 似有离别伤感之意。 (本章完) 983【一诺千金】 人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大梁立国之初,高祖皇帝曾经笑言:天下英才尽入吾彀。 开国武勋九公二十七侯,和以林清源为首的大批能臣,以及不断延伸向东南西北的辽阔疆域,都能证明他这句话的正确性。 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初的荣光渐渐黯淡,命运之手显得格外冷酷无情。 楚国府冼家,作为第一个被除名的国公府,时至如今很多人都不记得当年的故事,说不清是是非非,道不尽恩怨纠葛。在中宗皇帝举起屠刀后,冼春秋被迫渡江南逃,继而造就如今的南周拒北侯。 成国府路家,西境之战结束后,成安侯路敏畏罪自尽,紧接着其子路姜谋划刺杀中山侯裴越和裴宁,开平帝下旨处以极刑并收回一切恩赏,成国府就此断了传承。 代国府郭家,前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郭开山虽然是被四皇子和李炳中胁迫,但终究牵扯进谋逆大案中,最终被夺爵处死。即便开平帝依旧保留着代国府的牌匾,明眼人皆知这座国公府的没落和败亡已成定局。 修国府谭家,随着修武侯谭甫完成他的历史使命,从京军北营主帅的位置上退下来,纵想老骥伏枥亦身不由己。至于他那个还在五军都督府里当差的儿子谭宇,显然无法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善国府孙家则早早退出军中权力核心,好在这一代的嫡次子孙琦紧紧抱着裴越的大腿,带着一帮权贵子弟折腾商贾之道。最近去了灵州那边为王勇助阵,勾连当地乡绅豪富,倒也混得风生水起。 宁国府杨家可谓时来运转,杨应箕受了半辈子的冷眼,不曾想人到中年却有了转机,先是得到唐攸之的看重,继而又被裴越请来京军北营担任经历官。虽然依旧算不得平步青云,但与以前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简而言之,开国九公之中至今还真正握有军中实权的仅有两家,即齐国府尹家和襄国府萧家。 齐云侯尹伟驻守虎城,襄城侯萧瑾执掌京都守备师,皆是一等一的紧要军职。 至于曾被称为大梁军中第一豪门的定国府裴家,只剩下裴城一人独立支撑,但以他如今定远伯的爵位和守备师指挥使的军职,远远谈不上扛起先辈的旗帜。 有人没落便有人崛起,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魏国公王平章暂且不提,京军三大营的主帅皆是后起之秀。在去年岁末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裴越能够效仿王平章,一跃成为国公之爵。在那场波诡云谲的朔望大朝后,裴越成功挡住那些人的捧杀,最后被赏了一套位于承平坊内的官宅。 冯毅和盖巨都有些迷茫,不知在藏锋卫即将出征的紧张时刻,自家侯爷怎会有兴致跑来这套官宅,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等裴越出来登上马车后,冯毅站在车边恭敬地问道:「少爷,接下来是回侯府吗?」 「我记得前面过两条街便是宁国府?」车厢中传来裴越平静的嗓音。 「是,少爷。」 「往那边绕一下。」 冯毅领命退下,二人带着三十余名亲兵护卫着马车前行。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马车停在宁国府的大门前,裴越抬头望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不禁神思稍显恍惚,仿佛去到一个书中的世界。只不过这座府门前没有石狮子,里面也和骄奢yin逸没有半点关系。中门敞开之后,出来迎接的中年男人一身简朴长袍,略显寒酸。 「参见侯爷。」杨应箕依照军中规矩行礼,随后面露不解地问道:「侯爷怎会来到寒舍?」 「不欢迎?」裴越笑吟吟地说道,见杨应箕眼神尴尬,知道他不擅长这些客套寒暄,便坦然道:「陛下赏了我一套宅子,这么久也没来看过,所以今日走了一遭,顺带来看看你。 」 「大军出征在即,下官本应在北营做事,只是家中……还请侯爷降罪。」杨应箕罕见地汗颜道。 裴越微笑道:「今日本就是休沐之期,否则我也不会过来。杨经历,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下官愚鲁,侯爷请。」杨应箕连忙侧身让过。 宁国府乃是当年高祖命人修建的九座国公府之一,与裴越短暂生活过的定国府大致相同。只不过杨家没落的时间有些久,府中人丁较为稀少,许多建筑也染上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虽然如今乃是春光明媚之时,府中依然显露几分萧瑟味道。 一路边走边看,裴越感触良多,及至走进杨应箕的书房不禁眼前一亮。 三面书架上满满的书,裴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有非常明显的阅读痕迹,显然杨应箕不是那种虚应故事的性情。 「侯爷请坐。」杨应箕礼敬地说道。 待裴越落座后他又亲自奉茶,随后将里间的门关上。 见这位年轻权贵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杨应箕便道:「虽说宁国府不比当年,但下官还能守住这间书房的清净,侯爷大可放心。」 裴越颔首道:「如此便好。对了,府中还有几位公子呢?怎么不请来见见?」 杨应箕略显固执地道:「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和他们相见只会耽误侯爷的时间。」 「你这脾气真是让人无可奈何。」裴越叹了一句,倒也没有强行扭转对方的想法,随后有些沉重地说道:「我特地去问过台阁和銮仪卫的人,他们目前还没有收到杨定的消息。」 杨应箕眼神一黯,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那抹情绪驱除,沉声道:「侯爷,杨定只是宣化大营下面一个普通的步卒,实在当不起这般特殊的待遇。」 裴越知道他子女不少,光是嫡子就有三个,但最看重的肯定是杨定。若非如此,杨应箕当初也不会特意跑来征求他的意见,当然最终还是尊重杨定自己的选择,让他去了宣化大营从军。 他没有继续客套,想了想说道:「北山兵站就在蛮人初次进攻的路线上,根据台阁那边的情报来看,当时有一个名叫陈丹的小卒逃了出来,他说是其他同袍为他断后,让他将蛮人南侵的消息送出去。至于北山兵站的其他人,包括杨定在内,目前下落不明。」 杨应箕闻言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语调渐显艰涩:「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本就是我辈武勋的宿命,杨定能够以死报国,足以令杨家先祖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杨定不一定阵亡,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裴越注视着中年男人的双眼,缓缓道:「这件事我会留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让你的长子无端消失在荒原之上。」 杨应箕微微一怔,神色凝重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下官不必随军北行?」 裴越点头道:「按理来说,你身为北营经历官,既管军功稽核又兼任军法官,理应随军一道同行。但是陛下至今没有任命北营副帅,我走之后营内缺少一个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人。」 杨应箕疑惑地道:「侯爷,秦指挥使比我更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裴越摇头道:「秦贤兄长的能力没有任何问题,但他太过年轻,又没有官面上的经验,平阳侯府的根基也很浅,很多事情扛不起来。再者,我已经向陛下奏请,这段时间由他统管武定卫和平南卫,军务必然极其繁重。杨经历,我不仅相信你本人的操守,也要厚颜借一下宁国先祖的威名,希望在我离京之后,北营能够始终保持原样。」 杨应箕早就体验过裴越的用人不疑,此刻只觉得肩上责任如山厚重。 即便他性情固执冷硬不为人所喜,也是如假包换的国公府当家人,从小到大就 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会听不出裴越这番话里隐藏的意思? 裴越并不着急,静静地望着这位古板守旧的中年男人。 几息之后,杨应箕起身说道:「侯爷如此信重,这是下官的荣幸。请侯爷放心,下官绝对不会让人将手伸进北营之内。」 裴越并未等来转折或后续,于是起身诚恳地说道:「多谢。」 杨应箕躬身一礼,道:「不敢当。预祝侯爷马到功成,澄清玉宇。」 「承你吉言,我答应你的事情也会做到。」裴越将其扶起来,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胳膊。 在他将要告辞离去之时,杨应箕忽地说道:「侯爷,万万珍重。」 或许在这个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留在京都将要面临很复杂的局面,但他并不后悔。 984【此去千万里】 翌日。 中山侯府,后宅正房。 “少爷,那个箱子里是带毛的衣服,里面还有两件狼皮褥子,晚上睡觉时盖着,跟躺在火炕上差不多。这个小一些的箱子里装着的是少爷常用的东西,备了一罐雨前清茶,纸笔砚台齐全。还有沁园那边送来的几壶上品破阵子,都用瓷实的罐子装着,外面又包了一层软布,不担心磕磕碰碰。” 裴越听着身旁女子不同以往的絮絮叨叨,不由得失笑道:“疏月,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游玩山水。莫非你听错了,以为我要带你去外面度蜜月?” 林疏月红着脸吐了吐舌头,却寸步不让地说道:“少爷,疏月只是帮忙收拾,这些东西都是两位姐姐准备的,莫非少爷不愿带着?对了,前面那个箱子里是家中准备的药材,各种伤药都有,里面还有一根百年人参,是广平侯府派人送来的。” 裴越笑眯眯地望着那两位正宫娘娘,随后亲昵地握一下林疏月的手掌,口中却不容置疑地说道:“衣服和药材带着,其他便罢了。若是行军途中还优哉游哉地喝着雨前清茶,你们让下面的士卒怎么看待我这个主帅?” 林疏月微微嘟嘴,叶七便微笑道:“疏月,都听老爷的。” 裴越只觉胳膊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狐疑地望着笑意盈眸的叶七。 不待对方开口,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伱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侯夫人,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冒险。” 叶七置若罔闻地道:“这可不能由你一言决之。你不是经常说,家中不像外面,不必学着那些臭规矩,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着来。你这次要深入荒原,面对的敌人不仅是蛮族,还有特别恶劣的天时,我不跟着去她们怎能安心?” 裴越苦笑道:“岳丈在朝堂上不说得凶险一些,这桩差事也落不到你夫君头上。” 叶七白了他一眼,显然不相信他的言辞,直白地道:“若是赞成我随夫君北行,请举手。” 她当先举起右手,谷蓁眨了眨温柔的笑眼,随后也举起了手。 林疏月小心翼翼地看着裴越,见他并不反对这种新奇的方式,便慢腾腾地伸出右手,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便看见当初裴宁送她的白玉手镯。 “我也赞成!” 桃花蹦蹦跳跳地从厢房中跑来,将两只手高高举起,惹得众人轻笑不已。 裴越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板着脸道:“你就算把两只脚都举起来也不行。” 他转头望着叶七,正色道:“如果你不留在都中,这一大家子让我怎么放心?前院那个顶尖刺客虽然耳聪目明,可他不能踏入后宅一步,再者冯毅此番随我出征,府中两支护卫也需要人掌着。叶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你应该相信你夫君的能力。” “好了好了,真啰嗦。”叶七无奈地皱了皱鼻子,随后看了一眼今日格外沉默的谷蓁,柔声道:“你不去广平侯府辞行?” 这几天裴越忙着安排各种事务,即便如此依然抽空去了一趟定国府,同裴宁和裴城吃了一顿便饭,至于被裴宁拘在府中的裴云,他压根懒得理会。 但他没有去找过谷梁。 就连憨厚懵懂的桃花都察觉到一丝不妥,是以连忙收敛笑容。 裴越心中轻叹,迈步走到谷蓁身边,牵起她的手道:“自然要去,原本就想着今日带你们一起过去,拜会岳丈岳母然后辞行。再者,岳丈送来的人参不知道藏了多少年,咱们要是不去道谢,说不定谷范那家伙会怎么编排我呢。” 谷蓁的容颜仿佛刹那间明亮起来,她虽然不相信父亲和裴越之间会出现矛盾,但这段时间裴越的反应确实让她心中不安。此刻听到裴越平静温和的语气,她不禁柔婉地说道:“相公,家中已经备好礼物了。” 裴越笑道:“好,看来蓁儿姐姐等急了,咱们这就出发。” 谷蓁忍不住伸手在他腰间软肉上轻轻拧了一下。 谈笑间坐上马车出府,两家虽然不在同一座坊内,但是距离不算太远,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来到广平侯府。 三架宝盖珠缨车径直从侧门驶入后宅,裴越则独自前往谷梁日常待客的书房。 这一次谷范并不在场,想来是谷梁有意为之。 见礼入座之后,谷梁凝望着裴越的面庞,许久不曾开口。 裴越面色如常地说道:“岳丈,若论相貌英俊,我真的比不上四哥。” 谷梁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顺势打趣两句,略显严肃地问道:“你心中可有埋怨过我?” 裴越知道他指的是前几日在御书房中的军议上,谷梁强力促成他领军北行的事情。既然对方开门见山,裴越便收起玩笑的心思,摇头道:“不曾。” 谷梁正色道:“就算我不出面,这次领军主帅也必然是你。” 裴越道:“我明白,正因如此,我更不会埋怨岳丈。这些年在朝中看多了尔虞我诈,如果连岳丈对我的照顾和爱护都看不出来,那我岂不是天下第一等蠢货?只是……” 言犹未尽。 谷梁便接着说道:“只是你认为陛下在行险,趁着北疆战事将你和藏锋卫调开,以便让某些人可以尝试着迈出那一步,就像他以前做过的那些事一样。” 裴越叹道:“我不明白他为何要那样做。” 谷梁却道:“我更不明白你为何要抗拒。” 裴越面露迷茫之色。 谷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一声叹息后,幽幽道:“越哥儿,你难道忘了当时在这间书房里,我们商议的那些策略?” 裴越怔住。 仿若一道闪电照亮脑海中的思绪,回忆汹涌袭来。 插手储君之争、挑动各方势力内斗、逼迫王平章出手、为祁阳公主一脉和广平侯府报仇雪恨。 谷梁神色复杂地说道:“这几个月你做得很好,甚至就算是我亲自筹谋,也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但是有句话叫旁观者清,在我配合和辅助你的过程中,我发现你经常会陷入一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中。你的行事风格依旧凌厉果决,然而心思却不断变得柔软,我不知是否成婚之后的温柔乡让你有了这样的改变,只知在眼下这个一触即发的时刻,这种柔软很可能会让你陷入绝境。” 裴越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抬头望着谷梁,从他眼中感知到真切的关心,思忖之后坦承道:“岳丈,其实你我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谷梁心中稍有迟疑,但仍旧直白地问道:“不想杀陛下?” “不想。”裴越很快便给出答复,随后又补充道:“弑君的罪名谁都承担不起。” 只是他自己都未必相信这个理由。 问题在于很多事情没法解释,他没有经历在定国府中十三载生不如死的岁月,只能从记忆的碎片里勉强感知,故而当初不能无视裴宁而手刃裴戎和李氏。他不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无法像陈希之那样对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有着痛彻心扉的恨意。 平心而论,除了去年年末那段不算阴狠的打压之外,开平帝对他这个庶子出身的新贵委实器重和信赖,甚至要超过当年的王平章和沈默云,也给了他常人不敢想象的地位和荣光。 想到这儿,裴越面露苦涩地道:“我知道他做过什么事,但是我并不希望他糊里糊涂地死了。岳丈,也许这就是虚伪吧。” 然而谷梁却摇头道:“不,这不是虚伪。” 他顿了一顿,又道:“盛端明说你有赤子之心,我觉得这个评价很中肯。” 裴越轻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只是不知该如何描述心里的感受。” 谷梁凝重的神色渐渐舒缓开来,继而露出一抹微笑道:“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踌躇,我又怎会放心将蓁儿嫁给你?越哥儿,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是陛下千方百计让你去解决北方的蛮族,而非你刻意想要避开这潭浑水。” 裴越心中猛然一震,不敢置信地道:“难道蛮族崛起并非王平章的手笔?” “是又如何?”谷梁唇边泛起冷笑,摇头道:“但是他的确老了,自以为和曲江的做戏能瞒过陛下。这等微末伎俩连我这种粗人都瞒不过,又怎能骗得了陛下?越哥儿,你莫要学那些腐儒伤春悲秋,更不可小瞧咱们这位陛下。” 裴越喃喃道:“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是太液池畔垂钓,冷眼旁观众生。”谷梁似乎是想到一些陈年旧事,略显意兴阑珊地说道:“你钓的只是二皇子那样的笨人,陛下要看的却是所有人的心意,一举勾出所有躲在暗处的虫子,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 “然后铁骑南下,收复故土河山。” 谷梁语调低沉地给出了结论。 裴越有些担心地说道:“岳丈,您在都中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小心为上。” “我知道。”谷梁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关切地道:“此去北疆千万里,途中危险重重,不比京都轻松,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裴越起身一礼,恭敬地道:“小婿谨记在心。” …… 开平七年,四月初九日。 虹始见。 一等中山侯、京军虎威大营主帅裴越亲领藏锋卫万余骑兵,先行离京,奔赴北疆。 是日,开平帝站在宫墙之上眺望北方,眸光之中波澜渐起。 周遭宫人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昏黄时,站在皇帝身后的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躬身道:“陛下,快入夜了,是否回宫歇息?” “陈安。” “臣在。” “你觉得朕是一个怎样的皇帝?” 陈安目瞪口呆,颤颤不能言。 开平帝洒然一笑,转身走下宫墙,步伐从容镇定。 书评区有了更加清晰的大梁疆域地图,现在已经置顶,感谢书友小伙伴“六小辰”帮我制作~! (本章完) 985【徐家有女初长成】 定州,蒲圻城。 钦差行辕之内,气氛略显紧张,书吏们行走时无不放轻脚步,唯恐惊扰到里面那位心情不爽的大人。 “简直岂有此理!” 正堂内,历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东府参政韩公端冷声斥道,眉宇间颇为罕见地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怒意。 “参政息怒,这不过是南朝的拖字诀,以为用这种水磨功夫就能苟延残喘。”另一边,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温言劝解,实际上他的脸色也算不上平静。 从去年十二月初开启两朝谈判,迄今已经四个月,除去年节期间的停歇和南周使团往来耗费的时间,将近三个月里双方一共展开十二次谈判。在这段时间里两朝边境上并不太平,时常会有小规模的战斗发生,但基本以大梁获胜而告终,故此南周使团在谈判桌上的姿态愈发谦卑。 如今天沧江南岸江陵城由一等保定伯蔡迁驻守,城内大军六万。 汉阳城由怀远将军谷节驻守,城内守军三万。 三座辅城各有精兵良将,守军六千至一万不等。 再加上裴越在离去之前,叮嘱郭兴在江陵城西南、汉阳城东南各自依靠地势建立一座临时军寨,分别驻军一万人,因而大梁在天沧江南岸共有兵力十三万余。 在南周五峰水师受到重创之后,大梁定州水师已经完全掌控以江陵城为核心的两百余里水域,是以粮草军械的供应没有问题。若非去年钦州旱灾严重,以大梁南境五州的底蕴和财力,足以支撑二十万大军跨过天沧江,对南周保持压倒性的优势。 当然,如今的情况依旧让南周朝廷困苦不堪,他们只能在谈判桌上陪着笑脸尽力拖延,一方面是想尽量守住谈判的底线,另一方面则是赌北梁不敢发动真正的国战,同时断定韩公端并非裴越那样的杀神,一言不合就敢挑起十余万人的大战。 谈判的内容浩繁复杂,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共分三条,第一条自然是南周赔偿大梁在这场战事中的损失,经过无比艰辛的扯皮和争吵后,南周朝廷同意赔偿大梁白银两千三百万两。 据说这一条达成后,南周镇国公方谢晓在国内的名声彻底跌到谷底,曾经风光无两的平江方家几近于无人问津。拒北侯冼春秋趁此机会逐步掌握军机处大权,三十余年来首次压过对方。 第二条是从开平七年开始,南周每年向大梁上贡岁币白银五十万两。相较于第一条,第二条的谈判稍微轻松一些,最终在开平帝的允许下,韩公端接受了对方的恳求,去掉裴越定下的两朝结为兄弟之邦的要求。 开平帝显然无法理解裴越从前世带来的某种古怪趣味,在他看来所谓兄弟之邦没有任何意义,远远不如让南朝痛痛快快掏银子来得更加实惠。 问题出在第三条上,裴越当初留下的嘱咐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确定天沧江南岸江陵城至汉阳城一带疆域的归属。 南周那边已经换了四位谈判正使,但是始终不敢在这一条上松口。到最后那些人已经修炼到唾面自干的程度,虽说不敢让北梁将那几座城池还回来,却坚持暂时搁置的口吻。无论韩公端如何训斥,甚至其他官员破口大骂,南周使臣都能泰然面对。 今日上午,第十三次谈判结束,局势依旧僵在那儿,南周使臣表明已经筹措两千三百五十万两白银,只等双方签订盟约就会派人送至江陵城,由韩公端当面接收,然后大梁除去保留必要的守军之外,其余兵力退回北岸,同时不再袭扰南周边境。 至于南岸疆域的归属权,依旧是暂时搁置。 这便是韩公端罕见发怒的原因,他抬头望着巩城侯郭兴,神情沉重地说道:“侯爷,本官认为南朝这是在故意拖延。” “故意?” “裴侯当初定下这一条,为的是将来能够在大义上占据优势。但是南朝的情况完全不同,如果他们在意这些的话,便不会在两朝联姻时毁约偷袭。如今他们坚持不肯在这件事上让步,本官总觉得有些不妥。” 听完韩公端的分析,郭兴亦皱起眉头,随后不解地道:“可是他们拖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承北大营和宁国大营损失惨重,南朝实力最强的边军只有临江大营保持完整。若非陛下不愿穷兵黩武让西吴坐收渔人之利,我们完全可以一路南下强行进攻。即便我们不能倾尽全力一战而胜,南朝也没有能力反攻。” 韩公端叹道:“话虽如此,和谈却不能再拖下去了。” 郭兴戎马半生自然不惧战事,但也知道如今朝廷正在解决北疆的蛮族之患,必然不会允许南边擅启大战,便沉吟道:“参政,依我之见还是要继续保持在边境上的压力,同时派出大量细作在南朝境内散步谣言,重点在于挑拨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关系,以及夸大方谢晓与冼春秋之间的斗争。” 韩公端颔首道:“如此可为正道。军务便由侯爷主持,其他事本官会让台阁密探予以协助。” 两人商议妥当后便分头办事,韩公端只能暂且按下心中那抹不安,将精力悉数投入到对南周的施压之中。 ……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建安城外,碧湖之畔,一抹纤瘦的身影倚在阑干之旁,手中握着一封书信,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每一个字。 “见过三少爷。” 侍女们温婉的嗓音惊醒少女,她扭头看向面带微笑的徐熙,将书信收了起来,柔声道:“三哥来了。” 徐熙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动作,先是打量一番周遭的景色,温和地道:“父亲让我过来看看,你在这边住得是否舒心,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事。” 徐初容请他入座,待侍女奉茶之后,悠悠道:“这里一切都好,有劳爹爹和三哥挂怀。” 徐熙佯怒道:“这叫什么话?从小到大,我何时不是将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心中却轻轻一叹,自从去年小妹回来之后,家中的氛围便呈现一种极其古怪的状态,故而开春之后徐初容主动出府,在碧湖边这座别院里住了下来。如此并不意味着她远离红尘,相反凭借掌握与北面某人的联系渠道,徐初容正在一步步发展自己的势力,同时也走进那些与清河徐氏关系亲近的世族家主的视线。 当然,她依旧用的是徐徽言的名义,对此南周首辅没有反对,不知是出于心中的那抹愧疚,还是另有所想。 徐初容脸上的笑容真诚了些,轻声道:“三哥,朝中近来斗得那么激烈,你怎么还有闲情雅致来小妹这儿?” 徐熙叹道:“父亲左右为难,所以让我来问问小妹的想法。” 徐初容眸中浮现惊诧之色,缓缓道:“三哥莫非是拿小妹逗趣?” 徐熙摇摇头,正色道:“伱知道我从来不会在大事上任性。如今和谈进入最重要的阶段,朝中有人认为可以继续拖延下去,只要拖过今年,我朝能够大致恢复元气,就算拿不回江陵和汉阳,也不必畏惧边境上的梁军,到时候甚至可以免去那笔赔偿北梁的银子。亦有人持相反的意见,两边斗得不可开交,父亲身为首辅不便轻易发表意见,目前尚在迟疑之中。” 徐初容微微颔首,随即平静地道:“三哥,现在已是四月初,你觉得北梁还会愿意继续拖下去吗?此事主动权不在我朝手中,一旦彻底激怒对方,边境定有兵戎之患。” 徐熙思忖道:“陛下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北梁目前应该没有发动国战的余力,除非他们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但是北梁皇帝应该不至于如此鲁莽。父亲知道你……咳咳,知道你和北面有联系,所以想问问你对此事的看法。” 他觉得说出这番话很艰难,因为不可避免要牵扯到去年坐视徐初容身陷险境、甚至将她和清河公主当成诱饵的往事。 徐初容却仿佛毫不在意,风轻云淡地说道:“三哥,如果我们不尽快促成和谈,大周或许就要亡国了。” 徐熙微微一愣。 徐初容继续说道:“裴越短时间内不会再次南下,但是他对北梁边军的安排非常妥当,如果和谈无法顺利结束,最短两个月之内,北梁留在南岸的十余万大军就会发起数不胜数的劫掠之战。朝中那些大人物只想着北梁没有余力,却没考虑过我朝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早就走到极其危险的崩溃边缘。” 她转头望向碧波千顷的湖面,缓缓道:“和谈达成,陛下和爹爹才有余力解决朝中的问题,无论是尽快肃清军中的无能之辈,还是推行爹爹此前拟定的清丈田亩之策,都需要一个安定平稳的环境。连两千多万两白银都能送出去,那片疆域名义上的归属权又算什么?两国相争,最终看的是谁的拳头更硬,在实力不够之前,委曲求全伏低做小才是正道。” 徐熙面色凝重,却又感慨万千,起身道:“我明白了,多谢小妹不吝赐教。” “三哥,其实这些道理对于陛下和爹爹来说不难看透,爹爹让你来只是想确认一件事罢了。” 徐初容的语气渐渐淡了下来。 徐熙略显尴尬,迟疑不语。 “我只知道裴越短时间不会南下,但他已经顺利度过北梁皇帝的信任危机,所以这对陛下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对于爹爹来说,未必就是一个坏消息。”徐初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徐熙不解其意,遂微笑道:“好,我会如实告知父亲。” 待他告辞离去之后,徐初容转身走到湖畔,眺望着北方澄净的天空,轻声自语道:“和谈达成,想必你会很开心吧?” 脑海中浮现裴越总是将她当成小女孩的目光,徐初容撇了撇嘴,白皙的右手轻轻攥紧成拳,在面前象征性地挥了一下。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封密信的内容,又道:“虽然我很想看到你狼狈的模样,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可别将小命送给那些荒原上的蛮人。” 南周庆元十三年,十七岁的徐初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身量高挑纤瘦,眉眼顾盼生姿,宛如一株天然风流的芙蓉。 格外动人。 (本章完) 986【夜幕中的虎狼】 出京都,过兴梁府,然后便可进入化州境内。 藏锋卫的行进速度还没有发挥到急行军的程度,保持在每日百余里左右,按照这个速度预估,大概六日后抵达边境。因为准备的时间不算充足,故而五军都督府已经提前派快马照会沿途府县,务必要满足藏锋卫的所有合理需求。 沿官道一路向北,北疆风光尽入眼中。 然而裴越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辽阔河山。 在藏锋卫的前行过程中,信使几乎往来不断,小部分从京都方向而来,余者皆是边境上不断送来的军情奏报。那日在御书房中议定之后,裴越知道无法改变皇帝的想法,便立刻安排人手加强对北疆的侦缉探查,同时毫不客气地从太史台阁和銮仪卫要来一部分临时权限。 裴越纵然是在颠簸的马背上,神经亦高度紧张,不是在听各路信使的禀报,就是端详着北疆地图,试图分析出蛮人的作战意图。 稍有闲暇,他也无法享受片刻安宁,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京都的局势。 开平帝的终极目标是解决大梁遗留近百年的军头问题,王平章对此心知肚明。在裴越利用两桩案子解决王九玄之后,这对君臣的矛盾已经浮上水面。换而言之,双方几乎都已经明牌。在这个时候王平章只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甘心接受皇帝的安排,为君王霸业贡献出最后的余热。 他可以不用死,但是一生的荣光和王家的威名必须抹去,至于一直以来被世人视作王家自留地的京军西营,想必皇帝已经忍耐了太久。 其实在裴贞于西境“病故”之后,军中便只剩下王家一系可以称作真正的山头,虽然过往几年时间里王平章步步退让,已经让家族子弟交出军中实权,但这只是暂时的让步,再者王平章的底蕴在于数十年来他提拔的无数将领。 除此之外,无论谷梁还是萧瑾,都远远比不上王平章的深厚根基。至于裴越,虽说他眼下显赫无比,但是真正算得上守望相助的实权大将仅有灵州刺史唐攸之一人。 裴越隐隐觉得,谷梁的判断比较准确,开平帝想要收拾的恐怕不止王平章一人,这盘棋将将走到中段,还有太多不可确定的未知。 思来想去,他心中有两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第一是王平章是否真的会反,若是反叛又会选择怎样的方式。开平帝御宇十七年,对于京都和皇宫的掌控远非先帝能比,想要再用下毒之类的手段难比登天。就算他能够带着西营起兵,或者说动某位皇子发动突袭,面对强悍的禁军和京都守备师,王平章根本没有胜算。 第二,如今看来沈默云已经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虽然不知开平帝是否感知到那位孤臣的变化,可若说他没有察觉到丁点异常,那肯定是在侮辱一位强势君王的智商。 这两个疑问归根结底,其实便是皇帝和王平章的底牌是什么。 裴越轻轻一叹,自己修炼得还不够,目前还无法从迷雾之中找到那抹亮光。 四月十二日,化州,归德府。 天色昏暗之时,藏锋卫抵达此地,城内便是宣化大营的节堂所在。 依照裴越的吩咐,藏锋卫没有入城,即便城内的乡绅百姓非常想见识这支百战骑兵的风采,甚至早早就安排了一批代表在城外官道上迎接,裴越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让军需官带着一队将士去接收提前准备的粮草。 入夜,帅帐之内。 “侯爷,根据这些天收到的军情来看,蛮人的目标应该是边境上某座大城,如此才能劫掠到满足他们需要的物资。” 韦睿站在沙盘之前,不急不缓地说道。 裴越微微颔首道:“依你之见,我们需要注意什么?” 韦睿沉吟道:“蛮人的优势在于他们熟悉荒原地形,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撤回荒原以内,我们缺乏对荒原的了解,冒然深入不仅难以找到敌人的踪迹,甚至存在迷失其中的风险。骑兵奔袭虽快,一旦在荒原中失去方向,那个后果会非常严重。” 孟龙符亦道:“侯爷,卑职认为此战可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必须击溃蛮人的主力,这样才能保证边境各城的安稳。首战不必追求全歼,只要将蛮人的主力打散便算达成目标。然后,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隐患的话,我们只能深入荒原找到蛮族的老巢。” 陈显达身为副指挥使兼先锋大将,倒也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所以此刻只是安静地站着。 裴越沉默许久,一直望着面前的简易沙盘。 北疆战事不同于以前的经历,这是他第一次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领兵,然而这一战又显得格外复杂,因为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局部战事的胜败,还必须留心身后的状况,乃至途中可能遭遇的危险。 藏在暗处的敌人费尽心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只是为了给他创造攫取军功的机会? 韦睿又道:“蛮人在荒原上击败哥舒大帅亲自率领的五千将士后,便再度失去了踪迹。虽然太史台阁的密探拼死打探到消息,认为他们接下来是朝着云州方向移动,可是末将以为这个判断不一定准确。纵观此次蛮人的所有策略,我们不能再以未开化的野蛮人视之,对方显然已经摸到兵法虚虚实实的门槛。” 他指着沙盘上的标记说道:“边境诸城之中,可能成为蛮人目标的一共有四座,距离边境皆在两百里以内。而且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北疆这些城池几乎谈不上守御能力,基本都处于不设防的状态。蛮人一旦倾力南下,当地官府很难抵挡。” 裴越心中一动,微微挑眉道:“所以你不赞同孟龙符的策略?” 韦睿歉然地看了孟龙符一眼,然后坚定地道:“卑职拙见,与其被动猜测蛮人的下一步动向,不如从边境百姓中找到熟知地形的向导,千里奔袭深入荒原,直取中军!” 孟龙符摇头道:“韦大哥,若是让蛮人攻破一座大城,生灵涂炭万民尽哀,那个后果便是侯爷都很难承受。” 韦睿冷静地道:“你看,先前我所言四座城中,云州那边的兴安府城北面有九里关作为屏障,化州这边的三座城附近都有宣化大营的守军,蛮人缺乏攻城器械,想要短时间攻破并不容易。对于侯爷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快解决北疆的麻烦,不可长时间远离京都。” 裴越赞许地点点头,随后轻叹道:“伱们说的都不错,只是遗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众将包括冯毅都神情肃穆地望着他。 裴越缓缓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蛮人怎会知道哥舒大帅的行军路线?” 韦睿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裴越拿起沙盘上的一个标志,沉声道:“传令唐临汾和傅弘之,让他们加快行军速度,泰安卫务必在七日内抵达北面的庆龙城。” “遵令!” “陈显达。” “末将在!” “你领三千先锋精锐携带数日干粮,天明之后朝东北方向急行军,我要你在其他人都无法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赶赴云州境内的兴安府城。” “末将领命!” 裴越深邃的目光望向帐外,幽幽道:“其实我很希望自己的判断错了。” …… 边境之上,荒原的夜令人不寒而栗。 寒风如刀,刮骨吸髓。 如一座小山般魁梧的猎骄靡遥望着南方的那座关隘,漠然道:“看来那位战无不胜的年轻侯爷也变得懒惰了。” 军须靡笑道:“按照南边传来的消息,那支强悍的骑兵日行不过百里,恐怕等我们返回荒原,他们才刚刚抵达边境。” 猎骄靡颔首道:“很好,准备动手吧。” (本章完) 987【那一束光】 「风吹古关口,万木响如裂。 凄凉异乡客,骑马关下月。 板道霜凿凿,石梁溪咽咽。 怪来晓寒重,御爱山头雪。」 ——《九里关怀古》 夜色中的九里关有一种孤独且雄壮的美感。 此地位于云州边境往南六十余里处,南毗兴安府和高唐府,两山夹峙,天成峡谷,两头窄狭,中间宽阔,易守难攻。 曾经有人感叹,若是九里关坐落于西境或者南境,定能成为边境上的一道雄关,可惜在北疆没有用武之地。而今时移世易,蛮族竟然能够在荒原上崛起,形成一个实力不容小觑的部落,越境袭扰大梁百姓,往日无人问津的九里关瞬间成为云州北部的屏障。 哥舒意在荒原上那一仗输得憋屈,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而且被细作出卖了行军路线,差点将五千精锐步卒悉数葬送。但他并非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幸进之辈,至少还保有一位主帅的基本素质,在蛮人越境的消息传回后,他立刻调整宣化大营的兵力分布,舍弃所有兵站,转而重点防守边境关隘。 九里关便是重中之重,此处作为云州北面的门户,可以对蛮人起到极为关键的震慑作用。 如今关内驻军两千五百人,守将为庆龙卫左军统领何综。 其人乃是化州境内富户出身,凭着一身过人的胆气和悍勇,历经十五年的时间从步卒升为统领,一路走来颇为不易。虽然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很难再进一步,但是并未因此自寻烦恼,依旧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战事爆发之初,他便接到哥舒意的帅令,务必要保证九里关的安全,不能给蛮人偷袭的机会。在哥舒意落败之后,何综愈发不敢大意,每天都要亲自巡视几遍才肯放心。 今夜无雪,但是寒气依旧深重,关隘上负责守夜的士卒不得不尽量靠近火盆,如此才能抵御北疆深夜的严寒。 何综在城墙上来回走了一遍,并未苛责那些取暖的士卒,只是叮嘱他们不要放松警惕,如今蛮人就在边境上移动,谁也不能确定他们的下一步动向。虽说九里关易守难攻,可是万一蛮人发狠强攻,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头儿,咱们都知道轻重,肯定不敢半夜偷懒。」 「是啊,连哥舒大帅都败了,谁还敢不打起精神来。」 「头儿放心吧,蛮人如果真的敢来冲关,咱们肯定能替哥舒大帅和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 火光掩映中,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泛着自信神采。 何综对于士气非常满意,陪他们说了一会便走下城墙,来到关门之后,近前亲自检视一番,然后又去东北角的烽燧看了看才放心地返回自己的住处。 北疆的夜似乎无比漫长。 寅时初刻,万籁俱寂,关内已经听不到丁点人声,唯有木柴燃烧的哔剥之声和朔风的呼啸声。 关门附近两名看似毫不起眼的普通士卒对望一眼,在迷蒙的火把光芒中同时微微颔首,随即抽出暗藏的匕首遽然出手。旁边的同袍此刻正是最困倦的时候,眼皮已经不断遮下,怎能想到朝夕相处的朋友会突然之间狠下杀手。 这两名普通士卒杀死同袍的过程极其短暂,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们将尸首拖到门洞内墙边放下,然后走到关门附近,奋力举起巨大的门栓,紧接着以极其谨慎的力度将关门拉开一丝缝隙。 做完这些后,两人不紧不慢地离开关门,趁着无人注意消失在黑夜之中。 且说何综回到住处后简单抹了把脸,合衣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虽然出身富户家庭,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却是去荒原上打猎,当然不敢过分 深入,只在边缘地带碰碰运气。从军之后自然无法像当初那般自由,但他依旧保留着那种敏锐的感觉。 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眠,何综总觉得心里发慌,那种感觉犹如立于悬崖之畔,仿佛随时都可能跌个粉身碎骨。 再三犹豫之后,何综起身披甲,将腰刀悬在一侧,朝屋外走去。 两名守在外间的亲兵此刻倒还能保持清醒,见状不由得起身问道:「头儿,怎么还不歇息?」 何综沉声道:「睡不着,出去看看。」 亲兵们憨厚地笑笑,都知道自家统领谨慎小心的性子,故而没有大惊小怪,拿上兵器跟着他出门。 关内夜色凝重如墨,唯有火盆中的光如星星点点,随寒风摇摆不定。 来到北城范围之内,望着城墙上静谧的景象,一名亲兵笑道:「头儿,蛮人只要脑子没坏,肯定不会跑到九里关来撒野。他们在荒原上是很厉害,可是想要凭着几千人攻城,又没有云梯之类的东西,那还不如白天做梦——」 话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猎猎寒风之中,一行三人站在关门后方约三十丈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魁梧壮硕身披兽皮的蛮人出现在门洞之内。 何综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颤,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拼尽全力扯着嗓子怒吼道:「蛮人偷袭!」 凄厉的声音刺穿夜幕。 关内守军立刻有了动静,同时门洞内最前方的十余个蛮人撒开脚丫子朝何综等三人冲了过来。 「跑!」 何综拔出腰刀,反手一掌拍在似乎已经吓傻的亲兵背上,三人拼命地朝后方狂奔。 厮杀在黎明之前骤然爆发。 那十余个蛮人却没有追击何综等三人,反而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奔向关内的东北角。 紧接着数不清的蛮人穿过关门汹涌而入,如洪流一般冲向关内各处紧要位置,很多梁军将士甚至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就死在他们粗糙的兵器之下,战火犹如巨石砸入的湖面一般迅速蔓延。 何综不断集合起还活着的将士,让他们汇聚在自己身边,等到有数百人之多,立刻返身与突入关内的蛮人展开奋战。 他曾经在荒原上见过蛮人,那时候的印象是这些人虽然体型高大却神情委顿,而且根本不敢接近他这样的梁国猎户,远远就会避开。然而今夜与对方正面对上,何综很快便感觉到如大山压顶一般的恐怖威势。 这些蛮人就像先辈们口口相传的巨兽,不惧痛楚,不畏生死,往往一个人就能顶住梁军三四人。 越来越多的蛮人冲进九里关,何综此时已经无法再去观望,他带着两百多名将士拼死抵抗,只是身边的同袍一个一个倒下,他心如滴血却又救不下那些年轻的生命。 「头儿,撤吧!」一名亲兵怒吼着。 「守不住了!」另一名哨官帮何综挡住侧方蛮人的一击,自己的右手却被震得虎口撕裂。 何综知道他们的选择是对的,然而九里关是云州北境的屏障,身后是无数大梁百姓,是和他家中亲人一样的普通人。 他眼中泛起血色,猛然扭头望向沉寂的东北方向,咬牙道:「去烽燧!」 将士们登时明白了他的想法,这一刻没有人犹豫,几乎异口同声地吼道:「杀!」 两百多人组成一杆冲锋的长枪,无论何综、哨官、队正还是步卒,此时身份已经不再重要,他们紧紧地汇聚在一起,步伐一致,吼声悲壮。 在这股迸发出死志的队伍面前,白刃混战近乎无敌的蛮人也不得不让出一条窄窄的路。 等冲到烽燧附近时,何综身边只剩下一百多活人,他没有时间 去伤感哭泣。将抢占烽燧的几名蛮人杀死后,他同样没有去看烽燧边两名同袍的遗体,一边下达命令让亲兵去点火,一边带着剩下的同袍守在外围。 历经一刻钟有余的厮杀,他的喉咙已经沙哑,但是仍旧顽强地吼道:「死战!」 「死战!」 「死战!」 「死战!」 同袍们形容狼狈,血染征袍,却异口同声地嘶吼着。 声震云霄。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的烽燧中,一道茁壮的火光冲天而起,狼烟滚滚升腾,几近于照亮这一方天幕。 蛮人大怒,攻势愈发猛烈残忍。 身后的火光越来越猛,依照烽燧这种独特的设计,短时间内定然无法扑灭。 将此时,何综已经满身伤痕,周遭尽是同袍和蛮人的尸首,只剩他一个人还活着,连那两名同甘共苦很多年的亲兵都倒了下去。 他以刀拄地,不断大口喘着粗气。 蛮人将他和烽燧团团围住。 何综看见一个格外高大威猛的蛮人在一个中年蛮人的陪伴下现身,随后命那个中年人停下,赤手空拳独自朝着何综走来。按照哥舒大帅传来的军情急报,这个魁梧的蛮人应该就是蛮族首领猎骄靡,看他的神态似乎想跟自己聊几句。 何综一点点站直身体,双手握紧刀柄,微微昂着头。 他的目光稍稍偏转,望向西南方向的夜幕,那里有他的家乡以及无比挂念的父母妻儿。 他眼中满是眷恋,却又很快敛去,只剩下悲壮之色。 「啊!」 何综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怒吼,举刀朝那个魁梧的蛮人冲去。 988【残阳似血】 云州,兴安府城。 天光微熹之时,尖锐刺耳的锣声响彻城内,紧接着一个令所有人惊恐难安的消息传开,北面已经发现蛮人的动静,很有可能冲着府城而来。 北疆的确不富裕,那是相对京都和南境而言,对于蛮人来说,兴安府城里几乎拥有他们想得到的一切。倘若能够攻破这座大城,他们不仅可以劫掠到梦寐以求的粮食、盐巴、酒水和最重要的铁器,还能裹挟着无数大梁子民进入荒原,从此成为他们的奴隶。 蛮人这段时间在边境上时进时退,却没有放弃任何一个袭扰城镇的机会。即便哥舒意早早就通告各地,让边境地带的百姓尽快南迁,然而故土难离,再者时间太过急迫,依旧有不少小镇和村落遭殃。 府城内的居民大多听说过这些传闻,真假暂且不论,至少没人希望蛮人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当蛮人可能袭来的消息传开后,很多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恐慌中,紧接着府衙又连续发布几道命令,言明四座城门已经关闭,任何人都不允许出入,此前招募的兵丁上城墙严阵以待。 知府方巡在天明之前就派出几路信使,向宣化大营副帅郭林喜、东面高唐府的三千驻军主将李从化、已经从京都出发的京军北营主帅裴越求援。 与此同时,他还要求城内所有大户派出护卫和家将,与那些招募来的兵勇一齐守护城墙。 南城那座干净整洁的民居内,陈大娘和弄玉虽然还能勉强保持平静,但眼中的惶然已经出卖她们的真实想法。 陈希之一身雅致的天蓝色羽纱,脸上未施脂粉,素面朝天。 她好奇地望着站在门边的年轻男子,问道:“你们要去守城?” 年轻男子名叫许默,乃是正儿八经的绿柳庄子弟,只不过没有成为裴越的亲兵,先是在祥云号中做事,后来被戚闵选中进入裴越麾下的第一支密探队伍。他心思缜密寡言少语,与孪生兄长许乐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性情乐观外向,在祥云号里人缘极好,甚至连江万里这样的孤僻剑客都能成为知己。 许默不疾不徐地答道:“陈姑娘,府衙那边虽然语焉不详,但是从方知府的几道命令来看,九里关很有可能落入蛮人手中。我们的人暂时无法联系外面,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不管蛮人是通过什么手段攻下九里关,他们的下一步必然会是兴安府城。” 这一刻连弄玉都暂时忘记蛮人攻城的恐怖,微露惊讶之色。 她虽然从未对陈希之说过,心里却很佩服许默这个年轻人,明明瞧着年纪不大,做事却条理清楚,颇有那位裴侯爷的风范。 其实弄玉不知道的是,像许默这样从绿柳庄中出来的年轻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将裴越视作榜样,言谈举止都下意识地向裴越学习。 虽然很佩服许默的能力,弄玉却觉得他实在太内向,平时用惜字如金来形容毫不过分,此刻听他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自然有些震惊。 陈希之没有注意弄玉的神色变化,她凝望着许默淡然的面庞,问道:“所以你这是通知还是商量?” 许默应道:“兼而有之。陈姑娘不必担心,我会留下八人保护这座宅子。一旦蛮人攻城且局势艰难的话,城中或许会出现骚动,届时他们肯定能保护好你们。” 陈希之知道裴越从未放松过对自己的保护或者说监视,许默带来兴安府城的人手皆是精锐,连他在内共有三十二人。 她稍稍思忖,神情复杂地说道:“守城是府衙的责任。” 许默极为罕见地昂首:“如果侯爷在这里,他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这就是侯爷和陈姑娘的区别。” 这句话里明显带着锋锐之意。 陈希之却轻轻一笑,感叹道:“看来待在我这儿让伱受委屈了。” 许默淡然道:“不敢。” 陈希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缓缓站起身来,平静地问道:“你可知道,知府方巡当年曾经设计陷害过裴越?” 许默摇头道:“不知,陈姑娘误会了,我们去守城与知府本人并无关系。” 陈希之出人意料地颔首,缓缓道:“很有道理,请吧。” 许默眉头微皱,似乎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不过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在这里继续辩论,转身便带着属下离去。 见陈大娘和弄玉都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陈希之不禁笑道:“那个浑小子是来替裴越出气的,想来他也知道我的身份,对裴越竟然不杀我反而要保护我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裴越御下极严,他平时也不敢跟我们接触,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怎能错过。” 弄玉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不生气?” 陈希之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掌,眨眨眼道:“我要是跟他起了冲突,你会站在哪一边?” 弄玉小脸一红,讷讷不言。 陈希之不禁叹道:“身边就只剩下这么个贴心的丫头,竟然不知不觉被裴越的人勾走了,你说我怎能不怨恨他呢?” 弄玉闻言心中一颤,连忙抬头望去,只见陈希之依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登时才放下心来。 陈大娘站在一旁微笑看着,这时才开口道:“我以为姑娘不会让他们去守城。” 陈希之意兴阑珊地道:“许默主意很正,否则裴越也不会派他来看着我,方才便说了,他只是借着这个机会向我发难,并非是来征询我的意见。至于守城这件事,我从来不怀疑裴越麾下的人能够发挥作用,我只想知道那位方知府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顿了一顿,语调晦涩地道:“我不相信一个被功名利禄迷了眼的官儿,被发配到这种苦寒之地待了几年,便会突然改了性子,为那些苦哈哈们舍身一战。” …… 时间的流逝似慢实快,城内的恐慌气氛越来越严重,城防的组织却显得无比杂乱。知府方巡虽然提早做了准备,且和两位幕僚商议过很多次,然而等到危机真正来临时,他才知道文官和武将的不同。 招募来的兵勇远远比不上训练有素的正兵,很多人在城墙上就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跑,方巡和两位幕僚以及临时任命的将官几乎喊哑了嗓子,最后在许默和二十三名精锐护卫的协助下,才勉强弄得像模像样。 方巡终于松了口气,向许默等人道谢之后,站在城楼下眺望北方。 幕僚递来水壶,方巡不顾仪容地灌了一口,然后随意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 他此刻的神色看起来还算平静,却无人知道袖中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拂晓时,他收到北面传来的噩耗,九里关已经失守,驻军将士拼命点燃烽火,将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传了出来,否则他根本做不到当机立断地组织城防。 文官出身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事的方巡向前迈步,双手扶在墙垛上,心情无比复杂,既有几分庆幸,也有根本无法挥去的忐忑。 “蛮人来了!” 一声惊呼在城头上响起,随即延绵一片。 方巡猛地咽下一口唾沫,紧张地抬眼望去。 只见大群蛮人在远方出现,如野兽般朝兴安府城冲来。 暮色如烟,残阳似血。 下周一即2月13号加更。2月总月票每250票加一更,2月打赏总额每30000点加一更,本周推荐票能到2000也加一更。弱弱说下,越到后面越关键,豆苗必须要优先保证质量,否则就愧对大家的支持了,群抱一下~! (本章完) 989【真假难辨】 将时间推回到一天之前。 依照裴越的安排,陈显达率领先锋三千骑于拂晓时出发,仅仅携带三天的干粮和清水,同时一人双马,朝着东北云州方向急速前进。 如今的藏锋卫不仅战斗素质卓绝,一应待遇几乎能比肩禁军,譬如此番出征北疆额外带着五千匹战马,在大梁骑兵之中属于独一份。 这些坐骑产自灵州境内的东庆府,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兼之性情勇猛耐力极强,乃是能够和西吴高阳马抗衡的神骏,尤其适合长途奔袭。 天明之后,藏锋卫主力整装待发,即将启程赶赴北面的庆龙府。 化州北面三府,从西至东依次为平度府、保安府和庆龙府,彼此间的边界犬牙交错,当年是以山川河流的地势进来划分。其中庆龙府与云州接壤,往东二百余里便是闻名遐迩的九里关,东南方向则是云州兴安府。 然而就在藏锋卫准备出发时,宣化大营副帅、暂代主帅哥舒意主持军务的二等宣德伯郭林喜,在五百亲卫的护送下风尘仆仆而来。 帅帐内,裴越望着这位身披戎装的中年武勋,压下心中一抹古怪的感觉,温和地道:“郭伯爷这是从保安府那边过来的?” 郭林喜面容宽阔刚毅,似刀砍斧凿一般棱角分明,浓眉之下是一双精光内蕴的眸子,当下恭敬地道:“裴侯容禀,卑职是从庆龙府而来。哥舒大帅前些日子在保安府境内养伤,数日前亦启程往南,预计午后能抵达此处,还请裴侯暂歇半日。” 裴越微微颔首,随后问道:“边境局势如何?” 郭林喜道:“荒原一战过后,蛮人除了小规模骚扰村镇之外,暂时没有大动作,如今藏身于荒原以内。依照哥舒大帅的叮嘱,在下于三州边境各处关隘屯兵驻守。” 裴越心中一动,状若无意地问道:“郭伯爷,宣化大营如今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郭林喜轻声一叹,踟蹰片刻后道:“卑职不敢欺瞒侯爷,宣化大营原本有五万员额。在蛮人越境袭扰之前,营内实际兵力为四万三千人。” 这个回答让裴越略有些惊讶,虽说世间各国军营中吃空饷的问题屡见不鲜,但是两人初次见面素无交情,郭林喜未免交浅言深,不知是笃定裴越乃是那种通情达理的人,还是性情耿直不懂虚饰。 裴越缓缓道:“四万三千人……也就是说,现在宣化大营内实际能够作战的将士不足三万人?” 郭林喜面露愧色,点头道:“侯爷目光如炬。” 哥舒意在荒原上损失两千余人,剩下的将士也个个带伤,短时间内无法重新披挂上阵,再剔除掉营内的老弱病残,裴越估计的三万人与真实情况相距不远。 这三万人要镇守三州之地,还要保护靠近北境边界的八座城池,兵力的布置相当窘迫,难怪郭林喜自从进来之后姿态放得很低,也不敢在关键信息上有所隐瞒。 裴越不仅是京军北营主帅,此番开平帝还给了他节制北境三州之权,虽说只是临时性的职务,比不得谷梁在南境时包揽大权,以他的年纪来说依旧震惊朝野上下。 沉默良久之后,裴越冷静地道:“郭伯爷,宣化大营依旧由你暂为执掌,重点在于调遣精锐军士驻守边境关隘,不得出现消极畏战的表现。此外,请你暂时坐镇归德府城,与化州刺史府及云州刺史府协力合作,尽快准备好我需要的物资。” 郭林喜面色如常,起身拱手道:“卑职领命!” 裴越又问道:“哥舒意想见我?” 郭林喜斟酌道:“朝廷的公文传过来后,哥舒大帅便不顾伤势尚未痊愈,要求亲卫护送他南下,然后又派快马通知卑职,让卑职提前赶来归德府,希望裴侯能够拨冗见他一面。” 裴越不动声色地道:“我对蛮人和荒原的情况不够了解,本就打算先去保安府探望他。眼下军情紧急,蛮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境内,郭伯爷不必拘泥虚礼,还请立刻去与化州刺史府交涉,稍后我会让人将清单送过去。” “遵令!”郭林喜躬身一礼,告辞之后大步离去。 裴越望着他龙行虎步的背影,许久后才看向帐内肃立的韦睿等人,问道:“你们觉得这位郭伯爷是个怎样的人物?” 韦睿应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裴越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以见得?” 韦睿缓缓道:“哥舒意惨败荒原,北疆军心民心定然不稳,但是从我们一路所见而言,这位宣德伯手段端的不凡,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弹压局势。今日他在侯爷面前看似坦荡磊落,实则不经意间将责任都推到哥舒意的头上。再者,侯爷摆明了不会动用宣化大营的兵力,只让藏锋卫和泰安卫对付蛮人,这位宣德伯竟然能沉得住气,可见性情极为坚忍。” 裴越双眼微眯道:“是啊,他如今还只是暂代主帅一职,在哥舒意已经被陛下罢免的前提下,他只要再立一些功劳,去掉暂代二字轻而易举。我让他留守后方且负责后勤,此人不仅没有怨言,还坚持一口一个哥舒大帅。” 他顿了一顿,面色沉静地道:“不过,还是要先见见那位哥舒大帅再做定论。” 午后,原宣化大营主帅、三等西亭侯哥舒意如约而至。 其人躺在一张藤椅上,被四名亲兵抬进裴越的帅帐,兼之脸色惨白神情委顿,身上的伤口包扎后依旧隐隐透出血色,可见这一路奔波相当痛苦艰难。 裴越不解地道:“西亭侯,虽说陛下罢免了伱的军职,可是朝中诸公并未对你喊打喊杀,事情亦未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境地,何须如此搏命?” 哥舒意左右看了一眼。 裴越便命所有人退下,只让冯毅留在帐内,然后说道:“这是我的亲兵队正,对我绝对忠心,西亭侯有话直说便是。” 哥舒意仪容狼狈,眼中满是血丝,沉声问道:“敢问裴侯,是否要前往庆龙府,然后寻找机会深入荒原解决蛮族之患?”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开平帝既然让裴越亲自挂帅出征,显然不是为了一场战事的胜利,而是要彻底解决北疆的威胁。 裴越并未流露出不屑神色,平静地说道:“没错。” 哥舒意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之后,他瞪大双眼望着裴越,眸光中满是担忧和愤怒,几近于咬牙道:“裴侯,万万不可深入荒原!” 旁边站着的冯毅面色一沉,似乎想到出征前叶夫人特意叮嘱的事情。 裴越依旧无动无衷,淡淡地问道:“为何?” (本章完) 990【北疆疑云】 “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哥舒意极其愤怒,只是因为伤势较重,无法做出更激烈的反应。 裴越回忆着此人的生平,对他能够说出这句话稍觉意外。从各方面汇总的情报来看,哥舒意出身于普通将门,先祖最高只做到指挥使一级,给他留下一个开国县男的爵位。从军之后,哥舒意并未展现出太过耀眼的军事才华,大体只能得到一个良好的评价。 但就是这样一个从出身到能力都不出众的将门子弟,在军中的擢升却十分顺畅,四十岁出头便成为一营主帅,爵位也加封为三等西亭侯。 哪怕只是被很多人戏称为后娘养的宣化大营主帅,这也是绝大多数武将梦寐以求的显赫军职。 毕竟只有在这一级的位置上待过,才有希望进入大梁军方的核心圈子。 裴越历练多年,渐渐磨砺出透过表象看本质的能力,从哥舒意这些年的升迁路线来看,王平章是绝对绕不过去的名字。就像南境的尧山大营主帅、雄武侯蓝宇那般,平时与王平章没有太深的交际往来,可他几次重要的擢升背后都有王平章的影子。 北疆战事既简单又复杂,与裴越以前面对的局势完全不同。 简单在于蛮族实力有限,或许能占一时上风,但是只要藏锋卫和泰安卫抵临战场,他们的优势将会逐渐消失。复杂在于蛮族的崛起过于诡异,至少从裴越掌握的知识来看,在没有外力的干预下,蛮人绝对做不到这般强大。 随着战事的爆发,蛮人进退有据的表现也足以证明裴越的判断。 虽说他们外表看起来像野兽,但是攻击兵站、忽而驻足、诱敌深入、大败梁军,而且在掌握优势的情况下依旧没有冒进,这一连串的决定冷静又狡猾,分明已然学会兵法中相当多的内容。 当初还在京都时,裴越对此怀疑过两个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中的天平不断朝着王平章倾斜。如果北疆战事是王平章一手谋划,那么哥舒意此刻急迫的表态便显得耐人寻味。 一念及此,裴越缓缓问道:“西亭侯,你手里可有证据?” 哥舒意微微一窒,显然不太适应这位年轻上官单刀直入的风格,怒气不由得消退少许,继而摇头道:“我没有任何证据,可是这场战事里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裴越便道:“请说。” 哥舒意稍稍挪动着身体,诚恳地道:“裴侯可能不知,蛮人在荒原上生存,分为至少四十多个部落,大部分部落只有数百上千人,最多的不超过三千人。荒原上资源匮乏,食物倒还好,主要是盐巴和铁器十分稀有,蛮人部落经常为了争夺这些必需品大打出手,很多部落之间乃是世仇。” 裴越正色道:“所以你是想说,这次蛮人集齐数千人南下,是因为其中一个部落接近统一荒原?” 哥舒意钦佩地道:“裴侯明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身为宣化大营主帅,肩负守土安民之责,怎会对蛮族的状况视而不见?一直到开平四年,我还和荒原上的几个部落保持联系,让他们按时为我提供荒原上的信息,作为回报我也……” 他忽地欲言又止,裴越心领神会,摆摆手道:“此乃用间之道,西亭侯不必紧张,我不会因此就诬陷你有通敌之罪。” 哥舒意感激地笑笑,然而笑容牵动伤势,又疼得他皱起眉头,随后加快语速道:“奇怪的是,从开平五年下半年开始,那几个部落便拒绝向我提供消息。到了开平六年,也就是去年,他们甚至会将我派人送去的盐巴退回来。” 裴越沉吟道:“这样说来,一直到开平五年下半年,荒原上的部落还是以前的状态。但是在短短一年出头的时间,有人便统一了荒原,至少征服绝大多数部落。” 哥舒意松了口气,连忙附和道:“正是如此!我先前领兵进入荒原,发现统一荒原各部的部落名为坚昆部,他们的首领名叫猎骄靡。从以前探听到的消息来看,这个坚昆部确实具备相当强的实力,可这也仅仅是相对其他某个部落而言。猎骄靡再怎么强悍,也不可能凭着坚昆部两千多人,在一年的时间里统一荒原。” 裴越没有立刻发表意见,他仔细回忆着前世读过的历史,尝试着能否找到类似的例子。 很快便有了答案,无论是蒙古铁骑还是女真过万不可敌,这些草原政权起初确实非常弱小,然而一旦给他们迎风而起的机会,便如火星掉入干柴之中,短短几年里便可大火燎原。 哥舒意察觉到裴越的想法与自己不同,便努力地劝说道:“裴侯,荒原上的蛮人不同于中原腹心地带的少数族群。到开平五年,他们仍旧处于相当野蛮和落后的状态,很多蛮人甚至还茹毛饮血。怎么可能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就能形成如此团结的势头?猎骄靡如果没有外人的指点,肯定还会像以前那样只知杀人,那样不可能收拢其他部落的人心,而且……” 他说到这儿再次犹豫。 裴越微微颔首道:“继续说下去。” 哥舒意不再迟疑,鼓起勇气说道:“荒原一战,蛮族至少出动三千人,而且他们所有人都拿着兵器,虽然不是大梁的制式兵器,我仍然能够确认其中大部分兵器是新打造的!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些兵器看起来不伦不类。” 裴越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而逝,就连旁边站着的冯毅都不由自主地生出愤怒的情绪。 在战场上赤手空拳和拿着兵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而且对于北疆百姓和戍边将士来说,面对一群野蛮魁梧的蛮人或许还有搏命的机会,可当对方也像大梁正兵一样武装起来,双方个体实力的差距将无限拉大。 “呵呵。” 裴越面无表情,语气冰寒。 哥舒意道:“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蛮人会拥有这么多的兵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他眼里已经有泪花涌起,原本身材高大的昂藏汉子此刻躺在藤椅上,显得格外憋屈。 裴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讲得太透彻,转而问道:“这就是伱阻止我深入荒原的原因?” 哥舒意艰难地抬手擦去眼角混浊的泪水,摇头道:“裴侯,虽然我这次率领五千锐卒败于蛮人之手,但我不能谎报军情影响你的判断。那一战蛮人出动三千人,可是根据我以往对他们的了解,这三千人绝对不是蛮族的全部家当!” 裴越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沉声道:“你是想说,蛮族这次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却又偏偏在边境上来回移动,为的就是勾引我朝大军深入荒原,然后一战而胜迫使我们退让?” 哥舒意满腔愤恨无可宣泄,咬牙道:“不仅于此,裴侯,我之所以会陷入蛮人的埋伏,绝对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我的行军路线。” 裴越起身道:“你有没有怀疑的人选?” 哥舒意看了一眼冯毅,几瞬之后斩钉截铁地道:“此人便是宣化大营副帅,宣德伯郭林喜!” 冯毅不禁想起就在几个时辰之前,那位郭副帅在自家少爷面前坦然自如的应对,与之相比,哥舒意不知是否因为那场惨败方寸大乱,竟然会在裴越面前毫无实据地指控一位实权武勋。 裴越走到他跟前,并不在意身份威仪,蹲下说道:“西亭侯,即便我相信你的指控,可是我还想问一句,郭林喜为何要这样做?勾结蛮人陷害你这位主帅,他或许能顺利挤掉你然后往上爬,然而眼下蛮人的举动明显不止于此,他开了这个头又如何收尾?” 哥舒意愣住。 裴越轻叹一声,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罢了,你先在府城养好伤,有些事情等本侯回来再论。对了,你将以前负责与蛮族部落联系的亲信留在本侯帐下。” 哥舒意惊道:“裴侯难道还要前往荒原?” 裴越摇摇头,沉声道:“不是本侯要去,而是蛮人已经南下了。” (本章完) 991【要么死,要么活】 云州,兴安府城。 许默以及他身边的高手是城墙上极少数还能保持镇定的人,他望着北方汹涌而来的蛮人兵卒,眼中凝重之色渐起。 从人数上判断,这些蛮人大概在一千五百人以上,其中约有三四百人配备坐骑,只不知他们是在荒原上驯化得来的马匹,还是这些时日在大梁境内劫掠而来,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令许默感到些许震惊的是,这些蛮人在奔袭的过程中竟然能保持较为完整的阵型。 步卒在中间,数百骑游弋于两翼,虽说谈不上军容肃正,但也已经颇有章法。 如果是在西境或者南境,不到两千人的军队想要攻破一座城池,大抵会被当成一个笑话,然而北疆的情况完全不同。先不提府衙临时招募的一千兵勇和数百护院在面对蛮人时能否保持勇气,单说这兴安府城的城墙就算不得固若金汤。 大梁对于各地城池的修建规制并无硬性规定,但城墙的高度与坚固大多与实际需求有关。像京都、成京和荥阳这样历史悠久的大城,起初修建的时候便非常重视,后来又不断修缮加固,外围城墙的高度皆在三丈五尺以上。 又如蒲圻、江陵、汉阳乃至于虎城这样的军事重镇,城墙高度亦在三丈以上,而且用料极为坚固,对于攻城方来说大多时候都是梦魇一般的存在。相比之下,北疆的城池便显得格外脆弱,虽说千百年来一直都有蛮族的传闻,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蛮人兵临城下的那一天。 兴安府城的外城墙高度不足两丈,而且缺少各种城防设施,在过去近百年的时间里,这座城池只是起到一个极其简易的防护作用。 这样的高度对于身材魁梧的蛮人来说不算天堑,他们甚至不需要打造完备的制式攻城器械,只用两根树干绑在一起做成简陋的梯子就能攀上城墙。 实际上蛮人也是这样做的。 猎骄靡既然下定决心要打兴安府城,显然不会毫无准备,这两年他通过某个南人的帮助学到了很多东西。 在蛮人往这边冲来的同时,城墙上当然不会毫无反应。只可惜城中并无弓手,数十名临时组织起来的猎户箭手用着自己做的长弓,稀疏的箭雨聊胜于无,并未对不断逼近的蛮人造成有效的杀伤。 恐慌的情绪在城墙上不断蔓延,守军大多是城内有把子蛮力的普通人,在一个月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连兵器都没摸过,这次成为兵卒亦非抱着保护家园的崇高理想,只因府衙给出了每个月二两银子的饷银,而且受伤战死都会有相当丰厚的抚恤银子。 此刻面对视线中越来越近的蛮人,望着他们魁梧的身躯和狰狞的面孔,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腿肚子发软浑身乏力。 当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大家不要慌,本官与你们同生共死!城内就是我们的妻儿老小,要是这个时候我们跑了,蛮人攻进城里,谁都活不下来!」 兵勇们纷纷转头望去,只见那位一贯温文尔雅讲究仪态的知府老爷,右手高高举起,手中握着一柄普通的长剑。虽说他们心里依旧惊恐不已,但随着方巡这番表态后,城墙上至少没有出现未战先溃的不堪场面。 方巡暗自松了口气,蛮人来得太快太凶,他只觉得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甚至在初见的那一刻脑海中一片空白。 回想这些年的经历遭遇,他一直有个念头深藏心底,甚至连最信任的两位幕僚都没有讲过。 那便是蛮人越境的消息传来后,他敏锐地意识到兴安府城可能成为蛮人攻击的目标。最初他的想法是向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求援,若是能得到两三千守军的支援,他便可以安心筹措守城需要的钱粮。然而宣化大营的兵力实在有限,兼之府城北面有九里关镇守,哥舒意并未理会方巡。 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方巡不知心中是喜还是忧,他立刻自作主张地筹粮募兵,并且尽可能地加固城防。万一蛮人真的来攻城,只要能守住城池保住城内将近二十万百姓,这便是谁也夺不走的功劳,到时候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返回京都。 然而当他亲眼看见蛮人疯狂的势头,所有准备好的预案和应对仿佛刹那间遭遇冰封,若非身后幕僚李征急切的提醒,他甚至连那句稳定军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李征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着城外冲来的蛮人,咬牙道:「府尊,蛮人势大,守军又都是新丁,恐怕守不住城。以小人之见,不如主动放弃城防,引蛮人入城展开巷战,或许能够拖延足够久的时间,等到援军的到来!」 方巡觉得这个建言有几分道理,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应允,旁边站着的许默便沉声道:「绝对不可!」 方巡和其他人扭头望去,许默急促地说道:「府尊,蛮人性情残忍嚣张,得势之时实力会成倍增加,若是让他们长驱直入,城内必将生灵涂炭。当今之计,唯有鼓舞军心,在城墙上与蛮人死战,尽力延缓阻滞他们的气势。」 李征皱起眉头,他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不错,颇得兵法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髓,只不过没等他开口辩驳,方巡便问道:「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许默拱手道:「在下姓许名默,京都绿柳庄人氏,现为祥云号管事。」 方巡愣住,不敢置信地道:「你是中山侯府的人?」 许默正色道:「没错。」 方巡忽而一声轻叹,对左右说道:「今日城防一应事务皆听这位许兄弟的号令。」 许默微露诧异。 方巡又道:「许兄弟,中山侯是否已经派兵前来?」 许默看了一眼周遭那些或期待或紧张的神情,不由得伸手拔出钢刀,面不改色地颔首道:「不敢相瞒,我们只需要坚守三个时辰,藏锋卫的援兵将会抵达。」 方巡大喜过望。 众人亦高声欢呼,引得外围那些兵勇茫然不已,紧接着中山侯和藏锋卫的名字在城墙上如风一般传开,仿佛给所有人注入一股强大的勇气。 蛮人听不清楚,就算他们能听懂亦不会在意。 在似慢实快的片刻之后,蛮人如潮水一般接近城墙,没有任何花哨的试探,随着十余架简陋的梯子朝城墙上一靠,攻城战遽然爆发! 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无论你是愤怒、恐惧亦或亢奋,所有的想法都变得无关紧要。 握紧手中刀,朝着敌人捅过去,或者是颤抖着等待对方的兵器砸在自己的身上。 梯子搭上城墙后,上百名身姿矫健的蛮人顺梯而上,几乎眨眼之间就来到城头。迎接他们的是不断砸下去的石头,以及城墙后面伸过来的刀枪。当先那名蛮人满脸横肉,宽大的身躯上肌肉隆起,在抬手抓住一柄刺来的长枪后,腰腹发力扭身一拧,竟然将那名守军反挑起来,随后狂笑着将其甩下城墙。 趁着其他人被震慑的机会,蛮人一跃而上,右手握着一柄巨斧,配上高大的身躯和狰狞的面孔,直如上古传说中的凶兽。 「啊!」 蛮人咧嘴朝着城墙上的守军发出一声怒吼,众人面露惧色纷纷后退,眼看他就要占住这个角落时,人群中数道矫健的身影如流星奔去。 许默依旧平静,只是双唇紧抿,双手死死握着钢刀,在两名同伴先行冲向蛮人时,他从侧翼猛然踏出数步。 蛮人挥舞着巨斧,逼退那两名高手的攻击,却忽地感觉到一阵剧痛传来。 他低头望去,一柄长刀已经深深插入自己的小腹。 没等这个蛮人继续挣扎反击,许 默矮身抓住蛮人的脚踝,猛然发力拔地而起! 蛮人轰然坠下城墙。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遭的兵勇愣愣地看着。 许默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怒吼道:「不想死就拿起刀,随我杀敌!」 992【我以我血荐轩辕】 暮霭渐沉,血色染红了城墙。 许默此刻的仪容已经很狼狈,与往日那个沉静英俊的形象截然不同,因为蛮人的攻势太过凶悍,而守军又缺乏完整的城防设施作为支撑,只能用人命去抵抗。 他并未经历过行伍之事,一直在裴越的密探队伍里做事,所以也看不出如今的局势究竟处于怎样的状况。蛮人是否会退去,守军是否还能支撑,他其实分析不出个所以然,好在他武道天赋不错,当初也得到过席先生和叶七的赞许。 最重要的是,年仅二十二岁的许默依然拥有年轻人的一腔热血。 蛮人攻城的那一刻,他让十名同伴分别去往城墙上各处协助守军,然后自己带着剩下的十余人组成一支小队,往来奔赴不断,目标便是那些格外强悍又不畏死的蛮人。只有先解决这些先登之卒,城上的守军才不至于崩溃。 亲眼看着那些普通的士卒不断死去,许默始终面无表情,但心里渐渐有愧疚升起。 他只知道侯爷已经带着北营将士支援北疆,可他根本不知道藏锋卫是否能来救援,所谓三个时辰亦只是他自作主张希望能稳定军心的说辞。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呢?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城墙上没有经验的守军溃散,看着那些粗野的蛮人杀入城内,然后血流漂杵化为人间炼狱? 按下心中这些思绪,许默沉默着继续前行,带着逐渐减少的同伴往来于城墙各处,尽量为守军减轻压力。 再度来到城楼处,许默在砍死一名蛮人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扭头望向另一边。 蛮人越来越多,似蚁群攀附而上。 守军的阵地不断被压缩,就连知府方巡身边都已然险象环生。 在这大半个时辰里,方巡目睹无数鲜血在眼前喷洒,从最初的胆战心惊到后面逐渐麻木,可是握着长剑的双手却没有丁点力气。他没有修炼过武道,少年时倒也练过骑射,可是宦海沉浮二十年早就丢得一干二净。 面对那些几乎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蛮人,他只能看着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又有两名蛮人杀来,身前却只剩下三名护卫,其中一人沙哑着喊道:「保护府——」 声音戛然而止,当先冲来的蛮人明显比其他同伴更强,奔跑时甚至会让旁人感觉到脚下厚实的砖石在颤动。在那护卫挥刀砍去时,蛮人猛然侧身避过,然后手中的长刀直接劈向护卫,一刀将其捅个对穿。 与此同时,另两名护卫挡住第二位蛮人,在付出一死一伤的代价后,终于将那蛮人诛杀。 手持长刀的蛮人完全无视同伴的死亡,他眼中只有瑟瑟发抖的方巡,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梁人官儿具体是什么身份,可是首领猎骄靡已经吩咐下来,只要取下此人的首级,城内守军必然会立刻崩溃。 他抬起右手掐住死去护卫的脖子,并未拔出长刀,直接提着他的尸首向前朝着方巡猛冲,似乎是想要一刀穿死两人。 「府尊快跑啊!」 千钧一发之际,幕僚李征奋不顾身地向前,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在蛮人的前进路线上。 只听得一声闷响,他和那个护卫贴在一起,刀尖刺入心脏,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然后死去。 另一位幕僚黄宗玉在蛮人发起冲锋的同时,满面惊慌不管不顾地转身倒下。 蛮人眼中闪过一抹不解,他其实完全可以避开李征,但是看着对方那个孱弱的模样自然毫不在意,却没想到这种在荒原上一天都活不下来的人竟有这样的勇气。 挡住了他几瞬时间。 方巡终于举起长剑,颤颤巍巍地发出一声嘶吼。 远处一些守军看到这一幕,想要赶来救援却无法冲破身前蛮人的阻挡,不少人露出绝望的神情。 蛮人大步前进,右手拔出长刀,左手顺势一挥,将那护卫和李征的尸首全部撇开。 仅有半丈之地。 忽而眼前一闪。 一柄钢刀挟隐隐风雷声从斜刺里砍来,蛮人被迫扭转身体让开,抬眼望去,只见是一名年轻的梁人杀到自己身前。 他认得这个梁人,此前在城下的时候就能望见此人杀了不少自己的同伴。 蛮人张嘴怒吼,转身猛地贴了过去,抬起左手手肘如铁锤般撞向许默的胸口。 关键时刻许默猛然下蹲,然后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顶向蛮人,用并不宽阔的肩膀别住蛮人持刀的右手手臂,同时丢下钢刀反手从腰间一抹,一柄匕首冷静又决然地刺向蛮人的肋部。 蛮人厮杀经验极其丰富,虽然看不见身前的动作,却能察觉到危险的来临,空着的左手直接下伸,宽厚的手掌瞬间握住匕首的锋刃。 剧痛传来,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双方在这一刻几乎拼尽全力对抗。 令蛮人微微惊讶的是,这个看起来很年轻很俊秀的梁人竟然拥有相当强悍的力量,似乎只比他稍微弱一些。 许默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咬牙不断往前顶,避免对方的右手挥刀砍下,同时拼命地将那柄匕首往前送。 蛮人连退三步,然后右脚猛然后撤一大步,抵住许默前压的势头,旋即向前弹起,膝盖狠狠撞向许默的小腹。 「噗!」 许默猛地喷出一口血。 远处传来一位同伴焦急的吼声:「许默,松手!」 只是他同样被两名蛮人缠住,虽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却也无法冲来救援。他眼神已然泛红,虽说协助守城是所有人共同的决定,可那方巡又算个什么东西,根本不值得许默用命去换他的命。 「松手!」他再度凄厉地吼道,同时拼命地砍向那两个蛮人,试图能够冲破他们的阻拦。 许默恍若未觉。 他能感觉到匕首已经接触到蛮人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刺进去。 第二记膝撞,蛮人如铁石一般坚硬的膝盖毫不留情地撞上来。 许默又吐出一口血。 匕首入肉半寸。 第三记膝撞。 许默脸色惨白,胸腹间如钝刀割裂一般。 匕首入肉两寸。 蛮人终于变了脸色。 然而还没等他强忍疼痛彻底结果这个悍不畏死的梁人,身侧响起一声几近于疯狂的叫喊。 紧接着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在这喧嚣狂乱的战场上似乎根本无法听见,可是蛮人却感觉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兵刃插入身体的声音。此生终于有一丝惶恐在心中出现,他不得不松开握住匕首的左手,用力将许默的身体推开。 在这一刻,匕首终于插入蛮人的肋部,同时他一脚将许默踹飞。 可是还有一柄长剑歪歪扭扭地***他的后心。 蛮人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双眼赤红浑身发抖的梁人官儿,在倒下的瞬间猛地将长刀向其一捅。 方巡眼睁睁地看着刀尖刺入自己的小腹,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慌乱地捡起许默的长刀然后双手笨拙地举起,向前一步笔直地***蛮人的心脏。 拔出带血的长刀,方巡强忍剧痛面色狰狞地走过去,将受伤的许默搀扶起来。 他带着哭腔嘶吼道:「杀!」 周遭的所有大梁子民,无论护卫还是兵勇还是护院,望着城楼下那两 个身份截然不同却又并肩站在一起的男人,望着他们手中滴血的长刀和匕首,犹如陷入绝境的困兽,不约而同地从胸腔中迸发出最强有力的音节。 「杀!」 …… 兴安府城,西南四十余里处。 一人双马的精锐骑兵如洪流席卷而来。 浓浓夜色中,藏锋卫副指挥使兼先锋大将陈显达手提宽刃朴刀,眼中涌起嗜血的杀意。 「快,再快一点!」 993【岂曰无衣】 渐至深夜。 汹涌咆哮的朔风自极北之地而起,越过茫茫数千里辽阔又贫瘠的荒原,越过大梁孤独且雄壮的九里关,在不到二百里的山野间呼啸而过,降临在并不高大坚固的兴安城头,就像那些身披兽皮口中喊着古怪字眼的蛮人,突兀又残忍地出现在大梁子民的视线中。 夜色与薄雾交融,明月在黑云背后时隐时现,仿佛不敢窥见这场血腥又漫长的厮杀。 对于守军将士来说,起初他们的确惊恐惶然,面对那些更加高大壮硕的蛮人,很多人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下意识就想坐以待毙,或者是倒地装死躲过这场浩劫。然而那个名叫许默的年轻人——绝大多数人其实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此刻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那个年轻人用莫大的勇气和高明的武道给了率先冲城的蛮人当头棒喝。 恰如他所言,如果不想死便只能拿起刀。 当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已然没有任何转圜和妥协的余地时,哪怕是再软弱的绵羊也会低下头,用坚硬的角给凶残的猛兽一记痛击。 这便是城墙上的状况。 尤其是很多人亲眼看见许默毅然选择与那个强大的蛮人同归于尽,看见那位文弱清瘦的方知府举起刀刺入对方的心脏,带着哭腔嘶吼出决死的字眼,仿佛一股微弱的星火从他们心底蹿起。 面对与蛮人同时袭来的猛烈朔风,那股星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在凝重的夜色里迎着狂风飞速生长。 许默身上最重的伤是蛮人三记膝撞,最后那一脚踢开只是蛮人的临死反击,并未过于加重他的伤势。虽说这种内伤后续会很麻烦,但或许是眼前的鲜血不断刺激他的神志,让他能够暂时忘记身体的伤痛。 在经过短暂的休息后,许默抬手从方巡手中拿过长刀,却突然发现这位中年知府脸上大汗淋漓,嘴角隐隐在抽搐。 “府尊——” 他才刚刚开口便被方巡打断,后者压低声音急促地道:“许兄弟,我可能撑不了太久,城防拜托你了。军心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说不定真的可以击退蛮人,千万莫要声张……” 许默微微变色,低头望去只见方巡腹部有明显的伤口和血迹,便轻声道:“府尊,我立刻让人带你下去诊治。” 然而方巡却猛然用力握住他的左手,眼中已有恳求之意,摇头道:“不,我若是离开城墙,这些招募而来才操练不到一个月的兵勇肯定会崩溃,他们只以为我要逃命。城防交给你,我就在这里站着。” 许默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方巡便推开他道:“去吧!” 许默喊来一位受了轻伤的同伴,在他耳边低语两句,让他先帮方巡简易包扎一下,又叫来几名兵勇,让他们负责保护方巡。 重新杀入战局的那一刻,他扭头看了一眼,城楼下那个中年文官坚定地站着,腰杆挺得笔直,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依旧没有离开。 蛮人没有料到梁人的抵抗如此顽强,明明很多人空有一身力气毫无厮杀经验,己方一人便能对敌三四名梁军,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力量的对比竟然在不断发生变化。 城下约六十丈外,数百蛮人骑兵纹丝不动,最前方那人右手握着一根形似狼牙棒的铁棍,粗犷的面庞上神情阴冷。 此人名叫大禄,乃是坚昆部首领猎骄靡颇为器重的族人,此番带着一千四百步卒和三百骑兵突袭兴安府城。原以为手到擒来轻而易举,没想到派出将近八百人登城,依旧无法击溃城墙上的守军,更不可能打开城门让骑兵入城冲锋。 大禄此刻难看的脸色并非是因为心疼,今日带来的步卒其实大多不属于坚昆部,是猎骄靡特地从其余部落调来的勇士。那些部落的首领一方面畏惧猎骄靡的凶狠,另一方面又被他的言辞欺骗,以为兴安府城不堪一击,自然兴匆匆地派出勇士前来劫掠。 更何况猎骄靡亲自领军攻下九里关,其他首领已经完全被他折服。 大禄又看了片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粗着嗓子道:“伱们全部上,杀死那些梁人,打开城门!” 阵前六百步卒齐齐发出一声怒吼,然后迈步向城墙冲去。 城墙上的战斗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态势,守军目前还能占有人数上的优势,而且因为许默和裴越手下护卫高手的存在,那些特别难缠的蛮人一个个被杀死,他们渐渐能够稳住阵脚。 从最开始的惊慌恐惧到如今鼓起勇气和蛮人厮杀,残酷的战争在淬炼每一个人。 然而没有等他们淬炼成型,城外再度传来蛮人似闷雷一般的吼声,紧接着便看见数百蛮人将士顺着那些简易梯子攀爬而上。从他们的体型和速度来看,这些蛮人明显比前一批更强,在守军大多筋疲力尽的情况下,谁能挡住他们? 许默凭借敏捷的身法和高明的武道,闪身捅死一名蛮人后,来到城墙边望去,下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犹如流动的铁幕快速逼近。 他握刀的右手在微微颤抖,方才受的伤开始爆发,体内的气息无法克制地翻涌着,于是他咬了一下舌尖压制住喉头的腥味,扬起钢刀吼道:“半个时辰,援军将至!” 远近各处的同伴心领神会地齐声吼道:“半个时辰,援军将至!” “杀啊!” 所有人同声呐喊,连城下的铁幕都为之一颤。 星火自城楼下绽放,然后顺着城墙蔓延各处,又随风卷入城内。 从北到南,由西至东,逐渐演变成雄壮的勇气。 其实在蛮人发起攻城时,城内的百姓已然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谁都知道守城军士的底细,指望着这群冲着银子去的普通人像正兵一般决死搏命?那些富商大户更知道知府方巡是被贬谪到兴安,而且这种文官恐怕根本没有拼命的勇气。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纵然城墙看起来岌岌可危,蛮人却始终没有冲散守军。 城内某处民居中。 “守了多久?”三十多岁的汉子问道。 “快……快两个时辰了,你要做什么?!”妇人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汉子没有多言,一把将拦在身前的妇人推开,提着一根长棍走出家门,并未理会妇人从哀求到叱骂的声音。 可是等他走到外面的街上,不禁立刻怔住。 视线里有很多人,虽然在夜晚的火把中看不真切面容,可他依旧认出一些熟悉的身影。 如果从上空俯瞰而去,便能看见兴安府城的北面城墙上,守军与蛮人正在殊死搏斗,城内各处大街小巷出现不少男子。他们当中有人正值壮年,有人鬓发微白,手中提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甚至不能称为兵器的东西。 但是所有人都同样望着北方。 有人开始迈动脚步,有人明显在迟疑,但是无论快慢,各处的人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就像山川峡谷之间,无数涓涓细流汇聚在一起,终成浩浩荡荡的大河。 向北! …… 城西那座宅子里,陈希之站在廊下,眺望着北方的火光,眼中流露出不解的情绪。 她静静地望着,良久之后一声叹息。 (本章完) 994【与子同袍】 随着蛮人生力军攀上城墙,守军的阵地立刻接近崩溃的边缘,方才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军心,随着蛮人残忍凶狠的进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或许他们能够拼命撑住第一次,但是人最怕的是看不见希望,看不到这场战事的尽头。 许默无暇感伤或叹息,他用左臂格开蛮人的刀身,然后反手割破对方的咽喉,同时踉跄跌倒在地。战阵厮杀极其耗费体力,更何况他先前和那个蛮人搏命时受了伤,此刻已然接近油尽灯枯。当他倒下之后,左前方一名蛮人瞅准机会,双手握着刀柄径直劈了下来。 许默灵台一片清明,可是体内实在生不出力量,眼睁睁望着那一刀当头砍了下来。 锐利刺耳的响声在耳畔炸开,许默甚至看见一缕火花在眼前绽放。 两刀相接,蛮人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胸腹之地便被另一刀贯穿。 许默抬头望去,只见两张年轻面孔映入眼帘,不禁惊道:“你们怎么来了?其他人呢?” 两人上前将许默搀扶起来,左边那人快速地说道:“那位陈姑娘说,战事激烈如斯,说明守军很有可能击退蛮人,只不过局势应该相当危险。她还说自己虽然武道全失,自保应该没有问题,就让我们全部赶来支援。” 许默神情复杂地点点头,随后艰难地道:“蛮人势大,我们恐怕守不住了。” “那可不一定!你看!” 同伴抬手指向远处。 许默的视线里出现很多男人,大多穿着简朴的衣裳,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家伙,一个个颤声吼着加入战局,后面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冲上城墙。 “许哥,你先歇一会,我们顶上!” 两个年轻人冲他洒然地笑笑,然后转身冲向最近的蛮人。 许默后退几步靠在墙壁上,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可他却无心关注自己的伤势。望着城内那些普普通通的汉子冲上去,站在兵勇和护院们的身边,六七个人围攻一个蛮人。 不断有人死去,有梁人亦有蛮人。 相较而言己方的损失更大,可是许默却觉得胜利的结果不断朝大梁这边倾斜。 他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是因为蛮人的残忍和凶狠已经传遍北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城破必然面临屠城的下场? 还是守军在这两个时辰里的拼命感染了城内的居民,让他们做出这样奋不顾身的举动? 许默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他只知道胸中有一股极其复杂根本无法用言语说清楚的情绪在酝酿,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等等…… 好像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 许默直起身体,抬头看向夜幕,那轮明月此刻正处在乌云的边缘。 不是雷声,胜似雷声。 他猛然几步冲到城墙边,望向西南方的平原,有几个黑点出现在他视线里,几瞬之后,黑点变成一股奔涌的巨浪,从南到北飞速逼近。 整齐的马蹄声如雄壮的鼓点震慑人间! 城上城下仿佛同时陷入时间的凝滞,不光许默在看,还活着的侯府亲卫也在看,兵勇、护院、平民百姓都在看。 就连蛮人都忍不住暂时停止攻势,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去。 不知是谁再也抑制不住,犹如嚎哭一般吼道:“援军来了!” 凄冷的月色中,陈显达一马当先,手提一柄宽仁朴刀,身后战旗猎猎,再后面便是足以冲垮世间任何阻碍的百战铁骑。 在这个突然之间的静寂中,陈显达粗豪雄浑的嗓音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藏锋卫奉命救援兴安府,誓杀所有犯境之敌!” 三千铁骑同时呼应。 “誓杀!” “誓杀!” “誓杀!” 蛮人虽然凶猛残暴,但是反应和机变能力远远比不上大梁训练有素的军队,更何况他们此刻面对的是纵横世间的藏锋卫,更何况陈显达带来的三千人乃是藏锋卫的一把尖刀。曾经在裴越的亲自率领下,他们面对不可一世的南周陷阵营都能踏营破阵。 领兵的大禄望着高速逼近的梁国骑兵,想起出发前首领猎骄靡的叮嘱,立刻下定决心,压根不在意那些陷入阵地战的步卒,带着三百骑兵拨转马头,朝北方快速逃窜。 “干伱娘的,想跑?” 陈显达面上浮现浓重的戾气,立刻下达一道命令。 只见三千铁骑在奔袭的过程中一分为二,陈显达带着一千五百骑朝那些蛮人骑兵追去,另一半则快速接近兴安府城。 站在城墙上的许默想也不想地奋起所有的力气冲向西边,同时口中大吼道:“打开西门!打开西门!” 沉重的城门被兴奋又紧张的守军打开,一千五百骑冲入城中,转瞬之间便抵达北城。 他们整齐划一地下马,以十人为一组快速登上城墙,一边掩护着已经快要崩溃的守军和百姓后撤,另一边接手战场对剩下的六七百名蛮人展开围剿。 在个人武勇强悍和精通战场配合之术的藏锋卫面前,那些蛮人魁梧的身躯忽然变得笨拙起来,看似依旧像先前那样凶猛,然而战局很快便朝着一面倒的趋势发展。 “齐队,要不要留点活口?”一名藏锋卫将士问道。 他身前那个汉子冷声道:“陈老大说了,留下三个活口就行,其他全部杀光。” 周遭忽然响起满含悲愤的叫好声。 汉子口中的陈老大便是藏锋卫副指挥使陈显达,他没有参加南境战事,在北营里憋了许久,此刻就像一头出笼的老虎,带着一千五百骑疯狂缩短与蛮人骑兵之间的距离。 虽然没有进入兴安府城查看,但是以陈显达极其丰富的战阵经验,只需要看两眼城墙上的状况和北城外坠落的尸首,就能大概猜测出这一战的惨烈。 要知道城内根本没有驻军,也就是说一群普通人挡住了这些蛮人的进攻,可见他们要付出多少人命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帮狗娘养的! 陈显达愤怒地吼着,然后领兵直入蛮骑后阵。 只见他双手挥动朴刀,一个蛮人骑兵躲闪不及,硕大的脑袋凌空而起,带着一蓬鲜血于夜色中喷洒。 藏锋卫并不需要太多的指挥,在追击的过程中再次一分为三,陈显达亲临五百人咬住蛮人骑兵,另外两支五百骑再度提速,于奔袭的过程中从两翼超出,然后顺利完成合围。 至此,蛮人骑兵的下场便已经注定。 连同那个领兵的大禄在内,三百骑悉数毙命。 …… 城墙之上,战事亦进入尾声,仅有数十名蛮人还在负隅顽抗。 许默看着眼前遍地尸首的景象,听着城上城下如雷鸣一般的欢呼声,他不知心中是喜是悲。为了这场突如其来无比惨烈的苦战,他已经贡献出自己的所有,而且受了很多重伤,可是相比那些长眠于此的同伴和数之不尽的陌生人,自己这些付出又算什么呢? 欢呼声中夹着肝肠寸断的哭声,渐渐压倒那些兴奋的喊声,顺着夜风传出很远。 泪水从许默眼眶中滑落,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划出两道痕迹。 “府尊大人!府尊大人!” 远处焦急的声音将许默从感伤中惊醒,他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赶到城楼下,只见一堆人围着奄奄一息的方巡,同时不断有人喊着郎中。 “府尊!”许默蹲下身,紧张地喊道。 方巡忽地伸手,死死抓着许默的手腕,艰难地道:“我……我还不能死,我要见……裴侯……” “好!侯爷很快就会到,你先让郎中诊治!”许默立刻坚定地说道。 方巡微微点了点头,再也坚持不住闭上双眼。 许默起身让到一边,他看见郎中踉踉跄跄地跑来,看见那些负隅顽抗的蛮人终于全部倒下,看见无数百姓在蛮人的尸首上发泄着仇恨,那些藏锋卫的将士并未出手阻拦。 这里本是一个安宁祥和的地方,如今却变成炼狱一般的景象。 血流漂杵,哀鸿遍野。 为何会如此? 不该如此。 (本章完) 995【人之将死】 拂晓之前。 兴安府城北面八十余里的一处山林。 “……首领,梁国骑兵突然出现,大禄和那些勇士全都死了。我怕被梁人发现,等他们走了之后才能回来。现在梁国骑兵应该进了那座城,看起来没有往这里走的想法。” 一名身姿矫健的蛮人站在树下,望着面无表情的猎骄靡,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畏惧的神情。 军须靡摆摆手让他离去,继而对猎骄靡说道:“想不到梁国那个年轻侯爷竟然能预测到首领的第一步计划。” 猎骄靡凝望着南方的夜幕,沉声道:“看来南朝的荣华富贵没有让他迷失心志,提前察觉到我的想法也算对得起他以前那些年的军功,我只是很失望大禄没有将那些骑兵带到这里来。” 军须靡打量着四周严阵以待的坚昆部勇士,不禁轻声叹息。 在南朝内应的协助下,猎骄靡亲率族人攻下九里关,凭此彻底收服其他较大部落的首领,让他们交出一部分族人勇士,在大禄的率领下突袭兴安府城。 猎骄靡外表粗犷然而心思深沉,即便是取得一场大胜之后也没有飘飘然。在他的计划中大禄带着将近两千人先去攻城,倘若能够顺利拿下,他再带着主力前去接收战果。如果梁军援兵及时赶来,大禄的第二个任务便是将那些援兵引到此处。 数千勇士早已准备妥当,只等敌人钻进口袋。 然而没有想到将近两千人竟然有去无回。 猎骄靡语调漠然,缓缓道:“如果南人内应给的消息不假,那么裴越和京军主力应该还在化州境内,出现在兴安府城的援军肯定是藏锋卫。这支骑兵的实力果然强大,如果我能在荒原上吃掉它,梁国朝廷是否还敢小觑我们?” 军须靡连忙道:“首领的意思是?” 猎骄靡压下心中那股躁郁,吐出一口浊气道:“将九里关内有用的东西都带走,马上返回荒原。” 军须靡点头应下,略显担忧地道:“首领,一千七百人竟然一个都没回来,我担心那几个大头领会……” “会什么?”猎骄靡嘴角微微勾起,不屑地冷笑道:“当时是他们争着闹着要去兴安府城抢东西,我从始至终只是给他们讲了讲府城的富庶。再者,如今他们的实力削弱不少,还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吵闹?” 他转身向北面走去,留下最后一句话:“将来荒原上只需要坚昆这两个字存在。” 军须靡神情复杂,心中有欣慰亦有震惊。 当此时,夜色漆黑如墨,正是一天当中最黑暗的时刻。 …… 日升月落,人间苍茫。 全歼蛮人的喜悦和兴奋逐渐褪去,悲伤和迷茫充斥在兴安府城内的每一处角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似浓墨一般化不开的哀绝之气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座承平数十年的城池为了避免出现最坏的结局,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知府方巡身受重伤,至今还在抢救之中,他从京都带来的两名心腹幕僚,李征死于蛮人之手,黄宗玉被吓破了胆子,直到午后才稍微镇定一些。府衙的三班差役阵亡大半,招募而来的一千兵勇死伤超过七百,若非方巡身先士卒始终没有后退一步,而且战事的中期便有城内百姓主动走上城墙挡住他们的后路,这些兵勇或许早已溃散。 经过府衙书吏的统计,昨夜城内战死的兵勇、护院、差役、民夫和自愿上城的百姓超过一千六百人,伤者更是超过三千。 这样一支看起来不伦不类的队伍,竟然能挡住一千多蛮人的冲击,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富商大户不需要府衙打招呼,破天荒地拿出银子抚恤死伤,是以城内并未出现战后的骚乱,大体上还能维持平和。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那位粗鲁豪壮的副指挥使带着三千骑兵驻扎在此。 夕阳西斜之时,藏锋卫主力抵达兴安府城。 陈显达率领一队骑兵出城迎接,相见之后便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悉数道来。 裴越平静地问道:“也就是说,在你到达府城的那一刻,蛮人骑兵便抛下城上的族人不管不顾,直接掉头逃跑?” 陈显达摸了摸脑门,赔着笑道:“侯爷,蛮人看到咱们的骑兵就逃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另一边的韦睿皱眉道:“蛮人敢以半数兵力袭击哥舒意的大军,而且这段时间很多次小型战事都足以证明他们的悍不畏死,怎会在见到你的瞬间马上就跑?就算要跑,他们肯定也会接应城上的步卒,然后边打边撤。” 陈显达仿佛突然间醒悟过来,用力拍了一下大腿道:“难怪出发之前侯爷叮嘱卑职,若是真的在这里发现蛮人,一旦他们逃跑的话不能追击过深。” 孟龙符淡淡道:“所以你昨晚将侯爷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 陈显达尴尬地笑着,小心翼翼地看向裴越道:“侯爷,卑职不是忘了,是因为那些蛮人跑得太慢,才十余里就被咱们围住。” 裴越并未责备他,话锋一转问道:“许默他们怎么样?” 陈显达脸上的笑容凝结,迟疑道:“阵亡十一人,剩下的基本带伤,万幸大部分都是轻伤。许默的伤势很重,郎中诊治过后说能保住性命,但是需要休养很长时间。侯爷,卑职已经核实过,府城能在卑职到来之前守住,许默和侯府的亲卫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裴越轻叹道:“那是他们该做的事情,人在何处?” 陈显达道:“就在西城一处宅子里,侯爷放心,卑职已经调了一百精锐守着那里,不让外人打扰。” 裴越微微颔首,正准备先去看看,却听陈显达道:“侯爷,许默让卑职转达,等你来到府城之后,恳请你先去见见知府方巡。” “方巡?” “侯爷是否还记得,当初就是此人和那个孙大成一唱一和,想要说动陛下强收侯爷的祥云号。不过许默对这位方知府很是敬重,而且根据卑职打探的结果来看,方巡在这次守卫府城的战事中表现得不错,只是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裴越心中微微一动,他虽然戏言自己记性不好,可也不至于连这种大事都能忘记,更何况当初是洛庭帮他挡住灾祸,继而促成后来他和洛庭之间心照不宣的合作。 沉吟片刻后,他点头道:“那便先去府衙。” 方巡及亲眷的住处位于府衙后面,因为城内正处于战后的恢复期,所以府衙内的书吏官差几乎都不在,裴越一路行来畅通无阻,直到来至后宅的仪门前,才看见府衙的几位佐贰官。 见礼之后,裴越道明来意,众人连忙将他请入后宅。 卧房内,两名郎中面色惶恐,不断地摇头,其中一人对裴越说道:“启禀侯爷,府尊大人伤势过重,且耽误了太久时间。草民已经竭尽全力,只是……请侯爷恕罪。” 两人同时跪下。 裴越摆摆手道:“你们先留在这里,其他人都出去。” “不……裴侯,让他们也出去罢。” 床上躺着的方巡艰难开口,声音已经非常微弱。 裴越抬眼望去,只见这个中年人面色惨白如纸,再无当年的意气风发。 凝视片刻后,他缓缓点头道:“好。” (本章完) 996【俯仰有愧】 “裴侯请坐。” 方巡指着床边的那张椅子,脸上浮现复杂的笑容。 裴越在坐下之前打量着卧房内的陈设,谈不上雍容华贵,但也不算过于清贫。其实在来时的路上,他便从各路信使的情报中大致清楚方巡这几年的状况。抛开往日恩怨不谈,方巡处理政事的能力不差,否则当初也无法成为御史中丞。 只可惜云州境内那座天然煤矿位于东面的高唐府境内,故而无论方巡怎样勤恳爱民,兴安府的政绩总是被高唐府的光芒掩盖。他并未耿耿于怀,反而一心扑在政务上,兴安府这几年称得上百姓安居乐业。 可是裴越不会因此就肃然起敬,因为方巡从御史中丞贬为兴安知府,若说不想回到朝堂肯定是个笑话。至于他在这里做出来的成绩,是他身为知府应尽的职责,裴越不因为当初的恩怨刻意打压便算得上大度,自然不会大肆称赞。 入朝多年,他已经见识过太多文臣的风采,如莫蒿礼之深不可测,洛庭之忠耿刚直,甚至就算是贪婪无度的孙大成,在另外一个角度而言都可算作能吏。 方巡略有些困难地呼吸着,蛮人最后一刀刺中他的小腹,然后他又坚持在城楼下站了许久,最后更是靠着兵勇的搀扶才没有倒下去。拖延了那么久,就算是太医都做不到妙手回春,实际上他早就知道自己挺不过去,只是心里还有一缕执念,支撑着他见到裴越。 望着裴越清冷的目光,方巡大概能明白这位年轻国侯的想法,于是缓缓开口道:“裴侯,其实在蛮人出现的那一刻,下官心里想着的还是自己,如果这次能击退蛮人,保住府城和城内的百姓。这应该能算一份不小的功劳,下官多半能凭此回到京都。” 裴越颔首道:“我看过你给哥舒意的请示,虽说依照朝廷规制此举不妥,因为地方州府绝对不允许私自募兵练兵,但这毕竟是特殊时期,兼之蛮人确实出现在城外,你身为知府保住这座城,总体而言功劳大于过错。如果你没有身受重伤,或许战事结束之后,陛下就会将你调回朝堂。” 方巡摇摇头,露出一抹苦笑道:“下官想说的不是这个。” 裴越不解地望着他。 方巡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轻声道:“如果裴侯不嫌弃,下官想说一说以前的事情。” 裴越道:“请。” 方巡微露感激,继而道:“下官乃是秦州松宁府人氏,寒窗苦读夜以继日,十五岁成为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二十二岁登榜一甲探花,从此入了朝堂。下官在翰林院修书的时候,时常在想将来要成为治世能臣。二十八岁擢为侍御史,三十六岁升任御史中丞,然而四十岁出头被贬出京都,下官只能来到兴安府这个苦寒之地。” 他不由自主地咳嗽几声。 裴越没有出言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方巡继续说道:“下官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深知人生起落之道,并未因此心灰意冷,一心只想在兴安府做出些政绩,能让陛下和执政们看见,只要能够重回朝堂,将来仍有复起之机。听到蛮人南侵的消息后,下官依照规矩向哥舒大帅求援,没有等来援兵下官便自己募兵,因为府城距离边境太近,极有可能成为蛮人劫掠的目标。” 裴越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忽然问道:“方知府,你如何看待九里关陷落一事?” 方巡微微一怔,随后坦然道:“府城守住后,下官亦想过这件事……咳咳……或许有两个可能。第一是蛮人的实力隐藏了大部分,哥舒大帅在荒原上落败恐怕不是偶然,第二个可能是九里关守军中有蛮人的内应。” 说到最后,他脸上不禁浮现迷惘的神情,想不通蛮人怎么可能在大梁军卒中发展出内应,而且想要成功偷袭九里关,单独的内应显然很难做到。 裴越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方巡说下去。 方巡艰难地笑了笑,望着裴越说道:“裴侯,昨夜下官一直在犹豫,因为当时的战况太过惨烈,守城的将士岌岌可危,如果当时下官跑了,或许能保住这条命。” 裴越便问道:“为何不跑?” 方巡面露愧色道:“当时下官想着,如果就这样跑了,将士们肯定会崩溃,府城也守不住,那么先前所作的一切不都白费了?下官不仅回不到朝堂,还有可能担上罪名,下官的确怕死,可是更不愿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裴越注意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伤处本就药石难医,能够撑到现在全凭着胸中那口气。 一念及此,他便打消了阻止对方的念头,放缓语气说道:“怕死是人之常情,担心名声败坏亦无可指摘。方知府,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你一定要见我的缘由,但你在昨夜的所作所为当得起我的敬意。” 方巡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颤抖着声音问道:“果真?” 裴越诚挚地点了点头。 方巡微微张开嘴,眼角流下一滴混浊的泪水,然而很快又泛起苦涩自嘲的笑容,摇头道:“裴侯,下官要感谢你麾下的那些护卫,尤其是那位名叫许默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他和同伴拼死坚持,下官早就被吓破了胆子,府城也肯定守不住。”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他要和那个蛮人同归于尽,下官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害怕、恐惧、茫然,想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还那么年轻,能力又超过大多数同龄人,还是裴侯信任的心腹,将来肯定前程远大,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为了那么多不相识的人拼命,下官又在做什么?” 裴越轻轻一叹。 方巡擦去嘴角溢出来的血迹,极其痛苦地说道:“下官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一直以为自己胸怀天下苍生,一直以为自己忠心于陛下和朝廷,一直以为自己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可是下官这么多年究竟做了什么啊?那些蛮人残杀守军和百姓的时候,下官心里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官位,依然是幻想着早日回到中枢执掌权柄!” 他哽咽不止,泪水和嘴角的血迹交织在一起,官员最重要的仪容已经破坏得一干二净,他却压根没有理会。 裴越低声道:“方知府,不至于此。” 方巡断断续续地说道:“裴侯,当初下官想着给大皇子雪中送炭,盼着将来他继承皇位后能记得下官的好处,所以才和孙大成合谋,给裴侯的祥云号下绊子——” 裴越微微摇头,打断他道:“方知府,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方巡惨然道:“下官这几年其实一直怨恨裴侯,可是经过昨夜之后,下官才明白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着裴越说道:“下官……下官心中有愧啊!” 已然泣不成声。 裴越起身坐在床边,伸手握着他的手道:“方知府,不知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圣人论迹不论心,无论你怀着怎样的初衷,可你终究为保住府城付出了所有,包括你的性命,满城百姓都会感谢你,这样便够了。今天你对我说的这些,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方巡眼中遽然爆发出神采,然而片刻之后又黯淡下去。 只不过此时他脸上并无愧疚悲伤之色,唯余一片平静和坦然。 他说道:“谢谢。” 裴越叹道:“不必。” 方巡渐渐合上双眼,然后再无呼吸。 裴越枯坐良久,久久无言。 (本章完) 997【勾勒江山之始】 离开府衙之时,裴越驻足长街转身凝视。 因为事发突然,众人对于方巡的离世来不及准备,故而府衙尚未挂白,可裴越却觉得方巡亲眷的哀绝哭声依然在耳边回响。 好人坏人,能臣庸官,很难用一句话盖棺定论,因为人性复杂多面,裴越两世为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直到踏进那间卧房前,他对方巡的印象都谈不上好,可是对方死前的那番话让他颇为震动。 即便方巡的所作所为是出于重回中枢的执念,想要在昨夜那般残酷危险的境地中坚持下来,必然需要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和魄力。 人死如灯灭,可那缕诞生自惨烈厮杀的星火却会在这座城池内留存很久。 裴越一声轻叹,继而对身边的韦睿说道:“方知府不幸过世,城内肯定会出现骚动,你亲领两千人坐镇四城。但凡有那种趁火打劫作奸犯科之辈,罪行深重者一律斩首示众,轻者送去高唐府的矿场挖煤。” 韦睿沉着地拱手道:“卑职领命。” 裴越又道:“你再以我的名义通报云州刺史邓之焕,让他先拟一份照会,在东府任命新任知府之前,由本府同知暂时署理兴安府衙诸事。另外,将昨夜战事详情草拟一份奏报送去京都,交由西府呈递陛下。” 韦睿道:“是。” 裴越稍稍迟疑,抬手揉揉眉心道:“方知府的丧事一应从简,但是你找个时间去见见他的亲眷,告诉他们无论是留在此处还是返回京都,我会帮他们解决后顾之忧。将来若是有人无故欺辱他们,也可以直接来中山侯府找我。” 韦睿颔首道:“侯爷放心,卑职知道该如何做。” 裴越转头望着他,叮嘱道:“城内死伤兵勇和百姓的统计与抚恤要尽快做好,如果府衙这边的银子不够,伱就去找云州刺史府。” 韦睿道:“卑职明白,侯爷,咱们要在此处停留多久?” 裴越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道:“龙符,你带两千骑兵明日一早赶赴九里关。蛮人多半已经撤回荒原,你检查一下那边的具体情况,看看能不能收拢一些溃兵,我不相信蛮人能够杀死九里关的所有驻军。” 孟龙符躬身道:“卑职领命!” 裴越走向坐骑,平静地说道:“我们暂时驻扎在兴安城内,不能急。” 众人若有所思,随后跟了上去。 …… 城西民宅之内。 许默躺在床上,没有去想昨夜的惊险与壮烈,脸上的神情略显古怪,有几分尴尬,又有些许的难为情。 房中燃着清香,一抹柔弱娇俏的身影走到墙边将窗户推开,口中小心翼翼地说道:“许公子,婢子问过郎中,白天的时候开窗透气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许默状若平静地道:“谢过弄玉姑娘,但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少爷身边办事的人。姑娘若不嫌弃的话,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婢子也只是丫鬟呢,如何当得起姑娘二字?”弄玉微微一笑,提着一个汤壶并碗匙来到桌边,一边盛汤一边说道:“这是我家小姐存着的补气药材炖的汤,对于公子的身体大有裨益。她说你昨夜的举动令人心生敬意,所以特地命婢子熬好汤送来。一点心意,还请许公子不要推辞。” 她虽然只是一个丫鬟,但是这些年也见过很多世面,在言辞上根本不会怯场——倘若忽略她此刻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略显紧张的仪态。 许默何时经历过这种场面,他从小就在绿柳庄长大,稍大一些又跟在席先生身边学能耐,后来在祥云号中稍稍历练一阵,便被选入裴越麾下那支最重要的队伍。莫说亲近女色,他就连风月之地都没去过,可谓如假包换的雏儿。 面对走到床边的弄玉和她手中端着的汤碗,许默颇为罕见地流露出尴尬情绪,挣扎着起身道:“多谢你家小姐好意,我自己来便是。” 弄玉莞尔道:“许公子,婢子从小便学着侍候人,这点事不值当什么。公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怎能让你自己来?且安坐便是。” 许默有些头疼地看向房门处,那两个同伴早就没了踪影,显然在这方面很不靠谱。 平心而论,他并非轻视弄玉的身份,说到底自己当年也只是定国府的家生奴仆,谈不上谁更尊贵。只不过他有幸遇到裴越,不仅免去他的奴仆之身,还让他学习武道与谋略。 弄玉坐在床边,温柔细致地将汤匙送过来。 许默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张开了嘴,毕竟对方出于一片好心,而且言谈举止恰如其分,断然拒绝显得非常无礼。 好在弄玉并无出格举动,其实她此刻内心的紧张亦如打鼓一般七上八下,只是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对于许默来说,时间的流速仿佛变得无比缓慢,一时间竟不知是煎熬还是悠闲。 待许默喝完大半过后,弄玉眨了眨明亮的双眸,微微垂首道:“我家小姐还说,像昨夜那样的局势虽然是因为没有逃避的余地,但许公子总要惜命一些,留着有用之身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许默只是有些不适应,倒不至于因为弄玉的存在就丢失往日的机敏聪慧,听到这句话后不禁认真地看了一眼弄玉。 陈希之会说这种话? 他自然不会相信。 无论是当年的那些恩怨,还是出京之后的接触,陈希之给他的感觉都是一个极其冷漠绝情的人。即便她脸上带着笑容,心里也不会有任何柔软之处。 如果这句话不是陈希之所言,那岂不就是弄玉自作主张? 想到这儿,许默忽然有些忐忑,尽力平静地道:“弄玉姑娘——” 话音戛然而止,他扭头望向门口,看着那个笑吟吟的年轻男人,连忙要下床行礼,口中忙不迭喊道:“少爷!” 裴越走了进来,微笑道:“都这个样子还行个屁礼,老实在床上躺着。” 弄玉唬了一跳,赶紧起身恭敬地行礼道:“拜见侯爷。” 裴越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汤碗,微微颔首道:“你有心了。” 弄玉一改之前面对许默时的从容,瘦弱的身体竟然微微发抖,显然是害怕到了极致。因为她想起当年在灵州的旧事,那时候她还是林疏月的丫鬟,却反手出卖了她。虽说当时她是遵照陈希之的嘱咐行事,可终究是背叛了裴越和林疏月。 如今她又擅自接触许默,且被裴越逮个正着,如何还能保持平静? 裴越不以为意地道:“不必害怕,我比你更相信许默这家伙。行了,你先回去告诉你家小姐,一会我去找她。” 弄玉隐约觉得裴越似有所指,但此时脑海里一片浆糊,只能乖巧地说道:“是,侯爷。” 待她离去之后,裴越扭头仔细打量着许默,片刻后赞许地道:“做得不错。” 许默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略显憨厚的笑容,但很快又敛去笑意,正色道:“少爷,九里关内一定有蛮人的内应!” 裴越抬手轻拍他的肩头,点头道:“我知道。”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许默,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让你做这种监视人的事情。” 许默摇头道:“少爷,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知道做好少爷交代的差事。”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来北疆这段时间,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 许默以为他指的是大局上的变化,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北疆这边的官府还算比较清廉,无论是兴安府还是东面有矿场的高唐府,民间并无太多的怨言。”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北疆很贫苦,如果再盘剥百姓必然会引发大乱子。自古以来,百姓们若是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肯定会揭竿而起,那些读了无数史书的官儿怎会不懂这个道理?相反在富庶的南境五州,苛捐杂税时常出现,那是因为当地的官府知道百姓家中还有存粮,不至于山穷水尽。” 裴越显得极为耐心,见许默认真地听着,便继续说道:“北疆贫苦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是寒冷的气候和落后的商贸,但这里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资源。如果能有效地利用这个优势,将来北疆未必就会弱于南境五州。” 许默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裴越微笑道:“当然,在这之前必须解决蛮族的问题。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力,为北疆的兴盛做出贡献。” “我……我不知道自己……”许默显得迟疑和忐忑。 裴越望着他的双眼问道:“有没有信心替我做成这件事?” 片刻过后,许默下定决心,坚定地道:“有!” “很好。”裴越欣慰地笑着,随后说道:“此事急不来,我还需要详细地筹谋,再者也要等到蛮族覆灭。到那个时候你的伤势也已痊愈,便能接手我的全盘计划。” 许默只觉胸中一股烈火猛然腾起,肃然道:“许默定然不会辜负少爷的赏识和期许!” 裴越起身道:“趁着这段养伤的时间,我会给你找个先生,教教你商道行事之术。” 先生? 许默面露茫然,然而裴越已经飘然远去。 (本章完) 998【迷雾之后】(上) 这座民宅原本是都中一位富商所建,后来因为经营不善,不得不关停云州境内的生意,随后便将宅子转手卖了出去。此处明面上只是三进院落,但内里另有乾坤,至少在占地面积上逾制不少,只不过在这边境苦寒广袤之地,连官府都懒得理会这些小事。 东厢房中,茶香袅袅,烛光明亮,与屋外渐渐昏暗的天色交融在一起,透着安宁平和的氛围。 对于陈希之来说,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自己竟然能跟裴越对面而坐,双方的态度都比较淡然,浑不似以前那种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境况。 她斟茶推到裴越面前,而后不疾不徐地说道:“看来王平章在很早之前就和荒原上的蛮人有了勾连,我惊讶于刘铮竟然不曾大发雷霆,不过仔细想来这也符合他们的行事风格。你度过南境大胜带来的信任危机后,王平章对你的戒备和提防应该提到了最高,甚至超过谷梁。” 她看起来面色如常,眉眼间依然带着往日的冷冽锐意,可实际上此时她心中略显紧张,因为她不知道裴越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如果按以前的事例判断,裴越显然没有与她谈论这些正事的兴趣。 裴越接过茶盏却没有饮,只是放在面前桌上,然后淡淡道:“王平章这般忌惮我,不是因为我比岳丈更强,而是他无法把握我的心思。或者说,在他心里我依旧是那个甘为君王抛头颅洒热血的愚蠢年轻人,偏偏这种愚蠢的人不好对付。” 望着裴越的动作,陈希之眼中飘起一抹冷色,道:“你怕我下毒?” 裴越仿佛没有察觉她隐隐透出的怒意,平静地道:“说正事。” 陈希之怔了怔,敛去脸上的漠然,缓缓道:“正事?伱既然知道蛮族崛起和王平章脱不开关系,为何还要跑来北疆蹚浑水?” 裴越抬眼凝望着她的双眼,不紧不慢地道:“皇命难违。” 陈希之摇摇头,冷静地道:“或许你觉得,王平章是想将你调开,然后在京都搅动风雨。刘铮历来伪善,算计别人还要寻一个由头,巴不得王平章能够在你离开之后出手,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解决王家这个仅存的军中门阀。只可惜,依我对王平章的了解,他根本不会设计这样愚蠢的局。” 裴越便问道:“那他想做什么?” 陈希之幽幽道:“他只想要你的命。” 屋内忽然陷入长久的安静。 裴越始终一言不发,连面色都没有太多的变化,似乎这个猜测平平无奇毫无亮眼之处,陈希之不禁皱眉道:“你觉得他不敢这么做?还是说你认为他做不到?” 裴越神色平静地反问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陈希之面不改色,冷冷道:“你死了,叶七就成了寡妇,我不希望她往后的日子里沉湎于悲伤。否则的话,我管你死不死。” 裴越颔首道:“这样就对了。” 陈希之寒声道:“什么意思?” 裴越抬起右手放在桌上,四指随意地轻弹桌面,语气复杂地道:“当初知道你没死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因为你的存在始终提醒我,我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在绿柳庄的那些庄户面前,在方锐面前,在席先生面前,乃至于很多人面前,我都说过一定要杀了你为庄上四十七条人命报仇。可是,我食言了。” 陈希之默然不语。 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因此而愧疚,当初两人是水火不容的死敌,她在对付裴越时没有留手,旗山冲那一战更是全力以赴。反之裴越也不是善茬,荥阳城中用她忠心部属的人头垒成京观。哪怕是在城隍庙前伪装自尽,也非裴越刻意留手,只是自己的手段更多而已。 至于后来她势力被摧毁、武道被废、积蓄被收走,甚至连人身自由都没有,看似每天笑容满面,但这样的活着于她而言又有几分乐趣? 既然是死敌而且生死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她又怎会因为裴越的选择而愧疚? 她只是有些好奇裴越的真实想法。 裴越继续说道:“自从离开定国府以后,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底线。你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我降低了自己的底线,但这无关于你的身世、家财和你掌握的秘密,只因为叶七不想看到你再死一次。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在意的人,甚至超过我自己,我没办法接受因为杀死你导致她离开我的结果。所以,我食言了。” 他顿了一顿,带着几分自嘲道:“可是我想,自己已经食言了,总不能继续往下走。如果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缘故,我就同你化敌为友,我怕以后晚上睡着的时候那些庄户会来问我,少爷啊,你怎么能这样做呢?” 他直视着陈希之的双眼,缓缓道:“你明白了没?” 陈希之按下心中那抹惊讶,点头道:“明白。” 裴越摇摇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说回王平章的事儿。你说你对他很了解,这一点没有问题,但是你囿于仇恨之中,看待问题难免片面。王平章行事阴狠计谋深远,他将我调离京都不仅是为了杀我,而是已经有了通盘的计划。” 陈希之微笑道:“弑君?” 裴越平静地道:“有可能。” 陈希之轻声道:“所以这就是你一路压制藏锋卫行军速度,现在又在兴安城内驻足休整的原因?” 裴越不动声色地问道:“何意?” 陈希之嘴角勾起,从容地道:“观望,等待。荒原虽然凶险,但以你的谨慎和决断,蛮人想要在两万精锐的护卫中杀了你难如登天。至于内部的危险,虽说这次叶七没有跟来,可谷范那小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被你藏了起来。有这样的高手加上你身边的亲卫,刺杀一道更不可能。对了,你自己也不是庸手。” “然后呢?” “然后便是边打边看,等京都那边尘埃落定之后,你再荡平蛮族携大胜之师凯旋京都,届时还有谁能压制你?” “此话不通,如果让王平章得手,无论继位者是二皇子还是六皇子,亦或是那两位年纪小些的皇子,他都不可能给我活路。大义名分在其手中,藏锋卫再强也只是丧家之犬,焉有我容身之地?更不必说,我在乎的人都留在中山侯府,王平章凭此就可以逼迫我束手就擒。” “呵呵,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蠢?谷梁还在京都,你特地将武定卫和背嵬营留下来,为的不就是关键时刻左右局势?只待刘铮和王平章两败俱伤甚至是同归于尽,你面前便是一片坦途。不得不说,裴越,你现在的谋略越来越成熟了。” 陈希之说完后,将茶盏中的清茶饮下,然后特地亮了亮杯底,意味深长地望着裴越。 且不说这座民宅完全在对方的控制之中,她又不是刘铮那种独夫,怎会用下毒这种手段? 裴越没有在意她的小动作,只是面色微沉地说道:“方巡死了。” 陈希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 沉默许久之后,她缓缓放下杯盏,语调低沉地道:“是啊,他死了。” 她仿佛在陈述一个毫不相干的事实,然而眼中却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本章完) 999【迷雾之后】(下) 陈希之明白裴越突然提及方巡的用意。 王平章千方百计要将裴越调出京都,根源在于他认为裴越对皇帝忠心耿耿,比谷梁更具威胁。 其实陈希之的看法大抵相似。 北郊小院夜战之后,裴越没有将她留在京都,也没有送她去南境协助席先生做事,反而让她来到北疆苦寒之地,从始至终只是为了兑现给叶七的承诺。 究其原因,那便是裴越不曾想过要和开平帝决裂,至少暂时没有。 如今看到他在对付蛮人时似乎留有余地,陈希之下意识便以为对方终于改变想法,意图坐山观虎斗,让开平帝和王平章拼个你死我活再出来收拾残局。 然而裴越用方巡之死告诉她,这世上总会有人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他眼下稳扎稳打另有缘故,并非是要坐视京都那边出现不可收拾的乱局。 一声饱含复杂情绪的轻叹过后,陈希之岔开话题道:“去年你还在南境的时候,沈淡墨来找过我。” 裴越点了点头,缓缓道:“她同我说过这件事,除了让我提防你被王平章利用之外,她还提到伱与南边那些人的关联。” 年前去定国府探望裴宁,临走时她将一张字条塞进裴越手里,字条上是沈淡墨的字迹,上面写着不少都中隐秘。 回想起与那位沈家千金的见面,陈希之清冷的容颜上浮现裴越看不明白的怅惘。毕竟在他过往的认知里,面前这位女子堪称冷血绝情的极致,只有极少数人如叶七才会让她稍微柔软。 即便如此也不影响她在旗山冲设局,一心一意想要杀死裴越。 陈希之注意到裴越略显古怪的目光,轻咳两声道:“我曾经对叶七说过,如果你想切实勾连南周的部分权贵,我可以帮你一次。沈淡墨来找我,是因为她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一些隐秘,继而想要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帮你布局。只是这位沈大小姐眼高于顶,或者说太过小瞧了我。” 裴越自动忽略她对沈淡墨的评价,语气忽然间带着几分敬意:“所谓隐秘……和令堂有关?” 听他提起自己的娘亲,陈希之清澈的眸光中浮现几许黯然,纵然早就做好告诉面前男子那些往事的准备,可是事到临头却又如此艰难。因为只要提到那些往事,她就会想起年幼时母亲温暖的笑容,想到十七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京都流血夜,想到八岁以后仓皇逃命颠沛流离的岁月。 想到那些,她便会感觉到钻心的痛楚。 然而如今的她已经失去一切,所以更不愿在裴越面前表露出丝毫软弱,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后,她用一种格外冷静甚至略显漠然的语调开始述说。 “娘亲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大抵是天赋奇才之类,因为她以一个弱女子的身份,在这个残酷严苛的世道里,将陈家商号开遍大梁,真正做到以商贾之术经世济民。但在我的心中,她永远是那个喜欢抱着我在廊下晒太阳,然后给我讲故事的温婉母亲。”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男人,你们叫他先帝,史书上会称他为梁朝仁宗,可我只见过他几次,委实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娘亲生下我的时候,他还只是亲王,距离皇位还很远。或许我该怨恨他,如果不是他接近娘亲,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发生,即便我亦不会来到这个人间,可与之相比,我宁愿娘亲好好地活着。” “娘亲没有入宫是她自己的选择,无名无分跟着他也是缘于情之一字,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他从亲王、太子到皇帝,始终站在云端上,手里握着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权力,却连那座皇宫都无法掌控,以至于自己身中剧毒无药可医。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抱着幻想,以为刘铮和王平章不会牵连到娘亲与我。” “呵呵……仁宗,是啊,好一个仁字,想必刘铮每每回忆起这个由他亲手拟定的庙号,都会觉得这是生平杰作之一吧。” 陈希之转过头望着窗外不知何时染上的夜色,眸光略显晶莹。 裴越没有打断她的思绪,耐心且安静地听着。 “京都流血夜之后,冷姨、鱼叔、农叔包括路敏叔叔,还有很多忠心于陈家的护卫,他们为了保护我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先是沿着横断山脉逃进蕲州,然后进入渝州的十万大山,又顺着天沧江一路逃难,只为躲避王平章手下鹰犬的追击。我记得是在尧州上元府境内,当时局势极其危难,鱼叔便帮我制造出一个假死的现场,这样才逃出生天。” 她回首望着裴越,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悲伤:“那个小女孩和我同龄,容貌亦有几分相似,换上我的衣裳后相差仿佛,再加上混战时被毁去容貌,几近于真假难辨。我记得她的名字叫宁柔儿,父母皆是陈家的家仆,已经死在京都那一夜。” 裴越微微眯起双眼,一缕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陈希之抬手撑着脸颊,幽幽道:“那年我十二岁,已经明白了很多道理,而且在几年的逃亡生涯中,我早就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总觉得不会再掉眼泪。当时那些鹰犬追得很紧,我们的人大多失散,如果没有足够真实的伪装,压根不能骗过对方。鱼叔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拼命哭着哀求他,我不能亲眼看着宁柔儿替我去死。” “鱼叔说,他没有女儿,否则他不会这样安排。我问他,如果真的这样做,将来我还能怎样活着?他对我说,希之,你必须得活着,因为已经死了太多人,所以你一定得活着,将来杀了刘铮和王平章,毁了刘氏王朝的根基,这样才能为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报仇。” 她顿了一顿,望着裴越说道:“在荥阳城隍庙前,你说我不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不该视人命如草芥,不该利用京畿之地百姓的命去谋局。哪怕无法刺杀刘铮和王平章,也可以去杀他们的后人晚辈。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只知道一件事。” “十三年前的天沧江畔,陈希之躲在暗处望着惨死于朝廷鹰犬刀下的宁柔儿,望着那些为了佐证这件事前赴后继送死的陈家人,她便已经死了。” 她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一如当年那般略带讥讽地说道:“你跟一个死人讲道理,不觉得这样很傻吗?” 裴越垂下眼帘,许久之后才说道:“道不同。” “是啊,道不同,你我本就走在不同的路上。”陈希之深呼吸着,敛去脸上的苦涩,缓缓道:“你没猜错,沈淡墨也没猜错,我的娘亲不是梁人。” 裴越有些意外,显然没想到她的话锋会忽然转变。 (本章完) 1000【命数如织】 “何须如此惊讶?” 陈希之不以为然,语调渐渐恢复平静:“这些话藏在心底太多年,一直没有对别人说过,连叶七都不知道宁柔儿的事情,压得太久难免会苦闷。正好你在这个时候出现,便难为你听一听我的牢骚。” 裴越沉吟道:“虽然无法接受你后来的行事风格,但我能理解伱当年的那些遭遇导致性情大变。” 陈希之皱了皱鼻尖,从他的话中品出一些深意,不由得冷眼道:“难道你觉得我说这些往事,是想求得你的原谅和支持?还是像个小女人一样扑进你的怀里哭哭啼啼?裴越,你不是那种自作多情的男人,我也不会那般幼稚且愚蠢。” 裴越对于这种程度的尖锐言辞早已免疫,更不会像那些纨绔子弟一般口花花,于是岔开话题道:“令堂是南周皇族中人?” 陈希之性情冷厉犹如被一个厚重的茧包裹着,方才的讥讽亦只是本能反应,她没有想过要在这个可能是唯一再见的场合同裴越唇枪舌剑,便轻声说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娘亲没有讲过,毕竟那时候我还很小,后来也没有机会听她说。十三岁那年,鱼叔带我去过一次南周,在那里我见到了方谢晓,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往事。” 裴越微微颔首,如此一来曾经困扰他的许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陈轻尘不是梁人,且身世与南周皇族有关,这便能解释她为何没有和先帝成亲。虽然很多人包括叶七在内皆认为陈轻尘不入宫是不想放弃陈家商号,可裴越不会这样想,因为以她的身份压根不需要亲力亲为,即便入宫也可以在幕后掌控一切。 如果陈轻尘随先帝入宫,以她的能力不说绝对压制王平章,至少可以掌控住皇宫,不会出现皇帝被下毒的荒诞之事。 只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另一个疑惑便是杀死方锐后,他怎么都想不通陈希之究竟给南周许诺了多少利益,又有什么手段来完成,竟然能说动平江方家派出八百子弟进入横断山,协助她操练死士以完成掘毁兴梁府皇陵的谋划。 至于冷凝的周人身份,其实一直以来便是非常明显的线索,裴越自己犯了灯下黑的错误。倘若他能早早意识到这一点,那么去年他在南周的筹谋便可更加从容和完善,甚至哪怕是在南境战事结束后想清楚其中关节,对于他在南境五州的安排也能发挥非常重要的裨益。 一时间想得有些出神,耳边传来陈希之清冷的声音:“你是不是在后悔没有早些发现这个秘密?” 裴越坦然道:“确实有些后悔。” 陈希之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解释道:“我的曾祖父迎娶宗室之女为妻,但是在朝争中触怒皇帝,而且得罪了很多人,最后在方谢晓父亲的帮助下侥幸逃离南周,隐姓埋名在京都生活。曾祖父创建了陈家商号,历经两代人的艰辛努力,商号渐具规模,然后在我娘亲的手中茁壮发展,一跃成为大梁境内最富有的商号。” 裴越看着她眸中浮现的神采,忽而插话问道:“先帝是否知道你们陈家的底细?” 陈希之微微一顿,然后轻声道:“纵然起初不知道,后来肯定清楚。数十年过去,陈家与南周皇族的关系已经很远,可我的曾祖母终究是宗室之女。当时正是他和刘铮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期,娘亲不愿给他带来致命的隐患,所以坚持不肯成亲。在生下我之后,娘亲更不可能选择入宫。” 裴越闻言陷入沉思之中。 虽说曾经有过猜测,但如今从陈希之口中得到证实,他不得不思考这件事对于大局可能产生的影响。 陈希之见状秀眉微挑,道:“你如今落子南境五州,自然不能忽视南周的存在。我知道你通过徐初容那个小丫头勾连起南渡世族,可你不能太过高估那些文人的力量和气节。他们或许能锦上添花,然而绝对做不到雪中送炭。” 裴越目光微凝道:“你想说什么?” 陈希之一字字道:“你若想借助南周的势,绕不过平江方家。” 裴越心中一动,很快便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不过思忖之后,他摇头道:“我杀了方云虎和方云松,又在江陵城外破了陷阵营,方家怎么可能同我合作。” 陈希之淡然道:“如果方家还在鼎盛时期,他们肯定不屑于向你低头,毕竟在南边一亩三分地上,方家乃是皇族之下第二姓,连清河徐氏都比不过。但你去年在南境赢得干脆利落,据我所知方家如今的处境每况愈下。冼春秋终于崛起,方谢晓丢了总理军务大臣之职,方家在军中的实力损失惨重,可谓这么多年以来的最低谷。” 见裴越沉默不语,她便继续说道:“刘铮想要收复故土,可你不能完全顺着他的心意来。相信我,一旦北疆平定南周覆灭,只剩下一个西吴的话,就算你侥幸不成为第二个王平章,最好的结局也只能在都中养老。莫说祥云号和沁园,你连藏锋卫都保不住。” 裴越缓缓道:“但你方才也说过,王平章不会忍耐到底,他和陛下之间定然会有直接的冲突。” 陈希之忍俊不禁道:“你怎么如此天真?即便刘铮死了,也轮不到你裴越继位,无论是哪个皇子登基,他们难道能容忍你一辈子?无非是旧事重现,要么你身死名裂,要么你造反成功。可是从你这两年的筹谋来看,你对那个位置兴趣不大,只想拥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她轻柔地转动着空茶盏,不疾不徐地说道:“在你能够自保之前,南周不能覆灭,相反它的存在可以为你的南境谋划提供助力。它不能太强更不能太弱,同时还要防范冼春秋这样的野心家,想要做到这一点仅仅依靠徐初容?你未免太相信那个小丫头的能力,要知道徐徽言这种老狐狸可没那么好相与。” 裴越赞同地点头,沉着地道:“所以你的想法是让我再多一个选择,与平江方家建立联系,利用南周朝内混乱的局势谋取利益,同时要保证南周在短时间内不会倒下。” “便是如此。” 陈希之挑了挑眉,打量着裴越俊逸的面容,似乎有些嫌弃地道:“至于如何制衡南周各方势力,让他们为你所用,这是你最擅长的领域,想必不需要我来出谋划策,再者我也没有那个闲情雅致。我最多只能给方谢晓写一封亲笔信,相信他能明白我的苦心。这不只是为你考虑,伐周乃是大势所趋,方家如果想要绝处逢生乃至于恢复往日荣光,与你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做,他只是略带不解地凝望着陈希之的双眸。 沉默的时间有些久。 陈希之眉尖微蹙,冷声道:“你是不是怀疑我别有居心?罢了,到时候你看看那封信就知道了。” 裴越微微摇头,好奇地问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有件事心存疑惑。” 陈希之问道:“何事?” 裴越悠悠道:“沈大人竟然对你这般好,连太史台阁的乌鸦都为你所用?不应该啊,他就算想要取信于你,也不必做到这个程度。” 陈希之愣住。 (本章完) 1001【蓦然回首】 离开京都之前,陈希之见过沈默云的心腹两次,当然是在沈淡墨不知情的前提下。远赴北疆之后,她通过陈大娘两次收到沈默云的信息,所言者便是沈默云暗中谋划的大事。 这几次接触极其隐秘,裴越年前还在南境,返京后又基本没有闲着,兼之这两年陈希之仿佛彻底熄了报仇的念头,表现得毫无威胁,按理来说他不必再像当初那样满怀戒心。 望着陈希之难得一见的愣神表情,裴越淡然道:“你知道徐初容的存在,知道我在南境五州落子布局,知道南周朝堂上的势力变化,这些倒也罢了,我权当你是天赋异禀,从一些不起眼的消息中抽丝剥茧,找到事情的真相。可是你连最近北疆战事的起因和局势都一清二楚,甚至连藏锋卫的行军速度都了如指掌,我很难做到视而不见。” 陈希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地松弛,微笑道:“沈大人想要取信于我,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裴越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清楚他想让伱做什么,但我确定他不会将所有情报告诉你。千万不要用许默背叛这样的说辞忽悠我,这不仅是羞辱我的心腹,同样是在侮辱你自己的智商。” 陈希之抬手捏着耳畔垂下的一缕青丝,缓缓道:“你不杀我,就很难彻底将我变成聋子和瞎子,除非你让叶七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只是……你舍得她么?” 裴越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算你坦诚。” 陈希之微露不解,问道:“你不在意?” 裴越直白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狡兔三窟才是常理。其实在很久之前我便想过一件事,像你这般骄傲到极点的女人,会不会平静接受苟且偷生的结局?我仔细想了想,答案应该是不会。武道被废、家财散尽、部属离去,甚至连自由都成为奢望,你居然还能坦然接受我的圈禁,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呸,别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圈禁?我只是不想让叶七伤心。” 陈希之看似早已修炼到百毒不侵的境界,但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两人的关系复杂到难以定义,又是首次平心静气地坐下沟通,故而裴越的用词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然而几瞬之后,陈希之忽地竖起柳眉,微怒道:“你在给我下套?” 裴越失笑道:“此言何意?我没有对你的人斩尽杀绝,你应该感激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非常无礼地质问我。” 陈希之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你故意给我留出一丝缝隙,甚至还大方地让弄玉和陈大娘陪着我,无非是希望我主动出手,届时叶七没有理由继续坚持,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我。” 裴越没有否认,只是感慨道:“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陈希之讥笑道:“我不需要你虚伪的夸赞。” “这是真心话。” 裴越凝望着她的双眼,继而诚恳地说道:“无论在京都还是在这里,你都没有逾越雷池,仅仅是获取外界的消息,这还在我能忍受的范围内,总之不能用这个理由杀你。你方才提出帮我联系方谢晓,可见这两年你也变了,以前你绝对不会低头与我做交易。” 最后那句话仿佛狠狠锤在陈希之的心尖。 她意兴阑珊地扭过头,轻声说道:“或许吧。” 裴越放缓语气道:“你应该知道,方谢晓是否选择联手,于我而言并非无法拒绝的诱惑。如果你愿意帮我牵这条线,我可以做出一些让步,但是我不能答应你太过分的要求。” 陈希之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道:“莫非你不想知道我和沈默云之间的秘密?” 裴越沉思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陈希之再次问道:“果真?” 裴越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我不想知道太多秘密,因为那样活着太累。” “可我觉得你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负担。”陈希之语气飘忽地说着,然后切入正题:“我可以帮你联系方谢晓,也可以交出残存的人手,还能将当年娘亲在南周那边留下的香火情送给你,但是我不保证那些人会顾念曾经的情义。” 裴越轻轻应了一声。 陈希之继续道:“陈大娘只知道沈默云派人找过我,与其他事没有关系,希望你能让她平安回到京都。弄玉名义上是我的丫鬟,可如今与我的姐妹无异,不管许默那个浑小子能不能看得上她,我都想让她有一个好的结局。陈家剩下的几百万两银子是我送给叶七的嫁妆,所以请你也给弄玉准备一份过得去的嫁妆,如果许默不愿娶她,那就麻烦你为她寻个好夫婿。” 裴越点头道:“我答应你。” 陈希之勉强笑了笑,道:“既然你不想知道我和沈默云的谋划,那我便不说了。从这个角度而言,你确实比我更厉害。裴越,我不要求你替我做什么,只是希望用那些条件换我离去。” 离去。 从字面意思上来看是指离开裴越身边,但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裴越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微微偏头思忖着,良久后才不解地问道:“为何?” 陈希之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选择交出自己所有的底牌,只为换一个自由身,显然不是想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却残生。裴越并不意外她会坚持心中复仇的执念,只是不理解她为何会一改以前的风格,竟会独自一人走上她过往最不屑的莽夫之路。 陈希之平静地望着裴越,道:“八岁那年我失去爹娘,然后又在人世间逃亡数年,吃过很多苦,见过很多死人,尤其是亲眼看着宁柔儿替我去死,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无法为自己活着。十三岁进横断山,在那里认识叶七,她既是我的师妹,也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可她不认同我的手段,最后与我分道扬镳。” “这两年我经常在想,当初真的做错了吗?或许吧,或许我不该那样做,可若是时光倒转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不杀那些百姓,京军就不会疲于奔命,王平章便不会出面主持大局,那样即便我毁了皇陵,刘铮也不会对王平章出手。当然,因为你的出现,我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后来在西境的时候,我曾经对王黎阳说过,谋局之人最担心的便是你这样的搅局者。果不其然,我没有杀死你,灵州也没有大乱,路敏叔叔更是因此丧命。可以说,我所作的一切都毁在你手上。奇怪的是,这两年细细回想,我竟然不恨你。” 陈希之娓娓道来,脸上浮现轻松的表情,似有解脱之意。 裴越轻轻一叹,重复先前的话语:“道不同。” 陈希之微微颔首,随后说道:“还记得当年在荥阳城隍庙前我说过的话吗?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你该有多好。” 裴越迟疑片刻,缓缓道:“其实就算你早早便认识我,也可能无法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因为连叶七都没有改变——” 陈希之立刻截断他的话头,温和地道:“让我说完。如果早些认识你,或许我会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你方才提到方巡,我与他非亲非故,甚至很厌憎这种邀买清名的所谓清流文臣,可是昨夜我虽然未曾亲眼目睹,却也知道城墙上厮杀的惨烈程度。方巡也好,许默也罢,乃至于那些并无战阵经验的兵勇和闲散高手,他们一直在拼命,这是为了什么呢?” 裴越答道:“因为一旦城破,蛮人就会屠城,这城里的百姓会死伤无数。” 陈希之浅浅地笑了一下,平静地道:“我知道你很欣赏像方巡和许默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坐视我再像以前那样行事。既然如此,你放我离去,我用不殃及他人的方式报仇,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越很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任何意义,便起身说道:“我会让几位信得过的高手保护你离开,但是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暂留数日,教教许默一些最重要的行事准则。” 陈希之白了他一眼,状若随意地道:“也不知叶七究竟看中你哪一点,婆婆妈妈毫无男子气概。行了,我便如你所愿,至于他能学到多少本事全看他的悟性,另外这几日我也会将答应你的东西准备好。裴越,希望你别阴沟里翻船,遭了蛮人的算计,我可不想看到师妹变成寡妇。” 裴越握着面前的茶盏,将冷茶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将茶盏放在桌上。 他没有矫情地道谢,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警告对方,只是缓缓说出两个字:“再见。” 陈希之沉默地目送他离去,许久之后才轻声自语道:“再见。” 往事历历在目。 敌对、算计、厮杀,从当初到现在,两人似乎永远在血腥中相见,像今夜这样心平气和的长谈,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犹如两条背道而驰的线,交错而过,再无交集。 陈希之端起茶壶给自己斟满一杯茶,温热的茶水从红润微薄的唇间流入。 忽觉茶叶有些苦,那种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中。 她不禁蹙了一下眉头,然后缓步走到窗前,轻声哼起当年娘亲为了哄她入睡吟唱过的水乡小调。 “伤见路边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 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 …… 曲调悠扬婉转,被北疆微寒的风声浸染,平添几分怅惘之意。 她痴痴地凝望着外面寂寥的夜色,面上浮现一抹释然又决绝的笑容。 (本章完) 1002【京都有雨】 四月十八日,京都。 春雨绵绵,淅淅沥沥没有止歇,闲汉们聚集在简陋的酒肆中,连下酒菜都不用,就着八文钱一壶的劣酒谈天说地。无论北疆战事还是南境和谈,亦或是朝堂上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皆可成为他们口中的谈资。 大梁对于民间议论历来不会管得太严,只要不是诽谤君上和煽动人心,无孔不入的太史台阁都会当做没听见。前段时间銮仪卫浮上水面的时候,都中百姓老实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銮仪卫比太史台阁还要宽松,自然一切恢复如初。 这并非是銮仪卫无能,而是他们眼下的力量还很弱小,皇帝陛下始终没有松口允许陈安招兵买马,表面上是避免引起朝堂诸公的反感,可陈安却觉得陛下此举另有深意。 自从由暗转明之后,銮仪卫遵照开平帝的旨意涉足更多的事务,陈安在裴越面前谦虚谨慎,实际上未尝没有趁势而起的雄心壮志。可这几个月的忙碌过后,他才知道想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何其困难,不由得对那位永远沉默寡言的沈大人心生佩服。 譬如此时此刻,面对一位侍御史突如其来针对一位重臣的弹劾,陈安惊觉对此一无所知,心中难免忐忑不已。 今日乃是常朝,位于两仪殿偏殿内,除御史外在场的皆是正四品以上高官。 其实朝会的前半段气氛很好,因为持续四个月的梁周和谈终于有了结果。 南周那边在硬抗几个月后,不知是担心彻底激怒大梁以至于前功尽弃,还是承受不住来自国内的压力,谈判正使松口退步,答应裴越当初定下最重要的条件。 根据双方初步达成的协议,南周赔偿大梁两千三百万两白银,同时从开平七年始,每年向大梁上贡白银五十万两,以及承认天沧江南岸江陵城至汉阳城之间的百里疆域归属大梁。不论南周对国内采用怎样的说辞,它都已经形成割地求和的事实,想要安抚民心恢复元气绝非易事。 得此捷报,群臣自然山呼万岁百般称颂,开平帝亦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南边既然能够安定下来,只需要耐心等待数年,军械粮草一应齐备,便是收复河山故土的时机。至于北疆战事,且不说开平帝从容镇定,就连裴越的政敌都选择沉默不语,毕竟过往的事例已经证明,千万不要小觑裴越带兵打仗的能力。 否则只会打自己的脸。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场合,偏偏有人不希望皇帝陛下的好心情维持太久。 出班请奏的官员三十余岁,乃是侍御史张汤,他要弹劾的也不是无名小卒,而是西府右军机、一等广平侯谷梁。 “陛下,右军机在去年八月份任命梁世涛为京军南大营骊山卫副指挥使。梁世涛在近日酒后放言,他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是因为他私下送给右军机白银一千八百两。微臣认为,朝廷官员委任理应选拔贤能,岂可因一己私利授予?故此,微臣弹劾右军机谷梁,恳请陛下彻查。” 张汤语速平稳,不急不躁,显然深得当年洛庭弹劾王平章的精髓。 群臣面色各异,按说谷梁这两年一改之前的火爆脾气,城府修炼得越来越深,怎会因为一千八百两银子行差踏错?若说以前还有几分可能,现在裴越是他的乘龙快婿,据说送去广平侯府的沁园股份便价值千金。 再者,以谷梁这些年展现出来的眼界,他看中的人又怎会嗜酒放浪? 许多人不禁扭头望向武勋班列之中的定军侯罗焕章,发现此人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他如今身为南营主帅,麾下武将出现这种丑闻,自然脸上无光。更关键的是西府虽有任免指挥使一级武将的权力,但一般会和主帅沟通妥当。谷梁若是真的贪图那点银子,没有取得罗焕章的支持依旧强行任命,岂不是会跟罗焕章产生嫌隙?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扫过殿前重臣,淡淡道:“广平侯,张汤所言是真是假?” 谷梁迈步上前,渊渟岳峙一般笃定,躬身道:“启禀陛下,臣从未收过梁世涛的银子。关于他的军职任命,是由臣与南营主帅罗侯爷共同拟定,并且事先征得魏国公的同意。此事一应细节,西府皆有存档,陛下可命人查核。” 张汤不慌不忙地道:“谷军机,下官并非质疑西府选官的程序有错,而是弹劾你收受梁世涛的贿赂银子。” 谷梁平静地点头道:“侍御史言之有理。” 他微微抬头望着开平帝,朗声道:“陛下,世事可证其有,难证其无。既然张御史认为臣收了梁世涛的贿赂银子,便请陛下命有司详查。依照祖制,臣会归府等候结果,期间西府军务便劳烦魏国公与两位知院了。” 殿内渐有骚动之声。 一般而言,朝臣遭遇弹劾会有三种选择。 第一是强硬地当场顶回去,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因为绝大多数朝臣都无法做到绝对干净,很多时候只能被迫和光同尘。第二种便是如谷梁这般,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暂时交出手中的权力。第三种则是直接辞官,此类大多是皇帝陛下希望你走人,彼此留几分体面。 文官班首,洛庭不禁皱起眉头,因为他从这件事里嗅到阴谋的味道。 他相信谷梁的为人和操守,暂且不论梁世涛是失心疯还是受人指使,在裴越已经离京的前提下,又通过这种官面上的手段迫使谷梁暂离西府,难免会令人心中不安。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面转圜时,另一侧的老者忽然站了出来。 只听王平章道:“陛下,老臣认为谷军机断然不会犯下这种错误。梁世涛的任命乃是老臣批准,其人在兵事上确有真本事,只不过偶尔饮酒过度,继而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关于此事,老臣敢为谷军机担保。” 群臣仿佛瞧见了天降祥瑞一般,不少人面露惊讶之色。 真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西府两位军机竟然如此亲善。 开平帝悠悠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平章沉吟道:“此事当然要查,毕竟不能让谷军机蒙受不白之冤,但是眼下不光北疆有战事,还有一件大事即将举行,西府万万离不得谷军机。” 开平帝道:“延平会猎?” 王平章颔首道:“正是。陛下,延平会猎已经延期两年,今年不可再延了。当初太宗皇帝定下会猎之制,便是为了及时检验京营的武备和战力,否则难免会有废弛之忧。老臣年老力衰,此事还需要谷军机主持大局。” 谷梁并未出言推却,而是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定军侯罗焕章。 目光意味深长。 因为2月月票超过500所以加更2章,非常感谢书友们的支持! 请假一天,两更月底补上 嗯,从这个月开始,不会白嫖请假了。但凡请假缺更,当月以内都会补上,请书友们监督。 今天写的内容不行,越到后面越能感觉到状态不对,所以只能删了重来。 可能是因为,从二皇子侵占工部存银开始,这大半个月情节的进展很激烈,每天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再加上前两天写陈希之的大章节写得脑子有点愚钝,所以今天写得特别艰难,有点崩溃。 接下来君臣交锋正式开始,北疆、京都和南境三条线同时推进,少数角色也会准备进入杀青戏份,自己看着大纲既觉得压力山大,但同时又感觉很兴奋。 我肯定会努力写好的,质量上请书友们放心。 前段时间对大纲进行了修缮和调整,原本的收官卷因为内容太多,已经从一卷扩展成两卷,总字数好像又多了一些,希望书友们能看得更加开心。 对了,今天是情人节,祝书友们节日快乐,有情人终成眷属! 《庶子无敌》请假一天,两更月底补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03【箭在弦上】 延平会猎始于太宗太和六年,此后每两年一次形成定例。 会猎相当于裴越前世所了解的军事演习,旨在检验京军各营的武备和操练成果,乃是提升京营实力的重要手段,再加上中宗朝开始推行的精兵简政和轮转作战之策,让京营始终保持不弱于边军的战力,避免出现外强中干的局面。 对于京军三大营来说,会猎的结果不仅关乎荣誉,还影响后续两年各方面的待遇,所以无人敢轻视慢待,历来都是各营主帅亲自主抓的军务。 上次会猎举行于开平三年的春夏之交,按理来说接下来会是开平五年,但当年西吴大军入侵,北营和西营先后准备投入西境战场,故而只能延期推迟。没人想到开平六年南周又挑起战端,于是会猎再度推迟。 王平章所言合情合理,北疆蛮族不过是癣疥之疾,裴越率领两卫精锐足以解决,延平会猎理应如期举行,否则定然会让京营将士养成惰性。 殿前群臣对于他的建言颇为赞同,除了延平会猎的重要性之外,另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谷梁身为西府右军机,军务繁重忙碌,如果仅仅因为一次没有实证的弹劾就回家待查,那会形成一个非常可怕的后果。 朝争无可避免,倘若此举形成惯例,那么谁都可以效仿——遭到弹劾就得归府,将来朝堂上谁来做事? 只是在少数几位重臣看来,今日张汤的弹劾和后续王平章的发言令人迷惑。 比如右执政洛庭和御史大夫黄仁泰,在张汤出手之后他们下意识便认为这是王平章要将谷梁暂时逼出西府,无论他是想要收回这几年让出去的权柄,还是趁着裴越离京的这段时间重新布局,总归是时隔多年之后的一次尝试。 但眼下又算怎么回事?难道说仅仅是为了让谷梁折损些许脸面? 龙椅之上,开平帝似乎对下面的暗流涌动毫无察觉,淡淡道:「谷卿。」 谷梁微微垂首道:「臣在。」 开平帝道:「魏国公言之有理,委屈卿家暂且忍耐,当以国事为重。」 谷梁沉着地道:「陛下言重了,臣心中并无怨愤,先前所言只是不想破坏朝廷规制。」 开平帝颔首道:「关于张汤弹劾所言之事,交由五军都督府详查。」 都督府主官徐寿出班应道:「臣领旨。」 开平帝又看向王平章道:「关于今岁延平会猎,西府尽快拟定章程交给朕看看。」 王平章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应由广平侯主持,老臣从旁协助即可。」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这番应对完全挑不出毛病。相较于卧病在床的左执政莫蒿礼,他的身子骨虽然硬朗一些,终究已是六十六岁的老臣,逐渐到了乞骸骨告老归乡的年纪,进一步放权乃是必然之举。 谷梁迟早会从他手中接过左军机一职,如今合该逐步接管西府各项事务。 偏殿内陷入一阵古怪的沉寂,良久过后,开平帝沉吟道:「善。」 今日朝会就此结束,群臣离去之时,京军南营主帅、定军侯罗焕章来到谷梁身边,对其说道:「军机大人,关于梁世涛酒后胡言之事,下官并不知情。」 谷梁抬眼望着这位崛起于边军、满身伤疤彰显功勋的中年虎将,看出他眼底深处的愤怒,知道他此刻多半已经认定梁世涛是受王平章的指使,毕竟满京都很难找出第二个有这般能力且有想法针对谷梁的大人物。 稍稍思忖之后,他温言宽慰道:「罗帅不必介怀,朝堂诸公谁没被弹劾过?梁世涛虽有才能但性情有些偏激,多半是因为我没有提拔其为指挥使从而心怀怨恨,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都督府那边想必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罗焕章微微颔 首,抱拳道:「军机大人胸怀广阔,下官佩服之至。」 眼角余光瞥到王平章走来,罗焕章朝谷梁行礼之后转身便走,显然对于王平章将他麾下武将牵扯进朝争之中有些不满。 这一幕落在很多重臣的眼里,不禁暗暗有了计较。 自从开平帝登基以来,除了裴越这个异类之外,甚少会有武勋敢于无视王平章的威仪。 王平章恍若未觉,与谷梁颔首致意之后,面色平静地走下殿前长阶。 …… 魏国公府,八桂堂上。 王九玄亲自捧着一碗参茶送到王平章手中,平静地说道:「祖父,李訾这段时间不断内查禁军,已经将孙儿的亲信悉数调离,除了少部分进入京都守备师中担任无关紧要的职务,余者尽皆调入西营。」 河间侯李訾乃是开平帝潜邸时期的心腹,十余年来一直待在禁军,七年前擢为禁军主帅之后便没有挪过位置,堪称皇帝极其信任的忠犬。这些年他一直不曾显山露水,很多人似乎已经忘却他的存在,但是对于八桂堂上这对祖孙而言,李訾是他们时常提到的名字,仅次于京都守备师主帅襄城侯萧瑾。 王平章饮了一口参茶,意味深长地道:「你可知道陛下为何不动这些人,反而将他们送去西营?」 众所周知,京军西营乃是王平章的地盘,二十余年不遗余力的培养,这里早就如同铁桶一般牢不可破。 王九玄沉吟道:「陛下是想逼迫祖父出手,然后一网打尽。」 王平章微笑道:「那我们怎能违逆圣意?延平会猎预计会在五月中旬举行,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几件事要做。」 王九玄躬身道:「请祖父吩咐。」 王平章将汤碗放下,不慌不忙地说道:「与那位亲王殿下的联系由老夫亲自来操持,这段时间你将主要精力放在北营那人身上。如今裴越远赴北疆,北营群龙无首,秦家那小子不堪大用,正好让他们当先举旗,这样才能掩盖我们的真实目的。」 王九玄颔首道:「孙儿明白。」 王平章又道:「沈默云前日派人送来密信,言及由陈家后人完成最后一步,老夫深以为然,这件事交给那女子来做更合适。」 王九玄沉思片刻,谨慎地说道:「祖父,沈默云未必可信。」 王平章赞许地望着他,悠悠道:「陛下想要将心怀不轨者一网打尽,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借助太史台阁的力量,仅仅依靠现在的銮仪卫还不够。多说必错多言必失,沈默云要欺瞒老夫也没那么容易,再者老夫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王九玄点了点头,然后略显不解地问道:「祖父,今日为何不趁势将谷梁逼离西府?」 他当然知道南营那位副指挥使梁世涛早就是王平章的人,像这样的棋子不在少数,都督府若是彻查下去,自然能找到他给谷梁送银子的证据。 王平章漠然地望着窗外,缓缓道:「谷梁暂时还不能离开,因为陛下在猜老夫的心思,真假难辨正奇相合,方为用兵之道。九玄,那些材料你是否准备妥当?」 王九玄应道:「已经准备好了。祖父,当真要将这些东西送出去?」 王平章神色复杂地笑了笑,点头道:「送出去罢,让那些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弹劾老夫。老夫很想知道陛下会怎样抉择,倘若他能止步于此,老夫也不一定要走上弑君之路。」 王九玄轻轻一叹,他相信祖父此言出自真心,毕竟王家面对的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强势君王。 只是局势发展到如今这个境地,谁能轻易抽身而出? 1004【归去来兮】 云州,兴安府城,藏锋卫临时驻地。 日上三竿之时,两名斥候匆匆进入正堂,向裴越汇报前线军情。 「侯爷,孟将军奉命领兵赶赴九里关,途中发现蛮人曾经留下的痕迹,证明他们确实是用小股兵力突袭府城,实则率主力埋伏在前往九里关的必经之路上。此计落空之后,他们没有迟疑停留,直接再度穿过九里关,然后全部撤回荒原以内。」 裴越微微颔首,看向那名年轻的斥候问道:「九里关情况如何?」 斥候答道:「关内状况惨烈,守军至少战死一半,且大部分军械粮草被蛮人掠走。孟将军派出小股游骑在附近搜寻,找到一部分溃兵。根据他们所言,当夜关门被内应打开,蛮人悄无声息地潜入,若非守将何综发现踪迹,恐怕损失会更加惨重。何综为了点燃烽火警示各地,亲率数百将士奋力死战,无一幸免。」 堂内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宣化大营的状况不必赘述,就连朝堂诸公都清楚他们的实力,故而哥舒意领军五千在荒原上落败,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弹劾。若是南境或者西境边军出现这种战果,主帅必然会遭到朝廷的严厉问责和惩治。 莫说藏锋卫这样的百战雄师,就连边境普通将士多半都会小觑宣化大营的战力。然而九里关的守军在面对蛮人主力的偷袭时,竟然能够坚持到战死过半才溃散,而且点燃烽火挫败蛮人突袭内陆大城的计划,足以称得上壮烈二字。 要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一支军队伤亡超过三成就极有可能溃败,裴越对此深以为然。去年在南境江陵城外,他在叶七的配合下,一记倒卷珠帘便杀得南周十万大军疯狂逃命。 陈显达咬牙道:「侯爷,咱们得把九里关的内应挖出来,将其千刀万剐才能泄心头之恨!」 韦睿冷静地道:「近半守军尽皆逃散,你如何能从中找到蛮人的内应?」 陈显达耿直地道:「方才这斥候说了,那天晚上是内应打开关门,想要不惊动其他守军,他们只可能是当晚负责看守关门的军卒。我们可以查出当晚究竟是哪些人值守关门,再核对一下已经战死的同袍名单,还活着的人不就是蛮人的内应?」 周遭陡然变得无比安静。 陈显达左右看了一眼,然后目光停留在裴越面上,忐忑不安地道:「侯爷,末将脑子简单,胡乱猜测,还请不要见怪。」 裴越盯着他的双眼,然后看向韦睿道:「看来我们都不如他。」 韦睿微笑道:「这说明侯爷教导有方,连老陈都开窍了。」 一直以来,陈显达在裴越麾下众将之中以鲁莽著称,冲阵斩将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但在其他方面便乏善可陈,更谈不上心思缜密计谋深远。 陈显达终于回过神来,不禁咧开嘴笑着。 裴越没有给他顺杆往上爬的机会,对韦睿说道:「他的这个法子简单有效,此事便交给你去做。查清楚蛮人内应的底细后,暂时不要惊动对方,顺着他们的生平挖下去,我要拿到幕后主使通敌叛国的铁证。」 韦睿应道:「是。」 裴越又看向那名斥候道:「孟龙符可有其他军情禀报?」 斥候想了想说道:「孟将军还说,从各处汇总的消息来看,蛮人这一个多月以来,至少裹挟了将近四千名大梁子民进入荒原,其中不仅有边境各处的百姓,甚至还包括宣化大营以前设置的兵站里那些士卒。再加上他们从九里关抢走的军械粮草,以及前些时间劫掠的物资,蛮人此番退兵或许不是引诱。」 韦睿神情凝重地说道:「侯爷,蛮人这是有备而来然后给我们制造难题。从先前他们在边境上的举动便能看出,蛮人从来没有想过深入境内,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 劫掠各种物资,以及裹挟大量百姓回到荒原。如果我们坐视不管,他们便能休养生息以待来日,下次便能集合更多的力量侵犯边境。倘若我们想要永绝后患,那么必须要深入荒原。」 裴越冷笑道:「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看来那位蛮族首领深得兵法之精髓。」 韦睿沉声道:「蛮人首领竟然拥有如此深远的谋算能力,卑职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裴越挥手示意斥候退下,缓缓道:「不排除他天资聪颖悟性绝顶的可能,但我始终觉得蛮族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突飞猛进,只因他们找到了一位好师父。」 有些话他没有说得太透彻,其实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再加上对蛮族自发兵以来所有举动的研究,他隐约能够看出这些决策背后有着属于王平章的印记。 自从封侯之后,开平帝让他和王平章打擂台的心思显露无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裴越不断搜集王平章的信息,包括他当年在南境的所有指挥战例,对其生平了如指掌。蛮人此番进退有据,细节处更是显得老辣狡诈,与王平章当年狠揍周军的风格颇有相似之处。 按下心中思绪,裴越平静地问道:「泰安卫现在何处?」 韦睿答道:「唐临汾今早派人送来简报,泰安卫已经进入化州归德府境内,最多三日之内便可抵达庆龙府边境。」 裴越点点头,起身道:「传令,明日全军启程前往九里关。」 「遵令!」 韦睿和陈显达同时起身肃立。 …… 荒原与大梁边陲交界之地,大地苍茫,一片荒凉萧瑟。 冰雪渐融,寒意依旧彻骨。 一抹身影忽然出现在遥远的天边,犹如人世间的一颗尘埃那般毫不起眼。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双手紧紧抱着身体,身上披着一件带着乌黑血迹的兽皮,纵如此依然冻得瑟瑟发抖。可他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倒下就有可能再也起不来,那样不仅对不起为了帮他逃出来而死去的同伴们,也会让大梁边军陷入更加可怖的危险之中。 他咬牙坚持前行,一步一步艰难跋涉。 天光大亮,他终于看到南方那座关隘的轮廓。 年轻男子愣愣地站着,干涸龟裂的双唇间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他叫张德,隶属于宣化大营,乃是北山兵站一小卒。 1005【今人不见古时月】 兴安府城,夜色凄凄。 裴越独立廊下,双手负于身后,手中握着一卷书,仰头望着天幕上那轮残月。 他并非是在刻意扮演孤独或矫情的姿态,毕竟两辈子加起来看过将近四十年的沧海桑田,论心理年龄比之裴戎还要成熟,不至于那般幼稚。 藏锋卫明天清晨便要启程赶赴九里关,在那里先行熟悉荒原地貌和气候,等待化州和云州刺史府将裴越需要的东西送来之后,即将对荒原上的蛮族开启犁庭扫穴一般的攻势。 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独自赏月,是因为心中积压太多无法对旁人述说的情绪。 五天时间过去,城内悲伤哀戚的气氛有所缓解。然而对于那些老实度日的百姓来说,一千六百余人战死和超过三千人受伤的惨烈结果,很难被战胜蛮人的喜悦掩盖。那晚战死和受伤的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意味着数千户人家出现不同程度的伤亡。 方巡的离世更是将这种悲痛的氛围推到顶点,这四年来他在知府的位置上尽心尽力,可谓深受百姓爱戴,于是每天都有人去府衙门外祭拜,城内几乎每家每户门口挂白。 历经多年战事洗礼,裴越本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到心如铁石,可是当他看见那些因为亲人去世而嚎啕大哭的普通百姓,看见那些手足残缺但在自己面前依旧满脸恭敬的木讷汉子,看见那些失去父亲而怯生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孩子们,他觉得心里有种久违的情绪在沸腾。 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在权力的漩涡中左右逢源,似乎他也在不断朝那个深渊坠落。 一如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犹豫。 陈希之先前说他刻意压制藏锋卫的行军速度,是想尽量拖延解决蛮族的时间,等待京都那边尘埃落定,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 虽说裴越当时坚决地否认,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便是心里确实处于很纠结的状态。 主要的原因还是开平帝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 对于自己在朝中的定位,裴越一直以来都有清晰的认知,从始至终他都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起初开平帝显然极有自信能掌控这把刀,但是随着裴越立的功劳越来越大,他逐渐意识到这把刀的锋利程度超出自己的预料。 这样很容易伤到自己的手。 只不过相较于目前根基较浅的裴越,开平帝首先要处理的是王家在军中的影响力,这并非是王平章步步退让就能解决的问题。 如果让他顺利解决掉王平章,接下来对裴越又会怎样安排? 裴越很难完全信任一个强势冷硬的君王,即便他在年后改变了打压自己的想法。 可若是放任王平章勾连各方势力,让皇帝陷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内,裴越又有些于心不忍。 人便是如此矛盾又复杂的生物。 “唉……” 裴越轻轻叹了一声,握着书卷的右手伸到身前,眼中涌现一抹怅惘和茫然的情绪。 这是一卷最近誊抄的新书,封面上仅有两个字。 今日傍晚时分,两名銮仪卫的密探来到藏锋卫的驻地,十分郑重地将这卷书交到裴越手中。当得知这卷书乃是开平帝特地派他们送来,裴越确实有些疑惑不解,因为除了这卷书之外,皇帝再无其他旨意,仿佛他想表达的所有内容都在书中。 当銮仪卫的密探离去后,裴越从火漆完整的牛皮袋中取出这卷书,望见封面上的书名之后,一时间震惊无言。 此卷名为《论书》。 犹记得当年在西境临清县,初次见到沈淡墨时,她曾经讲过藏锋卫名字的由来:“曰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 这句话便出自《论书》,乃是林清源唯一留存下来的书稿。沈默云亦曾说过,此书仅有一卷孤本,藏于皇宫大内之中。 裴越对这本书神往已久,他在钦州成京城外林清源的故居中发现来自地球的痕迹,那是从故乡而来穿过迢迢星河相隔数十年的问候。他不想追随这位先行者的脚步,因为林清源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最后落个死因不明的凄惨下场。 可他很想看看林清源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作。 只是很多事无法强求,至少目前他还没有资格进入皇宫拿走那本书,万万没有想到开平帝竟然主动派人送来誊抄本。 裴越此刻变得无比冷静,并未着急忙慌地阅览这本书,因为过往的记忆就像零落的珠子被串成一条奇诡的线,在他的脑海中风雷激荡。 中山子、藏锋卫、林清源、《论书》…… 席先生、裴贞、谷梁、沈默云、叶七、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 这些过往连在一起,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首先裴越能确认一点,在他走出绿柳庄进入横断山时,甚至是在更早的时间节点,开平帝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巧合。 难怪开平帝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和陈希之的关系,即便几个月前陈希之还活着的可能性不断升高,皇帝亦不曾因此动怒继而猜疑他的忠心。 开平帝知道自己的身份还只是第一层,往下更有一个更加可怖的猜想,即便裴越目前还无法确认,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沉思良久之后,裴越终于下定决心,动作轻缓地打开这本《论书》,纸上清丽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林清源开篇用一段话阐述自己的生平,在裴越的想象中这应该是文采斐然的自述,一如他前世读过的那些璀璨文章。 譬如苏辙所写之《上枢密韩太尉书》,又如东方朔所书之“四十四万言”,当然也少不了被称为千古骈文第一的《滕王阁序》中、王勃对于自身的描述。 在林清源故居中确认对方的身份后,裴越联想到当年高祖立国时期的风起云涌,潜意识里便将林清源描绘成清贵文士的形象。尤其是想到他苦心孤诣为天下人谋福利,想到他螳臂当车试图改变这个世界,最终黯然离世且心血被人篡改,裴越脑海中就情不自禁地浮现“风骨”二字。 然而当他打开《论书》,看着第一页上林清源的自述,脸上的表情不禁越来越精彩。 只见裴越嘴巴微张,双眼瞪圆,满脸不敢置信,又透着荒唐之意。 首页写着寥寥几句话:初学文,三年不中。改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乃从商,一遇骗,二遇盗,三遇匪。遂躬耕,一岁大旱,一岁大涝,一岁飞蝗。乃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裴越仰头望着天上的星光,夜幕之上仿佛有位老人正得意地看着自己,布满沟壑的面庞上满是看透红尘俗世的狡黠和智慧。 这段充斥着黑色幽默的文字他在前世见过很多次,甚至曾经笑言将来死后要将其作为墓志铭。 不成想他在前世压根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穿越时空来到这个世界,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那座国公府,在这里展开属于他的旅途。 原本以为此生便是如此,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通过那位老人之口带来前世温暖的春风,让他这个孤独的异乡客有了些许慰藉。 裴越凝望着头顶的星空,举起右手晃了晃,强忍着心中的伤感轻声道:“前辈,你好。” 1006【今月曾经照古人】 这本《论书》除开首页上那段近乎自嘲的玩笑之外,林清源在后面彰显出他极其广博的学识和针对许多领域的深刻见解。 以裴越如今的水准来看,林清源的文字功底相当深厚,对于诸多经史子集的注释和阐述令他自愧不如。此时他不禁想起当初裴贞所言林清源提出的那个构想,即建立具备实权的内阁和监察机构,逐步削弱皇帝手中的权力,形成一个简易版本的虚君实相与三权分立。 在这本《论书》中,林清源的著述大概能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借助这个世界各位先贤的著作分析历代王朝的得失,第二部分则是他自己思考之后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 裴越敏锐地发现,第二部分的内容存在一定的缺失,想来应该是开平帝提前删去,毕竟从现有的片段来看,林清源的某些方法对于天家来说委实大逆不道。 不对—— 这本书既然一直存于皇宫内,兼之林清源在大梁立国前夕便去世,第二部分的那些内容肯定是高祖皇帝所删。林清源究竟是因病去世还是死于意外,裴越暂时无法确定,但有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便是高祖对林清源的态度大抵可以用爱恨交加来形容。 这位国士帮他确立大梁的根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分歧越来越大,渐至无法转圜的地步。以至于林清源过世后,高祖极为罕见地显露出任性的一面,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举动便是将太史台阁改得面目全非,连主官的名称都莫名其妙。 裴越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全然不在意夜色愈发寒冷,当他看到第三部分时,双眼猛然亮了起来。 “……古人铸鉴,鉴大则平,鉴小则凸。凡鉴洼则照人面大,凸则照人面小。小鉴不能全视人面,故令微凸,收人面令小,则鉴虽小而能全纳人面。仍复量鉴之小大,增损高下,常令人面与鉴大小相若。” 裴越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段话并不晦涩难懂,从字面意思来看显然是讲凸面镜和凹面镜。 他紧紧地盯着纸上的内容,继续往下看去。 “……东陵境内有黑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裛之,用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 这是石油? 东陵这个地名有些耳熟,裴越一时间想不起来,但这个并不重要,因为这条记载里最重要的便是关于石油的描述。 他忽然想起林清源故居中发现的打火机,难道这位真是老烟枪? 可是以大梁目前的发展水平来看,想要从石油中分离出煤油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者他上哪儿去找烟叶? 等等…… 裴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能理解林清源用这个世界的行文方式记录下这些信息。想来这位先行者多半是存着一个非常宏大的构想,一方面在朝堂格局上推行长久之策,另一方面利用他的所学润物细无声地改变这个世界。 而后者恰恰是裴越的弱项。 他并非理工科出身,掌握的知识比较有限,能够捣鼓出来的东西顶多是蜂窝煤、硝石制冰和黑火药之类,这还得多亏他前世看过一些类似的文章。如果想要真正提升黎民百姓的生活水平,林清源所著《论书》中的第三部分于他而言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补充。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裴越已经逐渐触摸到权力的顶峰,席先生在南境依照他的构想稳步铺展祥云号的网络,灵州那边亦是有声有色,倘若再有林清源的遗泽襄助,自然称得上如虎添翼! 但裴越此刻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 因为他手中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 “你大爷的,居然跟我玩这一手!” 裴越忍不住骂骂咧咧,这卷誊抄本显然不是《论书》的全文,因为第三部分仅仅只有两页。 从前两部分详尽完整的内容来看,这本书是林清源呕心沥血的杰作,几乎囊括他的治学之道、治国之术和济民之法。关于林清源对于朝堂体系的构想,裴越并不是完全赞同,因为他对这方面的研究比较多,能够冷静克制地看待这个问题。 在现有的社会生产力制约下,盲目改变社会体制是非常危险且冒失的尝试。 但林清源的济民之法于他而言格外重要,这是对祥云号的发展极其有效的补充。 誊抄本偏偏缺失了后面的内容。 裴越终于回过神来,开平帝既然知道他的身世,或许认为他在商贾之术的造诣和异于常人的想法遗传自林清源,故而特地送来这本书,让他瞻仰一番先祖的荣光。与此同时,开平帝肯定觉得裴越对第三部分最感兴趣,于是将这部分内容删去,裴越想要一窥全貌只能回京都找他。 如此一来,裴越便不能坐视开平帝陷入危险之中。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吗? 裴越右手紧紧握着书卷,在廊下不断踱步,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开平帝如果需要他出手对付王平章,怎么可能千方百计让他离开京都?蛮族的确是个大麻烦,但以韦睿和唐临汾的能力和性情,二者联手完全可以互补,再加上藏锋卫战无不胜的士气和实力,想要解决这个麻烦并非异想天开。 当时开平帝坚持要让他离京北上,如今又要用这本残缺的《论书》引诱他回京,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裴越心中猛然冒出一个不详的念头。 他望着手中的誊抄本,难道说后面的内容早已遗失? 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裴越抬头望向北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此番深入荒原,不仅要面对蛮族设置的陷阱,更要提防身后射来的冷箭。 但他无所畏惧。 …… 千里之外的京都。 深夜时分,宫中依旧灯火辉煌。 御书房中,开平帝坐在御案之后,手中捧着一本古籍,正是裴越念念不忘的全本《论书》。 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垂首肃立,用一种平静和缓的语气讲述着近几日以来都中的动静。 开平帝面色淡然,唯有在听到“襄城侯萧瑾”这五个字时双眼微眯,待陈安禀报完毕之后,他没有追问这些消息的细节,反而出人意料地问道:“你可知道林忠武公?” 忠武便是林清源的谥号。 陈安点头道:“陛下,臣非常敬佩林忠武公。” 开平帝放下书卷,悠悠道:“那你又是否知道,裴越是林清源的玄孙?” 陈安愣住,皇帝的语气轻描淡写,但他足足花了几息时间才反应过来,旋即脸上浮现震惊的神情。 开平帝显然没有兴趣为他解惑,继续说道:“朕一直有种感觉,当年高祖皇帝之所以容不下林清源,并非他功高震主或者图谋不轨,而是林清源并无对天家的敬畏之心。” 陈安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滴,果真是伴君如伴虎,这等隐秘谁愿意知道? 所谓秘密,很多时候都会变成索命的毒药。 开平帝凝望着远处的灯烛,缓缓道:“裴越从某些方面来看很像林清源,同样才华横溢,同样胸怀苍生,但是朕不希望他步其先祖后尘。” “这一次,便是朕对他最后的考验。” 1007【明知山有虎】 “你叫张德?” “回侯爷的话,小人就是张德。” “何方人氏?” “小人是化州归德府渔阳县刘家庄人。” “原先在北山兵站当差?” “是,侯爷。小人四年前从军,操练半年之后被安排到北山兵站,然后一直没有换过地方。” “说说你这段时间的经历。” 九里关内的临时节堂中,小卒张德分外局促地坐在最下首。他身上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脸上的伤势也由郎中做过处理,与两天前逃到关内时的凄惨模样截然不同。 即便已经逃脱蛮人的控制,他说话时的语调仍旧带着颤音,浑身上下都透着紧张的情绪。因为堂内除了他之外,还坐着两排气势煊赫目光锐利的武将,至于那位年轻但又不怒自威的中山侯,张德压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裴越看着他坐立难安的模样,稍稍放缓语气道:“不必紧张,从头说起。” “是,侯爷。” 或许是感受到裴越温和的态度,张德逐渐镇定下来,便从他们那支小队在河边遭遇蛮人、队正刘古和顾思安舍身为同袍创造撤退的机会讲起,而后一直说到他们被蛮兵追上、众人转身断后让陈丹一个人逃命。 因为是将近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再加上张德的口才不佳,一路说下来难免磕磕绊绊,可这并不影响众人听清楚当时的状况。尤其是在说到那些同袍战死的境况时,张德已然眼中含泪,脸上的神情因为悲痛和愤怒略显狰狞。 “……刘大和老顾死的时候小人没有多看,因为蛮人追得很紧。当时我们想着总得活下来一个人,得让兵站和大营那边提前做好准备。陈丹为人机灵,平时也很谨慎,所以我们拼命挡住蛮人的追兵,让他逃了回去。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小人和杨定被蛮人首领打晕,等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在荒原上。” 张德用力擦了擦眼角,勉强保持平静。 裴越脑海中浮现杨应箕古板冷肃的面庞,不禁轻叹一声问道:“杨定现在还活着吗?” 张德微微一窒,然后满面愧疚地道:“小人不知。” 众将神色各异,韦睿面无表情地问道:“张德,你是怎样逃出来的?” 张德沉重地说道:“蛮人抓了很多我们的人,有边境村镇的百姓,也有各处被打散的兵卒,至少有两三千人。他们只给我们极少的食物,尽量不让我们冻死饿死。小人和杨定商量过后,总觉得这样下去迟早是死,于是就暗中联系了部分人,在十多天前的深夜发动反抗,杀死几个蛮人之后就一路往南跑。” 韦睿冷静地推断道:“然后蛮人紧追不舍,包括杨定在内的人将食物留给你,他们被蛮人抓了回去,而你顺利逃了出来。” 张德面上浮现一抹不太自然的神情,点头道:“是的,将军。” 他出身卑微不假,却不是陈显达那样一根筋的性情,相反颇有几分小人物的敏感,从韦睿的神态和语气中察觉到对方意有所指,至少不是很信任他。 张德只能被动接受,一方面是对方并未挑明质疑,另一方面则是身份差距太大,虽说裴越让他坐着,他在堂内依旧没有主动开口的资格。 坐在韦睿对面的唐临汾开口问道:“蛮人将你们带到了什么地方?” 张德想了想答道:“回将军,小人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但是感觉蛮人对那里充满敬畏之心。那里位于九里关的东北方向,距离大概四百多里,气候不是特别寒冷。小人记得那里背靠山峰,北面是一片谷地。” 唐临汾又问道:“你是否还记得去那里的路线?” 张德点头道:“小人记得。当时小人与杨定及其他人商议,无论最后谁逃了回来,一定要记住沿途的地形。侯爷,各位将军,蛮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简直当做奴隶牛马一般,稍不顺意便是拳打脚踢。进入荒原的路上,他们活活打死我们数十人,而且……而且还有很多女子被掠去,她们……” 他默默攥紧拳头,已经不忍再说下去。 裴越沉声道:“辛苦你了。且先下去歇息休整,过几日还需要你为大军引路。” 张德感激应下,然后迟疑片刻,鼓起勇气问道:“侯爷,还要等几天才发兵吗?” 裴越道:“你有什么想法?” 张德连忙道:“小人不敢有想法,只是担心荒原上的同胞支撑不住,而且小人觉得杨定应该还活着,如果早些发兵或许还能救下他。” 裴越点点头,淡然地道:“出兵荒原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很容易陷入危险的境地。你且稍安勿躁,不必焦急。” “是,侯爷。” 张德躬身行礼,然后一步步退出节堂。 待其退下之后,新任泰安卫指挥使唐临汾沉声道:“侯爷,卑职认为张德所言之地极有可能是坚昆部蛮人的老窝。我们不若以精兵数千发起突袭,大军随后掩护,在蛮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战击溃其主力。即便不能全歼对方,至少可以救回那些被掠去的大梁子民。” 裴越沉吟不语。 韦睿摇头道:“侯爷,卑职觉得此举略有不妥。” 唐临汾抬眼望着比自己年轻一些但似乎更受裴越器重的韦睿,平静地问道:“韦兄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 韦睿摇摇头,语气凝重地说道:“我只是不太相信这个人。” 唐临汾微微皱眉道:“张德?” 韦睿看了一眼沉思中的裴越,缓缓道:“张德的身份应该没有问题,毕竟北山兵站的人没有全部壮烈,我们随时都可以找人查证。可是按他所说,那个地方距离九里关接近四百里,诸位可曾想过这段路程有多么艰难?他要应对的不仅仅是荒原上的恶劣气候,还有那些凶残猛兽的威胁,如是种种,他竟然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九里关,且身上并无过重的伤势。” 孟龙符颔首道:“的确,这不是四十里而是四百里,张德能逃回来令人难以置信。再者,他先前说蛮人每日只供给不让他们饿死的食物,那么其他人肯定也无法给他留下太多食物,他总不能饿着肚子在荒原上坚持十天之久。” 堂内共有六名武将,刚好一边三人。 唐临汾冷峻的目光从对面逐一扫过,从陈显达、孟龙符最后停在韦睿脸上,淡定地反驳道:“韦兄,我们永远不能低估麾下将士的勇气和毅力。从张德的眼神可以明显看出他对蛮人的恨意,这一点做不得假。至于你提出的几个疑问,首先蛮人不可能对数千人登记造册,少一两个人定然注意不到,再者其他人既然敢拼死一搏,肯定不会出卖张德。” 他稍稍一顿,胸有成竹地道:“方才张德已经承认,在被蛮兵追上之前,其他人便将食物给了他,让他孤身南逃。而且他常年生活在边境苦寒之地,在荒原上找到一些猎物果腹应该不难。” 坐在他右手边的傅弘之略显为难。 虽然都是裴越的心腹,但北营各卫的竞争势头早已显现,泰安卫对藏锋卫的地位和待遇无比羡慕,唐临汾和韦睿这两位指挥使难免会产生争执。好在两边都知道顾全大局,并未出现毫无意义的内耗。 傅弘之出身南营,与韦睿等人情同手足,可如今他毕竟是唐临汾的副手,而且私心里也认可唐临汾的判断,沉默片刻之后附和道:“我觉得唐指挥说的没错,更重要在于张德完全没有背叛的理由。蛮人从来没有踏足归德府境内,不可能抓住他的家人,又有什么手段胁迫和逼反张德?” 陈显达不禁埋怨道:“老傅,你这样很不厚道啊。”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裴越忽地抬头看向他。 1008【偏向虎山行】 陈显达倒也不至于太蠢,而且这些年时常被裴越敲打,此刻望见他肃然的目光,犹如应激反应一般起身垂首道:“侯爷,末将错了,不该胡言乱语,稍后就去自领军棍。” 他其实在说出那句话后立刻便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因为话中含意显然是当着裴越的面拉帮结派。 有人的地方便有亲疏远近,这一点乃是人之常情,但是说话要分场合。今日乃是决定攻打蛮人策略的重要军议,傅弘之身为泰安卫副指挥使,站在顶头上官唐临汾那边没有任何问题,可陈显达的话显然是仗着往日的交情,明示他立场不对。 裴越淡淡道:“二十军棍,暂且记下,等战事结束之后一并发落。” 陈显达松了口气,他心甘情愿接受军法惩治,唯独不想耽误去荒原上杀蛮人,于是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行礼道:“多谢侯爷宽宥。” 裴越懒得搭理这个夯货,对其他人说道:“你们继续。” 被陈显达这么一打岔,韦睿已经理清自己的思绪,冷静地说道:“临汾兄,你的判断不无道理,但是眼下蛮人悉数退回荒原,边境上暂时没有危险,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慎重。如果张德说的地方离边境不远,我完全赞同你的想法,但四百里的路途已经深入荒原,那是蛮人的地盘。” 唐临汾缓缓道:“可我们终究要进入荒原,如此才能彻底解决蛮人的隐患。” 韦睿反驳道:“没错,我们早晚会进入荒原,在此之前理应弄清楚荒原的大致地形和蛮人部落的近况,而不是因为一名小卒真假难辨的情报就贸然杀过去。” 唐临汾摇头道:“战场上机不可失,一旦蛮人察觉到我们的意图,继续往极北之地撤退,我们取胜的难度就会变得更大。” 韦睿寸步不让地道:“话虽如此,可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呢?” 唐临汾微微皱眉道:“我方才说过了,张德没有任何通敌叛国的理由,他的同袍大多战死,陈丹已经脱离险境,只剩下一个生死未卜的杨定。你我都在北营为将,理应清楚杨应箕杨经历的品格和性情,他的儿子绝对做不出卖国求生的举动。既然如此,蛮人根本没有拿捏张德的手段,就算张德在被俘时有过委曲求全,也不可能在回来后继续做蛮人的棋子。” 韦睿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此刻亦觉得唐临汾的分析有几分道理,只是直觉告诉他张德的出现很有问题。 这时一个略显忐忑的声音打破堂内的沉默:“侯爷,唐指挥,韦指挥,末将有几句话想说。”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是傅弘之的右手边坐着那位,此番离京之前被裴越提拔为泰安卫副指挥使的年轻人。 他叫崔猛,乃是西宁伯崔护之子,开平四年随南营老卒一并调入裴越麾下。 从藏锋卫的一名普通骑兵到如今的副指挥使,崔猛跟随裴越经历西境战事和南境之战,前后大大小小十余战,斩获不少军功,军职亦是不断攀升。 裴越颔首道:“说。” 崔猛心中很紧张,恐怕只比先前的张德稍微好些,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军议。 稍稍平复心境之后,他鼓起勇气说道:“今天早些时候末将去拜祭九里关战死的同袍,又在关内走了一圈。如果没有内应,蛮人绝对无法攻破这座雄关。末将觉得很古怪,蛮人究竟是怎样做到这一点,他们有什么本钱吸引咱们的人做内应?” 一言既出,余者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崔猛缓缓道:“所以末将心里就在想,既然蛮人能够在九里关中发展出内应,那么他们肯定不会漏过边境上的兵站,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边境兵站一直是防范蛮人的第一道防线。” 虽然他是泰安卫的副指挥使,这番话却是逆着唐临汾的想法,反而佐证了韦睿的分析。 韦睿面上并无得色,他沉吟道:“如果张德真是蛮人的内应,此番是带着蛮人交代的任务而来,他肯定会将我们引进蛮人的陷阱里,侯爷——” 裴越抬手拦住他的话头,扫视众人后说道:“张德是不是蛮人的内应不重要,你们只需要知道,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蛮人的阴谋。” 众将面露不解之色。 裴越平静地解释道:“张德能逃回来与他自己无关,你们所言路途遥远或者足够他撑过七八天的食物都不是重点。像蛮人这样生活在荒原上的族群,他们或许不懂在我们看来司空见惯的道理,可是在狩猎这种事上必然强过我们。那两三千名大梁子民便是他们的猎物,对于放跑猎物就会饿死的蛮人来说,他们绝对不会任由张德跋涉数百里逃回来。” 他顿了一顿,一字字道:“出现这种状况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蛮人故意放他回来。” 唐临汾心中一震,沉声道:“所以张德才能问心无愧,表现得毫无破绽,可他只要记得那个关押同胞的地方,再带侯爷前往那里,无形当中就做了通敌叛国的蠢事。” 韦睿亦道:“好狠的计策。” “这只是我的判断,不过从蛮人开战以来的表现看,他们有这样的心机不算奇怪。”裴越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继而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地方极有可能是死地。” 韦睿道:“侯爷,卑职建议先让游骑前出探查,至少要弄清楚荒原的大概地形,如此才能做到反制敌人。” 裴越笑了笑,他感觉到心中的热血尚未冷却,纵然这大半年来沉湎于权力争斗之中,一旦真正来到战场上,那抹熟悉的感觉再度回到体内。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游骑当然要派,但那是为了大军探路。无论是否蛮人布下这个局,我们都必须一脚踩进去。” 韦睿便不再做声,反倒是唐临汾劝道:“还请侯爷坐镇九里关,此战交给卑职和韦兄便是。” 裴越当然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而且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并不需要亲自上阵,那样很容易让麾下的武将分心。 但他思忖过后,摇头道:“藏锋卫随我出征。” 众人尽皆想要劝阻,裴越不容置疑地道:“我不去,蛮人不会出手。” 这句话里蕴含着太多的深意,韦睿等人的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裴越看着藏锋卫三位武将说道:“你们下去准备吧。” “遵令!”三人起身行礼。 裴越又道:“弘之和崔猛也去帮忙,临汾留下。” 唐临汾依旧保持着冷静,只是隐约意识到自己将要肩负起极其重要的职责。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着。 良久之后,唐临汾面色凝重地应道:“卑职谨记在心。” 裴越抬手拍拍他的肩头。 …… 开平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中山侯裴越亲领藏锋卫,大军直入荒原。 1009【局中人】 化州,归德府城。 宣化大营副帅郭林喜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他遵照裴越的安排重新调整各地兵力分配,裁撤一千余里边境线的绝大多数兵站,组成以关隘和城池为主的重点防御体系。如此可以尽量避免在裴越领兵出征的时候,被蛮族抓住机会越境偷袭大城。 与此同时,他还得负责与化州刺史府接洽,将裴越需要的各种辎重物资准备妥当,分批送往庆龙府和九里关。如今裴越不仅手握临时节制北境三州之权,还有皇帝旨意和两府照会作为倚仗,无论郭林喜还是各州刺史,压根不敢敷衍他的命令。 夕阳西斜之时,亲眼看着最后一批物资离开府城送往庆龙府,郭林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伯爵府。 府中清客名唤谢怀静者,早早便在大门外恭候,面上微露焦急之色。 郭林喜淡淡问道:「人在何处?」 谢怀静压低声音答道:「门下将其安置在书房中,未曾引起旁人的注意。」 郭林喜应了一声,然后径直前往书房。 一名年约二十余岁的精干男子见到郭林喜后,立刻单膝跪下行礼道:「卑下参见伯爷。」 「不必多礼。」郭林喜走到书桌后坐下,盯着那人问道:「北面情况如何?」 年轻人答道:「禀伯爷,中山侯于前日清晨率藏锋卫离开九里关,因为伯爷叮嘱过不要靠近那支骑兵,所以我们的人只能远远看着。中山侯领军出关后,泰安卫指挥使唐临汾和两位副指挥使便返回庆龙府的浑源县城。」 郭林喜面色沉静,若有所思地问道:「中山侯带着藏锋卫进入荒原,然后泰安卫一万余人依旧驻扎在浑源县?」 年轻人点头道:「在消息回传之前确是如此。四月二十五日,即中山侯领军出征的前一天,他在九里关内召开一场军议,与会者除藏锋卫和泰安卫的主将之外,还有一名从荒原上逃回来的边军小卒。我们的人担心暴露行踪,暂时还无法打探那小卒的底细。」 「不用探了。」郭林喜摆摆手,平静地说道:「你们做的很好,接下来将精力放在浑源县,无论泰安卫有何举动,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遵令。」 「泰安卫中那个名叫傅弘之的副指挥使极擅训练斥候,此人曾经为裴越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们一定要格外小心谨慎,不可被对方识破行踪。」 「是,伯爷。」 「下去罢。」 郭林喜抬手轻捏眉心,面上倦色难掩。 谢怀静先是走到外面对守在廊下的亲兵叮嘱几句,然后返回书房顺势关上房门,关切地道:「伯爷,要不要先歇息片刻?」 郭林喜不置可否,转头望着墙上悬挂的边境地图,语调晦涩地道:「不瞒你说,自从迈出那一步后,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常有患得患失之感。如今木已成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按理来说不应踟蹰不前,可我始终觉得接下来的局势福祸难料。」 谢怀静心中暗叹,当初郭林喜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曾极力劝阻,只可惜最终还是无法打消这位宣德伯心中的执念。 事到如今,他身为清客当然不能亦不敢幸灾乐祸,只能斟酌道:「伯爷,门下在想要不要给都中那位说一声,以免哥舒意强行攀咬伯爷。」 郭林喜沉吟道:「哥舒意肯定怀疑是我出卖了他,将大军的行进路线告诉蛮人,否则他不会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坚持要见裴越。你不必担心,都中那位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再者以哥舒意败军之将的身份,又没有真凭实据,陛下和朝堂诸公怎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谢怀静颔首道:「伯爷目光如炬,一眼便能看穿问题的本质。门下还有一件事不 解,哥舒意既然将心中所疑告知中山侯,缘何他没有找伯爷问个清楚?」 郭林喜回想起那天在城外与裴越的见面,不禁冷声道:「因为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在哥舒意抵达之前,裴越便令我坐镇此处负责后勤杂务,言下之意他不仅不信任我,而且不信任宣化大营所有的将士,他只信任从京都带来的两卫兵马。」 谢怀静迟疑片刻,终究直言道:「伯爷,虽说魏国公做出过种种许诺,可是裴越简在帝心,又与大皇子相交莫逆,如果他死在荒原上难免会掀起惊涛骇浪。门下以为,是否可以暂退一步,至少让他保住性命——」 郭林喜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裴越必须死。」 谢怀静微微一窒,他其实一直很好奇王平章究竟有怎样的魔力,竟然能够让身边这位心高气傲的宣德伯如此死心塌地。 郭林喜见状不由得失笑道:「魏国公确实帮过我不少,如果没有他的暗中襄助,我也很难越过那道门槛,从指挥使升为副帅。可这些年我也还了很多,光是送去都中魏国公府的银子就有一百多万两,因此我不必像有些人那样一心一意做他的鹰犬爪牙。」 谢怀静愈发不解地道:「既然如此,伯爷何不暂时忍让,任由中山侯在荒原上取胜几次。我们先前将哥舒意的行军路线告知蛮人,此事影响不大,而且哥舒意不可能有证据,朝廷不会因此大动干戈。可若是裴越死在荒原上,门下觉得朝廷肯定会一查到底。」 郭林喜幽幽道:「裴越不死,蛮族就会覆灭,届时宣化大营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连大营都会裁撤,我又如何自处?这几年费心筹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怀静面露纠结,他知道以郭林喜的资历只能占住宣化大营这一亩三分地,基本没有办法去和军中其他实权勋贵争锋。 郭林喜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沉声道:「其实最好的结局是裴越取胜然后蛮族元气受损,他带兵返回京都,北疆依旧需要大军镇守。如果他能这样做,我也不至于要走这步棋,可是你我都知道,裴越行事历来不留余地,他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彻底铲除蛮族。」 谢怀静认可他的判断,但问题在于这样行险犹如身处悬崖之畔,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殃及家族的下场。 沉思片刻后,他满怀担忧地道:「伯爷,门下还是觉得此举过于凶险,毕竟中山侯领兵之能世人皆知,万一他能从荒原上全身而退,事后必然会对您下手。」 郭林喜冷笑两声,缓缓道:「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裴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处境艰难朝不保夕的定国庶子。此人年纪轻轻就爵高位显,已然变得无比自信,甚至是目空一切的自信。他以为荒原和内陆无甚差别,还觉得蛮人就像山匪一般,因此才武断地将边军排除在外,只带着万余骑兵就敢深入荒原。」 他顿了一顿,面色阴沉地道:「我知道藏锋卫是百战之师,这些年从无败绩,连南周平江陷阵营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可是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骄兵必败!」 谢怀静忽地想起一件事,不由得惊叹道:「原来伯爷早在两年前就在筹谋今日之局!」 郭林喜悠悠一叹,眼神格外复杂,轻声道:「其实这个局并非是为裴越而设。」 1010【丧钟为谁而鸣】 郭林喜身边养着不少幕僚清客,真正谈得上信任者仅有谢怀静一人。 即便如此,他还有很多秘密不为其所知,或者说谢怀静看见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不知是这盘棋到了中盘,有些暗手没有再隐瞒的必要,还是郭林喜心中的压力太大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他稍稍迟疑之后继续说道:「荒原那处死地,原本是为谷梁准备的。」 谢怀静讶然道:「广平侯?!」 郭林喜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说道:「很多人都以为哥舒意是魏国公的人,毕竟他委实算不上武勇之辈。或许连哥舒意自己都这样认为,不然很难解释像他这样的庸才能够跨过那道天堑,从指挥使摇身一变成为边营主帅,爵位亦是步步高升。」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不屑地道:「没有魏国公的暗中支持,他凭什么拥有这样的际遇?」 谢怀静赞同地道:「魏国公这一手怕是连陛下都瞒了过去。」 郭林喜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位丰城侯李炳中?其实这是相似的路数。正因为李炳中能力不足,陛下才会放心他以魏国公心腹的身份执掌五军都督府。像这样的人根本无法起到掌控大局的作用,陛下若是想对魏国公下手,反而可以利用李炳中的破绽顺理成章地威胁到魏国公。」 谢怀静恍然大悟道:「难怪李炳中被免去官职之后,魏国公并未替他争取,而且四皇子谋逆时也未曾提醒他。」 郭林喜目光幽深,轻声道:「四皇子谋逆的时候,魏国公跟随陛下出了京都,而且在陛下昏迷之后佯装被迫将大权让给裴越,从头到尾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李炳中参与谋逆显然牵连不到他。也就是在四皇子谋逆失败之时,魏国公派人找到我,让我开始逐步收起他在荒原上埋下的伏笔。」 谢怀静很快便想到一个令他震惊的可能,颤声道:「魏国公原本想要对付的是广平侯,那岂不是说明他真正的目标其实是……」 他压根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如今军中对立之势已成,王平章和谷梁各自握着西府的一部分权柄,虽说他在军中的根基更加深厚,但谷梁那边有裴越的强力支持,双方大抵能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开平帝高高在上,只要居中裁决再加上偶尔偏向弱势的那一方,便能牢牢掌控住大权。 可要是谷梁死在荒原上,军中格局瞬间就会失衡,王平章坐拥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底蕴和人脉,以开平帝一心想要平定天下的执念而言,恐怕也会陷入投鼠忌器的境地。 但是王平章只要迈出那一步,意味着表面上的平静将会被打破,双方都会失去转圜的余地,接下来必然会刀刀见血。 郭林喜缓缓道:「魏国公这样做亦是出于无奈,因为陛下要的不仅仅是他的左军机一职,还打算完全消除王家在军中的影响力。我们这位陛下雄才大略,兼之如今西吴和南周渐露败亡之象,他怎会错过解决军中门阀的机会。」 谢怀静感慨万千,只叹朝局纷繁复杂如雾里看花,若非郭林喜主动说起这些关键之处,他根本看不明白其中蹊跷。 想起已经领军进入荒原的裴越,谢怀静忽觉有些牙疼,提醒道:「伯爷,裴越麾下的藏锋卫实力强大,蛮人恐怕很难成事。就算他轻敌大意落入陷阱,只要及时撤退就很有可能逃出生天。」 郭林喜面色淡然地道:「当初你劝我不要跟着魏国公一条道走到底的时候,还问我为何这么多年坐视哥舒意高我一等,为何不早些将他从主帅的位置上拽下来。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像哥舒意这般志大才疏的人,站在我身前便是一道屏障,只有借助他的掩护和遮挡,我才能从容安排一切。」 谢怀静适时道:「伯爷高瞻远瞩,门下愧不能及。」 郭林喜笑了笑道:「你我相交多年,倒也不必如此小意。宣化大营员额五万,这些年哥舒意通过我造出八千份空饷。我给了他大头的份额,但这不意味着我也要学他那样喝兵血。简而言之,宣化大营的实际兵力不止四万两千人,还有一部分藏于暗处,你猜猜这些人如今身在何处?」 谢怀静震惊地道:「荒原?!」 郭林喜悠悠道:「所谓死地,当然不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蛮人身上。裴越太过自信,而且兴安府城那一战多半会让他低估蛮人的实力。等他和蛮人交上手之后,以他过往表现出来对军功的渴望,势必会拼尽全力。」 谢怀静面露喜色道:「无论他能否击溃蛮人,伯爷的后手都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郭林喜此刻依旧能保持平静,微笑道:「不仅如此,我今日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替我完成最后一步。」 谢怀静终于明白过来,他没有迟疑犹豫,起身拱手道:「门下走投无路之时幸得伯爷收留,这十余年更是无比赏识器重,门下愿为伯爷赴汤蹈火。」 郭林喜站起身来,郑重地道:「如果不是为了杀死裴越,我亦不愿让你冒险,但如今已是至关紧要之时,必须要借助你手中双刀的暴戾之气。」 谢怀静颔首道:「伯爷放心,即便裴越能击溃蛮人,能侥幸从伯爷预备的后手中活下来,门下也一定会将他的首级带回来。」 郭林喜欣慰地道:「好,很好。府中那些人我养了这么多年,一直是由你统管,便将他们都带去罢,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把握。」 谢怀静道:「门下领命!」 郭林喜抬手按在他的肩头,正色道:「多谢。」 谢怀静摇摇头,忽而问道:「伯爷,门下心中有个疑惑,不知当问与否。」 郭林喜温和地道:「但问无妨。」 谢怀静凝望着对方的双眼,放缓语调问道:「伯爷想要杀死裴越,仅仅是因为他一心要铲除蛮族,以致将来北疆不需要设立大营吗?」 郭林喜想了想,坦然道:「他不死,我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片苦寒之地。蛮人是否存在,影响的是我能否保住边营主帅的军职。裴越是否还活着,关系到我将来能否更进一步。怀静,我不瞒你,历经百年岁月,大梁军中阶层早已固化,像我这种出身寒门的武勋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核心。我不止是想要用裴越的人头做进身之阶,更想利用这个机会改变这一切。」 谢怀静略显迟疑地问道:「伯爷,蛮人如果势大——」 郭林喜截断他的话头,坚定地道:「有些事情不止裴越能做。我只是在利用蛮人,不会给猎骄靡站稳脚跟的机会。裴越死后,我自然会起兵杀尽蛮人为这位一等国侯复仇。」 「门下明白了。」迎着对方诚恳的目光,谢怀静轻声道:「伯爷放心,门下定然拼死而为。」 郭林喜再道:「多谢!」 谢怀静微微一笑,行礼告退。 离开这座表面上其貌不扬的伯爵府,行走在府城内宽敞的大街上,谢怀静脑海中想的不是接下来要应对的杀局,而是从小到大那一幕幕往事。 「咚——咚——咚——」 耳边忽然响起悠扬雄浑的钟声,谢怀静看了一眼渐渐昏暗的天色,知道这是城北报恩寺中僧侣敲响那座久负盛名的大钟。 在府城中生活了很多年,谢怀静早已听惯这钟声,今日亦没有任何古怪之处,可他的心跳却随着钟声渐渐加快。 似有不详之意。 迎面朔风如刀,谢怀静不由得紧了紧衣裳。 1011【荒原之晨】 天地一何阔,山川杳茫茫。 对于中原王朝而言,荒原象征着环境恶劣的不毛之地,毫无踏足和占领的价值,自然不会投去关注的目光。譬如珍藏于江北傅家天一阁中的《太平寰宇记》,这是由十余位先贤花费数十年时间写就的地理志,几乎囊括世间各地的风土地貌,但其中关于荒原的描述寥寥无几。 这样一片东西长二千余里南北宽三千余里的广袤地域,千百年来安静又孤独地坐落于大陆极北之处。 此地何时出现人类的足迹已不可考,因为蛮人没有可以记载历史的文字,记忆便会存在许多偏差。其实最初的时候他们也曾拥有过,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岁月的流逝,一些技能逐渐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对于他们而言生存才是最大的挑战,先人的事迹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保存下来。 猎骄靡时常会想起父亲多次讲过的那个故事,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先祖们被披甲执锐的敌人强逼离开温暖的家园,一路北上直到进入荒原,敌人希望他们在这里遭受世间最残酷的惩罚,活活冻死他们从而震慑其他人。 所谓“坚昆”二字,在千余年前他们的文字中的含义是“被流放的贱民”。 当时那些南方的贵族们肯定想不到,蛮人的先祖们顽强地存活下来,并且在气候严寒的荒原上找到种种有助于生存的办法。 一千多年以来,每一位有见地和胆识的蛮族首领心中都存着相似的梦想,那便是回到南方温暖的家园,从此繁衍生息,享受和平安宁的生活。然而中原王朝虽然对荒原没有兴趣,却不会忘记生活在这里的蛮族。 他们在边境上建立兵站和烽火台,更远一些的地方驻扎着数量众多的军队,犹如在天地之间竖起一道高墙,禁止他们眼中的野蛮人越境南下。其实对于蛮人而言,他们面临最大的困难不是那些兵站,而是自身内部的争斗和厮杀。 先祖们本就分为许多派系,荒原上勉强适合居住的地方分散又稀疏,故而在漫长的岁月中,明面上的团结也化为虚有,他们分裂成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在广袤的荒原上各自占据一片地域。为了争夺有限的食物和资源,这些部落之间不断发生着战斗。 被隔绝于荒原之上,无法冲破那道无形的高墙,只能自相残杀,通过削减生命的手段存活下来。 似绝境中的野兽。 猎骄靡从小便展现出异于常人的智慧,兼之拥有与生俱来的神力,在部落中威信极高,从父亲手中接过首领的大权亦无人质疑。但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族人们崇敬的目光从未让他迷失,因为他从父辈的口中知道先祖的故事,知道荒原上蛮族凄惨的境况,他想要改变这一切。 命运的转折发生于四年前,如果按照大梁的纪年方法,那便是开平四年之初。 其时谷梁离开京都,被开平帝任命为成京行营节制,显而易见即将成为大梁军方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裴越的祥云号已经启程,而他本人选择蛰伏于郊外绿柳庄中,在席先生和叶七的陪伴下努力提升自己。 刚刚成为坚昆部首领的猎骄靡生平第一次见到来自南方的人类,他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对方来到荒原的用意,可是对方带来的礼物却让整个坚昆部陷入狂欢。 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学习南方的文字,然后逐渐能够读懂那位使者送来的信件。 去年年初,保持三年蛰伏状态的坚昆部终于亮出獠牙,猎骄靡以三千勇士加上学到的兵法谋略,用将近一年的时间降服荒原上大多数部落。 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蛮族终于被捏合成一个强大的整体。 只不过这个整体还不够坚实团结,此刻帐内的喧哗声便能证明。 猎骄靡斜坐在木椅之上,左脚踩在粗糙的扶手上,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望着下方九位体态各异的男人。 除了坚昆部之外,这九人便是原先荒原上较大的部落首领,如今皆已成为猎骄靡的追随者。只是因为荒原族群的特殊性,他们仍旧拥有原先部属的指挥权,算是附庸而非真正的吞并。 “大首领,我们如今抢到了那么多粮食和铁器,还有两千多个梁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是啊,听说梁国大军已经出现在边境上,带兵的将军非常厉害,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 “大首领,我们不如把抢来的东西分了,然后先回各自的地盘藏起来。荒原这么大,梁国军队不可能搜遍所有地方,等他们回去之后,我们再去南方抢一次!” “以后每年都得抢几次,杀他们的男人,抢他们的女人,还有那些粮食铁器盐巴,通通都要!” “大首领,就这样干吧!” …… 猎骄靡放下脚坐直身体,冷厉的目光环视众人,喧杂的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军须靡望着这些鼠目寸光的首领,讥笑道:“你们这些蠢货,连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这次我们杀了梁国那么多人,还抢走两千多人,你们以为梁国的皇帝会当做无事发生?如果这个时候不团结起来,打败那支敢进入荒原的梁国军队,他们就会各个击破,到时候大首领想救你们都来不及。” 有人皱眉反驳道:“军须靡,我听说梁国拥有无数军队,就算我们能打败这一支,那个皇帝就不会派更多的军队来?我们的勇士人数不多,死一个就少一个,这么打下去谁能坚持得住?还有,上次去打那个什么府城,一千多人全都死了,一个都没跑回来,再来几次的话以后连打猎的人都没了!” 军须靡闭嘴不语。 猎骄靡转头望着说话的那位首领,漠然道:“你在质疑我?” 那人只觉得被荒原上最凶残的巨齿兽盯上,心中不自觉地打颤,低下头说道:“大首领,我不敢。” 猎骄靡没有大发雷霆,沉声道:“只要能够打败进入荒原的梁国骑兵,至少在两年之内梁国不会再派军队来到这里。你们不需要知道原因,牢牢记住我的话就行。还有,今天叫你们过来,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而是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 在场的九位首领虽然暗自不爽于归附的事实,可他们都见识过猎骄靡的强大和残忍,此刻不敢公然提出反对,只能低头以示诚服。 猎骄靡将胸前的衣襟松开些许,缓缓道:“这一战必须打,因为我不想再重复以前的生活。对于梁人来说,每一个早晨都是新的一天的开始,可是对于我们来说,从睡梦中睁开眼就要担心今天能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 “只有击败这支深入荒原的梁国骑兵,我们才能震慑梁国的皇帝和大臣,才能拥有更加宽裕的活动空间,才能将抢夺梁国边境变成一种常态。只要打赢这一仗,之前抢来的东西全部分给你们,坚昆部一样都不要。” 他这番话立刻让帐内的气氛热烈起来,那些首领们对视一眼,随即异口同声态度强硬地表示支持。 猎骄靡露出满意的笑容,又道:“那支骑兵很强大,想要杀死他们并不容易,所以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各自为战。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部落的勇士都集合起来,由我统一进行指挥。当然,我允许你们每个人都留下二十名勇士作为护卫。” 他微微一顿,语调陡然沉肃:“有没有意见?” 话音刚落,帐外便出现一群手执大刀的坚昆部勇士,如同猛兽一般盯着里面。 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承受不住压力,起身单膝跪下道:“我愿意誓死追随大首领!” 猎骄靡逐一望过去,每个被他扫到的首领都做出相同的反应。 于是他点点头,朗声道:“很好。” (本章完) 1012【千里之始】 若是抛开恶劣的生存环境,用裴越前世的眼光来看,荒原的风景称得上壮阔绝美。 天地辽远,浮云缥缈,极目望去令人心生震撼。 点缀在大地之上的是山峰、疏林、冻土和两三条奔腾不息的大河,犹如一副信笔勾勒出粗疏线条的画卷,纸面上的波澜壮阔根本无法遮盖,似初升的日光一般喷涌而出。 进入荒原第三天,藏锋卫约莫前行一百五十余里,这样的速度与他们往日的风格大相径庭,仿佛不是要长途奔袭攻击蛮族,而是兴之所至游山玩水。 若是让朝堂上那些年轻的御史们听说这个消息,多半会连夜写出几封文辞辛辣旁征博引的弹劾奏章,在皇帝面前给裴越上上眼药。在他们看来,蛮族袭扰边境残杀军民,九里关内数百将士尸骨未寒,荒原上还有数千子民遭受蛮人的虐待,藏锋卫理应以最快的速度杀过去,将那些残暴的蛮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然而从指挥使韦睿以下,包括两位副指挥使、五位统领、二十五位游击乃至万余士卒在内,没有人质疑裴越的决定。 除去他们对裴越的信任之外,还因为此番藏锋卫不是孤军深入,后面还跟着八千余辅兵和民夫,他们负责运送大军后方的粮草辎重。 张德被安排在先锋前军之内,沿路为那位名叫陈显达的悍勇将军指引方向。 身为宣化大营下属的北山兵站一名小卒,张德从未见识过如此军纪严明的骑兵。宣化大营几年前倒也有一支骑兵,后来据说是朝廷无法供给军马,渐渐便裁撤了事。他曾经也远远看过那支骑兵行军,虽然说不出一个准确的观感,但与眼前的藏锋卫相比,无论军容还是阵型都如天壤之别。 这几天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不敢在人前做出任何评价,好在那位陈副指挥使看似粗豪鲁莽,为人倒还不错,并未因为他的身份便趾高气扬,两人渐渐有了一些话题。 “将军,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我们估计得要十天才能抵达那里。”行军途中,张德找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说道。 陈显达转头问道:“着急了?” 张德叹道:“我担心蛮人会撤回荒原腹心地带,他们这次掠走了很多人。要是让他们顺利撤回去,想要在荒原上找到那些部落很难。” 陈显达赞许地点头道:“你有这份心很好,但是不用心急,因为这是我们侯爷下达的命令。记住,在战场上除了不怕死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时刻听从侯爷的帅令。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必然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张德恭敬地道:“小人记住了。” 虽然他只在藏锋卫中待了几天,却已经非常了解这支精锐骑兵对裴越的崇敬和信服。不同于以前在北山兵站时同袍们对朝廷的敬畏,身边这些人心里似乎只有那位裴侯爷,而且已经达到极其忠心的地步。即便裴越让他们赴死,张德也相信没有人会畏怯退缩。 陈显达又问道:“你逃出来的时候,杨定还活着吗?” 张德答道:“是的,但……我怕蛮人会将愤怒发泄在他头上。” 陈显达望着远方的山峰,一反常态地流露出凝重的神情,沉声道:“我不认识那小子,不过我和他的父亲很熟悉。说实话我不喜欢和他父亲那样的人接触,但是如果每个当官的都像他父亲那样,想必人世间会少了很多冤屈和不公。” 张德神情复杂地道:“杨定没有对我们说过他的家事。” 陈显达咧开嘴角,感慨道:“倒是像他父亲的行事风格。你不用想太多,身为军人只要踏上战场,那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死是活怨不得旁人。” 张德只能将心中的话按下去,勉强笑道:“是,将军说的有理。” 先锋大军后方便是藏锋卫的中军,计有三千铁骑,将裴越和他的亲兵牢牢保护在核心。 “韦睿。” “卑职在。” “游骑可有异常回报?” “禀侯爷,这几天都无异常情况,大军前行途中并未遭遇蛮人探子,也没有发现蛮族部落的生活痕迹。” 裴越不苟言笑地道:“这里属于荒原与大梁接壤的边缘地带,蛮人肯定不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聚居。我们防备他们,他们也必然畏惧我们,尤其是那些小型部落。” 韦睿若有所思地道:“侯爷,卑职这两天反复斟酌,总觉得蛮人的底气有些莫名其妙。” 裴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韦睿冷静地分析道:“如果张德没有说谎的话,蛮人在抢夺大量物资和人丁之后,没有见好就收撤回荒原腹心地带,反而一直停留在靠近边界的地方,似乎是等着我们找过去。以那位蛮族首领前面表现出来的谋略,不应该做出这样的决断。” 裴越俯身从马腹旁边挂着的夹袋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韦睿道:“你先看看这个。” 韦睿接过取出信纸,看完之后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云州矿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们就不怕抄家灭族吗?” 裴越沉默良久才说道:“当年陛下想要我手里的祥云号矿场,为了保住这点产业我便将蜂窝煤的方子交上去,并且分文不取地协助石炭寺铺开网络。但是从本心而论,我确实有几分心思是希望大梁的百姓过得更好一些。北境三州很穷,百姓的日子很苦,所以我才给云州矿场定下很宽松的盈利任务,本意是希望让利于民。因为这件事,我还跟洛庭在信中吵了几次。” 韦睿的脸色愈发变得难看:“然而他们却中饱私囊,将侯爷的好心当成路肝肺。” 裴越摇摇头道:“中饱私囊倒也罢了,你或许还没有意识到矿场的银子流去了哪里。” 韦睿闻言再度拿起信纸,看着其中的几行陈述,不由得心中一紧,皱眉道:“侯爷是想说,宣化大营那边有问题?” 裴越微微眯起双眼,望着前方辽阔的天地,幽幽道:“难怪有人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北疆之患不在蛮人,而在内部。” 韦睿脑海中浮现这场战事的一应细节,心中的担忧越来越盛,忍不住劝道:“侯爷,卑职请您返回九里关坐镇,此战由卑职负责即可。” 藏锋卫历来军纪森严,但是尊卑之分并不严苛,平时裴越都要求麾下武将不必太过卑微,韦睿等人一般不会使用“您”这样的尊称。 看着他明显不同以往略显慌乱的神色,裴越淡然道:“不必担心。想要彻底解决内外之忧,我必须亲自出面与蛮人对阵。韦睿,接下来这件事我只能交给你去做。” 韦睿点头道:“请侯爷吩咐。” 裴越不疾不徐地说着,韦睿冷静地听着,然而心里的热血却逐渐沸腾起来。 及至最后,裴越凝望着他的双眼,温和地说道:“这次我来替你做诱饵。” 韦睿于马上抱拳行礼,咬牙道:“卑职就算将这条命留在北疆,也一定会完成侯爷交代的任务!” 寒风猎猎,杀意昭昭。 (本章完) 1013【大战之前】 开平五年,五月初四日。 藏锋卫进入荒原第九天。 从地理位置上判断,此刻这支孤军已经远离大梁边境,将士们愈发能够体会到荒原严寒气候的威力。 若非出征之前裴越便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命云州和化州刺史府筹措厚实的御寒衣物、方便食用的干粮和肉干、经验丰富的随军郎中和种类齐全的药材,恐怕藏锋卫在遇见蛮人之前便会遭遇大规模的减员。 面对广袤无垠的荒原以及始终没有暴露踪迹的蛮人,全军上下终于收起心中那抹不为人知的轻视。先前在很多人看来,蛮人虽然凶残可怖,可在战场上绝对挡不住上万铁骑的冲击,无非是一群徒有蛮力的兽类而已。 现在他们渐渐认清一个事实,那便是征伐荒原最大的困难是如何找到蛮人的踪迹,并且能够抵挡住恶劣天气的侵袭。 在裴越的安排下,藏锋卫大量游骑四散分开,最远的时候脱离大部队数十里,犹如一张朝着四面八方张开的大网,将蛮人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隔绝在外。 只是连很多将士都没有发现,那些游骑中的大部分自从离开大部队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与那些游骑同时消失的还有指挥使韦睿,以及原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麾下多次深入荒原的七名心腹。 日落时分,藏锋卫及八千辅兵民夫在一座山峰背面扎营歇息,陈显达带着张德来到中军帐外。 裴越此番出征只带了五十名亲兵,由冯毅独自统领,盖巨则留在京都中山侯府。 入帐请示过后,冯毅看了一眼略显拘束的张德,随即对陈显达说道:“陈将军,侯爷有请。” 二人走进来便看见裴越在一块白布上勾勒图案,副指挥使孟龙符肃立一旁,于是便安静地等待着。 从进入荒原那一天开始,裴越便随身带着这块布,那些游骑观察得来的地形都会变成布上的线条和符号。虽然布上描绘的地形图只占荒原极小的一部分,但可以看出他们离开九里关后,一路朝着偏向东北的方向前行,距离大梁边境越来越远。 片刻过后,裴越收起炭笔,一边凝视着布上的线条,一边平静地问道:“打探清楚了?” 陈显达恭敬地道:“侯爷,北面四十余里处确有蛮人的活动痕迹,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的游骑没有靠得太近。” 裴越转身望着张德,神情温和地问道:“那里就是蛮人驻扎的地方?” 张德小心翼翼地道:“回侯爷,小人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裴越道:“说说蛮人驻地的详细情况。” 张德认真地答道:“是,侯爷。那里是延绵相接的数座山峰,中间有一片谷地,我们当时就被关押在那里,蛮人守住谷口,大部分都待在山上,而且外围及山上都有简易的寨防体系。杨定说,蛮人显然早就想着袭扰大梁边境,所以修建了这样一个驻地。” 裴越似乎对此并不惊讶,又问道:“山上有水源?” 张德有些意外且敬服地点头。 孟龙符冷声道:“难怪蛮人这般有恃无恐,在劫掠那么多物资和人丁之后,没有立刻撤回荒原腹心地带分赃休整,反而好整以暇地等着我们前来。这种地形可以最大限度地抵消我们骑兵的优势,同时不会畏惧我们大军围困。时间一长,我们根本无法保证足够的补给,然后便只能灰溜溜地退兵。” “你说的很有道理。” 裴越微微颔首,然后指着身前的简易沙盘对张德道:“你将那里的地形画出来,记得多少便画多少,不确定的地方便略过。” 张德应道:“是,侯爷。” 看着沙盘上逐渐成型的地貌,裴越对两位骑兵将领问道:“你们认为这一仗该如何打?” 陈显达粗着嗓音道:“侯爷,卑职觉得应该速战速决。明日一早,卑职便带着先锋前军快马疾驰,在蛮人来不及反应之前冲破阻拦,先将谷内那两千多大梁子民救出来。只要解决这个问题,蛮人手中便没有威胁我们的手段,到时候是战是退,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 裴越不置可否,又看向孟龙符道:“伱的想法呢?” 孟龙符沉吟道:“侯爷,卑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蛮人为何要这样做?对于他们而言,最佳的决策是避开我军锋芒,然后利用他们熟悉地形的优势,在广阔的荒原上游弋,抓住我军分兵搜寻的机会,再集合优势兵力逐个击破。” 他凝望着沙盘上的地貌,摇头道:“蛮人选择和我们硬碰硬,这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纵然他们驻扎的地方不利于骑兵冲锋,但是卑职和陈将军依然有把握在两个时辰内破阵。” 裴越语调清冷地道:“猎骄靡胸怀大志,他想做的显然不只是在边境上打草谷,而是要用这一战彻底奠定在他蛮族部落中的威信。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这段时间已经用威逼利诱的手段收拢各部的军权,即便只是暂时的决定,事后他不可能再将那些人交回去。当然,想要真正意义上统一蛮族各部,他还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否则难以服众。” 陈显达皱眉道:“此人真是异想天开。” “倒也不算荒谬。”裴越面色淡然,悠悠道:“他知道我们必须得发起进攻,因为我们可以不在意他们抢走的军械粮草,却无法放弃他抓去的两千多人。由此看来,这位蛮族首领对大梁朝堂上的情况很熟悉。” 张德心中一颤,然后便见裴越望着自己道:“我记得你是归德府人氏?” 他不知何意,只能恭敬地道:“回侯爷,小人家住归德府渔阳县刘家庄。” 裴越沉吟道:“你这次能逃回来实属不易,又提供了这么多重要的消息,按理来说我不应该让你再上战场,总得给你家人一个交代,只是明日还需要你为先锋前军引路……” 言犹未尽,但是意思已经非常清晰。 张德想也不想地道:“侯爷,小人不怕死!” 裴越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说道:“陈显达说的没错,此战应该速战速决,不能给蛮人拖下去的机会。明日清早,陈显达领先锋前军直扑蛮人军寨,破阵之后救出那些俘虏。孟龙符领左右两军紧随其后,遇敌之后下马以鸳鸯阵步战,尽量杀伤蛮人,同时掩护俘虏撤出。” 二人同时躬身道:“卑职领命!” 张德仿佛被这种战前激昂的状态感染,眼中浮现激动的神色,但他心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往年偶尔听闻藏锋卫的赫赫战绩,这段时间亦亲眼瞧见这支百战精锐的强大,难道说以前他们每次作战都是如此轻松? 一直回到营帐之内,张德都有些恍惚之感。 (本章完) 1014【祭旗】 夜已深。 万籁俱寂之时,藏锋卫的临时营地内一片安静,除了巡哨的脚步声之外便听不到其他声音。得益于操典七略的贯彻培养,裴越麾下的将士心理素质极好,所以即便收到明日一早便将突袭蛮人的军令,将士们依旧能够睡得安稳。 他们并不担心蛮人会突然出现夜袭,因为营地之外十五里内遍布明暗岗哨,稍有风吹草动便可通知全军。 张德始终没有入睡,他极其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夜空中传来几声苍鹰的嘶鸣,他放在身前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片刻过后,他咬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开一角,确定外面无人之后一个闪身便走出来,然后沿着营帐走到后方。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体型略显娇小的苍鹰,悠然自若地吃着地上的食物。 张德从怀中取出一块写了几行字的布条,蹲下身绑在苍鹰的足上,等苍鹰吃完那块明显不是藏锋卫军粮的食物后,目送它扑腾着翅膀飞向北方。 左右观察之后,张德起身返回营帐之内。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夜色中,一个几近与黑夜融合在一起的身影面朝这边,那双桃花眼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这双桃花眼若是女子拥有便能勾魂夺魄,但是在他脸上却透着几分冷厉的味道。 …… 荒原的清晨弥漫着彻骨的寒意。 卯时初刻,朝阳尚未喷薄而出,天边泛着冰冷的白光。 在藏锋卫营地北方四十余里的一座山上,身躯魁梧的猎骄靡站在半山腰的一块岩石边缘,左臂上立着一只颇通人性的苍鹰,任由它低头吃着手心里的食物,漠然的眼神眺望着遥远的南方。 军须靡缓步近前,垂首道:“大首领,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猎骄靡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说那个名叫裴越的常胜将军会不会上当?” 军须靡沉吟道:“这次的安排没有什么破绽。当时那些人逃跑的时候,所有梁人都没有怀疑张德,否则也不会一个接一个替他去死,就连那个杨定都无比信任他。裴越确实很厉害,从这些日子的行军就能看出来,根本不像以前那么冲动冒进,从头到尾都没有给我们偷袭的机会。但他对梁国北境边军不熟悉,应该想不到一个身份毫无破绽的小卒会是我们的内应。” 猎骄靡缓缓道:“张德在密信里说,裴越今天会投入至少七千人发动攻击。我们只需要吃掉一半,就算砍不掉裴越的脑袋,他也没有办法继续留在这里。” 军须靡无比骄傲地道:“打赢这一仗之后,就连梁国皇帝都不敢轻视大首领。” 猎骄靡神色淡然,只是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他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平静。 他伸出右手轻抚苍鹰的脑袋,压低声音道:“让对方的先锋冲进谷地,后续的骑兵肯定会放松警惕,然后吃掉他们。” 军须靡右手抚胸道:“是!” 他转身离去之后,猎骄靡依旧站在巨石边缘,眼中似乎已经浮现梁人骑兵疾驰的身影,唇边不由得浮现一抹残忍的笑意。 …… 张德原本就会骑马,这段时间在陈显达亲兵的指导下,骑术愈发熟练。 虽然不至于因此沾沾自喜,他心里终究涌现几许复杂的感慨,只叹自己没有出生在武勋将门,纵然有几分天赋也没有施展的机会。然而今日随着藏锋卫先锋前军突袭,他很快便被现实惊醒,意识到自己和真正的骑兵精锐比起来还有很大的差距。 辽阔的大地上,三千先锋铁骑似疾风一般席卷而过,与此同时还有数量更多的骑兵跟在后方。 张德努力操控着坐骑才能跟上队伍的节奏,似乎是为了照顾他,陈显达与另一名长着一双桃花眼的骑兵将他夹在中间,无形中带着他的坐骑向前冲锋。 依照张德指明的方向,藏锋卫先锋不断逼近目的地。 前方群山延绵。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山之间的峡谷入口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然而便在这时陈显达忽地发出一道命令,这支骑兵突飞猛进的速度猛然降了下来。 张德不解地望着陈显达,远处谷口附近已经能够看见少许蛮人的身影,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做的是不顾一切冲过去,先行击破蛮人在谷内设立的阻碍,为后续大军杀出一条顺畅的道路。 陈显达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张德,大声道:“前面便是蛮人的驻地?” 张德用力点头道:“是!我们的人被关押在峡谷后方!” 陈显达深吸一口气,道:“侯爷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张德心中忽地涌起一丝不详的感觉,但是仍旧勉强镇定地问道:“将军请说。” 陈显达喊道:“侯爷说,我们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赶到此处,一方面是想让那些蛮人放松警惕,只有他们继续做着击败藏锋卫的美梦,侯爷才能从容截断他们的后路。另一方面,他一直在等太史台阁那边查清楚你的底细。” 张德面上浮现惊慌之色。 陈显达继续道:“侯爷让我问伱,你只是北山兵站的一名小卒,家境贫寒并无横财,如何能在渔阳县城内置办一套三进的大宅子?郭林喜对你也未免太好了。” 张德不敢再等下去,反手就摸向腰间悬着的长刀。 然而他的手才刚刚触摸到刀柄,另一侧那位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年轻男人手腕一翻,长剑似一泓秋水在他的咽喉处闪过。 张德捂着自己的脖子,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来。 陈显达此时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咬牙道:“侯爷希望你记住,下辈子不要再做这种通敌卖国的畜生!” 张德眼中的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身躯却被陈显达和那位剑客固定在马上。 三骑依旧并行向前,周遭的将士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们眼中只有前方百余丈外宽阔的峡谷入口,以及那些仓皇后撤的蛮人。 一身亲卫装扮的谷范还剑入鞘,平静地说道:“你没有必要跟他说这些。” 陈显达神色沉郁地道:“这种人如果死得太痛快,老陈心里就会不痛快,杀人就不爽利。” 百丈转瞬即至。 冲入峡谷的那一刻,三骑陡然分开,陈显达双手挥动朴刀,一刀斩落张德的人头,同时须发皆张高声怒吼。 “杀!” 感谢权总攻的盟主!感谢蔡轩的掌门!感谢书友们的月票和打赏,容我算算要加多少更~~! (本章完) 1015【忽闻山川刀刃鸣】 天际万里无云,苍鹰振翅盘旋,不断发出刺耳的唳声。 人间倒影如画,似涟漪一般在它的眼中涌动。 五月初的荒原上并无青苍叠翠,大地被土黄色铺盖,间或有零星绿意。 两山之间的谷地非常宽阔,唯独入口较为狭窄,约为四五丈宽,两侧则是茂密的山林。当那支骑兵在南方平原尽头出现时,苍鹰便开始尖啸示警,下方的蛮人勇士在各自头人的指挥下严阵以待。 藏锋卫的先锋前军一路突飞猛进,以超出蛮人想象的速度逼近谷口,犹如碧波随风而起,翻卷成一道遮天蔽日的浪潮,轰然冲入谷地之中。 在他们后方约三里地外,藏锋卫的主力正在匀速前进。 左侧半山腰处,猎骄靡遥望远处庞大的骑兵阵型,胸中涌起无尽的激昂之意。其实他这个时候完全可以下令全军出动,将刚刚冲过谷口的敌方先锋骑兵包围,同时以坚昆部最强大的「嗤罗利」挡住谷口,然后集合优势兵力吃掉这支先锋两千余人。 但是他觉得这样远远不够。 坚昆部蛰伏多年,任凭荒原上其他部落征伐不休,他们始终在猎骄靡的带领下刻苦操练。凭借从那些来自南方的书信传授,猎骄靡逐渐掌握许多能力,同时也借助对方暗中的资助,为坚昆部打造出一支忠心且强悍的军队。 历经一年的战火磨砺,在征服大多数部落的同时,猎骄靡不断吸收和招纳周边那些小部落的成年男子,麾下勇士不减反增,从三千人增加到四千余人。 其他九个名义上归附的较大部落兵力合计共有四千余人,与猎骄靡手中的力量大致相同,但是战力相差不少,再加上之前攻打兴安府城损失的千余人都是这些部落的勇士,如今猎骄靡的霸主地位已经无人敢质疑。 只是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现状,所以这次强硬地逼迫其他首领与他一起迎战梁军,趁此机会剥夺他们的军权。只要今日能够一战击败梁国骑兵主力,荒原之上便再无敌手,他便可以成为所有蛮人心目中的神明。 这些年军须靡早已探查清楚,荒原上数十个部落加起来有二十余万人丁,从中可以组织起至少三万多人的大军。 猎骄靡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子孙永远生活在这片苦寒之地,哪怕面对庞然巨物一般的梁国,他也要在对方身上咬下一片血淋淋的肉,为千百年来艰难求生的蛮族谋取一个温暖的家园。 那便是梁国云州。 达成这个目标的前提是击溃眼前这支梁国最强大的骑兵,或者说击败梁国那位年纪轻轻却战无不胜的中山侯。 猎骄靡对裴越的研究很深入,尤其是从去年年初开始,南方送来的书信中关于此人的介绍越来越详细。虽然双方处于敌对的位置上,但猎骄靡依旧承认这个年轻权贵的能力,深知对方就像荒原上的冰狐一般狡猾。…. 他相信只要自己提前发动,裴越绝对不会率领主力进入谷地之中。 当然,面对一支久经沙场的强大骑兵,猎骄靡不会自大到依靠八千余人就能彻底吃掉对方。他之所以敢做出这样的决策,是因为这场战争的参与者并非蛮族和藏锋卫,还有一支隐藏在群山之间的军队。 他扭头望向下方谷地,三千蛮族勇士持矛严阵以待,在他们身后二里地外便是简易的木寨。 按照此前张德给梁军送去的假消息,那寨中关押着先前从梁国边境掠来的百姓,实际上却是猎骄靡布下的一个陷阱,真正的俘虏早在几天前便已经被押往北方。 面对快速逼近的梁国骑兵,蛮族勇士纹丝不动,似乎根本不畏惧这股汹涌而来的洪流。 自古以来,骑步对决是历朝历代所有武人无法回避的难题,无论是具备更强机动性和冲击力的 骑兵,还是阵型稳固厚实的步卒,双方的攻守蕴含着数不尽的兵法和谋略。 但这不是陈显达需要考虑的问题。 即便如今已是藏锋卫的副指挥使,即便前军自有统领,陈显达依旧无法舍弃先锋大将的称谓。 他知道在很多人眼中自己只是一个莽夫,将来也注定无法成为韦睿那般独当一面的将帅,可是他不在乎,只要能够带着身后的三千铁骑冲锋陷阵,让心中的热血不断沸腾燃烧,这便远远胜过那些虚名。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可以看见对方脸上的神情。 最前方的几排蛮人同时弓步俯身,将长矛朝着斜上方举起。 蹄声如雷,在山峰之间回荡。 这是一场绝对硬碰硬的对撞,没有任何花哨技巧可言。 陈显达双手握紧宽刃朴刀,于疾驰的途中发出一声怒吼,朝着前方的蛮人劈出气势如虹的一刀。 三千铁骑漫涌而上,犹如浪潮砸向岸边。 挡在陈显达身前的蛮人下意识地将长矛捅过去,然而只见那个身材同样魁梧面色无比狰狞的梁国将领一刀劈下,先是将他的长矛砍成两段,磅礴的内劲顺着半截长矛传递到他的手上,几近于震裂他的虎口。 这个蛮人显然没有想到梁人竟然拥有如此强悍的力量,他此前跟随猎骄靡纵横于边境之上,与梁国兵卒交战很多次,还参与过那次伏击梁国边军主力的战斗。犹记得对方拥有完备的甲胄和武器,却连荒原上的野兽都不如,己方只需要几个冲锋便能击溃数千大军。 正因如此,包括他在内的三千勇士在接到猎骄靡下达的命令之后,没有一个人畏怯退缩。 他们的任务甚至不需要击败冲进谷地的梁军,只要将这些人缠住即可。 往昔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闪过,蛮人握着半截长矛,目视对方那一刀毫无阻碍地继续砍下,竟然出现刹那的失神。 在关乎生死存亡的战场上,发生这样的状况只会有一个结果。 陈显达发力极猛,胯下坐骑非常默契地向前踏出,只见他手中的朴刀从蛮人的右肩砍下,沿着对方的胸腹一路向下,划出一道血肉外翻的恐怖伤口。 陈显达哈哈大笑,双腿一夹马腹,神骏径直向前。 上汤豆苗 1016【回望人间听龙吟】 在陈显达和谷范的带领下,藏锋卫将士疯狂砍杀,蛮人倒下的场景接连不断地出现。 这场发生于谷地中段的厮杀让蛮人士卒陷入深切的自我怀疑之中。 自三月初四日发兵以来,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在梁国边境上予取予求,宣化大营根本无力阻挡他们对边境村镇的侵犯,只能畏畏缩缩地躲在关隘和大城之中。 战争会让人失去理智变得癫狂,不断的胜利更会强化这种心理,更何况大部分蛮人从小就养成粗狂鲁莽的性格,根本不懂得调整自己的状态。 面对荒原上的野兽和孱弱的梁国边军,他们凭借魁梧强壮的体魄和悍不畏死的特质,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占据绝对的优势,然而今天他们遭遇的是在战火中淬炼成型的藏锋卫。 战争的胜负在绝大多数时候并非个人武勇的比拼,而是倚仗团队协作的艺术。 潮水涌上堤坝,蛮人很快便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而藏锋卫依旧能做到极其默契的配合,再加上骑兵居高临下的优势,蛮人的阵型很快便出现松动的迹象。 站在半山腰突出岩石上的猎骄靡自然看到了这一幕,震惊之余却始终一言不发,因为他看到远处藏锋卫的主力已经越来越近,似乎很快就会冲进谷地之中。 “大首领,下面的人恐怕顶不住,不如马上合围吃掉这股骑兵!”一名首领满面焦急惶然地说道,其他几人亦出言附和。 藏锋卫的强大超出他们的预料,虽说以前也曾听说过这支骑兵的威名,但是耳闻显然不如目睹,尤其是下方的三千蛮兵是由他们几个部落的勇士组成。 如果任由战局这般推进,就算最后能够重创藏锋卫的主力,他们的部落也会损失惨重。 猎骄靡依旧沉默,军须靡环视众人,呵斥道:“大首领早就说过,此战唯一的目标就是打痛梁国骑兵,你们胆敢违逆大首领的军令不成?再废话就以军法处置!” 众人讷讷不敢言,忽而有一人喊道:“大首领,快看那边!” 猎骄靡抬眼望去,眼神陡然冷厉如冰。 谷口南方五十余丈外,藏锋卫主力忽然停了下来,冷漠而又平静地凝望着山峰之间的入口。 与此同时,下方异变突生。 那支先锋前军如砍瓜切菜一般冲散蛮人的阵型之后,竟然不知不觉间掉转了马头。 猎骄靡面色大变,咬牙道:“发令!” 军须靡几乎同时吼道:“击鼓发令!” 身后数名蛮人双手擂动鼓槌,闷雷一般的鼓声在山野间响起,谷口两侧的山林间瞬间站起无数高大的蛮人,他们明显要比谷地中央那些蛮人更加强壮威猛,这便是纵横荒原无人能敌的坚昆部“嗤罗利”,即最忠诚的勇士之意。 按照猎骄靡最初的打算,在藏锋卫主力进入谷地之后,由“嗤罗利”截断他们的后路,藏于山谷之间的那支军队从谷地北面的入口杀出,将对方困在这片地域之内,用近身肉搏的方式抵消骑兵的冲击力。 然而世事怎会如他所愿。 藏锋卫主力在入口数十丈外止步,冲入谷中的先锋前军亦在杀伤对方有生力量的同时完成转向。 陈显达擦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迹,意犹未尽地说道:“他奶奶的,真想一次就杀个干净。” 谷范回头看了一眼远方的木寨以及谷地另一头的山林,面上浮现一抹冷笑,沉声道:“少啰嗦。” 随即一马当先朝谷口冲去。 半山腰处,猎骄靡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先锋前军在留下遍地尸首之后,从容转向杀出一个回马枪,趁着他麾下最强的嗤罗利还没有完全堵住入口,极为潇洒地洞穿阻碍撤回到主力身边。 尤其是那个武将身边的年轻人,右手持剑右手长枪,片刻之间便杀死五名蛮族勇士,武道修为之高令猎骄靡身后的那些人面露惊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山谷之外的平原上,藏锋卫肃立不动,犹如一尊尊沉默又坚毅的雕像。 猎骄靡心中血气翻涌,事到如今他怎会想不到自己所谓的筹谋在对方眼中如儿戏一般。裴越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进入这群山之间,先锋前军不过是在谷地之中转了一圈,杀伤数百名蛮人之余顺带确认此处的状况,然后抓住机会悠然撤出。 他死死盯着远处藏锋卫如铁幕一般的阵型,似乎能看到中间那个年轻侯爷脸上的嘲弄。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猎骄靡心中升起,他猛然扭头望向北方的家园。 …… 将时间倒退至三天之前。 在荒原东南部、距离大梁边境约四百余里的地方,一支三千人左右的骑兵快速奔袭,他们尽皆一人双马,将骑兵的突袭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领军武将气质儒雅,浑不似战场上嗜血之辈,然而周遭那些剽悍的骑兵却对他敬畏有加,因为他是藏锋卫的第二任指挥使,亦是裴越指定的接任人选。 韦睿虽然没有跟随裴越去往南周,错过了发生在天沧江南岸的那场大战,但他早已在西境展露过自己的领兵能力,而且接手藏锋卫以来一直严于律己,在将士们心中的威望极高。 “将军,北面十余里外便是宁查部落的所在地。”一名士卒兴奋地喊道,他是原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的心腹,曾经多次深入荒原与部分蛮族部落接触。 韦睿微微颔首,沉稳地下令道:“加速!” 这支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原本是要按照裴越的命令补充进背嵬营,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转调而已。 前方已经出现蛮人部落的轮廓。 “杀!” 千骑卷云岗,片刻之间呼啸而至。 宁查部是蛮族中一个中等部落,拥有一千五百余族人,其中大多数青壮年已经被坚昆部招去,此刻正在他们口中的库塔群山附近对战藏锋卫主力,留在部落的都是老弱妇孺。 当惊雷一般的马蹄声在耳畔响起时,许多蛮人纷纷跑出自家的帐篷,紧接着脸上便涌起惊慌的神色。 骑兵冲进部落属地之中,没有任何心慈手软,顷刻间便摧毁一切。 韦睿这一刻就像往常那样冷静又漠然,因为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这一路走来看见大梁边境的种种惨状。 今日所为,不过是血债血偿。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宁查部族人死伤过半,本就不多的粮食被劫掠一空。 侥幸活下来的人瘫坐于地,望着抓着几名族人然后远去的梁国骑兵,又看向周遭遍处都是的尸首,无不颤抖着嚎哭起来。 哀音久久不绝。 (本章完) 1017【君欲取之】 在韦睿率领三千铁骑纵横奔袭于荒原深处之时,库塔群山左近的两军对峙呈现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古怪情形。 南面平原上,藏锋卫主力在确定谷内是蛮人布置的陷阱后,不疾不徐地后撤约五里地,同时派出以二十骑为一队的游哨向周遭散开布防,直接做出就地扎营的姿态。 山中的蛮人不再隐匿行踪,纷纷从山林之间现身,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让所有人忍不住狰狞咆哮的惨状。根据几个头人的粗略统计,方才梁国骑兵杀死百余人且造成二百多人受伤,自身阵亡和受伤者不足三十人,更令人愤怒的是对方竟然连阵亡骑兵的尸首都带了回去。 虽然在谷地中负责阻截的蛮人实力不强,属于蛮族军队中下层的士卒,可如此悬殊的战果对于蛮人来说依然难以接受,而且己方没有达成任何目标,敌军的主力不曾进入谷内,先锋前军亦是从容脱离危险的境地。 若非对猎骄靡忠心耿耿的嗤罗利勇士震慑住其余人,恐怕此刻谷中已然演变成内讧的局面。 半山腰处,猎骄靡冷漠地迎着其余九位部落首领的质疑。 「大首领,现在怎么办?」固伦部首领须卜合沉声问道。 猎骄靡微微挑眉道:「你想说什么?」 须卜合上前一步,咬牙道:「大首领,我们都非常敬佩你,也相信你能够带领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今天这场战事说明我们根本不是梁国骑兵的对手!那个姓裴的年轻将军早就看穿了大首领的计划,压根就没有相信我们放回去的内应。大首领,我觉得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撤回北方,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活,等梁国骑兵回去后,我们愿意跟随大首领再次南下。」 猎骄靡面无表情地环视众人,不轻不重地问道:「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众人不敢附和须卜合,因为过去一年间这个身躯魁梧如山的男人带给他们太多惨痛又深刻的记忆。 须卜合历来性情刚直,皱起眉头寒声道:「当初在夏塔山上的祭坛边,大首领亲口说过,只需要我们这些部落的配合和追随,不会吞并我们的族人,难道大首领现在想要反悔吗?」 其余部落的首领微微变色,不约而同神色凝重地望向猎骄靡。 猎骄靡态度强硬地要打这一仗,然后在战前收拢他们手中的兵力,心思已经表露得非常明显。 「我不会吞并你们的部落,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我非常厌恶言行不一的蠢货。此战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不容许出现丝毫胆怯,然而你却在这里蛊惑军心。须卜合,你自己找死不要怨我。」 猎骄靡踏前一步,在须卜合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掐住他的咽喉,没给对方继续说话的机会,挥动左拳砸在此人的太阳穴上。 其余八位首领大惊失色,曾经亲眼目睹的种种景象浮现脑海,皆是猎骄靡在厮杀时仿若能撕裂虎豹的神勇场面,不由得纷纷跪下求饶。 猎骄靡将死不瞑目的须卜合丢到一旁,沉声道:「固伦部的勇士由你们八部平分,现在立刻去处理好这件事,如果有谁敢不听话直接杀死。告诉所有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在荒原上绝对跑不过梁国骑兵,想要活下来就只能跟对方拼命。」 众人又惊又喜,随后大声应下,一溜烟地小跑下山。 军须靡这时才走到猎骄靡身旁,指着南方平原上的动静说道:「首领,梁人竟然是打着要跟我们耗下去的主意。」 猎骄靡扭头望去,只见远方藏锋卫骑兵列阵如林,在骑兵大阵的后方出现浩浩荡荡的车马。裴越带进荒原的八千民夫在骑兵的保护下,不紧不慢地拆卸车架,于六七里外的一座小山侧面安营扎寨。 他眼中流露出浓重的不甘和失落,虽然迄今 为止还没有和裴越正面接触,但是他的两次谋划都被对方看穿。兴安府城一战,他亲率主力伏击,可是却没有等来梁国骑兵,一千七百余勇士命丧城外。今日之局更是动用郭林喜送给他的内应,直到昨夜都没有出现差错,然而裴越依旧没有上当。 猎骄靡攥紧硕大的拳头,冷冷道:「他这是要逼迫我们出山决战。」 现在两边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蛮人藏在谷内,局势危急之时可以撤到山上,自然便能抵消藏锋卫铁骑冲锋的优势。只要他们不主动出击,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猎骄靡为了这一战筹谋良久,近半年来四处搜刮,在库塔群山内储备了大量的食物,足以相持良久。反之一旦脱离地形的掩护,在南面平原上展开厮杀,藏锋卫便能占尽优势。 军须靡皱眉道:「梁国骑兵数量过万,仅仅依靠那八千民夫带来的粮草辎重,他们能支撑多久?首领,今日虽然没有伏击成功,但我觉得可以再耐心一些。」 猎骄靡沉默片刻,忽而心中一紧,随即压低声音说道:「按照此前得到的密报,藏锋卫实际兵力为一万二千余人,我怎么觉得对面的骑兵不足万人。」 军须靡楞了楞,不由自主地望向南方那支整齐列队保护后方民夫安营的骑兵。 猎骄靡冷声道:「我怀疑裴越之前一直在迷惑我们,他看似小心谨慎地行军,实际上早已调派一支精锐离开,前往北方袭击我们的部落。」 军须靡微微张开嘴巴,满面震惊之色,如今大多数蛮族部落的青壮年都集中在此处,各个部落剩下的基本是老弱病残,倘若真的遭遇梁国骑兵的突袭,那就意味着局势会变得极其被动。 万一让那些首领和头人知道这个消息,纵然猎骄靡神勇盖世也很难继续弹压下去,甚至连坚昆部的勇士都可能出现骚乱的迹象。 在这个时代的战争中,稳定的军心是取胜的基础。 猎骄靡非常清楚这一点,故而不容置疑地道:「不要泄露这个消息。」 军须靡心中轻叹,颔首道:「我明白,接下来是战是守?」 猎骄靡缓缓道:「对方气势正盛,当然要继续耗下去。我不相信他们能够坚持太久,决战之地必须放在山里。」 军须靡点头应下,只是心中的忧虑却越来越盛。 …… 南面平原之上。 当日光偏移至头顶,在八千民夫的不断努力下,一个完整的营地逐渐成型。 裴越在众将的簇拥中顺着羊肠小道登临小山之巅,感受着朔风的吹拂,平静地说道:「传令所有游骑,接下来这几天放松对北面的监视,如果有蛮人老弱出现,任由他们进入山中。」 陈显达躬身道:「遵令!」 谷范腰悬长剑,走到他身边淡淡道:「你让韦睿带着三千骑深入荒原腹心,行以战养战之策,每个部落杀一半留一半,然后逼着那些人逃到此处动摇蛮族的军心,这样的手段让我想起一个人。」 裴越扭头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谷范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很像陈希之。」 裴越幽幽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或许我可以采取更加周全的手段,剿灭对面山中那些蛮人士卒,对待那些老弱妇孺不必如此残忍。可是你不要忘记,我们面对的是不同族群之间的战争,那些凶残的蛮人不会手下留情。兴安府城的惨状,九里关内阵亡的将士,乃至边境上那些被屠戮烧毁的村镇,有些是你亲眼所见,有些是你听人述说,理应明白我这样的手段只不过是以牙还牙。」 谷范抬手拍在他的肩头,摇头道:「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所以不需要说服我。裴越,这些年我从未见你派兵杀过普通人,即便这是为 整个战局服务,依旧显露出几分躁意,是因为京都那边的局势让你无法安心吗?」 裴越凝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你何时学会了读心术?」 谷范耸耸肩道:「不要小瞧你四哥。其实我想说,都中有父亲在,不会出现什么麻烦,你只需要静心应对蛮族之战。山中除了蛮人之外,应该还藏着一些伏兵,你如今身边只有这八千骑,小心阴沟里翻船。」 裴越轻轻一笑,从容镇定地道:「我只留八千骑在身边的目的,便是给那些人一个杀我的机会,否则我担心他们没有足够的胆气。」 他眺望着北面的库塔群山,目光深邃似海。 1018【必先予之】 京都,皇城。 御书房中,衣紫重臣大多在场,只少了东府左执政莫蒿礼。 朝局纷纷乱乱,犹如雾里观花,一时的起落得失不足为奇,只不过开平帝对莫蒿礼的信任和器重早已超出正常的范畴。按理来说,以莫蒿礼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开平帝在留中他的十余份辞官折子后,已经对得起这位四朝元老。 再者莫蒿礼生前便集三公于一身,死后多半会是文正之谥,堪称历代以来文臣所能达到的巅峰,恩宠无以复加,辞官归乡已然无憾。 然而开平帝偏偏要保留他的官职,态度极其强硬,群臣除了称颂圣天子之外亦无可奈何。 毕竟右执政洛庭和参政韩公端都没有发表过不同的意见,其他人根本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置喙。 相较于去意已决却被开平帝留在都中的莫蒿礼,另一位三朝老臣似乎显得恋栈权位,在西府左军机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十五年,而且从他的身体状况来看,似乎还可以再坐很多年。 这些老臣的时代终究会落幕,区别在于会以怎样的姿态退出大梁的权力核心。 但王平章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除了将西府大部分军务转交到谷梁手上,依旧勤勉执着地参加每一次朝会。 近来连御史大夫黄仁泰也递交了乞骸骨的折子,开平帝自然同样留中,只是对那位宪台主官的赏赐是如王平章丰厚。 江富丽有没这样做,于是近段时间以来是断出现弹劾我的奏章。 所没人都知道,等中山侯裴越平定蛮族之乱前,朝廷将会真正退入换血的状态,标志便是太子的册立、东府执政小权的交接和军中格局的调整。 开老臣示意刘保将其搀扶起来,继而暴躁地说道:“世事焉能清如许,像裴越这样的武勋本不是异类,肯定是是我没一手点金之术,亦有法做到两袖清风。朕怀疑伱的操守和品格,故而是必挂怀。” 令人吃惊的是,那些弹劾奏章小少言之没物,绝非以往部分御史惯用的捕风捉影。 从始至终,除了洛庭最结束表明态度之里,余者皆未开口。 众人略没些是适应皇帝陛上突然改变的风格,往常从未听过我如此直白的言论。 魏国公神色如常,只是过面下终究显露出几分老态。 我似乎是愿意继续那个话题,便转而望着魏国公说道:“莫蒿礼。” 我微微一顿,动容地说道:“陛上,江富从京营一大卒结束做起,在京营中待了十四年,每每回想总是格里怀念这段岁月。如今平帝已然八十没八,辞官之前想来再也回是到京都,还盼陛上能够窄宥平帝的那点私心。” 洛庭微微皱眉,当即直言道:“陛上,臣觉得有论这些奏章所言是否真实,既然出现那么少的指证,总得查含糊才能还莫蒿礼一个清白。” “平帝谢过陛上圣恩!” 洛庭摇头道:“臣是敢反驳圣下,但是据臣所知,都中应该没一家勋贵府邸能够做到清白如许。” 弹劾的内容包括魏国公当年收受财货提拔武将、王家子弟在都中横行霸道、莫蒿礼府的管事家仆欺压良善,甚至还没几桩被王氏偏房子弟凌虐致死的青楼歌伎案子也浮下水面。 魏国公感激地道:“平帝叩谢圣恩!” “朕是会将那些事交给没司查办,他那几日自行处理吧。家中若真没这等是孝子弟和狡诈奴才,捆起来送去京都府让苏平按律处置便是。” 开江富翻阅着面后厚厚的奏章,纵然我先后便还没看过,此刻依旧是紧是快地看着,如此姿态让群臣捉摸是透,是知我究竟是要重重放上还是小做文章。 江富丽感慨万千地道:“陛上,平帝委实惭愧,辜负了陛上的期许和信重,以至于家中出现那么少违法乱纪之人。平帝今日是敢为自身辩驳,只盼陛上念在平帝那么少年的微薄苦劳份下,准许平帝告老辞官,回桑梓之地以度余生。” 开老臣哂笑道:“洛卿,他为官那么少年,怎会连那些伎俩都看是含糊?朕且问他,就那些奏章弹劾的罪状,都中哪家勋贵府邸找是出来?” 随着南境和谈尘埃落定,小梁终于方天按照既定的步骤筹备国战,有论文官集团还是武勋亲贵都会迎来十余年来是可少得的攀升良机。没人下位必然就需要老人们让出位置,王平章和黄仁泰显然是意识到那一点,故而早早便表明自己的态度。 魏国公道:“今岁之延平会猎定于七月七十四日结束,平帝希望能最前一次见证小梁军威之盛。” 开老臣是苟言笑地问道:“哪家府下?” 相比之上,江富丽的沉默没些惹人侧目。 实际下很少人此刻都没些恍惚,难道说本朝在裴元之前最小的军头那般重易地进出朝堂?军中的权力交接竟然如此顺利? 魏国公微露激动之色,同时小礼参拜。 开老臣颔首道:“他说。” 对于一位戎马生涯七十余载、执掌军中小权十七年的实封国公而言,那些罪状的麻烦程度取决于皇帝的态度。 便在那时,礼部侍郎盛端明出班朗声道:“陛上,臣没本奏。” 林林总总,是一而足。 见开江富沉默是语,魏国公又道:“江富深受陛上恩典,从当年一营主帅走到今天,已然享尽荣华富贵,是敢再贪恋权位,恳请陛上恩准。” “臣在。” 开江富道:“讲。” 开老臣看了一眼站在江富丽旁边面色激烈的谷梁,急急道:“莫蒿礼乃是国之干城,岂可重言离去?若有没他坐镇西府,朕心实难安。” 开老臣叹道:“准了,届时朕陪他一起去见识京军各营的风采。” 魏国公情真意切地说道:“谷军机胜过江富少矣,另可将襄城侯萧瑾那样的小才擢入西府以为臂助,小梁军力必然更下一层楼。陛上,平帝心中还没一个大大的愿望。” 见我又要跪上,开江富以眼神示意,刘保连忙下后扶住。 御书房中几近针落可闻。 开老臣语塞。 盛端明洪亮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回响:“臣请陛上册立太子,稳固国本!” 洛庭迎着我的目光,激烈地回道:“中山侯府。” 御书房中有比安静,诸位重臣眼观鼻鼻观心。 良久过前,开老臣放上最前一本奏章,急急道:“一派胡言。” 本月打赏总额加5更,目前的月票要再加2更,之前请假还有2更要补~合计9更~在努力写了,等我~! (本章完) 1019【总为浮云能蔽日】 盛端明的奏请瞬间冲淡王平章即将离去带来的冲击,毕竟与万众瞩目的储君相比,年近古稀的西府军机犹如垂暮之日,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他没有遭遇旁人的阻挠和反对,实际上自从二皇子在那次朝会上颜面尽失之后,储君的人选便没有悬念。因为北疆蛮族之乱爆发的缘故,开平帝将册立太子的事情暂时搁置,如今盛端明恰到好处地提起此事,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群臣纷纷附议,连王平章也不例外。 开平帝微微颔首,淡然道:“自朕奉先帝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长子刘贤,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群臣高呼道:“陛下圣明!” 像往常一样站在东侧的大皇子刘贤双手微微颤栗,走到御案之前大礼参拜,紧张又激动地说道:“儿臣叩谢父皇圣恩!” 二皇子刘赟面色平静,似乎那次开平帝驾临齐王府后,对他说的那些话已经真正扭转他心中的想法。六皇子刘质低头望着地面,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开平帝并未去看另外两个皇子,他只盯着伏身于地的刘贤,温和地道:“起来罢,从今往后更要谨慎自省,不可像往日那般混沌糊涂。” 刘贤坚定地道:“父皇教诲,儿臣定会谨记于心。” 开平帝这才看向右执政洛庭,缓缓道:“洛卿,便由你代朕祭告天地、社稷、宗庙。” 洛庭出班应下,脸色如常,因为这是必须经过的流程。 册立太子当然不是几句话便能定下来的事情,在今日之前的所有纠葛,都只是先期确立储君人选的角力和争斗。在开平帝说完那番定论之后,才算是进入真正的册立程序。 第一步是祭祀,即由皇帝指派一位大臣主持祭告天地、社稷、宗庙的活动,以此来诏告天地、社稷和祖先,获得他们的同意和许可,使被册立的太子成为顺天应命的合法储君。 接下来依次是仪仗、宣诏、谢礼、受礼和拜庙,最后再明发圣旨行文各地官府并昭告天下,如此仪式方成。 洛庭问道:“启奏陛下,请问大礼之日定于何时?” 按说这种大事肯定要寻一个黄道吉日,钦天监早就备好了几个日子,开平帝稍稍沉思之后道:“便定在十二天之后。” 那一日是五月十七。 洛庭拱手道:“臣领旨。” 开平帝平静地说道:“册立礼仪细节由东府主持,礼部从旁协助。” 洛庭和礼部尚书吴宽同时躬身应下。 开平帝并未因为盛端明横插一手就完全忽略王平章的存在,敲定册立太子的一应事务之后,他又给王平章极高的评价并且赏赐了大量田地金银,还当场许给王家子弟数个清贵官职——当然,不包括王九玄在内。 王平章自然感激涕零,数次叩谢。 仿若君臣相谐皆大欢喜之局面。 然而一些重臣却觉得心中发寒。 若是真的毫无芥蒂,方才陛下缘何要王平章自行决断如何应对那些弹劾? 这可是一根看不见的绳套,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或许将在未来某个时刻遽然收紧。 …… 景仁宫中,宫人尽皆面带笑意。 所有人都知道大皇子已经成为太子,意味着将来吴贵妃会顺理成章变成一宫太后,他们这些宫人自然也算得上鸡犬升天。只不过吴贵妃御下极严,再加上还没有完成最后的仪式,所以他们不敢太过外露,只能在心中暗自窃喜。 吴贵妃并未像有些人想象得那般喜不自胜,尤其是看着此刻刘贤跪在堂下一脸执拗的神情,她那双明媚的眼眸中不禁带着几分忧色。 正殿之中并无旁人。 开平帝将洁白如玉的三足茶盏放在桌案上,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朕的大皇子,这些话为何不敢在朝臣当面说?” 刘贤微微一怔,心想这些话能在朝臣面前说?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父皇,延平会猎在京郊举行,圣驾不能轻易离京啊。” 言下之意显然是担心四皇子之旧事重演。 开平帝却淡淡道:“遮遮掩掩岂是大梁储君之风姿,有话直说便是。” 如果放在以前,吴贵妃此时多半会出言转圜,但是正如开平帝所言,刘贤已是朝野上下认可并接受的太子,总不能时时刻刻还得别人搀扶前行。 刘贤心中一横,直白地说道:“父皇,魏国公城府深沉心思狠辣,今日怕是以退为进之策。儿臣知道父皇不愿不教而诛,在削弱军中门阀的问题上一贯徐徐图之,正因如此才不能给王平章丝毫机会。只要父皇安居宫中,彻底解决王家的势力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再者,如今裴越不在都中,有些人恐怕行事更无忌惮……” 开平帝生生被他气笑了,转头望着吴贵妃道:“听听,裴越那家伙不在京都,朕的安危都没有保障。旁人这样想倒也罢了,连朕认定的太子都是如此。” 吴贵妃微笑道:“陛下,终究是因为裴越忠心耿耿,贤儿才会这般想。陛下先前对臣妾说过,裴越不愿去北疆,连军功都不要,可见心思都放在陛下身上呢。” 开平帝一般情况下都会顾及她的颜面,尤其是在刘贤面前,便微微颔首然后对刘贤说道:“此事不必再议,王平章为国效命四十余载,朕总要给他一个圆满的退场,免得那起子小人在背后骂朕刻薄寡恩。” 或许是刘贤的纯孝之心令开平帝有所触动,他颇为罕见地直言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朕让王平章风风光光地在京营将士面前谢幕,将来清算王家一系的武勋才不会引起动荡,因为朕已经仁至义尽,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明白了吗?至于朕之安危,即便抛开京军三营不论,有禁军和京都守备师在,谁能翻了这片天?” 刘贤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历来言语模糊的父皇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他继续争辩下去,只能伏首道:“儿臣明白了。” 开平帝缓缓道:“册立大典过后,你的婚事便要提上日程,朕今日当着伱母妃的面再问一次,你是否确定要娶那位南朝公主?” 刘贤略显紧张地点头道:“父皇,母妃,儿臣跟清河见过数次,答应了会娶她。” 开平帝与吴贵妃对视一眼,而后微微一笑道:“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是,儿臣告退。” 刘贤不明所以,晕晕乎乎地退下,走到殿外被清风一吹,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裴越的身影,听说他在云州边城一战斩杀蛮人过千,依旧如往常那般骁勇善战。 近来都中看似波澜不惊,可他总觉得这种平静犹如滚水沸腾之前的假象。 要是裴越还在都中就好了,想来他肯定能发现一些端倪。 刘贤忽地自嘲笑笑,如今自己已是太子,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事事依赖旁人。 恢弘巍峨的皇城之中,他的身姿挺拔如松,周遭宫人无不垂首低眉。 渐有君王之气。 (本章完) 1020【遥望京都一片月】 翌日清晨。 东城,永仁坊,一处幽静偏僻的小巷中。 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驶入,片刻后一人骑马而来。 车帘掀开,露出东府右执政洛庭不怒自威的面庞,他抬头望着眼中隐有血丝的谷梁,轻叹道:“一宿未眠?” 谷梁松开缰绳,坐骑似通人性依旧原地不动,他不以为意地道:“偶尔如此,并无大碍。陛下要观礼延平会猎,时间又只剩下二十三天,一应安排都需要重新调整,自然要费些精力。” 洛庭微微点头,话锋一转道:“北疆战事状况如何?裴越可有危险?” 谷梁轻笑道:“你倒是比我这个泰山更关心他。” 洛庭自动忽略他的打趣,淡淡道:“蛮族悍勇,又有内应协助,裴越此行未必顺利。” 谷梁笑问道:“国朝文武历来互不干涉,你怎会如此清楚?莫非西府之内有你的眼线?” 洛庭道:“如果没有内应,哥舒意怎会中伏?九里关怎会失守?我虽不擅军事,却也不至于忽略这些蹊跷。陛下不言,朝中诸公便当做无事发生,真真可笑至极。” 二人相交数十年,对彼此的性情知之甚深。谷梁不意外洛庭一如当年那般嫉恶如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压住胸中那股气,便好奇地问道:“那伱为何不在朝会时提出来?” 洛庭凝视着他的双眼,正色道:“这些话应该我来问你。” 谷梁默然不语。 洛庭继续说道:“连我都能看出其中不妥,你戎马半生久经沙场焉会不知?从公而论,你身为西府右军机,且这大半年来王平章逐步交权,西府无人能够掣肘于你,这种事理应查清楚。若论私心,裴越是你的乘龙快婿,哪怕只是为谷蓁那孩子考虑,你也应该揪出那些害群之马,至少不要让裴越遭遇来自背后的暗算。” 谷梁满含深意地说道:“既然你都已经提到陛下不言,又怎会想不明白其中缘由?至于裴越的安危,他早已不是当年你我眼中的孱弱庶子,而是身经百战屡立奇功的帅才,即便蛮人有边军之中的祸害相助,照旧不是那孩子的对手。” 洛庭忽然沉声道:“这不是你袖手旁观的理由!” 语调虽轻,却带着几分厉色。 谷梁不为所动,平静地答道:“我只是依照圣意而为。” 洛庭沉默半晌,幽幽道:“你我之间不必虚言,当年中宗皇帝牵连谷家,我知你心中有恨,可这与陛下无关啊。这么多年以来,陛下待你如何?公忠体国,一等国侯,而且很快你就要成为军中之首,谁人不艳羡嫉妒?难道陛下不知道中宗和谷家之间的恩怨?即便如此,他亦不曾疑你,仍旧对你百般重用。” 谷梁面色浮现极其复杂的笑容,缓缓道:“陛下其实一直在防着我。” 洛庭不解地望着他。 谷梁轻舒一口浊气,语调低沉地道:“你说王平章逐步交权,但军机大事依然由他决断,军中七十三个指挥使,至少有一半是他提拔上来的。你说陛下对我没有疑心,可是我在南营中的心腹只剩下魏宵一人,而且当初他去寰丘坛求雨诱使刘赞谋逆的时候,唯独将我留在都中。” 他顿了一顿,意兴阑珊地道:“我不是裴越那孩子,不会对陛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君王者,寡人也,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但是你不用担心,谷家四代人百余男儿血洒疆场,绝对不会成为弑君谋逆的反贼。我谷梁虽然恨不得毁了中宗的帝陵,却也不会让历代先祖蒙羞。” 洛庭皱眉道:“所以你只是看着。” 谷梁微微摇头道:“裴越临行前将北营和一大家子亲眷托付给我,你可知道这是何意?” 洛庭道:“京都不能生乱。” 谷梁挑眉道:“延平会猎定于五月二十九日,距今还有二十三天,或许陛下会改变主意,或许王平章会认命低头,一切都是未知。我既然答应了裴越,便不会失信于他,可若是陛下执意出京,你说我有什么理由劝阻?” 夏日已经到来,穿过小巷的风中带着几许躁意。 洛庭轻叹一声,岔开话题道:“兄长,我问过徐寿,五军都督府那边一应如常,京军各营没有异动。” 谷梁点了点头,喟然道:“这样也好。王平章如果愿意低头,陛下未必就会赶尽杀绝,只不过军中将帅必然会大换血,到时候你们东府也要劝着一些。” 洛庭应下,然后神色凝重地离去。 谷梁停于原地,望着马车缓缓驶动,心中渐渐涌起一抹怅惘的情绪。 …… 钦州,成京城。 去年旱灾的影响逐渐退去,这座雄伟巍峨的城池重新恢复曾经的喧嚣和活力,尤其是祥云号和几家大商号入驻,让成京城变得更加富饶。 城东一处民宅内,沈淡墨望着对面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微笑道:“先生,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席先生不慌不忙地斟茶递过,温言道:“本以为告诉你祥云号如今所做的事情,会让你改变主意留下来。” 沈淡墨起身接过茶盏,柔声道:“裴越令我刮目相看,假以时日祥云号必然会成为大梁的基石,尤其是在先生的操持下,那些奢遮之物不断流入南朝,换来大量的金银和粮食。不动声色之间,南朝的乡绅贵族尽皆被绑在裴越的船上,等他们反应过来想跳下去都做不到。” 席先生感慨道:“沈兄终究还是小看了你。” 沈淡墨摇头道:“爹爹并非小看我,他有他的难处,太史台阁毕竟与别处不同。先生与爹爹曾经共事多年,本就有一份情义在,只叹我没有早些拜先生为师,倒是让裴越捷足先登。” 席先生微微一笑,随即提醒道:“沈姑娘,老夫思之再三,依然想劝你留在成京。京都虽有风浪,但以沈兄的手段不至于遭人算计。如果你出现在都中,一者有可能成为旁人要挟沈兄的筹码,二者也会让沈兄分心。” 沈淡墨低头望着杯中的涟漪,轻声道:“先生可知我曾经想效仿祁阳长公主?” 席先生温和地看着她。 沈淡墨继续说道:“我很羡慕裴越能够青云直上,并非是贪图那些虚名,而是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无论带兵打仗还是筹谋商道。那时候我经常在想,为何自己偏偏是个女儿身?纵然在常人眼中身份贵重,亦不过是困在笼中的鸟雀而已。这两天从先生的口中得知祥云号的情况,其实我也很想留下来帮助先生,我相信自己能够做好,至少不会比陈希之差劲。” 她勾起嘴角,显露出几分灵动之态。 席先生再度问道:“为何不肯留下?” 沈淡墨道:“此一时彼一时罢了。爹爹想要为兄长报仇,必然会站在宫中那位的对立面,否则以他的地位和权柄根本不需要将家眷送出京都。曾经以为自己心比天高,可真到了抉择之时,我才发现自己最想要的不是大权在握,而是所有我在意的人都好好活着。” 其实席先生早就知道她的来意,回想起当年与沈默云一起在裴贞麾下共事的情形,他的目光变得温润起来,缓缓道:“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沈姑娘,就算你这次不来,我也会替你走一趟。” 沈淡墨心中一颤,略显尴尬地道:“先生,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裴越请你坐镇南境,可见这边的事情无比重要,我只是想从先生这里借一些人手,然后转道北上赶赴京都。” 如果让裴越瞧见她此刻慌乱的神态,或许会惊掉下巴。 席先生微笑道:“祥云号已经步入正轨,我暂离一段时间没有影响。此番去京都,一者是因为我不放心裴越,这孩子心思过重而且太过赤诚,难免会被人利用。二者便是在你到来之时,我亦收到都中传来的消息,局势比我先前想象得还要复杂。” 沈淡墨紧张地道:“爹爹他……” 席先生摇头道:“不必太过担心,眼下还只是各方筹谋之势,不至于骤然爆发。除了你父亲之外,我在都中还有几位故人,总得去见一面才能放心。” 沈淡墨松了口气,随即起身行礼道:“谢过先生。” 席先生颔首道:“不必多礼。对了,你留在成京帮我做件事。” 沈淡墨恭敬地道:“先生请吩咐。” 席先生淡然地道:“不是什么大事,过段时间南面会来一位贵客,你替我招待一下。” 听完他的简单描述之后,沈淡墨面上浮现古怪的神情,心中暗暗发狠:裴越那厮真是……怎么以前就没看出来他是这种沾花惹草处处留情之辈呢? 紧接着她便瞧见席先生温和的笑容,不由得感觉脸颊发烫,赶忙岔开话题。 …… 每天都有无数车马离开成京,对于城内百姓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席先生一袭青衫,隐身于祥云号商队的马车中,悄然北上。 是日,开平七年,五月初六。 (本章完) 1021【花草埋幽径】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 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南乡子·深宫一隅》 人间风流,转瞬即逝,恰似沧海与桑田。 譬如那座富丽堂皇的燕王府,仅仅一年时间过去便已变了模样,萋萋荒草遍地丛生,雕梁画栋犹在,却从里到外透出阴森荒凉的气息。 四皇子刘赞自尽之后,整个燕王府从上到下都遭到清洗,尤其是那些门人幕僚,尽皆死在銮仪卫密探的刀剑之下。 至于他名下显赫一时的闲云庄,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文会职能,沦为一座极其普通的京郊庄园,日渐萧索门可罗雀。 或许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刘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就将消失殆尽。 后宫东南角有一座静宁宫,曾几何时这里是宫内最祥和的所在。宫人们虽然比不得陈皇后和吴贵妃身边的亲信贵重,却也极少会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因为静宁宫的主人乃是四皇子的生母秦德妃。 那时候的四皇子与世无争,从来没有被其他几位皇子当做竞争对手,继而影响到后宫嫔妃对待静宁宫的态度,兼之秦德妃藏拙守愚安分守己,自然就能享受安宁平静的生活。 然而在四皇子起事之后,这种平静如镜骤裂,且再无修复之机。 令人意外的是,陈皇后并未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再三劝谏开平帝手下留情,毕竟德妃在宫中的口碑极好,且未曾参与四皇子的谋逆反叛。 基于种种考虑,开平帝没有将德妃打入冷宫,静宁宫的各种待遇一如往常。 只是他再也没有踏足此地一步,再加上静宁宫内除了德妃当年带进宫的两个贴身丫鬟之外,其他宫人悉数被换掉,往后的深宫岁月便沉湎于凄凉煎熬之中。 德妃本就寡言少语,如今更是惜字如金。 同样是年过四旬,吴贵妃似将将三旬一般光彩照人,德妃却已然两鬓染白眼窝深陷。曾经有人猜测她会选择自尽,毕竟对于一个被皇帝彻底抛弃的妃子来说,了结生命才是最好的结局,否则必然会陷入日复一日的苦熬。 最可怖的是这种苦熬永远看不到尽头,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 没有人知道德妃为何要这样苦苦坚持,尤其是在她早已心如死灰的前提下。 静宁宫中,处处氤氲着压抑沉闷的氛围,然而往来行走的宫人恍若未觉,一个个面色如常。 无论宫女还是内监,他们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那便是銮仪卫暗中培养的高手。自从开平帝登基以来,他便以潜邸时期王府的心腹为核心,步步重整銮仪卫的构架,首要之处便是完全掌控皇宫大内,再以廷卫相互制约监视,将后宫打造得密不透风。 不过像静宁宫中这样,绝大多数宫人都隶属于銮仪卫的情况称得上绝无仅有。 用完早饭后,德妃像往常那般枯坐窗前,两个贴身丫鬟不敢言语,对望一眼后悄然退下,这时便见一位女官走了进来。 她们眼中不由自主地泛起惧意,上前行礼道:“见过齐女史。” 女官名叫齐徽,明面上的身份是静宁宫女史,掌管此处所有大小事务。 齐徽神情温和,微微颔首致意,目送二人退下后,迈步走到德妃身侧,恭敬行礼道:“齐徽拜见德妃娘娘。” 德妃依旧望着窗外,庭院内满是青葱绿意,然而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的生气。 齐徽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轻声说道:“陛下将于本月二十九日出京,前往西北延平县观礼京营会猎。” 德妃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齐徽继续说道:“四殿下身边的段九是銮仪卫的人,当年被陛下派到他身边,本意是为保护他,其余几位皇子身边也有类似的人物。我与段九有些交情,曾经听他说过,四殿下起初没有那种想法,但是后来有一些人妖言蛊惑,才勾起四殿下的执念。我问段九,陛下是否知情,段九不答。” 德妃终于开口,嗓音犹如钝刀划过铁器一般嘶哑尖利:“你身为銮仪卫的参领,在本宫面前诽谤君上,就不怕本宫去陛下跟前告你一状?” 齐徽平静地回道:“无论娘娘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再者没有我的允许,娘娘不能离开静宁宫。” 德妃蓦然转头,眼中恨意昭然。 齐徽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说道:“娘娘不妨想一下,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四殿下的谋划怎会成功?裴越入城之时,从魏国公王平章以下,二十余位重臣尽皆站在陛下那边,难道这些人全都忠心不二,没有一个人想过从龙之功?还有,四殿下起事那一夜,宫中禁军纹丝不动,任由四殿下驱使京都守备师掌控京都九门,可见这一切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德妃冷冷一笑,寒声道:“伱究竟是谁?” 齐徽不疾不徐地道:“我是銮仪卫参领,十三年前入宫,九年前被选入銮仪卫。” 德妃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之意:“本宫早已是待死之人,陛下何必多此一举徒劳试探。即便本宫信了你的这些话,又能如何?” 齐徽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神色,幽幽道:“娘娘,我在入宫之前,其实是太史台阁的人。” 德妃微微一怔,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位姿容普通年过三旬的女官。 齐徽轻叹道:“沈大人有命,我不得不从。” 德妃沉默良久,忽而轻声笑了起来,继而眼中泛起泪花,似悲似喜地说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陛下的忠犬也会有噬主的一天。让本宫想想,沈默云为何会这样做,莫非是因为当年裴贞病死的缘故?不对,裴贞那种人物肯定不会轻易赴死。对了……本宫记得他有一个儿子,好多年前意外过世,如今看来这不是一个意外呢。” 齐徽面色如常,然而心里却是思绪翻涌。 后宫这些妇人没有一个单纯之辈,莫说在开平帝面前数十年如一日应对自如的吴贵妃,便是眼前这位被舍弃的德妃何尝不是如此? 她按下这些心思,淡然地问道:“不知娘娘是否想为四殿下报仇?” 德妃冷笑道:“报仇?本宫手无缚鸡之力,连这座静宁宫都出不去,如何能够报仇?” 齐徽从容地道:“只要娘娘有这份心思,我就有办法帮你。” 德妃想起她方才所说的延平会猎与皇帝出京,不由得转头看向窗外墙角的杂草野花。 曾经的静宁宫虽然谈不上荣宠有加,却也不会出现这般寥落杂乱的景象。 刘赞的面容在她脑海中浮现。 良久过后,她微微颔首道:“好。” (本章完) 1022【衣冠成古丘】 魏国公府,八桂堂上。 今日格外热闹,竟是聚集了数十人在此。 王平章先是看向堂下那几个难掩激动之色的年轻子弟,平静地说道:“陛下恩典,允许你们入朝为官,切不可骄傲自得,更不能飞扬跋扈。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做人,断不可玷污王家门楣,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整齐行礼应下,高声道:“谨遵祖父教诲。” 王平章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又望向另一侧神情委顿如霜打茄子一般的十余人,沉声道:“老夫这些年没有太过约束你们,不成想你们竟然敢做出那些愚蠢的事情,被人抓住马脚捅到陛下跟前,简直无药可救!老夫懒得听伱们废话,全部主动去京都府衙,将自己犯过的罪行一五一十说清楚,无论流放还是砍头,老夫定不会帮你们求情。” 这些王家子弟闻言不禁面露绝望,却又不敢开口求饶,有些人甚至涕泪横流。 王平章哪里愿意看见这种丢人的场面,眉头一皱冷声斥道:“滚!” 众人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左侧几位老者欲言又止,王平章淡淡道:“你们都是我的同宗兄弟,这些年仰仗着魏国公府的名头在都中横行霸道,不知捞了多少钱财。以前倒也罢了,如今我要辞官归乡,奉劝你们一句,拾掇清楚然后赶紧处置妥当,不然将来掉脑袋的时候不要后悔。” 其中一人赔笑道:“兄长,我们真的没有——” 王平章抬手截断他的话头,漠然道:“有没有你们心里清楚,老夫言尽于此,诸位自求多福。忠嗣,送客。” 次子王忠嗣起身将那些人半强迫半礼敬地请走,堂上终于安静下来。 待王忠嗣返回之后,除了王平章本人,此处还有他的长孙王九玄、三子王忠源、五子王忠勉以及王忠嗣的长子王申知。 气氛略显肃穆,王忠嗣先是长叹一声,随即担忧地道:“父亲,纵然王家退到这一步,陛下多半还是不会罢手。只要您卸任军机一职,快则半年,慢则两载,他肯定会对王家下死手,尤其是九玄这孩子。” 王平章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废话做甚么?” 王忠嗣迟疑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只是担心接下来的安排风险太大。” 王平章微微挑眉道:“如果当年不是为父舍命一搏,王家焉能有十七年的荣华富贵?这些年刻意压着你们,并非是要打压你们的心气,而是希望你们能够蛰伏多年一朝腾云。闲话不必多言,距离延平会猎还有二十余天,你们这段时间按照老夫拟定的名单,去联系京军各营、京都守备师和禁军的那些人。记住,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要被人抓住行踪。” 众人齐声应下。 王平章又道:“都去做事吧,九玄留下。” 王九玄这段时间幽居府中,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他冷静地说道:“祖父,二叔三叔他们恐怕早就被銮仪卫紧紧盯着,纵然再怎么小心也会被陛下知悉。” “无妨。” 王平章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要忘了,老夫还没有出手,陛下便决定出京观礼,这说明他知道老夫想做什么,同时又有绝对的把握立于不败之地。陛下这些年越来越喜欢去太液池畔垂钓,这种惯性难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终究君臣一场数十年的情义,既然他要钓出人间的魑魅魍魉,老夫总得陪他最后一程。” 王九玄知道面前老人的大部分计划,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感慨。 对于开平帝和王平章来说,双方的矛盾早已变成一个死结,甚至渐渐成为彼此心中的执念,谁都不愿也不能再退一步。局势发展到眼下这一步,两边都有明牌也有暗手,就是不知道途中是否会出现变数。 沉思良久后,王九玄斟酌道:“祖父,沈默云会不会发现当年那件事的蹊跷?” 王平章从容地摇头道:“你觉得他会去质问陛下吗?你不了解沈默云,其人看似深不可测,实则与裴越极其相似,本质上都是那种偏执倔强的性情。虽然陛下将宫中经营得固若金汤,但并非只有沈默云在宫中藏着眼线,老夫也有一些安排。刺驾弑君做不到,打探一些消息倒也不难。” 王九玄颔首道:“如此甚好,孙儿只是担心沈默云临阵倒戈。” 王平章微笑道:“我怎会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不必太过担心。再者,如果沈默云没有怀疑过陛下,他为何要在十三年前将齐徽送入宫中?” 十四年前,沈默云的独子沈文德意外身亡。 王九玄想起这件事,恍然道:“原来沈默云早就猜到他的儿子不是死于意外。” 王平章悠悠道:“他毕竟是太史台阁的主官,当初在裴贞手下也是做类似的事情,半辈子浸淫于阴谋算计之中,天然便具备一些直觉。只是他显然想不到,老夫亲自出手自然能做得天衣无缝,连陛下都被蒙骗其中。” 王九玄虽然之前听他说起过这件事,此刻依旧觉得无比震惊。 那可是长达十四年的谋局,谁能想到自己的祖父当年一记落子竟然可以影响到今日之局势? 一念及此,他不禁好奇地问道:“祖父,您为何要这样做?” 王平章眼中飘过一抹凌厉的杀意,缓缓道:“因为我们这位陛下绝情冷血,但凡有可能阻碍他的人,无论当年的情义有多深厚,他都会杀之而后快。” 他扭头望着王九玄,语调中略带几分悲凉:“虽然老夫与裴贞斗了半辈子从未服气过,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某种意义上称得上完人,也难怪席思道那样的怪才矢志追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我们的陛下逼得假死脱身,连落叶归根都是奢望。” 他摇头笑了笑,怅然道:“一代完人,身死他乡,只落得一个荒野上的衣冠冢,供后人凭吊。” 王九玄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仁宣三年,裴贞病逝于虎城,开平帝当着满朝大臣痛呼国失干城,追封其为定国公。 仁宣四年冬天,沈文德命丧京都,年仅十九岁。 开平六年冬天,王平章与沈默云密会于西城某座民宅之内。 王平章沉声道:“陛下心思深沉,所以才弄出銮仪卫制衡太史台阁,但是老夫比谁都清楚,如果将来真有动手的那一天,沈默云的立场至关重要。换而言之,沈文德一死,陛下会更信任他,但是陛下的嫌疑也远远多过老夫。沈默云将齐徽的身份告知老夫,便是表明他的态度,也是这条线能够顺利推行下去的关键。” 他缓缓站起身来,伸出苍老的手掌轻拍王九玄的肩头,目光幽深地道:“老夫希望你能牢牢记住所有的细节,王家的未来终究要落在你身上。” 王九玄躬身垂首道:“祖父放心,孙儿必当竭尽全力。” 王平章微微一笑,略显疲惫地道:“好孩子。” 明天开始加更~ (本章完) 1023【不破蛮族誓不还】 荒原,东南部。 藏锋卫三千铁骑一路北上,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七个部落,累计斩杀二千多名试图反抗的蛮人,同时掠走这些部落本就不多的粮食,只留下些许口粮,逼迫那些活着的蛮人向库塔群山附近逃命。 韦睿将骑兵长途奔袭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而且他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身为唯一知晓裴越计划的武将,他当然清楚此战决胜在于库塔群山附近的对峙,但是如果他这边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裴越率领的主力就会面对非常被动的局势。 泰安卫留在化州浑源县震慑宣化大营的边军,藏锋卫已经深入荒原境内,补给变得非常困难。一旦蛮族大军长时间坚守山内,藏锋卫只能硬闯或者撤回,无论哪种选择都不是裴越能够接受的结果。 好在他非常出色地完成裴越交代的任务,越来越多的蛮族难民涌向库塔群山附近。 “将军,接下来我们要去何处?”一名统领近前问道。 韦睿坐在马上眺望北方,冷静地问道:“问出坚昆部所在的地方了吗?” 统领愧疚地摇头道:“还没有,这个部落的规模很小,留下来的都是妇孺,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地方,只知道坚昆部在北面,具体什么位置却不清楚。” “北面……” 韦睿微微皱起眉头,如此模糊的指向想要找到坚昆部无异于大海捞针。虽说他这次奇兵突袭效果很好,但是同样存在一个难处,那就是蛮族有见识的人基本都在库塔群山附近,留下来的人极少懂得辨明其他部落的方向和位置。 他能够找到七个部落,一方面得益于哥舒意送来的向导,另一方面也有几分运气护佑。 然而好运到今天戛然而止,在处理完不远处那个小部落之后,他们终于失去了目标。 没有向导指路,想要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继续推行裴越的既定战略变得极为艰难。 统领迟疑片刻,劝说道:“将军,我们不如原路返回,先前驱赶的蛮人足以动摇他们的军心。侯爷派来的人也说了,蛮族大军肯定无法长期坚守,说不定现在大战就要爆发,我们回去肯定能帮到侯爷。” 韦睿摇摇头,沉吟道:“侯爷那边不必担心,只要蛮族大军敢出山,胜负便已注定。我们的任务不仅仅是协助大军,还要找到坚昆部所在,别忘了蛮人抓走边境上数千大梁子民,如果不尽快救出他们,就算杀光蛮人也于事无补。” 统领担忧地道:“如果我们在荒原上迷失方向,携带的干粮无法支撑太久。” 韦睿平静地道:“这些天抢来的粮食足够我们吃上一段时间,就算吃完了也没什么,蛮人能够在这里生存下来,我们一样可以。传令全军,继续向北,同时派出两队游骑各百人,朝两翼前出十里,注意和大队保持联系。” “是!” “告诉将士们,找不到坚昆部的老巢,救不回被掠走的百姓,我们就算死在荒原上也不能回头!” “遵令!” 统领昂首挺胸,高声应下。 …… 在韦睿决定继续北行的两天后,荒原腹心之地,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艰难前行。 队伍当中男子占据绝大多数,年龄在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总数有两千多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梁人的身份。这些人基本都是大梁边境百姓,极少数是边军兵站的士卒,在两个多月之前被蛮人裹挟掠走,先是在库塔群山关押一段时间,然后被数百蛮兵如牲畜一般驱赶着北行。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经受着非人的折磨,蛮人只给他们不至于饿死的口粮,稍有迟疑便是拳打脚踢。百姓们无法反抗披甲执锐的蛮兵,只能绝望又无助地被动承受,每个人都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奴隶一般的未来,可是他们却看不到半点希望。 人群之中,一个满脸旧伤的年轻人目光沉静,周围的同伴下意识将他围在中间。 “杨定,你身上的伤势怎么样?”有人关切地问道。 年轻人垂首低眉,轻声答道:“我没事,两个多月过去快痊愈了,大伙不用担心。” 另一人愤懑地道:“蛮人如禽兽一般,昨晚又打死几个人。” 杨定咳嗽数声,按着胸口岔开话题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蛮人为何先是将我们关在那些山里,然后又逼着我们往北走?” 众人不解地望着他。 杨定眼中浮现浓重的愧疚之色,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一直都有这个疑惑。蛮人将我们抓到荒原上,无非就是几个目的,一者是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隶,让我们替他们做事。二者或许是想要利用我们的本领,毕竟蛮族还处于很落后的状态。农耕也好手艺也罢,一切他们用得上的地方都可以驱使我们去做,不做就是死。” “那他们为何要将我们关在山里?” “起初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总觉得蛮人有什么阴谋。在他们逼迫我们北上之后,我才想起来一件事,库塔群山距离边境不算特别远,只要我们敢拼命,说不定能让一两个人逃出去。” 说到这儿,杨定再度咳嗽起来,眼球上布满血丝。 他身边有边军将士也有百姓中的勇毅之人,虽然总数只有三十多,但是在两个多月的艰难生活中变得极其团结。 其实在大半个月前,他们不止这么多人,然而那一晚的暴动中阵亡一百余人,最后只有张德一个人逃了出去。 随着杨定再度提起这件事,周遭的同伴渐渐回过神来,继而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如果那晚的暴动是蛮人设下的陷阱,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当中有蛮人的内应?否则对方不会刻意将他们留在库塔群山附近,一直到大梁军队进入荒原才逼迫他们北上前往蛮族的老巢。 旁边一人咬牙道:“我说那天晚上蛮人的看守怎么那样松懈,而且我们往南逃的时候压根没人去追张德。” “我也想起来了,确实是这么回事,当时还以为是他跑得快。” “怎么会有这样可恨的畜生!他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不,他不只是出卖我们,他肯定早早就被蛮人收买了,否则不会再三怂恿大家趁夜一起逃命。杨定当时不同意冒险,偏偏我这种蠢货还站在那个畜生一边,要是大家都听杨定的,就不会让那个畜生得逞!” “糟了!如果张德那厮真是蛮族的内应,那咱们的大军不会中计吧?” 众人无不悔恨交加。 杨定摇头道:“不会,我敢肯定大军没有中计。” 他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沉默前行的队伍和外围那些趾高气扬的蛮兵,轻声道:“可是我们真的不能继续往北走了。” (本章完) 1024【以我之命】 “哥舒大帅落败之后,宣化大营已经没有余力再进入荒原,所以蛮族算计的肯定是咱们的京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次挥师北进的是京军北营,极有可能是中山侯亲自领兵。只要有他在,即便张德真是蛮人的内应,他们的阴谋也不可能实现。” 杨定微微昂着头,脸上浮现无比坚毅的神情。 旁人并未好奇他为何如此笃定,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杨定未曾掩饰自己的身份,在过往一个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里对他们讲过其父的故事,以及裴越这些年征战南北的赫赫战功。 像这样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又怎会被区区一个叛贼蒙骗? 众人感慨一番,随即有人问道:“杨定,你说不能继续往北走是何意?” 杨定冷静地说道:“蛮人抓我们进荒原是想让我们做事,但这有个前提是咱们的大军落败。只要京营取胜,以中山侯的性情肯定不会匆匆收尾,必然深入荒原彻底解决蛮族的隐患。等到了那个时候,蛮人就会改变想法,因为对方再蠢也不会继续留着我们两千多人。” 他环视众人,目光无比清澈:“要么蛮人拿我们来威胁京军,要么干脆将我们全部杀死。诸位试想一下,倘若你是蛮族首领,在库塔群山那里输掉关键一战之后,会不会继续无视两千多梁人的存在?且不说我们每日都要消耗掉一定的粮食,光是那两千少活生生的人,只要没一线希望,都没可能给我造成很小的麻烦。” 众人纷纷点头认同,在南面战事尚未分出结果之后,我们还能继续活着。倘若小梁京军胜出,且继续向荒原深处扫荡,以蛮人表现出来的残忍和凶狠,必然会将那两千少人全部杀死。 “这你们该怎么办?”没人问道。 鬼方道:“要是到了坚昆部的老巢,你们活上来的希望更渺茫,所以必须在路下退行尝试。那些天你马虎数过,蛮兵总计八百八十一人,舍命一搏未尝有没机会。” 此人便是坚昆部的杨定,亦是掌管此处八百少名蛮兵的大头人。 同伴叹道:“话虽如此,除了你们那几十个人之里,其我同胞都被吓破了胆子。莫说八百少蛮兵,就算只没八十人,恐怕我们都是敢动手。” 没人转过头是忍再看,仿佛上一刻阮善就会被这个凶残的蛮人头人活活打死。 小步向后! 没人眼中燃起一抹方出的火苗,却又随时都可能熄灭。 杨定微微眯眼道:“是要以为你是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吃饱饭就想闹事?最前说一遍,马下起来赶路,否则迟一个数你就杀一个人!” 朔风拂面,吹退心外凝成寒冰。 鬼方骤然小声道:“杨定头人,听说猎骄靡小首领能够平定荒原,很少时候都是因为我孤身击败其我部落的首领,是知道头人没有没胆量同你厮杀一场?” 然而令那些蛮兵疑惑的是,一贯怯懦似绵羊的梁人竟然敢听从我们的命令,虽说并未做出过激的举动,却都赖在火堆边是起身。 一片死寂。 一宿有话。 “坏!”众人纷乱地重声应上。 我逐一望过去,这一张张年重又带着伤痕的面庞,我们的目光中满是感动和悲凉,因为所没人都知道,阮善的谋划是四死一生之举。 阮善抬手止住族人,满面讥讽地道:“看来他真是活够了。” 鬼方握着模样古怪的长刀,这种陌生的感觉在身体外奔涌。 我面色热酷地笑了几声,咬牙道:“伱们那些梁人是是是想死?想死的站起来,你亲手扭断他的脑袋。” 我们怀疑阮善的判断,可终究生是出太少的勇气,像方才这般有声的抗议方出是能做的极限。 我抬手指向近处这些始终在蛮兵视线中的粮车,诚恳地说道:“请杨定头人让你们吃顿饱饭。” 当着所没蛮兵的面,杨定自然有法方出对方求死的念头,否则难保这些骄横的族人会生出重视自己的心思,再加下对面那梁人看起来身材清瘦,便有比张狂地道:“坏,你就亲手送他下路。给我一把刀!” 话音未落,周遭的蛮兵悉数拔出兵刃,地下的梁人眼中涌起剧烈的恐慌,眼看就要听令起身。 另一人颔首道:“是啊,就算你们突然动手,也是可能杀死全部蛮兵,能够拼掉对等数量的蛮兵都算是错,可剩上的人依旧难逃一死。” 鬼方尽力激烈着心绪,急急道:“方出你侥幸是死,杨定头人能否答应你刚才的请求。” 杨定狞笑道:“他是什么狗东西,谁允许他在你面后说话?” 鬼方急急站了起来,迎着对方喷火的目光,热静地说道:“阮善头人,你们是是想死,只是方出坏少天有没吃过东西,实在有没力气继续往上走。” 鬼方又道:“告诉我们,肯定你能杀死杨定,这就证明蛮人也有没这么可怕。如今京军在南方与蛮族交战,暂时有暇顾及你们,想要活上来必须自救。” 次日天明之前,蛮兵依照惯例叱骂梁人起身,因为那外距离夏塔山仅没是到百外,我们当然希望能早点回到部落,届时就能将那些梁人交给族人看管,自己则能悠闲狩猎。 阮善是慌是忙地道:“杨定头人,猎骄靡小首领让他带着你们去夏塔山,是是让他带着两千少具尸体回去,难道他真想让你们饿死吗?” 小梁百姓此刻都站了起来,一个个神色简单地望着这个年重的身影。我们当然知道继续往北走是死路一条,就算有没死于蛮人的凌虐,也可能丧命于风雪之中。然而我们只是方出百姓,纵然是多人还没猎户的身份,可这些野兽又如何同骁勇善战的蛮人相比? 人生本就需要在有路可进之时方出向后,即便因此粉身碎骨。 可若是是那样做,又能如何? 是少时,一位格里低小壮硕的蛮人在十余名族人的簇拥中走过来,我这双热厉的眼睛扫了一圈,蛮兵们便停上动作,周遭渐渐安静上来。 如今这个年重人就要用性命为我们拼出一条生路,或许生路亦只是幻想。 鬼方激烈地说道:“蛮兵亦非天神上凡,关键在于杀死领头的这个杨定。诸位,麻烦他们转告所没人,让我们今晚将之后偷偷省上来的食物都吃掉,然前晚下坏坏睡一觉养足精神。” 我抬头看向杨定,双手握紧长刀,深吸一口气。 八百少名握着兵刃的蛮兵聚拢开来,热热地注视着这些孱强的梁人。至于场地中央的决斗,在我们看来显然有没任何悬念,自家头人只需要几瞬就能撕碎这个年重梁人。 一些蛮兵悍然出手殴打,梁人在地下翻来滚去,可是始终有没一个人站起来。 中间让出一片空地,阮善和阮善迎面而立。 (本章完) 1025【向死而生】(为盟主寒烟暮雨醉华年加更) 鬼方能够成为猎骄靡器重的小头人,靠的是一身骇人的蛮力以及丰富的搏杀经验。 他望着杨定略显虚浮的步伐,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单手持刀迎面冲去。 一路大开大合,似狂风之烈,如暴雨之骤。 鬼方接连砍出十余刀,逼得杨定不断后退,仿佛方才的疾冲只是他自以为是的勇猛。刀身相接的刺耳声音在周围那些人耳中炸响,眼看着杨定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很多百姓不禁露出惶然的神情。 又一刀迅猛砍出,杨定被迫侧身避过,鬼方冷厉一喝,回刀之际抬腿猛然踹了过去。 杨定避让不及,唯有以手臂挡住,却被鬼方这一脚踢倒在地。 他无法控制地喷出一口血,来不及擦拭嘴角血迹,因为对方又是一刀砍来,他只能在地上连续翻滚,险之又险地站了起来。 四周不禁响起蛮兵们轰然叫好声,看着这场厮杀如意料中简单,那个年轻梁人无比狼狈的身影引得他们不断嬉笑。鬼方见杨定如此不堪,登时稍稍放缓攻势,犹如以前戏耍猎物那般,显然是要慢慢地折磨死杨定。 接下来的战斗变成一边倒的境况,杨定一直处于极大的劣势,身上受了许多伤,除了躲过几次致命的危险之外,他几乎变成鬼方的人肉沙包,浑身上下染遍尘土。 “废物!” 虽然猎骄靡还能小体下维持威信,可是我心外也含糊,肯定是立刻做出决断,恐怕等是到杨定骑兵冒险攻山,己方就会出现小规模的哗变。 “慢躲啊!” 忽然之间,这些百姓中没人爆发出一声悲恸的哭喊。 鬼方一边叱骂一边哈哈小笑,蛮兵们显然很难拥没如此紧张惬意的看戏机会,是知是觉间所没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满身是伤的鬼方扭头望着疾冲而来的小梁骑兵,艰难地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当绝小少数蛮兵准备救援自家头人的时候,我们怎么也想是到这些胆大怕死的梁人竟然敢发起绝望的反扑! 撤兵显然是可能,因为对面的骑兵游骑遍布七野,一旦被我们发现蛮族小军撤离,在一望有际的荒原下便能发挥出骑兵最小的优势。 梁国视线被堵,紧接着便听到烈风呼啸之声。 一支疲惫的骑兵从近处奔袭而来,领头的韦睿望着眼后惨烈到难以想象的战场,颤声道:“杀!” 蛮兵们抱着兵刃八八两两地站在一起,兴致低昂地看着场地中央的凌虐,只是有没人注意到,这些孱强似绵羊正身的梁人百姓在一些年重汉子的带领上,悄有声息地移动着,渐渐形成与之后截然是同的局面。 对于我们来说,劫掠杨定是为了更坏的生活,但是自己的部落基业更加重要。 梁国惨叫一声,猛地前进一小步,视线依旧受阻,只能左手握刀胡乱地砍向鬼方的肩头。 仿佛时光在那一刻变得飞快,鬼方扭头看向这些同胞,似乎能瞧见我们眼中的是甘和挣扎,也看见同伴们举起左手打出约定坏的信号。 随着时间的流逝,是断没人死去。 肩膀下鲜血淋漓,鬼方却看也是看一眼,转身便朝最近的蛮兵杀了过去。 是知过去少久,直到…… 鬼方眼中绽放开炽烈的杀意,单手持刀旋身突退,眨眼间便来到梁国面后。 但是鬼方看是见。 天地之间,刹这狂风起。 伴着数十人异口同声的怒吼,一千少位尚没血性的小梁百姓在任安同伴的带领上,依照此后组织坏的队伍,朝着聚拢的蛮兵扑了过去。 在僵持少日之前,随着是断没蛮族各部的族人逃到那外,猎骄靡再也有法压制这个消息的传播。 那外还没是是常规意义的战斗,而是四幽炼狱正身的修罗场。 终于没人默默攥紧了拳头。 身体晃了晃,然前朝着南方如山倾倒。 “小梁女儿,杀啊!” 疯狂的喊叫、喷洒的冷血以及赤红的双眼。 因为鬼方还有没认命,哪怕我看起来有比凄惨,可是每次倒上都会再次站起来。 七七个小梁百姓扑向一个蛮兵,即便有没兵刃,可是我们还没拳头和牙齿。 梁国只见眼后一花,紧接着地下躺着的年重人身体朝旁边滑开半尺,让我势小力沉的这一刀砍在地下。常年与凶兽搏斗的梁国心中遽然涌起危机感,那还没是我有数次拼命养成的本能,于是立刻是进反退,在鬼方双手撑地起身的瞬间握刀横砍而去。 是日,七月初十。 …… 梁国一死,蛮兵立刻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然而面对几乎疯狂的小梁百姓,我们头一次生出恐慌的情绪。 “首领,是能再拖上去了!”军须靡有比担忧地说道。 鬼方是闪是避,硬生生抗上那一拳,然前一口鲜血当面喷出。 然而对于小梁百姓来说,我们看到的是鬼方一次次被打倒然前又挣扎着站起来,耳畔回荡着蛮兵肆有忌惮的笑声。在那些蛮人看来,我们和鬼方有没任何区别,都是牲畜特别的命运,能用则用是能用则杀。 库塔群山。 周遭响起蛮兵们愤怒的叱骂,可是还没一股更加汹涌的声浪将我们的声音压了上来。 我死死盯着梁国,望着对方抬手准备擦去脸下的鲜血,望着这一刀砍向自己的肩头,我有没任何坚定和迟疑,直接小步向后然前任由对方的长刀末端落在自己的肩膀下,双手握住刀柄奋起全身内劲,嘶吼着一刀捅退对方的心脏! 我双手持刀奋力向倒在地下的任安的咽喉间劈上。 那样的场景随处可见。 鬼方手中长刀划出一个半圆,凌厉有匹地砍在任安的脖颈下! 一支梁军骑兵离开主力深入荒原,沿途极其热酷地杀人夺粮,而且对方显然有没停手的想法,肯定再那么僵持上去,我们甚至没可能席卷所没的蛮族部落。收到噩耗的蛮族部落头人哭天喊地,还未见到逃亡族人的首领亦是惶恐是安。 沉默良久前,猎骄靡咬牙道:“传令,出兵,与杨定骑兵决战!” 或许是感觉到了正身,毕竟对方根本有没反抗的能力,梁国是屑地吐出一口唾沫,怒喝道:“死吧!” 梁国招式已老有法回撤,反手握拳朝鬼方胸后击出。 谢谢权总攻(还是习惯这个名字,嘿嘿)的盟主,我继续努力加更~ (本章完) 1026【狗急跳墙】 化州,归德城。 宣德伯郭林喜身着常服,望着对面风尘仆仆面染风霜的中年男子,略显恭敬地道:“王兄,一路辛苦了,敢问国公爷的身体是否康健?” 中年男人微笑道:“有劳伯爷记挂,国公爷一切都好。” 郭林喜不敢大意,虽然对方明面上仅为魏国公府的管事,但他年轻时便是王九玄父亲的长随,后来在王平章身边做事,又伺候了王九玄几年,可谓资历极老。那些年轻一辈的王家子弟见到此人,都得驻足行礼毕恭毕敬地问好。 寒暄片刻过后,他不动声色地问道:“王兄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王大喜谦逊地道:“伯爷当面岂敢言见教二字,只是大少爷收到伯爷的密信之后,对北面的局势有些担心,所以特地让我来一趟。” 郭林喜面色如常,心里却有一些不舒服。 他对王平章敬仰有加,可是未必瞧得上王九玄这个魏国长孙。虽说这些年他常驻边疆,对京都的局势和变故并不陌生。王九玄在西军待了几年,的确立了一些功劳,然而这里面肯定有一些水分。至于他回京之后的种种表现,更是被裴越的光彩无情碾压,甚至连禁军统领一职都被裴越撸下来。 北疆边境上的所有谋局,大框架出自王平章之手,具体执行则是郭林喜亲力亲为。从哥舒意惨败重伤,到如今裴越率领藏锋卫深入荒原,一切都朝着预计的方向发展。 纵然心中不悦,郭林喜亦没有表现出来,平静地说道:“请王兄赐教。” 王大喜这半辈子都在伺候人,察言观色早已成为本能,即便对方隐藏得很好,他依旧能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于是更加温和地说道:“赐教不敢当,大少爷只是想问伯爷,泰安卫是否还驻扎在边境某处?” 郭林喜微微讶然,因为时效延迟的缘故,他送去京都的密报里只写到蛮人突袭兴安府城失败,裴越正在调集各地物资做战前的准备。那时候京营如何进军还没有确定,没想到王九玄身在京都竟然能够猜到这一点。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颔首道:“没错,蛮人偷袭兴安府城失败,裴越停留几日之后带着藏锋卫进入荒原,让泰安卫留在北面庆龙府边境上的浑源县城。” 王大喜又问道:“裴越进入荒原后,是否刻意压制行军速度,然后被我们的人带着前往库塔群山附近?” 郭林喜点了点头。 王大喜面上浮现一抹忧色,轻叹道:“竟然与大少爷的推测全部相同。郭伯爷,我们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郭林喜不解地望着他,虽然裴越这些年在战场上威名赫赫,但是九千蛮军绝非弱旅,而且库塔群山附近还藏着一支由王平章暗中支持军资、他亲自操练出来的伏兵,目标就是裴越和他麾下的藏锋卫。 库塔群山距离边境足有四百多里,泰安卫万余大军就算收到消息赶去救援,以步卒的脚程也根本来不及,而且直到今天早上他都收到北面的飞鸽传书,泰安卫依旧驻扎在浑源县城内。 郭林喜将这段时间的具体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不曾遗漏任何细节。 王大喜听完之后摇头道:“伯爷,想必裴越早就看穿那张德是蛮族的内应,所以才故意慢速行军,不急不缓地赶往库塔群山。大少爷在得知你的全局谋划之后,推测裴越会佯装中计进入陷阱,与此同时派出奇兵深入荒原,突袭蛮族的各个部落,斩断他们的后路。” 他眼中飘起一抹复杂的神色,不由得想起当年跟随王九玄赶赴西境边关,亲眼看着裴越逼得路敏自尽,然后用了一招障眼法将西吴名将张青柏蒙在鼓中,与今日之局势何其相似。 只恨大少爷被圈禁府中,若是他能亲自坐镇北疆,裴越未必就会如此轻松。 眼下京都和化州虽然有密信往来,可终究存在一段时间的滞后。王九玄在发现北疆战事的不对劲之处后,不得不让他日夜兼程赶来,否则郭林喜未必会听令行事。 郭林喜微露难堪之色,不由得辩解道:“依大少爷之意,裴越分兵突袭蛮族后方,那他手里的兵力更少,我们成事的可能性不是更大?王兄,此战重点在于诛杀裴越和击溃藏锋卫,这也是国公爷再三叮嘱的关键。只要能完成这个目标,莫说蛮族九千大军,便是我们费尽心血养着的那支军队也可以葬送进去。” 王大喜性情圆滑,并未强行否定他的看法,只是冷静地说道:“我当然明白国公爷的想法,问题在于裴越为何要孤军深入?他完全可以带着藏锋卫和泰安卫一起进入荒原,两万五千精锐随行左右,蛮族只能闻风而逃。” 郭林喜道:“他肯定是瞧出九里关失陷的蹊跷,所以才让泰安卫留在边境盯着宣化大营,或者说是盯着我本人。” 王大喜摇摇头,沉声道:“大少爷让我转告伯爷,如果裴越果真将泰安卫留下来,那么意味着他又玩了一次障眼法,荒原之战蛮人必败。” 郭林喜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遽然变色道:“不可能!我的人一直死死盯着浑源县城,直到今天早上的密报传来,指挥使唐临汾、副指挥使傅弘之都还在城中。这段时间除了协助边境被毁的村镇重建之外,泰安卫没有往荒原派出一兵一卒。” 王大喜叹道:“那之前呢?伯爷方才提到,泰安卫在经过归德府之后猛然提速,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抵达边境,那个时候伯爷是否派人盯着?也就是说,在兴安府城之战结束到裴越领兵出关的这五天时间里,伯爷的人也在浑源县盯着吗?” 郭林喜身体微微一晃,面色渐渐发白。 王大喜苦笑一声,缓缓道:“现在看来,大少爷的推测应该是对的。伯爷,荒原一战已成定局,我们在这里议论再多也是鞭长莫及。当今之计,我们必须要以京都为重。大少爷说了,倘若北疆谋局被裴越反制,我们必须将他留在化州境内!” 郭林喜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道:“请王兄吩咐,某一定遵照大少爷的命令。” 王大喜亦起身还礼道:“伯爷言重了。还请伯爷将派出去的高手撤回来,不要再管荒原上的胜负。等裴越大胜返回之后,他肯定会来找伯爷的麻烦,那时候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大少爷让我带了一批高手过来,关键时可助伯爷一臂之力。” 郭林喜面色艰难,裴越死在荒原与死在他的伯爵府截然不同,前者还可以将黑锅甩到蛮人头上,后者其实与造反没有区别,毕竟那个年轻人是陛下极其青睐的一等国侯。 王大喜正色道:“伯爷,绝对不能让裴越返回京都。” 良久之后,郭林喜咬牙道:“好,便依王兄之言,有他无我!” 王大喜松了口气,幸好大少爷这些年一直在研究裴越的生平,而且亲眼见识过他在战场上的诡计多端,如果自己不跑这一趟,郭林喜多半会被他戏耍于股掌之间,更重要的是会破坏国公爷在京都的谋划。 郭林喜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渐显狠厉决然之色。 1027【刀锋所指】 库塔群山,谷地之中。 蛮军士卒整齐列阵,将谷地填得满满当当。 猎骄靡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雄浑高亢的声音在谷内回响。 “在几个月以前,我对你们说过,我们的祖先来自南方,被迫在荒原上生存,所以南方才是我们的家园!那里气候温暖没有黑灾,有吃不完的粮食,有喝不完的美酒,还有漂亮懂事的女人!我说过,要带着你们去南方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两个月你们亲眼看到了,南边那些人的日子有多么舒服,而这还只是南朝最贫苦的地方。” 除了留守谷口周围防范梁军突袭的哨兵之外,所有蛮人尽皆昂头望着猎骄靡。 虽然这些身躯魁梧的蛮兵没有多少见识,但他们至少分得清真假。大首领没有说错,之前劫掠梁国边境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个数百人的村落,那些人也活得非常舒服。 没有人愿意天生就在荒原上挨冻受饿,更何况走了这一遭之后,他们已经无法接受回到以前那种艰苦的生活。 猎骄靡望着下方面露激动之色的士卒,欣慰地点点头,继续大声说道:“既然我们已经见识过南边的富饶,那么我们就要继续打下去,只有将南人打怕了,他们才会愿意让出一片土地,让我们远离荒原这个苦寒之地!但是,南人不会轻易死心,眼下他们就在谷外像凶兽一样盯着我们,看样子是觉得我的勇士们不敢死战。告诉我,你们怕不怕死?” 无数人抻着脖子怒吼道:“不怕!” 应者如云。 猎骄靡待声浪平息之后,又说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有一支梁国骑兵此刻在北方,袭击我们的部落,杀害我们的亲人。要知道留在部落里的都是老人小孩和女人,梁国骑兵根本就没有把我们的亲人当人看!” 蛮兵们眼中泛起血色,然而这一刻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了,他们之前袭击大梁边境的时候,每到一地都是抢光杀光,只留下一些年轻人作为奴隶。 猎骄靡继续说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情,我也担心留在部落的女人和孩子,可对面有那么多骑兵,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回去吗?不会!那些该死的梁人,他们打的主意就是毁掉我们仅有的家园。勇士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留在这里只会失去所有的亲人,匆忙撤退也会被梁国骑兵咬死,所以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他微微一顿,高高举起右臂指着南方,厉声道:“出谷,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蛮兵们红着眼如野狼一般嗷叫,全军士气瞬间达到顶峰。 猎骄靡转身望着其他部落的首领们,沉声道:“你们呢?” 众人尽皆单膝跪地,齐声道:“愿为大首领拼死!” 猎骄靡摇摇头,目光冰冷地说道:“不是为我,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整个族群!” 众人无不凛然。 谷口并不宽阔,漫长的蛮兵队伍鱼贯而出,然后在谷前的平原上开始列阵。最先出来的蛮兵乃是猎骄靡麾下的嗤罗利勇士,虽然人数不足两千,但已经是坚昆部这么多年培养出来的核心。他们的动作非常迅捷,片刻之间便已经列阵完毕,此举自然是防备南面的骑兵发起突袭。 随着越来越多的蛮兵出现在平原上,早已发现古怪的藏锋卫亦整装列阵。 但是他们并未着急忙慌地发起冲锋,依旧守护在营地北侧,至于那些辅兵和民夫则留在营内看守粮草辎重,防止大战开启之后小股敌人偷袭。 九千蛮军气势如虹,犹如上古传说中的野人一般,在库塔群山南面数十丈的平原上列成长阵。 猎骄靡与数位首领出现在蛮军中央,身高丈二的他似鹤立鸡群,即便周遭的蛮军已经算得上高大魁梧。 他眺望着南方的骑兵阵列,唇边泛起一抹冷酷的笑容。 他选择的地方对于骑兵来说依旧是陷阱,因为身后便是山脉,骑兵一旦冲过来很难在如此狭窄的区域内完成转向。如果战事陷入焦灼的白刃战,在双方人数相差无几的情况下,猎骄靡非常信任自己麾下的勇士们。 朔风在耳边呜咽,五月的阳光洒遍大地,荒原上依旧泛着清冷的气息。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双方隔着几里地对峙,谁都没有迈出第一步。 猎骄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 藏锋卫阵前,谷范看了一眼左边沉稳镇定的孟龙符,又转头看向右边跃跃欲试的陈显达,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对孟龙符说道:“你看着老陈一点,别让他冒冒失失地杀过去。” 陈显达摸着宽阔的脑门,尴尬又不失礼貌地说道:“谷少说笑了,没有侯爷的帅令,我哪来的胆子擅自出战?” “那样最好。”谷范耸耸肩,调转马头说道:“我回去找你们的侯爷说会话,反正这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 回到营地之内,谷范径直来到帅帐,冲冯毅颔首致意,然后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裴越站在沙盘前,右手托腮处于沉思之中。 谷范自顾自地说道:“你是不是太高估了那个蛮族首领?他不会以为战事的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中,带着那些蛮人出来我们就会冲上去?这看起来未免太蠢了,怎么打、何时打自然由我们决定,在这平原之上,步卒面对骑兵如何能占据主动?他连这点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竟然敢留在这里和你正面厮杀。” 裴越依旧沉默地望着沙盘。 谷范倒了两盏茶,走过来递给裴越一盏,微笑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不喜欢刻意扮出天涯落拓的孤独姿态。” 裴越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淡淡道:“猎骄靡算得上一个人才,但他没有真正的战场经验,仅仅依靠王平章和郭林喜的书信传授,还远远不够资格筹谋一场大战。此人看似颇为悍勇,隐藏在这副面孔下的却是犹豫不决。” 谷范颔首道:“的确,如果那天是你在山谷内设伏,一定不会让陈显达活着回去。现在你已经能够确认,是王平章和郭林喜在暗中捣鬼?” 裴越平静地说道:“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这一点,其实我们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让蛮军再煎熬一天,明天猎骄靡肯定会将阵型前推,等他们远离北面群山,我们再动手。四哥,我昨日接到九里关送来的一份急报。” 谷范心中一紧,连忙问道:“与京都有关?” 裴越缓缓道:“今年的延平会猎定于五月二十九日举行,陛下将在那一天出京观礼。” 谷范道:“还有不到二十天,不知你能否赶得及——等等,你说什么?陛下要出京?!” 裴越点点头。 谷范不敢置信地道:“陛下疯了吗?他究竟要做什么?” 裴越沉静地说道:“陛下显然没有疯,京都眼下非常平静。当然,王平章既然决定在延平会猎之后告老归乡,这便是他最后的机会,所以他肯定会在这段时间联系各方势力,也有可能他早就做好这个准备,只等着会猎到来的那一天。” 谷范只觉牙疼,纳闷道:“陛下是不是玩火玩上瘾了?我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只要他坐镇宫中,内有禁军外有京都守备师,等王平章卸任之后再慢慢收拾王家一系的武勋难道不行?” 裴越悠悠道:“陛下有他的考量,毕竟王平章眼下依旧是大梁的功勋忠臣,在他没有表露出反意之前,陛下怎能直接出手?将来的史书会如何记述这段故事?只是……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何事?”谷范关切地问道。 “王平章究竟在想什么。” 裴越伸手在沙盘上写下几行字,然后望着谷范说道:“或许他真正的想法是这个。” 谷范瞪大双眼,面上不由自主地涌起震惊之色。 裴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明日解决蛮族和边军中的败类,然后你再帮我做件事。” 谷范安静地听完后,沉声道:“好。” …… 开平七年,五月十一日。 蛮军昨日在山前苦等一天,但是藏锋卫稳如大山,猎骄靡亦不敢贸然主动进攻那支威名赫赫的骑兵。 今日再次列阵,蛮兵的气势明显弱了不少。 猎骄靡眼中浮现阴霾,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下令大军前移一里多地,诱使藏锋卫发起冲锋。 巳时初刻,日上三竿。 裴越一身戎装策马来到阵前,环视周遭跟随他转战世间的灵州男儿,并未像以前那般慷慨激昂地战前动员。 他只是拔出长刀,遥指北方。 第三章写不完了,明天一起发~ 1028【无坚不摧】 骄阳烈烈,万马嘶鸣。 广阔的平原上,藏锋卫背靠简朴却又坚固的营地,分成左、中、右三军整齐列阵,直面北边缓速推进的蛮族大军。 左军三千骑由副指挥使孟龙符统领,右军三千骑由副指挥使兼先锋大将陈显达率领,裴越亲领两千余骑坐镇中军。 两军相隔约为三里地,这个距离对于骑兵来说刚刚好,既可以将冲锋的速度提到最高,也不会太过损耗坐骑的体力,而且可以及时变向进行反复冲击。 藏锋卫看似已经做好发起攻势的准备,但是迟迟没有动静,这让猎骄靡不由自主地陷入踟蹰的情绪。 僵局每拖一天,己方的气势就会下坠一分,而且极有可能造成军心溃散,毕竟北方还有一支藏锋卫的骑兵正在袭击各部落的家园。 一念及此,猎骄靡再度下令全军阵型向前推移一里地左右,至此两军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两里。 在向前推进的过程中,蛮军大阵不断向中间压缩,从最开始的长形阵逐渐变成四方均衡的阵型。猎骄靡虽然没有经历过大规模战役的磨砺,但为了今日这一仗已经做过无数次的推演,兼之还有那支伏兵的主将替他出谋划策,所以到目前为止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 面对藏锋卫这样的精锐骑兵,过于松散的阵型很快就会被捅穿,继而被对方分割包围,利用骑兵超强的机动性进行拉锯式冲击,步军唯有用紧凑厚实的大阵才能形成僵持与反制。 南面藏锋卫阵前,裴越平静地注视着蛮军的移动,谷范却不在他的身旁,不知去了何处。 他扭头看了一眼扛旗的年轻人,淡然道:「扛稳了。」 年轻人名叫贾成,出身于灵州定宁府,原本是一位前途光明的读书人,后来为了给家人报仇投奔至裴越麾下,在西境的时候便一直跟在裴越身边,亦是久经战阵的老卒。 贾成现在是藏锋卫中军的游击,今日裴越亲自领军出战,他主动请缨负起扛旗重任。 听到主帅的叮嘱,贾成垂首道:「请侯爷放心,人不死旗不倒。」 裴越轻轻一笑,眸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清亮的声音响彻四周:「藏锋卫,出击!」 「吼!」 「吼!」 「吼!」 全军将士整齐划一地连续发出并无明确含义的音节,犹如鲲鹏振翅翱翔九天之前的龙吟。 伴随着简单却又鼓舞人心的吼声,八千余骑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不断加速,朝着远处的蛮军大阵发起冲锋。 起初马蹄声略显杂乱,但是几瞬之后,骏马奔腾的声音便渐趋统一,随后的节奏几近于完全一致,犹如恢弘雄浑的鼓点声,降临在这片肃杀萧瑟的平原之上。 从上空俯瞰而望,近万骑兵从南往北,恰似一张流动的铁幕。 大地为之震颤。 没有亲眼见识过的人很难想象骑兵集团冲锋时的壮阔场面,就像此刻的猎骄靡和严阵以待的蛮族大军,这种强势至极的冲击力甚至超过他们初次见到瀚海里恐怖海兽的震撼。 猎骄靡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地吼道:「杀!」 如果是在昨天清晨,被他那些话鼓动得嗷嗷叫的蛮军士卒肯定不会畏惧快速逼近的梁国骑兵,但是那股沸腾的热血冷静之后,想要再度奋发却又很难。尤其是昨晚那个漫长的夜,很多蛮人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是北方的家园,留在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 听到大首领的声音后,呼应者依旧众多,只是显然不如昨天那般杀气腾腾。 但是这不包括站在最前方的那一排极其魁梧的蛮人,他们被称之为嗤罗利,蛮语中的含意为忠诚与强大的化身。 距离 仅有五十丈之时,藏锋卫突然变阵。 左右两军同时转向,分别向蛮军大阵的两侧席卷而去,裴越率领的中军则不理会正前方的千余名嗤罗利勇士,朝着西北方向蛮军大阵的肋部冲去。 自古以来,骑兵面对步卒时自然占据机动性的优势,但是想要正面冲垮已经站稳脚跟的步军大阵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任何一个骑兵将领都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更何况蛮人普遍身材高大,他们手中的长矛虽非大梁制式长枪,可是依旧能对藏锋卫造成极大的威胁。 猎骄靡匆忙下令,让两翼的士卒转向列阵,然后便迎来藏锋卫的第一轮攻击。 环射! 这套战术对于藏锋卫来说早已驾轻就熟,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套战法配合,那便是极其锐利的刮鱼鳞。 只见孟龙符领左军三千骑从蛮军大阵侧翼快速掠过,在冲锋的过程中队形逐渐拉长,右侧骑兵同时张弓搭箭,漫天箭雨落在蛮军的阵型之内。虽说猎骄靡带着族人在这两个多月内抢到不少物资,可是并没有多少甲胄,这一点便决定了他们无法像正规步军那般具备防御弓手的能力。 他们唯一能用来抵抗箭雨的便是简易的木制大盾。 最外侧的蛮人并未受到利箭的侵袭,可是他们需要面对的是左军内侧骑兵的长枪横扫。 长枪对长矛,看似在兵器上相差无几,然而藏锋卫是冲锋向前,蛮军则是站在原地,双方的力量便有一个天然的差距。 骑兵似流水一般掠过,长枪如林前赴后继,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蛮军的外围阵地,刮鱼鳞便因此得名。 孟龙符并未恋战,领军顺势向前,然后绕过蛮军的后阵,与陈显达率领的右军擦肩而过,双方开始第二轮的攻击。 蛮人并非一味地被动挨打,除了用大盾抵挡藏锋卫的骑射、外围士卒奋不顾身地劈砍对方坐骑的四肢之外,站在内圈的蛮人不断向外投掷短矛。这种短矛取材于群山之中的树木,长度仅为四尺左右,尾端被削得极为尖锐,从那些魁梧的蛮人手中掷出之时,同样具备很强的杀伤力。 战事形成激烈的僵持状态,相较而言蛮军的损失远远超过藏锋卫,但坐镇其中的猎骄靡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便在此时,裴越亲领的中军已经完成数轮强硬的抛射,蛮军大阵较为脆弱的肋部出现松动的迹象。 裴越深吸一口气,高举左手给后方打出一个手势,随着将士们不断将帅令传下去,两千余骑陡然加速径直冲了过去。 猎猎朔风迎面似刀,但是裴越双唇紧抿面色沉静,唯有双眸之中泛起凌厉至极的杀气。 转瞬之间,杀至阵前。 数名蛮军士卒怒吼着挺起长矛,裴越猛然一拽缰绳,那匹裴城送给他的名贵神骏腾起前蹄,随即一跃而起。 钢刀挥起,似长虹贯日。 几根长矛悉数被他斩断,坐骑的前蹄猛然踏在一名蛮军的胸口。 身后的将士如潮水一般随他向前涌去。 以决然之气撕开一个缺口! 1029【如山之韧】 猎骄靡认为麾下的勇士能够以一当十,尤其是之前伏击哥舒意的大军取得辉煌的胜果,让他对己方的战力判断出现严重的偏差。 实际上那一战是因为恶劣的天气让宣化大营的边军战斗力大为下降,而常年生活在荒原上的蛮人几乎可以忽略大雪的影响。至关重要的一点,当时两边是步军对步军,一千多名嗤罗利勇士舍生忘死的集体冲锋直接击垮大梁边军的阵型,后续的战事可以用一边倒来形容。 除去嗤罗利之外,蛮族大概还有两千余名真正的精锐勇士,被猎骄靡打散安置在各部之中。然而这些人并不能起到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因为裴越并不只是擅长阴谋诡计,藏锋卫是经过无数次恶战磨砺出来的雄师。 精锐力量的分散,必然会出现局部上的弱势。 便如此刻被裴越领军凿开缺口的大阵肋部。 猎骄靡以为昨日藏锋卫的按兵不动是在消耗己方士卒的锐气,但以裴越的老辣显然不止于此,虽然他没有亲赴阵前,但是孟龙符通过整日的观察早已发现蛮军大阵的弱点。 对于任何一支军队来说,都无法做到全军战力的绝对均衡,必然有强有弱,而这部分的差距可以通过军容的严整程度确定。 猎骄靡压根没有想过在今天调整阵容,故而裴越才会提前做出两翼卷杀中军破阵的决定。 当此时,蛮军大阵因为肋部被击穿,整体出现松动和慌乱的趋势。 经验非常丰富的孟龙符和陈显达不再犹豫,同时领军直扑蛮军的左侧和后方,配合杀进前阵的中军,犹如三柄长刀笔直地捅进蛮人的腰腹。 至此,战场首次出现犬牙交错的态势。 纵然战斗极其激烈,藏锋卫依旧保持着较为完整的阵型。他们以十骑组成一个小队,十队组成一个大阵,相互照应配合默契。与之相比,蛮军大阵进一步散乱,被反复冲击的骑兵分割成一个个小块,很快便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双方的伤亡差距进一步拉开,往常自诩凶猛无敌的蛮人武士在面对训练有素的藏锋卫骑兵时,犹如空有一身蛮力却根本发挥不出来的野兽,不断成为对方的枪下亡魂。 猎骄靡始终保持沉默,军须靡在一旁不敢做声。 他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盯着远处率军冲锋向前的裴越,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寄予厚望的厚实大阵,竟然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被对方撕裂扯开,按理来说此刻猎骄靡应该气急败坏,可是除了镇定之外,他眼中竟然还有一丝得意。 「发令!」 在一段时间之后,当两军已经完全纠缠在一起,猎骄靡终于如释重负地发出一道命令。 跟随在他身边的几名蛮军士卒吹动号角,呜呜咽咽的声音传遍四野。 猎骄靡不再迟疑,从旁边扈从的手中拿过那根长达九尺的铁棍,看向前方的千余名嗤罗利勇士,怒吼道:「跟我来!」…. 他眼中仅有裴越一人。 在号角声响起的那一刻,原本处于下风的蛮军士卒犹如突然发疯一般,几乎是搏命地冲向附近的骑兵,显然是要用人命缠住藏锋卫前行的脚步。 异变突生! 平原两侧,各有一支骑兵向战场飞速冲来,另有一支步卒从山谷入口漫涌而出。骑兵人数不多,各有一千余人,但是从谷口出现的步卒可谓漫山遍野,粗略估计至少有五千人左右。 这三支军队尽皆身披甲胄,军容之强盛与蛮军相比犹如云泥之别,虽然他们并未亮明旗帜,但是以裴越的眼光很快便分辨出他们身上从属于王平章的气质。 藏锋卫被蛮军主力拖住,支援而来的步军很快便加入战场。他们在个人武勇上比不上蛮人 ,但是军阵之术极为严整,很快便给藏锋卫造成一定的压力。那两支骑兵在接近战场之前陡然转向,竟然没有对裴越展开攻击,反而合二为一直冲南面藏锋卫的营地。 得到援兵支持的蛮军气势大涨,蛮人粗野凶蛮的性格开始显现,兼之此刻双方纠缠在一起,藏锋卫的骑射能力无法发挥,导致胜负的天平一点点扳回来。 裴越依旧神色沉稳,挥刀砍死一名挡在前方的蛮人之后,朗声道:「回撤!」 贾成稳稳扛着帅旗,跟随裴越和他的亲兵向前加速。 至此,战场上的局势渐趋明朗,猎骄靡在付出相当大的伤亡之后,终于成功将藏锋卫拖入混战,从山谷中出来的五千援军更是让他们的兵力占据上风。那两支骑兵的目的也很明显,他们要做的便是碾碎藏锋卫的营地,杀光那些辅兵和民夫,烧毁藏锋卫携带的粮草。 杀声遍野的战场上,孟龙符和陈显达率领的两军未见慌乱,当他们看见裴越的帅旗转向南面之后,立刻带着麾下骑兵边打边脱离战场。 令猎骄靡愤怒的是,当局面陷入劣势的时候,那个年轻侯爷竟然能够做到有条不紊地撤退。 他嘶吼着率领嗤罗利勇士冲向裴越后撤的路线上,魁梧如山的身躯在奔跑时显露出无穷的威势。 很快他便咬牙怒喝道:「懦夫!裴越你个孬种,有本事别跑!」 相隔数十丈外,裴越不慌不忙地带领中***向避开猎骄靡的拦截,于混乱的局势中投去一个宛如看待白痴的眼神。 猎骄靡没有发现,藏锋卫的脱战并未付出太大的代价,除了少数被蛮兵死死缠住的骑兵之外,主力逐渐朝着东西两个方向拉开距离,然后又在蛮军大阵前方汇聚。 这意味着在方才的乱战之中,藏锋卫并未倾尽全力,显然是裴越有意为之。 血腥味四处飘散,大地之上尸横遍野。 战场呈现出鲜明的态势,最南面是藏锋卫的营地,突然出现的那两支骑兵合在一起,朝营地飞速奔袭而去。 在他们后方,藏锋卫已然甩开蛮军一定的距离,全速追赶着前方的骑兵。 最北面,五千援兵和蛮军主力汇合,漫山遍野地追击着藏锋卫,此刻显然无法再保持严整的阵型。 猎骄靡本人更如发狂的凶兽一般,率领一千多名魁梧的蛮兵面目狰狞地向着南方大步流星。 营地前方,谷范眨了眨俊秀至极的桃花眼,望着远处奔袭而来的陌生骑兵,嘴角勾起一个冷漠的笑容。 在谷范身后站立着八千辅兵和民夫,他们不知何时披上了甲胄,拿起了兵器,在营前列阵静候对方骑兵的到来。 这样一支看似实力孱弱的队伍,却隐约透出冷厉的肃杀之气。 他们肃立于荒原之上,形容沉默而又坚韧,似千百年来撑起天空的巍峨高山。 上汤豆苗 1030【试手补天裂】 如果说大梁高祖最后悔的事情,肯定是当年放弃西面的高阳平原,将那片疆域拱手让给西吴,以至于国朝近百年来十分缺少军马。 宁国公杨思继曾经不止一次上奏高祖,恳请朝廷在平定北方之后不要继续往南,应该调转方向攻取立足未稳的西吴,至少要将高阳平原纳入疆界。 只可惜在林清源过世之后,高祖变得极为固执,一直没有允准他的请求。 这便造成大梁骑兵的稀少,尤其是像宣化大营这样不受重视的军营,十年前还有一支骑军卫,后来压根就没有补充过军马,导致两年前不得不裁撤。 但是身为主帅的哥舒意并未留意,那些骑兵老卒去了哪里,上报过来的军马死亡是否属实。 这些事都是副帅郭林喜操持。在王平章的全力支持和帮助下,郭林喜经过多年的暗中运作,一支两千余人的骑兵部队逐渐成型,与那支五千人的步卒一同隐藏在北疆的群山之间。 或许在很多年前开始,王平章便打定主意给自己留下一支私兵,希望他们在关键时刻能够发挥奇效。 骑兵统领名叫王诩,今年三十五岁,其父乃是王平章的亲兵。面对营地前方的辅兵和民夫,王诩脸上浮现轻蔑的笑容,他麾下的骑兵已经操练很久,即便正面对上藏锋卫也可一战,前提是双方的兵力差距不大。 至于眼前那些乌合之众,纵然对方仓促之间披甲上阵,他相信只需要一个冲锋便能击溃他们,然后将营地内的粮草毁于一旦。 失去所有辎重之后,藏锋卫便是无根之木,就算今日不能歼灭这支骑兵,也可以将他们活活拖死在荒原深处。 王诩一马当先,朝着对方阵前那个年轻男人疾冲而去。如果他年轻十岁,或许便能知道都中有一个武道修为令人艳羡的权贵子弟,然而他在二十年前便离开京都,一直在宣化大营当差。 后来他遵照王平章的指示领导这支骑兵,偶尔几次回京都探亲也只是匆匆往返,故而只听说广平侯府有个游侠儿,没有亲眼见过对方,更不知道那个游侠儿究竟有几分本事。 如果他知道那些故事,肯定不会就这样笔直地朝对方冲去,只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谷范今日未执剑,右手握着一杆长枪肃立阵前。 “侯!”他发出一声怒吼,前三排的辅兵和民夫依次躬身,手中长枪斜举向上,后排则依旧朝天举着。 王诩率领的骑兵同样精于骑射,在距离五十丈左右时引弓抛射,然而营前的将士身着甲胄,相较于穿着兽皮的蛮人防御力大大加强,两轮箭雨下来并未造成多少伤亡。 双方越来越接近,王诩望着对方严整的军容,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详的感觉。 他听说过裴越的战绩和威名,然而眼前明明只是负责运送辎重粮草的辅兵和民夫,难道裴越也能将他们操练成精锐之师? 他不相信,可是随着距离的拉近,已经能够清晰地发现对方的气势过于镇定,堪称不动如山。 开弓没有回头箭,王诩咬牙嘶吼一声,率领两千余骑兵似洪峰一般卷向营地前的军阵。 在王诩部发起最后的冲锋之时,藏锋卫距离他们约有一里多地,相比此刻已经完全散乱一股脑往前冲的蛮军主力和五千步卒,他们依旧能保持较为完整的阵型。 眼看着对方的骑兵冲到营地之前,裴越却忽然拨转马头,中军两千骑紧随他的脚步朝西侧转向,孟龙符率领的左军紧随其后。 陈显达在昨夜便得到裴越的指示,见状立刻率领右军转向朝东。这个突然变化的状况让猎骄靡和五千步卒的主将始料未及,两人心中甚至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裴越见势不妙就要逃跑? 可是失去粮草辎重的话,这么多骑兵怎么能够跑出茫茫荒原?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他们仓促之间根本无力指挥大军停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藏锋卫一分为二脱离主战场,朝着两侧迂回而走,前方的王诩部倒是一往无前地砸向营地前的军阵。 此刻猎骄靡直觉危机袭来,然而他被裹挟在族人之间,继续朝着南方奔袭而去。 藏锋卫分开之后,两军在平原上各自划出一个半圆,先减速再提速,竟然是朝着北面冲去,仿佛是要冲向对方万余步卒的身后再集合。 王诩没有身后眼,再者他此刻也来不及多想,只要能够踏破挡在前方的八千辅兵和民夫,便算完成战前的既定任务。 他目光冷厉地盯着那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完全可以看清对方脸上嘲讽的笑容。 王诩厉喝一声,长枪如游龙一般笔直刺出。与此同时,两千余骑拉成长阵,纷纷挥动着兵器砸向最前方的步卒。 如浪潮砸向世间最坚固的岩石,碎成千万滴水花。又似轻佻的乐师在弹奏靡靡之音,遽然之间被人一枪捅穿咽喉,曲调戛然而止。 恐怕连王平章都想象不到,他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两千余骑在八千辅兵和民夫组成的军阵前不堪一击。 至于身先士卒的王诩,他甚至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在冲到阵前时只感觉到一股劲风袭来,那个容貌英俊的年轻人身姿矫健似游龙,手中长枪在刹那间抖出无数枪花幻影,轻易荡开他的枪围,随即便觉得几十柄大锤沉重地敲打着他的胸膛。 王诩魁梧的身躯轰然坠落于地,胸前已然一片凹陷。除了少数机敏的骑兵及时调转马头离开,余者尽皆陷入对方军阵的绞杀之中。 纵然双方的伤亡几近相同,可是对于骑兵来说,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惨败。 如此惨烈的一幕让后方冲来的蛮族大军和五千步卒满面惶然,然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无法强行停下,否则全军都会溃败。 猎骄靡和伏兵主将已经意识到营地前的梁军步卒绝不简单,此刻亦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谷范一人便斩杀十余名骑兵,望着远方冲来的无数敌人,他厉声喝道:“泰安卫!” “在!”数千士卒齐声应道。 “竖旗!”谷范嘹亮的声音响彻四野。两杆大旗在军阵中央竖起,左边上书铁钩银划的 “裴”字,另一面便是泰安卫的军旗。军旗迎风招展,军阵迈步前行。与此同时,之前脱离战场的藏锋卫已经来到整个战场的后方,他们的视线里便是敌方所有步卒的后背。 裴越位于阵前,陈显达和孟龙符分列左右。铁骑漫卷而去。陈显达脑海中浮现昨夜裴越所言之策,想要一口吃掉蛮军和可能存在的伏兵,用的便是今日完美实现的锤砧战术。 他觉得听起来有点晦涩难懂,不如用自己的说法更加恰当。那便是锤死他们! 陈显达咧开嘴,放肆地大笑起来。 1031【只分生死】 将时间推回到二十六天前,兴安府城之战结束后,裴越从九里关的失陷确认蛮族的崛起与王平章有关,边军中肯定存在蛮族的内应。 那时候他还不能断定哥舒意和郭林喜二者之间谁才是内鬼,当然也不排除两人都是,联手在他面前做戏。 不过当时掌握的线索已经足够他做出应对,即利用那几天的宝贵时间,让负责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夫与泰安卫的步卒进行对换。 这才是他让泰安卫驻守浑源县城的根源,目的便是欺骗蛮军首领和边军之中的叛徒。 唐临汾和傅弘之麾下有四千余真正的步卒,余者皆是他们从都中带来的民夫。边疆本地的耳目虽然一直盯着浑源县,却根本无法分辨,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唐临汾从未派出四千人以上的队伍离开县城,那些民夫一直被稳妥地藏在营内。 瞒天过海之后,裴越带进荒原的军队看似只有藏锋卫,实际上还有八千泰安卫步卒,总兵力将近两万,所以他才会分出三千骑,命韦睿突袭北方的荒原部落。 如此一来,他身边明面上只剩下八千骑兵,自然可以加强敌人的信心。 张德的出现让裴越有机会查清楚边军的问题,于是他刻意压制行军速度,以每天五十里的速度慢慢悠悠地赶赴库塔群山。一方面他利用权限调派台阁和銮仪卫的人手,将张德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继而确认蛮人、张德和郭林喜之间的关联。另一方面则是让韦睿脱离主力,对蛮人部落进行半数诛杀的突袭,以此逼迫蛮族大军出山决战。 看似运气站在裴越这一边,实则他所做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在敌暗我明的前提下,将运筹帷幄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对于猎骄靡和五千步卒的主将王惠而言,他们坚信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只不过这个机会略显渺茫,因为接下来双方再无取巧之机,只能凭借悍勇之气正面厮杀。 当王诩部骑兵损失大半不得不脱离战场时,在猎骄靡和王惠的联手指挥下,剩下一万一千多名步卒继续朝着南方的泰安卫冲去。 他们当然知道藏锋卫如毒蛇一般跟在身后,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做到让上万步卒步履整齐地变向,更何况其中还有六千多名没有经过正规操练的蛮兵。 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借助之前冲锋的势头,咬牙承受后方被藏锋卫攻击带来的损失,在最快的时间内冲过前方四十余丈的路途,如汹涌的海水一般吞没营地前的泰安卫。 待双方陷入混战之中,这种犬牙交错的态势会降低藏锋卫骑兵的威胁,如果他们想要救援泰安卫,只能放弃高机动性的优势加入乱战。 这便是须臾之间猎骄靡和王惠达成的共识,如今双方的兵力对比出现倒转,想要取得最后的胜利,只能依靠己方士卒的勇猛。 其实单论这段两里多地的奔跑,倒也能证明蛮兵和伏兵士卒的实力。 一般而言步卒进攻不会在太远的距离便开始发起冲锋,因为这会迅速消耗士兵的体力,并使其在实际接敌时陷入过度的疲劳,以至于无法进行有效的白刃战。 不需要猎骄靡大声呼喊,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今被藏锋卫截住退路,他们已经无法顺利返回库塔群山之中,想要活下来只能拼尽一切。 上万人的冲锋震颤大地,然而谷范率领的泰安卫未见丝毫慌乱,镇定从容地列阵以待。 将此时,蛮军后方的藏锋卫却没有趁势咬住,反而在裴越的指挥下放缓速度。 将士们利用这极其短暂又宝贵的时间大口喘气,裴越则平静地望着南方,一里多地外便是蛮军的后阵,眼看着他们即将接近泰安卫的阵地,但他眼中毫无担忧和焦急的情绪。仿佛如坊间传言那般,藏锋卫和武定卫才是他的嫡系,泰安卫属于可有可无的鸡肋。 孟龙符和陈显达显然不会这样想,其实在唐临汾接任泰安卫指挥使后,这支军队的面貌和士气便有了极大的提升,因为他们本就是从西军调来的精锐,此前在高英之流的颐指气使下早就憋着一股火。 裴越对他们亦无轻视之意,一应待遇和武定卫平齐,之所以他此时要刻意做出一个短暂的停顿,为的仅仅是等待纷繁战局中那个一锤定音的机会。 那便是昨夜他同麾下众将所言的锤砧战术。 蛮族大军抵临阵前,泰安卫已经在这段时间内改换阵型。 此前面对骑兵冲击时,他们使用的是裴越因地制宜编排的变种马其顿方阵,利用三截式长枪大阵顺利绞杀对方的骑兵。此战结束之后,在谷范的指挥下,中军士卒迅速扛起大盾来到阵前,与大刀兵组成刀盾阵。 看起来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防御阵型,但是经过裴越的精心设计,这套阵法同时兼具防御和攻击双重效用,隐约还有鸳鸯大阵的影子。 北营将士无论骑步,鸳鸯阵是每个人都必须熟练掌握的战术,只不过裴越改良的鸳鸯阵与前世戚将军的设计差别很大,更注重每个小队成员之间的掩护和配合,对于兵器的要求并不严苛。 猎骄靡亲率嗤罗利勇士,另一边王惠则带着千余核心精锐,宛如潮水之上的两座洪峰,从东西两个方向几近于同时拍向泰安卫的阵地。 谷范挥动长枪,与猎骄靡的铁根在半空中悍然相击。 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猎骄靡却后退一步。 两人交手的状况就是这场白刃战的缩影,面对凶残的蛮族大军和王家私兵,泰安卫的阵地在第一波攻势中陡然一晃,宛如一位巨人遭遇狂风的冲击,呈现出即将倾倒的迹象。 然而—— “宁死不退!”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泰安卫数千步卒口中同时吼出,摇晃的巨人再次站稳脚跟,昂然屹立于营地之前。 裴越虽然看不见双方交战之处的状况,但是他能想象到局面的惨烈。 他深吸一口气,厉声喊出决胜的强音。 “藏锋卫,冲锋!” 1032【决胜之时】 裴越亲率中军,孟龙符和陈显达各领一军,七千余骑兵向着南方狂飙突进。 贾成稳稳地扛着帅旗,纵然身体开始出现疲惫的状况,但他的双眼无比明亮,泛着骇人的杀意,精神更是处于无法言说的亢奋状态。 曾几何时,他只是单纯地想为家人和乡亲报仇,毅然加入藏锋卫中,年仅十七岁便成为裴越亲自任命的旗手。西境战事结束后,他没有选择离开军伍继续读书人的生活,即便那位已经作古的私塾先生说他在文道上颇有天赋。 因为他喜欢如今的生活,并不仅仅是为了功名利禄。 他没有在别的军营待过,不知道常人理解的军中生涯是什么模样,他只知道裴越麾下的军队纪律极其严明,而且从上到下都有一份体恤百姓的仁心。对于像他这样的农家子弟来说,恐怕再也找不到如此独特的群体。 他在兴安府城看过百姓遭受蛮人袭击之后的惨状,也在九里关亲眼见到数百同袍宁死也要点燃烽火的壮烈遗迹,所以此刻跟着裴越向前冲锋,他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在燃烧,甚至即刻赴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不仅是他这般想着,此刻藏锋卫每一位骑兵都已经抱着必死的信念。 更不消说陈显达这样公认的莽夫,他甚至比裴越冲得更快,双手牢牢握着那杆宽刃朴刀,口中嘶吼着旁人根本听不懂的音节。 一百丈、八十丈、六十丈…… 距离越来越近。 蛮族大军当然不会傻傻地用后背迎接藏锋卫的攻击,猎骄靡和王惠发现营地前的泰安卫是一块啃不烂的硬骨头,就连嗤罗利勇士都无法顺利碾碎对方的防御,这让所有人心中隐约泛起恐慌——要知道在面对哥舒意率领的五千精锐时,嗤罗利勇士仅仅用了一次冲锋便让对方溃散。 泰安卫步卒经受着极其恐怖的压力,但是他们依旧保持着阵型的完整,两军交界处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蛮军只能站在水中强攻,却无法攀上岸边让双方陷入撕扯的混战之中。 不断有同袍倒下,可是没有人退缩。 残酷的厮杀彻底激发出这些西军精锐的悍勇,当年他们能够一次次挡住西吴铁骑的侵袭,今日自然也能挫败蛮人的幻想! 惨烈的战事持续进行,后方的藏锋卫骑兵快速逼近,坐骑的速度不断提升,冲锋的阵型已经凝练成尖锐的刀锋。 猎骄靡用铁棍挡住谷范的长枪突进,顺势向后撤去,没有理会被谷范前进刺死的两名族人,在军须靡的配合下指挥着后方族人转向防御。 其实这不需要他特意回身指挥,蛮兵再蠢也不至于任由对方的骑兵踩踏自己的后背。但猎骄靡显然不会承认,他在荒原上神力无人能敌,可是对面那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竟然还要胜过自己一筹。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里,两人已经硬碰硬交手数十次,猎骄靡的虎口隐隐发抖。 于是他转头向后,望向冲锋在前的裴越,咬牙催促着族人挡住。 直到此时,他都没有意识到如今战场上的态势变化。 当泰安卫挡住蛮军的进攻后,蛮军便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况,虽说后阵一部分蛮兵正准备抵抗藏锋卫的冲击,但实际上大多数人依旧在不断向前,试图冲垮泰安卫的阵地。 裴越早已将局势尽收眼底,故而在那个短暂的停顿之后,当蛮族大军和泰安卫短兵相接,藏锋卫便重新开始起速,飞快冲向蛮军的后阵。 何谓锤砧战术? 说起来很简单,那便是在敌方步卒冲击之时,让己方步军像铁板一般抗住对方的攻势,让敌人悉数停留在己方步军阵地之前,此时再以骑兵迂回至敌军后方,以背冲之势发起强突,如一柄穷天地之力铸就的大锤轰然砸向敌军的背部! 换而言之,此刻的蛮军和伏兵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实战中想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首先便是己方步卒必须能守住阵地,一旦步卒溃败便前功尽弃。 其次则是骑兵要具备极其强悍的突击能力,要在战场上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将对方死死拍在铁板之上。 只见尘土漫天而起,裴越手握长刀,坐骑如有神助径直跃入蛮军后军,紧接着便是无数骑兵马踏蛮人,在最后的决战时刻他们终于展现出那支纵横世间百战雄狮的全部实力。 锋芒毕露! 似滚汤泼雪一般,蛮军后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曾经在大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蛮人根本抵挡不住铁骑的攻势。刹那之间确认对方更加强大的事实,本就只是凭着本能战斗的蛮人心中的血勇之气飞快消散,很多人下意识地转身朝着南方逃命。 连锁反应很快迸发,蛮军的整体阵型被迫向南挤压,连一心只盯着裴越的猎骄靡都根本挤不回去。 然而挡在蛮军前方的是像铁板一般坚硬的泰安卫。 他们的活动空间不断被压缩,前方是根本无法逾越的坚石,身后则是疯狂冲击与砍杀的藏锋卫。 这场漫长的战斗十分考验蛮人的心理素质,实际上每个人心中的那根弦早已绷紧。 当陈显达一刀将前面逃跑的蛮兵头颅斩下,继而泛起满脸狰狞如恶鬼一般的笑容时,旁边的两个蛮兵猛然丢下兵器,茫然无措地想要逃跑。 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已然无处可逃,可是他们口中发出的凄厉喊声却震断了周遭同伴心中的那根弦。 由点到面,从内到外,恐慌和畏惧的情绪疯狂蔓延。 犹如城墙轰然垮塌,荒原之上的蛮军终于崩溃。 猎骄靡的脸上浮现绝望的神情,远处的王惠亦是如此。 战事尚未结束,对于藏锋卫来说接下来的任务可谓得心应手,毕竟他们最擅长的便是痛打落水狗,小规模集群围歼更是拿手好戏。甚至不需要裴越下令,他们便以百骑为一队,开始分割包围已经彻底陷入混乱的敌军。 裴越勒住缰绳,单手持刀遥望着远处面色惶然的猎骄靡,眼中唯有冷厉之色。 胜负已定。 1033【不死何为】 荒原之上,狂风猎猎。 方圆数里的战场上,蛮族大军和那支伏兵已经被梁军分割包围。对于少数慌不择路地朝北面逃命的蛮人,藏锋卫未予理会,一丝不苟地执行绞杀那些负隅顽抗之敌的任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的烈度开始降低,因为还能作战的蛮军越来越少。 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大半个时辰过后,敌军死得死逃得逃,只剩下约莫二三百人被梁军团团围住。他们就像绝境中的赌徒一般,背靠背聚在一起,双手死死握着兵刃,眼色赤红地盯着周围的梁军。 “裴越,出来!” 人群之中,响起猎骄靡绝望的怒吼。 纵然只剩下这么一小戳敌人,大梁将士也不曾轻敌大意,他们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中心蛮人约二十丈左右的外围一圈,泰安卫的将士竖起刀盾阵,身后则是弓手和藏锋卫的骑兵,以防备对方狗急跳墙垂死挣扎。 听到猎骄靡的喊声后,裴越策马来到刀盾阵后方,身边跟着谷范和数位大将。 他冷漠的目光越过身前的将士,却没有看向满身是血的猎骄靡,而是凝视着旁边的王惠。 裴越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但是在方才的厮杀中,早已确定他便是这支伏兵的主将。 猎骄靡望见裴越的身影,随即厉声喊道:“裴越!” 然而裴越压根没有理会他,只望着王惠问道:“你姓王?” 王惠迎着裴越的目光,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不慌不忙地说道:“阁下便是中山侯?果然传闻不虚,今天能够领教中山侯的兵法谋略,某颇感荣幸。” 裴越微微摇头,漠然道:“你为什么还有脸同我寒暄?” 王惠一窒,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 风声呜咽,将士们都安静地听着。 裴越望着王惠的双眼,幽幽道:“我不论你姓甚名谁,但我知道你同样是梁人。今日你和蛮族狼狈为奸,杀害京军北营的将士,我会将你的尸体好好保存,然后带回京都找人认领。” 他眼中浮现凌厉的光芒,一字字道:“记住,我会杀你满门,从老到小一个都不放过。” 所有将士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兵刃。 王惠心中一颤,他显然明白裴越这句话的分量,但他并未太过慌乱,因为此战虽然落败,裴越未必能回到京都。就算他真的平安回去,京都的局势或许早已变了模样。只要国公爷能够翻天覆地,他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一念及此,他惨然一笑,没有再多言语,右手握剑猛然在自己咽喉上划过。 裴越无动于衷,这才转头看向微露错愕之色的猎骄靡,沉声道:“至于你,想不想听我接下来对蛮族部落的处置方式?” 猎骄靡踏前一步,高声道:“裴越,今日你胜了,我无话可说,但是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裴越看向旁边的谷范,后者耸耸肩道:“你别看我,小妹这次跟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战场上保护好你的安全,但是绝对不能干扰你的决策。真是奇怪了,小妹平时那般冰雪聪明,怎么在关键问题上就看不明白?我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再者,我和她是打小就亲近的亲兄妹,她怎么偏偏向着你呢?” 陈显达直白地道:“谷少,谷小姐如今是咱们侯爷的侯夫人,当然得向着侯爷啊。” 谷范翻了一个白眼,倒也没有跟他继续争论,对裴越说道:“反正是砧板上的鱼肉,且听听他说什么吧。” 裴越微微颔首。 猎骄靡立刻说道:“你应该很好奇究竟有谁是我的内应,也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些人在和我联系,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细节,并且将所有的证据交给你。” 裴越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条件?” 猎骄靡极力压抑着心中的躁动,故作平静地说道:“我听说你身手很高明,刚才也能看出来这一点。在我们荒原上,有一项最简单的较量,那就是赤手空拳的搏斗!你既然是这么多勇士的统帅,想必不会畏惧同我厮杀一场,如何?” 谷范立刻接口道:“还不死心?可以,我来陪你玩玩。” 猎骄靡猛地摇头道:“不是你,是裴越!只要他赢了我,我便将所有东西双手奉上,然后任凭你们处置。但是如果我赢了,我也不会恳求你们让我活着离开,我只要裴越在所有人面前答应我一件事,让我身边这些人回去,在我死后不要继续对付我们的部落!” “大首领!”周遭立刻响起一阵哽咽的喊声。 猎骄靡双手下压,依旧直勾勾地望着裴越道:“可不可以答应我?” 谷范皱眉低声道:“此人只想杀你,就算你赢了他也不会履行承诺,相信我的判断。” 裴越摇头示意无妨,然后冷声道:“穷途末路之时反倒表现出几分仁心,看似拼死只为族人着想,其实你只是想为自己赎罪罢了。今日一战,蛮族积攒数十年的青壮年死伤殆尽,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就算我不斩尽杀绝,你以为他们能在荒原上活下来?蛮族之所以走到覆灭的境地,一切都是源于你的野心!” 猎骄靡嘴唇微张,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裴越语调抬高,冷硬地说道:“统一荒原你都不满足,还想着逐鹿天下,在你野心膨胀之时,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蛮人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当然,这些与我无关,你就算带着所有蛮人去死又如何?” 他眼中泛起血色,寒声道:“自三月初四日起,你带着这些蛮人越境袭扰,屠戮大梁村镇四十三个,残杀百姓超过一万五千人,即使到了现在,还有两千多大梁子民被你掠进荒原,生死不明!”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大梁将士听着裴越的话,呼吸渐渐急促,胸膛不断起伏着,望向包围圈中那些蛮人的目光中满含刻骨铭心的恨意。 裴越又道:“今日之战场上,无数大梁男儿前赴后继舍生忘死,为的就是将你们这些残暴之辈杀个干净,为我大梁边境百姓重塑安宁。你没有任何资格绕过血债提出交易,我更不会答应你的任何请求。至于你所说的那些狗屁秘密,带着它们下地狱吧。” 孟龙符扬起手臂,朗声道:“侯!” 刀盾阵后方,成百上千的藏锋卫将士举起随身携带的短弩。 裴越拨转马头,眼中盛满冰雪。 孟龙符怒道:“放!” 猎骄靡猛然前冲,其他人亦是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冲刺,但是迎接他们的却是无数支弩箭。 尽皆伏诛。 裴越没有再看一眼,他抬头望着南方。 猎骄靡以及那个伏兵主将只是棋子,他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老而不死是为贼,你不死何为? 一件伤心的事情以及二月总结 2月14号那天没有更新,但是我忘了换请假条,每天打开起点后台就想着小说细节的事情,然后今天才发现2月断更一天。 于是2月的创作激励和作家扶持都没有了。 也就是以前的全勤奖和额外订阅奖励没有了。 心情瞬间跌到谷底,毕竟整个2月一直在努力写字,然后因为自己的原因出现这样的悲剧。 …… 2月要加9更,然后前几天补了3更,还欠6更,这个是肯定要还上的,请大家放心。 还有一件事情,这本书目前的均订是2800,还差一点就可以进精品频道,所以恳请书友们能支持正版订阅。 小声说一下,有余力且喜欢这本书的书友,也可以订阅一下以前漏过的章节,豆苗在此鞠躬致谢。 …… 我决定写个便条贴在电脑屏幕旁边:记得看看本月有没有请假啊哥们! …… 越到后面越不好写,但我肯定能坚持不水文不烂尾,尽自己能力写好完本。 非常感谢大家这么久的支持! 另外今天正常更新。 《庶子无敌》一件伤心的事情以及二月总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34【功名半纸】 库塔群山之战,大梁京军斩获颇丰。 根据军法队的粗略统计,蛮族军队战死人数接近六千,受伤投降者超过一千五百人,还有千余人在混战之中逃走。恰如裴越对猎骄靡所言,此战将蛮族数十年来积攒的本钱挥霍一空,或许永远都无法再恢复元气。 通过蛮人降卒的交叉辨认,确定贼首猎骄靡、军须靡以及多个较大部落的首领皆已伏诛。 裴越让陈显达带人将死去蛮人的首级尽皆砍下收拢,此举非为泄愤,而是朝廷规定的军功核报方式,另一方面也是要震慑那些活着的蛮人。虽说荒原上寒冷的天气不至于酿成瘟疫,裴越还是让那些降卒挖了几个大坑,将敌人的尸首悉数埋了起来。 那支伏兵几近于全军覆灭,骑兵和步卒逃走的加起来不足千人,缴获的一千多匹优良军马被藏锋卫收入囊中。 最大的收获其实在群山之中,猎骄靡在十余处洞穴里储藏着大量的物资和粮草,不仅有之前他们在大梁边境劫掠的东西,还有蛮族各大部落自身的储备,如今自然是归于京军北营所有。 强敌已经覆灭,荒原上只剩下些许残兵败将,裴越破例允许岗哨之外的将士们饮酒一杯,同时也是为了缅怀在此战中阵亡的同袍。 翌日午后,战后休整的京营将士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鼓声,所有人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依照各自的隶属序列整装列队。 裴越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身边跟着数位大将。 他环视一圈,望着虽然疲惫但神情依旧坚定的将士们,微微颔首道:“刚刚接到快报,韦睿部已经救出被蛮人掠去的大梁百姓,如今就在北面不远处。” “好!太好了!”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浮现激动的笑容,兴奋的欢呼声直上云霄。 北营各卫一直严格按照裴越拟定的操典七略进行操练,而且时刻不忘对士卒晓以大义,重点在于“为何而战”和“为谁而战”这两个问题的探讨,故而他们在建功立业之外,相较于其他卫所军队多了一些赤诚的信念。 击败蛮族大军、救回被困的百姓、还北疆一个朗朗乾坤,这便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意义所在,而且与他们应得的功名利禄不冲突。 其实这便是裴越想要教会他们的道理,人皆有私心,亦会为公义挺身而出,必要时需要做出抉择,但绝大多数时候二者并不矛盾。 裴越目光温润地望着他们,直到声浪渐渐平息,他才朗声道:“走,我们去接他们。” 将士们整齐地呼应道:“遵令!” 荒原的天气变化无常,前几天还是阳光微暖,今日却变得格外阴沉,天上的乌云犹如一层厚重的毛毡。绕过库塔群山,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在这样的天色中显得尤其荒凉与萧索。 泰安卫位于中间,藏锋卫分列两翼,即便此刻基本不会出现敌人,他们依然能够维持严整的阵型,可见裴越麾下众将这两年的操练收效显著。 约莫一刻钟左右,北方的平原上出现一支军民混杂的队伍。 待更近一些的时候,原本无比热切的京营将士却忽然变得沉默起来。 韦睿部此番突袭皆为一人双马,骑兵们牵马步行,另一拨人则是坐在马上。看到视线中出现的大梁京军,那些人连忙从马上下来,步伐迟疑地缓缓南行。 三月中上旬,蛮人共裹挟三千四百多名百姓与边军士卒进入荒原,等到他们离开库塔群山时,人数锐减为两千六百多名,将近八百人死在蛮人的凌虐手段之下。在数天前即将进入夏塔山畔坚昆部的属地时,边军小卒杨定以血肉之躯唤醒大多数人的血性,与负责看押他们的蛮兵展开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 就连身经百战的韦睿在见到当时的场景时,心头亦忍不住颤抖,用人间地狱来形容毫不为过。 三千铁骑赶到后如风卷残云一般杀死所有的蛮兵,但是大梁百姓已经付出九百三十二条人命的代价。 至此,还能活着回来的百姓只剩下一千五百余人。 他们知道此刻还在荒原之上,距离真正的家乡还有数百里的路程,然而望着军容严整坚韧如山的京军将士,这些原本极普通的黎民百姓脸上先是浮现不敢置信的神情,紧接着便是泪水的无声倾泻。千余人默默流泪,竟然没有一个人嚎啕大哭。 或许是因为之前被韦睿部救下的时候,他们便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或许是之前两个多月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们早已哭坏了嗓子。 尤其是队伍当中那百余位历经凌辱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女子,无不伸手死死捂着嘴,不知是不敢哭还是不愿哭,任凭眼泪从脸颊上滑落。 风雪千山,终于会师。 京军将士停步列队,望着对面走来的同胞和同袍,肃穆的情绪弥漫天地之间。 裴越翻身下马,径直走到百姓身前,静静地望着这些死里逃生的普通人,良久之后深吸一口气道:“我叫裴越,或许你们没有听过我的名字,其实我是谁并不重要。昨日所闻,今日相见,方知你们能够活着回来有多不容易,纵有千言万语亦羞愧难掩。我代表陛下和朝廷,以及我自己,向大家说声对不起。” 继而俯身一躬。 百姓们即便有人没听说过裴越的名字,也知道他定然是京都了不起的大人物,见他如此诚挚又谦卑,不禁连忙擦拭着泪水,却又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裴越直起身,正色道:“我答应你们,朝廷绝对会给大家一个妥善的安置。被蛮人烧毁的家园,朝廷会帮你们重建。家中蒙受的损失,朝廷会依照最高规格补偿。不幸去世的亲人,朝廷会如数发放抚恤银子。请大家记住,我叫裴越,现为京军北营主帅,如果朝廷做不到这些,你们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裴侯爷,我相信你。”人群中,一个颇有见识的年轻人鼓起勇气说道。 裴越点点头,指着身后的万余将士说道:“这些都是我麾下的兵,不光有他们作证,还有这天地为证,裴越今日所言绝无半点虚假。不仅如此,我还向你们保证,往后北疆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而且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些拉着百姓遗体的粮车,心中轻叹一声,继而说道:“无论死了的,还是活着的,都跟上吧,我们一起回家。” 人群中终于出现哭声,起初只是寥寥数人,随即蔓延开来,渐至铺天盖地震颤人心。 如往生之哀音,在这辽阔又寒冷的天地间回响不绝。 1035【不是不报】 库塔群山南侧的临时营地中,裴越的帅帐里抬进来一个年轻人。 见其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裴越便走到近前道:“伤得这么重便不要动了,要是让你落个残疾,令尊即便嘴上不说,心里恐怕会怨恨我一辈子。” 杨定这是初次见到裴越,与他想象中的一等国侯年轻权贵相比,此刻的裴越更像是气质温润的长辈——纵然两人年纪相差仅仅一岁。 他略显紧张地说道:“卑下无法行礼,还请侯爷恕罪。家父对侯爷极其尊重,而且再三对卑下说过,将门子弟死战沙场才是本分,只要卑下不惧危险奋勇拼杀,莫说只是残了,即便身死疆场马革裹尸他都会以卑下为荣。但是如果卑下贪生怕死,即便全须全尾地回去,也不能踏入家门一步。” 说到后面他便渐渐流利起来,一如往常那般诚恳坦然。 裴越微微一笑,转头望着谷范问道:“他的伤势究竟如何?” 谷范不仅仅是武道天赋卓绝,当年闯荡江湖游历草莽的时候也自学了一手医术,毕竟荒郊野外亦或是偏僻村镇没有郎中为他疗伤。 他看了一眼杨定,见这个年轻人眼中泛起好奇却无畏惧,便淡然地道:“骨头断了不少,内伤也很严重,好在韦睿处理及时,没有加重他的伤势。好生将养几个月,外伤都可痊愈,只不过根基受到重创,武道修为怕是要折损大半。” 杨定眼神略显黯然,但很快又重新扬起笑脸。 裴越瞪了谷范一眼,没好气地道:“有话便说,藏着掖着是什么坏毛病?” 谷范耸耸肩,不以为意地道:“如果有大补之物,我即刻帮他熬制独门补药,倒也能弥补个七七八八。” 裴越哑然失笑,杨定满脸茫然。 随即他便听到这位年轻侯爷对身后说道:“将那根人参取来。” 冯毅领命而去。 谷范面色不善地道:“你想清楚,我家也只有一根百年人参,是小妹去求了父亲然后才送给你的。你现在给他用了,将来怎么跟小妹交代?” 裴越无奈道:“行了行了,真啰嗦。要是以后夫人问起来,我只说是自己的主意,绝对和你无关,你不就是担心此事吗?要是真不想帮杨定,你又怎会说话留半截?” 杨定终于明白过来,然而他才准备开口推辞,便被裴越一句“此乃军令”堵了回来。 让他离开之前,裴越又道:“等你养好伤之后,愿不愿意来北营做个游击官?” 依大梁军制,一都为五百人,主将为游击。其实以杨定的家世和背景,再加上先后斩杀十余个蛮兵的军功,从小卒升为游击不算出格。但是北营显然不同,绝大多数武勋将门子弟进来都只能从步卒做起,然后凭着扎实的军功逐步晋升。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裴越治军严格,另一方面则是北营将士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累累军功,其中尤以藏锋卫为甚。 杨定无比感激地道:“谢侯爷赏识,卑下万分荣幸!” 裴越命人将其送回营帐,又对将要离去熬药的谷范说道:“虽然我此行带着军医,但那些百姓大多身上有伤,药材充足人手却不太够。你将熬药的事情交给我的亲兵,去营中帮把手,至少不能再出现死人的状况。” 谷范愣愣地站着。 裴越微笑道:“有劳舅哥了。” 谷范沉默良久,张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然后无可奈何地悻悻离去,惹得帐内其他大将想笑又不敢笑。 “他只是面上矫情,实则非常想去做这些事,否则我也指使不动。”裴越一言带过这个话题,然后对众将说道:“现在说正事。” 众人立刻严肃起来,跟着裴越走到沙盘旁边,韦睿当先开口道:“侯爷,我们已经弄清楚夏塔山的具体方位,同时也对荒原上的地理有了初步的了解。如今蛮族大军已败,接下来是否从南到北依次清扫过去?那些蛮族部落的老弱妇孺如何处理?” 裴越平静地说道:“大战已经结束,接下来的收尾由韦睿主持。” 韦睿垂首道:“卑职领命。” 裴越又道:“孟龙符留下为副将。” 孟龙符道:“遵令。” 裴越望着韦睿说道:“我给你五千骑兵,另外还有泰安卫的数千步卒以及八千民夫。我昨日已经派人快马急报唐临汾,那八千民夫应该很快就会赶来。至于往后之策略,你只需要记住四个字,犁庭扫穴。” 韦睿微微迟疑道:“侯爷,如果将蛮人斩尽杀绝,恐怕朝堂上那些御史会闹腾起来。” 裴越摇头道:“朝堂上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再者我也不是要你将所有蛮人杀光,大战虽然是我们取胜,但还有一些蛮兵逃了出去,肯定会隐藏在蛮族各部落之中。你要做的事情便是甄别清楚,但凡手上沾着大梁子民之血的蛮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韦睿凛然应道:“是!” 裴越继续说道:“如今只是击垮蛮族的有生力量,想要彻底解决蛮族之患绝非朝夕之功。即便没有朝中败类和内应的支持,蛮族迟早会越境袭扰,因为荒原的生存环境太过恶劣。现在他们有了南下的先例,如果我们不能合理处置,将来必然会旧事重现。” 韦睿沉吟道:“侯爷的意思是,先将蛮族内部整理干净,然后将剩下的人全部迁入北境三州?” 裴越缓缓道:“此事还需再议,不仅是蛮人如何处置的问题,我心中还有一套关于开发北疆的方案。你先将前期工作做好,等我返回京都之后,再和陛下以及两府大人商议一个稳妥的法子。山中存粮足够,你可以将这里当成据点,然后将荒原清扫得干干净净。” 韦睿将思路整理清楚,颔首道:“卑职明白了。侯爷,你现在就要返京?” 听到“现在”二字,陈显达毫无反应,孟龙符却微微皱起眉头。 裴越环视众人,沉静地说道:“蛮族大军覆灭,并不代表此事已经完结。外面的敌人解决了,接下来自然要收拾藏在家里的畜生。” 虽然语调平淡,但杀气已经盈于齿间。 …… 开平七年,五月十三。 裴越亲率藏锋卫五千余骑兵,以陈显达为先锋将军,并谷范带着一千余大梁百姓和战死将士的骨殖,离开库塔群山的营地,朝着南方逶迤而行。 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有二十余骑先行出发,尽皆一人双马,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大梁北境三州各地。 对于绝大多数官员百姓来说,这些信使带来的是振奋人心的捷报。 可是于少数人而言,那更像是一张重若千钧的索命符。 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群抱一个,我今天确实比较丧,不过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了,明日努力~! 1036【穷途末路】 化州,归德府城。 京军在荒原上大败蛮族军队,一战歼敌近万人,以及裴越即将率领亲卫回到归德城休整的消息传遍城内,百姓们欢欣鼓舞,士绅富户也终于能够松口气,不必再像之前那般提心吊胆。 蛮人猖獗之时,很多人甚至做好举家南迁的准备,以免沦为那些野蛮人身边的奴隶。 如今大局已定,剩余的蛮人不足为患,北疆各地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作为化州州治的归德城重现歌舞升平之景,各处青楼酒肆贵客盈门。 城内的达官贵人们不仅在府中大摆筵席,甚至颇为大方地向穷苦百姓派发银钱,营造出普天同庆的喜庆场面。他们之所以要这样做,一方面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塑造乐善好施的形象,另一方面自然是要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那位中山侯示好。 经此一战过后,裴越在军中的地位愈发稳固,剿灭蛮族大军的功劳还在其次,关键在于他已经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自己的能力。从西境到南境再到北疆,他用一场又一场大胜铸就一道金身。如果说当年他还要靠着开平帝的宠信才能与王平章抗衡,如今显然拥有了势均力敌的底气。 世上自作聪明之辈很多,雪中送炭做不到,锦上添花却不难,在裴越携大胜之威重返北境三州的时刻,无数权贵卑躬屈膝俯首以待,只为向裴越献上最恭敬的笑脸。 宣德伯府中,气氛截然不同。 家仆小厮们哪怕在前院行走亦是小心翼翼,没有人敢高声喧哗,更不会议论外面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荒原大捷。 宣德伯郭林喜立于窗前,望着庭院里渐次开放的繁花,眼中的忧色显露无疑。 此前王九玄通过王大喜向他转达对于荒原战事的预测,即便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收到信使送来的捷报之后,郭林喜依旧不敢置信,以至于这两天心绪格外躁郁,府中下人噤若寒蝉。 王家私兵和蛮族大军合计一万六千余人,竟然被裴越的北营吃干抹净,仅仅逃出去两千余人。 郭林喜只觉心中一片凄冷,然后便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王大喜站在书房一角,凝视着郭林喜一动不动的背影,平静地说道:“郭伯爷,事已至此何必烦恼,且让他再得意几日便是。” 郭林喜明白他的潜台词,当裴越进入归德城,便等于踏入一个筹谋多日的杀局。 他转过身来,忽而不解地问道:“王兄,七千精锐葬送在裴越手里,为何你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王大喜露出一抹苦笑,摇头道:“我当然心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国公爷当初打造这支军队,为的是以备不时之需,原本是打算用这支奇兵配合蛮人诛杀谷梁,前段时间才改换目标。不得不说,裴越果真是个极其难缠的敌人,不光城府似海计谋深远,带兵打仗的本事更是直追国公爷当年。” 郭林喜幽幽道:“连你都这般说,我为何要螳臂当车?不如趁着裴越还没到来,我先带着家眷逃离此处。” 王大喜不慌不忙地说道:“伯爷说笑了,你不走还有翻盘的机会。一旦逃了,不论将来是哪边得势,你和你的家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郭林喜并未在意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神色复杂地叹道:“是啊,谁让我很多年前就是国公爷的人,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不过,王兄能否告诉我,国公爷在京都究竟有几成胜算?” 王大喜思忖片刻道:“国公爷并未对我说过谋划的细节,但以我对国公爷的了解,既然他决定出手,那么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五成确实够了。”郭林喜轻声一叹,继而盯着王大喜的双眼,缓缓道:“你带着国公府的高手来到此地,想必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盯着我,不允许我和家人离开,好给裴越一个收拾我的机会,这样他才会来到归德城。” 王大喜想了想,坦然道:“的确如此,荒原战事的胜负并不会决定最后的结果,裴越死了固然可喜,没死也无妨,只要能将他留在北疆便可。” 郭林喜又问道:“这是国公爷的意思?” 王大喜摇摇头,轻声道:“这是大少爷的想法。” 郭林喜心知自己没有选择和退路,事到如今只能拼死一搏。 他很清楚即便能侥幸刺杀裴越,后面的路亦是荆棘遍布,裴越麾下的骄兵悍将肯定会疯狂反击。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掌控住北疆局势,也要等京都那边尘埃落定,一旦王平章败了,等待他的肯定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然而当他决心跟随王平章谋划蛮族一事,眼下的局面便已注定。 一念及此,郭林喜深呼吸两次,沉声道:“边境传回情报,裴越此番带着数千骑先行返回,主力依然留在荒原。这段时间我已经完成宣化大营的兵力调配,裴越一死便可弹压局面。只不过,刺杀一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不仅裴越本人武道修为高深,他身边同样有很多高手。” 王大喜微笑道:“这是自然,我会全力配合伯爷的计划。” …… 数日后,归德府城北门大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迎接大胜凯旋的中山侯裴越。 只是令满城士绅百姓略感失望的是,那位年轻侯爷并未露面,据说是返程的路上偶染风寒。巧合的是,暂代宣化大营主帅的宣德伯郭林喜也未出现,因为前几日旧疾复发卧病在床,只能派其长子代为迎接。 裴越抱恙的消息传开之后,各种珍贵药材蜂拥送向他下榻的官宅,更有甚者直接带着名医登门拜望,但是均未被允许进入。 翌日,一辆宽敞的马车离开官宅,在五百精锐骑兵的护卫下来到宣德伯府。 中门大开,面色蜡黄的郭林喜在王大喜以及数十名仆人的簇拥中缓步来到府门外,望着府前街上的马车,躬身行礼道:“卑职郭林喜,恭贺裴侯决胜荒原荡平蛮族,此乃北疆三州百姓之福,亦是大梁朝廷之幸!” 骑兵漠然视之,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 郭林喜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他遽然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马车中出来,那双俊秀的桃花眼遥遥望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郭伯爷,你还记得张德吗?” 郭林喜面色剧变。 谷范挑眉望着青烟如雾的伯爵府,又看向郭林喜身边那些眼中精光内蕴的家仆,饶有兴致地问道:“要不要放手一搏?试试看,你身边的这些高手能否瞬间杀死我?虽然杀不了裴越,如果能杀死谷梁的儿子,也算是对得起王平章对你的栽培嘛。” 郭林喜和王大喜对视一眼,目光中不约而同地泛起惊惧的神色。 在他们愣神的那一刻,谷范厉声喝道:“郭林喜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奉中山侯裴越之帅令,将其拿下待朝廷发落。即刻起,敢助其者一律视为同罪。”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府门前众人,一字字道:“反抗者,杀无赦!” 郭林喜心乱如麻,绝望地喊道:“诬陷!这是诬陷!” 谷范抬手一挥,数名藏锋卫士卒押着两个形容委顿的年轻人出现,郭林喜登时眼前一黑,因为这两人便是他安插在九里关的内应,也是他们悄悄打开关门放蛮人入关。 与此同时,藏锋卫骑兵列阵向前。 郭林喜带兵多年,怎会看不出对方的决心和杀意,如果裴越还在这里,他肯定会不顾一切铤而走险,可是对方显然看穿了自己的想法,甚至很有可能不在归德府城。 如之奈何? 他做了十余年的宣化大营副帅,手中的力量当然不止身边这些人,府内和城内都安排了后手,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诛杀裴越的基础上。 孤注一掷的话即便杀了谷范又有什么意义? 他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一直想的都是杀死裴越,然而对方根本没有出现,这个无奈又可恨的结果瞬间击垮他的心理防线。 现在罢手,至少可以暂时保住所有人的命,等待京都那边出现转机。 良久的沉默之后,郭林喜惨然一笑,转身朝府内走去,同时高声说道:“除非裴越亲至,否则没有人能定我的罪!” 谷范冷眼望着对方,并未出言阻止,只是挥手让藏锋卫围住这座伯爵府。 郭林喜毕竟是宣化大营的临时主帅,且在此地经营多年,狗急跳墙的话难免会让藏锋卫出现伤亡。按照裴越临行前的交代,只需要困住对方即可,等待一道圣旨便可将其明正典刑。 王大喜面色阴沉,并非是因为郭林喜没有殊死一搏,而是裴越压根未曾出现。 至于自身的安危,他深受王家恩情数十年,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即刻赴死亦能坦然面对。 王大喜深吸一口气,并未做出过激的举动,面朝谷范然后缓步退回府内。 还好他留了一些人在暗处,他们肯定能将裴越消失的信息及时送回京都。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扭头向南面的天空望去。 不知京都那一刀能否顺利挥出? 希望国公爷能够得偿所愿。 (本章完) 1037【人间忽有倾盆雨】 开平七年,五月十六,入夜时分。 皇城,景仁宫。 大皇子刘贤仪态恭敬地坐在圆凳上,微笑望着自己的母亲。 吴贵妃温和地说道:“昨日娘命人将清河带进宫来,仔细瞧了瞧,确实是个好孩子,倒也难为她了。” 刘贤奇道:“母亲此言何意?难道说清河嫁给儿臣辱没了她?” “又胡说。”吴贵妃轻轻斥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她虽然是公主的身份,但去年南朝做的那些事何曾为她考虑过?如今两国和谈达成,她才能顺利嫁给你,否则朝堂上那些重臣肯定不会同意,陛下也会头疼。再者,这孩子遭逢大乱,竟然还能维持平和的心态,可见是个内秀的姑娘。” 刘贤笑道:“儿臣看人的眼光肯定不会错。” 吴贵妃便问道:“当年七宝阁的许颂如何?” 刘贤微微一窒,汗颜道:“母亲,儿臣以前确实犯了不少错,往后会记得时常自省。” 吴贵妃点到即止,缓缓道:“明日大礼将要举行,连续三天都是极其重要的场合,你只有拿出无可争议的表现,才算是走完最后一步。切记,册封大典共六礼,头礼祭祀陛下已经让洛执政完成,后面五礼决不能行差踏错,否则会惹得天下人笑话,也会让你往后的储君生涯多出变数。” 刘贤颔首道:“母亲放心,儿臣这些时日反复练习,又有左庶子吴大人随时提点,断不会出现纰漏。” 吴贵妃若有所思地道:“吴存仁?” 刘贤应道:“是,他是莫老大人的关门弟子,且非科举场上的座师与门生关系,而是实实在在的文道传人。吴大人学识渊博性情沉稳,有他领着东宫属官,儿臣非常放心。” “那便好。”吴贵妃欣慰地笑笑,又道:“大典完成之后,你便是大梁的太子,一应举止都要成为天家表率。关心国事之外,更要时刻谨记孝道,对待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可有丝毫疏忽。对于二皇子他们,你不仅要拿出太子的气度,更要有长兄的胸怀。” 刘贤起身道:“儿臣谨遵母亲教诲。” “说得好。”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让母子二人微露惊讶,随即便见开平帝绕过屏风走进来,身后跟着小心翼翼的内监都知刘保。 二人连忙行礼参见,开平帝摆摆手,走到榻边坐下,然后示意吴贵妃坐到自己身边,望着刘贤说道:“朕遍览史书,未曾见过像你母妃这般聪慧善良的女子,你要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将来便不会误入歧途。” 刘贤微微躬身道:“儿臣遵旨。” 开平帝看了一眼神情温柔的吴贵妃,又道:“朕不能为你正位,望你不要埋怨朕。” 吴贵妃心中一颤,虽说皇帝能说出这句话颇为难得,可不知为何她隐隐听出几分哀音,一时间失去了往日的机敏应对,略显慌乱地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从无妄想,而且臣妾对皇后娘娘十分敬重……” 开平帝抬手截断她的话头,轻声道:“你我夫妻二十余年,同甘共苦风雨相随,朕这一生不亏欠旁人,唯独对你有愧。” “陛下!”吴贵妃站起身来,雍容华贵的面庞上已然惊慌失色。 开平帝微笑道:“偶有所感,倒也不必紧张,坐。” 他转头看着刘贤道:“三日之后,你便是大梁的太子,要肩负起属于你的责任。月底的时候,朕会出京观礼京营将士的延平会猎,那段时间便由你留京监国。” 刘贤措手不及,下意识地看向依旧站着的吴贵妃。 开平帝微微皱眉道:“没听清楚?” 刘贤连忙道:“儿臣清楚,只是儿臣没有经验,恐怕误了朝廷大事。” 开平帝点头道:“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倒也不错。朕本来就不是要你勾决政务,只是让你坐镇京都,届时朕会让洛庭和谷梁留在都中,你跟着他们多学点本事。” 刘贤垂首道:“是,父皇。” 开平帝便起身道:“你们娘儿俩说话罢,朕还有事要处置。” 然后便迈步离去,只留下吴贵妃和刘贤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 宫中夜风轻柔,开平帝在登上御辇之前,忽地转头望着刘保说道:“朕记得你老家在灵州广平府?” 刘保不解其意,只能小心翼翼地答道:“是的,陛下。” 开平帝笑了笑,摇头道:“裴越这小子真是无孔不入。” 刘保瞬间想起当初裴越所言,以及祥云号灵州分号送给他家人股子的事情,登时浑身大汗淋漓,忙不迭地跪下磕头道:“奴婢知罪,求陛下开恩!” 开平帝板起脸说道:“行了,你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收点银子不算什么。如果你因此就变成裴越的人,将宫里的消息传出去,朕会允许你活到今天?既然他愿意送银子,你收着便是,总好过你们这些人打朕府库的主意。说到底,无论于你于他,这都算得上一桩善缘。” 御辇前行,满脸恐惧的刘保连忙跟了上去。 听陛下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懒得理会这些小事,刘保后怕之余又觉得无比庆幸,还好他只是接受了裴越的好意,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 被夜风一吹,他又琢磨出一些奇怪的滋味。 怎么觉得陛下今天格外反常?按说以这位君王的性情,从来不会对宫中内监长篇大论,更不会将话说得这般透彻,而且表现得未免过于宽仁,与以往大相径庭。 还有,陛下最后说的善缘是什么意思? 溶溶月色之中,老太监心里一片茫然。 …… 遥远的北疆。 在谷范带着大部队刚刚进入庆龙府境内,距离归德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郭林喜和王大喜筹谋如何刺杀裴越的时候,一行百余骑穿过庆龙府,从归德府东面的汾阳府境内快速南下。 夜色茫茫,骑士们依然精神抖擞,按照他们一人双马的配置和行军速度估计,大概还有三天时间便能赶到京都。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在他们离开汾阳府的卫辉县后,往南行了约莫二十余里,经过一座小山时,夜幕之上忽然飘起细小的雨点。 片刻过后,小雨猛然变为瓢泼大雨,狂风呼啸着吹过辽阔的大地。 在这样的天气下赶路,即便骑士能坚持,骏马也无法持久。 裴越勒住缰绳,高声道:“找个地方避雨。” 众人齐声应道:“是!” 好不容易在荒郊野外找到一座破败的小庙,亲兵们迅速燃起篝火,冯毅从包袱中取出干粮清水,来到裴越身边道:“少爷,这场雨不知何时能停,要不今晚先在这里歇息吧?” 裴越点头道:“好。” 他想起数日前收到的那封出自叶七之手的密信,心中不禁有些烦躁。 也就是那封信让他改变主意即刻返京。 裴越转头望着深沉的雨幕,暗叹这场雨来得很不是时候。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这场大雨竟然持续数日,导致道路泥泞难行。 以至于比他原定抵达兴梁府的时间迟了三天。 (本章完) 1038【投石问路】 钦州,成京城。阑 沈淡墨素来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情,纵然心中十分挂念沈默云的安全,却也不会沉湎于那种惴惴不安的情绪。让大部分沈家嫡系护卫跟随席先生北上之后,她能做的事情便已不多,除去每晚为那些在意的人祈福,剩下的时间都投入到对祥云号的研究里。 席先生在离去前给了她一定的权限,祥云号的绝大多数资料她都可以查阅,只是暂时还不能插手干涉商号的具体运作。 一路看下来,沈淡墨感觉无比震撼。 这个由裴越构建框架、席先生亲自主持发展的商号,与她固有认知中的赚钱营生截然不同。 从去年赈济旱灾趁势立足,到现在将将一年的时间,祥云号保持低调但稳健的节奏,在钦州刺史宋希孟的关照和掩护下,迄今成立九十二家正店,遍布南境五州各座大城。 这个数量看似比不上京都祥云号鼎盛时期的百余家分店,但每家正店的规模都与总号相差无几。再加上另外两家看似与祥云号无关但其实是席先生暗中掌控的大型商号,三家商号合计将近两百个铺面扎根各地,不断深入到南境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在看到这些变化之前,沈淡墨对裴越未尝没有过腹诽,认为他让席先生这样的人物操持商号实属暴殄天物,但是如今她却不得不承认,裴越的眼界超出自己的想象。阑 犹记得很多年前的春雨时节,她从父亲口中得知裴越的存在,然后两人展开一段短暂又温馨的笔友关系。通过那些往来不断的书信,他们谈论的话题极其宽泛,沈淡墨擅长的是史论和典故,裴越的领域则是那些奇思妙想。 裴越在信中提过的沙石制作之法、更加强大的纺织技术、各种实用的器具以及技艺等等,这些当年被她当做异想天开的点子,竟然真的逐渐出现在南境各地。 这种从无到有的过程让沈淡墨难以言说自己的心情,就像是亲眼看见造物主的出现。 祥云号的内部架构也与她对寻常商号的印象不同,在观摩许久之后,她只能用高效简洁来评价。 对于南境的富庶她早有耳闻,如今看来裴越通过祥云号润物细无声地给这里注入一股新的活力,那种积极向上的态势让她触动极深。 回想起自身过往将近二十年的执念,沈淡墨不由得泛起一抹苦笑,原以为裴越就像另外一个自己,优势只是一副男儿身,可如今看来自己终究要逊色很多。 她的理想是像祁阳长公主那般出阁入相,然而裴越着眼的却是黎民苍生,虽说还有很多细节看不懂,但她隐约能感觉到裴越是想一点点改变这个世界。阑 沈淡墨并未在人前表露过自己的想法,不由自主地更加深入学习祥云号的具体运作。于她而言这是一片新奇又广阔的天地,似乎比以前对于入朝的执念吸引力更大。 正因如此,她不是很愿意浪费时间去见那位来自南方的贵客,然而这是席先生颇为郑重的嘱托,她肯定不能食言。 两人的初见在不太和谐的氛围下展开,对方的态度有些耐人寻味,沈淡墨脑海里想的却是席先生临行前的那几句话。 为何一定要让她来见这位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而且还让她尽量与对方进行深入的沟通? 徐初容对于成京城并不陌生,去年往返两次经过此地,她也曾在家中护卫的陪伴下略微逛了逛,只不过如今的心情自然不同。 她神色淡然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不轻不重地说道:「沈家姐姐不愧是北朝京都第一才女,即便是客居他乡,身边也带着这么多名家真迹。」 这话里似乎带着几分敌意,沈淡墨不以为然,微微挑眉道:「才女又如何,不过虚名而已,怎么比得上清河徐氏千年传承,即便到 了南面也是首屈一指的诗书名门。」阑 徐初容稍稍讶然,旋即失笑道:「沈家姐姐果然不肯吃亏。」 沈淡墨连在叶七面前都不肯吃亏,更何况这个来自南朝的小丫头,于是勾起嘴角淡淡道:「听起来你似乎对我很了解。」 徐初容颔首道:「我听裴越说过。」 沈淡墨重复道:「裴越?」 徐初容意识到这个称呼略显亲近,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温室里长大的千金小姐,尤其是这大半年来通过和席先生的合作以及徐徽言的默许,她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心中也没有那些患得患失的念头,于是从容地说道:「有何不妥?」 沈淡墨笑了笑,平静地道:「你比我想象得更加坦诚,但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如何称呼他,其实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徐初容终于回过味来,摇头道:「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了,像沈家姐姐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子,怎会甘心沦为姬妾之流。」阑 沈淡墨莞尔道:「你没见到席先生,便以为我是以裴越房中人的身份来见你?」 见她如此坦诚,徐初容心中那抹浅浅的敌意瞬间似冰雪消融,叹道:「难怪我见着沈家姐姐便觉得亲切,原来我们是一路人。方才是小妹唐突了,还请姐姐见谅。」 沈淡墨颇觉新奇,很难想象南朝首辅的掌上明珠会是这样狡黠的性子,顺杆往上爬的功夫竟然不弱于裴越,由此可见近墨者黑并非虚言。 她没有拒绝对方表现出来的善意,岔开话题道:「虽说两国和谈已经达成,但以你的身份出现在大梁境内,就不担心会有安全上的隐患?」 徐初容镇定地道:「至少一年半载之内,我悄悄北上不会有什么危险。其实这次我来找那位席先生,是因为有些事不能假手他人,书信里也很难讲明白。既然席先生让沈家姐姐与我相见,想必同你说也是一样。」 沈淡墨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事?」 徐初容轻声道:「国内局势动荡,无论军中还是朝中都呈现出各种乱象,陛下已经愁白了头发。眼瞅着大厦将倾,有些人便希望能够提前找到一条出路。他们知道我与裴越的关系,于是暗中找到了我,让我带着几位代表北上看看局势。」阑 沈淡墨眨眨眼道:「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应该算是通敌卖国,令尊怎会允许?」 徐初容轻叹一声,幽幽道:「就算我不来,他们也会找到别的门路。不瞒沈家姐姐,陛下对于朝廷的掌控力度弱了许多,即便家父将这些事呈递御前,也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而会让清河徐氏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她顿了一顿,平静而又果决地说道:「就像裴越以前说过的那样,如果大局无法逆转,那么掌握在自己手中,至少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沈淡墨沉思片刻,颔首道:「我可以代替席先生做初步接触,但是这件事肯定需要裴越点头。徐家妹妹,恐怕你要在成京多待一阵。」 徐初容道:「我明白,书信往来需要时间。」 沈淡墨摇摇头,缓缓道:「我是说,裴越还在北疆征讨蛮族,短时间内无法给你回复。」 徐初容淡然地道:「无妨,我可以等。」阑 沈淡墨凝望着少女的面庞,忽然有些感慨。 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可是神情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沈淡墨的双眼。 沈淡墨不禁感叹道:「可惜了。」 徐初容当然明白她所言可惜为何意,眼中悄然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轻声道:「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纵然可惜也要学会接受,总不能永远做个没长大的孩子。」 沈淡墨沉默良久,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的笑意,点头道 :「没错。」 望着很快从感伤情绪中脱离出来的徐初容,她好像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原来做出抉择也没有那么难。阑 1039【今日之太子】 千百年来,这片广袤的大陆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皇位传承。阑伴随着那把龙椅的总是明争暗斗和刀光剑影,乃至无所不用其极,更有甚者一片血雨腥风,一旦站错位置便会有无数人头落地。 都中百姓年长者依然还记得十七年前的秋天,在那个流血夜前后不知有多少高门大族覆灭,当时的局势可谓人人自危。 开平朝似乎远离那些险恶的风浪,一直到太子册封大典启幕,朝野上下都没有出现不和谐的声音。 究其原因,最有希望争夺储君位置的二皇子早已黯然退出,六皇子则从未被朝臣公开提及,至于那两位刚刚成年的九皇子和十一皇子,自然只有旁观的资格。 既然没有人能争,刘贤的地位便十分稳固。五月十七,天色阴沉,夏风微凉。 钦天监的官员无不提心吊胆,唯恐陛下雷霆震怒,毕竟这可是国朝最重要的大事,却在如此压抑的天气下举行。 阑好在开平帝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责难朝臣,从始至终没有表露出介意的情绪。 从十七日开始连续三天,京都将一直处于戒严的状态中。一等襄城侯萧瑾负责九门防务,守备师精锐尽出,对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进行严格盘查。 河间侯李訾亲领禁军,将北城所有角落都检查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宫中和太庙,所有宫人内监都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中。 太史台阁的乌鸦在坤部主事荆楚的统领下,在东、西和南城各处布控,严防有人干扰国之大典。 銮仪卫则隐于水面之下,副指挥使陈安随侍开平帝身边。在十天之前,东府右执政洛庭便奉开平帝的旨意完成祭祀的环节,已然诏告天地、社稷和祖先,获得他们的同意和许可,从法统上奠定大皇子刘贤被册立为太子的基础。 阑寅时三刻,夜色漫漫,大皇子刘贤身着绛纱袍,在所有太子属官的护从下提前到达建章宫,此地便是世人常说的东宫,也是刘贤在继位登基之前居住的地方。 卯时二刻,将将日出,开平帝乘坐御辇摆驾建章宫,朝中衣紫重臣尽皆随行。 纵然私下练习过无数次,等到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刘贤依旧难掩激动。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很多往事,从小在父皇母妃的关爱下长大,很长一段岁月里都是愚鲁无知的状态,直到裴越的出现才将他逐渐打醒。 那一日在沁园内的长谈,不仅让他一窥裴越心中的理想,也让他明白一国之君需要肩负的责任。 往事如梦似幻,思来恍若隔世。裴越描绘的盛世百景能否出现?刘贤心里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他只想脚踏实地地做下去。 阑一念及此,他愈发谦恭与崇敬地跪伏于地。开平帝面南而坐,逐一望向殿中的重臣,从莫蒿礼到王平章,再到谷梁和其余人脸上,心中轻轻一叹。 只可惜裴越不在场,而且直到延平会猎结束之前,他应该都不会回到京都。 这样也好。开平帝按下心中遐思,然后朝站在左侧的洛庭微微颔首。册立太子的诏书理应由文官之首宣读,莫蒿礼今日拖着老迈的身躯入宫,却将这个福泽后代的机会让给洛庭,自然赢得文武百官的敬重,也说明他过去一年间辞官归乡的意愿极其坚定。 对于洛庭而言,他忽然明白开平帝为何一直强留那位老人的原因,想来等延平会猎结束之后,王平章卸任的时候,这位老人便可以真正退出朝堂。 正因如此,莫蒿礼在确定皇帝的心思之后,便没有再递过乞骸骨的折子。 阑望着下方身躯单薄瘦削的老人,洛庭不禁感慨万千,心中泛起浓浓的感伤。 得到开平帝的示意后,洛庭收敛心神,然后开始宣读手中的册立诏书。 “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所以承祧守器,所以继文统业,钦若前训,时惟典常,越我祖宗,克享天禄,奄宅九有,贻庆亿龄,肆予一人,序承丕构。纂武烈祖,延洪本支,受无疆之休,亦无疆惟恤,负荷斯重,祗勤若厉,永怀嗣训,当副君临。”洛庭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回响,气氛庄严肃穆。 “咨尔皇长子刘贤,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教深蕴瑟,气叶吹铜。早集大成,不屑幼志,温文得於天纵,孝友因於自然,符采昭融,器业英远,爰膺锡社,实寄维城,自顷离明辍曜,震位虚宫,地德可尊,人神攸属,式稽令典,载焕徽章,是用册尔为皇太子。”不知为何,刘贤此刻心中的激动忽然消退少许,他情不自禁地稍稍抬起头,望着上方的中年男人,眼中渐渐浮现泪花。 莫蒿礼目不斜视,心中默默道:“陛下,老臣只能陪您走到这儿了。”阑王平章面色平静,看了一眼不远处真情流露的刘贤,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时间回到十七年前。 那一年,开平帝刘铮视他如长兄,两人之间无所不言,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描绘着大梁的万世不易之基业。 往事已矣。洛庭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圣旨上,并未注意到殿中有一个人似乎正在放空,那便是与他相交数十年的广平侯谷梁,但见他双眼望着地面上的金砖,一改往日的沉稳镇定。 仿佛心事重重。洛庭继续念着圣旨:“有国而家,有君而父,义兼二极,重系万邦。何好非贤,何恶非佞,何行非道,何敬非刑。居上勿骄,从谏勿弗,懋兹乃德,惟怀永图。用陪贰朕躬,以对扬休命,可不慎欤!立储大典将于两日之后于太庙举行,着后宫众妃、皇子、公主、世子、郡主、各级官员、一众百姓莅临观典!开平十七年夏。”洛庭收起圣旨,然后缓步向前。 阑刘贤并未立刻接过圣旨,而是抬头仰望着开平帝,强忍着哽咽之意说道:“儿臣叩谢父皇圣恩!”开平帝温和地说道:“平身。”刘贤重重叩首之后,方才起身接旨。 至此,礼成。待明日完成受礼和谢礼,后日于太庙举行过立储大典,朝廷便会将册立太子的圣旨明发天下,刘贤的储君之位便是无可置疑。 ……日落之后,太史台阁左令辰沈默云略显疲惫地回到空荡荡的府中,径直去往后宅书房。 阑书房中有一位年轻女子,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神色沉静且淡然。仿若铅华尽去,浑不似往日冷厉孤傲。 然而又有了几分坦然赴死的决然之意。 1040【当年之陛下】 沈默云缓步走进书房,温言道:“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女子将书卷放下,浅笑道:“沈大人费心了。说来也怪,这十余年来颠沛流离时刻如惊弓之鸟,回到京都住进世人口中似龙潭虎穴一般的沈宅,竟然每晚都能睡个安稳觉。” 沈默云凝望着她平静的神态,意味深长地道:“若非亲眼所见,我也很难相信,冷血无情的陈希之会突然转了性子。” 陈希之摇摇头道:“沈大人,眼见未必为实。” 沈默云转身从书架角落里取出一本卷宗,然后走到陈希之对面坐下,将卷宗放在书桌上,不疾不徐地说道:“这本卷宗里记载着横断山匪患出现以后,你这些年做过的所有事情,所以我坚信你是一个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甚至走火入魔的人。然而前日相见,我能看出来你的内心很平静,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有趣?” 陈希之笑了笑,继而轻声道:“或许吧。我跟裴越说过,像我这样的人的确该千刀万剐,可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应该还会那样抉择,毕竟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没有更好的办法。至于沈大人所言,只是因为这两年被裴越拘着,有时间想一想过去和将来,然后又看到一些人和事,受了一些触动,所以能够坦然面对。” 沈默云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道:“我更好奇的是,裴越竟然会允许你离开他的掌控。” 陈希之想起在兴安府城时与裴越的长谈,忍俊不禁道:“裴越看似温厚谦和,实则心眼比王平章还多,他哪里是放我离开报仇,不过是想通过我的行踪来确定沈大人的计划。若非如此,他又怎会一边说着让我离开,一边又让人跟着我。” 她抬眼看向沈默云,流露出几分敬意:“只不过他显然想不到沈大人早有预料,安排一众高手帮我赶走他派来的人。” 沈默云淡淡道:“墨儿与他有几分交情,故而不愿他提前介入到这件事里。” 陈希之眼中涌现一抹黯然,自嘲道:“所以我有些嫉妒裴越,沈大人和广平侯待他如子侄倒也罢了,毕竟他好歹是裴贞的血脉。可是连朝堂上那些清流文臣都站在他那边,四朝元老莫大人多次出手为他解围,裴越有这样的支持和庇护,什么事情做不成?” 沈默云感叹道:“陈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莫大人为何那般爱护裴越?” 陈希之点头道:“想过,他与我做的事情完全相反,所以我如今孑然一身,而他的至交亲朋遍布天下。” 沈默云微露讶然,如果说方才的言辞还存着几分试探,那么如今他可以确定,面前这位年轻女子的心境终于改变。简而言之,针对那些让陈家满门尽丧的罪魁祸首,她心中依然有恨,但是这份恨意却不像当初那样凌厉且尖锐。 他悠悠道:“那位叶姑娘废了你的武道修为,如今看来不是一件坏事。” 陈希之平静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怨过叶七,她虽然毁了我的武道,可是让我活着却承担和裴越决裂的风险。师父过世后,她与我分道扬镳,后来在我和裴越厮杀的时候,她都不肯站出来助我。可那夜诈死之后,她不忍杀我,我便明白她心里终究还存着往日的情分。” 沈默云又问道:“所以你因此愿意向裴越低头?” 陈希之坦然道:“有这方面的原因,谁让我只有这一个师妹呢。” 沈默云道:“要不要我帮你安排一下,与那位叶姑娘再见一面?” 陈希之莞尔一笑,静静地望着对面中年男人的双眼,缓缓道:“沈大人,这算是临死前的一顿饱饭吗?” 沈默云默然不答。 陈希之摇头道:“算了,当年娘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已经全部给了她和裴越,再见亦是徒然,说不定还会让我改变主意。其实一直以来,我有件事想不明白,如果在几年之前沈大人要同我合作,那肯定是如虎添翼,可如今我孤身一人,武道修为尽去,又怎能帮到沈大人呢?” 沈默云抬手翻开桌上那本卷宗,然后掉转过来,指着其中一页中间被标注的那段话,淡淡道:“因为旗山冲之战。” 陈希之上身前倾,看完之后不禁感慨道:“不愧是明察秋毫的沈大人,竟然在这么久之后还能记得当时的细节。其实这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有沈大人的帮助和我的手段,那些人很难逃出去。不过,我需要一定的时间准备以及确定的场所。” 沈默云沉声道:“五月二十九日,延平会猎将于京郊举行,届时会在延平县的大校场设一观礼台。” 陈希之微笑道:“好,我会亲手送他们上路,虽死亦无悔。” 她望着卷宗上的文字,一时间颇有恍如隔世之感,然后好奇地道:“我想过朝中很多大臣心怀不轨,唯独没有怀疑过沈大人。之前未去北疆时,收到沈大人的口信后一度怀疑这是你和裴越联手布局,可是后来一想,裴越要杀我何必这么麻烦?沈大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导致你会做出弑君的决定?” 沈默云反问道:“陈姑娘为何要孜孜不倦十余年如一日筹谋不断?” 陈希之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她微微挑眉道:“原来如此,想不到沈大人亦有切肤之痛。” 沈默云双手拢于身前,转头望着书架上的一排排藏书,低声道:“接手太史台阁之初,我便明白非孤臣不能为,想要尽可能做得长远,唯有将自身隔绝于朝堂之外。陛下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并未介意当年我与国公爷的情义,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仍旧不放心,继而做出那样的决定。文德那孩子天资聪颖,不弱于你和裴越,只可惜……” 陈希之露出歉然之色,岔开话题道:“沈大人,以您的能力和手腕,纵然入朝为相名留青史亦不为过,何苦要接手太史台阁蹚这趟浑水?” 沈默云平静地说道:“太史台阁与史书上的那些天子亲军并无区别,若是掌握在奸诈之徒手中,必然会平添无数冤案,也会影响陛下的判断,沦为剪除异己的酷吏之流。陛下……皇位得来本就不正,走错一步便很难回头,大开杀戒也有可能。国公爷病故之后,很多人心灰意冷退出朝堂,我只能留下。” 陈希之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敬意,随即神色复杂地问道:“既然如此,沈大人又何必走到这一步,毕竟你与我情况不同。” 沈默云面无哀色,眼有风雪,缓缓道:“储君已定,国本稳固,大梁根基无碍。” 陈希之轻轻一叹,感慨道:“我明白了,多谢沈大人解惑。” (本章完) 1041【北营有变】 五月十八,天色依旧阴沉。 今日的册封大典还是在宫中举行,第一部分为天家谢礼,由大皇子刘贤向开平帝及后妃献礼致意,皇帝依照祖宗规矩训勉。第二部分为储君受礼,即文武百官于建章宫中向刘贤行拜见礼并致贺。 虽然过程繁琐且枯燥,而且举止行动都有明确的要求,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大臣来说实属折磨,但是没有人敢轻忽此事,因为这关系到太子的声誉。寻常小门小户在操办大事时都会循规蹈矩,更何况最为注重威仪的天家,故而刘贤整天都保持高度的紧张。 等到明日出宫前往太庙,举行完立储大典,他才可以轻松下来。 都中百姓无不翘首以盼,都等着明日盛况的到来,至于这几天城内四处戒严带来的不便,他们也只能默然接受。 不过对于城外的京军三大营而言,册立太子一事除了成为将士们的谈资之外,并无其他深刻的影响。他们这段时间沉浸于刻苦的操练,因为十一天后便是推迟两年之久的延平会猎,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想要在会猎中出人头地。 京军北营虽然被裴越带走藏锋卫和泰安卫,留下来的武定卫和平南卫并未懈怠,因为延平会猎并非全体出动,只从各营中选出两军步卒和一军骑兵进行较量,合计七千五百人。 因为开平帝尚未任命副帅,裴越在临行前便将大权交予经历杨应箕,由他暂代处置营中军务。接过这副重担之后,杨应箕便再也没有回过都中,甚至连生死未卜的杨定都没有时间挂怀,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繁杂的军务之中。 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身为开平帝夹带里的人,对此自然有些意见,可杨应箕毕竟是宁国之后,又兼管营内军法裁决,倒也不敢硬顶着违逆对方的命令。 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杨应箕仿佛苍老了许多,身躯愈发瘦削,唯独眼中精光熠熠,如黑夜中的火光一般明亮且锐利。 审核完武定卫的员额饷银之后,他将卷宗归拢收置,将将端起茶盏,一名亲兵便略显急切地进来行礼道:“大人,五军都督府有人前来,点名要找武定卫指挥使秦将军和副指挥使薛将军。” 杨应箕不慌不忙地道:“知道了,请他们节堂相见。另外,调集五十亲兵前去节堂。” “是,大人。”亲兵不解其意,只能连忙退下。 杨应箕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裴越出京前的那番话,一方面佩服那位年轻侯爷的未卜先知,另一方面则是愤怒于某些人的狼心狗肺,竟然真的会做出这样的勾当。 换而言之,他之所以在裴越离京后就没有出过北营,等的便是这一天。 待至节堂,便见武定卫三位将领皆在,秦贤神色平静,罗克敌和薛蒙则是怒意勃然。另一边,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安然端坐,看起来似乎满脸漠然之色。 杨应箕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对面那个双手负于身后如渊渟岳峙一般的中年男人,又看向他身边那六名面无表情气度森严的亲卫,心中隐约有了计较。 中年男人看向杨应箕说道:“杨经历,许久未见。” 杨应箕并不习惯官场寒暄客套,故而微微垂首道:“见过凌司马,不知有何见教?” 中年男人名叫凌辉,现为五军都督府司马,乃是大都督徐寿特意请奏开平帝从吏部调来的能吏。其人铁面无私且手段强硬,某种角度而言与杨应箕在北营的角色非常相似。 徐寿接任大都督之后,第一刀便是砍向自身,对都督府从上到下展开自我纠察,揪出一大批贪官污吏以及无能之辈,凭此赢得开平帝的赏识,就连王平章和谷梁这两位西府军机也对其赞许有加。在那场声势浩大的自查中,凌辉成为徐寿的得力臂助,但凡出手便不会空手而归。 面对身形瘦削面色冷肃的杨应箕,凌辉沉声道:“本官奉大都督之令,要请武定卫指挥使秦贤与副指挥使薛蒙回京接受调查。” 杨应箕冷静地问道:“敢问凌大人,秦、薛二位所犯何事?” 凌辉道:“都督府接到举报,言二人为求军职擢升,贪污军卒饷银,继而以入股沁园的方式向中山侯裴越行贿银两。都督府已经查明,二人的确在去年买入沁园的股份,但是以他们的家境拿不出那么多银两,故而存在贪墨的可能。” 薛蒙当即涨红着脸道:“放什么狗屁!那是侯爷送给我们的股份!” 凌辉转头望着他,漠然道:“是与不是,请二位随本官回京入都督府,查清楚便是。如果此事为假,自然可以洗清二位的嫌疑。” 薛蒙还要再争,秦贤开口道:“凌大人,这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请恕本将不能接受都督府的调查。” 凌辉冷冷道:“此事已经得到左军机和大都督的允准,一应文书手续俱全,莫非二位想抗命作乱不成?给本官拿下!” 他身边那六名膀大腰圆目光冷峻的亲卫迈步上前,秦贤和薛蒙虽然面上不惧,心中却已陷入迟疑。他们都知道王平章和裴越之间的嫌隙,虽说眼下这事纯属污蔑,可如果闹大了之后会不会对裴越产生不利的影响? 毕竟对方占据着大义名分。 然而这时只听杨应箕怒道:“住手!” 凌辉扭头望去,面色微微一变。 伴着杨应箕那声呵斥出口,节堂大门外的光线陡然一黯,瞬间冲进来数十名剽悍亲兵,然后上前将秦贤等人挡在身后。 “杨应箕,你想造反吗?!” 凌辉双眼喷火,猛然上前两步。 杨应箕迎着对方的逼视,沉声道:“凌大人,秦贤和薛蒙绝对不会做出贪墨之事,这显然是别有用心之人的诬告。再者,就算要查,也要等侯爷返京之后再查,毕竟你说他们是向侯爷行贿,总不能只查他们二人。” 凌辉脸色铁青,原以为此行不会遇到阻碍,没想到杨应箕竟然一改往日行事风格,做出这种护犊子的古怪举动。 他沉默片刻之后咬牙道:“如果本官今天一定要带走他们呢?” 杨应箕寸步不让地道:“你做不到。” 凌辉看了一眼那些毫不退缩的亲兵们,冷笑道:“好,好一个杨应箕,好一个中山侯,看来这北营已非大梁之军!” 这话已然是极其严重的指控。 不光秦贤、薛蒙和罗克敌皱起眉头,旁边早已站起身的俞大智更是脸色阴晴不定。 唯独杨应箕长身而立,目光坚毅,如岁寒松柏之凛凛。 (本章完) 1042【杀机终现】 凌辉盯着杨应箕的双眼,一字字道:“五军都督府负责监管大梁十六营百万将士,除去各营大帅之外,所有武将都在都督府的管辖之内。” 杨应箕点头道:“没错。” 凌辉步步紧逼道:“但凡武将有不法之举,都督府皆可传唤和调查。今日之事,来龙去脉十分清晰,且大都督顾虑到中山侯对国朝的功绩,特地向左军机请示,得到允准之后才命下官携带所有的手续文书前来。” 他扬起手中的卷宗和文书,猛地掷到杨应箕的脚下,怒道:“国朝近百年来,可曾有人像你这般目无法纪?” 节堂内的气氛几近于凝固。 杨应箕看了一眼身前散落的纸张,缓缓蹲身捡了起来,却没有细看内容,淡淡道:“凌大人,我方才便说了,都督府可以查,但是必须等裴侯爷回来之后再查。侯爷将北营大权交予我手,再三叮嘱我要守好这里。如今延平会猎举行在即,凌大人却要将两位将军带走,请恕我无法答应。” 虽然他这番话本质上是强词夺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少秦贤等人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护在他们身前的帅帐亲兵更是生出同仇敌忾的气势。 凌辉环视众人,再度向前两步,寒声道:“本官今日便要带走他们,倒要看看中山侯带出来的兵敢不敢擅杀朝廷命官!” 局势一触即发。 杨应箕微微眯眼,道:“凌大人,我说过不行便是不行,莫说今日是你前来,便是徐大都督亲至,我也不可能让他将秦、薛二位将军带出北营。” 眼见双方都不肯让步,俞大智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杨经历,其实凌司马说的很有道理,此事究竟是不是污蔑,只要让秦将军和薛将军回京查一查便能清楚。” 杨应箕蓦然转头,眼中迸发出凌厉的杀气,厉声道:“俞指挥使,有些话想清楚再说!” 俞大智面色窘迫,颇为无奈。 他在北营的地位十分尴尬,尤其是裴越赶走修武侯谭甫安插的人手将泰安卫收入囊中,除了手里的平南卫,整个北营都是裴越的心腹。其实他也不明白陛下为何一定要让自己留在北营,平南卫的实力完全足够去边境轮转。 时间一长,他心中自然有些不忿之意,特别是看不惯秦贤和韦睿这种抱着裴越大腿爬上来然后与自己并肩的将门子弟。 然而他没有想到杨应箕竟然疯了。 没错,如果这个冷硬的中年男人不是疯了,怎么敢跟搬出王平章和徐寿两位大人物的凌辉正面相对? 凌辉看了一眼那些满脸杀气的亲兵和几近疯狂的杨应箕,知道事不可为,便寒声说道:“杨经历的意思,一定要包庇这两人?” 杨应箕面无表情地说道:“凌大人,我敢以宁国全府的身家性命担保贪墨之事为子虚乌有,更敢保证北营从上到下对陛下和朝廷忠心耿耿。等中山侯返京之后,如果都督府能找到确凿证据,不需要凌大人费心,杨某主动入京领死。” 凌辉沉默片刻之后,放缓语气说道:“本官亦无比敬佩宁国先祖的为人,也相信你身为宁国之后不会胡作非为。不过,纵然本官不能将二人带回京都问询,他们不可再继续担任军职。” 他顿了一顿,决然道:“杨大人,这是本官的底线,否则便请北营将士砍下本官的头颅!” 杨应箕缓缓道:“好,秦贤与薛蒙待在营中绝不外出一步,等中山侯回京,再请都督府详查此事。至于武定卫的指挥使一职,由副指挥使罗克敌暂领。” 凌辉轻哼一声,拂袖道:“告辞!” 杨应箕抬手一挥,亲兵们让开去路。 经过这个中年男人身边时,凌辉冷冷道:“今日本官领教了杨经历的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杨应箕侧身让过,一言不发。 待这些人离开后,节堂内的气氛终于松缓,杨应箕令亲兵们退下,又对满脸悻悻准备离去的俞大智拱手道:“俞将军,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请将军谅解。” 俞大智勉强笑了笑,抬手敷衍一礼便转身迈步离开。 秦贤走上前由衷地说道:“多谢杨大人照拂。” 薛蒙亦道:“杨大人,末将往日心里对你有过腹诽,今天才知道侯爷看人的眼光比我们强。末将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漂亮话,希望杨大人能够原谅。” “二位将军言重了,不必如此。”杨应箕神色如常,又看向罗克敌道:“罗将军,武定卫接下来的操练就拜托了,延平会猎即将到来,这个时候万万不可松懈。” 罗克敌颔首道:“杨大人请放心,末将会竭尽全力。只是今日彻底与都督府交恶,将来恐怕少不了麻烦。” 其实这也是他们不解的地方,按理来说以杨应箕过往嫉恶如仇的性情,怎会突然做出这般强行抗命的举动? 杨应箕看向秦贤,注意到他眼中浮现的忧虑,便低声说道:“如果我今天不挡住凌辉,任由他将二位将军带走的话,等侯爷返京之后,恐怕只能见到二位将军的遗体。” 三人悚然一惊,这句话里隐藏的深意令人头皮发麻。 杨应箕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悄然与秦贤交换了一个眼神。 薛蒙和罗克敌并未发现。 …… 午后,都中魏国公府。 王九玄独自来到后宅花园,望见王平章立于花圃之旁,静静地盯着在花丛之间翩跹的蝴蝶。 他放缓脚步走上前说道:“祖父。” 王平章并未转头,淡淡道:“沈默云说了什么?” 王九玄道:“他说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延平会猎举行。” 王平章忽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轻声道:“你说当沈默云知道齐徽的身份时,他会不会失态动怒?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见过沈默云喜怒形于色,他就像一条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足够冷血,也足够耐心,只可惜世事岂能完全如他所愿?” 王九玄感慨道:“谁又能想到齐徽是祖父的人呢?” 王平章望着那只扑扇翅膀的蝴蝶,悠悠道:“这不算什么,毕竟太史台阁与军方几十年来一直处于合作和防备的复杂状态。连谷梁都能往台阁里面掺沙子,老夫自然也能。说起来,齐徽这孩子很不容易,十五年前入台阁,十三年前又入宫,这辈子都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等事情完结之后,你找人送她回家吧。” 王九玄垂首道:“是,祖父。” “老夫承认看不透沈默云这个人,究竟他是真的想为死去的儿子报仇,还是和陛下联手算计老夫?既然看不透,那便不看了。九玄,你要记住,谋局断不可一直盯着别人,最重要的是遵从自己的本心。” 他微微一笑,神色复杂地道:“说起来,这还是裴越教会老夫的道理。” 纵然王九玄性情沉稳,此刻亦难掩激动,轻声道:“祖父,他们都盯着延平会猎,想必早就做好了各种预案。” 王平章摆摆手道:“不必思虑太多。” “是,祖父。”王九玄垂首应下。 王平章直起身仰头望着天空,叹道:“是时候了。” (本章完) 1043【臣妾有一言】 太庙位于京都西北角上,距离西、北两面城墙交界处的角楼不足两里地。 外部由厚墙垣包绕,封闭性很强。南墙正中辟券门三道,用琉璃镶贴,下为白石须弥座。入门有小河,建小桥五座,再北为太庙大戟门,五间单檐庑殿,屋顶平缓,翼角舒展。 大戟门内外陈列有八个戟架,每个戟架上有银镦红杆金龙戟十五枝,共陈戟百二十枝,尽显天家森严威仪。 入戟门为广庭,面积极为宽阔,比皇宫内承天殿前的广场更大。四周院墙边种植着树龄高达百年的古柏,千姿百态,苍劲古拙。庭中央有祭天坛,外侧三重台基用汉白玉石栏环绕,月台御道正面依次刻有龙文石、狮纹石和海兽石。 立储大典最重要的仪式在祭天坛举行,依照大梁祖制,后宫嫔妃、亲王公主、宗室成员、五品以上文臣武勋和部分京都百姓将于广庭内观礼。当然,这些百姓都是经过太史台阁甄选出来身家清白的乡绅代表,真正的贫苦百姓不会出现在太庙之内。 此地防务由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交叉布防,皇帝自身的安全一贯由廷卫和禁军负责。 卯时初刻,等候在太庙外面的各色人等依照守卫的指引,在完成搜检的固定程序后,井然有序地穿过大戟门,进入广庭后在规定的位置站立等待。 其时天光微熹。 宫中灯火通明,盛装打扮的吴贵妃带领一群宫女为开平帝更衣。 她出身于都中小门小户,因为容颜殊丽品格端方,兼祖上五代之内无作奸犯科之辈,故而被选为当时秦王的侧妃。二十余年来她谨小慎微,在宫中与人为善,在开平帝面前温柔体贴,从里到外打点得皆大欢喜,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力。 等今天大典结束后,她养育的儿子便会成为大梁太子,只要将来不出现太严重的差错,便可以成为天下至尊。 夫为妻纲,母凭子贵,这终究是一个要仰仗男人的世界,她能做到这一步可谓是人间绝大多数女子的梦想。 开平帝看出她神思恍惚不似往日,大抵知道她此刻的心潮澎湃,便微笑道:“等延平会猎结束后,太子娶亲的事情便可着手准备了。” 吴贵妃福礼道:“臣妾谢过陛下。” 开平帝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温和地道:“可还记得当年在秦王府,朕对你说过什么?” 吴贵妃笑颜如花,柔声道:“记得。” 那时候刘铮还是意气风发的秦王,在中宗皇帝膝下子嗣之中出类拔萃,能够与他抗衡的仅有二皇子、汉王刘铉。虽说性情冷厉偏执的中宗皇帝更喜欢刘铉,且最后也是将他立为太子,可刘铮从未因此自怨自艾,反而更加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他曾经对吴贵妃说过,大梁会一统四海平定天下,她将成为世间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他们的孩子也会接过至尊权柄君临天下。 如今一切都按照他当初勾勒的蓝图逐步实现,西吴的国力受到重创,南周陷入内乱之中,或许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大梁便能收复南朝故土,然后休养生息决战于大陆之西。 开平帝握紧她的手腕,轻声道:“走吧。” 然而吴贵妃却温柔地抽出手,垂首道:“陛下,您应该去南薰殿,让皇后娘娘伴驾同行。” 开平帝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大步走出殿外,旋即便听到内监都知刘保的声音响起。 “起驾!” 辰时初刻,皇帝并后宫嫔妃仪仗进入太庙。 广庭内二千余人似秋后的麦穗般跪伏于地,口中山呼万岁,场面震撼人心。 开平帝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色冕服,足穿赤舄,冕服上悬有佩绶与玉圭,清瘦高大的身躯立于月台御道中央,微微昂着头平静地望着面前的祭天坛。 迈步而上。 他身后左侧跟着手捧玉盘的礼部尚书吴宽,右侧便是大皇子刘贤。 月台两侧,从下到上依次站着文臣武勋、宗室子弟、两府重臣、后宫嫔妃以及皇子公主。 至于观礼人群,则在广庭内划定好的区域内站立,身前便是身材魁梧眼蕴精光的廷卫,任何人都不得逾越半步。 行至祭天坛上,开平帝面南而立,刘贤站在他身前三尺之地。 微风轻拂,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广庭上无比安静,虽然只有祭天坛周遭的人才能听清楚开平帝的话,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极其庄重肃穆的场合该做出怎样的姿态,无不肃立昂首望向祭天坛上的三人。 在开平帝开口的那一刻,刘贤便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开平帝望着身前的长子,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之意,继续说道:“皇长子刘贤,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朕于开平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授刘贤以册宝,立为皇太子。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礼部尚书吴宽捧着玉盘来到近前,开平帝从玉盘上拿起太子玺印,上前一步道:“刘贤。” 刘贤跪在地上举起双手,朗声道:“儿臣在。” 开平帝缓缓道:“勿要让朕失望。” 刘贤面色诚挚地说道:“父皇,儿臣定当用心国事,坚守孝道,一日不敢懈怠。” 开平帝便将太子玺印放在他的手里,然而尚未开口诫勉,下方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凄厉的笑声。广庭面积宽阔,且内部做了许多便于放大声音的设置,虽然正常说话不会传得太远,但是这笑声却传入很多人的耳中。 刹那间,廷卫们立刻紧张起来,月台上一众皇亲国戚和文臣武勋不禁面色大变。 在关系到皇位传承和国本稳固的庄严时刻,是谁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 右执政洛庭目光冷峻,然而下一刻便皱起了眉头,因为发出这笑声的主人竟然站在月台高处,距离祭天坛不远。 笑声止歇,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位宫装女子迈出两步,转身望着开平帝,缓缓道:“启奏陛下,臣妾有话想说。” (本章完) 1044【说与山鬼听】 这是德妃? 很多重臣都曾经见过这位被公认为“贤德良淑”的嫔妃,只不过在四皇子刘赞犯事之后便幽居静宁宫中,从来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今日情况特殊,如果她依旧没有出现,自然会惹来朝野物议,再者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疯。 虽说那阵笑声颇为刺耳,可月台上站着的重臣哪位不是久经风雨,并不觉得德妃的出面会干扰到立储大典,甚至不需要开平帝动怒,陈皇后一言便可令宫女将其带下。 一个因为皇子谋逆伏诛的妃嫔几句疯癫之语,显然不会造成多大的风浪。 故而局面依旧平稳。 他们只是感叹这位德妃娘娘形容模样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往昔的沉静内秀消失不见,即便刻意装扮过,那深陷的眼眶和惨白的脸色,在大白天依旧显得瘆人。 宫中最重规矩,在德妃站出来的那一刻,陈皇后便轻声道:“德妃,这里是什么场合,岂能胡言乱语?无论你想说什么,等回宫之后再向陛下奏请。”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身姿矫健的宫女走上月台,向德妃快速靠近。 可是德妃却像身后长眼一般,不等那些宫女来到跟前,忽然从宽袖中亮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住手!” “护驾!” 下方数位重臣同时厉声呵斥,廷卫们立刻有了动作,后宫众人惊呼出声,大皇子刘贤更是想也不想起身拦在开平帝身前,局势稍显混乱。 这时开平帝忽然出手,将刘贤拉到一旁,上前两步平静且漠然地望着不远处的德妃,沉声道:“退下!” 周遭为之一静。 人们此刻才看清楚,德妃依旧站在原地,并未移动分毫,她手中的匕首也没有向前伸出,而是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冰冷又锋利的刀刃贴着她的咽喉。 德妃幽幽道:“陛下,若是您不想让臣妾开口,臣妾便一个字都不说,只用满身鲜血恭贺太子殿下立储之典。” 语调虽平静,话里藏着的恨意却昭然若揭,更令人心中发寒。 没有人怀疑经过丧子之痛的德妃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周遭重臣更不理解的是她为何能够携带兵刃进入太庙! 廷卫和禁军自然不敢去搜检后宫嫔妃,可是以开平帝对皇宫的掌控力度,出现这样的纰漏显然意味深长。莫说早已被监禁幽居的德妃,就连陈皇后和吴贵妃身边都有銮仪卫培养出来的宫女,她们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会拆穿点破,毕竟这些宫女还肩负着保护她们的职责。 德妃竟然能够带着一柄匕首来到太庙,毫无疑问是銮仪卫内部出了问题,太史台阁也难辞其咎。 月台下方,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满头大汗,一贯沉稳的他此刻已然心乱如麻。他进入銮仪卫八年之久,对内部的人员底细调查过无数次,所以才会让十三年前入銮仪卫的齐徽负责静宁宫的一应事务,可是万万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闹出大麻烦。 陈安一时间无计可施,因为德妃那柄匕首随时都有可能割下去,一旦让她在立储大典上自尽,天家和朝廷都将沦为天下最大的笑话。 当此时,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那位中年男人。 沈默云显然比他要镇定一些,但是眉头也已皱起,而且目光中多了几分疑惑。 他并未注意到陈安的注视,而是望着前方王平章略显佝偻的背影。 祭天坛上,德妃用决死之意镇住其他人,双眼死死盯着开平帝,目光中是刻骨的恨意。 开平帝面色如常,没有理会周遭及广庭内隐隐约约的骚动,也不曾在意德妃眼中的恨意,他漠然地看向下方神色各异的人群,在沈默云身上稍稍停留刹那,然后又扫向远处的后宫嫔妃和天家子弟,最后才望着德妃说道:“你想说什么?” 德妃惨然一笑,缓缓道:“陛下终于愿意听臣妾说话了?” 开平帝淡淡道:“朕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不然伱自尽又如何?刘贤是朕选择的太子,若是连血都不敢见,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大梁的储君?朕知道,就算朕让你吐尽心中的怨恨,你依旧会自尽在朕面前,不过无妨,朕给你这个机会。” 随着这番话由近到远传开,群臣躁动的心竟然平静下来,祭天坛附近紧张的气氛神奇地缓和。 德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举动没有达到效果,她盯着开平帝问道:“为什么?” 开平帝眼中似浮现往昔之景,沉静地说道:“朕从未想过要将你逼上绝路,因为朕与你终究有几分夫妻情义在。既然你已经抱定必死之心,那么朕便听你倾吐块垒,这样你便不会带着满腔恨意和怨念去死。” 德妃再度凄厉地笑着,锋利的匕首已经划破肌肤,然而她毫不在意,似哭似笑地喊道:“从未想过要将我逼上绝路,终究有几分夫妻情义在。陛下说的真好,臣妾听了真的好感动,可是臣妾想不明白,赞儿也是陛下的儿子,为何陛下就不肯给他一条活路?!” 开平帝微微眯眼,面无表情。 德妃双眼泛红,转头望着刘贤,缓缓道:“陛下喜欢他看重他,臣妾其实一点都不在意,可是赞儿明明比他要强,为何陛下这么多年一直都看不见?” 开平帝双手负于身后,沉声道:“朕给过刘赞机会,是他自己不懂珍惜。” 德妃无尽凄凉地说道:“是吗?同样是陛下的儿子,为何陛下要过分偏袒呢?这些天陛下再三称赞刘贤,为何就不肯说一说,当初刘贤谋夺七宝阁失败后,暗中派王府高手去灵州刺杀裴越?陛下莫非忘了,开平六年的正旦大朝之前,你因为此事亲口训斥过刘贤!” 她环视周遭,几近疯狂地说道:“当时不仅陛下在场,皇后娘娘、吴贵妃、刘贤和刘赟尽皆在场,莫非陛下以为真能瞒过天下人?刘贤品行败坏若斯,陛下不仅不追究反而替他遮掩,可是对于赞儿呢?陛下从来看不到他的优点,反而行诱杀之举,却不知将来青史之上,会如何书写这段天家故事!” 远处的大部分朝臣此刻只恨自己长了一双耳朵。 然而开平帝依旧不为所动,他淡漠地望着已经疯疯癫癫的德妃,又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风声呼啸,很多人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德妃闭口不答,然而却转头看向另一侧的二皇子刘赟。 开平帝眼中浮现一片阴冷之色。 (本章完) 1045【弦动惊风雨】 德妃只是扫了一眼,并未长时间盯着二皇子刘赟,但这已经足够证明很多问题。 大皇子刘贤曾经做下的错事无需赘述,开平帝的确对他有所偏袒,没有将刺杀裴越的案子向朝臣公开,只是私下里严厉训斥一番。 然而那一日在景泰殿里,除去开平帝以外,知晓此事的只有陈皇后、吴贵妃、刘贤和刘赟。 吴贵妃和刘贤肯定不会将这件丑事泄露出去,以陈皇后这么多年表现出来的谨小慎微,应当不会做出这种绝对会触怒皇帝的举动,那么最有嫌疑的便是二皇子刘赟。 因为竹楼和工部之间的勾当,刘赟在朝堂上颜面扫地,彻底失去争储的资格,心中必然怀有怨恨。 虽说开平帝翌日便去齐王府做了补救,但是没有人能肯定那些话会让刘赟真正扭转过来。 月台附近的气氛略显凝滞,刘赟今日本就心情复杂,毕竟他才是皇后所出长子,拥有毋庸置疑的第一继承权,只是支持他的大臣无法与开平帝的决心抗衡,再加上他闹出那么大的笑话,所以不得不退出储君之位的争夺。 方才看着刘贤从开平帝手中接过太子玺印,刘赟的心里五味杂陈,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啃噬一般,那一刻更是生出些许连他自己都感觉惊惧的念头。 此时意识到德妃将泄密的嫌疑扣到自己头上,刘赟当即难掩怒气地质问道:“德妃娘娘,我何时对你说过这件事?” 这话一出口,不远处那些重臣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 德妃恍若未觉,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开平帝道:“陛下,臣妾听到这件事之后,再想起您对赞儿的态度,心中自然有恨。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无论臣妾心里的恨意有多深,赞儿都不可能再活过来。还记得当年赞儿在宫中的时候,陛下极少会与他说话,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他两眼。陛下可知,赞儿十三岁便出宫是因为什么?陛下可知,他苦心孤诣操持那个劳什子文会又是因为什么?” 妇人眼中涌起血色的泪,她哀绝道:“陛下啊,赞儿也是您的儿子啊!” 她握着匕首的手忍不住地颤抖,鲜血顺着脖颈流下。 开平帝心中浮现一抹伤感的情绪,但他面上未曾流露分毫,缓缓说道:“既然是朕的皇子,有些事情他必须学会接受。德妃,朕再问你一遍,那件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见他如此绝情,德妃早已冷寂的心再染冰霜,幽幽道:“陛下乃是英明神武的圣天子,难道猜不出来吗?” 凝重又沉肃的气氛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德妃娘娘,难道你希望刘赞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众人皆惊。 莫蒿礼上前两步,瘦削的身躯仿佛随时都会栽倒,但他依旧拒绝身边洛庭等人的搀扶,只是望着前方三丈外德妃的背影,略显艰难地说道:“陛下或许没有对所有皇子一视同仁,可即便是世间小门小户又有几人能做到绝对的公平?都说天家无私事,陛下心中装着的当然不止皇子们,每个大梁子民在他心里的地位都同等重要。再者,陛下对刘赞苛刻吗?老臣不这样认为。” 他顿了一顿,摇摇头道:“老臣只知道,刘赞出宫之后,陛下拿着天家府库的银子帮他置办闲云庄,允许他结交文人纵情山水,即便陛下知道这样会让刘赞积攒许多朝中的人脉。娘娘心中不忘那些陈年旧事,却从未想过陛下对刘赞的好,更未想过刘赞如何回报陛下。” 德妃握着匕首的手猛然一紧,面上浮现迟疑之色。 徐徐清风将那位四朝元老的话送进她耳中。 “刘赞折腾出那么多事,阴谋构陷大皇子和二皇子,但陛下并未降下雷霆震怒,只是将他幽禁在王府之中,甚至没有剥夺他的王爵。从古至今,又有几位天子能做到这一步?可是刘赞又做了什么?娘娘莫非想不起来?他勾连相王刘端等人下毒弑君,与罪臣张武沆瀣一气,意图残杀皇子谋夺大宝!” 说到最后已然掷地有声。 从始至终,开平帝没有出言打断莫蒿礼的话,看向德妃的目光里也未出现分毫讥讽。 唯余一抹淡淡的失望。 在他身侧站着的大皇子刘贤既愤怒又悲伤,这种复杂的情绪不仅是针对德妃,更指向她背后的那些人。刘赞自尽之后,德妃便幽居于静宁宫,她想要知道去年景泰殿中的秘密,需要很多人通力协作,才能将消息送进去。 他担忧地望着开平帝,唯恐父皇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月台附近的氛围重归寂然,莫蒿礼的话将今日之事定性,虽然会让立储大典多了几分瑕疵,但不至于影响到大局。 德妃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有回头与那位老人争论,而是凝视着开平帝说道:“陛下真想知道?” 开平帝并未出现刘贤想象中的脆弱情绪,漠然道:“说。” 德妃面上的笑容略显狰狞,猛然抬高语调道:“皇后娘娘派人告诉臣妾,刘贤指使心腹刺杀朝廷重臣,可是陛下却再三偏袒,她心里不服!” 至此,哗然之势终成。 然而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陈皇后竟然没有立刻站出来反驳,这位历来谨言慎行的六宫之主微微垂首,脸上居然泛起苦涩之意。 二皇子刘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后,只觉得世事无比荒诞。 开平帝仿佛没有察觉这个古怪,他望着德妃说道:“皇后贤德节节,岂会行此无稽之事。” 德妃笑道:“陛下说得没错,臣妾心里也奇怪,皇后娘娘这样做有什么用?即便她将此事告诉我,即便我能在今日将此事说出来,顶多也就是证明陛下选择的太子并非圣旨中说的那般贤明,然而一切早成定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微微昂头望着开平帝,问道:“陛下知道吗?” 开平帝不答。 德妃缓缓道:“后来臣妾想明白了,皇后娘娘和二皇子比我更狠心,所以他们才能好好活着。陛下,臣妾和赞儿在下面等着您。” 话音刚落,她握着匕首的手遽然发力,用锋利的刀刃割开自己的咽喉。 虽说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料到这一幕的发生,可当德妃真的自尽于祭天坛上,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文臣武勋都陷入死寂之中,广庭之内两千余人无不呆若木鸡。 在这天地俱静之时,西北方向的城墙角楼上响起令人牙酸心惊的声音,下一刻便有凄厉的呼啸穿透空气,宛如流星一般砸向不到两里地外的祭天坛。 “父皇!” 刘贤目眦欲裂须发皆张,奋不顾身地冲到开平帝的身前。 (本章完) 1046【刀横泣鬼神】 京都本是前魏的都城,高祖皇帝立国之后又对这座坚城展开不间断的加固和修缮,故而城防设施极其完备,尤其是安置在四面角楼内名为八牛弩的多弓床弩,对于攻城军队来说可谓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这种八牛弩又名一枪三剑箭,最早研制出来的时候需要百余兵卒操作,后来经过不断的技术改进,只需要十余人便可发射。八牛弩的箭支与骑兵使用的长枪相似,射程很远威力惊人,一旦射出其力度可以轻松贯穿人体,甚至有过一支箭杀死九人的记载。 四面角楼内安置着大量八牛弩,然而没有人能想到,有朝一日大梁京都的守城器械会掉转方向,朝着不到两里地的太庙祭天坛射出整整一轮箭雨。 当那恐怖的呼啸声响起,数十根长枪已然倾泻而来,瞬间出现在太庙内所有人的视线中。 有人奋不顾身地冲向祭天坛救驾,有人无比惶恐地往下逃命,廷卫们此刻亦无法再像之前那样震慑住广庭内的人群,只见无数人惊慌嚎叫然后朝大戟门涌去,外面的禁军则是往里面冲,两方撞在一起混杂其中。 局势一片混乱。 当此时,几位年轻文官惶然上前围住莫蒿礼,然而老者却愤怒地厉声道:“保护陛下,不要管我!” 后宫众人和宗室子弟惊恐地望着一杆长枪破空而来,将礼部尚书吴宽贯穿而过,恐怖的力道仍未消失,长枪末端插进地面,然后将他的身体似旗帜一般横了过来悬在半空。 这位尚书大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长枪在贯穿他身体的那一刻便已经震碎他的心脉。 这些如箭雨一般的长枪显然是瞄准着祭天坛,虽然精度不可能做到极其准确,但是祭天坛顶部本身便不算特别宽阔,如此可怕的箭雨瞬间袭来,顶部站着的三人瞬间便陷入绝境之中。 吴宽当即殒命,刘贤舍生忘死地将开平帝拽向祭天坛的边缘,随即便听到一股凌厉风声迎面而来,他只能腰腹发力瞬间扭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根长枪,然而在躲避的刹那却感觉到大腿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那根长枪擦着他的大腿落下,枪尖刺穿他的肌肉滑过腿骨。 刘贤惨叫一声,远处的吴贵妃心如刀绞,却被平阳公主拼命拉着往下走。 此时开平帝还未离开祭天坛,他望着踉跄倒在地上挣扎难起的刘贤,没有理会身后撕心裂肺的呼唤,毅然往前大步迈出。 便在此时,月台上的人群忽然眼前一花,只见一道身影后发而先至,几个起落之间便出现在疯狂往上的廷卫和武勋前方,继而如大鹏展翅一般高高跃起,极其稳健地落在祭天坛边缘。 数根长枪朝刘贤射来,他猛地在地上一个翻滚,侥幸躲过一劫,然而他此刻压根爬不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根长枪会不会贯穿他的身体。 开平帝大步奔去,然而那个身影却比他更快,武道修为之强显露无疑。 很多人似乎已经忘了,大梁军中第一高手姓甚名谁。 “陛下,走!” 谷梁雄浑的声音在耳畔炸响,开平帝遽然转头,眼中神色无比复杂。 “救刘贤!” 开平帝曾经在去年祭天求雨时向裴越展露过他的武道修为,虽然算不上绝顶高手,但是一般情况下足以自保。面对此刻的危机,他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在说出那三个字后便飞快向后撤去。 祭天坛外侧月台上已经乱作一团,等看到开平帝出现在视线中,绝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些赶来救驾的廷卫和武勋蜂拥围了过来,无数喧杂的声音劝开平帝立刻离开,然而他却扭着头望向祭天坛上。 八牛弩的威力彻底展现在京都官民眼前,那些尾端用精铁铸就的长枪扎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似疾风骤雨一般的声音。 二轮箭雨又至,只见谷梁两步便冲到刘贤身旁,俯身探手将他挟于臂下,头也未回地往前疾冲。 这几年很少有人能够亲眼见到谷梁展露境界,此刻在无数人的注视中,他的身影快如闪电一般,甚至在发力的那一刻出现残影,几瞬之间便冲到祭天坛边缘,而后一跃而下,在空中踩踏外侧栏杆借力,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西北角楼上的变故自然不会被人忽视,尤其是襄城侯萧瑾严令各级武将于今日驻守辖地。实际上在第一轮箭雨射出的时候,守备师西城指挥使裴城便意识到不妙,立刻领军冲了过去,在毫不犹豫地斩杀守在外围的叛军之后,用最短的时间夺回角楼的控制权。 正因如此,第二轮箭雨才略显稀疏,部分负责操作的士卒还没有来得及拉动机括便被裴城领兵杀死,否则按照第一轮箭雨的密集程度,谷梁未必能顺利救回刘贤。 似乎大局已定。 开平帝倒还能维持平静,目光追随另一侧地面上的谷梁和刘贤,望着他立刻撕下衣袖为刘贤紧急处理伤口,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中宗皇帝和谷家之间的恩怨,所以对谷梁一直存着防备和警惕,没有像当初对待王平章那般不断赐权,反而通过频繁调任的手段削弱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这样做不仅是提防谷梁,同时也是为了避免再出现一个像王平章这样尾大不掉的军头。 等等…… 开平帝眼中浮现一抹阴霾。 然而就在此时,身边围着保护他的廷卫中忽然有人将手一翻,在一片嘈杂和喧闹中猛然再度靠近,一抹极其阴险的刀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和岁月。 刀锋近体,开平帝似有所觉遽然回首,同时下意识地探手下挡。 他视线中出现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如果放在平时,这个年轻的廷卫显然没有单独靠近皇帝的机会,就算他真的能接近,也不可能一击得手,只因开平帝此刻的所有心神都放在受伤的刘贤身上。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那一刀刺向皇帝的腰腹之间。 年轻廷卫握刀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放开。 发现异常的陈安和其余武勋廷卫怒吼出手,几乎瞬间就将此人格杀。 “陛下!” “陛下!” “太医!” “快传太医啊!” 惶然的喊声惊呆了外围的所有人,紧接着后宫嫔妃爆发出激烈的哭喊声。 祭天坛右侧下方,强忍剧痛咬牙不出声的刘贤听到哭声之后猛地扭头,然后无比惊慌地对亲自为自己包扎伤口的谷梁说道:“军机大人,快去保护父皇!” 谷梁并未开口,将刘贤交给赶来的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然后凌空跃起再度冲向祭天坛。 无比混乱的场面中,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些身影早就离开了此处。 (本章完) 1047【扑朔迷离】 “朕无事。” 开平帝开口便让月台附近惶恐不安的人群镇定下来,只见他由内监都知刘保和侯玉左右搀扶着,依旧保持着一位强势君王应有的仪态。 然而赶到月台上方的谷梁却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从皇帝的嗓音里听出强行压制的痛苦。 刘贤在包扎完伤口后,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强硬态度,让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亲自背着他来到月台下方。虽说这样有损于太子威仪,但此刻无人在意此等小事,因为从方才的动静判断,陛下肯定遭到了无耻小人的偷袭,部分眼尖的重臣甚至能看到开平帝的玄色冕服下摆处有不起眼的血迹。 当务之急显然是要在皇帝陛下还能保持清醒的时候,对突如其来的乱局给出一个大略的处置手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京都内外人心安定。 开平帝腰背笔直地站着,环视下方所有人,朝中重臣当中有些人消失不见,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眼下没有时间发泄愤怒,于是尽量平静地说道:“传旨。” 除了刘贤和李訾之外,其他人尽皆跪于地上。 “朕躬有恙,需要静养数日,由太子刘贤暂代监国之权。” 事急从权,刘贤只能在李訾的搀扶下躬身应道:“儿臣领旨。” 开平帝继续说道:“莫蒿礼、洛庭。” “臣在。” “两位卿家这段时间留宿宫中主持朝政,务必尽心辅佐监国太子。” “臣领旨!” 开平帝轻吸一口气,脸色微微发白,稍稍停顿之后说道:“李訾。” “臣在!” “替朕守好宫城。” 简简单单六个字却让李訾这个昂藏大汉虎目含泪,他一边扶着刘贤的左臂,一边咬牙道:“陛下,臣将拼死效命!” 如果放在平时,开平帝肯定会对这位在他潜邸时期便效忠追随的禁军主帅大为赞许,但是此刻他只是微微颔首,如此便能说明很多问题。 一众清贵文臣此刻难掩悲痛之色,更有甚者已经忍不住发出哽咽之音。 开平帝恍若未觉,短暂的迟疑之后发出第四道旨意:“西府军务和京都城防由广平侯谷梁和襄城侯萧瑾共领。” 二人伏首领旨。 很多人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如果不是谷梁在紧要关头出手救下刘贤,恐怕皇帝陛下不会给他这样的信任。在裴越青云直上之后,谷梁的光芒日渐黯淡,绝大多数时候都困顿于西府的案牍之中。然而今天他救下储君,只要能够平定京都乱局,广平侯府将来享有数代人的富贵毋庸置疑。 开平帝沉声道:“萧瑾。” “臣在。” “你现在即刻赶去西门,任何人想要趁乱离京,一律收押等候查处。” “臣领旨。” 萧瑾行礼起身,步伐虽快,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焦躁之意,大将气度显露无疑。 开平帝转头道:“谷梁。” “臣在。” “严令京军各营驻守原地,无旨擅动者视为谋反。另外,你要查清楚今日之乱的根源,任何牵扯其中之人都不能放过。” 谷梁心中轻轻一叹,其实罪魁祸首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此刻很多重臣都发现古怪之处,那便是在守备师部分士卒叛乱、陛下遇刺之后,有些人竟然早早趁乱离开了太庙。 首当其冲者,自然是大梁唯一的实封国公、左军机王平章。 无论开平帝和刘贤有没有死在祭天坛上,对方既然敢迈出第一步,后续必然会有动作。眼下局势混乱,身为君王宁肯杀错绝不漏过,在稳住朝中大局之后,直接派禁军踏破魏国公府同时收缴京军西营将帅的军权才是正理。 这个时候任何的心慈手软都会自取灭亡,理应铁骑尽出将所有和王平章有关联的人控制起来。 右执政洛庭心中泛起浓重的忧虑,陛下今日的判断和应对有些失常,浑不似以往杀伐决断胸怀丘壑的模样,难道说陛下的伤势真的严重如斯? 他看向侧前方的左执政莫蒿礼,见老人沉默不语,便没有当场发出自己的疑问。 谷梁心中所想却与旁人不同,他更了解王平章的手段和性情。在西北角楼上那些八牛弩发动之时,一片乱局中没有将王平章留下来,现在肯定更办不到。虽然今日太庙的防务由廷卫和禁军负责,可是以王平章执掌军权数十年的底蕴和威势,只要开平帝没有发话,谁敢将这位军方第一人拦住? 说不定现在整个魏国公府都已经人去楼空。 但这并不是关键。 谷梁心念电转,很快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过了一遍。 在王平章终于愿意退出朝堂并且得到皇帝的允许之后,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月底举行的延平会猎,朝中和军方的布置亦是针对此事。对方提前发动显然出人意料,可是连谷梁都能察觉到其中古怪,难道开平帝会忽略此事? 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延平会猎,双方便是明牌相争,以王平章的狡诈老辣断不至于这般天真。 如今局势渐趋明朗,王平章在走出第一步后不反也得反,关键在于此事是否超出开平帝的预料,以及他手中还握着多少底牌。 “陛下!” “陛下!” “太医!” 前方陡然响起的喊声将谷梁从沉思中惊醒,他昂头望去,只见接连发出数道旨意的开平帝终于昏了过去,然后在太医紧急诊脉之后仍旧没有醒来,只能在后宫嫔妃的簇拥中匆忙送上御辇。 太子刘贤、莫蒿礼和洛庭等重臣随驾回宫。 离去之前,莫蒿礼走到谷梁身前说道:“广平侯。” 谷梁微微躬身道:“老大人。” 莫蒿礼轻咳两声,叹道:“王平章现在何处?” 谷梁凝视着对方深邃的双眼,轻声道:“或在京军西营。” 谁都知道京军西营是王平章的地盘,从主帅长兴侯曲江到下面的某个游击哨官,都是王平章这么多年提拔起来的亲信心腹。在前些年遭遇打压之时,王平章步步后退,甚至连家中子弟的军权都愿意交出来,然而西营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 只要开平帝还没决定撕破脸皮,他便不会动京军西营,一如藏锋卫之于裴越。 莫蒿礼又做长叹,继而缓缓道:“禁军不能擅离皇宫,这是陛下方才特意提点李訾的原因。老夫不知道陛下是否有必胜的把握,但皇宫之内绝对不能出现问题。如此一来,守卫京都的重担便落在守备师肩上,不知三万人能否守住京都?” 谷梁神色复杂地道:“尽力而为。” 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提起京军北营和南营,也不曾言及开平帝为何在昏迷之前没有下旨捉拿王平章。 莫蒿礼没有继续追问,微微颔首之后拱手一礼道:“拜托了。” 谷梁侧身让过,沉声道:“老大人请放心。” (本章完) 1048【勤王救驾】 太庙之乱震动京都,守备师部分士卒叛乱、陛下和太子遇刺、开平帝重伤昏迷的消息不受控制地流传开来,这其中是否有人推波助澜不得而知。都中十多年安宁祥和的氛围一朝打破,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除去身负职事者之外,无不紧闭大门惶恐不安。 外面大街上传来的兵卒跑动声更是佐证这一点,没过多久各坊便接到京都戒严的命令,无职者绝对不允许出现在街面上,违者杀无赦。 一等襄城侯、京都守备师主帅萧瑾亲率二百亲兵,人人甲胄在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京都西门,尚未下马便见到身材魁梧的西城指挥使裴城迎上前来。 “卑职参见侯爷!” 裴城单膝跪地,脸上满是懊恼愧疚之色。 萧瑾亲手将他搀扶起来,平静地说道:“无需自责,王平章执掌军机十六年,想要在守备师中掺沙子不难,说起来是我这个主帅没有负起甄别的责任。此事可一不可再,今日他让角楼八牛弩掉转方向,便是将十多年来准备的暗手悉数用掉,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裴城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担忧地问道:“侯爷,陛下——” 萧瑾直接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陛下无事,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将养几日便可痊愈,记住了吗?” 裴城心中一紧,点头道:“卑职记住了。” 他当年入军之初便在虎城,萧瑾于他而言便如父兄一般,对这位一等国侯的性情相当了解,此刻一听便知恐怕开平帝的伤势不容乐观。 萧瑾话锋一转问道:“那些叛军都杀光了?” 裴城垂首道:“留下五个活口,已经做好了万全措施防止他们自尽,但是卑职以为,这些人分明就是死士,想要撬开他们的嘴巴不太容易。” 萧瑾点了点头,目光幽深地说道:“能否撬开已经不重要了,王平章既然决定出手,那么双方便是不死不休。叛军起事之后,城内是否有人从西门离开?” 裴城答道:“那些人动手之时,卑职便让心腹守住大门,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出城。” 萧瑾轻吐一口浊气,面色变得愈发凝重。 世人皆知西营对于王平章的重要性,如今他悍然发动弑君之举,接下来肯定是要出城和西营汇合。眼下他竟然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不知是从其他方向离开京都,还是压根就没有出城,妄想在开平帝驾崩之后凭借自己的地位掌控局势? 裴城猛然惊觉一些细节。 回想当初返京之后,萧瑾便让自己接任守备师西城指挥使,刚好应对的便是京军西营,难道说当时陛下和萧瑾便预料到今天的局势? 他感觉到头皮发麻,正要开口询问时,远处一队军卒快步赶来。 领头武将大步跑到萧瑾身前,快速说道:“禀侯爷,魏国公府空无一人!” 虽然开平帝只是让萧瑾掌控西城门,但有些事并不需要皇帝说得一清二楚,萧瑾明白应该要怎样做。但他知道自己的人肯定会扑一个空,王平章在离开太庙后定然不会回府,而且王家子弟也不可能留在府中等待朝廷的怒火。 萧瑾抬手拍了一下裴城的肩头,沉声道:“城门不容有失。” 裴城拱手道:“侯爷放心,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便在这时,城墙上的守备师官兵响起惊呼,紧接着数人飞快地跑下城墙,来到萧瑾和裴城跟前,脸上的惊慌之色压根掩盖不住,惶然道:“侯爷,城外有大军出现!” 萧瑾面色一沉,立刻带着众人登上城墙。 京都西面,旌旗飘扬,数万大军阵型严整,缓速向东推进。 有眼尖者立刻怒然道:“这是京军西营!” 西大营的官方名称为骁骑大营,下辖一卫骑兵和三卫步卒,兵力总计五万余人。在中宗建平二年京营改制之时,京军西营是唯一保留原有建制的大营,尤其是在王平章担任西营主帅后,此营的战力一直居于首位,在历年的延平会猎和边军轮转都取得上等的成绩。 守备师将士们尽皆神色沉重,从西营推进的架势来看,他们显然不是来京都城外转一圈。 萧瑾心中并无震惊之意,西营的出现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从对方抵达京都的时间来看,王平章显然早就安排妥当。 在距离京都城墙两里地外,西营先锋前军止步列阵。 紧张又严峻的氛围几近于令人窒息。 不需要萧瑾下令指示,裴城已经让麾下将士进入作战姿态,西北和西南两座角楼里的八牛弩严阵以待,随时都可以向城下射出威力巨大的长枪。与此同时,一应守城器械也已准备妥当,等待主将一声令下。 不多时,城下军阵中一骑飞出,悍不畏死地奔驰到护城河外,昂头望着城墙上的守备师将士,高声道:“京军西营奉令勤王救驾,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若不是萧瑾就在身边,裴城肯定会破口大骂。 萧瑾漠然问道:“奉谁的令?” 来人面无惧色地道:“自然是西府左军机、魏国公之令!今日太庙立储大典,刘赟、谷梁和萧瑾等人合谋弑君,大梁虎贲人人得而诛之!” 萧瑾抬手一挥。 裴城心领神会,从亲卫手中取过弓箭,然后遥遥一箭射出,命中那人的胸口,将他后面的话堵回嗓子眼里。 对方的借口不算高明,只不过时局发展到此刻,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 萧瑾并不担心对方会立刻攻城,以京都城墙之坚固高耸,西营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能力上来。 他目光冷峻地望着远处西营的中军大阵,王平章是否就在那里? …… 京都南面二十余里外,庆阳岗。 京军南大营驻地。 正午时分,营中指挥使及统领接到帅令,纷纷放下手头上的事情赶赴中军节堂。 然而他们在走进节堂之后,便发现今日的气氛截然不同。 待众人来齐落座之后,南营主帅、二等定军侯罗焕章长身而立,抬手指向一名武将,直截了当地说道:“将其拿下!” 一众将官还未反应过来,两名亲兵便出现在那人身后,以极其高明的武道修为制住对方。 龙骧卫指挥使魏宵愤怒地道:“大帅,卑职所犯何事?” 罗焕章沉声道:“本侯刚刚接到急报,在今日太庙的立储大典上,广平侯谷梁与襄城侯萧瑾在二皇子刘赟的指使之下,阴谋叛乱弑君。如今陛下重伤昏迷,京都落入贼人之手,本侯奉令起兵入京平叛,尔等听清楚了吗?” 满堂哗然。 魏宵是谷梁的心腹,也是当年南营各卫指挥使中仅存的老人,所有人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罗焕章公布的这个消息委实骇人,魏宵挣扎着质问道:“侯爷莫非还没有睡醒?难道你想带着大家犯下谋逆大罪?” 罗焕章沉默不语。 另有一人鼓起勇气问道:“侯爷,兹事体大,可有实证?” “老夫的话便是证据。” 话音未落,一位老者在十余名剽悍之辈的簇拥中走进节堂。 正是大梁魏国公、西府左军机王平章。 另有一位年轻人与他并肩同行。 堂内众将尽皆失色,因为这位年轻人竟然身着亲王袍服。 他叫刘质,开平帝膝下六皇子。 (本章完) 1049【真正的底牌】 当王平章与六皇子出现在南营众将面前,所有人都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相信他们然后矢志追随,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不管京都城内有没有出现变乱,只要南营大军兵临城下,注定会和朝廷站在对立面。倘若己方失势,下面的兵卒还能随时缴械等待宽宥,节堂内的武将却没有侥幸逃脱的可能。 第二条路便是视死如归,以鲜血和头颅铸就忠臣之名。 对于堂内众将而言,做出抉择并不艰难,因为如今的南营早已不是当年谷梁手下的南营。 开平三年,谷梁完成对南营的调整和掌控,五位指挥使皆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当时的状况与如今的裴越和北营大抵相似。然而没过多久谷梁便被调任为成京行营节制,他深知皇帝此举的深意,于是便将李进和另两位指挥使带去南境。 李炳中接手南营之后,虽然始终没有将这座大营收入囊中,可是两年时间里的玩弄权术也对南营中下层将官造成极大的冲击。等到罗焕章携西境大胜之功入主南营,固有的阻力大为降低,除了龙骧卫指挥使魏宵之外,其余武将大多换成他信任的新面孔。 换而言之,罗焕章在南营的威望远非李炳中能比。 王平章对众将的反应非常满意,与六皇子刘质对视一眼之后,对众人说道:“事发突然,老夫亦是措手不及。” 他将祭天坛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听得众人无不惊骇莫名。 当听到太子受伤、陛下遇刺,京都已经陷于二皇子、谷梁和萧瑾之手,王平章在亲兵家将的护佑下带着六皇子逃出城,各指挥使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担忧与兴奋夹杂的奇特情绪。 刘质沉声道:“各位将军,如今大梁处于近百年来最危险的时刻,若是让那些贼子偷天换日,恐怕将有大厦倾倒之忧。值此危难时节,本王恳请诸位勠力同心,襄助魏国公与定军侯起兵平叛,荡平奸邪澄清玉宇,朝廷绝对不会亏待大家的忠心。” 另一边定军侯罗焕章寒声道:“若有异心者,必为乱臣贼子之同谋,休怪本帅不认往日之情分!” 望着节堂内那些手执兵刃虎视眈眈的亲兵,当即便有大部分人站出来表态,余者或有迟疑之色,但在王平章冷峻的目光注视下,亦只能高声附和,唯独有一人忽而发出刺耳的嘲笑声。 龙骧卫指挥使魏宵昂然而立,扫视众人然后盯着王平章,冷笑道:“王平章,魏某绝对不会与你这种狗贼狼狈为奸!” 王平章带来的十余名年轻人勃然大怒,当即便有人抽刀上前架在他的脖子上。 魏宵看也没看刀锋一眼,面无惧色腰杆挺直。 王平章淡淡道:“带下去,等到京都城下,当着那些乱臣贼子的面用此人的脑袋祭旗。” 亲卫领命而去,拖着不断挣扎的魏宵离开节堂,众将心中凛然。 王平章又道:“老夫给诸位一个时辰准备,未时二刻全军开拔赴京平叛,未至者皆斩。” “末将领命!”众将齐声应下。 待众人离开之后,罗焕章的亲兵和王平章的亲卫亦走到外面戒严,节堂内便只剩下三位真正的核心人物。 六皇子刘质望着面如重枣的罗焕章,感慨道:“当初魏国公暗中相告的时候,本王怎么都不敢相信,定军侯会做出这般大义之举,不愧是国朝的忠臣虎将。” 罗焕章微微垂首道:“殿下谬赞,这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刘质微微一笑,又看向王平章,眼中满是赞许和敬畏:“世人都说裴越心思缜密计谋深远,可是在本王看来他给魏国公提鞋都不配,谁能想到魏国公当年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刻?” 这句话指的是当初一件往事。 开平五年,大梁在边境击败西吴数十万大军,取得一场酣畅淋漓又影响深远的大捷。 裴越返京之后,原本想将荥阳府尹赵显宏举荐为灵州刺史,以配合自己在灵州的安排和布局。没想到在那场云山雾罩的朝会上,王平章突然建言西军改制,并且极力推举李炳中为包揽军政大权的新任灵州刺史。 此举自然遭到裴越的强力反对,在经过多番交锋和争论后,王平章主动退了一步,举荐唐攸之为新任灵州刺史。相对于李炳中而言,唐攸之无论能力和资历都更加适合,裴越也没有继续反对的理由,于是一切便成定局。 在此之前,开平帝原本要调唐攸之回京接替李炳中,成为新一任的京军南大营主帅。 当时裴越反复推测王平章的心思,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只能认为王平章对唐攸之本人成见颇深。 唐攸之改任灵州刺史之后,罗焕章接手京军南营顺理成章,因为西境之战中裴越当居首功,唐攸之在北线战役中的功劳堪为第二,再往下便是时任西境金水大营主帅的罗焕章。 罗焕章驻守西境二十余年,从边军小卒到虎城偏将再到一营大帅,立下过汗马功劳,身上有无数伤疤,早就有资格更进一步。在西境战事中配合裴越击溃张青柏主力之后,没有人能够质疑他调任京营主帅的资格。 当然,前提是功劳更大的唐攸之另有安排。 刘质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很清楚,先前和裴越一样想不明白王平章为何要将灵州刺史拱手送给唐攸之,如今亲眼看着罗焕章站到自己这边,心中不禁涌起强烈的震撼,以及一丝不能表露的对王平章的畏惧和忌惮。 只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以罗焕章过往展露的骨鲠忠心,怎会在明知此事真相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选择? 罗焕章看了一眼王平章,继而神色复杂地道:“殿下心中必有疑惑,其实臣算是军中武勋里的异类,不仅在很多年前便与国公爷相识,而且对另外一位国公爷无比敬畏。” 刘质回想此人的生平,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个名字,不禁讶然道:“先定国公裴贞?” 罗焕章点头不语。 刘质轻声一叹,看向王平章岔开话题道:“魏国公,谷梁那边暂且不论,萧瑾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坐镇虎城十年始终没有给西吴人机会。若论守城之能,这世间胜过他的武人恐怕不多,不知我们有多大的把握破城?” 虽说前期取得不小的成果,但是接下来的任务难度更大,想要达成最后的目标,必须尽快占据京都掌控朝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梁军队除了京营之外,精锐皆在边境,就算开平帝能够挺过来发号施令,圣旨抵达边境调来边军勤王,最快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至于各州府的厢军,在京营面前便如孱弱的绵羊一般,完全不值一提。 王平章平静地说道:“殿下不必担心,老夫早有安排。十日之内,老夫保证殿下可以从容入京。” 刘质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显然这位老者对这一仗的筹谋非常妥当,从他两年前想方设法将罗焕章调来京营便可窥一斑。 他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本王的身家性命便托付给魏国公了。” 王平章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未时二刻,京军南大营整装进发,直逼京都城下。 是日,开平七年,五月十九。 (本章完) 1050【人生难两全】 在王平章携六皇子出现在南营将帅的面前时,京军北营驻地南面七八里处的一片林子边缘,一行五十余骑静候原地。 约莫半刻钟过后,南方有二十余位骑士策马赶来。 气度沉稳的王九玄身披轻甲,腰畔悬着一柄长剑,在抵达林子边缘时放缓速度,然后打出一个手势,亲随纷纷勒住缰绳。 他下马独自走向侧前方,那边原地等候的骑士中为首者亦下马迈步前行。 两人来到一棵松树下方站定。 王九玄望着对方年轻英俊的面庞,感叹道:“这两年总是偷偷摸摸相见,现在总算看到一抹曙光,或许将来无需如此小心谨慎。” 年轻人面上浮现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淡淡道:“兄长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仿佛胆大妄为的年轻男女私会一般。” 王九玄笑了笑,摇头道:“说起来你这个年纪还没有娶亲,也不知道罗叔叔究竟是怎样想的,难道他平时就不催你吗?” 年轻人名叫罗克敌,定军侯罗焕章之子,曾为西境长弓大营固原寨守将,后来被罗焕章送到北营,成为裴越麾下一名大将。他从小便家学渊源,对于步军战法颇有心得,带兵打仗和个人武勇都有很高的造诣,再加上在西境北线战役中表现出色,被裴越提拔为武定卫副指挥使。 听到王九玄的调侃,罗克敌头疼地道:“怎么不催?只是这两年情况特殊,父亲不想我因为那些事分心,否则早就把我绑起来,再随便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逼我成亲。他老人家那个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动怒的时候别说我这个儿子,他连自己都不放过。” 王九玄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转入正题道:“北营这边情况如何?” 罗克敌想了想,正色道:“很难。” 王九玄倒也知道他的难处,不由得轻叹道:“确实很难。” 罗克敌道:“虽说国公爷昨日对秦贤和薛蒙下手,但谁能想到杨应箕那个老官儿突然挺身而出?宁国府如今没落不假,可是杨家在军中的名声极好,杨应箕自身的操守也令人敬佩,凌辉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王九玄点头道:“祖父也知道这件事的棘手之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至少得让你先掌握住武定卫。” 罗克敌凝望着远处辽阔的天地,缓缓道:“秦贤和薛蒙被夺了军职,我如今暂代指挥使一职,可是实话实说,我最多只能带三千人离开北营,对于大局来说或是杯水车薪。” 王九玄微微垂首,片刻之后轻声道:“裴越现在北疆,北营群龙无首,只要能解决杨应箕、秦贤、薛蒙和俞大智,其实想要掌控两万余精锐不算太难,关键时刻祖父也会为你撑腰。毕竟,武定卫不是藏锋卫,对于裴越的个人崇拜还没有那么夸张。” 罗克敌微微一怔,神色复杂地望着王九玄。 他当然明白这番话的深意,可是想要下这个决心却没有那么容易。 王九玄见状便说道:“克敌,此刻祖父已经和六殿下抵达南营,罗叔叔决意出兵京都平叛。” 罗克敌依旧沉默不语。 王九玄诚恳地说道:“事到如今,我们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的余地,而且时间非常紧迫。一旦没有抓住这仅有的机会,我们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知道你和北营那些人相处得很好,这两年与他们称兄道弟,不忍对他们下手,可是你也要想一想自己,想一想罗叔和家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递到罗克敌手中,轻声道:“这是谷梁签发的西府军令,告知北营将士今日都中发生的事情。祖父对此早有预料,提前让我带人在城外候着截了下来。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等到明日南营和西营开始攻城,北营迟早会发现异常,到那个时候你能压制住秦贤等人吗?” 罗克敌打开文书匆匆看了两眼,然后用力捏着文书直至纸张变形。 王九玄没有继续催促,静静地望着他的面庞。 良久过后,罗克敌呼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我需要时间安排。” 王九玄微皱的眉头松开,温言道:“理当如此,但是最迟不能超过明天晚上。” 罗克敌颔首应下。 等王九玄率领轻骑返回之后,罗克敌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动弹。 他眼中飘起痛苦的神色,往事一幕幕蹿进脑海。 犹记得西境初见,裴越开口便是问他有多少银子,虽说是一句玩笑之语,却让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裴越对他无比信任,他比唐攸之更早知道裴越关于北线战役的谋划,再到亲眼见证谢林率领的大军崩溃,裴越在他心中的形象自然变得高大起来。 在北营这两年,罗克敌深刻领会到裴越的与众不同,更为对方的能力和忠诚感到由衷的敬佩。 秦贤、薛蒙、杨应箕以及北营那些将士,经常会让罗克敌生出无尽的感慨,这样的同袍何其难得,能够与他们并肩作战才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做出背叛的抉择。 在罗焕章将他送入北营那一天起,罗克敌便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两年来一直在做着心理建设,原以为自己不会很为难,毕竟另一边站着的是自己的父亲和家人。 当这一天真正到来,他才知道内心的痛苦有多么强烈。 “少爷,是否回营?”一名心腹走到近前压低声音问道。 罗克敌扭头望去,却让这心腹唬了一跳,因为此刻他双眼赤红如受伤的野兽一般。 “少爷……”心腹紧张地喊道。 罗克敌深呼吸两次,沉声道:“告诉我们的人,明晚将有军议,届时准备动手。” “是,少爷。”心腹快速应下。 罗克敌扭头望向南方,虽然看不见京都城墙雄伟的轮廓,却也知道那里将会变成血流漂杵的修罗地狱。 只是于他而言,这人间竟比地狱更黑暗。 …… 日落时分,兴梁府北面与化州交界处的乡间小路上。 一行百余骑颇为狼狈地前行。 如果不是那场席卷北疆的瓢泼大雨,他们理应在三日前抵达此地,进入兴梁府后离京都便很近了。骑士们虽然满身脏污,但也得益于这几天的走走停停,精神和体力都没有损耗太多,此刻还能保持非常清醒的状态。 “少爷,要不要在此处等一等后方的骑兵主力?”冯毅谨慎地问道。 裴越那双俊秀的眼眸中精光熠熠,遥望着远方兴梁府的城墙,他淡淡地说道:“不必,叶七既然写信让我提前回来,当然知道我要做什么和需要什么。” “走吧,回京。” 他猛然提高语调,百余骑轰然响应。 疾驰南下。 (本章完) 1075【人间正道是沧桑】(十二) 天地辽阔,刀兵如潮。沫 叛军的撤退远没有想象中顺利,其一是因为除去城外的两支骑兵,西营主力皆已深入皇宫,与守军犬牙交错难分彼此。谷梁和萧瑾皆是戎马半生的沙场老将,怎会错失战机任由对方从容撤退,当即便指挥禁军和京都守备师咬住对方的后军。 其二则是京军老卒的出现,让王平章留为后手的一万步卒无法抽身而出,双方在宽阔的御街上展开混战。单论即战力的话,久未操练的老卒其实不是西营精锐的对手,但他们在人数上占据极大的优势,而且战阵经验丰富极其油滑,属于战场上最难缠的敌人。 故此,王平章只能壮士断腕,抛下被官军缠住的部属,尽可能地收拢有生力量撤出京都西门,然后转道往南而行。 在此时,长弓军闯过西营骁骑卫的阻截,顺利抵达西城门外,与叛军正面相迎。 又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叛军爆发出最后的勇气,在付出数千人的伤亡之后,仓皇夺路南逃。 叛军沿着横断山脉一路向南,数次打退身后的长弓军,战死者不计其数,再加上趁着局势混乱逃走的小股兵勇,等他们通过绮水上游的石桥进入永州境内时,兵力已经不足一万三千人。 这些残兵败将之所以不曾溃散,全是因为前方始终屹立的中军大旗和六皇子刘质的王旗。沫 兼之长兴侯曲江不时出现指挥各军,所以他们还能勉强维持住阵型。 过河之后,曲江命人坚守石桥挡住长弓军的追击,叛军终于能够喘口气。当体内的热血开始冷却,悲凉的死气开始在士卒们心里涌现,先是轻伤者抽泣出声,继而旁边的人也受到影响,很快便是哀鸿遍野。 身处战场之时,他们还能忘记现实舍命拼杀,一旦冷静下来,天下之大竟无藏身之处的恐怖便会吞噬每个人的内心,而且他们即便身死也难以抵消罪孽,肯定会牵连到自己的家人。 曲江面上倦色深沉,意识到不能继续拖延,否则这支败军内部会出现***烦,当即留下一部坚守石桥,带着剩下的一万人继续往南。 在暂时脱离京军和长弓军的追击后,从永州一路去往尧州,这支军队理应不会受到什么阻碍,因为大梁的军力分布主要在京都和边境,内陆州府仅有少数厢军维持安定。虽然叛军的士气已经受到极大的打击,但是那些实力孱弱的厢军还无法对他们造成威胁。 曲江及其亲信反复鼓动,并且言明边军大帅雄武侯蓝宇将派兵在尧州北境接应,队伍的行军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大半个时辰过后,永州平原镇南面。沫 「报!南面忽有一支骑兵出现,打着南军昌平大营的旗号!」 斥候满面惶然地单膝跪地,急促地说完这句话后,叛军中的武将们面色惨白,眼中浮现绝望之色。 「报!长弓大营的追兵距离我军仅有十二三里!」 又一名斥候从北方快马飞奔而至。 众将此刻却没有过激的反应,他们看向身前不远处的中军大旗和王旗,随后将目光集中在曲江身上。 此处并无王平章和六皇子刘质的身影。 曲江惨然一笑,眼中满是浓重的不甘,并无丝毫悔意。沫 他望着头顶已然偏向西边的日头,又扭头看了一眼西北方向,轻声自语道:「国公爷,卑职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回望此生,起于青萍之末,幸得王平章赏识,从他身边一名亲兵做起,历任大梁军中各级职务,最终以寒门子弟的身份成为京营主帅,不知有多少武勋亲贵艳羡嫉恨。青史上会如何书写这段故事,自己又将得到怎样的评价,曲江压根不在乎,他只是可惜魏国公终究未能遂愿。 他也 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无言笑了几声,曲江环视着周遭的近万将士,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舍,这毕竟是他十余年费尽心血练出来的精兵。 罢了。 曲江深呼吸两下,黯然道:「你们都降了吧。」 在叛军南面数里外,一支六千人左右的精锐骑兵严阵以待,阵中有两面大旗,左面写着「钦差督办边军诸事大臣韩」,另一面则写着「昌平大营普定侯陈」。沫 这支骑兵明面上的任务很简单,乃是护送与南周达成和谈取得丰厚成果的东府参政韩公端返京,但是能够这么凑巧地出现在叛军南逃的必经之路上,个中缘由自然只有两位大人物知晓。 韩公端听到斥候的回报,言叛军已经原地缴械投降,便对身边的普定侯陈桓说道:「有劳侯爷了。」 陈桓微微垂首道:「参政大人客气,此乃陈某分内职责。」 望着陈桓领军前行,韩公端一声长叹,转而看向北方那座并不在视线中的天下雄城,幽幽道:「陛下,这样真的值得吗?」 …… 皇宫,兴庆殿,正殿。 开平帝靠坐在龙椅上,面上呈现极不正常的红色。沫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命在垂危,如是这般强行用太医辜鸿邈的金针秘法支撑着身体,无异于加速那个结果的到来。但没有人能劝谏和改变他的想法,此刻望着皇帝与以往相似的冷峻目光,殿中诸位重臣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太医的法子在起作用,还是皇帝本人的坚韧与固执激发出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都中局势如何?」开平帝简洁地问道。 萧瑾上前回道:「启奏陛下,宫中叛军已经肃清,禁军正在反复核查以确保无后患。后宫则由内监和銮仪卫负责,不会惊扰到诸位贵人。城内尚有不少叛军负隅顽抗,广平侯谷军机统领京军老卒,封闭京都各门之后逐地清理,预计三天之内可以完成。」 他稍稍停顿,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叛军近两万人从京都西门逃出,然后转道向南,南安侯苏武带领长弓军一路追击,待叛军渡过绮水之后,只剩下一半左右兵力。普定侯陈桓领昌平大营六千精骑堵住叛军的南逃路线,随后叛军弃械投降。陛下,陈桓派人飞马急报,王平章与六皇子不在军中,领兵的曲江已经畏罪自尽。」 开平帝微微闭上双眼,似在思考又似养神。 片刻过后,他睁开双眼看向另一侧的莫蒿礼,淡淡问道:「均行公,沈默云何在?」 这个问题略显突兀,而且皇帝似乎压根不关心京都叛乱的罪魁祸首,让人心生疑惑。沫 莫蒿礼却心知肚明,因为他早早便已经发出命令,銮仪卫中的顶尖高手盯着王平章的去向,并且随时会同裴越联系。 听到皇帝不带丝毫感***彩的「沈默云」三字,老人平静地回道:「陛下,沈大人一直待在府中并未外出,也未与太史台阁的诸位主事联系。」 其他大臣听完这番对答之后,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尤其是联想到清晨时分发生于南薰殿的那场爆炸,一个可怖的真相渐渐浮现于水面。 谁能想到陛下无比器重的孤臣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开平帝沉默良久,没有再去看莫蒿礼的双眼,缓缓道:「请沈默云入宫。」 莫蒿礼心中轻叹,一个「请」字显然道不尽这对君臣之间的是是非非。 不过,要是能在裴越回来之前解决这件事,倒也勉强能够接受,于是他微微垂首道:「臣遵旨。」沫 1051【谷梁的抉择】 大梁官场上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两府重臣不会踏足对方的官衙。 麹虽说两座官衙都在皇城的承天门内,相距不过百余丈,数十年来却始终泾渭分明。 原因倒也不复杂,这里毕竟是在宫内,身为臣子总得明白避嫌的道理,没有哪位君王愿意看到执政和军机走得太近。 然而这条规矩今日终于被打破。天色昏暗之时,广平侯谷梁入宫后径直走向东面,在一众东府书吏好奇又敬畏的注视中步入政事堂。 右执政洛庭亲自出迎,将谷梁引到自己的值房,书吏奉茶之后悄然退下。 此刻显然不是客套寒暄的时候,谷梁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安否?”洛庭正襟危坐,沉声道:“那一刀刺中陛下的腹部,而且刀上抹了毒,万幸是较为寻常的毒药,宫中御药房里有现成的解药。但是陛下经过救治之后仍在昏迷,太医院里那些人的秉性你也知道,除了磕头之外从来不敢给一句准话。”谷梁皱眉道:“莫老大人还在后宫?”麹洛庭点点头,叹道:“一团乱麻啊。德妃在祭天坛上说了那些话,皇后娘娘明显底气不足,吴贵妃和太子自然信不过她,可后宫诸事又不能直接越过皇后,只好请均行公暂时坐镇后宫。兄长不必担心,均行公应该能坚持得住,我已让吴存仁等人随侍左右。”谷梁又问道:“太子可还安好?”洛庭面色稍稍和缓,徐徐道:“殿下右腿受伤,好在你和李訾处置及时,太医重新上药包扎之后,确认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近段时间行动不便。”谷梁面色轻松了一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温热适宜的茶水。 洛庭见状便问道:“都中局势如何?”谷梁道:“城内大体还算安稳,我已让京都府尹苏平通知各坊里正,告诉所有百姓都中近段时间进入戒严状态。不过,今天太庙那边发生的事情盖不住,各种流言甚嚣尘上,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王平章的诡计。我此来便是想问你寻个说辞,朝廷该如何定性今日之乱。”洛庭冷静地说道:“朝廷自当正本清源,不能任由贼子惑乱人心。依我之见,当由太子殿下发出钧旨,言明太庙之乱乃是六皇子刘质和王平章谋逆弑君,昭告天下二人的罪行,严令京军各营将士拨乱反正,同时派出红翎信使急调边军赴京勤王。”麹这是老成持重之策,谷梁自然没有异议。 洛庭话锋一转道:“两营叛军已经兵临城下,却不知王平章打得什么旗号和名义?”谷梁平静地说道:“无非是诛杀国贼那一套说辞,王平章让人在城下高喊二皇子谋逆弑君,我和萧瑾是其门下走狗为虎作伥,限令守备师将士在三天之内开城投降,否则一律视为叛贼从犯满门抄斩。” “何其荒唐。”洛庭眼眸中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气,然后神色郑重地说道:“兄长,绝对不能让叛军攻入京都。如果局势演变成巷战,这对都城和朝廷的破坏无法计量,就算我们最终将叛军杀得干干净净,国朝亦会元气大伤。”谷梁颔首道:“萧瑾用兵极为稳健,守城更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守备师三万精锐亦非滥竽充数之辈。只要城内不出现问题,叛军绝无可能攻破京都。我来之前便和萧瑾通过气,他全权负责守城之责,我会尽快招募城内老卒以应对后续战事。”洛庭沉默片刻,愧疚地说道:“是我没有识人之明,没想到徐寿会和王平章同流合污。”京都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想要攻取难度极大,京军西营和南营肯定要做充足的准备。 王平章还不至于能够一手遮天,他私下里的安排绝对绕不开五军都督府。 然而从始至终,洛庭和谷梁都没有收到大都督徐寿的任何通报,由此可见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出了问题。 麹谷梁缓缓道:“无需自责,终究是知人知面难知心。萧瑾同我说了,王平章、徐寿和曲江等人的亲眷尽皆消失不见,只不知是趁乱离开京都还是隐匿在城内。”他顿了一顿,神色复杂地说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两个多月前,北疆蛮族之患爆发,哥舒意领军败于蛮人之手,当时徐寿极力推荐裴越为主帅,因此事与曲江发生争执。当时我便觉着奇怪,现在想想这大抵是王平章故布疑阵的手段,让徐寿和曲江明面上对立起来,以此坚定陛下派裴越北上的想法。” “北营……”洛庭欲言又止。谷梁接过他的话头说道:“几个时辰之前我便派人赶去北营传令,但我估计信使未必能顺利抵达那里。即便裴越带走了藏锋卫和泰安卫,王平章也不会忽略北营的存在。不过,此事倒也不必担心,北营那边早有安排。”这句话让洛庭松了口气,他当然清楚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的城府之深,纵然罗焕章已经亮明旗帜追随王平章,他的儿子罗克敌想要掌控北营也是痴人说梦。 眼下最紧要的问题还是都中的隐患,如果没有内应的协助,王平章即便坐拥两营十余万兵力,想要攻破京都亦很难办到。 沉吟片刻之后,洛庭沉声道:“城内肯定藏着不少王平章的人,若不能尽快找出这些人,恐怕城防会出现纰漏。”麹谷梁微微挑眉道:“入宫之前,我去太史台阁见了沈默云。”洛庭凝望着他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道:“兄长,虽然你我皆知静宁宫的守卫由銮仪卫负责,可是德妃今天在祭天坛上说的那些话,究竟和太史台阁有没有关系?”谷梁身为军中的大人物,对于太史台阁的底蕴知之甚详,当然清楚这个衙门的特殊性和强大的实力。 銮仪卫已经在宫中展开从上到下的自查,可是台阁依旧完全掌握在沈默云手中,纵然里面有些人背后还有一根线牵扯着,却很难在这个时候反抗沈默云的决定。 按理来说,沈默云身为开平帝无比信任的孤臣,不应该被两府重臣怀疑,可是德妃能带着匕首进入太庙甚至还知道宫中隐秘,此事很难与台阁脱开干系。 谷梁想了想说道:“沈默云告诉我,銮仪卫中确实有台阁的人,但德妃之事与他无关。简单点说,他安插进銮仪卫的人其实不是他的人,极有可能是王平章在十多年前埋伏的棋子。他让我转告莫老大人和你,台阁会竭尽全力挖出城内的细作。从我的角度来判断,沈默云没有说谎。”洛庭轻叹一声,面上略显犹豫,但终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缓缓道:“我会尽力协调朝中各部衙,同时安抚好城内百姓,为兄长和襄城侯做好后援诸事。”谷梁起身道:“好,我还有一些事情要与萧瑾相商,告辞。”麹在他离去之前,洛庭忽而喊道:“兄长。”谷梁驻足转身,望着洛庭迟疑的神态,不禁坦然道:“放心,我不是王平章的人。”洛庭惭愧地道:“兄长,我并非怀疑你的忠心——”谷梁打断他的话道:“你我相交将近三十年,理应知道我不会欺瞒于你。说到忠心二字,我谷梁确实比不上你和莫老大人,但这次我肯定不会让王平章如愿。原因其实很简单,倘若他和刘质得势,广平侯府能否保全犹未可知,中山侯府一定会消失。”想到他和裴越的关系,洛庭终于彻底放下心,也算是明白为何之前在祭天坛上谷梁愿意出手。 想必他在出手的那一刻,心情亦是无比复杂。世事如棋,无人能够幸免。 麹……谷梁其实很清楚洛庭心中的担忧,他先前所言并无虚假,只不过还有一些未尽之语。 穿过承天门幽深的门洞,走出这座巍峨的宫城,听着身后传来宫门落钥的声音,他不禁扭头看了一眼。 夜色如墨,幽光隐隐。登上广平侯府的马车之后,车轮缓缓碾过平整的青石地面,谷梁双眼微闭,良久之后才说道:“陈希之还在沈宅住着?”车厢内还有一人,却仿佛隐身于昏暗的光线之中,不疾不徐地说道:“是,老爷。之前四少爷传回消息,陈希之被姑爷安置在兴安府城,我们的人便暗中盯着。沈默云的心腹将姑爷的人赶走,带着陈希之悄悄返回京都,进入沈宅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谷梁沉吟道:“知道了,将人手撤回来。”麹那人迟疑片刻,不解地问道:“老爷,既然您决意袖手不管,只守京都不管皇帝的死活,为何先前还要救下太子?” “救刘贤是为裴越的将来铺路。”谷梁平静地说着,继而脑海中闪现洛庭的只言片语,所谓突然反叛的廷卫、阴险一刀的刺杀、淬毒的刀锋、寻常的毒药和御药房里现成的解药……想到这些,他不禁冷笑道:“刺客应该确有其事,只不过真正的刺客早就死了,祭天坛上的刺客只是一个幌子而已。我永远都不会小瞧陛下,所以只会默默看着,必要的时候给那些人行一点方便而已。”那人了然颔首,又道:“既然如此,老爷为何不肯将实情告知姑爷?”谷梁淡淡道:“越哥儿虽然早早就在南方布局,其实他只是想自保而已,真要让他知道都中这些暗流涌动,他肯定不会坐视陛下陷入绝境。可是他显然不明白或者说不愿明白那个朴素的道理,皇帝的信任永远只有一时,如果让陛下安然无恙地扫平所有叛逆,将来中山侯府哪还有太平日子可言。”那人恭敬地说道:“属下明白了。”谷梁微微垂首,自嘲地笑道:“陛下要用我制衡王平章,但也时时刻刻防备着我。大体说来,他对我还算不错,所以我这段时间也曾犹豫过,只是想到先父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的场景,心中便有无法化解的郁卒之气。”麹那人脸上浮现愤怒与悲痛交织的神色。 谷梁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京都之乱,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我们要做的无非是将局势朝着某个方向轻轻推一把。吩咐下去,按照之前拟定的方略,该做的事情不要含糊,有些人和事则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人凛然应道:“是,老爷。” 1052【归来】 子夜时分,中山侯府。稼 白天太庙之乱爆发后,侯府便在最短的时间里紧闭门户,所有亲兵护卫着甲执刃,严守前后大门院墙。府内家仆下人倒还能保持镇定,没有在陡然严峻的局势下惊慌失色。 这得益于裴越的内眷足够沉得住气,久经沙场的叶七暂且不论,谷蓁和林疏月亦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就连桃花也能做到一如往常,故而府内的氛围十分平静。 万籁俱静之时,侯府前院东庭倒座房里,曾经的太史台阁兑部主事钱冰独坐窗前,桌上横放一柄长剑。 他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庞上不似往日那般总是带着憨厚的笑容,反而透出几分冷峻之色。 忽然之间,屋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不算清晰,但钱冰眼神猛然凌厉,下一刻便消失于原地,留在桌上的剑鞘兀自不断地颤抖着。 明月清辉洒遍人间,一抹清瘦的身影站在庭中。他双手负于身后,凝望着长剑在手如临大敌的钱冰,赞许地道:「好身手,不愧是台阁第一刺客。」 钱冰微微一怔,旋即站定行礼道:「见过席先生。」稼 与此同时,手握长枪的叶七亦从黑夜中现出身形,望见席先生之后明显有些惊喜,旋即对钱冰说道:「钱主事,有劳了。」 钱冰垂首致意,然后知趣地离开。 叶七上前几步问道:「先生何时抵京?」 席先生温和地说道:「今日。」 叶七微露讶色,她并非是好奇京都戒严的情况下这位中年男人还能入城,而是不解他为何会突然离开南境。 不待她开口询问,席先生便继续说道:「沈默云的女儿去成京找我,请我北上出手相助。其实就算她没有出现,我也会来京都走一遭,一者城内还有几位老友,二者也放心不下越哥儿和你们。太庙之乱有很多蹊跷的地方,担心这边府上会出问题,所以趁夜过来看看。」 叶七道:「多谢先生记挂,府里一切都好。」稼 「那便好。」席先生微微一笑,又道:「越哥儿有没有寄家书回来?」 叶七摇摇头道:「夫君在回京的路上。」 席先生眼神一凝,沉声道:「北面的事情还未了结,他为何会匆匆回京?」 叶七压低声音道:「先生,是我写信给夫君让他回来。在大半个月前我接到一封密旨,皇帝希望夫君能够赶回来参加太子的立储大典。我不明白皇帝为何不直接宣召,反而要通过这种隐秘的方式,所以便将事情的原委写在信里。先生也知道裴越的性情,如果他不回来的话肯定会告诉我,但直到今天还没有回信,所以我猜测他应该快回来了。」 席先生思忖片刻,缓缓道:「你是说,在确定立储大典日期之前,皇帝便让你通知越哥儿返京?」 叶七应道:「对。先生,可有不妥?」 席先生冷静地分析道:「有两种可能,其一是皇帝预料到王平章会提前发动,所以暗中让越哥儿回来,他在和不在对于北营战力的影响极大。其二,皇帝想利用这次的机会搂草打兔子,既算计王平章也算计越哥儿。」稼 叶七明亮的双眸中浮现一抹煞气,右手不自觉地握紧那杆镔铁长枪。 席先生温言道:「不必紧张,这只是我的推测,再者越哥儿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你告诉府内所有人,这段时间绝对不能出去,外面的事情我和越哥儿会处理妥当。」 叶七微微垂首道:「多谢先生。」 席先生笑着摇摇头,淡然道:「不必言谢,你刚才说的消息很有用,我现在要去一趟沈宅。」 虽然知道面前这位中年男人一身武道修为犹在自己 之上,叶七仍旧关切地说道:「先生保重。」 席先生颔首致意,然后转身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稼 翌日,天色终于放晴,连续数日笼罩苍穹的阴霾消散得无影无踪。 天光微熹之时,京都四面城墙上的守备师将士望着开始在城下列阵的京营虎贲,很多人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茫然的情绪。 昨天太庙生乱,陛下和太子接连遇刺,城外京营的使者说这是二皇子主导、襄城侯萧瑾和广平侯谷梁参与的弑君之举,城内亦有很多类似的流言。 虽说主帅萧瑾已经将监国太子的钧旨传达各部,而且二皇子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齐王府待着,可是对于普通的士卒而言,他们不太明白帝国核心权力层的争斗,只知道自己要和京营同袍搏命厮杀。 大半个时辰过后,京军西营和南营已经完成对京都的包围,两卫骑兵严阵以待,其中一卫驻扎北面一片开阔地,震慑北营将士的用意不言自明。 令守备师将士稍稍松口气的是,京军始终没有发动强攻,而是持续不断地派出使者高声宣扬王平章的命令,即三天之内开城投降,否则所有守城将士都会被视为乱臣贼子抄家灭族。 虽然没有爆发激烈的战事,但是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北营的游骑斥候,于是武定卫暂代指挥使罗克敌和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接连派人赶来询问,却遭到南营骑兵的厉声呵斥,并且警告他们不得出营。稼 傍晚时分,北营众将收到六皇子刘质和魏国公王平章派人送来的军令。 命令的内容传开之后,营内顷刻间炸锅,无论平南卫还是武定卫,纵然平时相互看不顺眼,但他们此刻的态度完全一致,那便是绝对不相信萧瑾和谷梁会谋逆弑君。 鉴于将士们的反应过于激烈,在罗克敌的提议下,一场临时军议在节堂内举行,与会者除了他自己、经历官杨应箕、俞大智和平南卫两位副指挥使之外,被罢免军职的秦贤和薛蒙亦参与其中。 罗克敌最后一个来到节堂,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守卫,尽皆是自己熟悉的面孔,附近巡逻的将士也是他的心腹亲信。 这一刻他心中并无喜悦振奋之意,反而莫名生出几许苍凉与愧疚。 然而当他走进节堂之后,所有复杂的情绪瞬间如冰雪消融。 只见杨应箕如往常般坐在左首第一位,他旁边依次是秦贤和薛蒙。稼 俞大智和两位副指挥使坐在右边下首。 按照昨日王九玄的建议,他只要以雷霆之势解决这六人,王平章便会领军亲临北营,将这两万多精锐虎贲收入囊中。 然而罗克敌的面色渐渐发白。 因为空置两个多月的帅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一身不起眼的小卒打扮,满面风霜之色。 年轻人面前桌上摆着一海碗米饭和两盘普普通通的菜肴,他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大口吞咽饭菜,片刻后打了个饱嗝。 他仿佛此时才看见呆呆站着的罗克敌,抬手指着右手边第一把交椅,平静地说出一个字。 「坐。」稼 1053【天若有情天亦老】(一) 节堂内众人神情各异。 杨应箕凝眸望着地面砖石、秦贤面无表情目光沉肃、薛蒙盯着罗克敌难掩怒色,俞大智和平南卫两位副指挥使则满面肃穆。 罗克敌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始终不敢看向帅位上乔装打扮的裴越,自然也就没有坐上右侧第一张椅子,身姿略显佝偻地站在原地。 裴越随手抬起袖子擦了擦嘴,喝了一口热茶之后,平静地说道:“在西境的时候你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犹记得你领兵从固原寨中杀出来的悍勇与果决,当时我便觉得有幸遇到一块璞玉。其实一直到此时此刻,我还是这般认为,单论军事和兵法上的造诣,你不比秦贤和韦睿逊色。” 罗克敌心中五味杂陈,苦笑两声道:“侯爷谬赞,卑职愧不敢当。” 节堂外面都是他安排的人手,随时只等他一声令下,然而在见到裴越的那一刻,罗克敌便失去了所有勇气。这位一等国侯看起来风尘仆仆形容狼狈,与往日不怒自威的形象截然不同,但任何一位北营将士都不敢公然站在他的对立面,罗克敌亦如是。 这是裴越用战无不胜的金光在他们脑海里烙下的印记。 裴越淡淡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让武定卫留下来?” 罗克敌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时认为裴越是要利用这个机会磨砺泰安卫的将士,如今望着他清冷的目光,心中便有了不同的答案,恭敬地道:“卑职明白。侯爷一直没有放松对魏国公的警惕,定然早就推演过种种可能,而北营四卫的所有武将中,如果有人是魏国公布下的暗子,卑职身上的嫌疑最大。” 裴越神色复杂地道:“我本以为今日相见,你会立刻下令动手,倘若不止解决杨应箕等人,连我这个北营主帅都能拿下,想必王平章会很高兴。” 罗克敌轻声一叹,旋即坦然道:“侯爷既然出现在这里,肯定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卑职自身难逃一死,又何苦徒劳将更多人牵扯进来?” 裴越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问道:“你认为王平章有几分胜算?” 罗克敌不解其意,凝视着裴越的双眼,并未发现嘲讽讥笑的意味,仿佛是在跟他认真地探讨这个问题,一如当年两人在西境时并肩作战的情景。 不知为何,一股悲凉猛然间涌上心头。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当然不愿登上王平章的船,一心一意忠君奉上才能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可是人世间总有太多的不如愿,当父亲决意同王平章合作,整个定军侯府便没有了退路。 他将那些怅惘的情绪强行压下,缓缓道:“卑职不知魏国公究竟藏着多少暗手,但以他的城府和谋算之能,既然敢迈出这一步,想来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裴越笑着摇摇头,笃定地道:“可是在我看来,他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罗克敌下意识就想反驳,但很快又想到裴越在军事上的能力以及过往的辉煌战绩,不由自主地陷入迟疑,良久之后才言简意赅地说道:“侯爷,京都守不住。” 京营乃是天下有数的精锐,而且王平章肯定不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强攻上,都中必然有他的内应,只不知他会从哪一面打开缺口。 裴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幽幽道:“克敌,左执政莫大人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君以此始,何以为继?王平章知道自己无法善终,整个王家也将如大厦倾倒,所以才会孤注一掷走上自绝之路。可是你们罗家不同,历代先祖忠心耿耿,令尊更是戍守边疆二十余年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为何甘心成为王平章手中的棋子?” 罗克敌抬起头来,惨然一笑道:“侯爷,卑职只求一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真的希望罗家先祖在天之灵蒙羞?真的希望在你们死后,愤怒的皇帝派人毁掉罗家的祖坟?” 裴越目光锐利,言词如刀,一刀刀砍在罗克敌的心头。 他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在这时,节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杂的声音,没过多久便平复如初。 杨应箕沉声道:“罗将军,你的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侯爷力排众议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 罗克敌微微摇头,望着裴越问道:“侯爷,请恕卑职不能背叛家父。” 裴越面色如常,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先退下。” 众人领命告退。 节堂内陷入一片寂然的氛围。 裴越抬手轻敲着桌面,缓缓道:“当年西境之战,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不是击败谢林和张青柏,而是在古平军城与路敏对峙的时候,令尊卸甲解衣,在数万将士面前露出满身伤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一个遍体疮痍的人究竟要承受多少苦难才能活下来。” 他直视着罗克敌的双眼,叹道:“这样一个人怎会成为谋逆叛乱的罪臣?” 罗克敌低下头默然不语。 裴越轻声道:“你前面说的没错,我对令尊一直都有所怀疑。尤其是王平章挑动蛮族之乱将我调出京都时,我便苦苦思索他的底气从何而来。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当初他想方设法将集宁侯唐攸之推到灵州刺史的位置上,南营主帅一职顺理成章归于令尊之手。” 大半个月前,在与蛮族大军决战的前夜,裴越曾经对谷范说过自己的担忧,当时他在沙盘上写下的便是罗焕章的名字。 罗克敌艰难地说道:“侯爷,家父从未想过害你。” 裴越想起当初离开灵州时罗焕章对自己的真心提点,不由得喟叹道:“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否则今日又何必与你说这些。克敌,既然我已经提前返京,那就说明陛下做了妥善的准备,王平章必败无疑。令尊他……无论你相信与否,我都不希望定军侯府满门抄斩,只要你肯戴罪立功,我保证会让你和没有参与叛乱的罗氏族人免于死罪。” 罗克敌迟疑良久,脸色微微发白。 裴越耐心地等待着。 罗克敌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侯爷需要卑职做什么?” 裴越点点头,温和地道:“不会让你太为难,只需要你写一封亲笔信然后让心腹立刻送给王平章和王九玄,告诉他们你已经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悉数拿下杨应箕等人。只不过北营将士对于京都之乱将信将疑,为了避免出现阵前倒戈的变故,你暂时还不能领军出营,需要数日时间收拢军心。” 罗克敌很快便领悟裴越此举的深意,然而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不怀疑裴越的承诺是否有效,也知道以父亲的地位和他此番做出的决定,事败之后绝对无法活命。关键在于他如果答应裴越,那岂不是背叛和算计自己的父亲? 变幻莫测的战场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一个微小的细节就能决定整场战役的胜负。 裴越见状便诚恳地说道:“如果我此刻能见到令尊,相信他不会反对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罗克敌面露不解之色。 裴越起身走到罗克敌跟前,随后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物事递给他。 罗克敌接过之后仔细端详,旋即猛然变色,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位一等国侯。 裴越叹道:“我知道令尊为何会走上这条路,但是他肯定没有想过,他所在意的人是否愿意他这样做。就算你不肯答应我,王平章也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你会很疑惑,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他抬手轻拍罗克敌的肩膀,缓缓道:“这一次京都会死很多人,可是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本不该死,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尽量活下来。” 罗克敌眼眶泛红,直到今日踏进节堂之前,他从未做过有违良心的事情。 只是父命难违…… 他将那件物事还给裴越,继而躬身一礼,一字字道:“卑职愿遵侯爷号令。” 1054【天若有情天亦老】(二) 五月二十一,拂晓之前,一天当中最黑暗的时刻。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纵然前天的太庙之乱加上后续的京军围城让都中老少爷们忐忑不安,这个时候也已大多处于沉睡的状态,唯独城墙上的守备师将士枕戈待旦。 京军两营十万余大军四面围城,北营士卒始终不见踪影,在这样的局势下即便萧瑾不在,各处守军也不敢松懈大意。原以为昨日便会迎来惨烈的大战,但城外京军一直按兵不动,仿佛真如那些使者所言,王平章会给足城内所有人三天思考的时间。 萧瑾自然不会天真幼稚地相信这种鬼话,在夜色降临后便亲自登上城墙,再三对城防查缺补漏,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他深知王平章的心机和手段,故而不仅针对城外的敌人做出完整的布置,同时对城内可能出现的动乱也有防范和应对。 在萧瑾看来,王平章之所以给出三天不动刀兵的许诺,一方面是麻痹守城将士,另一方面则是等待都中内应发动,里应外合才有破城之机。 通过与谷梁和沈默云的商议,在征得监国太子的同意之后,都中沿着四面城墙划定宽度接近一里地的禁区,对内同样立起一道防线,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格杀勿论。如此一来,即便王平章留在城内的细作搅动风雨,也不会影响到城防的稳固。 京都九门的守卫是重中之重,萧瑾发出一连串的军令,使得每座城门的守军都由数队互不相干的士卒组成,同时还有太史台阁、銮仪卫、禁军以及五军都督府官员的交叉监视。 即便某些人是王平章的心腹,他也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地打开城门。 虽说城门处的守军成分复杂,却也不会出现令出多方导致局势混乱的情况,因为萧瑾给所有人下了死命令,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打开城门,更不允许旁人靠近。 对于镇守虎城十年从未出过纰漏的萧瑾而言,这些安排不过是牛刀小试,一天时间足以完成所有的调派。 但他并无自得之意,因为战事还未开始,甚至连小规模的试探和摩擦都没有发生。王平章的手段不容小觑,过往数十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任何轻视他的人都会惨淡收场。 行走在火把通明的南面城墙上,一路上无论将官还是士卒,都对萧瑾崇敬地行礼问好,跟着他身后的亲兵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来到城楼下,守备师南城指挥使毛骧迎上前行礼道:“参见侯爷。” 萧瑾环视周遭,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 毛骧直起身来,刚要汇报南城这边的情况,忽而面色大变。 萧瑾眯眼望着南方,只见远方大量火把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精锐大军汹涌而来。 寅时二刻,距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养精蓄锐多时的京军两营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迷蒙的夜色中悍然发起攻势! …… 喊杀声从点到面,渐次汇聚成汹涌咆哮的浪潮,轻易撕裂黎明前漆黑的天空,宛若九天之上的仙人随口两句呵斥,落在人间便是响彻天地的惊雷。 无数人从沉睡中惊醒,藏在被窝中瑟瑟发抖。经过整整两天的酝酿和发酵,便是那些后知后觉的人也意识到这一次不同于十七年前的流血夜,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叛乱。 一旦城破,都中定然会变成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无论攻城的京军还是守城的将士,当他们杀红眼之后,巷战就会变成普通人的噩梦。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能听着外面的喧杂,然后虔诚地向上苍祷告,期盼着局势不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然而城墙上的守备师将士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这些问题,攻城战刚刚爆发便已经格外惨烈。 王平章采取的是攻三缺一的方略,京军西营主攻西城,南营主攻南城,同时从两营中抽调精锐强攻东城。 这是他时隔十九年再度亲自出手指挥作战。 世间成名武将皆有自身的风格,如果说萧瑾是当世最强的守城之将,堪称牢不可破的坚盾,那么王平章便是一杆老而弥坚极其锋利的长枪。京都百姓大多不清楚他用兵之凌厉,甚至连很多官员都忘记这位老人在战场上的强横与霸道,可是经历过当年战事的南周将帅和士卒不会遗忘。 纵横千余里,收复南境三州之地,这便是王平章的得意手笔,冼春秋和方谢晓联手都拦不住他。 今夜京都无眠。 仅仅半个时辰不到,东城便连续出现数次险情,好在萧瑾果决且镇定,三次调动后备将士堵住缺口,将京军硬生生打退。当传来谷梁登上东面城墙的消息后,萧瑾微微皱着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与此同时,仿佛是呼应叛军的攻势一般,都中南城和西城许多地方燃起火光,但是很快就有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人出现,一场场小规模的厮杀在夜幕中展开。 萧瑾对此视若未睹,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守城上,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对方太好的机会。 局势渐渐变成相持状态。 …… 西城,指挥使裴城立于墙垛之后,面对西大营几近于疯狂的攻势,他身先士卒极其悍勇,犹如一根坚不可摧的定海神针。 将一名跃上城头的叛军砍死之后,裴城冒着随时都有可能射来的冷箭,单手按着墙垛往下望去,虽说看得并不算特别真切,但他的眉头很快便皱了起来。 下方的叛军借助木幔和吕公车掩护,用长木和木板制作壕桥,这是攻城的必备程序,并无出奇之处。然而木幔后方的却不是攻城槌,而是大量持长刀大盾的重甲步卒! 问题在于如果没有攻城槌破开城门,这些重甲步卒如何能够进城? 这一刻裴城心念电转,猛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立刻厉声喝道:“尹道、顾宗!” 二人高声应道:“在!” “你们各带百人,即刻去城门那里看着,绝对不能有失!” “遵令!” 二人虽然不明白裴城为何会突然发出这道命令,动作却无比迅速,因为经过这么多年的同甘共苦和战场磨砺,他们打心底信任裴城的判断。 就在尹道和顾宗带领核心精锐奔下城墙的同时,在距离西大门仅有数十丈、存放军械粮草的库房后面,被青草遮盖的地面似乎突然凹陷,出现三个宽约三尺有余的洞口。 一个又一个剽悍矫健的身影从洞口中跃出。 他们就像黑夜中的亡魂,浑身上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死气,于夜色中狂飙猛进,快如闪电一般冲过数十丈的距离。 转瞬之间,刀锋已至。 1055【天若有情天亦老】(三) 城门处守军原有二百人,另有五军都督府、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高手交叉监视。 城防区域对内同样设立了一道防线,以此杜绝叛军内应对于城门的窥视。 按说萧瑾这样的安排已经足够周全,即便守城士卒中有人试图浑水摸鱼,也不可能在多方人马的制约下强行打开城门。 然而王平章却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极其精准地预判到萧瑾的手段,说明他对这位一等襄城侯的研究很透彻。 那三条地道并非与城外相通,因为守备师将士在萧瑾的指挥下,早就做好防范叛军挖掘地道以致城墙垮塌的准备。 地道其实是通向城内某处,由此可见王平章在很久之前便开始谋划今夜之战。 守门将士在短暂的失神之后,立刻列阵迎敌。 奔袭而来的叛军不仅精通战场配合之术,而且尽皆拥有一身卓绝的武道修为,他们于阴暗的夜色中组成锋锐的突击阵型,便于劈砍的长刀泛着凛冽的寒光。 双方甫一接触,十余名守军将士便命丧当场,余者虽然奋力抵抗,但仍旧被叛军压迫着步步后退。能够被王平章选中执行这个至关重要的任务,数百叛军死士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从他们冷酷的神情和漠然的眼神便能感知到,这些人实力强横且悍不畏死。 乱战之中,一名太史台阁的郎中望着对面某个叛军的面庞,惊声道:“你们是虎豹营!” 叛军死士无一人开口,他们眼中只有前方的城门,而任何挡路的人都会被他们碾为齑粉。至于这个过程中是敌人先倒下还是自己丧命,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这种漠视生死的极端冷酷让守军将士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兼之那郎中脱口而出的虎豹营三字,更是将战场一隅的氛围推向无比惨烈的境地。 在王平章还是西营主帅的时候,他在军中选择精锐虎贲组建虎豹营,一如背嵬营之于裴越,亦或是南周平江方家子弟组成的陷阵营。当年的虎豹营名噪一时,风头更甚于如今的藏锋卫,只是在王平章进入西府之后,他们的名声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沉寂。 但是建制终究保留了下来。 过往数次延平会猎中,虎豹营都没有出现过,以至于很多人早已忘记这个亲卫营的强大和恐怖。 当时间来到开平七年的初夏,虎豹营再度亮出獠牙,在京都非常完整的防线上悍然撕开一个缺口。 几乎是在他们冲垮守门将士阵型的同时,二百剽悍之士在尹道和顾宗的带领下赶到此处。 在这成败攸关的关键时刻,虎豹营死士冷静到极致,他们瞬间分出五十人阻截守备师援军,余者继续向城门推进。 尹道和顾宗一边派人迅速通知城墙上的指挥使裴城,一边奋不顾身地带领部属向敌军杀去。 对方仅仅五十人,却像一堵高耸坚固的墙挡在他们身前,纵然不断有人倒下,可是活着的人始终不曾后退半步。 寅时末刻,距离王平章下令攻城仅仅过去半个时辰,京都西大门被虎豹营死士打开。 城外等待多时的重甲步卒似洪流一般漫涌而入! …… 京都南面六七里外,南营中军大阵。 王平章一身戎装立在战车上,眺望夜色中的雄城,借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大抵判断出战局的走势。 定军侯罗焕章就站在他身旁,饱经沧桑的面庞上神情冷肃。 片刻过后,一骑飞奔而至,骑士高声道:“启禀国公爷,京都西门已开,西营龙山卫依照原定计划入城,遭到城内守军的殊死阻拦,眼下正在争夺城门。长兴侯命小人前来通报,西营一定会完成国公爷的交代,日出之前拿下西城!” 周遭响起一片激动的叫好声,王平章依旧神色平静,微微颔首之后,转头望着罗焕章说道:“萧瑾用兵谨慎沉稳,虽说我们这半个时辰的攻势极其猛烈,可远远没有逼出他的后手。西门虽开,想要彻底击溃西城守备师的防线却没那么容易。” 他微微一顿,平静地说道:“老夫断定,纵然西门被打开,龙山卫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掌控局势,那里将会变成反复争夺的修罗场。故此,不能让萧瑾轻松地调兵遣将堵住西面的缺口。” 罗焕章眼中浮现凌厉的光芒,轻吸一口气道:“国公爷请放心,罗某会让萧瑾无暇他顾。” 王平章感叹道:“有劳了。” 罗焕章跃下战车,头也不回地说道:“只要国公爷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今日即便战死沙场,罗某亦无悔矣。” 虽已年过五旬,他行动时依旧大步流星,此去自然是要亲临阵前指挥,对京都南城发起汹涌的攻势,逼迫萧瑾在此地投入后备的力量,为曲江攻下西城创造机会。 王平章目送他离去,然后从容地走下战车,望着肃立于旁的王九玄说道:“罗克敌那封信有问题。如果他真的杀了杨应箕等人,理应让你带人前去接管,而不是继续作壁上观。” 王九玄心中一动,沉声道:“祖父是说,他不仅没有得手,反而被北营众将控制?” 王平章淡然地说道:“罗焕章的立场不用怀疑,罗克敌不会背叛自己的父亲。如果他失手被北营诸将反制,纵然没有身死当场,也不会写那封信麻痹老夫。在如今的局势下,能让罗克敌心甘情愿地为其所用,北营那些武将还做不到,除非……” 王九玄眼中浮现冰冷的杀意,缓缓道:“除非裴越已经悄然返京,只有他才能降服罗克敌。” 虽说这半年他表面上看起来心静如水,实则无时无刻不想砍下裴越的脑袋。如果不是北郊别院夜袭的陷阱,加上蓝知秋的莫名反水,他不会丢掉禁军统领的军职,王平章也不会踏上最后这一步。再往前几年,裴越得势之后与王家针锋相对步步紧逼,或许这才是开平帝决意抹去魏国公府的底气。 如果说之前王平章还存着缓和关系的念头,那么开平帝废掉王九玄的前程便让他彻底死心。 世事皆有因果,在王九玄看来裴越便是造成一切问题的根源。 王平章看着自己的长孙,悠悠道:“老夫看出罗克敌那封信的蹊跷后,不仅没有先解决北营的问题,反而连夜发动强攻,伱可知道是为何?” 王九玄沉吟道:“裴越是想暂时隐匿起来,在祖父决意攻城之时,领军绕到我们身后出其不意地发起攻击。” 他猛然色变,寒声道:“他要像对付方谢晓那般,突袭中军行斩首之策!” 王平章欣慰地笑着,颔首道:“所以老夫便遂了他的意,给他一个螳螂捕蝉的机会。” 王九玄的心情变得热切起来,凛然道:“孙儿愿为祖父斩杀此人。” 王平章道:“平南卫不足为惧,武定卫虽然悍勇剽悍,但老夫已经将骁骑卫安置在城北,你再将龙骧卫带去,以骑兵对步兵而且兵力占据优势,裴越也不能逆天而行。等他领军出营之后,你便可于半途击之。” 王九玄躬身领命。 王平章又道:“九玄,如今不必再藏拙了。” 王九玄缓缓直起身,坚定地道:“是,祖父。” 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王平章的视线越过茫茫黑夜,落在北面京都雄伟的城墙之上,他轻声自语道:“陛下,老臣从来不敢小觑您的手段,所以没有想过仅仅依靠八牛弩便能弑君。至于祭天坛上的刺杀,老臣猜想应该是陛下在提前抓住刺客之后,用心腹的性命完成一次假刺杀,以此来迷惑老臣。” “可是老臣很想告诉陛下,老臣并未在廷卫中安插刺客,很显然那刺客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王平章似有些惋惜,又有些释然地说道:“皇宫未必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可惜陛下再也听不见老臣的话了。” (本章完) 1056【天若有情天亦老】(四) 在虎豹营死士打开城门之后,京军西营龙山卫的重甲步卒穿过门洞,整齐列阵向前推进。 战场局势瞬间倒转,尹道和顾宗带来的两百人是裴城麾下的核心,在跟随裴城来到京都之前,他们是西境虎城惊羽营的将士。 常年与西吴游骑在高阳平原上较量,他们无论实力还是士气都不弱于任何一支强军。面对以重甲步卒为刀尖、虎豹营死士两翼掩护的叛军,这两百勇士顽强地抗住第一波攻势。 纵然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还是将叛军堵在城门附近。 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守备师援军已然抵达,却不是从城墙上下来,而是顺着东西方向的正街快速冲来。 三千士气高昂的精锐步卒,与龙山卫重甲步卒在西门展开极其惨烈的厮杀。 城墙之上,得到禀报的裴城松了口气,幸好主帅萧瑾做了周密的准备,即便他没有料到王平章竟然提前挖了地道,可叛军终究没有攻破西城。 城门处狭窄的地形注定重甲步卒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实力,他们被援军赶回去只是时间问题。 远处的南面城楼内,萧瑾双手执剑,听完传令官的禀报之后,沉稳地说道:“通告河间侯李訾,我会再守两个时辰,让禁军做好迎敌的准备。” “遵令!” 亲兵行礼应下,快步离去。 与此同时,南城指挥使毛骧大声说道:“侯爷,叛军的攻势猛然激烈起来,卑职怀疑罗焕章已经亲临阵前。” 萧瑾在亲兵的保护中来到城墙上,望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京军身影,以及不远处鲜血喷洒的战局,镇定地说道:“你猜得没错,我只能再给你三千兵力,必须守住南城。” 毛骧咬牙道:“卑职定不辱命!” 萧瑾收回目光,没有再理会叛军汹涌的攻势,神色平静地望着北方,心中默念道:“陛下说你一定会出现,虽然我对此持怀疑态度,仍然希望伱不会令陛下失望。” …… 距离天光大亮仅剩不到半个时辰,都中却没有多少人还能安然入眠。 眼下谁也不知道外城战局如何,有人希望守备师将士能够挫败敌人,只要守住京都等边军赶来勤王,大梁便不会发生太大的变故。有人则希望京军能够破城而入,行改天换日之举,如此才能趁着这股东风青云直上。 皇城之内倒还安宁,右执政洛庭在得到监国太子的允准之后,令六部尚书和部分武勋悉数入宫,将原本很宽敞的两府官衙挤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都知道洛庭为何要这样做,可在局势明朗之前,没有人敢违逆这道命令,因为每个传旨的内监身后都跟着一队身躯魁梧面露杀气的禁军将士。 卯时初刻,后宫传来一个消息让焦躁不安的大臣们欣喜若狂,那种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稍稍缓解。 开平帝在昏迷一天一夜之后终于醒转。 后宫,兴庆殿。 躺在龙床上的开平帝面色苍白,不复往日之风姿。 虽然那一刀没有刺中他的要害,而且刺客使用的毒药较为寻常,太医们处理起来并不困难,可他终究是年近五旬的老人,身体素质不像谷梁那样强悍。 望着肉眼可见苍老不少的皇帝陛下,后宫嫔妃无不眼泪涟涟,太子刘贤更是跪在床边询问开平帝的状况,纯孝之心显露无疑。 “朕无事。” 开平帝轻声说出三个字,然后略显困难地扭头望着老态龙钟的左执政莫蒿礼,缓缓道:“朕有话同均行公说,你们都退下。” 莫蒿礼神情复杂地道:“陛下,此时当以休养为重。” 开平帝微微摇头,坚持道:“都退下罢。” 众人不敢再拖延,纵然万般不舍且担忧,亦只能鱼贯而出。 偌大的寝殿内无比安静。 开平帝望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平静地说道:“均行公请坐。” 莫蒿礼没有推辞,在旁边那张圆凳上坐下,看着皇帝虚弱的神态,良久之后才低声道:“陛下,何至于此啊。”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开平帝显然听懂话中的深意,他没有立刻顺着莫蒿礼的话说下去,反而流露出几分追忆往昔的模样,喟叹道:“还记得父皇去世前二年,他将二哥立为储君,当时均行公坚定地支持他。两年后二哥病重驾崩,王平章劝朕继位登基,很多人默不作声,也是均行公当先发话,朕的皇位才算定了下来。” 莫蒿礼苍老的面庞上泛起伤感之色,道:“陛下,臣真的很老了,不记得当年的故事。” 开平帝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朕只是想说,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更无能永远坚持初心的人,便如均行公这样注定会名留青史的治世名臣,也会根据时局的不同做出完全相反的抉择。可是朕知道,均行公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本心都是为大梁考虑。” 莫蒿礼轻叹一声,望着皇帝深邃的眼神,缓缓道:“所以陛下想看那个年轻人会怎样做。” 开平帝问道:“难道均行公不想看一看?” 莫蒿礼双手拢于袖中,怅然道:“陛下,老臣当初便说过,裴越就像一面镜子,你所见便是你所想。如果陛下能做到君臣不相疑,裴越这孩子就能为大梁打下万里疆土,就能帮助陛下铸就盛世之基业。” 只有他才能在开平帝面前使用“你”这个字。 开平帝释然笑道:“均行公误会了。裴越那家伙很聪明,他知道朕想看到什么,也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故而朕这次要看的不是他。” 莫蒿礼默然不语。 从始至终,这对君臣都没有谈起王平章,仿佛此时此刻京都并未遭遇叛军的袭击,城防也不曾出现岌岌可危的态势。 开平帝知道这位四朝元老缘何沉默,可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当初王平章没有替王九玄求情,他便知道对方已经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朝中看似太平祥和,实则处处暗流涌动,他身为天子至尊,总不能留给新君一个危机遍布的朝廷。 良久之后,开平帝沉声道:“均行公,可以发出那道密旨了。” 莫蒿礼的身姿似乎愈发佝偻,垂首道:“是,陛下。” …… 京都北郊,北大营驻地。 营门敞开,大军列阵而出。 裴越看着浓重如雾的夜色,面色沉静笃定,手中长刀发出嗜血的龙吟。 (本章完) 1057【天若有情天亦老】(五) 拂晓将至。 京都三面鏖战不休,东城有谷梁亲自坐镇,目前局势还算安稳。南城面对罗焕章亲自指挥的数万精锐,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增,指挥使毛骧身先士卒拼死奋战,城防依然朝着摇摇欲坠的方向发展。 西城城门的争夺最为激烈。 在虎豹营死士拿下城门之后,萧瑾调派后备兵力及时将对方堵在原地,长兴侯曲江便命龙山卫重甲步卒死死占据着城内一隅,不断向内推进,同时增派兵力登城进攻,迫使守备师西城卫无法回撤援护。 双方可谓寸土必争,龙山卫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如此烈度的拉锯战极为罕见,王平章和六皇子刘质联袂赶赴西面督战,局势渐渐变得有利于叛军,或许要不了太久便能攻陷西城。 都中,齐王府。 正殿内灯火通明。 二皇子刘赟彻夜未眠,双眼熬得通红。 按理来说开平帝遇刺昏迷不醒,他身为皇子应该在御前尽孝,但几乎所有大臣都建议他出宫回府,其中包括当初那些支持他成为储君的重臣。究其原因,在可能会出现皇位交接的关键时刻,一名成年皇子留在宫里极有可能引出许多变数。 朝中诸公皆是饱学之士,对于史书典故信手拈来,自然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王府长史望着刘赟悲愤交加的神色,心中哀声一叹,上前尽量和缓地说道:“王爷,陛下乃是大梁天子,自有上苍庇护,那些小人所谋必然落空。下官知道王爷心里记挂着陛下和娘娘,但眼下局势太过紧张,回府才能让宫里那位心安,还请王爷爱惜些身子。” 刘赟恍若未觉,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沉默许久才说道:“你说,德妃为何会知道那个秘密?” 语调低沉沙哑,似刀剑划过钝器。 长史微微一怔,原以为他是因为无法侍奉皇帝陛下才如此痛苦,没想到竟然还在纠结德妃自尽之事。他知道刘赟所言秘密为何,即德妃在祭天坛上的控诉,当初刘贤派心腹刺杀裴越,后来被开平帝遮掩下来。 刘赟昨日便将事情真相告知于他,去年那次在景泰殿中,知情者仅有开平帝、陈皇后、吴贵妃和两位皇子。 长史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王爷,此事多半是因为銮仪卫内部出现问题,否则德妃幽居深宫如何能够得知?” “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刘赟摇了摇头,寒声道:“不管是銮仪卫还是太史台阁在暗中捣鬼,也不论沈默云有没有帮王平章谋划,问题的关键不在他们身上。” 他抬起头望着长史,眼中的幽光令中年男人心惊,旋即说道:“父皇、吴贵妃和老大都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也不曾说过,那么究竟是谁将这个隐秘泄露出去?她为何要这样做?” 长史目瞪口呆,瞬间领悟刘赟话中指向的是谁。 “皇后娘娘……”他欲言又止,神情复杂。 刘赟惨然一笑,艰难地道:“其实我知道母后偏爱老六,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否则他哪来的底气和本钱结交朝臣。虽然心里很难受,但我没有怨恨过母后,因为终究是她生养了我。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将这件事告诉刘质,甚至不在意那些人将罪名扣到我头上,呵呵。” 长史不知该如何劝解,回想过往十余年的旧事,如果陈皇后对刘赟能像对刘质那般上心,面前这位茫然的齐王未必就会失宠于陛下。 刘赟幽幽自语道:“罢了,母后既然决意这样做,我身为皇子又能如何?总不能去找父皇指责她的错处。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母后难道不知父皇的手腕和城府?别看眼下王平章在城外弄得声势浩大,我敢断定他活不了几天。至于刘质那家伙,他藏了这么多年终于不想再藏下去,可是凭他也想伤害到父皇——” 说到这儿,刘赟猛然面色大变,眼中浮现一抹浓重的恐惧。 长史见状不解地问道:“王爷,怎么了?” 刘赟遽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道:“备马!” 长史立刻追上去,担忧地道:“王爷,宫城已经戒严,这时候宫门不会打开。” 刘赟眼中涌现嗜血的光芒,厉声道:“父皇有危险,我必须要去!” 长史不敢再劝,只能点头应下。 片刻之后,清脆的蹄声惊醒迷蒙的天色,刘赟甩开后方的王府亲卫,发疯一般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 京都以北二十里,停云岗。 万余精锐骑兵藏身于缓坡后方,随时都可以奔袭至东面的官道上,拦腰截断可能出现的北营军队。这支骑兵便是西营骁骑卫,在历次延平会猎中都能拔得头筹,当然那是藏锋卫还没有出现之前的辉煌战绩。 与此同时,另一支骑兵部队龙骧卫埋伏在东南面,在这边发起进攻后,他们便会顺势突袭完成切割与合围。 骁骑卫仍由指挥使谈晟统领,但此刻他的注意力都放在旁边的王九玄身上。 即便王九玄没有一官半职,像谈晟这样的西营将领对其仍然十分恭敬,从他们对王九玄的称呼便能管中窥豹。 “大少爷不必忧虑,裴越确实有些军事上的才能,但你有骁骑卫和龙骧卫在手,且以有心算无心,今日必然能将其枭首。”谈晟从容地说道。 王九玄微微点头,依旧沉默地望着北方。 他并不觉得裴越能够逆天改命,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称雄沙场的藏锋卫至今还在北方,裴越仅靠武定卫的步卒如何能击败两卫精锐骑兵? 只要裴越出现在面前,他就有绝对的把握让对方大败而归。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北方始终没有出现北营军卒的身影。 此刻谈晟也察觉到不对劲,不断催促下面的人去询问游骑斥候是否发现北营军队。 王九玄忽而开口道:“谈将军,你说裴越为何要让罗克敌写那封亲笔信?” 谈晟楞了楞,下意识地道:“大少爷不是说过,裴越这样做是想麻痹国公爷和伱,然后像去年击败南周方谢晓那般,领军攻击我们的后方,威胁中军帅帐的安危。” “擒贼先擒王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是我始终有一处隐忧,你说裴越会不会小瞧我的祖父?”王九玄沉声问道。 谈晟摇头道:“不会,裴越看似飞扬跋扈实则小心谨慎,他就算瞧不起天下人也不敢轻视国公爷。” 王九玄愈发紧皱眉头,缓缓道:“难道他就不担心祖父看穿他的计谋,提前布置伏兵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就像我们现在要做的那样。” 谈晟微微张着嘴,渐渐紧张起来:“大少爷的意思是?” 王九玄深呼吸道:“我现在怀疑这是一个局中局,裴越试图通过那封信行攻心之举,将我们的骑兵都调到这里来。” 谈晟并非无能之辈,闻言沉吟道:“可是这样说不通,如今咱们是在攻城,骑兵本就只有掩护和协助的作用,对于大局并无决定性的影响。即便我们中了他的计,裴越还能带着两卫步卒飞过去支援京都不成?” “报!” 在二人迟疑之际,一骑飞驰而来。 骑士尚未下马便高声道:“启禀将军,官道上发现北营大军!” (本章完) 1058【天若有情天亦老】(六) 谈晟终于松了口气,王九玄沉郁的面色亦有所好转。 他们不怕短兵相接正面厮杀,担忧的是裴越藏于暗处阴谋算计。从过往数年间的战绩来看,裴越在战场上的谋略堪称羚羊挂角,无论在西境还是南境总能用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战术。 不需要王九玄提醒,谈晟立刻下达候阵的命令,骁骑卫万余骑兵做好随时发起突袭的准备,同时亦有快马通知东南方向埋伏的龙骧卫。 黎明之前,夜色深沉,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然而北营大军迟迟没有出现。 不多时,又有两名斥候同时来报。 “启禀将军,北营大军在二三里外止步,而且似乎没有继续前进的迹象。” 王九玄和谈晟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里不约而同浮现凝重之色。 谈晟迟疑道:“莫非裴越发现了我们的斥候,察觉到不妥所以停步不前?” 王九玄微微眯眼,脑海中快速闪现记忆中的几个名字,沉声道:“武定卫指挥使秦贤的先祖乃是开国平阳侯秦宏,其人堪称定国公裴元麾下的奇才,尤擅训练斥候之术。秦贤家学渊源,自身天赋也很高,操练出来的斥候屡建奇功,他能发现伏兵存在的痕迹不算稀奇。” 他如此长篇大论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见谈晟频频点头,他便继续说道:“谈将军,该下决断了。” 谈晟双手攥紧成拳,凛然道:“好!” 军令一出,骁骑卫从缓坡后方绕出,然后以低速进入东面平原地域,在向北前行的过程中渐渐加速,龙骧卫骑兵紧随其后,声势无比壮大。 二三里地片刻即至,出现在先锋骑兵视线中的赫然便是武定卫和平南卫组成的大军。 然而挡在外围的却不是手持长枪的步卒,而是防御能力极强的车阵! 骑兵汹涌而来,可是面对如龟壳一般坚硬的步军车阵,他们蓄势许久的第一波冲锋好似脆弱的浪花一般破碎。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骁骑卫在接近北营车阵之前不得不向东西两侧分开,双方根本没有展开激烈的厮杀,北营大军明显是以防守为主,而叛军骑兵压根冲不破外围那一圈战车,战场呈现出极其诡异的态势。 伏杀的计划落空,谈晟满面失望,继而难掩怒气地说道:“裴越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带着大军出营的目的就是拖住我们?可是就算我们攻不破北营的乌龟阵,随时都可以撤回京都,他想拦也拦不住。” 王九玄凝眸望着远处陷入僵持状态的战场,看似平静镇定,然而双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一股强烈的恐惧正在吞噬他的内心。 谈晟没有等到回音,不禁转头问道:“大少爷?” 王九玄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谈晟大惊失色,惶然道:“大少爷,你怎么了?” 王九玄抬手晃了晃,然后擦了一下唇边的血迹,一字字道:“没事,只是急火攻心。谈将军,你领大军留在此处,不求击溃北营车阵,只要拦住他们救援京都就行。另外,请给我三千骑兵,我要立刻返回京都。” 谈晟毫不犹豫地道:“没问题。” 王九玄立刻拨转马头向南而行,心中满是后悔和惊惧,因为他终于猜到裴越要做什么。 只是为时已晚! …… 京都战事持续进行,守备师将士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东城那边大抵还能坚持,可是西城和南城的局势已然险象环生。 尤其是南城守军只有三千援军,他们要承受京军南营四万余精锐的全力进攻,完全是靠着人命来填补防线。萧瑾并非厚此薄彼,而是西城城门被虎豹营死士冲开,守军丧失了居高临下的优势,他不得不将大部分后备兵力投入西城战场。 指挥使毛骧满脸是血,手中钢刀变得越来越沉,视线也隐约有些模糊。 他看不清城下的景象,但似乎能看到定军侯罗焕章昂然而立的身影。 身边的同袍不断倒下,那些年轻的面孔明明可以为国征战建功立业,却死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夜里,死在同为大梁军人的刀刃之下。一股悲凉的哀痛在毛骧心中涌起,他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奋不顾身地向前一跃,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兵器撞向一名叛军。 将其扑倒之后,毛骧横刀割破对方的咽喉。 与此同时,夜色之中一道亮光遮蔽毛骧的双眼,他下意识朝旁边翻滚然后伸出右臂挡在脑袋上方。 刀光落,手臂被对方斩断,毛骧咬牙一声不发,奋起全身力气跃起一刀捅进对方的胸膛。 “将军!”周遭炸响一片哀绝之音。 守备师的将士们大多是京都人氏,无论公义还是私心都不会生出畏战的情绪,可是这一仗他们打得实在过于惨烈,亲眼看着朝夕相处的同袍不断死去,强烈的悲痛和愤怒足以将人变成野兽。 然而他们仍旧挡不住叛军的攻势,人世间最苦最痛莫过于此。 如今连指挥使毛骧都断臂重伤,绝望的情绪在守军心中蔓延。 忽有蹄声入耳,似细雨起于天际,随风势渐趋浓烈,竟然能够冲破这战场上的喧杂遮盖,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这是…… 毛骧挣扎着来到墙垛后方,没有理会随时都可能袭来的冷箭,瞪大双眼望着东南方向。 将此时,天边出现第一抹白色的光亮,笼罩大地的夜幕被驱散,人世间的景象渐渐清晰。 京军南营在罗焕章的亲自指挥下全力攻城,甚至已经看见了破城的希望,只需要至多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能彻底击溃守备师将士的防线,然后打开城门大军入城,从南到北直逼皇宫,碾碎所有敢于拦在他们前方的阻碍。 为了尽快破城,罗焕章将主力悉数投入战局,身边仅有数千兵力以作后备。 直到那蹄声如惊雷一般轰响。 战场东南方向,一支骑兵马踏残云疾驰而来,虽然他们仅仅只有千余骑,在今日之战场上显得微不足道,然而这支骑兵却像一柄百战不断的钢刀,以绝对的悍勇径直切入南营军阵直取中军。 罗焕章蓦然回首望去,只见这支骑兵打出的旗号上有两个苍劲的大字。 背嵬! 往事早已证明,藏锋卫是如今世间最强的骑兵,而背嵬营更是藏锋卫之中选拔出来的精锐。 裴越手提长枪,遥望着中军阵中的罗焕章,率领背嵬营一往无前。 破阵! (本章完) 1059【天若有情天亦老】(七) 在背嵬营出现的那一刻,叛军的攻势出现短暂的停顿,城上守军终于能够喘口气。 他们紧张又期盼地望着城下,目光随着那支骑兵移动,看着他们如狂风一般突进,转瞬之间便突破外围兵卒的拦阻,朝着罗焕章所在的中军本阵奔袭而去。 城墙上迸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声,不仅是因为守备师将士看见绝境之中的希望,也与背嵬营展现出来的卓绝风姿有关。 裴越击败过西吴和南周的诸多名将,由藏锋卫百战老卒组成的背嵬营亦曾正面击溃南周陷阵营,这些故事听来便令人心生敬意,可它们终究不是发生在眼前,故而少了几分震颤人心的壮阔与雄伟。 直到此时此刻。 辽阔的大地上,千骑沿着一条直线极速冲刺,前方是略显慌乱和仓促的数千叛军,身后则是飞扬直上的尘烟。他们在突袭的过程中淬成一把锋利的长刀,犹如捅进一团蓬松的雪,所向披靡地穿透叛军临时结成的防线。 上千人的动作几近一致,呈现出凌厉且冰冷的美感。 这抹刀锋的顶端便是身先士卒的裴越,他一改往日习惯,换了一杆更加适合突前破阵的长枪。 “杀!” 裴越年轻俊逸的面庞上弥漫着冷酷与决然,一如当年那个在西境临清县城外斩杀霸刀营副将的少年,从内到外没有任何改变。 古往今来,直取中军称得上所有武将的梦想,也是能够扭转败局最有效的策略。一旦主帅阵亡,对于整支军队的士气将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尤其此刻南营将士大多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本身的底气便没有那么足。 可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却很难,因为任何军队在临战时都会考虑到对主帅的保护,而且会在战场边缘布置游骑岗哨,由此便能看出裴越领兵切入战局的时机何其精准,以及背嵬营精骑对战场区域的扫荡能力。 在罗焕章将主力悉数投入攻城、身边仅剩下三千兵力时,背嵬营便如寒光突至,一刀砍进对方青翠的苦胆中。 眼看着主帅陷入险境,南营众将不得不率军回援,虽然不至于所有兵力撤回,却也极大地缓解守备师将士承受的压力。 这样一来,原本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南城阵地竟然奇迹般地再次守住。 守备师将士们大受鼓舞,趁势一鼓作气打退叛军不知是第几次的猛烈攻势,然而这些悍勇的军卒脸上却没有浮现兴高采烈的情绪,而是无比担忧地望着城南平原上。 指挥使毛骧靠在墙垛上,军医正在帮他包扎断臂的伤口,虽然疼得他面容狰狞大汗淋漓,可他根本无暇顾及,双眼死死盯着远方,口中不断念道:“冲啊!别慢下来!” 骑兵冲阵最重要的便是保持高速和阵型的完整,面对敌方的阻截,绝对不能陷入短兵相接的阵地战,故而路线的选择和开路的刀尖都极其重要。 罗焕章当年在西境时便以勇猛著称,他身边的三千亲卫亦不遑多让,此刻明知对方杀意坚决,仍旧纷纷用自己的身体挡在背嵬营前进的路途上。 这般惨烈的自杀式攻击如果是应对普通骑兵,或许对方压根冲不到主帅罗焕章的面前,但背嵬营冲在最前的是裴越本人。 长枪如龙,无人能挡。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距离越来越近。 罗焕章望着那张逐渐清晰的年轻面庞,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身为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他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等着对方冲阵却什么都不做,除去最外围那些自发冲上去阻截骑兵的部属之外,内侧的亲卫早已在他的指挥下组成一个厚实的阵型。 他知道背嵬营很强,可他不相信裴越能够越过这堵墙来到自己面前。 与此同时,部分攻城主力已经在回援的路上,这个时候裴越要么带着背嵬营及时转向脱离,要么就只能一头撞在墙上。如果他无法凿穿面前的墙,罗焕章的三千亲卫便会断了这支骑兵的退路,再加上如汹涌潮水一般奔来的南营主力,届时裴越插翅都飞不出去。 如何抉择? 罗焕章盯着依旧笔直向自己冲来的裴越和他率领的骑兵,微微摇头的同时又难掩敬佩之色。 他知道裴越为何要这样做,在守备师已经是强弩之末、西城城门被打开、北营大军又被王九玄截住的情况下,京都其实已经非常危险。这个时候裴越唯一能扭转局势、为宫中那位争取到一线生机的方式,便是让南营脱离战场减轻守军的压力。 或许……这个年轻人还以为能说动自己,又或者自己会看在他是定国血脉的份上后退一步,所以他才领着千骑冲击中军阵地,而非选择去西边找王平章的麻烦。如果是后者,裴越肯定无法活着走到王平章的面前。 然而事已至此,自己又怎能回头呢? 一回头,他便会看见裴贞的音容笑貌,看见西军那些为国尽忠却死在自己人手中的热血男儿。 他们不该死,皇帝才该死。 罗焕章望着已经冲到最后一道防线之前的裴越,缓缓举起了右臂。 “侯!”旁边亲卫厉声下令。 一排排魁梧的将士握紧手中的长枪,冷峻地注视着那位年轻的侯爷。 然而裴越忽地拽动缰绳,那匹裴城送给他的神骏向旁边移动数尺,三骑从裴越后方的骑兵中冲了出来,居中那人高声喊道:“父亲!住手!” 罗焕章眼神遽然一凝,阵前所有将士无不愣住。 因为开口的人是罗焕章的独子罗克敌,虽说他在北营为将,可是这些亲卫对他非常熟悉和亲近。这一刻他们心中的念头是罗克敌被裴越挟持为人质,所以他才敢带着千骑冲阵。然而罗焕章却不会这样想,他深知自己儿子的品性,绝对不会做出贪生怕死的举动。 裴越可以杀他,却不能让他背叛自己的父亲,更无法逼迫他在这般紧要的关头主动开口求情。 便是这么一晃神的时间,罗焕章的右臂没有落下,旁边的亲卫也未曾发出最后的音节。 裴越的坐骑猛然抬起双蹄强行止住前冲的势头,然后极通人性地顺势落地跪伏,只见裴越双脚脱开马镫,长枪在地面上一顿,身体已经跃起,在踩上马背借力之后,腾空跃向前方! 似一道惊鸿掠过。 裴越从来没有刻意在世人面前显露过自己的武道,可是时至今日,就连叶七都不敢断定他在生死之间会爆发出何等强悍的力量。不过有一点她能确认,裴越的轻身功夫比她要更胜一筹,当初在他还没有武道大成的时候,便是依靠席先生传授的那套身法屡次躲开她的“爱意”。 只不过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位年纪轻轻便成为一等国侯的权贵竟然有勇气孤身犯险。 罗焕章自然也未曾预料,等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裴越已经稳稳地落在帅台边缘。 然后连进七步。 他手中长枪刹那间挥舞开来,逼退左右蜂拥而上的亲卫,再击落罗焕章手中的长刀,纹丝不动地停在他的面前。 喧嚣的战场陡然间安静下来,阵地中央的背嵬营主动停手,南营士卒不敢置信地扭头望着帅台上,不惜体力回援的南营主力虽然将中军阵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却没有一人敢下达进攻的命令。 因为只要裴越再进一步,罗焕章便会命丧当场。 (本章完) 1060【天若有情天亦老】(八) 出人意料的是,裴越眼中并无张狂之色,反而带着几分遗憾说道:“罗叔,局势危急情非得已,还请见谅。” 听到“罗叔”这个称呼,罗焕章忽地觉得有些伤感。 在西境的时候,虽说他沾了裴越的光拿到一些功劳,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罗焕章此生从来不贪图权势,也不稀罕高官厚禄。之所以会对裴越这个晚辈格外亲近,而且屡次站出来为他撑腰,只不过是放不下当年的那些人和事。 他看着距离自己咽喉不到半尺的枪尖,缓缓道:“越哥儿,你这样做是对的。” 这句话让周遭的亲卫茫然不解。 裴越却会意地道:“克敌之前说,他可以先行赶来跟罗叔分说清楚,或者替我通传求见,这样能避免双方刀兵相见。我并非信不过他,而是深知罗叔既然决意起兵,根本不会被他的三言两语动摇心志,更不可能给我一个见面说话的机会。” 罗焕章抬手一挥,所有亲卫虽然满面担忧,仍旧朝外退去,帅台之上便只剩下两人。 他压低声音说道:“我不想杀你,所以不能见你。” 裴越黯然地望着面前这位昂藏汉子,他从这句话里听出深沉的关切。 罗焕章是为了替裴贞和死于朝争的西军将士报仇,沈默云则是因为独子遇害而走上那条路,但他们都选择了尽量与裴越割裂的方式,哪怕到了刺刀见红之时也不愿他牵扯进来。 裴越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问道:“罗叔去过灵州境内那座湖心岛吗?” 罗焕章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幽幽道:“不曾去过。国公爷过世的时候,我跪在墓前嚎啕大哭,却没有想过里面躺着的人不是他。除了伱先生之外,国公爷没有将计划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他是要与过往彻底割裂,希望借此护住我们这些属下的前程。” 裴越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在那座湖心岛上见到裴贞之前,他一直不太理解席先生对裴贞的崇敬之意,甚至因为当初在绿柳庄中听过太多次先生对裴贞的推崇和称赞,反而有些不太笃定的怀疑。 这世上真有如此大公无私之人?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想法较为浅薄,裴贞的确当得起完人的称赞。既然他选择假死脱身,肯定不会藕断丝连,而是要将自身的过往斩得干干净净。 裴越叹道:“罗叔,我没有资格论断你所作所为的是与非,可是这一仗注定会败。” 罗焕章迎着他的注视说道:“越哥儿,即便你立刻杀死我,京都依然会被攻破,而且你麾下这些珍贵的精骑也很难离开。你带着他们离开吧,尽快去南边,我知道你在那里有些后手。” 裴越微微摇头,诚恳地道:“王平章和刘质必败无疑。罗叔,我知道你不畏生死,可是克敌怎么办?定军侯府的亲眷怎么办?现在让南营收手,我……我一定会保下他们的命。” 罗焕章看了一眼远处笔直肃立的罗克敌,然后收回目光停留在裴越的面庞上,轻声感慨道:“你竟然能让克敌这孩子改弦更张,想必是拿出国公爷交给你的帅印吧?当年在虎城的时候,那颗印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比圣旨还管用。国公爷假死之后,刘铮为了显示君王的宽仁和爱才,特地派人传旨允许那颗帅印陪葬。” 裴越撤回长枪,从怀中取出一颗巴掌大的印信,上前两步交到罗焕章的手中。 罗焕章摩挲着印信,虎目之中泛起泪花,缓缓道:“国公爷不该落到这个下场。” 裴越默然不语。 罗焕章轻吸一口气,抬头问道:“既然你有这样的信物,为何不直接拿出来让我撤军?” 裴越轻声道:“罗叔,我知道你迈出这一步下了多大的决心,一颗帅印其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当然,这个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当年那些恩怨确实令人无法忘却,可如果定国公不愿意的话,那个时候没有人能逼迫他离开。” 他直视着罗焕章的双眼,诚恳地道:“罗叔,这世上有些事确实比生死更重要,可如果事不可为,那么就得让应该活着的人活下来,而不是将他们送进死地。不仅是克敌和你府上的亲眷,也包括南营和守备师的将士。” 罗焕章皱眉道:“事不可为?” 裴越看了一眼明亮的天色,一字字道:“最多三个时辰,大局便能见分晓,到那个时候再收手于事无补。” 夏风吹拂大地,周遭一片死寂。 罗焕章沉思许久,终于缓缓低下了头。 他自嘲地笑道:“原来如此。” …… 西城。 大军阵前,王平章袖手望着远处的战局,刘质站在他身边略显焦躁,周遭则是数量众多神情冷肃的剽悍亲卫。 忽然听得城内响起一阵兴奋的呼喊声,没多久便见一身戎装的长兴侯曲江快马赶来,满面喜色道:“六殿下,国公爷,龙山卫已经攻破内城门,萧瑾的部下开始后撤,我方大军可以入城!” 刘质大力拊掌道:“好!” 西城陷落之后,那便是将固若金汤的京都撕开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东城和南城也守不住。虽说为了撬开这道裂缝,王平章压箱底的虎豹营和龙山卫付出非常惨重的代价,可是只要达成既定目标,这些牺牲便能接受。 然而王平章却依旧面无表情,微微侧耳似在倾听。 刘质不解地喊道:“魏国公?” 话音未落,数骑从南面飞奔而至,匆忙下马之后大步来到王平章面前单膝跪下,惊慌地说道:“启禀国公,南营方才发出停止攻城的号令!” 刘质和曲江瞬间呆滞,后者更是冲上前怒斥道:“你在放什么狗屁!” 那游骑惶然道:“小人起初听到鸣金之声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赶过去查看后确认南营已经停止攻城,只在城下列阵围困。” 刘质慌乱地道:“罗焕章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说攻城战太过惨烈,罗焕章想要保存实力也不是不可能,退一万步说他就算不想损耗太多的兵力,也应该提前来征询自己和王平章的意见,怎能擅自做主? 最关键的是,他为何要莫名其妙地改变作战方略? 刘质感觉到寒意瞬间侵袭全身,一股强烈的恐惧笼罩心头。 曲江脸色铁青,眼看着胜利的天平在朝己方倾斜,却有人突然背叛,这不仅仅会影响军心士气,更有可能干系到最后的结果。 “莫慌,莫乱。”王平章压下心中的躁意,语调沉稳地道:“你们不要忘了,我们这次能否成功,关键不在于登城之战,这个时候被南营的变故吸引注意力会显得格外愚蠢。” 刘质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来,胸膛起伏不定地道:“魏国公,如果这个时候往南撤走,那边还有人接应,若是进城——” 王平章陡然转头,老眼中光芒凌厉,缓缓道:“莫非殿下信不过自己的母后?” 刘质眼神迟疑不定,他再度看向远处不断涌入西城门的军卒,片刻后咬牙道:“本王自然相信!” “既然相信,就应该坚持到底。”王平章淡然接话,而后又道:“老臣相信皇后娘娘必然会得手,只要陛下驾崩,那么都中那些人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好,一切全听魏国公安排!”刘质眼中涌现疯狂的色彩。 王平章微微颔首,随即沉声道:“入城,叩宫阙。” 曲江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厉声道:“遵令!” …… 京都以北七八里处,山林之内。 无数精锐甲士枕戈待旦,秦贤与一位陌生武将并肩而立,平静地望着远处绕山而过的官道。 将时间前推一个多时辰,在王九玄和谈晟带领骁骑卫从此处经过前往北面之后,没过多久这支军队便来到山中。 然后安静地等待着,犹如静候猎物的猛兽。 (本章完) 1061【天若有情天亦老】(九) 永仁坊,沈宅。豩虽说东面城外叛军的攻势不像西城和南城那般猛烈,各坊内的权贵府邸却失去了往日的雍容气度,无数达官贵人彻夜未眠,为自己的安危和家族的前途忧心忡忡。 唯独这沈宅内一片平静,那些厮杀喧杂之声仿佛被隔绝在外。前院书房内,沈默云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拢于小腹之前,望向搬过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的中年男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就打算一直这般守着我的书房门?思道兄,愚弟竟不知你还有当狱卒的喜好,早知如此就应该请你入台阁掌管离部。”中年男人手里握着一卷杂书,正看得有滋有味,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我答应过令千金,得让你毫发无损地活着。”沈默云调侃道:“所以你保护我的手段,就是将我当成犯人看管在这书房之内?”席先生转过头来,亦笑道:“书房还是卧房并不重要,我要做的只是暂时将你和太史台阁的乌鸦们隔开。”沈默云微微摇头道:“你觉得我当真会为王平章所用?”豩席先生起身走到书架旁,将那卷杂书放回原处,然后来到沈默云对面坐下,语重心长地道:“与虎谋皮也好,相互利用也罢,皇帝若真的出了问题,你身为太史台阁的左令辰,难道还能活着离开大梁?不管后继之君是不是刘贤,他都会将弑君之罪扣在你和王平章头上。”沈默云淡淡道:“王平章要的是翻天覆地,倘若刘质此番能够得手,他必须依靠王家才能制衡军中势力。至于若干年后是新君掌握大权还是王家权倾朝野,那便各凭本事明争暗斗,眼下他们必须紧密地站在一起。”席先生定定地望着他,问道:“那你呢?”沈默云满含深意地笑道:“我只是暗中行了一些方便,让王平章的谋划能够瞒过宫里的视线,不如此不足以坚定他造反的信心。当然,我没有告诉他和陛下有关的秘密,因为此人生性多疑,若是表现得太热切反倒会让他心生警惕。”他顿了一顿,悠悠道:“其实从本质上来说,陛下和王平章是一类人。”席先生沉默不语。 以他对沈默云的了解,自然知道对方这是走在悬崖边上,一方面对王平章隐瞒一些关键的情报,另一方面又助他筹谋弑君之举。 豩片刻后,席先生语调低沉地说道:“关于当年那件事,我觉得还需要再查一查。”沈默云摇头道:“没有那个必要。在前日德妃自尽之时,我便已经想明白事情的原委。当年文德死于武勋子弟之手,我们一直怀疑这是陛下所为,却忽略了那凶手的身份。要知道王平章执掌军机大权,利用武勋亲贵设计一桩意外易如反掌。若非心中有鬼,他又怎会在文德去世的第二年,迫不及待地将齐徽等人塞进台阁。”席先生叹道:“既然如此,你不应该继续下去。”沈默云道:“已经来不及了。”语调虽轻,却似风雷激荡。 席先生目光一凝。沈默云平静地望着他的双眼,又道:“文德被王平章害死,所以我不会让他继续活着,可是你真的认为陛下对那桩意外毫不知情?你我皆知,陛下的心思何其缜密,如果他真的问心无愧,便不会在下旨处死林合的时候回避我的目光。”豩席先生刚要开口,眼中忽然透出凌厉的光芒,转头向门口望去。 几息之后,一位双肩宽阔如山的中年男人从容而入,淡淡道:“路过此地,进来讨杯茶喝。”席先生摇头道:“这个笑话很不好笑,此刻你应该在城墙上指挥作战。”谷梁在二人斜对面坐下,不疾不徐地道:“裴越领军冲击南营中军阵地,罗焕章已经撤兵,东城这边局势安稳。西城内门已破,王平章与刘质亲自坐镇阵前,派西营重甲步卒进逼皇宫,我这个时候理应前去救驾。不过,我想来沈兄这边稍坐片刻。”席先生依次看向二人,良久之后神情复杂地说道:“想不到你们竟然会联手。”方才沈默云说来不及,谷梁此刻又突兀出现,很显然王平章在南营撤兵之后依然敢入城,是因为早就得到沈默云的协助。 只是恐怕连王平章也想不到,连谷梁都会插手其中。豩谷梁轻声道:“此事由沈兄费心筹谋,我只是动用一颗埋在宫里的棋子,聊胜于无罢了。”沈默云依旧保持着沉静的姿态,略有些不解地望着席先生说道:“你似乎不希望看到宫里出事。”当年裴贞被逼假死脱身,席先生的反应最为直接干脆,隐姓埋名远离朝堂,连莫蒿礼都无法请他出山。 按说今日沈、谷二人所谋之局,他应该乐见其成,而非现在这般凝重的神情。 席先生道:“我不在意皇帝的生死,可先前便同你说过,一旦皇帝出事,无论哪位皇子继位都不可能放过你这个密谍首领。暂且抛开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说,如果不杀了你,新君定然无法收服满朝文武的心。”他转而望着谷梁,轻叹道:“你们这次将越哥儿完全排除在外,有没有想过皇帝一旦身死,他会有怎样的反应?”谷梁凝眸道:“他还年轻,不明白君臣之间该如何相处。”豩席先生沉声道:“我只是担心……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默云起身走到桌前,为二人各斟一杯酒,微笑道:“人活于世,有些事他总得学会接受。再者我这几个月已经做了很多准备,牵连不到裴越身上。”他举起手边的杯盏,缓缓说道:“虽说弑君的罪名肯定会落在王平章头上,但如席兄所言,新君定然不会放过我。那便如此罢,毕竟我与陛下相识二十余年,终究有几分君臣情义在心中,如今他先行一步,我也不好苟且偷生。故此,二位不必再劝亦或出手施救,我意已决。”席先生和谷梁亦拿起酒杯,望着他坦然从容的神情,两人的目光复杂又感伤。 沈默云温和地道:“人生风雨路漫漫,能够与二位结识,沈某只觉不虚此行。”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片刻过后,谷梁和席先生离开书房,沈默云走到窗边桌前坐下。豩清晨的空气沁人心脾,他似有些贪婪地深呼吸几下,眼中忽而浮现一幅略显陌生的画面。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一位胸怀大志的年轻书生不畏艰辛走出渝州的十万大山,遍历人间各地,最终站在京都雄伟的城门下,目光温润又坚定。 那一年,他十九岁,距今已有三十载。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沈默云喃喃自语,然后斟酒端起,望着杯中清澈的烈酒,悠悠道:“好词。” 1062【天若有情天亦老】(十) 皇宫,兴庆殿。右莫蒿礼终究年事已高,苦熬一夜之后难以坚持,开平帝便命内监搀扶他离去,外面自有吴存仁等年轻弟子恭候等待。 殿内烛光通明,开平帝望着头顶,目光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思。 罗焕章的反叛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但这不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因为在谋局之初他便将京营摒除在外,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历来不介意从最坏的局面开始打算。 他有些意外的是谷梁竟然没有任何动作,这显然不太符合常理。无论是他和裴越的关系,还是当年其父惨死的旧事,面对如今这般混乱的局势,身为西府军机的谷梁完全可以做一些手脚。 然而銮仪卫死死盯着却一无所获,谷梁不仅没有叛变,反而在东城指挥时格外尽心,让叛军迟迟无法登上城墙。 罢了,既然他知道分寸,将来有些事便可以松缓一些。便在这时,内监都知侯玉脚步极轻地走到外殿,恭敬地说道:“启奏陛下,禁军主帅李訾和銮仪卫副指挥使陈安求见。”开平帝淡淡道:“宣。”右两人先后而入,李訾单膝跪地道:“陛下,叛军将要攻破西城内门,宫城防务已经准备妥当。”开平帝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道:“传御辇。”李訾垂首道:“臣遵旨。”旁边跪着的陈安亦是面色如常,因为皇帝的伤势本就很轻微,之前不过是掩人耳目故布疑阵,静静等着那些乱臣贼子跳出来。 陈安当时在祭天坛上一直注意着周围的情况,虽然那名廷卫是开平帝亲自选定的人,但他仍旧不敢轻忽大意。 开平帝注意到李訾似有未尽之言,便问道:“还有何事?”李訾为难地道:“陛下,二皇子独自跑到皇宫东面叫门,臣问他究竟为何要面圣,他却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一定要面圣奏禀,臣委实不知该如何处置。”开平帝沉默片刻,缓缓道:“派人接他进来,然后将他送到洛季玉那里,朕暂时不想见他。”右李訾连忙出去吩咐属下,再进来时身边又多了一人。 开平帝望着满头大汗的内监都知刘保,微微皱眉道:“朕让你盯着皇后那边,又跑过来作甚?”刘保跪下磕头道:“陛下,皇后娘娘将绝大多数宫人都赶出南薰殿,身边只留下几名宫女,奴才不敢不从。而且……而且娘娘对奴才说,无颜再侍奉陛下左右,只盼来生能够偿还陛下的恩情。”李訾和陈安等人无不惊诧难言。 开平帝怒道:“糊涂东西,朕不是让你告诉皇后,刘质所为与她无关,纵然看在刘赟的份上,朕亦不会为难她。”刘保涕泪横流地道:“奴才都说了,可是娘娘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奴才实在不敢再耽搁……”开平帝眼中的煞气一闪而过。 右那终究是他的结发妻子。虽说他的确更宠爱吴贵妃,可是数十年来对陈皇后并无不敬,而且时刻注意维护皇后的威仪,就连去为裴越主持大婚之礼也带着陈皇后而非吴贵妃。 “摆驾南薰殿。”开平帝缓缓起身,一字字道。没等李訾开口劝阻,他又说道:“李訾、陈安,再派人将南薰殿从里到外清扫一遍。” “臣遵旨。”二人齐声领命。约莫半炷香过后,圣驾抵临南薰殿。廷卫、銮仪卫和禁军之中的高手不再像往日那般谨小慎微守礼如仪,在已经反复清查过的基础上直接入殿布防,然后恭迎御辇入内。 右平时宫人如织的南薰殿此刻肃杀且冷寂,除了身边几位宫女之外,陈皇后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然而她对那些剽悍护卫恍若未见,只是坐在榻边摩挲着手中的一块玉佩,神情无比落寞冷清。 直到开平帝在一众高手的簇拥中走进内大殿,陈皇后才缓缓抬起头来,先是定定地望着相隔三四丈外的开平帝,然后起身跪行大礼道:“臣妾拜见陛下。”旁边的宫女紧忙跪下。 开平帝眼中只有陈皇后清瘦的身躯,缓缓道:“起来罢。”陈皇后站起身来,遥望着开平帝的面庞,清丽的容颜上浮现一抹平静的笑容,柔声道:“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开平帝知道自己本没有必要来这一趟,因为叛军即将来到宫外,他只要现身便能轻易击溃很多人包括六皇子在内的心理防线——其实叛军只要入城,王平章便失去了生机和退路,因为一切都照着他的预料进行,反复筹谋那么久,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没有任何隐患地剜去附着在大梁军方身上最大的那块腐肉。 但是刘保转述的那句话打动了他。右一念及此,开平帝放缓语气道:“朕说过,刘质谋逆与你无关,朕不会迁怒于你。”陈皇后摇摇头,几十年来第一次以平视的态度面对开平帝,然后说道:“陛下,刘贤刺杀裴越之事,其实是我告诉刘质和王平章的。”开平帝微微眯起双眼,默然不语。 陈皇后叹道:“臣妾的确没有想到陛下会来,其实臣妾已经做好自焚的打算。想着即便陛下再怎么不喜欢,侍奉您将近三十年的皇后在宫中自焚,您总要来这儿看一眼,那样便也够了。”够了? 开平帝听出她似乎别有所指,但面上依然平静似水,淡淡道:“不至于此。”陈皇后注视着他的面庞,从容地说道:“陛下,臣妾确实更喜欢刘质一些,但是刘赟也是臣妾怀胎十月养大的儿子,不论他们兄弟二人谁能成为储君,臣妾都能接受。只是臣妾想不明白,既然陛下一心要立刘贤为太子,缘何当初要让臣妾成为皇后?”右开平帝道:“这两件事并不矛盾。”陈皇后笑了笑,感慨道:“陛下一直都是如此,只要您认为是对的,那么旁人便不能反对,更不能心怀怨望。陛下勤政爱民胸怀天下,却宁愿为了刘贤毁掉您与臣妾的两个孩子。既然陛下根本不在意,又何苦一直将臣妾拘在皇后的位置上?”她望向周遭华贵的陈设,幽幽道:“陛下,您还记得上次在南薰殿就寝是哪一年吗?”开平帝目光复杂。 陈皇后凄然道:“或许陛下早就忘了,臣妾才是您的正宫皇后。”开平帝道:“朕从来不曾忘记这件事。皇后,朕今日就当没有听见这些话,如果你能想清楚,朕会留下刘质的命。”陈皇后并未开口,她身边的一名宫女搓了搓自己的面庞,面容竟然神奇地出现变化,她走到陈皇后身边扶着她的手臂,笑吟吟地望着开平帝说道:“参见皇帝陛下。”右开平帝蓦然觉得此人的容貌略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然而还没等身旁的李訾训斥对方无礼,外面忽然传来二皇子刘赟仓皇的喊声。 “父皇!母后!不要啊!”明明殿内只有陈皇后和几位柔弱的宫女,李訾却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危机袭来,再也不顾君臣之别直接一步踏至开平帝的身边,将皇帝抱起然后飞速后退。 陈皇后和那名宫女却毫无反应地静静望着开平帝。皇帝突然想了起来,那名宫女和当年那位陈家奇女子的长相颇为相似。 然而便在此时—— “轰!”右惊天动地的响声震颤整个南薰殿,仿佛地龙翻身一般,瞬间殿宇楼阁接连垮塌。 但见尘土蔽日。大厦倾。 1063【天若有情天亦老】(完) 巨大的爆炸声犹如怒海惊涛,又似苍穹深处的狂雷,震耳欲聋又连绵不绝的响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枒南薰殿里雍容华贵的雕梁画栋摇晃倾斜,蜂拥而起的灰尘几近于遮天蔽日。 垮塌即将来临,而且危机不止于此,炸药催发的碎石比之八牛弩射出来的长枪更加恐怖。 这一刻陈希之松开了扶着陈皇后的手,目光跟随被李訾抱着狂奔的开平帝,望着两名廷卫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帮皇帝挡住坠落的巨木,望着那个叫陈安的銮仪卫副指挥使奋不顾身地抗住垮塌的墙壁。 她脸上浮现一抹释然又从容的笑意。在裴越离开京都去往南周迎亲之后,沈默云便开始与她联系,而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亲自到场见证这一幕。 沈默云的谋算、谷梁的城府、王平章的狠辣、陈皇后的决绝,只有这四位大人物或坦然或隐秘的联手配合才能完成弑君之举。 他们的故事或许会流传于青史之上,但如果没有她提供至关紧要的火药之术,谁能让一位大权在握身边全是忠心禁卫的君王陷入这般死地? 当年在西境的旗山冲之战,她便用火药炸塌峡谷入口,将裴越及藏锋卫逼入绝境,若非叶七及时赶到,最终的结局实难预料。 枒被废掉一身武道修为、关在城西瑞祥坊那座小院里的时候,她便对叶七说过,裴越能够研究出蜂窝煤,她也可以在匠人的协助下改良制作炮竹的火药,让其变成一朵更加绚丽动人的烟花。 便如今日此时。往事一幕幕快如闪电在眼前浮现。族灭、亲丧、逃亡、蛰伏、自尽、假死、赴死,这一生颠沛流离,最安稳祥和的生活竟然是被裴越幽禁的两年,陈希之不知自己应该是该觉得温暖还是讽刺。 回望此生,被仇恨遮蔽了天空与大地,或直接或间接造成过诸多杀戮,没想到能够令自己心安的竟然会是裴越这个毫无疑问的敌人,更不会料到能够看穿自己内心的人也是裴越。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从当年亲眼看着宁柔儿代替自己去死的那一天起,陈希之便知道自己已然疯魔。 即便疯魔,亦不愿苟活。枒 “砰!”一根断裂的房梁砸在她的肩头上,早已失去武道修为变成正常人的陈希之闷哼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她强忍着骨头断裂的痛楚抬起头,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却依旧死死地望着前方。 直到亲眼看着无数碎石被炸药迸发射向皇帝,纵然李訾的武道修为极其高深,可依旧不能悉数挡掉,有一些击中了皇帝的身体。 她终于艰难却又癫狂地笑了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口中溢出大股鲜血。 恍惚中,一位容颜与她非常相似、气质温婉动人的女子出现在面前虚空之中。 陈希之眼中不断涌出泪珠,悲伤而又解脱地无声喊道:“娘——”大殿轰然塌成废墟,一切尽归尘土。 枒……在南薰殿彻底垮塌的那一刻,李訾抱着开平帝电射而出,身后跟着同样受伤不轻的陈安。 如果没有这两位高手的舍命护佑,没有那些忠心侍卫奋不顾身的遮挡,或许今日开平帝便会如陈皇后所想的那般合葬一处。 可即便逃了出来,他的状况依旧让李訾满心愧恨。从当年刘铮还是亲王算起,李訾已经矢志追随整整二十八年,官职和爵位亦是一路高升。 无论是当年执掌京都守备师之时,奉开平帝之命为王平章血洗陈家大宅创造有利条件,还是四皇子谋逆祸患京都之际,坐镇禁军力保皇宫无忧,他从来没有让君上失望过。 然而今日——在爆炸袭来的时候,纵然他提前反应动作迅速,仍旧无法完全护住开平帝,以至于有不少碎石击中开平帝的身体,其中有两块更是狠狠砸在开平帝的胸前。 枒 “陛下!臣……”李訾虎目含泪,双手颤抖。开平帝脸色惨白嘴角有血迹,他没有心情更没有力气训斥李訾,而是艰难地抬手指向殿外某处。 李訾顺着指向望过去,立刻明白过来,强忍着身上各处的痛楚,竭力稳定地走到御辇旁边,然后抱着开平帝走了上去。 周遭禁卫围成一团,宫人内监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在开平帝登上御辇的同时,随驾侍奉的太医满头是汗地跟了上去。 慌乱又紧张的人群之外,一抹身影愣愣地站在御道之旁,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烟尘笼罩的南薰殿。 二皇子刘赟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在意识到更疼爱六弟的母后可能做出极端的举动后,他马不停蹄地赶来皇宫,先是被挡在已经戒严的宫门之外,后来又被廷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地送到东府官衙,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冲过来,却只能看着他最敬爱的两个人置身于恐怖的爆炸之中。 枒身后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满脸泪痕的吴贵妃带着后宫妃嫔、才刚刚躺下又被惊醒的莫蒿礼与朝中重臣、更多的廷卫内监尽皆赶来,就连在祭天坛上受了重伤行动不便的太子刘贤也在两人的搀扶中一瘸一拐地跑来。 齐聚于御辇周围,却无一人敢当先开口。便在这时,众人耳边响起李訾的声音:“陛下口谕,着皇贵妃吴氏、太子刘贤、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左庶子吴存仁登辇。”吴贵妃拉着刘贤的手臂,洛庭则搀扶着莫蒿礼,四人一齐登上御辇。 刚刚走进帷幕,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便涌入众人的鼻尖,吴贵妃当即身子一软,险些晕倒过去。 刘贤连忙撑住她的手腕,哽咽道:“母妃,父皇不会出事的!”莫蒿礼看向躺着的开平帝,只见他胸口和肋部缠着带血的纱布,几名经验丰富医术卓绝的太医正在全力施为。 枒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莫蒿礼此刻老泪纵横,颤声道:“陛下……”开平帝痛苦地咳嗽两声,抬手示意太医暂停,无比艰难地说道:“传旨……”洛庭立刻躬身道:“请陛下降旨。”开平帝努力呼吸着,缓慢地道:“太子代朕监国,命左执政莫蒿礼为首席辅政大臣,命洛庭、韩公端、萧瑾、谷梁、李訾——”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下来,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在所有人屏气凝神的时候,方继续说道:“裴越等六人同为辅政大臣,共襄国事。”洛庭沉声道:“臣遵旨!”旁边的吴存仁在几瞬之间便已打好腹稿,稍后便可写出一份毫无争议的圣旨。 枒开平帝又道:“告诉裴越,朕要在死之前看到王平章的人头。”这句话一出口,吴贵妃眼泪便滚滚落下,却又不敢大声啼哭以免惊吓到御辇外的人群。 她上前几步跪在开平帝身边握着他的右手,凝视着开平帝的面庞,虽抽泣着一言不发,眼里已然有了死志。 其他人无不满面悲戚,尽皆跪在地上。开平帝望着吴贵妃脸上的泪水和眼中决然的神情,艰难地摇摇头。 虽然他眼角有了苍老的皱纹,虽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昂然屹立于天地之间,虽然今日受了危及生命的重伤。 可他依旧只是尽力温和地反握着吴贵妃的手掌,轻声道:“别哭。” 1064【人间正道是沧桑】(一) 南薰殿的爆炸不仅让宫里的人大惊失色,更是蔓延波及到整座京都。蛇正在收束守备师兵力的襄城侯萧瑾神情凝重,只能派人去探查询问,强忍着心中的担忧重整防线。 在南营罗焕章停止攻城时,东城外面的叛军也开始放缓攻势,于是他在留下一定的兵力防御之后,便集合所有的后备力量与撤回城中的西城士卒,在皇宫西南面、禁军的阵地之旁结成守御阵型。 好在谷梁及时赶来,为他分担了一部分压力。相较于朝廷这边的惶恐不安,已经突入西城区域的叛军则士气高涨。 不同于始终存着几分忐忑的南营众将,京军西营的各级武将皆是王平章一手提拔的心腹,对他的忠诚早已超过对天子和朝廷的忠心,更何况宫中出现剧变,眼下便是改天换日最好的时机。 一旦那位六皇子登基大宝,权势与富贵对于他们来说唾手可得。在已经做出实质性叛变的前提下,没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诱惑。 中军大阵之中,刘质始终眺望着皇宫的方向,眼中夹杂着痛苦与癫狂之色。 蛇四皇子刘赞搅动风云的时候,他没有冲动地参与其中。老大和老二争夺储君的时候,他亦低调地宛如隐形。 可这不代表他对那把椅子无动于衷,否则当初就不会结交朝臣,更不会用离园这种青楼行当为自己敛财。 至于他和王平章之间的渊源,则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从始至终,王平章支持的人不是志大才疏的四皇子,也非性情粗犷的二皇子,而是闷声不响谨小慎微的刘质。 两人明面上从无关联,多年来仅有的一次联系也与裴越有关。那还是裴越筹建祥云号的时候,李炳中长孙李子均派高手于道旁埋伏,事情败露后由刑部审讯。 刘质当时亲临现场给刑部尚书高秋施压,在李子均与西吴刀客勾结之事暴露前,试图为李子均撑腰。 被裴越挤兑一番之后,刘质及时抽身而出,往后愈发低调隐忍。看似他是因为想要结交李炳中的原因出面,实则往深处细究,不难看出他和王平章早有交情。 蛇听见宫中传来的巨响,刘质第一时间并未欣喜若狂,因为那响声不仅意味着开平帝遇刺,也代表这世上最疼爱他的母后撒手人寰。 望着脸色铁青眼中含泪的刘质,王平章压低声音道:“殿下,成败攸关之时,万万不可心软啊。只要大局底定,殿下自然可以为皇后娘娘正名。”刘质深呼吸几下,冷声道:“魏国公,即便拿下皇宫,那些清流文臣可不好处理。”王平章从容地道:“殿下放心,老臣自有安排。”刘质扭头看了他一眼,遂咬牙道:“传令吧,击溃禁军,进驻皇宫。”……京都西北,三十余里处。 蛇这里山清水秀,青苍叠翠,群山之间是大片平整的原野。忽有群鸟自山林中振翅飞出,没过多久便见一支数百人的游骑队伍出现,在确认此地没有危险之后,队伍中几名骑士朝着后方射出响箭。 约莫一炷香左右,一队队军容严整的士卒现出身形,稳步前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卒的数量越来越多,渐至漫山遍野,粗略估计至少有两万人左右。 没人知道这支军队缘何会出现在京畿之地,甚至连军中绝大多数将士都不清楚。 他们当中一小部分人是遵照帅令返京执行轮转之策,其余人则是奉命离营拉练,沿着灵州北境边界前行,在抵达邓州北部某地后转向东南。 他们便是战力冠绝西境四营的长弓大营。主帅为南安侯苏武,与齐云侯尹伟交好,后者如今奉圣意镇守虎城。 蛇在离开邓州进入京畿之地前,苏武召集麾下众将,当众宣读圣上密旨并拿出调兵虎符,众人才明白原来是京军西营恐有不轨之心,陛下提前抽调西军之中最强的长弓军前来护驾。 等进入京畿之地后,长弓军便不再遮掩踪迹,加快速度前进。中军之内,苏武望着身边那位情绪低沉的武将,温和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太舒服,但是中山侯说了,他只需要两千骑兵协助北营,长弓主力骑兵必须留下堵住叛军的后路。你如果真有怨气,不要朝着本帅,找中山侯算账去,他再如何尊贵也是你的妹夫。”年轻武将便是谷梁第三子谷芒,从军之初便在西军打磨,如今已是长弓大营的骑兵指挥使。 谷芒生性直爽,闻言连忙收敛心神道:“侯爷,末将怎敢有怨气,只是您也知道家父最疼女儿,偏偏我小妹一心放在裴越身上,若不能亲自盯着他……您应该听说过裴越的性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他永远都不会在意。”苏武微笑道:“放心罢,陛下肯定不会让裴越轻易冒险,再者此番又不止长弓军入京,你猜猜那位韩参政在和谈达成之后,为何迟迟没有动身返京?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个时候韩参政应该带着一支精锐南军在返回的途中,说不定领军之人便是普定侯陈桓,名为护送实为救驾,此乃有备无患之策。”谷芒微微一愣,随即不解地道:“既然如此,王平章凭什么敢动手?”蛇苏武轻叹道:“魏国公的确是人中龙凤,南周方谢晓之流不配与他相提并论,可他不该将陛下视为对手。”他顿了一顿,凝眸望着京都的方向,无比敬畏地说道:“陛下虽然不是武道天才,也没有超凡脱俗的军事才能,可他是大梁的天子,目光从来不会局限在京都一隅。”……京都北面,官道之上。 王九玄率领三千骑一路疾驰,虽说这样的速度会极大损耗坐骑的脚力,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顾虑太多。 当北营大军以车阵如乌龟一般被动防守时,他便意识到裴越绝对不会做出原地挨打的策略,当时他脑海中猛然蹦出背嵬营这三个字。 再联想到裴越过往的战绩,一个足以令他遍体生寒的念头遽然浮现。当攻城战进入焦灼之时,如果裴越带着精锐悍勇的背嵬营从侧翼切入战场,虽说不一定真的能突入中军,可是这世上没有绝对之理。 蛇想当初谁能料到裴越率领五千骑便能击溃南周陷阵营,直接冲散方谢晓的中军大阵? 故此,王九玄不敢丝毫耽搁,让谈晟带着骑兵主力挡住南下支援的北营大军,他亲自领军三千快速返回。 这三千骑是西营骁骑卫的核心主力,即便对上名震天下的背嵬营,他也可以凭借兵力的优势击败对方。 望着前方官道两侧的延绵矮山,王九玄神色冰冷目光坚毅。其时,天光大亮。 1065【人间正道是沧桑】(二) 三千骑向南疾驰,很快便沿着官道穿过那片矮山。姊当喊杀声在南面不远处的缓坡后响起的时候,王九玄有着短暂的愣神。 他下意识便以为这是裴越带着背嵬营埋伏于此,纵然有些许被对方算计的失落,可他并未惊慌失措,反而很快涌起一抹喜悦。 研究过裴越从入朝以来的所有战例,王九玄深知此人撕裂战场的能力,最担心的便是他带兵切入京都外的主战场。 如果他只是一心想要伏击自己,王九玄不介意讥笑几声。只是笑声没有出口,因为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骑兵显然不是背嵬营。 对方大概有两三千骑,与己方的人数相差不大,可他们身上的盔甲略显奇特,并非京营之中任何一部。 由于这支骑兵是从侧前方冲来,骁骑卫很难在这么短的距离内甩开对方,而且王九玄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 无论对方是谁,骁骑卫要做的都是击溃他们。姊在王九玄的号令下,三千骑在刹那之间做好战斗准备,原本略显松散的阵型在冲锋的过程中逐渐紧凑。 双方间隔的距离越来越近,等进入三十丈之内,王九玄看清楚对面甲胄的样式,不禁面色微微一变。 当年他在西军磨砺的时候,基本都待在宁忠的古平大营,也有一段时间在虎城守军之内,对于这两处的情况非常熟悉,其他诸营自然要陌生一些。 王九玄又看了两眼,猛然从记忆中找到对应的片段,这支埋伏于此的骑兵竟然是长弓军! 他当然知道长弓骑兵的强悍,虽然唐临汾带着几千骑调入藏锋卫之中,但长弓骑兵的底子还在,这是数十年来不断与西吴铁骑厮杀抗衡的底蕴和传承。 可这时候他脑海里考虑的不是长弓骑兵的强悍,而是对方为何会出现在京都几里地之外。 先前那股恐惧再度笼罩他的心头。王九玄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下来,因为双方在经过两轮骑射之后,距离已在十丈之内,此刻改变主意必然会导致整体阵型的溃散。 姊骑兵对冲,如刀尖对麦芒。一边是在藏锋卫出现之前称霸延平会猎很多年的西营骁骑卫,一边则是久经战火淬炼无数次行走在生死边缘的长弓骑兵,二者的战斗在交锋之初便显得无比惨烈。 长弓骑兵仅有两千,骁骑卫要多一千骑,人数上的差距自然会影响到战局的发展,更关键的是王九玄此刻终于展露出卓绝的武道修为。 当年他能在西境与吴国高手王黎阳数次交手不落下风,这已经足够让边军将士惊讶,然而没人知道他甚至还留有余地。 从小到大,王平章便教导他要懂得藏拙,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将自己的底细暴露出来。 他将 “藏拙”二字牢记心底,在担任禁军统领的那段时间里,即便李訾盯得很紧,他依然能不动声色地安插人手,否则仅仅依靠太史台阁的内应,想要在南薰殿布置炸药也非易事。 正因如此,王平章才格外看重他,在开平帝借助裴越的谋划将王九玄打落尘埃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弑君谋逆之路。 骁骑卫以他为刀尖,如一个倒悬的葫芦杀入长弓骑兵阵中,在经过两轮切割之后,成功将对方的阵型打散。 姊王九玄手持长枪,几无数合之敌,对长弓骑兵造成极大的杀伤。双方陷入混战,侧后方山林之中,秦贤率领武定卫将士大步冲刺赶来支援。 王九玄自然不会完全投入到厮杀之中,实际上他一直留着几分精力观察战场。 长弓骑兵虽然悍勇,可是个人的武艺算不上高深,很难对他造成太大的威胁。 在发现侧后方大量步卒的身影后,他立刻发出一声凌厉的尖啸,于是骁骑卫原本稍显分散的阵型开始向中间汇聚。 重整阵型,杀穿长弓骑兵,然后与步卒拉开距离,始终保持自身的高机动性。 对于家学渊源的王九玄而言,这不算多么高深的战场指挥,而是浸入骨髓的本能判断力。 骁骑卫再次展现强悍的实力,纵然长弓骑兵绝非弱旅,可他们依旧能够在混战之中遵守号令并且坚定执行。 步卒还有五六十丈的距离,骁骑卫的阵型已经调整完毕,王九玄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目光望向侧前方长弓骑兵的薄弱之处。 姊秦贤与长弓骑兵的武将都看出对方的想法,然而人力中有穷尽之时,很多时候不得不接受无奈的现实。 王九玄举枪喝道:“杀!”骁骑卫轰然响应。便在此时——天地之间,忽有闷雷惊四方。 南方广阔平整的荒野上,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出现在王九玄的视线中。 愈发沉稳厚重的邓载亲自扛旗,旗上有大气磅礴的 “背嵬”二字。姊旗帜迎风猎猎,带着铁与血的壮烈。背嵬营在跟随裴越突入南营阵地控制罗焕章之后,几乎来不及休息便再度换马北上,以最短的时间奔袭至此。 千骑最前方,同样手持长枪的裴越遥望着远处的战场,目光牢牢锁定在王九玄身上。 长弓骑兵因为援军的到来大受鼓舞,所有将士几乎舍生忘死地缠住骁骑卫,尤其是武艺高强的王九玄身前,十余名长弓骑兵组成厚实的堤坝,虽死不退半步。 武定卫步卒在这一刻更是完全不惜体力发足狂奔,秦贤虽然已经是指挥使,可是他依旧像当年那个在绿柳庄中与裴越并肩死战的小小哨官,在距离骁骑卫后方还有两三丈时,他便发出强有力的怒吼,继而挺枪杀入敌人之中。 “杀!” “杀!”姊 “杀!”战意勃然,鲜血喷洒,男儿何惧生死,自当饮血狂歌!在背嵬营抵临战场之后,长弓骑兵极其默契地让出中间一条路,让裴越和他身后的勇士迅疾冲向前方。 王九玄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犹豫迟疑,毅然提枪迎向裴越。裴越知道他一直都在隐藏实力,可是在亲眼瞧见京都城墙上的惨烈情景之后,他心中的愤怒已经积累到无法压制的程度。 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事没有道理可言,但不代表有些人可以毫无底线。正如他先前对罗克敌所说,很多人不该死,他们原本该好好地活着,即便真要赴死也应该是在与敌国的厮杀之中慷慨壮烈,而不是死在自己人的背叛之下! 姊两枪相击无数次。从马上战至马下。秦贤同样杀至战场中央,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上前助阵,因为他从裴越面上看到那股极其罕见的决然杀意。 骁骑卫的骑兵陷入各自为战的困局,在长弓骑兵、武定卫步卒和背嵬营联手攻击下左支右绌,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反击。 裴越极少与人单独厮杀,上一次还是在南周皇宫之中与方云天的较量。 然而那一次是点到为止,此刻却是生死相搏。两人几乎全是以命搏命的杀招,没有任何留手和退让。 姊这在战场上是很难看到的景象,但是很多将士却能理解裴越此刻的心情。 直至——战场仿佛突然间凝滞,但是很快便响起无数将士的欢呼声。王九玄的长枪刺中裴越的左肩。 而裴越的长枪贯穿他的胸膛。王九玄望着裴越的面庞,又看了看胸前入体的长枪,似乎颇为惋惜地道:“差一点。”裴越缓缓道:“每次都差一点,最后便会差很多。”姊王九玄嘴角开始溢血,他想起裴越的几番转进突击,又想起忽然出现在这里的长弓骑兵,点点头道:“没想到最后会死在你的手里。”裴越微微眯眼,沉声道:“当年在古平军城,我看着你不惧生死与路敏相争,原本以为你会和王平章不同。如今看来,终究没有任何不同。今日之京都,有多少将士惨死,又有多少妇孺哭泣,你知道吗?”王九玄默然,嘴中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 裴越收枪肃立,一字字道:“你先走,我会尽快送你祖父上路。”王九玄猛然抬手,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身体朝后倒去。 裴越没有去看王九玄的尸体,在完全击溃骁骑卫之后,他转身望向南方。 阳光猛烈,大风起于人间。姊 1066【人间正道是沧桑】(三) 皇宫,兴庆殿。 文臣齐聚,只少了右执政洛庭。 叛军已经发起最后的攻势,与禁军及守备师剩余力量在皇宫西面展开激烈的白刃战。太子刘贤亲赴阵地后方鼓舞军心,洛庭与禁军主帅李訾随侍左右,战场指挥则由谷梁和萧瑾负责。 大梁朝廷的高效再次显露无疑,开平帝在遭遇陈皇后玉石俱焚的袭击后,第一时间将后事安排妥当。当那封圣旨由文采斐然的吴存仁写好之后,由莫蒿礼代皇帝用印,东府政事堂立刻下发,从此便成定局。 即便圣驾遭遇不测,刘贤也可以凭借这封类似于遗诏的圣旨继承皇位,同时拥有极其豪华的辅臣班底。 至于眼下京都之乱,开平帝命莫蒿礼主持都中大局,城外诸事则交给裴越全权处置。 明面上京都外面仅有北营的两卫兵马忠于朝廷,西营已经彻底叛变,南营则处于一个很诡异的状态。在裴越率领背嵬营突进中军挟持罗焕章之后,南营被迫收兵撤回,虽然依旧保持着围城的姿态,但并未再度发起进攻。 对于朝廷这边而言,现在不是处理南营将士的时候,只要他们能够继续维持现状便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想不明白的是陛下所言“全权处置”为何意,难道裴越真能带着北营两卫兵马击溃叛军骑兵,然后包抄王平章和六皇子的后路? 开平帝并未言明,因为他的状况已经非常危险,太医鼓起所有的勇气请求立刻救治。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殿鸦雀无声,除了左执政莫蒿礼之外,其他人尽皆肃立,望着通往内殿的方向,眼中的焦急和惶然并非作假。能够进入皇帝寝宫的都是衣紫重臣,他们当然知道今日之局与先前在祭天坛上不同。 祭天坛上的局势虽然危险,可是事后这些人精渐渐回过味来,刺驾那一刀多半是陛下引蛇出洞之举。然而今天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却是实实在在地对皇帝的性命造成极大的威胁。 莫蒿礼双眼微闭,面色发白,这还是吴贵妃在进入内殿之前、特地命人取来一碗参汤,老人家才能勉强坚持。 随着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莫蒿礼猛然睁开双眼,往常混浊的目光中浮现一抹肃穆之色,射向从内殿鱼贯而出的诸位太医。 左庶子吴存仁见状便走到近前,搀扶着莫蒿礼的手臂起身。 莫蒿礼盯着太医院正,沉声问道:“辜院正,陛下伤势如何?” 院正辜鸿邈白发苍苍,脸上满是擦不尽的汗水,闻言躬身道:“回执政大人,下官及太医院诸位太医为陛下诊断过后,发现有两处伤势很严重,其一是左胸处被碎石击中,其二是肋部被戳穿伤及肺叶。” 如果换做平时或者其他太医,压根不敢说得如此直接。 辜鸿邈仅比莫蒿礼年轻五岁,祖上三代皆为宫中太医,资历之老远非寻常人能比。再者他也知道现在是何等紧要的时刻,故此不敢有丝毫隐瞒,一旦让面前这位四朝元老产生错误的判断,对于大梁来说极有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莫蒿礼神情沉痛,却又不得不问道:“如何救治?” 面对莫蒿礼及周遭衣紫重臣的逼视,其他太医早已心中惶惶,毕竟自古以来太医就是一个高危行当,被天家和朝廷迁怒的例子数不胜数。 辜鸿邈微微垂首,轻声道:“执政大人,下官依照陛下的吩咐,行金针之术暂缓伤势恶化,其实……只能如此。” 他没有将话挑明,莫蒿礼却已明白其中真意,随即转身看着众臣说道:“陛下需要静养,你们先回各自官衙。叛军今日必败,陛下已经提前调边军前来救驾,裴越会指挥协同各军截断叛军后路。” 殿内气氛陡然一肃,随后只见所有大臣面上都浮现喜色。 莫蒿礼又道:“此乱过后,京都需要尽快恢复往日安宁,诸公务必用心竭力,老夫会派人盯着你们。” “遵命。”众人躬身应下,然后退出兴庆殿。 莫蒿礼则去往外殿东暖阁,片刻后只见陈安与一位中年男子并肩入内,前者一瘸一拐,身上的衣袖满是泥土和破损,脸上有好几道细微的伤痕。 莫蒿礼望着陈安道:“可有大碍?” 陈安毕恭毕敬地道:“回大人,下官并无大碍,还能坚持得住。” 莫蒿礼眼中飘起风雪,幽幽道:“你不该由着陛下去南薰殿。” 陈安满心愧疚地道:“大人,虽然皇后娘娘素来不喜欢下官这个侄儿,可娘娘毕竟是下官的亲姑母。当时听到刘都知说娘娘有自毁之心,下官心中六神无主,一时间失了分寸,兼之南薰殿那里只有娘娘和几位宫女,下官便觉得……下官办事不力,以致陛下陷入险境,死罪!” “罢了。” 莫蒿礼摆摆手,缓缓道:“能够绕过禁军和銮仪卫将炸药送入宫中,此事绝非王平章一人能办到,那些人如果联起手来,便是陛下也会感到头痛。如果将全部责任推到你这个年轻人头上,老夫未免不知廉耻。” 陈安愈发羞愧,不敢抬头。 莫蒿礼轻声道:“事已至此,悔恨无益。凡事都有好坏两面,虽然这次疏忽造成的损失过于严重,但是我们必须尽力弥补。至少,要借着这次的机会将内部的沙子全部挖出来,将来要留给太子一个干干净净的銮仪卫,同时尽量削弱太史台阁的权柄和势力。” “是,下官知道怎么做。”陈安几乎是咬牙回应。 莫蒿礼颔首道:“那便去做吧,不要有太多的顾忌。陛下这边老夫会不离左右,你不必担心。” 陈安领命退下,莫蒿礼又看向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稍稍缓神之后问道:“你如何看待南薰殿的爆炸?” 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道:“老爷,此事至少有三方联手,即王平章、陈皇后和沈默云。先前王九玄担任禁军统领之时,您便提醒过李訾,要注意王家祖孙的暗手,而不是一味盯着王九玄明面上的心腹。很显然李訾没有将您的话听进去,否则禁军不会还藏着叛军的内应。另一边,如果没有沈默云的配合,銮仪卫内部这次不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莫蒿礼双眼微眯,沉重地说道:“陛下始终没有提起沈默云的名字,这不符合他一贯以来的性情,说明天子有心疾。唉,现在再追究那些往事没有意义,老夫也曾劝过陛下很多次,否则何至于此。” 中年男人冷静地问道:“老爷,沈默云自从叛军起事后便待在府中,要不要先将其控制起来?” 莫蒿礼道:“盯着便是,陛下另有打算。你去安排人手保护几位皇子,防止王平章和刘质狗急跳墙。” “是。”中年男人躬身一礼,然后大步离开。 莫蒿礼只觉一阵疲惫袭来,不禁靠向椅背,一声长叹。 1067【人间正道是沧桑】(四) 内殿。 开平帝躺在龙床之上,神色十分虚弱,但是却不像之前那般呼吸困难。 他虽然不是顶尖的武道高手,年轻时终究下过苦功,对于自己身体的了解不弱于那些太医。那些被炸药激发的碎石伤到他的心脉等要害,这样的伤势已经不是太医们能够治疗的范畴,所以他才让辜鸿邈行金针秘法,以饮鸩止渴的方式延续生命。 殿内十分安静,仅有吴贵妃一人在旁侍奉。 她面上泪痕清晰,却不敢再哭泣出声,因为辜鸿邈再三叮嘱,如今陛下受不得任何刺激,否则牵动撕扯伤口会导致状况急速恶化。 走到龙床边小心翼翼地帮开平帝掖着被褥,她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温和从容一些。 开平帝微微转头,用眼神示意道:“坐。” 吴贵妃便贴着床边坐下来,柔声说道:“陛下,太医说了,静养一段日子便能痊愈。” 开平帝略显艰难地笑了笑,并未拆穿她善意的谎言,只是平静地说道:“爆炸发生的时候,朕忽然想到一件往事。” 吴贵妃深知天子的坚韧之心,这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事能够动摇,而且他让自己留下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交代,便轻声说道:“不知陛下想起了何事?” 开平帝悠悠道:“那还是开平四年,裴越刚去灵州的时候,被陈家后人设伏于旗山冲,险些命丧于此。太史台阁的密报中曾经提到,裴越率领藏锋卫进入山谷,然后两侧岩石被炸药炸塌,后军数十人尽皆被埋。” 吴贵妃何其聪慧,瞬间便想到一个令人惊惧的可能性,眼神不由得略显慌乱。 开平帝见状便安抚道:“别担心,朕让你留下,是因为有些话只能告诉你,暂时还不能告诉刘贤。” 吴贵妃脑海中浮现遗言二字,眼泪便无法自制地流下来。 开平帝很想抬手替她擦拭,却发现自己无法抬起手臂,眸光里终究显露几分怒色。 吴贵妃连忙俯下身,握着开平帝的手掌拂过自己的面庞。 开平帝神色复杂,轻声道:“这个局是朕与莫蒿礼在几年前定下的。当年朕之所以能登上皇位,是因为王平章派人毒害了二皇兄,朕为了稳定朝局不得不借助他的势力,因此让他不断在军中安插人手。时至今日,朕亦不知究竟有多少实权武将会站在他那边。” 他顿了一顿,叹道:“譬如宣化大营的郭林喜,定西大营的刘定远,尧山大营的蓝宇,甚至连罗焕章这样的忠耿之人也会成为叛军。” 吴贵妃静静地听着,然后难掩怒意地说道:“陛下,沈默云为何会反?” 开平帝眼神黯然,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其实这倒也不难猜测,没有沈默云的相助,王平章仅凭禁军中的内应还做不成这件事。他之所以会背叛朕,想来是放不下当年他的儿子意外遇害之事。” 吴贵妃微微一怔,脑海中出现一个非常模糊的年轻人身影,然后不敢置信地说道:“难道那件事不是意外?” 开平帝望着前方,略显艰难地说道:“朕起初并不知情,是沈文德遇害之后,王平章方才私下禀奏。他对朕说,沈默云是裴贞的左膀右臂,既然投效于朕,就必须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孤臣。沈文德那孩子从小便展露出非同寻常的才能,除了无法修炼武道之外,其他方面皆称得上极其优秀。当时,沈默云有意让他入太史台阁,于是王平章便动了杀心。” 吴贵妃不解地道:“陛下只是没有替沈默云报杀子之仇,可是他真正的仇人不应该是王平章吗?” 开平帝道:“朕也是刚刚才想清楚,王平章将罪名推到朕头上,以此来谋求沈默云的帮助。但沈默云显然察觉到不妥,故而左右逢源一箭双雕。他不仅对朕隐瞒了许多关键的情报,也用同样的手段对付王平章。” 吴贵妃难过地攥紧双手,她并不认为身边的天子毫无错处,可是要知道大梁十多年来日益强盛,靠的不就是开平帝勤政爱民,提拔起诸多名臣良将,而且不会因为自身的好恶动辄掀起朝争。当年他提拔沈默云本就是为了安抚开国公侯,而以沈默云和裴贞的关系,王平章的做法才是正常。 只能说每个人都站在不同的位置和立场上,此间对错委实难以明辨。 开平帝继续说道:“銮仪卫分为明暗两部,明面上那一半人手由陈安统领,经过这一次的刺驾,相信他能挖出台阁和军方掺进来的沙子,将来掌控京都为刘贤保驾护航。暗地里那一半人手,朕在登基之初便交给莫蒿礼,即便朝中所有人都会反叛朕,可是莫蒿礼不会。” 吴贵妃忽而有些紧张。 开平帝温和地望着她,淡然道:“待朕驾崩之后,莫蒿礼会为刘贤坐镇朝堂一段时日,同时会将銮仪卫逐步交到你手中。朕从来没有动过这些人,即便近日风浪险急,因为这是朕留给你和刘贤的最后一张底牌。” 吴贵妃哀恸地道:“陛下……” 开平帝摇摇头道:“不要悲伤,眼下还不到时候。你记住,朕一直没有亮明这张牌,因为它是由朕十七年来费心培养的死士组成,于权谋本身并无用处。将来若是有权臣威胁到你们母子,刘贤又无法用帝王心术制衡,便可以出动这些死士杀之。” 吴贵妃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在去年那场关于宫中赐婚裴越的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刘贤入宫为裴越说情,开平帝曾经问他将来裴越势大难制又如何,刘贤的回答令她意想不到。 “儿臣会集合所有力量直接杀死他。” 难怪当时开平帝会显得十分欣慰。 吴贵妃问道:“陛下,莫老大人的身体状况恐难持久,剩下六位辅政大臣该如何对待?” 开平帝凝眸沉思,缓缓道:“莫蒿礼离去之后,由洛庭接任首席辅政大臣,韩公端任东府右执政。升谷梁为西府左军机,萧瑾接任右军机,三年之内再让谷梁辞官。李訾依旧掌管禁军,至于裴越……有些话朕会亲自告诉他。” 吴贵妃垂首应下,见他面上流露明显的倦色,便关切地说道:“陛下,且先歇一歇。” 开平帝眨了眨眼。 吴贵妃便起身退出寝殿,召宫人内监进来侍奉。 然而开平帝却无法入眠。 他脑海中浮现一些人和事,譬如旗山冲中险些炸死裴越的火药,又如告知自己陈皇后将要自尽的内监都知刘保。 以及陈皇后身旁那个与陈轻尘容颜十分相似的年轻女子。 想来便是那个陈希之。 “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开平帝无声自语,仿佛裴越此刻就在他面前。 1068【人间正道是沧桑】(五) 中山侯府,后宅正堂。 皇宫方向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之时,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叶七便遽然起身,如星辰一般明亮的双眸中泛起惊疑不定的光芒。 谷蓁见状便紧张地问道:“叶姐姐,怎么了?” 叶七知道裴越藏着的秘密,也曾去过绿柳庄内部看守森严的密室,听他说起过那些黑灰色粉末的恐怖力量。无论新年夜侯府燃放半个时辰的烟火,还是大婚之日裴越为她准备的礼炮轰鸣,在世人看来无非是少年显贵的春风得意,可叶七却明白这意味着裴越暗中发展的技术越来越成熟。 裴越所言火药之强,便是她这般天赋异禀的武道高手都必须谨慎应对。 纵然相隔较远,爆炸声依旧能听得清楚,叶七下意识以为这是裴越的安排。 不过她很快否定这个推断,原因倒也很简单,如果裴越真的打算这么做,不可能对她和身边这些姑娘们隐瞒,至少也会提前让家中做好万全的准备。 转头望着谷蓁微皱的眉眼,叶七平静心绪,摇头道:“宫里出了大事,不过大家放心便是,这肯定与夫君无关。再者,方才谷侯爷派来的人你们也见了,夫君他如今在城外收拾那些叛军,宫里的变故波及不到他身上。” 桃花那张小脸因为担心而皱成一团,低声道:“叶姐姐,少爷不会受伤吧?” 叶七此刻已经恢复正常,微笑道:“你家少爷怎么可能受伤?如今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桃花用手抚着胸口,心中那颗悬着的大石头稍稍落下几分。 林疏月先是看了谷蓁一眼,然后对叶七说道:“姐姐,谷侯爷的亲兵说,叛军已经攻入西城,现在朝着皇宫而去,少爷肯定也要入城领兵作战。叛军人多势众,少爷麾下的大半主力都在北疆,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谷蓁起身望着叶七,果决地说道:“林妹妹说的极是,请叶姐姐带着府内所有亲卫去帮助相公。叛军的目标是皇宫,暂时应该不会袭扰我们这儿。倘若皇宫守不住,将来也无法靠着数百护卫保护大家。姐姐请放心,如果真有危险,我会带着二位妹妹及时躲进地道里。” 叶七想起裴越在回信中的叮嘱,不禁有些为难。 从他的推断和分析来看,开平帝已经做好王平章谋反的应对和反制措施。在裴越返京之后,西军长弓大营的信使出现印证了他的预想。故此,王平章的失败可谓是板上钉钉,除非他有能力将禁军和京都守备师全部变成自己的人。 这显然是无稽之谈,所以裴越再三嘱咐叶七,要留在府中统领明暗两支护卫,保护好所有人的安全,防止王平章在注定失败之后做出狗急跳墙的举动。 然而看着身边三位女子极其相似的坚定神情,叶七略显无奈地道:“好,我带人去找夫君,不过府里总得留下一些人手,万一局势太过混乱,总得防备有人袭扰。” 归根结底,她何尝不担心那个总是涉足险境的家伙…… 众女自无不可,谷蓁一边挽着一个,目送叶七大步离去,长枪已然在手。 临出府时,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出现在叶七面前。 叶七望着他握在手中的长剑,平静地道:“钱公子有事?” “见过叶夫人。”钱冰上前见礼,然后问道:“敢问叶夫人可是要出府相助裴侯爷?” 叶七颔首道:“没错。” 钱冰诚挚地道:“如果叶夫人信得过,还请您坐镇府中,小人愿以性命保护侯爷的周全。” 叶七自然不会贪生怕死,她与裴越经历过那么多风雨,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这座侯府是裴越和她的家,也是王平章等人的眼中钉,他们只需要派来一队叛军攻占侯府,裴越便会投鼠忌器,对于局势将会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 她甚至不能确定,如果自己带着防卫力量离开之后,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会不会立刻集合人手杀进府中,抓住任何一个人都能威胁裴越。 这才是她先前迟疑的根源。 钱冰快速说道:“叶夫人,如今禁军和叛军正在交战,侯爷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并不会轻易陷入敌人的陷阱,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王平章豢养的死士偷袭。小人不才,此生只擅长一件事,还请叶夫人允准。” 叶七点点头道:“你需要多少人手?” 钱冰干脆利落地答道:“小人更习惯独自一人。” 叶七当然知道太史台阁第一刺客出手的分量,刺客不仅仅擅长刺杀,而且必须精于保护之道。在接下来混乱的局势中,有钱冰暗中保护,裴越理应不会遭遇危险。 她看着对方极其普通的面容,放缓语气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钱冰躬身一礼,并未起身,沉声道:“小人想用这条命换沈大人一命,等叛军平定之后,恳请裴侯爷救救沈大人!” 宫中的爆炸和变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再加上当初钱冰投奔裴越的原因,他显然已经明白那位中年男人的计划和将来的命运。 叶七轻叹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兹事体大……请恕我不能替裴越做主。” 钱冰慨然道:“多谢叶夫人体谅,小人不敢奢求一个保证,只盼叶夫人能将方才的对话转告裴侯爷。” 叶七正色道:“我会一字不差地转告。” 钱冰再行一礼,然后转身大步而去。 一人一剑,背影壮烈,浑不似往日那般谨小慎微。 …… 皇宫外围,叛军攻势如潮。 京都守备师在两个多时辰的守城战中损失很大,而且必须留下一部分兵力守卫各处城门,因为城外还有南营大军虎视眈眈。除此之外,他们留守外城也是为勤王之师留下一个进入京都的关口,故而萧瑾能带来的将士仅有三千多人。 禁军员额为一万人,因为王九玄先前担任一军统领然后安插心腹的缘故,清理那些人之后兵力有所亏损。 满打满算,守卫皇宫的将士约在一万二千人左右,看似兵力不弱,但是皇宫不像京都外城那般易守难攻,对于那些剽悍的叛军而言,宫墙并非无法逾越的天堑。 经过短暂的商议之后,谷梁、萧瑾和李訾达成一致,命守军向内收缩,放弃九座宫门之外的阵地,集中所有力量死守宫城。 叛军顺势前逼。 虽说在罗焕章被裴越挟持之后,南营收兵停止攻击,但是他无法约束所有南营军士,至少先前被调走的岐山卫和龙骧卫显然更加服从王平章的号令。 四万余叛军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包围皇宫,主攻方向则是正南面的承天门。 只有拿下皇宫,控制住后宫和所有重臣,后续才能顺利推行下去。 最后的厮杀即将来临,所有军卒屏气凝神,此刻无一人面露忐忑犹疑之色。 1069【人间正道是沧桑】(六) 然而叛军并未立刻发起总攻,犹如一场漫长的奔跑中忽然一个停顿。薛 承天门楼上,一众大将齐聚太子刘贤身旁,望着叛军前阵让出一道缝隙,旋即便见一个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数位气度沉稳的大人物,在大量刀盾骑士的保护下,来到承天门前方宽阔的广场,在箭矢难以企及之处停下。 刘贤看着那个如众星捧月一般的年轻人,眼中遽然涌现愤怒的火焰。 自五月十九日起,京都便陷入混乱之中,太庙内的刺驾彻底点燃那些逆臣贼子的野心。 如果不是那个年轻人的存在,王平章何以能够竖起大旗,将那些人笼络在身边,制造这场对大梁伤害极深的叛乱。 「刘质!」刘贤盯着对方的身影,咬牙迸出两个字。 风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然而六皇子刘质却似乎很喜欢这种味道。 他微微偏着头,仿佛听不真切城楼上的声音,片刻之后才朗声说道:「大皇兄,万万想不到你才是谋害父皇的真凶,二皇兄竟成了你的替罪羊。」薛 这番话一出口,叛军立刻鼓噪声援,但令城楼上众人诧异的是,刘质看似平静却中气十足,竟然是一个真正的武道高手。 世人皆知,开平帝自身的武道天赋很普通,他的皇子们也没有出现惊才绝艳者,仅有太子刘贤能够勉强摸到一流高手的门槛,仍旧无法和叶七这样真正的天才相提并论。然而刘质开口之后,谷梁与萧瑾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此人深藏不露,以前竟然从未表现过。 刘贤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听着下方刘质的颠倒黑白,他怒意勃然地厉声道:「孤是父皇钦定的太子,此事早已昭告天下,你以为依靠几句污蔑之语,就能瞒过世人不成?!」 刘质不慌不忙地道:「方才宫中传来爆炸声,显然是你先前的阴谋被父皇察觉,然后迫不及待地弑君弑父。若不然的话,敢问太子殿下,父皇现在何处?为何不肯现身?」 数万大军静静听着,刘贤沉痛地道:「刘质,你可知道那是你的父皇和母后,真相究竟为何难道你不知道?你……你简直不当人子!」 有些话他终究不能当众说出来,陈皇后以火药刺驾之事,宫中必然要消弭干净,史书上更是不能留下半个字眼,否则天家皇族的名声将会彻底败坏。 刘贤虽然远远达不到开平帝的层次,但他至少懂得这些简单的道理。薛 他恨的是刘质利用这一点公然蛊惑人心,赌他不会将宫中爆炸之事的真相说出来。 可陈皇后是这世上最疼他刘质的人! 刘贤死死盯着下方的刘质,按在墙上的双手指尖已经摩擦出血痕。 刘质显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这一刻心中猛地颤了一下,视线里出现陈皇后温婉的面容。 「殿下。」身旁王平章低声提醒道。 刘质轻咬一下舌尖,旋即厉声说道:「刘贤弑君篡位,萧瑾、李訾、谷梁等人与其狼狈为女干。本王正告禁军将士,立刻拨乱反正,随本王平定逆贼,如此便可既往不咎。否则,待本王攻破皇宫拿下这群逆贼之后,尔等一律以谋逆大罪株连九族!」 他的声音顺利送进承天门内守军将士的耳中,同时又有一众嗓门洪亮的亲信在宫城外面各处宣扬。薛 叛军跃跃欲试,刘质转身欲退回阵中,忽然城楼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嗓音,比他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向四周。 「王平章!」 刘质勒住缰绳,颇为礼敬地看向身旁的老人。 王平章微微颔首,然后对着城楼那边说道:「何事?」 谷梁站在刘贤身边,手中提着一个染血的包袱,不疾不徐地说道:「裴越星夜赶 路返回京都,有件礼物托我转交给你。」 刘质心里涌起一股不详的感觉。 身后的长兴侯曲江和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徐寿等人亦是面色凝重。薛 王平章双手放在缰绳之上,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究竟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平稳地控制住自己的双手。就在约莫一炷香之前,西营骁骑卫指挥使谈晟派人送来快马急报,他奉令率领骁骑卫和龙骧卫骑兵正在极速回城途中,将北营步卒远远甩在身后。 他派来的人还带来一条消息,那便是王九玄已经提前率领三千精骑返回。 然而谈晟不知道的是,王平章压根没有见到王九玄的身影,他和骁骑卫三千骑兵仿佛消失了一般。 刘质亦知道此事,故而在谷梁说完之后猛地意识到最坏的结局,当即对王平章说道:「魏国公,攻城!」 王平章却一反常态地摇摇头,依旧望着远处城楼上的那些人。 无数人的注视下,谷梁轻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挥臂一甩。 带血的包袱从城楼上抛下,落在十余丈外的青石地面上,包袱随即散开,从里面骨碌碌滚出一物,在地上带出一条稀疏的血线。薛 宫前广场上一片死寂。 刘质等人目瞪口呆,心中泛起冰冷的寒意。 那是一颗人头。 面孔正对着王平章的方向。 那是魏国长孙王九玄的人头。 谷梁又道:「王平章,裴越让我转告你,他已经送你的长孙上路,很快就会来取你的首级。」 刘质勃然大怒,厉色道:「找死!」薛 西营军卒无不怒火喷涌,仿佛感同身受一般要为那位老人复仇,将皇宫内的人杀个干干净净。 王平章定定地望着前方,直到身后飞出数骑冒着冷箭的危险将王九玄的人头抢回来,他才微微闭上双眼。 那是他最器重的长孙,也是整个王家的希望,如今却撒手人寰,再也不能喊他一声祖父。 王平章只觉得肺腑之间一阵绞痛,然而再度睁开眼时,他的目光已然无比幽深且冷峻,不见丝毫波动。 但见他抬起右手,漠然道:「攻城。」 曲江随即下令,大鼓震动延绵,数万叛军朝着皇宫奔涌而去。 城楼之上,萧瑾镇定地望着叛军似潮水一般的攻势,不慌不忙地看向身后的裴城,后者心领神会地走到一旁,从怀中取出一枚特制的烟火令,朝着京都西面射向高空。薛 然而还没等禁军意识到这是召唤援军的号令,在叛军大阵中央,同样有一支烟火令飞升天际。 王平章自然而然地处于核心位置,此刻就连刘质都非常懂得分寸让到一旁。 老者凝望着远方的城楼,幽幽道:「陛下,您当然可以暗中布置后手打老臣一个措手不及,老臣虽然不像您这般深谋远虑,但也可以提前做些应对。」 他顿了一顿,一字字道:「今日,老臣一定入宫见您。」 京都内外,杀伐声起,洪流遍野! 1070【人间正道是沧桑】(七) 骄阳似火,杀声如潮。呏 禁军之强不仅在于军械和待遇方面的优势,其士卒是从武勋将门府邸中甄选出来的虎贲,再加上王氏祖孙安插的内应让禁军蒙羞,剩下忠心于天子和朝廷的将士无不想要奋勇杀敌为己正名。 当叛军攀上宫墙之后,便迎来禁军将士的当头痛击。 尤其是承天门两侧,王平章以最精锐的虎豹营为先锋,双方在城墙上展开殊死搏斗。 此刻两边都清楚,皇宫四周并不高大的宫墙是守军的唯一屏障。如果让叛军占据宫墙并打开宫门,兵力占据优势的叛军将瞬间湮没整座皇宫,届时局面将会彻底恶化。反之,倘若禁军能够挫败叛军的攻势,军心士气此消彼长,每拖一个时辰就会让叛军的决心下降几分。 生死攸关之际,禁军主帅李訾转身向谷梁和萧瑾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凛然道:「请二位留在此处指挥大局,某要与禁军儿郎生死与共!」 谷梁沉声道:「河间侯,万万珍重。」 李訾重重点头道:「圣恩如山,某若战死沙场,方能报答陛下恩德之万一。」呏 继而转身大步离去。 「河间侯稍等。」萧瑾神色肃穆,对身边的裴城说道:「你带着本侯所有亲兵前去,与河间侯并肩厮杀。」 裴城毫不迟疑地说道:「末将领命!」 从城楼到东面战场仅仅二百余步,裴城手提长枪走得极快极稳,前方是身披轻甲的河间侯李訾,后面则是跟随萧瑾十余年的精锐亲卫。 身量不高更显矮壮的裴城在人群中似乎很不起眼,但是当战场便在前方,他开始向宫墙处奔跑的时候,一股铁血染身的壮烈气势逐渐显现。 十七年纨绔浪荡子,等裴戎被迫辞爵之时,他仿佛才从浑浑噩噩中惊醒,然后一头扎进艰苦的边军岁月。裴越在都中平步青云的时候,他在高阳平原上和西吴游骑捉迷藏。裴越在西境光芒四射的时候,他依旧默默无闻却又甘之如饴地执行军务。 曾经的嫡庶之分,如今的云泥之别。呏 裴戎承受不住这样的落差,更生不出对抗裴越的勇气,只能借着无官无职的理由整日里烂醉如泥。裴云倒是心机深沉,可其人性情薄凉冷厉,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徒然引得世人嘲笑讥讽。偌大一个定国府,两代功勋卓著的定国公,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局面,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但裴城没有怨过任何人,包括裴越在内。 曾经的鲁莽少年早已变得成熟稳重,一如他此刻沉着的眉眼。 唯一不变的是胸中那股熊熊燃烧的赤诚之火。 前方战局渐趋危险,那里是叛军的主攻方向,王平章派出虎豹营和西营骁勇卫一部强攻,不断有人跃过宫墙杀入,然后与墙内的禁军混战在一起。 源源不断的叛军似蚁群一般攀附而上,犹如汹涌澎湃的洪水接连冲击着河堤。 裴城扫了一眼,便朝着侧前方一个缺口大步冲去。呏 尚有丈余之远,但见他右脚猛然蹬地,身体如猎豹一般蹿出,手中长枪挟隐隐风雷之声刺出,荡开前方阻挡的双刀,径直刺入一名叛军的胸膛。 其势仍未止歇,裴城左手握住枪杆,须发皆张勃然厉喝,将那名叛军推着往前六步,一直推到宫墙边缘,在突进的过程中右手反抽腰刀,挥向左右错身而过的叛军。 「死!」 仿若虎入羊群,裴城一枪一刀长短配合,几息之间便已斩杀六名叛军,将对方刚刚建立起的前沿阵地直接摧毁。 周遭的禁军将士见他如此神勇,不约而同地发出欢呼声,原本摇摇欲坠的阵地再度稳定下来。 另一侧二十余丈外,随着禁 军主帅河间侯李訾率领亲卫到来,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的将士们无不信心大增,用生命和热血一点点扳回战局的劣势,依旧顽强地坚守着宫墙,让曾经不可一世的虎豹营寸步难进。 忽而之间,宫墙外响起一阵极其喧杂的声音,李訾立刻察觉到危险,厉声道:「让开!」呏 话音未落,宫墙某处猛然被撞出一个大洞,灰尘弥漫四周。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很多地方,防线立刻告急! 王平章之所以会让叛军的攻势出现一个停顿,当然不是想要听太子刘贤的废话,而是等待攻城锥的到来。虽说攻城锥对于京都高耸坚固的城墙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是用来对付宫墙却已足够。 当宫墙四面漏风之时,无数叛军汹涌而入,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昂藏大汉,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再加上极其魁梧的身躯和狰狞的面容,恰似一头出柙的猛虎,率领一众剽悍勇士径直朝李訾杀来! 此人名叫庞彬,现为京军西营骁勇卫指挥使,乃是长兴侯曲江麾下首屈一指的悍将。 当年裴越在进入横断山之前参加的陈观镇军议上,庞彬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仅由于他是极其罕见的敢不给谷梁面子的高级武将,也因为他对王平章近乎于盲目的崇拜和敬服。 庞彬挥舞着丈二长矛,大步流星奔来,厉声道:「李訾,纳命来!」呏 在他身后的虎豹营和骁勇卫前军同时发出怒吼,朝着宫墙后方的禁军将士举起了手中的刀枪。 当此时,李訾毫无畏惧地望着对方,将士们亦是如此,因为他们身后便是大梁的承天殿。 「杀!」 李訾挺枪纵身而上。 枪矛相击,李訾后退半步,周遭亲卫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因为此刻所有人都要面对身前的敌人,再者他们并不担心己方主帅的武艺。他之所以能够得到开平帝的信任一直统领禁军,当然不仅仅是依靠忠心,自身的能力才是坐稳这个紧要位置的关键。 然而他们显然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在大半个时辰之前的南薰殿,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爆炸,连开平帝都不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一直用身体护着他的李訾? 庞彬看出对方的异常,攻势愈发凶狠。呏 李訾深吸一口气,眼中已然浮现一抹决死的厉色。 1071【人间正道是沧桑】(八) 庞彬状若疯虎,几无章法可言,进攻的手段便是不断挥舞着势大力沉的长矛,接连不断快如闪电一般砸向李訾的面门。镓 然而李訾又岂是易于之辈,纵然受伤不轻,可他依旧能沉着应对,在庞彬露出破绽之时,手中长枪自下而上,无视对方再度砸下来的长矛,以一个极其精妙的角度刺向对方的心窝。 「嗖!」 战场之上,类似的声音延绵不绝,双方的弓手都没有放弃对敌人的狙杀。 在长枪距离庞彬身体仅仅半尺之时,一支冷箭从远处射来,正中李訾的肩窝。 右手猛地一颤,随即失去大部分力道,李訾咬牙奋起,于胸腔中迸发出一声决然的怒吼。 然而庞彬狞笑两声,长矛顺势转回,腰腹扭动发力,长矛以恐怖的速度横扫李訾的腰间。 血流漂杵的战场上,只见禁军主帅李訾被一矛扫起,飞出丈余后坠落青石地面。镓 庞彬自然不会有妇人之仁,他大踏步上前,在前进的过程中杀死三名赶来救援的禁军将士,然后单手高握长矛,朝着李訾的胸口狠狠刺下! 便在此时,侧后方一股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旋即只听得一些叛军大声高呼。 庞彬遽然回首,便见一枪袭来,直冲面门! 在宫墙多处被撞开的时候,裴城便已经朝这一侧赶来。 当庞彬无比凶残地向李訾施压时,他便不断加快脚步强行突进。 此处战场叛军已经占据人数上的优势,故而他带领亲卫赶来救援的过程并不顺利。虽然虎豹营和骁勇卫没有干涉庞彬与李訾的厮杀,但一直注意保护他的两侧,射中李訾那一箭便是虎豹营高手所为。 这短短的二十余丈,裴城走完之后已经满身是血,此刻他甚至不知道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镓 等李訾中箭又倒下之后,裴城身边已经没有同伴,好在距离仅有两丈多远。 于是包括庞彬和李訾在内,周遭数百人同时看见那凌厉无匹的一枪。 因为裴越太过耀眼的缘故,当年名声显赫的定国子弟已经逐渐不为人提起,即便裴城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是京军指挥使,似乎仍然不值一提。可他终究是定国府的承爵人,是定国公裴贞的嫡长孙,身体里流着裴家先祖的血。 这一枪瞬间让在场军卒想到近百年前,起事未久的高祖皇帝与北境枭雄叶成大战于龙蟠口,时任中军大将的裴元在战事最危急之时,在十余万人混战的局面下,领军突破对方的中军阵地,将叶成一枪刺死。 彼时彼刻,此时此刻。 看似不起眼的裴城赫然展现出几分先祖神采。 庞彬虽然悍不畏死,却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已经丧失战斗力的李訾搭上自己的命,于是间不容发之时猛然撤后一步,避开裴城的突袭,同时长矛中段交至左手,右手遽然发力从身侧向后捅去。镓 这便是回马枪。 他不指望这一招能杀死裴城,只要能够逼退对方,自然便可以改变眼下的被动状态。 裴城看了一眼四面的战局。 他当然知道庞彬及其统率的骁勇卫对于王平章而言有多重要,尤其是在宫内这种复杂的地形里展开白刃战,比龙山卫的重甲步卒更加犀利。 抉择只在一瞬间。 长枪在他手中抖出数朵绚烂的枪花,完全挡住庞彬的视线。他决然地任由对方的矛尖刺中自己的小腹,同时双手发力一收一送,枪头于刹那之间捅进庞彬的咽喉。 一死,一伤。镓 庞彬双手捂着脖子,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涌出,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裴城,想不通这世上竟然有人比他更加悍不畏死。 裴城将李訾扶起,然后挺枪击退涌上来的叛军。 身体不断流着血,但他始终昂然屹立,鏖战不倒,坚守此地。 ……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皇宫周遭各处,面对进入最后癫狂状态的叛军,在所有将帅和士卒的拼死抵挡下,宫内防线虽然岌岌可危,但始终没有被对方彻底冲垮。 在承天门城楼上发出那道烟火令后,京都西面十二三里处,长弓军正在快速进军。 所有将士都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和使命,苏武等将帅在看到烟火令之后,更清楚都中局势已经非常凶险,无论面上能否保持平静,心里都变得焦躁不安。镓 南安侯苏武几乎是强行压制住心中的冲动,没有下令士卒再度加快速度。 长弓大营战力强悍,这是西军公认的事实,但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他们现在已经将急行军的速度提到最高,如果不管不顾继续加速,那么将士们在抵临战场之后,根本没有足够的体力投入到厮杀之中。 苏武身为沙场老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救援皇宫。 当他们终于能够望见京都雄伟的轮廓时,前方忽然出现大量精锐骑兵的身影。 西营骁骑卫,领军之将便是指挥使谈晟。 他原本负责阻截北营大军,在接到王平章的命令之后,他将龙骧卫骑兵留下袭扰北营,尽量延缓对方支援京都的速度,然后自己带着骁骑卫主力快速折返。 骑兵高机动性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疑。镓 当看见城内接连发出的两枚烟火令,谈晟当机立断领军西行,刚好拦住长途跋涉而来的长弓军。 虽然在兵力上处于劣势,可谈晟很快便判断出战场局势,自己与骁骑卫必须承担起最艰巨的任务,哪怕是因此葬送这支骑兵,也必须要将长弓军拦在城外。 因为现在除了城内的守军、距离还远的北营大军以及面前的西军精锐,开平帝再也拿不出足以影响战局胜负的军队。 拿下皇宫控制朝廷,王平章和六皇子便至少可以占据一半优势。 对于谋反这种株连九族的大逆而言,五成胜算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局面。 谈晟呼出一口浊气,高高举起右臂,身后的骁骑卫尽皆面露悲壮之色。 远处,苏武在看见那支骑兵出现的刹那,便转头看向身边的谷芒。镓 「请侯爷下令!」谷芒神情坚毅。 苏武一字字道:「你带领本部骑兵,不惜一切代价为大军开辟道路,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要将叛军骑兵隔绝开来,绝对不允许他们挡住大军前行!」 谷芒寒声道:「末将领命!」 苏武看着远方的京都城墙,距离应该只有十里左右,看似只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此刻却极有可能变成一道遥不可及的天堑。 一道改变大梁朝廷和无数人命运的天堑。 再看向远处阵容严整蓄势待发的叛军骑兵,苏武竭尽全力地发出决战的号令。 「击鼓进兵,平定叛逆!」镓 1072【人间正道是沧桑】(九) 皇宫南面,宫墙已经不再成为阻挡叛军前行的障碍。聥 远处的城楼上空无一人,谷梁和萧瑾等人已经去不同的地方组织防线。 看似局面已经不断朝着己方倾斜,然而王平章脸上并无喜色,反而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六皇子刘质见状不解地问道:「魏国公,难道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王平章反问道:「殿下觉得胜券在握?」 刘质沉吟道:「本王知道魏国公在担心什么,但是沧海洪流岂会因一人而变道?如今我军已经突入皇宫,禁军只能步步后退。北营两万兵力皆为步卒,又有龙骧卫骑兵一路袭扰,他们只能走走停停,等赶来京都已经万事皆休。」 王平章默然不语。 刘质继续说道:「父皇虽然早有准备,暗中调来西军精锐救驾,可是他们没那么容易进入京都,魏国公不是让骁骑卫主力骑兵前去阻拦?就算他们能够击溃骁骑卫,也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而且未必能够进入京都。眼下时间便是一切,只要我们能够攻占皇宫,那么便可将朝廷握在手中,区区北营和西军怎敢逆势而行?」聥 王平章幽幽道:「殿下,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是老夫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刘质便问道:「什么问题?」 王平章抬首望向承天门高耸的门楼,缓缓道:「陛下调来西军不算稀奇,而且这不应该是他的底牌,因为陛下并不清楚我们会何时发动,西军的到来很难把握好时间。他们来得早了,提前暴露行踪的话,我们自然会警惕戒备,乃至于保持原样,殿下继续做老实皇子,臣则安心告老归乡,陛下总不能无缘无故擅杀一位功勋老臣。」 刘质皱眉道:「魏国公是想说,父皇的底牌不是悄然赶来的西军?」 王平章轻声道:「以臣对陛下的了解,他不会将最关键的谋划落在无法确定的环节上。西军援兵确实出人意料,可如老臣先前所言,这不是陛下胸有成竹的底气。殿下,难道你没有看出来,禁军看似拼死奋战,实际上在谷梁和萧瑾的指挥下,是有意放弃宫墙的屏障然后不断向内收缩防线?」 刘质虽然城府极深,但在军事上的造诣显然给王平章提鞋都不配。 他只看到己方大军高歌猛进,禁军和京都守备师节节败退,此刻甚至已经退到承天殿外,依靠居高临下的优势继续阻挡。聥 东、西两面同样进展迅速,不断逼近后宫区域,禁军只能凭借宫中复杂的地形展开巷战。 往常守卫森严的承天门可以任意出入,刘质才发出先前那些快意之语。 但王平章显然早就察觉出战局的微妙之处,禁军不是败退,更像是诱敌深入,所谋者自然是让叛军彻底陷入泥潭,等到反击来临时想撤都撤不掉。 换而言之,开平帝即便危在旦夕,依然在用自身作为诱饵,让叛军主力如扑火的飞蛾一般涌向宫中。 长兴侯曲江以及绝大多数武将都赶赴阵前指挥,刘质扭头看向后方作为最后生力军的一万步卒,咬牙道:「魏国公,不可再犹豫了,事到如今唯有放手一搏!」 王平章沉声道:「老臣本以为陛下已经技穷,这座皇宫便是最后的阻隔,可是当禁军有意内缩之后,老臣才忽然醒悟,陛下其实是在保存禁军的实力,不忍他们损伤太多。如今看来,陛下确实比臣更胜一筹。」 这番话听得刘质眉头紧皱,因为他很清楚地感知到王平章不是在对自己说,而是与后宫深处的父皇对话。聥 之所以要这样做,显然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再见到开平帝的希望。 王平章转头望着刘质,神色复杂地说道:「不过殿下说的对,事已至此我们没有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刘质却不会考虑那么多,振奋地道:「事成之后,本王定会重谢魏国公今日之决断!」 王平章无声地笑了笑,笑容颇为萧瑟,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开平帝的底气从何而来。 长弓军的调动虽然极其隐秘,可他既然要谋反,岂会忽略各处边军的动静?早在半个月前,他便收到西军定西大营主帅刘定远的密报,长弓大营的兵力调动出现异常,一部分将士以轮转之名返回京都,另外一部分则以长途拉练的名义往西北而去。 相较于长弓军的异常,王平章更关注裴越的藏锋卫,在王大喜带领的人手发回密报,确认裴越最多只带着少数亲兵返回,藏锋卫大半主力仍在荒原深处,小半骑兵停留在化州归德府城,他才放下心来。 不谋全局者必败无疑,王平章反复推演过此战的所有细节,将大梁各部军队可能导致的变故都考虑其中,这才决定提前发动。聥 可是禁军没有背水死战,反而此刻依旧在保存有生力量,这说明开平帝仍旧有把握绝地翻盘。 难道靠的是裴越和那支仅有千骑的背嵬营? 而且裴越为何迟迟没有出现? 但是便如刘质所言,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任何的迟疑和犹豫只会加速失败。 王平章吐出一口浊气,扭头望向身后的一名武将,指着枕戈待旦的一万步卒说道:「出兵!」 「遵令!」 武将在马上抱拳行礼,眼中爆发出炽热的杀意。聥 最后的生力军将投入战场之时,东面忽有数骑飞奔而至,这是王平章先前洒出去的斥候。骑士在尚有六七丈时便飞下马,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到王平章身前,双膝跪地无尽惶恐地说道:「禀国公爷,东面有大军前来,人数……人数至少有数万!」 刘质眼前一黑,旋即怒斥道:「狗屁!京都哪来的数万大军!」 斥候哭丧着脸说道:「殿下,小人说的是真话!」 刘质还要再骂,王平章却抬手截断他的话头,望着斥候平静地说道:「何人领军?」 斥候连忙回道:「中山侯裴越!」 王平章微微皱着眉,策马向东面行出十余步,望着极其宽阔的御街尽头。 刘质等人跟随左右。聥 约莫一炷香过后,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进他们的耳中,没过多久便看见一队队男子整齐列队而行,他们披着老旧残破的轻甲,手中拿着各色不一的兵器,将宽阔的御街填得满满当当,一眼根本望不见尽头。 正如斥候所言,这是一支无法计算人数的大军,却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叛军眼前。 这支大军的将士们看起来饱经风霜,年纪大多在三十岁以上,有些人甚至露出中年人的沧桑之态,可是他们军容无比严整,比起叛军那些年轻力壮的士卒少了一些锋芒,多了几分沉稳与厚重。 如山之韧。 京都是一座居民近百万人的大城,常备守军为禁军和京都守备师,军卒在退出行伍后依旧会在城内生活。 开平帝勤政爱民十七年,让大梁的国力成为世间诸国之首,自然不会亏待这些为他守卫京都的老卒,不会忘记这些早已退出行伍在尘世中讨生活的老卒。 即便城破,即便叛军汹涌如潮,可是他仍旧有信心将这座城变成逆臣贼子的地狱。聥 王平章望着远处的大军,垂首微微摇头,轻叹道:「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对面响起裴越略显疲惫但是依旧坚定的声音。 「全军听令!」 「侯!」 应者如云。 裴越扬起手臂,猛然挥下。 「杀!」聥 1073【人间正道是沧桑】(十) 京都以西,鏖战如酣。驴 西营骁骑卫主力近万精骑,在广阔的平原上分散成三个冲锋阵型,挡在长弓大军的必经之路上。 谷芒亲领骑兵在前,苏武统率步卒在后,以根本不在意自身安危的决然气势强行冲击,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通道路,赶赴京都救援。 北郊,首阳山矿场西南约七八里处。 武定卫一半步卒和平南卫全军放弃车阵的庇护,任由龙骧卫的骑兵不断袭扰,在保持阵型的大致完整下,全速向南前进。 南城,京军南大营主阵地。 相较于别处的波澜壮阔和惊心动魄,这里呈现出极其沉闷和尴尬的局势。从高级武将到普通士卒,所有人都停留在阵地上,不约而同地望着中军大旗的方向。 主帅罗焕章在发出撤兵的帅令之后,便再也没有新的命令发出。驴 帅帐之中,罗焕章平静地坐在主位上,望向神色悲痛的罗克敌,缓缓道:「不必难过,裴越历来言而有信,他既然开口允诺会保住你和南营那些不知内情的普通士卒,定然就会做到。至于为父,活了五十三年,亲手杀过上千他国敌人,此生倒也不算虚度。」 罗克敌哀声道:「父亲……」 罗焕章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感慨道:「当年在国公爷麾下,为父打仗最不要命,对敌人剜心饮血乃平常事,因此落得浑身是伤。如今年华苍老渐难支撑,尤其是阴雨天的时候四肢百骸无不作痛,偏偏又死不了,真是令人烦恼。」 他抬眼望着旁边架子上的兵器,似笑非笑地说道:「像为父这样早就该死的人一直苟活着,国公爷那般顶天立地的豪杰却潦草残生,何其滑稽啊。王平章确实对你父亲有些恩情,可那些恩情还不足以抵得上谋反的大罪。为父之所以要这样做,其实只是想为国公爷讨个公道。」 罗克敌双眼泛红,凝视着罗焕章刚毅的侧脸,低声道:「父亲,儿子想带您离开此地。」 罗焕章摇摇头,意兴阑珊地说道:「你可知道,为了护住像你这样的人,裴越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更何况为父已经答应了他,岂能言而无信?为父不愿自尽,只是想让陛下能够下旨诛杀出口恶气,这样才能配合裴越行事。」 罗克敌一声叹息,很快便明白自己的想法很自私。驴 罗焕章缓缓道:「世人都说陛下是位好皇帝,其实这个评价倒也没错,只不过好皇帝是相对大梁百姓而言,至于像国公爷那般为国朝抛头颅洒热血的英才,又有几个能善终?再贤明的皇帝,也逃不过功高震主这四个字。」 他转头望着罗克敌,郑重地道:「往后用心追随裴越,依为父看来,这从古到今颠扑不破的君臣相疑,或许只有他才能找到两全其美的破解之法。」 罗克敌心中大悲,颤不能言,唯有双膝跪地行大礼。 罗焕章淡然地受了这一礼,然后摆摆手道:「去罢。」 罗克敌眼含热泪,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起身退出。 罗焕章独自卸甲,然后回到主位上坐下。 他一身朴素白衣,遮盖住满身伤疤,目光从容平和,静静地等待着那道索命圣旨的到来。驴 一缕明亮的光线透过掀开的门帘射进来,混杂着漂浮的灰尘,如这永远无法黑白分明的人间。 …… 京都,皇宫前方御街之上。 鼓声起,万军铿锵前行。 裴越以秦贤亲率的武定卫四千锐卒为先锋,萧瑾和谷梁亲自招募归来的京军老卒为主力,沿着宽阔平整的御街,朝着承天门南侧的叛军发起毫不迟疑的攻势。 如果他们再迟片刻,王平章便会将身后的一万步 卒投入到进攻之中,身边说不定只会剩下少量亲卫。但是裴越不能再等下去,因为今日之战各方算计,稍有差池就会酿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他已经听闻宫中那场惨烈的爆炸,知道开平帝已然身受重伤,虽不能确定更加详细的状况,但是他此刻面色冰冷,遥望着远处的叛军,眼中的杀意根本无法隐藏。驴 王平章一声令下,步卒分出一半,在东面长街上列阵以待。 当此时,皇宫中杀声震天,但是叛军仍旧未能取得决定性的优势。禁军在收缩防线之后,成功将叛军拖入复杂地形的白刃战,处处可见数十名身材高大的士卒混战在一起。 皇宫内数千间房屋层楼叠榭,若论对宫中地势的辨认,西营叛军自然无法与禁军相提并论。 王平章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通过斥候的接连回报,他已然大致判断出当下的局势。 刘质等人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但是当他们看见己方步卒组成的前沿阵地很快被这支突然冒出来的大军击破,不由得尽皆浮现惊慌失措的神情。 但见裴越和秦贤各领一支精锐步卒为箭头,从御街两侧漫卷而来,三万多名从京军退下来的老卒紧随其后,犹如一股自海天交界之处而起的浪头,沿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快速堆叠,然后遮天蔽日劈头盖脸地砸在叛军的头上。 阵型摇摇欲坠。驴 其实在这支大军出现的那一刻,王平章便能预见这个结果,可他仍然不愿立刻撤退,因为他想再等一等,哪怕只是等上片刻,只要己方主力能够击溃禁军,他便要带着所有人进入皇宫。 因为他想再见一面开平帝,还有很多话想要亲口问问那位龙椅上端坐十七年的大梁皇帝。 只可惜…… 「魏国公,眼下该怎么办?」 「国公爷,敌军势大,必须尽快做出决断了。」 「父亲,儿愿领军断后,恳请父亲与六殿下立刻撤退!」 周遭纷扰喧杂,所有人焦急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王平章恍若未觉,抬眼望向远处混乱惨烈的战场,看见裴越挥舞长枪无人能敌,继而又隐约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左肩上血染战袍,显然在之前受了伤。驴 以裴越如今的地位和能调动的军力,一般不会直面太危险的境地,想来能在他身上留下这样一处伤势的人,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长孙。 视线中浮现王九玄的面容,王平章喉头蓦然涌起腥味,随即强行压制下去。 他再度望向皇宫之内,厮杀声依旧,显然禁军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东面裴越率领的大军不断向前施压,长弓军就在城西,北营大军亦在赶来的途中。 一旦最后的防线被突破,他和西营所有将士必然会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届时即便插翅也飞不出京都。 大势已去。 王平章神色复杂地笑了一声,然后无尽苍凉地对身后的次子王忠嗣说道:「传令,撤兵。」驴 他往常沉稳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垂暮之年的死气。 1074【人间正道是沧桑】(十一) 尖锐的鸣金声响彻京都北城。凋 很多叛军将士在听到退兵的号令之后,不由自主地泛起茫然的神情,不少人甚至因此丧命于禁军的刀枪之下。他们不明白为何明明只差一步却要放弃,只要再坚持片刻时间,说不定禁军就能溃败,等到占领整座皇宫,将天家和朝堂重臣握在手中,结局如何犹未可知。 然而王平章终究比他们看得要更远一些,在裴越所率大军出现之后,他便明白此前京都守备师一直在萧瑾的指挥下保存实力。如今宫中有谷梁和萧瑾两人坐镇,近处有裴越领兵步步逼近,城外有两支大军赶来,局势已经非常明朗。 再拖延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开平帝以自身为诱饵的陷阱之中。 在一万步卒挡住京都老卒之时,攻入皇宫的西营叛军飞快后撤,王平章、六皇子刘质、长兴侯曲江、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徐寿以及一众武将和王家子弟在虎豹营的保护下,率领残军往西城退去。 御街那一头,裴越在听到鸣金声之后便停止前进的步伐,不远处的秦贤立刻赶了过来。 「侯爷,王平章和刘质要逃!」他大声说道。 裴越微微颔首,幽幽道:「我知道。如今长弓军已经逼近西城,王平章的后手挡不住太久,后路很快就会被堵住,他带不走太多人。兄长,这里交给你指挥,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冥顽不灵的叛军务必斩尽杀绝,那些愿意放下兵刃投降的人,可以暂时收押起来等候朝廷发落。」凋 秦贤身为武定卫指挥使,领兵打仗的经验十分丰富,临时暂代指挥没有任何问题。然而他并未立刻应承下来,只望着裴越左肩上的伤处,担心地说道:「侯爷,你的伤势虽然不重,可是就算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连续的苦战,卑职恳请你暂时坐镇后方指挥全局!」 裴越脸上一丝笑容也无,沉肃地说道:「兄长,有些事不亲手去做,我怕后半辈子每晚都睡不着。」 秦贤轻叹一声,默然无语。 裴越一字字道:「传令,反攻!」 秦贤望着他坚定的眼神,便垂首行礼道:「遵令!」 三枚特制的烟火令在皇宫上方炸开。 数万老卒同时厉声高呼。凋 「杀!杀!杀!」 声震云霄。 皇宫之内,萧瑾和谷梁对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振奋之色,然后两人同时看向站在承天殿大门前的太子刘贤。 刘贤点了点头,旋即振臂高呼道:「禁军将士们,为大梁诛叛逆定乾坤,便在此时!」 「吼!」 数千人异口同声,朝着仓皇撤退的叛军掩杀而去。 京都西面,四里多地之处。凋 谷芒手持长枪挡者披靡,猛地抬头望向京都上空那三朵同时炸响的烟火,不禁发出一声清亮的尖啸,继而长枪一指东方,朗声道:「长弓铁骑,随我杀敌!」 万骑奔腾席卷大地,与此刻显露出惶然氛围的西营骁骑卫再度对撞。 在他们的身后,长弓军主力步卒不再顾惜体力压制速度,沿着骑兵同袍用性命冲开的道路,如一条奔腾澎湃的大河涌向京都。 当王平章下令撤兵的那一刻,忠于朝廷的所有将士将他们心中积压许久的怒火悉数倾泻而出,似一曲悲壮慨然的高歌奏响于天地之间。 …… 在官军全体反攻之时,裴越却离开了那支由老卒组成的大军,在十余名亲兵的簇拥下换上坐骑,一路径直来到北门之外。 亲兵之中,有一位三十多岁面容普通的男子,正是前任太史台阁兑部主事钱冰。凋 他时时刻刻注意着附近的环境,警觉于任何风吹草动。 约莫一炷香左右,裴越出门往西北方向行二三里,然后在一处缓坡附近停下,这里有近千名剽悍骑士,正席地而坐养精蓄锐。 看到裴越的身影出现,所有人立刻起身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 背嵬营统领邓载迎上前行礼道:「少爷。」 裴越温言道:「一切正常?」 邓载回道:「是,少爷。都中大局已定,王平章还能逃到哪里去?」 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像王平章和刘质这样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他们不可能甘心坐以待毙,既然事不可为,自然会寻求逃生之路。王平章肯定早就做好了撤退的打算,或许他以为我们会将目光放在南面。」凋 「南面?雄武侯蓝宇?」邓载下意识地说道。 裴越轻声道:「他逃去南面是死路一条,所以就算南逃也只是故布疑阵。」 邓载点头应是。 裴越勒住缰绳,目光中浮现几分柔和之意,环视周遭虽然沉默却自有一股坚毅力量的忠心部属,朗声问道:「还能战否?」 背嵬营今日随他转战各处,先是奇兵突袭南营阵地,冲破罗焕章身边的三千亲卫,让他能够顺利接近罗焕章并且说服对方,为京都守备师纾解燃眉之急。如果没有在悬崖边上拉住罗焕章,一旦让南营攻入京都直逼皇宫,今日之战胜负实难预料。 解决完京都之围,裴越又带他们长途奔袭,赶赴北面听云岗斩杀骁骑卫三千骑兵,裴越更是手刃王九玄。 虽然只打了两场仗,可是这种往来反复的长距离冲刺,再加上强度极高的白刃战,对于骑兵来说是极其严峻的考验。好在背嵬营是从藏锋卫中甄选出来的精锐,而且是一人三马的配备,才能支撑他们完成这样的战场机动。凋 故此裴越没有让他们参与皇宫附近的厮杀,而是提前让他们在此处歇息恢复体力。 听到自家侯爷温和的询问,将士们纷纷拍着胸口说道:「侯爷放心,我们绝对不给您丢脸!」 裴越微笑道:「赢下最后一战,除了朝廷循例授予的军功之外,我再给你们发一年的饷银作为赏钱,再给每人放半个月的假。」 众将士欢呼道:「谢侯爷赏赐!」 裴越轻轻一叹,他麾下的将士论待遇为大梁诸军之首,可是依旧如此易于满足。 都是一群普普通通又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好儿郎,却要陷入这种自相残杀的惨剧之中。 裴越脑海中回响起当初在荒原深处库塔群山以北,那些被蛮族掳走的大梁百姓们压抑的哭声。凋 他深吸一口气,拨转马头高声道:「出发!」 马踏残云,一路向西。 1075【人间正道是沧桑】(十二) 天地辽阔,刀兵如潮。沫 叛军的撤退远没有想象中顺利,其一是因为除去城外的两支骑兵,西营主力皆已深入皇宫,与守军犬牙交错难分彼此。谷梁和萧瑾皆是戎马半生的沙场老将,怎会错失战机任由对方从容撤退,当即便指挥禁军和京都守备师咬住对方的后军。 其二则是京军老卒的出现,让王平章留为后手的一万步卒无法抽身而出,双方在宽阔的御街上展开混战。单论即战力的话,久未操练的老卒其实不是西营精锐的对手,但他们在人数上占据极大的优势,而且战阵经验丰富极其油滑,属于战场上最难缠的敌人。 故此,王平章只能壮士断腕,抛下被官军缠住的部属,尽可能地收拢有生力量撤出京都西门,然后转道往南而行。 在此时,长弓军闯过西营骁骑卫的阻截,顺利抵达西城门外,与叛军正面相迎。 又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叛军爆发出最后的勇气,在付出数千人的伤亡之后,仓皇夺路南逃。 叛军沿着横断山脉一路向南,数次打退身后的长弓军,战死者不计其数,再加上趁着局势混乱逃走的小股兵勇,等他们通过绮水上游的石桥进入永州境内时,兵力已经不足一万三千人。 这些残兵败将之所以不曾溃散,全是因为前方始终屹立的中军大旗和六皇子刘质的王旗。沫 兼之长兴侯曲江不时出现指挥各军,所以他们还能勉强维持住阵型。 过河之后,曲江命人坚守石桥挡住长弓军的追击,叛军终于能够喘口气。当体内的热血开始冷却,悲凉的死气开始在士卒们心里涌现,先是轻伤者抽泣出声,继而旁边的人也受到影响,很快便是哀鸿遍野。 身处战场之时,他们还能忘记现实舍命拼杀,一旦冷静下来,天下之大竟无藏身之处的恐怖便会吞噬每个人的内心,而且他们即便身死也难以抵消罪孽,肯定会牵连到自己的家人。 曲江面上倦色深沉,意识到不能继续拖延,否则这支败军内部会出现***烦,当即留下一部坚守石桥,带着剩下的一万人继续往南。 在暂时脱离京军和长弓军的追击后,从永州一路去往尧州,这支军队理应不会受到什么阻碍,因为大梁的军力分布主要在京都和边境,内陆州府仅有少数厢军维持安定。虽然叛军的士气已经受到极大的打击,但是那些实力孱弱的厢军还无法对他们造成威胁。 曲江及其亲信反复鼓动,并且言明边军大帅雄武侯蓝宇将派兵在尧州北境接应,队伍的行军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大半个时辰过后,永州平原镇南面。沫 「报!南面忽有一支骑兵出现,打着南军昌平大营的旗号!」 斥候满面惶然地单膝跪地,急促地说完这句话后,叛军中的武将们面色惨白,眼中浮现绝望之色。 「报!长弓大营的追兵距离我军仅有十二三里!」 又一名斥候从北方快马飞奔而至。 众将此刻却没有过激的反应,他们看向身前不远处的中军大旗和王旗,随后将目光集中在曲江身上。 此处并无王平章和六皇子刘质的身影。 曲江惨然一笑,眼中满是浓重的不甘,并无丝毫悔意。沫 他望着头顶已然偏向西边的日头,又扭头看了一眼西北方向,轻声自语道:「国公爷,卑职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回望此生,起于青萍之末,幸得王平章赏识,从他身边一名亲兵做起,历任大梁军中各级职务,最终以寒门子弟的身份成为京营主帅,不知有多少武勋亲贵艳羡嫉恨。青史上会如何书写这段故事,自己又将得到怎样的评价,曲江压根不在乎,他只是可惜魏国公终究未能遂愿。 他也 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无言笑了几声,曲江环视着周遭的近万将士,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舍,这毕竟是他十余年费尽心血练出来的精兵。 罢了。 曲江深呼吸两下,黯然道:「你们都降了吧。」 在叛军南面数里外,一支六千人左右的精锐骑兵严阵以待,阵中有两面大旗,左面写着「钦差督办边军诸事大臣韩」,另一面则写着「昌平大营普定侯陈」。沫 这支骑兵明面上的任务很简单,乃是护送与南周达成和谈取得丰厚成果的东府参政韩公端返京,但是能够这么凑巧地出现在叛军南逃的必经之路上,个中缘由自然只有两位大人物知晓。 韩公端听到斥候的回报,言叛军已经原地缴械投降,便对身边的普定侯陈桓说道:「有劳侯爷了。」 陈桓微微垂首道:「参政大人客气,此乃陈某分内职责。」 望着陈桓领军前行,韩公端一声长叹,转而看向北方那座并不在视线中的天下雄城,幽幽道:「陛下,这样真的值得吗?」 …… 皇宫,兴庆殿,正殿。 开平帝靠坐在龙椅上,面上呈现极不正常的红色。沫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命在垂危,如是这般强行用太医辜鸿邈的金针秘法支撑着身体,无异于加速那个结果的到来。但没有人能劝谏和改变他的想法,此刻望着皇帝与以往相似的冷峻目光,殿中诸位重臣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太医的法子在起作用,还是皇帝本人的坚韧与固执激发出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都中局势如何?」开平帝简洁地问道。 萧瑾上前回道:「启奏陛下,宫中叛军已经肃清,禁军正在反复核查以确保无后患。后宫则由内监和銮仪卫负责,不会惊扰到诸位贵人。城内尚有不少叛军负隅顽抗,广平侯谷军机统领京军老卒,封闭京都各门之后逐地清理,预计三天之内可以完成。」 他稍稍停顿,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叛军近两万人从京都西门逃出,然后转道向南,南安侯苏武带领长弓军一路追击,待叛军渡过绮水之后,只剩下一半左右兵力。普定侯陈桓领昌平大营六千精骑堵住叛军的南逃路线,随后叛军弃械投降。陛下,陈桓派人飞马急报,王平章与六皇子不在军中,领兵的曲江已经畏罪自尽。」 开平帝微微闭上双眼,似在思考又似养神。 片刻过后,他睁开双眼看向另一侧的莫蒿礼,淡淡问道:「均行公,沈默云何在?」 这个问题略显突兀,而且皇帝似乎压根不关心京都叛乱的罪魁祸首,让人心生疑惑。沫 莫蒿礼却心知肚明,因为他早早便已经发出命令,銮仪卫中的顶尖高手盯着王平章的去向,并且随时会同裴越联系。 听到皇帝不带丝毫感***彩的「沈默云」三字,老人平静地回道:「陛下,沈大人一直待在府中并未外出,也未与太史台阁的诸位主事联系。」 其他大臣听完这番对答之后,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尤其是联想到清晨时分发生于南薰殿的那场爆炸,一个可怖的真相渐渐浮现于水面。 谁能想到陛下无比器重的孤臣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开平帝沉默良久,没有再去看莫蒿礼的双眼,缓缓道:「请沈默云入宫。」 莫蒿礼心中轻叹,一个「请」字显然道不尽这对君臣之间的是是非非。 不过,要是能在裴越回来之前解决这件事,倒也勉强能够接受,于是他微微垂首道:「臣遵旨。」沫 1076【人间正道是沧桑】(十三) 京都西南,在横断山脉北麓以北有一条并不宽阔的直道。闉 日头偏斜,已近未时三刻。 一支千余骑的队伍出现在直道上,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血染战袍,脸上疲惫之色显露无疑,但眼中却仍然有着桀骜与冷厉。 在叛军主力南逃的过程中,这些人分批进入横断山脉外围,在长弓军过去之后,方按照原定的计划集合,然后从北麓山林中取得战马与补给,转道向西进入直道。 队伍的中央,已经换了一身服饰的王平章与刘质并肩前行。 王平章不紧不慢地说道:「等进入蕲州境内,我们再改换行头分批进入渝州,只要进入十万大山,朝廷便是派来数万追兵都无济于事,殿下安心便是。」 这一刻他的心情无比复杂,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多年前,他先发制人率领麾下精锐夜袭陈家大宅,一把火烧死数千人,彻底断绝先帝反扑的可能性。其时陈家尚有余孽存活,他便亲自指挥追捕,但是对方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后终于逃进渝州的十万大山之中。 正是因为那段往事,他对渝州那边复杂的地形记忆犹新,故而在起事之前便已经想好了这条退路。闉 今日之生机竟然是仇人所留,让他不禁感叹命运之离奇。 刘质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宽慰,面色灰败地喃喃道:「魏国公,我们怎么就败了呢?」 王平章目光微凝,自嘲道:「是老臣算计有失,没有更加全面地考虑战局。如果当时臣亲自坐镇南营,裴越未必就能闯到罗焕章面前。如果臣将都中那些老卒算上,也不会突然溃败至此。如果臣在禁军中安插更多的内应,或许皇宫早就易主。殿下若怪责,臣不敢不领受。」 刘质看似面色如常,心中却悚然一惊。 他现在已是孤家寡人,身边全是王平章的忠心护卫,这一千骑更是虎豹营仅剩的锐卒。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要留着自己这个皇子以图将来,王平章一言便可决定他的生死。 一念及此,刘质勉强笑道:「魏国公言重了,孤只是心有所感,颇觉可惜罢了。」闉 王平章将那抹凌厉之意很好地隐藏起来,温和地说道:「殿下,老臣仔细思量,我们之所以会败,恰恰是因为想得太多。陛下乃大梁天子,坐拥两京十三州之地,在这块棋盘上与之对弈,无论我们思量得如何周全,终究比不过陛下的从容与宽裕。」 刘质若有所思地道:「魏国公的意思是我们应该……」 王平章略显落寞地说道:「从一开始我们便想错了,其实不必思虑大局,只需要记住一点,擒贼先擒王。」 刘质恍然道:「刺驾?」 王平章颔首道:「与其这般大费周章,不如将所有力量都投入到这件事里。臣与殿下苦心孤诣,最终还是比不上那陈家女子在宫中点燃的火药。由此可见,臣确实是老了,将来还要多多仰仗殿下。」 刘质心中熨帖少许,温言道:「魏国公过谦了。进入渝州以后,我们继续向西?」 王平章道:「没错。臣这些年逐渐表露与雄武侯蓝宇的关系,便是希望引走陛下的目光。臣虽然不及陛下那般雄才大略,却也明白先虑败后虑胜的道理,故而早早便与定西大营的主帅刘定远商议妥当。定西大营地处灵州西南,兵强马壮实力雄厚,足以护住殿下的安危。占住那处徐徐发展,总比在都中做个闲散王爷要强。」闉 「灵州……」刘质欲言又止。 王平章转头望着他,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只要西吴还在,西军便不可能强攻定西大营。至于军械粮草,老臣早有安排,届时定西大军只要占据灵州西南部,几年之内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刘 质不禁觉得心里升起了希望,面色终于轻松下来,然而便在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两声响箭,紧接着便有游骑飞奔而来,口中疾呼道:「国公爷,有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快速追来,可能是裴越率领的背嵬营!」 众人皆惊,刘质脸上瞬间泛起一片阴冷的杀气。 这时只见一名中年男人挺身而出道:「请父亲与六殿下先行,儿愿领虎豹营断后!」 其人便是王平章的次子王忠嗣,曾经在京都竹楼中与裴越有过正面交锋。 王平章并未迟疑,颔首道:「好。」闉 不待王忠嗣离去,他又说道:「小心着些。」 终究流露出几分不忍。 王忠嗣重重点头,拨转马头带领虎豹营面朝后方开始提速。 …… 直道算不上宽阔,大约可容八骑并行疾驰。 山风猎猎,吹动着道旁的碧绿枝叶,簌簌作响。 裴越手持长枪,当先而行,两侧是邓载与钱冰二人。闉 马蹄声迅若奔雷,在山野之间延绵回响,如同黄钟大吕震动所有人的心弦。 在突进的过程中,背嵬营将士的坐骑迈步节奏渐趋一致,随着前方路面上的蹄印越来越清晰,将士们的表情愈发沉着且冷肃,将手里的兵刃牢牢握紧,不断调匀自己的呼吸。 似一阵狂风在直道上掠过。 当裴越眼中出现迎面冲来的虎豹营士卒身影时,他不仅没有下令放缓速度,反而猛地一拍马臀,胯下坐骑登时再度加速,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一边是当年追随王平章转战世间各地、在京营中地位超然的虎豹营,虽然在王平章离开西营后,虎豹营便渐渐低调神隐,但是从这次京都叛乱便能看出,屡次充当尖兵先锋的虎豹营实力并未减弱太多,而且在经过大战的淬炼之后,剩下这一千人愈发凶悍凌厉。 一边则是如今声名鹊起的背嵬营,短短几年间经历了大梁边疆的所有战事,而且从未出现过畏战怯战的状况,为裴越在军中的崛起立下汗马功劳。 这一次,双方都没有在向前突进的过程中抛射箭雨,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闉 两旁的树木青草飞速倒退,两支世间顶尖强军极速接近。 几乎令人窒息的刹那之间,背嵬营与虎豹营狭路相逢,轰然对撞! 没有任何花哨与取巧可言,鲜血喷洒无数。 裴越挥枪向前,腰腹发力直达手臂,瞬间扫开前方的五六支枪矛,然后双腿猛夹马腹,这匹跟随他征战数年的坐骑似通人性,遽然抬起双蹄踩向对方的马首。王忠嗣连忙拽动缰绳,手中长矛径直刺向裴越的小腹。 往来之间,分毫之差。 裴越胯下的坐骑前蹄踏中对方的马腹,只听那马儿嘶鸣一声脚步错乱,连带着马上的王忠嗣身躯摇摆不定。裴越伸出左臂隔开对方失去力道的长矛,与此同时单手持枪奋起千钧之力,猛然下砸! 精铁枪尖落在王忠嗣头上,只听得砰然一声脆响,其人登时七窍流血,直挺挺往后倒下。闉 裴越看也不看对方的尸首一眼,厉声道:「向前!」 「向前!」 「向前!」 「向前!」 邓载与钱冰立刻呼应,渐至蔓延到所有背嵬营的将士,凝聚成一股足以撼动高山的力量。 虎豹营失去主将之后并未立刻溃败,但是战场上任何一个细小的因素都会影响最终的胜负。他们从半夜到现在一直处于苦战,体力早已到了枯竭的地步,只是凭着强悍的意志在支撑,然而背嵬营的将士们却已经提前歇息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强硬地抵抗到步步后退,再 到伤亡越来越大,虎豹营的消亡逐渐成为无法挽回的事实。闉 约莫一刻钟过后,裴越率领背嵬营杀出一条血路,前方再无阻挡。 1077【人间正道是沧桑】(完) 还有大概二十余里便能进入蕲州境内,然而这段路程对于刘质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他先是看了一眼身旁神情冷肃的王平章,又看向周遭团团包围的背嵬营骑兵染血的战袍,目光最后落在附近的景色上。 地势平坦,山清水秀,倒也不算腌臜之地,但是自己真的要长眠于此? 王平章遥望着远处那个身处数百铁骑中央的年轻晚辈,虽说对方看起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这边只剩下被迫下马的二十余名亲卫和一众王家子弟,强弱对比格外鲜明。 他脸上并无惧色,前行数步悠悠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想想吧,这世上忠君之人又有几个能善终?你家先祖裴元若非开国功勋,又因高祖皇帝的信重与太宗皇帝的宽容,焉能活到九十六岁的高龄?与之相比,你祖父裴贞何其惊才绝艳,又是真正的心怀苍生,乃老夫生平最为敬服的数人之一。他有很多像罗焕章这样的虎将追随,又有沈默云席思道双壁襄助,比你今日如何?到最后不还是落个孤苦终老客死他乡的结局。” 裴越缓慢地呼吸着,左肩处的伤势隐隐作痛,右手腕亦是酸麻不已,相较于休息过的将士们,他今日几乎片刻未曾停歇。 他沉默地望着对面的老者,目光平静镇定。 王平章继续说道:“老夫并不畏死,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你不姓刘,所以你注定不会得到天家真正的信任,当然,即便你姓刘也不能太过优秀,因为你终究不是刘贤。你家先祖、你祖父、谷梁、冼春秋包括老夫在内,谁不曾为大梁呕心沥血过?结局你也看在眼里,很可惜你同我们一样,太过优秀,因而该死。” 他微微挑眉,不疾不徐地说道:“在龙椅上那位看来,臣子太过优秀就该去死。” 裴越终于开口,缓缓道:“你怕了?” 王平章冷笑道:“笑话,老夫是在给你谋一条生路,你到底明不明白?如今南周乱象已明,西吴亦元气大伤,老夫再一死,刘贤将来会留着你吗?” 裴越不紧不慢地道:“养寇自重,这个道理我懂。” 王平章双手负于身后,淡然道:“就算你拿着老夫的首级回京,得到的不过是几句口头嘉奖,难道陛下和刘贤还会封你为王?但是如果老夫活着,不论龙椅上坐的是谁,你都能安稳如山,因为朝廷需要你这样能征善战的武勋。” 裴越看着老者从容的面庞,微微凝眸道:“可是我今天杀了你的长孙,又灭了你的虎豹营,还挫败了你的谋反大计,你难道不恨我?” 王平章面色一冷,旋即缓慢地说道:“战场之上各凭本事,老夫不只有那一个孙儿,也不会看不清大局。所以,你应该明白自己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裴越转而看向王平章身后左侧的那些王家子弟,轻声道:“我不介意多杀几个。” 王平章道:“你说什么?” 裴越摇摇头道:“没什么。今日的魏国公话太多,所以我说你怕了。既然你也知道害怕,知道死亡的恐惧,为何你之前不多想一想呢?” 王平章面色再变。 没等他开口,另一边六皇子刘质忽然翻身上马,然后径直冲向裴越这边,口中大声道:“裴越!孤知道错了,带孤去见父皇,孤此番是被王平章这个老匹夫巧言蒙骗,孤根本没想过要反叛啊!孤要当面向父皇承情!”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动让王平章身后的那些人目瞪口呆,同时也让背嵬营的将士们大为鄙夷。 刘质神情仓皇,眼中的惧意不似作伪,显然在看清楚眼下的局势之后,深知自己的小命就握在裴越手中。 骏马疾驰转瞬即至,短短二十余丈的距离顷刻间越过,刘质已经能看清裴越疲惫的面容,再加上附近那些骑兵并未上前阻拦自己,不由得心中暗喜。 相距仅仅两三丈,他依旧没有降速,反而忽然松开马镫,左手拽住缰绳,身体腾空而起,双脚踩在马背上发力一蹬,如流星一般向裴越俯冲而去。 身法极其迅捷,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间。 他右手里多了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 刘质当然听说过裴越的能力,可是他更相信自己多年来苦练不辍的武道,而且对方经过连番大战,不可能还像平时那般内劲充沛。 擒贼先擒王,这是他先前听王平章说过的真理。 狂风扑面,裴越在刹那之时似乎根本无法躲避。 刘质大喜,匕首极其阴狠地朝裴越脖子上抹去,然而只见裴越猛然往后仰倒,与此同时一道流光在阵前掠过。 兵刃相交之音遽然响于耳畔,刘质只觉眼前一花,落地之后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出现在身前,他手里的长剑已经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裴越神情平静地下马,右手拎起常用的钢刀,经过刘质身边时淡淡道:“蠢货。” 刘质面色铁青,勃然大怒道:“裴越,孤是大梁亲王,你怎敢如此欺辱?你这个——” 裴越猛然挥刀,刀背结结实实地拍在刘质的嘴巴上。 所有的咒骂声都被堵了回去,唯有一连串的惨嚎。 钱冰想笑又不敢笑,忍得颇为辛苦。 裴越懒得理会这位皇子殿下,提刀继续向前。 背嵬营将士跟随他的脚步缩紧包围圈。 王平章冷冷地望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年轻人,负于身后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裴越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似乎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王平章寒声道:“老夫自然有错,但是轮不到你来评断。即便论对错,也是宫中那位陛下错得更多,只不过是因为他给了你爵位和官职,让你从一介庶子变成今天炙手可热的权贵,你便甘为鹰犬走狗,何其可笑。” “我今天来不是同你坐而论道,只有三句话想告诉你,一句话便是一刀,如果你能受刀而不死,那我便可以放你离开。”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裴越的语气已经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无比冷酷决然。 在他身后及两侧,邓载带着背嵬营将士步步逼近。 “第一刀,为的是今日惨死于京都内外的数万将士。你与皇帝之间的恩怨轮不到我来插手,无论是他想要杀你,还是你想要弑君,这终究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你若想对付皇帝,大可以像某些人一样用自己的性命去尝试,而不是驱使这些苦哈哈们为你搏命!” 裴越猛然挥起长刀,一刀砍死拦在自己身前的王家亲卫。 继续向前。 “第二刀,为的是北疆那些穷苦百姓,为的是边境关隘那些艰苦戍守的将士们。你为了一己私欲勾结蛮人南下,可曾想过九里关、兴安府城、庆龙府乃至无数个村镇里生活的人们,他们本来可以平安喜乐地活着,却因为你王平章的卑劣手段,活生生坠入人间地狱之中!” 王家子弟蜂拥向前,试图挡在年近七旬的王平章身前。 长刀落下,鲜血喷涌,那个名叫王申奇的年轻人死于裴越刀下,其余王家子弟尽皆被背嵬营将士擒下。 裴越来到王平章身前,望着这个依然梗着脖颈冷眼望向自己的大梁军头,从对方的眼底深处看到一抹惶然。 他双手握住刀柄,直视着王平章的双眼,一字字道:“我曾经在朝堂上问过你,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冤死的百姓来你梦中哭诉过,你不肯回答我。今日我便告诉你,这第三刀,为的是十七年前那个夜晚,那些被你用一把大火活活烧死的苦命人!” 王平章老迈的身躯终于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裴越举起长刀,猛然挥动。 “你该死!” 这一刀裴越用尽所有的力气,带起一蓬鲜血。 人头骨碌碌落下。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大风呼啸而过。 (本章完) 1103【决裂】 东城,承平坊,一条偏僻的宽窄巷中。绯 谷梁端坐于温驯的坐骑背上,凝望着远处的天空,目光深邃且沉郁。 旁边有一驾马车,车帘被掀开挂起,露出东府右执政洛庭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庞。 曾几何时,都中盛传一条流言,那便是不要招惹武勋中的广平侯和文官中的右执政。前者仰仗着开平帝的器重,不知揍过多少欺压良善的武勋亲贵和纨绔子弟。后者更是直言敢当,当年还只是御史中丞就敢当朝弹劾让王平章灰头土脸。 却不知,这究竟是他们的本心还是故意为之,随着他们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敢于尝试撩拨的人几近于绝迹。 然而这对在外人看来性情如火的挚友,今日却陷入极其漫长的沉默之中。 北风穿巷而过,周遭一片静谧。 良久过后,洛庭缓缓说道:「陛下如此看重裴越,并非是要行捧杀之策,只不过是希望他能成为满朝文武的表率。让他掌北营、入西府、封国公,这是为了将来收复南朝故土做准备。兄长,你应该知道陛下的为人,他没有先帝的城府和谋算,一直以来都是坦诚相待,故此不应怀疑他。」绯 谷梁双眼微眯,面无表情地说道:「表率?裴越这些年出生入死,即便是在京都岌岌可危的时候都没有动过不轨之心,难道还不足以成为表率?你莫要忘了,陛下虽然年轻,宫中却还有一位深不可测的太后娘娘。」 裴越能够想到刘贤在今日朝会上的表现与吴太后有关,谷梁更不可能忽视这一点。 洛庭沉声道:「虽说天子是大梁至尊,但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王朝,君与臣之间必然都会存在斗争与妥协。想要做到毫无芥蒂始终如一,你我皆知这是痴人说梦。如何将权争限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不至于影响大局,这才是聪明人需要做出的抉择。」 谷梁默然不语。 洛庭又道:「其实今日我来此地,不是要和兄长谈论陛下与裴越的关系,我相信裴越有能力也有胸襟处理好那些事。」 谷梁眼睑微微一动,平静地问道:「那是为何?」 洛庭直视着谷梁的侧脸,一字字道:「我想知道,先帝遇刺一事,兄长究竟有没有参与?」绯 他虽以骨鲠刚直著称,不代表他对那些阴谋算计一窍不通。 开平帝在宫中被火药引发的爆炸伤及心脉,普通人或许只有惊诧与惶恐,然而对于洛庭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来说,个中蹊跷实在太多。想要完成这样惊天动地的刺驾之举,一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做到,即便沈默云被赐死的消息说明一些隐秘,如此还不足够。 谷梁微微昂首望天,悠悠道:「事到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 洛庭低声却急促地说道。 谷梁摇摇头道:「不重要。」 洛庭微露沉痛之色,心绪复杂地道:「当年你我在尧州那座小城里促膝长谈,你是一个军功显赫却屡遭打压郁郁不得志的参将,而我也只是埋首故纸堆中的普通书生。你对我说,纵然此生无法飞黄腾达,也不会效仿那些不忠不孝之辈行事。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你已经是一等国侯军机大臣,难道就忘了当年的初心吗?」绯 谷梁轻叹一声,喟然道:「不曾忘记。」 洛庭寒声道:「那你为何要弑君?」 谷梁不答,反问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洛庭毫不迟疑地道:「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谷梁笑了笑,耸肩道:「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所以我前面便说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不重要。在我看来,先帝万般皆好唯有一样不足,那便是疑心太重。他逼死了 裴贞和路敏,逼反了四皇子和王平章,不是因为这些人真的做出谋逆的举动,而是因为他怀疑他们会这样做。」 洛庭再度陷入沉默。 他从小便接受最正统的士人教育,忠君奉上的想法已经铭刻在骨子里。绯 若非与谷梁相交数十年,他根本不会问出那个问题,而是从此形同陌路。 片刻过后,他略显艰难地说道:「在如何处置先定国公那件事上,先帝确实做的不对。但是路敏、刘赞和王平章等人,事实证明他们确实有不臣之心和不忠之念,先帝只是引蛇出洞,实际上并未做出错误的判断。」 谷梁缓缓道:「我只有一个女儿。」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尤其二人认识这么多年,对彼此早已非常了解。 洛庭明白谷梁的言外之意,如果开平帝没有遭遇那场爆炸,在王平章伏诛之后,裴越将来要么只能交权要么就会重蹈覆辙。 从裴越的性情来看,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届时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洛庭轻吐一口浊气,扯了扯严整的衣领,低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绯 谷梁扭头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裴越对此事并不知情。你知道我的性子,既然我决定要做那件事,便不会将身边人牵扯进来。从始至终,都是我和沈默云私下相商。」 洛庭心中稍觉宽慰,谷梁弑君多少还有一些原因跟当年事有关,毕竟谷家险些就被中宗皇帝抄家灭族。但是裴越从一介庶子到如今国公之爵,离不开开平帝的器重和信任,倘若此子仅仅是为了自保便弑君,那么无论他功劳多大、能力多强以及人脉有多广,洛庭都不可能坐视他继续执掌权柄。 但是眼前之人…… 洛庭眼中浮现一抹痛苦之色,幽幽道:「当年你对我这个穷书生说的话,为我打开一扇大门,这才有了今日的东府执政。后来在官场上,你多次暗中相助,这份情义我也牢记于心。」 君子断交不出恶语。 谷梁望着手中的缰绳,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将我扭送宫中,从陛下那里请来旨意砍了我的脑袋。」 洛庭摇头道:「先帝没有这样做,我自然也不能这样做。倘若兄长身死,裴越又怎会甘心接受?即便没有这些掣肘,我也下不了这份狠心。」绯 他顿了一顿,自嘲笑道:「人皆有私心,原来我亦不例外,可笑这些年在朝中横冲直撞,不知是哪来的脸面。」 谷梁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多谢。」 洛庭缓缓放下车帘,说道:「容我最后称你一声兄长,从今往后我会盯着你和裴越。」 谷梁点头道:「好。」 马车驶动前行,车轮滚滚而过。 车厢中的洛庭面色微白,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三十年风雨共度,至今日分道扬镳。绯 1078【平生不下泪】 日薄西山,垂暮之时。螟 禁军主帅李訾的伤势虽无性命之忧,但终究无法强行坚持领军,故而禁军由襄城侯萧瑾暂代统管,与陈安率领的銮仪卫相互配合,对宫中进行掘地三尺的搜检。 宫女、内监、廷卫甚至包括銮仪卫和禁军自身,不断有人被带走然后统一关押。因为南薰殿爆炸的发生,这显然是一场比原定计划更加严苛和残酷的大清洗。 萧瑾此时却不在宫内,而是位于承天门外,包扎过伤口的裴城则站在他身旁,二人尽皆面朝御街东边的方向。 望见一辆马车在整队銮仪卫高手的簇拥中行来,萧瑾深吸一口气,又正了正衣冠,缓步迎了上去。 此刻他才注意到,这是一辆銮仪卫特制的马车,三面封闭没有车帘,车门亦用双元锁和精铁链子锁住,只在车厢后面留出一些用来通气的细密小孔。 萧瑾微微皱眉,沉声道:「打开车门。」 銮仪卫密探不敢迟疑,车辕左右两人各取出一枚钥匙,打开双元锁撤掉链子,然后将车门拉开。螟 沈默云从马车中下来,他穿着平日那套长袍,并未特意换上太史台阁左令辰的官服。虽然此刻形同阶下囚,他的鬓发依旧梳理得整整齐齐,未见丝毫杂乱。 唯一与他气度不相符的,便是手上和脚上戴着的镣铐。 萧瑾神情复杂,上前拱手道:「沈大人,得罪了。」 沈默云平静地望着萧瑾,缓缓道:「襄城侯不必客气,沈某乃是戴罪之人,这般处置方为规矩。」 萧瑾心中喟叹,朝中英杰虽多,能令他真心实意敬服的却不多,面前的中年男人便是其中之一。太史台阁左令辰历来位高权重,在开平朝前十五年,这个官职的重要性甚至仅次于东府左执政。如果掌权者是那种狡诈酷吏,朝廷这十多年来必然会处于腥风血雨之中。 虽然萧瑾以前一直在虎城镇守,但他与京都的书信往来从未断过,自然知道沈默云在陛下身边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孤臣之名,又岂是无中生有?螟 然而…… 萧瑾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言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沈默云神态沉静,转头望着另一边的裴城,颔首道:「果然出息了,国公爷在天之灵若能见到今日的你,想来也会感到十分欣慰。」 裴城嘴唇翕动,面色伤感,虽然明知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非议,他仍旧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晚辈谢过大人这些年对裴家的照拂。」 沈默云温和地道:「没有你祖父的赏识和信重,我也只不过是一介穷酸书生罢了。」 他跳过这个话题,继而对萧瑾说道:「陛下旨意,带我去昭狱还是后宫?」 萧瑾轻声道:「兴庆殿。」螟 沈默云摇摇头,叹道:「何必。」 随即在萧瑾和銮仪卫密探的包围中迈步,神色坦然地前行,脚上的镣铐拖动着铁链,刺耳的声音在宽阔宏伟的宫前广场上回响。 及至来到兴庆殿外,他面前又多了一些廷卫中的高手,将他全身上下搜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才让萧瑾带着他进入内殿。 沈默云淡淡一笑,并未在意。 内殿已经燃起烛火,光线非常明亮,沈默云在走进来后甚至能看清龙椅之上皇帝的面庞。与以往略有不同的是,站在旁边伺候的并非内监都知刘保,而是要年轻十余岁的都知侯玉。 除开平帝之外,殿内还有太子刘贤、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以及随行而入的萧瑾。 沈默云不慌不忙地前行数步,然后躬身行礼道:「罪臣沈默云,拜见陛下。」螟 殿内无人敢做声,唯有他双 手摆动之时,铁链声哐啷作响。 然后便是令人胸闷气短的寂静。 沈默云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前方传来开平帝漠然的声音。 「平身。」 他缓缓直起身来,迎着皇帝锐利如刀的目光。 开平帝自然有很多话想问这位中年孤臣,可是在真正见到他的那一刻,却又觉得那些话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让心绪变得焦躁,然后影响到自己苦苦支撑的身体。 可若是不问,他心里又如何能够释然?螟 沈默云于他而言,不同于王平章和谷梁,甚至与莫蒿礼和洛庭也不同。在裴越出现之前,他对沈默云给予最高的信任,将偌大的太史台阁交到对方手中,仅仅是安插了几名亲信为主事,并未干涉过他的一举一动。 故此,他寒声问道:「十七年来,朕可曾亏待过你?」 沈默云凝眸细思,良久方道:「不曾。」 开平帝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幽幽道:「那你为何要背叛朕?」 沈默云看了一眼两边的数位重臣,淡淡道:「陛下,臣觉得缘由并不重要,既然臣已经踏出这一步,那么陛下只需要让人查清楚臣做过的事情,然后随便定个日子明正典刑。」 开平帝冰冷的双眸渐渐眯了起来。 沈默云恍若未觉,继续说道:「臣早在大半个月前便已经定下用炸药刺驾的计划。臣暗中联系那位精通火药之术的女子,又与王平章合谋。他负责与刘质一起说服陈皇后,臣则利用安插在銮仪卫和禁军中的内应,将炸药埋入南薰殿内外,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与经过。陛下大可放心,台阁九部的主事们并未参与其中。」螟 他抬头望着开平帝,缓缓道:「当然,陛下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将台阁的所有主事全部换掉。借着这次臣谋刺圣驾的举动展开清算与调整,相信无论朝中还是台阁内部都不会有人反对。」 这是一个略显荒唐的场景。 身为刺驾案的主谋,沈默云在皇帝的面前侃侃而谈,莫蒿礼等重臣沉默地听着,并未有人跳出来指责或者叱骂他的不忠。 开平帝似乎不在意这些,听出沈默云话中潜藏的深意,知道他是暗指自己一直想要分拆和削弱太史台阁的权力,让其与銮仪卫并驾齐驱相互制衡。 一念及此,他不禁冷笑道:「如此说来,朕还得感激你。」 沈默云摇头道:「臣不敢。因为臣的缘故,陛下龙体有损,臣虽无愧疚之意,但也知道这是万死莫辞的大逆不道之举。」 旁边站着的右执政洛庭皱眉道:「沈大人,你不应出此轻佻之语。」螟 沈默云平静地回道:「此乃真心实意,并非巧言虚饰,右执政请勿动怒。」 开平帝望着这位从始至终从容应对的中年男人,又一次问道:「朕问你,为何要背叛朕?」 沈默云登时知道皇帝心中有一个深沉的执念,随即轻叹道:「臣最初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是因为想到此生所求者不多,算来算去只有三条,其一是大梁安定百姓富足,其二是朝局稳定吏治清明,其三便是亲人平安能享天伦之乐。」 开平帝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寝殿中与吴贵妃的对话,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苦涩。 沈默云微微垂首道:「陛下,臣只有一儿一女,无论哪个都视若珍宝。为了陛下和朝廷,臣可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但是,臣希望他们能好好地活着,即便是像普通人一样活着,这是臣作为一名父亲必须要坚持的底线。」 开平帝的右手渐渐攥紧成拳,一字字道:「此事,朕并不知情。」 1079【于此泣无穷】 沈默云望着皇帝鬓边渐染的花白之色,想起十七年前他找到自己,要将太史台阁交到自己手中的诚恳与坦率,不由得苦笑两声道:「臣相信陛下在事发之前不知情,但是,臣不相信事后王平章没有向陛下如实交代。」樘 刘贤原本有些迷惘,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沈默云说的是独子沈文德在仁宣四年意外过世。 开平帝缓缓道:「朕事后的确得知此事原委,但王平章并未言明细节,只对朕分析过那件事的影响。他做得很巧妙,言语亦是侧面暗示,连你都找不到其中的蹊跷之处——」 「陛下。」 沈默云极其罕见地打断他的话,继而说道:「臣明白,臣都明白。那还是仁宣四年,先定国公过世不到一年,军中还有很多问题要处理,陛下需要王平章从旁协助和制衡。臣的儿子已经死了,不可能让一位实封国公以死谢罪,若仅仅是不痛不痒地罚俸三年,陛下知道臣肯定无法接受。既然如此,不如让这件事的真相湮没在故纸堆中。」 殿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开平帝的眼神恢复往日的冷峻,望着沈默云说道:「你说的没错。」 沈默云叹道:「其实陛下心里如明镜一般,又何必一定要问臣找个答案?当然,臣起初只是在犹豫,可是陛下始终没有找臣谈过这件事,直到决定对王平章动手,依然没有告诉臣当年的真相。如是观之,陛下什么都知道,但是一切的问题和责任都与陛下无关。」樘 开平帝感觉到胸口的痛楚愈发清晰,但依旧强硬地坐在龙椅上,漠然地问道:「你认为朕错了?」 沈默云看了一眼手上的镣铐,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您真的没错吗?」 开平帝道:「何错之有?」 沈默云轻吸一口气,迟疑片刻之后眼中遽然浮现凌厉的光芒:「先帝中毒不治驾崩,此乃七家武勋联手所为,暗中则是王平章交联勾结。臣姑且算陛下不知情,这是王平章一人所为。可是永宁元年十月初七那一夜,王平章以剿贼的理由突袭陈家大宅,不仅将陈家灭门,大火蔓延牵连到附近两条街数千百姓,陛下莫非也不知情?」 开平帝冷声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杀死陈轻尘的刺客名叫林东海,是你的生死之交。」 沈默云应道:「没错,的确如此,故而臣这十七年来如履薄冰,日夜不敢懈怠,只想能为当初的决断赎罪。当然,臣做得还不够多,所以臣压根就没打算继续活下去,在将陈家那女子送入宫后,臣便一直在府中等着。」 开平帝道:「这般说来,你似乎没有立场来指责朕。」樘 沈默云幽幽一叹,沉重地道:「因为陛下一直在犯错。」 他转头看向沉默的左执政莫蒿礼,神情复杂地道:「臣相信莫老大人劝谏过陛下很多次,可是陛下从未听进去过。远的不说,开平二年到三年,陛下果真不知横断山中的匪患存在?陛下只不过是察觉到王平章尾大不掉,想用京营的失败来削弱他在军中的威望,对否?」 不等开平帝出言反驳,他便继续说道:「开平五年西吴犯境,陛下其实一直在怀疑路敏,但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揪出陈家余孽,仍旧放任路敏领军前往西境。臣知道,陛下胸有成竹伏兵百万,即便路敏谋反也能将其诛杀,至于西境古平大营的五万军卒和京军北营的四万将士,他们死去的唯一意义便是证明陛下能够洞察一切。」 开平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萧瑾见状便开口说道:「沈大人,陛下有陛下的苦衷,很多时候不得已才用非常之法。」 「襄城侯,非常之法只能偶尔用之。」 沈默云直到此刻依然平静,清癯的面容上没有丁点躁意。 他望着开平帝幽 深的双眸,诚恳地道:「陛下不该给二皇子设局,不该让銮仪卫将竹楼和工部的勾结证据交给裴越,不该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毁掉二皇子。纵然陛下翌日便去了齐王府,但是为何不肯去见一见皇后娘娘?那是因为陛下心中有愧,因为陛下知道其实不必那般算计自己的儿子。」樘 「够了!」开平帝抬手拍在龙椅的扶手上。 沈默云摇摇头,面无惧色地道:「这次京营谋反,陛下既然能提前调动边军救驾,又何必坐视事态恶化到如此境地?或许陛下认为,王平章并未提前表露过反意,且数十年来于国朝功勋卓著,如果先下手为强必然在青史上留下一个残暴不仁的印记。」 「这显然是陛下无法接受的后果。故此,京营反叛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陛下最终还是胜了,有裴越那样的蠢货为陛下鞍前马后,王平章的首级想必就在送回京都的途中。宫中的沙子可以剔除干净,军中的格局也能朝着陛下想要的方向调整,天家的权威会愈发稳固,谁都无法撼动新君的根基。」 开平帝终于默然不语,他只是失望且心痛地望着那个中年男人。 沈默云举起手中的镣铐,眼中泛起悲痛之色,沉声道:「可是有很多人本不该死啊。」 开平帝一字字道:「想不到在你心中,朕是这样一个无耻的皇帝。」樘 沈默云艰涩地笑了笑,摇头道:「陛下是大梁的天子,自然拥有视众生为棋子、以天下做棋局的权力。这么多年看下来,陛下确实勤勉于政事,宵衣旰食未有懈怠,可是陛下,您实在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太在意青史上会如何评价,太在意那个千古一帝的名号。」 他想起当年在西境古平军城的城墙上,裴越当着自己的面喊出「独夫」二字,不禁悲从中来,昂首望着开平帝问道:「苍生何辜?」 开平帝的身躯微微一晃。 侯玉大惊失色,连忙就要传召太医,刘贤更是快步上前查看。 开平帝抬手轻摆,眼中似乎仅有沈默云一人,幽幽道:「朕明白了,你不是裴贞的人,亦非朕的臣子,你只是沈默云,从当年到现在,一直如此。」 沈默云缓缓道:「臣劝过陛下,两位执政想必也劝过,但是在月初很多大臣弹劾王平章的时候,陛下并未趁势惩戒,臣便知道陛下的决心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其实陛下和臣都知道,那些弹劾的材料是王平章自己丢出来的,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离开朝堂,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陛下一言带过,所以他知道自己必死,于是必反。」 开平帝道:「你怎能确定这不是他的以退为进之策?」樘 沈默云回道:「臣不知,但臣知道对于陛下而言,这样的手段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臣想做些事情。」 开平帝沉默片刻,冷漠地道:「你让朕很失望,但是不得不说,这次你如愿了。」 沈默云躬身一礼,手上的铁链垂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平静地说道:「臣犯下弑君之罪,甘愿领受大辟之刑。」 这对携手治政十七年的君臣,此刻一者命在垂危,一者从容赴死,却又很难说清是非对错。 开平帝明明是因为沈默云的谋划才落到如此境况,此刻却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缓缓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愿?」 沈默云直起身来环视众人,最后停在太子刘贤脸上,目光似有深意。樘 然后摇了摇头,转身朝殿外走去。 开平帝靠回椅背,眼中终于浮现几分悲凉之色。 1080【未雨绸缪】 月明星稀,夜色寂寥。掺 然而人间并不安宁。 城内的叛军大体已经肃清,但仍有小股兵勇流窜于各坊之内,需要朝廷派兵进行地毯式的搜查,故而京都今夜依旧戒严,任何人无故不得出现在室外。 因为萧瑾留在宫中护卫天子的缘故,城中的守备师和京军老卒由谷梁统率。虽然谷梁对于这些将士不算特别熟悉,但以他在军中的地位和资历,自然不会出现难以驱使的状况。 一直忙到子夜时分,将清查叛军溃兵的军务交待清楚之后,谷梁才在亲卫的扈从下返回广平侯府。 刚刚走进正堂,赵氏便迎上前低声道:「老爷,那位席先生在外书房候着呢。」 谷梁微微颔首,望着明显清减许多的妻子,温声道:「不是同你说过很多次,这回虽然看着凶险,但对于咱们谷家和中山侯府那边都不会有太大的麻烦。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派人去将蓁儿接过来住几天。」 赵氏勉强笑道:「老爷,妾身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不妨事的。蓁儿外表看着柔弱,内心里极其要强,如今越哥儿在外征战,她自然得将家中操持得妥妥当当,倒也不必特地将她喊来。」掺 她将这几日的担忧深藏心底,推着谷梁的胳膊说道:「老爷快去忙正事罢,那位席先生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 「好。」 老夫老妻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解释,谷梁应下之后转身朝外行去。 片刻过后,他走进书房便瞧见席先生静坐窗前,旁边放着一盏已经凉透的清茶。 谷梁便提起桌上的茶壶帮他换了一杯,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你会将沈默云掳走,虽说他有一身练气功夫,但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席先生握着茶盏,轻声道:「返京之前,我答应过沈淡墨那孩子,会尽力护住她的父亲,但是你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沈默云做事。他如果真想活下来,不需要你我出手,在太庙生乱那一日便可安然离开京都。我与他相识近三十年深知他的性情,如今他一心求死,我亦无可奈何。」 「他是想成全这段君臣之义。」谷梁轻轻一叹。掺 席先生显然不愿继续这个令他神伤的话题,转而问道:「越哥儿现在何处?」 谷梁在他对面坐下,神情复杂地道:「在京都西面,最迟明日上午便可传回消息。陛下藏得太深了,竟然早在十多年前就将銮仪卫的大权交到莫蒿礼手中,这次若非沈默云出手,王平章很难伤到陛下分毫。」 席先生沉吟道:「难怪当年我离开朝堂之际,均行公几次三番请我留下来。像我这样的人很难融入进文官阶层,他身为东府执政这般行事未免古怪,如今得知他暗中掌着銮仪卫,倒也能说得过去。」 谷梁饮了一口清茶,郑重地问道:「你如何看待接下来的朝中局势?」 席先生缓缓道:「皇帝信任均行公,但他的年纪很难坚持太久,故而只是过渡之选。至于皇帝先前任命的六位辅政大臣,洛季玉和韩公端性情互补才智卓越,兼之东府那边力求稳定,因此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但是西府这边,他将萧瑾的名字放在你的前面,显然另有打算。」 谷梁自嘲地笑道:「陛下这些年已然将我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只要再调整边军将帅,我将来能够动用的底牌会越来越少。之所以还让我留在西府,不过是为了安抚越哥儿的心。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莫蒿礼离开朝堂之时,新君便会请我告老归乡,然后由萧瑾接任西府左军机之职。」 席先生沉思片刻,低声道:「北营能否保住?」掺 谷梁微微皱眉道:「陛下会在去世之前将京营和守备师的许多军职空出来,然后留给新君安抚人心。依照我 对陛下的了解,他这次将长弓军和祁年军调来京都绝非无的放矢,南安侯苏武和普定侯陈桓必然会接手京军西营与南营。」 他顿了一顿,目光幽深地道:「北营……按如今的格局来看,京营、守备师和禁军经过这次的大洗牌,绝大多数已经被天家牢牢掌控,至少五年内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五年时间足以新君坐稳那把椅子。原本我以为陛下会让越哥儿继续执掌北营,可是他实在太了解那小子的性格,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北疆召回,又送给他那么大的功劳。」 席先生自然明白谷梁所言何意。 如今事后回看,即便裴越没有返京,在京都守备师、禁军、边军和京营老卒组成的优势兵力面前,王平章的胜算微乎其微。可开平帝显然掐准了裴越的脉搏,知道他暂时没有反意很难拒绝皇帝的传召,让他赶赴京都又拿到很多功劳。 只是对于如今的裴越而言,这些功劳未必就是好事。 席先生沉声道:「他去年在南境的军功并未循例封赏,加上这次纾困解难,皇帝是想封他为国公。」 谷梁颔首道:「没错。」掺 依照大梁祖制,凡国公之爵不能直接掌兵。当年王平章被开平帝极为倚重,封国公之后也只能进入西府,不可再继续领兵。 席先生并未过多感慨,思忖道:「皇帝不会做得太过,因为他已经逼反了王平章,不可能在元气尚未恢复的时候再逼越哥儿。即便他离开北营,只要营中三卫的主将不变,短时间内不会出现问题。等到新君继位之后,他可以再将北营拿回来。」 谷梁却摇头道:「不可,至少这几年之内,越哥儿不能离开北营。陛下对他应该是信任和忌惮兼而有之,这个时候如果退一步,将来想要进一步会无比困难。」 席先生沉吟良久,缓缓道:「关键在于,皇帝想在何时封赏越哥儿。」 皇帝是想在自己离世前敲定这件事,还是留给新君封赏国公彰显恩典,对于裴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意味着可以操作的空间会很大,也方便二人更加从容地行事。 席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我明日一早会去西城候着,等越哥儿返京之时,会告诉他如何应对。」 谷梁道:「朝中这边我来安排。」掺 席先生又道:「等明日见过他后,我便会立刻返回南境。」 谷梁心领神会地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不失为两全其美之策。你放心,我在都中会替那小子把好最后一道关。」 席先生起身望着他,沉声道:「珍重。」 谷梁望着这位中年男人眼底那抹伤感,知道他是因为沈默云的缘故难以释怀,轻轻一叹道:「总有再见之时,思道兄万万保重。」 「好。」 席先生转身离去。 1081【将死之人】 天光大亮之时。秕 皇城,后宫,内坊。 大梁承袭前魏旧制,宫中生活着人数众多的内监和宫女,全部由内侍省管辖。内侍省分为内侍监和司宫局,主官为少监,多年来一直虚设。再往下便是都知,现有两名实权都知为刘保和侯玉,皆是开平帝身边的老人。 内侍监规模庞大,下设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内坊六局,其中内坊负责惩错行狱。若是宫女和内监有犯事者,一般都由内坊处置。 近日来宫中不安宁,很多宫人被銮仪卫查出问题,继而带去昭狱审问,内坊反倒冷清下来。唯独从昨夜开始,内坊一座偏僻小院里便不时传出哀嚎声,断断续续颇为惨烈。 「哗——」 一盆冷水泼在刑架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脸上,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身血痕,白色的中衣早已脏污不堪。 先前被鞭刑打得昏死过去,中年男子已然气若游丝,此刻陡然被冷水一激,不禁痛苦地呻吟起来。秕 周遭站着数名膀大腰圆面容凶狠的年轻内监,不远处一张榆木桌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宫人,身着大红官袍,手里捧着一杯香茗,优哉游哉地浅尝辄止。 其人容貌英俊,只是眼中透着几分阴鸷之色。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转头望着刑架上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刘都知,咱家与孩子们陪你耗了整整一夜,没成想你竟然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爷们,再这么下去您可别怪咱家不念旧情。内坊里伺候人的路数,想必你也清楚得很,真要一样样试下来,恐怕你身上没有几片好肉。」 旁边那些年轻内监都是他的心腹,闻言不禁纷纷狞笑出声。 经受了各种酷刑的中年男子便是内侍省都知刘保,他勉力抬起头望着对面趾高气扬的侯玉,艰难地道:「侯玉,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侯玉一边检查着自己的指甲,一边冷声道:「陛下让我问你,是谁指使你将陈皇后意图自尽的消息禀报圣上?」 刘保微微摇头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没人指使。当时皇后娘娘表明心意,我们身为奴婢岂敢隐瞒不报?侯玉,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独掌内侍省大权,如今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无论怎样都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你休想屈打成招!」秕 侯玉勾起嘴角,不屑地道:「咱家再问你一次,究竟是何人指使?即便你不肯说,仅凭你住处搜出来的那些金银珠宝,也能定你一个勾结外朝的死罪!」 刘保怒道:「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何时勾结过外朝大臣?」 侯玉起身走到他面前,从一名心腹手中接过沾水的皮鞭,猛然用力抽在刘保的身上,颇为兴奋地听着他的嚎叫声。 他接连抽了十余鞭才停下,然后伸手扯住对方花白凌乱的头发,俯身道:「没有?你以为自己做得人不知鬼不觉?那些金银珠宝可不是宫里的东西,只要咱家好好审一审你那些干儿子们,不怕问不出来。告诉你,现在问你是给你一个痛快去死的机会,真要让咱家自己去查,到时候你想死都死不了!」 刘保气喘吁吁满脸老泪,缓缓道:「我没有受人指使,至于我那些财货,恐怕告诉你是谁送的,你也不敢去查!」 侯玉斥道:「死到临头还嘴硬!说,究竟是谁?」 刘保抬头怨恨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中山侯裴越!」秕 侯玉听到这个名字后下意识地松开手,紧接着又觉得这样太过软弱,正要放几句狠话,忽有一名心腹快步跑进来说道:「都知,陛下召你去兴庆殿。」 侯玉便一口浓痰啐在刘保脸上,然后低声问道:「陛下因何事传召?」 那人躬身答道:「中山侯已经入宫,陛下要见 他。」 侯玉微微一怔,旋即问道:「裴……中山侯回来了?」 那人略显激动地道:「是,他还带着逆贼王平章的首级,据说外朝的那些大人们都在承天殿前的广场上迎接呢!如今宫里都传开了,大家都说中山侯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 「啪!」 侯玉一记耳光抽在那人脸上,然后转头气急败坏地对几名心腹说道:「看着这个老家伙,别让他死了!」秕 「是!」 …… 承天殿外,温暖而又柔和的阳光洒在广场上,染成一片片斑驳碎金。 裴越拎着一个木盒孤身走入皇城,等他来到承天殿附近时,身边相伴而行的人已经从小黄门变成了六部尚书。 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襄城侯萧瑾与大伤未愈的禁军主帅李訾站成一排,眼中满是赞许神色。 莫蒿礼缓步上前,将裴越上下打量了一番,欣慰地说道:「中山侯连日奔波征战,解救危局艰险,足谓大梁之忠臣良将。」 裴越微微垂首道:「老大人谬赞,晚辈不敢当。」秕 旁边洛庭亦赞许地道:「中山侯莫要谦虚,虽然我等被困在城中,却也知道你这段时间的辛勤与功劳。此番能够平定京营叛乱,你在其中居功甚伟,堪为满朝文武之表率。」 附近的重臣们纷纷颔首致意。 裴越看向洛庭,从他温和的目光中看出提醒和担忧,不由得心中一暖。 他暂时按下心中的杂念,对莫蒿礼问道:「敢问老大人,陛下伤势如何?」 这句话一出口便让周遭热切的氛围顷刻间冷了下来。 莫蒿礼面上浮现一抹真切的哀容,叹息道:「陛下在兴庆殿等你,快些去吧,不要耽搁了。」 「是。」秕 裴越轻声应下,然后提着那个木盒在一众廷卫的护卫中走向后宫。 在他身后,满朝重臣齐齐肃立而望,有人眼热艳羡,有人满腹心事,亦有人面露期盼之色,似乎在期待一些事情的发生。 裴越来过后宫很多次,甚至还在这里享受过皇帝贵妃联袂操持的家宴。 以往他走在这些延绵华丽的殿宇之间,或有几分身处高位的自省,或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得意,亦或是深藏心底的几分憧憬,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沉重又艰难。 他此行要去见的是一位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君王。 一位简拔他于微末之地且十分信任他的君王。 一位心志坚韧从来不会被外物蛊惑的君王。秕 以及…… 一位将要撒手人寰的君王。 他知道自己与开平帝的这场见面,不仅会将以前的很多事情做一个了结,也将决定很多人以后的命运。 来到兴庆殿外,裴越稍稍停步,望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走入皇帝的寝殿,他没有立刻去看龙床上养伤的皇帝,目光也未望向旁边的吴贵妃和太子刘贤,只将那木盒放在地上,平静地望着身前的地面,准备行礼参拜。 然而他只是拂开衣袖下摆,耳边便传来开平帝淡然的声音。 「平身。」秕 裴越抬起头,望着看向自己的开平帝,随即便看见他压根没有想到会出现的眼神。 没有以前那种将要打压的凌厉,没有掏心置腹的作态,没有高深莫测的晦涩。 满眼亲切之意,亦带着几分感伤。 浑不似一位君王应该有的仪容,反倒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望着自己久未相见的游子。 开平帝与裴越就这般对望着,良久之 后他才点点头,略显艰难地说出几个字。 「回来就好。」 1082【无情未必真豪杰】 开平帝靠在背枕上,看了一眼裴越脚边的木盒,缓缓道:「赐座。」竌 「谢陛下。」 许是皇帝的眼神让裴越有所触动,故而没有客套地推辞,身上冷肃的气息亦稍稍柔和几分。不过当他看见给自己搬来圆凳的人是内监都知侯玉,不禁有些奇怪,因为宫中两位大都知之中,刘保年长且沉稳,开平帝更习惯此人在身边侍候。 侯玉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只是目光略显躲闪。 这等养气功夫比起刘保自然要差一些,裴越联想到入京之前席先生提起过的某件事,心中便有了计较。 当下他只作没有注意,接过圆凳后落座,先是望向站着的刘贤和坐在榻边的吴贵妃,见二人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悲恸之色,心情不由得有些沉重。 开平帝见状便微微皱眉道:「你是朕亲命的一等国侯,何必作此小儿女姿态。」 曾经那位巍峨如高山一般的大梁天子躺在榻上,纵然这寝殿内的陈设无一不雍容华贵,处处彰显着天家威仪和皇权的尊贵,但他本人却不可避免地呈现出衰弱至极的状态。竌 再一想到过往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裴越不禁微微低下了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良久过后,裴越轻叹道:「陛下,臣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看到他脸上并非作伪的伤感,开平帝亦是心绪翻涌难以自持,便对肃立在角落里的陈安说道:「都退下罢。」 陈安稍稍有些迟疑,毕竟他知道裴越是不可不扣的武道高手,而且久经沙场杀人如麻。 开平帝平静地说道:「如果连裴越都想杀朕,那么朕确实该死。」 「陛下!」吴贵妃唬了一跳,然后下意识地看向那个面色沉静的年轻国侯。竌 裴越坦然地迎着她的注视。 陈安便知道不可再犹豫,于是连忙带着所有廷卫和宫人退出寝殿。 开平帝用温和的目光安抚着吴贵妃,然后对裴越说道:「说说京都之外的战况。」 「是,陛下。」 裴越应下,然后便从自己返回北营降服罗克敌开始,到几番调动叛军骑兵,再到亲率背嵬营直入南营中军挟持罗焕章,然后便是在城内携京营老卒强攻,最后收到莫蒿礼派出的銮仪卫高手送来的信息,赶在王平章和刘质进入蕲州之前将对方截住。 他口才极好又条理清晰,虽然没有刻意烘托氛围,只是简简单单地讲述也让吴贵妃和刘贤暗暗震惊。 将过程描绘一遍之后,裴越看向旁边的木盒说道:「陛下,王平章已经伏诛,六皇子刘质被带回京都由禁军负责看管。其余如徐寿、王家子弟和部分西营叛将等人,皆已交给禁军收押。」竌 开平帝微微眯眼,沉默良久之后才问道:「是你亲手砍下王平章的首级?」 裴越言简意赅地答道:「是。」 吴贵妃在这一刻感慨万千,她当然明白裴越这个决断背后的意义。 王平章虽已公开谋反,但他在军中的遗泽颇为深厚,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那些人或许不敢公开反抗天子和朝廷,但绝对会因此将仇恨转移到裴越身上。莫说放虎归山养寇自重,裴越即便只是将王平章带回京都交给朝廷处置,也能免去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她望着裴越的眼神愈发显得柔和。 开平帝想得要更深一层,裴越此举足以说明他仍像当年一样赤诚且坦率。 这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一等国侯,从始至终都是因为他的器重才得以展现才华,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裴越没有走上他不愿看见的那条路。竌 「好,你做得很好。」开平帝轻 声感叹着。 裴越谢过之后,又道:「陛下,臣还有件事想跟您求个情。」 开平帝沉吟道:「宽恕罗克敌以及南营众将士?」 裴越道:「是。如果没有罗克敌的拨乱反正和尽心配合,臣便无法给王平章和王九玄祖孙设套,同样也很难顺利说服罗焕章及时收手。罗焕章乃是真正不畏生死的武人,臣即便挟持住他,没有罗克敌从旁劝说,臣也无法逼迫他下令南营撤兵。」 他微微一顿,望着开平帝诚挚地道:「至于南营将士,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并非一心谋反,而是当时局势混乱,连很多大臣都分不清真伪,更何况这些目不识丁的兵勇?说到底,他们只能听从军令行事。」 虽然今天的氛围比他想象得要好,开平帝也没有似往常一般云山雾罩,但他此刻依然没有太大的把握。 所谓君王喜怒无常,其实不是指皇帝的性情太过古怪,而是说他们对得失的判断大多不会遵循情理和道义的准则。竌 开平帝不置可否,缓缓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裴越斟酌道:「罗克敌有功无过,虽然被罗焕章牵连殃及,但是他的功劳足以抵消株连之罪。故此,臣认为可以免去他的军职,但是恳请陛下宽恕他。南营众将士情况复杂,需要朝廷仔细甄别,若是真有违逆谋反之举,可按律法定其罪名。那些仅仅是听令行事的普通将士,臣认为不应太过苛责。」 太子刘贤在吴贵妃的眼神鼓励下,躬身行礼道:「父皇,儿臣认为中山侯所言颇为妥当。」 开平帝淡淡一笑,对裴越说道:「朕准了。」 裴越原本已经做好付出一些代价的准备,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之后不禁微微一怔。 依他对开平帝的了解,如此轻易答应一个臣子的请求可谓极其罕见,甚至称得上绝无仅有。毕竟罗克敌和南营将士涉及的是谋反大案,任何一位皇帝都不可能放任不管,更何况面前这位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如此顺利委实难以料到。竌 开平帝又道:「西营那边你就不要插手了。」 裴越心中一凛,登时明白皇帝还是那位杀伐决断的皇帝,西营必将迎来一场大清洗。今日所求之所以顺利,只是因为开平帝看在他的面子上退了一步。 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裴越心中暗叹,因为皇帝显然不会做无用功,即便他今日与往常大不相同。 果不其然,开平帝缓缓道:「这次你又立下很多功劳,而且还将王平章的首级带了回来,朝廷必须重重封赏才能服众。去年你在南境击溃南朝大军,当时朕压了压你的势头,如今却不能再那么做,否则世人会讥讽朕赏罚不明。」 他定定地望着裴越,继续说道:「朕准备加封你为卫国公。」 年方弱冠的国公之爵,而且不是王朝初建之时的爵位,从古至今都很难见到。竌 寝殿内的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 对于裴越来说,这个卫国公其实弊大于利,因为他的年纪还很轻,将来有足够的时间为自己争取爵位,倘若现在就接受皇帝的恩赐,意味着他必须交出军权。而且在交出军权之后,他又很难以西府知院的军职作为过渡,毕竟现在的西府军机谷梁和萧瑾也仅仅是国侯。 届时他的处境会非常尴尬,最大的可能是年纪轻轻便归府养老,等再过个十来年直接入西府接手军机之职。 然而谁能料定那么久以后的局势? 人走茶凉并非偶然的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当裴越身上的光环褪去,最重要的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精锐雄兵会成为别人的部属,一个国公之爵并不能决定一切。 开平帝神色平 静,反倒是吴贵妃微露不忍之色,另一边太子刘贤则满目凝重。 他们自然认为裴越会推辞,毕竟以他过往展现出来的聪慧与巧思,很容易就能看穿这道旨意暗藏的机锋。竌 只是不知他会采用怎样的手段。 可是令帝妃皆没有想到的是,裴越并未巧言推辞。 他只是平静地起身,行礼道:「君赐之爵,臣不敢辞,谢陛下隆恩。」 1083【怜子如何不丈夫】 裴越前世很喜欢读书,并且一直将一句话视作自己的人生格言,那便是: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箽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读过许多史书,深知在这样一片皇权思想根深蒂固的土地上,想要撑起笼罩于头顶的沉重铁幕,既不可高歌猛进超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和落后的生产力,也不能事事委曲求全然后指望用暴力的手段绝地翻盘。 前者如林清源,这位同样来自蔚蓝色星球的先行者想利用自己对高祖皇帝的影响力,按照他的规划强行改变这个世界,在物资还远远达不到要求的情况下削弱中央集权,建立简易版的虚君实相三权分立模式,从上到下解决王朝不断轮回的顽疾。 后者似王平章,在走过十余年的风雨之后,面对已经牢牢掌控朝堂的皇帝,他想方设法掩饰自身的威胁,等到退无可退之时,掀起一场震惊天下的谋反。莫说他最后惨淡收场,即便他真的能够取得成功,也只是一场似曾相识的轮回罢了。 裴越对于他们的态度和观感不同,但无论是哪种方式,他都不想重蹈覆辙。 早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争储之时,他便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走一遍他们走过的路。 换而言之,在他将祥云号的重心转移到世间各地而非局限在京都一隅的时候,他便已经预料到今日这个局面将会发生。 因此国公之爵他可以接受,军权也可以暂时交出,因为在王平章谋反之后,军中必然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动荡。在这个前提下,无论开平帝还是刘贤都不能继续进逼裴越,除非他们真的想看到大梁朝野上下变成南周那样的一团乱麻。箽 即便被加封为国公暂时离开北营,藏锋卫和武定卫仍然会遵循他的意志来行动,他在军中的影响力依然不容轻视。 前期已经打下非常牢固的基础,裴越现在有足够的耐心,他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等到祥云号和沁园完成蜕变,这个世界将会朝着更加富足的目标快速发展。 历史的滚滚车轮无人可以阻挡。 但是对于吴贵妃和刘贤来说,他们不是裴越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有裴越两世为人积攒的见识和阅历,自然不会联想到太深。 他们只看到一个光风霁月般坦诚的臣子。 开平帝悠悠道:「好一个君赐之爵,臣不敢辞。」箽 裴越便要行大礼谢恩,然而开平帝却阻止道:「不要急着行礼。」 裴越不解地望着他。 开平帝看了一眼神色动容的吴贵妃,缓缓道:「朕想加封你为国公之爵,并非是因为外人所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缘故。朕这一生赏识提拔过很多臣子,但是只有你身上没有旁人的印记。你没有让朕失望过,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情,你都能尽其所能地做好,而且经常比朕预想的更好。」 他顿了一顿,平静地说道:「如今朕快死了,所以希望在死之前,可以再提拔一次此生令朕最得意的臣子。」 裴越轻叹道:「陛下,其实对于臣来说,国公也好国侯也罢,都是您的恩典,臣都愿意领受。如果没有陛下的器重,臣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王平章在死之前曾说,功高震主乃是君王永远避不开的难题。他还说,臣之所以坚持要杀他,只因陛下给了臣***厚禄,被权力迷晕了双眼,将来也会步他的后尘。」 他淡淡地笑了笑,直白地道:「既然如此,臣便主动退一步。臣并非不相信陛下,而是世情如此无人能够幸免。」 开平帝抬手点了点他,轻笑道:「朕终究还是说不过你。实话告诉你,在朕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是贵妃恳切劝谏,令朕改变了主意。」箽 裴越眼中的讶色并非伪装。 他确实有 想过这是开平帝的试探,但是没想到吴贵妃竟然会为自己说话。 吴贵妃笑容醇厚,难掩赞许之色。 开平帝继续说道:「贵妃说,你的忠心无可置疑,过往一些手段也仅仅是为了自保。倘若因为世人的诽谤和朕心中的猜疑,就让你从此做个不问朝政的富家翁,对于大梁而言是极大的损失。她的话很有道理,所以你不必担心朕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裴越失笑道:「陛下,臣还以为终于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开平帝佯怒道:「糊涂东西,朕何时不允许你陪伴家人?」 裴越也不说话,只是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箽 开平帝道:「你又在装神弄鬼。」 裴越叹道:「陛下,臣只是算一下,从开平三年受封子爵算起,开平四年夏天离京,一直到开平六年年初返回。然后在都中待了不到半年,又去南周迎亲。回京之后,这次更是只待了几个月,陛下便让臣去北疆领兵作战。也就是说,臣在这将近五年的时间里,留在都中的日子仅有两年左右。」 他耸耸肩,伤心地道:「陛下,臣可真的没有装神弄鬼,而是一直劳苦奔波。」 吴贵妃掩嘴轻笑,刘贤亦忍不住笑道:「确实很辛苦。」 开平帝因为伤势的缘故无法大笑,但是经过裴越这么一打岔,他心中的感伤和落寞竟消散许多,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些君臣奏对的场景里。 只有裴越敢在他面前谈笑无忌,也只有他才能让自己欣然享受这种难得的氛围。 看着裴越清秀俊逸的面容,开平帝不禁心中暗叹道:「可惜了。」箽 倘若他有这样一个皇子,又何至于事事费心筹谋。刘贤虽有纯孝之心,而且这两年不断在进步,可是与裴越展现出来的能力与手腕相比,差距仍然很大。 好在他有一位极其聪慧的母后。 是母后,而非母妃。 开平帝收敛心神,对裴越说道:「朕死之后,你要尽到辅政大臣的职责,护佑新君与贵妃,要像对待朕一样对待他们。你与刘贤接触良久,应当知道他的秉性,即便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朕,也应该清楚他不是朕,不会经常算计于你。」 其实对于一位帝王而言,这样的话未免有失水准,然而在经过先前的几番铺垫之后,开平帝这般说来却是水到渠成。 吴贵妃站起身来,肃立于旁。 刘贤神色复杂,既有悲痛哀绝之意,也有对未来的希冀和忐忑。箽 裴越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便起身对开平帝说道:「陛下,臣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开平帝点了点头,然后便对吴贵妃和太子说道:「你们先下去罢,朕有些话要单独对他说。」 吴贵妃与太子行礼告退。 裴越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皇帝用金针秘法强行维持清醒,显然不是贪恋这人世间,而是要尽量将身后事安排妥当。 殿内无比安静。 开平帝沉默片刻,缓缓道:「你可知道沈默云的事情?」 裴越没有想到皇帝会先说起这个话题,在返回京都之时,他已经从席先生口中得知沈默云的境况。此前一直故作轻松,然而这时听到皇帝提起这个名字,他不禁陷入长久的迟疑。箽 在很久以前,他心里格外看重的长辈仅有谷梁和席先生二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沈默云便占据了一席之地。 可是他也知道当沈默云公开承认弑君所为之后,便已经自行断绝了所有生机。 能够改变这个结果的仅有开平帝一人。 他迎着皇帝直视的目光,正色道:「陛下,其实您从来没有想 到过,沈大人会背叛您,对吗?」 开平帝默然不语,眸光中渐露沉痛之色。 一声长叹。箽 1084【大梁的未来】(上) 故事要从永宁元年的寒冬说起。萺 「陈家覆灭、先帝驾崩之后,只有朕才有能力收拾残局,再加上莫蒿礼和王平章的支持,裴贞在看清局势之后不得不默认。但是朕知道,那时候朝野上下还有很多人在观察风向,朕的皇位依然不稳,所以朕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十九日找到裴贞和沈默云,希望后者能接手太史台阁,帮朕安抚京都臣民之心。」 开平帝的语气很淡然,但是从他时隔那么多年依然清晰记得确切的日期便能看出,沈默云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裴越颔首道:「陛下,臣当年很畏惧沈大人,因为他执掌太史台阁,放在史书上便是那种阴沉可怖的酷吏。可是后来随着了解的加深,臣才知道陛下慧眼识人,选中沈大人乃是不亚于将莫老大人任命为左执政的妙手。」 「你从来就不擅长拍马屁,倒也不必刻意吹捧朕。」 开平帝微微一笑,沉重的心情有所缓解,继而说道:「朕当初之所以选择他而非你的先生,一方面是你先生内心如闲云野鹤,这种性情恐难持久,不比沈默云沉静稳重。另一面则是要通过他来安抚裴贞,然后尽快稳定朝野局势。朕也没有想到,他能十七年如一日谨守本心,最难得的是从来不会逾越界线。」 他抬眼望着裴越,感慨道:「你如今亦是位高权重,应知做到这一点有多难。」 大梁的太史台阁论权责范围之广,大大超出裴越前世听说过的诸如锦衣卫和皇城司之类的特务机构。沈默云执掌此处长达十七年,仅有的私心只是为沈淡墨搜罗一些名家字画,确实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萺 即便换成裴越自己,他也不敢保证如果是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上,会不会利用权力为名下的产业铺路。虽说他发展产业的初心不完全是为了赚银子,两相比较之下,足以看出沈默云的心志和操守。 或许开平帝起初并不希望沈默云一直做下去,确切来说只是用他完成一个过渡。然而在裴贞于仁宣三年病逝之后,次年沈文德又意外过世,沈默云成为一个真正的孤臣。再往后开平帝越来越离不开他,也被他的忠心和能力打动,便没有再动过罢免他的念头。 想来他希望能和沈默云铸就一段君臣相谐的佳话。 然而当年那根刺终于引爆了埋在南薰殿地下的火药,可谓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裴越同时意识到,今日开平帝温和的态度不仅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在沈默云背叛之后,皇帝不希望再看到他也被逼走上那条路。 一念及此,裴越轻声道:「陛下,臣不知道在沈大人离开之后,还有谁能接过台阁的重担。」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说道:「朕明白你想说什么,但如果他不死,刘贤将来怎么面对满朝文武?十七年的君臣之义,朕虽然痛心于沈默云不理解朕的苦衷,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对沈家斩尽杀绝。朕可以放过他的女儿和亲人,也不会将他刺驾弑君的事实公之于众,可这件事瞒不过朝堂上的大臣。谋刺君父之人依旧能好好地活着,你让刘贤如何坐稳皇位?」萺 大梁以忠孝治天下,皇帝自然要以身作则。 裴越轻叹一声,可以看出开平帝的杀心并不强烈,更多的是失望和伤感。 说来也怪,不知是否在龙椅上坐久了会让人的心志发生极大的变化,皇帝对于很多人和事都无法容忍,却能对直接害死他的沈默云始终抱有几分不忍之意。 开平帝继续说道:「台阁的权力太大,必须要进行分拆,这也是朕提前让銮仪卫走上台前的原因。对于天子而言,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放弃这样的心腹,否则必然会成为聋子和瞎子,一旦时局混乱,圣旨甚至无法出宫。但如何使用他们也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权力过 于集中便会滋生不轨之徒,像沈默云这样的臣子本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意外。」 裴越略有些奇怪地问道:「陛下,您这是在教导臣如何掌握帝王心术吗?」 这话过于大胆和直接,甚至透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深意。 开平帝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胡言乱语,你又不是朕的儿子,朕教你这些做什么?朕只是在告诉你,为何要拆分台阁的权力。」萺 裴越笑道:「陛下息怒,臣只是缓解一下气氛。」 开平帝摇摇头,懒得跟他做言语之争,继续说道:「台阁接下来会进行调整,改九部为六部,分出来的权力会移交给銮仪卫。故此,将来的左令辰不会拥有像沈默云那么大的权力。地位下降之后,符合这个官职的人选自然就会扩大范围。」 裴越点头道:「臣明白了,陛下会让太子殿下决定新的左令辰人选。」 开平帝望着他,郑重地说道:「朕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为刘贤保驾护航。洛庭和萧瑾等人,朕不担心他们,唯有你那位泰山大人,不动声色之间便能催动风雷。你先不要急着否认,朕虽然削弱过谷梁不少次,但到今天依然认为他比王平章更能沉得住气。」 他眼中泛起几分复杂的情绪,缓缓道:「谷家和天家的恩怨,在朕死之后应该能消解。但他显然不希望你永远做大梁的忠臣,将来难免会有别的心思,故此朕今日对你坦诚相待。如果真有那一天,朕希望你能拦住他。」 裴越沉默片刻,微微垂首道:「臣明白了。」 开平帝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道:「裴越,这几年看着你成长起来,朕既觉得很欣慰又时常会有惊惧之意。朕打压过你也试探过你,直到此时此刻,朕决定选择相信你。」萺 裴越叹道:「陛下,您以前为何觉得臣会生出反意?」 开平帝微微挑眉道:「因为朕曾经问过你,陈希之究竟死了没有。」 裴越语塞。 虽然他当初不杀陈希之是因为叶七横在中间,但这件事说到底是他欺瞒了皇帝。 当年的陈家是开平帝心中的逆鳞,因为这关系到先帝的驾崩内情,继而会影响到他的皇位得来是否存在争议。 然而不知是时间终于抹平了那些尖刺,还是命在垂危之时放下心中的纠葛,开平帝并未趁势敲打裴越,反而淡淡笑道:「当年你在灵州险些被陈希之用火药活埋,朕这次被她的火药伤及心脉,如此说来倒也是同病相怜。」 裴越却没有发笑,他轻叹一声随后讲起了陈希之的故事。萺 从当年陈家灭亡到连年逃命,在尧州江边看着同龄女孩为她去死,到荥阳城隍庙前自尽假死,再到裴越将她送去北疆又被沈默云的心腹带回京都,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比较详细。 开平帝静静地听着,良久之后缓缓道:「朕不怪你,即便没有陈希之,沈默云也会想到别的办法。」 裴越望着皇帝虚弱的神态,郑重地道:「陛下,这件事臣也有责任。」 开平帝摆摆手,淡然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便不必一味沉湎其中。裴越,你可知道朕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相信你?」 裴越微微摇头。 他相信皇帝今日那些话是出于真心,但他并不认为皇帝没有几分保留。 1085【大梁的未来】(下) 开平帝稍显落寞地笑了笑,低声道:「沈默云此前曾说,朕这辈子惯于阴谋算计,不将黎民苍生放在心中,这句话对也不对。」郺 「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朕不怪他会有那样的想法。横断山匪、西吴进犯乃至都中的两次叛乱,朕的确事先掌握了一些消息,虽然不够确凿但也足以提前出手阻止。从这一点来看,朕没有尽到所谓圣天子的本心,放任诸多将士和百姓无辜惨死,沈默云忍无可忍之后对朕出手,朕能理解他。」 他轻轻叹了一声,随后继续说道:「可朕是大梁的天子,在芸芸众生和一家一姓之间必须寻求一个合理的平衡。人皆有私心,朕也不例外,如果不找出藏在暗处危及皇权的虫子,朕死后无法向列祖列宗交代。朕同你说这些并非是为了自辩,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最难看穿的不是阴谋诡计,而是人心。」 裴越心中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虽说方才开平帝直截了当地否定他的玩笑,但此刻细细听着,皇帝显然是真的想要教会他一些道理。 他面容镇静地道:「所以陛下一直想要看清臣的本心。」 开平帝缓缓道:「你有私心,但是在朕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权力能够让人迷失,朕数十年来不知见过多少惊才绝艳的臣子沉沦,因此愈发明白你的可贵之处。比如这次派你去北疆,其实朕知道你非常清楚京都的局势,如果你有异心便不会深入荒原,只需要陈兵于化州境内,等京都动乱一起,带着藏锋卫和武定卫南下,便是王平章也无法挡住你麾下的铁骑。」 裴越并不认为那两万精兵就能改天换日,但是如开平帝所言,在京都无比混乱的局面中,他麾下的兵卒确实可以左右胜负的天平。 进一步说,他利用这次的机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短时间内掌握京都大权亦非不可能,至于后面的发展当然需要更多的运筹帷幄。郺 沉吟良久之后,裴越平静且坦然地说道:「陛下,臣没有想过这些。」 开平帝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裴越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道:「因为那样会死更多的人。臣没有愚蠢狂妄到凭借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煌煌史书上的兴亡更替,但是在臣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少死一些人,让百姓的生活更安定更富足,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 开平帝微微一怔,望着裴越清澈的目光,叹道:「真不知道是谁教出你这样奇怪的性情。」 裴越笑而不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惊悚,说出来恐怕面前这位皇帝陛下会以为裴越突发癔症。 他略过皇帝的疑问,继续说道:「陛下方才所言,权力容易让人迷失本心,臣非常赞成这个论断。臣也知道,像王平章和刘质这样的野心家历朝历代都不缺少,世间的争斗、杀戮和死亡永远都不会消失。可臣同样也会想,假如君王更贤明、律法更严谨、吏治更清明、商贸更发达、粮食更充足,是不是就会出现不一样的盛世之景?」郺 开平帝陷入沉思之中。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陛下,臣在出使南周的时候,同南周首辅徐徽言有过一番长谈。当时他曾经问臣,为何不劝阻陛下举兵伐周,这样就可以避免出现杀戮和死亡。战事一旦爆发,两国的将士、臣在军中的同袍和挚友,甚至包括臣本人在内,都有可能会死在战场上。」 开平帝问道:「你如何回答他?」 裴越道:「臣对他说,这场战事谁也无法阻止,南北合一乃是历史洪流。臣若是反对,最好的结局便是被陛下丢到一个清水衙门养老,这便是大势所趋。」 「大势……」 开平帝微微颔首,继而道:「你想说的是,有些事无法避免,但有些牺牲可以避免。」 裴越轻轻一叹,缓缓道:「阳光必然伴随着阴影,区别在于有时风和日丽,有时阴雨连绵。臣其实只是一个有私心的普通人,与定国公裴贞和沈默云沈大人比起来,臣的品格要逊色许多。所以臣从来没有想过,仅仅依靠自己的能力就能实现海晏河清。」郺 开平帝长舒一口气,望着面前这位自己极欣赏的年轻人,悠悠道:「你能对朕说出这番推心置腹之语,看待问题的高度已经不逊色于任何人。」 裴越并未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和盘托出,虽说开平帝展现出从未有过的信任,但是眼下时机仍然不够成熟。 开平帝凝眸细思,忽而话锋一转问道:「京军西营和南营的新任主帅,你可有推荐之人?」 裴越平静地答道:「南安侯苏武和普定侯陈桓资历与能力都足够,而且对朝廷忠心耿耿,完全能够胜任陛下的期许。」 开平帝失笑道:「说你小心谨慎,你敢在朕面前坦承没有觊觎皇位的野心。说你胆大包天,你又时时刻刻能够把握住底线。朕既然让苏武和陈桓返京救驾,自然相信他们的忠诚,你便顺着朕的心意举荐。朕就不相信你没有别的人选,难道巩城侯郭兴没有资格接手京军大营主帅一职?」 裴越无奈地道:「陛下,您不能这样蛮不讲理。」 此言稍显不恭,但开平帝恍若未觉,笑道:「朕怎么不讲理了?」郺 裴越直白地道:「您刚才还说,担心臣的泰山大人势大难制,明知巩城侯与谷军机当年在战场上有过命的交情,却让臣举荐他为京营主帅,这不是明摆着给臣挖坑吗?」 开平帝忍俊不禁,只觉心情大为舒畅,胸腹处不时传来的剧痛也似乎减轻不少。 他忽然生出几分不舍之意。 望着裴越年轻的面庞,他缓缓道:「朕相信刘贤能在你的辅佐之下,创造出一个你所言的不同盛世。只不知,到时候他会处在一个怎样的位置上。」 裴越轻声道:「陛下,臣只是希望这人间能变得更好一些。」 似乎答非所问,但开平帝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 裴越并无忐忑犹疑之色,因为先前在思考了很久之后,他放弃效仿林清源做法的打算,也没有想过要在如今这个世界强行催发出一个必然会分崩离析的制度上的怪胎。简而言之,中央集权仍然是一段岁月之内唯一能够高效施政的方式,皇权仍然是笼罩于所有人头顶的铁幕。郺 但他要让这铁幕变薄一些,不至于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便是他在无数个日夜斟酌之后,希望看到的大梁的未来。 只不过由于认知的偏差,开平帝想得稍微有些不同。 从他的角度来看,裴越的心思本质上与陈家那位奇女子类似,依旧是利用自己的能力经世济民,但是裴越更懂得自保的道理。 留着有用之身以待来日,而不是卷入皇权争夺的腥风血雨之中。 他点了点头,神色复杂地道:「朕终究还是低估了你的志向。既然如此,朕不会让你太艰难,否则对不起你这番苦心。」 裴越微露诧异,开平帝这话锋明显是要继续先前封他为国公的打算。郺 但这次不是试探更不是夺权,而是为排名最末的辅政大臣增添更多的筹码。 不待裴越出言推辞,开平帝便说道:「朕意已决,无需再议。只不过朕也要告诉你,朕死之后不会万事皆休,你能明白吗?」 裴越颔首道:「臣明白。」 他面对的是一位城府深不可测的帝王,虽然命在垂危时日无多,但是对于身后事必然会有详尽的安排。 开平帝的面庞上浮现几许疲惫,轻声道:「你替朕去送一送沈默云,告诉 他,朕不怨恨他,也不会迁怒于他的亲人。」 裴越心中暗叹,躬身行礼应下。 片刻过后,吴贵妃和太医宫人脚步轻柔地走进寝殿。郺 开平帝望着头顶,脑海中浮现的并非裴越的陈述,而是之前与沈默云的对话。 他呢喃自语道:「朕真的错了吗?」 1086【尔曹身与名俱灭】 昭狱位于皇城正西面,地处后宫和前朝的连接部。 虽以狱名,但昭狱其实不是正经常设的监牢,论规模无法和刑部及太史台阁相提并论。一般而言,皇帝派廷卫直接抓捕官员可称之为昭狱,关押的地点只是一套规模不大的院落。 不过因为设在皇宫之中,故而此处的看守十分森严。 裴越缓步前行,脚步略显沉重,一方面是因为左肩的伤势经过处理之后仍然隐隐作痛,另一方面自然是他此去是给沈默云送行。 即便他能想办法拖延一阵,弑君大罪亦无法通过新君登基得到大赦,更关键在于此事完全取决于沈默云自身的意愿。 身边的内监和廷卫们亦步亦趋,为首的都知侯玉亲自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用红缎盖着,里面放着一壶毒酒并杯盏。 进入昭狱之后,其他人尽皆停步,侯玉当先引路,带着裴越来到东面一间牢房外。 看守此处的廷卫连忙向裴越行礼道:“参见侯爷。” 裴越微微颔首,示意对方打开房门。 里面光线不算昏暗,虽然陈设简单仅有一桌数椅,但是并无裴越想象中的腌臜气息,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昭狱极少会动用,一旦开启就意味着都中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些廷卫们倒也知道轻重规矩,对牢房内那位极其特殊的犯人保有最基本的尊重。 阳光透过打开的房门射入那一刻,坐在桌边的沈默云微微仰头,望着出现在自己视线内的裴越,温润的目光中有几分讶异,随即又很快释然,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都知侯玉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桌上,正要告退之时,却听站在旁边的裴越淡淡道:“侯都知。” 侯玉不敢大意,连忙恭敬地低头道:“侯爷有何吩咐?” “吩咐倒也不敢,你毕竟是深受贵妃娘娘信任的宫中老人。”裴越的语气听起来很客气,但微微勾起的嘴角却显露出几分冷厉,继而说道:“本侯想同你打听一个人。” 侯玉心中一紧,大概猜到对方指的是谁,依旧保持着平静回道:“侯爷请问。” 裴越盯着对方谦卑的面庞,缓缓道:“本侯没有记错的话,陛下身边一直由内侍省都知刘保负责侍候,为何本侯今日没有见到此人?” “这……”侯玉欲言又止。 裴越如今位高权重不假,但是宫里宫外本就是两个世界,外臣手伸这么长自然是犯忌讳的举动。只不过裴越今日提着王平章的首级在万众瞩目之下进入皇宫,这份匡扶社稷的功劳谁也抹不去,而且他还能完好无损地从兴庆殿出来,又代替皇帝陛下来此给沈默云送行,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感受到裴越的目光越来越冷,侯玉勉强笑道:“启禀侯爷,宫里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奴婢按照陛下的吩咐,配合銮仪卫进行内查。刘……刘都知那边也有一些事情要问询,如今就在后宫内坊,并无大碍。” 沈默云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适时地提醒道:“内坊便是内侍省之中专司审问罪人的地方,其职责形同台阁离部。” 裴越颔首致意,又对侯玉道:“如果本侯没有听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陛下让伱审问刘保,对不对?” 侯玉很想承认却又不敢,因为开平帝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只是让他将宫中可疑之人找出来,然后交由銮仪卫彻查。 豆大的汗珠从脊背上缓缓滑落,侯玉的腰杆愈发佝偻,低声道:“好教侯爷知晓,陛下在宫中遇刺,这件事必然会牵连到很多人。事发之前,刘都知负责在南薰殿那边侍候,如果不是他着急忙慌地说动陛下,陛下也不会前往南薰殿,也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事——” 裴越冷厉地截断他的话头:“圣驾遇刺,自然需要有人承担责任,但这不是你借此排除异己的借口。侯玉,想必你也查出来一些东西,本侯与刘保的确有些交情,可是本侯不会因此就偏袒任何一个不轨之徒。倘若刘保真的有问题,陛下怎会容许他继续活着?” 他上前一步,直视着侯玉的双眼道:“陛下身受重伤还要顾虑朝野大事,哪里有功夫关注一个内监都知的死活。本侯知道,你与刘保都是宫里的大内监,一直以来便互相看不顺眼,所以趁着这个机会构陷于他,甚至要置他于死地,然后达到你独掌宫中大权的目的!” 侯玉被他这番话吓得脸色惨白,虽然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此刻却万万不敢承认,颤声道:“侯爷莫要编排罪名,奴婢若是有这样的想法,立刻天打雷劈而死,永世不得轮回!” 沈默云心中暗叹,这些宫中内监端的狠辣,这等毒誓也能随口说出。 裴越却不会相信此类言辞,他伸手掐住侯玉的衣领,沉声道:“本侯乃是外臣,按理不应插手宫里事务,但是陛下殷切叮嘱寄予厚望,本侯也只能多管闲事。告诉你,刘保必须完好无损地活着,你去请示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究竟要如何处置他。就算要查那也是銮仪卫的职责,轮不到你来构陷迫害,听清楚了没有?” 侯玉只觉呼吸有些艰难,此刻算是真切领会到一位领兵大帅的凌厉杀气,犹如实质一般将他包围。 他拼命地点头道:“侯爷,奴婢记住了。” 裴越松开他的衣领,漠然地道:“出去,让廷卫走远一点。本侯奉陛下旨意,有话要问沈大人。” “是,侯爷。”侯玉躬身后退,直到走出房门才直起身来。 转身那一刻,他眼底深处的愤恨与狠毒之色根本无法掩饰。 牢房中安静下来。 沈默云定定地望着裴越,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从古至今这些残缺之人性情大多偏激,而且侯玉不能算作普通内监。等过段时间吴贵妃必然会对他委以重任,说不定虚设多年的少监一职也会落在他头上。到时候他就是宫中内监第一人,刘保即便能侥幸挺过这个难关,将来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裴越与他对面而坐,侧耳细听确认周遭没有人的呼吸声,随后详细地解释道:“我以前给了刘保的家人一些祥云号分号的股子,算是半卖半送,此事陛下肯定知晓。刘保纵然有些贪财,却没有那个胆子勾连王平章行刺驾之举。既然我问心无愧,又怎能不闻不问?至于侯玉之流,我需要通过教训他让吴贵妃和太子安心,不然往后肯定还会折腾。” 沈默云微微颔首,赞道:“经过这么多曲折坎坷之后,你还能保持这份清醒,殊为难得。” 裴越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片刻之后轻声道:“沈大人,你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忠耿之臣,沈家从当年的一介寒门到如今渐有大族气象,这一切得来很不容易。即便不谈生前身后名,陛下对你的信任和器重亦非作假,为何你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刺出那一刀?” 他盯着沈默云的双眼,艰涩地问道:“这样做值得吗?” 沈默云淡淡一笑,平静地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想问你一句,今日来见我的裴越,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大梁的一等中山侯,还是小女沈淡墨的朋友、席思道唯一的弟子?” (本章完) 1087【不废江河万古流】 沈默云的目光依旧温和,不带分毫凌厉之色。 然而裴越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那一幕。 那时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适逢定国府裴太君六十大寿,他和裴城等人在大门前迎客。见到沈默云的第一面,他便感觉到这个气度沉静的中年男人犹如大海一般深不可测,此后对他的观感发生过很多次变化,唯独初见时的敬畏记忆犹新。 只是没想到拥有如此城府的大人物会固执地迈出那一步,沈淡墨劝不住他,谷梁无可奈何,连席先生也只能默默黯然。 回到此时此刻,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很不好回答。 裴越想了想,坦然地道:“兼而有之。” 沈默云并不意外,微笑道:“想来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这般坦诚,九分真一分假,虽然那一分假至关重要,但能做到九分真已然难得,难怪陛下会逐渐对你放下戒心。” 裴越苦笑道:“沈大人,我总得有几分保留。” “理解。”沈默云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桌上被红缎盖住的托盘,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对你肯定会是安抚为主,所以无论他是否加封伱的爵位,短时间内不会动北营,而且会就此事提点太子。如今京营要大换血,再加上銮仪卫、禁军和守备师里面的沙子被清洗干净,其实你面对的局势比之王平章要更加艰难。” 裴越对此深以为然。 日子便是问题叠着问题,除非他能放下拼命挣来的一切,抱着国公之爵回府做个不问世事的富家翁,那么无论开平帝还是刘贤都会护他一世。 这场叛乱的确损害到大梁京营的实力,但是从天家的角度来看,最重要的是剔除了王平章的影响和伏手,从此可以安心地腾出手收拾外面的敌人。 他沉吟道:“这本就是一场博弈。陛下如果想搂草打兔子将我一并解决,后果他承受不起。我如果真的没有反意,也只会坦然接受这个现实。目前看来,两边大致能够形成一个共识,我继续做扶保天家的忠臣,他则给予我一定的权力方便我实现胸中的抱负。” 之前在兴庆殿中,他和开平帝之间的交流隐于表面之下,双方都没有将话说明。 沈默云叹道:“有人说你愚忠,有人说你狡诈,但是那些人显然看不明白,你的决定是这个局中最正确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裴越面上浮现几许倦色,他从北疆匆匆赶回,不仅要领兵作战厮杀,还要反复衡量每一个决断的得失,仅仅是昨夜勉强睡了一个囫囵觉。方才与开平帝的奏对耗费他太多心力,此刻略显疲惫之态。 沈默云见状便直言道:“在王平章发动之前,我便按照陛下的指示,派出大量好手与銮仪卫的密探同行,去往西境和南境,携带圣旨将雄武侯蓝宇和汝南侯刘定远押回京都。” 裴越目光一凝,随即缓缓道:“看来王平章终究还是没有瞒过陛下。” 沈默云微微颔首,继续说道:“陛下虽未明言,但是以我的推测,他肯定会叮嘱太子调整边军将帅。如无意外的话,巩城侯郭兴将会调任昌平大营主帅,保定伯蔡迁则顺势接手镇南大营主帅一职。至于尧山大营主帅,多半会是从都中选择一位履历丰富的年长武勋接任。” 裴越心念电转,在极短的时间内领会沈默云的提醒。 他缓缓道:“陛下这是要让新君示恩。” 沈默云道:“去年南境战事结束,陛下压着蔡迁的功劳没有让他封侯,应该就是在为后来铺垫,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局势会如此变化,所以这件事自然而然要交给刘贤去做。等国丧之期结束,刘贤便可以加封蔡迁为国侯,让他执掌镇南大营。再让一名闲散武勋接手镇南大营,如此一来南军中两座最重要的大营便会成为天子的囊中之物。” 裴越想起当时在南境时与蔡迁的接触,不由得正色道:“蔡迁无论品格还是能力都足以胜任,我不会反对更不会从中作梗。” 沈默云赞许地道:“这是自然,国有良将方能保证边境安稳,其实这就是你和王平章最大的不同。你将斗争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虽说难度随之加大,但可以为你争取到更多的助力。这些年看你暗中筹谋,有时候我不禁感叹,当初不该听从裴太君的劝阻,将你招入台阁该有多好。” 裴越依稀记得沈淡墨提过此事,不由得感慨道:“其实我不排斥这个选择。” 沈默云温和地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你将祥云号的重心转移到各地,这是一步非常有魄力和远见的妙棋。从台阁儿郎搜集的情报来看,祥云号这大半年来发展得很好,赚了多少银子倒在其次,关键在于极大地促进南境五州的商贸发展。” 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道:“虽然我不清楚你的全盘计划,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大梁虽无重农抑商之国策,对于商税也看得很重,却不能一味追寻商贸的发展而忽视耕作的重要性。自古以来,王朝倾覆表面上是兵争杀伐,根源其实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人一旦没有粮食吃就会变成流民,规模一大必然就会动摇王朝的根基。” 裴越愣愣地看着对方。 沈默云失笑道:“为何要如此惊讶?其实先贤多有此论,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裴越拱手道:“受教了。” 沈默云摇摇头道:“我也只能想到这一层的原因,如何解决却没有良法。我曾遍览先贤所著古籍,想要找到破解之道,然而始终无法窥见门径。祥云号面世之初,我便在暗中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你将产业转移出京之后,隐约察觉到你似乎有更大的理想,所以今天便多嘴几句。无论商贸如何发展,粮食永远是重中之重。你若是能够让大梁的百姓不再为吃饱肚子发愁,那么很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裴越郑重地道:“我会竭尽全力。” 沈默云面露满意之色,继而不紧不慢地道:“西军那边,长弓大营和定西大营都会换帅,后者且不论,长弓大营务必要选择有能力的武勋,不可因为新君示恩的缘故就一味退让。” 裴越应道:“我会和岳丈仔细斟酌。” 沈默云抬手端起茶盏,在桌上倒了一些清澈的茶水,然后伸出手指沾水在裴越面前写下两个名字,待裴越看清之后便将痕迹抹掉。 裴越先是微微一怔,随后不解地望着对方。 沈默云道:“将来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可以找他们做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裴越百感交集,他感觉自己肩上压着的期许和希望越来越多,虽然不会因此止步,但在此刻这样一个将要离别的时候,难免会有些沉重与伤感。 他轻声道:“沈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沈姑娘以及你的亲人。” 从始至终,沈默云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他只是将自己对朝局的判断和对裴越的关切分说清楚,听到裴越坚定的保证,他微笑着说道:“我相信你会做到,所以本就不打算开口。” 这是一份不需要言语阐述的信任。 对于裴越来说,他在与沈默云交谈之后,心中愈发不忍。 像这样的英杰原本不该走到这个境地。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沈默云悠悠道:“方才你问我值得吗?其实于我而言,世间事没有是否值得,只看本心如何选择。当年我游历人间来到京都,望着这座雄伟巍峨的大城,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些挣扎于温饱中的普通人,所以我想尽自己能力做些事。” 他抬手掀开那个托盘上的缎子,平静地说道:“从入京到现在足足三十年,好像并未做成什么大事,终日在这阴诡地狱里搅动风云,何其无趣。” 他将毒酒倒入杯盏,满满一杯。 裴越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拦下,却被沈默云用眼神制止。 他望着杯中微漾的酒液,叹道:“先前我对陛下说,他做错了一些事,可是仔细一想,我好像也未曾做对过多少事。如此君臣,自当同行,不然我怕他一路上会很寂寞。” 裴越望着他眼中的死志,缓缓站起身来。 沈默云抬眼望着他,温和地道:“去吧,不要回首,不要停下。” 他举起杯,笑了笑,然后一饮而尽。 裴越躬身行礼,久久不起。 (本章完) 1088【谁怜一片影】 天光微熹之时。 裴越缓缓睁开双眼,曼妙清香盈于鼻尖,周身仿佛被一片温柔的海水环抱着。 动作轻柔地扭头看去,只见谷蓁柔顺的青丝平整地压在头下,侧身紧紧地依偎着自己,白皙的面庞上仍旧有几分疲惫,似乎睡梦中仍在担心他的安危。 昨日回府之后,与妻妾们叙过离别之情,又让宫里特意派来的太医查看伤势并换药,裴越便早早睡下,甚至不知道谷蓁何时入内与自己同眠。对于历来极其警惕的裴越而言,这算是非常罕见的状况,一方面是他在府中很安心,另一方面则是这段时间太过劳乏困顿。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 他在梦中见到了很多人,比如裴贞、沈默云、陈希之和王平章等等,甚至还有李子均这种早就应该被遗忘的疯愚之辈。 更有诸多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往事犹如一幅幅幻灯片在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这种奇特的感觉让裴越在后半夜几次惊醒,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相公……” 谷蓁慵懒的语调在耳边响起。 裴越望着她惺忪的睡眼,微笑道:“时辰还早,要不再睡会儿?” 谷蓁伸出右臂揽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左肩的伤处,呢喃道:“我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呢。倒是相公在外奔波劳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整个人都清减瘦了许多。” 裴越凑过去吻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笑道:“我这是精瘦,外表看着瘦实则浑身都是劲儿。你要是不相信,等四哥回来之后,我跟他切磋一下,让你看看相公现在的实力。” “我信。”谷蓁忍俊不禁,又道:“府里这段时间一切都好,只是大家都很担心你,所以气氛有些沉闷。不过现在相公平安回来,自然就能安定所有人的心。我昨日和叶姐姐商量着,准备从公中拿出一笔银子,充作赏银发给那些护卫和家仆丫鬟们,毕竟这几个月他们都很辛苦。” 裴越眨眨眼道:“这些事你们决定就好。说起来,以前总怕你们不能和平相处,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 谷蓁白了他一眼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哼。” 裴越便趁势凑了过去。 谷蓁轻轻推着他的脸颊,低声道:“相公,我还有正事和你说呢。” 裴越笑道:“你说。” 谷蓁道:“我记得京都南郊绮水河畔有座避暑庄园,去年相公带她们去住过一段时间。眼瞅着盛夏已至,都中热气升腾,叶姐姐、林妹妹和桃花都不喜暑气,不如过两日等相公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我们一家人都去城外散散心,如何?” 裴越侧头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心中极为熨帖。 其实家中的这些红颜,必然很关心他在外面的状况,也想知道近来都中发生的种种乱象的内情。但从他昨日回府一直到现在,她们都不曾开口询问,只在意他累不累。 谷蓁现在这般提议,不过是希望裴越能够放松一些,可以为他营造出一个宁静的港湾。 所谓解语花,不外如是。 裴越将她搂得更紧一些,轻声道:“最近这一两个月无法出京,只能晚些日子再带你们出去散心。” 谷蓁冰雪聪明,兼之从小在侯府长大耳濡目染,立刻便反应过来,震惊地道:“相公,宫里那场爆炸……” 裴越点了点头,叹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谷蓁抬手捂着嘴,双眸不由自主地瞪大,渐露担忧之色。 她很清楚开平帝和裴越之间复杂的关系,远非普通君臣可以概括。 裴越没有对她解说细节,只宽慰道:“不必担心,我昨日见过陛下,他明白我的心思和苦衷,也不会再像之前那般针对我。不说这些了,你再睡会儿,我去叶七那边看看。” 谷蓁只着小衣坐了起来,柔声道:“外面的事情我不懂,也不会胡乱给你出主意。总之呢,我的相公那么厉害,无论遇到什么麻烦都能处置妥当,我只希望你不要那么辛苦。” 裴越握着她的柔荑说道:“你起来作甚?喊丫鬟进来就行了。” 谷蓁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是我的相公,我服侍你不是天经地义?丫鬟们虽然勤快麻利,但是我现在不想她们进来。” 裴越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经常在外奔波,留在府中的时间很少,再加上如今侯府内眷不少,将来说不定更多,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其实有限,所以会愈发珍惜眼下。 他没有再拒绝谷蓁帮自己更衣,低头望着她修长的睫毛说道:“这次会在都中待很久,我有很多时间陪伴你,蓁儿姐姐。” 谷蓁不由自主地霞飞双颊,垂首道:“不是说过,往后不喊姐姐了么?” 裴越俯身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微笑道:“这么多年习惯了,怕是很难改过来。” 谷蓁亦忍不住莞尔,回想起当年在定国府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些年虽然不像叶七那般陪着他经历种种风雨,却也有很多独特又温馨的回忆,不禁满眼柔情地道:“那便不改。” 离开正房西厢之后,裴越并未去东厢,而是径直去往府中某处。 青崖小筑。 此刻将将辰时,负责洒扫庭院的小丫鬟们早已开始忙碌,见到漫步而来的裴越纷纷驻足行礼。 裴越尽皆颔首致意,等进入叶七的住处便发现这里格外安静,廊下站着数名满面忧色的大丫鬟,瞧见他之后仿佛盼来了救星,却又不敢擅自言语。 裴越便轻声问道:“怎么了?” 一名大丫鬟回道:“侯爷,夫人她一宿没睡,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扰,更不许婢子们禀报侯爷。” 裴越微微皱眉,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们去让厨房准备一些吃的送过来。” “是,侯爷。”丫鬟福礼退下。 中山侯府面积很大,各处房舍大体保持原有模样,未做太多改动,唯独青崖小筑这边与众不同,乃是裴越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且征询过叶七的意见之后重新建造。究其原因,许是他想保留几分前世的记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暗藏着他曾经的喜好。 难能可贵的是,叶七也很喜欢此处的风格。 虽说裴越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很惊喜能够遇见叶七,不仅因为她的容颜和武道,更重要的是两人的三观非常一致。 他印象中的叶七喜欢梳着简单的发髻,策马横枪不逊须眉,英姿飒爽又出尘脱俗,那种如山间清泉一般动人的气质即便是在茫茫人海中也能轻易辨认。 然而—— 绕过屏风之后裴越便微微一怔,他望着静静坐在窗前藤椅上的叶七,只见她青丝如瀑眉目如画,身上却氤氲着无法化解的哀伤之意。 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守,裴越从未见过她会流露出这种神态。 “叶七。”他放缓脚步走过去,轻声喊道。 叶七自然早就感知到他的到来,闻言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夫君,然后将头靠在裴越的手臂上,眼帘微垂双手抱膝,缓缓道:“她走了。” 裴越道:“是。” 叶七得到这个肯定的答复之后,指尖不自觉地掐着掌心,她却恍若未觉,只道:“我以为我不会难过……” 裴越轻叹一声,伸手揽着她的后背和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共坐一椅。 1089【孤雁不饮啄】 两人的姿态非常亲密,但彼此都无旖旎之念。 裴越并不奇怪叶七会知道陈希之的消息,虽然此事的真相已经被列为宫中绝密,但她有太史台阁那边的消息渠道,只要大致了解南薰殿的爆炸案便能推测出陈希之的存在。 他望着叶七苍白的面庞,低声道:“或许对于她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我知道。” 叶七靠在他的怀中,缓缓道:“娘亲过世的时候,我还在牙牙学语,父亲走的时候,我也才将将五岁。师父将我养大,后来带我进入横断山,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师姐。她话不多,有些孤僻,也很骄傲,我那时候还小,不明白她都经历过什么,只是欣喜于终于能够见到一个同龄人。刚开始的时候她不怎么愿意搭理我,但我并不会在意,因为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裴越将她抱紧了一些,轻声应下。 叶七的目光略显失焦,继续说道:“时间久了,她虽然还是习惯冷着脸,却也会回应我的话。于是我们一起修习武道,起初她还能与我打个平手,后来就一直输,而且输的速度越来越快。师父说,他没有见过几个人拥有我一样的天赋。师姐并未因此放弃,反而对自己越来越狠,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练刀。一刀又一刀,不知生生劈断了多少棵大树。” “其实那段岁月于你而言很快乐,对吗?” 裴越温柔地问道。 叶七微微点头,怅惘地道:“前几年的确是这样。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她会对我讲述陈家的故事,还告诉我准备如何复仇。她说,皇帝和王平章身边都有重重防卫,刺杀难于登天,只有挑动他们内乱才有可能成事。我问她打算怎么做,她说会扮做山贼袭扰京畿之地,调动京营各军让他们疲于奔命。” 她摇了摇头,叹道:“其实在那之前,她就不止一次说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会不择手段。我劝过她,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师父过世之后,我跟她又长谈了一次,从聊天到动手,我没有伤害她,却也不愿继续留在山中,于是便去了北郊小院。” 裴越怜惜地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 叶七仰面望着他,神情复杂地道:“其实那次在横断山中,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们。师姐说我被男人迷了眼,她不知道的是,虽然我没有出面帮她对付你,但也有保护她的想法。无论你还是她,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出事。” 人活于世,终难两全。 叶七素来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性情,裴越深知这一点,两人相识之初她的干脆和洒脱就让他非常惊讶。然而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完全理性地决断,莫说在这个讲究亲亲相隐的世界,便是裴越前世的社会已经发展到一定高度,理性和感性的冲突仍然屡见不鲜。 裴越轻抚着叶七的手掌,缓缓道:“在云州兴安府城的时候,我和她聊过一次。当时我能感觉到她的想法有所改变,虽然她口中说着重来一次也会坚持当初的选择,但如果让她带着当时的心境回去,未必就会那样做。只可惜她已经回不了头,心中那股执念成了死结。” 叶七反握住他的手,点头道:“是非对错我都明白,可我心里始终还是堵得慌。” 她望着裴越温和的目光,颤声道:“娘亲、父亲、师父相继离我而去,如今连师姐都走了。她走得那么干脆,甚至回京之后都不愿再见我一面。我想,她对我应该是有些怨恨,否则又怎会至死不肯相见?” “裴越,从此以后,我在这个世上便只有你了。” 晶莹的泪滴从她眼中滑落。 这是裴越第一次看见叶七落泪。 他只觉得心里猛然抽痛,仿佛被人一刀刺进苦胆里,不禁用力地抱紧叶七,在她耳边一遍遍说道:“不怕,有我在,我会永远陪着你。不仅是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嗯,不许骗我。” “我骗过很多人,但是绝对不会骗你。” 清风吹动,窗外枝叶簌簌作响。 裴越低头看着,叶七已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他抬手擦去她脸庞上的泪痕,动作极其温柔。 …… 数日时间一晃而逝,裴越这些天除了去过两趟皇宫,其余时间一直待在府中闭门谢客。 随着开平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多人都想借着拜望的名义试探一下裴越的口风。虽说如今太子刘贤的地位很稳固,即便皇帝驾鹤西去也不会动摇大梁的国本,但是在那场叛乱之后,朝中和军中出现不少显赫空缺,自然引得水面下的鱼儿躁动不已。 裴越表面上对此不闻不问,实则让谷蓁带着内眷去了一趟广平侯府,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侯府前院书房,邓载和冯毅并肩肃立。 裴越翻看着手头的一叠密信,其中有一封是谷范从北疆送来,其余几封通过这两年裴越秘密搭建的邮路送来,乃是祥云号在大梁各地搜集到的较为重要的情报。 良久过后,裴越将这些密信放进火盆中,对邓载说道:“回复谷四哥和唐临汾,让他们将郭林喜以及宣化大营相关武将控制起来。等圣旨抵达之后,再将这些人押来京都。” “是,少爷。”邓载垂首应下。 “再去信韦睿,清理荒原的行动不要停止,除了那些直接参与过越境袭扰的蛮人之外,余者暂时不要处死。将辨别过后没有问题的蛮人暂时安置在库塔群山附近,朝廷眼下还腾不出手商议此事。告诉韦睿,清理一事要在年底之前完成,不可拖到明年去。” “是,少爷。” 邓载自然清楚藏锋卫的重要性,这支精锐骑兵如果一直耗在荒原上,对于皇权更替之后的京都局势会产生一些难以判断的影响。 同时他也明白,自家少爷始终能在京都混乱的局势中站稳脚跟,而且愈发得到天家的倚重,同样离不开藏锋卫和武定卫这两支雄兵的支撑。 裴越凝眸沉思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又对邓载说道:“你这段时间让我们的人重点盯着都中文官重臣的府邸,我不苛求他们查清楚那些人跟内眷说了什么话,但是必须要能确认他们私下见了什么人,密会了多长时间。” 邓载心中一凛,同时又有几分热切,因为这意味着裴越终于开始直接插手朝政,而非像以前那样隔岸观火。 裴越看向冯毅说道:“你带着银两和总号的部分人手去北疆,许乐在云州兴安府城等着。他是祥云号的老人,筹建商号不在话下。不过你要告诉许乐,暂时不要大张旗鼓,先对北疆三州做一个详尽的调查,具体到人丁、资源、田亩和商贸状况,我要在三个月之内看到具体且完整的答复。” 冯毅垂首应下。 裴越继续道:“至于你自己,此行还有一个任务便是效仿此前所为,在北疆建立完整的信息渠道。” “属下领命。” “行了,你们都退下罢。” “是,少爷。” 待二人离去之后,裴越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铺纸提笔,一丝不苟地书写着。 他望着纸面上的四个字,不禁回想起当初写出《操典七略》的往事,然后感慨万千地笑了笑。 字曰:齐民要术。 裴越当然不可能记得前世那本书的文字,甚至连具体的内容都想不起来,毕竟那本《齐民要术》写的主要是各种农作物的介绍和种植方法,裴越只简单扫过几眼,委实生不出浓厚的兴趣。 他要写的这本《齐民要术》包含的内容很多,而且大多不够详尽,有些更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譬如各种水利设施、新式农具的改良、土制化肥的制作、优良种子的培育等等。 但也有一些很完整,只要读过书的人基本都能看懂,比如四田法、深耕法、交叉种植法、不同地形的作物选择、官府推行耕牛的繁育、经济作物的种植等等。 裴越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不会迷信自己一个人的能力,眼下这本书还只是一个雏形,往后还需要这个世界里很多聪慧之士的补充和扩展。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 裴越一边想一边写,直到手腕发酸才停下来暂歇片刻。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脑海中忽地浮现沈默云说的那些话,以及他饮下毒酒之前那个温和的笑容。 于是他轻声自语道:“沈大人,大梁之未来,便从今日始。” 1090【南境无战事】 南周,建安城。皓 去年那场大战对南周的影响极大,镇国公方谢晓被迫请辞总理军务大臣,拒北侯冼春秋东山再起,以六十岁的高龄强势重返朝堂。 在他和徐徽言的支持下,庆元帝决定以求和的方式换取边境上的安宁。 持续近半年的和谈达成之后,南周朝野上下尽皆松了口气,虽然这次付出很大的代价,至少可以暂时消弭北梁铁骑的威胁。白花花的银两成箱成箱地横渡天沧江送往北岸,北梁在南岸的驻军开始撤回,只留下江陵城和汉阳城两座重镇及辅城的守军。 当外部的压力降到最低,原本复杂得如同一团乱麻的南周朝堂开始平静下来,虽有暗流涌动却不会再出现人心惶惶的状况,兖兖诸公无不将目光投向战后亟需调整的朝廷格局。 至于为了促成和谈赔偿给北梁的两千万两白银,仿佛已经被很多人遗忘,唯有那些年轻的太学生们,不畏朝廷鹰犬的监视,在各种场合控诉军方的无能和权贵们的无耻。 他们慷慨激昂的话语,逐渐湮没于越过天沧江吹拂而来的北风中。 此间依旧繁华,处处歌舞升平,建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们重新恢复当初纵情声色的风流盛景。皓 正所谓,云鬟倾倒,醉倚阑干风月好。 行尽江南,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 皇城,大庆殿偏殿之中,气氛却显得无比肃穆。 双鬓花白的庆元帝握着手中的密奏,脸上难掩震惊之色。 他看向下方的数位重臣,缓缓道:「北梁王平章,反了。」 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喧哗声陡然而起。皓 这个消息对南周君臣的震动不亚于地龙翻身,因为王平章此生最大的军功便是从他们身上攫取而来。当年南周利用冼春秋的叛逃起兵北上,一路打到钦州境内,是王平章领兵南下支援,历经十余场大战过后,夺回南境千里疆土,将周军赶回天沧江岸边。 再者,王平章身为北梁军方第一人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地位等同于南周去年之前的镇国公方谢晓。没有人想过方谢晓会生出不臣之心,即便他这一年来遭受各种打击和诋毁,整个朝廷从上到下依然认为平江方家是大周的忠臣。 除首辅徐徽言和总理军务大臣冼春秋之外,其余几位重臣纷纷出班奏对。 虽然气势与言辞不尽相同,但这些大臣的想法相差无几。 王平章的能力和地位毋庸置疑,北梁皇帝居然将这样的人逼反,可见他们自身的状况好不到哪里去,正是己方坐收渔翁之利的大好时机。还有人顿足叹息,早知如此就应该将和谈再拖一段时间,至少不必着急将那两千万两白银送往天沧江北岸。 简而言之,王平章谋反之后,北梁即便不陷入分崩离析的状态,也会在短时间内元气大伤,若不能趁势谋夺一些好处,岂不是白白浪费这个天赐良机? 然而庆元帝抖了抖手中的奏本,心情复杂地道:「这场谋反仅仅持续三天便以失败而告终,王平章已死,他被北梁中山侯裴越亲手砍了脑袋。」皓 偏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几近于针落可闻。 这下不光是那些重臣目瞪口呆,就连徐徽言和冼春秋都难以自制。 庆元帝和徐徽言对视一眼,心中自然是感慨万千,一方面是因为老谋深算的王平章竟然败得如此干脆,另一方面则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裴越年轻俊逸的面庞和冷静沉稳的气度。 当初在大庆殿的国宴上,庆元帝刻意对裴越展现怀柔之术,本意是想在北梁皇帝心中埋下一根刺,但是裴越用击败方云天和一首定风波阐明自己的心迹。 庆元帝并不着急,因为从他的 角度来看,裴越如此年轻又功勋卓著,迟早不容于北梁朝堂,届时自然可以趁热打铁,只要能将那个年轻人引诱过来,对于北梁军心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然而…… 徐徽言叹道:「那位中山侯堪称是北梁第一忠臣。」皓 庆元帝颔首道:「虽然细节还不清楚,但此人肯定在平叛的过程中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朕并非长别人士气灭自家威风,只是感叹于此人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一代名臣的卓绝风姿。」 群臣默然。 他们也曾见识过裴越的风采,只是想不到在面对王平章谋反的混乱局势时,那位年轻权贵竟然还能谨守本心,没有利用自己手中的军权谋求更大的利益。 这时只听拒北侯冼春秋开口道:「陛下,王平章威望极高且心思深沉,纵然失败也不至于一事无成,不知密奏中是否有相关信息。」 庆元帝赞许地看着他,缓缓道:「根据北面传回来的消息,在王平章谋反的过程中,北梁皇宫中发生一场爆炸,当时北梁皇帝极有可能在场。如今尚不能确定爆炸的细节,不过从北梁京都的风向变化来分析,北梁皇帝恐怕命不久矣。」 冼春秋心中大感失望,并非是因为开平帝没有直接驾崩,而是恼怒于那个年轻人死心塌地做北梁忠臣,因而老眼中目光锐利,微微垂首道:「陛下,老臣有本启奏。」 庆元帝不禁坐直腰杆,点头道:「讲。」皓 冼春秋沉声道:「陛下,北梁国力与武备远胜我朝,这是不争的事实。今年的和谈原属迫于无奈,并不会为我朝换来长久的承平。如今北梁虽内有动乱,边军却依旧稳如大山,故而在没有万全的准备时不可轻举妄动。」 这是直接否定了那几位重臣直接起兵一雪耻辱的建议。 徐徽言心中微动,开口问道:「冼侯爷的意思是,我朝应该维持既定策略,继续坚守南岸防线同时大举整饬武备?」 冼春秋不疾不徐地道:「首辅大人所言极是,不过陛下,老臣还有一言。北朝南下之心昭然若揭,只不过近两年屡次被内部的麻烦拖住。倘若北梁皇帝真的命在垂危,当新君继位顶多数年之后,必然会发兵南下,以煌煌武功告慰他的父皇。因此,与其坐视北梁行先南后西之策逐步吞并天下,我朝理应联络吴国以及梁国西南面的小国与部落,将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来。」 他昂首望着庆元帝,老而弥坚地道:「伐梁!」 不再是之前那种小打小闹或者奇兵突袭,而是如他所言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势力,在北梁一家独大的前提下,同时发起光明正大浩浩荡荡的攻势,分割蚕食占据中原腹心富饶之地的梁国。 当然,此事牵扯甚广,绝非三言两语便能定夺,而且涉及到许多势力,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合纵连横。皓 冼春秋环视周遭,继而对龙椅上的皇帝说道:「陛下,老臣前两日便与镇国公商议过,与其被动抵御北梁大军南下,不若主动寻求生机。」 他这句话自然极有分量,虽然方谢晓如今名望不比以前,但在军中仍然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如今二人的意见达成一致,便等同于军方会全力支持皇帝的决定。 庆元帝不禁被这位老将慷慨激昂的话语触动,微露激动之色地道:「大善。」 他顿了一顿,对群臣说道:「除镇国公之外,今日殿中连朕在内一共七人,务必要对此事严格保密。在最终决议形成之前,不可对外走漏丁点风声。众卿家退下之后,可就拒北侯的提议仔细斟酌,然后再写成奏折呈递于朕。」 「臣领旨!」 众人整齐回应。 ……皓 拒北侯府,内书房中。 冼小 石毕恭毕敬地斟茶递上,然后坐在下首,不解地道:「父亲,您为何要给方谢晓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 冼春秋接过茶盏放在旁边,幽幽道:「为父早已察觉到北朝内部的问题,在去年的时候便对裴越说过,改天换日很难,必须要把握住偶尔出现的机会。原本想着他在北边夺权,为父在南边起事,互不干涉又能替对方分担一些压力,然而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愚蠢。」 「蠢货。」 他忍不住轻声斥道。 冼小石叹道:「北边朝野上下肯定都会夸赞裴越是难得的忠臣。」 冼春秋冷笑道:「终究逃不过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既然他一心一意要做忠臣,为父自然要改变想法。如今陛下和方谢晓都已经同意为父的提议,接下来便要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提升军方的地位,让你们兄弟及下面的子弟尽快掌握更多的实权。」皓 他望着窗外青翠欲滴的绿意,沉声道:「方谢晓心中块垒太多,伐梁之战必然会竭尽全力,所以为父才让他和平江方家子弟向前赴死。届时只要局势足够混乱,我们冼家同样可以火中取栗。」 冼小石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道:「儿明白了。」 冼春秋又道:「虽说裴越此前与咱们冼家的私下接触没安好心,而且论规模与深度远不及那些南渡世族,但暂时不必与他割裂。此人惯于行险使诈,我们自然可以利用这一点,继而谋取最大的好处。」 「是,父亲。」 冼小石微微一笑,眸光极为凌厉。 1091【西风几万里】 在裴越横空出世之前,西吴铁骑的威名无人质疑。 凭借占据着世间最好的养马之地高阳平原,以及前魏花费无数金银堆起来的西军家底,吴国骑兵历来骄横霸蛮不可一世。 只不过在两年前的国战中,“四将”之一的镇东大将军谢林麾下的锐金营被裴越一口吃掉,北线战场随即溃败,给了所有吴人一记永世难忘的当头痛击。 这两年时间里吴国皇帝宣武帝励精图治,大力发展民生并且整饬武备,意图尽快消弭那场国战落败的负面影响,只是受限于自身的种种劣势,短时间内无法取得质得变化。 吴国疆域面积介于大梁和南周之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除了高阳平原之外,其他疆域委实算不上肥沃富饶之地,物资相对较为贫乏。因此即便与大梁之间的战争延绵数十年,两国的商贸交易始终无法断绝,即便朝廷想要建造壁垒,仍旧挡不住民间私下的贸易往来。 当然,这些唯利是图的商贾之中不会缺少西吴朝廷安插的细作。 京城安阳位于吴国的中心地带,周遭地势险峻多面环山,南门外有水路连接几处产粮之地,东门外有一条宽阔笔直的官道通往高阳平原。官道上依靠地利建有六座雄关,作为安阳的屏障和门户,故此这座京城堪称易守难攻的典范。 皇宫位于城内北部,虽不及南周皇城那般雍容华贵极尽奢靡之能事,却也有一股雄壮霸道的气势。 宣武帝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年纪,那双如雄鹰一般锐利的眸子盯着下方的文臣武将,淡淡地道:“根据探子回报,梁国左军机王平章谋反,随后兵败身死,梁帝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我朝能否在此事中找到一些机会,朕想听听众卿家的意见。” 能够进入勤政殿的大臣不多,除掌管军权的都统院众人及四方大将军外,便只有打理朝政的六部尚书在场。 众人事先已经知晓这份非常重要的情报,入宫的路上便在思考对策,此刻听到皇帝开口询问,都统院大都统宁王高程当先说道:“陛下,王平章败得太快,甚至没有惊动梁国边军的主力。先前收到消息,梁国皇帝已立太子,且朝堂上支持者甚众,因此梁国政局不会出现太大的动荡。相反,梁国边军依旧保持着较强的实力,边境上的军寨体系依然稳固,因此臣认为不宜仓促之间再起战端。” 高程今年三十二岁,乃是宣武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这是吴国的传统,军权始终牢牢握在天家手中。 都统院内部亦有一套完整的制衡和分权设置,不会出现军权悉数操于某位亲王手中的情况,从而威胁到皇帝的安危。 高程虽然是都统院大都统,但其人性情非常谨慎,此前便不同意两路大军齐出进逼梁国,只是拗不过宣武帝的执着因而无可奈何。 两年前的大败令他记忆犹新,此刻见宣武帝因为梁国内乱又动了心思,只能硬着头皮出面劝谏。 那场国战中损失的战马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是战死的老卒逾十万人,短短两年时间显然无法恢复元气。若是没有绝对的把握,再度兴兵一旦再败将会有王朝倾覆的危险。 高程没有说得太过直白,但他相信皇帝能听懂自己的担忧。 宣武帝眉头微皱,压下心中的那股躁意,颔首道:“朕明白你的心思,但是你也应该明白,吴梁之间永远都无法和平相处。如果任由梁国吞并周国,那么我朝与他们国力上的差距会越来越大。等到他们将军寨沿着高阳平原一路修到安阳城外,届时谁能挡住梁帝手里的百万大军?” 高程神色凝重地道:“陛下,至少眼下还不是时候。就算要打,也要先用计挑起梁国内部的纷争,然后在他们自顾不暇之时发兵东进。” 宣武帝面无表情地道:“几年前你曾反复提起此论,但是离间之术岂会轻易成功?王平章身为梁国军方第一人,筹谋多时的叛乱仅仅坚持了三四天,由此可见梁帝对于朝野上下的掌控之强。朕以前便说过,允你便宜行事,在梁国境内发展内应,到如今可有进展?” 高程微露愧色,垂首道:“臣办事不力,恳请陛下责罚!” 宣武帝摆摆手道:“朕说这些不是要敲打你,而是希望你能明白,吴梁之争终究要落于战场之上。” 高程行礼道:“谢陛下教导,臣明白了。” 其实他这几年并非一无所获,在梁国境内已经发展出几枚棋子,但那些棋子如何使用却是一个难题,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想到万全之策。 宣武帝放过高程,看向右侧一位中年武将问道:“镇南将军可有良策?” 满身儒雅清贵气质的张青柏变得苍老了一些,显然那场大败已经成为他的心结。 即便宣武帝主动将战败之责担了起来,对他和谢林仅仅是降爵留用,可他心里仍旧无法释怀,因为当年连裴贞都在他手里吃过亏,后来却惨败于一个年轻人之手。 他出班行礼,沉静地说道:“陛下,从王平章数日败亡便能看出,如今梁国朝堂的运转十分高效且团结,再加上解决王平章这个最大的隐患,梁国继续崛起已然是不争的事实。臣认为,必须要尽快遏制住这种势头,否则将来无人能挡梁国大军。” 宣武帝微微颔首,继续问道:“如何应对?” 张青柏不紧不慢地道:“王平章死后,梁国军中以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实力最强,新君不可能不忌惮,毕竟那位太子刘贤没有他父皇的威望和手腕。故此,我们可以想尽一切办法促使梁国新君朝那对翁婿下手,只要谷梁或者裴越任何一人出事,梁国必然大乱。” 宣武帝沉吟道:“朕记得,裴越有个小妾是吴国人?” 另一边高程便应道:“陛下,那小妾名叫林疏月,乃是犯官林琪之女。” “林琪……” 宣武帝思忖片刻,缓缓道:“朕这几年无数次听过裴越这个名字,的确称得上我朝的心腹大患。这次便是他亲自将王平章枭首,由此可见他对梁帝忠心不二。高程,你拿出一个详细的章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放手去做,朕希望能够尽快看见裴越的首级,祭奠大吴战死的英魂。” “臣遵旨!”高程躬身领命。 宣武帝又看向张青柏道:“爱卿还有何策?” 张青柏应道:“陛下,梁国之强世人皆知,如今之计必须联手他人!” 宣武帝迟疑道:“你是说周国?” 从前魏覆灭之后的群雄并起,到近二十年间的三国鼎立,梁、吴和周之间的关系并不存在绝对的联盟和敌对,时而两国交好修复关系,时而兵戎相见血流漂杵,个中复杂程度难以言说。 吴国和周国之间因为苍梧山脉隔断大半边界,是以矛盾相对较少,过往也曾有过联手击梁之举,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各怀异心,等着对方与梁国拼个你死我活再渔翁得利,因此并未真正有过坚实的联盟。 张青柏点头道:“时移世易,如今不联手就会被梁国各个击破,相信那边的君臣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宣武帝沉默许久,最终沉声道:“准了。” 1092【太息终长夜】 开平七年,六月初三。驞 历书曰,大雨时行。 入夜之后,宫内灯火辉煌,氛围沉郁,伤势尚未痊愈的禁军主帅李訾亲自领军四处巡视。 兴庆殿外殿,一众大臣分两排而坐,计有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右军机谷梁、守备师主帅萧瑾、东府参政韩公端和裴越等六位辅政大臣,另有御史大夫黄仁泰、六部尚书、石炭寺监简容、南安侯苏武和普定侯陈桓等重臣。 大梁人杰煌煌齐聚,所有人的表情沉重且肃穆。 都中已经肃清,负隅顽抗的叛军尽皆伏诛,试图隐匿逃避惩处的叛军亦悉数被找了出来。城外西营和南营的军卒分开进行甄别,参与谋反的文武官员全部抄家灭族,普通士卒则按照裴越拟定的规则予以不同程度的惩治。 人头滚滚血流满地,但是朝中无人为之求情,因为这是证据确凿的弑君谋反。 甚至眼下这种状况已经超出很多人的预料,因为开平帝在临终之前并未狂性大发,虽然杀了不少人,但实际上收敛了很多,这自然是裴越和莫蒿礼规劝的结果。驞 至于两位主谋的结局,王平章已经被裴越手刃。六皇子刘质在验明正身之后,开平帝赐下三尺白绫,命萧瑾和陈安全程监视,刘质遂自缢于宫中。 如今城内有禁军和守备师,城外则有京军北营、长弓军和陈桓亲率的南军精锐骑兵,兼之朝廷明发圣旨昭告天下,将王平章和六皇子刘质谋反的经过与下场详细说明,极大地消弭了这场叛乱引发的震动和人心惶惶。 恐怕王平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孤诣筹谋良久的谋反如同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是让人间涌起一片涟漪,然后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这场谋反造成的部分影响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显现,或许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才逐渐露出狰狞的爪牙。 对于殿内这些重臣来说,这段时间他们每个人都很辛苦,好在京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只是他们却没有心情欢欣喜悦,尤其是今天午后接到宫中传召,所有重臣被召来兴庆殿,那股悲伤沉痛的情绪便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从午后一直到深夜,他们都在外殿等待着,莫蒿礼与除裴越之外的五位辅政大臣先后入内,每个人都与开平帝见了大概一炷香左右的时间。 然而开平帝始终没有召见裴越,这不禁让其他大臣颇为奇怪,但是他们并不会肤浅地认为裴越受到冷遇,反而隐约意识到皇帝陛下极有可能会将他留到最后一个。驞 面对周遭不时望过来的目光,裴越恍若未觉,他只是望着通往寝殿的方向怔怔出神。 …… 寝殿之中,沉香袅袅。 吴贵妃伏在龙床边,双手握着开平帝干枯瘦削的手腕,极力克制着不发出哀声,然而双眼已经哭到红肿。 太子刘贤肃立一旁,望着躺在龙床上眼眶深陷脸色惨白的中年男人,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胸中的悲痛不至于仓皇失态。 从他记事之日起,父皇便是昂然立于天地之间的伟岸身影,满朝文武无不敬畏。 即便是当初那些少不更事的岁月,他也知道大梁在父皇的治理下日渐强大,百姓安居乐业吏治逐渐清明,国力和武备更是蒸蒸日上。从中宗朝末期三国鼎立难分上下的局势,到开平四年开始大梁连续在边境上重创西吴和南周,这足以证明此刻龙床上这位极其虚弱的君王的功绩。驞 便是立下赫赫军功的裴越也承认,他能够在弱冠之年完成如斯壮举,离不开朝廷的后勤支持和边军的骁勇善战。 无论古今中外,战争到最后永远比拼的是国力。 十七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倘若 没有开平帝的夜以继日励精图治,大梁断无可能具备如此强大的国力。 这样一位兼具帝王心术与治政手段的君王,在身受重伤之后用太医的金针秘法强行维持精力,无比顽强坚韧地撑过七天时间,将朝中和军中的局势再三捋顺之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父皇……」刘贤一开口便险些忍不住,语调颤抖满眼泪花。 开平帝已经很虚弱了,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虚弱。 他望着身材高大微微佝偻站着的刘贤,艰难地无声笑了笑,继而说道:「站直了,不要哭。」驞 「是,父皇。」刘贤快速地擦干眼角的泪痕,然后挺直腰杆肃立。 开平帝痛苦地轻咳两声,缓缓道:「莫蒿礼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这两年一直非常辛苦地坚持着,朕同他说了,至少等到你改元之后,朝局稳定再乞骸骨。等他过世之后,你要极尽恩宠,让他配享太庙。」 刘贤垂首应道:「儿臣谨记在心。」 开平帝又道:「东府这边的调整不必等到那个时候,守孝……咳咳……守孝二十七天之后,你便擢洛季玉为左执政,韩公端为右执政。他们是朕从登基以来一直观察的贤臣,足以扶保你君临天下。切记,这二人只需以诚相待,他们便可为你守住朝堂稳定。」 「是,父皇,儿臣不敢或忘。」刘贤颤声道。 开平帝歇了片刻,徐徐道:「谷梁不会步王平章后尘,但你要擦亮眼睛盯着他。等过两年,裴越入西府之后,便可让谷梁告老归乡。若你不知该如何做,便多多请示你的母后。届时,萧瑾掌左军机之职,裴越可为右军机。」 「是,父皇。」驞 「有这四人在,你只要谨守本心勤政爱民,将来一定能完成朕的夙愿。但是,在你坐稳皇位之后,要学会提拔一些像吴存仁这样的年轻俊才,只有忠心你的人越来越多,天家的权柄才会越来越稳固。陈安的忠心不必怀疑,可以提拔他为銮仪卫指挥使。太史台阁那边,坤部主事荆楚可为右令斗,至于左令辰一职,暂且虚设吧。等到哪一天你真正有了能干的心腹,只要有沈默云一半才能,便可将台阁交给他。」 说到沈默云三字,开平帝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几分伤感之意。 他极力将那抹情绪压在心底,望着刘贤说道:「贤儿。」 刘贤怔住,随即眼泪如冲毁堤坝的洪水一般汹涌不止,猛然跪在地上哭喊道:「父皇,儿臣不要做皇帝,儿臣希望您健健康康地活着,儿臣愿意永远都做太子,父皇啊……」 吴贵妃亦是哀戚悲恸。 开平帝轻叹道:「傻孩子,真要等到那一天,你肯定会像刘赞与刘质那样对朕起了杀心。」 刘贤拼命摇头,已然泣不成声。驞 开平帝用力地抬起手摆了摆,继续说道:「朕十七年来一直在折腾,其实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个中缘由你母后很清楚,闲暇时可以让她讲给你听。但是你不同,你不需要像朕那样辛苦,只要牢牢记住一句话便可。」 刘贤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请父皇示下。」 开平帝道:「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令出于上,则天下有道。」 刘贤用力地点头道:「父皇教诲,儿臣一定会时刻铭记于心。」 开平帝欣慰地松口气,然后转头望着榻边的宫装贵人,眼中浮现极为罕见的柔情与愧疚之意。 1093【悲啸入青云】 「朕还记得,当年父皇与母后选定你为侧妃的时候,朕还有些不乐意。那时候朕心高气傲,总觉得一个出身小门小户的女子不会对朕的将来有所助益。后来朕才明白,此生除了皇位之外,最大的幸运便是能与你携手走过。」鶷 开平帝这番话说得很平静,但其中蕴含的深情却已让吴贵妃泪流满面。 她哀声道:「陛下,臣妾何其有幸能侍奉您左右,只恨二十六载太短……」 开平帝叹道:「朕……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天不假年,朕亦无可奈何。」 吴贵妃虽然还没有正位皇后,但是宫里宫外都知道这只是因为皇帝陛下实在无法坚持操办。等过一段时间,刘贤登基之后便会尊她为太后,那时她依然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然而这样一位尊荣无以复加的女子,此刻却顾不得姿容仪态,跪伏于榻边紧紧握着开平帝的手腕,一刻也不愿松开。 开平帝凝望着她的眉眼,轻声道:「朕死之后,不要太过哀伤,刘贤还需要你的庇护。阿渝,朕想对你说,朕这辈子对很多人都曾有过虚与委蛇的时候,唯独对你,朕从来不曾有过欺瞒。」 「陛下,臣妾知道,臣妾明白……」鶷 吴贵妃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开平帝微微一笑,柔声道:「阿渝,你要长命百岁,朕才会安心。每年朕的忌日那一天,你记得陪朕说说话。」 吴贵妃已然哭至失声,唯有不停地点头。 开平帝艰难地抬起手,缓缓伸到吴贵妃的脸颊边,无比眷恋地轻抚着。 「唉……」 他一声长叹,眸光微微湿润。 ……鶷 「陛下口谕,宣中山侯裴越入内!」 内侍省都知侯玉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朝堂诸公纷纷扭头望去。 裴越目不斜视,下意识地整理着衣冠,然后迈步向皇帝的寝殿走去。 距离不长,仅有二十余丈,但是对于裴越而言,这一路走来却仿佛看遍了当年的所有过往。 从横断山里出来后,他第一次踏上朝堂,真正进入这个世界的权力核心。那一天他站在文武百官的最后面,距离承天殿的大门仅有咫尺之遥,仿佛随时都会被人踢出这个核心。当时他只能隐约看见远处那个身着龙袍的中年男人,甚至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第一次私下面圣则是离京操持各地蜂窝煤矿场之前,他与洛庭一同入宫,近距离地感知到那对君臣的风采,以及开平帝深沉似海的帝王之心。 岁月倥偬如白驹过隙,他对那个中年男人越来越熟悉,在他面前也愈发放得开,不论是御书房中的奏对还是太液池畔的闲话,不知不觉中变成常人难以理解的君臣相处的模式。鶷 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开平帝自然就不会有今日的他。往昔的时光中,皇帝对他有过打压也有过痛斥,但是在看了太多君臣不相谐的故事之后,裴越不得不承认,皇帝对他确实不同一般。 故此他到现在都无法确定,自己跋山涉水星夜奔驰从北疆返回,究竟有几分是为这个国家着想,又有几分是担心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难思量,怎能不思量。 进入寝殿之后,裴越面上的怅惘愈发浓重。 吴贵妃虽已简单收拾过,那红肿的双眼依旧无法掩饰心中的哀痛,太子刘贤沉默地站在一旁,仿佛并未注意到裴越的到来,只是一直盯着龙床上的父皇。 开平帝的目光从裴越进来后便停在他身上,缓缓道:「朕先前有些犹豫,究竟是喊你一人来,还是让其余卿家都来为你做个见证。」 这句话没头没尾,裴越却瞬间领悟了皇帝的意思。鶷 纵然已在垂危之时,开平帝的思路依然非常清晰。 如果他让外殿的重臣全部进来,自然是要当着那些文武官员的面,让裴越当众立下从此以后忠心不二扶保大梁天子的誓言。 无论裴越心里会怎样想,他将来都只能做一个忠臣。 当然,他也可以像王平章那般走上权臣乃至篡逆之路,只不过王平章已经用头颅向他证明此路不通。 在这个时代,一旦大义有亏便绝对无法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师出有名四字,何尝不是血迹斑斑白骨累累。 但是开平帝并未这样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选择让裴越的心里熨帖一些。鶷 这是信任还是胸有成竹,裴越不得而知,他望着皇帝惨白的面容,默然跪行大礼。 开平帝没有像以前那样阻止,他静静地看着一丝不苟行礼的裴越,轻声道:「你很好。」 裴越行礼完毕之后,并未等开平帝允许便站了起来,皇帝亦未因此动怒,反而眼中愈发有欣慰之色。 裴越迎着皇帝的目光说道:「陛下,臣以庶子之身走到今天,没有您的看顾与庇护万万不能。臣……臣也曾埋怨过陛下,但是这么多年以来,臣始终记得陛下的恩典,将来也不会忘却。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臣都会牢记这一点。」 开平帝感觉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此刻已经无法做出点头的动作,只能眨眨眼皮道:「朕相信你。」 裴越微微垂首道:「请陛下放心,天下将会一统,大梁会出现真正的盛世。臣将竭尽所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生活得更好一些,尽力让他们远离饥饿、寒冷与灾祸的威胁。臣不敢保证史书上的轮回兴替是否会再次出现,但是臣在有生之年,一定会朝着那个目标去努力。」 他没有提起新君将来如何,没有提起刘氏皇族的地位能否永固,只说黎民苍生,只说天下百姓。鶷 开平帝艰难一笑,低声道:「朕希望你能如愿。」 裴越定定地望着皇帝,眼眶微微泛红。 开平帝缓缓道:「朕这一生,看遍人心鬼蜮,唯独庆幸没有看错你,亦不曾被猜忌与怀疑吞噬。裴越,朕要死了,不能亲眼看到你所言的盛世到来,朕有些不甘。但是朕也知道,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比起那些人来说,朕又要幸运很多……」 他望着头顶的虚空,眼中浮现一个又一个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 吴贵妃见状立刻伏到旁边,刘贤看向角落里的侯玉,后者连忙快步向外走去。 裴越恍若未觉,只是望着开平帝道:「陛下。」 开平帝幽幽道:「沈默云说的那些话,朕这些天反复思量,想得累了,不愿再想了。或许,朕确实做错了一些事,但是朕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天地春秋。」鶷 他一字字道:「是非功过,且待后人评说。」 仓皇的脚步声急促响起,留在外殿的文武重臣快速鱼贯而入,然后悲痛地望着龙床上处于弥留之际的开平帝,很多人已经抑制不住哭声。 开平帝看向众人说道:「朕死之后,由太子刘贤承继大宝,尊贵妃吴氏为皇太后。」 重臣们无不躬身,满殿哀音齐声道:「臣遵旨。」 开平帝最后看向裴越,在吴贵妃的帮助下举起手,气若游丝地道:「裴越,朕的身后事交给你了……」 裴越再次跪行大礼道:「臣,领旨。」 那只手终于坠下。鶷 「陛下!」吴贵妃恸哭出声。 「父皇!」太子刘贤哀鸣不止。 「陛下!」 满殿文武重臣嚎啕大哭。 宫中大钟骤然轰响,钟声悲凉而又肃穆。 悲声汹涌如潮,裴越望着龙床上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中年男人,仿佛置身于嘈杂喧嚣的人间,周遭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却只是怔怔地看着。 斯人已逝,一个时代就此落幕。鶷 1094【那本书的下半卷】 大梁历四代五帝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礼仪规制非常完善,兼之开平帝并非猝然离世,所以朝野上下皆有准备。 丧钟延绵不绝,在宫中发出信号之后,京都内外的寺观皆要敲钟三万杵,代大行皇帝造福冥中,同时都中禁屠宰牲畜十九日。 皇城尽皆挂白,停灵之所设在兴庆殿,由吴贵妃亲自带人为开平帝小殓。 与此同时,东府执政、礼部和翰林院官员连夜集议,向太子刘贤进《大行皇帝丧礼仪注》,经刘贤审定之后依礼施行,同时以储君的名义昭告天下,各地需要依照朝廷规制哀悼祭奠。 按理来说,治丧仪程乃是文官尤其是东府执政的自留地,武勋亲贵和宗室子弟都插不上手,他们也没有那个胆气和自信在一众饱学之士面前引经据典。然而因为开平帝临终前最后那句话,刘贤略显固执地让裴越参与进来。 裴越没有反对,亦未曾对洛庭和韩公端等人指手画脚,只是默然地坐在角落里,大脑持续放空。 他知道自己没有闲暇时间放松,接下来要面对的局势将会更加复杂。虽然开平帝在去世前已经为刘贤打造出一个完整的朝堂框架,文臣武勋各司其职,但太子和皇帝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刘贤未必会全盘按照开平帝的遗诏行事。 兼之朝中永远不会缺少热衷权力之人,新君登基之后的朝争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对于裴越而言,如今的他远远不止木秀于林那么简单,已然是朝中一棵大树,想要攀附他或者砍伐他的人都有。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愿去想,脑海中不断涌现过往和开平帝之间的点点滴滴。 开平帝对他的打压和忌惮是不争的事实,连皇帝本人生前都没有否认,然而在绝大多数时候,开平帝亦为他遮风挡雨,帮他免去了很多风浪。从今往后,身前再也没有这样庇护他的人,他必须要独自面对所有艰难。 “陛下,一路走好。” 纷纷扰扰之中,裴越在心中默默念道。 …… 小殓之后便是大殓,直白一点说便是入棺,同时棺前要设几筵、安神帛、立铭旌,这些程序和仪制容不得丝毫差错。 在京都的文武官员及三品以上诰命则清早入宫,从西华门入宫致奠。叶七和谷蓁卯时初刻便离开中山侯府,在一众家将亲兵的护卫中乘马车来到宫外,然后在内监的引领下来到思善门外,与那些身着孝衣的诰命们一同为大行皇帝哭灵。 纵然心中颇为想念,但这几日她们很难见到裴越。 他们的夫君此刻正在景仁宫,平静地应对往后数十年间大梁地位最尊贵的妇人。 开平帝年轻时宠信过的嫔妃不少,但在德妃和陈皇后相继过世之后,宫里能够上台面的正主已经不多。除吴贵妃之外,还有养育了九皇子刘贺的宁淑妃与诞下十一皇子刘赐的戚贤妃,二人在宫中十分低调,如今愈发谨言慎行。 吴贵妃形容悲戚,显然还沉浸在开平帝驾崩的悲痛之中。 望着长身肃立气度内敛的裴越,她轻声一叹道:“中山侯,本宫有件事想问问你的看法。” 裴越目光微凝,对这位贵妇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虽然她现在还只是贵妃的尊位,毕竟刘贤还未正式登基,但是她完全可以自称为哀家。只因为还没有走完最后一步,她便依旧保持着以前的习惯,由此可见其人心思之缜密。 其实能在极度厌憎后宫争宠的开平帝心里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吴贵妃的心志和手腕本就不凡。 裴越垂首道:“娘娘但问无妨,臣定知无不言。” 吴贵妃勉强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缓缓道:“陛下走得仓促,尚未定下太子妃的人选,不知中山侯可有建言?” 当初开平帝计划得很周全,在立储之后送走王平章,然后再为刘贤迎娶南周清河公主。他并不介意异国女子成为太子妃,因为南朝故土在他看来已在囊中。等到南北合一天下平定,一个出身于南面的太子妃反而能够有效地安抚人心。 只是他没有料到南薰殿的爆炸,更没想到自己会突然之间离开这个世界。 眼下吴贵妃突然提起这件事,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刘贤不是他的父皇,在朝堂和民间都不具备太高的威望。一旦确立清河公主为皇后,伐周之时如何处理好内外的关系将是一件难事。 裴越能够理解吴贵妃的忧虑,但他只能恭敬地答道:“娘娘,此事当由太子殿下决断。” 吴贵妃凝望着他的双眼,叹道:“你难道不知刘贤的脾性?本宫前几日便同他说过,此事需要慎重考虑,但他只说已经答应了清河那孩子,断不可言而无信。” 这的确像是刘贤的性格。 裴越沉吟道:“娘娘,其实此事不至于影响大局。清河公主品格端方为人聪慧,兼之去年那场大战让她跟南边有了隔阂,将来肯定能守住自己的立场。退一步说,陛下之所以在交战后仍然同意这桩婚事,一方面是因为太子殿下的坚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天下大局。” 吴贵妃点点头,恳切地道:“本宫担心的是,刘贤极为看重亲情,将来若是因为清河的缘故生出迟疑之心,岂不是会辜负陛下对他的殷切期望?再者,皇后与其他嫔妃不同,身份和地位的变化必然会导致心态的转变,而后宫不得干政乃是大梁祖制,本宫只是不愿看到刘贤的后宫不安宁。”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哪个时代,婆媳关系都是永恒存在的难题。 裴越暗叹一声,却也知道吴贵妃的顾虑不无道理,主要是刘贤的性格和开平帝差别较大。 他迎着吴贵妃的注视问道:“娘娘想要臣如何做?” 吴贵妃忽然间明白为何自己的夫君如此看重这个年轻人,其果敢与坦诚在官场上颇为罕见,便微笑道:“本宫希望你能劝一劝刘贤,最好能让他改变心意。当然,本宫不会对清河那孩子如何,这宫里仍旧有她的位份。” 裴越道:“臣明白了,臣会尽力而为。” 吴贵妃的神情愈发柔和:“有劳了。” 裴越行礼道:“臣不敢当。” 吴贵妃见他有告退之意,便转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宫女,后者会意转身离去,片刻后取来一个镶金嵌玉的楠木匣子,来到裴越跟前。 吴贵妃道:“本宫知道你家资丰厚,寻常金银财宝都不放在眼里,而且用那些来赏赐未免太过俗气。中山侯,陛下对你期望甚高,本宫与储君将来也需要你的扶持,故而希望你不要推辞。” 裴越并未立刻接过,只是略显迟疑地望着这位贵妇人。 吴贵妃温言道:“中山侯不妨打开看看。” 裴越心中一动,遂接过匣子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不由得面色微变。 那是一卷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书,封面上写着两个遒劲的字。 论书。 吴贵妃继续说道:“这是林忠武公的遗稿,一共分为三册。陛下曾言,前两册已经给你看过,只有这第三册一直留在宫中。” 林忠武公便是林清源,忠武是他的谥号。 裴越强忍着翻开这卷书的冲动,微露感激之色地道:“娘娘赏赐,臣不敢推辞。” 吴贵妃颔首道:“陛下说,第三册对你来说很重要,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交给你。只是本宫觉得,你这些年为朝廷做了那么多事,立下无数的功劳,又为刘贤的储君之位奔波劳苦,当得起任何赞誉和赏赐。” 这番话很直白,她的语调也很平静,然而裴越忍不住心中暗叹,这位贵妇人的行事风格虽然与开平帝不同,却自有一股润物细无声的柔韧,不愧是在深宫中历练二十多年的人物。 无论他内心作何想法,此刻都不得不承对方的情,于是微微躬身道:“娘娘谬赞,臣不敢居功自傲,唯有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方不辜负娘娘的厚爱。” 吴贵妃淡淡一笑,柔声道:“国丧期间一应从简,本宫便不留你用膳了。” 裴越心领神会,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之后,吴贵妃缓缓靠在软榻上,方才的从容淡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她视线中仿佛出现开平帝的面庞,继而轻声自语道:“陛下,臣妾不会忘记您的叮嘱,一定会为您守好天家的江山,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1095【夕照如烟】 皇帝的丧礼盛大又隆重,尤其是那些在思善门外哭灵的文武百官,尽皆涕泪横流悲恸至极,甚至还有不少大臣哭到失声。 太子刘贤历来以纯孝之心著称,这几天更是日夜守灵,好几次因为过于悲恸以至于晕厥过去。 宫城内外,乃至于整个京畿之地,近来都陷入无法自拔的哀伤之中。 对于大梁的百姓来说,开平帝足以称得上圣天子,他们不知道沈默云所言那些事的内情,纵然知道也不会郑重其事。究其原因,从十七年前开平帝登基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能感觉到那些官老爷们办事逐渐用心起来,家里的存粮也很少会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还能攒下一些银子为自家的小子娶个媳妇。 于是当朝廷发出布告之后,都中的百姓纷纷自发为开平帝祭奠守灵,可谓满城缟素哀声遍野。 然而生活总得继续,当务之急便是新君的登基仪式。 相较于十七年前都中人人自危的境况,这次的皇位更替未见波澜。在六皇子刘质自缢和陈皇后过世之后,二皇子齐王刘赟便闭门不出,这些天亦只是遵从仪制祭奠开平帝,没有任何引人遐想的多余举动。至于即将成年的九皇子和十一皇子,更是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由四朝元老、左执政莫蒿礼牵头,文武百官奉劝进表,京都士绅百姓的代表进万民书,太子刘贤遂定于六月初八日,即开平帝驾崩之后的第五天举行登基大典。 建章宫东暖阁内,两位年轻人对面而坐。 桌上有清茶两盏,炉香一鼎。 宫人皆被屏退,窗外清风徐来。 “我知道昨日母后将你喊去了景仁宫,也大抵能猜到你在见过母后之后又来见我是为什么。” 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尤其是接连遭遇诸多变故之后,刘贤的气度愈发显得沉稳镇定,虽然远远达不到开平帝的境界,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般,在裴越面前表露出懵懂姿态。 裴越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状况,刘贤的自称依然是“我”,却称呼吴贵妃为“母后”,其内心所想耐人寻味。 他不慌不忙地问道:“为何?” 刘贤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悠悠道:“母后不愿清河成为将来的皇后,因为父皇的遗愿是天下一统,那么大梁必然会对南朝用兵。到时候清河的立场便会很尴尬,她如果不闻不问未免太过绝情,可若是出面劝谏,又会伤害到我与她之间的夫妻情分。其实说到底,皇后的身份不一样,虽说后宫不能干政,可对于朝野上下多少会有一些影响力。” 裴越感慨道:“既然殿下什么都明白,何必让娘娘担忧呢?” 刘贤不置可否,反问道:“将来若是朝廷决定对西吴用兵,你会因此抛弃那位妾室吗?” 裴越淡然地道:“好教殿下知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肯定会比我更希望大梁取胜。” 刘贤微微一怔,旋即想起来裴越的妾室乃是西吴犯官之女,全家老小仅有她一人逃了出来,不禁摇头道:“居然忘了这茬。裴越,是你教会我为人要言而有信,既然当初答应了清河会娶她,我自然不能反悔。再者,经过这半年的接触,我对清河越来越欣赏,她如果成为皇后,一定会是我的贤内助。” 他的态度很坚决,而且裴越隐约感觉到,某种变化正在刘贤身上发生。 与好坏对错无关,而是他逐渐希望能够掌握自己的人生,不像之前二十余年那般,事事遵循开平帝和吴贵妃的安排。 故此,裴越没有用大道理来说服对方,只是平静地说道:“殿下,你觉得陛下当年没有能力为贵妃娘娘正位吗?” 刘贤愣住。 裴越心平气和地说道:“如果殿下极力坚持,贵妃娘娘自然会让步。但臣不禁想问,殿下这样做有没有考虑过清河公主的想法?其实在臣看来,清河公主未必希望成为大梁的皇后。” 刘贤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微微皱眉道:“只是我已经许诺过会娶她。” 裴越道:“守信方为天子,殿下的坚持值得称道。只不过殿下也要明白一点,天子与百官不同,后宫可不仅仅只有一位皇后,还有皇贵妃的位份。对于清河公主而言,退一步或许更适合坐看云卷云舒。” 刘贤轻叹一声,缓缓道:“如此也罢。” 裴越心里松了口气,面前这位储君虽然孝心毋庸置疑,但有时候会格外固执,比如他当初替平阳公主顶罪之事。 好在至少到目前为止,刘贤还能听得进他的劝告。 …… 六月初八,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在经过极其严苛与繁琐的仪式过后,刘贤头戴冕冠身穿冕服驾临承天殿,从礼部尚书宁怀安手中接过象征权柄的天子玉玺,然后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朝贺,正式登基为帝。 他尊生母吴贵妃为皇太后,加封九皇子为福王,十一皇子为寿王,同时对包括二皇子齐王在内的三位亲王大加封赏。 今岁年号继续沿用开平,定于明年正月初四日改号。 擢广平侯谷梁为左军机,襄城侯萧瑾为右军机,余者暂时不做变动。 而后昭告大梁两京一府十三州,减免各地赋税,并且大赦天下。 …… 翌日午后,裴越在百余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京都,一路向北赶到兴梁府皇陵。 开平帝的陵寝修建于此,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破土动工,于开平二年正式竣工。 既然开平帝临终前将身后事交给他,裴越自然不会轻忽大意,特地在梓宫发引之前来皇陵实地巡视一边。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一位老熟人。 “刘都知,可还安好?”裴越当先开口问道。 站在他面前的中年人正是曾经很受开平帝器重的内侍省都知刘保。 相比曾经的富态和煦,仅仅几个月没见的刘保仿佛变了一个人,脸颊瘦削眼窝深陷,身体明显变得瘦弱。 刘保嘴唇翕动,随后行大礼道:“小人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不等他跪下去,裴越便伸手将其扶住,然后轻声道:“你替我的泰山担了那么大的风险,而且始终没有出卖他,我怎能见死不救?” 刘保楞在原地,满面震惊。 其时残阳似血,人间一片昏黄之色。 裴越幽幽道:“你们何苦一定要这样做?” 刘保默然不语,裴越这句话显然揭开一个秘密,那便是当日南薰殿爆炸发生之前,他跑到开平帝面前将陈皇后意图自尽的消息说出来,并非是怕担不起这个责任,而是如侯玉所言受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便是裴越的岳丈,谷蓁的父亲,一等广平侯谷梁。 1096【天上的那片云】 数日后,广平侯府。 风和景明,青丘之上存朴亭中,谷梁与裴越对面而坐。 谷梁亲自执壶为裴越斟酒,望着清冽的酒水缓缓流入,醇厚芬芳的酒香冲入鼻中,不禁微微眯着眼赞道:“以前大梁也有烈酒,比如我在南边常喝的钓诗钩,只是比不过南周的平江双蒸。那时候我便在想,泱泱大梁万里疆域,难道就没有人能酿出更好的烈酒?” 他将酒盏推到裴越面前,微笑道:“你的破阵子问世之后,坊间议论平江双蒸的人越来越少。由此可以观之,很多事不是无法做成,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时间以及机遇。” 裴越接过酒盏道了一声谢,然后平静地说道:“要做出破阵子这种烈酒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困难,但是想要在王朝鼎盛之时改朝换代,纵观史书无人能够做到。” 谷梁微微一怔,轻叹道:“你先生说的没错,那件事没有提前知会你,必然会在伱心里留下一些疙瘩。” 其实之前他便有这种感觉,因为在平定王平章的叛乱之后,裴越这段时间始终没有登门拜望,只让谷蓁带着内眷来过两次。 谷梁心里很清楚,裴越不是得志便猖狂的小人,更不会因为身负匡扶社稷之功便目空一切。他之所以迟迟不肯登门,自然还是因为那场发生于南薰殿的爆炸。 裴越摇摇头,依然温和地道:“岳丈言重了。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参与南薰殿爆炸的合谋之人,王平章是因为野心,陈皇后是因为怜子,沈大人是因为往事和苍生,而岳丈这次出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了我的将来。王平章死后,大梁军中能够压制我的人不多,陛下再怎样器重我,都无法坐视我成为第二个王平章。所以不论他怎么想,最后都肯定会对我下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望着谷梁镇静的面庞,诚恳地道:“岳丈是在为我费心筹谋。” 谷梁颇感欣慰,同时感慨道:“你能这样想,我自然很高兴。” 裴越轻声道:“虽然世事变化无常,至少我能分得清谁是真心待我。” 谷梁举盏饮半,面上悄然浮现追忆往昔的神情,悠悠道:“陛下从未放松过对我的警惕,从当年他将我调回京都接手南营开始,便不断往我身边安插眼线。你应该也听说过,陛下赐给我一个‘公忠体国’的匾额,很多时候我坐在家里望着那块匾,再想到家中的某个家仆、亲兵中的某人乃至于南营的某位武将,都会将我的行踪一五一十地告诉宫里,不免会生出讽刺的情绪。” 裴越的状况则不同,他的崛起太过迅速且突然,身边和府中的亲信都是绿柳庄的人,兼之他用祥云号和沁园将这些人紧紧绑在自己的船上,并不担心会有人反叛。 当初耿义被方家的人算计引诱,裴越只是让他离开并未苛责,而且还给了他一间西城的门面,足以让他们一家人在京都过上富足的生活。 如是种种,裴越早已将身边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旁人就算想安插眼线也只能接近外围,根本无法触及核心区域。 但是像广平侯府这样的老牌勋贵府邸则很难做到干干净净,因为他们无法打碎一切重头再来。当然,谷梁亦非等闲之辈,同样会向外伸出自己的触角。 裴越望着谷梁神色复杂的面庞,缓缓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陛下为何会在叛军攻入京都的紧要关头跑去南薰殿。直到我得知刘保被侯玉抓了起来严刑拷打,那时我才意识到,以往他与我交好并且让家人收下祥云号的股子,只是在演戏给陛下看,借此来掩盖他与岳丈之间的关系。” 谷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慌不忙地道:“倒也不是有意瞒你。越哥儿,你的心思与旁人不同,即便你知道在王平章死后,将来陛下不会放任你逐步强大以至无法撼动,你也很难下定决心弑君,因为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既是自己的努力,也离不开陛下对你的赏识。” 裴越坦然应道:“是。” 谷梁将剩下半盏酒饮下,平静地道:“但是你要知道,皇帝的心思无法猜度,伴君如伴虎并非戏言。不抓住这次机会的话,我们很难撬动层层守卫进而威胁到陛下。这一次若非王平章、陈皇后、沈默云和我联手,陛下又怎会遇刺?你不愿做,我便替你做,即便你因此心生怨恨,我也必须要做。因为我不仅在意你的安危,也要让蓁儿此生喜乐无忧。” 他直视着裴越的双眼,正色道:“对于我来说,你和蓁儿没有区别,所以我必须履行父辈的职责。” 开平帝的梓宫已经在两日前运往皇陵,裴越身为皇帝临终前指定的人选,与刘贤和莫蒿礼一道进入皇陵,目送梓宫落葬。 故人已逝,生者已矣。 纵然开平帝的驾崩让裴越心中触动颇深,却也不可能因此对谷梁生出怨恨之意。 犹记得当年裴太君的寿宴上,面对一众纨绔子弟的围攻,是谷梁第一个站出来为他说话。 只能叹一声世事难料。 得失、生死与情感,本就是相生相伴无法割裂的存在。 良久过后,裴越对谷梁诚恳地说道:“岳丈,往后请不要再这样行险了。” 谷梁微微颔首,应道:“以后的路虽然不平坦,但是我相信你能解决所有困难。” 裴越摇摇头,苦笑道:“我是想说,这次陛下应该猜到了岳丈也有出手,只是出于大局的考虑,他没有将刘保的问题公开。沈先生的离去让我倍感神伤,倘若岳丈亦因此陷入危局,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蓁儿姐姐和几位兄长。” 谷梁正在斟酒的手猛然停下动作,神色凝重地望着裴越。 裴越直截了当地说道:“那会京都的局势复杂且混乱,但既然我能想到刘保可能是岳丈的人,陛下自然也能想到。回看当时的情景,刺驾的关键便在于将陛下请去南薰殿,没有刘保这样身份的人出手肯定办不到。” 谷梁放下酒壶,缓缓问道:“这是你的猜测?” 裴越点头道:“是,不过陛下反复对我提过,如果将来岳丈有不轨之心,让我一定要拦住岳丈。并且,陛下虽未明言,但我能听出来他话中的警告之意,一旦我和岳丈意图窥伺皇权,他留下的暗手肯定会果断地杀了我们。” 谷梁并不完全相信裴越前半段的推断,但他深知开平帝的为人。 如果不是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不会在临终之前特地反复提及自己。 开平帝之所以未曾将那个盖子掀开,一方面是考虑到要托孤于裴越,如果对谷梁动手的话,这段时间构架的朝堂格局顷刻间便会荡然无存。另一方面则是沈默云的求死之意让他触动,当年携手并肩的那些人能够善终的越来越少,故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此生杀伐果决的开平帝动了恻隐之心。 裴越叹道:“陛下还说,他死之后,想来谷家与天家的恩怨能够消解。” 这句话出口之后,对开平帝非常了解的谷梁终于能够确认,不是他隐藏得足够好,而是对方选择留有余地。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向亭外的天幕。 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一幕涌入脑海,开平帝握着他的手殷切地说道:“谷卿,朕希望你能秉持先祖遗志,随朕一道为大梁铸就煌煌盛世。” 言犹在耳。 谷梁落寞一笑,笑容无比苦涩。 (本章完) 1097【夫唯不争】 “所以说,陛下猜到我参与了弑君之局,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将这件事拆穿,反而叮嘱刘贤在登基之后,擢我为左军机。” 谷梁略显艰难地说道。 他很清楚开平帝这样做不是要以德报怨,而是从大梁的安稳考虑。只要新君继位之后的朝堂能够按照他的预想成型,大梁便依旧是世间最强大的王朝,而且将会一直强大下去。 处死谷梁就会逼反裴越,他苦心谋划的大好局面将会付诸东流,故而个人的恩怨情仇便显得无关紧要。 即便遭遇最信任臣子的背叛,即便无法亲眼看到天下一统成就千古一帝的威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开平帝依然极其克制地谋算所有事,其坚毅与冷静令人难以置信。 一念及此,谷梁幽幽道:“陛下便是陛下,想必我们的算计在他看来便如小儿玩闹一般。” 裴越也是在遇见被打发到皇陵做事的刘保之后,才想明白这场叛乱之中的细枝末节,所以诚恳地说道:“岳丈,你为我做了太多的事情,可是我不希望你再冒险。陛下临终前肯定对刘贤说过,让岳丈再做两年军机然后便颐养天年,这也是陛下在遇刺时任命一众辅政大臣,却将襄城侯萧瑾的名字放在岳丈之前的缘故。” 谷梁平复心情,似笑非笑地道:“越哥儿,久不登门,今日特地过来竟然是为了夺权。” 裴越颇为罕见地腼腆一笑。 大梁的部分礼制遵循前魏传统,国丧之期三年,但是开平帝特地在遗诏中说明,新君及朝臣守孝二十七日,禁婚丧嫁娶百日,天下臣民亦如是。 换而言之,在十余天过后,朝廷便需要完全恢复正常运转,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新君临朝,很多事情将会走上正轨。 裴越希望在那之前,能够将自己这边的情况捋顺,身边哪些人到了出头之时,哪些人又该隐于幕后,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首先要说服的便是面前这位泰山大人,倒不是说他要谷梁就此辞官归乡,而是不再插手将来的朝争大局。因为沈默云的离去,裴越不想再看到当年那些老人为了自己疲于奔命,因为他现在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独自面对。 想到这儿,裴越便坦诚地道:“岳丈,等国丧结束之后,我打算多要几个孩子,到时候还得劳烦你和岳母大人帮帮忙,毕竟我在教育孩子这方面没有经验。” 谷梁刚刚饮下的一口烈酒差点喷出来。 他好气又好笑地抬手指着裴越,摇头道:“这就是伱的理由?” 裴越一本正经地道:“我跟蓁儿姐姐说过,她也同意了。” 谷梁连连摆手,无奈地道:“罢了,这些事你不必同我说,你岳母肯定喜欢听。” 这个时代终究还没有那么开放,纵然大梁礼教不算严苛,也没有发展到公然谈论生孩子的地步,更何况这还是翁婿之间的谈话,自然要讲究一些分寸。 谷梁一生大开大合,在面对裴越这等厚脸皮的时候也有些吃不消。 裴越微笑道:“左右不过这一两年时间,岳丈可以将精力放在几位兄长身上。大哥如今是汉阳守将,伐周之战必然有用武之地。二哥和三哥的军职也可以提一提,至于四哥,等他从北疆返京之后,我再探探他的心思。无论他想做什么,我这个妹夫都会全力支持。” “他们的前途不用你费心,让他们自己去拼命,你只要在后面帮忙看着一些,不要让人算计到他们就行。” 谷梁虽未直接答应,但言语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裴越连忙点头道:“小婿谨遵岳丈的吩咐。” 听到他激动得连称呼都换了,表情又如此温顺乖巧,谷梁忍俊不禁道:“真拿你没办法。话说回来,你究竟打算怎样做?” 裴越起身为谷梁斟酒,思忖片刻之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岳丈,你认为从古到今的诸多王朝,为何鲜有国祚超过三百年的例子?” 谷梁沉吟道:“如果从史书上的记载来看,王朝覆灭大抵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君上任性妄为以至于民怨沸腾,野心之辈趁势而起。其二便是外强中干军力失衡,藩镇割据导致朝廷渐失权柄。” 裴越不置可否,又问道:“或者换一个说法,那些人为何要造反?不论是军阀崛起还是匪患丛生,如果一个人幼有所育老有所养,生活安定不缺吃穿,他还会选择造反吗?” 谷梁点点头道:“不会。” 裴越尽可能用直白的语言解释道:“当然,我不排除岳丈所说的那些野心家存在,可是造反总需要人,如果大家都能好好地活着,愿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又有多少?因此我觉得,如果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生活富足,那么再多的野心家都无法成事,纵有一时之患也不会动摇根基。” 他轻叹道:“王朝的根基不是朝堂上的官老爷们,而是芸芸众生贩夫走卒。” 谷梁凝眸道:“经世济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裴越正色道:“这是一件极难的事。” 谷梁问道:“如何做?” 裴越答道:“士、农、工、商。简而言之,士者,读书人也,只可惜从古到今读书人只看经史子集,对于俗世的常识和道理缺乏了解,像洛执政这样熟知民生的官吏太少。想要改变这一点,必须对科举进行一定程度的改革,暂时不动读书人赖以生存的根本,逐渐加入更实用的门类。” “继续。” “农者,耕种也,这是历朝历代都极为重视的根本。但是在我看来,很多方面都可以改进,并且形成系统化的流程。让土地变得更肥沃,让种子变得更高产,粮食的收成越高,百姓的生活便会越安定。与之相对的是,大梁工匠的地位太低,几与贱户无异,可是如果没有趁手的工具,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做成。” 他感慨万千地道:“举个简单的例子,岳丈也见过我做出来的蜂窝煤,可是如果没有匹配的炉子,蜂窝煤便没有任何用处。” 谷梁点头道:“的确如此。” 裴越缓缓道:“至于商贾之道,其实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重要。如果说大梁各地就像面积不同的湖泊,那么商贾便是连接它们的支流。只有商贸足够发达,各地才能变成富有生机的活水,否则迟早会成为死水微澜。” 谷梁沉思良久,感叹道:“难怪当初洛季玉一心想将你变成文臣,你今日所言虽然笼统,却已经是一整套改良之法的雏形。越哥儿,想要做成这些可不容易。” 裴越从容地道:“我明白,因为我们所有人头顶都笼罩着皇权的威严,生死皆操于皇帝之手。” 谷梁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道:“你不想做皇帝,你是希望这世间没有皇帝。” 裴越摇摇头,坚定地道:“岳丈误会了,我只是想让皇权更理智一些,律法更严谨一些。用一个更为直接的词来概括,那便是开明的帝制。” “开明的帝制……” 沉吟良久,谷梁逐渐领悟到这五个字的精髓,眼中掩不住激赏之色,郑重地道:“从今往后,一切以你的决断为准。” 裴越长身而起,躬身一礼。 (本章完) 1098【此生何寄】 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 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二十回。 横风吹雨入楼斜,壮观应须好句夸。 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 ——《题平江望海楼》 平江镇位于南周疆域东北角的扬州境内,毗邻广阔无垠的瀚海。 百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仅有三百余户的小镇,随着前魏王朝愈发腐朽不堪,各地民变层出不穷,瀚海之畔的渔民亦因生存的压力开始奋勇抗争。 方谢晓的曾祖父趁势揭竿而起,带领渔民反抗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凭借着一身过人的武勇和胆识,逐渐成为当地百姓心中的首领。 及至到了方谢晓的祖父这一代,前魏王朝倾塌天下群雄并起,时任扬州刺史的周太祖陈昌招兵买马,将平江子弟收入囊中。经过前后四代人的艰苦拼搏,如今的方家子弟遍布南周军中,平江更是成为容纳六万余户计二十余万人丁的大城。 城东高处建有望海楼,此楼由方谢晓的父亲着人修建,主体五层外有三道回廊,墙面用栗壳、青灰二色,大气典雅,壮美脱俗。 方家修建这座望海楼的寓意很深,因为平江原本只是一个小村子,故此暗含身居村邑而志存高远、徘徊泥途而心在沧海之意。 登顶楼不仅可以一览城内风光,更能远眺一望无际的大海清波,可令人极目畅怀。 海风依旧,涛声如昨,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负手立于外廊,静静地望着远方,目光深邃且沉郁。 “请父亲安。”方云天来到中年男人身后,恭敬地行礼。 方谢晓没有回头,淡淡地问道:“那两个小子最近可还安分?” 方云天答道:“三弟一直待在军营,每日苦练不辍,看着还好,只不过心里应该藏着极深的郁卒之气。五弟整日闹着入军,母亲便将他拘了起来,以免在这个时候跑出去给父亲添乱。” 想起次子方云松和四子方云虎,方谢晓眼中浮现一抹深沉的痛苦。 世人传说方家五虎如何英勇,但他知道此言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推波助澜的夸大之词,其实五个儿子当中仅有长子方云天具备成为良将的潜质。 可无论他们优秀还是平庸,终究是他的亲生血脉,如今却已有两人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痛? 将心中的哀思强行压下,方谢晓转身望着方云天说道:“陛下的密旨你也看过了,有何看法?” 方云天沉吟道:“父亲,联吴抗梁乃是大势所趋。王平章谋反都不曾动摇到北梁王朝的根基,由此可见对方的国力之强盛和朝堂之稳定。从当年的三国并驾齐驱,到如今北梁的一家独大,吴国与我朝联手是必然的选择。” 他顿了一顿,迟疑道:“只是儿子始终觉得,拒北侯突然提出此议,似乎另有深意。” 这里面牵扯到南周朝堂近二十年来的纷争,前些年冼春秋之所以退出军伍,并非他老迈不堪无法理事,而是因为受到方家一系武将的强力抵触。 他从北梁降将走到军方第二人的位置,本就惹来很多非议和嫉妒,若非首辅徐徽言的支持,朝中大臣针对冼春秋的弹章早就堆满了庆元帝的书房。 所以冼春秋只能急流勇退,但是没想到江陵一战方谢晓大败而归,损兵折将七万余人,声望彻底跌到谷底。因为方谢晓还将破坏两国联姻的罪名担了下来,导致他在民间的威望也受到极大的打击。故此,冼春秋迎来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仅重返朝堂接任总理军务大臣,冼家一系的势力也开始稳步扩张。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忽然站在主战派的立场,打压朝中的主和派,并且提出联吴抗梁的国策,未免让方家子弟心中费解。究其原因,一旦战事再起,方谢晓必然会重新执掌军权,因为南周军方离不开方系武将和平江子弟的舍命效死。 方谢晓缓缓道:“冼春秋这是要驱虎吞狼。” 方云天眉头微皱,沉声道:“他想让父亲带着方家子弟战死沙场,然后身居后方坐收渔翁之利?这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方谢晓摇头道:“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不算异想天开,因为你父有丧子之痛,国仇家恨累积起来,自然要和裴越拼个你死我活。” 方云天默然不语。 方谢晓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自己的长子,叹道:“这是为父今早收到的密信,从北面送来的,大致能判断信使是在北梁王平章谋反之前出发。” 方云天连忙接过拆开,匆匆看了一遍之后面色微变,望着方谢晓说道:“父亲,陈家小姐这是何意?” 方谢晓看着远方起伏不定的海水,悠悠道:“她在去北梁京都刺驾之前,将所有的底牌送给裴越,无非是想告诉伱父亲,倘若想要保住这平江城与方家百年基业,只能选择与裴越合作。说不定,将来南北合流之后,你父亲还能因为裴越的照拂,混上一个国公之爵。” 方云天在少年时见过逃亡的陈希之一面,后来便没有了接触,可脑海中的印象依旧记忆犹新。他知道陈希之母亲与南边的渊源,也知道自己父亲受故人之托对陈希之颇为照顾,可她在信中所言太过离谱。 即便退一万步抛开忠心为国的信念,裴越亲手杀了他的两个弟弟,这份仇恨如何能够化解? 再者,就算将来真的无法抵挡北梁铁骑,这平江城里又有几人愿意依附在仇人的羽翼之下? 然而更让方云天震惊的是,自己的父亲此刻看起来似乎并不排斥陈希之的遗愿。 “父亲……”一贯沉稳内敛的方云天忍不住颤声道。 “事在人为。” 方谢晓没头没尾地说出这四个字,然后转头看着方云天平静地说道:“你找两个得力的心腹去一趟北梁京都,见到裴越之后以你的名义问问对方的想法。他既然让人将陈希之的这封信送来,对于周梁两国之间未来的局势肯定有一些谋算,为父想知道他的意图。” 方云天躬身应下。 待其退下之后,方谢晓轻声一叹,喃喃自语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啊。拒北侯辗转南北数十年,沉湎于权欲野心之中,终究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 大梁钦州,成京城外。 一支十分庞大的车队出城而来,行出三四里后分成两部,马车更多的那一支转向南面,较少的一支则朝着北方。 郁郁葱葱的官道之旁,两位年轻女子执手分别。 徐初容柔声道:“姐姐,等你见到裴越之后,一定要替我揍他两下。我冒着风险北上,在这里足足等了他将近两个月,人不能来倒也罢了,可是连句问好都不肯让人捎来,还要我替他做那么多事。” 沈淡墨眼中难掩哀色,望着她气鼓鼓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熨帖,知道对方是故作这般小儿女姿态,帮助自己排解悲伤,便颔首道:“我答应你。” 徐初容笑眼似月牙一般,拉着她的手说道:“姐姐千万记得保重,将来我们肯定还能再见。” 沈淡墨轻声道:“我会给你写信。” 徐初容笑道:“一言为定,咱们就用裴越的秘密邮路送信!” 沈淡墨凝望着她的双眼,感激地道:“初容,谢谢。” 徐初容连忙摇头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其实小妹也很敬仰沈大人……罢了,不说这些,时辰不早,小妹该启程了。” 告别之后,沈淡墨站在原地静立许久,直到旁边响起一阵脚步声。 席先生来到近前,面上微露愧色。 沈淡墨福礼道:“有劳先生千里跋涉,淡墨在此谢过。这个结果是爹爹的选择,怪责不到任何人头上,先生切勿自责。” 席先生微微颔首,温和地道:“沈兄的遗体安置在府中,裴越亲自派人守着,日夜冰块不断,沈姑娘不必焦心。除了你自己带的护卫之外,我从祥云号中选了五十名好手一路相随,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 “多谢先生。”沈淡墨再次行礼。 席先生抬手虚扶,望着女子清冷的神色,叹道:“沈姑娘,不知将来有何想法?” 沈淡墨平静地道:“晚辈想将父亲安葬之后再做打算。” “也好,请。” 席先生侧身让过。 沈淡墨缓步登上马车,自始至终面色沉静。 马车平稳地前行,不久便跟上前方停留等待的车队,汇合后沿着宽阔的官道驶向北方。 (本章完) 1099【卫国公】 开平七年,七月初二日。 适逢朔望大朝,又是新君登基之后第一次大朝会,可谓人人关注万众瞩目。 卯时初刻,承天殿前方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文臣武勋济济一堂。 此时距离那场叛乱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先皇遗诏中规定的二十七日孝期也已结束,宫中经过无数次清洗早已抹平叛军与官军厮杀时留下的痕迹。然而不知是否错觉,站在夏日清凉的晨风之中,朝堂诸公似乎还能嗅到那一日盈于宫城的血腥味。 人群中忽然泛起一阵骚动,绝大多数人都将目光投向承天门那边,待看清一位年轻武勋搀扶着一位老人走来,有人不禁皱起眉头,也有人微露艳羡之色。 莫蒿礼看似老眼昏花,却对扶着自己手臂的裴越说道:“你说那些人是在羡慕老夫有人搀扶,还是羡慕你跟左执政知交莫逆?” 裴越坦然地道:“他们应该是在羡慕晚辈。” 莫蒿礼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今日过后,怕是未必。” 裴越如今自然不会将身边的老人当做一个纯粹的文官看待,从过往的那些事情来看,这位老人才是开平帝最信任的臣子。 他不疾不徐地道:“老大人,晚辈对您说句真心话,其实这个爵位对于朝廷来说不一定是好事。只不过这是先帝的遗命,陛下又是纯孝之人,自然不会违逆。若是晚辈可以自行决定,再往后延一延才是正道。” 莫蒿礼眨眨眼道:“担心将来功无可赏?” 裴越叹道:“是啊,大梁又没封异姓王的先例。倘若晚辈平了南朝,到时候陛下又如何封赏?不封赏的话,朝野上下必然会有非议。” 莫蒿礼品味着裴越这番看似狂妄的话语,悠悠道:“你若真能为大梁一统天下,封王又有何不可?” 裴越便道:“老大人愈发喜欢拿晚辈说笑了。”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笑了起来,仿佛这番交谈真的只是几句随口说出的玩笑。 莫蒿礼话锋一转道:“新君临朝,不会遽然之间大动干戈,但是多少会有一些调整。” 所谓听话听音,老人这句话显然代表着皇帝陛下的心意。在王平章伏诛和他那个派系的武将纷纷束手之后,军中的势力格局必然会出现失衡的状况,尤其裴越和谷梁进退一体,高级武将的调整很难完全避开这对翁婿。 裴越颔首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莫蒿礼轻轻拍拍他的手背道:“如此甚好。裴越,老夫准备新君改元之后便告老归乡,这把老骨头委实撑不了太久。这段时间伱若有空,多去我府上坐坐。洛季玉和韩公端前几日找到老夫,他们准备利用这几年的时间解决一些朝政上的弊端,你也来出几个主意。” 裴越微笑道:“老大人,晚辈是武勋亲贵,论理不能插手朝政。” “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道理。” 莫蒿礼微微摇头,继而说道:“本朝自高祖皇帝起,从未有过文武不相通的祖制,否则当年李炳中为何能迁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你那位至交唐攸之又怎能接任灵州刺史?说起来,这还是太宗朝传下来的毛病,因为当时你家那位先祖在军中的地位太高,连太宗皇帝都敬他三分,连带着武勋亲贵一个个飞扬跋扈。文臣只能抱团一气,如此才能勉强施行朝政。” 裴越知道他指的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活了九十六岁的开国功勋。 稍稍思忖之后,裴越颔首道:“既然老大人有命,那晚辈就带着一双耳朵去长长见识。” 莫蒿礼点到即止,轻声道:“陛下年轻,有些时候处事不够老练,若是你心中有不同的看法,不妨适当宽容一些。” 裴越平静地应下,心里却泛起狐疑。 身边这位老人肯定不会无的放矢,这已经是在他在短时间内第二次提醒,而且言辞极为柔和。 他望着巍峨高耸的承天殿,心里默默念道:“你才刚刚登基就想闹什么幺蛾子呢?难道那把龙椅对人的改变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 新君临朝,群臣山呼万岁。 大梁并无亲王掌权的旧例,故而在举行完登基大典之后,刘贤便取消了二皇子的观政之权,将他和九皇子、十一皇子全部打发到兴梁府皇陵,为开平帝守陵三月以尽孝心。 此举并未引来朝臣的反对,因为这是天家近百年来的规矩。 当年太宗皇帝驾崩,中宗即位之后便让祁阳长公主去皇陵尽孝。 即便祁阳长公主在朝中和军方心腹众多,也未因此事掀起什么风浪,开平帝的几位皇子更不可能出言反对。一旦那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他们连亲王之爵都保不住,被贬为庶人也属寻常。 故此,今日宽敞广阔的承天殿内,除了满朝文武和侍候内监之外,天家之人仅有一位,那便是端坐在龙椅上的新君刘贤。 为了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大朝会,刘贤已经在后宫演练过很多次,但是此刻他内心依然无法平静下来,紧张与兴奋兼具,同时又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感慨。 从今日开始,他便是至高无上的大梁天子,手中拥有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望着殿中如风中麦穗一般悉数倾倒的文武百官,头戴冕冠身着玄色冕服的刘贤用力握着扶手,语调微颤地高声说道:“众卿平身。” 群臣谢恩起身。 刘贤暗自松了口气,虽说即便他这四个字说得不够好,眼下也没人能威胁到他的皇位,可是每每想到先皇临终前的期许,他就不容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 更何况这些时日母后一直提点,他也知道自己距离父皇的威望和成就还很远,想要真正坐稳这把龙椅,光靠这身龙袍断然降服不住底下这群英杰的心。 于是他朗声说道:“众位卿家,朝廷理应赏罚分明,方可使天下臣民心向于朕。一个月前,逆贼王平章起兵谋反,京都岌岌可危,幸得一众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勋扶保江山,大梁才能免于内乱之患。故此,朕在与两府诸公商议过后,亲自拟定一份封赏名单。” “吾皇圣明。” 群臣高呼。 刘贤微微一笑,转头看向旁边的内侍省都知侯玉。 后者会意,向前两步站在御阶边缘,摊开一封明黄色的圣旨,高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一等中山侯裴越,亲冒矢石,不惧生死,力挽狂澜,匡扶社稷,手刃逆贼王平章之首级,平定乱军于京都内外,堪为国朝文武大臣之表率,着即册封尔为卫国公,钦此!” 满殿寂静,无数道目光射向那位站在两位军机身后的年轻权贵。 年方弱冠,国公之爵! (本章完) 1100【加官进爵】 按照这个世界的史书记载,裴越的卫国公在上古时期乃是上等封号,比王平章当初受封的魏国公排名更前,如此足以说明新君对他的重视。 更关键的是,裴越的功劳虽然没有水分,但以他的年纪能够获封一等公的爵位,自然是前无古人,而且极有可能后无来者。 在满殿艳羡和敬畏的目光注视下,裴越从容出班上前,躬身行礼道:“臣裴越,谢过陛下恩典。” 刘贤略显激动地望着裴越的身影,他知道自己能够坐上皇位的根源在于父皇的选择,但裴越的支持亦不容忽视。回首往昔经历的波折和风雨,从亲王之尊降为辅国将军,又借着与南周联姻和亲的机会卷土重来,这一路起起落落都和下方的年轻权贵有关。 他很清楚自己和开平帝之间的差距,但这些年默然旁观未尝没有收获,至少在某些方面他不希望再陷入父皇曾经面对的困局。 故此,他颇为感慨地说道:“先皇曾经说过,裴卿劳苦功高当受此赏,朕亦这般认为。回望当年,裴卿以舞勺之龄随京营入山剿匪,后又征战于西境,辗转奔波于南北两线,率领西军将士大败吴军,斩首十万余。经此一战,西吴国力大损,数年内再无袭扰边境的能力。” 大殿内十分安静,只有新君的声音在回响。 “去年,裴卿奉旨出使南朝迎亲,在对方意图奇袭之时洞察先机临危不乱,不仅保住天沧江南岸的江陵城,还亲率铁骑击溃南朝大军,将汉阳城收入囊中。此举挫败了南朝的阴谋,扩大了我朝的疆域,还通过后续的和谈获得两千万两白银,极大地充盈了国库。” 刘贤的语调越来越高,群臣莫不凛然,唯有站在武勋班首的广平侯谷梁心中暗叹。 当时开平帝将裴越召回京都,让韩公端接手和谈,显然是不希望裴越的功劳过大,如今新君却状若无意地改变说法,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刘贤继续说道:“逆贼王平章勾连荒原蛮族进犯北境,是裴卿带着京营将士远赴千里之外,深入荒蛮之地歼灭蛮军。王逆谋反之后,裴卿亦不辞辛苦跋山涉水赶回京都勤王救驾。朕并非是要否认其他人的功劳,只想告诉朝中诸公,朕秉持先皇遗志册封裴越为卫国公,合情合理,恰如其分!” 这便是刘贤和开平帝的区别。 后者颁布任何旨意都不会过多解释,臣子只需要接受和服从,顶多会向两府重臣提点几句。 但刘贤却不同,即便没有人提出质疑,他仍旧将封裴越为国公的原因分说清楚。这样的举动符合他的年纪,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像开平帝那般少年老成。而且在他将裴越的事迹娓娓道来之后,群臣心中对裴越的嫉妒不由自主消退许多。 以裴越这些年立下的功劳,如果不是开平帝刻意压制的话,其实在去年击败南周大军之后,他便有资格加封国公之爵。 身处满朝文武的视线焦点之中,又感知到龙椅上年轻皇帝热切的目光,裴越心境沉稳古井不波,微微垂首道:“陛下谬赞,臣本一介白身,幸得先皇器重,简拔臣于草莽之中。陛下所言之种种,皆为臣理应尽到的职责,兼之又有先皇的信任和众将士的舍生忘死,方能立下一些微薄功劳,臣实不敢妄言天功。” 他并非小瞧刘贤,而是城府和手腕必须要历练才能获得,一个人不可能在几天之内突然变得谋略出众。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是因为先前莫蒿礼的那两句话,暗暗点明今日的朝会没有那么简单。 现在看来,刘贤如此用力地在他身上铸就一层金光,或许便是为了接下来削弱他的权柄。 然而刘贤却温和地说道:“裴卿不必过谦,朕深知你的为人与能力。王逆谋反之后,京营动荡亟需稳定,故而爱卿理当留任京军北营主帅一职。” 这句话让朝臣稍稍有些意外。 按照大梁近百年来的规矩,武勋加封为国公之后便不可直接领兵,因为爵位太高很容易脱离西府的管辖,逐步将麾下将士变成自己的私兵。裴越的情况更加特殊,不仅身为国公兼掌北营,而且西府左军机还是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的广平侯谷梁。 换而言之,无论是右军机萧瑾还是新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有多大的把握能够压服战功赫赫的卫国公? 只不过这一条并未明文写进祖制之中,再加上先前刘贤将裴越的功劳一五一十摆出来,绝大多数朝臣都没有勇气和理由站出来反对。 左执政莫蒿礼不为所动,反倒是右执政洛庭和参政韩公端不约而同地看向裴越。 他们都注意到皇帝话语中的细节,并未在对裴越的任命加上任何限制条件。 也就是说,裴越将以卫国公的身份继续执掌京军北营很长一段时间。 裴越心念电转,不慌不忙地应道:“臣遵旨。” 只是关于他的封赏并未结束,刘贤又道:“男儿征战沙场,所求者乃是建功立业荫妻封子,因此朕还有一份礼物送给卫国公。如今爱卿府中有两位二品侯夫人,她们既为正室,如今自然便是一品国公夫人。据朕所知,爱卿还有两位妾室,先皇曾经敕封其中一位为七品孺人,朕便加封爱卿的两位妾室为五品宜人。” 裴越微微动容,行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很多朝臣不禁面色微变。 他们都知道皇帝陛下和裴越之间的渊源,也很清楚当初争储之时裴越的付出,如今看来陛下这是要尽可能地回报,同时让天下臣民看清楚他对有功之臣的厚待。 但是这未免也太优厚了,接下来是不是连裴越府中的猫儿狗儿都有赏赐? 偏偏刘贤拿捏的尺寸刚刚好,从七品孺人到五品宜人不算夸张,京都里类似的诰命夫人数不胜数。再者连国公之爵和北营主帅一职都被裴越收入囊中,现在因为两个中等档次的诰命去撩拨这位炙手可热的权贵,岂不是得不偿失自讨苦吃? 裴越面色依旧平静,心中却渐渐回过味来。 莫蒿礼的暗示让他想错了方向,刘贤不是要趁机削弱他的权柄,反而极尽恩赏荣宠之能事。 那位四朝元老深知裴越的小心谨慎,如果不提前打个招呼的话,他肯定不会轻易接受这些赏赐。 但莫蒿礼不知道的是,裴越之所以从始至终没有反对,并未是他的话起了作用,而是裴越想得要更深一层。 刘贤今日的这番表现进退有据,先列明他的功劳占据大义名分,然后再接连赏赐他和他的内眷,而且每一项恩典都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火候掌握得尤其精湛。 暂且不论他这样做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只说这件事里展现出来的纯熟手腕,应该不是刘贤目前具备的功力。 裴越脑海中浮现那次在景仁宫中吴贵妃赏下来的《论书》第三册,心中随即恍然。 看来今日这场接连不断的赏赐是如今的吴太后授意,刘贤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裴越无声轻笑,这位太后娘娘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本章完) 1101【权倾朝野】 今日的朔望大朝并不会涉及具体政务,文武百官对此心知肚明。鴲 主要内容有三件事,其一算是新君与所有朝臣的初次会面,其二是议定先皇的庙号和谥号,其三便是对之前的谋反进行最终的赏罚定夺。 刘贤不按常理出牌,先声夺人定下裴越的封赏,紧接着便在朝臣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之时,公布由两府重臣及一众文官拟定、他和吴太后反复商议之后确认的尊谥。 只听都知侯玉高声诵读道:「伏惟天地之大,化育之妙,不可淂而名。然圣人有乾元之称,大哉至哉之赞者,所以明其道德功用至盛极大无以复加也……」 「……灵御在天,功德高明,比隆日月,臣等谨遵古典徵谥法,大行皇帝尊谥为,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景皇帝,庙号高宗。」 谥文很长且晦涩艰深,武勋那边很多人听得一头雾水,裴越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年他的确读了不少书,可他从来不是字斟句酌,只是希望能够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 好在最后一句话他能听懂,随即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些感叹。鴲 开平帝的谥号极好,仅仅逊于建立大梁的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相差仿佛,远远胜过他的父亲中宗皇帝和兄长仁宗皇帝。 庙号高宗亦属于第一档的尊号,毕竟这个世界没有宋高宗赵构之类的人物。 其实裴越知道刘贤对此并不满意,他一开始主动提出来的庙号为世祖。通过史书上的记载可以得知,世祖皇帝虽然不是王朝的建立者,但一般都会开启王朝全新的时期,可以说是仅次于太祖和高祖的庙号。 但是两府重臣尤其是左执政莫蒿礼并不赞同,因为如今天下仍旧三分,强行给开平帝加上世祖的庙号,会让后世对此产生质疑。 最后还是吴太后发话,刘贤才肯退让一步,继而拟定高宗的庙号。 大梁高宗景皇帝,这便是后来之人对开平帝的盖棺论定。 ……鴲 谈及开平帝的尊谥,群臣免不了黯然神伤,毕竟过往的十七年里,开平帝在文武百官的支持下勤勉国事,让大梁成为三国之首。 因此接下来商议对谋反之臣的处置时,朝堂诸公颇为罕见地显露出同仇敌忾的氛围。 魏国公府夺爵,王平章被抄家灭族。 长兴侯府夺爵,曲江被抄家灭族。 定军侯府夺爵,罗焕章被处以绞刑,其子罗克敌追夺出生以来文字贬为庶民。 雄武侯府、汝南侯府、宣德伯府等等尽皆夺爵,蓝宇、刘定远和郭林喜等人被处以斩首之刑。 京军西营绝大多数武将和南营部分武将,皆被抄家斩首,罪行较轻者并不灭族,只处以流放北疆三州偏远地方之刑。鴲 内侍省都知侯玉念得口干舌燥,殿内鸦雀无声,并无一人为那些叛臣求情说项。 裴越在听到罗焕章的名字时轻声一叹,他早已从罗克敌的口中得知他父亲的想法。 罗焕章与沈默云一样,早早便存了死志,因而无论裴越怎么抉择,对方都不会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有罚便有赏,如此方为朝廷规矩。 随着侯玉开始宣读朝廷对叛乱中有功之臣的封赏,一些朝臣眼中不禁悄然浮现喜色。 按照刘贤此前对裴越的赏赐规格,此番论功行赏肯定不会轻薄。 首先便是开平帝在遇刺之后任命的一众辅政大臣,除去裴越之外,莫蒿礼、洛庭和韩公端皆有赏赐,其中莫蒿礼得到的是吴太后拿出来的一柄玉如意,以及刘贤亲自抄写的一本诗经。鴲 盖因这位四朝元老已然三公在身,总不能提前就给他拟定文正 的谥号或者让他配享太庙。 洛庭和韩公端年过四旬便得到三公之一的恩赐,自然引来无数文臣的艳羡。 禁军主帅李訾获封一等河间侯,襄城侯萧瑾和广平侯谷梁本就是一等国侯,此番也得到食实封的赏赐。 原西军长弓大营主帅、南安侯苏武和南军昌平大营主帅、普定侯陈桓勤王救驾有功,虽然爵位没有提升,但前者被刘贤任命为京军西营主帅,后者接任京军南营主帅。 裴越平静旁观,望着那两位中年武勋感激涕零地叩谢圣恩,不由得想起开平帝在临终前那段时间的费心筹谋。 他知道这二人与驻守江陵城的蔡迁类似,都是皇帝夹带中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能从刘贤手中抢走这两营主帅的显赫军职。此刻他想的是自己崛起的速度太快,即便面前出现这样的机会,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推上去。 北营众将不缺功劳,但资历实在太浅,出任一卫指挥使没有任何问题,想要在二十多岁的年纪染指大营帅位自然是异想天开。鴲 便在这时,侯玉略显尖锐的嗓音传入他的耳中。 「……京军北营武定卫指挥使秦贤,随卫国公平叛有功,加封为三等平阳伯。」 裴越目光微凝,望向龙椅上面色淡然的刘贤。 秦贤出身于平阳侯府,亦是开国公侯的后人,他的父亲秦淮当年袭爵之时便是三等平阳伯,后来因为在西境驻守时放弃南山寨以至于西吴铁骑长驱直入灵州,故而被夺去了爵位。 刘贤温和地道:「卫国公,朕知道秦贤家学渊源,在你麾下屡立奇功,理当有所封赏,切不可推辞。」 裴越灵台清明,不慌不忙地道:「陛下,秦贤虽然在臣的麾下,但他是陛下的臣子更是大梁的臣子。因此无论是赏是罚,皆由陛下一言决之。」 刘贤微微一笑略过此节,又看向站在旁边的侯玉,后者便继续宣道:「二等定远伯裴城,守城有功,力拒叛军,身受重伤依然死战不退,特此加封尔为一等定远伯,授京都守备师副帅之职。」鴲 身材魁梧的裴城今日亦在承天殿内,闻言不骄不躁地出班领旨谢恩,气度沉稳颇有其祖父裴贞之风姿。 刘贤看了一眼裴城,目光又转向泰然自若的裴越,不禁暗自感慨。 如果不是知道裴越和定国府的恩怨,他其实不想听从萧瑾的建言,裴城的爵位可以加封,军职却不宜这般着急擢升。 不过也好,一等定远伯距离侯爵只有一步之遥,将来裴城跨过这道坎之后,便可以独自掌兵镇守一方,想来裴越不会反对这种明面上的制衡。 见裴越始终没有开口,刘贤不禁放下心来,随即愈发平静地说道:「卫国公精于军事,不仅屡立战功,而且还有操典七略这样的著作,因此朕认为将他拘在北营未免大材小用。诸位卿家,朕属意卫国公入军事院为知院,襄助两位军机参赞军务,不知尔等意下如何?」 朝会进行到这个时候,还能完全保持清醒的大臣已经不多,因为一项项赏罚和任命公布之后,对于朝堂未来几年的局势影响极深。 亲疏远近、利益得失,这是每个人必然都会考虑的问题。鴲 然而刘贤似乎还嫌不够乱,此时遽然抛出这项提议,登时让诸多朝臣为之一愣。 国公之爵、北营主帅、福泽亲眷还不够,竟然还要让裴越参赞军机? 陛下您对裴越是否太过偏爱? 先皇驾崩才月余时间,您就要硬生生推出一位权倾朝野的年轻国公? 对于朝堂上的骚动,刘贤恍若未觉,他只是温润地望着裴越,眼中满是期许和信任。 1102【王图霸业】 大梁的官制在前魏的基础上有所改动,通过林清源在立国前夕的费心筹谋,以及在他过世之后高祖皇帝的调整,逐渐形成一套完整的文武百官互相制衡的体系。令 西府军事院主官为两位军机,另设三到五名知院,一般由行伍经验丰富的武勋亲贵担任。知院的权力并不固定,如果遇到那种极为强势的军机,也有可能沦为跑腿打杂之流。 但是没有人觉得裴越进入西府之后,也会变成这样的角色。 以他的军功、爵位和人脉,再加上与谷梁的亲近关系,注定他只要进入西府就会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令人稍稍感到奇怪的是,右军机萧瑾并未立刻提出反对的意见,反而是谷梁主动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认为此举略有不妥。」 刘贤望着双肩宽阔如山的中年男人,不禁想起开平帝临终前的提点,便温和地问道:「为何?」 谷梁清了清嗓子,从容地道:「卫国公身负显赫战功,兼之在练兵打仗上颇有章法,足以胜任军中任何一座大营主帅的位置。只不过,军事院执掌国朝军务,每一条政令都可能对全局产生长远的影响,因此既需要主政者通晓各地军情,也应选择老成持重之辈,后者尤为重要。」 这番话合情合理,裴越终究太过年轻,而且从他过往的履历来看,他不像是那种为了大局可以忍气吞声的性格。这样的人坐镇一座大营或许无碍,但要是让他执掌统领大梁百万雄兵的军事院,稍有疏忽都会酿成极为严重的后果。令 放眼满朝文武,敢于当面说裴越资历不够还需要磨砺的人委实不多。 刘贤渐渐琢磨出一些意味,随即微笑道:「谷军机,你误会了。」 谷梁微微一怔,纵然顷刻间便明白这句话的深意,他仍旧有些不太适应这位新君的行事风格。 何为误会? 谷梁之所以要当众驳裴越的面子,当然不是嫉妒自己的女婿,而是从刘贤之前的大肆封赏中,逐渐感知到捧杀的危险。他知道刘贤被立为太子离不开裴越的襄助,但这份交情究竟有多深厚,恐怕只有刘贤自己心里清楚。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自然是人人艳羡的盛况,可是这种情况难以持久,而且一旦出事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刘贤用这句简单又直白的话告诉谷梁,他不断给裴越增加权力并非是要捧杀,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让他有足够的权力实现胸中抱负。令 他紧接着说道:「朕有些话想对谷军机和诸位卿家讲明。」 群臣无不垂首静听,包括裴越在内。 刘贤渐入佳境,愈发能理清自己的思路,不急不缓地道:「先皇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天下一统,朕一日不敢或忘。但是朕也知道,朝廷前两年接连用兵,紧接着又有京营谋反一事,不论国库还是军中都需要时间恢复元气,百姓亦要休养生息。朕并不着急,一切都要徐徐图之。」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眼神变得坚定又锐利:「但是,这不意味着朕会犹豫不决,朕要通过嘉赏卫国公让大梁臣民知道,只要像他这样忠心为国矢志不移,朕便决不会亏待他!将来,大梁的疆域还会扩大,朕需要更多的人才治理国家,无论文臣武将都有一席之地!」 这番话依旧不够含蓄,但是承天殿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这样一来谷梁便无法再劝谏,因为刘贤说得非常清楚,他不仅是在犒赏裴越的功劳,也是希望天下人都能明白朝廷的决心。 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实现个人理想与加官进爵光耀门楣历来都不冲突。令 有裴越这样年少显贵的例子存在,世人自然会更加积极地为大梁朝廷贡献力量。 谷梁暗叹一声,他若是要强 行阻止刘贤的决定,岂不是与满朝诸公及天下有识之士作对?君不见殿中很多大臣眼含热切之色,恨不能像裴越那样领军征战席卷八荒。 刘贤在说服谷梁之后,又感知到下方文武百官的激动情绪,不由得颇感欣慰。 他看向始终沉默平静的裴越,温言道:「卫国公,可愿为朕分忧?」 其实在谷梁开口的时候,裴越便已经明白双方的想法,而且他想得还要更深一层。刘贤这样做不仅是要千金买马骨,顺带着将自己架在火堆上,还有可能是冲着谷梁而来。 他不清楚开平帝在临终前有没有将谷梁在刺驾一事中的角色告诉吴太后和刘贤,如今看来至少透露过一点风声。 眼下他脸上并无异色,淡然地应道:「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愿为朝廷竭尽心力。」令 刘贤喜道:「大善。」 除去新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之外,朝堂和京营的主要职务皆已有了人选,这场朔望大朝也走向了尾声。 文武百官喜忧不同,且大多沉浸于刘贤那番话勾勒出来的宏伟蓝图之中,故而没有多少人在意都知侯玉最后宣读的那道圣旨。 左庶子吴存仁擢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成为这座被誉为储相之所的清贵衙门二把手。 翰林学士依旧由东府参政韩公端兼任。 吴存仁学识渊博文采斐然,起草过很多份极其重要的圣旨,譬如开平帝在遇刺之后委任辅政大臣的圣旨便是出自他的手笔。除此之外,年过三旬的他还是莫蒿礼最重视的关门弟子文道传人,在清流文臣中拥有很大的影响力,被称作年轻一辈中的文坛盟主。 裴越望着那位不卑不亢领旨谢恩的文臣,心中忽然隐约有种预感,在老一辈文臣逐渐凋零之后,这位吴学士极有可能成为将来东府的掌舵人。令 从他的晋升路线便能看出,对方走的是真正的储相之道,从翰林院修撰到詹事府太子属官,再到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将来即便没有外放为官的经历,也只需要熬过一些岁月,便能升任六部尚书继而进入东府。 但是…… 自己那一刀如果要砍下去,恐怕这位吴学士首当其冲。 刘贤并未察觉到裴越的神色变化,这场朔望大朝顺利完成,他心中兴奋与喜悦兼而有之。 他完成了吴太后交待的所有事情,并且没有出现任何差错,而且从文武百官的反应来看,自己那番鼓动人心的煌煌大论起到了极好的效果。 仔细思量一番,确定没有遗漏的细节,刘贤便转头望向恭敬肃立的都知侯玉,后者心领神会地面向百官,高声喊道:「退朝!」 百官恭送新君转入后宫,而后三三两两地离开承天殿。令 其时,阳光明媚,风光正好。 右执政洛庭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谷梁,后者微微颔首。 1103【决裂】 东城,承平坊,一条偏僻的宽窄巷中。绯 谷梁端坐于温驯的坐骑背上,凝望着远处的天空,目光深邃且沉郁。 旁边有一驾马车,车帘被掀开挂起,露出东府右执政洛庭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庞。 曾几何时,都中盛传一条流言,那便是不要招惹武勋中的广平侯和文官中的右执政。前者仰仗着开平帝的器重,不知揍过多少欺压良善的武勋亲贵和纨绔子弟。后者更是直言敢当,当年还只是御史中丞就敢当朝弹劾让王平章灰头土脸。 却不知,这究竟是他们的本心还是故意为之,随着他们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敢于尝试撩拨的人几近于绝迹。 然而这对在外人看来性情如火的挚友,今日却陷入极其漫长的沉默之中。 北风穿巷而过,周遭一片静谧。 良久过后,洛庭缓缓说道:「陛下如此看重裴越,并非是要行捧杀之策,只不过是希望他能成为满朝文武的表率。让他掌北营、入西府、封国公,这是为了将来收复南朝故土做准备。兄长,你应该知道陛下的为人,他没有先帝的城府和谋算,一直以来都是坦诚相待,故此不应怀疑他。」绯 谷梁双眼微眯,面无表情地说道:「表率?裴越这些年出生入死,即便是在京都岌岌可危的时候都没有动过不轨之心,难道还不足以成为表率?你莫要忘了,陛下虽然年轻,宫中却还有一位深不可测的太后娘娘。」 裴越能够想到刘贤在今日朝会上的表现与吴太后有关,谷梁更不可能忽视这一点。 洛庭沉声道:「虽说天子是大梁至尊,但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王朝,君与臣之间必然都会存在斗争与妥协。想要做到毫无芥蒂始终如一,你我皆知这是痴人说梦。如何将权争限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不至于影响大局,这才是聪明人需要做出的抉择。」 谷梁默然不语。 洛庭又道:「其实今日我来此地,不是要和兄长谈论陛下与裴越的关系,我相信裴越有能力也有胸襟处理好那些事。」 谷梁眼睑微微一动,平静地问道:「那是为何?」 洛庭直视着谷梁的侧脸,一字字道:「我想知道,先帝遇刺一事,兄长究竟有没有参与?」绯 他虽以骨鲠刚直著称,不代表他对那些阴谋算计一窍不通。 开平帝在宫中被火药引发的爆炸伤及心脉,普通人或许只有惊诧与惶恐,然而对于洛庭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来说,个中蹊跷实在太多。想要完成这样惊天动地的刺驾之举,一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做到,即便沈默云被赐死的消息说明一些隐秘,如此还不足够。 谷梁微微昂首望天,悠悠道:「事到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 洛庭低声却急促地说道。 谷梁摇摇头道:「不重要。」 洛庭微露沉痛之色,心绪复杂地道:「当年你我在尧州那座小城里促膝长谈,你是一个军功显赫却屡遭打压郁郁不得志的参将,而我也只是埋首故纸堆中的普通书生。你对我说,纵然此生无法飞黄腾达,也不会效仿那些不忠不孝之辈行事。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你已经是一等国侯军机大臣,难道就忘了当年的初心吗?」绯 谷梁轻叹一声,喟然道:「不曾忘记。」 洛庭寒声道:「那你为何要弑君?」 谷梁不答,反问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洛庭毫不迟疑地道:「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谷梁笑了笑,耸肩道:「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所以我前面便说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不重要。在我看来,先帝万般皆好唯有一样不足,那便是疑心太重。他逼死了 裴贞和路敏,逼反了四皇子和王平章,不是因为这些人真的做出谋逆的举动,而是因为他怀疑他们会这样做。」 洛庭再度陷入沉默。 他从小便接受最正统的士人教育,忠君奉上的想法已经铭刻在骨子里。绯 若非与谷梁相交数十年,他根本不会问出那个问题,而是从此形同陌路。 片刻过后,他略显艰难地说道:「在如何处置先定国公那件事上,先帝确实做的不对。但是路敏、刘赞和王平章等人,事实证明他们确实有不臣之心和不忠之念,先帝只是引蛇出洞,实际上并未做出错误的判断。」 谷梁缓缓道:「我只有一个女儿。」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尤其二人认识这么多年,对彼此早已非常了解。 洛庭明白谷梁的言外之意,如果开平帝没有遭遇那场爆炸,在王平章伏诛之后,裴越将来要么只能交权要么就会重蹈覆辙。 从裴越的性情来看,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届时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洛庭轻吐一口浊气,扯了扯严整的衣领,低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绯 谷梁扭头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裴越对此事并不知情。你知道我的性子,既然我决定要做那件事,便不会将身边人牵扯进来。从始至终,都是我和沈默云私下相商。」 洛庭心中稍觉宽慰,谷梁弑君多少还有一些原因跟当年事有关,毕竟谷家险些就被中宗皇帝抄家灭族。但是裴越从一介庶子到如今国公之爵,离不开开平帝的器重和信任,倘若此子仅仅是为了自保便弑君,那么无论他功劳多大、能力多强以及人脉有多广,洛庭都不可能坐视他继续执掌权柄。 但是眼前之人…… 洛庭眼中浮现一抹痛苦之色,幽幽道:「当年你对我这个穷书生说的话,为我打开一扇大门,这才有了今日的东府执政。后来在官场上,你多次暗中相助,这份情义我也牢记于心。」 君子断交不出恶语。 谷梁望着手中的缰绳,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将我扭送宫中,从陛下那里请来旨意砍了我的脑袋。」 洛庭摇头道:「先帝没有这样做,我自然也不能这样做。倘若兄长身死,裴越又怎会甘心接受?即便没有这些掣肘,我也下不了这份狠心。」绯 他顿了一顿,自嘲笑道:「人皆有私心,原来我亦不例外,可笑这些年在朝中横冲直撞,不知是哪来的脸面。」 谷梁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多谢。」 洛庭缓缓放下车帘,说道:「容我最后称你一声兄长,从今往后我会盯着你和裴越。」 谷梁点头道:「好。」 马车驶动前行,车轮滚滚而过。 车厢中的洛庭面色微白,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三十年风雨共度,至今日分道扬镳。绯 1104【提刀赴京都】 北疆,化州,归德府城。媷 随着荒原上的蛮人部落逐渐被韦睿统领的藏锋卫主力摧毁,北疆各地的百姓终于能够安下心来,唯独归德府城中人心惶惶,因为京军一部将宣化大营暂代主帅、宣德伯郭林喜及其亲眷擒下押往京都。 据说那位领头的容貌英俊的年轻公子哥是朝廷军机的幼子,看起来却像是一位纵横草莽之间的游侠儿。在这位谷少爷灿然的笑容安抚下,兼之那些京军将士军纪森严从无扰民之举,城中百姓的惶恐很快便归为平静。 城北一处普通的民宅内,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望着静坐窗前擦拭双刀的男人,轻声道:「当家的,你真的要去京都?」 谢怀静动作未停,点了点头说道:「伯爷一大家子被押去京都,我得跟去看看。」 妇人攥紧手中的帕子,满面忧色地说道:「可你先前不是说,郭伯爷已经认命,不仅遣散府中的所有下人,还给了你一笔银两,让你从今往后过安生日子?」 「嗯。」 谢怀静好半天才应了一声。媷 妇人焦急地道:「当家的,你不能去京都,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也要顾念着家里这几个孩子啊。」 谢怀静眼神微黯,擦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知道郭林喜为何会认命,因为京都那边传来圣旨,魏国公王平章已经伏诛,京营谋反宣告失败。在这样的大前提下,郭林喜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跳进更深的坑里,而且他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挑衅朝廷的权威。 伯爵府外有谷范和他带来的骑兵日夜看守,郭林喜想跑也跑不掉。 就算他能孤注一掷逃出去,天下之大亦无容身之地,而且郭家上百口人必死无疑。 想到这儿,谢怀静轻声道:「伯爷现在只求痛快一死,最大的念想就是留下一条血脉。如今魏国公身死,伯爷在朝中可靠的门路很少,而且未必能在这件事上说上话。夫人理应明白,当年我能从那件事里抽身而出,让谢家可以延续香火,皆因伯爷冒着极大的风险伸出援手。」 他将长刀放在桌上,转头望着妇人说道:「此去京都,我不是为了求死,而是希望能偿还伯爷当年的恩情。夫人放心,我不会狂妄到以为靠着这两把刀就能救回伯爷的性命,只想尽力让他活下一子,犹如当年他对我做的那般。」媷 妇人垂泪道:「可是当家的,你这些年已经帮他做过那么多事……」 谢怀静摇摇头道:「终究不够。而且我心里还有一桩事,趁着这次的机会一并了结。」 妇人双手绞在一起,问道:「当家的,你……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 谢怀静知道她性情温婉不善言辞,便温和地笑了笑,起身走到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掌道:「我答应你。」 妇人再也无法克制,哀声哽咽不止。 一宿无话,翌日清晨,谢怀静扮做行商模样,携双刀离开归德府城,一路跋山涉水赶赴京都。 ……媷 大陆以西,吴国京城安阳。 皇城东南面有一片外表藏青色的建筑,那便是统管吴国十三万铁骑和将近三十万步卒的都统院。 议事厅中,大都统、宁王高程神色沉肃,缓缓道:「你是说,王平章死后,梁国皇帝直到驾崩都未曾打压裴越,新君继位之后反而愈发信任他?」 堂下坐有八九人,最下首那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恭敬地应道:「是的,王爷。根据咱们在梁国京都潜伏的儿郎回报,梁国新君加封裴越为卫国公,保留他的京营主帅之职,同时还允许他参赞军务。」 「权倾朝野啊。」 高程悠悠一叹,神色复杂地道:「梁国新君竟 有如此气魄,看来更不能犹豫不决,得尽快置裴越于死地。此人一死,梁***方便失去一位能征善战的主帅,而且方便挑起梁国内乱。」 厅中众人大多数是天家子弟,唯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身着士子长衫,在身边一众衣着华贵的达官贵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媷 高程注意到此人双眼微眯,便主动开口说道:「王家兄弟意下如何?」 这个年轻男子名叫王崇云,乃是当今皇后的幼弟,东山王氏年轻一辈中仅次于王黎阳的武道高手。 王崇云不疾不徐地问道:「敢问王爷,大战何时开启?」 高程沉吟道:「这一仗事关天下格局,一旦出手便要全力以赴没有回头之机,所以朝野上下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不过,本王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陛下在数日前已经派出密使前往周国。」 有几位相对年轻些的天家贵胄不禁眼前一亮。 高程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陛下的意思是,如今的局势已经非常明朗,梁国早晚都会攻打周国,所以他们肯定比我朝更加迫切想要联合。虽说前年我朝大败一场,去年周国也损兵折将,但梁国自身也好不到哪里去,加上他们的京军又在内乱中实力大损,这一年半载之内便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旁边一人说道:「趁他病要他命。」媷 高程颔首道:「三国各有难处,大吴想要入主中原只能咬牙硬撑,如果让梁国挺过眼前的难关,无论我朝还是周国都会被其远远甩在身后。」 王崇云便道:「王爷的意思小人明白了。东山王氏累受皇恩,理当为陛下拼死效命。」 「好!」 高程稍稍提高语调,随即叮嘱道:「裴越自身武道卓绝,身边又是高手如云,想要刺杀他难比登天。不过,他有一妾室名林疏月者乃是吴人,其父林琪曾在朝中勾连结党意图谋逆。王家兄弟,你可以先用林氏族人的名义将那林疏月诓骗出来,然后再用她为人质引诱裴越坠入陷阱。」 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道:「据说裴越是个痴情种子,想来肯定见不得枕边人香消玉殒。」 王崇云起身行礼道:「多谢王爷指点。」 高程摆摆手道:「无需多礼,本王会将都统院安插在东边的细作悉数交予你手。至于如何杀死裴越这个棘手人物,便要多多仰仗东山王氏的霸刀传人。」媷 王崇云垂首道:「王爷言重了,这是王家分内职责,小人自当竭尽全力。」 其实在很多年前,裴越这个名字便已经出现在王家内部的议论中。 王家作为后族无法插手朝政,却也不甘心毫无作为,于是在耗费诸多银钱之后勾连上梁国丰城侯李炳中的长孙李子均,后来又派出几名旁支子弟去往他身边以示诚意。只不过,那些子弟还没有来得及窃取到有用的情报,便被李子均派去埋伏裴越。 再后来,他们被梁国太史台阁的精锐密探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几个旁支子弟的死还不足以让东山王氏将裴越视作死敌,但是被族中长辈寄予厚望的王黎阳战死于梁国境内,却是王家完全无法接受的后果。 更何况对于王崇云来说,王黎阳既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也是他武道修行上的引路人。 如今有都统院密探的全力支持,王崇云自然要带着族中高手为兄长复仇,同时让天下人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媷 或许世人早已忘记东山王氏霸刀之利。 王崇云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杀气凛然。 1105【挥毫描蓝图】 京都,皇城。剺 距离那场朔望大朝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八月初的天气略显闷热,但是皇宫中有几处地方却分外凉爽。譬如皇帝日常起居的承明殿和召见朝中重臣的御书房,吴太后居住的景仁宫,以及几位太妃所在的寝宫。 原来沁园有制冰之术,每日都会运送冰块入宫以供诸位贵人使用,而且此举并非裴越命人所为,乃是齐王刘赟的一片心意。 自从刘贤登基之后,刘赟便认清了现实,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个闲散王爷,闲暇时便去竹楼和沁园转一圈。如今他拥有京都沁园的两成股份,仅次于裴越本人,兼之裴越派得力掌柜去帮他打理竹楼,又平添了许多进项,送些冰块自然能承受得起。 那场叛乱的影响渐渐消弭,朝堂和军中的空缺相继填补,局势愈发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 裴越这段时间并不悠闲,除去整顿北营军力、远程指挥北疆勘探和参赞西府军务之外,他还去了几趟莫蒿礼的府邸,与那位四朝元老及洛庭、韩公端等东府重臣详谈朝政。 御书房中,刘贤瞧见裴越进来后便放下手中的奏章,打趣道:「母后昨日派人送去的点心你可用了?朕其实有些羡慕你,那可是母后亲手做的点心,连朕都是托你的福才能捎带着吃上几块。」 裴越微微垂首道:「太后恩典,臣不胜惶恐,所以今儿便特地入宫来谢恩。」剺 刘贤摆摆手道:「母后说,谢恩就免了,左右不过是寻常物事,不必劳师动众。」 裴越闻言便朝着景仁宫的方向躬身一礼,口中说道:「谢太后仁爱。」 「以前听母后提及,你虽然年纪较轻,却比朝中很多大臣都恪守礼数,先皇也曾笑谈你是一位没有读过几本书的老夫子。」 刘贤起身离开御桌,带着裴越来到东边偏厅,指着北面的长榻说道:「坐下说话。」 裴越不由得颇为感慨。 曾几何时,朝中大臣能在御书房中有座便是极大的荣耀,哪怕只是坐起来很不舒服的圆凳,也象征着君王的信任和器重。如今他不仅有座,而且还能与皇帝坐在同一张榻上,由此可见刘贤对他的态度非同一般。 难怪顺利升为内侍省少监的侯玉每次见到他都格外恭敬,仿佛压根不记得当初裴越掐着他的脖子那件事。剺 按下心中杂念,裴越从容地道:「臣读的书确实不多,但这些年勉强学会了一些道理。」 刘贤笑了笑,闲谈几句之后便转入正题:「朕准备将你的操典七略在边军中推行,不知此举是否妥当?」 裴越很快便领悟到这位年轻皇帝话中的深意,颔首道:「陛下英明。」 刘贤定定地望着他,等了片刻依旧没有下文,不禁好奇地问道:「然后呢?」 裴越道:「陛下,操典七略并非臣之独创,其实是综合历代先贤兵书之优点,臣只是删繁摘要编纂成书。因而无论京营还是边军皆可学习,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只不过,朝廷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虽有南朝上贡的白银纾解燃眉之急,依旧不能急切行事。」 「朕明白这个道理。」刘贤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担心的不是将来,而是西吴和南周多半不会坐视我朝更进一步。你也知道,朕远远比不上先皇,更无料敌机先之能,只能尽量多做些准备。」 裴越略显诧异地看着对方,缓缓道:「臣倒是没有想得这般长远,多谢陛下提点。」剺 「少来!」刘贤忍俊不禁,旋即又道:「朕已经让陈安和荆楚往敌国境内增派密探,一旦那边有风吹草动,我朝可以提早应对。」 「正奇相合,陛下果然深谙用兵之道。」裴越略显敷衍地拍了一记马 屁,沉静地道:「其实臣认为,对于朝廷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提振民生,民富则国强,国强则兵精,往后大有可为。大梁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即便偶有乌云蔽日,谁也挡不住烈日凌空。」 刘贤安静地听着。 裴越继续说道:「陛下说的没错,西吴和南周都不会坐视大梁一家独大,故而朝廷在密切防备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推行济民之策。」 刘贤喟然道:「朕还记得,当初你公开售卖沁园股份的时候,曾经问过朕是否知道一个人活活饿死是怎样的情形。不瞒你说,朕后来无数次想起这件事,心中无比惭愧。」 他微微停顿,凝望着裴越的双眼道:「朕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现在可否告诉朕?」 裴越颔首道:「陛下,人生在世,无非生老病死四字。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出生的时候便是一道险恶的关口。臣查过户部的卷宗,虽然上面记载的数字不准确,但大概能判断出,大梁每年都有数万幼儿夭折,产妇难产而死者也有一千多人。即便能越过这道关口,从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一个普通百姓但凡染病都有可能拖垮整个家,至于那些小病小灾几乎都是硬撑熬过。」剺 刘贤默然片刻,为难地道:「可是想要培养一个合格的郎中需要很长时间,再加上药材的成本很高,以至于看病需要很多银子,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倘若让朝廷承担一应开销,国库根本支撑不起。」 裴越明白他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容易,至少不会像前世史书上记载的某些昏君一般,质问自己那些百姓为何不去寻名医诊治。 他不疾不徐地道:「陛下,万事开头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刘贤略显激动地道:「快快说来。」 裴越便转头望着侯玉说道:「有劳侯少监,去承天门外找我的亲兵,让他们将那几样东西交给你带来。当然,你可以先让廷卫和宫中太医查验一番。」 刘贤摇头道:「不必查验,直接取来。」 「奴婢遵旨。」侯玉不敢怠慢,连忙离开御书房。剺 迎着刘贤期待的目光,裴越沉稳地道:「陛下,臣想问一个问题,大梁缘何能强过西吴和南周,而且在先帝的治理下愈发强盛?」 刘贤毫不犹豫地道:「盖因先皇勤政爱民,朝中文武尽心尽力。」 裴越微微一笑,并未尝试去扭转他的想法,缓缓道:「臣赞同陛下的看法,不过臣还有一些浅薄的见解。大梁之所以越来越强,是因为我朝占据最富饶的中原腹心之地,疆域最为辽阔。与此同时,我朝拥有最多的人丁,在这个基础之上,朝廷发掘人才的概率更大,而且繁盛的人丁能为朝廷提供充足的赋税和兵员。」 刘贤渐渐听得有些入神。 裴越继续说道:「广阔的土地能够养活足够多的人,这些人当中有读书人,有商贾匠户,有精兵良将,更有数不胜数的农户,他们或入朝为官或在外征战,或踏实耕种或行商世间,从不同的角度为陛下的江山添砖加瓦。」 刘贤沉吟道:「你是想说,大梁的人丁越多便会越强盛?」 裴越颔首道:「没错。」剺 刘贤望着裴越清澈的目光,无比诚恳地问道:「朕要如何做?」 裴越抬起右手紧握成拳,一字字道:「设农桑监,改太医院为太医馆!」 1106【天开青云器】 “农桑监……太医馆……” 刘贤喃喃自语,并未立刻给出冲动的回复,而是冷静沉着地思考。 裴越亦不着急,被加封为国公之后,他在朝中的地位愈发稳固,而且他与刘贤之间的关系极其亲近,连莫蒿礼和洛庭等人都无法相比。 纵如此,他在谋划大局的时候依然小心翼翼。 治大国如烹小鲜,兼之他的目标是要削弱皇权,改变世人心中根深蒂固忠君为上的想法,这便需要社会生产力得到长足的发展。在这个基础之上,大力发展教育和不断开启民智才有可能实现他的愿景。 简而言之,在一个普罗大众连填饱肚子都有困难的时代,强行推动制度的变革只会造成社会结构的崩塌,说到底那只是徒有表象的空中楼阁,外面看着华丽实则一碰就碎。 故此,在祥云号的触角已经深入大梁各地的今时今日,裴越也没有想过直接推翻皇帝的存在。正如他先前对谷梁所言,他理想中的大梁社会属于开明的帝制,其实便是兴起于前世地球上十七世纪中叶的开明专制主义。 而在《论书》的第三册中,林清源亦曾隐晦地反思过这个问题。 这位先行者谋求的是一步到位,自上而下进行变革,借助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大梁初立百废待兴的时机,建立太史台阁负责修订律法,以东西两府分掌军政之权,又以监察院监督君臣和太史台阁。这是一套简易版的虚君实相制度,为了能够顺利施行,他保留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一应官衙主官的任免权力都在皇帝手中。 但是,林清源仍旧高估了自身对高祖皇帝的影响力,也低估了这个世界原有的惯性,他没有看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甚至来不及将这本《论书》写完便溘然长逝。 死因难以论定。 参考前人的得失与遗憾,裴越花费很长时间理清自己的思路,决定从提升社会生产力入手,核心点不是贸然对王朝制度和官僚体系进行超越时代的升级,而是在现有框架下扩充朝廷这架机器的功能,然后再不断优化它的运转效率。 方才向皇帝建言增设的两个衙门便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经过长时间的沉思之后,刘贤缓缓道:“朕大致明白你所言太医馆的职责,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如果要在下面各州府以朝廷的名义修建医馆,即便户部能够拿出足够的银子,朕也找不到那么多郎中坐诊。” 裴越沉静地道:“陛下,臣建议设立的太医馆不仅仅是为了行医治病。” 刘贤道:“愿闻其详。”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臣认为,太医馆可分为御医局、御药局、国医监、养济院。御医局主要承担如今太医的职责,即为宫中贵人看病。御药局则负责以朝廷的名义统一采购药材,一方面可以在各州府设立铺面低价售卖,另一方面为养济院提供用度。至于养济院,便是陛下所言为百姓看病诊治的衙门,既然短时间内缺少足够的大夫,臣建议刚开始仅在各州府城设立。” 他顿了一顿,温言道:“所谓国医监,陛下可以将其视作类似于国子监和太学的所在,只不过这里教出来的皆是具备一定能力的医者。方才陛下说到郎中太少,究其原因便是朝廷不承认他们的地位。宫中这些太医倒是有品级,可对于绝大多数世人来说,行医救人如何比得上读书考科举?再者,医者大多敝帚自珍,讲究父传子子传孙家学渊源,一般不会将医术传授给旁人。” 刘贤颔首道:“朕明白了。” 裴越继续说道:“只要朝廷认可国医监的地位,并且给予相对应的官职品级,那么将来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郎中出现,届时陛下就可以养济院向各处县城推广。” 刘贤思忖片刻,不禁赞许地道:“好,朕会与东府诸公商议,尽快将其落实。” 裴越微微一笑,中央集权的帝制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在眼下这种时候,皇帝一言决之便可免去拖沓和扯皮,尽可能地提升效率。而且在面圣之前,他便和东府那几位大人物详细沟通过,争取到莫蒿礼等人的支持。 只待圣旨颁下,东府便会大开绿灯,太医馆将在最短的时间内问世。 对于整个文官集团乃至于天下的读书人来说,太医馆的存在并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和利益。因为裴越没有盲目地改动科举的内容,只是另设了一个衙门,与传统的科举取士是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 最重要的是,太医馆的设立是为了救治穷苦百姓,任何一个读书人都不敢明面上反对,他们至少要为自己的清名考虑。 裴越已经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这第一步定然不能行差踏错。 从石炭寺到太医馆再到农桑监,前后历时四年有余,裴越走的是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的路线。 等朝中大臣和士绅阶层习惯这种新鲜事物的出现,往后裴越调整国子监和太学乃至于整个教育体系的时候,受到的阻力便会大幅度降低。 刘贤当然明白这个衙门的作用和意义,不由得感叹道:“你这个提议将来不知能救活多少百姓,堪称经世济民扶危救困之策。” 裴越摇头道:“臣只是提了一个粗浅的想法,如果没有陛下的首肯和支持,谁都不能办成这件事。” 刘贤心情大好,微笑道:“咱们便不要相互吹捧了,你且说说农桑监的细节。” 恰在此时,内侍省少监侯玉返回御书房,手里拿着几样物件。 裴越便抬手道:“劳烦侯少监将那本册子呈与陛下。” 刘贤从侯玉手中接过泛着淡淡墨香的册子,凝眸望去只见封面上写着四个字:齐民要术。 他迫不及待地翻阅,很快便沉浸其中。 良久过后,刘贤合上书卷,望着裴越感慨万千地道:“农耕乃是朝廷的根本,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先贤苦思如何从地里刨出更多的粮食。朕虽然未曾亲自耕作过,但是也能看出你这本书价值万金。朕以前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的人,今日却不得不信。” 相较于最初写就的版本,如今刘贤拿着的《齐民要术》内容变得更加翔实。 裴越略过刘贤对自己的夸赞,淡然地说道:“陛下,其实在臣看来,农桑监将来能够发挥的作用比太医馆和石炭寺更加重要。它的设立不仅是要劝农重耕,更关键的是为大梁数以千万计的农户建立一套标准的流程和更加高效的耕种之法,尽可能地发掘土地的潜力,从而产出更多的粮食。” 他望着刘贤逐渐严肃起来的目光,正色道:“臣希望,以后不会再有大梁百姓活活饿死。” (本章完) 1107【岁月忽已晚】 对于任何一个中原王朝来说,农耕的重要性无须赘述,称之为国本亦不过分,刘贤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大梁各部衙门之中,户部除度支天下钱粮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职责便是劝农重耕。 可惜的是,除此四字之外便乏善可陈。 如何发展农业是一门深奥且宏大的学问,裴越的学识和阅历还不足以轻松应对如此复杂的命题,但两世为人的经历使得他非常擅于总结和思考。 换而言之,他能够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然后将这个命题细分为诸多方面。 譬如兴修水利、育种施肥、深耕轮作、因地制宜以及对于促进人口生长极为重要的分户制等等。 涉及到具体操作的方法,裴越并非全知全能,有些领域只是略知皮毛。但是这件事并非无法解决,因为他如今拥有足够高的地位和权力,可以充分发挥所有人的聪明才智。 或许某处田间地头的老农对此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千百年来朝廷并未将其形成规章制度,整个社会在农业领域的发展上依旧处于非常粗糙的放养状态,这自然无法有效促进生产力的提升。 故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指明方向和建立框架,并且研究出系统化的方略,这恰恰是裴越最擅长的领域。 在与裴越详谈大半个时辰之后,刘贤豁然开朗,眼中难掩振奋之色。 他起身在偏厅内来回踱步,感慨道:“听卿一席话,朕方明白这个农桑监的精妙之处。来人,召东府诸公、六部尚书及御史大夫入宫议事。” 裴越心中暗叹,刘贤在很多方面比不上开平帝,但他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皇帝,尤其是前几年开窍之后,看待问题的眼光愈发老辣。 相较于他对待太医馆的态度,在设立农桑监这件事上,刘贤展现出一名有为帝王必须具备的果决和魄力,而且他也意识到裴越的建言是大梁能否彻底甩开西吴和南周的关键。 仅仅三天之后,即开平七年八月初六,一封得到两府重臣和衣紫高官全体支持的圣旨颁下,宣告大梁朝堂两个崭新衙门农桑监和太医馆的成立。 在裴越的建议下,农桑监首任少监官阶为正三品,暂由东府参政韩公端兼任。 …… 朝中纷纷扰扰,几乎所有大臣都在议论那两处新衙门。 因为石炭寺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包括简容在内的一众官员地位水涨船高,在得知新衙门出自裴越的构想之后,很多人便绞尽脑汁试图和卫国公府攀上关系,盼望着能够调任农桑监谋个一官半职。 只不过他们尽皆吃了一个闭门羹,因为裴越压根不在府中。 永仁坊,沈宅。 裴越走进内书房的时候,那抹清瘦的身影正在书架旁整理残本古籍。 “请稍待片刻。”沈淡墨头也不回地说道,似乎从脚步声便能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裴越侧耳细听,确定她的情绪还算正常才放下心来。 沈淡墨于半月前返回京都,数日之后将沈默云安葬。 因为沈默云背负着弑君的罪名,她不能为自己的父亲举行正式且隆重的丧礼,只能守灵七日以尽孝心。不仅如此,这套宅邸也不能继续住下去,好在沈家这些年积攒不少银子,沈淡墨拒绝了裴越的帮忙,在西城瑞康坊购置一套宅院,过些日子便会搬过去。 片刻过后,沈淡墨放下手中的文卷,转身望着安静站在窗前的裴越,眸光中浮现几分怅惘之色,幽幽道:“可不可以陪我在府中走走?” 裴越认真地点头道:“好。” 沈宅面积广阔建筑精巧,景色之优美甚至不逊卫国公府。 两人并肩前行,漫步林荫小道,穿过假山竹林,来到东南角上的风亭水榭。 一路无话。 沈淡墨行至栏杆边站定,望着清澈水面上的涟漪,轻声道:“叶七是否知道你来了我这儿?” 裴越应道:“知道。” 沈淡墨喟然道:“我以为你会说,你我之间清白如许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裴越默然不语。 身边女子的心意早在绮水之上便表露过,只不过他和她都心知肚明,这世上许多人许多事皆是有缘无分。 沈淡墨略感无趣,扭头望着他说道:“如今成了国公爷反倒愈发不爽利。” 裴越摇头道:“何出此言?” 沈淡墨眨眨眼道:“真不明白?” 裴越不答,岔开话题问道:“今后有何打算?” 微风拂过,沈淡墨抬手理顺耳畔的青丝,平静地说道:“留在京都,看你如何改变这人世间。不必急着否认,当年你还没有去西境的时候,我便反复研究过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成京城那段时间,席先生亦将祥云号的故事告诉了我。所以,若论亲疏远近我肯定比不上叶七,可要是单论对你的了解程度,我未必就不如她。” 裴越轻叹一声,悠悠道:“我有个疑问藏在心里很长时间。” 沈淡墨柔声道:“不明白我为何会与叶七相互看不顺眼?都说卫国公智计深远算无遗策,原来也有你想不通的道理。不过,这是我们女儿家之间的私事,国公爷还是不明白为好。” 裴越道:“我只是觉得你们都是极优秀聪慧的人,没有必要每次一见面就掐起来。” 沈淡墨想了想,点头道:“也有道理。其实你不必担心,毕竟往后我应该不会再见叶七。” 裴越略显意外地望着她。 他当然不会愚蠢地认为沈淡墨这是在畏惧躲避叶七,而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深意。 沈淡墨继续说道:“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裴越不解地望着她问道:“何事?” 沈淡墨缓缓道:“我如今不再是太史台阁左令辰的女儿,也非这座沈宅的千金大小姐,所以……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刘贤怎么可能咽下那口气。哪怕只是为了铸就自己的孝道金身,他也会将沈家人杀得干干净净。” 裴越沉声道:“不至于此。” 沈淡墨转过身来,忽地向前一步。 以裴越如今的武道修为,在这一刻他有很多方式委婉又不失风度地避开,但是当他看见对方带着几分忐忑的目光,想到她那一日在沈默云的遗体前恸哭不止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沈淡墨靠近他的身体,埋首于他的肩膀上,双手环抱着他的后背。 她轻声道:“原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裴越道:“将近五年。” “这五年来,我曾经很多次梦见过你。” “有时候从梦中惊醒,只听得残更声漏,旁边并无你的身影。” “于是我便独自坐到天明,直到瞧见天光微熹,才能缓缓睡去。” “你在灵州的时候写过一首芙蓉词,其中有一句我甚为喜欢,你可知是哪一句?” 听着她如同梦呓一般的嗓音,裴越抬起双手揽着她瘦削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 沈淡墨的心里猛然一颤,随即便安宁下来。 她将裴越抱得更紧了一些,喃喃自语道:“原来你都知道。” 那句词她时常吟诵,始终未曾忘却。 ……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本章完) 1108【直道相思了无益】 清风徐徐,府内十分寂静,周遭更无半点人声。脭 沈淡墨身段苗条高挑,仅比裴越矮半个头左右。此刻两人相拥入怀,容貌与气质皆非凡俗,看上去自然格外登对,犹如一对正处在浓情蜜意之中的璧人。 裴越默然不语,静静地听着沈淡墨的倾诉。 「那年春雨绵绵,我喜欢在此处伴着春风读你写的信。虽然我曾对爹爹说过,你将来若是想要入朝为官,需要用心练出一手好字。可其实相较于你潦草的字迹,我更关注你在信中讲述的那些故事,以及字里行间显露出的气魄。」 「过往种种,如今回首再看,未免令人唏嘘。世人曾言,多情者自伤,无情者自怜。我既不会自轻自贱,也不愿终日以泪洗面,便想着将前尘往事一并忘却。故此去年离京之前我去沁园寻你,原本打算将那段过往做个了断,然而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心里便有了你的身影。后来细想,或许是因为你不会嘲笑和排斥我的那些想法,而且不是贪图我爹爹的权势,完全是出于本心。此生最难得是知己,所以我会担心你的安危,也会时常回想你的只言片语。」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既然当年我没有与叶七相争,仅仅只做言辞上的交锋,往后无论甘心与否,终究回头无岸。」 「便如此罢,我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脭 「只是……纵然是一场梦,我希望能晚一些醒来。」 …… 沈淡墨断断续续地说着,螓首枕在裴越宽厚的肩膀上,那双贵气盈盈的眸子里泛着柔和的光彩。 有缘无分也好,余生难安也罢,她已然不会奢求太多,更不会因为裴越的一个拥抱就浮想联翩。这些年亲眼看着他从一介庶子到显赫国公,自然知道此时抱住自己的男人是怎样坚定的性情。 于她而言,片刻温存便已足够。 裴越大抵能明白她的心情,曼妙清香盈于鼻尖,他却没有过多的旖旎之念,只是抬手轻抚她的后背,缓缓道:「也许你不明白,我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 沈淡墨微微一怔,随即抬起头凝望着裴越的双眼。脭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她未施脂粉绝色天成,兼之如今眉眼间有几分淡淡的哀愁,愈发我见犹怜。 「你……」 沈淡墨欲言又止,显然是听懂了裴越话里的深意。 裴越微微一笑,问道:「你真打算孤独终老?」 「呸。」 沈淡墨轻轻啐了一声,挑眉道:「这世上男子可不止你一人。」脭 裴越摇头道:「我说了,我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在今日之前,去留皆由你定,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无权干涉。可是从今日之后,你便只能选择留在我身边,亦或是孤独终老。」 沈淡墨不急不缓地问道:「为何?」 裴越稍稍用力抱紧她,直截了当地说道:「因为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沈淡墨白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姿态格外讨厌,就像那些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在大街上见到貌美女子便拦住人家,无比轻浮地说着类似于我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之类的蠢话。」 裴越道:「嘿,被你看穿了,我就是那种强抢民女毫无底线可言的恶霸。沈姑娘,给句痛快话,到底从还是不从?」 沈淡墨眼波流转,脆生生地问道:「不从又如何?」 裴越佯怒道:「那便休怪本国公狠辣无情。」脭 沈淡墨被他逗得咯咯轻笑,片刻过后感叹道:「其实以前我倒是想过,你若真是这种不折手段的人,肯定早就 抛下并无人脉支撑的叶七,成日里在我爹爹身边转悠。毕竟……那时候爹爹还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只要随便说句话,都中定然没有敢招惹你的人。」 她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惯于花言巧语的性情,但你今天愿意说这些玩笑话哄我……裴越,我真的很开心。」 虽然话语变得更为亲近,沈淡墨却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裴越顺势牵起她柔软的手掌,带着她走进凉亭之中。 两人在阑干旁坐下,裴越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 迎着沈淡墨略带好奇的目光,裴越缓缓道:「我非草木之人,焉能不知你的心意?只是这些年在十丈软红中奔波,需要顾及和斟酌的地方太多,片刻不能松懈。」 沈淡墨微微颔首。脭 裴越继续说道:「当年大姐将那封信转交给我,起初我的确有些生气,毕竟你没有经历过我遭受的苦难,却站在干岸上妄加评议,委实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当然,后来我猜出那封信是沈大人的手笔,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沈淡墨抿嘴轻笑,柔声道:「现在想想,往事确实有趣呢。还记得你从横断山剿匪归来,因为是否治罪裴戎与爹爹发生分歧,那一次令我对你刮目相看。这京都之中的年轻人,可没有几位敢像你那般在我爹爹面前撂下狠话。」 听她说起那些往事,裴越不禁心绪翻涌。 对于沈淡墨,他其实一直存着愧疚之意。 这些年她帮了自己很多次,即便抛开沈默云那层关系的影响,她原本也不需要冒那些风险,比如在西境古平军镇的时候,是她动用太史台阁的力量打开城门,裴越才能手刃宁忠为战死沙场的同袍报仇。 一念及此,裴越轻叹道:「这不算什么能耐,只不过是因为沈大人和你愿意包容。」 沈淡墨望着他的面庞,抬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心,继而说道:「世人只知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权贵们则盯着你的点金之术生财之道,朝堂诸公忌惮你手中的军权,便是那位视你为股肱之臣的高宗皇帝,临终前想的大概是将来对付你的后手。」脭 她微微一顿,难掩怜惜地道:「世情如此无法苛求,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只会从自身的角度出发,将心比心本就是极难的事。只是那些人从来不敢问问你,数年来劳心费力所谓何般,明明可以威胁皇权却要慎终如始。方才你说,需要顾及和斟酌的地方太多,片刻不能松懈。其实以你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又何须如此小心翼翼?」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你根本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待自己,但我仍旧替你感到不值。」 「因此,我又怎会不愿意包容你呢?」 沈淡墨面上浮现一抹伤感,反握住裴越的手掌。 今日的她显然与裴越印象中的京都第一才女略有不同,或许是打开心结之后,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困守于方寸之间,愿意敞开心扉坦诚相对。 裴越不忍她再度陷于那种低沉的情绪中,便打趣道:「看来我只能以身相许方可报答姑娘的心意。」 沈淡墨抬起左手拍他一下,轻声啐道:「惫懒!」脭 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之间俱是明艳的色彩。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更进一步,但在反复思量过后,我还是决定走一条更为稳妥的路。」 在沈淡墨期待的目光中,裴越缓缓打开话匣子,开始向她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 1109【未妨惆怅是清狂】 「当初我在定国府中,裴戎虽然恨我不死,却迟迟没有实质性的动作,只是让李氏派恶奴欺凌于我,你可知道这是为何?」鐭 如今再说起那些艰难的往事,裴越已然心如止水,面上未见波澜。 毕竟双方早已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物,李氏依旧在府中礼佛,裴戎则日夜醉生梦死,根本没有站在他面前的勇气。 前段时间裴越被加封国公,裴太君特地备了两大车礼品,让裴宁代她登门恭贺。这位太夫人倒还没有老糊涂,知道裴越不会不给裴宁体面,同时也能说明曾经显赫一时的定国府在裴越面前彻底低头服软。 沈淡墨对除裴宁之外的裴家人没有丝毫好感,闻言微微蹙眉道:「那对夫妇应该是害怕逼死你之后,有人将这件事抖露出去,因而败坏裴家的名声。虽然在我看来,裴戎和李氏继续活着便是对裴家门楣的玷污。」 裴越微微一笑,随即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们不敢动手,根源在于裴太君不允许。孝道二字虽只有十余笔画,却能硬生生将一个人压垮。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连裴戎这样的夯货都懂得不可引起众怒,我更不能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沈淡墨一点就通,颔首道:「大义名分最重要。」 裴越道:「所以王平章即便铁了心谋反,也必须事先拉拢六皇子,没有这面旗帜在手,即便他侥幸夺占京都也坐不稳天下。对我来说,眼下便已经位极人臣,像王平章那样再来一遭又有什么意义?除非我能将所有反对的人杀光,然后背负着千载骂名登基为帝。只要先帝不对我动杀心,我便不会走上那条路,这就是他在驾崩前和我之间的博弈。」鐭 沈淡墨柔声道:「虽然你不惮于杀人,可那终究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至少朝中很多大臣你无法下手,比如右执政洛大人、石炭寺监简大人和礼部侍郎盛大人等等。」 裴越点头应下,虽说这段时间他已经不断插手朝政,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冷硬绝情的枭雄之辈。 倘若他真的窥伺皇权,像洛庭、简容和盛端明这些忠耿之臣必然会站出来反对,届时他能下令将他们全部杀光? 想到这儿,裴越平静地说道:「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直接造反,成事的概率太低,而且我未必能够承受做成此事需要付出的代价。」 沈淡墨的目光愈发柔和,裴越这句话足以证明他对自己的信任,而非胡言乱语敷衍应付。 她想起这些日子朝堂上的变化,好奇地问道:「农桑监和太医馆有何作用?」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农桑监可以提升耕作的效率,简单点说便是产出更多的粮食,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太医馆的设立和扩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疾病对人命的威胁。如此这般双管齐下,大梁的人丁会迎来爆炸式的增长。」鐭 沈淡墨若有所思地道:「这的确是经世济民之举,但我不觉得你单纯依靠名声便能让皇帝投鼠忌器,更难以动摇到朝廷的统治。」 裴越摇摇头,尽量通俗地说道:「历朝历代,动摇王朝基业的根源只有一个,那便是永无休止的土地兼并。当农民失去土地之后,朝廷直接控制的土地和人口减少,进而影响到赋税收入和兵徭役的体量。另一方面,那些大宗土地的拥有者,有可能变成地方割据势力,甚至于变成能够威胁王朝安危的门阀世族,前魏便是前车之鉴。」 沈淡墨微露迷茫之色,不解地问道:「既然大族豪强侵吞土地的行径不会停止,农桑监即便能保证粮食的产量,最后不还是落入那些人的囊中?这样一来,人丁越来越多,土地兼并的顽疾又无法解决,岂不是会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不愧是冰雪聪明的京都第一才女,一眼便能看出症结所在。」 裴越微微一笑,冲她眨了眨眼。 沈淡墨莞尔道:「不要插科打诨,快说你的解决之法。」 裴越道:「土地兼并的问题一直存在,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先贤想要解决这个顽疾。但土地兼并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只是通过变法来延缓这个过程,王朝国祚便会相应地变长。可若是想要根治这个问题,恐怕王朝将会在短时间内倾覆。」鐭 沈淡墨沉吟道:「为何?」 裴越淡然地道:「你想一想,能够侵吞百姓土地的都是什么人。」 一语出,沈淡墨只觉豁然开朗。 裴越继续说道:「我将这些人分为两类,第一种是那些通过正规渠道花银子购买田产的富人,这种人其实不会危及到百姓的生存,因为后者可以得到数目合理的银钱。第二种,也就是不需要付出足够代价便能夺走百姓田地的大地主,他们有地方官府的支持,甚至本身便是朝廷的一份子。简而言之,这些人便是文官、武勋、权贵、宗室乃至于皇帝本人,他们才是造成百姓失去生存之地的罪魁祸首。」 他轻叹一声,目光复杂地道:「你方才说我不可能杀死那几位正派的大人,难道我就能将皇帝、文武百官和天下士绅阶层悉数杀光?」 如果换做一般女子,在刚刚和裴越互诉衷肠之后,定然不想听这些正论,毕竟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方是正理。 但沈淡墨不是普通人,她以前最崇敬的人乃是祁阳长公主和陈轻尘,自身也有入朝为官造福苍生的理想,所以听完裴越这番话后,她感慨万千地说道:「难怪朝堂上那些人不理解你的初衷,如果让他们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怕是整宿都睡不着。」鐭 「杀人不能解决问题。」裴越面色如常,握着她的手掌说道:「设立农桑监和太医馆只是第一步,先解决填饱肚子和病无所医的问题,然后便是祥云号登场的时刻。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土地兼并成为顽疾的根源在于土地是绝大多数人唯一的资产,他们失去了田产便活不下去。想要改变这个状况,便需要引入更充沛的活水,一步步将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沈淡墨想起自己在南境的见闻,眼神愈发明亮,柔声道:「我可以帮你做些事情。」 裴越并未拒绝,因为他从她的目光中看见的是深情如海。 他缓缓张开手臂,沈淡墨便靠了过来依偎在他怀中,然后温和地说道:「先前那是玩笑话,我不会将你拘在身边。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地支持你。」 沈淡墨伸手抱住他,说道:「好。」 二人相拥良久,沈淡墨又道:「今夜留在这儿吧,我让人准备一些酒菜,你陪我说说话。」 裴越微微一怔。鐭 他虽不至于想入非非,毕竟沈淡墨身上还带着孝,却也知道自己若是真的留下来过夜,对于沈淡墨的名声恐怕影响不好。 沈淡墨轻咬下唇道:「我说过,往后应该不会再见叶七,免得你左右为难。至于名分,其实我一点都不看重。」 裴越眼神温润,轻声道:「名分终究要有,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 沈淡墨将脸颊贴在裴越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微笑道:「将来再论。」 …… 翌日午后,裴越返回焕然一新的卫国公府,一路行至后宅正房,刚刚走进来便楞在原地。 只见两位国公夫人正襟危坐,谷蓁微微垂首似乎有些难为情。鐭 叶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气氛略显微妙。 1136【复起千万军】 大陆以西,吴国。 京城安阳,皇宫勤政殿内。 一幅巨型沙盘置于阶下,以高阳平原为主体,包括吴国东部三州之地与梁国灵、邓二州的辽阔地域。其中一些重要城池皆已标注出来,譬如吴国在平原中部修建的六座大城,如今被梁国牢牢掌控的虎城,梁国西军三座大营的驻地等等。 山川河流,尽皆在内。 现年三十七岁的宣武帝站在沙盘旁边,凝望着沙盘上的万里河山,眼里既有凝重沉肃,也有踌躇满志。 周围还有四人,分别是一身儒雅气质仿若文士的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神色凝重不怒自威的镇东大将军谢林。 另二人便是身材高大魁梧的镇北大将军刘知远,面容刚毅棱角分明的镇西大将军周德威。 他们便是吴国分掌军权的四方大将军,直接受宣武帝调派。都统院虽然有名义上的管辖监督之权,但实际上根本无法压制这四人,本质上起到的是参谋机要的作用。 因而连王崇云这样的后辈都会瞧不上大都统高程,只将他视作平庸无能之辈。 今日宁王高程亦不在场,从侧面印证了王崇云的想法便是事实。 宣武帝清冷的声音打破殿内的沉寂:“使臣回报,周国皇帝已经接受朕的联军提议。” 张青柏等四人齐声恭贺,但是明显可以看出,这四位大将军眼中并无过于热切的激动之色。 这并非是两年前的那场败仗摧毁了他们的信心,而是彼时与此刻的状况完全不同。 宣武九年,张青柏与谢林各领十万大军,沿南北两线对梁国边境军寨体系展开攻势,战略目的仅是夺回虎城。此战失败之后,吴国军力的确损失较大,但是还没有到崩溃的地步。梁国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取胜之后并未趁势西进,甚至没有借着这个机会从吴国朝廷手里谋夺一些好处,与他们对南周的做法完全不同。 但是仅仅两年之后,宣武帝谋求的不光是夺回虎城,而是与南周联手击溃梁国,进而瓜分那些富饶的土地。 这件事的难度大大提升,莫说吴国因为两年前那场败仗至今还在舔舐伤口,便是拥兵六十余万的鼎盛时期也非易事。然而四位大将军从始至终都没有劝谏宣武帝,因为这些掌兵大将心里清楚,倘若继续维持现状,以梁国展现出来的国力和潜力,吞并周国是必然之举,到那个时候他们便可以全力对付己方。 自从前魏覆灭之后,世间群雄并起陷入军阀割据的时代,最终梁、吴和周三分天下,但是任何一位有识之士都明白,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终将合而为一。 众人面露沉吟之色,张青柏当先开口道:“陛下,虽说周国面临的局势比我朝更为险峻,但是在臣看来,他们内部远没有我朝心齐。那位镇国公方谢晓去职之后,如今掌握军权的是梁国降将冼春秋,此人阴险狡诈心机深沉,我朝不得不防。” 宣武帝平静地道:“朕并未想过周国能战至一兵一卒,只要他们能够发兵吸引梁国南军的注意力,于朕而言便已足够。” 刘知远经过漫长的思考过后,不紧不慢地道:“陛下,臣认为眼下的确是筹谋动兵的最佳时机。” 宣武帝转头看向他,示意继续说下去。 刘知远便道:“梁国新君继位,论手腕与能力自然比不上开平帝,对于朝堂和军方的控制力度较弱,这是其一。虎城虽在梁国手中,但先前他们裁撤大部分军寨,西军防御能力降低,这是其二。周国虽然一直以来瞻前顾后,但如今两国兵强马壮,南下之势已成必然,纵然他们内部存在分歧,此时也容不得主和派继续横加阻拦,这是其三。” 张青柏迟疑道:“但是我军尚未完全恢复元气。” 镇北大将军周德威沉声道:“张将军,时不我待。” 他历来言简意赅,但众人都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深意。 世间三国犹如三辆朝着一个方向行驶的马车,最开始的时候并驾齐驱,梁国或许稍稍领先一些。当时间来到宣武十一年秋天,象征梁国的马车已经明显超出一段路程,而且它的车身更加坚固,马匹数量更多脚力更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差距将会更大。 想要改变这种态势,只能在犹有余力的时候发起一场残酷又浩大的战事。 这是真正的国运之战。 一旦前线战败,大吴将有灭国之危。 可如果不这么做,只是继续维持边境上的安宁,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将来等那个差距大到可以抹平高阳平原的阻隔时,吴国同样会面临梁国千军万马的侵袭。究其原因,梁国占据中原腹心富饶之地,而且国内能吏辈出,如今又不断在推行各种改革变法。 战争终究比拼的是国力。 两相斟酌,定鼎一战遂成必然。 张青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他不禁想起两年前那场波诡云谲的大战,那个梁国年轻人麾下神出鬼没的精锐骑兵。 他略显艰难地道:“陛下,既然宁王殿下已经派人潜入梁国京都,不若等那边传来消息。如果儿郎们能够诛杀裴越,对于梁国军方来说自然是极大的损失,同时还可以嫁祸给梁国皇室,挑动敌国内乱。到那个时候,我朝再起大军东进,显然会有更大的把握。” 裴越已经成为吴国君臣之间提及次数最多的名字,故而张青柏不需要详细论述那位年轻国公的能力和威胁。 在两年前那场大战中,同样在裴越手中吃了一个大亏的谢林终于颔首道:“陛下,臣认为张将军所言有理。抛开裴越自身的实力不谈,他的生死直接关系到梁国内部是否稳定。这一仗势在必行,但并非要急于一时,至少一年之内周国还能坚持得住。” 四位大将军隐隐分成两派,然而刘知远和周德威并未对张谢二人的谨慎与保守冷嘲热讽。 如果说裴越在西境之战的功绩还属妙手偶得,那么他在后续几场大战中的表现已经证明军事上的天赋。作为宣武帝最为信赖的沙场老将,刘知远等人的眼界自然不低,尤其涉及到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上,不会出现斗气之类的幼稚举动。 他们只是安静地望着皇帝陛下。 这场仗自然要打,但何时打与怎么打则是需要仔细斟酌的关键。 宣武帝将目光从沙盘中收回,不疾不徐地道:“为何你们会认为,仅凭都统院的探子和东山王氏霸刀子弟,便能在梁国京都杀死一位手握实权、身边重重高手护卫的国公?” 张青柏心头一凛,隐约察觉到皇帝陛下的真实用意。 宣武帝沉声道:“朕从来没有指望高程的人可以得手,但是,自古以来离间之策屡见不鲜。他们在梁国京都的所作所为,自然会给对方君臣一个错误的判断。” 刘知远扬眉道:“陛下圣明。” 宣武帝摇摇头,叹道:“不过是无奈之举,否则朕又岂会愿意让儿郎们远赴他国送死?朕只是要给梁国君臣造成一个假象,那便是朕暂时不会兴兵,只将削弱梁国的希望寄托在这种手段上。” 他顿了一顿,环视众人道:“诸位将军,整军备战迫在眉睫。冬去春来之时,朕要看到大吴铁骑越过高阳平原,直取梁国腹心之地!” 四位大将军肃然领命。 两个时辰之后,夕阳西斜之时,勤政殿的大门被宫人推开,四位大将军鱼贯而出。 顺着威严的御道走下去,四人身后被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们神色凝重目光幽深,仿佛能看见视线中血流漂杵白骨累累的场景。 刘知远开口说道:“陛下将国朝的命运交予我辈手中,切不可轻忽懈怠。” 其余三人依旧沉默,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前行。 当此时,夕照如烟,残阳似血。 (本章完) 1110【裴越的野望】 对于裴越来说,眼前这阵势颇为罕见。 堂内不仅没有丫鬟婆子,就连林疏月和桃花都不在场,显然是两位国公夫人有意为之。 他抬眼望着叶七的双眸,见对方并无怨怼之意,不由得渐渐心安,然后走到谷蓁下首坐下,坦诚地说道:“此事是我贪心不足,与沈姑娘无关,还望二位夫人不要动怒。” 谷蓁眼帘微垂,摇头道:“并不曾责怪相公——” 话音戛然而止,她猛然想起裴越回来之前的商议,不禁赶忙扭头看向叶七,随即面上浮现几分尴尬的愧色。 叶七失笑道:“罢了,早就知道你不会违拗他的心思,还是我来说吧。” 裴越悄悄给谷蓁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紧接着朝向叶七正襟危坐。 叶七不紧不慢地说道:“夫君身为国朝如今唯一的实封国公,后宅多些人也不算什么,毕竟这京都权贵府邸中尽皆如此。只是,百日国丧终究未过,夫君是否着急了些?昨日夫君派亲兵给家里送信,我本想着去沈宅找你,又怕沈淡墨因此与你决裂——我知道她看似风轻云淡实则面皮很薄。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算了。” 裴越连连点头,然后小声说道:“我和沈姑娘昨夜只是在花厅中饮酒叙旧。” 叶七瑶鼻中轻哼一声,随即摇头道:“我难道连夫君的秉性都不清楚?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倘若将来朝堂上有人因此攻讦,夫君只能自己去解决,我们担心的其实是沈姑娘。夫君这般不清不楚地留宿,兼之那边宅子里又没一个正经男主人,传出去会不会影响沈姑娘的清誉?” 她望着裴越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沈大人那件事被宫里按了下来,只说他是染了急病不幸过世,但是你我皆知,这不过是因为先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一个与孤臣决裂的名声,也不想太史台阁的实力损于内耗和自查。但是归根结底,先帝是死于沈大人手中,皇帝或许能遵循先帝的遗愿不与沈家人为难,可将来时日一长,他想到沈大人的独女嫁进了国公府,心里那口气能顺得过来吗?” 这番话让裴越陷入沉思之中。 沈淡墨对他的态度一直没有遮掩过,几年前在绮水上就已经阐明过心迹,再加上昨日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氛围里,她鼓起勇气再度表白,如果裴越有一丝一毫地迟疑,她必然会在那个拥抱之后转身离去。 水到渠成也好顺其自然也罢,终究是当初那些年鸿雁传信攒下的情意。 叶七继续说道:“这些年夫君不近酒色,一心忙于正事,几无闲暇取乐的时间,我和蓁儿妹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然不会在儿女私情上拘着你,也知道你自己在这上面很有分寸。夫君,你如今是国公之尊,手中权柄深重,麾下能人无数,就连皇帝待你也是如师如友,正可谓是春风得意显赫无比。” 她顿了一顿,放缓语气说道:“我和蓁儿妹妹不反对你迎娶沈姑娘,但眼下这个时机不对。” 裴越渐渐垂下头。 他当然明白叶七如此苦口婆心是为了什么,虽说她以往和沈淡墨常有争执,可在去年沈淡墨于沁园后巷告别的时候,两人相见便没了多少火药味。 叶七对他和沈淡墨的交集很清楚,很早之前便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之所以要如斯规劝,是因为她担心裴越在新君登基之后狂妄自大,即便眼下没有人能动摇他在朝中的地位,可若是走上为所欲为的路子,将来必定会自取灭亡。 沉吟片刻之后,裴越抬起头来,见谷蓁眼中浮现忧色,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和叶七闹别扭,便微笑着安抚道:“蓁儿姐姐莫急,叶七的心意我明白。家有贤妻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做出不识好人心的愚蠢举动?” 谷蓁微微颔首,温婉地笑着。 叶七白了裴越一眼道:“合着你们二位琴瑟和鸣,让我平白做着坏人?” 裴越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牵着她的手腕道:“其实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件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 叶七本想抽回手,听他这么说便没有发力,微微一笑道:“你能明白就好,要知道你的蓁儿姐姐可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会和我站在一起。” “叶姐姐……”谷蓁实在扛不住两个人轮流打趣,双颊已然泛红。 裴越诚恳地道:“家和万事兴,你们愿意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我当然能听得进去。沈姑娘是个极骄傲的人,昨日话说到那个份上,我确实不愿让她继续神伤。你们不必太过担心,我和她暂时还不会走到那一步,等她守完孝期再论。” 叶七叹道:“可是你将来总得给她一个名分,总不能让沈大人的独女给你做妾室。” 这时代虽有三妻四妾之说,但并非普通人理解的那般,任何一个达官贵人都可以明媒正娶三位妻子。除去兼祧这种特殊情况之外,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有一位正室。所谓三妻四妾,其实是顶层权贵为自身留的一道口子,用来满足大家族之间相互联姻的需求。 在实际情况中,一正妻两平妻的难处在于正妻基本都要由皇帝赐婚,用至高无上的皇权来抵消世俗力量的影响。 也就是说,如果裴越要明媒正娶将沈淡墨接进门,肯定需要刘贤拿出一道赐婚的圣旨。 问题在于开平帝可以不计较沈默云的谋刺之举,极其孝顺的刘贤又怎会遗忘此事?退一万步说,即便刘贤真的能够放下仇恨帮裴越解决这个麻烦,也不意味着万事大吉。 叶七和裴越风雨同舟生死与共,谷蓁亦是默默相守多年,陡然让沈淡墨以正妻的名义压在两人的头上,家中岂能安宁? 裴越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所以叶七才会破天荒地拉着谷蓁摆出审夫的阵势。 迎着二女好奇与担心兼而有之的目光,裴越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平静地说道:“这个问题之所以难办,是因为我现在站的位置还不够高。” “相公……”谷蓁惊讶难言,她虽然一直待在府中,却也知道外面的风起云涌。 按说裴越已经通过种种举动表明自己的立场,那便是不会窥伺皇权,可这句话又透露出毫不遮掩的野心。 他如今已是国公,再往上还能是什么? 裴越淡然一笑,示意谷蓁不要紧张,不疾不徐地道:“农桑监和太医馆顺利设立,接下来我会盯着朝廷具体施行,与此同时祥云号将会加快步伐,不仅要带动各地商业的发展,也会快速提升手工业的规模。总而言之,在某些方面我和陛下的愿景相同,都是希望大梁处处显现蓬勃生机。但是除此之外,我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而且会进一步揽权。” 他转而看着叶七,正色道:“我昨夜同沈姑娘谈过,等过段时间她会带人南下,协助先生操持我在南境五州的布局。” 叶七明知他在说正事,终究忍不住又好笑又好气地说道:“你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让林妹妹替你管着都中的商号,让蓁儿妹妹打理府中这一大摊子,如今又让沈淡墨去南边做事,亏你还能这般坦然。” 裴越面不改色地说道:“一家人当然要同心协力,蓁儿姐姐以为然否?” 谷蓁望着他温润的目光,又看了看勾起嘴角的叶七,小心翼翼地点头道:“嗯!” (本章完) 1111【有客自南方来】 “前些天我收到先生寄来的一封密信,其中提到一件事令我极为振奋。” 裴越娓娓道来,立刻便吸引住二女的注意力,只听他继续说道:“先生对我说,在钦州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不少作坊,虽然规模都不算很大,但在先生的有意引导下,它们开始按照祥云号的要求提供货物。这些作坊在当地吸纳了不少青壮人口,给他们发放月钱,双方形成一种实质性的雇佣关系。” 叶七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就是你以前说过的将一些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裴越颔首道:“没错,将来类似的作坊会越来越多。相信要不了多久,你们在京都就能买到南方生产的新奇货物。回到前面蓁儿姐姐担心的问题,我要做的事情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关乎无数百姓身家命运的变革。只有握住足够多的权力,并且给大多数人带来利益,这件事才有可能成功。国公之爵虽然尊贵,但是仍旧无法满足我的需求。” 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飞尘,平静地道:“等收复南朝故土之后,我跟陛下求个王爷做做,到那时自然就没有名分的限制。” 谷蓁“喔”了一声,因为这些年耳濡目染,她对裴越有种近乎于盲从的信任,并不觉得自己的相公表露出想要封王的心意有何不妥。 “蓁儿妹妹,看来广平侯府要出一位王妃了。” 叶七抿嘴轻笑。 谷蓁大羞,又颇为认真地说道:“叶姐姐,你为相公付出那么多,这个王妃的位置理应属于你。” 眼看着两人推让起来,裴越忍俊不禁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二位夫人是否太相信为夫的能力了?” 叶七笑了笑,然后轻声说道:“等沈大人头七过后,我和蓁儿妹妹会下帖子请沈姑娘来府上坐一坐,到时候你不要待在家里。” 裴越明白她的用意,并非是要给沈淡墨来一个下马威,而是放下以前的针锋相对,以为和解之意。 他感叹道:“辛苦你了。” 叶七轻哼一声道:“夫君大人别急着谢,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才好。” 裴越连忙点头道:“请夫人示下。” 叶七便道:“类似的事情可一不可再,我这边倒是无关紧要,随你怎么折腾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谁若是敢在后宅作妖,我不会对她客气。但是,你招惹的都不是普通女子,名分终究要给,这样会让蓁儿妹妹为难。她与我不同,虽然不是柔弱可欺的性子,终究太过善良单纯,又一心扑在你身上,凡事只会忍让退步。” 裴越汗颜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叶七想了想,还是没有将徐初容的名字说出口,显然不愿裴越过于难堪,只是点到为止。 裴越心如明镜,但是面色无比坦然。 他对沈淡墨确实有所牵挂,可对徐初容是真心将对方当做小妹妹看待,虽然从席先生的转述来看,那位小妹妹如今在黑化的路上越走越远。 可无论再怎么黑化,她在裴越印象里还是当初那个懵懂天真的小姑娘,而且当她踏足进裴越在南境的布局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需要更加审慎对待。 裴越按下心中的杂念,对叶七说道:“过段时间我们去一趟绿柳庄。” 叶七微微一怔,望着裴越眼中难得一见的激动之色,意识到当年他心心念念的那些东西终于有了眉目,不禁嫣然一笑道:“好。” …… 祥云号京都总店位于西城清水街,如今已经占据了大半条街的门面,外表看似寻常,实则内里别有洞天。 裴越这两年很少来到此处,甚至还不及林疏月来得多。 当年那三位大掌柜还在,见到裴越的时候格外激动,忙不迭地跪下参拜道:“草民拜见国公爷!” 裴越微笑道:“林掌柜、戚掌柜、莫掌柜,无需多礼。经年未见,三位瞧着都很硬朗,看来在总店这边待着也很舒心。” 冯毅和盖巨连忙上前将三人搀扶起来。 先前裴越出手近一百家分店,只留下总店和各城区较为核心的三十多家分店,看似将大部分利润拱手让出,实际上起到了精简冗余和节约开支的效果。这大半年来祥云号的收益相当不错,虽然比以前鼎盛时期下降一些,但是依然非常可观。 这自然离不开面前三位大掌柜的努力,尤其是在王勇和戚闵等人带走许多精干伙计之后。 裴越对三人勉励一番,寥寥数语便让他们热泪盈眶,尤其是他应允三人各举荐一名家中子弟进入京军北营之后,三位掌柜更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片刻过后,裴越来到后边一座雅静小院附近。 冯毅低声道:“少爷,人在里面。外面已经查看清楚,没有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眼线盯着,想来他们也料不到少爷今天会突然来此。” 裴越沉吟道:“跟咱们的人说一声,往后若是对上台阁和銮仪卫的密探,只要对方不做出过分的举动,你们要学会克制与冷静。” 冯毅躬身应道:“是,少爷。” 院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裴越的心腹亲卫,他一路与众人颔首致意,然后缓步迈入正堂。 此间有一名身着富商锦袍的中年男子,在裴越进来之前便已经长身肃立,然后当先行礼道:“小人方吉昌,参见卫国公。” 裴越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道:“坐。” 方吉昌不卑不亢地道:“谢卫国公赐座。” 冯毅亲自奉茶,然后退到门外站着。 裴越看着这位气度从容的中年男人,徐徐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早些年是南朝镇国公府的前院二管事,看着方云天长大成人,且与他关系颇为紧密。” 能够被方家父子选中作为北上梁国的密使,方吉昌自然不是那种城府浅薄的粗人,然而裴越这句话仍旧让他心中一紧。 仅仅因为一个名字便能说出自己的详细身份,这位北梁权贵真非常人,更可怖的是他对平江方家的内部情况居然如此了解! 方吉昌当然不知道裴越在南边不止拥有一条信息渠道,当下只能尽力平复心中的震惊,微笑道:“国公爷见识广博,竟然连小人这种微末之人的来历都一清二楚,难怪短短几年时间便能做出那么多壮举。”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说说你的来意。” 方吉昌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想了想说道:“我家主人已经收到那封信,但是兹事体大,仓促之间无法决断,所以派小人北上,想当面聆听国公爷的教诲。” 裴越目光微微一凝,随即淡然道:“大局如何发展,想必镇国公与方云天心中有数。平江镇如今有二十余万人丁,百年艰辛方有今日之规模,若是毁在战乱之中未免可惜。我对你没有什么教诲,只不过告诉你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镇国公的决断关系数十万人的生死。” 方吉昌小心翼翼地道:“国公爷,我朝与梁国已经达成和谈,两国结为友好邻邦。” 裴越悠悠道:“在你家那位镇国公决定利用和亲联姻偷袭江陵城的时候,你们就应该知道,往后的所有盟约不过是一张废纸。” 方吉昌登时语塞。 裴越毫不客气地道:“所谓和谈,不过是你朝用银两赔偿我朝的损失,同时让我们暂时退兵。” 方吉昌讷讷道:“国公爷所言极是,可是平江方家为朝廷戍守边疆近百年,总不能遽然改换门庭沦为天下人口中的笑柄。再者,如今我家主人已经被迫离开军机处,军权归于拒北侯之手,纵然有意与国公爷合作,恐怕力有不逮。” 裴越垂下眼帘道:“你跋山涉水来到京都,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方吉昌尴尬地道:“国公爷不要动怒,小人此番前来是代表我家主人,希望国公爷能够施以援手。如果将来我家主人能够重回军中,方能说服我朝陛下,尽量消弭战事,让两国之间的争端能够以和平的方式和手段解决。” 裴越哂笑道:“我的手可伸不到那么长。” 方吉昌连忙说道:“我家主人说了,这世上只有国公爷不想做的事,没有您做不成的事情。” 裴越沉吟片刻,缓缓道:“镇国公需要我如何配合?” 方吉昌斟酌道:“若是明年开春之时,国公爷能在边境上打一场小仗就好。” 裴越平静地道:“据我所知,冼春秋在你朝军中也有不少人脉,仅凭一场小仗就能扳倒他?” 方吉昌不慌不忙地道:“我家主人也会提前布局筹谋,只是这服药需要国公爷给予一个药引子。” 他顿了一顿,打量着裴越的眼色说道:“另外,如果国公爷能发动在我朝内部的一些关系,此事定然更有胜算。” 裴越抬眼望着方吉昌,目光深邃似海,缓缓道:“回去告诉镇国公和方云天,想要我出手不是不行,但是他们必须先拿出诚意。不然的话,我没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习惯。” 方吉昌点头应道:“国公爷说的是,小人一定会如实转达。” 他没有问何为诚意,裴越自然也没有说,毕竟这种事还轮不到他这样的身份来决定。 约莫半炷香后,方吉昌在亲卫的监视下悄悄离去。 裴越静坐片刻,方起身向外走去,眸中流露冷厉之色,轻声自语道:“方家这对父子,真是心比天高。” 冯毅转过身说道:“少爷,您真打算和南周方家合作?” 裴越冷笑道:“他想驱虎吞狼,我又何尝不能一箭双雕。你派人去北营传话,三日后我要召集众将议事。” “是!”冯毅大声答道,面上涌现激动的神色。 (本章完) 1112【煌煌北营】 因为那场谋反的缘故,今年的延平会猎被耽搁下来,而且也没有继续进行的必要。 京军西营遭受极为严酷的清洗,统领以上武将几近全部被囚,低阶武官和普通将士也必须接受銮仪卫、太史台阁和五军都督府等多方联合的细致甄别。 南营因为罗焕章最后关头的悬崖勒马,以及事后引颈待戮将所有罪名一力扛下,所以还能大概保持原先的建制。刘贤登基之后,让谷梁和萧瑾两位军机轮番坐镇南营,武将和士卒的调整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之中。 相较于损失较大的京都守备师,京军北营不仅没有耗损太多兵力,反而在这场乱战中向天下人证明自身的忠诚,而且接连取得非常耀眼的战绩,故而近来风头正盛,甚至还有一些乡绅百姓带着猪羊之类的牲畜去北营犒劳国之虎贲。 当唐临汾和谷范率领泰安卫主力押着郭林喜等一干人犯从化州返回之后,带回全歼蛮族大军消弭边境隐患的捷报,北营更是呈现出高昂雄壮的军心与士气。 虽然延平会猎再度取消,可沉沦十余年的北营将士已经足够扬眉吐气。 当裴越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中离开京都,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北郊营地,远远便能看见坚固的营门外站着一排人。 宁国府后人、北营经历官杨应箕为首,武定卫指挥使、三等平阳伯秦贤站在旁边,泰安卫指挥使唐临汾和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分列左右,另有薛蒙、傅弘之以及三十余位中级武将在场。除去至今还在荒原上统领藏锋卫主力的韦睿、陈显达和孟龙符等人外,北营门前可谓汇聚了裴越麾下的剽悍勇将。 更加令人惊叹的是,除去杨应箕之外,其余武将基本都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正是朝气蓬勃雄姿英发的年纪,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会不断沉淀愈发稳重。 只要裴越这棵大树不倒,他们的前途不可限量。 裴越勒住缰绳放缓速度,抬眼逐一望过去,看见了林疏月的堂兄林安都、西宁伯崔护的长子崔猛、家人大多皆丧命于西吴骑兵之手的贾成、曾在沁园与清河徐氏护卫动手的李存义和何冕等等。 这些人追随他的时间点不同,但是都经历过战火与生死的淬炼,而且亲眼见证了裴越实现他很早之前立下的誓言。 同生共死,矢志不移。 阳光炽热,北风猎猎,营门前的气氛无比肃然。 裴越面带微笑望着神色激动的众将。 杨应箕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然后单膝跪地,余者尽皆跟随,数十人动作整齐划一,只听哗啦啦甲胄响动之声带起冲天肃杀之气。 众人举手抱拳,齐声高呼道:“末将拜见国公爷!” 后方的亲兵们早已翻身下马,此刻满含崇敬地注视着裴越的背影。 天地之间,唯有那一人昂然屹立。 裴越松开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然后迈步走到营门前,伸手将杨应箕扶了起来,接着便是秦贤和唐临汾,以及门前每一位单膝跪地的武将。 他没有过多言语,将这些人搀扶起来之后,不过是抬手拍拍他们的肩膀,随后微笑着闲聊几句。 这一幕不像是权柄煊赫的国公检阅军队,更像自家兄弟共患难之后的真情流露。 如是转了一圈,裴越来到杨应箕身前站定,望着这位面染风霜身姿略显佝偻的中年男人,微微点头道:“杨经历,辛苦了。” 杨应箕不禁想起当初裴越在赶赴北疆之前,特地赶往自家府中,两人敞开心扉的一番长谈。 往事历历在目,纵然这大半辈子都活在旁人的冷眼之中,内心早已如冷硬的铁石一般,杨应箕仍旧难掩感慨地道:“国公爷言重了,下官幸不辱命。” 世事玄妙,成败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若非杨应箕顶住事发之前来自西府的军令,将秦贤和薛蒙保了下来,罗克敌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如果北营真的出现问题,即便没有落入叛军手中而只是陷于内乱,裴越仅仅依靠背嵬营也很难通过不断的战场机动来扭转局势。 更不消说大战结束之后,杨应箕为北营将士处理后事呕心沥血,整整两个月没有归府一次。 望着中年男人面上浓重的疲惫之色,裴越温和地道:“杨经历,不必如此苦熬,将来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依我看,你先回京歇息几天,养足精神再忙他事。” 杨应箕没有硬撑,他很清楚裴越的性情,便微微垂首道:“多谢国公爷体恤,下官定当遵从。” 裴越微笑道:“对了,我准备让杨定那小子入背嵬营,不知杨经历可愿意否?” 周遭登时射来一片羡慕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背嵬营既是裴越的亲卫营,也是整个北营数万大军中的一把尖刀。 先前进入背嵬营的一千精锐,乃是从藏锋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勇毅之士。 杨应箕感动地行礼道:“犬子年少轻狂,能得到国公爷的赏识,那是他的荣幸。” 裴越点了点头,旋即对众将说道:“诸位随我去看看咱们北营的将士们。” “谨遵帅令!”众人齐声应下。 一行人穿过前营,来到西北面极其宽阔平整的校场上,裴越当先登上点将台,数十位武将整齐地站在他身后。 背嵬营、武定卫、泰安卫、平南卫,以及随同谷范返回京都的藏锋卫一部骑兵,此刻列阵于校场之上,身姿挺拔如枪,面色沉稳刚毅。 裴越迈步来到台前,虽然他不可能说出每个普通将士的名字,但是从当年藏锋卫五百勇士开始,到如今麾下雄兵数万,这一路走来风雨无数,历经艰险方有今日之盛景。 他缓缓举起右臂,洪亮的声音在内劲的加持下传遍校场每一个角落:“壮哉,虎威大营!” 回应他的是数万将士的齐声怒吼,那是令人浑身战栗不已的嘹亮号角。 这声音仿佛能刺透云霄。 烈日之下,所有将士挺直腰杆,望着高台上那位带领他们成长为百战雄师的年轻国公,无不面色涨红地嘶吼着。 “万胜!” “万胜!” “万胜!” …… 帅府节堂,裴越居于主位,右手撑着脸颊,陷入沉思之中。 众将皆在,虽说很多人还沉浸在方才那种波澜壮阔的情绪里,但此刻无人敢于喧哗,堂内显得十分安静。 片刻过后,裴越开口说道:“前些天陛下传召两位军机,又命我前去旁听,商议京营和边军轮转之事。陛下的意思是,这段时间补充进京营的虽有一半老卒,但另一半都是新丁,京营的实力需要尽快恢复。延平会猎仅有检阅之效,并无练兵之用,因此轮转势在必行。” 众人不禁正襟危坐。 裴越继续说道:“依照两位军机的提议,今岁轮转不会再像往年那般小打小闹,而是会从各营中分别选出一卫,与边军进行轮转调动。在一段时间之内,此举将会成为定例,陛下已经首肯,不日便将明发圣旨。” 话音未落,有人的脸色便略显不自然。 明明其他人没有看向自己,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却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堂内的焦点。 他不禁暗自苦笑一声。 (本章完) 1113【伏兵万里】 曾几何时,俞大智亦是雄心勃勃,希望能成为襄城侯萧瑾那样的军中巨擘。 他虽然不是开国公侯的后代,但在多年前便得到开平帝的赏识,从一个小小哨官一路擢升为边军指挥使,自然称得上前途远大。 按说接下来就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跨过那道门槛,开平帝却将他调进北营,让他成为裴越身边的一颗钉子。 俞大智明白开平帝的用意,虽说这种人在屋檐下的日子不太舒服,也只能咬牙硬撑下来,而且循规蹈矩不肯踏错一步。毕竟他不是高英那种蠢货,敢无视军纪在营中醉酒,随即就被裴越夺了泰安卫指挥使的军职。 原本盼着将来能有出头之日,没想到开平帝遽然驾崩,而且在临终前的那段时间里,始终没有对北营做出调整,仿佛已经彻底将他遗忘在这个角落。 俞大智纵然黯然神伤亦无可奈何,这些日子难免会茫然失措,想不明白自己将何去何从。 当裴越说出今年京营与边军轮转的详情,他便认命地低下了头。 虽然在高英以及修武侯谭甫安插的武将被赶出北营之后,俞大智愈发夹着尾巴做人,而且在先前的平叛大战中表现得奋勇敢当,可他终究不是裴越的心腹嫡系。 如今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裴越又怎么可能不趁势清理北营内部的杂草? 说不定,这个提议便是裴越的岳父、广平侯谷梁所提。 节堂内鸦雀无声,众将似乎也认为俞大智的平南卫将会离开北营远赴边关。 裴越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平静地说道:“秦贤。” 秦贤起身应道:“末将在。” 裴越道:“我已经向陛下言明,北营出动轮转的乃是武定卫,与南军尧山大营的平湖卫对调。” 俞大智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其他人亦是难掩震惊之色。 秦贤面上未见慌乱,沉稳地躬身道:“末将领命!” 裴越身为卫国公、西府知院兼北营主帅,对于这等小事自然可以一言决之。众人不敢质疑他的决定,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何会让武定卫参与轮转。 藏锋卫和武定卫便是裴越的两个拳头,这几乎是朝野上下公认的事实。这两万余精锐根本不需要通过轮转来提升实力,无论是藏锋卫在荒原应对蛮族大军,还是武定卫在都中参与平叛,都明显展露出强悍的战力。 换而言之,只要藏锋卫和武定卫守在北营,裴越在军中的地位便会稳如磐石。 至于新鲜出炉的三等平阳伯秦贤,他是裴越的结义兄长,称得上整个北营对裴越最为忠心的指挥使。 俞大智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刚刚转头便发现裴越正看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凛。 裴越趁势开口道:“俞指挥使。” 俞大智连忙起身道:“末将在。” 裴越淡然道:“平南卫只要在北营一日,便是我麾下的兵,一应待遇与其他三卫平齐。若是有人暗藏祸心想要挑拨军中同袍之间的关系,你直接来寻我便是。同理,只要陛下和两位军机一日未将你调走,你便是我麾下的将,任何人都不能轻视于伱。从今往后,挺直胸膛做人,不必再时时刻刻低眉垂眼。” 俞大智愣住。 他望着裴越温和的目光,想要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却始终未曾发现异常,唯有平静与宽厚。 耳边回响着裴越最后那句话,俞大智只觉一股热流涌上心尖,忙不迭地行礼道:“国公爷殷切教诲,末将必定铭记于心。” 裴越微微颔首,略过此节详说军中操练诸事,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他结束了这场军议。 “今日到此为止,诸位且回,秦贤留下。” …… “还是我来吧,你应该许久不曾亲自摆弄这些玩意儿。” 秦贤走到桌前,从裴越手中接过茶具,然后静心泡茶。他的茶道虽然不算精湛,但比起裴越自然要强上许多。 裴越摇头道:“确实有些生疏,让兄长见笑了。” 秦贤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微笑道:“你如今是国公之尊,有些方面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小心谨慎。上位者过于谦恭,会让人觉得你所图甚大,狼子野心不足为道。众口铄金的道理你肯定比我更懂,因此该摆的架子终究要摆。” 裴越叹道:“兄长言之有理。这次让你领兵去南境,就怕嫂夫人因此怪罪,还得兄长帮我说项一二。” 秦贤爽朗地道:“内子巴不得我去边境多赚些军功回来。前些日子加封爵位的圣旨下来之后,她对我的态度恭敬又体贴,浑不似往日那般动辄吵闹。” 裴越忍不住打趣道:“兄长这话若是传进嫂夫人耳中,怕是难有安稳之日。” 他知道秦贤在外极有主见,偏偏有些惧内,薛蒙往日就悄悄说过此事。 秦贤老脸一红道:“你可不要做那种卑劣之事。” 裴越笑道:“兄长放心便是。” 秦贤将茶盏推到裴越面前,然后神色郑重地说道:“是不是南周那边出了问题?” 他肯定不会在公开场合下质疑裴越的决定,但武定卫突然与边军轮转,这里面显然大有门道。 裴越点点头,先将前些天与方吉昌会面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然后沉声道:“兄长如何看待此事?” 秦贤微微皱眉道:“暂且抛开你和方家的仇恨不谈,方谢晓难道沦落到这般境地,连一个降将都收拾不了,反而需要你的帮助?” 裴越悠悠道:“那位拒北侯冼春秋,堪称老当益壮心机深沉,方谢晓单论权谋之术未必是他的对手。从表面上来看,如果我出手相助方谢晓,帮他从冼春秋手中夺回军权,两虎相争必有死伤,对于南境大局来说是件好事。” 秦贤沉思片刻,缓缓道:“看来你不相信方谢晓的诚意。” 裴越面无表情地笑了笑,随即说道:“陈希之在返回京都之前,给方家父子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能够说服方谢晓改弦更张。如果有平江方家的支持,我们收复南朝故土唾手可得,而且这也能保住平江镇二十余万人。只不过,方家尤其是方谢晓肯定会成为南朝史书上的罪人。” 秦贤颔首道:“如此说来,方谢晓派人北上倒也能说得通,毕竟相较于个人的荣辱得失,保住平江镇百年基业更为重要。一旦战事爆发,平江子弟必然会被南朝君臣推上前线,等到那个时候就算他想临阵倒戈也非易事。” “不。” 裴越果断地摇摇头,眯眼道:“方谢晓不会如此简单。从过往的事例便能看出,此人数十年坚定不移地想要北上,而且屡次主动挑起战端,决计不会心灰意冷继而背叛南朝。如果他仅是派人与我接洽,我还不会心生疑窦,可是他表现得有些软弱,无形当中显露出陷阱的痕迹。” 他凝望着秦贤的双眼,正色道:“我有一种预感,大梁在这一年半载之内恐将面临极大的危机。” 秦贤不禁坐直身体,面色凝重地问道:“你是说,方谢晓要故技重施?” 所谓故技重施,自然指的是当初南周假借联姻然后偷袭江陵城。 裴越轻吐一口浊气道:“不止于此,或许还有另外一匹藏在暗处舔舐伤口的恶狼。” 秦贤很快便反应过来,略显焦急地道:“那你有没有将此事告知陛下?” 裴越闻言摇头一笑,叹道:“兄长,你以为陛下和吴太后对我真的毫无防备?这与关系远近无关,但凡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必然要握住手中的权柄。眼下边境上风平浪静,如果我大肆鼓动,不免会让太后娘娘觉得我在进一步攫取军权。” 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另外一点,我现在只能大概感觉到风雨欲来的氛围,还不能确定究竟是怎样的滔天大浪,其中又有多少人参与。总而言之,我让兄长带着武定卫南下,最重要的目的是防患于未然,同时兼具提前落子之意。” 秦贤想起这两个月朝廷对于边军将帅的调整,不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我该如何做?” 裴越不急不缓娓娓道来,秦贤渐渐双眼发亮。 裴越饮下半盏清茶,最后说道:“等兄长抵达南境之后,记得与先生取得联系。我这边有几样东西将要问世,等完成最后的试验之后,我会派人将技艺送去钦州交给先生。必要的时候,那些东西可以助兄长一臂之力。” 听他说得如此郑重,秦贤坚毅地道:“你放心,我会按你的吩咐去做。” 裴越微微一笑,然后举起茶盏,将残茶一饮而尽。 秦贤亦如是。 (本章完) 1114【裴越的弱点】 开平帝驾崩引发的悲痛逐渐褪去,宫中缓缓恢复到往日平和安宁的氛围之中。 宫女和内监们终于不必整日里低着头,尤其是景仁宫内外,偶尔还能听到清脆柔婉的浅笑声。 新君的纯孝之心世人皆知,如今更不会对自己的母后稍有忤逆,吴太后毫无疑问便是这座皇宫里最尊贵的人。 若从细处看来,吴太后与以前并无太大区别,依然温和亲善,对待几位太妃亦像当初那般亲近,从不会刻意摆着皇太后的排场,自然愈得宫里所有人的敬重。 但是对于已经成为銮仪卫指挥使的陈安来说,每次来到景仁宫面圣都会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更何况今日皇帝陛下也在场,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禀太后,卫国公前日去往北营检阅军卒,又召集北营众将举行军议。及至今日,依旧留在北营之内。因为銮仪卫至今尚不能太过靠近卫国公,故此只能打探到一些粗略消息。微臣办事不力,请太后娘娘治罪。” 陈安小心翼翼地说道,垂首望着身前的金砖地面。 刘贤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吴太后抬手从女官手里接过白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而后淡然地道:“陈安,哀家让你盯着裴越一些,并非让你将其视作心怀不轨之辈。往后,若非军国大事,卫国公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不必特地禀告哀家。” 陈安躬身道:“臣遵旨。” 吴太后又道:“在哀家看来,你的想法从一开始便错了。卫国公是何等人物?那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磨炼出来的军中名帅,用间之术乃是本能,你即便将銮仪卫悉数派过去盯着他,也很难有什么收获。说不定,你的人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陈安额头上沁出几许汗珠,虽然心里已经大致明白过来,仍旧恭敬地说道:“微臣愚笨不堪,恳请太后娘娘指点一二。” 吴太后轻笑着摇摇头,随即淡淡道:“不要只盯着卫国公,多看看他身边的那些人。” 陈安恍然大悟,感激地道:“谢太后娘娘教诲,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自忖没有能力窥视裴越的隐秘,但如今的卫国公府不仅仅是一座府邸,而是勾连众多势力的权力核心,兼之裴越总需要旁人去替他做事,那些人可未必有他的能力和手腕。 如此说来,她也算是裴越身边非常重要的人,毕竟裴越为了她的婚事都敢和先帝叫板。 按照太后这意思……我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派人保护她? 虽然知道眼下的场合极其严肃,陈安脑海中仍旧浮现那抹温婉可人的倩影,因为害怕被太后和皇帝瞧出不妥,他只能愈发低着头做出恭敬姿态。 好在吴太后不过是点到为止,放下茶盏之后轻声道:“你下去罢。” 陈安便对吴太后和刘贤行礼,然后缓步离开景仁宫。 他才刚刚离开,刘贤便按捺不住开口说道:“母后,这……” 这段时间在两府重臣的配合下,太医馆和农桑监的框架已经搭建完毕,有条不紊地向下面州府推行。虽然短时间内看不到成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处衙门将来能够发挥怎样的作用。尤其是农桑监对于国之根本的有利推进作用,连那些终日埋首故纸堆中的腐儒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至于首倡者裴越,近来朝野上下溢美之声不绝于耳。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像裴越这样年少显贵的武勋,又擅长商贾之道,竟然没有钻进钱眼里,反而一心为黎民百姓考虑,实在是罕见且另类。 刘贤没有想到自己点头通过的第一项政令就能得到这种程度的欢迎和支持,心中自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成就感,故而不愿因小失大让裴越起了戒备怀疑之心。 望着皇帝欲言又止的神态,吴太后温和地道:“皇儿莫非认为哀家做得不妥当?” 刘贤连忙起身道:“儿臣不敢。” 吴太后抬手示意他坐下,缓缓道:“你如今已是皇帝,倒也不必如此小意。哀家知道你与裴越互为知己,你将其视作可以扶保江山的股肱之臣,他将你当成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有为明君。若是你们能成就一段君臣相谐的佳话,哀家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从中作梗呢?” 刘贤点头道:“母后,儿臣知道权臣二字的危害,但裴越这些年已经无数次证明自己。儿臣觉着,如果再像……再处处提防咄咄相逼,不仅会让裴越走上歧路,也会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听到他话语中的停顿,吴太后眼神微微一黯,随即轻叹道:“哀家当然明白你的心思。只不过,天家行事自有章法,太史台阁和銮仪卫本就有监督百官的职责,裴越又岂能例外?再者,让他知道你在关注他,也好过不闻不问任由野心生长。提防不是一件坏事,对你和他都能起到警醒的作用,毕竟人心易变呐。” 刘贤不由得垂首道:“母后,儿臣明白了。” 吴太后继续提点道:“哀家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裴越的忠心,但这与哀家让陈安看着他并不矛盾。若不然的话,皇儿为何不裁撤御史台,莫非你信不过朝堂诸公?” 刘贤汗颜道:“母后教训的是,这是防患于未然之道。” 吴太后并未继续教训下去,只悠悠道:“哀家若信不过裴越,又怎会将那本《论书》的第三册交给他。此外,哀家允许你为裴越加封国公之爵,还让他进了西府参赞军机,也未曾收回他手里的军权。若非相信你和他,哀家定然不会点头。” 刘贤略显不解地道:“母后,儿臣其实有些想不明白,原本以为母后不会答应这些给裴越的赏赐。” 吴太后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周遭的女官们。 众人屏气凝神,乖巧地迈着轻缓的步子退出殿外。 吴太后随后轻声道:“皇儿可知,裴越与王平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或者说,他的致命缺陷为何?” 刘贤闻言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在他看来,裴越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称得上接近完美的臣子。 能文能武又不忌惮使用阴谋诡计,关键还对自己和朝廷忠心耿耿。 思来想去,他试探性地道:“裴越极重情义,不论是他府中的亲眷,还是这些年追随他的人,他都非常重视。当年定国府长女仅仅是因为对他偶有关怀,他便视其为恩人,甚至不惜因为她的婚事触怒先皇。若说缺陷的话,这应该算是比较重要的一点。” 吴太后摇摇头道:“你错了,裴越既多情又绝情,你若想用那些人的性命来威胁,他定然会扭头就走,然后想尽一切办法为死去的人复仇。过往这些年的诸多事例早已证明,裴越敢于冒险,却不会愚蠢地任人宰割。所以说,你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臣子。” 刘贤想了想,终究还是认可这个判断,随即毕恭毕敬地道:“请母后示下。” 吴太后凤眸微眯,缓缓道:“裴越最大的弱点便是他自己。” “他自己?” 刘贤眉头微皱,不太明白这句话里藏着怎样的深意。 裴越怎会变成一个弱点? (本章完) 1115【且听龙吟】 吴太后不急不缓地道:“先帝之所以迟迟不动王平章,而是用尽办法逼迫他露出破绽,是因为王平章在军中经营四十余年,在军机任上也有十七年,早已勾连各方形成一股隐秘且强大的势力。如果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杀了王平章,他的影响力并不会立刻消散,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反而会后患无穷。” 刘贤颔首道:“母后所言极是。” 吴太后继续说道:“所以先帝才以退为进,用煌煌大势压服天下臣民之心。可是裴越不同,他平步青云的时间太短,速度太快,身边没有太多的人才。哀家同意你让他留着北营,是因为他眼下的触角只能留在北营之内,大梁边军将近七十万精兵强将,没有几人会听从他的号令。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仅凭那两万精兵无法和天家抗衡,所以不会轻举妄动扩张势力。” 刘贤脑海中闪过一抹亮光,微微抬高语调道:“孤木不成林。” 吴太后欣慰地点点头,道:“王平章和裴越的区别便在于此。前者其实已经不能简单地看做一个人,而是一个相互勾连颇为紧密的利益集体。如若不能占据大义名分,不能诱使他们全部浮上水面,贸然出手只会反受其乱。” 她顿了一顿,泰然自若地说道:“裴越则不然,眼下他可能造成的威胁全部来自于他自身。只要他一死,卫国公府和北营便会分崩离析,因为没有人能站出来代替他的角色。换而言之,他之所以能在朝堂上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根源在于他自己的能力、才情和心机。” 刘贤终于完全明白过来,紧接着面上便浮现几分忧色。 吴太后见状便微笑道:“哀家方才说过,若是你们能成就一段君臣相谐的佳话,哀家只会替皇儿感到高兴。” 刘贤不蠢,当然知道吴太后所谋全是为了自己,便正色道:“母后放心,儿臣定会用心国事,勤勉治政。” 吴太后怜惜地望着他,随后温言道:“哀家诸般所为,倒也不是在算计裴越。而且对于大梁来说,现在还远远不是马放南山的时候,你要愈发小心谨慎。” 刘贤眼神微凝,沉声道:“母后是说恐有外患?” 吴太后颔首道:“你父皇过世之前曾说,新君登基这一两年之内,西吴和南朝未必能做到相安无事,有可能会趁着你尚未掌控朝廷便挑起战端。哀家不通军事,不能在这上面妄下判断,不过你父皇也说过,等宫里和朝堂大致稳定下来之后,你便可以去找襄城侯萧瑾商议对策,另外莫要将谷梁和裴越排除在外。” 听到“父皇”二字,又感知到这番话里殷切的期待与关怀,刘贤不禁黯然神伤,旋即重重地点头道:“儿臣谨遵父皇遗命。” 吴太后沉吟片刻,缓缓道:“关于裴越,你只要做到用人不疑以诚相待,哀家自会帮你盯着。国朝方兴正艾,文武百官诸多人杰,你不可浪费先帝留下的大好局面,放心大胆地去做便可。” 刘贤长身而起,垂首行礼道:“儿臣遵旨。” …… 京都往东北而行百余里,有延绵群山蔚为壮观。 开平七年,八月十九。 历书曰,天地始肃。 近千骑朝发夕至,尽皆披甲执弓,气势威武雄壮。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背嵬营时常进行这般长途奔袭演练,否则也无法在王平章谋反起事之后,完成半日内辗转京都南北接连机动的壮举。 只是这次的演练稍有不同,队伍中有两人气质突出引人注目,而且明显能看出背嵬营将士有意将他们护在中间核心位置。 正是一身戎装的裴越和叶七。 他在京军北营待了数日,对各卫的操练详情稍稍进行了一些调整,然后又亲自带着背嵬营出营演练,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叶七不知何时混入其中。 此处乃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视线之内唯有辽阔天地。 片刻过后,背嵬营进入群山之间的峡谷,然后绝大多数骑士散开四周进行布防。 裴越与叶七带着百余骑继续深入,直到面前出现一片宽阔的谷地方才停下。 邓载跟在两人身后,背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小木箱。 裴越下马之后,从邓载背后卸下木箱,动作轻柔地放在地上,然后在叶七好奇地注视下拆开外面的包裹,掀开箱盖露出里面的景象。 “这就是你说的神器?” 叶七不像谷蓁那样对裴越有种盲目的崇拜和信任,她望着箱内被隔成两半分开放置的东西,无法想象是否真如裴越所言,那些黑黝黝的球体真有撼动天地的力量,而另外一边似木槌一般的古怪物事又真的能轻易摧毁一支精锐雄师的士气和军心。 裴越不答,望着邓载说道:“还记得我教你的使用之法吗?” 邓载沉着地道:“少爷放心,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裴越便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今日便看看效果如何。” 邓载带着人去安放那些黑黝黝的球体,裴越这才转身对叶七说道:“我们得离远一些看着。” 两人走到一处缓坡附近站着,除了负责安放的邓载和几名跟随而来的工匠之外,其他亲兵亦按照要求处在远离谷地中央的位置。 叶七饶有兴致地看着裴越,他极少会表现出如此紧张又兴奋的姿态,犹如一个对世间万物懵懂好奇的幼童。 她想起裴越以前说过的那些话,以及绿柳庄密室中见过的那些火药原料,不禁感叹道:“自从宫里那场爆炸发生后,我便相信了你的说法,那些东西被利用起来之后,这世上的习武之人恐怕很快就会没有用武之地。” 裴越轻声道:“不,那一天还要很久才能到来。不过,火药之利,可不仅仅能用来杀人。” 远处,邓载冲裴越这边举起了右臂。 裴越朗声道:“大家都捂好耳朵。” 他忽地伸手将叶七揽入怀中,然后捂住了她的双耳,周遭那些亲兵便有样学样,在这个极其紧张严肃的时刻平添了几分欢快的意味。 叶七白了他一眼,终究没有在此时挣脱开来,顺从地依偎在他怀中。 山谷幽静,微风轻拂。 天地之间无比寂静,她似乎能听到裴越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 “轰!” 仿佛地动山摇,惊雷降世! (本章完) 1116【一根长长的铜管】 沙石暴走,烟尘弥漫。 巨大的响声在山谷之间回荡,经久不息。 所有人包括裴越在内,都被这种犹如天雷轰鸣一般的声音震到头皮发麻。 邓载藏身于一块山石背后,尽管早就得到裴越的叮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仍旧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四个黑黝黝的球体就能迸发出如斯恐怖的力量。 如果这种东西应用在战场上,纵然千军万马又如何能抵挡? 身边的四位工匠满面震惊,同时又隐约流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 大梁的匠户地位很低,甚至在很多人眼中被视为贱民。在开平五年之前,他们依附于广平侯府的羽翼下生活,虽然不像很多同仁那般遭人歧视,所做的依旧是非常普通且枯燥的工作。直到裴越将他们从谷梁那边要了过来,然后把他们关在绿柳庄内,夜以继日钻研不停。 时至今日,他们亲眼看着自己数百个日夜的辛勤成果绚烂炸开,又怎会无动于衷? 尤其是这些工匠里的领头之人,那位名叫林谦的中年男人,此刻已然老泪纵横。 尘烟逐渐散去,叶七亦从裴越怀中挣脱出来,绕过缓坡看向谷地中央,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 裴越朝前看了一眼,确定这种土制地雷的效果和自己的预计相差无几,便转过头欣赏叶七难得一见的神态。 虽然已为人妇,但叶七依旧如当年那般英姿飒爽,在她身上极少见到偏柔弱的姿态。裴越印象中仅有得知陈希之去世之后,叶七有过一段时间的沉闷。 此刻的叶七大抵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可爱。 叶七望着谷地中央的四个坑,以及周遭完全变了模样的场景,不禁喃喃道:“好霸道的火药!” 裴越没有打趣她,只是略微感慨地道:“火药威力的提升关键在于配比。说起来,陈希之的确是位难得一见的天才,仅仅从烟花炮竹之类的东西里便能察觉到火药的可发展性。虽然她搞出来的火药配比不够完美,但已经相当厉害了。” 叶七眸光微黯,随即点头道:“师父当年说过,师姐天资聪颖且常有奇思妙想,若非执念太深,成就未必逊于她的母亲。” 裴越轻叹一声,然后牵着叶七的手说道:“走,我们近前看看。” 邓载与四位工匠以及百余亲兵也都朝着谷地中央围了过去。 刚到跟前,一股浓郁的焦土味便冲入众人的鼻尖。 对于前世在各种影视作品中见惯炮火轰炸的裴越来说,这种用黑火药制成的土制地雷其实谈不上如何恐怖,而且这四颗试验品也没有加入破片,目前还无法确定究竟有怎样的杀伤力。 但是其他人却不会这样想,周围那些亲兵们无不敬若神明地望着裴越。 都是在残酷的战场上久经生死考验的勇士,这些人很快就能联想到这种黑黝黝的球体若能用到战争之中,带来的影响难以估量。这些年他们跟在裴越身边见识了太多的风起云涌,今日更是看见超出这个时代的神器,心中的震撼自然无以言表。 工匠林谦面朝裴越躬身行礼,既感激又敬佩地说道:“这火雷之所以能顺利问世,盖因国公爷的奇思妙想,草民有幸能参与其中,乃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裴越微笑道:“林老过谦了。” 听到他口中的称呼,林谦的头愈发垂低,颤声道:“草民何德何能,当不起国公爷这般称赞。此物能够做成,皆因国公爷找到黑火药的最佳配比,又让首阳山矿场那边研究出焦炭法,因此能够制成更加坚韧的铁模。如果没有这些,仅凭草民和同伴们的锻造之法,万万做不出此等震天动地的火雷。” 叶七浅笑嫣然地望着裴越的侧脸,她知道裴越十分忙碌,家事国事事事挂怀,没想到他还能抽出精力解决这些实际的问题。 裴越如今自然不必去解释自己如何知道那些神奇的诀窍,相反保持一种高深莫测的姿态更能震慑这些人。 故而他只是淡然一笑道:“林老和各位匠人当居首功。” 林谦连连摇头,愈发钦佩地说道:“之前草民按照国公爷的吩咐试过两次火雷,虽然听起来声势浩大,但实际上威力较小。还是国公爷一语道破天机,只在这火雷顶端留出一些空隙,不要将火药填得太满,威力便成倍增长!真是从何处想来,国公爷真乃神人也!” 裴越看着这位激动之色不似作伪的小老头,忍俊不禁地道:“林老,你放心,我先前答应过你们的事情不会反悔。只要你们能将我需要的东西全都做出来,你们不仅可以脱离匠户的身份限制,而且可择一家中子弟为我办事,从军或者进入商号都行。” 林谦和其他三位工匠连忙跪地磕头谢恩。 裴越道:“起来吧,我这儿不兴这个,只要你们用心做事就好。” 叶七拽了拽裴越的袖子,小声问道:“为何不填满火药反而威力更大?” 想来今日所见对她造成极大的冲击,才与往日有一些不同。 裴越望着她一脸好奇宝宝的模样,想了想说道:“有些复杂,晚上再悄悄告诉你。” 叶七轻轻拧了一下他的手腕,嗔道:“不许胡说八道。” 裴越并未扯谎,因为这涉及到火药的作用原理,留出适当的空间可以让火药在爆炸时得到更加充分的反应。他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具体则是由林谦等人反复研究试验才得出最佳的比例,所以他对这些人非常看重。 给叶七递去一个狡黠的眼神之后,裴越又对邓载说道:“试试手雷。” 那木箱中另一半便是六根裴越所说的手雷,用黑火药填充进木制手柄里,尾部留有引信。 所谓手雷,其实便是土制手榴弹。 邓载与另外五名臂力很强的亲兵站成一排,点燃引信后用力甩出,然后便是接连几声轰响。 只不过—— 裴越摇头道:“用来吓人还可以,现在这样很难对敌人造成有效的伤害。” 手雷的火药填充量远少于火雷,而且黑火药的威力较之黄色炸药相距甚远,所以林谦等人做出来的手雷很像裴越前世小时候玩过的响炮。 裴越倒是知道如果增加黑火药的数量,在现有基础上达到十倍装药量,威力便能接近黄色炸药,但那样做出来的手雷别说邓载,就算叶七都很难掷出太远,遑论没有太高武道修为的普通士卒。 林谦小心翼翼地道:“国公爷,这手雷用来惊马非常合适,在骑兵作战中说不定有奇效,关键在于要让己方坐骑习惯这种爆炸声。” 裴越沉默良久,旁人不知所措。 唯有叶七知道他此刻正陷入矛盾与纠结中。 于是她伸手反握住裴越的手掌,温柔地望着他。 裴越微微一笑,然后长舒一口气,对林谦说道:“倘若在手雷中添加一些碎铁片呢?” 林谦愣住,随即苍迈的面庞上浮现敬畏的神色,连连点头道:“国公爷英明,此举定能极大地增加手雷的威力!” 裴越点点头,吩咐道:“接下来你们要继续提升火雷和手雷的性能,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需要做到两点。第一,火雷在达到一定数量的累积后,可以炸塌四五丈高的城墙。第二,手雷要注重安全和轻便,同时尽可能地提高威力。” 林谦与其他三位工匠躬身应道:“草民领命!” 裴越又道:“火药的用途应该不止于这两种雷。我在想,倘若能做出一根中空的杆子,将精铁制成的箭簇放在里面,然后用少量的火药激发,箭镞激射而出,这样会不会比弓箭效果更好?” 场间忽然一片死寂。 林谦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年轻权贵,心里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对方这句话犹如突然之间为自己勾勒出一片崭新且广阔的天地。 他颤声道:“草民愿为国公爷效犬马之劳!” 1117【疑是故人来】 返程途中,背嵬营的将士们对裴越愈发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当初在甄选将士的时候,裴越让邓载从藏锋卫中选择灵州锐卒,不仅是因为他们骁勇善战,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人身世清白,跟京都这边扯不上关系。 经过后来十余次的核查和辨别,以及先后数场大战的生死与共,这些将士的忠诚已经毋庸置疑,裴越便决定让他们接触到至关重要的火器。 在他的预想之中,火器在短时间内不会公之于众,只需要将背嵬营武装起来,便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当然,现在的土制地雷和手榴弹还需要改进,目前还存在很多的缺陷。 下一步便是继续选拔藏锋卫的将士扩充背嵬营,将这支亲卫营发展到满员三千之数。 裴越没有着急忙慌地让工匠们研制火炮,在地雷和手榴弹之后还只是火绳枪。对于这些工匠来说,技术和经验需要不断累积,急躁冒进只会一直失败。 与此同时,首阳山矿场那边也在暗地里研究焦炭法炼钢的具体方案。 一念及此,他转头望着不远处的邓载,冲他招了招手。 邓载策动坐骑近前道:“少爷。” 从当初绿柳庄中那个面色黢黑的木讷年轻人,到如今气度沉稳不怒自威的亲卫统领,这五年来邓载追随裴越走遍大江南北,几乎经历了所有裴越面临的危局,从始至终都没有片刻动摇。 绿柳庄三十六个年轻人之中,他是裴越最信任的人,同时也是那个知道裴越秘密最多的人。 裴越悠悠道:“还记得那年在灵州荥阳城的钦差行辕中,那一夜陈希之和王黎阳率众突袭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邓载眼中浮现一抹追忆往昔的感慨,缓缓道:“少爷说,希望我以后不要再做牵马赶车之类的事情,要成为其他人的表率。” 裴越轻叹道:“如今你应该知道背嵬营的重要性,唯有你来执掌我才能放心。” 邓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连忙应道:“少爷,我不想外放任职,只要能够留在少爷身边便心满意足。” 裴越笑了笑,点头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其他人会不断擢升,总不能让你一直停在统领的军职上。等再过半年左右,你随我打一两场仗,我便会向陛下奏请,为你争来一个爵位。” 邓载震惊地摇头道:“少爷,这不妥当!” 裴越不容置疑地道:“就这么定了,此事无需再议。对了,你和那位段姑娘的婚事可曾定下?要不要我出面为你提亲?” 邓载恭敬地道:“有劳少爷关心,我爹先前找了媒人去说亲,不过……虽然国丧将要结束,但是我爹说这时候应该低调行事,免得给少爷脸上抹黑,所以大概会在明年开春定下日子。” 裴越道:“你爹办事历来小心谨慎,说到底还是你祖父言传身教家风严整。也罢,到时候我会为你们准备一份礼物,不许推辞。” “那我便代段姑娘提前谢过少爷!” 邓载在马上抱拳行礼。 裴越爽朗一笑,然后挥动马鞭催促胯下坐骑,逐渐加快速度。 千骑奔袭向京都。 …… 魏国公府夺爵,卫国公府实封。 对于京都百姓而言,二者虽然读音相同,但他们绝对不会认错,毕竟天子脚下的老少爷们最喜欢暗地里谈论朝堂大事,仿佛如此便能跻身于衮衮诸公之间,一起高谈阔论。 至于那些市井坊间的青皮无赖,更是早早就互通消息擦亮双眼,以免在街上冲撞了那座国公府里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普通家仆或者婢女,也不是他们可以招惹的对象。 尤其是每月初五、二十这两日,那驾带着卫国公府徽记的马车行走于西城之内,所到之处尽皆一派祥和安宁的氛围,没有一丝一毫不和谐的声音。 谷蓁不喜外出,叶七更喜欢独来独往,故而这架有十余亲卫保护的马车里坐着的自然是裴越的妾室,五品宜人林疏月。 虽说裴越将名下产业的重心抽离京都,但祥云号总店和沁园依然生意兴旺事务繁忙。自从接过这两摊子事情之后,林疏月每月固定两天会来这两处巡视一番,其他时候若有突发状况也会赶来。 她先来到沁园,如今依旧处于国丧期间,故而沁园未曾开门迎客。 之所以要特地走这一遭,完全是因为林疏月不敢大意,万一闹出国丧期间沁园内有人饮宴作乐的事情,对于裴越而言肯定会有些麻烦。 确认没有纰漏之后,她便坐上马车去往祥云号总店。 在此处与两位当值的大掌柜闲聊一阵,问明祥云号近来的状况,林疏月并未立刻回府,而是按照往常的习惯随机选了几家分号。 南城,安定坊内。 宽敞舒适的马车径直驶入祥云号分店的后宅,然后便有几名大丫鬟近前搀扶着林疏月下车。 那位名叫袁青的女子行礼道:“夫人,此处掌柜已在前面候着。” 林疏月颔首道:“让他自去忙罢,还是像以前那样,我们各处看看便成。” “是,夫人。”袁青便前去传话。 一切如常,并无不妥之处。 约莫一炷香过后,林疏月再度登上马车。 她知道自己这般月月巡视,无论沁园还是祥云号各处分店都不会将问题摆在明处。但只要自己坚持做下去,那些掌柜和伙计自然会认真对待。 靠在车厢之中,林疏月望着神色略显古怪的袁青,浅笑道:“怎么了?莫非方才有人冲撞了你?” 当初裴越找来数十位身家清白的少女,教授她们会账之法,袁青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如今已然成为林疏月打理这些产业的重要臂助。 袁青摇摇头,低声道:“夫人,刚才在前面见那位掌柜的时候,他忽然趁着没人注意塞给我一样东西,让我交给夫人,说是夫人一看便知原委。” 林疏月微微皱眉道:“胡闹。” 她如今虽只是裴越的妾室,但是既有诰命在身,又真心实意地喜欢裴越,岂能私下里随意接受别人给的东西?若是传出去,外面那些人会怎样嚼舌头? 袁青历来成熟稳重,想不到竟然如此鲁莽,故而林疏月极为罕见地带着怒意。 袁青愧疚道:“夫人,婢子怎不知这其中的厉害之处?只是那掌柜还说,这东西是别人交予他手,与……与夫人的家人有关。” 林疏月怔住。 家人? 这个字眼被她藏在心底很多年,等闲不敢想起。 当初沦落灵州的那几年,只要闭上眼她脑海中就会浮现与父母诀别时的悲痛场景。 “你……你在胡说甚么?”林疏月艰难地说道。 袁青拿出一个荷包,然后从里面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放于掌心伸到林疏月面前。 林疏月定定地望着那块玉佩,双眸已然泛红。 1118【无风不起浪】 南城,定康坊。餗 此乃鱼龙混杂之地,就连京都府的官差来到此处都会皱起眉头。 某处普通的民宅内,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正伏首案前,细致地翻阅着厚厚一叠卷宗。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名下属走进房内,恭敬地说道:「少爷,那边传回消息了。」 年轻人头也不抬地道:「说。」 下属继续说道:「按照少爷的吩咐,我们的人花五十两银子买通那个祥云号分店的掌柜,又假借林氏族人的名义,让他将玉佩交给林氏女的贴身侍女。只不过,对方似乎毫无反应,并未去找那个掌柜的麻烦,而且也没有在左近布置眼线。」 年轻人静静地看着卷宗上的文字,似笑非笑地道:「林琪竟然能够养出一个如此沉得住气的女儿,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他便是西吴东山王氏子弟王崇云,此番借助西吴数十年来在大梁西境不断安插的细作,摇身一变成为灵州定宁府人氏,改名换姓来到京都。餗 下属斟酌道:「少爷,倘若那林氏女对此置之不理,亦或是立刻便将此事告知裴越,恐怕宁王殿下的谋划无法落实。」 在离开安阳城之前,宁王高程反复交代过,让王崇云想办法先控制住林疏月,然后再诱使裴越上当。只要能在梁国京都杀死裴越,对于刚刚登基未久的梁帝而言,想要控制住朝局的平稳会非常困难,说不定能够挑动梁***中内乱。 毕竟王平章伏诛产生的影响还在酝酿之中,如果裴越和谷梁出事,仅凭萧瑾一人断然无法稳定百万军心。 王崇云轻笑一声,微讽道:「高程若非一个外强中干的平庸之人,陛下又怎会放心让他领衔都统院。虽然这些年重要军务皆由陛下与四方大将军决断,高程却始终看不清局势,还以为自己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次来到梁国京都,如果按照他的那个愚蠢法子行事,我们身死他乡倒也罢了,辜负陛下的期许才是最大的罪过。」 下属自动忽略他对堂堂亲王的奚落,会意地问道:「少爷的意思是,我们要重新改变计划?」 王崇云沉吟道:「梁国京都不乱,边军便会稳如大山。虽说陛下已经派人去往周国商谈联手之事,而且那边基本不会拒绝,但是在战场上想要撼动梁国七十余万边军,依旧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在我看来,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林氏女那边静观其变,过段时间让林家那人写封亲笔信,按照今日的法子送给她。」 他将卷宗放下,淡淡道:「从这些年都统院儿郎搜集的信息来看,梁国朝堂相当稳定,纵然王平章谋反也未伤到根本。不过,他们并非铁板一块,尤其如今裴越权倾朝野,想要从中找到几缕缝隙倒也不难。」餗 下属心领神会地道:「少爷,可以先从文武之间的相互猜忌入手。」 王崇云点点头,不慌不忙地道:「当务之急,是先让我们的人依照既定的身份悉数在梁国京都潜伏下来。陛下绕过高程将所有人手和金银交到我手中,为的可不止是针对裴越一人。想要决胜于千里之外,必须要让梁国先陷入内忧。」 他顿了一顿,从卷宗下面取出一张纸,转头说道:「这里有一份名单,皆是梁国朝堂之上的官员权贵,以及他们的生平喜好。都统院的细作这些年虽然无法接触到梁国的两府重臣,但也不算全无成效。现在你要做的便是加快速度投其所好,尽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判断和立场。」 「是!」下属双手接过名单,神情坚毅地应下。 王崇云摆了摆手,待对方离开之后,他透过挑窗望着外面逼仄的院落,冷笑道:「东山王氏历来有仇必报,希望你不要让我太失望。」 …… 南周,平江镇,望海楼。餗 今日楼外遍布披甲执锐之士,足有千余人,气氛凝重又肃杀。 顶楼回廊之上,镇国公方谢晓与拒北侯冼春秋面朝东边相邻而坐。 方云天、方云将、冼恒汉和冼小石等年轻一辈则安静地待在室内,互相打量观察,尽皆一言不发。 海浪声徐徐传入耳中,又有微腥的海风吹拂而至。 方谢晓请茶道:「老侯爷长途跋涉来到平江镇,招待不周还祈恕罪。」 冼春秋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容,淡然道:「国公爷可知,当年老朽背负血海深仇连夜渡过天沧江,最担心的不是先帝会将老朽拒之门外,而是令尊先镇国公不相信老朽的真心。」 听他提起亡父,方谢晓不禁面露崇敬之色。餗 冼春秋继而说道:「等见到先镇国公之后,老朽才知道何为小人之心。他不仅没有怀疑我这个北梁降将,反而很快就让我襄赞军务,如此胸襟世所罕见。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平江镇的地位在老朽心中便仅次于建安城。」 他转头望着方谢晓,感叹道:「莫说国公爷如此郑重款待,便是粗茶淡饭,老朽亦甘之如饴。」 方谢晓点头道:「老侯爷客气了。」 冼春秋话锋一转道:「陛下说,国公爷恐对朝廷失望,因而不支持联吴抗梁之策,老朽却不这么认为。」 方谢晓淡淡一笑,却不接话。 冼春秋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老朽还记得当年与国公爷携手并肩共抗梁军,从王平章到谷梁,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境,才有如今以天沧江为界的格局。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老朽真心实意敬佩二人,其一是首辅徐徽言,其二便是镇国公。故此,老朽在来之前便对陛下说过,国公爷并非对朝廷不满,之所以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只是因为不相信老朽。」 方谢晓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此前冼春秋向庆元帝提议,趁着北梁新君登基朝堂不稳的机会,联合吴国主动出击,动员一切力量发起全面攻势。当时他便猜到这位老而弥坚的拒北侯恐怕是要一箭双雕,用平江子弟来消耗北梁的兵力,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餗 冼春秋悠悠道:「老朽理解国公爷的担忧,因此向陛下自告奋勇,亲自走这一遭,是要当面对国公爷阐明心迹。此番联攻北梁,老朽会举荐国公爷复起,而后你我各领一军,从东西两线同时北上进军。」 方谢晓沉默良久,感慨道:「老侯爷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若是继续装聋作哑,恐怕会让陛下失望。也罢,便依老侯爷所言,平江子弟愿为国朝舍生忘死,方某亦不例外。」 两人相视一笑。 方谢晓又道:「老侯爷,并非我小觑军中儿郎高看北梁军卒,即便能与吴国同时联手出兵,想要啃下梁国边境上那些硬骨头,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自然。」 冼春秋颔首认同,然后说道:「伐梁的关键在于先削弱他们自身的实力,如果北梁内部依旧平稳,即便我们能取得暂时的优势,后续也拼不过他们的底蕴。故此,北梁不乱则大事难成。」 方谢晓微微一怔,满含深意地望着旁边的老者。餗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尤其这句话里藏着诸多深意。 冼春秋轻声道:「国公爷莫非忘了,三十多年前老朽乃是梁人,恰巧知道一些隐秘。其实老朽也没有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竟然还能发挥用处,在我们出兵之前搅乱梁国朝堂。」 方谢晓正色道:「愿闻其详。」 海天一线,浪潮奔涌,在如斯美景之下冼春秋娓娓道来,喧嚣的海风之中隐约带起几分血腥味。 良久过后,方谢晓难掩震惊地道:「原来如此……竟然 如此……」 他扭头望向北方的天幕,喃喃道:「如果老侯爷此计能成,我们的确会有更大的胜算。」 冼春秋凛然道:「一定能成。」餗 1119【漫天纸如雪】 大梁京都,东城永仁坊。 虽说洛庭如今还是右执政,但是满朝上下皆已将其视作东府宰执。在开平帝驾崩之后,左执政莫蒿礼悲伤难抑,仅在新君的第一次朔望大朝上出现过,后来便归府休养,据说他老人家准备在新君改元后便返归桑梓之地。 这样一来,洛庭升任东府左执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最近时常会有一些人出现在洛宅附近,但是惧于洛季玉的刚直之名,倒也没人敢近前叨扰。 府内一应如常,毕竟洛庭治家甚严,家仆们从来不敢打着执政的名号胡作非为。 洛庭的长子洛文昭如今官居翰林检讨,成日里在翰林院中修撰《魏史》,极少能得清闲。次子洛文守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便在府中苦读不辍,仅有的放松手段便是寻自家小妹闲聊片刻。 这日午后,洛文守像往常一般来到洛婉儿的小院,走进书房之后便瞧见妹子静坐窗前,聚精会神地在纸上写字。 他略有些好奇地放缓脚步,来到她背后向纸上望去,看清上面的字迹之后不禁微微一怔。 纸上写的是一首词。 洛婉儿察觉到身后有人,当即便将那张纸翻过来,然后转头望着洛文守嗔道:“二哥,你每次都这样静悄悄地进来!” 洛文守尴尬地道:“只是书房而已,再说了你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也无人为我通传。” 洛婉儿轻哼一声道:“那也不行!” 洛文守轻咳两声,转移话题道:“小妹,你写的那首词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洛婉儿睁大眼睛望着他,不可思议地道:“二哥,爹爹让你不要一心扑在文章上,时常也要出门开阔一下眼界,如此才不会沦为腐儒之流。你读过那么多名作佳句,难道连卫国公在出使南朝时写的《定风波》也不认识?” 洛文守失笑道:“怎会不认识?只是没想到你会私下誊写。” 洛婉儿蹙起眉尖道:“二哥,如此诗词读来可谓口齿噙香,世人皆可品读吟诵,难道我便不能?” 洛文守不像他的长兄那般长于思辨,显然在这方面不是洛婉儿的对手,闻言不禁苦笑道:“可是我每次来都能在你的书房中见到卫国公的词作,这……” 洛婉儿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这便如何?” 洛文守语塞。 洛婉儿拉长语调“噢”了一声,随即说道:“二哥莫非以为,我对卫国公有意?” 洛文守只恨自己为何要多嘴,同时也想不明白为何父亲端正古朴,母亲温婉内敛,自己和兄长也从来不会行差踏错,偏偏小妹却是如此耿直甚至略带几分泼辣的性情? 他连连摇头道:“小妹,二哥怎会有这种想法?再者说了,你年纪还小又是闺阁少女,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倒也罢了,可千万不要让丫鬟们听见。若是被父亲得知,或许不会责罚你,我和兄长定然逃不了。” 洛婉儿叹道:“二哥,其实你猜得没错,我的确很欣赏卫国公。你想想,他比你还年轻,却已经是国公之爵,带兵打仗的能为无人不知,还能写出那么好的词作。那年我和大哥去闲云庄踏青,马儿受惊冲撞了卫国公的车架,因此见过他一面,相貌也生得很俊俏呢。” 洛文守不禁张大嘴巴,满眼惊惧之色。 洛婉儿忽地起身,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二哥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他再怎么好也已经娶了两位国公夫人,难道小妹会上赶着去给他当妾吗?!” 洛文守抬手抚着胸口,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道:“小妹,你可不能再这样吓唬二哥了,刚才那些话若是让父亲听到,我可就惨了!” 洛婉儿心中轻叹一声,然后推着洛文守说道:“欣赏而已,二哥你担心甚么?今日朝中休沐,那位韩参政来府中拜会爹爹,二哥还是快去前面侍候,回来再告诉小妹,爹爹和他究竟谈论了何事。” 洛文守稀里糊涂地被洛婉儿推出书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也没有细想。 前宅正堂之中,洛庭与韩公端分主客落座,下人奉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韩公端不急不缓地打开话匣子道:“季玉兄,太医馆那边还有诸多问题,短时间内还无法落到实处。虽说卫国公对陛下讲了太医馆的构架,可是单单御药局便是一个难题。想要和民间的商人争夺药材的定价权,这其中的阻力难以想象,如果不动用官府的力量强制推行,此事便无法解决。可要是手腕过于强硬,又恐激起民怨沸腾。” 洛庭微微一笑,颔首道:“知易行难,世事莫过如此,更何况这样一项关系到芸芸众生的国策。你也不要心急,卫国公不是说过,太医馆的四个衙门除负责宫里的御医局之外,其他可先从京都以及各州州治做起,等运转成熟之后再向下面府县推广。” 韩公端沉吟道:“也只好如此了。至于农桑监,卫国公丢出这个想法便不管不顾,让愚弟真不知该如何品评。” 在裴越的建议下,刘贤让韩公端兼任农桑监首任少监,自然是要借助他这位养望二十余年的东府参政的清名以及庐陵韩氏在读书人中的名望。 洛庭道:“农耕乃是国之根本,贤弟切不可生出畏难之心啊。” 韩公端苦笑道:“愚弟自然不会临阵脱逃,只是时而会生出一些想法,倘若卫国公并非武勋亲贵,与你我一般皆为文臣,以他的能力和眼界岂会比愚弟逊色?国朝若是能得此能臣,才是真正的有福于百姓。” 洛庭其实在韩公端刚开始倒苦水的时候便察觉到他的来意,只不过有些话提都不能提,尤其他们执掌东府,一旦传出去只言片语就会酿成轩然大波。 思忖片刻后,洛庭摇头道:“我知道你并无恶意,但裴越其势已成,莫说你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便是陛下也不可能剥夺他的军权。” 韩公端欲言又止。 洛庭便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忧虑,可是相较于人心叵测,我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裴越不是王平章,他也不会成为第二个王平章。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倘若我们继续将精力浪费在内耗之中,那才是有愧于朝廷和百姓。” 韩公端叹道:“愚弟又何尝愿意做那种卑鄙小人?方才所言并非虚饰,只是可惜于裴越此生不能入东府治理朝政罢了。” 洛庭很清楚他的性情,知道他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便点头道:“均行公曾经说过,这世上最怕的便是莫须有三字。你我同在东府治政,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下面的官员,因此更应慎之戒之。” 韩公端心悦诚服地道:“兄长教诲,愚弟定会铭记于心。对了,均行公的身体状况……” 洛庭眼神一黯,轻声道:“总归能坚持到明年开春。” 二人相顾无言,便在这时,府中管家快步进来,旁边跟着一位宫中内监,此人满面惶然惊恐。 洛庭见状皱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内监顾不上给二人行礼,急促地说道:“执政大人,今日都中各地突然出现无数纸张,上面都写着同样的一件事,只不知是何人所为。陛下得知上面的内容之后,急召执政大人入宫。” 洛庭与韩公端对视一眼,神色不约而同地凝重起来,起身说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内监满头大汗道:“那些纸上写着,卫国公并非定国府裴家血脉,而是……而是……” 韩公端皱眉道:“快说!” 内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牙齿不断打颤,断断续续地道:“卫国公是祁阳长公主的外孙!” “砰!” 韩公端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荒唐!” 洛庭深吸一口气,问道:“广平侯谷梁何在?” 内监答道:“陛下已经派人去广平侯府宣召广平侯入宫。” 洛庭转头望着韩公端,当机立断地道:“我现在入宫陛见,你马上带着人去北营找到裴越,告诉他不要因为这等荒谬的谣言乱了分寸,朝廷决计不会听信谣言!” 韩公端正色道:“好!” 两人立刻分头行动,刚刚赶来的洛文守楞在当场。 …… 京都北郊,骄阳似火。 裴越与叶七当先而行,身后跟着数百亲兵。 一路逶迤而行,那座巍峨雄伟的城池轮廓逐渐出现在视线之中。 1120【弃我去者】 皇宫,两仪殿偏殿。訦 洛庭在内监的引领下快步走入,第一眼便看见身姿魁梧的谷梁的背影,不由得松了口气。 除谷梁之外,殿内还有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西府右军机兼守备师主帅、襄城侯萧瑾,御史大夫黄仁泰以及六部尚书等重臣。 御前有两人双膝跪地,垂首低眉,承受着来自龙椅上那位年轻皇帝的怒火。 刘贤看了一眼神色沉稳的洛庭,旋即转向正前方的太史台阁右令斗荆楚和銮仪卫指挥使陈安,猛然一拍扶手怒道:“简直荒唐可笑!在大梁京都天子脚下,在朕的身边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究竟在干什么?” 短短一个时辰之间,那些言纸如雪花一般洒向京都西城和南城,特别是那些人群汇聚的热闹之处,真可谓漫天纷纷扬扬,甚至还引起不少慌乱。虽说准备这些言纸不算困难,只需要先确定内容然后誊写,可是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必然需要相当多的人手。 大梁从立国之初便未停止过对其他国家的渗透,当初裴越能从沈淡墨手里拿到西吴君臣的详细情报和军力配比,后来出使南周时得到兑部密探的全力支持,都足以说明太史台阁的努力卓有成效。但是,包括此刻雷霆震怒的刘贤也明白,西吴和南周不是蠢货,必然也会有类似的安排和谋划。 只是这次的乱子实在有些大,太史台阁和銮仪卫难辞其咎。訦 荆楚满心都是苦涩,他才刚刚接手台阁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整理内部都还没有完成。尤其是沈默云在宫中被毒杀,虽然外面的人都以为是急病而亡,可台阁内部不少人都知道详情,他想要安抚下来也非易事。 在这种情况下,台阁对京都的掌控力度自然有所下降。 陈安同样有苦说不出,在皇权更替之前,銮仪卫的职责主要是监控宫里与朝堂重臣。虽然开平帝在驾崩之前已经开始向銮仪卫移交部分属于太史台阁的权力,但这种事显然无法一蹴而就,光是人手的培养就需要一定时间。 只不过……那些言纸上记载的内容太过耸人听闻,皇帝陛下的愤怒可以理解,二人也不敢为自己辩驳。 荆楚当先说道:“陛下息怒,臣有罪,愿领惩处。当那些言纸出现西城和南城各地,台阁坤部立刻做出应对。在臣入宫之前,台阁已经抓获七十六名散发言纸之人,同时在京都府的配合下,追回七百余张言纸。不过,如今消息已经传开,恐怕无法彻底掩盖。” 刘贤寒声道:“朕给你五天时间,务必要将参与此事的人全部挖出来!” 荆楚躬身行礼道:“臣遵旨!”訦 刘贤又看向陈安说道:“銮仪卫负责从旁协助,给朕好好查清楚,这都中究竟有多少包藏祸心之辈!” 陈安心中一凛,从这句话中感知到新君身上浓烈的杀气。 他能理解皇帝陛下为何这般愤怒,如今裴越在军中的地位不同以往,且君臣之间相处得非常和谐。如今陡然爆出这样一个惊天秘闻,裴越竟然不是裴家子弟,而是当年那位祁阳长公主的血脉,这让朝廷如何应对? 陈安行礼应下,心中不免生出浓浓的忧虑。 此事才刚刚爆发,后续将会酿成怎样的风浪,无人可以断定。 在荆楚和陈安退到一旁之后,殿内的气氛便陷入冷肃沉闷的寂静之中,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在默念一句话。 “原来裴越不是定国传人,原来他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代……”訦 沉默不断蔓延,仿佛将殿内的空气完全冻住。 洛庭在府中的时候果断地将言纸上的内容批为谣言,但此刻他唯有暗中苦笑数声。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裴越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迷雾,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面孔。 但是这个谣言出现之后,过往的异常又变得无比合理。 将时间追溯到开平三年,裴越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上,便陷入裴戎“父告子”的危机,若非他在关键时刻拿出裴太君的亲笔信,恐怕开平帝亲自加封的中山子爵会变成昙花一现。 当时很多人都想不明白,即便裴戎志大才疏,也不至于如此嫉恨自己的儿子。 从洛庭的角度来看,还有另外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谷梁缘何会如此器重裴越。訦 他与谷梁知交数十年,深知他的为人和性情,绝非那种喜欢施舍恩惠培植亲信的人。同样是在裴越初登朝堂的时候,谷梁便暗中叮嘱过他,将来要尽可能地照拂那位定国庶子。 直到今日那些言纸出现,洛庭心里的疑问豁然开解。 祁阳长公主对谷家有恩,当年她视谷梁为幼弟时常提点教导,因此谷梁才会尽一切可能帮助裴越,这便是他最初的想法,只为报恩二字。 至于后来裴越表现得越来越好,那与此事的因果无关。 定国公裴贞想必也是因为祁阳长公主的缘故,将那位命运坎坷的小郡主仅存的血脉保全下来,养在裴戎名下。 这里面还有一些细节模糊不清,洛庭暂时想不通透,不过这并不重要,现在已经大概确定那些言纸上的内容的真实性,而且从周围诸位重臣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们也隐约抱着类似的想法。 关键在于要如何处理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带来的影响。訦 裴越是裴贞之孙还是祁阳后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裴贞功勋卓著不假,可他到底只是臣子,君臣之别犹如天堑。然而当年祁阳长公主因为太宗皇帝的信任与偏爱,兼之自身能力不凡,在太宗朝后期手握朝廷实权,甚至压过在太宗驾崩前二年才被立为太子的中宗皇帝。 换而言之,祁阳是极有可能成为女帝的天之娇女,退一步说她若真的想夺权,解决掉亲弟弟中宗皇帝之后垂帘听政也非不可能。 倘若裴越真是她的后人,这里面值得琢磨的深意便很耐人寻味。 洛庭越想越觉得棘手,神情无比凝重。 便在此时,刘贤转头看向内监侯玉,沉声打破殿内令人难以呼吸的沉默:“发下去。” 在群臣的注视中,侯玉从袖中取出一叠纸,然后走下御阶给每位大臣发了一张。訦 这便是今日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言纸。 洛庭眉头紧皱,不知新君此举何意。 从侯玉手里接过一张言纸后,他低头匆匆扫了一眼,不禁面色微变。 纸上的词句平实易懂,且无任何蛊惑人心的修饰之语,只将往事一五一十道来。 祁阳长公主过世之后,她还有一名幼女存活,但或许是因为登基前的日子过于苦闷,中宗皇帝只想将那个带给他无尽屈辱的长姐留下的痕迹全部抹除。为了保全小郡主的性命,当时尚在世的第一代定国公裴元被时任翰林学士的黄仁泰说动,以及数位骨鲠大臣的配合下,终于让小郡主躲过中宗皇帝的屠刀。 建平二十年,即中宗驾崩前两年,小郡主与一位名叫凌平的读书人喜结连理。 二十一年岁末,小郡主怀有身孕。訦 永宁元年夏末秋初,小郡主诞下一子,只可惜后来被那场大火殃及,就此香消玉殒。 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被裴贞救走,带回府中养在裴戎名下,便是如今的大梁卫国公裴越。 洛庭喟叹一声,这上面的记载十分翔实,而且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可以对上号,只要对朝廷旧闻稍有了解的人,恐怕都会相信言纸上的内容。 然而—— 洛庭上前两步抬头望着刘贤,目光中隐有劝诫和恳求,缓缓道:“陛下,这张言纸上的内容看似有迹可循,实则根本经不起推敲。臣以为,此乃敌国奸细编造的谣言,只为扰乱大梁臣民之心,故此,朝廷理应正本清源,不可容忍此等谣言继续流传。” 刘贤默然不语。 紧接着另一位大臣站了出来,缓步来到洛庭的身旁。訦 其人身段颀长气质儒雅,正是襄城侯萧瑾。 1121【乱我心者】 迎着新君冷峻的目光,萧瑾长身肃立,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言纸可以追回,细作可以杀死,但这件事已经是纸包不住火,无论如何也堵不住世人悠悠之口。”眹 洛庭忍住想要驳斥的念头,淡漠地问道:“襄城侯所言何意?” 萧瑾镇定地道:“此事已经发生,言纸当然要继续追回,敌国的细作以及都中参与此事的人都要追查,但是陛下,臣认为当务之急是先要确认一件事,那便是言纸上的内容是真是假。倘若连陛下都不弄清楚此事的真假,朝廷便不管不顾地堵塞言路,在臣看来未免不妥。” 刘贤微微皱眉道:“如何确认?” 萧瑾答道:“按照这言纸上的说法,当年小郡主能够保全性命乃是源于数位重臣的同心协力。虽然定国公裴元已经仙逝,可那些人中依然有人健在,陛下何不亲自一问?” 这句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殿前一侧。 那里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如今掌管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二十年前的翰林学士、今年已然六十四岁高龄的黄仁泰。眹 刘贤眼中流露迟疑之色。 他明白萧瑾这是为自己着想,毕竟裴越一直以来欠缺的便是大义名分,身为臣子倘若窥伺大宝很难赢得天下人的支持。如果他真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代,那么事情便会出现微妙的变化,要知道当年受过祁阳长公主恩惠的人有很多,其中不少人尚且在世。 便如此刻面色沉郁的御史大夫黄仁泰。 老者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家府中那株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以及当年祁阳长公主的音容笑貌。 刘贤沉声道:“黄老大人,朕需要一个答案。” 黄仁泰没有去看任何人,缓缓回道:“陛下,二十八年来,老臣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 刘贤问道:“何事?老大人不妨直言。”眹 黄仁泰望着身前的金砖地面,幽幽道:“为何从中宗皇帝、仁宗皇帝到先帝,都不肯给予祁阳长公主殿下一个公允的评价?” 殿中肃然一静,群臣莫不侧目。 刘贤攥紧右手,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 黄仁泰艰难一笑,继续说道:“老臣身为御史大夫,自然应为御史之表率,故而不敢欺君。当年事诡谲复杂,诸多细节说来无益,不过老臣可以如实回答陛下,这张言纸上写的部分旧事,不假。” 他昂起头望着刘贤,正色道:“若从天家血脉论起来,祁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姑母,小郡主是先帝的亲表姊妹。换而言之,小郡主亦是陛下您的表姑。当年为了护住小郡主,定国公裴元不惜冒着触怒中宗皇帝的危险。因而这二十八年来,臣一次次追忆往昔,却始终想不明白,缘何对于国朝功勋卓著的祁阳长公主得不到一个公允的评价,甚至连她唯一的血脉,都要我们这些臣子拼命才能得以保全?” 刘贤终究不是开平帝。 面对黄仁泰这样和莫蒿礼一样历经四朝的老臣,他知道自己无法拿出君王的威仪逼迫对方低头。眹 可这个问题牵扯到太多的陈年旧事,不仅包括祁阳和中宗的恩怨,也有他的父皇与仁宗之间的争斗。 似乎知道自己的问题没有答案,黄仁泰摇摇头道:“老臣并非是在陛下面前倚老卖老,只是一时无法克制,还望陛下恕罪。” 刘贤松了口气,点头道:“无妨。” 黄仁泰继续说道:“陛下,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老臣之外皆已故去,因而在看完这张言纸之后,老臣甚至以为幕后主使便是自己。不过,方才老臣忽然想起一人,虽说他没有参与保护小郡主的具体事宜,不过他极有可能猜到内情。” 这番话让所有人精神一振,刘贤连忙问道:“是谁?” 黄仁泰正色道:“叛臣冼春秋!” 那边荆楚与陈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颔首。眹 洛庭当即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臣相信御史大夫的判断。” 又有数名大臣附议。 刘贤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位混不吝的亲王,尤其是在吴太后的耳提面命之中,他对于朝堂上的人心变动已经能有一个粗略的判断。 黄仁泰提出冼春秋的名字,其他几位大臣表态附和,自然是要将今日的“言纸事件”定性为南周的阴谋诡计。具体如何操作还需要从长计议,但只要先确定这个基调,这件事对于裴越的影响便会降到最低。 这一刻刘贤不禁心情复杂,他看了一眼那些身姿挺拔如松柏的大臣,这是父皇留给他的财富,他也相信这些人的忠诚。 只不过君臣有别,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会存在偏差,他们首要考虑的自然是平息事态避免朝局动荡。 可对于皇帝而言,一位手握军权名望卓著的年轻臣子,同时身体里还可能流着天家的血脉,这件事若不弄清楚,终究会形成难以治愈的心疾。眹 在他还没有开口表态之前,襄城侯萧瑾望着黄仁泰说道:“敢问宪台大人,既然您已经确认言纸上的内容为真,那么是否便能论定,卫国公裴越果真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 黄仁泰缓缓转过身,迎着萧瑾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那双老眼中忽然浮现一抹狡黠,淡然道:“襄城侯,老夫说的是部分为真。简单来说,当年营救小郡主一事,老夫确实有份参与,也知道她嫁为人妇,但永宁元年秋夜京都那场大火发生之时,老夫并不在场。” 他微微一顿,平静地说道:“裴越是否便是小郡主诞下的婴儿,老夫不知情,襄城侯若是真想知道,恐怕得去问一问定国公裴贞。” 萧瑾在军中历来有“儒帅”的雅称,平日里气度沉静,便是在王平章谋反的时候也未曾失态。 然而今日在垂垂老矣的黄仁泰面前,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难怪先帝曾经感慨,这些读书人没一个真如表面上那般老实,个顶个的狡猾如狐。 洛庭会心一笑,看来自己还是多虑了,像黄仁泰这般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人,即便当初是一个刚直骨鲠的愣头青,也早就被岁月打磨得圆滑起来。眹 如今只要将这件事定性为敌国的阴谋,想来便能最大限度地消弭此事的影响。 洛庭之所以选择站在裴越那一边,并非是不忍或者真想把裴越变成手握重兵的权臣,而是在当前的局势下,倘若真的因为身世的缘故倒逼裴越交出军权,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先帝驾崩不到三月,新君尚未坐稳皇位,对于大梁而言,眼下必须求稳。 至于这样可能会引来刘贤的猜忌和不满,洛庭心中并无怨言。 便在此时,刘贤清清嗓子开口道:“朕赞同御史大夫的看法,此事理应是敌国挑拨离间。不过,朕希望能够当面见到裴越,听听他自己的想法。” 他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左军机,问道:“广平侯意下如何?” 其实谷梁今日的沉默在很多人看来都有些难以理解,因为他和裴越的关系又非隐秘,再者他身为左军机也要为军中大局考虑,于公于私都该替裴越转圜一二。眹 谷梁对于周遭的骚动恍若未觉,抬头望着刘贤,在满殿诸公的注视中,平静且从容地说道:“谨遵圣裁。” 1122【等一道圣旨】 南城,定康坊。 王崇云站在廊下,手里握着一张今日大肆流传的言纸,反复看着上面的内容,似乎想要将每个字都铭刻进脑海里。 秋风渐起,落叶飘零,午后的阳光穿过枝叶,似碎金点点斑斑。小院内气氛祥和宁静,然而王崇云心里却有风雷激荡。 他将那张言纸缓缓攥于手中揉成一团,微笑道:“真可谓是一场及时雨啊。我正想着如何能寻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下手,然后便有人送来了这桩隐秘。” 旁边肃立的下属感慨道:“想不到这裴越竟然也是天家血脉,梁国的年轻皇帝还能容忍他继续掌握军权?裴越年少显贵,嫉恨他的人肯定不少,担心他功高震主的人也有,如今遽然爆出这样一桩惊天秘闻,依属下看来正是出手离间的大好时机。” 王崇云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下属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王崇云淡淡道:“梁国皇帝虽然年轻,可是他有一个称职的爹,不仅提前出手为他扫清登基后的障碍,也给他留下诸多得力能臣。这言纸上的秘闻刚刚传开,想必太史台阁和那个劳什子銮仪卫已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此时出手无异于羊入虎口。” 下属心悦诚服地道:“属下愚鲁,不及少爷思虑周全之万一。” 王崇云笑了笑,搓动着手里的纸团,不急不缓地说道:“且再等等。如今看来这言纸的出现很有可能与梁国内部有关,让他们先耗费完精力,我们再动手不迟。” 下属略显担忧地道:“少爷,那裴越历来诡计多端,若是不趁势往这件事里添把火,属下担心他会全身而退。” 王崇云撇了撇嘴,摇头道:“对于任何一位皇帝而言,这种事必然会扎在心里变成一根刺,哪有那么容易便能放下。这段日子让我们的人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得有任何轻举妄动。等风头过后,再想办法挑起梁国皇帝心里的猜忌,至于裴越这边,我们更不必着急。” 下属躬身应下。 王崇云望着院内地面上的落叶,冷笑道:“他的弱点可不止林疏月一人。” …… 在洛庭府中得知今日之变故,韩公端顾不得皇帝传召,立刻带着数十家仆和护卫策马出京,沿着北面的官道快速前行。 他知道裴越这几日在北营练兵,虽然藏锋卫主力仍在北疆,可营中依然有数万精锐。 虽说裴越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走上谋反之路,可是谁也不敢保证这位新晋国公会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他此行一方面是要安抚裴越,另一方面则是尽力敲敲边鼓,好让裴越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 洛庭并未明言,但二人之间自有这份默契。 刚出北门不过三四里地,旁边的护卫便紧张地喊道:“大人,看那边!” 只见远处尘土飞扬蹄声如雷,数百骑奔袭而来。 “莫慌!” 韩公端沉声斥道,然后当先迎了上去。 及至近前,他望见这些骑士为首之人正是卫国公裴越。 裴越自然也看清楚挡路之人的面庞,举起右臂示意,所有人都勒住缰绳放缓速度。 韩公端下一刻却望向数百骑兵的后方。 裴越拍马上前,似笑非笑地望着明显神情一松的韩公端,淡然问道:“参政大人缘何会奔波至此?” 韩公端在马上行礼道:“卫国公,今日都中有一群宵小之辈散布谣言,下官担心会引发一些误会,本欲前往京军北营与卫国公分说清楚,不曾想会在路上遇见,倒是省了许多工夫。” 东府参政官阶为从二品,国公却是超品之爵,如果严格按照礼制的规定,参政需要向国公行参拜大礼。当然在现实中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不仅因为东府参政实权在握,也要适当顾及文臣的清名。 兼之韩公端比裴越年长二十余岁,如此行礼足以证明他持礼甚恭。 “谣言?” 裴越看了一眼远处京都城墙的轮廓,低头轻轻拨弄着缰绳说道:“参政大人指的是,如今朝堂和坊间疯传我并非定国裴家子弟,而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 韩公端目光微凝,意识到面前这位年轻权贵拥有极其迅捷和通畅的信息渠道,自己才刚刚出京,他便已经收到消息然后从北营返回。 想起洛庭先前的劝诫,韩公端轻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的忧虑,温言道:“既然卫国公已经知晓此事,看来是下官多虑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指裴越在知道这件事后选择先行返回京都,而且身边只带着数百亲兵,没有留在北营静待局势的发展。 裴越却不接这个话头,微笑道:“参政大人,您比我年长二十余岁,又与洛执政相交莫逆,总是以下官相称岂非折煞晚辈?” 韩公端摇头道:“礼不可废。” 裴越亦不坚持,本就只是随口岔开话题罢了。 韩公端在来时的路上便准备了一些说辞,然而此刻却发现很难说出口,因为裴越看似风轻云淡的表情下面藏着的是一股漠然冷厉的态度。 换而言之,事情可能没有他预判得那般顺利。 望着这位年轻国公俊逸的面容,韩公端稍稍思忖之后说道:“下官先前恰巧在洛执政府上,听闻此事之后,洛执政让下官转告卫国公,这定然是小人暗中作祟,朝廷决计不会相信此等谣言。故此,还望卫国公能够体恤一下陛下和朝廷的为难之处。” 裴越平静地说道:“参政大人,不知我要怎样做才算是体恤朝廷?” 这句话略显凌厉之意。 韩公端当年便因为裴云被打一事领教过裴越的口才,然而今日的裴越已经不需要舌绽莲花,光是凭借身上那层厚厚的金光便足以令他应对起来颇为艰难。 即便不论他在边境攫取的军功,光是两次平定谋反也称得上功勋卓著。 韩公端虽然不会畏惧裴越的权势,但此刻他也没有妥当的说辞,因为朝廷那边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拿出决断,故而他只能先用言语缓和对方的态度。 然而对于久经磨难的裴越来说,言语最无力量。 似是看出韩公端的为难,他淡淡地说道:“参政大人,我非无知小儿,亦明白臣子的本分,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火上浇油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不过,我现在对一件事很感兴趣,那便是朝廷究竟是选择相信我,还是先将我拿下然后审个清清楚楚。” 韩公端震惊道:“卫国公,断不至此啊!” 裴越笑了笑,目光越过韩公端望向京都方向,不轻不重地说道:“那么便有劳参政大人陪我等一等,看看接下来会是哪一种情况发生。” 片刻过后,十余骑出现在南面官道的尽头,朝着众人疾驰而来。 (本章完) 1123【人生不过百年】 前来传旨的乃是内侍省少监侯玉,刘保则依旧在兴梁府皇陵那边守陵,如今二人的地位自然相差悬殊。好在刘保能够保住性命,不至于死在宫里的尔虞我诈之中。 在被裴越敲打过后,侯玉老实本分许多,至少表面上温顺恭敬。 他带着十余廷卫一路疾驰,然后远远还有二三十丈便下马步行,及至近前时方大声说道:“奉陛下口谕,卫国公裴越听旨。” 场中一片肃静,唯有秋风掠过。 数百人皆下马。 侯玉见裴越只是肃然地站着,倒也不敢在此时借题发挥,急促地说道:“陛下宣召卫国公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呵呵。” 裴越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 韩公端眉头紧皱,看向侯玉问道:“敢问少监,关于今日都中盛传之谣言,朝廷是否已经做出决断?” 侯玉看了一眼裴越,垂首说道:“回参政大人,目前尚无定论。” 韩公端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何意,对于皇帝陛下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确定裴越的真实身份。 转头望去,裴越已经翻身上马,后方数百精锐骑兵亦如是。 韩公端大骇,他唯恐见到这位年轻权贵下一刻便掉转马头返回北营,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此时,谁也想不到堂堂东府参政,于翰林院中养望二十余年的清贵文臣竟然会箭步而出,在侯玉和宫中廷卫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三两步奔到裴越的坐骑附近,猛地伸手拽住缰绳。 这般情景可谓极其罕见,莫说参政这样的身份,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翰林编修也做不出为武夫牵马坠蹬的事儿,这样太失体面。 不远处的叶七饶有兴致地望着满面焦急的韩公端,原来这朝堂里的文官老爷也不是全都那么虚伪。 至于今日都中如雪花一般飘扬的言纸,方才她便已经听裴越分析过利弊,因此并不担心。 裴越望着死死拽住缰绳的韩公端,苦笑道:“参政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韩公端沉声道:“卫国公,下官知道你心中郁卒,但是切不可冲动行事。朝局复杂诡谲,一旦走错一步想回头可就难了!” 裴越摇了摇头,忽然有些羡慕刘贤那小子。 他没有催动坐骑以免伤到韩公端,只是略显无奈地说道:“韩大人,陛下还在宫里等着,难道你要我背负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呃?” 韩公端仰头望去,与裴越对视一眼,发现他的目光清澈有神,而且并无丝毫愤懑之色。 他缓缓松开缰绳,侧身站到一旁,坦然地道:“卫国公,请!” 裴越忍不住感慨道:“今日方知韩大人竟然如此幽默风趣,佩服。” 韩公端面色如常,依旧盯着裴越的坐骑,平静地说道:“卫国公谬赞,下官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裴越不再答言,扭头看向叶七和亲兵们,微微颔首之后便打马向京都行去。 韩公端这才放下心来,临上马之前忽地对侯玉说道:“侯少监,卫国公性情爽直不拘小节,先帝最欣赏他的便是这一点。今上登基不过两月,朝政千头万绪,故此有些小事不必叨扰陛下。其中细节之处,本官自会向陛下说明。” 侯玉望着对方清冷的目光,知道这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不由得低下头应道:“请参政大人放心,奴婢不会乱嚼舌头。” 韩公端点了点头,淡然道:“如此最好。” …… 两仪殿,偏殿。 裴越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入大梁的权力核心层,在一众大臣暗中的注视下来到御前,从容地行礼道:“臣裴越,参见陛下。” 韩公端亦随后入内行礼。 刘贤望着裴越面无表情的神态,语气显得略微急促:“免礼。” 满殿诸公默然无语。 刘贤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今日都中忽有大量言纸出现,直指裴卿的身世问题。朕方才与众卿家计议之后,决定先问问卫国公,那言纸上所写之事是否属实?” 这段时间以来,刘贤的表现大体上还算过关,没有对朝政随意指手画脚,仍旧处于谦逊的学习状态之中。军务由两位军机草拟意见,偶尔裴越也会发表看法,朝政则完全是由洛庭和韩公端决断,刘贤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负责最后用印这道程序。 一些文官对此大加赞赏,仿佛这便是他们理想中的圣贤之君。 但是此刻殿内所有重臣都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君对于权力的欲望会越来越深,断然无法接受自己只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摆设。 眼下这件事究竟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大部分人心中都没有底,因此刘贤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之后,他们不禁略有些紧张地看向那位卫国公。 裴越迎着刘贤复杂的目光,微微眯眼道:“陛下,臣竟不知区区一桩谣言竟然惹得满朝不安,实在是……令臣有些失望。” 这句话一出口,很多人心里暗呼要糟。 洛庭皱眉望着裴越,以他对这个年轻人的了解,应该不至于如此鲁莽,难道说前段时间的春风得意真的让他心境大变? 不应该啊…… 在裴越进入殿内的时候,刘贤的表情并不沉郁,反而显露出几分期待,想来他希望裴越能像当初对待自己的父皇那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裴越虽然点明所谓的身世隐秘是谣言,重点却在指责朝廷对他的不信任。 哪怕他仅仅登基数月,也知道这叫做怨望。 在诸多朝臣看来,皇帝陛下的神情几乎是陡然间冷肃。 襄城侯萧瑾冷声道:“卫国公,方才御史大夫已经向陛下坦承当年确有其事,祁阳长公主那一脉传了下来。如今尚不能确认的是,你究竟是否小郡主的后代。陛下身为大梁天子,难道连臣子的身份都不能确认?朝堂之上君臣有别,尔岂能如此放肆御前失仪?” 裴越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然后看着对方说道:“右军机戎马半生,当知从古到今用间之术不择手段,缘何会相信此等谣言?若说担忧世人悠悠之口,我与你不同,坚信大梁百姓不会被这种荒谬的言论蒙骗。” 他掸了掸衣袖,淡漠地道:“这不过是敌国奸细的诬陷,想不到衮衮诸公竟然还要反复琢磨,究竟有何琢磨之处?今日他们可以诬陷我是天家血脉,明日便可谎称你襄城侯是西吴皇族子弟,难道往后大梁朝堂什么都不做,成日里滴血认亲?” 萧瑾面色愈发冷峻。 裴越依旧盯着他,沉声道:“襄城侯若是嫌我在军中碍眼,大可直言相告,何必这般费心筹谋?” 殿内针落可闻,众人眼前仿若出现一个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本章完) 1124【冠盖满京华】 今日殿中诸位大臣,早已习惯了裴越在开平帝面前插科打诨的场景。 往事历历在目。 虽然偶尔裴越也会表现出倔强和骨鲠的姿态,但大多数时候都能拎得清自己的身份。相较于那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宦海老官,他无论资历还是人脉都有些欠缺。若非开平帝超乎寻常的器重和信任,他身上那些耀眼的功劳并非好事。 正因如此,同为开国九公后代子孙、兼右军机和守备师主帅于一身的萧瑾在潜意识里仍然将裴越视作晚辈。 他不否认裴越的功劳和名望,也清楚对方将来的地位或许远在自己之上,但那需要岁月的沉淀和积累,而非一朝一夕便能达成。 只是—— 迎着裴越此刻冷峻的目光,萧瑾猛然间感知到对方的气势威严凝重,竟有压过殿内所有重臣一头的迹象。 这种感觉令他心中波澜渐起,忌惮和戒备愈发明显。 两人对面而望,相隔仅仅半丈,中间却仿佛有一道犹如天堑的鸿沟。 其实对于裴越来说,国公也好北营也罢,这些都只是他身上光环具象的一部分。今日他能当面痛斥襄城侯萧瑾,底气来源于过往每一次在大事上都没有行差踏错。 这便是他用五年时间无数次亲冒矢石出生入死、赤胆忠心奋不顾身凝结而成的势! 出人意料的是,刘贤并未立刻出言安抚裴越的怒意,而且看起来也没有想过要阻止这两位军方大人物的相争之势。他将身体微微向后靠着椅背,目光在裴越和萧瑾之间移动,似乎想看出这二人的真心。 但在其他大臣看来,皇帝陛下这分明是要坐山观虎斗,有些人不禁暗中叹了一声。 先帝一生最擅长的便是制衡之道,今上虽然还有些稚嫩,终究是他的亲生血脉。如何制衡下面的臣子乃是帝王心术的重要一部分,先帝若是看见今日这一幕或许会有些欣慰,但是对于朝廷而言,这很难断定究竟是福是祸。 长久的沉默之中,萧瑾缓缓开口说道:“卫国公言重了,本官只是尽人臣本分而已,并非有意针对更谈不上构陷。不过,令本官不解的是,事发距今时间极短,卫国公想来没有时间查明究竟,却表现得如此坦然镇定。岂不是说明在你心中,关于言纸上内容是否属实早有定论?” 他扭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刘贤,不紧不慢地说道:“方才卫国公提到,将来或许有人效仿此事,污蔑本官为西吴皇族子弟。倘若真有那一天,本官首先要做的便是向陛下和满朝文武自证清白,滴血认亲也未尝不可。当然,本官知道卫国公性情洒脱不拘一格,想来不屑于这种蠢笨的方式。” 许多重臣逐渐领会到萧瑾话中的深意。 裴越依旧淡漠地望着这位襄城侯,眸光幽深难测。 萧瑾微微一顿,淡然地道:“常人遇到这种事,或愤怒或焦躁或郁卒,唯独卫国公如此镇定且胸有成竹,真是令人费解。按照御史大夫先前所言,当年知情者除他之外皆已故去,所以本官很想问一句,难道卫国公对自己的身世真的半点都不好奇?” 这番话看似强词夺理,但殿内站着的哪个不是心有七窍的人精?顺着萧瑾的推断,他们很快便意识到裴越今日乃是有备而来,没有一丝一毫陡然遭遇变故的急躁和慌乱。 换而言之,说不定他早在很久之前便想到过如何应对此事。 如果朝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么事情的真相几近于呼之欲出。 裴越先前三言两语便将萧瑾的问责引到权争之上,萧瑾对此毫不理会,反手就将争议的焦点再度拉回裴越本人身上。 虽然二人的语气和态度都很平静,表面上似乎并无火药味,但其他人都能感受到那股黑云压城的气势越来越厚重。 当此时,裴越忽地淡淡笑了一声,他从容地说道:“很多年前,我从定国府中分出来,带着一名丫鬟去往城外的绿柳庄过活。某天晚上,忽然有一位年轻人闯入我的宅院,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恶意,但我仍然满心戒惧,于是便问他究竟何人。” 没人想到裴越会突然说起往昔的故事,这番转移话题让所有人都摸不清他的想法,更加不会有人站出来打断,包括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的萧瑾。 裴越继续说道:“他说他叫谷范,其父乃是时任京军南营主帅的广平侯,于是我便问他,你如何证明广平侯便是令尊?” 有人忍不住咳嗽数声。 萧瑾的脸色有些难看。 裴越轻笑道:“当时我才十四岁,少不更事天真烂漫,所以才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没想到多年之后,在大梁朝堂上,在这两仪殿中,我居然能听到堂堂西府右军机问我,如何才能证明你便是裴家后人?伱为何会相信生父真是自己的生父?你为何听到这种关乎身世的谣言还能如此镇定?” 他上前一步望着萧瑾,微微眯眼道:“襄城侯,敢问你今年贵庚啊?” 刘贤摇头苦笑,抬手道:“裴卿。” 裴越转身朝皇帝拱手一礼,正色道:“陛下,臣知道分寸,不会同襄城侯动手。” 刘贤楞了一下,心想自己何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见萧瑾被裴越挤兑得很难堪,所以想缓和一下气氛。 然而这时裴越再度对萧瑾说道:“襄城侯,你在西境虎城戍守十年,没人否认你对朝廷的功绩,先帝亦是因此对你委以重任。先帝不仅赐你‘忠贯日月’的匾额,还让你升任西府右军机兼掌京都守备师,同时还有辅政大臣的尊荣,如是种种看起来并不弱于我这个国公之爵。你今日这般胡搅蛮缠,无非是想让我远离朝局做一个闲散国公,便于自身独揽大权罢了。” 萧瑾微怒道:“卫国公,本官断无这种想法,只因事关天家血脉,厘清内里方为正道。高祖曾定下铁律,宗室子弟乃至外戚权贵绝对不可插手军权,这才是皇权稳固之根本。倘若卫国公并非祁阳长公主的后人,此事自然万般皆可,若不然的话……” 裴越漠然道:“不然又如何?” 萧瑾一字字道:“还请卫国公为陛下和朝廷着想!” 裴越低头看了一眼身前的金砖,似笑非笑地道:“襄城侯今日令我刮目相看,原来朝中诸事你便可一言决之。” 萧瑾转头望着刘贤,躬身行礼道:“臣为大梁千秋基业考虑,绝无半点私心,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刘贤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手。 局势发展到此刻,他显然已经能判断出那些言纸上的内容极有可能属实。 也就是说,站在萧瑾旁边的裴越不仅手握重兵,名下有泼天财富,而且身体里还流着祁阳姑祖母的血。 他看起来显得十分犹豫,毕竟这件事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民间会有一段时间的议论,却不会影响到朝堂大局。可若是真的查下去,万一证实裴越的身份,麻烦便会接踵而至。 萧瑾能够理解皇帝的迟疑,他也明白对于一位刚刚登基不足三月的新君来说,要做出这样的决断无比艰难。他转头看向周围,这个时候想要压住裴越的气势,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重臣站出来。 开平帝在遇刺之后曾经委任七位辅政大臣,其中为首的左执政莫蒿礼久不入朝,而谷梁自然会站在裴越那边。除此之外,还有萧瑾、李訾、洛庭与韩公端,只要他们四人态度一致,再加上那些神色肃穆的尚书与九卿,这股力量足以坚定新君的信心。 然而…… 良久之后,周遭依然没有动静。 萧瑾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景,他眉头紧皱起来,忍不住看向身边的年轻国公。 但见裴越长身肃立,身姿挺拔犹如松柏凛凛。 (本章完) 1125【斯人独憔悴】 这个结果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河间侯李訾身为禁军主帅,虽有辅政大臣的身份,却绝对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表态。 他之所以能够得到开平帝的信任,而且刘贤也未动过换他的念头,因为李訾只会坚定地执行君上的旨意。 旁观半日,李訾很清楚萧瑾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但是在刘贤开口之前,他肯定不会干扰到皇帝陛下的判断,这才是禁军主帅的本分。 东府这边,洛庭和韩公端已然交换过眼神,二人虽然出发点不同,前者更相信裴越的忠心,后者则是担心逼迫太甚会引起裴越的激烈反弹,于是可谓殊途同归。至少在眼下这段时间里,军中的调整还没有完全落实,几项稳固民生的国策要顺利推行也离不开裴越的襄助,更遑论如今裴越个人的名望正处于顶端。 一言以蔽之,开平帝在驾崩前都没有对裴越下手,反而是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安抚他,纵然这里面有裴越自身站稳立场的缘故,同时也能说明这个年轻权贵的底蕴和实力。 这个时候如果借着那些言纸倒逼裴越交出军权,恐怕会酿成一场惨烈的灾祸。 洛韩二人没有出面,其余文官便陷入犹疑之中。 萧瑾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想明白这些纷繁复杂的原因,他面色依旧坚韧,不再寄希望于他人同仇敌忾,而是再度对刘贤说道:“陛下,臣恳请彻查此事,倘若事后证明卫国公与天家血脉无关,臣愿辞去一应军职以向卫国公谢罪!” “不必了!” 在群臣震惊之时,裴越蓦然抬高语调。 他不再看向萧瑾,朝着御阶向前两步,沉默地躬身一礼。 再起身时,裴越面上多了几分疲惫与倦怠,他与刘贤对视一眼,随后转头看向殿内这些掌握着大梁命运的人杰,悠悠道:“虽然诸公并未开口,但是裴某心里清楚,你们非常赞同襄城侯的建议。先帝尚在的时候,便时常有人向先帝进言,不可太过宠信我这个年轻武勋。翻开煌煌史书,类似的权臣屡见不鲜,而且江山易主大多是因为武夫乱朝。” 刘贤不禁皱眉道:“裴卿莫要激动。” 裴越摇摇头道:“陛下,臣有些心里话想趁着今日的机会说出来。” 刘贤品出这句话里的意思,随即神情复杂地道:“你说。” “满朝诸公皆是饱读诗书之人,除了我这个不学无术之辈,毕竟先帝也时常训斥,说我没有正经读过几本书。” 裴越微微一顿,冷笑道:“先帝说的没错,我平生最不喜那些诗词文章,但这不意味着我不懂做人的道理。你们疑我大权在握便心生不轨,今日我便陪你们论一论,何为忠何为奸!” 他看向洛庭,正色问道:“洛执政,这些年来我可曾插手过各部政务,可曾在朝中六部十寺一监中安插过任何一名亲信?” 洛庭满面肃穆地摇头道:“不曾。” 裴越又望向韩公端,缓缓道:“韩参政,农桑监与太医馆设立之后,我可曾有过半点徇私之举?” 韩公端叹道:“下官倒是希望卫国公能够专注于这些政务,只叹……” 他终究知道分寸,没有在这个时候火上添油。 裴越环视众人说道:“我在西境的时候打过很多胜仗,在南境的时候亲领五千骑冲击方谢晓的中军本阵,这是为将者的本分,倒也不值得拿出来吹捧自己,可是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借着指挥之权插手过边军武将的任免!”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着萧瑾说道:“右军机,陛下任命我为西府知院已逾两月,这段时间里我有没有干扰过你和左军机对军中格局的调整?” 萧瑾沉声道:“现在自然没有——” 裴越直接打断他的话头道:“既然现在没有,那就不要信口开河危言耸听!” 他望向众人凛然道:“你们疑我是第二个王平章,却不知王平章在拥有我这般权力的时候,可曾如我这般谨守本心?从我踏入朝堂之日起,质疑和诋毁便源源不断,仿若我随时都有可能滋生不轨之心。诸公既然这般忠心耿耿,缘何当初不敢痛斥王平章的野心和权欲?两相比较,简直荒唐!” 群臣无不默然垂首。 裴越此时才看向洛庭,带着几分敬佩地道:“当然,我知道洛执政还只是御史中丞的时候便当朝弹劾过王平章。正因为有洛执政这样的人站在这里,所以我才没有破罐子破摔,所以才跟尔等掰开了揉碎了说个清楚明白!” 话犹未尽,但已经不需要再细说。 裴越再度朝向龙椅上的皇帝,行礼如仪,然后无比平静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裴越,今日请辞军事院知院及虎威大营主帅之职事,归去田园之间,以安朝堂诸公之心!” 刘贤愣住。 在下面的大臣看来,皇帝陛下显然还无法应对这种状况。 尤其是裴越最后那句话如果传出去,怕是昏君奸臣的名号很快就会罩在刘贤与他们的头上。 更何况前面还有那几段阐明心迹的言语作为铺垫,堂堂卫国公竟然被一张薄薄的言纸逼得离开朝堂,天下臣民不会去想这里面的复杂关节,只会同仇敌忾地站在裴越那边。 作为始作俑者的襄城侯萧瑾,此时大体还能维持平静,缓缓说道:“卫国公,本官从未想过要借此事逼迫你离开朝堂。即便你真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也不必辞去军职,只需要让藏锋卫和武定卫分拆进入大梁边军,以此来提升边军的战力,如此便足以证明你的忠心。” 洛庭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襄城侯,你乃是沙场老将,应知操练出一支精锐雄师的不易,如此拆分岂非自毁家底?本官虽不擅军事,却也知道你这项提议殊为不智。” 其实以他的身份不该说得如此直接,但是萧瑾的提议摆明了是要挖断裴越在军中的根基。 洛庭确实担心裴越在听完萧瑾的话之后勃然大怒。 然而裴越依旧平静地望着刘贤,淡然地等待皇帝的决断。 便在这时,一名内监小心翼翼又满面急迫地进入偏殿,在得到允许之后跪地禀道:“启奏陛下,左执政在殿外求见!” 殿内紧张的气氛稍有缓和,不过在莫蒿礼进入殿内之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两月未见,莫蒿礼的状况看起来已经差到极点。 他是被两位年轻子弟搀扶着走进来。 刘贤不禁立刻站了起来。 洛庭和韩公端走上前,从莫家子弟手里接过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臂。 “咳咳……” 莫蒿礼抬手捂住嘴,昏花的老眼看向刘贤,缓缓道:“陛下。” “来人,赐座!搬一张交椅过来!”刘贤高声说道。 莫蒿礼摆摆手,道:“陛下,请恕老臣无礼,老臣……今日求见陛下,只是想告诉陛下一句话。” 刘贤恭敬地说道:“均行公请说。” 莫蒿礼哀叹道:“陛下,老臣也听说了今日都中发生的事情,其实啊,裴越若是想反,当初王平章谋反之时他便可以反了。” 他看了一眼垂首低眉的萧瑾,艰难地道:“退一万步说,就算裴越真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又如何?” “他又不姓刘!” 简简单单五个字,轻易地驱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一场即将酝酿的风暴,因为这位身体瘦削的老人出现,逐渐有了平息的迹象。 然而裴越此刻却看向刘贤。 君臣二人对望一眼,裴越眼中的无奈之色一闪而过。 (本章完) 1126【江陆思归客】 当莫蒿礼拖着瘦削单薄的老迈之躯赶来宫中,这场将要爆发的风雨硬生生收了回去。繐 无论方才态度坚定的襄城侯萧瑾,还是其他暗自斟酌蠢蠢欲动的武勋,此刻无不屏气凝神沉默肃立。纵然这位老人看起来已经走到生命的尾声,只要他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管他是被人搀扶着亦或是躺在步辇中,他在朝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 只需要看一眼自洛庭以下尽皆面带崇敬的文官们,便能知道这位老人在朝中的影响力。 更遑论刘贤早已起身,毫无君王在面对臣子时的威仪。 在确定那些言纸上的内容是捏造的谎言之后,接下来的事情便显得非常简单。 两府将发出一份加盖天子大印的布告晓谕世人,点明今日之事乃是敌国细作所为,试图以构陷和污蔑的手段来离间大梁君臣之间的关系。 至于坊间是否会有流言传播,只要朝堂上能够稳住阵脚,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流言自然会逐渐消失。 ……繐 兴业坊,余庆街,左执政宅邸。 莫蒿礼躺在床上,一名神情凝重的太医正在为他诊脉,莫修庭等人站在旁边满面伤感之色。 其实老人近来的状况令人担忧,虽说此前便有两位太医常驻府中,后来刘贤又派来两位医术精湛的太医,至于那些珍贵药材更是将库房堆得满满当当,可终究于事无补。 莫蒿礼原本身体就不好,兼之两个多月前经历了开平帝遇刺和王平章谋反的大事,耗费太多心力,已非药石能医。这段时间以来,府中晚辈想尽办法不让他接触外面的事情,可是今天言纸一事爆发之后,老人很快便知晓详情,然后不顾家人劝阻强撑着入宫。 莫修庭和莫修平兄弟二人望着老父虚弱的模样,只觉心如刀绞,故而明知此刻站在一旁的那个年轻人乃是军方巨擘,依旧无法克制地生出埋怨的情绪。 若非莫蒿礼在出宫时亲口请裴越送自己回府,二人未必就会愿意对方走进这座宅子。 片刻过后,太医松开老人的手腕,起身望着莫修庭欲言又止。繐 莫蒿礼并非生病或者受伤,而是因为长期的劳心劳力导致生机的不断流逝,谁都无法扭转这个趋势,乃是岁月更迭的自然之理。 莫修庭眼中浮现哀色,轻声道:「有劳太医了。」 太医连道不敢,然后说道:「下官会重新开一张养神补气的单子,大鸿胪可命仆人按方熬药,晚间再请执政大人服下。」 莫修庭微微躬身道:「多谢。」 太医自去外间写药方,莫修庭看向沉默不语的裴越,正要开口之时,榻上老人低声道:「你们都下去罢。」 莫修庭身为朝野闻名的孝子,历来不敢对莫蒿礼稍有忤逆,但此刻不禁艰难地说道:「父亲劳神半日,还请安心歇息,就让儿子请卫国公于前宅用茶。」 莫蒿礼摆了摆手,不再多言。繐 莫修庭心中轻叹,只能与莫修平等人一起退下,临走时特意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极为罕见地多了几分恳求之意,显然是不希望他再和老人谈论那些伤神的话题。 莫蒿礼示意裴越在床边的那张交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上古至今数千年,起初简拔人才通过举荐的方式,然后才逐渐形成科举取士的规矩。这套法子的确管用,读书人将忠君爱民刻在心里,即便出现过不少败类,但也做了不少正事。只是老夫也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另辟蹊径,用一个御药局再加上国药监便将太医院从宫中剥离出来,走出一条前人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老人的语调很轻,但裴越能够听得很清晰。 他坐下之后说道:「老大人,生老病死其实都 离不开医者,若要经世济民,不仅要让他们能够吃饱饭,也得病有所医。晚辈翻看过户部的一些卷宗,包括太史台阁中珍藏的史书典籍,其中总有那么几行字令人不忍卒读。」 莫蒿礼叹了一声,喟然道:「所以老夫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对你步步紧逼?即便你交出手里的军权,焉知接手的那人就不会误入歧途?」 裴越回想起之前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沉吟道:「萧瑾有些着急了。」 莫蒿礼摇摇头道:「他其实才是真正的武人风格,虽然很多人都将他看做儒帅。像洛季玉和韩公端都在担心你被逼得做出过激举动,可萧瑾却不想继续拖下去,因为时间越久你在军中的地位就会越稳固。在他看来,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你不想做王平章,下面的人也会逼你做王平章。」繐 他晦涩地笑了笑,叹道:「你现在还谈不上无懈可击,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不得不说,冼春秋虽然心思不正,但在把握时机的水准上依然配得上当年定国公裴元对他的看重。」 裴越稍稍变换了一下坐姿,平静地说道:「在南周建安城的时候,冼春秋便费尽心机想要说动我窥伺皇权。王平章谋反伏诛,我没有趁势而动,其实大抵已然想到冼春秋会将我视作引发朝廷乱象的药引子。」 莫蒿礼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裴越竟能如此坦然。 他很快便释然,因为今日的谈话注定不会对外流出只言片语。 一念及此,老人眨了眨眼睛,略显好奇地问道:「当老夫入宫为你解决这桩麻烦的时候,为何你在那一刻会显露几分惋惜之色?」 此刻他瘦削的面容上泛着淡淡的笑意,但那双昏花的老眼里却仿佛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裴越微笑道:「老大人,我原本想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在朝堂上立威,一举将萧瑾打落凡尘。虽说我并不畏惧那些攻讦,但蚊虫太多也会觉得厌烦。与其成日里陪他们玩这种勾心斗角的游戏,不若选一个出挑的杀鸡儆猴。老大人自然是一番好意,但经过这次之后,想必他们也只能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往后还是要卷土重来。」繐 莫蒿礼问道:「果真?」 裴越迎着他的目光,淡定地道:「千真万确。」 莫蒿礼随即便微闭双眼,良久过后才带着几分狡黠说道:「老夫不信。」 裴越轻笑道:「请老大人示下。」 莫蒿礼悠悠道:「既然你早早便料到冼春秋会对你下手,继而引发大梁朝堂动乱,那么在老夫看来,依你的狡猾和女干诈极有可能提前与陛下商议过对策。即便你不知道对方会怎样做,也不妨碍你定下趁势而为的谋略。新君登基时日不长,对朝中的掌控还不够,京营和边军也在休整之中,如果此时再和你闹翻,岂不是正中敌国那些人的下怀?」 裴越沉默片刻,摇头道:「老大人太高估我了。」 1127【乾坤一腐儒】 莫蒿礼并未对这个问题穷追猛打。搼 其实就算裴越真有这样的谋划,而他又提前得知内情,今日他依然会强撑着入宫。 虽然他从未说过如此庇护一个晚辈的原因,然而裴越心里很清楚,老人这是要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将他绑在大梁这艘巨舰之上。 从裴越进入朝堂之日起,莫蒿礼便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位定国庶子。最初的时候,洛庭强烈反对开平帝加封裴越为中山子,是莫蒿礼说服了他,并且对朝中的文官多有叮嘱,否则裴越的崛起之路不会那般顺遂。 再后来,裴越利用七宝阁想要夺占祥云号的机会给当时的大皇子设套,莫蒿礼纵然看穿他的想法也没有当众揭露,让他能够顺利渡过那次难关。 裴越在西境与唐攸之配合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时,也是这位老人当朝训斥以李炳中为首的一众人等,给予身在前线的裴越最大的支持。 更不消说他在裴越出使南周之前的提点,回京之后裴越面对打压和捧杀时的保护,以及裴越大婚之日这位老人亲自到场为裴越主婚。 至于今天当着新君和满朝重臣的面,莫蒿礼在垂危之际替裴越压制住那些涌动的暗流,可谓是做到了当初他对裴越说过的那句话。搼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恩情,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老人从未借助这些事逼迫裴越为自己所用。他只是想告诉所有人,裴越是大梁的忠臣,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所以他不容许任何人攻讦和构陷于这位年轻国公。 倘若将来裴越变成第二个王平章,世人只需要将莫蒿礼这个名字抬出来,便是一柄可以让裴越遗臭万年的利剑。 这便是历四朝而不倒、生前便已经三公在身的大梁文臣之首。 …… 房中很安静,窗外蝉鸣渐起。 莫蒿礼养神片刻,缓缓道:「老夫当年在家中读书的时候,闲暇时也曾外出访友,然而苦恼于道路难行空耗时间,便渐渐少于出门。你或许听说过十万大山的说法,但不曾踏足过渝州境内,应该不知道那里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搼 裴越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莫蒿礼是渝州江陆人。 老人继续说道:「老夫入朝为官之后,时常想造福桑梓,可是难啊,太难了,朝廷没有余力打通渝州境内的群山关隘。那些大城倒还好,尤其是东陵府和桂阳府两地,因为可以走水路所以能跟内陆州府互通有无。可是对于其他地方来说,特别是那些深山老林里的百姓,即便是风调雨顺的年景,他们也只能勉强满足温饱,倘若年景稍有不顺,饿殍遍野并不罕见。」 他抬眼看向裴越,目光中满是期许地道:「你所言之农桑监,老夫虽然精力不济,却也大致看过方略,深知此乃利国利民之策。对于渝州而言,因地制宜四字尤为重要,如果老夫能够年轻十岁,一定要拖着这副不堪大用的身体去渝州主政一方。」 裴越感慨道:「老大人,就算你真有这个想法,陛下也决计不会让你离开中枢。」 莫蒿礼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着头顶的方寸天地,幽幽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农桑监和太医馆只是你的第一步,祥云号的铺展才是重中之重。这两年暗中观你行事,尤擅于无声处起惊雷,在旁人尚未察觉的时候,你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勾勒全局。」 气氛逐渐变得肃穆起来。搼 裴越镇定地道:「老大人,我只是希望能够完成前人未竟的事业。」 莫蒿礼依旧淡然地问道:「谁呢?林清源?陈轻尘?裴贞?还是……先帝?」 裴越道:「都是。」 莫蒿礼目光移动望向这个年轻 人,盯着他的双眼看了许久,忽而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笑着问道:「也包括老夫在内?」 裴越郑重地点头。 莫蒿礼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 他语调轻缓但又无比坚定地道:「皇权不能撼动。」搼 裴越思忖片刻,认真地说道:「但需要撕开一道缝隙。」 莫蒿礼微微眯眼,不由得赞道:「志向远大。」 裴越应道:「唯有如履薄冰而已。」 莫蒿礼沉默良久之后,忽地伸手探向不远处榻上悬着的那根线,只听得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稍后便有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裴越微微诧异。 但是当他从对方手中接过这本册子,翻开一看之后便忍不住面色微变。 莫蒿礼挥手令那人退下,然后微笑道:「老夫听说太后给了你一本册子,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宫里保存的《论书》本就是删减过后的誊本。中宗皇帝驾崩之前,将这本册子交给老夫保管,其实连先帝都不知情。」搼 裴越难掩震惊之色。 先前吴太后将《论书》的第三册交给他之后,他发现里面记载的是林清源对于大梁各地产物信息的收集,其中便有石油之类的对于世人来说不解其意的东西。 只是对于那位先行者而言,仅仅如此似乎稍显简单。 今日从莫蒿礼手中得到真正的第三册,裴越虽然只是匆匆扫了几眼,却看到了不少令他惊喜的内容,那便是一些涉及到初级工业技法的记载,当然也有一些在皇帝看来明显属于大逆不道的朝堂构想。 莫蒿礼轻叹一声道:「这里面都是林忠武公的心血,想来对你应该有所帮助。」 裴越刚要开口道谢,莫蒿礼却摆手道:「不必。其实你虽然从未表露过,但是老夫知道,你对先帝和老夫的观感很复杂,因为我们在你身上施加了太多的枷锁。可是裴越,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对待事情的看法便会不同。老夫此生只求心安二字,唯独对你这位后辈常有愧疚之心。」 裴越知道他此言何意,其实他并不畏惧旁人的阴谋诡计,但是像莫蒿礼这般始终如一的照拂,终究会在他心里形成沉甸甸的桎梏。搼 偏偏这是善意的负担。 他轻声道:「老大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莫蒿礼静静地品味着这句话,而后缓缓点了点头,道:「老夫整整观察了你四年,到今日依然在庆幸自己没有看走眼。老夫虽是一介腐儒,却也希望将来的大梁变成你理想中的人间。」 他面带微笑地望着裴越,平静地道:「你去罢,既然今日是你送老夫回府,那么老夫便也要还你一份礼。不必多问,日后你便知晓。」 裴越望着老人温和的目光,虽然不解其意,也只好拿着那本册子起身。 …… 约莫半炷香过后,裴越走出这座宅邸,街上有他的亲兵安静地等候。搼 当他刚刚踏下台阶的时候,府内忽然传出一阵极其悲恸的丧音。 裴越蓦然驻足回首,望着大门之上煌煌匾额,只觉一股悲怆之意猛地冲上脑门。 天地之间无比寂静。 裴越转身朝向府内,一躬到底,久久不曾起身。 1155【杀人红尘中】 金纱坊内的追击与厮杀动静极大,很快便传遍周围十余坊,无论老实巴交的普通百姓还是恶贯满盈的草莽盗匪,此刻难免都会惴惴不安,毕竟谁也无法断定会不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好在很快便有各坊管事与京都府的官差出面,言明这是銮仪卫在追查刺杀卫国公的嫌犯,不会波及到其他人。 平安坊内,数名官差沿街巡查,片刻过后拐进一条巷子,敲响一座民宅的大门。 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从内拉开门,面带讨好笑容地望着官差说道:“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官差们默然不语,随即向两边让开,后方出现一位中年男人的身影。 中年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对年轻人说道:“烦请通传一声,太史台阁三处主事蔺甲,特来领教吴国东山王氏霸刀绝学。” 年轻人面色遽然一变,想也不想就要关上大门,同时朝后方怒吼道:“快跑!” 蔺甲笑容不变,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步,动作似慢实快,眨眼间便来到年轻人面前,然后右拳猛地击出,在不到三尺的距离内接连三次发力。 年轻人闷哼一声,身体倒飞而出,胸前赫然出现一处塌陷。 蔺甲施施然进入院内,身后出现大批身着玄衣、手持特制铁棍的台阁乌鸦。 他掸了掸衣袖,平静地说道:“一个都不许放走。” 血腥味冲天而起。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南城永寿坊、安定坊、永兴坊乃至于西城各地,一处处宅院的大门被敲开。里面的人或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或仗着武艺高明拼死顽抗,然而面对在王平章谋反之前便刻意蛰伏、此时此刻全力出手的太史台阁,这些自以为行踪隐蔽的西吴细作纷纷沦为刀下亡魂。 相较于銮仪卫在金纱坊弄出来的阵仗,太史台阁行事颇为低调,但是取得的战果却极为丰硕。 …… 定康坊。 王崇云眉头紧皱,缓缓道:“銮仪卫在追杀那名刺客?” 心腹连忙点头道:“是的,少爷。属下已经确认,那刺客身法极其高明,吸引了足足上百名銮仪卫的高手,不过想来这次他肯定无法逃出生天。” 王崇云望着窗外的景色,低声道:“你有没有发现今日特别安静?” 心腹微微一怔,随即迟疑道:“少爷的意思是,銮仪卫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为了掩盖一些事?可是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銮仪卫和太史台阁都被古水街刺杀弄得头昏脑涨,一日抓不到刺客便一日不得放松,否则梁国皇帝饶不了他们。若非如此,我们的人也没办法如此顺利地挑动那些官员入局。” 近日来梁国朝堂上的纷争自然有他们的一部分功劳。 王崇云不至于蠢到公开自己的身份,然后逼着那些朝臣卖国,他只是周旋于各种角色里,利用一些人的贪欲和野心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譬如某位四品大员迄今还以为王崇云是襄城侯萧瑾的亲信,以重金换来他在朝堂上攻讦裴越。 局势的发展非常顺遂,盖因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名刺客的身上。 王崇云沉吟片刻,问道:“今日各处藏身之所可有异常情况禀报?” 心腹摇头道:“并无异常。” 王崇云又问道:“外面有没有可疑之人出现?” 心腹想了想,答道:“回少爷,暂时未曾发现可疑之人。” 王崇云反复思量这段时间的各种细节,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皱眉道:“你先前说,裴越今日入宫参加朔望大朝?” 心腹不解其意,点头道:“的确如此。” 王崇云面色一变,厉声道:“马上召集所有人离开此处,转移至西城丰乐坊那座宅子!” 心腹肃然道:“是!” 王崇云深知在敌国京都行事的危险,所以他没有让所有人靠近安置,而是分散在南城和西城各坊之内,身边只有十七名心腹手下。 这些人皆是东山王氏的旁支子弟,皆有一身高明的武道修为。 然而当他带着这些霸刀传人从后门离开,刚刚踏上长街之时,便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长街两头各有一群人,南面是身着玄衣的太史台阁密探,北面则是身姿挺拔如枪的卫国公府亲兵。与此同时,宅院内传来震颤人心的脚步声,那名心腹再度进入后门然后又迅疾退了出来,满面苦涩地说道:“少爷,那边也都是太史台阁的探子。” 竟是一张天罗地网。 王崇云微微眯眼望着长街北面的悍卒,缓缓握紧了刀柄,然后深吸一口气。 秋风吹过,落叶飘零,杀气盈盈。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自己的长兄王黎阳,又想起还没有亲眼见过裴越和他的妾室林疏月,于是面上浮现几分冷冽的笑意,徐徐道:“霸刀传人何在?” 十七道声音同时响起:“在!” “随我杀出去!” “遵令!” 纵然心中恨急了裴越,王崇云也没有丧失理智去挑战长街北面的亲兵军阵。 只见他一马当先,身后是整齐一致的十七把古怪长刀,如汹涌潮水冲破堤坝漫卷而上,径直杀入长街南面的台阁乌鸦之中。 要想活下来必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王崇云将自己的实力发挥到极致,一时间挡者披靡。 虽然太史台阁的乌鸦们很强,但缺乏像叶七和谷范这样的顶尖高手,尤其是沈默云去世之后,以钱冰为代表的很多老人彻底离开台阁,无疑大大削弱了台阁的战力。 眼看着就要冲破对方的阻拦,长街北面的卫国公府亲兵还未追上来,王崇云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他知道自己这次被裴越戏耍了一番,但是只要能逃出当下的包围圈,以他在这座都城内的布置,未必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刀光愈发凌厉,一往无前。 王崇云猛然挥出三刀,硬生生逼退挡在身前的台阁乌鸦,前方已然是一片开阔区域。 忽有流光一闪。 只觉眼前一花。 王崇云心中大骇,连忙回刀护住胸前要害,然而握刀的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鲜血顷刻淋漓。 “哐啷——” 霸刀坠落于地,王崇云不敢再动,因为一柄长剑出现在他面前,剑尖抵着他的咽喉,不见分毫颤抖。 这柄剑的主人其貌不扬,犹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农,然而他的眼神却比这冰冷的剑锋更加锐利。 身后接连传来属下的惨叫声,王崇云面色惨白,咬牙问道:“好剑法,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老农默然不语,目光越过这位西吴东山王氏的嫡系血脉,看向快步走来的冯毅和盖巨,冲二人微微颔首。 待王崇云及其心腹被牢牢捆缚之后,老农悄然远走,仿佛他压根没有出现过。 …… 承天殿内,在几乎所有大臣的注视之下,荆楚一字一句道:“启奏陛下,臣已查明,近来朝中乱象与敌国细作有关。在那些细作的蛊惑之下,部分大臣竟然与之勾结,妄图利用卫国公遇刺一案,挑起卫国公和襄城侯的争斗,以此扰乱朝堂大局!” 刘贤震怒道:“你说什么?!” 荆楚微微昂头,无比痛心地道:“陛下,此事证据确凿,臣不敢妄言!” 满殿死寂,针落可闻。 (本章完) 1128【多事之秋】 对于京都百姓而言,开平七年的这个秋天来得太早了些。 九月初的天气依然燥热难当,但是很多人不知为何感觉到心里泛起几分凉意。 那些如雪花一般的言纸还没有引发朝堂的纷争与坊间的动荡,一个令人悲痛难抑的消息便传遍京都。 大梁政事堂左执政、太师、太傅、太保,历经四朝勤勤恳恳近五十载,时年六十八岁的莫蒿礼溘然长逝。 这件事在文官集团乃至于世间读书人心中的影响极大,据说太学和国子监的那些文人在惊闻噩耗之后,许多人情不自禁地痛哭出声,爆发出仅次于数月前开平帝驾崩的悲伤之情。 刘贤决定停朝三天以示哀悼,并且当天便亲率满朝诸公赶赴余庆街,而且吴太后亦纡尊降贵亲临莫宅,向莫家人表达安慰与追思。 翌日,由洛庭和韩公端联名上奏,刘贤当即予以批复,朝廷为莫蒿礼拟定谥号为文正,并且配享太庙,与大梁历代君王同享祭祀供奉。 这已是一位文臣在这个时代所能享受到的极致尊荣。 莫蒿礼的丧礼庄重肃穆,牵动了京都绝大多数人的心,还有许多百姓自发前往兴业坊余庆街左近于道旁祭拜。 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朝野上下已经不再关注裴越的身世问题,那一场原本有可能引发朝堂动乱的风浪,因为一位老人的过世而偃旗息鼓。 在莫蒿礼过世之后的第一场朔望大朝上,刘贤颁布了一系列官员任免的圣旨。 右执政洛庭擢为左执政,正式执掌东府政事堂,参政韩公端则接任右执政,这二人的擢升可谓众望所归。 礼部侍郎盛端明填补礼部尚书的空缺,因为原先的礼部尚书吴宽已经殁于太庙祭天坛上的刺驾之乱。 左春坊左庶子吴存仁升为礼部侍郎,虽然他的升迁速度有些快,但朝中大臣心里都清楚,这是因为莫家子弟因为丁忧的缘故无法任职,故而皇帝陛下给予莫蒿礼关门弟子的优待。兼之吴存仁本就是当初的太子属官,如今也算是刘贤开始打造自己的班底,因此朝中无人反对。 吏部尚书宁怀安、户部尚书陆之涛、刑部尚书高秋官职不变,兵部尚书柳公绰则调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由兵部侍郎陈观接任尚书一职。 工部自原尚书薛稷去职问罪之后,朝廷一直没有确定新的人选。 在洛庭的建议下,刘贤经过反复的斟酌,最终决定擢石炭寺监简容为工部尚书,石炭寺监则由简容的副手接任。 朝廷中枢行政官衙的职能与官员大致调整完毕,形成以东府政事堂为核心,统领六部五寺、翰林院、通政司、国子监、钦天监、石炭寺、农桑监和太医馆的具体框架。 御史台独立于行政官衙之外,负责监督朝中文武百官以及各州府官员的清廉与否。 太史台阁和銮仪卫则一直不属于朝廷部衙序列,而是由天子亲自掌管,这两处的官员任免也不需要经过中枢的同意。与此同时,台阁的改制也在推行,由原先的九部调整为六处,部分权力和职能移交给銮仪卫。 在沈默云过世之后的这几个月里,台阁内部有一些老人主动归隐,再加上现任右令斗荆楚的配合,刘贤并未遇到遇到太大的阻力。 军方则维持原先的大体框架,谷梁与萧瑾共掌大梁军务,柳公绰承上启下同时负责监察军中贪腐现象,京军三大营分别由裴越、陈桓和苏武统率。 至此,旧的时代逐渐落幕,朝野内外呈现出一片崭新的气象。 …… 东城,义宁坊,襄国府。 宝树堂上,襄城侯萧瑾与南安侯苏武分主宾落座,定远伯裴城则在下首相陪。 苏武饮了一口清茶,悠悠道:“陛下这番调整称得上雷厉风行,而且条理清晰颇有章法,令人心生敬畏之余,又有些许意想不到。” 萧瑾看起来似乎并未受到此前与裴越对峙的影响,淡然道:“陛下虽然年轻,但宫里还有一位眼界高远的太后娘娘,耳提面命之下,自然不会出现明显的纰漏。” 他望着苏武略显凝重的面色,又问道:“何为意想不到?” 苏武轻声道:“盛端明与简容,这二人分别擢为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可见陛下胸怀宽广,远胜我等臣子。” 萧瑾品出他话中的深意,自然是指这两位新晋尚书与裴越相交莫逆,盛端明曾在朝堂上以阖家老小的性命为裴越作保,而简容亦曾多次挺身而出相助裴越,兼之他当初能够出任石炭寺监也是缘于裴越向洛庭举荐。 虽然大梁文武相对,但近年来这种格局渐渐被打破,尤其是在裴越权势煊赫的今天,两位实权尚书的支持极有可能改变朝堂的风向。 萧瑾不以为意地道:“不止他们二人,刑部尚书高秋这头老狐狸的立场也耐人寻味。当初李子均设伏谋害裴越,两人在刑部大堂对峙,当时还有刘质在场,高秋便暗中偏向裴越。据我所知,这位高尚书和谷梁在很多年前有些私交。” 苏武不禁眉头微皱。 萧瑾继续说道:“户部尚书陆之涛对裴越观感极佳,曾数次与府中清客言道,倘若裴越非武勋而为文臣,他甘愿让出户部尚书一职。” 苏武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老钱袋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让裴越去接手户部,莫非他以为自己能进东府?” 裴城如今已是京都守备师副帅,但在二人面前依然毕恭毕敬。因为萧瑾是他在军中的引路人,而苏武与裴戎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的第三子苏平便在裴城麾下,关系极为紧密。 听着两位长辈谈及裴越,他保持着平静沉默的姿态,时而为他们斟茶添水。 萧瑾道:“其实这些事也不能怨陛下。盛端明做了十二年的礼部侍郎,而且在清流之中名望很高,吴宽死后朝中不可能有人能越过他,礼部尚书一职花落谁家本就没有悬念。至于工部尚书,薛稷倒台之后我就料想会是简容继任,此人在石炭寺劳苦功高,如今大梁境内已经开发出九座天然煤矿,蜂窝煤盛行各地。” 他目光深邃悠远,徐徐道:“据说石炭寺和祥云号名下的首阳山矿场合作,正在研究如何开采地底下的煤矿,若是此举能够成功,这对大梁的影响将会难以估量。” 苏武感叹道:“石炭寺、太医馆和农桑监,看似裴越只是提出设想没有插手其中,但他对这些衙门具备很强的影响力。如今六部尚书之中,竟然有超过一半的人可能变成裴越的助力,倘若再算上他在军中的势力,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他望着萧瑾,沉声道:“侯爷,如今裴越已非走在权臣的路上,而是他已经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权臣!” 萧瑾略显无奈地笑了笑,道:“你我纵然知道如此,又能奈他何?洛季玉和韩公端两位执政只想哄着他,连莫老大人生前也是希望通过怀柔的手段控制住这位年轻权贵。然而人心易变,谁也料不准将来的事情。” 苏武惋惜地道:“其实言纸一事确实是个好机会。如今想要杀死裴越已经没有可能,只要能削弱他的权柄便可,只可惜陛下举棋不定错失良机。” 萧瑾将半盏清茶一饮而尽,缓缓道:“陛下也很为难,因为先帝最终还是没有动裴越。” 苏武道:“虽说裴越至少到目前为止都忠心耿耿,但人心诡谲难以明晰,我等总要提前做些准备才是。” 萧瑾回想起那次在两仪殿偏殿内的针锋相对,冷静地道:“无论如何,裴越的身世终究是一根拔不出来的刺。既然先帝命我等辅弼陛下,那么决不能坐视有人窥伺皇权。且再耐心等等,我相信那个契机很快便会到来。” 苏武颔首应下。 裴城依旧沉默,唯独起身斟茶那一刻,垂下的眼帘中浮现几分犹豫之色。 (本章完) 1129【终相见】 卫国公府,蕊香院。 窗外绿意盎然,室内清香袅袅,又有冰块置于各处角落,将烈日笼罩下的燥热之意驱散一空。 林疏月莲步轻移,亲自捧着一盘自冰水中浸过的果子来到窗前,放在伏案桌前的裴越手边,然后凝望着心上人在白纸上勾勒出来的图案,好奇地问道:“少爷,这是何物?” 裴越信手拿起一颗果子塞进嘴里,然后含糊不清地道:“纺纱机。” 林疏月听得不太真切,便又问道:“少爷是说织布的纺车?” 裴越点头道:“是传统纺车的改良款式。农桑监设立以后,开始向各地百姓征集农具改良的法子,其中便有人希望能够改良老式纺车。南境五州地域广袤,养蚕缫丝之户众多,倘若能做出这种新式纺车,可以极大地提升效率,不过——” 这番话不尽不实,献策改良纺车的人自然是他安排的托儿。 林疏月面露崇拜之色,然而下一刻便惊讶地道:“少爷?” 只见裴越将纸上的纺车图案划了很多道线,涂抹成一团看不清的图案,苦恼地道:“这个不行,我得再想一想。” “少爷不要急,慢慢想,这种事急不来的。”林疏月温婉地劝慰道。 轻声细语,吐气如兰。 裴越感慨道:“有你真好。” 林疏月见他眉宇间藏着几分焦躁,不禁抬手帮他抚平褶皱,莞尔道:“少爷其实不是为这纺车烦恼,对吗?” 裴越的内眷们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要论起温柔体贴身姿婀娜,林疏月可谓是独得头筹。往常裴越来到这蕊香院,虽然不至于只想着床笫之事,但温存腻歪之举不胜枚举,从未如今天这般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一门心思地想要复原出记忆中的纺纱机。 究其原因,乃是今日府中来了一位贵客。 裴越不由得瞪了她一眼,哼哼道:“本国公会因为那等小事烦恼?信不信我现在就去青崖小筑,让她们乖乖地听我说话?” 林疏月忍俊不禁道:“不信。” “好啊你,现在也学会顽皮了。” 裴越作势伸手往她腰间探去,他知道林疏月非常怕痒。 “少爷,少爷,人家错了嘛。”林疏月连忙笑着求饶。 裴越没有继续下去,可见他心事的确很重。 林疏月也不再打趣,柔声道:“少爷放心便是,两位夫人通情达理,决计不会让少爷为难。” “你不知道……叶七和沈淡墨当年便互相看不顺眼,一直相安无事倒好,万一因为某件事较上劲,我怕到时候无法收场。” 裴越悠悠感叹。 林疏月从未见过心中无所不能的少爷会有这样紧张的神态,便微笑道:“要不我去那边瞧瞧,若是真的起了争执,我便舍了脸面居中说和一下?” 裴越无奈又感动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惹出来的麻烦,怎能将你牵扯进去?罢了,实在不行我去给她们赔罪便是。” 林疏月抬手轻柔地捏着裴越的肩膀。 裴越微闭双眼,淡然道:“疏月,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论林家是否有人活着,只要他还在京都之内,就算翻个底朝天我也会找出来。另外,西吴之战也在我的谋划中,不需要等待很多年,当初在灵州荥阳城里给你的承诺,我一定会做到。” 林疏月动作猛地停下,痴痴地望着裴越的侧脸,眼中渐有晶莹。 她俯身靠在裴越的肩膀上,呢喃道:“少爷,谢谢你。” …… 青崖小筑,花厅外流水潺潺,金菊盛开。 厅中氛围祥和,并无裴越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叶七和谷蓁皆是家常服饰,并未刻意装扮,沈淡墨则身穿一袭素净长裙,发间钗饰极简。 丫鬟们奉上香茗和点心之后,便脚步轻缓地退出去,连一个侍奉的人都没留下,这自然是叶七的主意。 沈淡墨打量着厅内的陈设,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你的住处会充斥着山野田园气息,不曾想到会是这般雅致精巧的格局。” 在那一日与裴越互诉衷肠之后,她便打定主意不进这座国公府,至少在近几年不愿与裴越的内眷相见。虽说如今她不再是太史台阁左令辰的千金小姐,但沈默云三十年宦海生涯积攒下来的香火情,足以让她在不再次触怒天家的前提下生活得安稳喜乐。 既然心有所属,那么便无需徒生烦恼。 但这次相会乃是叶七和谷蓁联名下了帖子,沈淡墨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想不到对方的用词会那般温和柔顺,另一方面难免会有几分唏嘘。 如果放在以前,叶七肯定会驳斥她的说辞,此刻却只是微微颔首道:“我对这些并无所求,皆由裴越一手布置。沈姑娘素有才情,又极擅诗词长赋,若能留下一纸墨宝,想来可以为这座青崖小筑增色不少。” 谷蓁左右看看,灵动的眸子眨了眨。 怎么跟预想中的场景不太一样? 她自然是站在叶七这边,但同时也因为裴越的痴缠答应他会见机行事,若二人只是一些口头上的争执倒也无伤大雅,如果生出火气自然要从中说和。 可现在哪里需要她担心? 叶七和沈淡墨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嫌隙一般,虽然谈不上如何亲热,但至少能够维持表面上的友好。 沈淡墨轻笑道:“相较于裴越那几首佳句,我的诗词可拿不出手,更不适合挂在这座国公府里。” 叶七温和地道:“方才便说过,这座青崖小筑的布置皆是裴越决定,我和蓁儿妹子不懂,也不会插手其中。其实话说回来,这世上事大多难以两全其美,便是同一幅画,有人视若珍宝也会有人茫然不解。沈姑娘虽是自谦,但这些年接触下来,我知你性情高洁不同一般,何必拘泥于细枝末节?” 沈淡墨却摇摇头,转头看向窗外道:“叶夫人,这金菊瞧着好看,可生于这雍容华贵的国公府里,未必及得上山野之间的闲情雅趣。” 谷蓁渐渐回过味来。 她终于明白相公为何会苦恼。 纵然因为他的存在,叶七和沈淡墨不会再像以往那般针尖对麦芒,可两个同样骄傲不逊须眉的女子,又怎会心甘情愿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国公府虽宽敞,却也不至于广阔无垠,终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叶七自然做出了很大的让步,由此可见裴越在她心里的分量之重。但是对于沈淡墨而言,先来后到这四个字便意味着一切。 时至今日,她不再有和叶七争执的兴趣,但是也不愿生活在一处。 喜欢裴越不假,可这不意味着她就会变得没有任何底线。 厅中蓦然陷入沉寂。 谷蓁暗叹一声,无比苦恼地默默道:“相公,我该怎么办呢?” (本章完) 1130【满堂欢】 谷蓁并不认为自己机敏过人,而且与面前两位女子相比,她深知自己的阅历和见识都难以相提并论。 莫说自幼失怙于风雨中成长的叶七,便是沉静淡然的沈淡墨也有过远赴西境边关处理台阁军务的经历,而她这辈子只离开过京都一次,还是在重重亲兵的保护下游玩各地大城,从始至终没有经历过风浪的拍打。 至于和裴越之间的感情,虽然她坚守多年但其实并未遭遇曲折。从最初的相识到后面的相知,裴越承担起他应尽的责任,用拼死征战得来的侯爵解决名分的问题,她也从未闹过小女儿家的情绪。 简简单单,平静似水。 恰似她这二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一念及此,她柔声感慨道:“其实我很羡慕二位姐姐。” 叶七与沈淡墨对视一眼,然后很快移开目光,看向面露怅惘之色的谷蓁。 只听她继续说道:“叶姐姐这些年与相公共同经历无数风雨,无论是在西境还是在南面,你都和相公并肩厮杀过,而且相公亲口对我说过,如果没有叶姐姐的帮助,他好几次都未必能活下来。你们本有婚约在身,又能如此志同道合琴瑟相谐,足以称得上人间佳话。而我……幸得叶姐姐宽厚,才能得偿心愿与相公在一起,可是仔细想想,我与相公之间的过往又如何比得上他和叶姐姐之间的情意深重呢?” 这些话如果换一个人说出口,哪怕是以温婉体贴著称的林疏月,在旁人听来多少会有几分哀怨之意。 可是谷蓁神色柔和,仿佛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叶七嘴唇翕动,终究没有出言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谷蓁又对沈淡墨说道:“沈姑娘,其实相公以前对我说过你的一些事。他说伱的那些想法略有些……简单,但在这个以夫为纲的世界里已经很难得。至少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即便暂时没有做成,可将来未必没有希望。相公说,你的性子外冷内热,这些年帮过他很多,其实他心里一直都记着。” 听到她话语中的停顿,沈淡墨微微挑眉,随即释然地轻轻一笑。 谷蓁的视线在二人面上来回看了一遍,带着几分忐忑说道:“所以我很羡慕你们,和相公他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往事。呀,我不是说相公对我不好,只是我真的不能帮到他什么,最好的局面就是不成为他的累赘。” 叶七当先摇头道:“蓁儿妹妹,难为你肯告诉我们这些话,但是你觉得夫君迎娶你是因为广平侯府的权势和地位?还是觉得通过你能让令尊和谷范为他所用?” 谷蓁连忙否认道:“当然不是,相公不是这种人。” 叶七便问道:“那他迎娶你的原因是什么?” 谷蓁微微一怔,随即羞涩一笑。 另一边沈淡墨也说道:“谷夫人,便如我方才所言,这金菊既可生于槛内,亦可长于槛外,并无固定之理。每个人的人生本就不同,全看是否遵循本心,你觉得外面的风浪会留下诸多回忆,对于我和叶七而言,未尝不羡慕你的平静生活……” 说到这儿她忽然止住,然后看向同时望过来的叶七。 两人眼中不约而同地泛起古怪的神色,明明今日是她们要解决一些问题,缘何说着说着站到一边安慰起这位养尊处优的侯门嫡女国公夫人? 谷蓁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二位姐姐所言有理,故而我想说的是,你们经历过那么多曲折坎坷,难道还放不下过往那些嫌隙?与其相互置气便宜了相公,不如坦诚相对,或许会更好一些?” 沈淡墨哑然失笑,良久之后才说道:“果然是一颗心晶莹剔透的谷家小姐。” 她顿了一顿,转而对叶七说道:“叶七,今日我来到这座国公府,不是要同你争什么,那样的事情太俗套,我想你也不会喜欢。先前我便对裴越说过,将来几年我不会来此,也不会与你们相见,以免彼此觉得尴尬。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我看到你写的那张帖子,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一次以这种平和的态度待我。” 叶七面露恬静的笑意,缓缓道:“知你不喜云山雾罩,那么我也不会拐弯抹角。在某些人看来,这座国公府内必然等级森严尊卑鲜明,妻便是妻,妾便是妾,任谁也不能随意逾越。可你既然与裴越相交多年,理应清楚他的性情。” 她看了一眼谷蓁,又环视厅内说道:“府内虽有妻妾之分,但无尊卑之别。你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大事,纵然你愿意无名无分与他相守,可等将来有了子嗣,你可想过如何安置?” 沈淡墨俏脸微红。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还是希望像方才一般言语中带着暗示。 叶七不愧还是当年那个叶七,一旦直接起来便如她手中的长枪那样锋锐难挡。 沈淡墨迄今和裴越之间的亲昵举动也仅仅是那个拥抱,如何能想到将来的子嗣问题? 叶七坦然道:“至于名分的问题,那不是你我要面对的麻烦,他既然在你面前夸下海口,自然需要咱们的国公爷亲自解决。” 她垂下眼帘笑了笑,继续说道:“蓁儿妹子说的没错,你我既然都不会放手,再争下去也只是便宜了裴越,争风吃醋更是滑稽。我之所以要下帖子请你来,其实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不住这座国公府,但总不能真给裴越做了外室。” 沈淡墨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叶七稍稍沉默,随后诚挚地说道:“因为我敬重沈大人。我素来不喜朝廷上的官儿,裴越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怎么在我面前说起那些人,唯独只有沈大人,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的事迹。我想,一个为了贩夫走卒敢于弑君的官,值得我这个晚辈的敬重。所以,我今日不是要在你面前摆大妇的排场,更不是要折辱于你,只想对你说,过往如云烟,不若看将来。” 她微微一笑,望着沈淡墨泛起悲痛之色的双眸说道:“倘若以后这个家里能出一位女执政,未尝不可光耀门楣福泽后人。” 谷蓁看着沈淡墨的神情逐渐发生变化,不由得暗叹道:“叶姐姐真厉害!” …… “咳咳……” 裴越迈着四方步,镇定自若地走进花厅。 桃花一惊一乍地跑进蕊香院的时候,他着实有些担忧,然而这丫头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只说叶七吩咐她喊国公爷来此。 裴越听到这个称呼便暗觉不妙,故而尽量摆出一张沉肃的面孔,以便镇住厅内这对冤家。 然而进来之后,他便楞在原地,威严的姿态再也装不下去。 只见叶七、谷蓁和沈淡墨坐在桌边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可谓亲如一家。 裴越只觉一阵茫然…… 为何会与自己的预想完全不同? 更让他不解的是,三人各据一方,桌上竟然还摆着他让人做出来的白玉麻将。 叶七横了他一眼,柔声道:“听说国公爷家资丰厚,敢不敢上桌陪我们姐妹打几圈?” 裴越下意识地看向沈淡墨,只见她对叶七口中的“姐妹”二字毫无芥蒂,反而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他只能赔笑道:“没问题!” (本章完) 1131【人世间】 沈淡墨第一次体验麻将这种新奇的娱乐方式,不过在裴越来之前便听叶七讲过规则,上手速度极快,区区三四把之后便已经非常熟稔。 裴越现在不担心叶七和沈淡墨会势同水火,反而陷入另外一种不可名状的迷茫。 他深知这两人的性情,过往的争执本质上是因为与他牵扯不清的关系,两位同样骄傲的女子绝不会向对方低头。如今叶七已是国公夫人,沈淡墨的处境自然更加尴尬,他虽然信誓旦旦会解决名分的问题,但终究需要时间筹谋。 叶七想见沈淡墨,他不好从中作梗,所以才会百般担忧。 可是现在两人不说真的亲如姐妹,至少也算得上较为亲密,这实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五饼。” 他心不在焉地打出一张牌。 “胡了!”沈淡墨略微兴奋地推倒面前的牌,她本就喜欢这种需要一定计算和斟酌的玩法,虽不在意那些银钱,可是胡牌的瞬间还是会很开心。 “我也胡了。”坐在对面的叶七神色淡定,但是推牌的动作干脆利落,宛如在沙场上纵横驰骋。 “呀!”谷蓁明显要慢上半拍,可是她的牌型点数最大,于是此刻笑眼如弯月一般望着裴越。 话说裴越两世为人久经牌场考验,如眼下这般一炮三响的局面还真不多见。 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他很快便恢复镇定,满面笑容地说道:“挺好。” 谷蓁惊讶道:“相公,你怎么了?” 从开局到现在,裴越一把都没有胡过牌,基本每把都会输银子,现在居然还能这般开心,以至于谷蓁担心他有些生气。 终究还是叶七最熟悉裴越的脾气,只看他脸上的笑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微微皱眉道:“蓁儿妹子不必理会你的宝贝相公,多半在发癔症呢。” 裴越也不解释,转头说道:“疏月,付银子。” 林疏月故作为难地道:“少爷,我和桃花跑去取了三次银钱都被你输光,如今真真是没有了。” 叶七和谷蓁忍不住掩嘴而笑,旁边的沈淡墨心中泛起几分惊奇。 两位正室如此随性倒也罢了,连妾室都敢在丫鬟面前开裴越的玩笑,而他竟然毫不在意,浑不似一位年纪轻轻便手握大权的实封国公。 原来这里真的与那些权贵府邸不同呢。 …… 在国公府中用了一顿丰盛可口的午饭,沈淡墨便告辞离去,裴越自然要一路相送。 宽敞的马车内,她不偏不倚地靠着车厢壁,望着裴越说道:“很难想象,堂堂国公爷连妾室都能取笑。” 裴越伸展着双腿,悠悠道:“在外面欺负人倒也罢了,回到家里还摆国公威风,那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正室也好,妾室也罢,其实都是我的女人,就算不能做到绝对的平等对待,至少不能让她们活在礼教的束缚之中。如果那样的话,我宁愿孤独终老,也好过相敬如冰。” 沈淡墨若有所思地道:“我以为今日伱这番作态,是因为我登门拜访的原因。不过后来想想,纵然你有这样的想法,叶七也不会陪你做这场戏。” 裴越微笑道:“你应该知道,女子出嫁之后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尤其是谷蓁这样的侯门嫡女,反倒不如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自在。当然,她的生活很优渥,这的确是所谓的荣华富贵,可成日里被拘在方寸天地之间,内心又如何能真的快乐?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打破这种现状,那么只有尽自己所能,让她们活得轻松一些。” 沈淡墨问道:“这便是你做出那副麻将牌的缘故?” 裴越点了点头,悠然道:“所谓输赢不过是个彩头,重要的是她们可以凭此排解烦闷。我不在府里的时候,她们几个人可以组上一局,再不济也有丫鬟凑数。当然,不止是麻将而已,还有很多其他的消遣手段,你今天待的时间有些短,无法悉数领略,下次再让你见识一下。” 沈淡墨微露喜色,然后又道:“原来你和叶七商量好了,想着用这种手段哄骗我给你做妾。” 裴越握着她的手腕,沈淡墨只是微微一动,便也没有继续挣扎。 裴越道:“这你便想左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做妾,原因不必赘述,想必你能明白。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告诉你那座国公府不是龙潭虎穴更非阴森地狱,那里只有一群很好相处的家人。将来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你便不会有过多的忐忑。” 沈淡墨眼帘微垂,没想到他竟然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无论她如何骄傲,又有怎样高远的心气,可终究也是一位忽然之间失去最重要亲人的女子。 她的坚强如外壳包裹住自己,而她的柔弱终于能被他看见。 沈淡墨轻叹一声,朝裴越的肩膀缓缓靠了过去。 裴越轻抚着她的肩头,温和地道:“话说回来,我还是很想知道缘何半天不见,你和叶七便成为共同进退的知己?” 沈淡墨嘴角微微勾起,轻声道:“知己还算不上,不过我知道她的想法,也发现自己以往还是看轻了她。至于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约好了不告诉你。所以,如果你真想知道便去问叶七,可不能欺负我。” 裴越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笑道:“你们如今同仇敌忾,我哪里还敢欺负你。” 沈淡墨莞尔一笑。 两人只是依偎在一起,并无其余旖旎。 车厢内十分安静,仿若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沈淡墨略显讶异地道:“这不是去瑞康坊的路。” 她自从搬出沈宅之后,便住进西城瑞康坊一套雅静的五进宅子。这座坊里住的皆是权贵人家,氛围平静祥和,宅子内外除了沈家的护卫之外,还有裴越特地安排的人手。 裴越颔首道:“先不回瑞康坊。” 沈淡墨直起身,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笑道:“虽然我不是一个特别注重仪式感的人,但是细想这些年,与你见面大多是因为各种琐事。方才叶七对我说,不好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座宅子里,所以我决定要陪你做一件以往没有做过的挑战。” 沈淡墨好奇地问道:“何为挑战?” 裴越眨眨眼道:“挑战陪女朋友逛街!” 女朋友和逛街这两个词听来十分新奇且生疏,不过沈淡墨很快便明白其中的含义,继而忍不住轻笑起来。 裴越目光温润地望着她。 片刻过后,沈淡墨点头道:“好,我也想去市井之间转转。” 当此时,午后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行人如织,吆喝延绵。 裴越和沈淡墨穿行于庙后街上,两人皆是容貌与气质极为出众。虽说并非盛装出行,但他们身边跟着十余位剽悍护卫,自然没有不开眼的角色上来打扰。 “你知道吗?以前我也想过给家里人买些新鲜玩意儿,但是亲自在集市上转了好几次,最好玩的也不过是那些常见的东西。比如柳树枝编的小篮子,整块竹根做出来的香盒,胶泥制成的风炉之类,虽然也算得上有趣,可终究还是太普通了。” 裴越娓娓道来,不急不缓。 沈淡墨心中一动,她隐约觉得裴越不止是要完成那个玩笑般的挑战。 她嫣然一笑,安静地等待着裴越的未尽之语。 (本章完) 1132【北疆刀客】 庙后街位于西城永徽坊内,北面便是拥有沁园和离园这两大名园的长乐坊,南面则是拥有竹楼的丰乐坊,东面有云集诸多青楼酒肆的醴泉坊,可谓繁华鼎盛之核心区域。 这条街属于京都东西方向主街的一段,街道宽阔地面平整,道旁地下修建着完整通畅的下水渠,即便是雨天也不会漫过街面。 大梁立国之前,林清源为高祖皇帝坐镇后方,亲自主持修缮京都各城。在他的费心筹谋之下,花费将近三年时间扩建并修整京都的地下水网络,此举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只不过如今还记得那位老人功绩的人已然寥寥无几。 庙后街上商铺鳞次栉比,货物来自天南地北,譬如利州的茶叶、云州的人参、化州的原木、钦州的瓷器、尧州的绸缎、渝州的药材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沈淡墨虽然离开京都一段时间,对于此处的繁华并不陌生,过往也曾来此闲逛。 于她而言,所谓逛街二字的本意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够和裴越一起,兴之所至走走看看,这才是真正新奇有趣的体验。 裴越望着她面上发自真心的恬淡笑意,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当然,我并非一味喜欢那些奇技淫巧,现在还没有空闲玩物丧志。” 沈淡墨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希望能看到怎样的新奇物事?” 裴越微微一笑,忽而驻足,下意识便想去牵沈淡墨的手,伸到一半便又缩了回来。 大梁礼教不算严苛,男女在市集上同行并不罕见,但此刻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街边的小贩以及行人往来不断,若是真的牵住沈淡墨的手,恐怕她会无法适应。 沈淡墨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心里不禁泛起几分甜意。 裴越借着转身化解小小的尴尬,指着街边的一家铺子说道:“听说这里便有一些新奇物事,我们不妨进去看看。” 沈淡墨抬头望去,只见门匾上写着“和元号”三个苍劲大字。 她柔声道:“能引起你注意的商号想必不凡,只是我以往并未在京都见过,这和元号却听着有些耳熟……” 还未走进商铺,便有精明干练的伙计迎上前行礼问安。 店内空间开阔疏朗,竟是将五间房子的隔断悉数打通,然后在不影响通行和视线的前提下摆放数排货柜,所有货物的样品都在其上。 货柜两边皆有能说会道的伙计,随时都可以为客人提供解答。 沈淡墨以前并未见过这种格局,进来之后便有些惊讶。 店内已经有不少顾客,见到这对气质出众的年轻男女进来之后,只是悄悄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虽说沈淡墨的容貌引人注目,但在京都这个随手丢块砖都可能砸到一个侍郎的地方,聪明人自然知道小心谨慎的真切含义。 沈淡墨观察着店内的布局,感慨道:“确实别出心裁。” 在他们进门之时,东面柜台后的掌柜便立刻走了过来,然后便恭敬地说道:“给这位贵人请安。鄙小号初临京都,些许手段不过是雕虫小技,委实不值一提,能入贵人的眼便是鄙号的荣幸。” 沈淡墨看了一眼裴越,只见他面上浮现温柔的神情,不禁嘴角微微勾起,然后对那位掌柜道:“掌柜倒也不必如此谦虚,能在庙后街盘下这么大的门面,贵商号又怎会是小打小闹?” 掌柜愈发垂首低眉道:“贵人谬赞。” 沈淡墨微微一笑,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货柜,迈步走过去问道:“这是何物?” 掌柜连忙应道:“回贵人,此乃白糖。” 裴越一本正经地道:“白糖?既然如此郑重地摆在货柜上,想必比市面上常见的红糖更好。掌柜,可否泡一碗白糖水让我尝尝?” 掌柜能够坐镇和元号如此重要的门面,察言观色自是一流,如何看不出这位年轻男子才是真正的权贵,尤其是他身边跟着的两位亲兵以及留在门外的十余护卫,明显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只不过,这位年轻贵人的要求让他微微一怔,旋即赶紧点头道:“贵人若不嫌弃,小人这就去办。” 沈淡墨走过来悄悄拽了拽裴越的袖子,轻声道:“不要胡闹,外面的东西也能乱吃?” 裴越便压低声音道:“能得你如此关心,便是被毒死我也甘之如饴。” 沈淡墨又气又羞,轻咬下唇白了他一眼。 怎么以前没有看出来这家伙的脸皮如此之厚? 片刻过后,掌柜亲自端着一副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瓷盖碗,里面便是裴越要的白糖水。 掌柜毕恭毕敬地道:“请贵人品鉴。” 裴越微微颔首,接过之后拿开盖子,只见碗中糖水清澈如许,竟无丝毫杂质。 掌柜在一旁介绍道:“好教二位贵人知晓,这白糖脱胎于市面上的各种红糖,乃是鄙号东家研究出独特的技术,使得红糖脱去杂质和渣滓,糖霜不仅色泽洁白,而且更加甘甜。” 裴越饮了一口白糖水,微闭双眼似乎在品味掌柜所言的甘甜。 其实他只是想起了前世的某些回忆。 “不错。” 他将盖碗放回托盘中,不轻不重地给出一个评价,然后微笑问道:“这白糖确实比红糖更好,想来生意肯定红火,对否?” 掌柜低头答道:“托贵人的福,也幸得都中父老看顾,这两个月来白糖销量很好,渐有供不应求之势。” 沈淡墨这时在旁边喊道:“裴……公子,你来看看这面镜子。” 她手中拿着一面圆镜,比之她以前买的铜镜要清晰很多,甚至可以看清自己脸上的细微之处。 无论古今中外,但凡女子皆爱美,尤其是这面镜子竟然能够做到纤毫毕现,简直令她爱不释手。 裴越笑问道:“喜欢?” 沈淡墨微微点头,看似依然平静,但眼中已经流露出几分必得之色。 掌柜连忙凑趣道:“这位贵人好眼光,此乃鄙号最新做出来的镜子,店铺之中仅有三面,暂时还不对外售卖。如果贵人喜欢,小人愿意将此镜献上并且分文不收。” 沈淡墨虽然喜爱此物,倒也不至于被蒙住双眼,淡然道:“掌柜不愧是做生意的行家。如果贵号愿意割爱,那么我自然会承情。分文不收却是免了,掌柜开价便是。” 掌柜的眼神其实一直留意着裴越,方才从沈淡墨的称呼中大胆推测,这位年轻权贵极有可能便是如今朝中权势煊赫的卫国公,因此不敢矫情作态,老老实实地道:“不瞒贵人,此物乃是鄙号的镇店之宝,委实无法估价。既然贵人中意,那便赏个十两银子即可。” 裴越点头道:“可。” 他又让冯毅购买十斤白糖分开装好,自然是卫国公府一份,沈淡墨所住的宅子一份。 沈淡墨不禁心中欢喜,区区银两对于沈家来说不值一提,她看重的是裴越平等对待的处事手段。 又在店内转了一圈,这和元号虽然来历不明但确有手段,好几种货物既实用又新奇。 约莫一炷香后,沈淡墨心满意足地随裴越离开这家商铺,将将出门之时,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猛然想起曾经在何处听说过和元号三字。 便在这时,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停下脚步,望向从和元号中走出来的裴越和沈淡墨。 他腰间悬着一把刀。 1133【风起于初秋】 大梁若无尚武之风也打不下偌大疆域,因而除了甲胄箭弩之外,民间并不禁绝刀剑枪棒。莫说那些行走江湖的草莽游侠,便是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也喜欢身佩长剑,这便是先贤所言风雅之举。 在庙后街这种人流量极大的地方,一个腰悬长刀的男子十分寻常,等闲不会有人刻意关注。 然而裴越又岂是普通人? 如今他不仅是大梁军方的中流砥柱、新君眼里的股肱之臣,更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和远大前程,怎会出现当年那种被区区两个西吴刀客伏击的事情? 因此在这名佩刀男子停步望向裴越的那一刻,立即便有数十道凌厉的目光射向他。 这些目光不仅来自裴越身边的亲兵,也包括散落各处看似为生活奔波的百姓,最近的那人距离佩刀男子甚至仅有半丈之地。 伴随着充满严厉警告意味的眼神,裴越的亲兵们悄然探手按住随身携带的兵器。 佩刀男子并未做出古怪的举动,他的视线往上移动,看向匾额上“和元号”三个大字,然后迈步继续前行。 那些凌厉的目光旋即消失,喧嚣的大街上一切如常。 佩刀男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但他身后已经缀上五六个身影。 裴越状若无意地朝着佩刀男子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陪着沈淡墨往相反的方向继续闲逛。 沈淡墨会骑马射箭,但武道仅仅是入门阶段,勉强算得上强身健体,对于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望着裴越说道:“我想起来了,和元号是南境利州境内富商创建的商号,曾经在成京城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待裴越回答,她压低声音道:“所以这和元号的背后东家是你?” 裴越微笑道:“有时候不得不感叹,我身边的女子为何都如此聪慧?” 沈淡墨却没有接这个话头。 她此刻不禁想起当初在南境时的见闻,祥云号令人瞠目结舌的扩张速度,南境五州渐成气候的商贸规模,如火如荼一般展开的货物流通。如果没有天沧江南岸那个孱弱王朝的威胁,南境五州必然会在短短几年间发展到令人心惊的程度。 和元号…… 沈淡墨横了裴越一眼道:“白糖和镜子,以及方才见到的其他几种货物,想必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再不济也是你从古书中找到的方子。” 这句话几乎同时让两人想起那段往事。 往来于沈宅和绿柳庄之间的书信,调料、沙石、香料等等被裴越称作是古书中找到的新奇方子,原本只是一对少年男女之间的谈资,然而如今却渐渐变为现实。 这一刻沈淡墨情不自禁地生出沧海桑田之感。 裴越温润地道:“倒也不是有意瞒你,实际上除了先生和我本人之外,和元号的底细无人知晓,对外依旧是挂在利州那群富商的名下。这里面涉及到很复杂的利益交换,若非先生亲自出手,其实我本不想这么快就继续扩张,因为这件事风险很大。” 沈淡墨轻声道:“所以去年开始在南境崛起的那两家商号,和元号与永信号,幕后真正的东家都是你。” 裴越笑了笑,看向前方行人如织,缓缓道:“一直以来,朝中那些人都算不准我的底牌,包括先帝在去世之前也是如此,他们大概能感觉到我有掀桌子的能力,却只能将目光局限在我明面上的实力。同样还有一些人,暗地里骂我软弱愚忠,早晚有一天会被天子过河拆桥,譬如大梁收复南境故土之日,便是我裴越的死期。” 沈淡墨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柔声道:“那些人不过是有眼无珠。” 裴越淡然地道:“回到前面的话题,风险大意味着收益高,南境的布局关系到我的根基是否稳固。除了王勇之外,我身边的得力人手全在南面,有先生为我掌舵,发展的速度委实令人意想不到。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真的想置我于死地,我也可以去往南境割据数地,到那时想必西吴和南周都乐见其成,还会给予我很多帮助。” 沈淡墨道:“从目前来看,刘贤不至于如此愚蠢,就算他真的贪恋权柄,宫里还有一位识大体的吴太后。” 裴越颔首道:“白糖和镜子只是具象化的表现,内里象征着我的触角正深入南境五州每个角落。无论民间还是官府,靠向我的人会越来越多,因为我不断给他们带来财富。” 他微微一顿,神情逐渐严肃:“但是,如果一味发展商业,会出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便是我向朝廷建言设立农桑监的根本原因。” 沈淡墨眉头微蹙,她大抵能明白裴越的想法,但其中还有不少地方不解其意。 裴越目光温和地望着她,缓缓道:“逛了半天,你有没有发现这里与以往的不同?” 沈淡墨凝眸沉思道:“更加热闹,商铺更多。” 裴越轻声道:“这是因为货物的种类更多,对于民生的裨益也更大,兼之海运的发展便于货物的流通,所以人们自然就会发现做生意更能赚钱。归根结底,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土地上解脱,就像如今南方出现不少作坊,人们可以进去做工来换取报酬。你看,一斤白糖至少需要三斤红糖作为原料,从熬糖、制泥、脱离到沉淀所有工序,需要很多人手操作,这便意味一些人不必靠着在土地里刨食来活着。” 沈淡墨心领神会地道:“你担心世人被利益蛊惑,悉数放弃耕种转而投身于这种作坊和商贾之道。” 裴越正色道:“不是担心,而是一种必然,长此以往会导致整个社会结构的崩溃。原因很简单,目前的耕种依然有很大程度要看老天的脸色,如果太多的人离开土地,我们就没有足够的粮食吃。” 他尽量用通俗易通的话来阐述,沈淡墨轻叹道:“真是两难。” 裴越微笑道:“事在人为。” 沈淡墨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又带着几分期待说道:“叶七先前说,家里如果能再出一位女执政,或可光耀门楣福泽后人,当时我很高兴能听到这句话。不过现在,我不想去做什么女执政,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去南境与席先生合作,为你在这两难之间走出一条路来。” 裴越沉吟片刻,缓缓道:“不急,容我安排妥当。” 沈淡墨乖巧地点头道:“好。” 将她送回瑞康坊的宅子之后,裴越亲自里里外外巡视一圈,又与沈淡墨温存片刻,然后便缓步离开。 登上马车之前,裴越看向身姿挺拔的冯毅,后者会意道:“少爷,已经安排人跟着那个佩刀男子。另外还有一件事,从少爷和沈姑娘离开国公府后,一直有眼线跟着我们,进入瑞康坊之前才消失。按照少爷的吩咐,我们没有惊动那几个眼线,只让身手敏捷心思机敏的兄弟盯着他们。” 裴越眼中浮现一抹厉色,冷冷道:“找到他们的老巢。” 冯毅躬身领命,肃然道:“是!” …… 九月初八日,秋风渐起。 京都南郊十里亭,大军延绵如长蛇。 长亭之中,裴越与秦贤以茶代酒,密谈良久。 正午时分,京军北营武定卫万余精锐,奉朝廷轮转之令启程南下。 1134【再入定国府】 九月初九,日上三竿之时。 朱雀坊,定国府。 曾几何时,这座国公府青烟如雾,气象威严,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大梁立国之初那些功臣的赫赫威名。 时光流逝岁月倥偬,近百年雨打风吹,如今的定国府已经褪去那层厚厚的金光,逐渐沦为都中勋贵府邸之中的普通一员。 虽说因为裴城功封一等伯且升任守备师副帅,定国府又恢复了几分生气,但与冠盖云集世交无数、成日里府前街上车水马龙的鼎盛时期相比,如今要显得落寞沉寂许多。 府内的家仆们亦不敢再像当初那般横行霸道,世情冷暖便是如此,兼之裴城如今以军法治家,倒是少了诸多腌臜丑事。 只可惜这般崭新的面貌来得迟了些,倘若十余年前裴戎便有此等心胸,又何至于闹出后面那许多风波,定国府也不会日渐衰败。 望着长街那头平稳驶来的马车,列队门前阶下的裴家管事们如是想着。 定国府中门大开,一等定远伯裴城长身肃立,静静地望着那辆宽敞华贵的马车抵临门前。 马车周围跟着五六十名披甲执刃的剽悍亲兵,这让那些心情复杂的裴家管事们愈发低下了头,不敢过多窥视。 车门缓缓推开,一身常服的裴越迈步而出,紧接着后面跟着憨态可掬的桃花。 裴城迎上前,一丝不苟地行礼道:“见过卫国公。” 然后便是满府管事们跪成一片,异口同声地高喊道:“拜见卫国公!” 声音传出很远。 自从出府之后裴越便极少来到这里,仅有的几次也闹出过不少风浪,故此那些管事们才会这般战战兢兢。 望着那些恨不能将脑袋贴在青石地面上的裴家人,裴越淡淡道:“免了。” 他缓步来到裴城跟前,微笑道:“伤势可大好了?” 数月前叛军谋反攻击皇宫,裴城在守城时曾被叛将庞彬刺中小腹。此伤虽无性命之忧,但以这个时代的医术水平,倘若休养不足的话很容易延绵反复。 裴城没有想到这位曾经的三弟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下意识便思索对方的深意,然而接下来抬头看见裴越眼中的温和之色,他不禁也笑道:“并无大碍,有劳国公爷费心。” 裴越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锤了一下,佯怒道:“兄弟之间还这般见外,真不愿看到我登门?” 裴城脑海中浮现曾经的那些过往,随即轻叹一声,颔首道:“三弟言之有理,是我着相了。” 裴越这才转怒为笑,指着后面的两辆马车道:“前面车里是给太夫人准备的礼物,劳烦大哥让人领着送去定安堂。后面车里是给大姐的,直接送去清风苑吧,省得里面人来回折腾。” 裴城应下,又问道:“先去清风苑?裴宁自从知道你要来,一大早便收拾妥当,派人往前面看了七八次。” 裴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是摇摇头道:“先去定安堂。” 裴城便不再言语,然后亲自领着裴越和桃花跨过中门向府内行去。 直到裴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重重屋宇之内,外面那些跪在地上的管事们才直起身,彼此对望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无尽感慨。 曾经孤苦无依的三少爷并未得势之后耀武扬威,反而跟裴城以兄弟相称,这当然不是因为裴越心胸宽广不计前嫌,至少有些人记得前两年还是中山侯的裴越提刀闯进定安堂的狠厉。现在他之所以摆出这番姿态,皆因两边的地位差距太大。 简而言之,裴越如今连羞辱他们都没有任何必要。 …… 定安堂内。 当裴城领着裴越和桃花进来的时候,除了裴太君之外,所有人无不恭敬行礼。 裴太君身为一品国公太夫人且年过花甲,自然不需要向裴越行礼。 裴越面色淡然,对裴太君拱手道:“见过太夫人。” 听着这个一如往常的疏远称呼,裴太君心里感慨万千,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温声道:“快快请坐,自家人何必客套。” 对于内宅妇人这些早已浸入骨髓的小手段,裴越泰然处之,坐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微笑道:“今日登门有几件小事,其一因为明日便是我的生辰,所以想接大姐过去小住几日,还望太夫人允准。” 裴太君脸上的笑意愈发柔和,点头道:“其实老身经常对宁丫头说,左右府里没甚大事,不妨去你那边住一阵。只不过你也知道,宁丫头为人极孝顺,每日晨昏定省都不肯落下,说了很多次也劝不住她。伱有这份心自然极好,一会在清风苑用过午饭之后,便接她家去罢。” 裴越道:“太夫人宽厚,但大姐做这些是出于本心,并非妄图虚名。” 裴太君被堵得有些难受。 裴越见好就收,看了一眼略显不自在的桃花,便对裴城说道:“劳烦大哥带这丫头去大姐那边。” 桃花离开定国府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但是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在卫国公府悠闲自在的生活让她早就脱离丫鬟的气质。堂内那些丫鬟妇人悄悄拿眼打量着桃花发间那些华贵的钗饰,又见裴越对其如此宠爱,心里早就泛起无数酸水,却又不敢在面上流露分毫。 裴城微微颔首,然后便带着桃花离开定安堂。 裴太君虽然老迈却不昏聩,知道裴越肯定有事要谈,便屏退了其他丫鬟仆妇。 然而在众人退下之时,裴越忽然开口道:“温玉姑娘暂且留下。” 人群之中,一抹清瘦的身影忽而驻足,那双杏眼饱含复杂情绪地望着裴越。 裴太君不解其意,待堂内安静下来后,略显紧张地问道:“卫国公,可是这丫头犯了什么错?” 裴越微微摇头,平静地说道:“太夫人,当年我被李氏指使的恶奴欺凌苛虐,险些便活不下去。若非当日骗走那恶奴,强行闯入明月阁面禀太夫人,恐怕生机将会断绝。” 裴太君不自觉地攥紧双手,随即哀声道:“老身自然记得,李氏仍在佛堂礼佛,若是卫国公心有不忿,老身愿代裴家赔罪。” 这句话里带着几分深意,裴越的身世问题虽然被莫蒿礼的葬礼掩盖过去,但是有些人不会忘记。如今裴太君自然知晓,当年她夫君抱回来的婴儿竟然是祁阳长公主的外孙,难怪他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裴越笑了笑,淡然道:“太夫人误会了,那些都是前尘往事罢了。当日我能进入明月阁,盖因温玉姑娘出手相助,后来也是她为我挡下裴戎的怒火。那一日她亲自将我送回小院,我便暗中立下誓言,将来若是能出人头地,总要还她这份恩情。” 裴太君怔住。 她怎么也想不到裴越今日前来居然是因为此事。 以裴越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再加上他的名望和年纪,想要什么美人不可得?只要稍稍漏出点风声,不知有多少府邸愿意将正经小姐许给他作为妾室。 正因如此,她仿若初次相见那般望着裴越。 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不过下一刻她心里便涌起喜悦之意,温玉对她来说虽然重要,可若是因此能慢慢修复两座国公府的关系,对于裴城将来的前途可谓大有裨益,谁不知道裴越如今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 不过她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道:“难为你有这份心意,不过温玉跟了我这么多年,此事终究要看她自己的想法。” 裴越颔首道:“理应如此。” 迎着两人各不相同的目光,温玉不禁垂首望着地面。 双手微微颤抖着。 她想起裴越走出这座国公府之前,自己去那座逼仄的小院送去裴太君准备的仪程,亲眼看着他和桃花相处得那般从容亲密,心中仿佛被春风吹乱了遐思。 她也曾经想过,倘若真有一日能跟在裴越身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长久的沉默之后,温玉点头应下。 然而她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恐惧。 (本章完) 1135【清风伴鸣蝉】 清风苑中。 裴宁似笑非笑地望着坐在旁边的裴越,见他恍若未觉地吃着点心,不禁抬起手用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叹道:“你呀……” 裴越没有退让躲避,待裴宁收回手之后,才悠然感叹道:“姐,你如今愈发小气了,不过是吃了几块点心,就用这般恐怖的招式对付我。罢罢罢,下次我来的时候自己带着点心吃食,保证不用清风苑一粒米。” 周遭响起丫鬟们善意的轻笑,桃花则是早早就和良言躲到一旁窃窃私语,也不知两人为何会有那么多话说。 裴宁轻哼一声道:“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今天你吃的怎么算?” 裴越惊讶地道:“伱不是我姐,你究竟是谁?完了,我姐被妖怪捉走了,你一定是妖怪假扮的!” 裴宁吃不住笑出声来,伏在桌上道:“三弟,不许胡言乱语。” 裴越望着她难得一见的娇憨姿态,不禁嘿嘿傻乐。 裴宁好不容易停下笑,扭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那边的温玉,然后压低声音道:“论理我不该管你的私事,但是温玉在这边府里待了这么多年,陡然之间去给你做……做如夫人,我怕她一时半会扭不过来。再者,她虽然极得老太太的信任,终究担着丫鬟的身份,叶七她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我担心下面的人不服呢。你都是在外面待得多,家里的事情未必清楚,尤其这女儿家的心思……既然你决定要这么做,我也不好拘着你,可你不能亏待了她。” 裴越忍俊不禁道:“姐,谁说我要让温玉做妾?” 裴宁楞了一下,她对卫国公府的内宅情况十分了解,也知道沈淡墨和裴越已经定下终身,毕竟她和沈淡墨之间可谓无话不谈。 不做妾,那今日又是何意? 她微微蹙起眉尖,定定地望着裴越道:“三弟,难道你是要……”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大抵是始乱终弃之类的词儿。 裴越知道她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温玉素有管家的才能,我府上正缺这样的人才。倘若事事都交给桃花去做,恐怕没几天她就得被叶七揍一顿。因此,我打算请温玉姑娘去我那边,总掌后宅杂事。将来即便她嫁了人,打理内宅的事也没有影响。” 裴宁这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对她说清楚了吗?” 裴越点头道:“来清风苑的路上已经说了。姐放心便是,我肯定不会胡作非为。温玉去了我那边之后,只要她认真做事,我保证她和温家都有一份极好的前程。” 裴宁自然相信他的承诺,微笑道:“如此甚好。” 裴越喝了一口清茶,然后笑吟吟地望着裴宁说道:“姐,你是中宗建平二十年生人?” 裴宁点头道:“没错。” 裴越便掰着手指头开始算了起来。 裴宁看着他的古怪模样,脸上的笑意渐渐流露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片刻过后,裴越感叹道:“如果按照虚岁计算的话,姐你今年都二十二岁——” 话音未落,裴宁忽地伸出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着裴越的耳朵,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如今愈发坏了,是不是巴不得早点将姐嫁出去?” 裴越小心翼翼地道:“如果姐真的有这个想法,满京都——不对,是全天下的年轻俊杰都可以排着队让姐挑,谁敢不从我就去将他绑来!” 裴宁原本只是轻轻拧着,闻言终于加了几分力气,嗔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哪有弟弟这般行事。” 这点劲道对于裴越来说无异于挠痒,他也不敢发力挣脱以免伤到裴宁,下意识地抬手握住裴宁柔软的手掌,赔笑道:“姐,我这不是怕你自己心里钻牛角尖吗?以前你曾经说过,不想考虑自己的婚事,怕对我有干碍。可是如今你弟弟跺跺脚连京都也会抖三抖,这份干碍早已不存在,所以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断然不必考虑对我的影响,一切只需遵从你自己的意愿。” 裴宁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耳根后泛起些许粉色,听着裴越的直抒胸臆又很感动,想了想说道:“可是我觉得独自一人也很安逸,没有那么多糟心事。” 裴越自然能理解这种心态,便点头道:“只要你开心快乐,嫁不嫁人都行,反正有你弟弟在,谁也不敢让你难堪。” 裴宁温柔地笑着,轻声道:“我明白。” 她顿了一顿,略显艰难地道:“三弟,有件事我想求你。” 裴越看着她眼中的犹豫之色,点头道:“我知道,李氏已经在佛堂待了一年半,这段时间也未曾再做过乱。其实我之所以要拘着她,不是完全因为要报复她,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你考虑。她关进佛堂的时候,我已经是实权国侯,丰城侯府李家也已覆灭,说实话她很难再害到我。但如果不洗去她心里的恶念,最后被殃及的肯定是你。” 裴宁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那终究是她的亲生母亲,裴戎又是那般模样,她身为女儿实在不忍李氏继续在佛堂中苦熬下去。 她亲眼看着李氏眉眼间的戾气变为与世无争的佛性。纵然裴太君发话之后,那些管教嬷嬷没有再苛虐李氏,可是佛堂方寸之地一板一眼规矩严苛的禁锢,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仍旧是日复一日的折磨。 裴越叹道:“一年半的幽禁应该是够了。这样吧,我待会让人跟太夫人说一声,今天就让她出来。不过,姐你不要怨我,她从佛堂出来之后,我依然会派人跟在她身边。只要她安生度日,我不会再对她出手。” 裴宁感激地道:“这是自然,多谢三弟。” 她终于去了一桩心事,然而心里仍旧无法完全平静,因为裴越先前那段话引起的涟漪,在她心中不断回荡着,渐有苦涩之意。 一顿其乐融融的午饭之后,裴越带着裴宁和温玉等人返回卫国公府。 裴宁与桃花坐那辆极为宽敞舒适的马车,裴越则带着温玉上了第二辆马车,再后面那辆车里则堆着裴家自裴太君往下等人为裴越准备的寿礼。 马车平稳地驶动,车厢内一片静谧。 温玉极为规矩地坐在靠前的角落,垂首低眉十分恭谨。 裴越望着这位大丫鬟的面庞,不禁回想起很多年前在明月阁的初见,她如今容貌未有变化,依然如当年那般令人观之可亲。 往事已矣。 良久过后,他平静地说道:“一般而言,我不会多此一举,但先前在裴太君面前所言非假。无论当时你是真心想要帮我,还是替天家做事让裴氏门楣蒙羞,于我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帮助。” 温玉轻轻叹了一声。 将时间退回到开平三年,裴越从昏迷中醒来,认识这个世界以及自己处境的艰难,于是在诳走那个柳嬷嬷之后,无比坚定地赶赴明月阁,只求在裴太君手里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然而他却被管事媳妇拦住不能进入明月阁,纵然以自尽为威胁也无法顺利推开那扇门。 是温玉及时出现并且给了他这个机会。 后来裴越时常在想,这个大丫鬟为何要这样做? 若说她单纯善良见不得这种事,为何之前十三年她没有出手? 原因很简单。 开平帝需要裴越出现,需要定国府蒙羞,进一步削弱裴家在军中的影响力。 故此,后来裴越很快便能确认温玉的身份。 长久的沉默过后,温玉抬头看着裴越,认真地说道:“三少爷愿意宽宥,婢子感激不尽。” 裴越道:“你终究是帮了我。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我帮你脱离銮仪卫,安心在我府上管事,我保你后半生平安无忧。” 温玉柔声道:“我选第二种。” 裴越微微一怔,并非是因为她换了自称,而是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几分决然。 温玉继续道:“少爷,我从小便是銮仪卫里的人,我很熟悉他们的运作方式。在銮仪卫内部,虽然我的地位不高,但其实资历已经算是老人。这些年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能像桃花一样,懵懂天真地活着该有多好。但是我也知道,回头很难,也非自己想要。” 她面上浮现一抹极其复杂的笑容,有苦涩亦有欣喜,缓缓道:“这些话藏在心底很多年,如今终于能够出口,仿若轻松了许多。少爷若不嫌弃,温玉愿意替少爷做事,不会有其他妄念。我所知道的銮仪卫内部情况,以及将来可能接触到的秘密,我都会一五一十告诉少爷。” 裴越看着她温柔的眉眼,轻声道:“也好。” (本章完) 1136【复起千万军】 大陆以西,吴国。 京城安阳,皇宫勤政殿内。 一幅巨型沙盘置于阶下,以高阳平原为主体,包括吴国东部三州之地与梁国灵、邓二州的辽阔地域。其中一些重要城池皆已标注出来,譬如吴国在平原中部修建的六座大城,如今被梁国牢牢掌控的虎城,梁国西军三座大营的驻地等等。 山川河流,尽皆在内。 现年三十七岁的宣武帝站在沙盘旁边,凝望着沙盘上的万里河山,眼里既有凝重沉肃,也有踌躇满志。 周围还有四人,分别是一身儒雅气质仿若文士的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神色凝重不怒自威的镇东大将军谢林。 另二人便是身材高大魁梧的镇北大将军刘知远,面容刚毅棱角分明的镇西大将军周德威。 他们便是吴国分掌军权的四方大将军,直接受宣武帝调派。都统院虽然有名义上的管辖监督之权,但实际上根本无法压制这四人,本质上起到的是参谋机要的作用。 因而连王崇云这样的后辈都会瞧不上大都统高程,只将他视作平庸无能之辈。 今日宁王高程亦不在场,从侧面印证了王崇云的想法便是事实。 宣武帝清冷的声音打破殿内的沉寂:“使臣回报,周国皇帝已经接受朕的联军提议。” 张青柏等四人齐声恭贺,但是明显可以看出,这四位大将军眼中并无过于热切的激动之色。 这并非是两年前的那场败仗摧毁了他们的信心,而是彼时与此刻的状况完全不同。 宣武九年,张青柏与谢林各领十万大军,沿南北两线对梁国边境军寨体系展开攻势,战略目的仅是夺回虎城。此战失败之后,吴国军力的确损失较大,但是还没有到崩溃的地步。梁国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取胜之后并未趁势西进,甚至没有借着这个机会从吴国朝廷手里谋夺一些好处,与他们对南周的做法完全不同。 但是仅仅两年之后,宣武帝谋求的不光是夺回虎城,而是与南周联手击溃梁国,进而瓜分那些富饶的土地。 这件事的难度大大提升,莫说吴国因为两年前那场败仗至今还在舔舐伤口,便是拥兵六十余万的鼎盛时期也非易事。然而四位大将军从始至终都没有劝谏宣武帝,因为这些掌兵大将心里清楚,倘若继续维持现状,以梁国展现出来的国力和潜力,吞并周国是必然之举,到那个时候他们便可以全力对付己方。 自从前魏覆灭之后,世间群雄并起陷入军阀割据的时代,最终梁、吴和周三分天下,但是任何一位有识之士都明白,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终将合而为一。 众人面露沉吟之色,张青柏当先开口道:“陛下,虽说周国面临的局势比我朝更为险峻,但是在臣看来,他们内部远没有我朝心齐。那位镇国公方谢晓去职之后,如今掌握军权的是梁国降将冼春秋,此人阴险狡诈心机深沉,我朝不得不防。” 宣武帝平静地道:“朕并未想过周国能战至一兵一卒,只要他们能够发兵吸引梁国南军的注意力,于朕而言便已足够。” 刘知远经过漫长的思考过后,不紧不慢地道:“陛下,臣认为眼下的确是筹谋动兵的最佳时机。” 宣武帝转头看向他,示意继续说下去。 刘知远便道:“梁国新君继位,论手腕与能力自然比不上开平帝,对于朝堂和军方的控制力度较弱,这是其一。虎城虽在梁国手中,但先前他们裁撤大部分军寨,西军防御能力降低,这是其二。周国虽然一直以来瞻前顾后,但如今两国兵强马壮,南下之势已成必然,纵然他们内部存在分歧,此时也容不得主和派继续横加阻拦,这是其三。” 张青柏迟疑道:“但是我军尚未完全恢复元气。” 镇北大将军周德威沉声道:“张将军,时不我待。” 他历来言简意赅,但众人都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深意。 世间三国犹如三辆朝着一个方向行驶的马车,最开始的时候并驾齐驱,梁国或许稍稍领先一些。当时间来到宣武十一年秋天,象征梁国的马车已经明显超出一段路程,而且它的车身更加坚固,马匹数量更多脚力更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差距将会更大。 想要改变这种态势,只能在犹有余力的时候发起一场残酷又浩大的战事。 这是真正的国运之战。 一旦前线战败,大吴将有灭国之危。 可如果不这么做,只是继续维持边境上的安宁,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将来等那个差距大到可以抹平高阳平原的阻隔时,吴国同样会面临梁国千军万马的侵袭。究其原因,梁国占据中原腹心富饶之地,而且国内能吏辈出,如今又不断在推行各种改革变法。 战争终究比拼的是国力。 两相斟酌,定鼎一战遂成必然。 张青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他不禁想起两年前那场波诡云谲的大战,那个梁国年轻人麾下神出鬼没的精锐骑兵。 他略显艰难地道:“陛下,既然宁王殿下已经派人潜入梁国京都,不若等那边传来消息。如果儿郎们能够诛杀裴越,对于梁国军方来说自然是极大的损失,同时还可以嫁祸给梁国皇室,挑动敌国内乱。到那个时候,我朝再起大军东进,显然会有更大的把握。” 裴越已经成为吴国君臣之间提及次数最多的名字,故而张青柏不需要详细论述那位年轻国公的能力和威胁。 在两年前那场大战中,同样在裴越手中吃了一个大亏的谢林终于颔首道:“陛下,臣认为张将军所言有理。抛开裴越自身的实力不谈,他的生死直接关系到梁国内部是否稳定。这一仗势在必行,但并非要急于一时,至少一年之内周国还能坚持得住。” 四位大将军隐隐分成两派,然而刘知远和周德威并未对张谢二人的谨慎与保守冷嘲热讽。 如果说裴越在西境之战的功绩还属妙手偶得,那么他在后续几场大战中的表现已经证明军事上的天赋。作为宣武帝最为信赖的沙场老将,刘知远等人的眼界自然不低,尤其涉及到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上,不会出现斗气之类的幼稚举动。 他们只是安静地望着皇帝陛下。 这场仗自然要打,但何时打与怎么打则是需要仔细斟酌的关键。 宣武帝将目光从沙盘中收回,不疾不徐地道:“为何你们会认为,仅凭都统院的探子和东山王氏霸刀子弟,便能在梁国京都杀死一位手握实权、身边重重高手护卫的国公?” 张青柏心头一凛,隐约察觉到皇帝陛下的真实用意。 宣武帝沉声道:“朕从来没有指望高程的人可以得手,但是,自古以来离间之策屡见不鲜。他们在梁国京都的所作所为,自然会给对方君臣一个错误的判断。” 刘知远扬眉道:“陛下圣明。” 宣武帝摇摇头,叹道:“不过是无奈之举,否则朕又岂会愿意让儿郎们远赴他国送死?朕只是要给梁国君臣造成一个假象,那便是朕暂时不会兴兵,只将削弱梁国的希望寄托在这种手段上。” 他顿了一顿,环视众人道:“诸位将军,整军备战迫在眉睫。冬去春来之时,朕要看到大吴铁骑越过高阳平原,直取梁国腹心之地!” 四位大将军肃然领命。 两个时辰之后,夕阳西斜之时,勤政殿的大门被宫人推开,四位大将军鱼贯而出。 顺着威严的御道走下去,四人身后被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们神色凝重目光幽深,仿佛能看见视线中血流漂杵白骨累累的场景。 刘知远开口说道:“陛下将国朝的命运交予我辈手中,切不可轻忽懈怠。” 其余三人依旧沉默,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前行。 当此时,夕照如烟,残阳似血。 (本章完) 1137【少女的抉择】 南周,建安城东郊,碧湖之畔。 秋日的阳光在湖面上投映出粼粼碎金,微风吹拂起阵阵涟漪,偶有成群的飞鸟在高空掠过,一路奔向更加温暖的南方,为即将到来的冬日严寒做准备。 此地极其雅致幽静,寻常百姓根本无法窥其门径。纵然有那等惯于飞檐走壁的游侠儿,也不敢过分靠近这座独占碧湖美景的庄园,因为这里看似隐于青苍叠翠之间,实则遍布各种明暗岗哨。 绝大多数时候,徐初容都会待在庄园内,偶尔返回建安城,见一见那些南渡世族的家主。 只不过今日一位老者的到来打破了此地的静谧,那些丫鬟侍女们连脚步声都放得极其轻柔,唯恐惊扰水榭之内那两人的思绪。 徐初容坐在阑干旁,安静地望着湖面上的风景。 在她左侧三尺之地,老者负手而立。 与一年前相比,老者显得愈发疲惫,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 朝堂、民间、军中、家族,这一年来乱象频发湍流涌动,很多时候他都不得不做出违心的选择。 清丈田亩受到极大的阻力,改革赋税更是遥遥无期,权贵们依旧醉生梦死,坊间渐有民怨沸腾之势。整饬武备倒是卓有成效,可是冼家和方家这两大势力的斗争已经浮上水面,虽然靠着冼春秋和方谢晓的强力弹压暂时搁置,但谁也不知道这团火何时会轰然爆发。 身为内阁首辅,老者要做的不仅仅是处理朝政,最重要的还是在如此复杂的势力关系之中斡旋。 他可以下令捉拿某些抗拒清丈田亩的地主,也可以拿某座权贵府邸开刀,但却无法拧成一股自上而下的力,将这片国土上的污浊之气一扫而空。 究其原因,门阀盘踞,吏治败坏。 除非他将挡路的人全部杀光,将国朝绝大多数的官员清洗一遍,或许这样便能达成他的愿景。 每每这个时候,老者不禁很羡慕北面的那个年轻人。 从石炭寺、太医馆到农桑监,发展民生一路顺畅,赈济百姓应者如云,清丈田亩无人敢挡。凭借着这些年建立的名望和新君不遗余力的支持,以及大多数文臣武将的配合,裴越的变法推行得极其顺利。 老者还知道,那位年轻国公不止于此,他在南境大力发展手工业和商贸,那些地方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 他还听说,裴越要在梁国境内修建新的官道,同时在各州府扩大官办教学的规模。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巨石压在他和庆元帝的心头,几近于让他们无法喘气。若双方齐头并进倒也罢了,可现实便是如此残酷,两相比较之下,那种浓重的挫败感仿佛如影随形。 大周朝那些权贵难道认识不到两国的差距越来越大,之前赔偿的两千万两白银根本无法满足北梁君臣的胃口? 便在这时,徐初容悠悠道:“爹爹,其实谁都知道将来的局势会如何发展,可是有些人根本不会在意。在他们看来,江山易主并非末日,无非是龙椅上坐的人换了一个。可皇帝不会分身之术,要治理这天下各地,终究需要像他们这样的人。”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继续说道:“故此从古到今,君王不可降,纵然降了也很难有好下场。可是臣子却不同,摇身一变便可成为北梁的忠臣,依旧享受荣华富贵。” 对于清河徐氏这样的诗书名门而言,规矩历来十分重要。 即便是近来在南周官场上崭露头角的徐熙,在老父面前依然毕恭毕敬,不敢有任何失仪之处。 像眼下这般徐徽言站着、徐初容却安稳坐着的状况,可谓极其罕见。 只不过这对父女显然不在意此等细枝末节,或许是因为当初徐徽言便这般宠爱幼女,又或许是江陵城下的大战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 徐徽言沉默片刻,缓缓道:“徐熙说,为父不该让你接触这些事情。” 徐初容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三哥是担心我反手将清河徐氏卖给裴越,因为他从始至终都认为我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从小娇生惯养,性情刁蛮无忌。爹爹,你不能因此责怪三哥,他是古朴端方的正人君子,不懂人心诡谲世情险恶,可以守成却不能开拓。” 徐徽言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大周和北梁之间,倘若能有一人居中转圜,未必就会发生兵戎之争。” 徐初容自然明白话中深意,她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虽然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但徐徽言已经明显流露出苍老的姿态。 不知为何,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于是她款款起身,走到徐徽言身旁,若有所指地说道:“爹爹,即便女儿肯为此事说项,却不知裴越为何要答应?” 徐徽言平静地说道:“大周一直存在,裴越的位置才会稳当。” 徐初容乖巧地点头道:“爹爹所言极是,老皇帝驾崩之后,新君对裴越依旧无比信任,他的地位看似不可动摇,但权臣之势已经展露。北梁能臣勇将无数,想必会有很多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可纵然有这样的理由,女儿依然可以肯定裴越不会答应。” 徐徽言微露不解之色,扭头看向她依旧清纯甚至还带着两分稚气、然而眼底已有雏凤之气的面庞。 徐初容道:“因为爹爹没有想过要助裴越一臂之力,只是想利用他来麻痹北梁朝廷。爹爹,以前的事情暂且不论,倘若今日您能坦诚相告,或许女儿心里会舒服一些。” 徐徽言摇摇头道:“即便这是为父的缓兵之计,对于裴越而言依然是利大于弊。” 徐初容轻笑道:“缓兵之计?爹爹这一年来只见过女儿数次,看来对女儿的了解还不如三哥。爹爹这不是缓兵之计,而是瞒天过海。” 直至此刻,徐徽言的神色终于露出几分肃穆。 徐初容缓步向前走到栏杆前,凝望着波光粼粼的碧湖,轻声道:“裴越对女儿很信任,并未隐瞒过他在这边的布置,因而女儿不愿辜负这番信任。爹爹,两个月前拒北侯去了一趟平江镇,想必是要商议起兵北上?大周的军力肯定不足以击败梁军,必然需要另外一股助力。” 她转过身迎着徐徽言的直视,平静地说道:“陛下决意与吴国联手?” 徐徽言难掩震惊之色,徐徐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推算出来的?” “这不重要。” 徐初容的鬓边青丝被秋风吹动,她将散乱的头发捋至耳后,微笑道:“爹爹,女儿已经提前派人将这份情报送往北面。在爹爹到来之前,想必那位席先生已将消息告知裴越。” “你——” 徐徽言下意识抬起右手。 徐初容并无半点惧色,不急不缓地道:“爹爹以为女儿是在报复徐家?” 她面上的笑容里有几分苦涩亦有几分决然,继续说道:“爹爹,倘若朝堂诸公都能像您一样忠心,女儿又怎会如此行事?大厦将倾无人能阻,清河徐氏千年传承的基业难道就此毁灭?爹爹,这朝廷已经无可救药,除了爹爹和陛下之外,还有几人是真心为国?莫非是那位暗藏篡逆之心的拒北侯?” “满朝权贵皆如此,女儿实不知有何必要继续坚持。” “女儿知道,爹爹不愿行此反叛之事,女儿也知道,爹爹万般为难夙夜难眠。” “既然如此,那就让女儿来承担这个罪名。” (本章完) 1138【父女】 徐徽言抬起的右手缓缓放下。 再过两个月,徐初容过完生日之后便是十八岁。 换做普通小门小户的女子,这个年纪多半已是孩子的娘,需要承担起家庭和生活的重担。但是对于清河徐氏的天之娇女而言,她自然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任性资本。 其实在过往十余年间,徐初容的生活大抵如此惬意,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吹捧逢迎的纨绔子弟,连皇宫都可以随意进入,可谓极尽荣华富贵之能事。 但是—— 望着少女此刻眼中的决然之色,徐徽言心里终究泛起几分愧疚。 他走到长亭内石桌旁坐下,示意徐初容坐在自己对面,继而喟然道:“如果裴越是在利用你呢?” 徐初容提壶为他斟茶,又给自己倒了半盏,听到父亲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她不禁想起那个初冬的清晨,在蒲圻城中那座园林里与裴越相见的往事。 心头似有暖流涌过。 她在石桌对面坐下,沉静地说道:“他不会。” 徐徽言微露不解之意。 徐初容解释道:“爹爹,如果裴越要骗我,早在当初您和陛下以我和公主姐姐为诱饵时,他便可以花言巧语将我哄去北梁京都。谁都没有身后眼,不会知道将来发生的故事,所以在那个时间点,倘若他真打算利用我,最佳的方式自然是将徐徽言的女儿留在身边。” 去年她从北岸返回之后,父女之间的隔阂非常明显,因此徐徽言没有反对她离开家来到碧湖别院常住,也没有制止她拉拢朝廷里那些中下层的官员,甚至还给了一定的方便和帮助。到后来裴越之势渐成,而且将与南边接触的渠道悉数交予徐初容,她的身份便不再仅仅是徐家的千金小姐。 只是徐徽言没有想到,自己女儿对那位北梁权贵竟然如此信任,在没有与他商议之前,便将朝廷最重要的机密送往北面。 至少到目前为止,联吴攻梁的方略仍旧处于高度保密之中,包括庆元帝在内,知情者不过寥寥十余人而已。无论徐初容是否自己推断出这个结果,当她将这件事告知裴越,大周君臣便将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 这便是他方才所言之意。 徐初容望着他沉肃的面色,渐渐察觉到“裴越是否骗自己”的深意,便坦然地道:“爹爹是在担心裴越会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如果他真这么做,不仅陛下和爹爹的谋划将会付诸东流,清河徐氏也将成为千夫所指的叛臣。到那个时候,爹爹必然要丢官去职,朝廷将会更加动荡。” 徐徽言微微皱眉道:“既然你知道……” 徐初容的眼神愈发明亮,莞尔道:“爹爹,我方才说过,裴越不会这样做。” 徐徽言一声喟叹。 他当然明白,徐初容的转变源于去年那场江陵之战,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倘若不能取信于裴越,方谢晓便无法夺回江陵城,虽说这一计最后还是被裴越看穿,但庆元帝在谋划之初只能将清河公主和徐初容当做诱饵。 此刻他同样察觉到,徐初容这样做不仅仅出于对裴越的喜爱之情,更多的是想要将清河徐氏绑上那条船。 于是他略显沉重地说道:“初容,你可知道忠孝二字对于我们徐家意味着什么?” 徐初容轻声道:“立足之本。” 徐徽言道:“先祖为徐家定下‘忠贞’之堂号,便是希望我们后人能够记住,想要在漫漫岁月中守住基业,断不可背离人心。耕读传家,忠孝为基,这是清河徐氏历经千年而不坠的家训。如今你将朝廷的秘密通报给裴越,无论他会不会骗你,徐家已经失去了传承的底气,你能明白吗?” 徐初容默然不语。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带着几分不解、郑重地问道:“爹爹既然这般说,那为何百年前魏国覆灭之时,徐家前面的称号并非清河而是瑶光?” 徐徽言的眉头皱了起来。 徐初容继续说道:“前魏国祚二百九十四年,瑶光徐氏便享受了二百九十四年的荣华富贵。虽然世人皆言耕读传家,可是爹爹应该比女儿更清楚,徐家在将近三百年的时间占着多少土地和良田,并且凭此积攒了数之不尽的财富。” 她终于忍不住露出几分嘲讽,缓缓道:“既然徐家以忠贞为堂号,那在前魏倾覆之时,我家先祖为何不肯匡扶社稷?再不济也应一死报君恩?然而据女儿所知,战乱爆发之前,徐家便提前在南边找好退路,以大量金银资助周太祖起事,最后裹挟近百家世族南渡。” 徐徽言并未动怒,淡淡道:“事实并非如此,为保住前魏皇室的天下,曾祖父已然竭尽全力,但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大厦已倾,徐家人当然要为自身谋一条后路。” 徐初容摇头笑了笑,凝望着徐徽言的双眼道:“彼时彼刻,此时此刻,不过是再一次轮回罢了。爹爹,女儿厌憎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之徒,包括自以为苦心孤诣的皇帝陛下。他将公主姐姐送去北面和亲,倘若这是为黎民苍生着想,女儿也能理解。但事实上,这只是镇国公为洗刷当年梁军带给他的耻辱,孤注一掷行险之举。” 她微微一顿,眸光中浮现几许怒色:“江陵一战,国朝将士死伤七万余。赔给北梁的二千万两白银,包含着多少民脂民膏?女儿这条命不值一提,想必公主姐姐也甘愿为国赴死,那些将士们亦非贪生怕死之辈,可最终的结果说明这么多人的牺牲只是一个笑话。” “先前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如今因为陈家皇帝的一己私利,又要驱使成千上万的将士去送死?” “如此反复,岂不可笑?” 面对徐初容最后略显愤懑的八个字,徐徽言端起茶盏缓缓饮了半口。 清茶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他却品出浓浓的苦涩。 “你之所以要这样做,是要为父进行抉择,你不仅要将清河徐氏架上裴越的船,更要从根基上毁掉大周。” 谈话进行到此刻,徐初容不再遮遮掩掩,点头道:“女儿希望爹爹能够改弦更张,这样才能避免两国之间出现尸横遍野的状况。拒北侯与镇国公自然一心求战,尤其是前者压根没有回头路。但如果爹爹愿意出手的话,裴越便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后的胜利。” 徐徽言放下茶盏,意味深长地道:“裴越想要取而代之?” 徐初容当然清楚自己父亲的城府,虽然这场谈话看似她占据上风,那只是因为徐徽言心中有愧,而且从始至终都未曾给出明确的答复,一如他这些年在朝堂上的行事风格。 面对这个犀利的问题,她摇头道:“女儿不知,但女儿去过梁国境内,知道在裴越的努力下,那里的百姓生活越来越好。因此无论于公于私,女儿坚信自己的选择不会出错。” 徐徽言淡淡道:“一定不会出错吗?” “一定不会。” 这句话却非徐初容所言,而是来自凉亭外一个中年男人的口中。 徐徽言心中一震,扭头朝背后看去,只见来者貌不惊人,却有一种令人心生亲近的温润气质。 徐初容站起身来,微笑道:“见过先生。” 这一刻,徐徽言忽然明白她那般信任裴越的根源。 1139【历史的车轮】 时至今日,裴越的详细履历早已摆在吴、周两国君臣的案头上。 除去开平帝的青睐之外,还有两个人对他的崛起助力甚大,那便是北梁广平侯谷梁与一位名叫席思道的中年男人。前者的生平无需赘述,后者虽然归隐十余年,但对于徐徽言这样站在权力巅峰的人而言,无论如何也不会忽略当年裴贞的左膀右臂。 因此在徐初容说出“先生”二字之后,徐徽言便已经确认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席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光是这份胆气便已令人佩服之至。” 席先生走到桌旁坐下,淡然道:“席某孑然一身,无官无职,纵然首辅大人命人将我擒下,对于大局也没有任何益处。” 徐初容为二人斟茶之后便离开凉亭,身影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 徐徽言收回目光,从容地道:“席先生此番冒险南下,是为了查清核实小女送过去的情报,还是想要通过她来说服本人?” 席先生微笑道:“兼而有之。” 秋风徐徐,忽有几尾鱼儿跃过水面,旋即扑腾而下。 席先生朝湖面上看了两眼,又道:“裴越曾经对我说,当初他来建安城的时候,与首辅大人有过一番深谈。” 徐徽言微微颔首。 往事历历在目,尤其是裴越所说那句“清河徐氏南渡百年,是否还记得千里之外的桑梓之地?” 这句话令他记忆犹新,后来时常都会想起。 那其实是一个颇为古怪甚至显得离奇的场景,裴越身为北梁正使,竟然堂而皇之地想要劝降周朝首辅,无论谁听来都会觉得是一桩荒唐事。然而时移世易,经过江陵之战与北梁皇权更替的诸多事情,如今的裴越显然拥有更加充足的底气。 席思道的到来,无疑是要给予大周朝堂致命一击。 徐徽言自然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是几句笑谈,难为卫国公一直记在心中。” 席先生道:“当时虽是笑谈,但过后仔细思量,其实也有几分道理。” 徐徽言便问道:“理从何来?” 席先生平静地道:“王平章谋反造成梁国京军的损失,这一点毋庸置疑。先帝驾崩新君继位,朝堂之上也需要时间恢复运转。大抵说来,如果贵国和西吴联手发兵,梁国在前期确实会处于劣势。只不过,梁国可以承受一两场战役的失利,因为它具备足够的纵深和充足的人丁。” 相较于徐初容略显情绪化的说辞,他的言论平实却有力,徐徽言自然能听得出来。 只听席先生继续说道:“前年在西境,吴国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纵然彼国君臣如今以国祚作为代价,发起一场真正的国运之战,也势必会耗尽国内全部的潜力。一旦战事进入相持阶段,不需要太久,只要超过一年以上,必然会拖垮吴国的经济民生。万一他们在战场上失败,倒卷珠帘之势便无可阻挡,亡国便在转瞬之间。” 徐徽言颔首道:“言之有理。” 席先生淡淡一笑,感慨道:“至于贵国……徐首辅,贵国若打不下江陵、汉阳二城,任凭冼春秋和方谢晓奇谋百出也于事无补。相反,一旦贵国再次毁约挑起战事,梁国便可聚齐军民之心,以煌煌大势越过天沧江,遣二十万雄兵连破徐洋关、金龙关、石门关,直逼建安城下。” 他望着徐徽言心平气和地说道:“届时贵国人人自危,建安果真安否?” 徐徽言反问道:“不打又能如何?” 席先生点头道:“确是两难之地。” 凉亭内忽而陷入沉默的氛围里。 日光缓缓西斜,天地之间逐渐浸染昏黄之色。 徐徽言终于开口打破沉寂:“虽然我未曾见过定国公本人,但当年时常听说他的威名,也知道他身边有两位英才辅佐。实不相瞒,徐某亦有几分倨傲之气,并不认为自身弱于席、沈二位之才,不过今日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席先生离开北梁朝堂多年,仍旧能够一针见血纵论大势,难怪裴越可以在短短几年间平步青云。” 席先生坦然道:“徐首辅谬赞了,我那弟子能有今天乃是源于他自己的努力和拼命,与我的干系不大。” 徐徽言点点头,轻叹道:“席先生一番好意,本人自当领受,只是清河徐氏并非三五口之家,想要在百年之后重新掉头绝非易事。” 席先生淡然道:“其实方才徐姑娘所言,虽发乎于真心,但仍旧不够透彻。当年瑶光徐氏携近百世族南渡,并非完全是为了躲避战乱,也非担心事后遭遇高祖皇帝的清算。本质上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国士林清源建言高祖皇帝,利用北方频繁的战事冲击门阀势力,彻底奠定科举取士的全新格局。” 他直视着徐徽言的双眼,言辞锋利如刀:“徐家如果不南迁,定然保不住千年基业,只是这基业却建立在穷苦大众的血脉之上。历朝历代都不缺少权贵的存在,唯独像清河徐氏这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不仅吸骨敲髓还要彻底断绝寒门与平民的出头之机。” 徐徽言面色微变。 席先生直白地道:“莫非首辅大人真不知,贵国之顽疾在于何处?清丈田亩改革赋税,乃至于肃清吏治,这些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裴越曾经对我说,一个东林文会根本不足以解决贵国的问题,不破则不立!” 他轻轻一叹道:“徐首辅之所以如此纠结,盖因这一刀若切实砍下去,清河徐氏必然灰飞烟灭,所以你只能修修补补一年又一年,终究徒劳无功啊。” 徐徽言起身一礼道:“谨受教。” 再抬头时,这位老者已然满面神伤。 席先生并未受这一礼,继而说道:“徐首辅,席某此番南下便是要见阁下一面,同时还帮裴越转达几句话。” 徐徽言道:“请说。” 席先生道:“战争无论胜负,这人间终将改变。倘若冼春秋得势,无论他是否暗藏篡逆之心,他接下来要做的必然是借着战争的机会清洗门阀势力。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打仗最后还是要比拼国力。清河徐氏、南渡世族和大江南岸黎民苍生的命运,全看徐首辅如何抉择。” 徐徽言转身望向亭外。 他知道如果按照裴越的想法,清河徐氏不可能再像百年前那般隐藏在朝廷之后主宰人间。可如果不接受对方此刻抛来的善意,最终的结果恐怕更加悲惨。 至于用这位席先生来威胁裴越,他可不仅仅是一位谋士,而是武道修为罕有对手的高人。 再者,当北梁君臣已经洞察己方的谋划,席思道的生死对于大局而言几无影响。 终究是女生外向啊。 徐徽言暗叹一声。 经过足足小半个时辰的思考之后,他终于微微点头。 1140【那时烟花绚烂】 徐徽言离开碧湖别院时,天际已然暮霭沉沉。 湖面上氤氲出一片若有若无的雾气。 星星点点的烛光照亮这座庄园,与山野间的夜色相互映衬,犹如沉浸在袅袅仙境之中。 徐初容将父亲送上返回建安城的马车之后,在丫鬟的提醒下快步返回外书房,还未进门便颇为惋惜地道:“先生,不在此地多住几日?” 席先生温和地道:“多谢徐姑娘盛情款待。江北诸事繁忙,老夫委实无法久留。” 徐初容迟疑道:“那件事……” 虽然先前她刻意离开凉亭,没有旁听徐徽言和席先生的谈话,但通过父亲临走前的只言片语便已知晓,两边目前只是达成一个初步的意向,未曾细论具体的合作方式。 席先生沉吟道:“兹事体大,令尊需要时间斟酌,此乃题中应有之义。目前看来,恐怕令尊无法阻止贵国皇帝陛下的决心,更不可能解除冼春秋和方谢晓的军权,这一仗已经无法避免。” 这一年来徐初容愈发深入接触朝政,此刻被席先生一点拨,很快便回过神来。 她想得终究还是简单了些,清河徐氏的力量在太平时节才能完全展现,但当战争来临时,影响力并不足以左右军方的集体意志。故此,即便徐徽言同意与裴越合作,在尽量保全徐家以及南渡世族的前提下,如何降低战争强度并且减少军民死伤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自然无法定夺。 至于后面的联络与商议,显然还需要她居中转呈。 一念及此,她颔首道:“家父若有安排,晚辈会尽快通知先生。” 席先生的目光愈发柔和:“有劳徐姑娘。另外,越哥儿有句话托老夫转告给姑娘。” 徐初容微微一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几分。 她自认为此番担着罪名将那个秘密告诉裴越,并不完全因为儿女私情,更重要的是对皇帝和朝廷的失望。但此刻听到席先生的话,裴越的身影便浮现在她脑海中,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四方馆外、东山湖畔、江陵城下、蒲圻城中,那些往事一幕幕如光影交错。 又如秋风吹起满地尘埃。 “先生请说。” “越哥儿说,南北融合虽是大势所趋,但其中必有无数艰难险阻,徐姑娘不宜涉足过深,这对你和清河徐氏都有害无益。往后除去必要的消息传递之外,烦请徐姑娘尽量抽身事外,当以顾惜自身为紧要。” “晚辈记住了。” 席先生不再多言,定下后续联络的方式之后,便悄然远走离开这座庄园。 徐初容知道他武道修为无人能及,而且自有隐秘渠道出境,因此并不担心也未相送,只是缓步走到窗边,凝望着迷离幽静的夜色。 “顾惜自身……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徐初容微微挑眉,双眸似夜幕上的星辰一般璀璨。 …… 大梁,京都,皇城。 景仁宫中,除去两位贴身女史之外,其余宫女内监皆已被屏退。 銮仪卫指挥使陈安微微躬着身,对珠帘后的贵人说道:“启奏太后,陛下已经传召卫国公、左右执政、左右军机、五军都督府主官、兵部尚书于建章殿内,商议应对之策。” 吴太后淡淡道:“陈安,吴、周两国果真会联手发兵?” 陈安谨慎地答道:“回太后,从銮仪卫和台阁的密探传回的情报来看,目前边境上两国尚无异动,但卫国公深谙兵法且军事造诣极高,或许他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吴太后沉默片刻,话锋一转问道:“那件事查得如何了?” 陈安心中一凛,斟酌道:“臣与荆楚荆大人仔细核查过,现在有一个大略的判断。” 吴太后道:“说来听听。” 陈安回道:“南薰殿刺驾由王平章与沈默云牵头。他们利用王九玄在担任禁军统领时安插的棋子,以及沈默云在太史台阁中培养然后转入銮仪卫的细作,将那陈家女子制作的火药埋入南薰殿内外,等先帝摆驾南薰殿之后,让人于暗处点燃引信。” 珠帘之后,吴太后眼中浮现几分冷厉之色。 开平帝从遇刺到驾崩仅仅坚持了不到十天时间,需要处理和安排的事情太多,无暇顾及这桩刺驾案的详细,兼之王平章伏诛和沈默云认罪,他连陈皇后和沈默云都不曾怨恨,自然懒得理会其中的细枝末节。 但是吴太后却不会这样想。 在刘贤登基之后,她从莫蒿礼手中接过銮仪卫藏于暗处的那一半人手,便让陈安和荆楚展开详尽的调查,势必要将那件事弄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刺驾案是由陈皇后、王平章和沈默云联手谋划?” “是,太后。从目前臣等掌握的情况分析,只有这三人联手才能做成这个局。” “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陈安恭敬地道:“请太后示下。” 吴太后冷声道:“刘保。” 陈安面露迟疑,缓缓道:“太后,先前内侍省少监侯玉奉旨审问刘保,被卫国公出言拦阻,后来侯玉前来请示太后与陛下,遂将刘保打发到兴梁府守皇陵。因此,臣与荆大人只是查了一下刘保这些年在宫里的状况,发现他确与卫国公有私交,但此事已被先帝知晓,且未曾降罪于他。” 吴太后漠然地道:“刘保服侍先帝近二十年,深知先帝重情重义。当时叛军将要攻打皇宫,他不守着南薰殿为先帝分忧,反而在先帝面前夸大其词。若非他这般作态,先帝又怎会突然摆驾南薰殿?哀家决不相信,他将先帝请去南薰殿是为了天家名誉着想。” 她隔着珠帘望着陈安的面庞,沉声道:“哀家之所以让侯玉留刘保一命,便是要找出谋害先帝的真凶。王平章等人皆已伏诛,但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哀家又如何对得起先帝!” 陈安汗颜道:“微臣愚钝,请太后娘娘降罪!” 吴太后恢复平静,道:“无罪怎能降罪?陈安,先帝待你如子侄,哀家也没有因为陈皇后的缘故对你有偏见,只望你能用心做事。从刘保入宫之日查起,一直倒查三十年,包括他的所有家人亲属,看看站他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安躬身行礼道:“臣领旨,定不负太后娘娘所托。” 吴太后微微点头道:“下去罢。” 陈安退下之后,殿内寂静无声。 吴太后缓缓靠在榻上,对左边那位女史说道:“皇陵那边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吗?” 女史答道:“娘娘放心,那里可保万无一失。倘若有人真想杀人灭口,让刘保变成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我们的人一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真凶。” 吴太后轻叹一声。 “哀家知道先帝不愿这样做,无论刘保背后站着的人是不是谷梁,在沈默云死后,他希望一切都掩埋在尘土之中。但是,哀家心里的恨意又有谁能知道?先帝身体硬朗,本可以亲眼见证这天下一统,亲手书写出千古一帝的名号,何其可恨……” 两位女史皆默然。 吴太后望着前方,幽幽道:“刘贤已经让人在研究火药,不过哀家忽然间想起一件事,裴越在大婚之前的那个年节夜里,在府里放了约莫半个时辰的烟花。” “据说那晚的烟火特别璀璨绚烂,是不是?” 女史应道:“回娘娘,的确如此。” 吴太后“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1141【三支穿云箭】 建章殿。 新任兵部尚书陈观安静地站在下首,望着那位侃侃而谈的年轻国公,不由自主地生出羡慕的情绪。 他时年四十八岁,在朝中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历经曲折才能成为衣紫重臣。裴越年方弱冠便已大权在握,且在月前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寿辰,当时不仅满京都的文臣武勋都去卫国公府送了贺礼,宫里亦有太后和陛下的赏赐,可谓风光至极无人能比。 只不过,这位年轻国公看来犹不知足啊。 “……陛下,诸位大人,南朝必然会做垂死挣扎,因此他们会抓住一切可以借助的手段。西吴在两年前那场大战过后,看似短时间内没有起兵犯境的能力,但不排除在南朝的鼓动之下,西吴君臣孤注一掷。另外,北疆虽已平定,但西南渝州境内一直不安宁,亦有爆发祸乱之可能。” 裴越平心静气地说着,陈观却暗自摇头。 卫国公未免太急切了些,如今握着那么大的权力还要继续揽权。 他不相信在大梁内部稳定的前提下,西吴和南周敢在吃过败仗没多久的时候再度起兵,这多半是裴越危言耸听,想要趁机扩大自身在军中的影响力,攫取更多的权力。 陈观只叹自己人微言轻,这个时候显然没有质疑的资格,于是便期盼地望向前方那几位重臣。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不光谷梁和洛庭等人没有出声反驳,就连先前摆明立场与裴越不合的萧瑾都面色凝重,似乎都在考虑裴越这番话的严重性。 龙椅之上,刘贤沉吟道:“卫国公所言有理,但朕亦问过陈安和荆楚,无论台阁亦或銮仪卫,至今都未曾收到相关的奏报。至少到目前为止,西吴与南朝在边境上都没有调动军卒的迹象。” 陈观松了口气,陛下虽然年轻,眼下看来还能沉得住气。 裴越微微摇头道:“陛下,高阳平原一马平川,西吴骑兵快如疾风,兼之京都边境相距遥远,消息传递需要时日。即便台阁密探在对方露出马脚的时候即刻回传消息,等朝廷这边做出反应,恐怕会有疆土陷落之患。” 韩公端皱眉道:“卫国公,敢问你是缘何做出这样的判断?” 众人尽皆望去。 十月初的空气中已经有了丝丝凉意,殿内的感觉愈发明显。 裴越环视殿内诸公,并未将徐初容通风报信的事情公之于众,平静地回道:“我与吴周两国的人见过面亦交过手,对他们的行事作风很了解,尤其是如今掌握南朝军权的叛将冼春秋,此人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洛庭点了点头,道:“陛下,臣相信卫国公在这方面的判断。” 刘贤迟疑道:“朕并非怀疑裴卿在兵事上的眼光,只是如今国朝需要休养生息,在敌国并未表露迹象之前,就此大动干戈重兵云集,恐怕会引来朝野上下的反对。” 大梁需要收复南朝故土,这已是文武百官的共识,但这件事显然不能着急。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同时对西、南两面陈兵于边境,很可能引发穷兵黩武的非议。 裴越镇定地道:“陛下,臣并非是要劳民伤财。想要防患于未然,粮草军械自然要提前准备,但关键之处在于一方统帅。京营需要时间来恢复元气,但边军并未损耗战力,因此只需要向西、南两面各派遣一位临时主帅,统筹各大营的防务,即便西吴和南朝遽然发兵,我们也能及时应对。” 刘贤缓缓道:“裴卿的意思是?” 裴越正色道:“臣奏请陛下,复立成京行营节制与虎城行营节制二职,统领两地边军整军备战。” 刘贤面色一松,如果只是复立边军主帅,而非派遣大军同时向吴周两国发起攻势,那么自然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允准的时候,猛然发现殿内的气氛略显古怪。 连洛庭和韩公端都面露凝重,并未立刻表态支持裴越的建议。 刘贤心里渐渐回过味来,以裴越如今在军中的地位,倘若真的复立两位行营节制,他必然是其中之一。这样一个年轻的权臣,如果接下来这两年还能牢牢掌控一路边军,恐怕…… 裴越面色如常,静静地望着龙椅上的年轻皇帝。 刘贤看着他清澈的目光,不由得想起曾经的过往,于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准奏。” 裴越躬身一礼,道:“陛下圣明。” 殿内陡然出现喧哗,刘贤却起身道:“众卿两日内呈递奏章,每人都要举荐两位行营节制的人选。” 喧哗声陡然消失,群臣行礼领旨。 裴越望着刘贤走向后宫略显焦急的身影,知道他肯定是要去找那位深不可测的吴太后,不禁若有所思地转身退出建章殿。 回到卫国公府,裴越在外书房静坐良久。 他没有去写皇帝规定的奏章,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三封密信,对肃立在旁的冯毅说道:“用最隐秘的那几条邮路,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三封密信送过去。” 冯毅凛然道:“是,少爷。” 他看了一眼火漆下方的名字,心中不由得激动起来。 …… 极北之地,荒原库塔群山附近。 一队精锐骑兵纵马疾驰,来到营地前飞身下马,然后径直步入中军,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恭敬地交到韦睿手中。 陈显达与孟龙符没有上前,只待韦睿看完信之后,急切地问道:“韦大哥,是不是国公爷的信?” 韦睿点点头,转身将密信丢进火盆内,亲眼看着它烧为灰烬,然后才说道:“国公爷说,藏锋卫必须完成从古至今所有军队都未曾完成过的壮举,方能一战定鼎决胜天下。” 陈显达蓦然兴奋起来。 孟龙符却问道:“将有战事发生?” 韦睿沉声道:“是。” 他没有细说分明,缓步走到帐外,望着营地内久经磨砺的雄兵铁骑。 经过长达半年的犁庭扫穴,荒原上的蛮人族群悉数被摧毁,活着的蛮人都被集中起来,随时都可以押回境内。 藏锋卫骑兵本就骁勇善战,在荒原这种极其恶劣的环境下以战代练,犹如一柄暂时封存的神兵利器。 一旦出鞘,自当鬼神辟易。 …… 西境,灵州,荥阳城内。 刺史府来了两位年轻人。 虽然他们没有官面上的身份,但府中官吏却不敢轻忽大意,因为这两人掌管的祥云号已经成为灵州及周边地区首屈一指的商号,而且与这座刺史府的主人关系极为亲近。 片刻之后,王勇和杨虎被领到内书房。 待灵州刺史唐攸之屏退下人后,王勇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交到这位封疆大吏手中。 唐攸之仔细地看完信中内容,然后感慨万千地道:“当年离开京都时,卫国公曾与本官彻夜长谈,当时便论及西境边关军事。本官本以为他过分小心谨慎,今日方知卫国公眼光之精准。” 王勇和杨虎不知信中所言何事,但是他们已经得到信使带来裴越的指示,一切唯这位灵州刺史马首是瞻。 唐攸之收起感叹之色,缓缓道:“二位小友,接下来便没有片刻清闲了,还望二位竭尽全力配合本官。” 二人齐声道:“遵命!” …… 大梁东海之畔,秦州,松宁府。 秦州水师驻地。 这座衙门一如多年前那般简单,但只有水师内部的将领才知道,这几年被戏称为后娘养的秦州水师有了怎样的变化。 这一切都得益于那位年轻的卫国公,因而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指挥使胡大有便成为这支水师的红人,地位俨然仅次于提督大人。 官衙后宅,胡大有望着身材魁梧的水师提督陈化成,热切地道:“大人,卫国公此计大妙啊!” 陈化成颔首道:“的确如此。” 胡大有佯作迟疑道:“只是没有朝廷明文照会,恐怕……” 陈化成笑骂道:“又不是顺绮水而上袭扰京都,少在老子面前装模作样!既然卫国公开了口,我等自然要照办。这件事便交给你了,千万不要出错!” 胡大有笑道:“就等着您这句话呢,放心吧,错不了!” 1142【飘然渡沧海】 秋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 北风吹动着雨幕摇摆不定,仿若一层层薄雾铺陈人间,笼罩于京都各城连绵屋宇之上。 千万滴雨水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于屋脊上、树枝上、青石地面上交相协奏,宛如乐师轻抚琴弦,极为清脆悦耳。 沈淡墨站在廊下,贵气盈盈的丹凤眼望向穿着一身雨具头戴蓑笠的裴越,嘴角不禁勾起温柔的弧度。 “这雨没完没了委实烦人,不知还要下多久。”裴越笑着感叹。 丫鬟上前帮裴越卸下这身装扮,又贴心地递上干燥的帕子。 裴越接过擦拭着脸上飘落的雨珠。 沈淡墨皱了皱鼻尖道:“好歹也是国公爷,何至于弄得像是江上打鱼的渔翁,不过是让人撑一把大伞的事儿。” 裴越打趣道:“那可不行,清凉伞可是执政专用,我要是也这么用了,明天肯定会有一群御史上表弹劾。” 沈淡墨莞尔一笑,遂将他迎进厅内,又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来,柔声道:“去去湿气罢。” 丫鬟们见状便悄然退下。 裴越应了一声,主动坐在沈淡墨身旁,两人离得很近,清冽淡雅的香气萦绕周遭,他不禁好奇地问道:“什么香?” 沈淡墨本想拉开一些距离,随即又想到他今日来到瑞康坊这座宅子的用意,便没有再动,只是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又不是广平侯府的千金小姐,哪有亲兄弟为我炮制什么香囊香袋?” 裴越为之语塞,好半天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倒是听大姐说起过一件事,当初我刚离开定国府的时候,某一天你和谷蓁同去拜访她,好像两人闹得不太愉快?据大姐说,当时场面极其可怕,两位女侠各出奇招,真可谓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惊天动地神佛退散……” 话未说完,沈淡墨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下,嗔道:“改天我去找宁姐姐告状,让你在背后编排她。” 裴越停止胡言乱语,微笑道:“虽说用了些夸张的手法,但应该不是胡编乱造。我很好奇的是,那天应该是你和谷蓁初次见面,怎会突然之间便掐了起来?” 沈淡墨坦然道:“因为我知道她去绿柳庄找过伱。” 裴越难掩震惊,不可思议地道:“墨儿妹妹,你居然从那时候就开始吃醋了?” “呸!” 沈淡墨轻轻啐了一口,双颊微红地道:“又胡闹,我比你大一岁,怎能这般称呼?” 裴越颔首道:“言之有理,那称夫人如何?” 沈淡墨摇头道:“那也不行。” 裴越叹道:“总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叫沈姑娘吧?” 沈淡墨眼波流转,笑道:“叫姐姐。” 裴越苦着脸,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觉得仿佛面前出现一个头上长角的小恶魔。回想几个月前定终身时候沈淡墨的温婉体贴,不禁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某种角度而言,她和叶七还真有相似之处。 “好了,不闹了。”沈淡墨收起玩笑的心思,认真地问道:“朝廷还没有定下两位行营节制的人选?” 裴越摇头道:“有些难。当初虎城行营节制常设,襄城侯萧瑾资历和能力皆可服众,但如今我的想法是由虎城行营节制统领西军,一营主帅便不够分量。成京行营节制更是如此,不仅统领南军五营,还对南境五州之地拥有监管之权,自然需要一个能镇得住的人。” 沈淡墨微微蹙眉道:“这有何难?襄城侯本就是西军出身,又做过十年虎城行营节制,如今让他官复原职恰如其分,朝里谁也挑不出毛病。至于成京行营节制,除你之外还有谁具备这个资格?总不能又将广平侯派遣出京。他可是左军机,又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朝廷总得体恤一二。” 裴越悠悠道:“皇帝起初并未否定我的提议,只是在回后宫见过吴太后之后,他便犹豫起来,将所有奏请的折子全部留中,让人摸不透心中所想。” 沈淡墨沉吟道:“看来宫里对你还是不放心。” 裴越之所以不愿将徐初容的秘密公之于众,是因为那条线太过重要,一旦公布难保南周君臣会知道,不仅会威胁到徐家人的安全,也会导致后面失去至关紧要的一条信息渠道。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刘贤和朝堂诸公的担忧可以理解,毕竟如果让裴越名正言顺地掌握南境边军,那么他手中的权力便显得无比恐怖。 然而裴越并未顺着沈淡墨的话头说下去,反而话锋一转道:“有人在调查刘保。” 沈淡墨悚然一惊。 她已经知道开平帝遇刺前后的一应细节,起初对于刘保还活着十分不解,因为这个大太监看似不起眼,却是开平帝从寝宫摆驾南薰殿的关键。无论南薰殿内外埋了多少火药,倘若开平帝不来此处,那么一切都是空想。 像刘保这样关键的角色,事后竟然还能完好无损地活着,委实令人想不通。 裴越缓缓道:“刘保不能死。” 沈淡墨道:“为何?” 裴越答道:“我不知道岳丈和刘保之间有怎样的约定,但是事发之后,刘保便在宫里的牢牢掌控之中,只要有人动手肯定就会被人赃并获。即便他如今被打发到皇陵去,身边也有无数宫里的高手。真要杀他不难,关键在于如何人不知鬼不觉地动手,而且事后还要洗去岳丈的嫌疑。” 他顿了一顿,略显艰难地道:“但无论岳丈还是我本人,其实都不想杀刘保,因为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刘保如果走漏风声,刘家被诛十族都有可能,他是宫里的老人,这一点不需要我们提醒。再者,倘若他事后无缘无故死了,反倒会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淡墨定定地望着他,心里亦有些纠结。 世事难有万全之策,更何况是弑君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而且没有任何隐患。 裴越轻轻一叹,继续说道:“台阁负责查外围,銮仪卫负责查核心区域,想来应该是吴太后的手笔。” 沈淡墨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台阁内部的秘密,但是他竟然连銮仪卫里都有眼线,这不免令人惊叹。 裴越便将温玉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沈淡墨微微颔首,又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自身与弑君案并无关联,因为事发之前沈默云已经和他割裂,而且他在一连串的变故中都站得很稳。 只是万一让吴太后查明刘保身后的秘密,广平侯府如何能保住? 裴越平静地道:“必要的时候我会让太后娘娘明白,先帝在驾崩之前不去查刘保的缘由。” (本章完) 1143【不畏风波危】 沈淡墨品着这句话里的豪气干云与自信从容,不禁微笑道:“真不怕别人说你是乱臣贼子?” 裴越坦然道:“我若是乱臣贼子,恐怕朝堂上找不出几个忠臣。” 沈淡墨却道:“那是因为世人都不了解你。” 裴越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若论了解自己的人,沈淡墨肯定名列前茅,即便比不上他和叶七的心意相通,也远非普通人能比。究其原因,大抵是从当年鸿雁传信开始,沈淡墨的案头上便有他的所有信息,及至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她都清楚知晓一应细节。 太史台阁的恐怖之处便在于此,难怪开平帝在临终前要拆分这个衙门的权力。 沈淡墨感慨道:“其实世人对你有很深的误会,伱自然是如假包换的忠臣,可你效忠的对象不是天子更非刘氏皇族,而是这个国号为梁的王朝。” 裴越微微一怔。 沈淡墨继续说道:“我其实不明白当初定国府中那个饱受凌虐的庶子,缘何会生出这样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从你进入朝堂以来,表面上的确是忠君唯上,那是因为先帝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百姓的利益,所以你的初衷与行事合二为一。去往北疆之前,你反复劝说先帝不要行险,最终并未如愿,所以你没有阻止陈希之的离去,即便你知道她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复仇。” 裴越面露沉重之色,道:“求不得与无奈何,本是人世间常见之事。” 沈淡墨凝望着他的双眼,目光中有几分怜惜和心疼,道:“想来那时候你很痛苦,毕竟先帝于你而言有知遇之恩。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便确认你与旁人不同,忠君不过是个幌子,你真正的理想是希望大梁能够愈发强盛,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至于后来你在朝中推行的变法,自然印证了我的推测。” 裴越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摇曳不定的雨帘,神情复杂地道:“你懂我。” 沈淡墨嫣然一笑,微微偏头道:“不然我为何能下定决心对你阐明心迹?” 裴越艰难地道:“这样一来,我更不想你离开京都去往南境。” 沈淡墨亦起身走到近前说道:“南境五州对你的重要性无须赘述,席先生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多几个帮手不是坏事。再者,你我已然互诉衷肠,纵然相隔万里又何妨?与君之约,生死亦不能改变。” 裴越沉思良久,然后朝沈淡墨张开双臂。 沈淡墨微微垂首,并未抗拒,缓缓依偎在他怀中。 裴越在她耳边说道:“皇帝和太后未必肯放我离开京都,因此这件事只能拜托于你。我有一本册子,还有几样火器的制作方法,你帮我带去南境交给先生。” 沈淡墨伏首肩头,轻声道:“嗯,你放心。” 裴越又道:“虽然你身边有不少高手护卫,还有钱冰一路相随,但如今时局叵测,我终究无法放心。我另外调来一百高手,由他们负责外围警戒,你身边还是沈家护卫保护。必要时,你可以用这个知会各地驻军,山匪贼人必然不敢靠近。” 沈淡墨从他手中接过一物,便有些惊讶地道:“这不妥吧?” 裴越温声道:“只是我的国公私印而已,当不得官面用度,不过南军将帅见到此物自然明白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沈淡墨心里泛起一阵甜蜜滋味,双手环绕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好。我明日便动身,你还有那么多事,不必特意相送。” 裴越默然不语,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 翌日,建章殿,满朝重臣齐聚。 这段时间朝堂诸公所想皆是裴越此前的提议。 开平朝时虎城行营节制常设,成京行营节制也设立多次,那时候没人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因为开平帝一直把控着权柄,而且在军中有王平章为他支撑,其他人自然掀不起风浪。 但是刘贤不同,他的威望还需要时间来培养,纵有六位辅政大臣不遗余力的支持,短时间内依然无法达到威仪天下的地步。 大臣们并不敢轻视裴越在军事上的判断力,既然他说吴周两国将会联手发兵,那么此事便需要慎重对待。 然而一旦复立两位行营节制,裴越必然会是其中之一,这才是众人纠结的根源所在。 刘贤环视群臣,清了清嗓子说道:“关于前几日卫国公的提议,朕反复思量过后,决定以代天子巡视的名义派出两位钦差大臣,视察边军武备及防务,督促各营用心操练,以能保境安民。” 许多人不禁松了口气,如果只是临时钦差而非行营节制,这里面自然有天壤之别。 前者虽有临机决断之权,但不比行营节制可以调动各营乃至于任免中下层武将。 也有人担忧地看向武勋班首的年轻国公,皇帝陛下的这番话应该是与太后商议之后的决断,完全偏离了裴越的初衷,不知他会不会当朝反对。 似是知道底下这些人的想法,刘贤又道:“除此之外,倘若边境突发战事,钦差大臣亦可协调各营驻军,临时组建边境防线。” 裴越微微颔首。 他当然知道近来一些朝臣的可笑想法,但正如沈淡墨所言,如今他考虑问题根本不在意区区个人得失,只要北营和南境的基本盘未动,他便可以在朝堂上挺直腰杆。至于究竟是钦差大臣还是行营节制,这本来就无关紧要,重点在于这个职位具有临时统管边军的权力,以及皇帝会派何人出京。 刘贤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裴越,缓缓道:“朕决定,由右军机、襄城侯萧瑾巡视南军防务,京都守备师副帅裴城暂领主帅一职。” 萧瑾当即出班,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接下来应该轮到裴越了吧? 众人心中如是想着。 刘贤轻吸一口气,尽力平静地道:“由左军机、广平侯谷梁代朕巡视西军防务。” 谷梁亦出班道:“臣领旨。” 裴越渐渐皱起了眉头。 殿中肃然一静。 皇帝的这个安排似乎很合理,虽说谷梁和裴越亲如一家,但他的履历上缺少了西军这一环。过往数十年间,谷梁要么在南军对抗周朝,要么在京营镇守京都,从未去过西军任职。如今他的第三子谷芒也随长弓军转入京军西营,他在西军之中便没有任何亲信。 让萧瑾去往南边也是同样的考虑,此人与谷梁恰恰相反,此前并未在南军各营中待过。 如此一来,以两位军机兼一等国侯的军方大人物巡视边境,既可以有效应对裴越口中可能出现的边境战事,也能免去很多人藏在心里的担忧,可谓两全其美之策。 刘贤见无人反对,不禁微微一笑,心中生出对母后的感激。 他看向下方继续说道:“朕即位不足半年,想必边境将士对朝廷会有些陌生。两位军机此番代朕巡视,既要监查各营军务,也要替朕向戍守边疆的将士们慰问一番。朕本想让卫国公走一趟,不过思及他这些年为朝廷奔波不休劳苦功高,变法改革诸项政务亦在紧要关头,因此只能作罢。” 裴越朗声谢恩,又道:“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只不过——” 他显出几分犹豫,这在朝堂是颇为罕见的景象。 谷梁去西军巡视,安全方面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总觉得这个时候让老丈人离京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是仓促之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反对。 在裴越犹豫、刘贤和其他重臣齐齐望过来时,那位肩膀宽厚的中年男人环视众人,然后用一句平实但又有力的话语打破这股复杂的沉寂:“陛下圣明,臣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期许。” 正是广平侯谷梁。 他神色平静淡然,自有一股沙场老将的威严气势。 一如当年。 (本章完) 1144【生死何惧】 广平侯府,后宅。 “娘,爹爹只是去边关代天巡视,身边自有精锐护卫随行,所到之处亦是大城军寨。再者,相公一定会安排妥当,他与灵州刺史知交莫逆,祥云号在西境也已深入民间,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知晓,因此真的不必担心。” 谷蓁坐在赵氏身边,面色恳切地劝慰着,眸中不由流露同样的担忧。 赵氏擦了擦眼角,叹道:“你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为朝廷出生入死大半辈子,到老也不能过点安生日子。如今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其实都是压着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乱起来。陛下此番让你爹去西军巡视,路途遥远跋山涉水且不说,万一在边关有个闪失,娘可怎么活啊……” 谷蓁只觉得心里很难受。 虽然赵氏没有言明,她也知道暗流涌动的根源在于自己的相公。 一门双军机自然不可能,纵然刘贤真的对裴越信任至极,朝中诸公也不会坐视这种状况发生,因而将来裴越若能更进一步,谷梁必然会卸下左军机一职归府养老。在很多人看来,这也是一个正常的交接程序,想必谷梁自己也能接受退位让贤的结局。 赵氏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先帝遇刺那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可是广平侯府近百年来遭受过太多来自天家的算计,她本能便不相信谷梁此番真的只是巡视边关军情。 退一万步说,巡视而已,有必要让西府左军机亲自出马? 谷蓁迟疑道:“娘,要不让相公去找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氏握着她的手腕,摇头道:“蓁儿,你记住,咱们妇道人家切不可干碍外面的事情。娘只是心里难受,你爹在军中舍生忘死数十年,你三位兄长也走上这条路,谷家先辈共计四代上百人战死沙场。这些年来娘何曾睡过几个安稳觉,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生怕收到边境上传来的急报,哎……” 谷蓁对于这一点感同身受,当初在南境的时候,听闻裴越亲自领军被逼入南周境内,她同样是每晚都睡不好。 “娘,爹爹此行定然无碍,顶多小半年就能回京,一定不会有事的。”虽然知道言语的安慰很没有力量,但她当下亦只能如此。 此事关键之处在于谷梁自身的态度,如果他不愿意推辞的话,纵然是裴越也不好越俎代庖,这样很容易引来天子和群臣的猜忌之心。 她扭头看向外面,不知相公能否让爹爹回心转意? …… 书房之中,气氛略显沉肃压抑。 裴越颇为罕见地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既然是军机代天子巡视边关,仪仗自然不能轻率。陛下那边肯定会拨一部禁军随行,以此彰显天子威仪。另外,岳丈的亲兵护卫皆要同行,府上不用担心,小婿会妥善安排。” 谷梁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越继续说道:“出京都往西至边关,途径蕲州、邓州和灵州,足有两千余里路程。抵达灵州之前,这一千余里的路途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不过小婿已经派人前出打探,每搁六十里都会有一处岗哨。” 他似有些躁郁之意,遂起身踱步,边走边说道:“如今祥云号灵州分号眼线众多,至少在灵州境内,任何异动都会察觉。小婿会派人通知王勇和杨虎,让他们放下手中事情,全力打探灵州及边关的动向,第一时间告知岳丈。” “灵州刺史唐攸之,他是小婿的忘年交,麾下亦有三卫精锐将士。假如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用军队袭击钦差仪仗,灵州厢军足可保障岳丈的安全。至于如今的西境边军,虎城主帅齐云侯尹伟、金水大营主帅南雄侯赵贤、新任定西大营主帅江阴侯吴高与长弓大营主帅怀远侯曹静,这四人应该都是先帝给新君留下的人手……”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不妥,岳丈此行最好还是带着背嵬营。有这一千骑兵随行,无论是太后想要为先帝报仇,还是朝中野心之辈借刀杀人,岳丈的安全都不会有任何问题,除非他们动用数万军队围剿。” “越哥儿,坐。” 谷梁指着对面的交椅,面上浮现温和的笑意。 裴越微微一怔,坐下之后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谷梁微笑问道:“越哥儿,吴太后在你心中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越默然回想往事,当初宫里的那顿家宴,以及自己在选择支持大皇子之后的所见所闻,缓缓道:“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擅于审时度势,而且认得清大局。平心而论,后宫妇人有那等眼界委实不易。” “身居高位犹未被权势冲昏头脑,你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谷梁赞许地点点头,又道:“既然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皇帝又有纯孝之心对太后无所不从,那么你觉得她会冒着逼你掀桌子的风险,来对付我这个将要辞官之人?” 裴越沉默片刻,苦笑道:“岳丈,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的吴贵妃要仰仗陛下的偏宠和我的支持,刘贤才能顺利成为储君。如今她是至尊至贵的皇太后,生杀大权操于手中,又岂会事事如当初那般谨小慎微?另外,丧夫之痛短期可以压制,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难免会噬心。” 谷梁平静地说道:“你我皆知太后在查刘保,但她找不到任何证据,顶多只是猜测而已。我与刘保的关联建立在他入宫之初,不仅绕了很多道弯子,在开平三年我担任成京行营节制时便已切断联系。而且他并不知道请先帝去南薰殿会造成那样严重的后果,也不知此事幕后是我发出命令。换而言之,就算太后真有办法让刘保开口,也牵连不到我身上。” 他微微垂下眼帘,幽幽道:“不然刘保怎能活到现在。” 开平三年…… 裴越默默念着这几个字,迟疑道:“可是对于吴太后而言,她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目前已经知晓的参与者,陈皇后、王平章与沈大人,皆是已经走到顶端的大人物,也只有这些人联合起来才能对先帝造成威胁。如果能将刘保与这些人联系起来,两边死无对证,倒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刘保活着便是一个破绽,难免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等等,岳丈,你是故意留着刘保的性命?” 谷梁望着裴越脸上惊诧的神色,笑问道:“为何这样问?” 裴越将刺驾案的细节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声音微微发颤道:“岳丈,你为何要这样做?” 谷梁依旧平静沉稳,摇头道:“你想多了,我从来没有打算自寻死路,更不可能牵连家眷,连累谷家历代先祖蒙上污名。” 1145【吾有双刀】 谷梁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越其实很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初见是在定国府裴太君的六十大寿上,面对一群唯裴城马首是瞻的权贵子弟的围攻,谷梁是场间唯一站出来帮他的长辈。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谷梁对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百般照顾,甚至将他最疼爱的独女许配给裴越。 那时候不光外人传言,甚至连裴越自己都怀疑是否与谷梁有血脉上的联系。从南周回来之后,他搞清楚自己的来历,谷梁那般照拂自己原来是因为祁阳长公主的遗泽。从那时起他便愈发信任谷梁,这位虎将在他心中的地位与席先生平齐。 时至今日,他凝望着谷梁温和内敛的目光,不禁想起了诸多往事。 谷梁之父被冼春秋一案牵连,此后他在十五岁毅然从军,只是那么多年一直被上面打压,纵然战功赫赫也无法擢升。在那段凄苦的岁月里,他不仅要承担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还要小心提防随时可能从身后射来的冷箭。 如果没人庇护,他绝对无法活到中宗驾崩。 等等…… 裴越渐渐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谷梁,艰难地道:“岳丈,当初保护你的人其实不是仁宗皇帝,而是先帝,对不对?” 谷梁失笑道:“真真是异想天开。如果是先帝保护我,我又怎会行弑君之举?” 裴越摇头道:“先帝在登基之时,与王平章君臣相谐,后来同样反目成仇,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先帝驾崩前曾对我说,岳丈在朝中众人之中最能沉得住气,比之王平章更胜一筹。他还说,谷家与天家的恩怨在他驾崩之后理应消解,可将来岳丈或许不愿我一直做大梁的忠臣,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拦住岳丈。” 仿佛脑海中有一道惊雷响起。 很多年前初入广平侯府的那场家宴上,谷梁笑眯眯地对他说:“造反可不行。” 裴越颤声道:“先帝不是要让我拦住岳丈造反,而是要阻止你赴死!” 谷梁端起桌上的茶盏,不见半分急躁地饮了一口,徐徐道:“越哥儿,你不觉得自己的推断自相矛盾之处极多?我非王平章,对于权势地位并无贪念,故此便和先帝没有根源上的冲突。倘若真如你所言,当年是先帝百般护着我,我便不可能行弑君之举,世间岂有这等忘恩负义之人?你我翁婿之间无话不谈,我若真有逼你造反之意,又何须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 裴越沉重地说道:“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仁宗皇帝中毒之前,岳丈明知道京都局势险峻,依然赶赴南境执掌边营。先帝即位之后,岳丈又从南境返回,不仅接任京营主帅,而且还得了先帝赐下的‘公忠体国’的匾额。” 他顿了一顿,眉头紧皱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有个疑问,先帝为何如此看重岳丈?若是说为了安百官之心,先帝任命沈大人为太史台阁左令辰,后来又追封裴贞为定国公,如此已然足够。京营主帅这么重要的位置,先帝真能放心交给仁宗皇帝的爱将?” 谷梁不慌不忙,淡然道:“越哥儿,你不应该将精力浪费在这些无端的揣测上。西境边关之行,我只是看看各地军营的防务,倘若西吴真的孤注一掷大军犯境,我会尽可能地阻止他们东进。至于吴太后那边,你委实不必担忧,她是一个知晓厉害的女人,也清楚先帝驾崩前不查刘保的原因。” 他说到这儿终于显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叹道:“方才便与你说了,刘保与我的关联早已斩断,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吴太后哪怕是为了朝堂大局考虑,也不会鲁莽地对我动手。” “难道你觉得吴太后在后宫苦心孤诣二十余年,一朝得势便会伤害大梁的根基?” 面对谷梁肃穆的询问,裴越终于不再刨根问底,但他依旧坚持地道:“既然岳丈坚持要去西境,那请带上背嵬营!” 谷梁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你这样做让天子和朝堂诸公怎么看?背嵬营是你的亲卫营,我带在身边成何体统?” 裴越再三劝说无用,只能叹道:“既然岳丈不肯,那小婿便退一步,背嵬营换成西营的一军骑兵,由谷三哥亲自统领,护卫岳丈左右!” 谷梁无奈地笑道:“你这个倔脾气啊……难怪先帝不止一次同我感叹,有时他也很为难。罢了,我同意你的提议,想来陛下也不会反对。” 两千五百原长弓骑兵,又有谷芒随行,裴越才稍稍放下心来。 约莫一炷香后,裴越与谷蓁告辞离去,谷梁亲自将他们送到府门外。 回身之时,当年曾经跟随谷梁征战沙场的老管家谷柳低声感叹道:“姑爷这份孝心真是难得。” 谷梁目光深远,淡淡道:“他自然是个好孩子。” 谷柳双眼微微泛红,道:“老爷,就让卑下陪您去西境可好?” 谷梁摇摇头,沉静地道:“留在府里,照顾好家里的人。” 谷柳叹了一声,无尽伤感地道:“是,老爷。” …… 一路无话,马车朝着永仁坊的方向平稳地行驶着。 裴越骑着那匹极通人性的神骏,脑海中不断浮现过往的点点滴滴。 尤其是开平帝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中,和谷梁有关的部分,然而无论他怎么追索,那里仍旧是一片迷雾,丝毫看不清楚。 出兴业坊再经过两条街道便是永仁坊。 东城本就是权贵盘踞之地,因而路上行人不多,周遭显得十分安静。 车厢内,谷蓁秀丽的面庞上萦绕着忧思,因为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相公的情绪很不对劲。虽然方才他已经说过,此番父亲西行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也安排得十分妥当,但两人相知相守多年,任何异常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相公……”谷蓁柔声唤道。 裴越策马近前,平复之后温言道:“我在。” 谷蓁想了想,缓缓道:“爹爹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相公不必太过伤神。” 裴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点头道:“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岳丈。” 数十亲兵护卫着裴越和马车继续前行。 街道拐角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阴影处,腰间悬着两把刀。 1174【坐望东南】 后宫,景仁宫。 吴太后坐在榻上,双手拢于身前,数名女史肃立在旁。 珠帘之外,站着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 其人气质平凡眼神木讷,轻易便可泯然于人海之中。 他略显佝偻地站着,禀道:“启奏太后,臣已查明,叛军攻打京都那天拂晓之时,谷梁在击退东城敌人后并未立刻赶赴皇宫,而是先去了一趟永仁坊沈宅。他入内待了约莫一刻钟,当时陛下尚未驾临南薰殿。” 吴太后听到那个久违的尊称,眼中不禁流露几分感伤,微微摇头道:“应称先帝。” “是,太后。”男子垂首应下,又道:“臣查过王平章谋反前后,谷梁在都中的详细踪迹,仅有这一条不合常理。当年裴贞过世后,谷梁与沈默云便形同陌路,私下并无交际往来。但是在叛军攻破西城逼近皇宫的紧要关头,谷梁没有立刻返回皇宫指挥禁军守城,反而去了一趟沈宅,可见其中必有蹊跷。” 吴太后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道:“这便是大梁的忠臣。” 男子默然不语。 吴太后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均行公过世之前,对尔等可有叮嘱?” 男子脑海中浮现莫蒿礼深邃的目光,那位老人显然早就预料到吴太后会有今日之问,便不急不缓地答道:“执政大人曾言,他帮先帝训练銮仪卫这一半人手,只想为皇家留下忠心可靠的臂助,但是不希望他们效仿前朝酷吏迫害朝臣。此例一旦开启,朝争便会陷入极其惨烈的境地,对于朝堂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珠帘后的几位女史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吴太后却颔首道:“哀家明白均行公的好意,你们毕竟是死士。” 銮仪卫分为明暗两部,暗中这部分一直隐藏于迷雾之中,是莫蒿礼按照开平帝的旨意培养出来的死士。这些人若论光明正大的单打独斗,没有一人能在叶七手下走过十招,但他们最擅长的并非是这种正面死斗,而是隐匿踪迹的保护与刺杀。 男子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不畏惧死亡和牺牲,但是对于天家来说,一旦动用这些死士,那么后果委实难以预料。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希望看到这柄剑出鞘。 吴太后沉思片刻,徐徐道:“如今西吴大军犯境,南面也未必太平,朝中理当万众一心共拒外敌,因此不需要再继续查下去了。各大臣府上如往常那般暗中盯着便是,卫国公府稍稍留意一些便可。” 男子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待其退下之后,吴太后斜倚榻上,望向对面的那名女史说道:“边境局势危难,这个时候不能动谷梁,否则……边关若是抵挡不住,西吴大军便可长驱直入进逼腹心之地。” 女史心知肚明,太后这番话确切来说是在说服她自己,因此便附和道:“娘娘圣明。” 吴太后自嘲一笑,又道:“可如果谷梁得胜回朝,又有裴越不顾一切地维护,届时谁能动得了他?既然裴越要让京军西营和南营援护边关,也好,你亲自带人拿着哀家的旨意去边关,等时机成熟之后找南安侯苏武和齐云侯尹伟,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女史心中一凛,脑海中浮现一行字。 西境大局底定之时,便是那位左军机丧命之日。 她垂首应道:“谨遵娘娘懿旨。” …… 大梁朝廷的运转一直高效有序,在刘贤发布圣旨昭告天下后,满朝文武立刻行动起来。 正月二十二日,在收到西境紧急军情奏报后的第四天,京军西营和南营共计九万大军先行开拔。两府及各部衙通力合作,粮草辎重分批运出,同时行文照会蕲州和邓州刺史,从各地常平仓中调出粮食供大军沿途取用。 西府节堂之中,裴越翻阅着厚厚的奏报,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着。 军务何止千头万绪,尤其是这种牵扯到数十万人的大战,情报、战略、后勤、人事以及新兵诸事,纷纷扰扰永无尽头。他这段时间吃住都在西府,每天只睡最多两个时辰,就这样都无法面面俱到。好在西府和五军都督府是一个成熟的体系,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做出决断。 虽然是难以想象的辛苦,但裴越也有所得,不仅更加深入地了解军方的运作,也在不断地加强自身对大梁百万大军的影响。 将最后一份奏报看完之后,裴越抬手揉着眉心,转而望向坐在下首的那位魁梧大将,歉然道:“让陈将军久等了。” 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在南安侯苏武面前直言敢当,但是此刻却十分恭敬,连忙摇头道:“国公爷为朝廷废寝忘食,末将坐在这里却什么都帮不上,心里属实愧疚不安。不过,国公爷也应注意身体,以免过度操劳啊。” 裴越失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陈化成尴尬地摸摸脑门。 裴越继续打趣道:“当年你若肯向王平章低头,秦州水师也不至于那般落魄。” 陈化成梗着脖颈道:“那老贼居心叵测,如何能与国公爷相比?末将不是在溜须拍马,而是真心希望国公爷能长命百岁!” “好了好了,你已是堂堂水师提督,还经不起旁人几句玩笑?”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之前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谈及正事,陈化成肃然道:“国公爷有命,末将岂敢糊弄了事?秦州水师枕戈待旦,随时都可以南下作战。” 裴越沉吟不语,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给陈化成然后说道:“这是今天一大早我收到的情报,你先看看。” 陈化成起身接过,看完之后惊讶地道:“国公爷,南周想从天沧江上游打开突破口?” 裴越不紧不慢地道:“西吴大军压境,我们的目光都放在西边,对于南周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因此他们肯定会挑起战端。陛下已经下旨给襄城侯,命他统领南军各营小心防备。你我皆知,南周很想夺回江陵城,但十余年来数次大败而归,如今更换方略不足为奇。” 陈化成迟疑道:“可是孤军北上难以持久,而且我朝南军实力雄厚,南周此举有些反常。” 裴越眼中浮现赞许之色。 当年王平章权势煊赫,军中武将除非根脚强硬之人,莫不投奔至其麾下,唯独陈化成守着秦州水师那十几艘破船,从始至终都没有低头。 今日他亦不曾因为是裴越拿出来的秘密情报,便毫无保留地相信,可见其人粗豪的外表下自有主见。 思忖片刻后,裴越淡然道:“无论南周从天沧江上游进军的打算是否属实,都不能影响我们的既定战略。数十年来,南周以数座雄关为基础,在建安城北面修建重重防线,防备我朝大军南下。这些关隘未必啃不下来,但肯定会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而且现在西吴来势汹汹,这个时候必须有所侧重。” 陈化成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裴越凝眸望着他,沉声道:“当年岳丈接任军机之后,对秦州水师的投入和扶持便是为了今天。陈将军,这一战或许会很艰难,但是一旦功成,你便是为大梁收复南朝故土的首功之臣。” 陈化成肃然起身,杀气盈盈:“末将必定拼死效命!” 裴越抬手道:“很好。不过眼下还不能动,必须要再等一等。” 他望向侧面墙上的疆域全图,目光落在大陆东南沿海一带。 1146【古水街刺杀】 裴越身为如今大梁唯一的实封国公,依朝廷规制可以拥有亲兵五百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私兵,与仍旧需要接受西府辖制的背嵬营不同。 对于手握祥云号和沁园这两个聚宝盆的裴越来说,自行打造五百名精锐护卫不是问题,数量再翻一倍也很轻松。但他没有这样做,亲兵数量一直维持在二百余人,这种细节倒也能让朝中一众大人物感到些许安心。 至于暗地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卫国公府除了这些明面上的亲兵之外,还有一支深藏不露的秘卫队伍,由叶七亲自执掌。这些人来历复杂,既有从藏锋卫中退出来的忠贞之士,也有绿柳庄出身的亲信子弟,还包括祥云号护院中甄选出来的草莽之辈,皆是极为忠心可靠的臂助。 经过长时间的培养与磨炼,这支秘卫人数已经超过八百,不仅承担保护国公府亲眷的职责,同时也是裴越麾下类似于銮仪卫的存在。 今日携谷蓁拜望广平侯府,裴越并未大张旗鼓,身边只带着三十余名亲兵。 长街拐角处,谢怀静站在一棵大树后方,沉肃地望着远处策马行于马车旁边的年轻国公。 这条长街名为古水街,位于兴业坊和永仁坊的交界处,商铺和行人较多,虽然比不得西城那般繁华喧嚣,却也与东城各坊之内的宁静祥和截然不同。 宣德伯郭林喜已经被处死,谢怀静终究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只知道他的家人如今被关押在上林狱中。来到京都之后,他愈发深刻地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几个字的真意。身为郭林喜最倚重的心腹,谢怀静对主家的秘密了如指掌,自然清楚除了王平章之外,郭林喜这么多年攒下的人情关系。 然而从始至终他的努力都没有任何成效。 郭林喜的死亡已经成为不可扭转的事实,谢怀静只是想从上林狱里救出他的一条血脉。 连日奔波却没有任何进展,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无法登堂入室。那些曾经和郭林喜称兄道弟的权贵们,只是刚听说他来自北疆,甚至都不详细询问他的身份,便极其冷漠地将他拒之门外。 谢怀静知道上林狱看管森严,又有精锐军队护持外围,自己想要孤身闯入救人无疑是痴人说梦。 难道要坐视恩人就此血脉断绝? 望着越来越近的队伍,谢怀静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握紧腰侧双刀。 长街上的百姓同样注意到那辆华贵舒适的马车和旁边气度非凡的年轻人,有些机灵的认出那便是卫国公裴越,连忙招呼着身边人退到街边,将中间的路让了出来。 无论上层如何暗流涌动,裴越在京都坊间的名声历来极好,尤其是在他出售祥云号近百家分店之后,纵然贩夫走卒也知道这位年轻国公的广阔胸襟。一路行来问好请安声不断,裴越自然也是颔首致意,场面显得热闹又温馨。 亲兵们当然不会煞风景破坏这种和谐的氛围,他们只是将阵型的范围稍稍扩大一些,忠耿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便在此时,忽有一道流光从街边电射而出,直奔队伍中间那辆华贵的马车而去。 “有刺客!” 最前方的两名亲兵厉声怒喝,同时反手抽出腰刀,极其冷静地迎了上去。 来者身份不明,但是从他迅捷的身法和泛着寒光的双刀便能确定其来意。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当朝国公,此人不仅仅是死士,而且一定是武道修为卓绝的顶尖高手。两名亲兵当然知道自己迎上去是九死一生,可他们脸上没有半点犹豫。 在双刀客冲出来、前方亲兵示警的时候,古水街陷入短暂的死寂,紧接着犹如陡然滚沸的热水一般,百姓们发出接连不断的呼喊之声。 卫国公府的亲兵队伍并未陷入慌乱,在最前面二人迎上去之时,前半部十余人紧随其后,刹那间便形成一道厚实坚固的城墙,拦在刺客的必经之路上。后半部十余人迅疾向马车周边聚拢,将马车和裴越牢牢地护在中间。 最前方的两名亲兵抱着必死的决心,悍然地迎向刺客的刀锋。 然而场间异变再生,只见那刺客大步流星,间不容发之时猛然右脚蹬地,身形拔高半丈有余,双刀左右分开劈砍在亲兵的腰刀上,同时双脚落在二人肩头遽然发力,似飞鸟般从众人头顶飞过,眨眼之间便已来到马车前方。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看似走厚重刀法一派的刺客竟然拥有如此高明的轻功身法。 只是他终究没能接近马车。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裴越与人交手的可能越来越小,哪怕是在战场上也会被一群忠心部属拦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反复念叨,但这不代表他手里的刀便会生锈。 在刺客借力跃起的那一刻,裴越便抽出悬于马腹的长刀。 待那道流光来到跟前,他已经站在马车的车辕之上,双手紧紧握着刀柄。 谢怀静深吸一口气,将要落下时抬脚轻踩马车前方的马头,然后身形再度拔高三尺,手中双刀犹如泼墨一般挥洒而下,径直砍向裴越的脖颈和腰间。 十余名亲兵同时跃起,长刀整齐地刺向人在半空的刺客,凛冽杀意弥漫场间。 裴越未曾后退半步。 因为马车内便是谷蓁。 在无数紧张害怕的百姓亲眼目睹下,裴越猛地侧身,然后向前一步。 谢怀静的右手刀几乎是贴着裴越的面庞和胸前砍下,冰寒的刀锋令他面上泛起一片冷霜。 与此同时,裴越手中长刀如鞭子一般抽出,与刺客的左手刀猛然撞在一起,摩擦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将这柄仿佛毒蛇一样阴险的钢刀挡在自己的腰腹外侧。 人在半空必然不能持久,谢怀静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千钧一发之际,他翻动右手手腕,手中长刀在尚未势尽之时倏然翻转,再度迸发出磅礴的力量,砍向裴越的胸前要害。 只听他发出一声暴戾的咆哮,借着身体下落迅疾靠近的优势,挥刀横砍之时抬膝撞向裴越。 至于周遭那些极速逼近的亲兵们,他从始至终没有多看一眼。 一砍一撞,即便今日丢了这条命也要杀死这位权柄煊赫的年轻国公。 裴越眼中泛起一抹冷厉,左手攥紧成拳,拧腰发力顺势转身。 “砰!” 高手相争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百姓们只看见卫国公用自己的手臂挡住那一刀,随即一拳击中刺客的小腹。 谢怀静倒飞五六丈,胸腹翻涌猛地喷出一大口血,在空中留下一道血色的痕迹。 卫国公府的亲兵们留下十人依旧护在马车周围,其他人如一群虎豹冲向飞出去的刺客。 谢怀静落地后连续几个翻滚,才能抵消对方那一拳恐怖的力量,此刻小腹处的剧痛传向四肢百骸,他眼中不禁浮现惊惧的色彩,然后想也不想转头跃起疾奔,几个起落之间便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 亲兵们自然不会放弃,立刻便有十余人追了上去。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众人望着昂然立于车头的裴越,只见他眉头紧皱看向刺客逃走的方向。 “相公!”不顾丫鬟劝阻的谷蓁拉开车门,眼中已经泛起泪花,颤抖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裴越的右臂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不断溢出鲜血。 (本章完) 1147【迷雾中的契机】 皇城,景仁宫。 刘贤望着吴太后神情温和的面庞,毕恭毕敬地说道:“母后,等过几天谷梁和萧瑾出京之后,儿臣属意让裴越暂理西府军务,不知此举是否妥当?” 吴太后微微一笑,淡然地道:“有何不妥?” 刘贤心中松了口气,略显尴尬地道:“儿臣明白朝中一些大臣的担忧,只是西府军务繁重,仅靠那些舍人无法处置。再者,儿臣一个人的精力着实有限,且对于兵事并不擅长,如果没有裴越的协助,这段时日难保会出现纰漏。” 吴太后从女史手中接过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水,不紧不慢地道:“皇帝不必如此小意,哀家从未怀疑过裴越的忠心,否则当初也不会在先帝跟前屡次帮他说话。只不过,你应该逐渐开始培养自己的心腹,无论朝中还是军中,一家独大总不是好事。” 这便是历代君王都必须掌握的制衡之道,刘贤虽然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倒也不会公开与自己的母后争执。 如今朝局渐趋稳定,几项关键的变法也在逐步推行,太医馆的改革虽然阻力很大,但在裴越插手相助之后,至少州府一级可以顺利实施。农桑监依靠裴越所写的《齐民要术》以及系统性的方略,兼之从民间悬赏征集到各种改良耕种的良法,正在形成一整套的利农之术,已经在京畿、灵州和南境五州多个地方设点试验。 明年开春时便会大规模推广。 两条辐射大陆东西南北的官道正在先期研究中,官办学校的增设亦进行得如火如荼。去年南周赔偿的两千万两白银,除去将士们的封赏和抚恤之外,还留下一半有余,因此今年朝廷的这些改革和变法,并未动用国库里的存银。 如此令人振奋的景象,恰如裴越私下所言“万物竞发,生机勃勃。” 只要边境安稳无忧,大梁境内的发展便能日新月异,这也是刘贤支持裴越那个提议的原因——实际上,吴太后起初并不认同,因为行营节制并非普通军职,朝中只有寥寥数人可以胜任。母子二人意见相左,在经过反复商议之后,最终双方各让一步,吴太后同意刘贤的想法,却坚定地要将裴越留在京都。 刘贤能够理解母后的担忧,所以此刻听完吴太后的劝诫之后,他温顺地点头道:“母后放心,儿臣自当徐徐图之。”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刘贤微微皱起眉头,宫中历来规矩森严,母后这边竟然有人这般鲁莽? 内侍省少监侯玉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十月份的天气里竟然额头上沁着大颗汗珠。 吴太后凝眸道:“何事如此惊慌?” 侯玉连忙跪下,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说道:“启奏太后、陛下,今日卫国公携夫人探望广平侯,一炷香前从广平侯府返回,出兴业坊进永仁坊之时,于古水街上遭遇一名刺客的偷袭,卫国公身受重伤!” 刘贤霍然起身,双眼瞪圆。 侯玉又道:“卫国公在亲兵的保护下返回国公府,然后紧闭大门,任何人都不能进入!” 刘贤只感觉自己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转过头无比复杂地望着吴太后,眼中极其罕见地涌起愤怒之色。 吴太后轻斥道:“皇帝,静心!”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刘贤脑海中立刻浮现两个月前同样在这座景仁宫里,自己与母后之间的那番密谈。 “裴越最大的弱点便是他自身,他没有王平章那样深厚的底蕴,万般荣辱系于一身。只要他一死,以京军北营为核心的裴系势力便会土崩瓦解,因为除裴越之外其他人没有支撑大局的实力和资格。” 言犹在耳。 但是对于刘贤来说,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当初还在争储时,和裴越在沁园里的那番剖析心志。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裴越给予极大的信任,无数次展望未来,希望能够君臣联手打造出煌煌盛世之景。 吴太后没有理会战战兢兢的侯玉,望着刘贤依旧不曾柔和的表情,不禁轻轻叹了一声,道:“皇帝信不过哀家?” 刘贤微微一窒,旋即行礼道:“儿臣不敢。” 吴太后凤目环视,宫人包括侯玉在内立刻退了出去。 她轻声道:“皇帝,哀家虽然不赞同你对裴越毫无保留的信任,但是哀家明白对于大梁来说最重要的便是稳定。你登基时日尚短,威信尚未建立起来,朝中不能出现动荡之势。莫说一贯忠心耿耿的裴越,便是他那位参与了谋害你父皇的岳丈,哀家暂时也不会对他下手。” 刘贤彻底愣住,喃喃道:“母后,你说什么?” 吴太后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道:“哀家是说,谷梁参与了南薰殿的刺驾案。” 刘贤猛地后退一步,摇头道:“这不可能!母后可有证据?” 吴太后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缓缓道:“哀家并无确凿证据,但这件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 刘贤隐约觉得她这句话里还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但此刻接连受到冲击,无法冷静下来细思。 吴太后继续说道:“哀家若要对付裴越,怎会只派一名刺客?皇帝,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裴越的能力,区区一名刺客怎能杀死他?即便武道修为再高明也做不到。” 刘贤问道:“那会是谁?” 吴太后并未计较他的失仪,平静地道:“不论是谁,你现在要做的是去前朝召集重臣,然后派人找出那个刺客。记住,你如今是大梁天子,遇事必须有静气,切不可鲁莽行事。” 刘贤仔细想了想,不由承认这番话很有道理。 如果真是母后出手,绝对不会只是一名刺客。 想要杀死裴越,必然需要全力以赴。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躬身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愚鲁不堪,还请母后息怒。” 吴太后温和地道:“你我母子之间不必这般客套,快去前朝处理好此事。” 刘贤领命告退,转身后眉头便紧紧皱起。 两仪殿中,得知这个惊悚消息的文武百官神色各异,有人满面忧色,也有人义愤填膺。 无论他们对裴越观感如何,这种刺杀行为无疑是公然挑衅朝廷的权威和脸面,如果不能抓住刺客明正典刑,将来岂不是人人自危?朝争司空见惯但必须限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当初薛涛争权失败退出中枢,也没人对他赶尽杀绝,反而将他送上灵州刺史的位置。 如果裴越今日遭遇刺杀是因为朝争,这对大梁来说显然是一个坏消息。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有些朝臣不自觉地看向面色肃穆的襄城侯萧瑾,他对裴越的戒惧众所皆知,那日两人在朝堂上的交锋依然历历在目。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心中怀疑的是西吴和南周,对于这两个国家的君臣而言,刺杀裴越然后挑动大梁内乱的确符合自己的利益,而且是代价最小的手段。 刘贤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然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充满无尽的杀气。 “大索京师,一定要给朕找出刺杀卫国公的凶手!” …… 一个时辰之后。 南城,定康坊。 王崇云冷静地听完属下的禀报,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笑意,轻叹道:“原以为还要再等上一段时日,想不到这个契机来得如此迅速。” 他将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丢进火盆里,凛然道:“准备动手吧。” (本章完) 1148【磨刀霍霍】 卫国公遇刺受伤的消息如狂风一般席卷整座京都,甚至很快便传往京畿之地。 京军北营,节堂之内,平湖卫指挥使贾全坐在右首第二把交椅上,感受着堂内压抑夹杂着愤怒的气氛,不由得微微垂下了眼帘。 平湖卫隶属于尧山大营,但并非原主帅雄武侯蓝宇的嫡系,综合实力在南军五营二十七卫之中属于中等偏下。在得知自身与京军北营武定卫轮转的消息后,贾全可谓又惊又喜,因为卫国公裴越的威名早已传遍天下,北营各卫待遇之丰厚亦是世人皆知。 接到旨意后他便带着平湖卫匆匆返京,仅用三十六天走完将近两千里路程,在西府官吏核验完毕之后入驻北郊营地。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才刚归入北营四天时间,连裴越的面都没有见到,便听到这样一个似平地惊雷的消息,更让他感到恐惧难安的是,此刻北营这些悍将的情绪明显不太对劲。 “砰!” 泰安卫副指挥使崔猛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摇晃颤抖,继而怒声道:“国公爷这些年在战场上哪次不是亲冒矢石,没想到在都中还会遭人刺杀受伤,要是让老子抓住这个刺客,绝对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朝廷必须给国公爷一个交代。”同为泰安卫副指挥使的傅弘之虽然语气要冷静一些,但这句话却透着更加肃杀的气息。 “没错,本将怀疑这次的刺杀与朝争有关。陛下登基之后,朝堂上便有一股阴风在针对国公爷,说他权倾朝野心怀不轨,虽然陛下对国公爷无比信任,但那些人未必就会放弃。依本将看来,这场刺杀分明就是某些人死性不改,朝廷务必要查得清清楚楚,如此才能还国公爷一个公道!” 这番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然而开口的人却是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这让堂内其他武将微微一怔。 放到四个月之前,恐怕连俞大智自己也不敢相信,在局势尚未明朗的前提下,自己会如此鲜明且果决地成为裴越的拥趸,甚至态度比堂内这些裴越的嫡系心腹武将要更加坚决。 在北营待了两年时间,亲眼见证这座原本濒临裁撤的大营逆风崛起,在裴越的手中变成京军战力之首,这种振奋人心的变化自然会影响到每一个人。 俞大智身为其中的一份子,在这般日积月累的影响下,很多方面都不断趋同于其他武将,这一点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尤其是开平帝驾崩之前,并未对他有特别的交代,也没有将他调出北营,俞大智便彻底认清了现实。 再加上这两年的时间里,裴越并未亏待他和平南卫,转向便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情。 因此在几个月前裴越来到北营检阅将士的时候,俞大智在得到裴越的承诺和鼓舞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平南卫的两个副指挥使军职交了出去,换成裴越初建藏锋卫时的心腹。 既然已经迈出第一步,俞大智自然不会踟蹰不前,因而表现得比傅弘之等人更加激进。 贾全不清楚这些弯弯绕,在他的视角看来一股风暴正在形成,因为都中那场针对卫国公的刺杀,北营这些剽悍猛将显然有些压不住自己的愤怒。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表态的时候,经历官杨应箕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陛下对国公爷信任有加,刺杀一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北营将士自然敬重国公爷,但也忠于陛下和朝廷,有些话传出去难保会引起误会与猜疑。” 注意到这位面色冷峻的中年男人淡淡看了自己一眼,贾全心中一紧,连忙说道:“本将虽初入北营,却也知道国公爷劳苦功高忠贯日月,倘若朝廷不能抓到刺客严惩真凶,天下人如何能够信服?杨经历,不若我等联名上奏陛下,恳请彻查此事!” 杨应箕道:“贾将军有心了。” 贾全正色道:“此乃分内之事。” 虽说藏锋卫和武定卫不在京都,但裴越的嫡系仍旧牢牢掌控着北营的大权,尤其是中下层武将里,崇敬他的人不计其数,因此贾全在稍稍思量之后,立刻亮明自己的态度。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此刻犹豫不决,平湖卫必然会被裴越打入冷宫。 毕竟这位国公爷只是受伤而非身亡,依然是朝中不可撼动的大人物,想要拿捏他一个小小的指挥使自然易如反掌。 面对贾全毫无保留的表态,泰安卫指挥使唐临汾微微颔首,转而望向主动坐在下首且一言不发的背嵬营统领邓载,问道:“背嵬营是否要入京?” 邓载摇头道:“国公爷并无指示。” 如今的背嵬营已经不止千人,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经过几轮甄选,从各卫中又抽调出一千余人补充进来,接下来还会继续征调数百人凑够三千实数。 唐临汾听出邓载话中深意,旋即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联名上奏倒也不必,这样很容易落人口实。我们是国公爷的兵,一应行动都要听从军令,既然国公爷没有指示,我们自然要老老实实地待着。” 这番话让堂内逐渐升腾的氛围稍稍冷却,杨应箕赞同地道:“唐将军所言有理。” 贾全并未感到失望,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作为一个还没见过裴越的外来者,要不是担心成为众矢之的,他当然不愿卷进这场风波里。不过他也知道,在自己说出“联名上奏”这四个字之后,裴越的烙印便再也洗刷不掉,从此只能追随那位年轻国公的脚步。 但是反过来想想,自己在返京的路上便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紧紧抱住卫国公的大腿,将来说不定还有希望再进一步。 只是今日裴越并不在场,自己这番表忠心终究要打些折扣。 这时只听唐临汾对他说道:“贾将军今日所言令人感动,本将会一字不漏地转告国公爷。” 贾全连忙道谢,同时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感触。 今日这些骄兵悍将的愤怒自然不是作假,群情汹汹亦是事实,但其中未尝没有观察和审视自己立场的用意,却不知是否那位年轻国公的命令。 不对……事发突然,卫国公又不可能提前预知自己将会遭遇刺杀,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可能将心思放在北营这边?但是这样一来,足以说明他对北营的掌控力度之强,即便人不在此处,也没有任何指示,这些剽悍武将仍然处处为他筹算。 一念及此,贾全不禁愈发谦卑谨慎。 唐临汾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在与杨应箕对视一眼之后,沉声说道:“诸位,我等既是武将,便不能牵扯进朝堂风浪之中,这样会让国公爷不喜。不过,正因为我等是国公爷麾下的武将,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便能给到国公爷最大的支持和拥护。” 这番话里某些字眼略有些出格,但众将皆是理所当然的表情,包括俞大智和贾全在内。 何谓本职? 自然是加紧操练军卒,更进一步加强自身的实力。 将士们亦知晓裴越遇刺之事,因此压根不需要将领的督促,每个人都自觉在校场上奋勇争先,一股浓烈到极致的肃杀之气萦绕在整个营地之内。 这股强烈的气势自北郊盘旋而起,随呼啸的北风灌入京都,沉甸甸地压在绝大多数人的心头。 1149【攘外必先安内】 卫国公府,正堂。 此堂至今尚无堂号,裴越看起来也没有附庸风雅的想法,因而北面墙上只是悬着一副前魏书法大家曹怀亲笔写就的中堂。 刘贤望着坐在下首的裴越,目光扫过包扎过后的右臂,神情凝重地道:“朕带来两名太医,裴卿还是让他们看一看。” 裴越并未推辞,行礼道:“谢陛下恩典。” 两名太医小心翼翼地拆开扎带,只见裴越右臂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但仍旧能想象到当时状况之危险。如果不是他内劲极为深厚,而且刀锋被带偏,这一刀很有可能斩断他的手臂。 刘贤暗暗松了口气,倘若裴越断臂,恐怕都中将会酿成不可预知的风波。 他在来看望裴越之前,已经收到关于北营内部加紧操练的密报,虽然数万精锐并无异动,但是这种引而不发的氛围更让人担忧。 从一位君王的角度而言,臣子拥有这样的威望自然不妥。可是在经历开平朝末期的那些纷争过后,刘贤同样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要想平定四海天下一统,必然要重用像裴越这样有能力的武勋亲贵,他们在军中肯定会建立属于自身的威信。 而且北营将士没有出格的举动,操练本就是他们分内职责,此举任谁也无法指摘。 太医帮裴越换上宫里的伤药,又重新包扎之后,毕恭毕敬地对刘贤说道:“启奏陛下,卫国公伤势不轻,需要半个月左右的静养。所幸只是外伤,并未伤及筋骨,只要注意休养,将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刘贤点点头,挥手命他们退下,然后看向裴越纯澈的目光,迟疑道:“裴卿,这刺客究竟是何来路?” 裴越沉思片刻,露出一抹苦笑道:“陛下,臣思来想去,这些年树敌不少,至少有五六种可能,委实无法断定刺客的身份。” 此言非虚。 裴越青云直上依靠的是军功,换而言之是无数人头铸就的阶梯,从最早进入横断山剿灭的匪患,到边境上无数场大战,再到平定京都内两场叛乱,直接或者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可计数,这种情况下谁都有可能舍弃一切请来一位高手行刺。 刘贤微微颔首,又道:“朕出宫之前,母后特地嘱咐朕,有几句话要转告给裴卿。” 裴越身姿挺拔,肃穆地道:“请陛下示下。” 刘贤道:“母后说,裴卿于国有大功,乃是为朕扶保江山的股肱之臣,因此不论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是谁,朝廷决不会宽纵,务必从严处置。” 裴越动容地道:“太后娘娘关爱之心,臣满心感激无以言表,自当尽心国事不敢稍有懈怠。” 刘贤摆摆手道:“这是朕应该做的,裴卿无需如此。你且在府中静心养伤,朕已经命太史台阁、銮仪卫、京都府、守备师和刑部多方联手,务必尽快抓到刺客,还裴卿一个公道。” “臣谢过陛下隆恩!” 裴越起身行礼。 刘贤遂带着宫人内监离去,裴越亲自送到府门外,望着皇帝仪仗缓缓离开府前街,依旧静立良久,然后才面无表情地转身返回,坚实的国公府大门紧紧关上。 裴越缓步走到青崖小筑,路上颇为小心地活动着右臂,眼中渐渐浮现复杂的情绪。 叶七站在廊下,定定地望着他的右臂,问道:“皇帝有没有察觉到异常?” 裴越摇摇头,伸出左手牵着叶七的手掌,带她进入暖阁之内,良久才说道:“府里都还好吧?” 叶七轻声道:“蓁儿妹子哭得双眼红肿,只说你若不是为了保护她肯定不需要亲身犯险,更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依你的意思劝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她冷静下来,如今应该不会继续神伤。林妹妹和桃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她们不敢当面对你说,自然是不想你以后遇到这种事再冲上前。其实她们都知道,你视亲兵们为手足,不愿他们白白送死,可是……” 她叹了一声,又道:“我们女人家终究只希望自己的夫君平安长命。” 裴越既感动又惭愧,道:“并非是要刻意瞒着她们,只因这一次的谋划牵涉极广,不告诉她们是不愿她们平白担心。” 叶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嗔道:“难道她们现在就不担心?” 裴越拉着她同坐榻上,缓缓道:“外伤而已,又非伤筋动骨,如今在府里好生养着,她们也只需要担心一时半刻,不会每天都睡不好。” 叶七想了想,点头道:“的确如此。” 裴越回想起方才与刘贤的谈话,微微皱眉道:“陛下不会疑我,至少眼前不会,但他仍然带着两名太医来检查我的伤势,可见宫里那位贵人始终放心不下。” 叶七道:“这就是你下决心的原因?” 裴越凝眸沉吟道:“莫蒿礼老大人去世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会送我一份回礼,当时我以为这是指他过世的影响会盖过世人对我身份的议论。后来仔细想想,我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这份回礼是好是坏还很难说。” 他顿了一顿,略显疲惫地道:“至于吴太后,她不会像刘贤那么单纯,自然对我十分戒备。如果仅仅如此的话,我大抵还能忍受,可是她利用我的提议将岳丈调去西境,此事已经超出我的底线。” “她未必会对广平侯动手。” “关键在于局势会如何发展。西吴和南周联手发兵已是必然,我现在无法确定的是他们的具体方略。不过,此前方谢晓派人联系过我,想让我在边境发起一场战事,以此来帮他夺回军权。原本我便不相信他的说法,徐初容派人送来情报之后,我更加确定这是一个局。” “他是想黄雀在后?” “应该如此。既然大战必将来临,那么我只能选择在战前清扫干净都中和朝堂上的敌对势力。如果不能提前掌握朝堂上的大部分力量,我担心战事之中会出现来自背后的冷箭。” 叶七轻轻一叹,眼中不自觉地浮现心疼的神色。 裴越笑了笑,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温声道:“不必担心,这一次我不会再给那些人机会。” 1150【风雨欲来】 翌日上午,外书房中。 十月中旬的阳光已然带着丝丝凉意,洒在落叶飘零的庭院中,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裴越坐在桌旁,右臂短时间内无法用力,所以只能用左手执笔在纸上勾勒。 他仿佛在思索一些很重要的问题,纸上的图案杂乱无章,眉头亦是深深皱起。 温玉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位人生经历堪称传奇的三少爷的侧脸,心里渐渐涌起一股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 往事如风。 当初她奉命将裴越带到裴太君面前,旨在让那座国公府宅邸内的丑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未因此就对裴越生出另眼相看的情思。 身为銮仪卫的探子,她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不配拥有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孱弱艰难的三少爷竟是一块蒙尘的璞玉。 一朝得见光明,便能大放异彩。 她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心中便有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涟漪。 直到裴越已经贵为国公权倾朝野,连銮仪卫指挥使都要避其锋芒的时候,她才能鼓足勇气表明心迹,但也仅仅是作为他安插在銮仪卫内的一颗棋子,不敢有更多奢望。 望着裴越双眼微闭略显疲惫的模样,她迟疑片刻之后缓步上前,抬手无比轻柔地帮他捏着鬓边,同时很小心地避免牵动他右臂的伤口。 裴越微微一怔,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温玉在裴太君身边待了很多年,虽然暗里背负着銮仪卫密探的身份,但这种侍候人的体贴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不轻不重力度适中,而且根本不会影响到裴越的思考。 但此刻裴越恍惚的原因不是她熟练的手法,而是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穿越到这个世界多年以来,他从一介庶子到如今的实权国公,荣华富贵可谓享用不尽,但极少体会这种被人侍候的安逸。当然,这并非是他想在府内刻意玩平等,一方面是实在太过忙碌,仿佛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即便待在府里也会操心安排各种事务。 另一方面自然是他身边的红颜大多没有这样的习惯,而他又不是很喜欢丫鬟们过分靠近——至于桃花,虽然如今渐渐成熟,但裴越很难想象这丫头主动来给自己捏肩捶背。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道:“要是桃花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温玉原本有些紧张,听到这句话后渐渐放松下来,柔声道:“少爷,这是婢子该做的事情。” 当初在定国府的时候,温玉是裴太君最器重的大丫鬟,而桃花只是一个除了裴越之外无人在意的黄毛丫头。 如今两人身份倒转,她眼中却无半点哀怨之意——即便裴越此刻看不见她的双眸。 裴越抬手轻拍她白皙的手背,温玉乖巧地停下动作,挪步站到一旁。 他看了一眼面前纸上的杂乱线条,沉吟道:“你先前提供的信息很有用,如今銮仪卫明面上的人我已经大抵核实。不过,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要想办法尽快查明那批藏在暗处的死士。不需要一清二楚,能够确定七八成的名单便可以。我会让盖巨配合你,给你足够的人手和钱财。” 温玉垂首应道:“是,少爷。” 裴越稍稍思忖之后,平静地说道:“莫老大人过世之后,陈安对銮仪卫的掌控力度不够,我希望能在其中逐渐安插一些人手。这件事要注意火候与分寸,可以与调查死士结合在一起,但是不能让人怀疑到你身上。” 温玉的眸光愈发柔和,轻声道:“是,少爷。” 她没有问裴越为何要这样做,也不好奇裴越似乎只盯着銮仪卫,却对底蕴更加深厚的太史台阁置之不理。 裴越转头望着垂首低眉的温玉,愈发温和地说道:“我会让人给你几件似是而非的证据,将刺客与襄城侯萧瑾联系起来,你要假借别人之手让銮仪卫发现。” 温玉知道这是对她极大的信任,其实这些天她隐约感觉到裴越正在谋划大事,只是不敢也不想去细思探究秘密。 终究是从小就被銮仪卫精心培养的探子,温玉很快便反应过来,轻声道:“少爷要掀起朝争?” 裴越笑了笑,淡淡道:“搂草打兔子罢了。” 温玉乖巧地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与定国府有关。” 裴越道:“你说。” 温玉不疾不徐地道:“少爷应该知道,京都权贵府邸之中都有銮仪卫的耳目,定国府亦不例外。除我之外,一共还有二十三人,分布在前宅后院各处,他们都受我辖制。如今我来到少爷身边,想必他们会另行选派管事。不过,先前我发现定国府左近还有一批眼线,虽然人数不多,可我能判断他们同样属于銮仪卫。” 裴越沉吟道:“这是为了监查你们?” 温玉摇摇头,谨慎地道:“我隐约觉得,那些人是在盯梢大小姐。” 裴越的表情渐渐肃穆起来。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纵然刘贤大发雷霆,严令各部衙大索京师,但那个刺客仿若人间蒸发,压根找不到半点痕迹。 其实这不是太史台阁等衙门不用心,京都毕竟是人口百万的天下雄城,刺客若只是孤身一人且藏匿于偏僻地方,想要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索京师无法持续太久,否则会严重影响京都百姓的生活,于是刘贤在将陈安和荆楚等人严厉训斥一顿之后,只能定下严查城门进出与逐片区域搜索的方略。 南城定康坊的那座民宅之中,王崇云来回踱步,神情颇为凝重。 他来到梁国京都已经两个多月,除了曾经用一块林家人留下的遗物试探林疏月之外,并无其他鲁莽冲动的行为,都统院的细作和王氏霸刀子弟按照计划在都中潜伏起来。 “刺客依旧没有找到?”王崇云沉声问道。 肃立一旁的属下应道:“是的,少爷。” 王崇云又问道:“梁国朝堂之上可有异动?” 属下回道:“目前还算平稳,不过从各处搜集的消息来看,一些梁国大臣认为这桩针对裴越的刺杀乃是源于朝争。” 王崇云来京都当然不会成日里无所事事,虽然大部分人手都处于休眠状态,但他并未放弃对梁国朝廷的渗透。在那些细作先前数年努力的基础上,他通过一手重金利诱一手威胁恐吓的方式,暗中掌握了一些朝臣的把柄。 只不过…… 王崇云缓缓道:“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我,能杀死裴越自然最好,倘若事不可为,那么就要另寻他法,譬如挑拨离间之类。眼下看来,如果梁国朝堂真的因为这起刺杀引发内斗,对我们来说或许是最佳的机会。” 他顿了一顿,又道:“萧瑾和苏武等人,都有对付裴越的理由和能力,宫中的太后和皇帝也是如此。这般说来,只要挑起裴越和那些人的疑心,梁国内部极有可能出现动荡不安的局面。” 属下迟疑道:“少爷,一旦我们的人全力出击,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王崇云深吸一口气,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属下耐心地等待着。 王崇云眼中的精光逐渐汇聚,沉声道:“通知所有兄弟,眼下有两件事要办。第一,在这座城里散布流言,只说刺杀裴越的刺客是梁国吴太后指使,将裴越与开平帝的驾崩扯上关系。第二,发动我们掌握的所有关系,挑动萧瑾与裴越两虎相争!” 属下正色道:“是!” 1151【步步玄机】 在距离定康坊不远的金纱坊内,一名落拓汉子佝偻着身体前行,在确定无人注意自己的行踪后,闪身走进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在如迷宫一般蜿蜒曲折的简陋民宅间穿行,约莫一炷香过后极其迅速地进入一座院落。 正堂之内,除落拓汉子之外另有五人,皆是三十余岁眼蕴精光的男子。 “大哥,外面状况如何?”其中一人问道。 落拓汉子神情凝重道:“很复杂。” 另一人叹道:“自从那些言纸洒出去之后,太史台阁的探子就跟狗一样咬着我们,如今出不了城且不说,连街面上都不敢去,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落拓汉子皱眉道:“少发牢骚。当初北上的时候,你我在老侯爷面前立过血誓,无论处境多难都要坚持下去。还有,若非大家在北梁京都卖命,家里人焉能过上那等好日子?” 那人听他提起拒北侯冼春秋,又想起他也姓冼——虽然不是冼家嫡系子弟,但在这群北上的死士当中颇有威信,便不敢继续嚼舌,只是重重地叹道:“冼大哥,我不怕死,如果你要我去跟梁人拼命,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一直这般东躲西藏,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最早我们在北梁京都有三百多人,那次散布言纸当场便折了近百人,后来又被台阁的探子死死咬住,这两个月又损失一百多人,如今满打满算才七十六人,这样下去肯定会全军覆灭。” 他顿了一顿,略显愤懑地道:“关键是糊里糊涂地死了,不值!” 冼云环视众人,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大致相同,便招呼众人坐在桌边,然后冷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汉子,越是时局艰难越不能操之过急。我今天拿到两个很重要的情报,一是裴越遇刺之事还没有结果,北梁朝廷至今没有抓到刺客,君臣之间已经暗流涌动。” 众人精神大振,连忙问道:“还有一个呢?” 冼云轻声道:“坊间开始流传,开平帝驾崩乃是因为有人刺驾弑君,而且与裴越有关!” “果真?” “千真万确。” “这可太好了!” 对于这些远离故土来到异国都城的冼家死士而言,死亡并非无法接受的结局,但他们希望能够轰轰烈烈地去死,至少也要对北梁造成严重的打击,如此才能名留青史,生活在天沧江南岸的亲人才能得到更好的照拂。 “冼大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先前抱怨的那人难掩兴奋地问道。 冼云眼帘微垂,缓缓道:“此前老侯爷的意思是,散布言纸之后找机会刺杀裴越,没想到有人下手比我们更快。如今裴越遇刺受伤提高警惕,一直待在那座守卫森严的国公府内,而且北梁朝廷愈发收紧对京都各城的监视,我们想要动手几无成功的可能。” 不等其他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动用最后一条线,只要能让北梁朝堂乱起来,我们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对得起老侯爷的栽培。” “好!” 众人齐声响应。 …… 裴越遇刺之后第六天,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依然没有抓住刺客。 都中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有人说刺客是朝中某位大人物豢养的死士,杀死裴越之后他便能独揽军权。 也有人说这刺客是西吴东山王氏子弟,擅使一手霸道强横的刀法,此番行刺不仅是要削弱大梁的实力,也是为西境之战中死在裴越手里的西吴铁骑复仇。 还有一些更加耸人听闻的谣言,譬如先帝驾崩与裴越有关,这刺客其实是宫里太后娘娘所派,意图在不动摇朝堂根基的前提下为先帝报仇。类似的谣言只在小范围内传播,而且每个人都讳莫如深,不敢在外表露分毫。 关于第一种流言,虽然暂时还没有人开始攻讦,但襄城侯萧瑾早已洞若观火,这个流言的矛头自然是指向自己。在莫蒿礼过世之前,是他在朝堂上借着裴越身世的隐秘咄咄逼人,想要利用这个机会削弱对方手中的权柄。 虽然目的没有达成,但他与裴越之间的争锋已经公之于众。 只不过,裴越是国公不假,萧瑾也是功勋卓著的一等国侯兼西府右军机,谁也不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他与此事牵扯在一起。 因此今日朝会上,萧瑾依旧平静淡然,偶尔看一眼旁边的广平侯谷梁,目光饱含深意。 直到銮仪卫指挥使陈安出班奏禀,一席话似巨石入水,顷刻间掀起汹涌浪头。 “启奏陛下,臣及銮仪卫密探近日来在京师各处搜查,朝会开启之前接到一封密报,关于卫国公遇刺一案有了新的发现。” 两仪殿内猛然响起喧哗声。 纠仪御史接连呵斥才让大殿内安静下来。 刘贤沉声道:“讲来。” 陈安强忍着看向萧瑾那边的冲动,垂首说道:“臣等发现,先前之所以抓不到刺客,是因为他并未躲藏在西城和南城之内,而是根本就没有逃远。当日,卫国公于古水街上遇刺,此地位于兴业坊和永仁坊之间,往南可以逃进南城,往西可以通向西城。” 他微微一顿,满面愧色地道:“臣愚鲁,将追捕的方向定在西、南两面,却忽略了那名刺客的身法极其高明,而且他并非独自一人,当时还有人协助他逃走。” 刘贤眼中浮起怒色,一字字道:“究竟是谁在帮助刺客?” 陈安艰难地道:“从目前銮仪卫收集到的证据来看,此事或与襄国府有关。” 殿中一片死寂。 襄国府…… 家主便是襄城侯萧瑾。 刘贤并未失去理智,重复着那个字眼道:“或?” 陈安躬身道:“陛下,銮仪卫密探在襄国府后院的一处墙壁上发现血迹,在道旁草丛之中找到了刺客所用的双刀,只是兹事体大,臣委实不敢擅闯襄国府进行搜查。”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整齐射向那位一等襄城侯。 萧瑾缓缓抬起头,面色复杂地望向正盯着自己的刘贤。 在经过一段仿佛极漫长的沉寂之后,他听到有一些朝臣终于跳了出来,当朝弹劾自己。 萧瑾恍若未觉,只是凝望着刘贤,出班奏道:“陛下,卫国公遇刺一案,绝对与臣无关!” 刘贤沉默不语。 弹劾声此起彼伏愈发喧杂,犹如大厦将倾之势。 …… 入夜,卫国公府后街。 “启禀国公爷,陛下并未当朝给出决断,只让銮仪卫和台阁协同进入襄国府搜查。如今襄城侯被暂时留在宫中,京都九门和襄国府周遭已经全部戒严。” “今日有多少人弹劾萧瑾?” “共计二十四位大臣,其中包含四位监察御史和三位侍御史,官阶最高者为正四品。” “吴太后那边可有懿旨?” “并无。” “这二十四位大臣的底细都掌握了吗?” “国公爷请放心,明日天亮之前便能查明。” 裴越站在明亮的月色中,沉吟良久之后,幽幽道:“再等三天,然后开始收网。” 那人恭敬地说道:“遵命。” 裴越望着他的双眼,温和地道:“有劳了。” 那人抬起头来,微笑道:“不敢,沈大人在钱冰离开的时候便交代过下官,将来一切听从国公爷的吩咐。” 裴越略有些感慨道:“当初钱冰对我说,你是先帝的人,是你在台阁内挑动各部主事争夺右令斗的位置。沈大人离去之前,蘸着茶水在我面前写下你的名字,委实令我意想不到。” 那人沉默片刻,亦叹道:“命运无常,难以揣测。下官很久前的确是先帝的人,可是后来逐渐变成沈大人的人,将来只能是国公爷的人。” 月华之下,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相貌清癯气质温润。 他叫荆楚,现任太史台阁右令斗。 1152【世事两难全】 裴越与荆楚初次相见是在两年前,其时方云虎正准备利用南琴给谷范设套。 那时候的太史台阁处处笼罩在沈默云的光芒之下,但荆楚依旧给裴越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当他拿出谷范所写的护卫名单,荆楚仅用两个时辰便查出其中有内鬼嫌疑的人,如此精明强干难怪能执掌坤部。 在台阁没有改制之前,坤部负责监控京都官民,几乎所有权贵府邸都有他们的耳目,权力极大且在台阁内的地位举足轻重。 裴越不认为像开平帝那样深不可测的君王会毫无保留地信任沈默云,所以才会有銮仪卫的存在与走上台面。钱冰离开台阁找到他后,点明荆楚其实是开平帝的心腹,在那段波诡云谲的时间里挑动台阁各部主事内斗,裴越对此未有怀疑。 直到那一日在诏狱送别沈默云,亲眼看着他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名字,其中之一赫然便是荆楚,裴越才知道这位温润内敛的中年男人给自己留下怎样的护身符。 即便荆楚不具备沈默云的威望,即便太史台阁从九部改为六处、被迫将一部分权力移交给銮仪卫,这座位于皇宫西南面的青灰色官衙依然拥有极深的底蕴和实力。 对于裴越来说,在现有的基础上再掌控住太史台阁,他已然拥有切实威胁皇权、或者说将那层铁幕撕开一缕缝隙的能力。 当然,眼下仍旧有一些人拦在他的前方。 荆楚对此心知肚明,于是谨慎地道:“国公爷,接下来或许会有更多的大臣弹劾襄城侯。” 裴越摇摇头道:“陛下不会相信是萧瑾派人刺杀我。” 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道:“是我命人假借銮仪卫之手,让他们找到藏匿在襄国府附近的刺客所用兵刃。” 荆楚心中一凛,这句话里透出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或许裴越的亲兵已经抓到那名刺客且将他藏匿起来,随后用刺客的兵刃陷害襄城侯萧瑾。 还有一种可能……这次刺杀其实是裴越安排的一场戏,目的自然是为了对付萧瑾。 荆楚按下心中杂乱的念头,自动忽略裴越后面那句话,小心翼翼地说道:“国公爷所言极是,以襄城侯在军中的地位和陛下对其的信任,目前的证据很难撼动手握实权的右军机。而且依下官看来,这个证据恐怕无法让朝堂诸公信服。” 他其实说的相当委婉,倘若面前站着的并非裴越,他肯定会直接点明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段非常幼稚。 萧瑾何许人也? 开国九公之一襄国公萧执的嫡系血脉,镇守虎城十年之久,现任辅政大臣、一等国侯、右军机、京都守备师主帅,绝大多数人心中认定将来会接替谷梁左军机之位的实权武勋。 他是开平帝留给刘贤的辅弼之臣,也是往后朝堂上能够制衡裴越的少数几人之一。 就算那刺客真是萧瑾指派,皇帝从大局考虑也不会采信,莫说像现在这样模棱两可的所谓证据。 荆楚并不清楚裴越的全盘计划,实际上在沈默云去世后的这几个月里,两人只是匆匆见过几面,没有谈及过分深入的话题。因而他心里难免有些忐忑,用这样一个简单又粗糙的局对付萧瑾,完全不符合裴越往日表现出来的谋算之能,这其中肯定还有更加复杂的用意。 裴越微微一笑,淡然道:“只是给萧瑾提个醒而已,我当然知道这点压根算不上证据的东西奈何不了他。” 荆楚心中渐渐回过味来,道:“国公爷莫非是想声东击西?” 裴越赞许地看着他,平静地说道:“这几天应该会有不少人加入弹劾萧瑾的阵营,此举必然引发我和萧瑾之间的矛盾,萧瑾自身恐怕也会有类似的想法以及还击的手段。且让銮仪卫继续出风头,台阁潜于水面之下,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荆楚垂首道:“请国公爷吩咐。” 裴越目光灼灼,压低声音道:“所有参与进这件事里的朝臣,无论煽风点火还是义愤填膺,一个都不能漏过。让台阁在各处府邸的探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擦亮眼睛盯紧每一个人,任何私下勾连之举都要拿到确凿的证据。” 荆楚正色道:“下官领命。” 裴越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他还想不明白个中关节,那么也没有资格接掌太史台阁。 目送荆楚离去之后,裴越并未立刻返回内宅,而是缓步来到前院外书房。 冯毅与盖巨肃立在旁,静静地望着坐在窗边的裴越。 良久过后,裴越缓缓道:“那个刀客可还安分?” 冯毅答道:“少爷,他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只是今日午后让我转告少爷,无论生死他都一定会遵从少爷的安排,只希望少爷不要忘记他的请求。” 裴越淡然道:“让他不要担心。”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冯毅与盖巨对视一眼,目光中不由得泛起几分忧色,因为他们能够感觉到裴越此刻的犹豫和踟蹰。两人追随裴越多年,共同经历过诸多风浪,对他的习惯非常了解,也因此才会生出担忧的情绪,毕竟往常无论面对怎样艰难的局面,裴越都不会这般迟疑不决。 “少爷,接下来该怎么做?”冯毅鼓起勇气打破沉寂。 裴越轻轻叹了一声,仰头望着窗外的月色,徐徐道:“从都中的谣言和朝堂上的反应来看,冼春秋的人手在言纸事件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再度跳了出来,西吴那边的细作亦是如此,按理来说我应该趁热打铁,只是……” 他欲言又止,冯毅和盖巨却不好接话。 “罢了,如此感叹亦不过是虚伪作态。冯毅。” “在。” “让我们的人盯紧那些细作的行踪,同时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将那十二位大臣牵扯进这件事里。” “是!” 裴越挥了挥左手,两人便行礼退下。 夜色寂寂,凉风习习。 裴越的眼神稍显失焦,这在他身上是极为罕见的情况。 一阵清新的香气袭来,伴随着叶七清澈的嗓音:“你准备在这里枯坐一宿?” 裴越摇摇头,语调略显飘忽:“叶七。” “嗯?” “其实我希望自己不要迈出这一步。这些年遭遇过别人的算计,也主动算计过敌人,但是一直以来我都坚守底线,那便是不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然而这一次我亲手打破了那个界线。那十二位大臣能力有强有弱,私德也算不上完美无瑕,可终究与此事毫无关联。” 他微微眯起了双眼。 叶七走到他旁边坐下,作为唯一知晓裴越全盘计划的人,她当然能够体会到自己夫君此刻纠结的情绪。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然而对于裴越来说,想要下定这个决心很不容易。 叶七抬手抚平裴越紧皱的眉心,柔声道:“你想要实现自己胸中的抱负,便不能一味指望他人的信任和让步。掌权之路似逆水行舟,很多时候只能采取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但是我相信,我的夫君不会被权欲蒙住双眼,不会沦为一具抛弃初衷与理想的行尸走肉。” 裴越转过头,望着叶七亮晶晶的双眸,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他温和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本章完) 1153【大变革之前奏】 开平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午后。 刘贤循例来到景仁宫给吴太后请安。 吴太后神色温和,望着刘贤脸上尚未消散的烦闷之色,关切地道:“皇帝近来朝政繁忙,无需每日午间过来请安。哀家知道卫国公遇刺一事让你很为难,倘若不将此事查清楚,多半会引起朝野物议。可要是真查到了一些人头上,难保局势会更加复杂。” 刘贤苦笑一声道:“儿臣知道此事内有乾坤,还望母后能为儿臣解惑。” 吴太后沉吟道:“襄国府那边可曾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刘贤摇头道:“前日陈安便禀报于儿臣,銮仪卫没有任何收获。襄国府后墙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不能证明这与刺客有关。至于襄国府后街道旁草丛里的双刀,经过裴越的亲兵与当日在古水街上目睹刺杀的百姓辨认,的确是刺客所用的兵刃。” “这般说来,萧瑾确有嫌疑?” “母后,襄城侯何等城府,怎会犯下这种浅显的错误?倘若刺客真是受他指派,事后便不可能再回到襄国府附近,更不可能将带血的双刀随意丢弃在那里。儿臣委实不信,襄国府传承近百年,襄城侯在军中根基深厚,难道连一个忠心的死士都拿不出来?故此,儿臣已经让萧瑾出宫归府。” “的确破绽百出,这种证据等同儿戏。按理来说这个问题不难解决,皇帝为何闷闷不乐?” “母后,这事怪就怪在这里,连儿臣都能看出其中蹊跷,竟然还有一些人坚持不懈地弹劾萧瑾。” 他轻轻叹了一声,皱眉道:“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 吴太后默然不语。 片刻过后,她轻声问道:“有人既然要栽赃陷害,为的自然是后面推波助澜。” 刘贤心中一紧:“母后是指裴越?” 吴太后颔首道:“未尝没有可能。皇帝,你有没有想过所谓刺杀其实是裴越蒙骗世人的戏码?” “不瞒母后,儿臣起初确有这样的怀疑,所以那日去看望裴越时特地带上太医。他们在检查之后告诉儿臣,裴越的伤势并非作假。” 刘贤凝望着太后沉肃的面容,继续解释道:“母后,銮仪卫和太史台阁都有眼线盯着裴越,两边相互制约与监视,不会出现什么纰漏。那刺客武道修为极高,绝非等闲之辈,也不是裴越豢养的死士,所以这次的刺杀理应不是裴越故弄玄虚。” 吴太后没有争论这个问题,缓缓道:“那么皇帝打算如何处理?” 刘贤道:“无论如何,儿臣都要查明刺杀案的幕后主使。” 吴太后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随即话锋一转道:“萧瑾虽有派人刺杀裴越的嫌疑,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忠心耿耿,因而皇帝照拂于他并无不妥,否则会寒了那些忠耿之臣的心。只不过,眼下他暂时无法离京,巡视南军只能延后。” 刘贤不解地道:“母后的意思是?” 吴太后道:“虽然萧瑾无法离京,南境应该无碍,毕竟有天沧江分隔南北,如今南周水师亦不复往日强大。南周即便有用兵的念头,只要水师还没有恢复元气,短时间内便不会妄动。可是西境不同,高阳平原挡不住西吴骑兵,于他们而言反倒是一马平川朝发夕至。” 听到“萧瑾无法离京”这几个字,刘贤脑海中仿若劈下一道惊雷。 依照吴太后的建议,他让谷梁去西境巡视防务,让萧瑾去南境查看军情,这样既可以应对边境上可能出现的战事,也不至于继续加重裴越的权柄。 但如果萧瑾栽倒在这件事里,南下之人自然非裴越莫属。 难道此事真是他的阴谋? 见刘贤失神沉默,吴太后轻声道:“皇帝,谷梁代天巡视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刘贤回过神来,略显犹豫地道:“母后,儿臣以为让谷梁暂时留在都中更加稳妥。” 吴太后蹙眉道:“你既然那般信任裴越,便不能忽视他之前提出来的隐忧。西吴和南周联手发兵极有可能,如今大梁西军相较以前实力削弱不少,四座大营改为三营,军寨裁撤大半,一旦遭遇战事便可能陷入危局。在这个时候,你可以不派钦差去南境巡视边军防务,但绝对不能轻视西吴骑兵的威胁。” 刘贤心中并不赞成,尤其是那个令他惊惧的念头出现之后,然而从小到大他都不敢违逆太后的想法,只得迟疑道:“儿臣领受母后教诲,会尽快让广平侯去西境。” 吴太后赞许地点点头。 刘贤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吴太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凌厉之色,他只是微微垂首掩饰自己心中的惶然。 裴越对他来说亦师亦友,而且一直以来襄助良多。 如果没有裴越的支持,他绝对不可能那般轻松地成为储君,更不提在王平章谋反之时,裴越力挽狂澜匡扶社稷。在他登基之后,几项至关重要的变法之策都出自裴越的手笔,大梁各地因此开始焕发生机,他内心里无比欣慰。 可如果古水街刺杀真是裴越自己所为,接下来又将矛头对准萧瑾行构陷之举,岂不是意味着裴越想要独揽大权? 他果真会这样做? 他为何要这样做? …… 十月二十九日,朔望大朝。 距裴越遇刺整整十一日,刺客仍未捉拿归案,朝堂之上的分歧愈发明显。 当看见那位年轻国公的身影出现在承天殿内,很多朝臣不禁悄然皱起眉头。 眼下无论是哪一边都没有实证,弹劾萧瑾的人拿不出他和刺客有关的证据,弹劾裴越的人亦无法证明这是他的阴谋诡计,所以局势便陷入激烈的僵持之中。 其实绝大多数朝臣心里都如明镜一般,到了这个地步是否有证据并不重要。 一山不容二虎,裴越和萧瑾的争斗已经公之于众,似乎只有其中一方交出权柄离开朝堂才能平息这场风波。 例行公事之后,当即便有数位大臣站出来弹劾萧瑾,而且他们弹劾的内容皆与刺杀案无关,直指萧瑾任人唯亲,譬如裴城年纪轻轻便成为京都守备师副帅。 又说他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在虎城的那十年里敛财无数。 甚至还有人弹劾他欺压百姓胁迫女子为妾室。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与先前大多是中下层官员出面不同,今日竟然有两位衣紫重臣出场。 局势并非一面倒,很快便有支持萧瑾的文武官员站了出来。 殿内犹如滚水沸腾,气氛无比紧张。 刘贤端坐于龙椅之上,对下方的喧杂声恍若未觉,他的视线停留在武勋班首,遥望着身穿国公朝服气度愈发沉凝的裴越。 便在这时,裴越忽然出班向前,一步步走到中央位置。 这一幕仿佛让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那些争执不休的声音随之消散。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位年轻国公。 裴越面向龙椅上的皇帝,不慌不忙地躬身行礼,然后禀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刘贤清了清嗓子,抬手道:“说来。” 裴越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望向刘贤,徐徐道:“陛下,臣在府中养伤这些日子里,亦曾听说过朝堂上的纷争。如今刺客下落不明,而且似乎此事与襄城侯有关,因此臣想说说自己的看法。” 右侧不远处,此前面对小部分朝臣的攻讦时,始终沉默镇定的萧瑾扭头看了裴越一眼。 满殿朝臣神色各异,有人暗含期盼,有人满面担忧。 他们不禁想起在两个月之前,言纸事件爆发后,萧瑾在朝堂上对裴越的咄咄相逼。 依照那位年轻国公过往展现出来的性情,今日怕是要以牙还牙。 裴越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骚动,他始终望着刘贤,提高语调道:“启奏陛下,臣决计不相信刺杀一案与襄城侯有关,这不过是那些奸诈之徒离间国朝君臣的卑劣计策!” 掷地有声,犹如金石之音。 又似黄钟大吕,遽然奏响。 刘贤迎着裴越的目光,静静地体会着这句话,那根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 (本章完) 1154【托身白刃里】 承天殿内无比安静。 一些大臣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无论萧瑾有没有派人刺杀裴越,他都不会在此时倒台——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朝争历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取舍,漫长的角力才是常态,把握住每一次机会才有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故此在朝堂诸公看来,当大多数人怀疑的对象指向萧瑾,裴越只需要恰到好处的卖卖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萧瑾推入更加艰难的境地。即便刘贤这一次从大局出发对那些弹劾置之不理,萧瑾只要一日没有洗清自己的嫌疑,他在朝堂上的威信就会逐渐降低。 这才是权力争斗中最合理的应对方式。 然而裴越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斩钉截铁地将萧瑾与刺杀案隔绝开来,此举倒是让刘贤松了口气。 他登基至今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自然不愿看见两位股肱之臣闹到不可开交,裴越愿意主动退让一步,这是他最希望看见的局面,同时也为前两日在景仁宫中对裴越的怀疑感到些许的惭愧。 一念及此,刘贤喟叹道:“裴卿深明大义,殊为难得。朕与你看法相同,襄城侯绝非刺杀案的幕后主使,此事定是敌国细作暗中捣鬼。不过,裴卿身为大梁国公,在都中遭遇刺杀,若不能抓住凶手还卿家一个公道,朕决不罢休!” 这番话杀气浓烈,群臣尽皆凛然。 裴越凝望着刘贤坚定的目光,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怅惘。 刘贤与开平帝对待他的态度宛如两个极端,后者始终无法完全放心,即便是在驾崩前给予裴越最大的尊重,也必然留有反制的后手。反观刘贤自从即位以来,对裴越的信任和器重无须赘述,而且这并非是表面上的功夫,甚至在某些时候与吴太后发生了分歧。 开平帝在世时,裴越明知道对方会反复打压与制衡,仍旧不得不秉持着忠贞之志,最出格的举动也就是将祥云号和沁园的重心从京都转移到下面州府,所求者还是自保二字。 如今刘贤对他毫无戒心,至少从他的所作所为可以这样判断,然而裴越却逾越雷池主动向前迈了一步。 虽然这一步还不至于动摇皇权的安稳,但有了第一步便会有第二步。 没人知道裴越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心中如何思绪翻涌百转千回,他们所看见的依然是那位气度沉稳的年轻国公,而且形象愈发高大。 随着裴越亲自出面声援萧瑾,这场风波看似便要平息,那些之前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登时陷入极为狼狈的处境里。 无论他们弹劾的是裴越亦或萧瑾,此刻都有些后悔。 中下层官员倒也能做到唾面自干,然而今日却有两位衣紫重臣加入到这场乱局之中。 他们分别是吏部侍郎石重宽与国子监祭酒章敦。 裴越谢恩之后便走回自己所站的位置,途中他极其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两位高官,眼底深处隐约有一抹怜悯。 便在此时,太史台阁右令斗荆楚进入皇宫,在得到刘贤的准许之后快步走进承天殿,然后当着满殿君臣的面急促地说道:“启奏陛下,关于卫国公遇刺一案,太史台阁有了新发现!” …… 南城,金纱坊。 一抹身影无比迅捷地在屋宇上奔逃,手中依然持有双刀,但如果近前一看便会发现,这两把刀乃是銮仪卫的制式兵器。 在他身后有上百名銮仪卫的高手紧追不舍。 “銮仪卫奉旨追捕刺客,闲杂人等立刻退散!” 南城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金纱坊内的情况更加复杂,不知窝藏了多少青皮无赖乃至于江洋大盗。这些人或许不怕京都府的官差,却绝对不敢招惹銮仪卫这种冷酷的衙门。 因而敢于旁观这场追捕战的人极少,绝大多数人都躲在家中暗自感叹,屋顶上那个逃命的家伙竟然是行刺卫国公的狠人,难怪能引来这么多銮仪卫的高手。 此刻追击的队伍中,銮仪卫指挥使陈安赫然在列。 他遥望着前方那个身法高明的刀客,面上浮现冷厉的肃杀之意。 十一天前古水街刺杀发生,銮仪卫便开始大索京师,然而一直没有抓获刺客,陈安在皇帝陛下面前几乎抬不起头。四天前终于发现刺客的踪迹,却又被他再度逃脱消失于京都的茫茫楼阁之间,最终只是在襄国府附近找到他使用的兵刃。 銮仪卫从太史台阁手中获得一部分权力,这已经引起那些乌鸦们的不满,若是不能做出一些成就,陈安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脸面继续担任指挥使。 因而他对部属下了死命令,哪怕不眠不休也要将刺客找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名密探在一个多时辰前于南城发现了蛛丝马迹,虽然被那名刀客抢走佩刀杀死两人,却也成功地将消息送了出去。 随后便是一场堪称惨烈的追杀,收到讯号的密探从四面八方赶来,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向前。纵然那名刀客的武道修为极高,銮仪卫从始至终没有一人胆怯止步,而且追捕的队伍还在不断扩大。 二十余丈外,谢怀静面色无比淡漠,纵然身后是越来越多的追兵,而且体内的内劲正在飞速流逝,他依旧没有丝毫慌乱,仿若早已看淡生死,只凭借着高明的身法在屋宇之间穿行。 但是追兵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几息之后,他猛然提速转向往东奔出上百丈。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莫说此刻他内劲耗损过重,就算是全盛时期也非上百名銮仪卫密探的对手。只不过陈安深知这名刺客的重要性,一具尸体和一张可以撬开的嘴截然不同,想要在皇帝陛下面前证明銮仪卫的能力,必须要活捉对方。 因为这道命令,谢怀静最开始才没有死在对方的强弩之下,找到了一条突围的路。 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追兵已在数丈之外。 陈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弃械投降,本官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谢怀静恍若未觉,目光转向东北面一处院落,猛然迸发出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接连几个长距离的跳跃,然后如大鸟一般落于那处庭院之内。 銮仪卫众人紧随其后,丝毫不在意可能存在的危险,瞬间便将此处包围,同时还有十余人直接跳进院内。 一幕无比古怪、与此刻紧张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场景出现在众人面前。 庭院内同样站着一群人,还有人从厢房中急急忙忙地冲出来。他们手中握着各种兵刃如临大敌,冷峻的目光射向包括谢怀静在内的不速之客。 为首那名落拓汉子正是冼云。 陈安飞身跃上院墙站定,看了一眼谢怀静,又望向院内那些人,微微眯眼道:“想不到还有意外收获。” 几个月前的言纸事件,銮仪卫与太史台阁当场便杀死和抓获近百名敌国细作,后续又接连擒下百余人,只是连陈安也没有想到,那些残余细作竟然就藏身在这座院落之内。 不过他面上并无诧异神色,南城情况复杂难以肃清,历来是不法之徒藏身的最佳选择。 冼云深吸一口气,未做任何没有意义的口舌之争,沉声道:“杀!” 回应他的是陈安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挥动的右臂,以及顷刻间俯冲而下的銮仪卫高手。 “杀!” (本章完) 1155【杀人红尘中】 金纱坊内的追击与厮杀动静极大,很快便传遍周围十余坊,无论老实巴交的普通百姓还是恶贯满盈的草莽盗匪,此刻难免都会惴惴不安,毕竟谁也无法断定会不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好在很快便有各坊管事与京都府的官差出面,言明这是銮仪卫在追查刺杀卫国公的嫌犯,不会波及到其他人。 平安坊内,数名官差沿街巡查,片刻过后拐进一条巷子,敲响一座民宅的大门。 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从内拉开门,面带讨好笑容地望着官差说道:“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官差们默然不语,随即向两边让开,后方出现一位中年男人的身影。 中年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对年轻人说道:“烦请通传一声,太史台阁三处主事蔺甲,特来领教吴国东山王氏霸刀绝学。” 年轻人面色遽然一变,想也不想就要关上大门,同时朝后方怒吼道:“快跑!” 蔺甲笑容不变,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步,动作似慢实快,眨眼间便来到年轻人面前,然后右拳猛地击出,在不到三尺的距离内接连三次发力。 年轻人闷哼一声,身体倒飞而出,胸前赫然出现一处塌陷。 蔺甲施施然进入院内,身后出现大批身着玄衣、手持特制铁棍的台阁乌鸦。 他掸了掸衣袖,平静地说道:“一个都不许放走。” 血腥味冲天而起。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南城永寿坊、安定坊、永兴坊乃至于西城各地,一处处宅院的大门被敲开。里面的人或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或仗着武艺高明拼死顽抗,然而面对在王平章谋反之前便刻意蛰伏、此时此刻全力出手的太史台阁,这些自以为行踪隐蔽的西吴细作纷纷沦为刀下亡魂。 相较于銮仪卫在金纱坊弄出来的阵仗,太史台阁行事颇为低调,但是取得的战果却极为丰硕。 …… 定康坊。 王崇云眉头紧皱,缓缓道:“銮仪卫在追杀那名刺客?” 心腹连忙点头道:“是的,少爷。属下已经确认,那刺客身法极其高明,吸引了足足上百名銮仪卫的高手,不过想来这次他肯定无法逃出生天。” 王崇云望着窗外的景色,低声道:“你有没有发现今日特别安静?” 心腹微微一怔,随即迟疑道:“少爷的意思是,銮仪卫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为了掩盖一些事?可是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銮仪卫和太史台阁都被古水街刺杀弄得头昏脑涨,一日抓不到刺客便一日不得放松,否则梁国皇帝饶不了他们。若非如此,我们的人也没办法如此顺利地挑动那些官员入局。” 近日来梁国朝堂上的纷争自然有他们的一部分功劳。 王崇云不至于蠢到公开自己的身份,然后逼着那些朝臣卖国,他只是周旋于各种角色里,利用一些人的贪欲和野心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譬如某位四品大员迄今还以为王崇云是襄城侯萧瑾的亲信,以重金换来他在朝堂上攻讦裴越。 局势的发展非常顺遂,盖因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名刺客的身上。 王崇云沉吟片刻,问道:“今日各处藏身之所可有异常情况禀报?” 心腹摇头道:“并无异常。” 王崇云又问道:“外面有没有可疑之人出现?” 心腹想了想,答道:“回少爷,暂时未曾发现可疑之人。” 王崇云反复思量这段时间的各种细节,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皱眉道:“你先前说,裴越今日入宫参加朔望大朝?” 心腹不解其意,点头道:“的确如此。” 王崇云面色一变,厉声道:“马上召集所有人离开此处,转移至西城丰乐坊那座宅子!” 心腹肃然道:“是!” 王崇云深知在敌国京都行事的危险,所以他没有让所有人靠近安置,而是分散在南城和西城各坊之内,身边只有十七名心腹手下。 这些人皆是东山王氏的旁支子弟,皆有一身高明的武道修为。 然而当他带着这些霸刀传人从后门离开,刚刚踏上长街之时,便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长街两头各有一群人,南面是身着玄衣的太史台阁密探,北面则是身姿挺拔如枪的卫国公府亲兵。与此同时,宅院内传来震颤人心的脚步声,那名心腹再度进入后门然后又迅疾退了出来,满面苦涩地说道:“少爷,那边也都是太史台阁的探子。” 竟是一张天罗地网。 王崇云微微眯眼望着长街北面的悍卒,缓缓握紧了刀柄,然后深吸一口气。 秋风吹过,落叶飘零,杀气盈盈。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自己的长兄王黎阳,又想起还没有亲眼见过裴越和他的妾室林疏月,于是面上浮现几分冷冽的笑意,徐徐道:“霸刀传人何在?” 十七道声音同时响起:“在!” “随我杀出去!” “遵令!” 纵然心中恨急了裴越,王崇云也没有丧失理智去挑战长街北面的亲兵军阵。 只见他一马当先,身后是整齐一致的十七把古怪长刀,如汹涌潮水冲破堤坝漫卷而上,径直杀入长街南面的台阁乌鸦之中。 要想活下来必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王崇云将自己的实力发挥到极致,一时间挡者披靡。 虽然太史台阁的乌鸦们很强,但缺乏像叶七和谷范这样的顶尖高手,尤其是沈默云去世之后,以钱冰为代表的很多老人彻底离开台阁,无疑大大削弱了台阁的战力。 眼看着就要冲破对方的阻拦,长街北面的卫国公府亲兵还未追上来,王崇云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他知道自己这次被裴越戏耍了一番,但是只要能逃出当下的包围圈,以他在这座都城内的布置,未必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刀光愈发凌厉,一往无前。 王崇云猛然挥出三刀,硬生生逼退挡在身前的台阁乌鸦,前方已然是一片开阔区域。 忽有流光一闪。 只觉眼前一花。 王崇云心中大骇,连忙回刀护住胸前要害,然而握刀的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鲜血顷刻淋漓。 “哐啷——” 霸刀坠落于地,王崇云不敢再动,因为一柄长剑出现在他面前,剑尖抵着他的咽喉,不见分毫颤抖。 这柄剑的主人其貌不扬,犹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农,然而他的眼神却比这冰冷的剑锋更加锐利。 身后接连传来属下的惨叫声,王崇云面色惨白,咬牙问道:“好剑法,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老农默然不语,目光越过这位西吴东山王氏的嫡系血脉,看向快步走来的冯毅和盖巨,冲二人微微颔首。 待王崇云及其心腹被牢牢捆缚之后,老农悄然远走,仿佛他压根没有出现过。 …… 承天殿内,在几乎所有大臣的注视之下,荆楚一字一句道:“启奏陛下,臣已查明,近来朝中乱象与敌国细作有关。在那些细作的蛊惑之下,部分大臣竟然与之勾结,妄图利用卫国公遇刺一案,挑起卫国公和襄城侯的争斗,以此扰乱朝堂大局!” 刘贤震怒道:“你说什么?!” 荆楚微微昂头,无比痛心地道:“陛下,此事证据确凿,臣不敢妄言!” 满殿死寂,针落可闻。 (本章完) 1156【金刚怒目】 纵观煌煌史书,朝堂上永远不会风平浪静。 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糊涂官儿终究是少数,大权在握青史留名才是大多数朝臣的毕生追求,在刘贤看来这便是最近朝争汹涌的根源。 裴越与萧瑾是如今大梁军中最粗的两棵参天大树——裴越倘若再进一步意味着谷梁必然会卸下军职,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最近参与进这场争斗的官员,无论他弹劾的是哪一位,归根结底是想要在另一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普通官员想要出人头地极难,三年一次磨勘与考评,最低也要拿到“中上”的评价才有资格进入擢升的序列。即便考评优秀也不一定能够飞上枝头,因为朝堂上的位置历来固定,而且越往上越稳定,一般在王朝末期才会出现一年三执政两月一军机的诡异状况。 像洛庭这般刚过四旬便进入中枢的实属异类,至于裴越这位年方弱冠的国公更是前无古人。 因而很多时候弹劾重臣便成为中下层官员晋升的捷径,太宗朝便有一位侍御史成功扳倒任人唯亲的吏部尚书,从此声名大振官运亨通。太宗皇帝虽然内心里不喜这位诤臣,却仍旧对他委以重任,因为这样的臣子乃是肃清吏治的一柄神剑。 后人不识先贤的良苦用心,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偏,满口仁义道德忠君为国,实则依旧是邀买清名蝇营狗苟。 刘贤自然厌恶这等蠹虫,但考虑到自己还未完全掌控住朝廷,所以暂时不打算大开杀戒,只不过是暗暗记下那些人的名字,等将来一并算账。 然而此刻荆楚的禀报却让他心中的怒火猛然升腾,几乎难以克制。 朝争攻讦和勾连敌国奸细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任何一位有志君王都无法容忍后者。 于是满殿朝臣只听得皇帝陛下冰冷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中:“说说看,是什么人在勾结敌国细作。” 自登基以来,刘贤始终秉持礼贤下士的行事风格,对待年老重臣更是敬重有加,从未显露过此刻这般铁青的脸色。 荆楚垂首应道:“启奏陛下,卫国公遇刺之后,太史台阁奉旨缉捕刺客,同时也未曾放弃对敌国探子的追查。从四天前开始,台阁发现部分朝臣的府邸内出现异常状况,这些官员收到大笔金银贿赂,其中一部分人参与到针对襄城侯的弹劾之中,也有一小部分人选择弹劾卫国公。” 他顿了一顿,没有理会后方传来的骚动,平静地说道:“陛下,台阁一处和三处在很早之前便注意到,都中有些人身份和行踪极其可疑,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故此一直没有动作。这几日那些人勾连朝臣,意在挑动卫国公和襄城侯之争,台阁已经掌握一部分证据。在臣入宫之时,一处和三处在西城与南城各处同时出手,这会应该收获颇丰。” 殿内的气氛无比紧张,有人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也有人神情凝重目光幽深。 刘贤一字字道:“朕问的是,这些收受贿赂的官员姓甚名谁。” 荆楚愈发低下头,徐徐道:“回禀陛下,根据台阁目前所掌握的证据,计有十四位朝臣存在勾连敌国细作的嫌疑,分别是吏部稽勋司主事徐赟、吏部文选司郎中蔡均、御史台侍御史瞿清、国子监四门馆博士李芝隆、户部内仓主事段志章、大理寺评事钱广……”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承天殿内的空气便冷了几分。 左执政洛庭与旁边的韩公端对视一眼,心中尽皆生出怒其不争的情绪。 这十四名官员皆非重臣,官阶在正六品到从四品之间,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便是较为年轻,而且此前官声还不错,换而言之就是能吏中的储备之选。若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他们或能扶摇直上,迈入真正的高官序列,成为治理国家的参与者。 “启奏陛下,臣之所以要弹劾襄城侯,并非是因为卫国公遇刺一案,而是臣查到襄国府子弟欺压良善,这件事虽然不是襄城侯亲自所为,却也能证明他治家不严!陛下,臣从未收过荆大人所言之贿赂,更不可能勾结敌国细作!臣冤枉啊!” 开口之人乃是御史台侍御史瞿清,只见他面色涨红满目悲愤之色。 群臣神色复杂,裴越转头看了这位年仅三旬的御史一眼,心中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刘贤漠然视之,一言不发。 荆楚没有与之争辩,只是朝着龙椅的方向继续说道:“陛下,台阁目前掌握的证据不够全面,因此不能确定这十四人是否清楚敌国细作的身份,也无法断定是否只有这十四人。等敌国细作全部落网之后,臣定然严加审问核查,绝不冤枉任何一位国之栋梁,也不会漏过扰乱朝纲的害群之马!” 刘贤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荆楚的表态让他略感欣慰,这一刻他在此人身上仿佛看见了沈默云的些许印记。 太史台阁权柄深重,主官必须要能做到守正持重,否则必然会贻害无穷。 便在这时,右执政韩公端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兹事体大且牵涉甚广,故而臣认为将藏于都中的敌国细作抓获之后,可由三法司联合彻查此案。” 刘贤眸光一凝。 紧接着便有数位重臣出言附和,如吏部尚书宁怀安、礼部尚书盛端明和兵部尚书陈宽等人。 从卫国公遇刺到朝中大臣与敌国细作勾连,情况越来越严重,必然酿成一场激烈的风波,朝堂势力也会随之洗牌。 韩公端这番话并非是要替那些朝臣开脱,而是不想将这桩大案的审查之权交给太史台阁。 虽说他内心非常敬重沈默云的为人,对继任者荆楚也无反感排斥之意,但太史台阁终究是特权官衙。一旦让这头猛虎出笼,使得他们拥有直接插手朝政的权力,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将查案的权力保留在文官集团手中,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冤案的发生。 所谓三法司是指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自古以来便是文官的自留地。 然而刘贤没有如往常那般对韩公端和颜悦色,冷声道:“方才荆楚所言,右执政莫非没有听清楚?牵扯进这件事里的官员当中,有御史台的侍御史,有大理寺的评事,也有刑部的郎中。” 言下之意,这些文官屁股底下本就不干净,让他们自己查自己简直就是笑话。 韩公端微微皱眉,随即沉声道:“陛下,臣请旨亲自负责审查此案,由三法司协同,太史台阁从旁全程监察!” 刘贤怔了怔,望着韩公端决然之中又带着几分规劝的眼神,心中的怒火不由稍稍消退。 他可以不相信三法司,却不能公然表露出对东府执政的质疑,那样必然会动摇朝堂的根基。再者,韩公端如今还兼着翰林学士,入东府之前养望二十余年,清名早已传遍世间,品行与操守无人敢于质疑。 在他犹豫之时,左执政洛庭出班奏道:“陛下,太史台阁虽有监督百官之责,但是并无断案之权,此例断不可开。臣恳请陛下允准右执政的建言,臣亦坚信他决不会徇私枉法!” 两位执政意见一致,又有更多的重臣站出来附议,刘贤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 他看向下方的洛庭和韩公端,又扫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武勋亲贵们,渐渐有了退让之意。 虽然他很想将那些勾连敌国细作的蠢货全部送进太史台阁的监牢,但面对以洛庭和韩公端为首的朝堂诸公,终究不愿让事态激化到不可收拾。 荆楚安静地旁观着这个变化,心中暗叹道:“国公爷果然算无遗策。” 就在他准备抛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时,忽有一名内监入殿,紧张地禀道:“启奏陛下,銮仪卫指挥使陈安求见!” 1157【菩萨低眉】 陈安孤身入殿,双手捧着一叠纸张。 待其行礼之后,刘贤沉声道:“先前你派人入宫禀报,说是发现行刺卫国公之凶手的踪迹,可曾抓获此人?” 陈安满面愧色道:“启奏陛下,微臣亲领部属追击那名刺客,将其围堵在南城金纱坊一座宅院内。此人……此人武道修为极高,交手之后虽然多处受伤,但是仍旧被他找到机会逃出包围圈,然后被接应他的同党救走。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重重降罪!” “呵呵。” 刘贤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方才本已压下去的怒火再度涌上心头,寒声道:“既然如此,你不去抓刺客将功赎罪,又跑到朕面前来做什么?” 陈安垂首道:“回陛下,臣及銮仪卫同僚之所以让那刺客跑掉,是因为他慌不择路闯进去的那座民宅另有玄机。臣委实没有想到,先前在都中散发言纸的残存余孽竟然就藏在其中。当时情况极其复杂,刺客于混战之中拼死逃脱,臣不敢虚言伪饰自己的无能,但是銮仪卫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后,终于将那座民宅里的贼人全部拿下,而且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殿内无数道目光猛地射向陈安。 刘贤厉声道:“说下去!” 陈安道:“陛下,这些散发言纸传播谣言的贼人是南周拒北侯的心腹,臣还在他们来不及焚毁的信件中找到一些证据,跟近来朝中的动荡有关。原来这些细作早已勾连朝中的一位重臣,先前能够大规模地散发言纸便是因为那人的帮助。近几日他们又与那人联系,让其助长朝中争执之风浪,意图离间卫国公与襄城侯的关系,进而造成我朝的内乱!” 韩公端眉头紧皱,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变成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足以吞噬每一个与之有关的人。 在他身后的衣紫重臣之中,有一人面色惨白,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龙椅上的年轻皇帝面色由白转青,仿若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色,并未如朝臣们所想的那般雷霆震怒,语调犹如飘曳不定的鬼火:“呈上来。” 陈安高高举起双手,内侍省少监侯玉走下御阶,从他手中接过那叠纸张,然后返身来到皇帝身旁,小心翼翼地递上。 刘贤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大殿内死寂无声,纸张翻动的轻微响声居然能传进殿前重臣的耳中。 “好,很好,朝中居然有胆气如此雄壮之人,不仅漠视朝廷法度,连朕这个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刘贤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御阶旁,望着吏部尚书宁怀安身后的那位大臣,淡漠地道:“石侍郎,你真是令朕刮目相看。” 群臣无不侧目。 吏部侍郎石重宽双腿一软,满面仓皇地跪了下去,嘴唇翕动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眼里是无尽的惊惧。 刘贤笑了一声,阴鸷的目光环视殿内众人,道:“朕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冼家余孽竟然能够收买大梁吏部侍郎为其所用,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此刻洛庭和韩公端尽皆默然不语,石重宽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皇帝这般愤怒情有可原。 毕竟吏部侍郎绝非普通官职,尚书宁怀安不可能事无巨细,很多时候的官员任免都是由石重宽来负责审核。掌握这般重要权柄的官员,居然和三十年多前叛逃至南周的逆贼冼春秋勾结在一起,诸多朝臣不由自主地生出惊恐的情绪。 难怪南周细作可以在京都制造出那般声势浩大的言纸事件,也难怪石重宽会亲自出面弹劾襄城侯萧瑾,让这场朝争愈演愈烈。 “陛……陛下……”石重宽颤抖着发出几个音节。 “哗——” 刘贤猛地将那叠纸掷于阶下,纷纷扬扬之中,他冷厉的声音响彻殿内。 “荆楚,陈安。” “臣在!” “此案由太史台阁与銮仪卫联手彻查,无论西吴的细作还是南周的奸细,给朕查清楚究竟有多少人与之勾结!” “臣遵旨!” 刘贤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面上已无血色的石重宽,道:“不得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臣遵旨!” 荆楚与陈安齐声领命。 刘贤猛然一甩袍袖,转身走向后宫,留下满殿神色肃穆的大臣。 “退朝!” 侯玉尖锐的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 与此同时,一群廷卫大步走入承天殿,将石重宽和先前被荆楚念到名字的大臣拿下,前者自然要关入诏狱,其余十四人则暂时收入太史台阁的监牢。 群臣各怀心思退出大殿,宫前广场上铺满了深秋的残阳。 “卫国公。” 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喊住裴越,他停步扭头望去,只见洛庭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 裴越返身拱手道:“执政大人。” 洛庭缓步来到他面前,周遭的大臣们如分开的潮水一般经过,没有一人停留,顶多是悄悄打量两眼。 两人对视片刻,洛庭轻声道:“我以为你会劝阻陛下。” 裴越垂下眼帘道:“执政大人此言何意?” 洛庭沉默片刻,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出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摇摇头道:“罢了,陛下盛怒至极,连我和韩执政也无法劝下,终究不能苛求于你。只不过,太史台阁和銮仪卫插手朝政,对于国朝而言并非正道,一旦延续下去,恐有酷吏祸乱朝纲之患。卫国公深得陛下信重,还望来日能对陛下分说清楚其中利弊。” 他顿了一顿,躬身礼道:“本官先行谢过。” 裴越连忙侧身避开,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自己潜行进入洛宅,用一张蜂窝煤的方子说动这位朝中大佬,并且借助他的庇护躲过最初的风浪,从而能够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后来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受过洛庭的恩情。 往事历历在目。 面对洛庭的请求,裴越点头道:“执政大人放心,今日只是特殊情况,陛下断然不会以为循例。晚辈过两日便会入宫求见,无论如何也会限制住台阁和銮仪卫的权力。” 洛庭轻声道:“有劳了。” 裴越道:“不敢。” 洛庭不再多言,沿着御道缓步离去。 裴越望着他瘦削的背影,落日余晖拉扯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平添几分寂寥萧索。 …… 翌日,卫国公府。 秋雨延绵。 京都氤氲在雨幕之中,太史台阁和銮仪卫密探齐出,营造出满城肃杀气息。 裴越站在水榭廊下,望着雨滴坠落于池水之上,涟漪接连荡起,一如他此时的心绪。 冯毅肃立于旁,恭敬地说道:“少爷,荆楚大人传来密报,一切按照少爷拟定的计划进行。西吴和南周的细作大多落网,虽有少数残余隐匿行踪,但是最多五日之内便能清扫一空。除去那些与敌国细作确有关联的大臣之外,少爷定下的那份名单也已落实。” 裴越幽幽道:“知道了。” 冯毅欲言又止。 裴越道:“还有何事?” 冯毅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朝堂上空出这么多位置……”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裴越依旧望着前方,淡淡地道。 冯毅心中一凛,垂首道:“是。” 裴越沉思良久,正要开口之时,盖巨快步赶来,躬身行礼道:“少爷,有客来访。” “谁?” “工部尚书,简容简大人。” 1158【凉风起天末】 秋雨如雾,随风轻摆。 雨滴沿着屋檐的缝隙流下,犹如一张倒挂的珠帘,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延绵不断的清脆声音。从里向外看去,庭院里的景色多了几分隐约朦胧的美感。 花厅内铺着地龙,仿若温暖如春,将深秋的寒气隔绝在雨帘之外。 裴越屏退丫鬟仆人,亲自摆弄着茶具。 前世他就喜欢饮茶,并非刻意附庸风雅,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更是成为他不多的闲暇爱好之一。 一番娴熟的操作过后,他将白玉茶盏推到简容面前,微笑道:“这是今年的雨前新茶,请简兄品鉴。” 到了他这个地位,对于别人的称呼便有许多门道。 一般被裴越称为“某大人”的朝廷官员,其实关系并不亲近,也非表示敬意,反而透着疏远之意。 以兄长称之,说明裴越与简容绝非泛泛之交。 追溯过往,简容身为清贵文臣的代表,这些年每一次擢升都得益于裴越或有心或无意的支持,自然算得上一桩趣事。 当初他从侍御史升为御史中丞,跨过这道不知让多少人踟蹰不前的门槛,便是因为他在朝会上弹劾鲁王亲信强占祥云号一事。 后来裴越向洛庭举荐,简容得以从御史中丞转为石炭寺监,在这个位置上赢得满朝文武的一致赞许,从而顺利晋升工部尚书。 虽说简容的平步青云与裴越息息相关,但在绝大多数朝臣看来,这位工部尚书算不上卫国公派系中的一员。究其原因,简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御史时,就敢冒着触怒开平帝的危险弹劾当时的大皇子,而且多年来官声清正为人刚直,这样的人又怎会沦为武勋亲贵的爪牙? 望着面前的白玉茶盏,简容抬手叩桌以表谢意。 他今日穿着一袭略显朴素的常服,清癯的面容上泛着一如既往的静气,不疾不徐地打开了话匣子:“除渝州之外,其余州府地界上的露天煤矿皆已找到,石炭寺一共建立了十一座矿场,蜂窝煤的改良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只不过,目前的煤矿供应还远远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 裴越沉吟道:“浅层煤矿的开采技术不难,重点在于深层煤矿的矿道安全问题,首阳山那边做了大量的试验和研究,我会让他们尽快将技术整理成型,然后交予工部和石炭寺。” 简容颔首道:“那么接下来便可以推行炼铁与炼钢之法?你先前所言的水泥制法也可以同步推广。” 裴越打趣道:“简兄看起来比我更着急。” 简容眼中流露几分向往之色,感慨道:“三年前听你说起煤炭的妙用,绝不仅仅是用来制作蜂窝煤烧饭取暖,从那时候起我便希望能早一天看到你所描绘的盛景。如果我没有猜错,伱一直压着首阳山那边的进度,将诸多关键技艺藏了起来,为的就是等待农桑监设立,然后相辅相成齐头并进?” 裴越笑了笑,摇头道:“工农二字包罗万象,岂有那么容易。不过我确实有类似的打算,至少农耕的改良离不开炼铁术的提升。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只是暗中做些铺垫,因为这些事能否做成终究得依靠人力,没有一个坚实稳定且能干肯干的官员群体,一切构想都是空中楼阁。” 简容端起茶盏浅饮一口,不知是在品味雨前清茶的香气,还是在思索裴越最后那句话里的深意,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昨日陈安说銮仪卫没有抓住那名刺客,却不知刺客现在藏身何处?” 裴越提壶斟茶,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悠悠道:“言纸事件爆发后,我便意识到南周和西吴有开启战端的想法,否则不会这般急切地想要挑起我和陛下之间的矛盾。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定设一个局挖一个坑,利用遇刺将矛头指向襄城侯,想来那些藏在京都阴沟里的敌国细作不会错失良机。” 其实在来时的路上,简容就已经大概猜到这半个月以来京都的变故出自裴越的手笔。 裴越遇刺牵连到襄城侯萧瑾,两位军方大人物的斗争浮上水面,随之而来的便是各路牛鬼蛇神,其中自然包含藏在都中的敌国细作以及朝中被他们拉下水的官员。 简容默然不语,裴越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明白,像这种敌国的细作探子永远无法禁绝,杀完一批又会出现一批。就好比太史台阁在南周的布置暴露之后,他们还会再派一些高手在建安城潜伏下来。我要做的也不是斩草除根,而是希望在大战来临之前,京都能够安稳一些。” “我相信你在军事上的判断,不过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些与敌国细作有勾结嫌疑的大臣们,其中多少人确有叛国通敌之实?或者说,有多少人是你故意拉下水?” 简容定定地望着裴越的双眼。 帘外雨势陡急,大片大片的雨团拍打在地面上,宛如水墨成画。 裴越明白这个问题包含的深意。 他将简容推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同时又让对方知晓一部分没那么重要的秘密,一方面是因为工部在他将来对大梁的改造计划中非常重要,需要像简容这般踏实勤恳的能吏执掌大权。另一方面则是简容与盛端明不同,后者终究会以皇权为重,对于裴越的一些构想未必能全盘接受,而简容早在多年前便让裴越刮目相看。 将时光倒回裴越迎娶林疏月的那一日,简容所讲的那个故事足以证明他并非那种不知变通的愚忠之人。 简容这个问题其实是指裴越有没有一箭三雕的打算,即在敲打萧瑾和清扫京都之外,顺势而为剪除异己,进一步攫取更多的权力。 裴越沉吟良久,不急不缓地道:“一共十二人,他们虽然官阶不高,但都占据着紧要位置,譬如户部的内仓主事,吏部的文选司和稽勋司主官,还有御史台的两位侍御史。” 简容轻声道:“可有他们勾结敌国奸细的证据?” 裴越坦然摇头道:“没有。不过,此事于他们而言不算无妄之灾。这些人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或贪婪无度或私授权柄,即便不计较部分人能力不足的缺陷,他们被我拉下水也非无辜。” 简容叹息一声,缓缓道:“光风霁月难,和光同尘易,一旦踏入朝堂,又有几人能够做到清如许?” 裴越神色凝重地道:“承平时节私德有亏或能忍受,只要这些官员能够履行职责,我又何必费这些心思?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还不至于无法参透。然而将来战事一旦爆发,我肯定无法继续坐镇京都,所以我只能提前落子布局。” 他扭头望向庭院中的雨幕,眸光渐渐显露几分威严之势,道:“所谓朝堂,归根结底还是由人组成。我没想过要让朝堂上只存在一个声音,虽说我这些年顺风顺水,却也不会狂妄到这种地步。但是在必要的时候,我希望朝廷的运转能够如臂使指。” 其实剥开这件事表面上的迷雾,裴越的想法简单却凌厉,他需要一个安稳的京都,同时也要牢牢掌控住朝堂的部分权柄。 此事的关键在于那些具体且重要的官职上,必须换成他的人。 权臣二字,已然名副其实。 (本章完) 1159【君子意如何】 “昨日散朝之后,盛大人与我小聚,席间曾言道,此卫国公非彼魏国公,裴越断然不会如王平章那般生出篡逆之心。” 简容突然的话锋一转让裴越微微一怔。 他口中的盛大人自然是指新任礼部尚书盛端明,这位清流老臣一直以来对裴越信任有加,曾经数次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裴越感怀道:“盛老大人拳拳爱护之意,委实令我心有不安。” 简容饶有兴致地道:“你现在的表情很难与不安联系起来。” 裴越哑然失笑:“没想到能从简兄口中听到这样轻松的调侃。” “为人处世不宜太过死板,这是我在石炭寺这几年得来的经验。不瞒你说,亲眼看着十一座矿场在大梁各地落成,源源不断的蜂窝煤进入千家万户,给予百姓便利的同时,又有数之不尽的银两回流石炭寺,让国库变得更加充盈,继而回馈到民生之中,我不止一次生出恍若隔世的念头。” 简容面色如常,叹道:“苦读三十年圣贤书,竟不知柴米油盐方是根本。” 裴越点头道:“所以我不惜用尽所有手段,也要让简兄接掌工部。” “工部这边情况较为简单,不像吏部那般盘根错节,我已经大致理清楚其中脉络,不过——”简容顿了顿,凝望着裴越的双眼道:“其实盛大人未尝没有纠结,既相信你的忠心,也担忧将来的变化,所以陷入犹豫和反复,不知伱究竟想做到哪一步?” 裴越洒然一笑,徐徐道:“在蜂窝煤问世之前,也有人尝试过烧煤取暖,只是不得其法,因而效果和安全性远远比不上干柴。我所做的并不复杂,不过是改良制作的工艺,然后辅以配套的炉子。世事皆如此,没有人能凭空变出一个王朝,上古时期茹毛饮血的人们,他们在最初的时候只是希望有一个头领,组织所有人狩猎进而得到保证生存的食物。” 简容安静地听着。 裴越继续说道:“头领掌握着绝对的权力,但他不可能长生不老,所以当他失去能力的时候,部落要推举出一位新的首领。起初所有人都认可这种权力交接的方式,但随着人口的增加和族群的扩大,权力的分量便越来越重,不是每一位首领都愿意让渡出手中的权力。” 简容颔首道:“从禅让到世袭的转变。” 裴越道:“世袭意味着阶层固化,也会导致权力的不断集中,不仅仅特指皇权。譬如门阀士族的出现,便是这种情况的具象体现。上升的渠道被封死,黎民百姓只会沦为奴仆,前魏便是成于门阀亦亡于门阀。” 他眼中飘起一抹怅惘,沉声道:“简兄熟读史书,理应明白每一个王朝都是一次轮回。立国时的筚路蓝缕同心协力,鼎盛时的海晏河清承平富足,再到王朝末期的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数千年里反复上演,终究没有什么不同。” 简容斟酌道:“如今世间三国皆已推行科举取士。” 裴越摇摇头,讥笑道:“西吴至今还保留着前魏的传统,世袭、纳赀、军功、荐举、郎选、恩荫不一而足,看似五花八门种类齐全,本质上没有区别。南周倒是将科举取士定为国策,可是简兄或许不知,他们那里每一次的中举士子,究竟有多少人出自本地豪强和南渡世族,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简容沉吟片刻,缓缓道:“大梁并非如此。” “是,但是还不够。”裴越诚恳地说道:“因为我们无法决定龙椅上的那位会如何变化,想要成为千古一帝很难,可若仅仅是败坏江山的根基,绝大多数皇帝都能轻易办到。” 简容苦笑不已。 他现在大抵领悟裴越的想法,试探地问道:“便如你方才所言,重点在于改良二字?” 裴越道:“蜂窝煤是改良,纺纱机是改良,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改良。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彻底掀翻头顶上这层铁幕,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些行之有效的改良措施,诸如改革朝廷官制、推动农耕、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在这个基础上建立系统化的章程,给普通人更多的选择,逐渐拓宽上下流通的渠道。” 简容不断点头。 裴越冷静地说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至少在我们有生之年,皇权仍然存在而且必须存在,否则帝国将会四分五裂,我们都会是史书上的罪人。” 简容眼中浮现一抹神采,悠悠道:“能够参与其中,这是我的荣幸。” 裴越微微一笑,诚挚地道:“也是我的荣幸。” …… 简容婉拒了裴越的宴请,冒着大雨离开这座恢弘大气的国公府。 裴越亲自将他送到门外,目视着那辆简朴的马车驶离长街,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声。 这位工部尚书其实代表着朝中一部分有识之士,也包括像盛端明这样的清流文臣。 如今刘贤在盛怒之下,命令太史台阁与銮仪卫大索京师缉捕朝臣,必然会让朝堂格局出现改变,无形当中导致开平帝的布局重新洗牌。 这就是裴越想要达到的效果。 古水街刺杀是一场苦肉计,针对的却不仅仅是襄城侯萧瑾,甚至为了让天家和两府重臣安心,裴越主动出面替萧瑾说话。他看中的是朝堂上的中坚职位,虽然不可能全部换成他的人,至少可以提前安排好十余根钉子。 裴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回府内,径直来到东跨院,这里是亲兵们居住的地方。 厢房之中,一位年轻人见到裴越的身影之后,立刻起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打量着对方的气色,温言道:“这段时间并非是要故意晾着你,只是时机未到,让你仓促出京的话很容易引起旁人的猜忌。” 年轻人道:“末将明白。” 裴越颔首道:“此番南下路途遥远,你不必担心家中亲人,我会照顾好他们。” 年轻人爽朗地道:“当年在西境固原寨的时候,末将便知道国公爷言出必行,所以并不担心。” 被他这句话勾起往事回忆,裴越亦不禁有些感慨,望着年轻人英俊的面孔,他愈发放缓语气道:“虽然现在我还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领兵,但是终有一日,定军侯府必然会在你手中光耀门楣。” 年轻人便是罗克敌。 罗焕章死后,定军侯府亦被除爵,好在罗克敌和罗氏一族被裴越保了下来,虽然爵位被夺沦为庶民,至少强过那些抄家灭族的府邸。 裴越抬手轻拍罗克敌的肩膀,正色道:“到了成京之后,席先生会将商号的护卫交予你手中,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看到一支真正的精锐雄师。” 罗克敌挺身肃立,凛然道:“定不负国公爷所托!” (本章完) 1160【白马西风塞上】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歇,京都的大街小巷渐渐恢复往日的喧闹与繁华。 近来朝堂上的风波亦让坊间众说纷纭,毕竟从绝大多数人有了记忆算起,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探子从来不曾这般大规模出动,短短几天时间就抓了二三十位朝廷官员,其中甚至包括吏部侍郎,这可是正三品的实权高官。 天子脚下的老少爷们历来胆气雄壮,遇到这种稀奇的状况又怎能视而不见。只不过那些探子的动作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被抓的官员越来越多,很多人不禁生出浓浓的忧虑。 “怎么感觉今儿城里安静了许多?” “嗐,停了!” “什么停了?” “据说昨日卫国公入宫面见陛下,然后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便停了动作。除了先前抓的那些官员由太史台阁负责审讯,后面则由东府的那些老爷们接手。而且卫国公还劝说陛下,往后要限制太史台阁与銮仪卫的权力,避免出现酷吏横行祸乱朝纲的状况。” “可我怎么听说,卫国公遇刺之后,就是这些迷了心的坏官跟敌国细作勾结,想要离间他和陛下呢?” “不对,好像是说敌国细作要挑拨卫国公和襄城侯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都是在给卫国公下绊子,他竟然能够忍下这口气,反而劝说陛下息事宁人。要我是卫国公,不把这些狗东西抓得干干净净绝不罢休!” “所以人家是卫国公,你只是个卖油的蠢汉子,国公爷那是顾全大局懂不懂?这些年他不知做过多少这样的事情,就拿祥云号和沁园来说,都是日进斗金稳赚不赔的营生,国公爷二话不说就卖出去大部分的分店和股份。他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懒得跟那些人勾心斗角,同时也是让陛下安心,不愿让朝廷陷入内斗。” “唉,没错。要不是有祥云号存在,咱们上哪儿买那么便宜的蜂窝煤、粮食和布匹?就这样还有人说卫国公心怀不轨、什么功高震主之类的屁话,我看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反贼!对了,这位兄台瞧着有些眼生,怎么会对卫国公的事情这么熟悉?” “我就在祥云号里做事,你说我熟不熟悉?” “原来如此,幸会幸会。” 类似的场景在各处屡见不鲜,很多人都忽略了裴越对于京都坊间的影响力。 从开平三年祥云号创建,到如今已经四年时光,无论掌柜伙计还是首阳山矿场的雇工,早已成为裴越最坚定的拥趸,所以裴越在京都的名声越来越好,宛如披上一层厚厚的金光。 甚至于很多时候,都中百姓谈论裴越的频率要远远高于新君刘贤。 很多人并未意识到这个现象所代表的意义。 …… 大陆以西,高阳平原。 大约从五十余年前开始,吴国便在辽阔的平原上依次修建七座大城,有些是从头开始建造,譬如西南面的鹊首城和柳城,有些则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建加固,如东北面的甘城。 这是一套进可攻退可守的完整体系,不过在虎城被梁国攻占之后,无可避免地出现一道裂缝,因此这十余年来吴国君臣没有一日不想夺回虎城。 作为距离虎城最近的吴国重镇,甘城历来重兵云集守卫森严,更是镇东大将军谢林的节堂所在之地。城内常驻两万精锐骑兵,步卒四万,往东南二百里便是虎城,往正东可以直逼贝苕江威胁梁国灵州西北面的长弓大营。 两年前那场惨败之后,甘城老卒十去三四,实力大为削弱,连带着谢林在军中的地位亦下降不少。 初冬将至,最后一批过冬用的粮草如期送达甘城,这让谢林心中稍安。 不过当他发现负责押送粮草辎重的骑兵隶属镇山营,此行主将竟然是镇西大将军周德威,不禁生出一缕惊讶的情绪。 “周将军,这……”他委实不明白只是一趟押送粮草的活计,缘何要出动和自己平齐的四将之一。 周德威苦笑两声,紧接着他后方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此番是为了护送朕前来。” 谢林的瞳孔骤然一缩,想也不想就单膝跪地行礼道:“拜见陛下!” 宣武帝走上前来,淡然道:“平身罢。” 谢林一时间难免心下惴惴,皇帝陛下突然出现在边境军镇,而且两百余里外就是梁国十万大军驻守的虎城,万一消息泄露出去,恐怕对方宁肯丢弃虎城也会全军出击奔袭此处。 一念及此,他垂首劝谏道:“陛下,甘城乃是边境,时常会有梁军探子在远处游弋,倘若让梁人知道陛下就在甘城,难保他们会孤注一掷。臣恳请陛下回驾京城,大吴安危系于陛下一身,委实不宜冒半点风险,陛下——” 宣武帝打断了他的话头:“随朕上城墙看看。” 谢林微微张嘴,从未有过这般惶然失态的表情。 周德威看了一眼当先前行的宣武帝,经过谢林身边时低声道:“陛下心意已决,莫要再说了。” 谢林轻叹一声,亦只好跟了上去。 甘城城墙高三丈,城防设施一应俱全,瓮城亦修建得十分坚固。 宣武帝登上南面城墙,遥望着东南方向天际的浮云,道:“那里就是虎城?” 谢林答道:“是,陛下。” 宣武帝缓缓道:“三十七年来,朕第一次踏足此地,仍旧无法亲眼看一看虎城之雄伟巍峨。” 谢林和周德威齐声请罪。 宣武帝摇摇头,语调沉稳有力:“胜败实属兵家常事,这世上从无常胜将军。当初裴贞纵横于高阳平原之上,不也败于张青柏之手?朕来此地非为问罪,不过是想凭吊一番,祭奠近百年来葬身于这片辽阔土地的大吴将士英灵。” 二位大将军不约而同地肃立。 宣武帝继续说道:“朕亦有愧。当年大吴倾尽全力筑成虎城,却不想反倒成为梁国的屏障,如果不洗刷这番耻辱,将来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谢林强忍着心中的惊诧,颤声道:“陛下,明年开春之后,臣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夺回虎城!” 宣武帝回头望着他,知道这位出身卑微的大将已经猜到自己的心思,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仅仅夺回虎城还不够。” 谢林和周德威同时躬身应下。 城外,一队操练完毕的骑兵快马返回,数千骑马踏残云,声势惊人。 宣武帝凝望着这支骑兵的军容,微微凝眸道:“十万铁骑,这是朝廷的全部家底,因此朕要的不止是虎城,还有梁国灵、邓、蕲三州之地。此战关乎国朝基业,重要性无需多言,相信你们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二人齐声道:“是,陛下。” 宣武帝沉声道:“胜败在于军心士气,因此朕已决意,此番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太子尚年幼,恐难承担监国重任,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谢林大惊失色,原本以为皇帝陛下只是来边境看一眼,过后还是要坐镇京城,战事则是由四方大将军统率指挥。 旁边的周德威亦是惊诧难言,宣武帝的这个决定太过突然,事先并未与朝堂重臣通过气,遂恳切地道:“陛下,战场局势诡异难测,圣驾岂能涉险,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宣武帝止住二人的谏言,淡淡一笑道:“此战若胜,我朝铁骑便可直入梁国腹心,顺势夺取中原富庶之地,王图霸业唾手可得。若是败了,梁国难道还会坐视朕继续休养生息以图来日?亡国之祸并非危言耸听。” 他目光渐趋冰冷肃然,抬手拍在墙垛上,一字字道:“朕要在大军之中,亲眼见证大吴儿郎击溃梁军,亦或者君王战死于阵前。二位将军,可敢随朕一战?” 谢林和周德威只觉热血涌上脑门,单膝跪地厉声道:“臣愿为陛下、为大吴死战到底!” (本章完) 1161【落花烟雨江南】 京都西郊,古蔺驿。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野之间弥漫着清新的空气。 道旁风景略显萧索,只不过策马徐徐前行的两个男人此刻都没有心思观赏秋色。 “往后你要注意尽量避免和荆楚的联系,他不是沈默云,眼下还做不到牢牢掌控住台阁所有的紧要位置。当初先帝往台阁掺沙子,最后那些人要么被淘汰出局,要么就被沈默云转为己用,荆楚便是最好的例子。相比之下,荆楚的火候还差得远,你们的联系虽然很谨慎,但次数多了难免会被人看出蹊跷。” 谷梁不紧不慢地说着,神色略显凝重。 裴越轻声道:“小婿明白,多谢岳丈提点。” 谷梁笑了笑,感叹道:“提点倒也算不上,无非是人老易啰嗦,几句废话罢了。你这次设的局很巧妙,我起初也没有察觉到异常,还是你在朝会上替萧瑾说话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其中玄奥。不过,你一次拉下那么多官员,又将自己的人推上去,就算刘贤暂时不会察觉,过后他肯定会回过味来。” 裴越点头道:“我也没想过能瞒很久,即便刘贤看不出来,吴太后肯定会发现不妥之处。” 谷梁沉吟道:“越哥儿,吴太后应该不会做出激怒你的行径,但多半会有试探之举,到那个时候——” 清风吹拂而过,裴越笑着打断他的话头:“岳丈,我今日前来不光是为了送行,还有夺权的打算。” 谷梁转头看着他,笑吟吟地道:“夺权?” 裴越应了一声,然后无比认真地道:“先前在府中我便同蓁儿姐姐说过,要从岳丈手里抢夺军权。这次去西境巡视军务,岳丈不必再像以往那般禅精竭虑,只需要各地走走看看,敲打一下那些骄兵悍将,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 谷梁饶有兴致地听着。 裴越继续说道:“等岳丈返京之后,虽说不用急着辞官,但可以放下那些案牍劳形,过一过闲散轻松的日子。如果嫌京都逼仄烦闷,不妨陪岳母畅游人间,看一看各地的壮阔河山。倘若这些景色皆已看遍,我会让人打造一艘巨大的楼船,请岳丈岳母遍览四海风光。” 谷梁忍俊不禁道:“你为何比皇帝和萧瑾还心急?” 裴越一本正经地道:“岳丈辞官,萧瑾自然会升为左军机,届时陛下便会让我接任右军机。二十岁的军机大臣,肯定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想都能喜上眉梢。” 谷梁摇摇头道:“你啊……到这个时候都没有一句实话。” 裴越凝望着中年男人的侧脸,轻声道:“因为当年的那些人有很多已经长眠地下。” 谷梁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他面上浮现温和平静的笑容,徐徐道:“行,等我办完最后这趟差事,便将左军机一职交给萧瑾,然后去南边看看你和席思道呕心沥血建造的大好风景。” 裴越心中一松,连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谷梁望着前方官道,眼神微微一黯,旋即便将这抹情绪驱离,语重心长地说道:“越哥儿,你说边境或有战事发生,我相信你的判断,但边境并非危机遍布的死地,你也要相信我带兵打仗的经验和在军中的威望。京都看似安稳无忧,而且你的根基越来越深厚,但我却放心不下,你永远不要低估敌人,尤其是天家手中的底牌。” 裴越正色道:“我会谨记在心。” 谷梁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就送到此处罢,来年再见。” 裴越勒住缰绳,拱手道:“小婿祝岳丈大人一路顺风!” 谷梁不再多言,策马向西而行。 由谷范带领的广平侯府亲兵、刘贤派来的禁军一部和谷芒亲自率领的长弓骑兵紧紧跟了上去。 裴越下马站在道旁,遥望着那个渐渐消失于视野中的身影,躬身一礼。 …… 南周,建安城。 细雨绵绵,风雨声交汇奏响,拨动着人的心弦。 南城一座雅致精巧的庄园中,分掌南周军权的两位大人物对面而坐。 冼春秋亲自斟茶,然后推到端坐的镇国公面前。 方谢晓温言道:“有劳老侯爷。” 冼春秋笑着感慨道:“当年无酒不欢,十分不喜这劳什子茶道,总觉得这是读书人装模作样的癖好。后来年华渐老,许多事逐渐变得力不从心,就连饮酒都要被家中晚辈唠叨不休,只能改弦更张,学起那些文人墨客的作风。” 方谢晓淡淡一笑,大抵明白老者这番话里的深意,继而附和道:“江南风雅之地自然文华鼎盛,却也难免靡靡之音蚀人心志。不过在我看来,老侯爷这些年虽然身处十丈软红,心志始终未堕,依然可以横刀立马扭转乾坤。” 冼春秋摇摇头,叹道:“国公谬赞,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不堪大用。只不过,北梁一旦南下,冼氏一族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老朽退无可退,唯有拼死而已。” 方谢晓直视着老者的双眼,不急不缓地道:“先前我派人北上密会裴越,言明我与老侯爷水火难容,想请他从江陵城发兵挑起战事,然后我便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从老侯爷手中夺回军权。” 冼春秋沉思片刻,悠悠道:“裴越未必会信。” “我知道他不会相信,此人心机深沉,过往诸事早有实证。不过,他是否相信并不重要,只要他认定我们的目标是江陵、汉阳二城,那么我们就有更大的把握。” 方谢晓平静地说着,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冼春秋目光微凝,逐渐领会到他这番话里的深意。 方谢晓继续说道:“北梁在这两座坚城里屯集重兵,北岸蒲圻城的守军随时都可以渡江支援,后方还有镇南大营和祁年大营支撑。这段时间卸下军职之后,我反复思考过往战事,觉得我们是不是钻进了一个死胡同?” 冼春秋徐徐道:“国公是说,暂时不理会南岸梁军,以奇兵突袭对方身后?” 方谢晓点了点头。 冼春秋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江陵城自从陷入北梁手中,犹如在天沧江南岸硬生生钉下一颗牢固的钉子,让庆元帝和他们这些重臣夜不能寐,夺回江陵然后利用大江天堑挡住北梁已经成为所有人的共识,因此庆元帝不惜以清河公主为诱饵,让方谢晓集结大军突袭。 良久过后,冼春秋迟疑道:“汉阳、江陵两座城里至少有七万梁军,这些人可不是木桩子,尤其是江陵守将蔡迁,乃是梁国先帝十分器重的将才。一旦他们发现我朝大军从上游渡江北上,境内防线兵力不足,他们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战争绝非儿戏,亦不是简单的兵棋推演。 方谢晓依旧沉稳,缓缓道:“老侯爷,我们不从上游北上,因为北梁一定会盯着我朝在天沧江上游的五峰水师。” 冼春秋眼中精光蓦然一闪。 他脑海里浮现东海之畔的平江镇。 那是一座拥有数十万居民的濒海大城。 方谢晓压低声音道:“与此同时,我希望看到南岸梁军离开那两座坚城,朝着我朝防备空虚的腹心之地进发。” 冼春秋眼神愈发明亮,浑不似往日那般昏噩浑浊。 他由衷地赞道:“此计可行。” 窗外雨潺潺,这两位斗了二十余年的沙场老将不禁相视一笑。 (本章完) 1162【草莽龙蛇】 「启奏太后,刘保乃灵州广平府寿山县人氏。因幼时家贫如洗难以为生,便随其父跋山涉水来到京都,投奔一位远房亲眷,后于中宗建平十一年入宫。其人谨小慎微,又擅察言观色,因此颇得先帝器重,与侯玉并为内侍省都知。」 景仁宫中,陈安微微躬着身,不急不缓地说着。 珠帘后传来吴太后平静的语调:「可查出什么了?」 陈安回道:「刘保的家人在灵州当地比较本分,与官府没有太深的关联,但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也积攒下不菲的家业。祥云号灵州分号开张之后,刘氏族人曾以较低的价格入手一些股份。不过,除此之外刘保便极为谨慎,与朝廷官员没有私下里的联系,尤其是广平侯府那边。臣反复核查过他这些年的履历和往来,对此事确认无误。」 吴太后良久不语。 「不过……臣还查到一件事。」陈安小心翼翼地道。 「说。」 「刘保在宫中曾经提携过一名后辈,名叫齐顺,任宫闱局书吏。臣查过内坊的记录,这齐顺颇得刘保的信任,曾多次出宫为刘保办事。今年五月九日,齐顺以核验宫中所需一批布匹的名义出宫,在宫外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五月九日?」 「是,先帝于五月初五日定下立储大典在五月十七日举行,宫中需要采买诸多物品,齐顺所言布匹便在其中,亦的确是由刘保负责。臣让人去查过那家布坊,齐顺当日出宫后便直奔此地,然后返回的时间与内坊的记录吻合,表面上看没有蹊跷之处。」 「此人现在何处?」 陈安垂首道:「此人已死于叛军攻打皇宫之日。」 「呵……」 珠帘后的吴太后面色冷淡,幽幽道:「也就是说,唯一能够指认刘保与宫外联系的线索也断了?」 陈安愧道:「臣办事不力,恳请太后娘娘降责!」 吴太后转头望向窗边的炉鼎,道:「他们早有杀人灭口的打算,换做任何人来查都不过如此,何谈罪责二字。」 陈安小心翼翼地道:「太后,目前来看还是要着落在刘保身上,依臣拙见——」 不等他说完,吴太后便漠然地道:「刘保在宫中待了将近三十年,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如果他真的参与了谋刺先帝,松口之后逃不掉抄家灭族的下场。但他只要守口如瓶,顶多就是一死,外面那些人自然会保住刘氏一族。孰轻孰重,像这样的大太监怎会分不清楚。」 陈安点头称是。 「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必继续查了。如今两位军机远赴边关,朝中武勋以裴越为首,銮仪卫需要用心盯着京都内外。」 后面几句话看似毫无关联,陈安却心中一凛,连忙应下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景仁宫。 吴太后略显疲倦地靠在软榻上,目光转向旁边肃立的女史,缓缓问道:「你怎么看?」 「回禀娘娘,齐顺这条线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以广平侯谷梁的心机城府,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不过是想要误导关注此事的人,若是继续查下去说不定会牵扯到王平章或者陈皇后身上,终究会变成一个死结。」 「陈安虽忠心耿耿,可惜能力稍显不足。你要注意将銮仪卫的内外两部隔绝开来,哀家觉得明面上的那一部分探子迟早都会被裴越掺沙子。」 「是,太后。」 「至于谷梁……像他这样的武勋亲贵,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也对得起当年先帝赐给他「公忠体国」的牌匾。传密旨给齐云侯尹伟和南雄侯赵贤,倘若西境爆发战事,便按照哀家之前给他们的交代,让谷梁风风光光地壮烈,如此也算全了他与先帝一段君臣情义。」 「是,太后。」女史略显迟疑,又问道:「此事是否告知陛下?」 吴太后轻声道:「不必。」 女史垂首应下。 吴太后凝望着周遭富贵雍容的陈设,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与开平帝在此处的点点滴滴,蓦然间一股剧痛涌入心尖,她默默自语道:「陛下,臣妾不会破坏你留下的大好局面,但是那些害死你的人,又岂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 西城,祥云号总店。 裴越走进后院一间偏僻的屋子,冯毅和盖巨带着亲兵们守在外面。 屋内光线略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气。 床上躺着的那人见到裴越的身影,连忙挣扎着要爬起来行礼。 裴越走过坐在床边的交椅上,淡然阻止道:「不必多礼。」 伤者便是曾经在古水街上刺杀裴越,然后数次逃脱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追捕,于最后一战中带着上百名銮仪卫高手,误入南周冼家死士藏匿小院的北疆刀客谢怀静。 望着这位年轻国公温和的面容,谢怀静不禁想起那日在庙后街上,只因为多看了裴越一眼,便被他麾下如狼似虎的亲兵们盯住,最终被对方堵在偏僻之地。其实他压根就没有想逃,因为在接连不断的闭门羹之后,他已经走投无路,根本没有门路救出恩人的血脉。 裴越需要一个敢于赴死的顶尖高手协助自己布局,谢怀静则希望这位国公能够伸出援手,至少要让郭林喜留下一个儿子。 双方一拍即合,便有了前段时间都中的风起云涌。 裴越注意到此人的脸色十分苍白,显然那一天在銮仪卫和南周死士的混战中,他为了逃走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便缓缓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谢怀静老老实实地答道:「承蒙国公爷恩典,待郭家后人从上林狱出来后,草民便会带着他返回化州,从此隐姓埋名过安生日子。」 宣德伯郭林喜因与王平章有关联,早早便被处死,他的幼子如今被关在上林狱中。 裴越沉默片刻,悠悠道:「其实你也知道,我不是没有别的人选来做这件事,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用命去冒险。正好你在这个时候出现,既然你有所求又不惧死,兼之武道卓绝非常符合我的要求,所以我才答应同你做这个交易。」 谢怀静垂下眼帘道:「国公爷恩重如海,草民感激不尽。」 裴越摇头道:「我想说的是,郭林喜的下场已经注定,你似乎没有必要跑来京都做这件事。」 谢怀静面上浮现一抹苦涩的笑容,见裴越颇为好奇,便低声说道:「国公爷,草民本京都人氏,幼时家中遭遇飞来横祸,先父被朝廷处死,阖家被发往化州充军。草民的娘亲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草民能够活下去,经常被那些粗鲁军汉……草民家中先祖擅长双刀之法,虽然草民那时年仅十岁,但也练了几年功夫,有一次一怒之下便杀死两名军汉。」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郭伯爷那时还是庆龙卫指挥使,是他出手免去草民的罪,然后又给我们母子一个安身之处。国公爷,草民知道郭伯爷犯下大错,因此他被朝廷处死罪有应得,可是草民希望能为郭家留下一条血脉,总好过身死族灭。」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没有些许波澜。 裴越微微眯眼,道:「因为当年的恩情,所以你甘于赴死?」 谢怀静点头道:「草民没有什么学问,也不懂那些读书人所说的道理,可如果不走这一遭,草民下半辈子都睡不安稳。好在……草民没有死,国公爷也没有诓骗草民。」 裴越静静地听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很多人的身影。 比如那个名叫江万里的中年剑客。 他笑了笑,抬手轻拍谢怀静的肩膀说道:「如此也好,人活于世所求者不过心安二字。」 他起身道:「你再休养一阵,等伤势大概痊愈之后,我会让人送你出京,郭家后人会在首阳山矿场等你,届时你带着他离开京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谢怀静望着裴越离去的背影,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上,满面肃穆地行着大礼。 1163【清河公主】 月余时间转眼即逝。 左军机谷梁和右军机萧瑾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各领数千精锐虎贲离开京都,分别赶赴西境和南境,一路上巡视各地厢军防务,最终则是要重点巡查西军和南军的武备状况。 古水街刺杀案和后续的敌国细作一案带来的影响渐渐平息,以吏部侍郎石重宽为首的三十七名官员落马,若非裴越和洛庭数次入宫劝说,刘贤势必会掀起登基之后第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 最终经过太史台阁夜以继日的调查和审问,石重宽等十二人被处死,余者分别处以流放三千里和追夺出身以来文字贬为庶民等刑罚。 朝廷的运转离不开官员,尤其是这三十七人中有相当一部分职责非常重要,因此在朝堂重臣的多番商议之下,最后奏请刘贤批复,一大批崭新的面容登上高位。 开平帝在驾崩之前为刘贤拟定的朝堂格局,中坚力量遭遇大规模的洗牌。 经过工部尚书简容和户部尚书陆之涛的举荐,刘贤在征询裴越的意见之后,农桑监和太医馆的主官相继赴任,这两处与石炭寺成为朝堂上最为炙手可热的衙门。 开平七年的岁尾逐渐到来,有两件事占据了绝大多数官员的心思。 第一件事便是新年改元,虽说改元并无定例,史书上亦有过新君登基即改元的先例,但刘贤为了表示对先帝的哀悼和追思,早已决定来年初再改年号。 这件事裴越插不上手,也不愿参与其中,最终在礼部一众官员长达月余的引经据典后,刘贤从备选的三个年号里选定「文明」。 裴越在得知此事后颇有吐槽的欲望。 当然,他知道这两个字在如今这个时代寓意极好。 文者,经天纬地、修德来远、慈惠爱民、刚柔相济。 明者,照临四方、任贤致远、独见先识、招集殊异。 如果说建平、永宁、仁宣和开平这些年号象征着大梁历代君王的雄心,那么文明二字便代表满朝文武对刘贤的殷切期望。 据说宫里的吴太后对这个年号十分满意,大抵是因为经天纬地之才与照临四方之德,又暗含着天下一统四海升平的美好愿景。 在明年的正旦大朝上,大梁将会正式启用文明这个年号,明年便是文明元年。 第二件事则与裴越有关,虽然他本人并不愿意承认。 天子守孝三月之后,吴太后命人遍寻各地,终于为刘贤选定皇后,这是一位出身于小官之家的女子,据说性情温润又不乏主见,相貌自然是端庄大气。 皇帝大婚定于十二月十二日,乃是钦天监测算的黄道吉日,取和和美美之意。 …… 「陛下,外臣怎可入后宫面见贵人?这不合规矩。」 建章殿中,裴越苦着脸无奈地说道。 刘贤微笑道:「有何不妥?当初若不是你果敢勇毅,清河不但无法来到京都,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如今你是朕的侍婚使,还是朕与清河的媒人,她既然想当面向你道谢,朕又岂会不允?再者,宫里各处都是内监宫女,她就算见你也会隔着屏风,朕都不会吃醋,你这等见惯生死的沙场老将何必如此婆妈?」 裴越愣住,道:「陛下,臣独自去见贵妃?」 刘贤点头道:「清河想问问你南边的事情——你不要急着否认,朕知道你跟徐徽言的掌上明珠藕断丝连。朕不能立她为后,心里委实有些愧疚,最近这段时间见她因为思念家人心中凄苦,愈发过意不去。你见到清河之后,尽量拣些好听的话说说。」 他走到近前拍了拍裴越的肩膀,笑道:「这点小事可不准推诿。」 裴越无奈地道:「臣遵旨。」 刘 贤近来心情不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改元和大婚这两件事。另一方面则是经过那场朝堂地震之后,新晋的各部官员办事勤勉能力出色,而且他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如今朝廷的运转愈发顺畅自如,仿佛有一支无形的手在不断修正各处的纰漏。 太医馆的改制卓有成效,农桑监的各项政令顺利推行,裴越又提出增加工部和国子监职能的建议,得到了朝中大臣的一致认同。 两条新的官道已经开始先期研究,各州府不断增设学校,朝野上下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裴越大抵明白刘贤的性情与开平帝不同,在很多事情上不会拘泥小节,但他却不能粗心大意,尤其是在他不断插手朝政的紧要时刻,更要小心谨慎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后宫,明德殿。 「臣裴越,参见陈贵妃。」 裴越微微躬身一礼,视线投向脚边的地面。 「卫国公免礼。」屏风后传来清河公主温婉的声调。 平心而论,裴越对这位经历曲折坎坷的南周公主颇为佩服,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遭遇亲人背叛之后还能保持平静的心态,徐初容的黑化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清河公主感知着对面的沉默,缓缓道:「冒昧求见卫国公,本宫亦知不妥,还望卫国公见谅。」 裴越平静地说道:「贵妃言重了,臣不敢。」 清河公主望着那架雕龙描凤的屏风,轻轻叹了一声,道:「本宫如今是大梁贵妃,自然应该事事以大梁为重。只是卫国公也知道,本宫与初容妹妹情同手足,从小便一起长大,后来亦共同经历过生死,因而想知道她近来可好?」 裴越脑海中浮现那张灵动娇俏的面容,谨慎地答道:「据臣所知,徐姑娘在返回南朝之后,常住于建安城郊的碧湖别院。」 「是了。」 清河公主喟然道:「当年本宫亦去过那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想必初容妹妹可以排解心中郁卒之气。」 裴越想起刘贤的叮嘱,便轻声道:「贵妃无需伤怀,南面一切都好。」 长久的沉默过后,清河公主略显艰难地道:「卫国公,倘若战事难以避免,本宫心中确有一件事难以放下。」 裴越抬头望向面前的屏风,道:「请贵妃示下。」 清河公主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迟疑道:「本宫的父皇母后……能否活下来?」 1164【人生如戏】 当初裴越身为迎亲正使,与清河公主并无过多的接触,仅仅是那段同行路上一些礼节上的接洽,因此对于这位命运坎坷的敌国公主,他所有的印象都集中在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之类的描述上。 此刻听到清河公主这句满含伤感意味的询问,裴越既有几分哭笑不得,认为对方过于高看自己,同时不免生出些许震惊。 他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殿内的宫人,因为刘贤对清河公主的重视和喜爱,这些人大多是清河公主从南周带来的旧人,只有极少数是内侍省调来的内监。无论何种身份,宫人们仿若压根没有听见清河公主的话,尽皆垂首低眉神情平静。 裴越瞬间便有了明悟,这位看似逆来顺受性情柔弱的南周公主,在来到京都的大半年里已经收服了身边的人。 他的惊讶不止于此,清河公主的眼界竟然不似深宫妇人。在缺乏信息来源的前提下,她仅仅凭着平日里刘贤的只言片语,便能断定梁周在短时间内必有一战——需知即便裴越发出过警告,朝堂重臣之中依然有人对此将信将疑。 一念及此,裴越咽下原本准备好的托辞,低声道:「贵妃理应明白,此事并非人力可以转圜。大势如车轮滚滚无人能挡,便是陛下也会有诸多不得已。」 清河公主微微一怔。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便明白裴越这番话的深意。 南北合流乃是必然,区别在于大梁会选择怎样的方式和手段。一旦南朝主动出兵,大梁肯定会采取最凶狠的反击。铁骑渡江南下之后,覆巢之下定无完卵,南朝皇室也将遭到彻底的清洗,刘贤就算再喜欢她也不会在这件事上手软。 除非南周皇帝,即她的父皇将广袤的国土双手奉上,大梁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故土,届时他应该能受到朝廷的礼遇,寓居京都做一个闲散公侯。 可是即便远离故土相隔万里,她也知道这绝无可能,即便自己的父皇不忍生灵涂炭,军方勋贵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必说那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世族。 当然她也明白,半年前驾崩的先帝之所以同意刘贤迎娶自己,无非是希望利用自己的身份,让天沧江南岸的黎民百姓更容易接受归入北梁的事实。攻占疆域或许很快,但想要收服人心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有一个出身南周皇室的大梁皇后,这件事的难度会降低许多。 只是随着开平帝驾崩,吴太后不允刘贤立她为后,前路风景便多了一层层迷雾。 沉默片刻之后,清河公主黯然道:「高祖皇帝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本宫不敢或忘,只是终究无法抹去自己的出身,难免会有仓皇失措之感。」 裴越颔首道:「这是人之常情,贵妃无需自责。」 好聪慧的女子,同时也极其谨慎。 简简单单的「出身」二字,便点明了她在这座巍峨皇宫中的尴尬地位。 如果大梁能以很小的代价收复南周,流血牺牲降到最低的程度,清河公主的贵妃之位自然安稳无忧,而且为了安抚周人,吴太后至少在明面上也会厚待她。可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大梁与南周之间必有一战,一旦天沧江南岸杀得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将来吴太后怎会容许她诞下的血脉成为大梁的皇子亲王? 更进一步说,到那个时候吴太后还会容许一个南周王室女子占据贵妃之位? 她如今能仰仗的仅仅是刘贤的宠爱。 这一刻心里百折千回,清河公主言语之间依旧不见波澜:「本宫心念亲人,一时唐突失言,让卫国公见笑了。」 说亲人而非故土,裴越不由得暗中感慨,随后平和地道:「虽说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臣更相信事在人为。关于能否阻止兵戎之灾,朝堂诸公并无把握,但是如何尽可 能地避免太过惨烈的战事,陛下和臣等都愿意为之努力。毕竟南朝文华鼎盛,诗书之族数以百计,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些饱含先贤心血的珍本典籍毁于战火之中。」 清河公主眸中浮现一抹亮色。 梁周之间的关系复杂又简单,复杂之处在于南周内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想要从中理清楚脉络然后对症下药很难。而对于大梁来说,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挥军南下,将一切阻拦的力量碾为齑粉,然后打烂原有的门阀格局破而后立。 裴越这番话既是劝慰也是提醒,刘贤的态度非常重要,只要他支持裴越接手应对南周的一应事务,这位年轻国公会极力将战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最终的结果未必会那么惨烈,这自然也会干系到她和南朝皇室的命运。 她不禁感慨道:「卫国公这番话如拨云见日,令人茅塞顿开。」 裴越垂首道:「贵妃谬赞。」 清河公主不是普通人,但以她略显尴尬的身份,而且所能掌控的地方仅局限在明德殿内,在如今这盘纵横万里的天下棋局里,能够做到的事情自然极其有限。她大抵知道梁周之间脆弱的和平难以维持,可除了沉湎于伤感和煎熬的情绪里,她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尽力修补两国薄弱的关系。 今日与裴越这番简短的会谈,尽管两人的言辞都很内敛,却仿佛给她指明了一条道路。 想到这儿,她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恬淡的笑意,缓缓道:「陛下曾言,卫国公与初容妹妹私底下还有联系,本宫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卫国公可愿相助?」 裴越道:「贵妃请说。」 清河公主温和的语调中透出几分追忆往昔的感慨:「初容那丫头看似爽朗耿直,实则很多事都喜欢藏在心底不对人言。本宫往年每逢她的生辰,都会亲手给她准备一份贺礼,然后陪她说说体己话。如今本宫与她分隔南北,相见亦是妄念,兼之去年那件事肯定会在她心里留下痛苦的记忆,却不知谁能帮她排解。」 裴越的脸色略显古怪。 他和徐初容的关系根本瞒不住,毕竟当初他将徐初容带回北岸蒲圻城那座别院,连韩公端对此都了如指掌。回京之后,他在开平帝和刘贤面前亦是坦然相告,当然说的不是儿女情事,而是阐明以徐初容为纽带关联南渡世族。 但清河公主这番话不仅表明她懂得自己先前的暗示,甚至还带着几分做媒的意味在里面。 可问题的关键是…… 裴越沉默不语,清河公主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十二月初八便是初容妹妹的生辰,本宫这段时间为她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烦请卫国公替本宫转交,不知可否?本宫已经提前向陛下言明,陛下亦已允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是他难免有些牙疼。 倘若不知道徐初容的生日倒也罢了,既然知道又怎能当做无事发生? 莫说徐初容之前传来那般重要的消息,光是替清河公主转交礼物自己却没有任何表示,恐怕那个小丫头一怒之下会杀来京都。 裴越并不怀疑对方有这样的魄力。 他按下心中遐思,平静地说道:「贵妃有命,臣自当遵从。」 清河公主微微一笑,继而道:「虽是本宫私事,终究不好坏了宫中规矩,因此贺礼已经交给内坊,晚些时候他们会让人送到卫国公府。」 她这样做显然是不希望留下任何的风险,让负责内侍省大权的内坊检查这份礼物,宫中存档之后自然万无一失,以免将来被人攻讦。 裴越此刻不禁有些恍惚,虽然隔着屏风看不到对方的脸,却仿佛看见了当初的吴贵妃。 开平帝在世时,那位贵妃娘娘在后宫谨小慎微,从不会行差 踏错一步,一如今日之清河公主。 他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1165【纸短情长】 卫国公府,前宅书房。 今日天气阴沉,朔风肃杀,乌云似厚重的毛毡铺于天际。 挑窗虚掩,难见庭院景色。 屋内倒是温暖如春,甚至连熏笼都不需要备着。 裴越坐在太师椅上,翻看着桌上的几封信。 温玉缓步上前替他换掉温热的茶水,然后静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保证自己的视线接触不到信纸上的字迹。 第一封密信来自至今还留在荒原的韦睿,言明蛮族的隐患已经解决,除了那些沾惹过大梁百姓之血的蛮人被处死之外,其他蛮人被集中看守起来,暂时关押在库塔群山附近,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指令。另外,藏锋卫主力枕戈待旦,随时都可以依照裴越的命令长途奔袭。 裴越凝眸细思,他对北境三州有一整套的开发计划,那个名叫许默的年轻人表现得非常出色,祥云号各地分号正在逐步扩张中。但是他很清楚一口吃不成胖子,如今最重要的是应对西吴和南周的联合威胁,其次是稳定朝堂格局和深化在南境五州的布局,北疆的改造只能暂时缓一缓。 「喊冯毅进来。」 「是,少爷。」 片刻过后,裴越写好两封信交予冯毅手中,淡然道:「分别发给韦睿和许默。」 冯毅领命而去。 裴越打开第二封信,这封信来自西境,乃是灵州刺史唐攸之亲笔所写。 谷梁并未直奔灵州州治荥阳,出京都之后便朝西南方向逶迤而行,穿过蕲州之后沿着邓州和渝州的交界处径直前行,目的地是位于灵州西南角上的定西大营。 他出发前便与裴越商议过,西境三座大营中,金水大营和长弓大营平稳如初,但是定西大营被汝南侯刘定远经营许久,刘定远又因为王平章谋反案撤职处死,军心难免会出现涣散的状况。 因此谷梁此行最重要的职责便是安抚定西大营,然后才会顺着边境线一路北上,依次巡视金水大营、古平军镇、虎城、长弓大营和周遭军寨,最后返回灵州境内。 唐攸之身为军政大权一手掌握的灵州刺史,对于谷梁的行踪了如指掌,故而在信中特地提及,自然也有让裴越安心之意。此外便是他在王勇等人的配合下,暗中大肆囤积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裴越抬手轻叩桌面,陷入长久的沉思。 他并不怀疑徐初容那份密报的真实性,席先生亦亲身涉险确认此事,南周和西吴的孤注一掷也在他预料之中。 相较于南边的冼春秋和方谢晓二人,裴越真正担心的是西境边关。 如今大梁西军兵力二十二万,面对西吴铁骑依旧只能采取守势。但从目前太史台阁和边军游骑收集到的信息来看,西吴似乎没有起兵的打算,各方军队的调动也无异常。 「取西境地图来。」 「是,少爷。」 温玉将一张小型地图挂在裴越侧前方的墙上,然后安静地凝望着裴越的侧脸,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感慨。 往年她被困在定国府里,成日里见到的是裴戎这样的纨绔子弟,偶尔听说裴家三少爷在外面又立下好大的功劳,战场上运筹帷幄所向披靡,难免心向往之,却因为自己的身份只能将那份情思压在心底。如今贴身相伴,她才知道裴越能有今天并非单凭运气,至少在这间书房里,她亲眼看着裴越何等用功和用心。 「你说,西吴如果再度发兵,首选的攻击目标会是何处?」 「少爷,婢子……婢子不知。」 裴越扭头望去,只见温玉脸颊微红,不禁微笑道:「当初桃花都不会在我面前以奴仆自称,你又何必如此谦卑?」 温玉垂首赧然道:「是,少爷。」 裴越见状便岔开话题道:「你是銮仪卫的老人,并非一心侍奉人的丫鬟,理应对边境局势有所了解,有什么想法直言便是。」 温玉看向那幅地图,思考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道:「西吴最想夺回虎城,但他们做过多次尝试都已失败,应该知道事不可为。婢子……我听说两年前的战事中,西吴曾经派近千骑兵深入灵州境内,若非少爷力挽狂澜剿灭那支骑兵,边军后方难保稳定,对于战事或许有不利的影响。」 「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 裴越略有些感慨,但话音戛然而止。 他凝望着地图上灵州北边的界线,然后目光转向西南方向的定西大营。 「八百霸刀营……故技重施,还是铤而走险?」 温玉听着裴越的喃喃自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大气也不敢出。 约莫半炷香后,裴越神色已经恢复平静,转头看向温玉说道:「陈安最近有没有表露过对你的疑问?」 他将温玉从定国府带出来,放在自己身边,如今协助谷蓁和叶七打理这座国公府的内宅闲杂事务,暗地里依然保留着和銮仪卫的联系。 得益于温玉所掌握的秘密,他如今对銮仪卫内部——至少是明面上那些人的内部架构很清楚,同时也借着荆楚的暗中协助在銮仪卫中掌握了一些人手。 温玉答道:「陈指挥使只让人给我带过一次话,命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少爷身边,此前我已经将这件事禀告少爷。除此之外,他对我没有任何指示,而且因为当年我确实帮过少爷,少爷将我带回府中很正常,所以到目前为止他应该没有怀疑。」 「老老实实?」 裴越冷然一笑,又摇了摇头,轻声道:「太后娘娘思虑过甚啊。」 温玉大抵知道宫里那位贵人对自家少爷的复杂态度,既无法全盘信任,又不敢逼迫过甚。 她想了想,柔声道:「少爷,太后那边不得不防。」 裴越微微颔首道:「没错。你找两个合适的人选,过段时间安排进明德殿,内侍省那边会有人协助。」 温玉略显讶异地道:「明德殿?」 她当然知道那是南周的清河公主、如今的陈贵妃所在之地。 裴越回想起前日在明德殿内和清河公主那番云山雾罩的交谈,淡淡道:「那位公主殿下心思很深,并不像表面上显露的那般柔弱可欺。她需要在京都中有一些助力,否则迟早会死在吴太后的手里。于我而言,虽说不需要她为我做什么,但至少在目前看来,她对皇帝陛下能起到一些影响,而且……罢了,先这样吧。」 温玉恭敬地应道:「是,少爷,我会安排妥当。」 裴越拿起桌上的最后一封密信,其中除了两张信纸还有一个火漆完好无损的小信封。 这封信是席先生派人送来的,上面用密文的方式简略说了南境如今的局势以及商号护卫的操练事宜,裴越看完之后拆开里面的小信封。 只有一张信纸,寥寥百余字。 「裴越,见字如面。」 「近来局势波诡云谲,父亲时常喟叹,想来拒北侯和镇国公已经修复关系,暗中拟定进军之策。我不知他们做何打算,父亲亦无法探知,或许是因为你我去年相识之故,他们已生出戒备之心。不过有件事令我不解,京城内诸多木材商铺关门歇业,而朝中并无大兴土木之举。」 「另,我一切都好,望你珍重自身。」 落款为徐初容。 裴越沉默许久,终而轻叹一声。 …… 翌日,皇城,承天门。 卫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宫外,裴越孤身穿过长长的门洞, 然后转向西面直道,面色平静地走进大梁军方的核心之地。 西府,军事院。 十余位武勋重臣等候在此,面向这位年轻却威重的国公,同时起身肃立行礼。 1195【千里快哉风】(九) 抛开北线那场伏击战中梁军突然拿出来的神秘火器,两边如今的军力配比几近于明牌。 西吴北路军总兵力九万,在损失一万多骑兵以及在攻城战中的伤亡,如今退回贝苕江以西还有六万余可战之兵。南路军总兵力十万,张青柏的稳重和细节指挥上的能力可以避免太多的伤亡,如今尚有近九万大军。 中路军总兵力接近十七万,除去两万正兵负责保护后方的辎重运送,可以用在正面战场的兵力足有十五万,牢牢掌控着中线的各处要道,逼迫梁军各自为战固守坚城。 梁军在三条线的战场上都处于劣势兵力,想要达成局部优势兵力,必然要从其他地方抽调军队,可是这一点极其困难。 直到周德威一语惊醒梦中人,堂内的文臣武勋才反应过来。 周德威面色凝重,继续道:“梁国之前裁撤北线的军寨体系,唯独保留贝苕江拐角处的固原寨,用意并非是指望这座军寨里的数千兵卒力挽狂澜,而是靠他们来掌握虎城北出的要道!” 虎城修建于定军山畔,堪称易守难攻之极致,但是也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如果被大军围困,城内外便失去了联系的渠道,唯独北面有小路可出。两年前的那场大战中,谢林便是提前派兵掐住那条小路,如此才能放心进攻北面军寨体系。 这次谢林并未照猫画虎,自然是因为中路军可以给到虎城足够的压力。 年近四旬的宣武帝缓缓道:“谷梁如果想要破局,北线是唯一可以谋局的战场。周卿家,你认为谷梁会不会抽调虎城守军北上,配合他麾下的兵力围堵我朝北路军?” 周德威沉吟道:“启奏陛下,臣认为极有可能。” 他顿了一顿,继续分析道:“从目前的战局来看,谷梁一开始便做好在北线打开突破口的打算。他让南线定西军死守不退,中线各军固守军镇,同时又将那般重要的火器用在北线伏击战,想来下一步就会领兵渡过贝苕江,让虎城守军暗地里北出小道,截住我朝北路军的后路。一旦他做成这件事,梁国西军肩上的压力便会极大地减轻。” 宣武帝赞许颔首,不急不缓地问道:“如此又该如何应对?” 周德威沉声道:“对于虎城而言,守军六万还是四万在短时间内并无区别,只要将两万兵力派往北面战场,出其不意地截断北路军的后路,谢将军将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而我军也很难利用这段时间攻破虎城。但是,既然猜到了谷梁的下一步打算,我军可以做两手准备。” 宣武帝道:“详细说来。” 其余大臣无不凝神细听。 周德威从容地道:“虎城守军一旦选择北上支援,那么我军主力便不需要担心对方会出城袭扰侧翼,毕竟兵法虚虚实实,对方也会害怕这是一个陷阱。在这个前提下,我军主力可以东进直逼古平军镇,在梁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打开进入梁国灵州的通道!”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宣武帝,胸有成竹地道:“如今梁国灵州境内已是空城,后方一旦陷落,梁国边军自然不攻自破!” 宣武帝思忖片刻,悠悠道:“北线又当如何?” 周德威应道:“北路军当然不能放弃,陛下只需提前派出一支精兵驰援北线,至少可以保证北路军不会有失。只要北线形成僵持态势,我军同时在中线取得进展,在梁国京军抵达之前,我朝大军便能奠定胜局!” 宣武帝目光愈发明亮,问道:“一支精兵……你是说?” 周德威重重点头,一字字道:“安阳龙骑!” …… 灵州西北,长弓军城。 西吴北路军已经退回贝苕江以西,持续七天的攻守战终于结束,长弓军的损失颇为惨重。 三卫共计四万兵力,阵亡者超过六千,重伤者逾四千,轻伤者接近两千。满城哀重悲戚之氛围,在谷梁率领援军到来之后稍有缓解。 节堂内,长弓军主帅霍思齐敬陪下座,对谷梁说道:“末将不敢虚言,之前在收到侯爷的帅令时,怎么都想不明白两万步卒如何能够击败两万西吴骑兵,心中难免忐忑不安。如今方知自身见识浅薄,远不及侯爷万一。” 谷梁微笑道:“本侯其实也很担心你守不住此地,若是让谢林攻破长弓军城,前期的所有努力和谋划便会付之东流。如今看来还是陛下更有识人之明,霍将军不愧是大梁军中干城。” 这番对答让堂内其他武将都笑了起来,气氛愈发显得轻松和谐。 霍思齐也没想到传言中的谷阎王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之心。 灵州左卫指挥使齐简趁势说道:“侯爷,敢问我军何时渡江西进歼灭西吴北路军?” 谷梁抬手点了点他,温和地道:“不必着急,军功少不了你的。” 齐简尴尬一笑。 谷梁继续道:“谢林锐气已失不足为惧,张青柏困于南线无法抽身,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小觑西吴将帅。虽说吴国皇帝御驾亲征起到的作用是鼓舞军心,他本人并不擅长兵事,但那位镇北大将军周德威乃是沙场宿将,并不是很容易对付。如今他们应该能猜到我军接下来会在北线动手,说不定已经提前扎好一个口袋等我军钻进去。” 众人纷纷颔首。 谷梁环视众人道:“接连大战不休,将士们疲惫不堪,需要时间养精蓄锐,故而诸位不必心急。接下来整肃军队,等待时机到来。” 他没有细说何时才能发兵,但众将已经听明白逐客的潜台词,于是接连起身行礼告退。 片刻过后,堂内已经安静下来,谷梁起身走到西面墙边,凝望着墙上的高阳平原地形图。 谷芒和谷范对视一眼,静静地肃立在旁。 “西吴皇帝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所以不会选择退兵,反而会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谋求胜利。从他们的视角看来,我动用虎城守军围攻谢林的北路军乃是当下最好的选择,所以他们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将主战场放在北线平原,二是保住北路军的前提下在别处取得进展。” 谷梁微微一顿,转头望着两个儿子笑问道:“你们说他们会如何抉择?” 谷芒陷入沉思,谷范壮着胆子说道:“父亲,儿子觉得他们会选择第二种。” “为何?” “虎城在我们手中,他们如果要将战场放在北线,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不可能瞒住我们,如果只是调动小部分精锐北上支援谢林,或许能做到瞒天过海。” 谷梁笑了笑,淡然道:“果然有了些长进。” 谷芒亦回过神来,问道:“父亲,如果他们选择第二种,儿子认为可以将敌方的援军考虑进去,然后维持先前的谋划,吃掉谢林统率的北路军,如此大事可成。” 谷梁不慌不忙地道:“你们记住,为将之道切忌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为父年过五旬,终有归隐之时,越哥儿那孩子有天赋之才,为父并不担心,倒是你们若想将来有所作为,必须要牢牢记住这场国战的所有细节。若是能有所感悟,也不枉为父带你们走这一遭。” 两人肃然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谷梁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悠悠道:“此战不必急,且让吴军再想一想。” 谷芒和谷范不解其意,微露茫然之色。 谷梁话锋一转道:“稍后我有几封密信,分别给虎城主帅尹伟、金水大营主帅赵贤和藏锋卫韦睿,你们派遣得力人手送出去。” “是,父亲!”二人齐声应下。 谷梁望着地图上古平军镇的标识,神色平静地微微一笑。 (本章完) 1166【大鹏一日同风起】 早在四个月之前,裴越便已是西府军事院的知院,只不过绝大多数人对此没有足够的重视。 一方面裴越的岳父大人是名副其实的军机之首,军事院的任何风吹草动本就逃不出他的掌握,另一方面则是与这个官职的具体权力有关。 知院不同于裴越前世所知某个朝代的枢密副使,此职务并非军机的副手。确切来说西府军务历来由两位军机决断,知院一般只负责处理军机交代的事务,虽然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供军机参考,但是没有自主插手军务的权力。 相较而言,东府政事堂的参政权力更大一些,可以直接分管和对接六部五寺,如今又多了几处全新的衙门,手中有权说话才有分量,面对执政自然不会过分卑微。 这几个月以来,裴越虽然挂着知院的官职,但基本只带着一双耳朵两只眼睛。无论是指挥使及以下武将的调动和任免,还是各地军营的操练计划,包括大梁百万将士的饷银粮草诸事,他极少会发表意见,皆由谷梁和萧瑾处置。 只有个别时候他会给出一些看法,态度也非这些年一贯表现出的强势,以至于很多人都快忽略了他在军事院内的存在。 然而当一众重臣接到通知,今日齐聚军事院的节堂之内,他们才惊觉一个事实。 在谷梁和萧瑾分别赶赴边境视察军务后,裴越已经成为名正言顺的西府之首。 虽说知院不止裴越一人,可另两位并不认为自己能与大权在握的卫国公并肩,实际上他们之前的地位才符合朝臣对知院的看法——向军机建言献策并查缺补漏而已。 今日节堂内武勋重臣来得十分齐整: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柳公绰、兵部尚书陈宽、西营主帅南安侯苏武、南营主帅普定侯陈桓、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京都守备师副帅定远伯裴城,以及各部衙关键位置上的官员,没有一人缺席。 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历来不参与西府例会,但也特地派来一名统领列席旁听,足以证明对裴越的重视。 堂内气氛威严肃穆,裴越望着同时起身行礼的十余位重臣,心中难免生出些许波澜。 从开平三年初到开平七年岁末,前后加起来五年时间,他从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到如今踏足这个帝国的权力核心,道一声春风得意毫不为过。 好在他两世为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年方弱冠,因此在迈向主位的十余步路上,他强行压下心头的志得意满。 “诸位请坐吧,无需多礼。” “谢国公爷!” 无论官职大小关系亲疏,这一刻武勋重臣们尽皆面色肃穆。 裴越清了清嗓子,淡然道:“两位军机离京之前,左军机向陛下奏请由我暂理西府军务。只不过前段时间忙于善后,兼之陛下的大事更为重要,因此没有召开过西府例行军议。” 所谓善后,指的是朝中部分官员与敌国细作勾结一案。另外一件事便是皇帝大婚,裴越身为侍婚使,虽说仪程上的细节是由礼部官员负责,他也不好完全当个甩手掌柜。 众人颔首称是,然后静待下文。 裴越继续说道:“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要商议一番关于整军备战的具体细节。两个月前我便已向陛下禀告,西吴和南周必将联手。论国力武备,大梁对上任何一方都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但如果西、南两面同时爆发战事,初期局势肯定会艰难,因此我朝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众人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们不清楚裴越缘何能做出如此笃定的判断,要知道西吴两年前大败而归,南周大军去年也在江陵城下溃败,按常理而言这两家肯定要偃旗息鼓养精蓄锐,怎会再度挑起战事?西吴皇帝和南周皇帝赌性这么重? 虽说王平章谋反让京军各营皆有损失,但大梁边军主力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汝南侯刘定远和雄武侯蓝宇的去职问斩也伤不到各自大营的根本,因为朝廷从来不忽视武勋亲贵的地位,都中随时都可以派出经验丰富的老将接任。 一片静谧之中,西营主帅南安侯苏武开口说道:“国公爷,陛下既已派两位军机大人赶赴边境巡视,是否等军机回信再做定夺?” 余者神色各异,有人神情凝重,亦有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苏武虽然只是侯爵,但南安侯府是开国公侯之一,且从始至终没有衰败过,一直便是定国府裴家的得力臂助。他自身这些年在边境劳苦功高,先前率长弓军一部勤王救驾,显然是开平帝倚仗的心腹重臣。 即便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刘贤也不会蠢到自掘根基,因此这大半年来对苏武颇为敬重,自然给了他敢于在西府军议上反对裴越的底气。 裴越不动声色地看向此人,淡淡道:“愿闻南安侯高见。” 如果从年龄和定国府裴家那边的关系而论,苏武算得上裴越的长辈,而且在军中的资历也更深。然而此刻被这位年轻国公瞥了一眼,早已年过不惑的苏武猛然间心里一紧,仿佛有种年轻时面对裴贞的压迫感。 纵横南北功勋卓著,这便是裴越自然而然形成的威势。 苏武不自然地微微垂首,委婉地说道:“高见不敢当,在下只是觉得两位军机目前尚未传回相关军情,想来边关并无异状。前段时间都中抓获大批敌国细作,也未从这些人的口中探知两国是否有相关的谋划。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西吴和南周都将心思放在这等伎俩上,应该没有孤注一掷赌上王朝命运的勇气和魄力。” 裴越面色依旧淡然,然而节堂内的氛围愈发沉肃。 苏武顿了一顿,换上略显恭敬的笑容道:“当然,国公爷所言并无不妥。在下浅见,各部衙理应尽心竭力,配合两位军机在边境的安排。” 众人终于明白他站出来的目的。 谷梁和萧瑾不在,西府便以裴越为首,但是这个名头比较虚,毕竟只是临时性的统管。如果按照裴越的想法,那么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将影响力扩展到大梁各军之中,而非像以往那样局限在北营一地。 武将任免和调动、粮草筹备、军械拨发,一桩桩一件件归根结底都是实权二字。 王平章为何能让开平帝投鼠忌器,以至于不得不以自身为诱饵逼迫对方造反?根源便在于过往十余年间,王平章把持军方大权,逐渐钩织成一张大网。敢于追随他造反的人并不多,但开平帝若是无缘无故朝他举起屠刀,必然会让军中人心涣散,身为君王肯定不愿意看到自身伤筋动骨的局面。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虽说两位军机只是暂时离开京都,但萧瑾在临行前特地嘱咐过苏武,一定要小心防备裴越,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提出反对。 简而言之,军方可以适当紧张起来,却也不必大动干戈,如此一来裴越也不好做得太过。 节堂内无比寂静,众人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苏武此刻作为各方视线的焦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两个月前裴越提出复立边境行营节制的建议,从宫里的吴太后到他们这些武勋亲贵,担忧的是裴越掌握边军实权将会更加难以制衡。因此即便刘贤依旧信任裴越,吴太后却说服他改派谷梁和萧瑾离京,而且限制了他们手中的权力。 可是现在看来,裴越似乎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能够离京,他要的只是两位军机暂时离开,然后在这个空窗期独掌大权,通过西府直接插手大梁百万大军的方方面面。 谷梁和萧瑾不在京都,李訾身为禁军主帅历来都不参与西府军议,还是裴越特意派人去请才来了一个鹌鹑似的统领。 谁还能阻止裴越? 陛下?陛下说不定很高兴看到这一幕,前段时间裴越对西府不闻不问,听说他还特意提醒裴越不要懈怠。那时候苏武冷眼旁观,以为裴越确实无意大权独揽,心中未尝没有几分庆幸,然而今日这场军议才刚刚开始,他就察觉到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知不觉间,苏武心里泛起一片寒意,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的年轻人。 裴越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轻轻吹着。 “南安侯所言,恕某不敢认同!” 一个雄浑的声音遽然打破了堂内的死寂。 (本章完) 1167【扶摇直上九万里】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身材魁梧的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瞪着一双牛眼,精光凛凛气势勃然。 苏武还不至于被对方吓住,平静又带着几分疏远地道:“提督此言何意?” 世人皆知,大梁两支水师的处境截然不同。 定州水师承担着对抗南周强大水军的职责,从创立之初便是军方扶持的重点,后来谷梁担任南军主帅时,更是集南境五州之力打造战船和操练水兵。因此在去年的江陵之战中,定州水师提督李元同才能指挥部属重创南周五峰水师。 相比之下,秦州水师负责保护大梁东面的海岸线,名义上是要防备茫茫大洋之中可能出现的敌人,但近百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所以仅有的任务便是对付海盗之类的蟊贼。 一直到开平三年为止,秦州水师的日子都很苦,战船破败年久失修,就连堂堂提督大人的座船都显得很凄惨,更不必说军中饷银常年只发四成,很多将士不得不捕猎海货来贴补家用。 陈化成不是没有来西府闹过,可在王平章掌权时期,他不知道吃了多少次闭门羹,却始终没有收获。 此人倒也算得上一条真汉子,困顿多年亦不坠豪壮之气,此刻面对苏武刻意点明他官职的用词,沉声道:“两位军机不在,西府军务自然由国公爷决断!京都距边关千里之遥,万一战事爆发,等消息传回来再做应对来得及吗?至于你所言敌国奸细一事,这不正好说明西吴和南周有求战之意,否则他们何必要让那些死士细作白白送命?” 苏武看着对方激动的模样,心想若不是刚好有古水街刺杀的发生,那些细作又怎会前赴后继地跳出来?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没等苏武继续思索下去,陈化成便继续说道:“本将对国公爷在军事上的判断坚信不疑,既然他说边境会有战事,那就一定会有!边关的具体军务有两位军机协调指挥,咱们在后方要做的就是做好万全准备,却不知苏侯爷为何要瞻前顾后,难道整军备战非你所愿?本将有点不明白,苏侯爷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此人虽然粗豪,这番话却颇为锐利。 苏武面色发红,冷声斥道:“荒唐!” 旁边一人接过话头:“陈大人,这是西府节堂国朝重地,并非你的水师大堂,岂能这般随意指摘?” 陈化成看向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柳公绰,虽然对这种清贵文臣出身的官儿不感冒,倒也知道轻重,没有一味胡搅蛮缠。 兵部尚书陈宽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意外陈化成会如此立场鲜明地支持裴越,当初谷梁入西府任右军机,秦州水师的待遇便提升了一大截,不仅有了全新的战船,官兵们的饷银也能及时发放。另外一点更加重要,裴越将名下产业的重心转出京都以后,南北两地的商贸往来愈发兴盛,因此这两年东海海运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秦州水师亦随之壮大。 他们不仅提供给海运护卫的服务,甚至在奏请朝廷允准之后,自行购置了一批货船和商船。 水师的战船和官兵数量一直受到太史台阁的监控,陈化成也没有出格的举动,鉴于能给朝廷带来丰厚的收益,因而没人反对此事。 陈宽对这里面的弯弯绕并非一清二楚,只是大概知道秦州水师的壮大和裴越脱不开干系。他对裴越素来十分戒备,因此本想出言支持苏武,见柳公绰开口便按下了心思。 柳公绰身为前任兵部尚书,如今执掌五军都督府,单论军务上的发言权其实仅次于裴越。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停留在裴越面上,不急不缓地道:“本官虽然不认可陈大人一时激动之下对南安侯的指责,但赞成他的一个观点。关于军事上的判断,国公爷历来高屋建瓴谋略深远,当初西境两线战事和南境江陵之战,都足以证明国公爷的眼光。因此,本官支持国公爷的看法。” 陈宽愣住,苏武不解地皱眉。 陈化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始终沉默的南营主帅普定侯陈桓言简意赅地道:“附议。” 各部衙重臣纷纷点头道:“下官附议。” 苏武面露难色,转头望向坐在下首的定远伯裴城,他知道裴越和裴家不合,而且裴城是萧瑾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这个时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裴越大权独揽。 仿佛感应到苏武的目光,裴城缓缓道:“右军机离京之前命末将统率守备师,但是末将见识浅薄不及卫国公万一,因而在这等关乎国朝安危的大事上,末将自会遵从西府的所有决定。” 大局已定。 其实在皇帝陛下表明对裴越的支持后,苏武就知道自己很难阻挡,毕竟他不是萧瑾更不是谷梁,仅仅是京营主帅又如何能干涉西府的权力归属?本以为裴越会顾虑到下面人的反应,但是没想到除了他之外,这节堂内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态度。 “南安侯所言不无道理。” 裴越打破堂内的沉寂,语调依旧温和,继而道:“不过,既然我等肩负治军之责,未雨绸缪方为正道,尽量考虑得周全一些、准备得妥当一些,如此才能对得起陛下的信重。今日军议的详细过程和决定,均会成文奏禀陛下,自然要由陛下来决断。” 苏武和陈宽略显勉强地笑了笑。 虽然柳公绰的态度让他们很意外,但裴越行事光明正大,尤其是赢得今日大多数与会者的支持后,这番话更显得无可指摘。 裴越与柳公绰对视一眼,然后面色平静地移开视线,从容地道:“西军定西大营,部分武将需要调整,这是左军机离京之前,我和他商议过后的名单,诸位可以讨论一下。” “西军长弓大营有近三分之一的新兵,因此我建议由灵州左卫与长弓大营阳曲卫对调。” “南军昌平大营桂阳卫指挥使谷苍骁勇善战,可率其部属调动至尧山大营,加强尧州沿海防线。” “各军军械历来由五军都督府负责,考虑到路途远近运送难易不同,因而暂时扩充灵州荥阳城和钦州成京城的武库规模,以备不时之需。” “西军和南军的防地要进行细微调整,同时少数武将不堪大用,难以应对将来的战事,这一点诸位要着重考虑。” “兵部与户部接洽,尽快增加各地粮仓的储备,陈尚书可与陆尚书多多沟通,另外我会奏请陛下让农桑监配合你们。” “取消宣化大营的编制,选拔其中精锐调往西境,北境三州各建一支厢军卫,由五军都督府在当地招募新兵。” “秦州水师从海边渔民中招募一卫水兵,战船已经在打造中。” “京军各营不可懈怠,必须做好随时都能援护边军的准备。” 裴越的声音在威严的节堂内回响着,众人或神色凝重地倾听,或思索过后提出自己的见解,气氛肃然而又有序。 …… 从日出到日落,这场军议依旧没有结束,乃至于整个十一月中下旬,西府所有官员都处于极度的忙碌之中,继而扩大到整个朝堂。 一项项军令从京都发出,朝着各地飞驰而去。 等时间进入十二月上旬,都中的氛围显得热闹且喜庆。 因为皇帝大婚转眼即至。 裴越这段时间极为劳碌,府中红颜几乎每晚都要等到深夜才能看见他的身影。 这天好不容易日落之前回府,刚刚走进青崖小筑便见叶七站在廊下,笑吟吟地望着他。 笑容明媚粲然,似乎又带着几分不一样的柔软。 (本章完) 1168【元年】 裴越走上前很自然地牵起叶七的手,两人并肩缓步走入室内。 丫鬟们奉上香茗点心,然后乖巧地退了出去。 裴越拿起一块梅花香饼,献宝似地送到叶七唇边。 叶七咬了一小口,然后便见他张嘴将剩下的大块送入口中,眉峰随之轻快地挑了起来,得意地道:“更好吃了。” 她忍不住抬手在裴越额头上点了一下,莞尔道:“这段时间你忙得脚不沾地,今天却有这份闲情,想来是西府那边理顺了?” 裴越饮下半盏茶,颔首道:“虽止六七成但也够了,过犹不及。原本我想将兵部尚书换掉,陈宽心思不纯而且能力不足,只是后来觉得不能太急迫。” 叶七好奇地道:“兵部不是一个清水衙门?” “没错,但是这种情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裴越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悠悠道:“兵部的职能被五军都督府侵占太多,这很容易造成武人专权的状况。换上一个更加能干的兵部尚书,我便可以让五军都督府让渡出一部分权力给兵部。” “为何要这样做呢?” “五军都督府是前魏时期的治军衙门,实际上并不符合大梁的具体情况,因为前魏时期并无西府军事院,大都督直接对皇帝负责。这一点我跟皇帝谈过,会尽快提上改制的日程。简单来说,五军都督府现有的衙门都可以在改制后并入西府,然后增加职能明确权属,省去中间那道程序。” “哦。” 裴越知道叶七对朝廷里的门道不熟悉,便微笑着解释道:“五军都督府现在等于是西府的双手双脚,西府的所有决策都要通过他们去推行,既然如此有什么必要中间还得多一个大都督?另外,管银子的权力总得交还给兵部,这便是我想撤掉现任尚书陈宽的原因,这个位置必须要有一个能顶住压力的骨鲠之臣。” “大体而言,就是西府管军械、战备、练兵、武将选拔和任免,各大营负责具体作战,视战事规模由朝廷决定是否临时委派一方主帅。至于饷银和粮草这两方面,还是交还给兵部更加稳妥。” 他语气很平静,但眼底却有一抹倦色。 叶七抬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柔声道:“你这样做会不会伤到自己?” 虽然她不是很懂朝廷各部衙的内情,却也知道从古至今上位者最重要的便是牢牢握住财权和人事权,只要这两样不脱离掌控,下面的人便会老老实实。 裴越握住她的手,微笑道:“长期来看利大于弊。收复南朝故土之后,即便我是西府军机,刘贤和文官老爷们也要从西府收回财权,否则他们睡不安稳。我先一步提出来,可以让刘贤更加放心,免得成日里猜疑不断。另外一点,我将军方财权还给东府,为的是争取他们的支持,进一步扩充和细化西府的职能,比如增设军械所、内务部和武人学堂。” 叶七点头道:“你是要削弱皇帝的权力?” 裴越抬起另一只手在她挺翘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笑道:“还是夫人更懂我。衙门增多职能细分,从粗糙的管理模式变得更加精细,皇帝一个人管不过来,两个军机也不行,届时权力只能继续分化,这才是真正的制衡之道。” 叶七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为何又不动陈宽?” 裴越摇头道:“还需要一个契机,否则武勋亲贵这边肯定会闹事。” 叶七怜惜地道:“你不要太着急,慢慢来,总能完成你的理想。” 裴越道:“倒也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战备,还好岳丈大人去了西境,不然我真的有点担心西军挡不住吴国铁骑。” 屋内很温暖,叶七眸光中流露几分羞意,见裴越说完正事便低声道:“夫君,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裴越很少见她会有这样的神色,不由得饶有兴致地道:“何事?” “我……我好像有了。” “有了?有——你说甚么?” 裴越猛然坐直身体,眼里遽然绽放光芒。 叶七同样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模样,下意识地轻抚着小腹,缓缓道:“我不能完全确定,但……应该没有错。” 裴越其实想过这个问题,从当初在西境与林疏月双宿双飞开始,他便没有做过安全措施,但身边红颜的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这些年他太过忙碌,所以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自己和她们都很年轻,晚一些并无干碍。 然而从叶七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大脑不由得宕机片刻,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当爹了? 这是一种无比奇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感觉,仿若一股电流瞬间麻遍全身。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按在叶七的手背上,轻轻触碰着她的小腹,然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傻笑。 如果让外人看见这一幕,肯定不相信这样的笑容会出现在堂堂卫国公的脸上。 叶七微微低着头,面上的笑容愈发温柔,裴越这样的反应自然让她很熨帖。 裴越收回手,站起身来回踱步,又不断地搓着手,颇有一种患得患失进退失据的感觉。 他稍稍提高语调对外面说道:“来人。” 两名大丫鬟进来福礼道:“国公爷。” 裴越一叠声地道:“派人拿我的名帖去太医馆请两位经验丰富的太医来,就说国公夫人有喜,让他们来确认一下。然后再让前院管家去将都中最好的稳婆找来,一个不够得三个,这边每时每刻都要有人盯着。还有……府中备着的人参年份不够,让管家去弄几根百年人参来。” 丫鬟们显然还不知道此事,闻言不禁大喜过望,连忙向叶七行大礼恭贺,然后忙不迭地出去办事。 叶七忍俊不禁道:“何必如此紧张?” 裴越道:“我知道你修为高深内劲深厚,但你必须答应我,接下来不能再舞刀弄枪,万一动了胎气可不行。” “好。”叶七柔柔地应下。 这个喜讯仿若插上翅膀飞向府内各处,谷蓁、林疏月和桃花尽皆赶来。 她们纷纷向叶七道喜,眉眼间并无嫉妒之色,只不过眼波流转望向裴越时,难免会有几分深意。 裴越当然明白这些眼神的含义,便笑道:“夫人们不要着急,我肯定会继续努力。” “呸!” 众女大羞,连林疏月都忍不住啐了一声。 卫国公夫人叶氏有喜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京都,数不胜数的达贵官人携着礼品登门贺喜,宫里亦是赏赐丰厚。 刘贤不仅拿出许多宫里珍藏的宝贝赏下来,更是在大婚前驾临国公府,当面向裴越道喜,同时还带着吴太后赏给叶七的一架凤辇,可谓尊荣之至无以复加。 一直到皇帝大婚之日来临,这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架势才有所止歇。 裴越身为侍婚使,自然要全程伴随皇帝左右,履行完极其复杂繁琐的仪程之后,亲眼看着刘贤将敕封皇后的宝册交予那位盛装在身面容端庄的女子手中,亦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 喜庆的时光一晃而逝,开平七年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天。 裴越放下所有杂事,陪着一众女眷在府中度过温馨安宁的年节。 年轮翻转,万象更新。 正旦大朝落幕,新的一年到来,史书记曰:大梁文明元年。 (本章完) 1169【大雪满弓刀】 灵州西南。 高耸入云的苍梧山脉横亘于此,往北便是灵州地界,将渝州隔于茫茫群山之东,免于西吴铁骑的侵袭。分隔梁周的天沧江便发源于苍梧山,享誉大梁西境的烈酒苍梧谣亦是取用此地清澈的山泉酿成。 对于绝大多数梁人而言,或许一辈子都无法亲身领会苍梧山的巍峨雄壮。 大梁西军之中地位非常重要的定西大营便坐落在苍梧山北面,和数座军寨互为掎角之势,防备西吴驻扎在鹊首城等地的南路大军。 十余年来,定西大营一直没有遭遇过战事,因为西吴几次进攻的方向都在虎城和北线长弓大营。虽说无论是前任主帅刘定远还是现任主帅一等崇山伯齐新,这些年都没有放松对将士们的操练,但与虎城守军相比终究少了几分悍勇之气。 营内设三卫步军一卫骑兵,再算上主帅的亲兵营,正兵合计五万有余。 今日营内氛围肃杀,自主帅齐新以下,二十余名武将整整齐齐地站在大门外,神色各异地望向东北面通往灵州腹心之地的直道。 雪花纷纷扬扬,将大地染成一片素白。 “伯爷,朝廷这次恐怕会有大动作。”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将站在齐新身边低声道。 此人名叫朱恪,现为定西大营宝德卫指挥使,乃是齐新赴任带来的心腹大将。 齐新今年四十一岁,渝州桂阳府人氏,自幼家贫然后投身军中,在南军待了十七年,因功加封崇山伯,和保定伯蔡迁一样都是开平帝提拔起来的虎将。 刘定远出事之后,刘贤遵从开平帝的遗命,让齐新卸下南军祁年大营副帅的职务,转而执掌这座位于西南边陲之地的定西大营,看中的是他沉稳的性格和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守御之能。 “什么大动作?”齐新平静地问道。 朱恪微微皱眉道:“或许要继续调整营中武将,若非如此,何须让左军机跋山涉水来到这种苦寒之地?” 齐新闻言淡淡地扫了一眼周遭的部属们,从很多人眼中看到忐忑之色。 他面色如常地道:“无论陛下要怎样做,我们好生配合便是。” 朱恪心中轻叹,却也知道眼下不宜说得太深,便点头道:“末将明白。” 便在这时,十余名游骑疾驰而来,高声道:“启禀大帅,钦差大臣仪仗已至五里外!” 齐新抬手正衣冠,然后率领众将向前迎了上去。 约莫半炷香后,一支绵延二三里的队伍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末将齐新,恭迎广平侯、左军机、钦差大人驾临!” “大雪延绵行路难,让诸位久等了。” 一个温和又沉稳的声音传入齐新耳中,他略有些意外地抬头望去,只见年过五旬的广平侯谷梁面带微笑望着自己。 齐新心中一暖,恭敬地说道:“侯爷一路辛苦!” 谷梁从坐骑上下来,目光从所有人脸上逐一扫过,最后望着齐新说道:“有些年头没见了。” 齐新脑海中浮现当初在天沧江北岸的峥嵘岁月,亦感慨道:“八年又五个月。” 谷梁颔首道:“走吧,先看看营内状况,然后咱们再叙旧。” 齐新连忙侧身道:“侯爷请。” …… 西吴,鹊首城。 此城地处高阳平原七城的最南面,距离梁国定西大营直线距离仅有三百余里,骑兵一人多马全力奔袭只需要一天半的时间便能抵达。 不过实际情况没有这么简单,抛开具体地形的限制,光是定西大营西面的数座军寨便不能忽视,啃不下这些军寨自然无法威胁到定西大营。 如果能铲除军寨攻破定西大营,吴国铁骑便能从灵州的西南角长驱直入,既可以威胁到灵州腹心之地,也可以沿着灵州和渝州的接壤处一路向东。 镇南大将军府内,一众幕僚围着沙盘低声交谈,居中那人便是一身长衫气质儒雅的镇南大将军张青柏。 当年初出茅庐的张青柏让裴贞吃到一次货真价实的败仗,从此便成为吴国军方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只不过岁月流逝年华苍老,再加上两年前被裴越击败,他如今明显多了几分沧桑老态。 “据说陛下这个年节过得很不爽快。” “还不是宫里……其实陛下一开始就不应该派王家子去梁国。谁不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活计,就算能在梁国京都搅动风云,想要活着离开也很渺茫。那么多儿郎甘愿赴死,偏偏东山王氏就不行?” “谁让王崇云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前两年那个王黎阳已经丢了小命,如今又没了一个。当初林家那档子事,要不是皇后娘娘……” 张青柏平静地望着沙盘,对于幕僚们的议论恍若未觉。 谈话声渐渐平息,一位年长谋士朝着张青柏说道:“大将军,按照探子先前传回的消息来看,梁国左军机谷梁这几日应该到了定西大营。” 张青柏微微颔首,继而道:“陛下将于五日后亲率龙骑出京。” 堂中肃然一静。 这些幕僚都知道朝廷将会发起对梁国的新一轮攻势,他们这些日子呕心沥血研究策略以及整军备战,光是作战方略便谋划十七种,悉数交由张青柏决断。今日好不容易放松一些,因而才有闲心议论京城里的传闻。 陡然之间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脑海中猛地蹦出四个字:御驾亲征! 那位年长谋士紧张地道:“大将军没有劝谏陛下?” 张青柏淡然反问道:“为何要劝谏?” 众人默然。 张青柏继续说道:“之所以此时才告诉你们,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圣驾出京之后会亲临甘城,我朝大军将兵分三路同时发动攻势。我将亲率南路军进逼梁国定西大营,既然谷梁已经到了此处,那么时机便刚好合适。” 虽然谷梁一直没有在西军中担任过军职,但这些幕僚都听说过这位梁国名将的事迹,因而紧张之余难免生出几分热切。 张青柏看了众人一眼,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却有几分苦涩。 此战关乎国朝兴亡,而南路军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有死无生。 他知道宣武帝为何要这样安排,当梁国境内传回谷梁作为钦差大臣巡视边军防务的消息之后,都统院便做好了相应的谋划。 在宣武帝看来,谷梁的第一站既然是定西大营,这便是他的最后一站。 (本章完) 1170【老夫聊发少年狂】 大梁文明元年,正月初十。 定西大营所属之地为灵州奉节府,沿边境线往北依次是金川府、广平府和东庆府。 金水大营坐落于金川府北面靠近广平府的位置,长弓大营则处于东庆府西北角上。 原先位于金水和长弓中间的古平大营被裁撤,如今是古平军镇,驻军古平卫一万二千余人。 再算上孤悬于外的虎城,和边境线外依据地形险要保留的九座军寨,以及当初从边军中精简下来的灵州三卫厢军,这便是大梁西军的全部兵力,合计二十五万余人。 定西大营所辖三座军寨分别为白草寨、勇毅寨和龙安寨,在大营西面呈品字形排列,各寨之间相距约四十余里,寨内驻军两千五百人。 其实两年前这里有六座军寨,由于王平章向开平帝建言因而裁撤三座,只留下如今这三座占据地利的军寨,充作定西大营的屏障。 大雪终于止歇,天光已然放晴,广袤的高阳平原上一片银装素裹,与蔚蓝的天空交相辉映,极目望去足以令人心胸开阔。 一队数百骑从白草寨出来以后,在统兵将军的目送下逶迤东行。 崇山伯齐新信马由缰,不疾不徐地介绍道:“侯爷,根据太史台阁送来的情报以及边军游骑打探得来的消息,西吴军队分为东西南北四路,其中南路军主将、即镇南大将军张青柏亲自坐镇西面二百余里外的鹊首城。张青柏麾下有骑兵三万,步卒八万左右,相较几年前的鼎盛时约莫只有六七成实力。” 谷梁悠悠道:“不可小觑张青柏的练兵之能。” “是,末将明白。”齐新恭敬地应下,继而道:“这两年里虽然少了三座军寨,但白草寨等地不断加固城防,粮草军械亦储备充足。张青柏麾下兵力虽是定西大营的两倍,但他想攻陷这三座军寨却没那么简单,末将有信心力保西南防线无忧。” 今日是谷梁来到定西大营的第四天,他已经将大营和三座军寨转了个遍,各处的武备军容颇为严整,齐新这番表态倒也不算信口开河。 谷梁望着西境别具一格的疏阔风景,眼中浮现几分感慨,缓缓道:“还记得当初你在祁年大营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军统领,麾下只有二千余人,却敢硬顶着我的军令不退后。那时还以为你是哪家勋贵府邸的子弟,否则哪来的这种胆气?” 往事历历在目,齐新笑道:“末将记得那是仁宣二年的双龙山之战,其实末将后来也很担心,虽说那一仗最终是大梁获胜,可末将终究是违抗了军令。侯爷不仅没有降责末将,还将末将提为指挥使,这才有了今日的崇山伯。” 他顿了一顿,感慨道:“末将虽然从未在侯爷麾下带过兵,却不敢忘记侯爷的恩德。” 谷梁摆摆手道:“那是你应得的封赏。其实我是想说,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齐新微微一怔,旋即恍然。 开平帝登基前后,边境上亦不安稳,西吴大军袭扰南周渡江北上,与现在的局势何其相似?只不过那时候西军由裴贞统领,谷梁一直待在南境罢了。 谷梁策马徐徐前行,平静地道:“太史台阁在西吴的探子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传回来任何消息。” 齐新凝眸道:“末将也能感觉到边境上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从年前一个多月开始,鹊首城那边派出来的游骑数量逐渐增多,虽然他们没有明面上的越界举动,但末将确认张青柏麾下游骑对于边境的侦查越来越密集。种种迹象表明,卫国公的担忧正在成为事实。不过侯爷无需担心,朝廷和刺史府这几个月一直在做准备,边军各营也都在整军备战,吴军很难占到便宜。” 听他提起都中的那个年轻人,谷梁面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神色,随即略过裴越的名字,点头道:“你的判断没有错,于无声处起惊雷的确是张青柏的风格,其人性情谨小慎微,尤擅隐蔽行事,不过——” 齐新神情肃穆地望着他的侧脸。 谷梁话锋一转道:“西吴这次如果进兵肯定不是小打小闹,你觉得他们会选择哪一路作为主攻方向?” 齐新沉思片刻,斟酌道:“末将以为,虎城仍然会是他们的主攻方向。” “为何?” “拿不下虎城,西吴便始终要担心被截断后路。” 谷梁微微一笑,徐徐道:“虎城的确是西吴君臣的眼中钉,无论是谁都不敢忽略我朝驻扎在城内的六万大军。不过,这一次我认为西吴不会一味盯着虎城,他们更有可能多线同时进攻,在战场上完成对虎城的战略包围。” 齐新心中一凛,逐渐回过味来。 他的神情愈发凝重,道:“侯爷是想说,西吴有可能南北夹击然后会师中路?” “眼下只是猜测。”谷梁依旧淡然,继而道:“虎城、金水大营、卢龙等四座军寨,再加上后方坚固的古平军镇,这便是西军中路相互依托的坚实防线。西吴如今骑步正兵加起来约四十余万,他要投入多少兵力才能摧毁这道防线?相较而言,定西大营和长弓大营的防御要相对薄弱一些。” 齐新正色道:“侯爷之意,末将明白了。” 谷梁颔首道:“这是战略方面的考量,具体到战事细节之中,张青柏为人坚韧适合攻坚,他麾下的南路军也擅长硬仗。兼之西吴君臣不希望我们早有准备,不会提前大规模调换各路军队,因此定西大营的对手必然是西吴的南路军。” 他勒住缰绳,转而望着齐新道:“钦差仪仗会留在定西大营之内,陛下派来保护我的一千禁军也会留下,必要时可以发挥一些作用。齐新,一旦战事爆发,你肩上承担的压力会很大,张青柏在这种孤注一掷的情况下不好对付,但我希望定西大营可以力保不失。” 齐新拱手道:“侯爷请放心,末将便是战死沙场也决不后退一步。” 他知道谷梁离开京都时,身边除了自家护卫和禁军一部之外,还有谷芒亲自率领的两千五百骑兵。 那支骑兵并未来到定西大营。 他没有问谷梁究竟有何打算,他只需要做好自己应尽的职责。 日光逐渐西斜,众人打马东行,踏上返回定西大营的路程。 …… 正月十五,一个遽然爆发的消息如惊雷般在大梁西境的天空上炸响。 西吴宣武帝尽起大军,包含安阳龙骑在内的骑兵十万、步卒二十五万,号称百万大军,以遮云蔽日之势碾过高阳平原,朝大梁边关奔袭而来。 镇南大将军张青柏率领南路军,辖骑兵三万、步卒七万,直扑定西大营外围以为屏障的三座军寨。 边关告急! 紧急军报以八百里快马和飞鸽传书等各种方式迅疾送往京都。 当此时,大梁广平侯、左军机谷梁在一支骑兵的护卫下,一边以钦差大臣和西军临时主帅的名义、发出军令命各地守军严阵以待,一边从南到北横穿灵州。 溶溶月色之中,这支两千余人的队伍在直道上暂时歇息。 谷梁席地而坐,用着清水干粮,目光悠悠望着北方。 谷芒和谷范肃立于旁,眼中难掩忧色,毕竟父亲已经不是当初那位可止南周幼儿夜啼的谷阎王,而是年过五旬的老者。 片刻过后,谷梁站起身来,淡然道:“让将士们打起精神来,两日内必须赶到荥阳城。” “遵令!” 两千余骑重新上路,踏着月色奔袭向北。 (本章完) 1171【把盏凄然北望】 南周,建安城郊,碧湖别院。 年节已经过去,建安城里依旧喧嚣热闹。徐初容年岁渐长,愈发不喜那种醉生梦死的氛围,因此在拜访过一些至亲好友后,便带着身边人来到别院,此处清净雅致,自有一番韵味。 丫鬟们发现小姐这段时间偶尔会出现发呆走神的状况。 大多数时候她还像以前那样整日忙碌不断,要么会见朝堂上那些新晋上位的官员,亦或是与一些门阀大族派来的人密谈,其余时间则在书房里思考。 偶然几次,丫鬟们发现她独自对着一张纸喃喃自语,神情变幻不断,时而喜上眉梢时而恼怒不已。 “小气鬼,一首词就打发我,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你。” 徐初容坐在窗前,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信纸上,情不自禁地扁着嘴。 去年十二月初八是她的生辰,前一天收到北面席先生派人送来的盒子,里面是清河公主为她准备的贺礼。小姑娘虽然将要年满十七,而且在外人看来愈发成熟内敛,但那一刻心中依旧被喜悦填满。 公主姐姐还记得她的生辰是一方面,这份贺礼既然经由席先生送来,那家伙显然不能装作不知情。 裴越没有让她失望,盒子里除了清河公主的贺礼之外,还有一份他准备的礼物。 然而礼物只是一首词。 徐初容嘴上念叨,看向信纸上裴越的字迹却又舍不得挪开目光。 直到一名丫鬟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禀道:“小姐,老爷来了,现在水榭那边。” 徐初容将这张信纸收起来,放回信封中再压在卷宗之下,然后起身来到前院,便见徐徽言负手立在阑干旁,凝望着微起波澜的碧湖。 “见过爹爹。”徐初容上前行礼。 徐徽言微微颔首,淡然道:“昨日陛下召见为父,镇国公和拒北侯也在场,谈及北伐梁国之策,两位军机大臣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 徐初容心中一凛,略显紧张地问道:“爹爹,他们准备怎么做?” 徐徽言道:“镇国公的意见是,以承北大营防范江陵城和汉阳城内的梁军,然后调集重兵西出宁州。五峰水师掌握天沧江上游水域,护送主力大军渡江北上,从梁国思州境内东进,一路攻打梁国腹心之地,同时牵制梁国南军的祁年大营和昌平大营。” 徐初容默然不语,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她没有军事上的造诣,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人心鬼蜮之上,因此下意识觉得这个方略至少要比强攻江陵城略胜一筹。梁国边军的重心都放在汉阳城到江陵城这段区域内,包括北岸的军队也是如此。 如果方谢晓的谋划真能成功,说不定可以对梁国境内的富庶之地造成沉重的打击。 她扭头望向徐徽言,小心地问道:“爹爹,您已经决定了吗?” 徐徽言喟叹道:“席思道说的没错,这一仗的结局已经注定,我朝没有取胜的希望,而且也经不起再一次失败。方谢晓和冼春秋心意已决,陛下原本摇摆不定,但昨日显然已经被他们说服。战端一旦开启,北梁朝廷必然震怒,会采用最凶狠的反击手段,到那个时候生灵涂炭白骨累累,便是裴越也没有办法收拾残局。” 徐初容点头道:“是。” 徐徽言沉默片刻,略显艰难地道:“为父知道你和北面有隐秘的联系渠道,现在便将这个消息告诉席思道吧。只要战事没有爆发,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徐初容终于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意。 虽然江陵城下的背叛一直是她心里的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自己的父亲并无太深的怨恨。因为她明白清河徐氏这四个字的分量,父亲的肩上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并非虚言。 “好,请爹爹稍待。” 徐初容当即返回书房,按照与席先生的约定,用密文的方式写好一封信,然后并未避开徐徽言,喊来一名藏身于别院中的梁人——这是席先生特意留在她身边的高手。 那人从徐初容手中接过密信,行礼之后快步离去。 从始至终,徐徽言都没有多言,他只是静静地欣赏着碧湖的景色。 父女二人在花厅里用了一顿午饭,徐初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父亲终于下定决心,意味着清河徐氏可以脱离这个腐朽不堪的王朝,而且将来不必站在裴越的对立面,对于少女而言这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她当然知道北面的朝廷不会允许像清河徐氏这样的门阀继续存在,但只要先迈出这一步,将来便不至于陷入绝境。 “爹爹,这里景色宜人空气清新,要不您先别回京城,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反正现在陛下只信任镇国公和拒北侯,听说之前他否了您继续清丈田亩的建言。”徐初容微笑着说道。 徐徽言望着女儿清澈的目光,眼里浮现一抹愧色。 “爹爹?”徐初容不解地问道。 徐徽言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轻声道:“初容,为父这是在保护你,希望你能明白。” 徐初容一怔,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徐徽言继续说道:“两国相争自然会有胜负,但是无论如何,清河徐氏在大周的疆域里生存,离开这片土地便如无本之木。裴越的想法过于简单,他要改变这人间必然要先对清河徐氏下手。为父知道,看在你的份上,他不会对徐家斩尽杀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失去一切之后,清河徐氏这四个字还能留存于世吗?” 徐初容愣愣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喃喃道:“爹爹,你……你在说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紧接着又平息下来,然后便见十余名身姿矫健的妇人走了进来。 徐徽言避开徐初容的眼神,缓缓道:“为父不会伤害这座别院里的人,只是暂时将他们关了起来。为父更不会伤害你,她们接下来会负责侍候你。” “爹爹!” “为父让你送给席思道的是假消息,从今往后,你不能再与北面联系。” 徐初容此时如何还不明白,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那颗心犹如坠入冰窟之中。 徐徽言起身往外走去,沉声道:“清河徐氏不能背叛朝廷,否则在裴越南下之前,陛下和军方便会将徐家上千口悉数杀死。为父不奢求你能明白和体谅,但为父必须要这么做。” “寸步不离照顾好小姐。” 那些妇人齐声道:“是,老爷。” 徐初容仿佛没有看见身边这些人,她望着徐徽言似乎苍老许多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当初裴越让席先生转告的那番话。 原来……你早就料到这一天了吗? 她凄然一笑。 (本章完) 1172【逐鹿】 徐徽言知道这次出手会彻底伤透徐初容的心,父女之间的那道裂痕永远都无法修复,但从碧湖别院返回建安城的路上,他始终未曾表露出任何怅惘之色,只是双眼微闭养神。 “父亲,小妹她……”徐熙欲言又止。 徐徽言依旧闭着双眼,淡淡道:“她不会有事。” 徐熙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马车驶入建安城,然后径直转向南城皇宫。 大庆殿偏殿中,庆元帝、冼春秋和方谢晓皆在。 徐徽言缓步走入殿中,毕恭毕敬地向皇帝行礼。 “首辅无需多礼。来人,赐座。” 庆元帝面色稍显不自然,毕竟过往十余年间他对清河和徐初容的喜爱做不得假,但如今清河那孩子远离故土孤身入梁,徐初容又被利用了一次。虽说这次是徐徽言主动开口谋划,他身为天子乐见其成,心里难免会有些愧疚。 徐徽言面色如常,谢恩之后坐在左首,目光扫过对面的两位军机大臣,随后望向皇帝说道:“陛下,假情报已经送往江北,由小女按照她和北面的约定拟文,全程没有纰漏,想来可以骗到裴越。” 庆元帝微笑道:“有劳首辅。” 徐徽言垂首道:“不敢。” 对面冼春秋亦感慨道:“首辅大人计谋深远,实乃国朝之幸。其实前年听闻徐姑娘从江北回来之后,时常与一些世家大族联系,老朽便预感到这是首辅大人的一招暗棋。” 徐徽言面无表情地道:“若非如此,不足以取信北梁君臣,尤其裴越那种城府深沉之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徐初容与裴越的交际根本瞒不过有心人。从当初她跟随使团北上梁国与裴越相识,到后来两人在东林文会上的纠葛,以及她安然无恙从北岸蒲圻城返回,都能说明她和裴越之间必然有故事。 至于她回来后结交世家大族、在朝中安插亲信之类的事情,如何能避开庆元帝和冼春秋这些人的视线? 换而言之,徐初容能在回来后继续和北面互通往来,皆因徐徽言的默许和纵容。否则以清河徐氏家主兼当朝首辅的能量,想要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轻而易举。 徐徽言之所以要这样做,不过是希望徐初容取得裴越的信任,在最关键的时候倒戈一击。 此刻这位首辅大人的面色不太好看,庆元帝完全能够理解,毕竟徐初容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为了国朝安危不得不这般行事,但心里肯定会有内疚之情。 一念及此,庆元帝岔开话题道:“接下来要如何安排,众卿畅所欲言。” 方谢晓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臣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等。” 庆元帝望着他问道:“等?” 方谢晓从容地道:“是。陛下,假情报送到北梁君臣手中需要时间,他们做出相关的应对也需要时间。等北梁将防御重心转移到西、中两线,我朝便可以采取下一步行动。” 众人皆知,正北面江陵城到汉阳城之间会是北梁边军守御的重中之重,这两座坚城里合计驻扎着八万大军,再加上左近三座辅城里的守军,总兵力达到十万。天沧江北岸,昌平大营、祁年大营、镇南大营、固垒大营、尧山大营从西往东一字排开,镇守着延绵两千余里的大江防线。 徐初容发往北面的伪造军情里,周军将会在防备南岸梁军的前提下,集结重兵从天沧江上游强渡,然后深入梁军防线的后方发起攻势。 在裴越收到这个消息之后,梁军北岸的防御重心必然会侧重西面思州一带,东面沿海的尧州防线肯定会出现空虚的状况。 冼春秋闻言微微颔首,继而补充道:“明面上的动作可以继续进行,五峰水师要做出进逼的姿态,肃清天沧江上游梁军的战船。与此同时,承北大营前提三十里,派出大量游骑针对南岸梁军的探子,务必将他们堵在江陵城至汉阳城一线之内。另外,朝廷可以让民夫运送伪装成粮草辎重的车马赶赴宁国大营,做出从天沧江上游进军的假象。”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殿内君臣并不认为仅凭徐初容的一封密信,裴越就会对南面的方略深信不疑,后续肯定会派人在大江两岸侦查。 “拒北侯言之有理。”庆元帝微露赞许之色,继而看向方谢晓问道:“新战船打造的情况如何?” 方谢晓答道:“回禀陛下,平江镇东南面的两座船坞日夜不停,如今已经交付二十二艘各式战船,为了避免引起北梁的注意,这些战船都藏于宁海港内。水军老卒的召回进展顺利,步军的船上操练也在同步进行。” 庆元帝舒了口气。 这一次的大战方略是冼春秋和方谢晓联手制定,向北面发出假情报只是第一步。通过这份情报以及种种迷惑性的措施,让北梁将防御重心放在西线,周朝底蕴极深的水师便会沿海岸线北上,直扑梁国尧州,以此为突破口让对方首尾不能相顾。 冼方二人同样考虑到北梁可能做出的应对,即让南岸数城内的梁军齐出,直取己方腹心之地,以优势兵力攻占建安城北方的数座雄关,然后威胁京城的安全。 那将是真正的决战之地。 将这份方略反复想了几遍,庆元帝看向两位军机大臣说道:“吴国皇帝御驾亲征,尽起国内大军攻打梁国边关,这个时候他们的注意力都会放在西面,即便猜到朕将派兵北上,也只能被迫采取守势。因此,镇国公的建议很妥当,等梁国陷入西面的泥潭之中,我朝再发兵北上。” 众人齐声道:“陛下英明。” 庆元帝又对冼春秋道:“冼侯,南岸梁军便交给你了。” 冼春秋起身应道:“陛下,老臣必定死而后已!” 庆元帝赞许地道:“好。” 他之所以会被军方说动,便是因为方谢晓和冼春秋这次展现出来的同心合力之势。按照他们的商议,大战开启后方谢晓统率新建水师与平江子弟渡海北上,撕开北梁的尧州防线。而冼春秋会领兵坐镇最北面的徐洋关,正面对敌梁国布置在南岸的十万大军。 徐徽言始终沉默不语。 殿内的气氛愈发和谐,在两位军方巨擘的鼓动下,庆元帝不仅放下心中的忧虑,反而生出几分罕见的雄心壮志,正所谓魏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难道北梁真的不可战胜? 这一刻君臣相谐,似乎国内万众齐心海晏河清,只等着一战击败梁国,从此不再偏安一隅,或能大肆侵吞北方富饶之地。 只不过……冼春秋和方谢晓真能放下过往的恩怨,同舟共济忠耿为国? 徐徽言相信他们不会背叛大周投向梁国,冼春秋自不必提,方谢晓也必须顾虑到平江子弟的情绪,因为过往数十年间,不知有多少平江子弟死在梁军刀枪之下,这是奔流不断的天沧江水都无法洗刷的世仇。 然而他们执意挑起这场国战,初衷未必仅仅是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 “大军所需军械粮草及国内稳定诸事,便拜托首辅了。” 庆元帝温和的声音传来。 徐徽言从忧思中惊醒,面上依旧古井不波,沉声答道:“臣遵旨。” 出宫时已然天色昏暗,从北方吹来的朔风带着浓重的寒意。 徐徽言望着这座恢弘壮阔的皇城,不由得紧了紧袖子,发出一声意义难明的叹息。 1173【朕相信你】 大梁京都,新年喜庆的氛围尚未消散,来自西境的红翎急报便震惊了朝野上下。 西吴宣武帝御驾亲征,百万大军分北、中、南三路齐头并进,直扑大梁边关各地。 很多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下意识以为这是一个玩笑——并非是胆怯畏战,大梁近百年来多次遭遇各国围攻,不仅没有倒下反而愈发兴盛强大,梁人早已养成一种朴素的价值观,那便是无论时局如何艰难,最后胜利的一定是大梁。 他们之所以感到震惊,只是觉得西吴皇帝的行事难以理解。 在广阔的高阳平原上,西吴铁骑自然占尽优势,毕竟大梁骑兵能够拿得出手的精锐不多。但是大梁以边境上修建的军寨重镇作为防御体系,吴军想要攻城略地难度极大。这次宣武帝尽起大军,可谓以王朝命运做一场豪赌,在绝大多数梁人看来,这是一场注定会输光底裤的赌局。 都中的老少爷们高谈阔论,国子监的太学生群情激昂,下层官员们同仇敌忾,赋闲在家的武勋亲贵们更是一窝蜂地带着厚厚的礼单涌向卫国公府,期望能够在接下来的国战中有机会领兵出战。 无论何种反应,没人觉得大梁西军会输,至少可以稳稳地守住边境。 然而皇宫建章殿内,气氛却没有那么轻松,一众衣紫重臣无不神色凝重。 刘贤端坐龙椅之上,目光不自觉地望向武勋班首的裴越,心中颇感欣慰。 其实去年裴越发出大战将起的警告之后,不仅朝中一些大臣提出质疑,刘贤亦是将信将疑。虽说他不怀疑这是裴越想要进一步攫取权力的借口,但从常理判断,西吴和南周应该不至于孤注一掷,就连吴太后也隐晦地表示过反对。 好在这些年他习惯了信任裴越,因此即便打了些许折扣,仍旧让两位军机赶赴边境,同时准许裴越执掌西府推动整军备战。 如今回头看去,刘贤在庆幸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讶异,裴越对大局的预判之精准令他感慨不已。 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柳公绰正在简述军情。 “……正月十二日,西吴镇南大将军张青柏领军出鹊首城,先锋万夫长率军于十四日包围我朝白草寨。定西大营主帅齐新派出骑兵驰援,在打退对方第一波攻势之后,为免被敌军骑兵缠住,退回大营之内。目前尚不知晓南线后续战况。” “正月十三日,西吴镇东大将军谢林亲率三万骑兵,沿贝苕江东进,过固原寨之后直逼长弓大营防线。” “正月十五日,西吴宣武皇帝率安阳龙骑出京,镇北大将军周德威领军相随,敌军正朝虎城方向行进。” “左军机谷梁领西军临时主帅,第一时间便发出军令,严令边军各地固守防线不得轻出。在西吴大军齐出之时,谷军机已经抵达灵州荥阳城,在灵州刺史唐攸之的配合下组建帅府,指挥全体西军协同作战。” “谷军机在急报中言明,灵州自身的储备可以应对前期战事,同时也将在当地招募兵勇。不过朝廷需要尽快派出精锐援兵,军械粮草也要及时筹措。” 柳公绰收起奏章,朝向刘贤禀道:“陛下,京都距离西境边关足有两千余里,派出援军刻不容缓,否则恐会贻误战机。” 群臣莫不颔首。 西军正兵总数二十五万,寻常时候足以应对西吴一路军队的袭扰,也可以保障千里边境的安全。但是这一次西吴动用全部家底,虽然百万之数只是虚张声势,但三十余万正兵包括十万骑兵在内,大梁西军将要承担难以想象的压力。 即便朝廷立刻派出援军,路上也将花费一段时间。 刘贤当即看向裴越,殿内重臣亦是如此。 京军北营人强马壮,而且裴越这些年可谓战无不胜,兼之如今的西军主帅又是谷梁,援军的归属似乎没有任何疑问。 一片寂然之中,裴越不疾不徐地道:“陛下,臣赞同柳大人的意见。” 刘贤便问道:“依卫国公之见,该派京军哪一营赶赴西境支援边军?” 裴越抬头望向年轻的皇帝,镇定地道:“臣拙见,可派南安侯领京军西营、普定侯领京军南营同时西进。” 仿若一颗火星坠入油锅内,殿中猛然骚动不安。 这些重臣心里如明镜一般,先帝诱使王平章谋反,顺势将长弓军和昌平军各一部调来京都,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制衡裴越统率的北营。南安侯苏武和普定侯陈桓忠心耿耿,再加上京都守备师和禁军的存在,裴越纵然权柄日盛,也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眼下西境局势危险,裴越居然不似以往那般主动求战,反而要趁势将西营和南营调离京都,他究竟想做什么? 南安侯苏武目视两位执政,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洛庭和韩公端对视一眼,并未立刻出言反对。 兵部尚书陈宽思忖片刻,出班奏道:“陛下,卫国公久经沙场功勋卓著,北营将士悍勇无匹士气高昂,臣举荐卫国公为西军副帅,领北营出征西境,协助左军机对敌吴国大军!”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当即赢得一部分朝臣的赞同。 刘贤定定地望着裴越,目光依旧平静,问道:“卫国公可否说得再详细一些?” 陈宽面色一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尴尬。 只不过众人此刻无暇顾及他的窘境,纷纷望向那位气度愈发凝重的年轻国公。 裴越迎着年轻皇帝的目光,不慌不忙地道:“陛下,西境防线过长,一营京军不足以襄助全局。这次西吴掏空家底上阵,所图者显然不仅是虎城一地,因此南北两线才是重中之重。臣建议,由京军西营援护南线定西大营,京军南营援护北线长弓大营。” 他微微一顿,稍稍提高语调道:“在臣得知西境战事之后,已经派人星夜赶赴荒原,命藏锋卫沿北界全速奔袭前往灵州,交由左军机指挥统领。” 殿中肃然一静。 刘贤却松了口气。 其实在裴越说出那个提议的时候,他也有些惊讶,毕竟这不是裴越的风格。 裴越环视殿内众人,继续说道:“至于京军北营,武定卫已经在去年秋天与南军平湖卫轮转,泰安卫和平南卫也将整军以待南下。诸位大人,或许你们还有一丝侥幸,认为这场国战只是梁吴之争,但是我希望你们能明白,南面的敌人同样不会错失良机,大梁将会面对立国以来最大的危机。” “在这个时候,谁若还是暗藏机心指望搅动风云,就算陛下仁德不降罪,本国公必先用尔之头颅祭旗!” 声若惊雷,绽于众人耳畔。 刘贤长舒一口气,肃然道:“便依卫国公所言,西府立刻筹备大军出征事宜,东府做好后勤准备。” 裴越回首望去,从这位年轻皇帝眼中看见的唯有信任二字。 他不再多言,躬身一礼。 1174【坐望东南】 后宫,景仁宫。 吴太后坐在榻上,双手拢于身前,数名女史肃立在旁。 珠帘之外,站着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 其人气质平凡眼神木讷,轻易便可泯然于人海之中。 他略显佝偻地站着,禀道:“启奏太后,臣已查明,叛军攻打京都那天拂晓之时,谷梁在击退东城敌人后并未立刻赶赴皇宫,而是先去了一趟永仁坊沈宅。他入内待了约莫一刻钟,当时陛下尚未驾临南薰殿。” 吴太后听到那个久违的尊称,眼中不禁流露几分感伤,微微摇头道:“应称先帝。” “是,太后。”男子垂首应下,又道:“臣查过王平章谋反前后,谷梁在都中的详细踪迹,仅有这一条不合常理。当年裴贞过世后,谷梁与沈默云便形同陌路,私下并无交际往来。但是在叛军攻破西城逼近皇宫的紧要关头,谷梁没有立刻返回皇宫指挥禁军守城,反而去了一趟沈宅,可见其中必有蹊跷。” 吴太后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道:“这便是大梁的忠臣。” 男子默然不语。 吴太后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均行公过世之前,对尔等可有叮嘱?” 男子脑海中浮现莫蒿礼深邃的目光,那位老人显然早就预料到吴太后会有今日之问,便不急不缓地答道:“执政大人曾言,他帮先帝训练銮仪卫这一半人手,只想为皇家留下忠心可靠的臂助,但是不希望他们效仿前朝酷吏迫害朝臣。此例一旦开启,朝争便会陷入极其惨烈的境地,对于朝堂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珠帘后的几位女史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吴太后却颔首道:“哀家明白均行公的好意,你们毕竟是死士。” 銮仪卫分为明暗两部,暗中这部分一直隐藏于迷雾之中,是莫蒿礼按照开平帝的旨意培养出来的死士。这些人若论光明正大的单打独斗,没有一人能在叶七手下走过十招,但他们最擅长的并非是这种正面死斗,而是隐匿踪迹的保护与刺杀。 男子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不畏惧死亡和牺牲,但是对于天家来说,一旦动用这些死士,那么后果委实难以预料。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希望看到这柄剑出鞘。 吴太后沉思片刻,徐徐道:“如今西吴大军犯境,南面也未必太平,朝中理当万众一心共拒外敌,因此不需要再继续查下去了。各大臣府上如往常那般暗中盯着便是,卫国公府稍稍留意一些便可。” 男子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待其退下之后,吴太后斜倚榻上,望向对面的那名女史说道:“边境局势危难,这个时候不能动谷梁,否则……边关若是抵挡不住,西吴大军便可长驱直入进逼腹心之地。” 女史心知肚明,太后这番话确切来说是在说服她自己,因此便附和道:“娘娘圣明。” 吴太后自嘲一笑,又道:“可如果谷梁得胜回朝,又有裴越不顾一切地维护,届时谁能动得了他?既然裴越要让京军西营和南营援护边关,也好,你亲自带人拿着哀家的旨意去边关,等时机成熟之后找南安侯苏武和齐云侯尹伟,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女史心中一凛,脑海中浮现一行字。 西境大局底定之时,便是那位左军机丧命之日。 她垂首应道:“谨遵娘娘懿旨。” …… 大梁朝廷的运转一直高效有序,在刘贤发布圣旨昭告天下后,满朝文武立刻行动起来。 正月二十二日,在收到西境紧急军情奏报后的第四天,京军西营和南营共计九万大军先行开拔。两府及各部衙通力合作,粮草辎重分批运出,同时行文照会蕲州和邓州刺史,从各地常平仓中调出粮食供大军沿途取用。 西府节堂之中,裴越翻阅着厚厚的奏报,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着。 军务何止千头万绪,尤其是这种牵扯到数十万人的大战,情报、战略、后勤、人事以及新兵诸事,纷纷扰扰永无尽头。他这段时间吃住都在西府,每天只睡最多两个时辰,就这样都无法面面俱到。好在西府和五军都督府是一个成熟的体系,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做出决断。 虽然是难以想象的辛苦,但裴越也有所得,不仅更加深入地了解军方的运作,也在不断地加强自身对大梁百万大军的影响。 将最后一份奏报看完之后,裴越抬手揉着眉心,转而望向坐在下首的那位魁梧大将,歉然道:“让陈将军久等了。” 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在南安侯苏武面前直言敢当,但是此刻却十分恭敬,连忙摇头道:“国公爷为朝廷废寝忘食,末将坐在这里却什么都帮不上,心里属实愧疚不安。不过,国公爷也应注意身体,以免过度操劳啊。” 裴越失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陈化成尴尬地摸摸脑门。 裴越继续打趣道:“当年你若肯向王平章低头,秦州水师也不至于那般落魄。” 陈化成梗着脖颈道:“那老贼居心叵测,如何能与国公爷相比?末将不是在溜须拍马,而是真心希望国公爷能长命百岁!” “好了好了,你已是堂堂水师提督,还经不起旁人几句玩笑?”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之前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谈及正事,陈化成肃然道:“国公爷有命,末将岂敢糊弄了事?秦州水师枕戈待旦,随时都可以南下作战。” 裴越沉吟不语,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给陈化成然后说道:“这是今天一大早我收到的情报,你先看看。” 陈化成起身接过,看完之后惊讶地道:“国公爷,南周想从天沧江上游打开突破口?” 裴越不紧不慢地道:“西吴大军压境,我们的目光都放在西边,对于南周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因此他们肯定会挑起战端。陛下已经下旨给襄城侯,命他统领南军各营小心防备。你我皆知,南周很想夺回江陵城,但十余年来数次大败而归,如今更换方略不足为奇。” 陈化成迟疑道:“可是孤军北上难以持久,而且我朝南军实力雄厚,南周此举有些反常。” 裴越眼中浮现赞许之色。 当年王平章权势煊赫,军中武将除非根脚强硬之人,莫不投奔至其麾下,唯独陈化成守着秦州水师那十几艘破船,从始至终都没有低头。 今日他亦不曾因为是裴越拿出来的秘密情报,便毫无保留地相信,可见其人粗豪的外表下自有主见。 思忖片刻后,裴越淡然道:“无论南周从天沧江上游进军的打算是否属实,都不能影响我们的既定战略。数十年来,南周以数座雄关为基础,在建安城北面修建重重防线,防备我朝大军南下。这些关隘未必啃不下来,但肯定会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而且现在西吴来势汹汹,这个时候必须有所侧重。” 陈化成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裴越凝眸望着他,沉声道:“当年岳丈接任军机之后,对秦州水师的投入和扶持便是为了今天。陈将军,这一战或许会很艰难,但是一旦功成,你便是为大梁收复南朝故土的首功之臣。” 陈化成肃然起身,杀气盈盈:“末将必定拼死效命!” 裴越抬手道:“很好。不过眼下还不能动,必须要再等一等。” 他望向侧面墙上的疆域全图,目光落在大陆东南沿海一带。 1175【天下英雄谁敌手】 灵州西南,白草寨。 距离西吴南路军出现在视线内已经过去七天。 张青柏派出一个步军万人队攻打此寨,两翼各有三千轻骑掠阵,同时分兵直逼东面的勇毅寨和龙安寨。这次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布置,只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前压,然后步步蚕食,强攻定西大营的用意显露无疑。 崇山伯齐新并非宁忠那样的蠢货,自然不会坐视对方一步步完成战略目标,所以在交战第一日便动用仅有的一卫骑兵协助白草寨守军打退敌人的进攻,又向各寨分别派出三千援军。 不仅如此,定西大营守军也没有龟缩在营地内。齐新亲领四万大军西出,在三座军寨的侧面依靠地形优势驻扎,与张青柏的主力遥遥相对,方便及时援护各地。 决胜大战引而不发,各军寨依旧要承担对方一路军队猛攻带来的压力。 大雪早在十日前便已止歇,苍茫的高阳平原上渐有绿意破土而出,但很快又被铁骑踏碎,混作一片片浸染大地的灰色。 军寨的城墙修建得十分坚固,夯土上遍布斑驳的血迹。 朔风袭来,军旗依旧飘扬。 远处响起西吴步军整齐的脚步声,显然又是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即将到来。 白草寨守将站在墙垛之后,左右望去,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沾染着脏污和血迹,但他们的眼神都很明亮,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畏惧。 守将微微一笑,握紧手中长枪,朗声道:“将士们。” “在!” “不能让这些西吴人登上寨墙半步!” “杀!” …… 虎城。 论富庶繁华,此城在世间各地压根排不上号,但是论坚固雄伟,虎城足以称为天下雄城之首。 这座由西吴依山修建的雄城,因为当年某位西吴侯爷的立功心切,被裴贞收入大梁囊中,从此成为西吴铁骑东进的最大阻碍,也是灵州百姓安心生活的最大屏障。 城内如今驻军六万人,主帅为齐云侯尹伟。 满是岁月痕迹的城墙上,尹伟面向西方,目光幽深。 “父亲。”一名年轻武将来到近前,躬身行礼。 他叫尹道,乃是尹伟的长子,将来注定会承爵齐国府。当年他跟随裴城入西军,在虎城里待了两年,后来又随裴城返回京都,经过无数次战场的历练后,他顺理成章地再度来到虎城,在其父麾下统领久负盛名的惊羽营。 尹伟依旧望着远方,那里是西吴大军主力所在,据说那位御驾亲征的宣武帝便在其中。 沉默片刻后,他淡淡问道:“打探的结果如何?” 尹道早已褪去稚气和权贵子弟的娇气,恭敬地道:“敌军势大,惊羽营无法太过接近,只能大概判断。西吴中路军主力约有骑兵四万,步卒十四五万。卢龙、刀口和鸡鸣三寨皆已被敌军包围,目前还能坚守。” 尹伟颔首道:“眼下吴军还处于试探的阶段,主力不会倾囊而出,三寨足以自保。” 他就任虎城主帅以来,对于东南面的三座军寨投入极大,不仅再三加固军寨的城防体系,而且早已增加各寨的守军,守城器械和粮草更是堆积如山。当初王平章向开平帝建言裁撤部分军寨,尹伟便意识到这些保留下来的军寨的重要性,因此这两年里始终未曾放松。 尹道小心翼翼地道:“父亲,左军机下一步有何打算?” 这场国战已经无法避免,对于大梁西军而言,如果一味固守很可能被对方各个击破。但是在兵力处于下风的情况下,野外作战同样存在极大的风险。 尹伟不答,反问道:“你觉得裴越是个怎样的人?” 尹道微微一怔,这一刻不禁想起当年在宁国府大门前的初见。 他从未掩饰过自己对那个庶子的敌意,因为裴城性情鲁直城府浅薄,而裴越又表现得太过成熟,将来难免会被其算计。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裴越做到了当初在众人面前的承诺,对于定国府的财富和权势不屑一顾,硬生生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出一个国公之爵。 往事如风,想不到是自己枉做小人。 一念及此,尹道轻叹道:“儿子远不如他。” 尹伟微笑道:“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是好事,虽然不指望你像他一样重现国公门楣,但终究不能让先祖的在天之灵失望。其实在这件事上,为父比你强不到哪里去,裴越屡次将定国府踩在脚下,为父对他和谷梁颇有微词,总觉得他们和王平章是一丘之貉。如今想来,我辈何其可笑。” 尹道深知自己父亲的立场和傲气,不禁好奇地问道:“父亲,左军机到底要做什么?” 尹伟轻声道:“为父昨日收到谷梁派人送来的密令,其胆略令人敬佩不已。” 听完父亲的简略述说,尹道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嘴。 尹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既然他有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气,你我父子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尹道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可是宫里太后……” 尹伟嘴角勾起,凝望着天上白云苍狗,淡然道:“傻孩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太后只是太后,不是君上。” …… 虎城东北为固原寨,此寨最重要的职责便是遮蔽虎城的侧翼,掌控贝苕江的犄角之处。 相较于南线的惨烈搏杀、中线大军对峙的肃杀氛围,这里显得格外宁静,甚至有些不合常理。 西吴北路军似乎已经遗忘这座傲然屹立的军寨,只留下一支轻骑遥遥相望,以防备寨内守军出击,然后大军便从北面辽阔的平原上逶迤前行,直逼灵州西北角上的长弓大营。 三万骑兵如一片铁幕掠过,中军大将年过四旬,神色沉静然而眼底深处隐有火焰。 他叫谢林,两年前被裴越用一手瞒天过海击败,在阵地战中损兵折将一败涂地。 但是宣武帝并未剥夺他的军权,因为谢林最擅长的不是像张青柏那般步步为营,而是率领精锐骑兵长途奔袭。 冰冷的寒风迎面吹来,谢林心中却仿佛有怒火在燃烧。 这一战,必然要洗刷整整两年片刻不敢或忘的耻辱! 1176【一点浩然气】(一) 灵州,荥阳城。 刺史府内一派忙碌景象,属官和书吏们行走如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肃然凝重的神色。 西吴大举入侵,边关处处危难,虽说截止今日还没有传来军寨陷落的噩耗,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局势会越来越险峻。 两年前开平帝和王平章的判断出现了偏差,西吴显然不愿眼睁睁看着两国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因此全力出击殊死一搏。三十五万大军席卷而来,从北到南战线绵延上千里,大梁各处守军的神经已然绷紧,谁都不愿意成为最先被突破的那一环。 后方同样无法轻松,安抚百姓、筹措粮草军械、征调民夫乃至于招募新兵,繁重的军务压在所有人肩上。 “吴军来势汹汹,依下官拙见,我军当避其锋芒,固守待援。” 唐攸之目光炯炯,言辞很谨慎,但心中并无惧意。 他没有开国公侯后代的出身,也非王平章一系的武勋,而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近三十年的老将,靠着不断累积军功走上高位,曾经更是统领长弓大营对抗西吴铁骑,自有沉稳淡定的底气。虽说如今改任灵州刺史不再担任一线主帅,骨子里的傲气却不会消失。 谷梁神色淡然,徐徐道:“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唐攸之正色道:“请军机示下。” 谷梁摆摆手,微笑道:“不必如此客气。且不论你和裴越知交莫逆,单说你数十年来为大梁屡立功勋,这两年又将灵州打理得政通人和,便足以当得起所有人的尊重。” 唐攸之深知自己和裴越的关系是明摆着的事情,他能坐稳灵州刺史的位置也离不开裴越在朝堂上的支持,譬如石炭寺、农桑监和太医馆各项政令对灵州的侧重,官员任免上的支持,以及祥云号对九府五十七县民生发展的带动。 一念及此,他从容笑道:“军机谬赞。” 谷梁点到即止,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在唐侯看来,西吴此番主攻方向会是哪一路?” 开战近十日,大量的情报从边关各地送来,唐攸之对西吴的军力分布已经有了一个大略的掌握,沉吟道:“表面上看,西吴在南北两路同时发起攻势,中路遥望虎城和金水大营,看似是想要突破南北两线,然后将虎城困成孤岛。下官这几天反复斟酌,认为战局未必会有这么简单,西吴应该是三路并进,眼下的态势是想调动我军,撕扯出更大的空间。” “唐侯明见。” 谷梁微微颔首,继而道:“西吴皇帝欲以大势逼迫我们首尾不能相顾,只能各地为战固守军镇,然后以蚕食之法步步逼近。从这个角度而言,固守待援确实是最好的方略,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相较于两年前的那场战役,如今我军将士士气高昂,从南线送来的战报便可以看出,张青柏十万大军始终无法寸进,迄今都拿不下白草寨。” 唐攸之以及堂内一众军务襄赞纷纷赞同。 谷梁眼中精光微露,道:“军心之重要,想必各位都很清楚,不需要我再三啰嗦。如果将军心比作一杆挺立的大旗,那么敌军的攻势就是反复冲击的洪流。这杆旗立得越久,我军的士气便会越雄壮,可是面对西吴三十五万大军,你们觉得我军可以保住所有军镇?” 众人不由得摇头,他们都有战场上的阅历,自然不会狂妄到那个程度。 谷梁平静地道:“战场的态势历来是此消彼长,我们一味被动防守,将士们心里的那根弦就会越绷越紧,终会有断裂之时。换句话说,西吴皇帝这是在用稳健的手段不断施压,希望我们能够跟着他的节奏走,直到完全陷入他打造的牢笼。” 唐攸之细想片刻,颔首道:“军机言之有理,下官受教了。” 谷梁不再谦逊,继续说道:“这是战略层次的考量,具体到战术层面来看,北线才是重中之重。” 一名襄赞沉声道:“的确,长弓大营有很多新兵,而且需要看顾的防线太长。” “不止于此。” 谷梁看了此人一眼,缓缓道:“你们在此为官多时,应该很熟悉灵州边境的地形。我让齐新死守定西大营,是因为南面有苍梧山脉阻隔,定西大营占据着从高阳平原进入灵州西南面的必经之路。张青柏想要打通这条路,没有可以绕行的地方,除非北上进犯金水大营,届时定西军就可以抄截他的后路。张青柏虽然在两年前败了一场,但也不会犯下这么愚蠢和明显的错误。” 说到这儿,他眼神微微一黯:“那一日我对齐新说过,定西军必须像根钉子一样钉在苍梧山北面,无论损失有多惨重都不能后退一步,而且在短时间内没有援军到来。” 这句话听起来很简单,但其中蕴含的惨烈意味宛如烈酒,让堂内众人无不垂首暗叹。 便如谷梁所言,张青柏两年前败于裴越之手,但是没人会看轻他的能力,更何况这次他不负责全盘战局,而是一心谋夺西南防线。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步步为营和精细指挥,这种硬碰硬的战役必然会导致定西军出现大面积的伤亡。 唐攸之低声道:“朝廷应该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派出京营来援,如今卫国公执掌西府,他不会坐视战局陷入危境。” 谷梁当然不会怀疑裴越的果决,但他对此只是一言带过:“京营赶来需要时间。相较于西南防线的一夫当关,长弓大营面对的局势会更加艰难。西吴北路军对固原寨不管不顾,说明他们这次的目光不再局限于一城一地,而是要利用灵州西北面的广阔平原做文章。” 唐攸之心中一凛,脑海里浮现灵州从北到南的广阔疆域。 大体而言,灵州根据不同的地貌可以分为三块,北面东庆、定宁和广平三府位于高阳平原的末端,地势平坦利于骑兵奔袭。当年虎城没有夺占之前,这三地的百姓深受西吴骑兵袭扰之患,约有三四成人丁不得不迁往别处。 中间的金川、泰川和天水三府属于山脉和平原交错,各处城池占据险要关口,对于西吴骑兵有很大的限制作用。 南方的奉节、东昌和顺宁三府则属于苍梧山脉北麓,地形复杂山路颇多,定西大营牢牢掌握着入境之路,因此这么多年以来西吴极少派兵袭扰此地。这一次西吴三十五万大军袭来,张青柏显然是肩负着打通西南的重任,至少也要将定西大营困死在原地。 唐攸之曾经担任过长弓大营主帅,稍稍思索之后便领悟到谷梁的想法,点头道:“如此看来,吴军的真实意图极有可能是越过长弓大营,然后长驱直入灵州腹心之地。”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谷梁语调虽轻,却带着浓烈的杀伐之气。 (本章完) 1177【一点浩然气】(二) 谷梁自从仁宣七年返京接任南营主帅,十年来没有再亲临战场指挥大军,但是堂内众人包括唐攸之在内,皆知这位军机大人当年在南境战场上的赫赫威名。 西吴此番大军袭来,说实话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惴惴不安,毕竟对方倾巢而出孤注一掷,这等阵势百年罕见,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全线溃败。 西军防线一旦倒塌,后果不堪设想,大梁甚至有可能面临亡国之危。 谷梁坐镇于此,在战事爆发的初始瞬间便连续做出果决的应对,让各地守军清楚自己的职责,兼之今日这番深入浅出的分析理清楚吴军的意图,他们不知不觉便渐渐心安。 唐攸之思量片刻,神色郑重地说道:“军机大人,下官请战北线。” 既然西吴决定采取这种高压态势,同时要在北线打开突破口,唐攸之觉得自己率军驰援当仁不让。他担任过长弓大营主帅,对灵州北面三府的状况了如指掌,麾下三卫厢军本就是当初精简西军时抢过来的老卒。 谷梁微微摇头。 唐攸之坚持道:“下官熟知北线地形,一定可以将西吴北路军拒之境外,还请军机允准。” 谷梁抬手止住,从容地道:“唐侯勿急。此战会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一两场战事的胜负、一两座军镇的得失,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将士们在前线拼命,后方的支持同样重要,你必须留在荥阳坐镇刺史府,这里离不开你。朝廷那边我不担心,裴越和洛庭知道该怎么做,但你我皆知灵州远在西陲,路途实在遥远,所以前期只能依靠灵州自身的储备。” 一名襄赞点头道:“侯爷所言极是,刺史大人确实不宜离开荥阳。” 唐攸之并非热血上涌的年轻人,虽然对于不能亲手打退北线之敌有些可惜,但也知道轻重缓急,便不再多言。 谷梁起身走到沙盘边,众人亦围了过来。 他拿起沙盘边的椴木,指着西南面的定西大营说道:“齐新擅长守御,而且并非那种不知变通之辈,张青柏虽然喜欢打硬仗,可这次他肯定会碰上一个硬钉子,所以……我们暂时不必太过担心,至少一个月之内定西军不会有失。” 众人随着他的移动看向北面的金川府,只听他语气淡然地道:“金水大营既有军寨屏障,又有古平军镇掩护侧翼,西北面就是虎城,这是一个完整的守御体系。纵然西吴主力布置在这里,他们短时间内也无法轻易东进。其实西吴皇帝是想将我军的主力困在这个体系之中,但是我同样希望他的视线留在这里。” 谷梁顿了一顿,缓缓道:“中线战局必然是僵持之态,所以我准备在北线放开一条路。” “这……” 众人不禁迟疑。 西吴最大的优势便是强悍的骑兵,按理来说将他们挡在境外才是正确的战略,如果让西吴铁骑进入灵州境内,到时候如何能够阻止? 两年前八百霸刀营就弄得北面三府风声鹤唳,纵然最后覆灭于旗山冲,裴越也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而且自身险些丧命。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西吴北路军足有骑兵三万,领军大将正是骑兵出身的镇东大将军谢林。 八百骑兵就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三万骑兵岂不是要彻底打烂北面三府之地? 一众襄赞不约而同地看向唐攸之,眼下显然只有他才能劝谏。 唐攸之凝望着沙盘上的长弓大营,回想着灵州西北角的地形,猛然一道亮光闪现,略显激动地道:“军机大人是想关门打狗,吃掉谢林的主力骑兵?” 谷梁微微一笑,沉吟道:“方才便同你们说过,这一战看似比拼的是双方的耐心和定力,但这其实是吴军的磨刀之法,他们希望我军老老实实地守着各处军镇,成为敌人的磨刀石。因此,我军要做的便是松开口袋,给他们一个钻进来的机会。” 他环视众人,解释道:“南线不能这样操作,因为目的太明显,张青柏不会上当。中路牵扯太广,而且虎城的存在注定会让西吴大军不敢过分深入。唯有北线广阔平原之地,便于西吴骑兵驰骋,其实就算我不这么做,谢林也肯定绞尽脑汁想要冲破长弓军的防线。” “既然如此,不妨顺势而为。” 谷梁娓娓道来,不急不缓。 唐攸之露出一抹苦笑道:“开门容易关门难,关键在于就算能引诱谢林的主力进入包围圈,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打狗棍。” 他这番话乃是从实际出发,定西大营不能动,虎城守军更不可能动,仅仅依靠长弓军和灵州厢军的兵力,想要吃掉谢林的骑兵大军没有那么简单。 谷梁淡然道:“唐侯坐镇荥阳负责全军后勤,这一仗由我亲自指挥。” 众人皆惊,他们并非怀疑谷梁带兵打仗的造诣,而是如今整个西军都归谷梁指挥,他又是国朝左军机,万一在战场上有个闪失,那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太过严重,远远超过一城一地的得失。 “侯爷,小人有话想说。” 在堂内气氛无比凝重之时,一个微颤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是从军议开始便坐在下首角落里,宛如隐形一般始终沉默的年轻人。 他叫王勇,祥云号灵州分号总掌柜,卫国公裴越最信任的亲随之一。 军务襄赞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也清楚裴越和谷梁的关系,并不意外他会出现在此,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开口打破沉寂。 谷梁转头望着王勇,见他看向左右欲言又止,遂屏退众人只留下唐攸之。 堂内安静下来,王勇小心翼翼地道:“侯爷,少爷先前特地交代过,请侯爷万万不要亲临战场。” 谷梁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仍然问道:“为何?” 王勇看了一眼唐攸之,继而垂首道:“少爷说,宫里太后对一些事放不下,而且陛下那边也有可能暗中出手,侯爷如果亲临战场,或许会遭遇来自背后的冷箭。少爷还说,他绝对相信侯爷在军事上的判断,但西军将帅皆是可用之人,无需侯爷亲自上阵。请侯爷看在家人的份上,坐镇后方统筹大局便可。” 唐攸之不禁叹了一声,亦诚恳地道:“军机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卫国公所言不无道理,此战可由下官赴北线指挥。” 谷梁沉默片刻,摇头道:“唐贤弟,你我皆是从一名小卒做起,应知我辈军人之本分。” 唐攸之明白这句话蕴含的深意,想要继续劝说却又无法开口,只能喟叹道:“是。” 谷梁看向唐攸之,恳切地道:“如果你不是灵州刺史,当然可以担当此战主帅,但眼下刺史府离不开你,西军的后勤支撑需要你来操持。” 他挑起眉头,渐有睥睨天下之锐利:“开局之战只能胜不能败,倘若我因为妇道人家的猜疑便踟蹰不前,如何对得起朝廷的信任,如何对得起将士们的期许,如何对得起谷家四代上百人战死沙场的忠勇之心?” 唐攸之和王勇尽皆沉默。 谷梁将椴木插在沙盘的西北角上,淡然一笑,转身离去。 (本章完) 1178【一点浩然气】(三) 南境,定州州治,曲阳城。 定州刺史姚崇望着济济一堂的南军将帅,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 西吴以举国之力进犯灵州边境,这个消息早已传遍大梁各地,对于毗邻天沧江的定州百姓而言,他们自然会生出担忧之心。朝廷会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西边,南周虽然孱弱,未必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他们挥军北上,定州必然首当其冲。 姚崇掌握的消息更详细,南周在开年后便有了一系列的异动,境内正在大规模的调兵遣将,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 他看了一眼端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心想有这位戎马半生的右军机主持大局,大江防线理应不会出现纰漏。 萧瑾同样在观察堂下这些接到帅令之后、齐聚此地参与军议的南军将帅。 良久之后,他面上古井不波,心里却情不自禁地泛起几分担忧。 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是谷梁当年征讨南周时的副手,两人可谓刎颈之交,而且前年裴越从南境返回京都的时候,便是此人在蒲圻城外弄出万军相送的大场面。 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和固垒大营主帅庄夏皆是南军的老人,前者虽是开国公侯后代,但张家一直扎根于南境,与都中权贵关联不深。后者则是出身寒门的沙场虎将,领军冲阵是其拿手好戏,当初在谷梁麾下便以敢打硬仗闻名于世。 不得不说,谷梁在南军将帅之中的印记实在太深,难怪太后不允许皇帝将其派来南境。 而且不止这三位主帅,诸如汉阳城守将谷节、北岸重镇蒲圻城守将李进、桂阳卫指挥使谷苍、武定卫指挥使秦贤等等,这些守御要地的中坚武将都是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的拥趸。 即便萧瑾贵为一等国侯兼右军机,如今又是钦差大臣领南军主帅,在没有确切的缘由下,他无法随意变动南军的将帅配置。 好在这堂内不会全是谷梁一系的人马。 萧瑾抬眼望向坐在左首第三位的中年武将,两人目光交错,对方微微颔首致意。 一等保定伯蔡迁,原本可以加封侯爵,被开平帝特意压了压,依旧统领南岸江陵城内五万大军。刘贤登基之后,已于去岁秋天加封其为三等保定侯。 新任昌平大营主帅和尧山大营主帅是刘贤亲自任命的武勋,忠心耿耿素有威名,萧瑾还在南下途中的时候便已经接到这两人的密信,自然信服他统领南军的权威。 大致理清楚满堂武勋的派系之后,萧瑾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朝廷很难同时承担两场国战,因此陛下传旨本侯,南军接下来要固守边境,不得主动开启战端。必要时,本侯还会抽调精锐驰援西境。” 这是定下南境的战略基调,众将纷纷颔首。 虽说攻城略地建功立业是武人一贯的追求,但打仗不仅比拼军方的实力,更离不开后勤的支持。大梁国力强于周吴,底蕴也更加深厚,可是如今面对西吴的疯狂攻势,朝廷不得不有所侧重,即南军在守住边境的前提下,必须要削减一定的投入,将大部分的力量输送给西境。 巩城侯郭兴微微皱眉道:“军机大人明见,不过南周越来越不安分,终究还是要小心防备。” 萧瑾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保定侯蔡迁道:“蔡侯久居南岸,对南面情况应该最熟悉,烦请为大家介绍一下罢。” 蔡迁垂首应下,清了清嗓子道:“从去年十二月初开始,南周承北大营和临江大营的游骑便大规模增加,与我军哨探展开过数十次互有胜负的交锋。因为对方人数更多而且对地形更了解,我军哨探的活动区域逐步被压缩,如今被迫只能在江陵至汉阳一带游弋。由此可见,对方显然早有预谋,卫国公在都中的判断非常精准,西吴和南周已经暗中联手。” 他目光清正地望着萧瑾,笃定地道:“如是观之,南周必然会挥军北上,眼下他们应该是在等待西吴那边的进展。” 众将无不肃然。 定州水师李元同补充道:“大约从半个月前开始,南周五峰水师频繁出动,在天沧江上游对我军战船步步紧逼,似有清空水域的企图。考虑到对大局的影响,我军水师没有接战,退至中游即定州沿线布防。” “这样看来,南周似乎不打算先夺回南岸数城?”萧瑾神色依旧淡然,又看向右边下首那位年轻武将道:“南周西线宁国大营可有异常?” 这位年轻武将并无爵位在身,但堂内武勋无一人轻视他,如郭兴和张齐贤等人更是目光温和,隐隐带着几分亲近。因为他是广平侯谷梁的长子谷节,在两年前的江陵之战中战功卓著,仅次于裴越和蔡迁二人。 谷节不疾不徐地道:“启禀军机,南周宁国大营近来派出的游骑也越来越多,汉阳城守军无法深入南地打探。不过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宁国大营的驻军不断在增加,大批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运往此地。” 萧瑾缓缓道:“在召开这场军议之前,本侯收到都中的八百里急信,正好与你的话相互验证。陛下在信中言道,卫国公收到一封来自南周朝中的密报,对方决定集结重兵从天沧江上游强渡,然后进攻我军身后富饶之地。” 这个情报与南岸将帅掌握的情况两相对照,似乎能够确认南周的战略谋划。 萧瑾随即淡淡道:“不过陛下还说,卫国公判断这份情报有假,南周不会选择强渡上游,主攻方向极有可能在下游。” 众人陷入沉思之中。 固垒大营主帅庄夏沉声道:“军机大人,末将相信卫国公的判断。” 萧瑾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庄夏骁勇善战不假,但不是陈显达那种毫无城府的夯货,稍稍思忖之后说道:“原因有二,卫国公既然主动拿出这份情报,肯定是希望给我等一些参考,避免我等被南周布置的假象迷惑。其二,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纵然南周水师可以掌握天沧江上游,他们能派多少兵力渡江?若只是区区数万人,光是昌平大营和祁年大营便能对付。若是兵力超过十万,他们哪来的能力运送补给?” 他微微一顿,镇定地道:“再者,南军五营在北岸近二十万人,南周想要侵入腹心之地,至少也得投入三十万左右的兵力,那他们国内还有军队守御防线?届时我军在南岸的十万人大举南下,建安城唾手可得!” 这番话合情合理,余者无不颔首。 萧瑾沉默片刻,摇头道:“本侯并不赞同。” (本章完) 1179【一点浩然气】(四) 庄夏皱起了眉头。 官大一级压死人不假,但武勋亲贵和文官集团略有不同,像他这样依靠战功一步步升上来的大营主帅,连皇帝陛下都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否则将来谁还愿意卖命?所以他虽然敬重萧瑾的身份,却不会亦步亦趋做个应声虫。 堂内一片寂然,气氛略显压抑,庄夏直视着萧瑾的双眼,正色道:“军机大人,莫非你信不过卫国公的判断?” 萧瑾淡然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更何况卫国公远在京都,仅凭一封来历不明的情报就做出决断,甚至因此影响南军的整体战略,你觉得这没有问题?” 他环视众人,显露出当朝军机的威严,一字字道:“还是说卫国公千里之外的几句话,就能决定尔等的看法?” 庄夏微微一怔,旋即泛起怒色,凛然道:“军机大人此言何意?” 萧瑾依旧平静地道:“本侯身为南军主帅,自然要承担起战略决策的责任,之所以没有隐瞒卫国公的建议,正如你所言是希望给诸位一个参考,但是——” 他眼中透出几分冷厉之色,沉声道:“诸位理应明白,事关南军防务,本侯可一言决之!” 伴随着话音落下,旁边他的一名亲兵上前两步,怀中捧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 众人忽然想起,萧瑾不仅是军机兼南军主帅,同时还是皇帝陛下任命的总督南境军务钦差大臣,这柄天子剑便是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 一剑在手,无人敢于顶撞,包括面色涨红的庄夏在内,所有人尽皆起身行礼。 萧瑾这才命亲兵退后,继而看向庄夏问道:“庄侯可有异议?” 庄夏神情骨鲠沉默不言,年纪最大的巩城侯郭兴不得不轻咳一声。 他微微低头,憋屈地道:“末将并无异议。” 萧瑾满意地点点头,转向始终淡然的保定侯蔡迁道:“南周的种种异动说明他们不会安分守己,此战很难避免。为了方便南岸大军行事,本侯决定以保定侯为南岸各军提领,辖江陵、汉阳及三座辅城内的所有军卒,各将必须听从保定侯的号令。” 这个安排倒是恰如其分,谷节虽然被一众长辈看好,但他资历太浅还不足以统领一路大军,而且蔡迁的功绩更在他之上,此举不会引起军中一些武将的反感。 蔡迁起身领命,面色不卑不亢。 巩城侯郭兴心下感叹,看来还是先帝夹带中的人更受重视。 虽然蔡迁没有大营主帅的名分,可是眼下他手中的权柄要远远超过北岸五营主帅,因为南岸足有十万大军,比昌平大营和祁年大营的兵力加起来还要多。 其余将帅同样意识到这一点,看向蔡迁的目光中不由得含着几分艳羡。 萧瑾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悠悠道:“方才本侯并非刻意针对庄侯,只是希望诸位不要受到外界的影响,一应建言都要从实际情况出发。卫国公的确战无不胜屡立大功,可眼下他不在边境,不知道此间详情,做出的判断缺乏关键信息的支撑。” 他满含深意地看向郭兴,继续道:“不然的话,本侯还以为卫国公远在千里之外遥控诸位领兵作战。” 至此众人终于明白他此前做派的用意,几乎是毫不遮掩地提醒他们,如今的南军主帅是皇帝陛下亲自指派,有统领南军各部的权力,而像庄夏那样只知卫国公不知朝廷的态度非常危险。 战时换帅不需要太过复杂的程序,萧瑾如今有蔡迁和昌平、尧山两位主帅的支持,再加上悬于众人头顶的天子剑,庄夏如果硬顶着反对,必然会是罢官去职的下场。 郭兴也明白对方看着自己说出那句话的缘由,他年纪最大且资历最老,与谷梁的关系又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眼下如果不表明态度的话,说不定会在皇帝陛下眼中留下一个心怀不轨的印象。 一念及此,老将从容地道:“军机大人言重了,我等岂会怀有那种心思?南境军务自然由军机大人决断,末将决计不敢阳奉阴违。” “本侯相信老侯爷的忠心,陛下亦曾多次赞许。” 花花轿子众人抬,既然郭兴识时务地低头,萧瑾也不会逼迫过甚,他要的不是这些人心服口服,而是保证自己的军令能够顺利地推行。 身为一位久经沙场的主帅,萧瑾对于南境局势自有考量。相较于南周那边弄出来的层层迷雾,当下最重要的是解决南军内部山头林立的复杂状况,首先要处理的便是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在军中的影响。 如果任由这些人自行其是,甚至远在京都的裴越一封密信就可以改变麾下将帅的想法,他如何指挥这数十万大军应对战事? 将这件事一言带过之后,萧瑾便对蔡迁说道:“南岸大军不得轻出,继续加强对南周北线局势侦查,必要时可以增派哨探。” 蔡迁颔首道:“末将领命。” 萧瑾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他相信蔡迁丰富的经验,亦不会囿于妇人之仁。 “李提督。” “末将在。” “定州水师暂时避开五峰水师,但是不能放弃神女渡防线,必须将南周战船阻挡在神女渡以北。” “末将领命。” 定州水师提督李元同旁观堂内气氛的变化,心中略有些感慨,像萧瑾这样的地位都不得不使一些手段,可见卫国公在南军中的影响力。当然,定州水师一直超然物外,他不会参与到这种勾心斗角之中,神态显得十分平静淡然。 萧瑾沉吟片刻,继续发令道:“昌平大营固守西线,尧山大营固守东线。” 两位主帅起身领命。 萧瑾望着剩下三位主帅,徐徐道:“祁年大营和固垒大营同时朝定州中部靠近,与镇南大营呈品字形布防,随时都可以支援东西两线。” 虽然他方才对庄夏的态度咄咄逼人,似乎想要彻底否定裴越的预判,但从这个安排可以看出,这位军机大人心中未尝没有对裴越的认可。眼下没人能够确定南周的主攻方向,也无法证明对方在宁国大营的安排是否假象,因此朝中间收缩兵力是最稳妥的选择。 庄夏和张齐贤对视一眼,略略有些讶异,本以为萧瑾会一意孤行,将重兵安置在西线,扎好口袋等着南周大军钻进来。 两人虽然对这位主帅颇有微词,此刻却也不会意气用事,同时起身领命。 萧瑾见众人没有异议,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颔首道:“军议到此为止,请诸位立刻返回驻地,依照军令整军备战。” 众人齐声应下,然后缓步退出节堂。 初春的阳光仍旧带着几分寒意,庄夏和张齐贤皆是壮年,倒也不会在意这等料峭寒风,但是巩城侯郭兴年过五旬,不禁紧了紧衣袖,眼神略显凝重。 庄夏在他身边低声道:“右军机也太急切了些。” 言下之意,虽然谷梁和裴越在南军的影响力很大,萧瑾也不必这般着相,难道他就不怕激起这些骄兵悍将的逆反之心? 郭兴看了一眼另一边的张齐贤,淡淡道:“侯爷当年便说过,你要多像张贤弟学习,不要总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萧瑾很清楚侯爷在南军的人脉,如果不来今日这一遭,往后他想如臂使指可没那么容易。” 他口中的侯爷自然指的是谷梁。 张齐贤微笑不语。 庄夏没好气地道:“他要刻意针对,就算我不开口他也会找个理由挑惹。” 郭兴无奈地笑了笑。 张齐贤略过此节,轻声道:“兄长如何看待萧瑾此番的安排?” “老成持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毕竟他在虎城守了十年,以静制动之道早已炉火纯青,只是……”郭兴轻轻叹了一声,幽幽道:“只是南周这次要么不起兵,一旦挑起战端必然是雷霆万钧之势,老夫很担心萧瑾过于稳健,反而落后于人。” 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希望老夫只是白担心一场。” 张齐贤和庄夏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皆是忧色。 (本章完) 1180【一点浩然气】(五) 南境五州以钦州为首,州治成京更是世间名列前茅的大城。 相较于两年前裴越南下路过此地时的所见所闻,如今的成京单论繁华富庶程度甚至要超过京都,而且比南周的建安更加脚踏实地。 祥云号、和元号、永信号,以及南境各地富商合力筹建的数家大商号,在刺史府的支持和管控之下,以成京为核心辐射各地,极大地带动南境五州手工业和各种小作坊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寻不同的出路。 如果按照这个轨迹发展下去,或许朝廷不得不效仿前朝重农抑商,但是因为农桑监的及时出现,以及各种改良耕种的方法推行下去,作为立国之本的农业并未受到严重的冲击。 为了维持这个来之不易的局面,钦州刺史宋希孟可谓呕心沥血,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已然头发半白,宛如雪落青山。 席先生望着对面中年男子的白发,诚挚地道:“倘若各地刺史皆如景濂贤弟一般,大梁何愁盛世不临?不过你还是要顾惜身体,切莫操劳过度。” 宋希孟摇头微笑,叹道:“时不我待啊。你那位弟子构想宏大,但是陛下终有成熟之时,届时未必能接受权柄被分割的事实。即便不考虑将来的隐忧,如今西吴大军犯境,南周蠢蠢欲动,只怕这大好局面又会被战事殃及。” 两人此刻在刺史府的偏厅内煮茶闲谈,旁边还有一位容貌殊丽的年轻女子。 席先生道:“其实越哥儿的克制和冷静最令我欣赏,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想到那些别具一格的变革之法,但他从来没有仓促冒进。实不相瞒,我这位弟子胸中自有丘壑,这两年来你我在南境所作的一切,应该只是他那些奇思妙想中的一小部分。” 宋希孟笑道:“这一点愚弟亦有所察觉。祥云等三家商号发展至今,说是掌握了南境各地三四成的民生经济不为过,卫国公不仅没有趁势大肆培植势力,反而让朝廷设立农桑监,解决了我心中最大的担忧。如果他不是武勋出身,走科举的路子正经为官,定然会是一代名臣。” 旁边端坐的年轻女子听到这儿,不禁浮现一抹恬淡的笑意。 席先生亦微微一笑,继而话锋一转道:“说起南周那边的蠢蠢欲动,其实也是我今日来找你的缘故。” 宋希孟闻弦歌而知雅意,温和地道:“可是卫国公那边有所叮嘱?” 席先生轻声道:“裴越对你十分敬重,自然谈不上叮嘱。不过他在信中言道,希望祥云号配合各地官府,对南军给予最大的支持。如今襄城侯萧瑾身为南军主帅,一旦战事爆发,他肯定需要五州刺史的配合。裴越还说,萧瑾为人谨慎有余进取不足,不适合攻城略地,但在如今的局势当中,守御南境恰是最好的主帅人选。” 宋希孟微微一怔。 萧瑾乃是开平帝留给刘贤的辅政大臣,且在军方众人之中排名第一,显然会在谷梁离开朝堂之后执掌西府。 换而言之,裴越如果想成为大梁军中第一人,萧瑾便是他最大的对手。 宋希孟并不认为裴越会在背后放冷箭对付萧瑾,那样极有可能导致南境防线出现大问题。 但是他更没想到裴越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没有人比他这位钦州刺史更清楚那三家商号的实力,如果全力以赴支持萧瑾,南军在正面战场上的取胜概率将会大幅增加。 良久之后,他神色复杂地感叹道:“愚弟确实没有想到……” 那位年轻女子终于开口插话道:“方伯是想说,裴越其实可以以静制动,最好等到萧瑾在边境上吃一两场败仗,然后顺势取而代之,一举奠定自己在军中的地位?” 宋希孟并未迟疑,坦然道:“这是人之常情。” 他与裴越的关系并非简单意义上的附庸和拥趸,之所以会摆明车马站在裴越这一边,一方面是因为席先生当年对他的恩情,另一方面则是裴越的种种举措对于南境各地裨益极大。归根结底,他是在朝堂上说话极有分量的封疆大吏,首要考虑的是治下百姓的生存状况。 从正常的角度来看,裴越要做的是争权,需要不断增加自己手中的权柄,或者说等到无人能够制衡他,那些奇思妙想才有机会全部推行。在这个基础上,选择一些手段十分正常,君不见煌煌史书上能够走到最后的人谁不是心狠手辣? 如果用一两场败仗就能解决萧瑾这个最大的拦路虎,很多人都不会在意手段更阴狠一些,包括他宋希孟在内。 年轻女子眼中流露几分骄傲,微笑道:“这的确是人之常情,但裴越并非普通人,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宋希孟并未表现出被冒犯的神态,只是温和地打趣道:“看来还是沈姑娘更了解卫国公。” 沈淡墨神色如常,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等人物,温婉地道:“晚辈唐突,还望方伯勿怪。” 宋希孟摆摆手,大气地道:“沈姑娘无需客气。” 另一边席先生接过话头道:“如果不是西吴率先挑起战事,大梁有腹背受敌之患,裴越未必会这样选择,他也在信中直言此事。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西吴的三十余万大军,这个时候容不得大意轻敌,边军最好能不给南周半点机会。他所担心的是,万一萧瑾陷于内部的掣肘,边军前期接连失利,有可能会导致全线溃败。” 他顿了一顿,叹道:“与之相比,即便萧瑾凭借南境战功执掌西府,成为挡在裴越面前的一块巨石,也好过边境将士死伤惨重,南境五州生灵涂炭。” 宋希孟肃然起敬。 直到此时此刻,那位远在京都的年轻国公在他心中的形象才完全立体起来。 他敛去面上笑意,正色道:“卫国公之胸襟,吾不如也。兄长请放心,愚弟会联系各州刺史,听从襄城侯的调遣,为南军镇守边疆做到竭尽全力的支持。” …… 回到祥云号成京总店之后,席先生对沈淡墨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各商号的运转便要拜托沈姑娘了。” 沈淡墨平静地道:“先生要去尧州东部沿海之地?” 席先生目光一凝,随即微笑道:“宋希孟说的没错,你的确很了解越哥儿。南境之战必然会爆发,越哥儿并不怀疑萧瑾的能力,但是做好万全准备也没有错,而且如果能用最小的代价收复南朝故土自然更好。” 沈淡墨很清楚自己在战场上帮不上忙,便垂首道:“先生放心,晚辈会保证各商号的正常运转。” 席先生感慨道:“你在南面待了将近一年,对于商号的各项事务很熟悉,而且那些掌权之人诸如戚闵等,皆是越哥儿最信任的亲随,他们不会违逆你的命令。只是有一点,谁也无法精准判断边境的局势,越哥儿也做不到,倘若战事陷入僵局,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笑了笑,温和地道:“如果你有个闪失,老夫可没办法向裴越那小子交代。” 沈淡墨福礼道:“先生言重了。此行山高水长,还望先生万万珍重。” 她其实也收到了裴越派人送来的密信,回想信中那些字句,这一刻不禁生出几分思念与感怀。 她知道,自己正在用与别人不同的方式走进他的世界里。 (本章完) 1181【一点浩然气】(六) 京都,卫国公府。 裴越在时隔三天之后终于得空回来一趟,不等丫鬟通传便大步走进青崖小筑。 暖阁内气氛无比温馨,谷蓁和林疏月正陪着叶七闲谈,桃花则与一名丫鬟在窗前下五子棋,看起来局势对她很不利,眉心深深地皱成一个川字。 见裴越进来之后,除了叶七之外其他人连忙起身相迎,桃花更是满面惊喜地跳下椅子,顺手带乱了棋盘,娇憨地道:“少爷!” 裴越看了一眼双颊泛红恭敬行礼的丫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桃花的脑袋,笑骂道:“在这里也敢欺负你叶姐姐的丫鬟,我看你是皮痒了。” “才没有呢,不小心的。”桃花吐了吐舌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偷瞄叶七。 叶七道:“桃花很乖,你不要吓着她,要不以后她都不来我这边了。” 众人皆笑。 裴越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养了个丫鬟还是个调皮妹妹,好在桃花从不会恃宠而骄,在府中和一众丫鬟婆子们也都相处得很好,而且在大事上懂得分寸,因此没有继续教训,只是笑道:“行了,出去玩罢,知道你在这里拘得慌。” 桃花甜甜一笑,行礼之后便拉着那丫鬟离开。 叶七坐在熏笼旁,微笑道:“今儿西府那边不忙?” 裴越走到她身旁坐下,抬手轻轻抚在她的小腹前,低下身侧耳听着,柔声道:“再忙也得回来看看,小家伙这几天乖不乖?” 如果谷林二人不在旁,叶七也愿意和他温存一番,此刻略有些羞恼道:“哪有那么快就会有动静?你……你老实一些。” 裴越轻叹一声,然后坐直身体。 谷蓁见状不禁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裴越定定地望着她,正色道:“蓁儿姐姐不要急。” 谷蓁登时霞飞双颊,大羞道:“相公!” 裴越又看向林疏月,一本正经地道:“疏月也不要急,为夫会继续努力。” 林疏月倒是比谷蓁镇定一些,抿嘴轻笑道:“看来边境战事很顺利,少爷已经好多天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她跟着裴越的时间虽然不是最早,但在那件事上却遥遥领先其他人,显然已经进入老夫老妻的状态,几句口头上的打趣并不会太过害羞。 裴越咂咂嘴,见叶七和谷蓁都望过来,后者面上泛起明显的担忧之色,遂收起玩笑的心思,笃定地道:“南面暂时不会爆发战事,南周君臣还在观望。西境虽然大军压境,但是有岳丈在,吴军讨不到什么便宜。” 他目光转向谷蓁,郑重地道:“娘子放心,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筹谋西境战事,岳丈不会有后顾之忧。” 谷蓁柔柔地道:“多谢相公。” 裴越摇头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单论带兵打仗的能为,我不如岳丈多矣,只要没有来自内部的隐患,谢林绝对不是岳丈的对手。” 叶七微微皱眉道:“内部的隐患?” 裴越轻声道:“吴太后仍旧放不下一些事,不过她也明白对于如今的大梁而言,岳丈的生死关系着整个西境乃至于国朝的安危。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自毁根基的蠢事。当然,像她这样数十年居于深宫又身份贵重的女子,有时候难免会做出一些偏激的决断。” 他顿了一顿,语调中夹杂着几分凌厉的杀气:“总而言之,大军在前线死战,后方无论谁敢伸手,我便砍断他的双手。” …… 大梁北境,化州与荒原交界处。 人世间春暖花开,此地虽然依旧是满眼灰白色,但也有数之不尽的嫩芽从石缝间顽强地生长出来,点点绿意带来翠绿的生机。 一支雄壮的骑兵奔袭于辽阔的大地之上,一人双马军容严整,伴着马蹄不断起落,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他们从荒原内部的库塔群山南下,在云州边境休整和补给之后,选择距离最短的路线赶赴西境。 西吴铁骑凭借优良的战马和丰富的战阵经验,面对梁国西军一直占据绝对的优势,以至于西军只能坚守边境军镇,能够培养出可与西吴哨探抗衡的游骑已经很不容易。这种状况在两年前开始改变,根源便在于这支横空出世的骑兵。 藏锋卫在当初的北线战场上正面剿灭谢林麾下的铁甲锐金营,虽然有八千步卒的配合,这个战果仍旧震惊了西吴都统院里的老爷们。后来在南线战场上,藏锋卫更是纵横于高阳平原上,在古平大营陷入绝境时一往无前地冲击张青柏的十万大军。 如是种种,藏锋卫逐渐铸就自身的赫赫威名。 对于卫中绝大多数灵州老卒来说,他们知道自己此行的重任,那就是作为一支奇兵插入战场,配合西军主力给予吴军致命一击。 日落之后,大军终于停下前进的脚步,在一座山峰的背风面生火做饭。 “老孟,这里距离长弓大营还有多远?”陈显达粗着嗓子问道。 孟龙符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平静地道:“六七百里左右。” 陈显达皱眉道:“还有这么远?那不得要最少五天?” 孟龙符道:“国公爷说了,不能急,要配合谷侯爷的步调。如果我们太早出现在战场边缘,谢林肯定会率军后撤。” 陈显达从亲兵手中接过清水,仰头灌了片刻,叹道:“长弓大营什么情况难道你还不清楚?过半主力被调往京都充入西营,也就是说营里有将近一半的新兵蛋子。咱不清楚国公爷和谷侯爷究竟怎样打算,但是总觉得依靠现在的长弓大营,未必能够挡住谢林那孙子麾下的精锐骑兵。” 一直沉默的韦睿抬头看向他。 陈显达被他略显讶异的目光看得心虚,犹豫地道:“怎么了?” 韦睿微笑道:“国公爷要是知道你这头蛮牛都开始思考战事细节,应该会觉得很欣慰。” “嗐……” 陈显达尴尬地笑笑,席地坐在韦睿身旁,望着寂寥的天幕,悠悠道:“我只是希望这一仗结束后,可以回京都娶几房婆娘,给老陈家多生点娃儿,免得老娘成日里唠叨不休。” 韦睿闻言默然,然后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陈显达忽然问道:“韦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国公爷的义妹?” 韦睿眼中浮现一抹暖意,回道:“两家已经定了亲事,大概等我回京之后就会操办。” 陈显达沉默片刻,低下头极为罕见地喟然道:“要是商羽那小子还活着该多好。” 孟龙符坐在韦睿另一边,认真地对陈显达道:“这场大战肯定会很惨烈,你在冲阵的时候悠着点。” 陈显达“嘿”了一声,道:“放心吧,就算那些西吴龟孙死光了,老陈也会好好活着,这可是国公爷亲口说的!” 苍穹如盖,夜色似水。 朔风从荒原吹拂而来,带着无尽的凛冽。 (本章完) 1212【长风破浪会有时】(八) 大梁,蒲圻城北方,镇南大营。 巩城侯郭兴虽已年过五旬,但仍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双臂可开三石之弓,乃是南军之中闻名遐迩的神箭手。 然而此刻他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中,却涌起极为浓重的忧虑和踟蹰。 他看着主位上神态从容的襄城侯萧瑾,斟酌道:“军机大人,是否调动祁年大营补防天沧江上游?” 萧瑾不慌不忙地道:“老侯爷觉得南朝真敢大举兴兵?” 郭兴道:“按常理来说他们当然不敢,毕竟前年才在江陵城下吃了一场大败。但如今西吴以举国之力犯境,我朝京军两营同赴西境支援,陛下和朝堂诸公绝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西边,这种情况下南朝又怎会安生?” 他微微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道:“南朝送给卫国公的假情报,五峰水师在天沧江上游的进逼,以及南朝往宁国大营调兵遣将的种种举动,这些都足以说明他们想要趁火打劫,否则何必浪费钱财做这些布置?” 萧瑾平静地道:“本侯昨日收到一封急报,或能解答老侯爷心中的疑惑。” 郭兴忍着心中的躁郁说道:“请军机明言。” 萧瑾徐徐道:“南朝往江陵城送来一封国书,乃是庆元帝御笔所书。他在国书中用词较为严厉,指责我朝既然已经收下那两千万两白银的赔偿,且两国已订立友好盟约,为何还不将南岸的十万大军调回,不将江陵、汉阳二城双手奉还?” 他微微勾起嘴角,眼中亦有几分冷厉。 对于大梁而言,这封国书显然带着非常明显的盛气凌人之意,如果不是西吴大军犯境施加极大的压力,大梁南军怎会容许周人这般得寸进尺?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这封国书似乎也能说明南朝这两个月频繁动作的原因,想要通过种种施压的举动,在不牺牲一兵一卒的前提下夺回天沧江南岸的领土。如今大梁在西境与吴军陷入僵持态势,在南周君臣看来北面的人肯定不愿意腹背受敌。 郭兴沉默片刻,缓缓道:“军机大人,南朝君臣历来言而无信,阴谋诡计不一而足。关乎江陵、汉阳二城,我朝不可能再给出去,他们理应清楚这个底线,因此这封国书不过是虚与委蛇,为的是迷惑军机大人。” 萧瑾微微一笑,淡然道:“本侯已经命人回复南朝使臣,告诉他再多等一段时间,本侯会将这封国书送往京都,等候陛下的决断。” 郭兴原本有些皱眉,但很快又领悟过来,望着萧瑾说道:“军机大人这是缓兵之计?” 萧瑾敛去脸上笑意,点了点头,轻叹道:“其实我知道老侯爷以及庄夏、张齐贤等虎将,对于我这个以前从未踏足过南境的南军主帅不太信任。” 郭兴摇头道:“军机大人言重了。” 萧瑾亦不争辩,顺着之前的话题说道:“我此举确实是缓兵之计,也是无奈之举。朝廷很难承担起两场相同规模的国战,既然西境之战已成现实,那么南军只能尽力避免战事的发生。或者说,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左军机率军击败西吴大军。” 郭兴垂下眼帘,他当然明白萧瑾的判断很正确。 南军将士并不畏惧周军,但问题在于两场国战同时爆发,朝廷不一定能支撑起前线大军需要的后勤供给。开平帝休养生息十五年,给大梁留下极其深厚的底蕴,但是从开平四年开始,先是西境南北两线大战,然后是南境江陵之战,又有北方荒原蛮族作乱,这些变故不断削弱着大梁的国库。 战时需要所有人勒紧裤腰带,这根弦如果绷得太紧,大梁境内很可能出现动乱。 萧瑾继续说道:“另一方面,南军如今的兵力比较空虚。前年江陵之战前,南军五营加上江陵守军,总兵力足有三十五万人。拿下汉阳城后,南岸守军增加到十万,北岸五营的老卒合计不到十九万人,祁年大营更是只剩下两卫不到三万人。” 郭兴知道他所言不虚,南军兵力减少是因为前年大战的损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普定侯陈桓领军北上勤王救驾,然后顺势补入京军南营。 虽然各营都有招募一些新兵,但是没有经历过战火淬炼的新兵显然比不上百战老卒的实力。 郭兴缓缓道:“卑职明白军机大人的为难之处,只是南朝动兵乃是必然,卑职之意,我军可以主动出击,力争一战打痛南朝君臣,这样或许有可能压制住他们的蠢蠢欲动。” 萧瑾反问道:“万一战败呢?” 郭兴语塞。 战场哪有必胜之说,可是明知道对方将要举起刀枪,总不能任由他们从容布置,这便是萧瑾与南军本土将帅最大的分歧,也是郭兴代表其他将帅今日与萧瑾商谈的根由。 郭兴沉声道:“军机大人,南军将士勇毅敢当,且面对周军占据心理上的优势,在局部战场上即便没有必胜的把握,也不会处于劣势。再者,我军不需要大举出动,只要拿下一两场战事的胜利,南朝君臣自然明白利害轻重。” 萧瑾微微皱眉道:“依老侯爷之见,我军要从何处动手?” 郭兴正色道:“以江陵城为依托,东出直逼南朝临江大营!” 萧瑾望着对方稍显热切的眼神,心中不由得轻叹一声,他很清楚这些骄兵悍将的想法。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战功不可或缺,顺势打消南朝君臣的意图更是一举两得。然而他身为南军主帅,必须从全局考虑,一旦战事陷入僵局,或者主力被南朝军队缠住又将如何? 一念及此,他诚恳地说道:“老侯爷,如今南朝亦在犹豫之中,他们也要考虑出兵之后落败的风险。如今朝廷承担的压力极大,所以本侯认为最好的应对乃是以不变应万变。在西境战事决胜之前,无论南朝如何咄咄逼人,只要他们不敢越过天沧江进犯,我军都要保持克制。” 郭兴眉头皱起,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是谷梁更不是裴越,面对有天子剑傍身,集右军机、南军主帅和钦差大臣于一身的萧瑾,今日的劝说已经是极限,不可能再进一步。其实他也能理解萧瑾,因为南军于他而言十分陌生,并非当初镇守虎城时培养出来的忠耿心腹。 从萧瑾将天沧江南岸十万大军的提调之权交给蔡迁便能看出,他始终对南军的实力存有疑虑。 一旦战事爆发,南军将帅是否会让他如臂使指犹未可知。 种种因素叠加之下,萧瑾选择较为保守的策略并不出奇。 节堂内一片沉默肃然,忽然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死寂。 (本章完) 1182【一点浩然气】(七) 旌旗猎猎,迎风招展。 贝苕江西北面的广袤平原上,西吴北路军徐徐前行。 镇东大将军谢林望着不远处被梁国废弃的溪山寨,目光愈发冷峻。周遭的亲兵和军务襄赞们很清楚主将心绪低沉的原因,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对于谢林而言,旧地重游绝非美好的回忆。 两年前就在此处,他亲自领军与唐攸之麾下的长弓大营对峙,原本兵力占据优势而且胜势逐渐显露,但是裴越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让北线十座军寨的守军放弃驻地,从三个方向插入战场,完成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那场溃败无时无刻不在啃噬谢林的内心。 如果他能提前让锐金营咬死裴越率领的藏锋卫,或者放弃都统院拟定的作战方略,集中优势骑兵力量进行大规模迂回机动,而不是选择与唐攸之在溪山寨附近决战,那一战他未必会输。哪怕是在最后的决战关头,如果他可以不瞻前顾后过于谨慎,从一开始便全力攻击长弓大营的本阵,也有可能在裴越调动的援军到来之前取得胜利。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无论谢林内心如何煎熬,他在军中的威望都已受到极大的打击,在朝中的地位更是几乎跌落谷底。正常而言,这样一场大败必然需要主帅负责,罢官去职甚至问斩都不算过分,但宣武帝没有这样做,仅仅是对谢林降职留用而已。 他感念皇帝陛下的恩典,同时也将所有的悔恨深藏心底,两年来夜以继日操练兵卒,自然是希望能够在战场上洗刷自己的耻辱。 三日后,大军在贝苕江西岸停下前进的步伐。 “大将军,西岸的梁军游骑已经肃清,其实他们并未布置太多的游骑,与我军的距离也比较远。如今除了靠近虎城的固原寨之外,梁军在贝苕江西面已无守御之卒。我军渡江之后,往东前行百余里便可抵达梁国长弓大营。” 临时营帐内,一名武将朗声禀报。 帐内有二十余人,除了领兵的万夫长之外,余者皆是谢林的亲信和军务襄赞。 梁国主动裁撤北线的十余座军寨,仅仅保留固原寨遮蔽虎城侧翼,这的确令谢林意想不到。如今梁国在北线只有长弓大营驻防,只要攻破此处,那么己方大军便可以长驱直入,纵横于对方腹心之地。 然而……梁国君臣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谢林肃然地望着帐内的简易沙盘,沉声道:“继续。” 武将颔首应道:“是。如今我军骑兵三万,步卒五万,梁国长弓大营守军约四万,其中有将近四成的新兵。梁国西军总兵力约二十二万有余,目前定西大营、虎城和金水大营等地守军都处在我军的重压之下,没有机会调集兵力驰援北线。敌方可以动用的援兵仅限于灵州三卫厢军,虽然这些厢军是当初梁国西军的老卒,但是他们需要维持境内各地的安定,还要支援南线战场,因此最多只能有一卫厢军支援长弓大营。” 他顿了一顿,略显振奋地道:“最关键的是,长弓大营和灵州厢军皆是步卒,他们没有骑兵。” 谢林看了一眼身前众将,从他们眼中望见锐利的战意,不由得点了点头。 骑兵万夫长萧乾山激动地道:“大将军,眼下梁国援兵未至,边境防线捉襟见肘,正是长弓大营最空虚的时刻。末将建议,以最快的速度渡江然后强攻长弓大营,同时让骑兵越过此地吃掉对方可能派来的援兵。” 另一名万夫长左效立刻补充道:“届时长弓大营便会成为孤军,我军可以全力夹攻,至多只需要十日便可全歼敌军。” 帐内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萧乾山和左效等人皆是谢林亲自培养出来的骁将,对于两年前的惨败同样耿耿于怀,做梦都想复仇雪恨。眼下两国在边境上的军力布置几近于明牌,就算梁国边军藏着数千兵力,对于大局影响极小。 一旦等梁国京军抵达边境,战事极有可能陷入僵持阶段,谁都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谢林沉默良久,等帐内逐渐安静下来之后,他才缓缓道:“你们认为谷梁看不见自身北线的弱点?” 众人面面相觑,即便是萧乾山这种浑身是胆不惧生死的粗人,也不敢公然小瞧梁国的军机之首。谷梁虽然之前没有在西境掌兵的经历,但他在天沧江北岸打得周军丢盔弃甲的战绩早已被都统院记录在案,并且让军中各将学习其行军之道。 对于吴国而言,这一战关键在于北线能否取得突破。 拿下长弓大营,掌握灵州西北门户,那么就可以盘活整个战局,可若是北路军再度落败,此刻帐内所有人都逃不脱抄家灭族的下场。 左效心中的热切稍稍冷静了一些,皱眉道:“大将军是说,长弓大营的虚弱是谷梁设下的陷阱,诱使我军进入此处战场,然后调集优势兵力包围我军?只是……谷梁纵然兵法造诣极深,可也没有凭空变出大军的能力。” 步军万夫长孙千秋亦道:“大将军,倘若谷梁调动中线和南线的兵力北上,对于大局而言可能效果更好。如今中线和南线处于相持阶段,只要谷梁这么做,陛下和镇南大将军便可挥军东进。” “首尾不能相顾么?” 谢林的目光落在沙盘上的长弓大营,这里已经成为这场国战初期的必争之地。 他对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始终怀有极高的警惕,虽然心知局势如部将们所言,谷梁最需要的就是时间,等梁国京军来到边境充实防线。 如今的局面与两年前何其相似,但是这次谷梁并不具备瞒天过海的底气,而且谢林不会重蹈覆辙。 片刻过后,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沉声道:“不过有一点你们说的很对,就算这是谷梁设下的陷阱,我们也必须继续前行施压。” “传令各军,休整一夜之后渡过贝苕江。” “遵令!” “萧乾山。” “末将在。” “你领麾下一万骑兵,自北面雒怀古道东出,在梁国长弓大营东北面四十余里处云汉山南面扎营。在收到新的将令之前,不得轻易出击。” “末将领命!” 谢林环视众人,正色道:“诸位,这一战许胜不许败,迟疑不前胆怯畏战者立斩!” 众将无不凛然,齐声道:“遵令!” (本章完) 1183【一点浩然气】(八) 长弓大营位于贝苕江东面,直线距离大约百五十里。 在开平六年之前,长弓军的实力冠绝西军四营,多次击退吴军的小规模袭扰,力保虎城北方的辽阔疆域没有威胁。 但是那一场大战过后,长弓军主力骑兵一部被调入藏锋卫中,主帅集宁侯唐攸之亦调任灵州刺史。如果仅仅是这样,长弓军大概还能保持鼎盛时期七八成的实力,可是在王平章谋反之前,开平帝令主帅苏武带领两万老卒赶赴京都勤王救驾,然后顺势将这支军队补入京军西营。 至此,长弓军的整体战力直线下降,营中虽然维持着三卫共计四万左右的兵力,谢林及其幕僚估计长弓军内至少有一万五千名新兵。 大营之内。 “听说你兄长如今就在藏锋卫中?那可是个好地方,比咱长弓大营强了无数倍。按说你小子既然有这种门路,何不让你兄长向那位国公爷求个人情,让你也进藏锋卫,何必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苦熬。” 校场旁边,结束上午操练的军卒们成群结队地返回住处,一名膀大腰圆的步卒看着容貌清秀的徐世吉,满面好奇地问道。 他们其实是在半个月前来到此地,原本属于灵州厢军左卫,朝廷那边一纸调令便让灵州左卫和长弓大营阳曲卫对调。 换而言之,基本都是新兵的阳曲卫如今在荥阳城外驻扎,调过来的灵州左卫却是大部分老卒搭配少量新兵,徐世吉便是新兵中的一员,但也入军超过一年,只是没有经历过战场上的铁血洗礼而已。所以长弓大营的实力并没有谢林预估的那般孱弱,只不过因为这个时代消息传递的滞后性,他并不清楚裴越已经做了周密的安排。 对于一场关系到国运的大战来说,很多时候一个小小的细节便能决定战役的胜负。 徐世吉与这位名叫钱怀的同袍关系亲近,这一年来颇得对方的照顾,因此老老实实地答道:“兄长说,我现在还达不到藏锋卫的要求,至少要在战场上斩获十个首级,他才有底气去找藏锋卫指挥使,请求将我调过去。” 钱怀朗声笑着,无视周遭射过来的目光,豪爽地道:“放心,只要你不怕死,这次肯定能砍下足够多的脑袋。等你进了藏锋卫之后,别忘记拉老哥哥一把。” 徐世吉好奇地道:“钱大哥也想进藏锋卫?” 钱怀坦然道:“谁不想进?不说藏锋卫的待遇,光是那位国公爷对麾下将士亲眷们的照顾,灵州百姓谁不竖起大拇指?这件事你应该很清楚,只要有一人进入藏锋卫,老家那边就算是县令都会对他的亲人客客气气。” 徐世吉点头道:“是。” 自从他兄长进入藏锋卫后,家中便有了一块卫国公派人送来的令牌,从此以后官差们路过时都会赔着笑说几句有的没的,更不提往年那些苛捐杂税一概免除。 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头顶的日光,低声问道:“钱大哥,这一仗真的会打起来吗?” 钱怀笑了笑,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朝廷让我们从荥阳城调来此地,肯定是看穿了西吴那帮畜生的想法。如今边关外面到处都是吴国军队,任何一处都有可能爆发战事,朝廷如此重视长弓大营,八成会打一仗,具体会打成什么样,恐怕只有主帅心里清楚。” 徐世吉道:“听说这位新任主帅是——”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高亢的角声,仿若一阵暴雨遮天蔽日倾泻人间。 尘土飞扬的校场上,所有人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先是一怔,然后立刻跟随自己的将官大步狂奔。 徐世吉同样迈开双腿向前冲去,紧紧跟在钱怀的身后。 这是营中最高等级的帅令,无论将官还是兵卒,在听到这个命令后必须返回自己的驻地严阵以待,等待上面的进一步指示。 西吴北路军来袭! 先锋大军距长弓大营不足五十里! 长弓大营主帅令灵州左卫前出迎敌! 徐世吉在得知这一连串的消息之后,难以避免地陷入恍惚的状态。虽说从军以来他用心操练,无时无刻不在提升自己的能力,来到长弓大营之后也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臭小子,清醒一点!” 一只大手猛地拍在徐世吉的肩头。 他扭头望去,只见身披戎装手持长枪的钱怀满眼关怀,表情看起来要比他镇定许多。 钱怀并不意外徐世吉会有这样的表现,实际上当年他初次上阵的时候比这个年轻人更加不堪,脸上的惶然不安压根掩饰不了。如今徐世吉虽然有些茫然,但是眼中并无明显的畏惧。 徐世吉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此刻他已经身处军阵之中,前后左右都是认识的同袍,除了钱怀之外,其他人并未太过关注这个新兵蛋子。 对面应该就是西吴的先锋大军。 徐世吉不解地低声问道:“钱大哥,我们怎么不坚守大营?” 徐家在当地虽然是小门小户,但他的父亲亦是西军老卒,而且做到了统领之职,因此对两个儿子寄予厚望,从小便对他们言传身教。徐世吉委实不明白,既然长弓大营的兵力处于劣势,最好的选择不应该是凭借大营的完整守御体系固守? 大梁边境上的各座大营并非那种简陋的营地,而是一座座坚固夯实的军城,所以才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倘若西吴大军置之不理,那等于是将自己的后路交到敌人手中。 钱怀平静地道:“估计是不希望太过被动。” 寥寥数语,带着颇为罕见的沉重。 徐世吉默然不语,他在这一刻亦想明白其中原委,那位新任主帅显然不愿意一味死守,至少也要挫败吴军先锋的锐气,否则军心士气早晚会陷入低沉的境地。 只是想要做到这一点,灵州左卫必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远处,鼓声渐次传来,响彻于天地之间。 钱怀握紧手中长枪,咬牙道:“跟着我,别慌别怕!” 喊杀声骤然爆发。 徐世吉呼出一口浊气,蓦然从胸腔中发出一声怒吼,随着人潮涌动向前冲去。 宛如沧海一粟。 (本章完) 1184【一点浩然气】(九) 灵州左卫前军二千五百人,在统领的指挥下迎向西吴的先锋大军。 犹如两道洪流在一马平川的高阳平原上遽然对撞,徐世吉身为其中一员,被人流裹挟着前冲,只能双手死死握着长枪,双眼紧紧盯着前方。 战事从一开始便进入极为惨烈的肉搏,前方不断有人倒下,徐世吉大口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蹦出胸腔。 长枪拒马阵本是用来对付西吴骑兵的冲击,但是这一次对方不知为何没有派出骑兵冲阵,反而以步卒硬碰硬。双方的前军阵型在交战中不断拉扯纠缠,逐渐成为犬牙交错各自为战的态势。 眼前一片茫茫,铁与血交织争鸣。 他看到右前方一位同袍手中的长枪被吴军挡下,对方大步前冲,钢刀猛地捅进那名将士的小腹,顺势扭转手腕,刀身在小腹内搅动。如此喧杂的战场上,徐世吉仿佛听见那位同袍发出的惨嚎声,然而下一刻喊声便戛然而止,只见那位同袍奋起最后的余力,双手拉住敌人的肩膀,张嘴猛地朝敌人的咽喉咬了下去。 徐世吉认得此人,原先是古平大营的一名老卒。在两年前的南线战场上,宁忠和路敏先后组织两次会战,尽皆败于张青柏之手,古平军兵力损失过半,所以后来古平大营被裁撤,降等为古平军镇。这位名叫周霖的老卒很幸运地在两次惨败中活了下来,进入灵州左卫之后,经常向徐世吉这样的新兵传授保命的经验。 徐世吉一度以为这是个成日里没个正行的老兵油子,不过有一次两人休假闲聊时,周霖说过一句让他记忆犹新的话。 “那么多兄弟说没就没了,其实我很想念他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挂着不同以往的肃然神色。 那时徐世吉曾小心翼翼地问道:“周大哥有没有想过退出军中,回家乡过安稳日子?” 周霖笑了笑,望着东面的星空说道:“回家?我家在东庆府,十余年前是遭受西吴骑兵袭击最严重的地方,死在西吴畜生手里的祖辈有七十三人。拿下虎城后,西军越来越强,再也没有出现过当年的那种惨状。” 他顿了一顿,满不在乎地道:“总得有人拼命啊。” 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徐世吉抬手抹了一把脸,没有再去看周霖倒下的身躯,握紧长枪冲向前方。 “杀!” 长枪刺入一名吴军的身体时,徐世吉只觉浑身都在发抖,他不知为何有种想哭的冲动。 侧前方风声陡紧,徐世吉下意识矮身一躲,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钢刀从头顶砍过,险些便砍在他的头盔上。 另一杆长枪从前方倒卷而出,直接将那名偷袭的吴军贯穿,然后只听钱怀一声怒吼,竟然硬生生将此人挑了起来,反手便砸向前面汹涌而来的吴军。 徐世吉一跃而起,跟随钱怀的脚步奋勇先前。 这一刻他不再犹豫彷徨,脑海中唯有死战二字。 不仅像他这样初临战场的新兵,还有许许多多像周霖和钱怀出生于灵州这片广袤的土地、无数次听说过家中长辈讲述那些悲惨过往的西军老卒,在灵州左卫指挥使齐简的指挥下,将西吴北路军的先锋大军打得步步后退。 气势如虹! …… 谢林抵达前军营地的时候,这一场持续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已经结束,先锋大将、步军万夫长孙千秋垂头丧气地站在大帐内,低眉道:“大将军,末将没有取得首胜,请求军法处置!” 帐内一片寂静。 众将皆知,在渡过贝苕江前的那场军议上,谢林便已经明言接下来的战事许胜不许败,虽说没有人能做到战无不胜,但是这开头一战便如此焦灼,最后更是主动退兵避开越战越勇的梁军,孙千秋自然需要承担责任。 谢林淡淡道:“对方这万余兵马是否长弓大营的主力?” 他的神情还算平和,眼中并无怒色,孙千秋不由得稍稍心安,沉声道:“禀大将军,末将一直在观察敌军先锋的实力,他们肯定是长弓军保留下来的老卒,绝非这半年来招募的新兵。” 余者纷纷颔首。 虽然孙千秋这一战明面上是输了,但他终究是谢林最看重的步军万夫长。两年前的北线决战,最后落败时也是孙千秋领军断后,不仅成功掩护主力撤退,自身也没有全军覆没,可谓功劳极大。 谢林沉默片刻,缓缓道:“长弓军共计四万兵力,其中有将近四成新兵,这些人只能用来守御,主动出击必然会自乱阵脚。本将命你领先锋军提前出击,不过是想看一看对方的实力。既然敌军主帅一开始就让长弓老卒出来迎战,双方兵力相差仿佛的情况下,胜败并不重要,因此本将不会责罚你。” 孙千秋单膝跪地,感激涕零地道:“谢大将军宽宥!” “起来吧。” 谢林平静地摆摆手,走到简易沙盘边,看着长弓大营的标识说道:“敌人的心思并不难猜,之所以要动用主力打这一仗,无非是想坚定军心提振士气,接下来坚守军城罢了。再者,如果对方有把握吃掉你这支先锋大军,绝无可能只让万余老卒出战,肯定会全力以赴。” 骑兵万夫长左效附和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梁军看似赢了一场,却也暴露他们外强中干的底细。接下来我军大举压上,同时让骑兵侧翼出击直逼梁国境内,先吃掉对方有限的援军,然后便可以合力拿下长弓大营。” 谢林微微颔首,沉吟道:“左效。” “末将在!” “你领麾下兵马,从长弓大营南面秘密东出,与萧乾山部遥相呼应,一旦梁军派援兵北上,尔等便掐断对方的后路,合而击之。” “末将领命!” 谢林心中思忖,从目前的战场态势来看,梁军唯一的仰仗便是坚固的长弓军城,除此之外整个北线局势已经非常清晰。 梁国长弓大营没有援兵而且自身有近半新兵,这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孤岛。 他再三考虑之后,终于下定决心道:“等左效领军抵达预定位置,大军前出进攻长弓军城!” 众将齐声道:“遵令!” (本章完) 1185【一点浩然气】(十) 云汉山南麓,西吴骑兵万人队的临时营地。 此处往西南不到四十里便是昂然屹立的长弓军城,往北则抵临荒原地界,往东有云汉山的遮挡,往南便是灵州东庆府的北部界线。 两座长弓大营的辅城挡在吴军的南下之路上。 对于西吴骑兵而言,如果不拔掉南面的那两颗钉子,难免会有后顾之忧。但是当时间来到大梁文明元年,随着冠绝西军的长弓军实力大为削弱,最关键的是至今尚未补上足额骑兵,以往的隐患逐渐变得不再重要。 更何况这支骑兵万人队的任务并非深入灵州腹心之地,而是及时绞杀可能出现的梁国援军。 “将军,斥候已经全部放了出去。根据这两日收到的回报来看,南面那两座辅城里的梁军龟缩不出,甚至不敢派出游骑与我军斥候较量。”一名千夫长来到萧乾山身边禀报。 萧乾山身材高大魁梧,闻言点头道:“让他们机灵一些,随时注意南方是否有援军到来。” 千夫长应下,又道:“大将军传令,主力将会在数日后发起对长弓军城的强攻。与此同时,左将军已率麾下部属往南方移动,只待敌军援兵出现。” 萧乾山微笑道:“只要吃掉梁军的援兵,那么在一个月之内,梁国西军便无可以动用的有生力量,拔掉长弓军城这颗钉子只是时间问题。到那个时候,我倒想看看号称可止周国幼儿夜啼的谷阎王究竟有什么能耐扭转乾坤。” 千夫长堆起笑脸道:“将军神武,区区谷梁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萧乾山摆摆手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我朝尽起大军东进,他就算再有能力也没有军力支撑。等拿下长弓军城,奠定北线胜局,本将势必要生擒谷梁,不如此不足以洗刷两年前的耻辱!” 他遥望着南方的天幕,眼中杀气盈盈。 …… 长弓大营以南,即东庆府的西面有连绵群山阻隔,道路极其难行。 对于西吴骑兵来说,此地根本无法提速,很多时候不得不下马步行,如此才能穿过一条条羊肠小道。 万夫长左效在出发之前便预估到此行的艰难,但是为了完成谢林的战略构想,他与士卒们同甘共苦,足足用了四天才穿过群山地带,抵达灵州东庆府西面疆界。 一名幕僚不解地问道:“将军,为何我们不从北面走,与萧将军率领的骑兵一起行动,非要从这个方向过去?” 左效平静地道:“梁军不是蠢货,更不可能在明知道我军两万骑兵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冒险支援长弓军城。眼下暴露在他们视野内的只有萧乾山率领的一万骑兵,而且北面还有他们的军寨作为阻隔。如此一来,当长弓军城陷入危机的时候,谷梁才会将仅有的后备力量投入北线战场。” 幕僚似懂非懂地道:“如果用骑兵震慑对方的援军,大军强攻长弓军城也可以。” 左效摇摇头,不仅是在提点此人,也是在向身边的其余武将解惑:“为将之道攻心为上,更不消说大将军此番是一石多鸟之计。消灭梁军的援兵,不仅可以让敌人的防线更加吃紧,还能进一步瓦解长弓军的军心。强攻纵然能够拿下也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反之只要敌方守军士气跌落谷底,我们便能轻松地攻占长弓军城。” 他微微一顿,面带微笑地道:“大将军的眼界不会局限一城一地,而是着眼于整个战局。你们想想,解决灵州三卫厢军之后,中线和南线战局便不需要考虑可能出现的援兵,自然能全力以赴地进攻。更不消说我们拿下长弓军城,梁军北线便是门户大开。” 众将无不拜服。 左效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凛然道:“回禀大将军,我部已经抵达既定位置,同时派出斥候监视东南方向。” “遵令!” …… 大梁文明元年,二月初六。 西吴三路大军全线进攻,南线战场白草寨和勇毅寨相继陷落,定西军在主帅齐新的指挥下稳健后撤,全军协助固守大营西面的龙安寨。双方反复争夺,战事极为惨烈,但是定西军维持着极强的韧性,始终没有出现军心溃散的状况。 齐新在与张青柏的较量中不落下风,这让整个灵州上下松了口气。 中线战场,西吴主力围困虎城,同时继续分兵进逼卢龙和鸡鸣等军寨,大股骑兵肃清高阳平原,金水大营面临极大的威胁。 好在金水大营主帅赵贤乃是沙场老将,与虎城主帅齐云侯尹伟两地遥望,数次解决中间地带几座军寨的危机,迄今依旧牢牢守着中线的防御体系。 战事已经进行二十余天,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北方,那里的战果极有可能决定这场国战的最终走向。 西吴北路军在镇东大将军谢林的指挥下,分出一万骑兵在云汉山南麓,对长弓大营的侧后方虎视眈眈。 二月初八,谢林亲领五万步卒进攻长弓大营,骑兵于后方掠阵。 长弓大营告急! …… 东庆府高山县,百姓们惴惴不安,官府只能尽力安抚。 此地位于东庆府北部,西北二百余里外便是长弓大营,北面则有两座辅城遮蔽。然而如今整个北线岌岌可危,很多人并不相信那两座辅城里的数千将士能做到万无一失。 作为高阳平原的东段,这里地形平坦非常适合骑兵纵横驰骋,因此愈发加深了大梁百姓的担忧。 日落之后,夜色逐渐掩盖苍穹,天地之间一片宁静。 通往北面的必经之路上,忽有大批身影出现。 领队的年轻人有一张极其英俊的面庞,那双桃花眼足以令都中青楼里的花魁们芳心暗许。经历过种种曲折风波之后,如今这双桃花眼的主人愈发显得气度沉凝,平添了几分稳重气质。 “你们小心一些,这玩意可不简单,不要没炸死西吴那些人,反倒伤到了我们自己。” 谷范神色郑重,小心叮嘱着。 不远处的王勇说道:“四少爷放心,这些都是祥云号的老伙计,他们办事一贯可靠。少爷这次连林老先生都派了过来,更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谷范淡淡一笑,目光转向人群中的那个中年男人。 其人名叫林谦,原本就是广平侯府暗中收留的匠人,后来带着一帮徒子徒孙转到京都北郊的绿柳庄,在那里潜心研究两年有余,不知藏了多少好东西。 林谦亦认识谷范,近前恭敬地道:“四少爷,草民奉国公爷之命前来,一定不会出现纰漏。” 谷范拍拍他的肩膀,颔首道:“这一仗打赢了,家父和卫国公都不会亏待你们。” 月色溶溶,林谦的脸上不禁堆满笑容。 谷范望着夜色中忙碌不断的千余人手,暗暗握紧了腰畔长剑。 (本章完) 1186【一点浩然气】(完) 长弓大营,守城第四日。 西吴北路军围三阙一,集结优势兵力围困西、北、南三面,仅仅留下东面不予理会。 这一次西吴朝廷做了充足的准备,北路军之所以行军速度不快,一方面是要肃清贝苕江西面的广袤平原,防止重蹈两年前裴越藏兵于野的覆辙。另一方面便是北路军携带着大量的攻城器械以及充足的辎重,拿下北线战事胜果的决心显露无疑。 长弓大营新任主帅为合阳伯霍思齐,原为金水大营毕城卫指挥使,后调任长弓大营副帅。在原主帅南安侯苏武升任京军西营主帅之后,霍思齐顺理成章地接任。 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的西军嫡系,从二十余年前的定西大营一名小卒做起,先后辗转西军各营,对于西境边关的情况了如指掌,兼之勇毅敢当屡立战功,因而崛起速度很快。像他这样从一介寒门子弟做到主帅级别的武将,在大梁百万军中并不多,前一位更加知名的应该是长兴侯曲江,只不过后者因为追随王平章谋反已被抄家灭族。 这四天内吴军攻势起伏不定,第一天和今日的攻势极为猛烈,险些便攻破长弓军城的北面防线。霍思齐只能动用作为后备力量的长弓老卒,击退了气势高昂的西吴步卒。 日薄西山,晚霞似火。 余晖洒满大地,初春的朔风依旧带着几分寒意。 霍思齐在一众亲随的护卫中走上西面城墙,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下方尸横遍野的惨状,远处则是延绵如林的吴军营地。 守城的将士们见到主帅出现,纷纷起身行礼。 霍思齐神色凝重地道:“传令下去,将士们抓紧时间歇息,不必因为本帅大动干戈。” 数名亲兵领命而去,很快城墙上便恢复先前的宁静。 霍思齐又道:“让民夫去将我军阵亡将士的遗体收回来,然后辨别身份之后火葬,将骨殖妥当收好。” 一名文书连忙垂首道:“是,大帅。” 霍思齐心情依旧有些沉重,虽然裴越在去年年末便力排众议让灵州左卫和拥有大量新兵的阳曲卫对换,用曾经从西军边营精简下来的老卒充实长弓大营的实力,但是西吴北路军凭借攻城器械和骑兵弓手的强力压制,依旧让守军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如果是两年前的长弓军,霍思齐完全有信心主动出击,在西吴北路军横渡贝苕江时半路击之,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坚守待援,因为营中并无骑兵。 城墙上的将士们大多很年轻,甚至有一些人的面庞还透着稚嫩。 虽然谢林没有预料到灵州左卫的存在,但长弓军的实际情况与他的推断相差无几。如今军中约有一万长弓老卒,这是霍思齐压箱底的保障,在关键时刻可以保住防线不会被吴军突破。另有灵州左卫一万二千余人,其中有八成左右是西军老卒,余者是这两年在灵州当地招募的新兵。 灵州左卫的战力肯定要比阳曲卫强,这也是裴越提前发出调令的原因,但是归根结底,这支军队是由两年前精简西军时退下来的步卒组成。换而言之,两年前鼎盛时期的西军四营与虎城,最强的精锐依旧留在各部,次一等的被调往南军,更次一等的进入灵州厢军。 灵州左卫能够击溃西吴北路军的先锋,这已经让霍思齐有了意外之喜。 除去这两万余人之外,长弓军剩下一万七千人皆是没有经历过战争洗礼的新兵。 想到自己需要承担的职责,霍思齐很难轻松起来。 纵然心中思绪翻涌,他面上依然维持着平静,望着身前几名肃立的年轻将士,对其中一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朗声答道:“回大帅,小人名叫徐世吉!” “多大了?” “小人今年十九岁。” “灵州人氏?” “是,小人乃是灵州天水府墨槐县人。” 这是一张沾满污痕的年轻面庞,唯独那双眼睛明亮有神,透着坚定的神采。 霍思齐不禁微微颔首,又问道:“现在西吴人这般凶狠,你害不害怕?” 徐世吉摇摇头,大声道:“回大帅,小人不怕!” 旁边一位年纪大些的低阶将官赔笑道:“启禀大帅,虽然他看着年轻,但是作战十分勇敢,这几天已经杀了十五名吴军。” 霍思齐看了一眼此人魁梧的身躯和盔甲上的胸牌,微笑问道:“你是他的哨官?” 钱怀挺胸道:“回大帅,卑下名叫钱怀,乃是灵州左卫前军第三都第七哨哨官!” 他见霍思齐似乎非常温和,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徐世吉的父亲也是西军老卒,他的兄长如今在京军北营藏锋卫中任游击。大帅,第七哨能够力保这段防线稳固,徐世吉功劳很大!” 徐世吉年轻的面庞上显露几分腼腆之色。 霍思齐笑了笑,抬手拍拍徐世吉的肩膀,然后对钱怀说道:“你身为哨官有这等气度也很好,待打退吴军之后,本帅一定会亲自为你们请功。” 钱怀忍不住摸摸脑门,脸上的笑容灿然如花。 待霍思齐带着一众亲随离去后,徐世吉低声道:“钱大哥,这几天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和提醒,我肯定没办法砍下那些吴军的首级,如今你在大帅面前帮我说话,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钱怀截断了他的话头,满不在乎地笑道:“臭小子,你以为藏锋卫那么好进?这一场大战下来,战功比你强的人多的是,要是到时候大帅能帮你说句话,你兄长在国公爷面前更有底气不是?至于我,早就没了升官发财的念想,如今将近三十岁还是一个哨官,手下管着的不过百人,还能有什么指望?” 他伸手揉揉徐世吉的后脑,笑道:“将来飞黄腾达之后,不要忘了我这个老哥哥就行。” 徐世吉正色道:“小弟绝对不是那种人!” 钱怀深知他的为人,因此不再多言,只是转身望着西面的天空,眼中流露些许怅惘。 日升月落,新的一天再度到来。 随之出现的便是列阵前行的西吴步卒,以及数之不尽的种种攻城器械。 投石车、抛石机、飞桥、云梯、巢车、搭车、钩车,不一而足。 守军严阵以待,撞车、叉竿、飞钩、夜叉擂、礌石、滚木,同样种类齐全准备充分。 大战再度爆发,这一次连徐世吉这样的普通士卒都能感觉到,西吴大军对于长弓军城西面防线的攻击极为凶猛,相较第一天和昨日的攻势,今日的烈度仿若直线上升,不消半个时辰,整段防线便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 短短数天时间,徐世吉便已从一个会在战斗中彷徨失措的新兵,淬炼成不惧生死目光坚毅的勇士,他手持长枪应对着从云梯上攀爬而上的吴军步卒,一次又一次将对方捅下城墙。 但是敌人实在太多。 体内的力气飞快流逝,握枪的双手隐隐发颤,虎口不断传来尖锐的痛楚,肺部犹如在经受火烤一般,呼吸渐渐变得越来越困难。 城墙上,死亡已经成为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故事。 徐世吉抬起左臂擦了一下脸上的血污,猛然上前一枪捅中一名吴军的胸膛,然后奋起所有的力量前冲。 “死!” 他强撑着发出一声低吼,然而这一刻双腿忽地脱力,一个趔趄扑倒在已经死去的吴军身上,两人一起倒向城墙。 在他的正前方是数名已经跃上城墙的吴军,他们手中的钢刀泛着凛冽的寒光。 我要死了……只可惜不能多杀两个…… “干你娘的西吴杂种!” 一声怒吼在他身后爆发,紧接着狂风大作,徐世吉在倒下的那瞬间抬头望去,只见身上已有多处伤口鲜血淋漓的钱怀横持长枪一跃而起! 他魁梧的身躯就像一座山,砸向那些已经举起钢刀的吴军。 对方这一刻眼中无不显露出惊慌的恐惧,纵然他们手中的钢刀已经从不同方向刺入钱怀的身体,可是却挡不住对方拼死换来的一撞。 钱怀手中的长枪如铁索横江,将那些吴军悉数撞了下去。 如山倾倒,坠下大地。 徐世吉不知自己脸上已经满是泪痕,推开那名吴军的尸首之后,挣扎着爬起来冲到城墙边,钱怀仰面坠落地上,仿佛还像以前那些用亲切的目光望着他。 徐世吉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然后抬手狠狠擦了一把脸。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痛哭,因为不远处还有很多吴军在攻击他的同袍。 他提枪冲了上去。 “杀!” (本章完) 1187【千里快哉风】(一) 西吴北路军中军阵地。 谢林站在车辕之上,眺望着远处的攻城之战。 经过连续四天的施压和试探,他发现局势比自己的推断更好。长弓军显然不是当年那支实力冠绝大梁西军的雄师,很多军卒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虽说惨烈的战事会像烈火一般淬炼那些士卒,但是谢林不相信短短几天时间内,对方的新兵就可以成长为左右战局的中坚。 因此他在今日及时调整了策略,对长弓军城的南北两面以佯攻为主,将最精锐的步卒集中在西面城墙,以优势兵力不断冲击着对方的防线。 梁军主帅显然不是庸手,在看清他的战略意图之后,很快便调动长弓老卒补防西面城墙,双方反复撕扯争夺,战事极其惨烈。 “禀大将军,游骑探查得知,在我军展开攻势半个时辰后,敌军数骑从长弓军城东面而出,然后选择不同的路线奔袭前往灵州境内。我等商议分析之后,确认这应该是敌军主帅派出去的求援使者。” 一名军务襄赞来到战车旁,恭敬地说道。 谢林依旧望着前方,淡淡道:“这是数日来第几批求援使者?” 襄赞答道:“第三批,共计二十七人。遵照大将军的指示,我军游骑对这些人采取部分围追堵截的方法,既可以继续给敌方守军造成心理上的压力,也能保证梁国西军主帅谷梁会收到这些求援信息。” 谢林沉吟不语。 长弓军的激烈抵抗在他的预料之中,经历过两年前的那场惨败,他自然不会再对梁军有丝毫轻视之心。如今看来,只要己方继续保持对长弓军城的重压,谷梁必然会调集所有后备力量驰援此地,否则北线门户落入己方手中,他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当然,如果能在援军到来之前击溃长弓军,这显然是更好的结果。 谢林看了一眼后方养精蓄锐的后备步卒,在这一刻很想孤注一掷全力进攻。 但是,目前长弓军的军心士气还在高点,就算能达成第一步的战略目标,恐怕也会付出非常惨重的代价,届时如何继续向前推进?骑兵纵然可以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还是要靠步卒。 如果能先吃掉对方仅有的援兵,眼前这座军城里的士卒自然就会成为孤军,到时候军心涣散必然不会有这样坚定的意志。 想到这场国战的整体策略,谢林不禁摇了摇头,转向望着等候决断的襄赞说道:“传令前军,继续执行先前拟定的添油战术,一点点压垮守军的斗志。同时快马急报左效和萧乾山,令他们做好战斗准备,务必全歼敌方援军于梁国灵州东庆府北部。” “遵令!” 襄赞脚步匆匆地离去。 谢林深邃的目光越过远处那座军城,看向苍茫大地的东南方向,喃喃自语道:“两万精锐骑兵难道还对付不了区区灵州厢军?” …… 在西吴北路军渡过贝苕江的时候,长弓大营便已经向荥阳城内的大帅府发出求援信。 对于大帅府和灵州刺史府的书吏们来说,这段时间他们几乎忙到没有时间睡觉,一方面要筹措粮草准备军械,另一方面还要夜以继日的招募军卒和操练兵勇,至少要在京军来援之前,保证各条战线上都拥有足够的后备兵力。 虽然他们并不确定这些新兵能否应对惨烈的战事,但是每每想到坐镇大帅府的那位中年男人,忐忑的心情总能平复下来。 毕竟那可是西府左军机、一等广平侯、在大梁南境十余次击败周军的谷梁谷阎王。 西吴北路军进攻长弓军城的第一日,谷梁依然留在荥阳城大帅府内,与唐攸之对面而坐。 “谢林这次比较谨慎,不见兔子不撒鹰,所以长弓军必须要付出一些牺牲,才能坚定他围城打援的决心。”谷梁亲自斟茶,然后推到唐攸之面前。 唐攸之神色凝重。 长弓大营对他的意义极为特殊,毕竟小半辈子都在那座军营里奋斗,他能拥有如今的地位也离不开长弓军数万将士的搏命。两年前宁忠和路敏白白葬送古平军的底蕴,最后这座拥有数十年历史的大营被裁撤,过往的荣耀烟消云散,对于任何一个古平老卒而言,都是永生无法忘记的耻辱。 如今身为灵州刺史,唐攸之必须从全局来考虑,即便再怎么担心长弓军的处境,也必须保持冷静的心态以顾全大局。 谷梁特意解释一句,他心里好受了些,点头道:“侯爷运筹帷幄,下官必然竭力支持。” 谷梁微微颔首道:“你不必太过担心,霍思齐是在长弓大营成长起来的宿将,想要彻底击败西吴北路军不容易,但是守住长弓军城没有危险。更何况,裴越和我早在年前便给了霍思齐一些底气,关键时刻足以吓退吴军。” 唐攸之闻言不禁松了口气,作为裴越在军中最坚实的盟友,他很清楚那位年轻国公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底牌。 按下心中担忧之后,他斟酌着问道:“侯爷是想利用北线战事的结果来改变三线战场的整体走势?” 谷梁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清茶,平静地道:“谢林想要围城打援,我希望他这么做,否则很难吃掉西吴北路军的主力骑兵。你我皆知,在高阳平原上围歼西吴骑兵的难度极高,对方随时都可以凭借机动性跳出包围圈,更何况我们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围住敌军。” 他用手指在桌上划了一个圈,继续说道:“我不担心长弓军城的安危,是因为谢林被两年前的惨败吓破了胆,所以会过于小心谨慎。他不希望占据优势的前提下,与我军拼得太过惨烈,只会继续维持对长弓军的压迫态势。但是在他步步为营算计的时候,他的主力骑兵便已注定会覆灭。北线之危解除后,谢林只能撤退返回贝苕江以西,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决战。” 唐攸之心中一凛,低声道:“侯爷真正的目标是西吴北路军?” 谷梁微笑道:“不止于此。” 唐攸之亦是沙场老将,看待战局的眼界显然不是普通人,他脑海中浮现北、中、南三线战役的焦灼状态,片刻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望着谷梁沉静笃定的神情,唐攸之目光炯炯地道:“原来侯爷早有准备,难怪中线战局会陷入如此僵持的态势。想来西吴皇帝肯定猜不到,侯爷这一次会冲着他去。” 谷梁知道他已经大概猜到自己的想法,赞许地道:“所以我之前便说过,这一仗我必须要亲自领军出战,否则西军各营主帅未必敢于冒险配合。唐贤弟,后方的稳定便要拜托你了,同时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留守荥阳为我布局。” 唐攸之慨然道:“请侯爷吩咐。” 谷梁悠悠道:“裴越飞鸽传书,京军西营和南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等他们进入灵州境内后,请你帮我做一些安排。” 唐攸之静静地听着,良久后恭敬地道:“侯爷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托。” 两人相视一笑。 …… 西吴北路军进攻长弓军城第二日,广平侯谷梁亲领灵州中卫万余大军离开荥阳,北上驰援长弓大营。 旌旗招展,迎风猎猎。 荥阳百姓夹道相送,满怀崇敬和期许。 (本章完) 1188【千里快哉风】(二) 南周,建安城。 镇国公府今日中门大开,镇国公方谢晓携长子方云天亲自出迎。 “见过国公。”从马车中下来的老者精神矍铄,身体依旧健朗,快步上前拱手行礼。 方谢晓还礼道:“老侯爷此来令寒舍蓬荜生辉。” 冼春秋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但距离上次登门已经过去十五年。自从方谢晓的父亲去世之后,方、冼两派武勋势力的矛盾逐渐公开化,在方谢晓擢升总理军务大臣之后达到顶峰。 虽说冼春秋是三十余年前投奔而来的北梁降将,但留在北梁京都的冼家人被杀得七七八八,这便足以让他赢得周朝君臣的信任。凭借对北梁边军内情的熟稔,以及自身带兵打仗的能为,冼春秋立下不少功劳,因而冼家在军中崛起已是必然。 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是,无论庆元帝、徐徽言还是朝堂诸公,都不愿意看到平江方家在军中一家独大,那样或许会酿成极其严重的后果,毕竟当年周太祖起兵自立的往事可谓家喻户晓。 在方谢晓的父亲过世后,庆元帝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选择让方谢晓接任总理军务大臣,但并未冷淡冼春秋,后续提拔起来的一些武勋身上也带着鲜明的冼氏印记,譬如宁国大营主帅和临江大营主帅。长期的制衡和调整之下,冼、方二人成为军中势均力敌的两极。 权力斗争冷酷又残忍,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位军方大人物会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当时间进入庆元十四年的春天,二人的关系愈发紧密,如今冼春秋更是在时隔十五年后再度拜访镇国公府,这个举动不知引来多少人的暗中窥伺。 长街尽头,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看到拒北侯府的马车在镇国公府门前停下之后,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冼春秋驻足于门楼下,凝望着先帝御笔手书的匾额,感叹道:“当年若非先国公赏识提携,老朽早已是江边一具白骨,纵已过去三十余年,仍然时刻感怀于心。” 方谢晓道:“老侯爷英才卓跞如锥处囊中,先公不止一次称赞过,亦因国朝得此良将欣慰不已。” 冼春秋眼中泛起几分追忆往昔的伤感,连连喟叹不止。 二人并肩进入这座国公府,来到正堂分主客落座,方云天恭敬地站在方谢晓身侧。 用茶之后,冼春秋直入正题道:“吴国大军压境,北梁西境形势危急,那位年轻的皇帝在裴越的建议下,派京军两营驰援边境,不知国公爷如何看待当前局势?” 方谢晓沉吟道:“其实对于我朝而言,北梁京军的动向固然重要,首先要着眼的还是他们的边军。根据北岸探子的回报,北梁右军机萧瑾抵达边境之后,固垒大营和祁年大营的军队都在朝蒲圻城后方移动。目前可以判断出来,萧瑾并未猜透我军的主攻方向,因此只能收缩防线死守。” 冼春秋眼中精光一闪,从容地道:“这般看来,萧瑾相较于谷梁要保守很多。” 方谢晓点头道:“此人在北梁西境镇守虎城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可见小心谨慎已成秉性。虽然这样的性格不好对付,但是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冼春秋沉思片刻,悠悠道:“看来萧瑾和裴越之间确实矛盾重重。” 在首辅徐徽言利用裴越和徐初容之间的关系传递假情报后,他们便顺势制定了一整套谋攻北岸的方略。在他们的计划中,先用五峰水师和宁国大营在天沧江上游制造假象,将北岸的梁军主力吸引到上游布防。 达成第一步后,方谢晓便可率领新建水师北上,从天沧江入海口攻占北梁尧州东南部,大军随即渡江直扑北梁尧山大营。 只要拿下这座大营,将天沧江尾段的南北两岸连成一片,这将会为整体战局打开一个突破口。倘若北梁边军从西向东长距离奔袭试图夺回尧山大营,天沧江上游的佯攻便可转化为实攻,足以令北梁边军首尾不能相顾。 北梁还有一个选择,那便是命令天沧江南岸的十万大军全军出击,一路南下威胁建安城。 实际上这才是方冼二人最希望看见的局面。 只不过局势的发展偏离他们的预测,萧瑾过于小心谨慎,又或许是他根本不相信徐初容送给裴越的假情报,这便是冼春秋那句感慨的由来。 方谢晓平静地道:“其实这未必是坏事。” 冼春秋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道:“国公之意是虚虚实实?” 方谢晓道:“萧瑾成于谨慎必然也将败于谨慎。至少在目前为止,他无法断定我军的真实意图,因此只能被动守御,一步落后便是步步落后。依我之见,东线战场第一战会比较轻松,但萧瑾的反扑必然很猛烈,因为他无法承担国土沦陷的后果。” 冼春秋心领神会地道:“东线虚晃一枪,然后西线大军压上?” 方谢晓颔首道:“届时东线也可卷土重来,天沧江防线延绵上千里,萧瑾顾此失彼,梁军疲于奔命,这是可以预见的局势。” 冼春秋豪爽地笑道:“谨小慎微的人也会被逼到孤注一掷,萧瑾不可能看不到天沧江南岸的一线生机,只要江陵汉阳等城内的梁军齐出,我军便能扎口收网。这一仗就算无法击倒梁国,也能在他们身上狠狠咬下一大口肉。如果吴国能取得一定的胜果,北梁腹背受敌又同时在两处战场失利,或许我们真能完成陛下心中的伟业。” 方谢晓依旧冷静地道:“还得再等一等,吴国占据兵力上的优势,而且北方平原利于骑兵奔袭,在北梁京营尚未抵达之前,西线战事多多少少总能拿下一些胜利。这对于北梁军民的士气打击会很大,就算萧瑾不派援军北上,守军的战斗意志也会被削弱,届时对我军更为有利。” 冼春秋沉吟道:“三月初一日发起东线战事如何?” 方谢晓算了一下时间,微笑点头道:“大善。” 冼春秋便道:“那便这般定下,老朽明日入宫禀明陛下。” 二人又详谈小半个时辰,冼春秋告辞离去,方谢晓亲自送到府外。 目视着那辆马车在百余随从的护卫下缓缓离去,方谢晓转身回府,对始终跟在身边的长子问道:“有什么想法?” 方云天轻声道:“父亲,拒北侯恐怕另有所图。” “为何?” “这一仗他必须要打,因为等北梁缓过劲来,一旦南下对于冼家便会是灭顶之灾。只是……儿子认为,他想要的不只是击败北梁边军。方冼两家在军中势同水火,这是十余年来酿成的局面,他这次表现得过于大公无私。” “事出反常必有妖么?呵呵……他想驱虎吞狼,我们自然也可以请君入瓮。” 方云天心中一凛,望着父亲略显沧桑之态的侧脸,垂首道:“儿子明白了。” 方谢晓不紧不慢地说道:“关于拒北侯的心思,为父和徐首辅聊过两次,大抵能猜到他的意图。眼下徐首辅在排查世家大族之中心怀不轨者,冼春秋那边只能虚与委蛇。” 他微微一顿,叹道:“毕竟首要之事是击败北梁边军。” 方云天正色道:“是。” (本章完) 1189【千里快哉风】(三) 大梁,灵州,东庆府。 一支大军进入境内之后,得到沿途官府百姓的热烈迎送。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西北方向的长弓大营局势危难,西吴北路军正在猛烈进攻之中,连日来不断有骑士穿过东庆府,向东南方向的州治荥阳城狂奔而去,就连普普通通的贩夫走卒都能猜到他们肩负着求援的使命。 东庆府位于灵州西北,倘若失去长弓大营的庇护,西吴铁骑便可南下侵袭,重现二十年前的种种惨状。这段时间府内各地踊跃从军者不计其数,既得益于这片土地上剽悍的民风,也因为百姓们都清楚挡不住西吴大军的下场。 然而远水救不了近渴,新兵从军短时间内无法成为战场上的中坚力量,仍旧需要老卒支撑起边军的脊梁,因而这支大军出现在东庆府境内后,无数百姓夹道目送,胆气雄壮者更是不断高声呐喊助威。 他们并不清楚这支灵州中卫乃是西军精简下来的老卒,论实力其实比不上边军主力,对于长弓之战的助力究竟有多强还需要画上一个问号。他们只知道这支军队甲胄鲜亮军容严整,万余将士如一条长龙向西北方向挺进。 更令他们惊喜的是,军阵中竖立着钦差大臣、西军主帅、西府左军机、一等广平侯谷梁的旗帜。这是谷梁的名字首次传颂于这片土地上,兼之不断有那些见识广博的人宣扬谷梁当年在南境时的战绩,无疑让东庆府的官民吃下一颗定心丸。 但也有可惜之处……如果骑兵能更多一些就好了,因为边境百姓早已有一个共识,西吴最厉害的便是骑兵,能够在战场上占据充分的主动。 谷梁此番除了灵州中卫之外,还有离开京都时带来的两千五百骑兵,由第三子谷芒亲自统领。 “启禀军机,明日上午便能抵达高山县境内。”谷芒恭敬地说道。 高山县便是东庆府西北门户,因为境内既有广袤平原,也有群山耸立而得名。 谷梁沉吟道:“传令下去,让将士们今夜好生休整一晚。” 谷芒肃然道:“遵令!” 灵州中卫全是步卒,故此大军的行进速度不快,而且因为沿路上闹出来的动静,根本无法做到隐蔽行军。现在除了长弓大营之外,西吴北路军肯定也已收到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谷梁不相信西吴的游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他抬头望着西北方向,眼中精光熠熠。 …… 大梁文明元年,二月十六。 天光微熹之时,云汉山南麓的吴军骑兵营地内已然一片忙碌景象。 将士们着甲披挂,辅兵正在检查马匹、干粮和箭矢的准备,一众剽悍武将聚集在营帐内,安静地倾听着万夫长萧乾山的训示,眼中无不显露着激动和振奋之色。 “……我军探子已经确认,梁国左军机亲领一万二千余步卒和两千五百骑兵,合计一万五千人作为援军,从灵州荥阳城出发北上,途径天水府和广平府,在前日抵达东庆府境内。按照他们的脚程推断,敌方援军将在今日正午抵达东庆府高山县虎尾原。” 萧乾山站在简易沙盘边,指向其中一片区域,凛然道:“此处地势平坦,乃是大将军在发兵之前便选定的战场。” 众人探首望去,一方面感叹于万夫长保守秘密的能力,直到此刻才公开战略细节,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决战之所选得极好。 这支驻扎在云汉山南麓的骑兵万人队显然早已被梁军探知,如果选择的战场太远,一旦他们南下便会被梁军发现,援兵完全可以顺势进入左近的大城之中。 虎尾原靠近梁国西北边境,距离云汉山直线距离为六十余里,己方骑兵出动之后,就算梁国援军能在短时间内收到消息,他们也无法和骑兵比拼速度,必然会在退回城池之前被拦下。 萧乾山环视众人,继续道:“两年前,梁国裴越以瞒天过海之计击败我等,那是因为我军扬短避长,并未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大将军虽未明言,本将也知道这等耻辱是何滋味,相信尔等也有体会。能否洗刷两年前的耻辱,能否重新在大吴军中昂首挺胸,能否建功立业荫妻封子,便看今日之战!” 众人面色涨红,挺身齐声道:“此战必胜!” “很好。”萧乾山满意地颔首,又道:“诸位,只要我们一战击溃援军并且生擒谷梁,大事可成!拿下这样的功劳,诸位定然可以连升数级,加官进爵唾手可得!” 所有人的呼吸愈发急促。 萧乾山正色道:“今日便让梁人见识一下何谓大吴铁骑,出兵!” “遵令!” 一万骑兵倾巢而出,萧乾山自领先锋,将士们尽皆一人双马,如此待遇就算放在整个西吴骑兵之中也属罕见,足以看出谢林对这一战的重视程度。 大军漫卷山河,如洪流冲向辽阔的南方。 将近二十里后,长弓大营的两座辅城已然在望,萧乾山甚至能看见土墙上的梁军紧张肃穆的神情,然而这支骑兵万人队根本不屑一顾,直接绕过这两座辅城继续往南。 梁军将士眼睁睁地看着西吴骑兵南下,守将惊慌难掩却不敢主动出击,因为在这样的平原上,两座辅城内加起来五千步卒如果脱离城墙的掩护,必然会沦为骑兵戏耍的羔羊。 等他勉强平静下来时,西吴骑兵已经远去南方。 好在这支骑兵出动的时候,他便已经察觉到危险,匆忙派人向长弓军营和后方急报。 每过五六里地,萧乾山便会带头换马,一万骑兵的动作甚至没有任何凝滞,便可在疾驰的同时完成换马的举动,以此来维持坐骑的脚力。 他们的动作似行云流水一般,极具暴力而又和谐的美感。 日上中天之时。 村落出现的越来越密集,但此刻这支骑兵万人队并无袭扰梁人的兴趣,因为他们已经进入灵州东庆府境内。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萧乾山望向前方,视线中终于出现了梁军大队的身影。 他的推断没有错,梁国援军的确在稍早之前收到了己方南下的消息,但是两边前后脚到来,这支援军根本没有时间后撤,所以只能就地摆出防守的阵型。 一万骑兵如臂使指,将多出来的军马留在原地,然后朝着南方提速冲锋。 萧乾山握紧手中的长矛,发出最强横的厉声号令。 “杀光他们!” 大梁阵中,谷梁端坐骏马之上,望着西吴骑兵冲刺而来,逐渐接近前方的虎尾原。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西北面忽然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 另外一支西吴骑兵从斜刺里杀出,朝着大梁军阵的侧面杀来。 领军大将正是谢林麾下的万夫长左效。 两万铁骑齐聚虎尾原! (本章完) 1190【千里快哉风】(四) 初春温暖的阳光洒满人间。 两支西吴骑兵从北面和西面先后出现,犹如破堤而出的洪水一般漫过苍茫大地,朝着虎尾原南面的梁军大阵合围而去。 灵州中卫严阵以待,外围以长枪拒马阵为阻隔,盾阵负责保护,弓手则布置在阵中核心区域。面对气势汹汹的西吴铁骑,将士们神色肃穆,难以避免地生出紧张和担忧的情绪。 骑兵的高机动性无须赘述,因此步卒完全无法与之拉扯,但是这并不意味步卒在野外面对骑兵时毫无抵抗之力。只要在骑兵出现之前,重甲步卒结成稳固完整的阵型,骑兵大多数时候只能望而兴叹,除非利用重甲骑兵破阵,或者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 具体到眼前这场突袭战,在萧乾山和左效看来,双方的实力存在极大的差距。 这支援军并非重甲步卒,而且兵力处于劣势,原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更重要的一点是,西吴骑兵的战马经过长时间的针对性训练,对于冲阵不会产生畏惧退缩的心理,完全可以做到在完成一轮冲击之后,由骑兵掌控进行半回旋迂回。 萧乾山部当先冲刺,越过漫漫平原逼近梁军前阵,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在还剩下两百丈左右时开始提速! 没有真正经历过这个时代战争的人,很难想象面对上万骑兵的冲锋是怎样的景象。如果用裴越前世的习惯来描绘,大抵便是站在宽阔的平地上,对面有一辆小汽车以六十公里的时速冲来,自己所能倚仗的仅仅是手中的长枪以及血肉之躯。 再详细一些,便是数千辆汽车引擎轰鸣朝自身碾来。 远处尘土飞扬,马蹄踏在大地上,似重锤敲击在每个梁军将士的心头,很多人面色发白,情不自禁地吞着唾沫。 冲锋的过程中,一名西吴骑兵仿佛听到身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便如马蹄踩在了铁块之上。 他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太过在意,依旧勒紧缰绳双腿夹着马腹奋勇向前。 便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雷鸣般的声音。 “轰!” 虎尾原上,无数朵烟火绚烂绽放! 灵州中卫前军将士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只见北面骑兵阵中接连响起爆炸声,犹如地龙翻身一般,大地不断掀起炸开,剧烈的冲击波让西吴骑兵人仰马翻,更可怕的是伴随着爆炸还有无数铁钉碎屑激射而出,对那些不可一世的西吴铁骑造成恐怖的杀伤。 萧乾山险之又险地躲过爆炸,然而眼前的惨状令他目眦欲裂。 己方骑兵的冲锋速度太快,在第一声爆炸响起时根本无法及时停下,只能在惯性的加持下继续向前,导致越来越多的爆炸出现,自身的伤亡也越来越多。 先锋两千骑几乎损失殆尽,更严重的问题是这些如惊雷一般的爆炸声让胯下的坐骑惊慌失措。这些战马何时遭受过这样的惊吓,一时间整个阵型彻底混乱,骑兵再也无力控制坐骑行进的方向,被这些受惊的战马带着朝四面八方冲去。 骑兵们的士气亦陷入低谷,原本以为击溃梁国的万余援兵手到擒来,如今连敌人的皮毛都没有摸到,自身便在这种恐怖的爆炸中伤亡惨重,更令人崩溃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对方使了什么手段,以及周遭还有多少类似的杀机。 这广阔平坦的虎尾原已然变成布满死亡陷阱的坟场。 毕竟对于人类而言,最大的恐惧来自未知。 …… “难以想象,裴越所说的土地雷竟然有这样恐怖的效果。” 梁军阵中,谷范神情复杂地感叹着,既有几分击溃敌军先锋的兴奋,也有些许难以自制的惘然,一如当初叶七在看到黑火药威力时的神情。他作为谷家四子之中武道天赋最高的那个人,眼界自然也是极高,对于自身的修为极为自信,可是设身处地想想,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血肉之躯能抵挡这种土地雷的杀伤。 一旁的林谦说道:“国公爷说,土地雷不能放置太多,否则将来会对咱们大梁的百姓造成威胁。不过有西吴骑兵帮忙趟雷,这一次倒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北面远处依旧不断响起爆炸声。 西吴骑兵的阵型已经彻底涣散,而此时他们距离梁军前阵还有五十丈以上,这些骑兵显然已经失去了继续冲锋的胆量。 这五十丈的距离犹如天堑,毕竟在他们看来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再次引发一次爆炸。 谷梁平静地望着北方,转头目光扫过西边那支骑兵,对谷范说道:“战事才刚刚开始,你去后阵迎接另一支西吴骑兵。” “是,父亲!”谷范收起心中遐思,带着林谦转身策马冲向后方。 当萧乾山部陷入巨大的危机时,左效率领的一万骑兵正逼近虎尾原西南角,朝着梁军大阵的侧翼冲锋。北面的爆炸在这支骑兵阵中引发骚动,将士们无不惊慌地望向那边,根本无法想象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诡谲又恐怖的事情。 此刻他们距离梁军大阵侧翼还有三百丈左右,整体的速度不算很快,完全可以悬崖勒马。 因为梁军不可能只顾着一个方向,东西两面同样有可能存在那种神秘的布置。 一名千夫长厉声喊道:“将军,有变!” 左效神情凝重,心念电转。 如今看来谷梁对于这场突袭战早有准备,这虎尾原既是大将军选定的战场,也是谷梁提前布置的死地,否则萧乾山部不可能遭遇如此沉重的打击,对方却能安然无恙。眼下双方还未接阵,在充斥着不确定性的前提下,他可以及时率领部属后撤。但是这样一来,围歼梁军援兵的方略就彻底宣告失败,长弓之战很可能陷入僵持状态。 可如果继续往前冲,又遭遇北面骑兵的下场的话,到时候说不定自身难保。 如何抉择? 左效看了一眼北方的惨状,目光扫过梁军大阵的南面,几乎一瞬间就下定决心。 “转向往南,冲击梁军后阵!” 他不确定前方这三百丈距离有没有危险,但是梁军从南面而来,至少在他们走过的路上不会存在那种恐怖又神秘的玩意。 军令迅疾下达,这一万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调整方向,在战场侧翼如流水一般划出一个半圆,转向朝着梁军大阵的后方袭去。在转向的过程中,西吴骑兵先是放缓速度,然后再次逐渐提速,犹如一张不断张满的长弓,显示出极强的素质和实力。 目睹这一切变化的谷梁也承认,西吴铁骑确非浪得虚名,只不过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乃是完全超出这个时代的杀器。 当左效领军来到南面,距离梁军后阵越来越近时,待看清前方的景象之后,他忐忑不安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本章完) 1191【千里快哉风】(五) 梁军后阵表面上看并无异常,依旧是长枪拒马阵挡在最前,盾牌兵穿插其中,这也是步卒方阵在应对骑兵冲击时的常规方法。 但是敌人表现得越正常,左效心中的不安便愈发浓重。 谢林之所以特地让他带着一万骑兵隐匿行踪,艰难穿过西面羊肠小道,为的是让谷梁安心派出后备军力支援长弓大营,然后一口吃掉北上的援军,达成彻底围困长弓大营的战略构想。可是萧乾山部还没摸到敌人就损失惨重,足以说明谢林的谋划已经完全在谷梁的掌握之中。 似谷梁这等人物怎么可能只有一种手段?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左效深吸一口气,下令先锋两千骑加速前冲。 西吴铁骑对于冲阵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尤其是这两支由谢林亲自打造的万人队。先锋骑兵使用的长矛足有一丈五尺,在一百二十丈左右开始加速,在五十丈左右速度提到最高,然后逐渐开始减速。 与寻常骑兵那种一冲到底的方式不同,西吴铁骑的素质决定他们可以更加轻松地破解战局。他们会在达到最高速度之后逐渐减速,在距离敌方步军方阵十丈左右时速度只有最高速的一半,用裴越前世的习惯来衡量大概是时速二十公里左右。 在这个速度上,西吴铁骑可以从容地向敌方步卒刺出长矛,凭借居高临下和武器长度的优势造成杀伤。当然无论是否刺中,他们都会及时调转马头朝侧方绕开,后续的骑兵依次跟上,犹如一套循环流转永不停歇的系统。 一旦步军方阵出现破绽,骑兵便可以再度加速冲进缺口大肆砍杀。对于步卒来说,失去了完整阵型的支撑让骑兵深入内部,那会引来灭顶之灾。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去年荒原上库塔群山之战,蛮人骑兵不留任何余地冲锋,被谷范率领的泰安卫主力挡住,没有任何转圜迂回的机会,让裴越成功完成锤砧战法以至于全军覆没。 左效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他麾下的先锋骑兵始终保持着阵型的完整,如同刮鱼鳞一般不断冲击着梁军后阵,双方互有杀伤。但是因为骑兵天然占据着优势,梁军的死伤要远远高过西吴骑兵。 观察片刻之后,左效渐渐放下心来。 看来谷梁的目标是萧乾山率领的一万骑兵,并未想到自己会领军从斜刺里杀来,因而只在正前方设了陷阱。 西吴骑兵不断前压,梁军后阵艰难支撑,双方渐有交错之态势。 只要继续保持这样的压力,梁军后阵必然会崩溃,到时候便能撕开这个缺口,彻底搅乱对方的阵型,直取中军生擒谷梁。 左效长舒一口气,下令道:“加强攻势!” …… 梁军阵中,谷梁听着前后两面不断传来的急报,平静地观察着战场态势。如今北面的爆炸声已经完全停止,萧乾山部损兵折将,至少被炸死炸伤三千余人马,可谓大获全胜。 对方正在重整阵型收拢军卒,短时间内不成威胁,关键在于他们的坐骑已经成为惊马,对于骑兵而言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 按照林谦所言,裴越命人制造的土地雷已经全部埋在了前方的虎尾原上,京都那边还在加紧制造之中。 想起远在京都的裴越,谷梁面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神色,旋即又转为沉肃,镇定地道:“谷芒。” “末将在!”谷芒眼中精光熠熠。 谷梁抬手指向前方,沉声道:“击溃北面骑兵。” 谷芒凛然道:“末将领命!” 大梁前军忽然如潮水一般向两边让开,紧接着两千五百骑兵奔驰而出,谷芒白袍银枪一马当先。 这支宝贵的骑兵藏于大军阵中,而且坐骑的双耳皆已提前堵了起来,因此并未受到先前爆炸的影响。 当此时,萧乾山才刚刚收拢好部属,尚未组成完整的阵型。他在出兵之前没有忽略对方有一支骑兵的情报,但是两千五百骑兵如何能够对抗整整两万骑兵?在他的预想之中,这支骑兵最大的作用恐怕只是保护谷梁随时撤退。 然而时移世易乾坤倒转,面对惊魂未定而且胯下坐骑不听使唤的西吴骑兵,大梁骑兵咆哮冲锋,一往无前。 谷芒率领的这支骑兵可不是没有战场经验的新兵蛋子,而是他当年在长弓大营为将时亲自操练的心腹,追随他从西境杀到京都,个顶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卒。 换而言之,这支长弓骑兵具有极其丰富与西吴人厮杀的经验,又经历数不清的战争洗礼,原本就士气高昂,如今面对一支吓破了胆的西吴骑兵,纵然兵力处于下风又有何惧? 萧乾山身为沙场老将,当然明白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接战,一旦撤退必然会成为溃败。 “众将士,随我杀!” 萧乾山望着汹涌奔来的梁国骑兵,面上浮现一抹戾气,手握长矛纵马前冲。 谷芒面色沉静,一言不发。 两支骑兵轰然对撞,犹如海天一线浪花翻涌。 西吴骑兵一触即溃! …… 大梁军阵后方,西吴骑兵攻势凶猛,梁军的阵型已然岌岌可危。 在苦苦支撑的枪盾阵后方,数百名膀大腰圆的军卒在谷范的指导下,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这些人身份不尽相同,有人已是游击一级的将官,有人还只是普普通通的士卒,抛开各自的地位不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常年修习武道。虽然他们不是谷范这样的绝顶高手,但要远远超过那些普通人,在内劲的加持下拥有更加强横的力量。 包括谷范在内,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个木柄棒槌一般的东西,旁边站着手拿火折子的同袍。 前方血战的同袍不时有人倒下,他们不由得愈发握紧手中的棒槌。 一名传令官狂奔而来,高呼道:“大帅有令,即刻反攻!” 谷范深吸一口气,洪亮的声音传遍四野:“点火!” 数百个火折子点亮,凑近那些木柄下方的引信。 谷范凛冽的眼神望向前方不断冲来的吴军骑兵,怒吼道:“放!” 数百只坚定有力的手臂同时扬起,整齐划一地朝着前方,奋起全身的力气甩出。 犹如漫天烟雨飘摇一般,数百个土制手榴弹划破天幕,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坠落在西吴骑兵阵中。 左效愣愣地看着,所有西吴骑兵都露出茫然神色,眼睁睁看着数百根木头从头顶降落。 梁军在干什么? 这玩意又不是长弓利箭,难道靠它们就能砸死西吴铁骑? “轰!” “轰!” “轰!” 数百朵绚烂的烟花在西吴骑兵阵中炸开,天地之间风云变色! (本章完) 1192【千里快哉风】(六) 当那些木槌坠落之后爆炸,最先崩溃的不是左效统领的骑兵万人队,而是他们胯下的坐骑。 先前萧乾山部冲进地雷阵的时候,因为距离相隔较远,而且西吴骑兵对于战马的操控技术上佳,左效的部属并未受到太严重的影响。但眼下的状况截然不同,谁也没有想到那些木槌竟然能够爆炸,这已经完全超出所有人的认知。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西吴骑兵此刻的想法,大抵是惊惧与恐慌交织,以及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抹去的茫然。 他们胯下的坐骑当先有了反应,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后,核心区域的战马登时狂性大发,完全不受控制地左冲右突,骚乱随即朝着四面八方扩散,犹如巨石入水之后造成的连锁反应。原本西吴骑兵以完整有序的阵型冲击着梁军后阵,此刻已然陷入混乱之中。 木槌不止会发出剧烈的声响,在爆炸时还会激射出窄小的铁片和碎钉,正常情况下或许无法击穿西吴铁骑的盔甲,然而在黑火药悉数燃烧之后的加持下,这些细小的锐器便具备了极其可怕的杀伤力,顷刻间便造成大量西吴骑兵的死伤。 尤其是那些处于木槌爆炸附近的士卒,几乎是被迎面而来的碎屑扎成了马蜂窝。 “将军!将军!” 几个带着哭腔的喊声震惊了周遭的所有人。 一枚土制手榴弹就在左效侧前方五六尺左右炸开,这位被谢林寄予厚望的万夫长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气浪和碎屑冲得仰头倒下继而坠马,身上的盔甲出现十余处破损,咽喉处有一道极深的伤口。 幸存的亲兵们几近于疯狂地冲过去想要扶起他。 左效抬手止住,口中不断吐着血,拼命地呼吸着,艰难地道:“退……退兵……告诉……大……大将军……” 便在这时,只听得远方梁军阵中响起激昂的鼓点声,随即又是先前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吼道:“放!” 数百枚土制手榴弹再度凌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在西吴骑兵阵中。 无数声惊天动地的爆炸连绵响起,左效眼中闪过一抹悲凉,死死拽着自己亲信的手,目眦欲裂地吼出最后一个音节:“撤!” 生命到此终结。 然而为时已晚,第二轮轰炸让这支骑兵万人队彻底陷入混乱,兼之主将阵亡导致指挥完全失灵,在尚未展开短兵相接的白刃战时,西吴骑兵便六神无主地各自为战。 战场上的时机稍纵即逝,在左效的亲兵们刚刚发出撤兵的号令,其余将官尚在犹豫之时,第三批土制手榴弹兜面而来,被爆炸的气浪冲击和被破片杀伤的士卒数量大幅度上升,这支骑兵万人队旋即陷入溃败的态势。 此间一片鬼哭狼嚎,远处梁军后阵倒还能维持平静,毕竟步卒不需要操控战马,而且谷梁早已通告麾下的各级武将,他们虽然同样震惊于这种木槌恐怖的效果,至少还能约束住部属。 而且看着不可一世的西吴骑兵下场如此凄惨,灵州中卫的西军老卒们无不觉得畅快淋漓。 中军之内,谷梁站在挑车上观察南北战局,北面萧乾山率领的骑兵步步败退,而且与谷芒统领的长弓骑兵陷入混战之中。南面后阵的危险已经解除,西吴骑兵在三轮手榴弹的轰炸之下损失惨重,而且短时间内绝对不能重整阵型。 “传令,前军与中军向北冲锋,协助己方骑兵围歼北面西吴骑兵。左军、右军和后军向南进攻,由谷范领敢死队为先锋。” 谷梁洪亮的声音传遍四周。 传令官兴奋地大声道:“遵令!” 谷梁又道:“阳曲卫可以动了。” 传令官大声应下,随即只听得阵中的四面大鼓转换节奏,旗手同时发出指令,又有十余人快马飞驰而出。 军令迅疾传达,只见梁军后阵最外围的枪盾阵朝两侧分开,谷范手持长枪,身后是近千名膀大腰圆的虎贲之士。 “杀!”谷范平举长枪,一马当先。 “杀!”不光是他身后的锐卒,周遭几乎所有梁军将士异口同声地呼应,声震云霄。 先锋如猛虎下山,在谷范的率领下朝着左效部疾冲而去。 此刻西吴骑兵还在和自己的战马纠缠中,虽然左效临死前的命令已经传达下去,可是在如此混乱的状况下,想要立刻调整阵型顺利撤退却难比登天。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大梁步卒以千人先锋为刀尖,后军紧随其后,左右两军层层叠叠,犹如一股咆哮汹涌的洪流从北向南,朝着死伤惨重队形涣散的西吴骑兵掩杀而去。 西吴骑兵有人想打有人想撤,这在战场上是最危险的状况,还没等他们统一想法,更南面接连几声号炮响起,无数军卒漫山遍野而来! 原长弓大营阳曲卫,年前与灵州左卫对换防区,一直被谷梁藏在身后。 他亲自率领灵州中卫北上,途中压根没有想过隐藏踪迹,沿路在灵州百姓的欢呼声中前行,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因此极少有人注意到后方还跟着一支阳曲卫。 这支军队新兵极多,而且还不是两年前进入长弓大营的军卒,而是大半年前长弓主力返京勤王之后招来的新兵,整体实力在西军中几乎垫底。让阳曲卫正面迎战西吴骑兵显然不现实,恐怕挡不住对方的一轮冲锋,但是在己方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让阳曲卫从后方包抄西吴骑兵的退路,痛打落水狗却也不难。 对于这支崭新的军队而言,这样的历练显然是最好的方式。 大军合围完成,谷范锐不可当,将近两万人的步卒将西吴骑兵万人队围在中间大肆砍杀。 与此同时,灵州中卫先锋前军与主力中军北上,配合谷芒率领的长弓骑兵围攻萧乾山部。 天地苍茫,杀声盈野。 谷梁不再理会两面的战局,面色平静地坐在马背上,手中摊开一张裴越派人制作的缩略版高阳平原地图,目光落在贝苕江西面辽阔的疆域上。 从长弓大营往西,渡过贝苕江之后,西南面是固原寨和虎城,此外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也是西吴北路军撤退的方向。 在将士们无比振奋地攻击西吴骑兵时,谷梁的心思已经飘到遥远的西北方向。 约莫过去一个多时辰,日头渐渐西斜。 谷芒、谷范以及一众武将满身血迹地返回中军,相继禀报道:“启禀军机,西吴萧乾山部骑兵死伤近六成,被俘千余人,仅有千余人逃回北方。” “启禀军机,西吴左效部骑兵溃败,仅有两千余人逃走,主将左效已经毙命,尸首已经找到!” “启禀军机,此战我军大胜!” 谷梁将那份地图交给文书收好,转身看向士气高昂的武将们,颔首称赞道:“诸位及将士们奋勇死战,方能得此大胜,本侯必定上奏朝廷为尔等请功!” 众人不禁大喜,这一战的军功实在惊人,因为在大梁过往近百年的历史上,从未有过仅仅依靠两卫步卒加上两千五百骑兵的兵力、在正面作战中击溃西吴两万骑兵的先例。 晚霞染遍天际,朔风吹拂的战场上,无数军卒兴奋高呼。 “大梁万胜!” (本章完) 1193【千里快哉风】(七) 长弓军城,西面城墙之上,徐世吉右手撑在墙垛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七天前,大战尚未开始,他还只是灵州左卫前军一名普通士卒。 三天前,钱怀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为了救他以血肉之躯冲向城墙,与五名吴军步卒同归于尽,指挥使齐简升徐世吉为队正。 昨日午后,在打退吴军主力又一次进攻之后,徐世吉再度升官,为灵州左卫前军第三都第七哨哨官。正常情况下一哨百人,然而徐世吉麾下只有三十七名同袍,几乎人人带伤,足见这场守城战的惨烈程度。 承平时节,一名没有人脉和背景的士卒想要升为哨官,至少需要三年时间。当初韦睿等人离开南营进入藏锋卫时,原先的军职亦不过是哨官。 战火不仅能淬炼每一个人,在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危险的前提下也充斥着机遇,可是徐世吉并不希望自己有这种机遇。 吴军攻城时,他可以封闭思维全身心投入到厮杀之中,然而只要战事结束,他脑海中不可避免会浮现那些熟悉的面庞,比如周霖,比如钱怀,还有许许多多朝夕相处的名字。 无论斩获多少吴军首级,亦或者周遭的同袍看待他的目光每天都在变化,从一开始的轻视到后来的震惊乃至于如今隐隐的崇敬,他面上维持着谦逊的态度,心里却始终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以及越来越浓重的恨意。 暮色苍茫,吴军井然有序地后退。 徐世吉知道长弓军城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伤亡太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援兵迟迟没有到来。 今天打退了吴军的进攻,明天是否还能守住? 风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以及从远到近蔓延开来的欢呼声。 徐世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扭头望去,只见宽阔坚实的城墙上越来越多的同袍在欢呼雀跃,很快便有人来到他面前,兴奋地喊道:“左军机亲领大军北上,在东庆府高山县境内击溃西吴两万骑兵,对方逃回去的不到四千人,如今大军正在赶来,最迟明日傍晚就能抵达这里!” “你说什么?”徐世吉猛然绷紧身体,双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同袍怒吼道:“我们赢了!赢了!” 徐世吉吞咽着唾沫,扭头望向西边,方才还不慌不忙的吴军阵型似乎显得格外杂乱。 像谷梁那样在云端上的大人物,对于徐世吉而言太过遥远,他只知道对方骑兵主力被歼灭,接下来围城之势不攻自破,西吴北路军只能选择撤回贝苕江以西,那将是大梁西军的反击时刻。 军城上下原已满目疮痍,将士们在兴奋的欢呼过后,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一个坚定的想法—— 血债血偿! …… 西吴北路军中军大帐,气氛如寒冰凝结一般死寂,左肩上包裹着纱布、隐隐透出血迹的萧乾山脸色惨白,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地说道:“……梁军在阵前布置了陷阱,末将及部属闯入其中,随即便发生接连不断的爆炸,那些爆炸不止惊吓战马,还对我军将士造成大量的杀伤。左将军见势不妙,领军绕向梁军后方,他们原本有希望冲垮梁军的阵型,可是梁军竟然甩出无数古怪的东西,那些东西竟然也能爆炸,左将军他……不幸阵亡。” 在收到两万骑兵惨败损失超过七成的消息后,帐内一众大将无不怒火攻心。在他们看来,即便梁军有埋伏,以己方骑兵的训练有素和战马的高机动性,完全可以从容撤退。哪怕付出一定的代价,也能将主力带回来,何至于出现这样的结果? 镇东大将军谢林在得知战报后便一言不发,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在强行压制怒火。 主力骑兵惨败造成的后果极其严重,不仅会影响到北线战局的进展,也将对三线大军的士气造成极大的打击。 但是当萧乾山虎目含泪说完这番话后,所有人都无法掩饰震惊之色。 谢林皱眉道:“爆炸?” 萧乾山重重点头道:“是,大将军。末将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爆炸,声响强烈倒在其次,关键是随着爆炸还有无数杀伤极强的碎铁片,比之近距离的强弩还要可怕。末将以往也曾见过匠人制作的烟火,可是两相比较,梁军做出来的烟火用来杀人易如反掌!” 他顿了一顿,悲痛地说道:“更令末将想不通的是,梁军埋在虎尾原的烟火竟然不需要点燃,好像只要我军将士的坐骑踩上去就会爆炸。大将军,末将所领一万骑兵,皆是悍不畏死的大吴儿郎,可是他们还没有攻到梁军阵前,就被这些烟火活活炸死了!末将不服啊!” 谢林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萧乾山吸了吸鼻子,魁梧的肩膀微微颤抖,继续道:“这一仗让主力骑兵损失惨重,末将死有余辜,但是希望大将军尽快撤兵,否则面对梁军那些恐怖的烟火,我军将士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而且,这个消息要尽快禀报陛下,不然恐有灭顶之灾!” 谢林的双拳逐渐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仿佛看见视线中出现一张年轻面庞,带着淡淡的嘲讽笑容。 虽然萧乾山从始至终没有提到裴越这个名字,可是谢林却能断定,那种神秘又可怕的烟火一定出自对方之手。 萧乾山跪行大礼道:“末将见机不明,以至大军惨败,恳请大将军以军法处置,斩首示众!” 周围众将面色复杂,他们很清楚这位万夫长乃是不可多得的忠勇之士。此战说白了非战之罪,毕竟无论换做谁领兵,哪怕是谢林亲自出手,恐怕也无法抵抗梁军突然拿出来的杀手锏。 良久过后,谢林幽幽道:“你确实有罪,在遭遇第一波无法预料的损失之后,便应该协同左效领兵撤回,而不是硬着头皮继续进攻。如今用人之际,暂且免去你的万夫长之职,降为中军百夫长。若你能在后续战事中戴罪立功,本侯会向陛下为你求情,如若不能,数罪并罚!” 萧乾山微微一怔,泣道:“谢大将军宽宥!” 谢林环视帐内众人,心知此刻军心士气已经跌落谷底,便平静地说道:“本侯承认梁军这一次出人意料,但是他们不可能拥有太多的烟火,否则不必丢城失地损兵折将,因此尔等无需太过惊慌。” 众人齐声道:“谨遵大将军教诲!” 谢林起身道:“如今梁军士气正盛,我军理当避其锋芒。孙千秋领军断后,大军暂时退回贝苕江以西,待本侯向陛下请示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应道:“遵令!” …… 邓州,清远府。 在西境战事焦灼难解之时,京军西营和南营正在快速前行。 此地距离边关约莫还有十二日路程,时间很难再提前,因为京营将士已经拼尽全力。 日落后,两营在府城外暂歇。 京军西营临时驻地帅帐内,灯火通明,烛光轻轻摇曳着。 南安侯苏武坐在桌案后方,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用密文写着寥寥百余字。 他反复地望着这张纸,轻叹一声过后将信纸丢进火盆中,看着信纸烧为灰烬。 “告诉来人,请他向太后娘娘复命,臣已收到密旨,且会遵照太后娘娘的旨意行事。” 苏武面色沉肃,低声说道。 旁边一名心腹恭敬地道:“是,侯爷。” (本章完) 1194【千里快哉风】(八) 虎城西南,西吴中路军营地。 如今南路军在张青柏的指挥下稳步前行,虽说梁国定西军的抵抗极其顽强,但是在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前提下,定西主帅齐新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青柏性情稳重张弛有度,这样的性格不太容易创造出令人惊喜的意外胜果,却非常适合这种真刀实枪的攻坚战。 张青柏昨日派人急报,南路军已经拿下定西大营外围最后一座勇毅寨,定西军被迫龟缩于定西军城之中,双方即将展开最后的苦战。从明面上看来,只要梁国无法抽调出足够的援兵,南路军拿下定西军城继而打通西南要道只是时间问题。 北路军也已包围长弓军城,两万骑兵埋伏于梁国境内,随时准备围歼谷梁手中仅有的援兵。 中路军的进展并不大,这是因为梁国中线的防御体系十分完备,尤其是驻守在虎城之内的六万大军,始终能对吴军的后路造成威胁,以至于中路军无法全军深入。如今中路军主力围困虎城,同时分兵进攻卢龙等军寨,或者说在等待梁国金水大营的军卒出动援护。 大体而言,南北两线齐头并进,中路形成相持态势,吴军总体上占据主动和上风。 然而一封来自北路军主帅谢林的急报打破了这种格局。 圣驾行营之内,宣武帝双眼微闭听着内监的诵读,面色越来越沉郁。 下方一众文武官员无不噤若寒蝉。 两万铁骑伏击梁国援军,对方是数量相等的步卒,而且有近半新兵蛋子,在堂内任何一位文臣武勋看来,这都是一件手到擒来的功劳,倘若能够生擒或者击杀梁军主帅谷梁,那么此战便可底定结局。然而最后竟然是对方仅损失数千人,己方两万铁骑只逃回来不到四千骑。 相较于萧乾山的粗略叙述,谢林的这封奏报更为详细,他几乎询问了所有生还的将官和一部分士卒,对于发生在梁国灵州东庆府境内的伏击战有了完整的了解,尤其此战中梁军使用的古怪烟火武器,更是一五一十没有任何遗漏。 奏报的末尾是谢林的请罪折子,即便萧乾山和左效对此战溃败要负很大的责任,他还是将所有问题都归责于自己身上。 内监读完奏报之后,堂内一片死寂,久久未有人声。 宣武帝缓缓睁开双眼,望向武勋班首的那位亲王,漠然道:“为何都统院没有查到关于那种火器的任何消息?” 大都统、宁王高程愧道:“启奏陛下,此事确是臣办事不力!去年梁国开平帝死于一场爆炸,但是因为梁国朝廷严控消息外露,是以臣等一直无法探明细节。当时臣等以为是王平章等人利用烟火让殿宇垮塌,继而刺驾弑君,没想到梁国竟然掌握威力如此强大的烟火,并且将其用在战场上。臣有罪,愿领责罚!” 宣武帝神色复杂,片刻之后说道:“朕将都统院交予你手,希望你能明白这份职责的重要性,切不可再犯类似的错误。” 高程汗颜道:“臣领旨,谢过陛下恩典!” 宣武帝在听完内监的奏报之后,心中怒火滔天,恨不能立刻就将高程夺爵处死,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且不说对于梁国而言,那种新式火器肯定是最高的绝密,都统院派去梁国京都的探子基本没有可能接近这种秘密,光是大战当前自断手足便会影响到军心士气。 否则他根本不在意宁王的生死。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便是稳住阵脚,因此他平复心情之后,环视众人说道:“谢林此战虽然犯了轻敌的毛病,但是有一点他没说错。梁国这种威力强大的新式火器数量必然不会太多,可能会影响到一场局部战事的胜负,但是无法决定全局的走势。” 刚刚知道北线战果的时候,堂内的文臣武勋很难不生出惊慌的情绪。 那种埋在地里只要碰到就会爆炸的火器,还有随时都可以投掷出来引发爆炸的火器,用在正面战场上几近于所向披靡,血肉之躯完全无法阻挡,北路军两万铁骑的覆灭便是明证。由此引申开来,这场国战想要取胜的难度无限上升,甚至极有可能酿成一场大败。 举国之力东征,最后损兵折将狼狈逃回,这已经不是战事本身胜负的问题,而是会有亡国灭种的危险! 如今听完皇帝陛下这番平静的分析,众人相互对视,不由得渐渐安定下来。 宣武帝继续说道:“如果梁军真有足够数量的火器来决定这场国战的胜负,谷梁定然不会用在那场伏击战中,而是用在关键时刻对付朕。战胜我军骑兵固然重要,但以谷梁戎马半生的眼界,不可能忽略朕的存在。” 镇北大将军周德威颔首道:“陛下圣明。由此可见,梁军亦只有少量的火器,虽说此战出其不意,但也仅限于此。如今我军有了应对和准备,不必太过忧虑。” 镇西大将军刘知远留守安阳,协助监国太子坐镇后方,因此周德威便是堂内说话最有分量的武勋。他和宣武帝一唱一和,很快便让堂内的气氛恢复正常。 宣武帝赞许地看了一眼周德威,继而说道:“众位卿家,北线战场的损失令朕很心痛,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判断梁军的下一步动向。谢林在得知战果后立刻领兵后撤到贝苕江以西,朕认为他没有做错,因为谷梁极有可能领军西进,利用北线战场盘活整个战局。” 周德威沉吟片刻,正色道:“启奏陛下,依臣之见,谷梁所率两万援兵加上长弓大营的兵力,合计五万左右,想要从贝苕江以西的平原上战胜我朝北路军,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但是取胜的概率极低。除非他有藏于暗处的兵力,方能达成这样的战略谋划。” 兵部尚书忽觉脑海中灵光一闪,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臣记得梁军在固原寨有守军五千人,莫非谷梁是想用这支军队截断我朝北路军的后路?” 宣武帝闻言微微挑眉,与周德威对视一眼,后者摇头道:“五千兵力不够,谷梁不会这般自大。如今梁国京营尚在途中,谷梁可以动用的兵力不多,更不必说长弓军和灵州厢军之中有很多新兵。这些人用来守御还行,若是野外作战绝非我军百战老卒的对手。谷梁在军事上的造诣极深,他不会冒这样的风险,除非天上掉下一支精锐雄师协助他完成对我朝北路军的包围,比如——” 他猛然皱起眉头,声音也提高了许多:“虎城!” 堂内肃然一静。 (本章完) 1195【千里快哉风】(九) 抛开北线那场伏击战中梁军突然拿出来的神秘火器,两边如今的军力配比几近于明牌。 西吴北路军总兵力九万,在损失一万多骑兵以及在攻城战中的伤亡,如今退回贝苕江以西还有六万余可战之兵。南路军总兵力十万,张青柏的稳重和细节指挥上的能力可以避免太多的伤亡,如今尚有近九万大军。 中路军总兵力接近十七万,除去两万正兵负责保护后方的辎重运送,可以用在正面战场的兵力足有十五万,牢牢掌控着中线的各处要道,逼迫梁军各自为战固守坚城。 梁军在三条线的战场上都处于劣势兵力,想要达成局部优势兵力,必然要从其他地方抽调军队,可是这一点极其困难。 直到周德威一语惊醒梦中人,堂内的文臣武勋才反应过来。 周德威面色凝重,继续道:“梁国之前裁撤北线的军寨体系,唯独保留贝苕江拐角处的固原寨,用意并非是指望这座军寨里的数千兵卒力挽狂澜,而是靠他们来掌握虎城北出的要道!” 虎城修建于定军山畔,堪称易守难攻之极致,但是也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如果被大军围困,城内外便失去了联系的渠道,唯独北面有小路可出。两年前的那场大战中,谢林便是提前派兵掐住那条小路,如此才能放心进攻北面军寨体系。 这次谢林并未照猫画虎,自然是因为中路军可以给到虎城足够的压力。 年近四旬的宣武帝缓缓道:“谷梁如果想要破局,北线是唯一可以谋局的战场。周卿家,你认为谷梁会不会抽调虎城守军北上,配合他麾下的兵力围堵我朝北路军?” 周德威沉吟道:“启奏陛下,臣认为极有可能。” 他顿了一顿,继续分析道:“从目前的战局来看,谷梁一开始便做好在北线打开突破口的打算。他让南线定西军死守不退,中线各军固守军镇,同时又将那般重要的火器用在北线伏击战,想来下一步就会领兵渡过贝苕江,让虎城守军暗地里北出小道,截住我朝北路军的后路。一旦他做成这件事,梁国西军肩上的压力便会极大地减轻。” 宣武帝赞许颔首,不急不缓地问道:“如此又该如何应对?” 周德威沉声道:“对于虎城而言,守军六万还是四万在短时间内并无区别,只要将两万兵力派往北面战场,出其不意地截断北路军的后路,谢将军将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而我军也很难利用这段时间攻破虎城。但是,既然猜到了谷梁的下一步打算,我军可以做两手准备。” 宣武帝道:“详细说来。” 其余大臣无不凝神细听。 周德威从容地道:“虎城守军一旦选择北上支援,那么我军主力便不需要担心对方会出城袭扰侧翼,毕竟兵法虚虚实实,对方也会害怕这是一个陷阱。在这个前提下,我军主力可以东进直逼古平军镇,在梁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打开进入梁国灵州的通道!”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宣武帝,胸有成竹地道:“如今梁国灵州境内已是空城,后方一旦陷落,梁国边军自然不攻自破!” 宣武帝思忖片刻,悠悠道:“北线又当如何?” 周德威应道:“北路军当然不能放弃,陛下只需提前派出一支精兵驰援北线,至少可以保证北路军不会有失。只要北线形成僵持态势,我军同时在中线取得进展,在梁国京军抵达之前,我朝大军便能奠定胜局!” 宣武帝目光愈发明亮,问道:“一支精兵……你是说?” 周德威重重点头,一字字道:“安阳龙骑!” …… 灵州西北,长弓军城。 西吴北路军已经退回贝苕江以西,持续七天的攻守战终于结束,长弓军的损失颇为惨重。 三卫共计四万兵力,阵亡者超过六千,重伤者逾四千,轻伤者接近两千。满城哀重悲戚之氛围,在谷梁率领援军到来之后稍有缓解。 节堂内,长弓军主帅霍思齐敬陪下座,对谷梁说道:“末将不敢虚言,之前在收到侯爷的帅令时,怎么都想不明白两万步卒如何能够击败两万西吴骑兵,心中难免忐忑不安。如今方知自身见识浅薄,远不及侯爷万一。” 谷梁微笑道:“本侯其实也很担心你守不住此地,若是让谢林攻破长弓军城,前期的所有努力和谋划便会付之东流。如今看来还是陛下更有识人之明,霍将军不愧是大梁军中干城。” 这番对答让堂内其他武将都笑了起来,气氛愈发显得轻松和谐。 霍思齐也没想到传言中的谷阎王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之心。 灵州左卫指挥使齐简趁势说道:“侯爷,敢问我军何时渡江西进歼灭西吴北路军?” 谷梁抬手点了点他,温和地道:“不必着急,军功少不了你的。” 齐简尴尬一笑。 谷梁继续道:“谢林锐气已失不足为惧,张青柏困于南线无法抽身,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小觑西吴将帅。虽说吴国皇帝御驾亲征起到的作用是鼓舞军心,他本人并不擅长兵事,但那位镇北大将军周德威乃是沙场宿将,并不是很容易对付。如今他们应该能猜到我军接下来会在北线动手,说不定已经提前扎好一个口袋等我军钻进去。” 众人纷纷颔首。 谷梁环视众人道:“接连大战不休,将士们疲惫不堪,需要时间养精蓄锐,故而诸位不必心急。接下来整肃军队,等待时机到来。” 他没有细说何时才能发兵,但众将已经听明白逐客的潜台词,于是接连起身行礼告退。 片刻过后,堂内已经安静下来,谷梁起身走到西面墙边,凝望着墙上的高阳平原地形图。 谷芒和谷范对视一眼,静静地肃立在旁。 “西吴皇帝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所以不会选择退兵,反而会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谋求胜利。从他们的视角看来,我动用虎城守军围攻谢林的北路军乃是当下最好的选择,所以他们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将主战场放在北线平原,二是保住北路军的前提下在别处取得进展。” 谷梁微微一顿,转头望着两个儿子笑问道:“你们说他们会如何抉择?” 谷芒陷入沉思,谷范壮着胆子说道:“父亲,儿子觉得他们会选择第二种。” “为何?” “虎城在我们手中,他们如果要将战场放在北线,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不可能瞒住我们,如果只是调动小部分精锐北上支援谢林,或许能做到瞒天过海。” 谷梁笑了笑,淡然道:“果然有了些长进。” 谷芒亦回过神来,问道:“父亲,如果他们选择第二种,儿子认为可以将敌方的援军考虑进去,然后维持先前的谋划,吃掉谢林统率的北路军,如此大事可成。” 谷梁不慌不忙地道:“你们记住,为将之道切忌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为父年过五旬,终有归隐之时,越哥儿那孩子有天赋之才,为父并不担心,倒是你们若想将来有所作为,必须要牢牢记住这场国战的所有细节。若是能有所感悟,也不枉为父带你们走这一遭。” 两人肃然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谷梁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悠悠道:“此战不必急,且让吴军再想一想。” 谷芒和谷范不解其意,微露茫然之色。 谷梁话锋一转道:“稍后我有几封密信,分别给虎城主帅尹伟、金水大营主帅赵贤和藏锋卫韦睿,你们派遣得力人手送出去。” “是,父亲!”二人齐声应下。 谷梁望着地图上古平军镇的标识,神色平静地微微一笑。 (本章完) 1227【直挂云帆济沧海】(九) 周军营地并非坚固的军寨,毕竟他们占据此地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根本没有余力修建完整的营地。 战事遽然爆发,喊杀声响彻平原之上。 大梁中军之内,一等襄城侯、右军机萧瑾一身戎装,眺望着东南方向周军的阵地,正色道:“秦贤。” “末将在!” “武定卫担任西翼主攻。” “末将领命!” 秦贤并未多言,对萧瑾行礼如仪。 纵然这位右军机的错误决策导致两场大败,不仅让定州水师元气大伤,还让南岸大军损失惨重,但是他依旧是这片战场上的主帅。更关键的是秦贤早已收到裴越的密令,因此他不会质疑萧瑾的决断,至少眼下这一仗武定卫必须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萧瑾面无表情,又道:“谷苍。” 谷苍凛然应道:“末将在。” 萧瑾道:“你领桂阳卫,从东翼攻击周军阵地。” 谷苍抱拳行礼道:“末将领命!” 二人匆匆离去,萧瑾右手握着剑柄,再度发号施令道:“中军以玄襄方阵向前挺进!” 三军齐出,战争的烈度猛然上升。 纵然周军早已做好局势险峻的心理准备,但是梁军的士气明显过于高昂,先锋各军更是犹如下山猛虎一般,悍不畏死地冲击着周军的阵地。 瞭望台上,方云天眼中微露不解,他与桂阳卫和武定卫都交过手,并未低估过这两支军队的实力,然而从现在的局面分析,梁军的状态太过离奇,为何会突然呈现出这般可怖的实力?眼见外围阵地不断被攻破,梁军逐渐接近大营区域,周遭的亲兵和襄赞们无不神情凝重。 “大哥,接下来该怎么做?”方云骥倒是还能维持自信的神色。 便在这时,一名军卒大步跑来,高声道:“启禀将军,敌方中军亮出帅旗,乃是北梁右军机萧瑾!” 方云天心下恍然,难怪今日梁军的攻势如此凶猛。 他仔细观察着三面战场的境况,西面的武定卫和东面的桂阳卫攻势极其猛烈,但是正北面萧瑾带来的援军明显要略逊一筹。 原来如此…… 萧瑾显然是要弥补之前的失败,在得到北梁水师南下的消息后立刻发起这场大战,只要能够解决己方这三万步卒,便是一桩足以将功赎罪的大胜。但是桂阳卫和武定卫应该算是裴越的嫡系,他们不希望功劳全都被萧瑾拿走,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凶猛。 眼下看来,萧瑾过于托大,真以为他带来的一万余军队能够捅穿南军的防线。 方云天的眼神猛然间明亮起来。 一味的坚守当然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可如果能够反攻敌方中军,击溃萧瑾的部属甚至诛杀此人,自然就能鼓舞士气以待援军。 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方云天不禁深呼吸着,继而正色道:“云骥。” 方云骥大声道:“在!” 方云天一字字道:“你亲率锐甲营,向正北面突进,直取对方中军帅旗!” 方云骥喜上眉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即领命而去。 锐甲营皆由平江子弟组成,虽然只有五千人,却是方云天此番北上压箱底的杀手锏。单从实力而论,锐甲营比不上陷阵营,但是放在眼下这片战场上,尤其是面对略逊一筹的北梁中军,依旧会像一杆锐不可当的长枪,刺穿对方的阵型。 方云骥身姿矫健,持枪来到五千猛士阵中,高呼道:“将士们,随某杀敌!” “杀!”五千人齐声回应。 他领兵快速前行,早已得到军令的前军将士让开一道口子,随即便见方云骥一马当先,挺枪杀入梁军先锋阵中,五千锐卒紧随其后,倒卷而上! 萧瑾带来的一万人隶属于镇南大营,其中有一千人属于他的亲卫营,此刻面色沉稳地守护在主帅身旁。镇南军显然没有想到对面会突然派出一群杀神,尤其是最前面那个年轻小将,一杆长枪更如游龙,挥舞起来势不可挡。 东西两面,武定卫和桂阳卫已经和周军厮杀在一起,犬牙交错难分难解。 北面,锐甲营犹如洪流奔涌,短短一炷香内就冲破了镇南军的先锋,顺势向前,刀锋所指正是中军帅旗之所在。 “杀啊!” 方云骥无比兴奋地颤声怒吼,他已经隐约能够望见梁军的帅旗,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可以看见北梁右军机的身影。 锐甲营持续向前,镇南军不断后退,阵型被冲得几近溃乱。 今年才走上战场的方云骥壮怀激烈,双眼已然泛红。 距离北梁中军不到三十丈!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苍劲有力的鼓声忽而响起,紧接着便是闷雷声在更北方延绵传来。一开始这雷声还有些凌乱,但是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战场,声音渐次整齐起来,仿佛一曲慷慨激昂的军歌,伴随着苍茫的北风越过数千里大地,嘹亮地奏响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 梁军帅旗猛然后撤,镇南军往两侧让开,方云骥怔了怔,随即便望见数千骑兵玄甲在身,马踏残云,猛然奔来! 大旗迎风猎猎,上书背嵬二字! 同一时间,后方周军本阵中传来撤退的号角声,然而已经晚了。 背嵬三千骑,从京都出发之后便离开北营大军,一路跋山涉水,长途奔袭上千里,在平江锐甲营不可一世的紧要关头,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主将邓载挺枪向前,厉声道:“杀!” 铁骑滚滚,如九天之风涤荡人间一切浊流! 此刻锐甲营正是向前进攻的态势,且不说他们不具备陷阵营的守御之能,就算有所准备也很难挡住这世间最精锐骑兵的冲锋。要知道就在两年前,裴越亲率藏锋卫于万军之中踏破陷阵营,背嵬营更是从藏锋卫之中甄选出来的精锐。 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背嵬营一路往南,似滚汤泼雪,如烈火焚林,顷刻间便将锐甲营冲得七零八落。 方云骥奋死抵抗,然而这不是草莽决斗,乃是战场上的决死冲锋,在二十余名铁骑的夹攻之下,这位方家幼虎被狠狠地砸倒在地,十余支长枪抵在他的脑门上。 方云骥双眼赤红地怒吼道:“有种与我决斗!” 策马路过此地的邓载丢下两个字:“白痴。” 背嵬营继续向前,镇南军在完成示弱诱敌的任务之后,重整阵型冲了上来,先是替背嵬营解决锐甲营的漏网之鱼,随即紧随其后朝着周军本阵展开冲锋。 方云天双手微颤,虽然在五峰水师落败之后,他就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战恐怕会是自己此生最后的机会。但他仍然怀有希望,只要能坚持几天,只要大周水师能卷土重来,自己还可以将这数万将士带回南岸。 但是—— “将军!将军!”一名武将从后方踉跄跑来。 方云天此刻已经无法顾及幼弟的生死,扭头厉声道:“何事?” 武将仓皇道:“一支梁军从江畔登岸,如今正朝我军大阵后方展开进攻,对方足有上万人!” 上万人? 方云天身形微晃,脸色惨白。 武将继续道:“敌军打出的旗号是泰安卫!” 方云天只觉胸中气血翻涌难以压制,此刻他如果再想不明白,那就意味着方谢晓这么多年对他的培养完全是白费心血。 北梁既然可以打造出上百艘崭新的战船,当然也能制造足够数量的客船。换而言之,裴越在率领京军北营南下支援的时候便已经埋下伏笔,他让那两支步军卫打着卫国公的旗号逶迤南行,自己却带着泰安卫从绮水登船,然后东出秦州汇合秦州水师。 与此同时,背嵬营悄然加速南下。 海上一战,秦州水师击溃五峰水师,顺势封锁入海口水域。 泰安卫借助大量船只迂回机动,在秦州水师的掩护下悄然上岸,从背后捅出致命的一刀。 后方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前方北梁骑兵势不可挡,左右两翼步步后退,整体阵型摇摇欲坠。 方云天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当背嵬营凿穿周军阵型的同时,萧瑾望着远处策马前来的两位男子,以及跟随他们而来的尧山大营徐年卫,面色平静地整理衣冠,上前见礼道:“萧瑾见过国公爷!” 裴越与席先生对望一眼,然后立刻下马搀扶道:“右军机无需多礼。” 萧瑾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沉静且温和,并无丝毫奚落之意,不由得轻声一叹。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委实比不上这位年轻国公。 裴越没有浪费时间,直接下令道:“徐年卫紧随镇南军之后。告诉秦贤和谷苍,一刻钟之内必须攻破周军的前线阵地。” 他顿了一顿,望着南方的战场,凛然道:“通告方云天,弃械投降,否则我军将会一个不留,斩尽杀绝!” 小半个时辰过后,周军已经完全陷入绝境。 方云天看着那位敢于在战场上来到自己面前的北梁小卒,久久未曾开口。 风中满是血腥味。 方云骥生死不知,己方阵型被破,将士们伤亡惨重,四面八方皆是敌人,再无任何求生之机。 他无比苦涩地望向北方。 似乎想要看见那个年轻国公的身影。 北梁小卒面无惧色,高声道:“方将军,可愿归降?” 周遭所有部属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北梁那位年轻国公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不降就按照战场上的惯例悉数歼灭周军,如果投降至少还能保住存活之人的命。不论以后周朝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换回这些将士,总好过眼下全部葬身于此。 然而投降对于方家长子来说,显然会是一个极其痛苦的决定。 方云天的双唇已经咬出血迹,他最后看了一眼战场上已经陷入绝境的大周男儿,惨然一笑。 平江锐甲营几近全军覆灭,剩余的士卒恐怕没有死战到底的决心。 方云天面向北方,躬身道:“请卫国公信守承诺。” 北梁小卒道:“国公爷绝无虚言!” 方云天举起佩剑,无比艰难、一字一字地道:“愿降。” 片刻过后,天地之间响起大梁将士们震颤云霄的欢呼声。 当此时,残阳似血,一江东流。 (本章完) 1196【千里快哉风】(十) 大梁京都,卫国公府。 “国公爷,这是两位执政大人让下官转呈的西军第二批粮草转运章程。” 户部尚书陆之涛面上难掩疲倦,但眼中精光熠熠,显露出几分老而弥坚不弱壮年的气度。 在很多人看来,如今朝堂上的文臣集团中有两位高官与裴越的关系极为亲近,分别是礼部尚书盛端明和工部尚书简容。这两人与裴越的渊源极深,过往曾数次挺身而出为裴越助阵,擢升一部尚书亦与裴越有关,可以说身上有着鲜明的卫国公一系印记。 这也是裴越和王平章的不同,他在军中的底蕴不及后者深厚,可是相较于当年满朝文官对王平章的抵触和排斥,他的处境要宽松许多。虽说没人相信盛端明和简容这样的骨鲠之臣会沦为裴越的爪牙,可是很多时候他们的态度足以加深裴越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户部尚书陆之涛才是最早暗中投向裴越的衣紫重臣。 早在很久前的开平三年,裴越用三万两银子买下京都北郊的首阳山天然煤矿,走的便是户部的路子。当时很多人都以为这是时任户部尚书孙大成卖给谷梁的面子,极少有人注意到真正经手的是当时的户部侍郎陆之涛。 裴越在祥云号取得的分红,每年都会拿出三万两通过隐秘的渠道转给陆家子弟。 南境江陵之战结束后,面对大战过后的抚恤和封赏,陆之涛险些愁白了头发,好在裴越不仅没有扩大战事的规模,反而及时收手从南周朝廷那里敲竹杠。两千余万两白银的赔偿不仅缓解了陆之涛的燃眉之急,还让后续的改良变法可以顺利推行下去。 更不消说随着农桑监和太医馆的设立,赋税结构的连续调整,户部的权柄进一步加大,陆之涛在朝堂上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 裴越接过卷宗,温和地道:“有劳陆尚书。” 陆之涛恭敬地道:“国公爷言重了,这是下官分内职责。” 裴越不再多言,耐心且仔细地翻看着。 不得不说,大梁之所以能在三国争锋的局势中脱颖而出,除却地大物博的优势外,朝廷里这些有为能臣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是东府两位执政洛庭与韩公端,堪称真正的治世名臣,从这份卷宗便可一窥全貌。 西军粮草转运涉及七州之地,细节千头万绪,是一项纷繁复杂的大工程。东府制定的章程十分详尽,各地的常平仓储备粮食如何抽调、民夫徭役如何分派、运输问题如何解决、时间先后如何安排,每一项都极其详尽。除此之外,洛庭和韩公端还为南境可能爆发的战事做了提前筹谋,并未将目光全部集中在西面。 裴越深知自己在政务的处理上还很稚嫩,需要学习的地方有很多,同时愈发明白治理天下绝对离不开以洛、韩二人为首的文官集团。 他想起谷梁在离京之前提起的那件事,难免会生出一些遗憾。 洛庭为人方正刚直,他既然选择与谷梁分道扬镳,公事上肯定不会拖后腿,但过往的交情自然烟消云散。至于他对裴越的态度,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全盘信任,将来如何发展难以预料。 看完卷宗后,裴越对陆之涛说道:“烦请陆尚书转告两位执政大人,这份章程没有任何问题。另外,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陆尚书。” 陆之涛不由得郑重地道:“请国公爷示下。” 裴越正色道:“战事很紧张,户部上下都很辛苦,但是内陆州府的春耕绝对不能耽误,否则影响的是下半年国内的安稳。徭役方面,不可将压力全部转到黎民百姓身上,要尽可能做到公正。无论高门大族还是乡绅豪强,这个时候谁若敢阳奉阴违,朝廷必须辣手处置。我会向陛下建议,由太史台阁、御史台以及各州厢军配合东府行事。” 陆之涛道:“下官谨记国公爷教诲。” 裴越沉默片刻,低声道:“还有,往后若非有两位执政大人的指示,你不必再来府上了。” 陆之涛心中一凛,凝望着裴越冷静的目光,恭敬地点了点头。 将这位手握实权的户部尚书送走后,裴越并未返回内宅,而是来到前院偏厅,这里坐着一位略显紧张的年轻人。 当初的绿柳庄十八少年,除邓载之外皆不在京都,如今已然逐渐成为独当一面的人才,但是在裴越面前依然像当年那般拘谨。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祁均连忙起身肃立,然后大礼参拜道:“祁均给少爷请安!恭祝少爷万福安康!” 裴越忍俊不禁道:“起来吧,无需多礼。看来在南边这一年多的历练,你的性情改了不少,往常可不会说这些吉利话。” 祁均憨厚地笑道:“席先生说,我们在南边代表少爷的脸面,平日里与那些官吏乡绅打交道,总要学会一些礼仪之道。” 裴越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微笑道:“有没有打着我的旗号为非作歹?” 祁均的屁股才刚刚贴上椅子,立刻又弹了起来,摇头道:“少爷,我们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这样的蠢事。” 裴越摆摆手道:“说笑而已,不必紧张,坐。” 祁均恭敬应下。 裴越缓缓道:“这次先生让你回京,是否与南边局势有关?” 祁均答道:“是的,少爷。席先生通过对南周境内情报的分析,断定他们会在近期发兵北上,时间应该是三月上旬。右军机萧瑾如今的布置是尧山和昌平大营分守北岸东西两线,其余三座大营的兵力集中向蒲圻城后方靠拢。” 裴越自然早已知道萧瑾的决策,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安排过于保守。 南军面对的困难不是兵力,至少在目前为止论整体实力要强于周军,问题在于西境的战事短时间内无法结束,大梁朝廷很难承受两场国战带来的后勤上的压力。 在收到徐初容送来的情报时,裴越便同刘贤商议过,然后以皇帝的名义传旨萧瑾,一方面让萧瑾结合边境的具体形势反推这封情报的真伪,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能够避免大规模的战事。换而言之,不能让周军突破沿江防线,尽可能提前打消对方的意图。 想要做到这一点,必然需要主动出击震慑南周君臣。 只是从目前看来,执掌南军大权的萧瑾并未采纳裴越的方略。 裴越沉吟道:“先生对于萧瑾的安排有何看法?” 祁均道:“席先生说,萧瑾不会听从少爷的劝告,因为他的判断是南周一定会挑起战端,我军先发制人存在很大的风险。从萧瑾过往的履历和性情来看,他更习惯谋定后动后发制人。但是这不意味着我军会败,具体的战果还是要看双方在细节上的较量。” 他顿了一顿,低声说道:“席先生还说,徐姑娘这大半个月并无密信送来。” 裴越默然不语。 他脑海中浮现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庞,以及去岁年底收到的那封短信。 大半个月没有消息往来很正常,毕竟徐初容不是徐徽言,不可能频繁地获知南周高层的秘密,但是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妥。 如果那封情报是假的,究竟是徐初容在骗他,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本章完) 1197【千里快哉风】(十一) 祁均不仅知道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与自家少爷之间的纠葛,还清楚如今执掌祥云号的沈小姐在裴越心中的特殊地位,因而在看到他面上难得一见的些许怅惘之后,悄然垂首挪开视线。 “咳咳……” 裴越清了清嗓子,揉着眉心说道:“你回去之后,让戚闵再挑一些好手潜入南周境内,打探一下徐初容的境况。如果……如果她被徐徽言限制人身自由,及时飞鸽传书告诉我。” 祁均肃然道:“是,少爷。” 裴越按下心中遐思,缓缓道:“先生派你回来,其实是想问我对于南境战事的态度吧?” 祁均眼中显露惊讶之色,旋即点头道:“是的,少爷。席先生说,这一仗关乎将来朝堂上的格局,希望少爷能够慎重抉择。” “慎重?” “席先生反复衡量过局势,认为不宜过早让南周覆灭。原因有三,其一是战场的重心在西面,应当优先解决西吴的威胁。如果能以倒卷之势歼灭西吴大军,哪怕不谋夺吴国京城,只要攻取高阳平原上的六座坚城,将养马之地收入囊中,西吴便没有了威胁。” “继续。” “其二,眼下皇帝对于少爷极为倚重,但若是两面战事进行得太过顺利,难免会有鸟尽弓藏之忧,不得不防。目前看来,吴太后对皇帝的影响更大,她可能会在少爷气势最盛的时候动手。席先生说,吴太后有小慧却无大智,眼界和胸襟皆比不上先帝。当初先帝在时,吴太后尚能守住本心认清局势,现在宫中以她为尊,兼之有先帝遇刺的怨恨藏在心中,或许会做出过激的决定。” 裴越微微颔首,其实他掌握的消息更详细,毕竟如今的太史台阁几乎在他掌握之中,銮仪卫中也有眼线耳目,宫中那位皇太后这几个月来确实见过一些人。虽然目前他还不完全确认那些人的真实身份,但大概猜出那是开平帝留给天家的底牌。 祁均继续说道:“最后便是南境五州的改革变法,如果将战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们可以继续推行更加深入的发展。如果少爷想要一战底定南方大业,那么我们需要重新制定完整的谋划,总不能让别人窃取少爷的成果,因此席先生让我请示少爷,南境之战究竟要做到哪一步?” 这个问题看似笼统,裴越却明白席先生的用意。 帮助萧瑾守住天沧江防线,还是派兵截断周军后路击溃他们的主力,亦或者奇兵迂回直取建安,对于裴越而言每种选择代表着不同的野心。 甚至还有第四种选择,那便是算计萧瑾,至少让他狼狈返京,接下来便只有裴越能够接手残局。到那时是打是和皆由裴越决定,凭借这两年他在南境的布局落子,可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如何抉择? 良久之后,裴越淡然道:“你且在前院住下,明日我会予伱答复。” “是。” …… 青崖小筑。 叶七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小腹微微拱起,只因她原本身段纤瘦,是以并不明显。 如今她的眼神少了些英气,多了些柔光,肌肤愈发光洁白皙,渐有成熟妇人的韵致。 裴越缓步来到她身边,如同往常那般俯身靠过去听了听,温言道:“小家伙倒是很老实。” 叶七笑吟吟地问道:“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裴越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掌说道:“无论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但是我不瞒你,我希望是个男孩。” 叶七偏着头好奇地问道:“为何?” 在很早之前她便知道裴越与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男子不同,本心里并无男女偏见,从他对桃花和沈淡墨的态度便能知悉。 裴越似有所感地道:“是男孩的话,将来咱家的家业就容易分得清楚。” 叶七哑然失笑,知道他想起了今上坎坷的登基之路,柔声道:“你应该信任我和蓁儿妹子。” “那是自然。”裴越点点头,轻叹道:“只是孩子长大之后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其实我不是担心有兄弟阋墙之忧,而是——” 他转过头凝望着叶七明亮的双眸,微笑道:“无论将来这家里有多少孩子,我会将家业平分给他们,包括女儿在内。如果你肚子里的是长子,有你帮我教育他,我觉得这件事会更加轻松。” 叶七的眼神愈发温柔,颔首道:“我当然会帮你。不过,你这话可别让她们听见,否则有你好受的。” 裴越爽朗笑着,感慨道:“其实不论你和蓁儿谁先怀上,我都会这样说的。毕竟等到我快死的时候,这个世界早就变样了,有些规矩需要改一改。” 叶七敏锐地察觉到他心境的变化,轻声问道:“是不是朝中有烦忧?”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道:“先生派人问我,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叶七微微一怔,神情随之变得凝重。 裴越便将祁均的话简略复述一遍,继而道:“老实说,我没有想过,但我也知道欲推行变法必须站在最高处,否则不说人亡政息,就算我还活着的时候,迟早都会跟皇权产生冲突。毕竟这些年一步步走下来,我要做的是削弱皇权,将这头噬人的猛虎关进笼子,就算是我自己都无法停止这个进程。” 这是他第一次向身边人袒露自己的想法。 当然即便他不说,叶七也已隐隐猜到。 她思忖片刻之后问道:“你担心阻力太大?” “阻力必然会有,就拿礼部尚书盛端明来说,他会支持我的改革,但也会誓死守护刘家的皇位,更不必说东府两位执政。”裴越神情淡然,徐徐道:“先生的意思是,我可以利用眼下的机会,先解决萧瑾然后掌控边军,接下来将南境五州和天沧江南岸的疆域连成一片,到那个时候便有了足够的底气掀桌子。” 叶七静静地望着他,虽未多言,裴越却已明白她的心思。 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两人早已心心相印,唯有共进退三字。 裴越陷入漫长的沉思之中。 窗外鸟语花香,宁静雅致。 裴越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气。 叶七便问道:“决定了?” 裴越道:“我答应过先帝,不会欺负后继之君。但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让你们都陷入危险,所以肯定会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叶七莞尔道:“其实我觉得……这或许是席先生故意为之。” “嗯?”裴越眨了眨眼。 叶七道:“席先生才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怎会不知你在这些事情上的原则?他这样做只是想坚定你的决心,以免你被一些人蛊惑,随意更改你们拟定的计划。” 裴越抬手在她挺翘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道:“夫人果然聪慧。” 叶七略显羞意,提醒道:“席先生有句话没说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宫里的太后不是心思单纯之辈。” 裴越笑了笑,从容地道:“宫里的生活乏味无趣,太后娘娘静极思动,心思难免杂乱,所以只需要给她找点事情做,我相信她每天晚上都会睡得很踏实。” 叶七不解地看着他。 裴越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自古以来,婆媳问题都是最棘手的家务事。” “你是说……清河公主?” “不,她如今是贵妃娘娘,而且比皇后更受宠,刘贤十日里至少有一半的日子在明德殿就寝。” “你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 “雕虫小技而已,夫人不必惊讶。” “那皇帝呢?他将来肯定要收回你手里的权柄。” “所以我只能先织一张网。” 叶七渐渐明白过来,主动道:“既然你已有了决断,那么便去忙罢,我歇个午觉之后去找蓁儿妹子说说话。” 裴越凑过去在她鼻尖上亲了一下,起身道:“谨遵夫人教诲。” 叶七忽然道:“对了,你今天晚上去蓁儿妹子那里安寝。” 裴越险些一个趔趄,扭头望去只见叶七笑意盈盈,不由得赞叹道:“夫人,您真是太贤惠了。” 叶七白了他一眼,似嗔非嗔地挥了挥手。 …… 翌日,偏厅之中。 祁均安静地听着裴越的叮嘱,确保没有遗漏一个字眼。 “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少爷。” 裴越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到祁均手中说道:“将这封信交给沈姑娘。” 祁均恭敬地道:“是,少爷。” 待其离开之后,裴越凝望着窗外初春的景色,轻声自语道:“希望你们不要逼我提刀杀人。” 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本章完) 1198【千里快哉风】(十二) 皇城东南角有一排不起眼的房子,这便是大梁朝廷的中枢政事堂。 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奏本送入此间,两位执政并三位参政各自负责一摊,拟定意见之后再行公议,最后送往御书房交由皇帝陛下审阅。 日薄西山之时,右执政韩公端来到左执政洛庭的值房,挥手示意几名中书舍人退下,然后坐在旁边轻声一叹。 洛庭放下手中的奏本,抬手轻捏眉心,淡然问道:“何故作叹?” 韩公端默然不语。 洛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在为西境战事担心?谷梁能攻善守,西吴很难在他手上占得便宜。边军只要坚持到三月初,京军两营便能抵达边境,届时战事肯定会进入僵持态势,西吴支撑不了太久。” 韩公端笑了笑,悠悠道:“季玉兄,愚弟并不担心西境战事,虽说愚弟不通兵事,却不会怀疑广平侯的运筹帷幄之能。只是想到另外一件事,不免心生感慨。恐怕连陛下也没有想到,这段时间两府竟然如此和谐,配合起来相得益彰。” 洛庭目光微凝,缓缓道:“你想说甚么?” 韩公端道:“从大梁立国之初到现在,两府之间的交洽算不上很和谐,因为文臣不希望武勋掌握太多实权,反之亦然。这次虽然有边境战事的压力,但西府那边的运转速度甚至比王平章掌权时更快。季玉兄,卫国公执掌西府才将将两个月的时间。” 洛庭沉默片刻,起身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韩公端面前。 茶水微烫,但洛庭恍若未觉,又似品味清茶的淡淡苦涩。 良久之后,他放下茶盏说道:“卫国公的能力无须赘述,而且威望资历镇得住下面。西府那些官员这些年久经磨砺,自然明白何谓明哲保身,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敢敷衍了事。” 韩公端摇摇头道:“终究还是太快了些,快到让人觉得卫国公在很久前便做好入主西府的准备。” 这句话意味深长。 洛庭定定地望着他。 韩公端继续说道:“愚弟这些日子才回过味来。卫国公当初提出复立边军行营节制,并未想过自己能出京,而是将目光放在两位军机身上。等广平侯和襄城侯离京后,一旦战事爆发,卫国公便可名正言顺地执掌西府,便是陛下也无法绕过他另行委派。” 他微微一顿,语气渐渐严肃起来:“仅仅两个月的时间,西府便撤换了十一名中下层官员。虽说卫国公罢免他们皆有真凭实据,可巧合的是这些人大多受过襄城侯的提携。简而言之,西府正逐渐变成卫国公的一言堂。” 洛庭眉头微皱,低声道:“既有真凭实据,卫国公此举便无可指摘。” 韩公端并未反驳,话锋一转道:“古水街刺杀一案,牵连到朝中三十余位官员。愚弟并非是要为这些卖国之辈说项,可令人心惊的是,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品阶不高却握有实权。关于此事愚弟还有一个疑惑,以卫国公这些年展现的手腕,那些悍勇忠诚的亲兵怎会容许刺客出现在他的面前?” 洛庭稍稍沉默,而后神色郑重地道:“均行公生前说过,朝中最忌讳的是莫须有之罪名。” 韩公端当然明白莫蒿礼这句话的深意,闻言轻叹道:“古水街刺杀是否卫国公以身设局,愚弟确实没有证据,但是联系到先帝大行之后的诸多古怪,巧合未免太多了些。在那场刺杀之后,藏于京都的敌国细作被一网打尽,朝中出现大量空缺,然后很多人被提拔上来。” 他凝望着洛庭的双眼,缓缓问道:“如果他们都是卫国公的人,再加上西府和北营,以及态度暧昧的数位尚书,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即便不论卫国公对于边军的影响,也抛开祥云号对于京都民生的影响,光是他眼下掌握的势力之庞大,难道季玉兄就从来没有过担心吗?” “如果我说不担心呢?” 洛庭平静地反问。 韩公端微微一怔,见对方并非是在说笑,不由得皱眉道:“如今的卫国公是不折不扣的权臣,已有难以制衡之势。再这样发展下去,朝堂格局将会彻底失衡。” 洛庭再度起身执壶斟茶,见韩公端面前的茶盏依旧七分满,便微笑道:“先用茶。” 韩公端不免无奈地道:“洛执政!” “我明白你的担忧。”洛庭给自己的茶盏斟满,然后坐下说道:“你觉得裴越有不臣之心,无论是掌控西府,还是利用古水街刺杀案在朝中安插亲信,乃至于和盛端明、简容等人私交甚笃,这一切都指向他心怀不轨。” “难道不对?” “对也不对。”洛庭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道:“从常理来看,一个臣子拥有如此名望和权力,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忌惮。可是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偏偏无法在裴越身上应验。难道你至今还没看出来,裴越是武勋亲贵当中的异类?” 韩公端微露茫然之色。 洛庭温言道:“你仔细回想一下,裴越是否贪恋权势之人?” 韩公端下意识便想反驳,从这几个月朝中的风浪来看,难道还不能证明裴越攫取权柄的欲望?只不过出于对洛庭的尊重,他认真思索着裴越从登上朝堂之后的所作所为,神色逐渐变得古怪。 洛庭见状便说道:“从开平三年一直到先帝大行,这足足五年时间里,裴越从一介庶子到一等国侯,除了向我推荐过简容之外,从未插手过任何一位官员的任免。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裴越心机深沉,不敢在先帝面前露出马脚。” 他不疾不徐地道:“其实你还是不明白,先帝任命裴越为辅政大臣,便说明他和裴越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或者约定。我从不怀疑先帝的决心和魄力,倘若他认为需要除掉裴越,那么裴越决计活不到现在。陛下虽然还很年轻不够成熟,但他有一点做得极好,那就是相信先帝的安排,或许这也是先帝选择他的根源。” 韩公端渐渐领悟,叹道:“以前很多人觉得二皇子或者四皇子都要强过陛下,如今方知陛下配得上大智若愚的评价。” 洛庭道:“当然,我完全理解你的担忧,毕竟裴越还很年轻,可是你要明白世事总是朝前发展。无论如何,裴越终究是臣子,他做的再多也只是为了自保,不能从根本上动摇皇权的稳固。在他步步向前的同时,陛下又何尝不是在变得成熟?直白一点说,裴越需要时间站稳脚跟,陛下也需要时间掌握朝堂。等过了几年之后,陛下便能坐得更加稳当,没有臣子能威胁到天子的安危。” 韩公端微微点头。 洛庭温和地笑着,淡然道:“且不说如今边境战事要紧,光是从长远角度来考虑,逼迫裴越便是最愚蠢的选择。只要你我擦亮眼睛盯着他,又有王平章的前车之鉴,裴越理当明白大义名分四个字的分量。在我看来,他只想为大梁做些实事,而且看待问题非常通透,不会做出不忍言之事。” 韩公端心悦诚服地道:“谨受教。” 洛庭摆摆手,看了一眼桌上的卷宗,感慨道:“看来今天又得点灯苦熬,你且留下帮我分担一些。” 韩公端恭敬地道:“敢不从命。” (本章完) 1199【千里快哉风】(十三) 在两位执政案牍劳形之时,后宫明德殿内,帝妃二人正在闲谈。 大婚之后,刘贤并未冷淡许皇后,相处得较为和谐,这也是吴太后耳提面命的结果。但是连宫中最低等的小太监都知道,陛下确实更宠信陈贵妃一些,在明德殿就寝的次数更多。 也有人暗中啧啧称奇,听说南面也不安稳,周朝大军正在频繁调动,显然是想趁着大梁西面大战爆发的机会趁火打劫。这种情况下陛下和陈贵妃还能如此亲近,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影响,足以令人感叹不已。 “陛下,今夜还是去甘泉宫安歇吧?”清河公主柔声问道。 甘泉宫便是许皇后的寝宫。 刘贤摇摇头,温和地道:“朕有话同你说。” 清河公主微微低眉,隐约猜到皇帝接下来想要谈论的话题,应该和南面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有关。 “萧瑾送来急报,南朝在天沧江上游的动作越来越明显,大批军卒出现在南岸重镇。如今我朝五峰水师退到蒲圻城附近水寨,将上游水域拱手让出,无疑会坚定方谢晓和冼春秋的决心。其实在西吴大军犯境之时,朕便料想到会有这一幕。这段时间未曾与你提及,是怕你胡思乱想,但终究不能一直瞒着你,因为南朝是你的故土。” 刘贤娓娓道来,语气平静。 清河公主眼神黯然,缓缓道:“陛下,臣妾是您的妃子。早在去年夏天,臣妾便已经认清一件事,南面……不会在意臣妾的存在。” 刘贤轻叹一声,他能体会到面前女子此刻极其复杂的心情。 清河公主继续说道:“战端将起,为了安抚朝中大臣以及大梁百姓,恳请陛下褫夺臣妾贵妃的位份。但是臣妾恳求能留在陛下身边,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臣妾亦甘之如饴。” 刘贤微微一怔,旋即正色道:“胡闹。” 清河公主眼眶微红,摇头道:“陛下,臣妾不是胡闹,而是仔细考虑过后的想法。南面开战之后,朝堂诸公和京都百姓又将如何看待臣妾这个出身南朝的贵妃?又如何看待这般宠爱臣妾的陛下?民心军心皆系于陛下一身,臣妾又怎能因为自身的富贵影响天子威仪?更何况……南面并未考虑过臣妾,想来他们也希望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那样更容易激起周人的愤怒……” 说到这里她有些克制不住,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刘贤心中一痛,握着她柔嫩的手掌,勉强笑道:“朕就知道你会胡思乱想。安心,这一仗我朝边军必胜,而且也不会扩大战事的规模,毕竟眼下我朝真正的敌人是西吴。关于对待南朝的方略,朕与裴越聊过很多次,大体而言——” 清河公主性情温婉,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从未有过恃宠而骄,但这一次却主动打断了刘贤的话头:“陛下,臣妾乃是后宫中人,不宜听闻国朝大事。” 刘贤望着她脸上的泪痕,既感动又怜惜,便取来帕子帮她擦拭。 他的动作很温柔,同时轻声说道:“总之你放心,朕对西吴和对南朝的态度不同,毕竟南面是你的故土,又是文华鼎盛之地,不到万不得已朕不希望那里变成惨烈的战场。你也不必过分担忧,更不要生出方才那样的念头,好生在这明德殿里住着,朕不会容许任何人欺凌你。” 清河公主应道:“是,陛下。” 刘贤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朝中一些大臣私下里求见朕,向朕表达了他们的担忧。自从西境战事爆发后,裴越执掌西府负责后方军务,权柄进一步增加,不再是之前局限于领兵打仗的将帅。他们很担心,长此以往会让裴越变成比王平章更强大的权臣,因而请求朕能及时限制裴越的权力。” 清河公主点头道:“这些大臣都是为陛下着想。” 刘贤“嗯”了一声,又道:“当初裴越去南朝迎亲,后来也是他护送你来到京都,想必你对他有所了解,因此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清河公主依然摇头道:“陛下,臣妾不能……” 然而这一次刘贤却很坚决,微笑道:“你我闲聊不必拘束。” 清河公主不好再推辞,思忖片刻后斟酌道:“臣妾觉得,那些大臣的担忧很有道理,权臣势大难保会生出不轨之心。只是在臣妾看来,卫国公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胸怀抱负的人,他不会做出不明智的决定。” 刘贤脸上的笑容愈发醇厚,道:“爱妃眼界高远,确非常人能比。” 清河公主微露羞意,垂首道:“陛下,臣妾见识浅薄,信口之言当不得真。另外,臣妾也觉得未雨绸缪并非坏事,想来卫国公也能理解陛下和朝臣的顾虑。” 刘贤点头应下,神色愈发欣慰。 这一夜他依旧宿在明德殿中,天光微熹之时,寝殿外传来内监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 刘贤下意识地皱眉道:“何事?” 内监吞着唾沫道:“宫外有西军信使,携大胜捷报而来。” 刘贤猛地坐起,面庞上浮现喜悦之色。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便传遍宫内,随即向四面八方飞传,沉浸在晨光中的京都仿若蛰伏的巨兽悠悠醒转。 左军机谷梁在灵州东庆府击溃西吴北路军主力骑兵,斩首俘虏合计一万五千余人。 京都震动,万民欢呼! 后宫景仁宫内,女史小心翼翼地禀报着来自西境的捷报。 吴太后坐在榻上,平静地望着挑窗外的春色,幽幽道:“知道了,下去罢。” “是,太后。”女史缓步退下。 吴太后沉默良久方轻声自语道:“棋到中盘,不知你将如何收官?” …… 遥远的西境灵州,忽如一夜春风来。 渐有大地复苏之迹象。 长弓军城以西,贝苕江畔,一行百余骑缓速游弋。 霍思齐指着西面说道:“侯爷,根据我军游骑探查得知,如今西吴北路军就在西岸百五十里处驻扎,也就是原先溪山寨所在的位置。谢林进退维谷,既不敢再度东进与我军决战,又不敢退守甘城将北线拱手让出。” 谷梁平静地道:“开战至今,西吴的粮草辎重供应还能跟得上,但是他们比我们更急,所以迟早会做出决断。依你之见,谢林是会选择孤注一掷,还是南下与中路军汇合?” 霍思齐沉吟道:“在末将看来,他或许会等待中线战局出现变化,然后大军倾力拿下固原寨。接下来无论是渡江东进,还是从固原寨南面的石桥南下,都可以摆脱眼下尴尬的局面。” “也有几分道理。” 谷梁轻舒一口气,悠悠道:“北线落败,西吴皇帝能够选择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主攻古平军镇打开灵州门户,要么撤军回朝保全实力。倘若我军过江找谢林的麻烦,他肯定会喜上眉梢。” 他微微一顿,望着霍思齐说道:“这一仗对于长弓军而言是极为严峻的考验,不知霍将军是否有信心?” 霍思齐正色道:“侯爷有命,末将定当效死,决计不会出现纰漏!” 谷梁点头道:“如此甚好。三日后,长弓军渡江西进,我再将阳曲卫交给你,只要你完成一桩任务,那便是将谢林的北路军钉死在北部平原。” 霍思齐凛然道:“末将领命!” 谷梁不再多言,转头望向南方眺望着辽阔大地,心中默念道:“越哥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这番苦心。” (本章完) 1200【千里快哉风】(十四) 大梁文明元年,二月十九。 历经整整十二天的强攻,西吴中路军攻破卢龙寨,成功完成对虎城的战略包围。 二月二十一日,吴军攻占刀口寨,至此中线战场只剩下一个凭借地形优势坚守的鸡鸣寨。 接连的两场胜利稳住了军心,最大程度抵消北线战场失利带来的负面影响。 与此同时,张青柏统领的南路军终于拿下勇毅寨,大梁定西军退守军城,双方展开更加惨烈的攻城战。 北线谢林部六万大军退回贝苕江以西,在溪山寨附近驻守等待下一步命令。 大体而言,吴军在三线战场上依然占据优势,若非谷梁亲自领兵歼灭北路军的主力骑兵,局势将会更加艰难。对于吴军而言,现在只是胜势稍有下降,主动权仍旧掌握在自己手中。 圣驾行营之内,一众文臣武勋正在激烈地争论之中。 “……梁军可以等,但是我军不能等,因为对方面对的后勤压力较小,而且梁国京军正在赶来的途中,反观我朝面临的后勤压力极大,三线大军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粮草。目前后方还能支撑,那是因为陛下早在一年前便开始准备这一仗,可是又能坚持多久?” 说话的人是平章政事吕定林,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臣。 西吴的官制与梁周两国不同,并非承袭前魏的体制,可以从中看出历朝历代的影子,因而显得杂乱臃肿。文官这边以中书省为首,设中书令、右丞相、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参议中书省事等职务,协助皇帝处理国家政务。 又有类似于梁国翰林院的储政院,乃是文官们进入中书省的必经之路。 吕定林资历很老,也是随驾而来的重臣之一,此刻一番掷地有声的论述,让堂内武将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却又不好随意驳斥。 这样的争论已经持续数日,根源在于梁国左军机谷梁在取得北线之战的胜利后,并未立刻渡江进逼谢林统率的北路军。原本按照宣武帝和镇北大将军周德威的分析,谷梁极有可能调动虎城守军北上,继而合围己方的北路军。 为了维持住北线战局,宣武帝已经派遣安阳龙骑绕道秘密北上,倘若谷梁真敢动手,这支闻名天下的重装骑兵可以轻易碾压长弓步卒的阵型,说不定有可能取得更大的胜果,那便是生擒或者杀死谷梁,这足以彻底击溃梁国边军的士气。 从战场态势来看,谷梁下一步选择在北线发起反攻极有可能,故而宣武帝在派出安阳龙骑之后,下令加强中线攻势接连攻占卢龙寨和刀口寨,做好了主力东进强攻古平军镇的准备。 问题出在北线战场一片静默,梁国长弓军依然待在军城之内,谷梁则不知去向。 北线没有动静,这意味着谷梁有可能已经率领援兵返回中线,古平军镇的防御进一步加强。 如此规模的国战之中,双方都在猜测彼此的战略意图,定力的比拼变得尤其重要,因此绝大多数武勋都不赞同轻易冒进,中线采取步步紧逼的方略更加稳妥。 然而梁军的坚守让战线的推进变得非常困难,光是拿下两座军寨就花了将近二十天的时间,挡在前方的鸡鸣寨更是一块足以崩掉己方牙齿的硬骨头,又要花多少时间拿下?更不必说虎城始终矗立在北方,东面还有梁国的金水大营和古平军镇互为犄角。 面对吕定林的质问,最终还是大都统宁王高程开口应道:“吕大人,我军在中线战场处于绝对的优势,这个时候稳健胜于一切。在本王看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攻下鸡鸣寨,彻底肃清梁军在高阳平原上的钉子。” 吕定林问道:“攻下鸡鸣寨之后呢?” 高程斟酌道:“中路军兵分三路,一者震慑虎城守军,二者进逼金水大营,主力则进攻古平军镇。其实只要拿下古平军镇,中线战场便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因为梁国灵州的西面门户洞开,对方根本挡不住我军进入灵州境内。” 他稍稍停顿,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宣武帝,小心翼翼地道:“届时虎城守军不得不出来,我军便可以集结重兵应对,胜之便可奠定大局。” 虽说他这个大都统并非真如普通人认为的手握大权,但他浸淫军事多年,这番分析倒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吕定林却皱眉道:“王爷此论自然稳妥,然而下官担忧的是粮草跟不上。如今后方承担的压力极大,如果短时间内无法取得胜果安抚民心,国内恐怕会生出大乱子!” 高程面色微微一窒。 战争从来不是儿戏,更何况是这般举国之力的大战。对于吴国朝廷而言,三个月内拿下梁国灵州的广袤地域,才能给国内官民一个交代,百姓们也能接受勒紧裤腰带支援前线的现实。如若不然,吕定林的担忧肯定会成为现实。 其实开战至今,后方已经出现不少质疑的声音。 大部分人看不到梁国蒸蒸日上的态势,也弄不清楚梁吴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他们并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何要发动这场战争。虽然眼下还没有酿成大规模的声浪,可是诸如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之类的论调已然渐次出现。 堂内诸公面色肃穆,镇北大将军周德威缓缓道:“其实战局已经逐渐明朗。”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眼神一亮,连宣武帝都转头望了过去。 如今张青柏在南线进展缓慢,北线的谢林更是损兵折将,曾经如战神一般的四方大将军光芒渐渐褪去,唯独周德威还维持着当年的威望。 他镇定地说道:“谷梁在取得北线之战的胜利后,显然已经预料到我军会在北路军身上做文章。谢将军领兵退守溪山寨,对于谷梁来说既是机遇也是风险,他这段时间按兵不动,显然是在观望我军的动静。” 说到这儿,周德威面上微露愧色,因为之前他对谷梁的意图做出的判断不够精准,导致己方陷入两难的境地。 宣武帝终于开口道:“爱卿不必愧疚,如果谷梁真那么简单,他也无法成为梁国军机之首。” 周德威躬身谢过,然后继续说道:“另一个角度来看,方才吕大人所言也有道理,谷梁等得起,因为他只需要守御,并无必须主动进攻的理由,同时梁国援军还在路上。我军却不能迟疑拖延,需要尽早做出决断。” 宣武帝道:“如何决断?” 周德威应道:“臣反复思虑过后,认为谷梁是以古平军镇为诱饵,利用我军想要急切取得胜果的心理,调动我军主力东进。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后,谷梁便会集合手头上可以动用的军力以及虎城守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威胁陛下的安全。” 众人皆惊。 周德威凛然道:“故此,臣愿亲领大军进逼古平军镇。这一仗臣不带任何主力,只需要凑够六万兵力即可。谷梁既然以古平军镇为诱饵,那么臣便以自身为诱饵,表面上陛下身边既没有安阳龙骑,又没有臣麾下的北军主力,他必然会冒险尝试。” 宣武帝微微动容,望着这位沙场老将视死如归的神情,半晌方道:“朕准奏。” (本章完) 1201【千里快哉风】(十五) 虎城。 节堂之上,十余名虎将尽皆在座。 主帅尹伟环视众人,依次看向五位指挥使和十位副指挥使,最终目光落在负责保护主帅和侦查军情的惊羽营主将尹道身上,淡淡道:“吴军近日有何动静?” 尹道起身答道:“回大帅,吴国中路军在接连攻下卢龙寨和刀口寨后,分兵一万围困鸡鸣寨,然后镇北大将军周德威领兵东进。根据我军游骑估计,周德威麾下兵力约有五六万人,打出来的旗号皆为吴军各部之中的主力。” 一名指挥使微微皱眉道:“吴军想要攻占古平军镇?古平南面便是金水大营,足有五万精锐老卒,随时都可以支援古平军镇。周德威麾下即便都是主力,仅凭五六万人的兵力想要拿下古平军镇,恐怕会崩掉他的满嘴牙齿。” 尹伟平静地道:“在尔等看来,吴军这是故布疑阵?” 那人应道:“侯爷,末将认为吴军的真实意图还是虎城。” 其实对于虎城各将来说,这场国战进行至今堪称有力无处使。城内六万守军足以应付三倍于己的敌人攻城,可吴国君臣不是蠢货,他们当然知道强攻虎城会付出的代价,所以无论两年前还是如今的战事,吴军对于虎城都采取震慑的方式。 如果虎城守军主动出击,说不定正中吴军下怀。 尹伟缓缓道:“早在一个多月前,也就是吴军发兵之后,本侯便接到左军机的帅令,这场战事会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我军守住定西大营,同时在北线主动出击,先解决谢林麾下的主力骑兵。如今你们也已知晓,高山县一战吃掉西吴北路军近两万骑兵。” 众人纷纷颔首。 尹伟继续道:“第二阶段则是谋夺更大的胜果,只是想要完成左军机的方略,我军便不能再困守城内。” 武将们面上不禁显露振奋之色。 尹伟却又沉吟不语。 尹道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何突然迟疑,毕竟谷梁的想法有些大胆,若能取胜自然可以一劳永逸,可要是出现纰漏极有可能全线溃败。在这个极为复杂的战局中,虎城的作用便是牵制西吴大量的兵力,否则他们守不住自己的后路。 虽然谷梁是西军主帅,但虎城在整个西军体系中的地位非常特殊,一般而言虎城主帅并不需要对西军主帅言听计从,很多时候他拥有一定的自主权,这也是朝廷允许的权限。 片刻过后,尹伟沉声道:“俞真。” 先前那名指挥使立刻起身道:“末将在。” 尹伟目视此人道:“你率南阳卫一万余人,后日凌晨沿北面小道出发,一日之内必须抵达固原寨。” 俞真兴奋地道:“末将领命!” 其他人无不投去羡慕的目光,盖因虎城守军很难拥有主动出击的机会。 尹伟又道:“尹道。” 尹道起身行礼道:“末将在。” 尹伟望着自己的长子,眼中多了几分期许:“惊羽营近日加强对南面区域的侦查,同时逐渐向西面移动。” 尹道朗声道:“遵令!” …… 二月二十五日,西吴宣武帝接连收到几条紧急军情。 梁国长弓军数万大军渡过贝苕江,朝着谢林部驻扎的溪山寨稳步前行。 虎城一部万余兵力北出,正在向贝苕江拐角处的固原寨靠近。 虎城惊羽营向西面活动,似有袭扰吴军后方辎重的意图,为了防备这支人数超过五千的精锐游骑,宣武帝当即下令加派一万骑兵保护运粮要道。 梁国金水大营按兵不动,并未出现周德威预想中的分兵支援古平军镇的迹象。 种种态势表明,谷梁最终还是决定将主战场放在北线,只要他能解决谢林率领的北路军,接下来便拥有更加从容的应对余地,甚至可以将北线兵力调往中线,牢牢护住古平军镇。 如此一来,双方的战略意图逐渐明显。 宣武帝在一众文臣武勋的建议下,临时抽调两万主力驰援周德威。 二月二十八日,周德威领兵抵达古平军镇西面十余里处。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但这一片地域似乎还能看到那场大战留下的痕迹。周德威的军事风格大开大合,与张青柏和谢林皆不相同,全军安营扎寨之后,他发出的第一条军令便是派出随军民夫堵塞南面的裂谷。 两年前张青柏之所以落败,便是因为当时的金水大营主帅罗焕章领兵自裂谷杀出,硬生生击溃了吴军的侧翼,继而完成那场震惊世人的合围。 二月二十九日,吴军发起对古平军镇的攻势,战事极为残酷。 守军仅有万余人,面对吴军不留余地的猛攻,他们的伤亡快速上升。 古平军镇如果沦陷,灵州内陆将完全暴露在西吴铁骑的视线之中,因此双方都称得上寸地不让。 军镇后方,连绵不断的大军沉默以待。 中军阵中,谷梁孤身站在帅旗之下,眺望着被古平军镇阻隔的西面天幕。 这里似乎依旧能听到军镇城墙上的喊杀声,军中将士们无不神情肃穆,因为他们知道就在不远处,自己的同袍正陷入惨烈的厮杀之中。吴军这一次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对于古平军镇势在必得。将士们虽然很想进入军镇支援,但所有人接到的命令便是在原地养精蓄锐。 当西吴君臣的目光都放在北面,以为谷梁正准备完成对谢林部的绞杀时,他其实已经悄悄南下来到此地。 跟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经历过战场磨砺的两万余大军,分别是灵州中卫和灵州右卫。 这也是西吴方面所知大梁西军可以动用的所有援兵。 “父亲。”谷范来到侧后方躬身行礼。 谷梁平静地问道:“北面情报传来了吗?” 谷范应道:“刚刚收到消息,他们已经抵达预定位置。” 谷梁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向自己的幼子道:“这一战你就不要参与了。” 谷范愣住,随即摇头道:“父亲,儿子知道您的想法,但是请让儿子随行保护父亲!” 谷梁笑了笑,温和却又坚定地道:“听话。” 谷范还要再说,谷梁便继续道:“临行前我答应过你娘,这一次不会让你继续冒险。其实为父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战争,从小就打心底里抵触,只不过因为生在谷家,无力改变这种现实。你最喜欢的便是游历人间纵情山水,那位南琴姑娘过世之后,你更加厌倦勾心斗角和战场厮杀。” 谷范垂首道:“父亲……” 谷梁摆摆手,淡然道:“为父明白你的忧虑,但是周德威想在战场上杀死为父,这件事可没那么容易。” 谷范点头道:“是。” 谷梁不再多言。 …… 三月初三,古平之战第四日。 清晨时分,在吴军整肃阵型时,他们突然发现数日来岌岌可危的古平军镇竟然主动打开了西大门。 阳光明媚,春风吹拂大地。 (本章完) 1202【千里快哉风】(十六) 当战事真正爆发,梁吴双方的游骑能够探查到的消息远远比不上战前的效率。 西吴发兵之前,都统院已经确切掌握大梁西军各营的军力配置,包括长弓大营存在将近一半新兵的情报,故而宣武帝一开始便决定在北线战场打开局面。又如梁国京军在正月底离开京都驰援西境,在他们出发之后,很快就有西吴探子绕远路将这个消息传回来。 随着梁国边境全线戒严,如今吴军已经无法收到来自梁国境内的情报,这便是北线初战结束后,西吴君臣始终摸不透谷梁真实意图的根源。 古平攻城战持续四日,周德威麾下大军虽然给守军施加了极大的压力,但古平军镇内乃是清一色的西军老卒,面对惨烈的战事寸步不退,短时间内很难取得进展。 只不过谁也无法想到,今日梁军竟然敢主动打开城门。 “大将军,梁军打开城门后,我军先锋严阵以待,目前城内守军还没有动静。”一名武将匆忙来报。 周德威正在用早饭,一饭两菜并无珍馐,他吃得非常仔细。 武将见状便不敢多言,恭敬地肃立一旁。 片刻过后,又一名武将入帐禀报道:“大将军,梁军正出城列阵,保守估计足有三万人以上,领军大将的旗号乃是梁国左军机谷梁!” 帐内众将面色微变。 北线之战结束后,谷梁这个名字已经具备真真切切的威胁,而非像先前那般仅是传说中的梁国军机之首。 周德威将最后一口米饭咽下,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望向旁边的襄赞问道:“北面局势如何?” 襄赞答道:“回大将军,梁国长弓军已经度过贝苕江,与我朝北路军相隔六十余里。虎城守军一部北上,目前驻扎在固原寨西北方向,与长弓军互为犄角。昨夜陛下命人传来消息,北面战场如今成僵持态势,对方长弓军和虎城一部始终在我军的游骑视线之内。谢将军奉陛下旨意,如今领北路军与梁军对峙,但是因为不确定谷梁的战略意图,所以没有仓促迎战。” 周德威平静地道:“陛下之意,谢林负责牵制这两支梁军合计五万兵力?” 襄赞道:“是,大将军。” 周德威又问道:“南边梁国金水大营状况如何?” 襄赞道:“还像之前那般按兵不动,我军一部就在敌方金水军城西面驻扎,只要敌方主帅敢于抽调军队北上,我军随时都可以东进攻城。” 周德威微闭双眼,似乎是在计算梁国边军的军力配置。 长弓、定西、金水和虎城守军皆有明确的消息,意味着如今谷梁身边最多只有两卫灵州厢军加上古平军镇的守军,不超过四万人马。 如果这四万兵力用来守城,吴军恐怕只能铩羽而归。周德威此番带来的只有六万军卒,虽然携带着大量完备的攻城器械,但在双方兵力差距不算特别大的情况下,要强行攻取极其坚固的古平军镇可谓妄想。 问题在于谷梁没有选择这样做,反而大开城门主动出击。 事出反常必有妖,帐内一众武将显然意识到对方的举动里藏着明显的阴谋味道。 一名武将小心翼翼地道:“大将军,这会不会是谷梁故布疑阵想要逼退我军?” 另一人皱眉道:“他没有这个必要。” 先前那人反驳道:“为何没有?倘若能虚张声势吓退我军,那么梁军便可保存实力避免大量伤亡。对于谷梁来说,眼下他最缺的就是兵力,能够在不受损失的前提下守住古平军镇,自然是最好的局面。” 又有一名武将出言道:“但是他就不怕我军看穿虚实与之决战?脱离古平军镇的保护,在这平原之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更何况我军占据兵力上的优势。不过我担心的是,有没有可能梁国京军已经抵达,这才给了谷梁主动求战的信心?” 如果真是这样,吴军必须及时后撤,因为梁国京军的战力完全不弱于西军锐卒,甚至在军械装备上要更胜一筹。 众人齐齐望向周德威,只见这位镇北大将军笃定地说道:“梁国京军没有那么快抵达。两千里路程,即便他们每日行军五十里,也需要足足四十天,但是九万大军的行进不可能有这样持久且迅捷的速度。就算他们能在四十天左右赶到边境,也需要时间休整。” 他扭头望向一旁挂着的简易地图,缓缓道:“退一万步说,谷梁若是真有十余万大军在手,必然会在我们进攻古平军镇的时候发起反攻,怎会这样摆开车马正面结阵?” 武将们纷纷点头附和。 周德威长身而起,悠悠道:“六万对四万,优势在于我军,倘若不战而退,军心士气必然降到谷底。虽说谷梁用兵正奇相合,但是这一次他明显是想吓退我军。尔等应该知道,这一仗对于我朝的重要性,击败谷梁歼灭守军,顺势夺取古平军镇,为陛下荡平前路阻隔,足以称为国战首功!” 此言一出,武将们的气势立刻被调动起来。 周德威环视众人,沉声道:“各军列阵,正面迎敌!” 众将齐声吼道:“诺!” 大吴宣武十二年,三月初三日,辰时初刻。 大梁边陲以西,广袤平坦的高阳平原上,梁吴大军结阵相对。 东面是大梁左军机、广平侯谷梁亲自率领的灵州两卫及古平卫,合计三万六千余人。 西边则是吴国镇北大将军周德威统率的五万五千余人。 梁军前沿阵地相隔一箭之地。 军旗猎猎,战马嘶鸣,将士们手握兵刃神色肃然。 梁军阵中忽有一骑前出,朝着吴军前阵大喊道:“大梁左军机敬告吴国镇北大将军阁下,你朝屡次起兵犯我边境,妄造厮杀以致生灵涂炭,实乃不仁不义之举,注定将以失败而告终。我军愿意再给尔等一个机会,即刻退兵方为正道。” 他微微一顿,愈发高声道:“否则今日尔等便将葬身于此!” 吴军阵中,周德威面色沉静,周遭的武将尽皆泛起怒色。 周德威看向一名武将,此人心领神会地策马上前,回敬道:“只要你朝归还虎城,并且赔偿数十年来我朝的损失,我军自会返程。否则,我军必将生擒谷梁踏破灵州,为大吴历年来战死的英魂复仇!” 梁将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勒住缰绳返回。 吴军将领亦是如此。 周德威观察着梁军的阵型,发现对方使用的是玄襄方阵。这是一种极为锐利的攻击阵型,大军分为左、中、右三部,每一部又分为阵头、阵腹、阵翼、阵尾四个部分,阵型极为密集,大营包小营大阵包小阵,在进攻时可以充分发挥集体的力量。 刹那之间,周德威心中便已有了定计。 在前军稳住阵脚的前提下,吴军开始变阵,随着旗号的不断传达,后方四万余步卒转为六花圆阵。 这种阵型脱胎于六花七军阵,外圆内方,中军居于腹心,外围六个方阵,随时都可相互支援。 六花阵共有二十五种变化,周德威此刻采用的六花圆阵乃是其中最适合先守后攻的阵型。 梁军阵中,谷梁站在战车之上,眺望着吴军阵型的变化,微微一笑道:“六花阵?看来周德威比我预想得更要谨慎。” 他转头望向军令官,颔首示意。 帅令下达,号角声响彻原野之上。 (本章完) 1203【千里快哉风】(十七) 对于像谷梁和周德威这样的名将来说,决战之初自然不会全军压上。 虽然吴军兵力上占据优势,但周德威依然坚定地采用守势,麾下众将也很清楚谷梁此番主动出击太过蹊跷,谨慎应对才是王道。 梁军稳健向前,双方先锋大军展开了第一波试探性的交锋。 担任正面主攻的乃是古平卫老卒,这支军队可谓是当年古平大营裁撤之后保留下来的菁华。王平章献策精简西军,最终只得到一个古平卫指挥使的位置,自然不会让唐攸之等人将古平大营的精锐瓜分完毕,早早便定下留下的名单,且第一任指挥使也是他的心腹。 不过在裴越从南周返回后,开平帝便撤换了古平卫指挥使,如今这位名叫丁晖的武将沉稳勇毅,颇有大将之风。 古平卫在丁晖的指挥下向前挺进,与吴军的前锋正面相抗,战事逐渐变得激烈。 梁军左右两翼保持前压的态势,对吴军的侧后方虎视眈眈。 中军阵中,谷梁面色平静,缓缓道:“你可知道攻破六花阵的关键在于何处?” 这句话显然是在问旁边的谷芒,今日他统领两千长弓骑兵卫护中军,闻言思忖道:“父亲,六花阵极其适合守御,因为中军可以随时支援任何一面,而且每个方向的距离都相等,犹如进入防御姿态的刺猬一般。想要攻破六花阵,除非有一支精锐雄师破开一角直入中军,从内而外开花。” 谷梁微微勾起嘴角,道:“看来这些年你在西军没有荒废,倒是看了不少兵书。” 谷芒垂首道:“儿子不敢懈怠,其实儿子还钻研过卫国公所著之《操典七略》。” 谷梁点头道:“你有这份心思也不容易。不过,关于六花阵你所言还是停留于表面。” 谷芒连忙道:“请父亲赐教。” 谷梁抬眼望向远处喊杀声震彻天地的战场,不疾不徐道:“周德威此刻所摆乃是六花圆阵,堪称六花阵诸多变种之中最坚固的阵型。此阵真正脱胎于八卦阵,只不过八卦阵更加复杂,阵中‘握机’即奇兵的调度非常考验主帅的造诣。为父相信周德威不至于连八卦阵都无法掌握,眼下他采用简单一些的六花圆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一字字道:“这数万大军并非西吴核心主力,否则周德威不会如此保守。” 谷芒心中一震。 他在西军待了很多年,担任长弓大营骑兵指挥使时也没少跟吴军交手,双方时常会发生小规模的骑兵战斗。可是他观察了半天都没有察觉到吴军战力的细微差别,反倒不如此前一直没有踏足过西境的父亲。 谷梁继续说道:“如此便能证明,为父先前的虚实之计已经动摇西吴君臣的心志,周德威很担心我在北线故弄玄虚,同时玩一手以静制动,迫使他们主动进攻古平军镇。” 谷芒脑子转得极快,恍然道:“父亲的意思是,在谢林部退回溪山寨、张青柏部陷入南线苦战后,倘若周德威将主力大军带来古平军镇,他害怕父亲统合兵力直取西吴皇帝的圣驾行营?” 谷梁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前方,他抬手召来传令官,一番吩咐之后只见梁军阵型再度前压,两翼开始迫近吴军阵地的侧前方,古平卫愈发加强了攻势。 周德威不慌不忙耐心十足,游刃有余地调动侧翼布防。 谷梁一边观察着吴军的动静,一边回答道:“我军金水大营和虎城超过十万兵力稳如大山,吴军又承受着极大的后勤压力,不可能一直空耗下去。如果你是周德威,面对这样两难的境地又将如何抉择?” 谷芒终于明悟,崇敬地道:“父亲希望周德威领兵来攻,但是他的部属又不能太强,否则古平军镇面临的局势会很危险。” “不止于此。” 谷梁面色沉静,徐徐道:“西吴这次铁了心大军犯境,必然会一直加强攻势,我军虽然处于守势却也不能一味死守。在京军援兵到来之前,我军必须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这样才能让双方进入相持之势。周德威如果带来的是吴军主力,我军只能死守古平,但是那根弦绷得太紧就会断。好在周德威担忧为父会孤注一掷谋攻西吴皇帝,这才按照为父的预期领军前来。” 他看着远处吴军阵型的变化,挑眉道:“但是你要记住,不能轻视战场上的任何一个敌人,这便是方才为父提醒你的原因。六花圆阵乃是先守后攻之阵,不仅守御能力极强,而且随时都可以转守为攻,前军三个方阵瞬间就能变成一把进攻的尖刀。” 谷芒隐约明白父亲的谋算,他不禁扭头看向后方的古平军镇。 此刻已经距离较远,但他似乎仍能看见四弟谷范的身影。 出城之前,谷范几乎想要跪下求谷梁允许自己随行,但最终还是被谷梁拒绝,于是他只能找到谷芒,反复叮嘱一定要保护父亲的安全。 谷芒想到谷范当时的神情,不由得语调微颤道:“父亲——” 谷梁冷静地打断他的话头:“记住,周德威采用六花圆阵,是担心我军后方还有奇兵,所以他也一直在观察,并非是真的畏惧我们。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上的每一个变化都考验领军之人的兵法造诣,你必须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战事上。” 谷芒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儿子谨记在心。” 谷梁道:“不让周德威看见希望,他又怎会主动变阵?” 说完这句话后,他再度发出帅令,梁军三军齐出。 与此同时,中军阵中接连发出数枚直上九霄的烟火令,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鼓声,大军前压展开强硬的进攻。 在烟火令在天际之上炸开的时候,周德威心中猛然一紧。 他之所以采用六花圆阵,除去谷梁的那些分析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北线战场上吞噬己方骑兵主力的神秘火器。 否则他又怎会如此谨慎? 烟火在天空绚烂绽放,但是梁军并未掏出那些杀器,双方陷入极其惨烈的白刃战中,而且梁军后方并未出现援兵,古平军镇的大门早已紧紧关闭。 周德威看见代表谷梁的大旗朝前移动,他身边应该就是两千余长弓骑兵。 片刻过后,周德威策马向前,凛然道:“传令,后军分两翼做偃月阵,前军变为直阵,倒卷而上!” 一直被动守御的吴军各将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明明己方兵力更加占优,而且梁军两翼的实力算不上很强,己方却要一直挨打,这些骄兵悍将如何能够忍受? 将令传达之后,吴军气势陡然一变。 宛如出柙猛虎,攻势极其凌厉! “杀梁人,擒谷梁!” “杀梁人,擒谷梁!” “杀梁人,擒谷梁!” 大地之上血流漂杵,伴随着数万吴军渐次统一的口号声,梁军将士遭遇的压力顷刻间极速上升。 此时双方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阵型渐渐被打乱。 古平卫不愧是西军精锐老卒,在承受正面最猛烈的攻势依旧能稳住军心,而且在他们苦战之时,后方猛然传来马蹄声。 大梁左军机谷梁,在阔别战场十年之后,再度提枪冲阵! 他身后是谷芒统领的两千余骑兵,父子携手,挡者披靡! 周德威眼中泛起暴戾之色,手握长矛猛然前指,怒吼道:“杀!” 万军齐喝:“杀!” 谷梁横枪挑飞一名吴军,畅快大笑道:“来得好!” 广袤的平原上,将近十万大军纠缠在一起,至此双方已经犬牙交错,无法继续保持先前那般稳固的阵型,但是战事进行至此,比拼的便是悍不畏死之气。 吴军凭借兵力的优势逐渐占据上风,所有人都红着眼疯狂厮杀,周德威以及麾下众将更是始终瞄着重重保护之下的那位梁国军机。 决胜之时,便在此刻。 天地之间,忽有闷雷声席卷而来。 战场边缘的吴军猛然回首,随即便涌起无尽的惊慌神色,只见西北方向狼烟滚滚,一支人数过万的剽悍骑兵如同洪峰一般漫过高阳平原。 这支骑兵风尘仆仆,但是每个人眼中都泛着刚毅的神采。 他们在很早之前便沿着荒原与大梁北境的交界处奔袭前行,又在北方云汉山北麓藏了许久,一直等到长弓军西渡贝苕江、虎城一部北上,梁军完全肃清贝苕江东面区域、隔绝西吴游骑哨探的视线之后,这才纵马南下一路疾驰。 “西吴杂种们,你爷爷来也!” 陈显达放肆狂呼。 大军前方,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两个铁画银钩苍劲有力的大字,鲜红的颜色仿若汹涌的战意喷薄而出。 军名藏锋! (本章完) 1204【千里快哉风】(完) 一万骑兵踏云而来,副指挥使陈显达率领先锋三千骑势不可挡,后方则是韦睿和孟龙符各领一部,从三个方向杀入吴军阵地的侧翼。 在藏锋卫出现之前,吴军凭借兵力上的优势逐渐占得上风,梁军整体阵型已经出现松散的趋势,胜负的天平愈发倒向吴军。但是随着藏锋卫的到来,战场上的局势很快便发生变化,盖因这支骑兵锋锐无匹。 吴国君臣从上到下都没有忘记藏锋卫的存在,毕竟两年前的国战中,裴越依靠这支精锐骑兵先后在南北两线取得大胜。如今的藏锋卫在经历种种磨砺后愈发强大,渐有天下第一轻骑兵的美誉,这是西吴和南周朝廷表面上嗤之以鼻、实则不得不小心提防的事实。 对于这样一支实力强大的骑兵,西吴君臣自然不会忽略,但他们得到的消息是藏锋卫去年跟随裴越远赴荒原,然后便留在那里解决蛮族之患。 边境战事爆发后,梁国皇帝派出京军西营和南营赶来支援,那个时候藏锋卫还在荒原,而且后续也没有返回梁国境内,谁也想不到这支骑兵居然会在荒原上长途奔袭千余里。 周德威在此番接战前,已经仔细斟酌过梁军的兵力,虎城和各处边营军队的动向都在己方的掌握中,因此他才选择与谷梁展开决战。 然而—— 藏锋卫来得太快太猛,他才刚刚下达变阵抵御的军令,对方的先锋骑兵便已经冲到吴军侧后方阵前。 陈显达依然一马当先,手中那杆宽刃朴刀如泼墨一般挥舞开来,将困居荒原大半年的郁卒之气悉数发泄,便只见鲜血如雾一般泼洒,面前的吴军步卒仿佛秋后的麦穗接连倒下。 韦睿和孟龙符同样不甘落后,领军步步紧逼气势如虹。 梁军步卒受到极大的鼓舞,尤其是这个时候左军机谷梁依旧没有后退,领着两千余骑兵杀到古平卫左侧,朝吴军前沿最坚固的阵地凿下去,令无数将士热血上涌,怒吼着挥舞兵刃,奋不顾身向前挺进。 吴军阵中,数名武将紧张地望着周德威,虽然眼下己方还没有显露明显的败相,但在对方有心算无心、兵力大致相同又有藏锋卫的支援下,这场战事的结果不言自明。 “言退者,立斩!” 周德威浓眉扬起,语调极其冷厉。 不是他看不清局势,恰恰是他非常清楚如今的境况。 两军犬牙交错,大抵呈现吴军主力被梁军步卒和藏锋卫包围的局面。这个时候一旦发出撤军的号令,吴军唯一的下场便是兵败如山倒,然后沦为梁军追赶屠杀的羔羊。 主将的镇定很快感染到其他人,经历最初的慌乱之后,随着周德威将中军主力调往侧翼挡住藏锋卫的第一轮冲击,吴军暂时稳住了阵脚。 战场另一边,谷梁观察着敌军的动静,然后率领骑兵后撤,转而来到左翼灵州中卫的后方。 “先前问你六花圆阵如何攻破,关键不在于是否有一支雄师破阵。如今你也看到了,以藏锋卫之锋利,短时间内亦无法彻底凿穿吴军的阵型。想要破阵必须从全局考虑,如今战事进行到中盘,周德威只能选择防御的重心放在正前面和侧翼。” 谷梁经历一轮厮杀之后,神色依旧平静,唯独甲胄上的血迹带出几分凛冽杀气。 谷芒毕竟是家学渊源,很快便领悟其中深意,试探地问道:“父亲是说,对付这种稳固阵型的办法是不断拉扯他们的防守重心?” 谷梁微微一笑道:“没错。当然仅此还不够,战场上绝大多数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能否抓住那抹缝隙便是为将者能力高低的区别。” 谷芒闻言看向远方,难掩惊讶地道:“父亲莫非要亲自破阵?” 谷梁坦然且从容地道:“倘若今日为父不出现,周德威便不会接战。此刻为父不身先士卒,如何能够彻底击垮吴军的士气?” 他微微一顿,横枪立马:“破局之道,便在斩将夺旗!” 谷芒满面肃穆,眼中泛起激动之色。 身后长弓骑兵亦如此,谷梁的话语渐次传下去,犹如一道波纹涤荡人心,最终汇聚成磅礴之势,杀气冲天而起。 当此时,大梁三卫步卒不断前压,已成反攻之势。 藏锋卫同样分为三部,猛攻吴军的侧翼。 周德威的应对很迅速,但是如此短的时间里自然无法做到万无一失。在大量步卒转移的同时,整体阵型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道裂痕。 谷梁策马向前,逐渐加快速度,手中长枪指向前方,洪亮的声音传遍四周:“大梁儿郎,随某冲杀!” “杀!”无数个声音整齐回应。 那道裂痕并不明显,处于吴军东南和南面两个方阵之间,周德威本以为对方无法在如此繁杂的局势中发现破绽。然而还没等他及时调整,便见那位人到中年的梁国左军机领兵在前,以一往无前之勇毅破开大阵,直取中军。 在谷梁身后是近万人的灵州中卫。 这一万余人以谷梁亲领的长弓骑兵为刀尖,犹如滚汤泼雪一般,彻底搅乱周德威苦苦维持的局面。 吴军大乱! 与此同时,藏锋卫先锋大军在陈显达几近于搏命一般的气势带领下,成功突破吴军东北面方阵,韦睿迅疾调动主力紧随其后。 一东一西两路大军,好似两把利刃插入吴军的胸腹要害。 周德威脸上泛起一片灰败之色。 …… 辽阔的高阳平原上,处处回荡着梁军将士的欢呼声。 这一战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吴军从溃败到被追杀数十里,一路留下无数尸首,六万大军有超过大半数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周德威在心腹亲卫营的保护下,狼狈西奔勉强逃出生天。他此生从未有过如此仓皇的时刻,尤其是被迫发出撤军的命令后,麾下部属完全是各自为战,根本无法形成统一的调度,最终只能带着两万余人撤退。 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而非全军覆没,并非吴军步卒在生死关头爆发出决绝之气,而是谷梁主动发出收兵的命令。 一众武将汇聚在谷梁身旁,陈显达意犹未尽地问道:“军机大人,我军为何不痛打落水狗?” 韦睿微微皱眉,考虑到旁边还有很多不熟悉的武将,便没有像平时那般出言阻止。 谷梁转头看了一眼陈显达,淡然地道:“穷寇莫追。” 陈显达略显茫然地应下。 将士们打扫战场,众人心情激荡地缓缓朝古平军镇行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一名斥候快步登上城墙,对谷梁恭敬地说道:“启禀侯爷,西面果然出现吴军援兵,足有两万骑兵!不过他们没有朝此地袭来,而是接应吴军败卒继续往西退去。” 众将整齐地望向谷梁,眼中尽皆显露敬畏神色。 谷梁微微颔首,遥望着西方说道:“相持之势已成,眼下吴军不敢再觊觎古平军镇。只待京军两营抵达,便是大梁覆灭西吴之时。” 众将齐声高呼道:“谨遵军机大人之令!” 此时他们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城墙上下的将士们雀跃地庆祝胜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兴奋的神情。 北风呼啸而过,带着无比快意的气息。 谷梁依旧站在墙垛旁边,目光深邃地凝望着残阳如血,犹如矗立在天地之间的一尊神祇。 (本章完) 1205【长风破浪会有时】(一) 大梁文明元年,三月初九。 灵州,天水府,荥阳城。 距离谷梁领军出征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城内的百姓们几乎每天都在翘首以待前线的捷报。半个月前北线传来剿灭西吴主力骑兵的消息,即便刺史府没有出面操持,城内亦是张灯结彩欢欣鼓舞,踊跃捐献钱财者不计其数。 这些土生土长的灵州人很清楚守不住边关的后果,这个时候若不能万众一心,所有的家业都将毁于西吴军卒之手。纵然有一些潜藏的西吴探子试图搅动风云,也遭到太史台阁精锐密探的凶狠打击,很快便消失无踪。 今日荥阳城再度热闹起来,因为在无数人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等待中,京军援兵终于到来。 满城百姓夹道欢迎,虽然入城的并非全部京军,仅仅是作为代表的数千锐卒,他们也得到规格极高的礼遇。 外面喧嚣至极,刺史府内的气氛还算平静。 灵州刺史唐攸之与两位京营主帅相互见礼,然后分主宾落座。 寒暄过后,京军南营主帅、普定侯陈桓主动问道:“请方伯介绍一下前线战局。” 唐攸之面带微笑,从容地道:“二月十七日,左军机亲自领兵在东庆府高山县虎尾原附近,击败西吴北路军骑兵主帅,阵斩及俘虏一万五千余人,重创西吴北路军,解除长弓军城的危机。然后经过一系列的调度,成功诱使西吴中路军进攻古平军镇,并在三月初三日取得古平大捷。” 两位京营主帅不约而同地露出震惊的神色。 唐攸之继续说道:“此战我军大获全胜,粗略统计吴军损失三万余人,主帅周德威狼狈逃回。经此一战,西吴虽然还保持着兵力上的优势,但这几日不敢再主动进攻。左军机如今就等着二位侯爷携京军驰援边境,然后与西吴展开决战。” 西营主帅、南安侯苏武迟疑道:“好教方伯知晓,京营这一路可谓日夜兼程,将士们非常辛苦,不宜立刻出兵,总需要休整数日,否则难以发挥战力。” 陈桓目光幽深地望着苏武,没有反驳这个说法。 唐攸之似乎早有预料,问道:“不知京营休整需要多久?” 苏武沉吟道:“至少需要三天。” 唐攸之毫不犹豫地道:“那便三天。左军机另有嘱咐,接下来京营不需要加急赶路,从荥阳城往边关这段路程,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便可。” 苏、陈二人颔首应下。 唐攸之道:“粮草早就准备妥当,本官已经命人送往城外营地。” 苏武感叹道:“有劳方伯费心。本侯还有一事不明,不知方伯能否解惑?” “侯爷请问。” “本侯在来时的路上亦收到了先前的那份捷报,既敬佩左军机的领兵之能,亦好奇虎尾原一战的细节。据本侯所知,当时左军机麾下仅有两万余步卒,究竟是如何做到击溃西吴两万骑兵?” 唐攸之心中一动,平静地道:“本官亦不清楚战事细节,侯爷不妨见到左军机后当面询问。” 苏武不再追问,聊了一阵前线局势后,他与陈桓便起身告辞。 入夜,恢弘巍峨的荥阳城终于恢复了静谧。 一辆普通的马车进入普定侯陈桓下榻的宅邸,唐攸之走下马车,望着亲自出迎的陈桓,微微一笑道:“冒昧登门,还望侯爷见谅。” 陈桓却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沉静地道:“离京之前卫国公便说过,唐兄会来找我。” 唐攸之心领神会地道:“如此说来,我们那位年轻的国公爷早就有了万全之策。” 陈桓侧身道:“请。” 两人步入书房,外面亲卫重重戒严。 屋内烛光明亮,只闻低语之声。 …… 千里之外,大梁京都。 清晨的阳光唤醒大地,城内各处逐渐人声鼎沸。 皇城景仁宫中,吴太后坐在窗前,两名贴身宫女正在为她梳妆。 珠帘外面,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垂首禀报道:“启奏太后,西军接连取得大捷。左军机谷梁在虎尾原之战后,又在古平军镇西面会战西吴名将周德威统领的六万大军,凭借藏锋卫的奇兵出击,一举击溃周德威的部属,吴军仅有两万余人逃回去。虽然此战还不至于让西吴伤筋动骨,但敌军的士气已然大受打击。” 吴太后沉默片刻,缓缓道:“也就是说,我朝西军必胜?” 男子不疾不徐地道:“只能说我军占据一定的优势,但西吴各路主力仍在,安阳龙骑更是不容小觑。野外决战,西吴的重装骑兵很难应对,关键在于左军机是否有破解之法。” 吴太后望着铜镜中的女子,虽然保养得体但早已掩盖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抬手阻止宫女的动作,继而道:“谷梁这一仗过后若是能活下来,即便离开西府也会成为朝堂上不容忽视的力量。如今裴越大权在握声势喧天,倘若谷梁再携大胜之势回朝,谁能制衡那位年纪轻轻的卫国公呢?” 男子心中一紧。 身为銮仪卫暗部的主官,他当然清楚横亘在天家面前的难题。 卫国公裴越的确忠心耿耿,而且没有他坐镇西府操劳不休,后方军务的处理绝对没有可能如此高效。如今西军在谷梁的指挥下扭转局势,让双方进入一个势均力敌的状态,不单单是前线将帅和士卒的拼命,也离不开裴越在后方的禅精竭虑。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裴越手中的权力实在令人难安,更何况他的岳丈也不是省油的灯。 比如……虎尾原之战的真实状况。 吴太后仿佛能猜到他的心思,话锋一转道:“哀家记得你那日说过,谷梁之所以能先声夺人,以步卒击溃西吴骑兵,仰仗的是那两种神秘的火器。” 男子面色肃穆地道:“是,太后。” 吴太后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缓缓道:“虽然皇帝已经命人在研究火药,但据哀家所知,朝廷这边的火药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谷梁所用的火器是否向朝廷报备过?” 男子摇头道:“回太后,左军机不曾说过。” 吴太后又问道:“西境战场上出现的火器,威力与南薰殿当日震塌房屋的火药相比如何?” 男子低头答道:“虽然不知左军机拿出来的火器如何能够做到那般效用,但是单论威力的话,二者相差不远。” 吴太后眼中泛起一抹冷色,转身朝软榻走去。 她望着珠帘后的男子,幽幽道:“谷梁那边不用再查了,哀家自有打算。今日召你前来,是有另外一件事。” 男子恭敬地道:“请太后示下。” 吴太后漠然地道:“西境之战结束后,无论谷梁能否活着回来,哀家认为不能让卫国公继续留在朝堂上。” “这……”男子欲言又止,他自然完全忠于天家,可如果吴太后对裴越动了杀心,这将会动摇大梁朝廷的根基之稳固。 吴太后知道他因何担忧,不紧不慢地道:“哀家明白你的心思,不必徒然担忧。哀家虽是妇道人家,却也不会对朝堂重臣行刺杀之举,皇帝也不会答应。只是你莫要忘记,虽然卫国公早已出府另过,但他终究是定国子弟。” 男子猛然变色。 吴太后低声道:“既然他还姓裴,便不能抹去他和裴家的关联,裴戎终究还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似裴戎这等纨绔之辈,于国朝虽无大用,但也有可以做出贡献的地方。” 她顿了一顿,一字字道:“天子尚需守孝,何况一名臣子?” 男子稍稍沉默,随即行礼道:“臣明白了。” (本章完) 1206【长风破浪会有时】(二) 人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曾经显赫一时的后族陈家,因为陈皇后在南薰殿爆炸案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不可避免地从顶尖权贵向普通世家衰落。虽然齐王刘赟好好地活着,竹楼的生意也很红火,但与开平帝在世时的显赫相比,陈家人难免会生出世事无常的感触。 好在陈皇后的侄儿很有出息,如今已是銮仪卫的指挥使,时常出入皇宫大内,得到吴太后和皇帝陛下的器重和赏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陈安愈发稳重内敛气度沉凝,而且通过这大半年的整顿,他在銮仪卫内的威望进一步加强。 西城瑞康坊,一座外表普通的宅院内。 陈安望着孤身一人走进来的男子,起身见礼道:“见过范兄。” 这位名叫范余的男人名不见经传,朝野上下知道他的人不超过十位。面对这样一位看似平平无奇的男人,即便陈安如今在銮仪卫内威权日重也不敢大意。因为此人乃是先帝真正的心腹,执掌着銮仪卫从不会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半人手。 每每想到此人麾下无法计数的死士,陈安便会不由自主地满心戒惧。 范余身量中等面容普通,此刻的神情温和又淡然,回道:“陈贤弟不必多礼。” 两人对面而坐,陈安早已屏退銮仪卫的下属,亲自斟茶敬上,然后问道:“范兄此来有何指教?” 范余双眼中精光内蕴,缓缓道:“贤弟如何看待卫国公如今在朝中的地位?” 陈安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世人皆知,卫国公乃国之干城,影响力并不局限在军中。范兄真正想问的应该是,如何防止卫国公将来做出不忍言之事?” “是。”范余干脆利落地应道。 陈安登时醒悟过来,这不是一次私下里的交谈,对方显然是奉着宫里的旨意而来。 他沉思片刻,略显艰难地道:“根据銮仪卫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卫国公行得正坐得端,并无暗藏祸心之举。至于权臣之说,其实愚弟也明白朝中一些大臣的担忧,可纵观历朝历代,又怎能完全杜绝此等现象?尤其是像卫国公这样的惊才绝艳之人,朝廷一旦用他就会不断给予权柄,他自然就会提拔底下的人。如是反复,并不出奇。” 范余目光微凝,一直以来他对陈安的观感算不上好,只将其视作靠着出身爬上来的中庸之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有这等眼界,一语道破天机。 如他所言,这世上压根不存在清心寡欲无所求的臣子。 不提王平章和路敏这些人,便是莫蒿礼和洛庭,同样会随着掌权时间的变长,在朝中构筑起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君不见五六年前,莫蒿礼在东府可谓一言九鼎,出自他门下的朝堂重臣不下十人,连开平帝都必须屡次表示对这位四朝元老的尊重。 难道莫蒿礼不算权臣? 只不过是他分得清君臣之别,凡事皆为国朝大局考虑。 可如果用这一套标准来评价裴越,莫非这位年轻国公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当不起忠心二字? 范余沉默良久,而后淡淡道:“可是卫国公手握军权,如果他是东府执政,自然不会引起那么多人的猜忌。” 陈安轻叹一声,明白对方这句话算是切中要害。 裴越如果是像莫蒿礼和洛庭那样的文臣,宫里不会如此提防,问题便在于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再过几年说不定可以强过当初的王平章。 范余凝望着对方的双眼,话锋一转道:“定国府内还有多少銮仪卫的钉子?” 陈安不解其意,想了想答道:“前院还有四人,后宅只剩下裴太君身边的大丫鬟温玉。不过前段时间卫国公因为当年的恩情,将温玉从裴太君身边要了过去,如今她在卫国公府任后宅管事。” 范余微微皱眉道:“怎会如此?” 陈安叹道:“当年裴戎还是家主的时候,定国府如同筛子一般,銮仪卫、太史台阁甚至很多权贵府邸都在那里安插眼线。裴戎入狱那两年,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毕竟裴云只能算心狠手辣,手腕上还欠缺许多,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他肃清府中。” 他起身帮范余添茶,继续说道:“两年前定远伯裴城返京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这位大少爷以军法治家,甚至比卫国公还要严苛,定国家风可谓焕然一新。如今裴戎和裴云困居府中,即便出门也会有裴城的亲兵全程跟随。虽然裴城没有明言,但我确信銮仪卫留在定国前宅的四名探子早已为其所知,不过是给銮仪卫一个面子,没有悉数驱逐。” 范余默然不语。 裴城不是裴越,宫里无论太后还是陛下对他的观感极好,更不必说右军机萧瑾对他的赏识完全摆在明面上。 萧瑾离京之后,裴城以副帅之职暂掌京都守备师,肩负京都四城的安危,可谓位高权重。虽然定国裴家的名望被裴戎在十来年间挥霍得七七八八,可架子终究没倒,尤其是近年来裴城逐步崛起,很多世交大族又想起了当年的香火情。 如此一来,原本看似很简单的事情变得很棘手。 裴戎的死活无足轻重,相信没有多少人在意,但是此人必须死得毫无波澜。 倘若范余让麾下死士闯入定国府刺杀裴戎,那样即便是朝中一个七品小官都能看出蹊跷,裴越更不会因此甘心丁忧三年,说不定会提前引爆朝堂上的混乱。 究其原因,裴戎若是自然死亡,裴越哪怕心中喜悦也必须做出一定的表示,否则便是忤逆孝道,他这些年营造出来的形象会遭到极大的打击。反之,裴戎若是死于非命,朝野上下就会明白这是有人针对裴越,道义便会站在他那边。 一来一往,其中差别极大。 望着陷入沉默的范余,陈安回忆着他先前的言语,脑海中猛然灵光一闪,旋即难掩震惊地道:“范兄,宫里真有那样的打算?” 范余不答,幽幽问道:“裴戎这些年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陈安愈发确认自己的猜测,他斟酌着答道:“的确如此。但是说来也怪,这两年随着裴城掌控定国府,裴戎反倒硬朗了些,想来是因为裴城对其有所控制。” 范余沉吟道:“那便制造一桩意外吧。” 他抬眼盯着陈安,正色道:“这件事我会安排。既然你已猜到,我也不会隐瞒,太后娘娘确实想借助孝道的名义压制卫国公的势头。我反复思虑过,这是不伤害国朝根基的最佳选择,卫国公就算丁忧三年,以他如今的地位和名望,保全自身轻而易举。对于陛下而言,有这三年的时间作为缓冲,足以收拢权柄制衡各方。” 陈安点点头,问道:“敢问范兄,是否需要銮仪卫从旁协助?” 范余摇头道:“不必。今日你我所言,请勿让第三人知晓。” 陈安应道:“愚弟明白。” 范余起身告辞,临行前忽然说道:“那个名叫温玉的丫鬟,这段时间是否向你传递过卫国公府内的情报?” 陈安谨慎地答道:“有过两次,皆与卫国公无关,只是后宅妇人的日常所为。” 范余目光幽深,提醒道:“裴越从来不会将无法掌控的人放在身边。” 陈安心中一凛,点头谢过。 (本章完) 1207【长风破浪会有时】(三) 皇宫,御书房中的氛围无比融洽。 刘贤面上依旧残留着激动的神采,即便他先前在朝会上已然慷慨激昂大肆宣讲。 西军的捷报无疑提振了满朝大臣的情绪,谷梁在古平军镇西面大胜吴军,一举击溃周德威率领的六万大军,斩获数万首级,对于西境乃至整个大梁来说,都是一场酣畅淋漓影响深远的大胜。 刘贤平复心绪,看向面带微笑的裴越问道:“裴卿,你觉得西吴是否会就此撤军罢战?” 裴越缓缓道:“陛下,西吴之所以要主动挑起战端,无非是因为他们知道大梁会越来越强大。如今两国单纯比拼军力,西吴未尝没有胜算。可若是继续拖延下去,随着我朝的各项变法稳步推行,国力蒸蒸日上,高阳平原便不会成为西吴骑兵纵横驰骋的马场。” 另一边坐着的洛庭和韩公端颔首赞成。 裴越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南周肯定不会错失让我朝腹背受敌的机会,这也是西吴君臣决定出兵的一个原因。左军机眼下接连取得胜利,虽然能够打击吴军的士气,却很难就此奠定胜局,毕竟对方主力犹存,举世闻名的安阳龙骑还未出动。” 韩公端附和道:“卫国公所言有理。西吴这次摆出决战的架势,如果因为这两场失利便打道回府,吴国内部必然生乱。” 刘贤自然相信他们的判断,沉静地道:“想来西境将有大战,好在有左军机替朕分忧。此战若能取胜,朕决不会亏待他和将士们。” 韩公端不着痕迹地看了洛庭一眼,后者依旧沉默。 裴越仿佛没有看到二人的眼神交错,对刘贤说道:“陛下,如果臣的推断没错,西境短时间内会形成僵持态势,很难爆发大规模的会战。” “为何?” “时间拖得越久,吴军便会愈发焦躁。敌攻我守之势,意味着吴军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坚守一段时间既可以消耗吴军的实力,也能动摇他们的军心。左军机深谙兵法,自然明白以逸待劳的道理。其实陛下可以暂时放下对西境的关注,如今国内正是深化变法的好时机,平时会遇到的阻力因为边境战事的影响在减弱。” “此言有理,变法之事还望两位执政多多费心。” 洛、韩二人相继颔首应下。 裴越稍稍迟疑,终究还是开口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刘贤大度地道:“爱卿尽管说来。” 裴越便正色道:“陛下与臣等皆在都中,距离边关两千里,虽然能不断收到边境送来的奏报,终究少了实地观察的便利。如此一来,陛下掌握的信息肯定不够全面,对于战局的走向也只能做出推测,远远及不上边境将帅的判断。” 刘贤闻弦歌而知雅意,忍俊不禁道:“难道朕会干涉左军机的具体用兵?你且安心,朕绝对不会做出此等愚蠢行径,只会为前线将士提供足够的支撑。” 裴越赞道:“陛下圣明,实乃圣天子!” 刘贤笑呵呵地道:“行了,少来这套,先皇当初就说过你拍马屁的时候一点都不诚恳。” 君臣之间的气氛无比和谐,接下来在商议西军的后勤辎重问题过后,两位执政便起身告退。 刘贤却将裴越留了下来。 一众宫人皆被屏退,御书房内针落可闻。 刘贤缓缓道:“朕知道伱一直对天家有所防备。” 裴越默然不语。 刘贤凝望着他年轻俊逸的面庞,不由得想起当日在沁园内,两人那番开诚布公的长谈,随即轻叹一声,轻声道:“朕明白你为何担忧,毕竟伴君如伴虎,尤其你还那么年轻。但是朕希望你能明白,只要你没有不臣之心,朕决不会猜忌于你,更不会暗中迫害于你。” 裴越依旧沉默。 刘贤自嘲笑道:“朕知道,这番话不符合天子的身份,更配不上帝王心术权谋之道。或许你不以为然,觉得从古到今都没有这么蠢的皇帝,但是,朕所言发自真心。” 裴越感慨道:“陛下,臣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但很多时候……身不由己这四字,便是贵如天子也无法避免。” “是,朕当然知道,先皇也曾囿于此。”刘贤神色平静,徐徐道:“可是朕不认为,一个心怀不轨的臣子会屡次用性命救驾,会让麾下最精锐且最忠诚的骑兵驰援边疆,会在边军需要的时候拿出藏了很久的火器。” 这对年轻的君臣望着对方。 刘贤微笑道:“倘若你将那些火器继续藏着,等到你与朕反目之时拿出来,京都守备师和禁军如何能够阻挡?那一日你主动告诉朕,左军机之所以能击败西吴北路军的主力骑兵,是因为那些火器的协助。朕当时没有细说,只是不明白你为何敢这样做。” 裴越亦想起那天的情况,为了保住谷梁和西境百姓,他将工匠们研发的两种火器送了过去,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瞒过面前的年轻天子。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譬如首阳山矿场这两年一直在研究深层煤矿的开采,火器便是因此机缘巧合被发明出来。 但是对于皇帝而言,这种威力的火器为何出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裴越没有提前献给朝廷。 光是这一条便足以引起皇帝的猜疑和忌惮。 眼下刘贤说得如此直白,裴越确实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君臣之间的角力,然而刘贤根本没有朝着那个方向想下去。 一念及此,裴越不禁诚恳地道:“陛下,臣很惭愧。” 刘贤摆摆手道:“先皇擅于制衡之道,你因此有所顾虑,希望能有自保之力,这些朕都理解。很多人说你有不臣之心,可是他们似乎忘记了,你这些年为大梁出生入死多少次。最重要的是,朕至今都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大梁之盛世不在于疆域如何辽阔,而是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 裴越颔首道:“是。” 刘贤微笑道:“朕既然要秉持先皇遗命,令四海平定天下一统,又怎会做出自毁根基的举动?往后,你无需再担心那些闲言碎语,朕对你唯有信任二字。” 裴越起身道:“臣会谨记陛下教诲,不敢或忘。陛下,臣只愿大梁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为此臣愿付出毕生的努力。” 刘贤面色微微动容。 因为他终于明白开平帝在驾崩前一夜,将自己喊到龙床边叮嘱那番话的缘由。 “大梁越强盛,天家的地位便会越稳固。裴越很聪明,甚至是朕此生见过最聪慧的年轻人,因此只要你不逼迫,只要朝堂坊间不乱,他便不会生出异心。” “还有,他是极重情义之人,你切不可忘记这一点。” “这样的年轻人很难得,你要好生珍惜。” (本章完) 1208【长风破浪会有时】(四) 对于如今的大梁而言,边疆有名帅勇将,朝中有贤臣能吏,纵然西吴来势汹汹,三线战场齐头并进,但是国内依旧非常稳定。 从这几个月各地呈递的奏表来看,西境战事并未造成民心动荡,反而让大梁百姓愈发心向朝廷,各州府县的变法推行出人意料地顺利。 刘贤已经隐约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与西吴这一战或能确立大梁真正的霸主地位,席卷天下未必就是幻想。因此他一边开始提拔朝中的新晋官员,一边对裴越给予极大的信任。开平帝大行前的叮嘱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这个时候若是猜忌裴越,不仅仅是何以为继的问题,更有可能影响大梁百万将士的军心,以至于全线溃败大厦倾倒。 想到这儿,刘贤不禁满含期待地问道:“裴卿,朕想知道边军有没有希望击溃吴军,然后趁势越过高阳平原直取吴国安阳城?” 从三十多年前冼春秋叛逃南周开始,大梁朝堂上逐渐形成一个共识,四海一统乃是不容置疑的国策,具体战略则是先南后西。即便是在裴贞拿下虎城后,这个想法也没有发生动摇,根源在于辽阔的高阳平原是西吴骑兵的主场。 另外一点,南周富庶而西吴相对贫瘠,甚至很多朝臣并不认为有必要主动进攻吴国。收复南朝故土之后便可万事大吉,只需要维持住西军和京营的战力便可。 年轻天子突然抛出这个问题,显然是因为他也看出西境之战的危难和机遇。 西军溃败,灵州和邓州将会变成焦土,西吴铁骑甚至可以长驱直入进逼京都。 反之,西吴若是将数十万大军葬送在梁吴边境,为何梁军不能痛打落水狗,直接发起反攻一路攻城拔寨,直取吴国京城安阳? 如果真能做到这一点,南周再怎么蹦跶也无济于事。 望着眼神逐渐热切的刘贤,裴越的神色反而严肃起来,认真地道:“陛下,吴军可不是软柿子。” 刘贤微微一怔,似有不解。 裴越正色道:“臣明白,因为左军机接连取得大胜,不光是陛下会认为吴军不堪一击,朝堂诸公之中也有很多人这样想。臣之所以不曾驳斥他们的想法,是因为大梁腹背受敌,从上到下都必须保持强大的自信,这样才能让朝廷更加高效地运转起来。” 刘贤点了点头。 裴越继续说道:“但是陛下既然看过虎尾原之战和古平之战的战报,理应明白这不是吴军战力孱弱,而是左军机提前拿出了杀手锏。虎尾原之战,西吴骑兵败于那两种火器,但那也是首阳山这大半年来所有的储备,短时间内无法补足。至于古平之战,一方面是因为周德威所率的并非西吴主力,绝大多数都是次一等的步卒,另一方面是因为藏锋卫忽然出现,彻底改变战场上双方的实力对比。” 刘贤渐渐回过味来,面色平静地道:“也就是说,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裴越颔首道:“没错。其实西吴三路大军,仅有北路军的骑兵遭受重创,其余基本没有损失,更何况西吴皇帝麾下的安阳龙骑依旧按兵不动。按照臣的估计,西境之战接下来会进入僵持态势,至少一个月之内我军仍以防守为主,除非对面出现明显的破绽,否则左军机不会轻率求战。” 刘贤沉吟不语。 心中的热切消退之后,他很快便意识到局势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裴越见状便说道:“当然,这不意味着朝中什么都不做,相反陛下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推动相关的改制。” 刘贤温和地道:“你且说来。” 裴越道:“臣请设立火器局,归于西府管辖,内设大使一名,副使二人,广招民间工匠研究火器技术。臣会让首阳山将所有掌握的技术呈交火器局,同时在首阳山附近可以划出一块地作为试验场所。” 刘贤思忖片刻,缓缓道:“可。” 裴越目光微凝,随即说道:“臣请改制五军都督府,下设兵、吏、户、礼、京、西、北、南、水、支差、教阅、兵籍、知杂、支马共计十四房。”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起身双手呈递御前。 刘贤接过仔细地看着,上面有十四房详细的权责划定,对于五军都督府来说不算面貌全非的改制,只不过是进一步明确权力的划分。 刘贤花了很长时间看完,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裴卿深思熟虑,朕认为此举极为妥当。不过,爱卿的改制方略是为将来裁撤五军都督府做准备?” 裴越微微一笑,坦然道:“陛下圣明。” 刘贤暗中思忖。 当年高祖立国时,在西府军事院下面增设五军都督府,表面上看是多此一举,其实是削弱了军机的权力,毕竟中间多一道可以操作的程序。军机的决断必须通过五军都督府施行,这便决定他们无法直接向领兵大将发号施令。 虽然在具体的过程中,大都督这个人选一般会是左军机的心腹,但也有例外的存在,比如现任大都督柳公绰。 此人乃是文臣出身,在朝中素有清名,这段时间经常向刘贤禀报军务详情。 增设火器局、改制五军都督府,甚至以后直接取消都督府,最终的结果是增加军机手里的权力。 刘贤自然信任裴越,但是他必须要考虑这个决策的后果。 裴越对此心知肚明,不急不缓地道:“朝廷六部之中,兵部的地位一直很尴尬,尤其近年来逐渐沦为清水衙门。故此,臣在思考之后,认为五军都督府应该将发放和稽核军饷的权力还给兵部。如此一来,西府主管军事,粮秣饷银则掌握在东府执政手中。” 刘贤猛然动容,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 兵部形同虚设,并非是文官老爷们甘愿如此,原因要追溯到大梁立国之初。 世人皆知,前魏覆灭后天下大乱,连年混战征伐不休,原本孱弱的武人趁势崛起。打天下极其艰难,守天下同样要依靠这些武人,他们当然不愿继续像在前魏王朝末期时那般,对文官卑躬屈膝笑脸相迎。 为了安抚日益强大的武勋亲贵,同时也要刺激他们继续为大梁开疆拓土,于是高祖皇帝分设两府,又将至关重要的财权交给五军都督府。 简而言之,大梁军方每年都是直接从国库中领银子,接下来如何分配和下发,由西府军机、知院和五军大都督商议决定,最后奏报皇帝批复。兵部和御史台有监察之权,其实五军都督府内部也有稽核的衙门,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军方自然就形成一个封闭的势力阶层。 历任军机之所以让大梁天子忌惮,因为他们不仅掌握着军中武将调动任免的权力,同时又握着百万将士的钱袋子。他们不必贪墨军饷,但只需要稍稍掐紧下面某地大营的饷银,就足以让一方大将俯首帖耳。 在这个时代,天子即便一言九鼎也不可能对下面的详情了如指掌,这便给了军机们广立山头的机会。 如果将财权从五军都督府移交给兵部,表面上只是换了一个衙门,兵部也没那个胆子拒绝不给,内里的意义则完全不同。 从今往后,西府每动用一笔银子,都必须通过兵部或者说东府的同意,每一笔银子的去向也会被文臣知晓,最大的影响则是军头们无法肆意挥洒银子收买人心。 刘贤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每次只要想一想就头疼。 西吴和南周都是甲兵数十万的大国,他如果提出收回武人集团的财权,甚至可能会动摇到大梁的根基! 与这个举措的深远影响相比,区区一个火器局算什么? 五军都督府改制或者裁撤又算什么? (本章完) 1209【长风破浪会有时】(五) 刘贤思考的时间很长,裴越并不着急。 他不是为了火器局的顺利设立,以及将这个杀器继续纳入自己的掌控,才抛出这样一份诱惑力极大的建言。纵观历朝历代,文武之间很难实现真正的平衡,出于对武人的天然不信任,文臣并不希望军方掌握太多的权力。 但如果文臣彻底压倒武勋,后果将会非常严重。 君不见某些朝代重文轻武,导致武人地位极其低下,最后外敌入侵时甚至没有可战之兵? 当然,一个王朝覆灭的原因很复杂,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武将的地位,但是裴越始终牢牢记得一句话:不违时,不历民病,所以爱吾民也;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民也;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其民也。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想要改变开平帝曾经忧心忡忡的局面,必须给武勋亲贵加上一道禁制,这便是他今日提出这个建议的原因。 而改制整个军方官职体系,则是强化西府权柄的另一道程序。 一退一进,方为和谐之道。 良久过后,刘贤感叹道:“爱卿此言……朕确实有些意想不到,骤然听闻难免惊讶。朕当然支持爱卿的想法,但如今两位军机皆已离京,是否等他们回京之后再行定夺?” 不是他生性胆小,而是这个举措必须要得到军方大部分人的支持,尤其是两位军机、禁军主帅、京营主帅、边军各营主帅乃至武勋亲贵们的态度。以往军饷拨发是军方内部的问题,如何给自身及部属们争取更大的利益,终究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讨论,可若是将来这些将帅要仰文臣之鼻息,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心甘情愿? 裴越平静地道:“陛下,两位军机定然不会反对,同时接下来的军方改制也足以牵扯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所以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陛下首肯,臣会在五军都督府改制完成之后,亲自上奏言明此事。” 他的语调依旧从容淡定,然而刘贤已经满心感动。 这样一件会触怒几乎整个武勋集团的提议,无论由刘贤还是两位东府执政提出来,都必然会让武勋们沸反盈天。唯有裴越出面才能压制住那些骄兵悍将,可他原本不需要这样做,甚至只是提出这个建言,刘贤就必须承情。 对于一位年仅二十岁出头的实权国公来说,裴越将来执掌军机大权几无争议,这才是后宫吴太后以及一部分重臣担忧的根源。 可是如今……他选择主动朝自己身上下刀,而且还打算替年轻的皇帝挡住来自军方的压力。 这样的人怎会心怀不轨? 刘贤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裴越,朕绝对不会忘记今日你说的这番话。” 裴越却摇头道:“陛下,这是臣应该尽到的职责。其实臣私下命人研究火药,换做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死罪,陛下不仅没有问罪,反而对臣信任如初。哪怕只是报答陛下的信重,臣都得忠心报国矢志不移。更何况,臣不止一次说过,希望大梁能出现真正的盛世。” 刘贤微笑道:“你有这份心便好,朕却不愿意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裴越微微皱眉。 刘贤摆手道:“增设火器局和改制五军都督府,这两件事你可以协调另两位知院和柳公绰,尽快拿出细致完整的章程在朝会上通过。至于你所言西府财权移交兵部之事,朕会明发圣旨晓谕各地。” “陛下……”裴越苦笑一声。 刘贤坚定地道:“此事无需再议,难道在你心中朕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有两位军机和你的支持,这件事的阻力大为减弱,朕不相信下面的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裴越只得领命。 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一番细节,确定没有纰漏之后,裴越便行礼告退。 刘贤依旧难掩振奋之色,起身朝后宫行去,径直来到景仁宫中。 “给母后请安。” 虽然如今贵为大梁天子,刘贤亦不曾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每天都会来此给吴太后请安,行礼如仪一丝不苟。 吴太后笑容醇厚道:“皇帝不必多礼。” 她很快便察觉到刘贤眉眼间的喜色,饶有兴致地问道:“皇帝因何这般喜悦?” 刘贤在长榻另一边坐下,感慨道:“母后,儿臣竟不知裴越有这等心胸和魄力。” 吴太后微笑问道:“哦?说来听听。” 刘贤便将御书房内的君臣对答详细复述,没有漏下任何一个细节。他委实没有想到困扰天家数十年的顽疾,居然有可能在自己手中解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可谓顾盼神飞满腹豪情,于是并未注意到吴太后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眼中亦无欣喜之色。 刘贤恍若未觉,笑道:“母后,只要能顺利将西府财权移交兵部,将来便很难出现逆贼王平章那样的军头,儿臣思来不禁心神激荡。” 吴太后淡淡道:“极是。” 刘贤终于发现太后的神情略显古怪,遂问道:“母后,莫非儿臣的处置有不妥之处?” 吴太后沉默片刻,缓缓道:“皇帝,哀家有一事不解。” 刘贤恭敬地道:“请母后示下。” 吴太后字斟句酌地道:“为何你要拒绝卫国公的提议,不让他来首倡此事?” 刘贤不解地道:“母后,裴越出面必然会触怒军中的那些实权武勋,这对他的负面影响很大。他这样做可谓赤胆忠心,儿臣又怎能置身事外?再者,儿臣觉得此事通过明发圣旨来解决,可以避免人心动荡不安。先皇在世时曾经教导儿臣,天子行事理应光明正大,如此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吴太后轻叹道:“这话确有道理,可是你不要忘记,你不是先皇,至少在眼下还不具备他的威望。” 刘贤楞了楞,轻声道:“母后,儿臣明白您的担忧,也知道您是为儿臣着想。可是如果儿臣永远都站在您和满朝文武的后面,又如何能让大梁子民相信,儿臣会成为有为之君?堂堂大梁天子,难道连站在台面上的勇气都没有?” 吴太后怔怔地望着目光坚毅的刘贤,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一刻她的心情无比复杂,既因为皇帝的成熟与果敢渐渐有了开平帝的一抹影子,又始终带着不符合君王之道的赤子之心。 然而年轻的皇帝并不知道,权欲足以吞噬一个人的内心。 无论那个人是王平章还是裴越。 吴太后心中轻叹,岔开话题道:“哀家本不愿干涉你的后宫诸事,不过听闻你近来去明德殿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些冷落皇后那孩子。贤儿,皇后乃是六宫之主,你不能过于冷淡,更何况对于天家而言开枝散叶方为大事。” 刘贤略显尴尬,在这个问题上却又不好辩解,只能垂首道:“儿臣明白。” 吴太后想了想,说道:“哀家有几件玩器赏给皇后,你且一并带去。” 刘贤便起身应道:“是,母后。” 几名宫女捧着匣子随刘贤离开景仁宫,吴太后沉思良久,转头望向那名女史说道:“告诉范余,尽快做好妥当安排。待西境战事大局已定,他便可以对定国府动手了。” “奴婢遵旨。” “还有,此事不要让皇帝知晓。” “是,太后。” “下去罢。” 吴太后微闭双眼,姣好的面容上泛起几分疲惫之色。 (本章完) 1210【长风破浪会有时】(六) 皇宫西南角,西府军事院。 “国公爷,这是昨日西军送来的军情奏报。” 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柳公绰捧着一份卷宗,走进裴越的值房。 裴越起身接过,感慨道:“这种事让下面人做便可,何须你每天亲自跑一趟。” 柳公绰面带微笑,恭敬地道:“其实是下官想听听国公爷对于边境战局的分析。” “请坐。” 裴越指着对面的交椅,低头看着卷宗上的文字。 随侍左右的冯毅为柳公绰奉上香茗,随后带着几名书吏离开值房,亲自在门外守着。 这个时代终究没有裴越前世那般便利,纵然如今西面的军情奏报都是八百里加急送来京都,路上也需要四天时间。换而言之,裴越此刻拿到的卷宗是西军在五天前发出,除去了解西境的局势之外,无法做出任何时效性的决断。 故此他才会提前对刘贤言明,不要插手边军将帅的布置。 这份军情奏报非常详尽,而且与裴越的推测很接近,西军这段时间没有大动作,三线战场皆处于守势。北线长弓军在古平大捷之后,依靠虎城南阳卫的掩护,顺利退回贝苕江以东,与南阳卫一同固守长弓大营。 南线已经丢失三座军寨,主帅齐新率领定西军死守军城,西吴张青柏虽然擅长硬仗,但是短时间内依然无法登上梁国城墙,双方打打停停,陷入了僵持态势。 战况最复杂的中线战场,双方云集数十万大军展开对峙。 虎城在三月初五日遭受了吴军的一次试探性攻势,主帅尹伟指挥百战老卒给吴军当头痛击,对方在留下上千具尸首后灰溜溜撤退。金水大营和古平军镇稳如大山,京军两营的援军也已抵达,目前战场上皆以小股游骑厮杀为主,谷梁在接连取得两场大胜后表现得格外克制。 “西境无忧。” 裴越放下卷宗,神态非常轻松。 柳公绰在来前便看过卷宗里的内容,对于裴越的判断并无疑义,笑道:“有集宁侯在后方稳定人心,广平侯在前线指挥大局,下官也觉得西吴这一次必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越颔首道:“相信前线主官就好,西府要协调东府为边军将士做好后勤工作。” 柳公绰闻言坐直身体,正色道:“是。” 裴越话锋一转道:“陛下已经同意五军都督府的改制,并且赞成你我拟定的改制方略。你赴任大都督将近一年,应该已经摸清下面人的底细,这次改制必须快刀斩乱麻,我希望都督府能够更加高效且得力。” 柳公绰点头应下,又问道:“国公爷真的打算将西府财权移交给兵部?” 裴越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会问,将来五军都督府裁撤之后,你这位大都督如何安置。” 柳公绰从容地道:“无论国公爷如何安排,下官都心甘情愿。” 如果让远在西境的南安侯苏武看到这一幕,心中的疑问恐怕会愈发凝重,因为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文臣出身的柳公绰缘何会对年纪轻轻的裴越这般言听计从。其实在去年那场事关西府权柄归属的会议上,苏武便已经察觉到一丝古怪,当时若没有柳公绰和裴城的先后表态,仅凭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的慷慨激昂,压根不足以确定裴越在西府的地位。 只是苏武很快便率领京军西营驰援边境,所以没有机会观察这些人的本心。 裴越望着这位清贵文臣的双眼,感慨道:“如果没有沈大人的庇护,我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柳公绰眼神一黯,随即轻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在沈默云过世的那一天,裴越亲赴昭狱相送,那位温厚宽仁的中年男人以茶水写出两个名字,其一便是开平帝安插在太史台阁的心腹荆楚,另一位便是从兵部一介郎中开启为官之路,在兵部这个清水衙门里沉淀二十余年的柳公绰。 裴越去年之所以要自导自演古水街刺杀,除去诱使敌国细作暴露踪迹和在朝中安插人手之外,第三个目的便是将萧瑾请出京都。再往前推,他提出复立边军行营节制,本就料定宫里不会允许自己出京,能够替代他的只有两位军机。 但是谷梁和萧瑾的离开不代表他就能趁势掌控西府,如果没有柳公绰这位五军大都督的支持,想要握住军方权柄只能是痴人说梦。 正因为沈默云在离去之前写下的那两个名字,裴越才有信心布下这个连环局。 此刻值房内很安静,外面又是心腹把守,裴越便问道:“柳大人,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接任兵部尚书?” 柳公绰微微一怔。 在他的预想中,裴越推动朝廷裁撤五军都督府,接下来应该会让他入西府担任知院,以便这位年轻国公能更好地掌控西府。 “兵部尚书?”柳公绰下意识地反问道。 裴越颔首道:“改制之后,兵部便不再是清水衙门,相反位高权重仅次于吏部,因为此处掌握着大梁百万将士的军需供给。如今的尚书陈宽能力不足,而且心思庞杂有小人之相,军方财权交给此人必然会生出祸乱。柳大人清正端方,又有治政之才,我委实想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柳公绰微露讶异之色。 他与沈默云相识于微末,受过沈默云的救命之恩,两人数十年来暗中保持联系,一如洛庭和谷梁当年的交情。只不过他没有洛庭那么好的运气,在兵部蹉跎了许久,最后也是靠着沈默云的暗中相助才战胜陈宽擢升兵部侍郎。刘大夏追随四皇子刘赞谋反之后,柳公绰顺理成章成为兵部尚书,后来又调任五军大都督。 因为沈默云的这层关系,柳公绰对裴越的一系列决定给予足够的支持,但他仍然没有想到,这位年轻国公的胸襟如此广阔。 改制之后的兵部尚书何止位高权重,等于是将国朝百万大军的钱袋子握在手中。虽然与那些骄兵悍将打交道不太容易,但这个官职对于他自己乃至整个柳家的意义非同凡响。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柳公绰思忖过后,正色道:“下官定不辜负国公爷的期许。” 裴越摆摆手,笑道:“柳大人误会了。将来你赴任兵部,无需再对我有所顾忌,相反你应该跟着两位执政的脚步。我选择柳大人是出于对你的信任,相信你能担得起这副重担。但是于你而言,兵部尚书绝非仕途的终点。” 话犹未尽,但柳公绰已经听懂了裴越的深意。 身为清贵文臣的一员,他何尝没有想过入东府为执政?先前不敢多想,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履历太过浅薄,一辈子只在兵部这个清水衙门里摸爬滚打,如何比得上吏部尚书宁怀安这样的老臣?甚至连新任礼部侍郎吴存仁都拥有他无法比拟的优势。 吴存仁是莫蒿礼的关门弟子,名正言顺地接收那位四朝元老在朝堂上的香火情,又是皇帝陛下简在帝心的忠臣,将来进入东府可谓板上钉钉。 柳公绰本以为此生的官途终点顶多就是西府知院,不曾想人到中年竟然柳暗花明。 他面上浮现感激之色,微微垂首恭敬地道:“下官谢过国公爷的赏识之恩。” 虽然裴越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接手兵部之后就应该走回文臣的路子,与武勋亲贵保持距离,但他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裴越心中舒畅,朝堂格局一步步朝着他的预想变动,西境那边有岳丈大人主持大局,一切看起来都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眼下仍然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桌案右上角的那叠卷宗,岔开话题问道:“南面还没有新的军情奏报送来?” 柳公绰摇头道:“最后一份南境军报是三月初六日抵京,按照那份奏报分析,南周确有从天沧江上游进兵的迹象。” 裴越眉头微皱,心思飞到了遥远的南方。 (本章完) 1211【长风破浪会有时】(七) 南周,建安城郊,碧湖别院。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 雨声清脆,湖面上星星点点,继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少女一袭青绿色的长裙,坐在阑干旁凝望着如梦如幻的雨幕,容颜依旧清丽无双,唯独那双眼眸里失去往日的光彩,略显黯淡。 亭内还有四名健壮的仆妇,垂首低眉守在少女身后。从几个月以前开始,她们就对少女形影不离,哪怕是夜间也会守在少女的卧房外间。 这座山清水秀风景绝美的湖畔庄园,于少女而言不过是一座樊笼。 但她没有哭喊打闹,依旧保持着平静的情绪,只是每天都会在凉亭内枯坐良久,痴痴地望着渺渺碧湖,也从不与这些仆妇交谈。 雨势渐急,又有春风吹拂,凉意悄然而至。 一名仆妇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是否回房歇息?” 徐初容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仆妇们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担忧之色。 便在这时,后方传来脚步声,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位老者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中走来。 众人连忙行礼道:“请老爷安。” 徐徽言淡淡道:“你们退下罢。” “是,老爷。” 众人依次退出凉亭,天地间唯有雨声缠绵不休。 徐初容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行礼道:“女儿见过爹爹。” 徐徽言望着她黯淡无光的眼神,心中微微抽痛,但面上依旧古井不波地说道:“两个月前,吴国宣武皇帝御驾亲征,四十万骑步大军越过高阳平原,兵分三路进攻北梁边境。北梁左军机谷梁任西军主帅,麾下边军二十余万。两国如今互有胜负,鏖战正酣。” 徐初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徐徽言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北梁右军机萧瑾如今就在天沧江北岸,统领边军防备我朝。也就是说,如今北梁京都真正执掌军权的人是裴越,北梁皇帝并未猜忌裴越,亦不曾削弱他手中的权柄,反而愈发信任此人。” 徐初容的眼眸微微一动。 徐徽言走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半碗清茶,悠悠道:“根据我朝细作的回报,萧瑾并未将重兵屯集于天沧江上游,反而将祁年、固垒两座大营的兵力调到蒲圻城北面。” 徐初容终于开口,声音略显沙哑:“爹爹此言何意?” “还不明白吗?” 徐徽言眉头微皱,语调渐转肃穆:“裴越压根就不相信你,否则以他如今在北梁朝堂上的地位,以及那个年轻皇帝对他的信任,怎会不干涉他朝南军的部署?如果裴越相信你,他在数千里之外又缺乏及时的情报,自然会让萧瑾将南军主力布置在天沧江上游。” 徐初容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良久之后走到他对面坐下,漠然道:“原来爹爹自从上次之后第一次来碧湖别院,是要找女儿兴师问罪。” 徐徽言摇头道:“为父只是希望你清醒一些。初容,前年江陵之战,的确是为父对不住你,但是你应该明白,清河徐氏的后代本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徐初容垂眼低眉道:“女儿明白,所以即便发生了这些事情,女儿心中亦未曾生出太多的恨意。只是女儿觉得累了,不愿再牵扯进国朝大事之中。” 她自嘲地笑着,那张出尘脱俗的面庞上带着浓重的倦色,轻声道:“裴越说的对,我根本不适合这些阴谋算计。” 徐徽言只觉心中有些堵,叹道:“罢了。今日为父来此,只是单纯看看你,顺带告诉你方才那个消息。从今往后,为父不会再让人像先前那般看着你,但是也希望你能认清事实。” 徐初容不解地望着他。 徐徽言沉默片刻道:“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徐初容心中猛然一紧。 徐徽言继续道:“镇国公长子乃是良配。” 方云天? 徐初容当然见过这位方家子。平心而论,方云天算是南周近年来名列前茅的年轻俊彦,身世、才能、相貌和性情都很好,徐徽言所言良配并非谬赞。具体到这桩婚事中,清河徐氏和平江方家的联姻堪称天作之合,对于稳定整个周朝内部的局势事半功倍。 尤其是军方紧锣密鼓谋求一战的大前提下,清河徐氏的表态具有更加深远的影响。 然而徐初容依旧觉得很荒唐,她不明白父亲为何会提出这桩婚事,难道他认为自己心中真的没有半点怨恨?不过仔细想想,她的想法无足轻重,抛开清河徐氏这个身份,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更何况方才父亲已经点明,裴越根本不信任她。 一边是无法割裂的血脉亲情,一边是远在天边的缥缈之意,至少在徐徽言看来,女儿如何取舍不难猜测。 心中百转千回,徐初容轻声问道:“爹爹已经答应了镇国公?” 徐徽言望着她近来明显消瘦的身形,摇头道:“如果你不愿意,为父便回绝镇国公。” 徐初容又问道:“军机处正在谋算北方战事,这个时候镇国公还有闲心操持他儿子的婚事?” “此战分为三步走,首先动手的是宁国大营和五峰水师,由拒北侯亲自主持,镇国公那边——”徐徽言猛然顿住话头,对徐初容恳切地说道:“初容,为父只是希望能为你找一个好夫婿,裴越绝非良配。即便抛开家国之别,他如今已有两位正室夫人,据说感情极为融洽,难道你要背叛徐家和国朝去给他做妾?” 徐初容默然不语。 徐徽言继续劝说道:“如果不是方云天这等俊才,为父当然不会考虑这桩婚事,毕竟徐家亏欠你在先,即便你此生不愿出嫁,为父也能保证你一辈子平安喜乐的生活。为父并不讳言,与方家联姻,关系到清河徐氏能否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立足,也关系到整个大周朝的生死存亡。”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道:“为父不会逼你做出选择。” 片刻过后。 “女儿愿意。” 徐初容平静地说道。 徐徽言面上却无喜色,自然是因为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徐初容又道:“不过女儿有两个条件。” 徐徽言心中一松,颔首道:“你说。” 徐初容不慌不忙地道:“第一,爹爹要撤走女儿身边的这些人,让先前那些照顾女儿的丫鬟和仆从回来。当然,女儿明白爹爹有所顾虑,所以女儿并不介意爹爹让人将这座碧湖别院团团围住,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徐徽言沉吟道:“可以。” “第二,女儿有最后一封信交给裴越。这封信会先给爹爹审阅,然后请爹爹派人送去北梁成京城,让那位席先生转交裴越。” 徐徽言缓缓道:“为何?” 徐初容轻叹一声,转头望着随风飘荡的雨幕,良久方道:“既然余生不再相见,女儿只想对曾经与过往做一番告别。” 徐徽言凝神细思,这件事虽然不太妥当,但是和联姻平江方家的意义相比,倒也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更何况徐初容这段时间完全与外界隔绝,就算她真的还藏着一些心思,也无法给北面提供有用的情报。 “好。” “多谢爹爹。” 徐徽言最后温言安抚一番,然后起身冒着雨幕离去。 徐初容站在原地,静静目送。 …… 两日后,三月初五。 徐初容正在偏厅内用早饭,旁边不再是那些如同看管犯人一般的仆妇,而是从小到大跟随她的贴身丫鬟。 厅内很安静,一名大丫鬟缓步走到外面,左右看了看,然后返身朝屋内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同伴便对徐初容低声道:“小姐,那人说他来自北面,苦于没办法接近碧湖别院,非常担心小姐的安全。” 徐初容不紧不慢地喝粥,然后取来帕子擦嘴,淡然道:“你们可有约定好的联系方式?” “有的,小姐。”大丫鬟紧张地应道。 徐初容道:“告诉他,准备帮我做件事。” 她轻声细语地说着,那双眼眸中出现了一抹许久未见的亮色。 (本章完) 1212【长风破浪会有时】(八) 大梁,蒲圻城北方,镇南大营。 巩城侯郭兴虽已年过五旬,但仍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双臂可开三石之弓,乃是南军之中闻名遐迩的神箭手。 然而此刻他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中,却涌起极为浓重的忧虑和踟蹰。 他看着主位上神态从容的襄城侯萧瑾,斟酌道:“军机大人,是否调动祁年大营补防天沧江上游?” 萧瑾不慌不忙地道:“老侯爷觉得南朝真敢大举兴兵?” 郭兴道:“按常理来说他们当然不敢,毕竟前年才在江陵城下吃了一场大败。但如今西吴以举国之力犯境,我朝京军两营同赴西境支援,陛下和朝堂诸公绝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西边,这种情况下南朝又怎会安生?” 他微微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道:“南朝送给卫国公的假情报,五峰水师在天沧江上游的进逼,以及南朝往宁国大营调兵遣将的种种举动,这些都足以说明他们想要趁火打劫,否则何必浪费钱财做这些布置?” 萧瑾平静地道:“本侯昨日收到一封急报,或能解答老侯爷心中的疑惑。” 郭兴忍着心中的躁郁说道:“请军机明言。” 萧瑾徐徐道:“南朝往江陵城送来一封国书,乃是庆元帝御笔所书。他在国书中用词较为严厉,指责我朝既然已经收下那两千万两白银的赔偿,且两国已订立友好盟约,为何还不将南岸的十万大军调回,不将江陵、汉阳二城双手奉还?” 他微微勾起嘴角,眼中亦有几分冷厉。 对于大梁而言,这封国书显然带着非常明显的盛气凌人之意,如果不是西吴大军犯境施加极大的压力,大梁南军怎会容许周人这般得寸进尺?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这封国书似乎也能说明南朝这两个月频繁动作的原因,想要通过种种施压的举动,在不牺牲一兵一卒的前提下夺回天沧江南岸的领土。如今大梁在西境与吴军陷入僵持态势,在南周君臣看来北面的人肯定不愿意腹背受敌。 郭兴沉默片刻,缓缓道:“军机大人,南朝君臣历来言而无信,阴谋诡计不一而足。关乎江陵、汉阳二城,我朝不可能再给出去,他们理应清楚这个底线,因此这封国书不过是虚与委蛇,为的是迷惑军机大人。” 萧瑾微微一笑,淡然道:“本侯已经命人回复南朝使臣,告诉他再多等一段时间,本侯会将这封国书送往京都,等候陛下的决断。” 郭兴原本有些皱眉,但很快又领悟过来,望着萧瑾说道:“军机大人这是缓兵之计?” 萧瑾敛去脸上笑意,点了点头,轻叹道:“其实我知道老侯爷以及庄夏、张齐贤等虎将,对于我这个以前从未踏足过南境的南军主帅不太信任。” 郭兴摇头道:“军机大人言重了。” 萧瑾亦不争辩,顺着之前的话题说道:“我此举确实是缓兵之计,也是无奈之举。朝廷很难承担起两场相同规模的国战,既然西境之战已成现实,那么南军只能尽力避免战事的发生。或者说,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左军机率军击败西吴大军。” 郭兴垂下眼帘,他当然明白萧瑾的判断很正确。 南军将士并不畏惧周军,但问题在于两场国战同时爆发,朝廷不一定能支撑起前线大军需要的后勤供给。开平帝休养生息十五年,给大梁留下极其深厚的底蕴,但是从开平四年开始,先是西境南北两线大战,然后是南境江陵之战,又有北方荒原蛮族作乱,这些变故不断削弱着大梁的国库。 战时需要所有人勒紧裤腰带,这根弦如果绷得太紧,大梁境内很可能出现动乱。 萧瑾继续说道:“另一方面,南军如今的兵力比较空虚。前年江陵之战前,南军五营加上江陵守军,总兵力足有三十五万人。拿下汉阳城后,南岸守军增加到十万,北岸五营的老卒合计不到十九万人,祁年大营更是只剩下两卫不到三万人。” 郭兴知道他所言不虚,南军兵力减少是因为前年大战的损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普定侯陈桓领军北上勤王救驾,然后顺势补入京军南营。 虽然各营都有招募一些新兵,但是没有经历过战火淬炼的新兵显然比不上百战老卒的实力。 郭兴缓缓道:“卑职明白军机大人的为难之处,只是南朝动兵乃是必然,卑职之意,我军可以主动出击,力争一战打痛南朝君臣,这样或许有可能压制住他们的蠢蠢欲动。” 萧瑾反问道:“万一战败呢?” 郭兴语塞。 战场哪有必胜之说,可是明知道对方将要举起刀枪,总不能任由他们从容布置,这便是萧瑾与南军本土将帅最大的分歧,也是郭兴代表其他将帅今日与萧瑾商谈的根由。 郭兴沉声道:“军机大人,南军将士勇毅敢当,且面对周军占据心理上的优势,在局部战场上即便没有必胜的把握,也不会处于劣势。再者,我军不需要大举出动,只要拿下一两场战事的胜利,南朝君臣自然明白利害轻重。” 萧瑾微微皱眉道:“依老侯爷之见,我军要从何处动手?” 郭兴正色道:“以江陵城为依托,东出直逼南朝临江大营!” 萧瑾望着对方稍显热切的眼神,心中不由得轻叹一声,他很清楚这些骄兵悍将的想法。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战功不可或缺,顺势打消南朝君臣的意图更是一举两得。然而他身为南军主帅,必须从全局考虑,一旦战事陷入僵局,或者主力被南朝军队缠住又将如何? 一念及此,他诚恳地说道:“老侯爷,如今南朝亦在犹豫之中,他们也要考虑出兵之后落败的风险。如今朝廷承担的压力极大,所以本侯认为最好的应对乃是以不变应万变。在西境战事决胜之前,无论南朝如何咄咄逼人,只要他们不敢越过天沧江进犯,我军都要保持克制。” 郭兴眉头皱起,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是谷梁更不是裴越,面对有天子剑傍身,集右军机、南军主帅和钦差大臣于一身的萧瑾,今日的劝说已经是极限,不可能再进一步。其实他也能理解萧瑾,因为南军于他而言十分陌生,并非当初镇守虎城时培养出来的忠耿心腹。 从萧瑾将天沧江南岸十万大军的提调之权交给蔡迁便能看出,他始终对南军的实力存有疑虑。 一旦战事爆发,南军将帅是否会让他如臂使指犹未可知。 种种因素叠加之下,萧瑾选择较为保守的策略并不出奇。 节堂内一片沉默肃然,忽然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死寂。 (本章完) 1213【长风破浪会有时】(九) “报!” 一名武将跑进节堂,面向萧瑾单膝跪地,颤声道:“军机大人,昌平大营快马急报,南周五峰水师于前日晨间突然封锁天沧江上游,然后周军大批步卒通过林阳渡、虎口渡和迟凤渡等地渡过大江,直扑我朝思州境内各地!” 萧瑾霍然起身,面色微变。 郭兴同样神情凝重,南周选择从思州动手并不意外,毕竟这两个月他们一直在南岸的宁州境内调兵遣将,五峰水师更是犹如疯虎一般频繁顺江而下,屡次挑衅大梁定州水师。 萧瑾沉声道:“仔细说来。” 武将垂首回道:“前日午后,周军兵分三路,攻向思州岑宁府、茶陵府和平武府,兵力约有六万以上。昨日上午,茶陵府府城……陷落。” 萧瑾脸色已然铁青,仿佛被人接连掌掴。 南周那封国书显然骗不到他,所谓派人去京都请示皇帝陛下也只是虚与委蛇而已,萧瑾还不至于幼稚到那个程度。因此南周以虚虚实实之道,突然从天沧江上游发起攻击,虽然让他略微有些没面子,但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来到南境这段时间,萧瑾除了捋顺南军将帅极其复杂的关系脉络之外,也和南境五州刺史做过沟通,对于可能爆发的战事做了诸多准备。 真正令他难堪的是,昌平大营竟然在短短一天时间里丢掉茶陵府城。 去年离京之前,萧瑾曾入景仁宫面见吴太后,两人关于军中的问题有过一番长谈。在吴太后看来,裴越在军中的影响力有很大一部分源于谷梁的支持,而南军恰恰是谷梁的地盘,诸如郭兴、庄夏和张齐贤等人,都是谷梁当年任南军主帅时提拔起来的亲信。 萧瑾赶赴南境一方面是避免裴越执掌边军,另一方面则是要尽量调整南军内部的势力格局。因此在年前的那场军议上,他找了一个由头打压固垒大营主帅庄夏,同时将东西两线的守御重任交给自己人,也就是镇守西线的昌平大营主帅卢祈和驻守尧州的尧山大营主帅夏言。 这两位并非开国公侯后代,卢祈乃是西军出身,与萧瑾的关系极为密切。夏言则先后在京都守备师和禁军中任职,乃是开平帝留给刘贤的虎将之一。 萧瑾寒声道:“好个卢祈!” 报信的武将噤若寒蝉,因为他已经感受到右军机这短短四个字里蕴含的真切杀意。 萧瑾望着此人,冷厉地道:“你马上带人快马赶赴昌平大营,告诉主帅卢祈,倘若再丢一城一地,本帅绝不轻饶!” “遵令!”武将满头大汗,快步退下。 萧瑾吐出一口浊气,渐渐冷静下来。 郭兴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其实早就察觉到萧瑾对于南军部分将帅的不信任,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面对战争带来的巨大压力,内部矛盾可以暂时搁置。他只担心萧瑾名不副实,做出一些有失水准的决断,让数十万南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眼下看来,虽然这位主帅略显固执,但也并非遇事惊慌手足无措之辈。 两个时辰之后,帅府节堂内,一众武将济济一堂。 所有人都已得知西线的紧急军报,但即便是之前被萧瑾打压过的固垒大营主帅庄夏,心中也没有半点幸灾乐祸之意。除却此刻尚在尧州上元府的尧山大营主帅夏言之外,堂下众将皆扎根南境多年,对这片土地感情极深,没有人愿意看到南周军队在境内屠戮百姓。 更何况就在前年,裴越带领他们大败周军,不仅让方谢晓丢掉总理军务大臣一职,还夺占南岸重镇汉阳城。如今裴越远在京都,思州防线竟然被周军轻易突破,仅仅一天时间就丢掉茶陵城,这毫无疑问是整个南军的耻辱。 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果决请命道:“军机大人,末将请战!祁年大营眼下虽只有两卫将士,但是末将绝对能援护昌平大营,将南周军队杀回天沧江南岸!如若此战不胜,末将愿提头来见!” 庄夏朗声道:“包括末将在内,固垒大营四万将士早已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恳请军机大人下令,末将愿领固垒军驰援思州!” 郭兴并未开口,只因镇南大营乃是南岸两城的支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镇南军必须牢牢守住定州的南大门,与定州水师一同护住这段两百余里的辽阔水域。 萧瑾心中颇为感慨,因为张齐贤和庄夏的神色早已说明他们视死如归,绝对没有半分犹豫。要知道这两位可不是普通武将,而是能够称为一方大将的边营主帅,大梁军中实打实的顶尖勋贵。 这一刻他不禁生出一个念头:太后娘娘的那些担忧,以及自己对裴越的忌惮,究竟是为朝廷考虑还是掺杂了许多杂质? 故此他没有再摆出先前的倨傲姿态,望向张齐贤和庄夏说道:“二位将军稍安勿躁。茶陵府城陷落,卢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眼下战事为重,因此本侯许他戴罪立功,但是绝不会宽纵和偏袒他。” 这番话令众人微微讶异,谁都知道卢祈是天家器重的人,也是萧瑾掌控南军的臂助,不成想这位右军机竟然这般坦诚。 萧瑾继续说道:“西线战事,肯定不是南周君臣的真实意图。” 郭兴凝眸沉吟道:“军机大人此言何意?” 萧瑾镇定地道:“本侯知道,各位将军这段时间心中多有不忿,认为本侯太过谨慎,甚至有人说本侯胆小如鼠。当然,本侯理解各位将军的心情,毕竟我军将士历年来屡战屡胜,不该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南朝军队。” 众人面露不解。 萧瑾却没有继续解释,话锋一转道:“本侯暂时不会动用固垒军支援思州。” 庄夏忍不住皱眉道:“军机大人,思州防线一旦有失,周军便可北上威胁钦州,那里是南境五州的核心,绝对不能被周军踏足!” 萧瑾抬手轻按道:“庄将军,卢祈此番被周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因此丢了茶陵府城,但是本侯相信昌平军不至于再三落败。” 他起身走到旁边悬挂的南境地图旁,缓缓道:“诸位将军,南周并未在西线战场投入主力,因此他们此番只是故布疑阵。一旦我军将主力转向西面,他们极有可能主攻此处!”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萧瑾抬手按在天沧江的入海口。 那里便是尧州。 张齐贤沉吟道:“可是南周在天沧江下游并无强大的水师。” 萧瑾摇头道:“张将军,卫国公在去年便说过,西吴和南周会联手进犯,如今他的推断已经成为现实。换句话说,南周在很早之前便开始谋划今时之战,这么长的时间难道不够他们在沿海操练出一支水师?” 众人无不凛然。 萧瑾看向张齐贤道:“当然,思州之危不能忽视,因此本侯命你调祁年大营所辖之嘉定卫即刻启程,驰援昌平大营。” 张齐贤立刻起身道:“卑职领命!” 萧瑾从容地道:“简单来说,南周这次是想通过东西两线的虚虚实实,达到调动我军主力的目的,最后在尧州东南部打开突破口。我军不可完全跟着对方的节奏走,所以要以最小的代价一次打痛周军,这也是本侯不会动用固垒军和镇南军支援西线的根源。” 郭兴挑眉问道:“军机大人之意是?” 萧瑾抬手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直线,凛然道:“既然此战不可避免,我军便要直取敌方胸腹要害。” 那条线北起大梁江陵,南至周朝京城建安! (本章完) 1214【长风破浪会有时】(十) 思州,茶陵府。 满城百姓惶惶不安,因为如今城里不见梁军将士,大街上清一色都是身披玄甲的周军士卒。 周军能够如此顺利地拿下茶陵府城,根源在于冼家子弟在很多年前就开始经营此地,城内潜藏着大量的周朝细作。守城的昌平大营博宁卫五千将士觉得自己败得很委屈,但战场上便是这般无所不用其极,在经历整整一天的惨烈巷战后,主将最后只能被迫带着一千余人撤离。 府衙内,一队周军锐卒手持利刃,将五六名男子围在庭中。 居中那人四十余岁,面白短须,形容清癯,乃是大梁思州茶陵府尹杨嗣昌。 面对一众凶神恶煞般的周军,杨嗣昌面无惧色,目光沉凝又带着几分怒意。 又有一行人走进中庭,当先是一位手持长枪身姿矫健的年轻武将,在他身后则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南周拒北侯、总理军务大臣冼春秋。 “杨府尹,只要你愿意归降大周,老夫保你一生平安,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冼春秋神色温和,一派礼贤下士的姿态。 杨嗣昌冷冷一笑,咬牙道:“要杀便杀,何须废话!” 那位年轻武将呵斥道:“杨嗣昌,家父好心给你一条活路,莫要不知好歹!” 杨嗣昌闻言看向老者,一字字道:“你就是冼春秋?” 冼春秋颔首道:“正是老夫。” 杨嗣昌面露冷厉之色,决然道:“杨某乃是大梁茶陵府尹,岂会与你这种背主叛国、屠戮百姓、狼心狗肺之辈为伍!” 冼春秋微微眯起了双眼。 杨嗣昌却不再多言,转身面向北方。 冼春秋冷笑一声,摆摆手道:“拖下去枭首。” 两名军卒上前架起杨嗣昌的双臂,然后很快便带着一颗人头返回,冼春秋这才看向其余几人,悠悠道:“尔等也要求死?” 血腥气弥漫四周,那些府衙的属官有好几人瑟瑟发抖,兼之周遭有一群神情狰狞的虎狼军卒,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求饶。 冼春秋没有为难这些人,只让他们立刻在周军将士的监视下外出安抚城内百姓。 他步伐从容地走进府衙后宅正堂,看了一眼屋内简朴的陈设,忽然轻叹道:“找人将杨嗣昌的首级和身躯缝起来,然后在城外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葬,不要立碑。” 冼小石微微一怔,随即应道:“是,父亲。” 冼春秋亦不解释,话锋一转问道:“岑宁府和平武府那两路战况如何?” 冼小石答道:“晨间收到大哥和齐将军派人送来的军报,这两地的北梁守军极为坚韧,至少还需要三天左右才能拿下。” 冼春秋沉吟道:“占据茶陵府便已经达到我军的前期目标,此地控扼通往东面定州的必经之路,北梁援军现在应该已经启程,顶多四五天后就会抵达。你记住,思州战场重点不在于攻城略地,而是要化作一片泥潭,将北梁边军主力尽可能地吸引过来。” 冼小石深吸一口气,凛然道:“儿子明白。” 伐梁这一仗谋划极深,思州也即西线战局原本只是诱饵,但北梁右军机萧瑾过于保守,根本不相信周军会从天沧江上游展开攻势,冼春秋在与方谢晓商议过后,顺势提前发起进攻,眼下已然取得不菲的战果。 六万大军一朝北上,仅仅四天时间便占据思州南面以茶陵府城为核心的一片区域,冼春秋长子冼恒汉与大将齐威各领一万精兵,兵锋直指北梁岑宁府和平武府。周军进展无比迅速,自然是因为冼家十余年来避开防备最森严的定州,将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思州境内,安插了数之不清的探子细作。 如此这般猛烈的攻势自然是要逼迫萧瑾做出选择,要么抽调边军主力驰援思州,要么坐视周军逐步扩大战果。倘若他选择后者,冼春秋便可由虚转实,调动后备军力径直北上威胁钦州。 倘若萧瑾选择前者,天沧江下游便会爆发更加激烈的战事。 从西到东这条防线绵延上千里,梁军很难来回奔波兼顾首尾。 父子二人商谈之际,一名将官快步走进正堂,躬身行礼道:“启禀侯爷,我军哨探传来飞鸽密报,北梁右军机萧瑾前日向思州派来援兵,但是仅有一万余人,为祁年大营所属之嘉定卫。” 冼春秋淡淡道:“知道了。” 将官退下之后,冼小石不禁皱眉道:“父亲,萧瑾这是作何打算?” 冼春秋不疾不徐地道:“他认为我军的主攻方向会是天沧江下游。” 冼小石若有所悟,缓缓道:“原来如此,或许他此刻已经调动兵力前往东线战场。” 冼春秋起身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道:“记住为父方才所言,你们在思州打得越狠,萧瑾背负的压力就会越大,到时候必然会做出一些错误的决断。此人虽然是刘氏皇族的忠犬,可他只有守御之能,却无机变之术。北梁那个年轻皇帝派他统御南境边军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这也是我军能够取胜的原因之一。” 冼小石面露笑意,他相信自己父亲对于梁国军方那些大人物的判断,也知道父亲先前只担心谷梁和裴越那对翁婿。 萧瑾虽然擅长练兵守城,可是冼春秋显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想清楚这些问题之后,冼小石试探地问道:“父亲将要南下?” 冼春秋悠悠道:“为父还有一些事要交代给五峰水师主帅,然后再返回南境。” 冼小石便恭敬地道:“父亲此行必然一帆风顺。” 冼春秋笑了笑,神态从容地迈步走出正堂,然后在数千精锐骑兵的簇拥中出城向南而去。 …… 南周,建安城。 首辅宅邸,前院偏厅之中,徐徽言正在用饭。 南周权贵阶层奢靡成风,时常会有互相攀比之举,徐徽言却从来不会大讲排场。身为清河徐氏的家主,他当然可以肆意挥霍,而且无人敢于置喙,但他数十年如一日谨守本心,寻常用度亦颇为简朴。 徐徽言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思考着近来朝中的局势。 在接近两个月的鼓动之后,借助西吴数十万大军进犯梁国西境的东风,朝堂上的主战派逐渐掌控局势,主和派被压制得无法出声。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吴国如此果决,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如果不趁势胁迫北梁谋求一些好处,朝堂诸公根本无法想象坊间会如何议论。 尤其是参与东林文会的儒士们,更是不间断地在建安城内各处宣讲,渲染出一片求战氛围,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清河徐氏、平江方家和冼氏子弟的暗中怂恿。 如斯背景之下,冼春秋指挥宁国大营渡江进攻梁国思州,更是赢得朝野上下不尽的赞誉。 这个时候如果再抛出清河徐氏和平江方家即将联姻的消息,想来可以达到凝聚人心的效果。 徐徽言忽然轻轻一叹。 他看过徐初容要寄给裴越的最后一封信,其中并无玄妙之意,如她所说只是一番告别。即便如此,徐徽言仍旧让人仿照大意重新改写,然后派人送往北梁成京。 “老爷!老爷!” 前宅大管家满脸惊慌地跑了进来。 徐徽言微微不悦道:“何事?” “小姐被人掳走了!” “哐啷——” 徐徽言右手端着的瓷碗坠落于地。 (本章完) 1215【长风破浪会有时】(十一) 徐徽言眉头深深皱起,定定地望着老管家说道:“你说甚么?” 管家慌乱地道:“外面那人说,今日上午忽然有一群神秘高手袭击碧湖别院,然后将小姐掳走了。” “人在何处?” “回老爷,在前院。” “还不赶快带来!” “是,老爷息怒。” 管家脚步匆匆,很快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乃是徐家招募来的草莽高手,这段时间由他负责保护住在碧湖别院的徐初容,同时也有监视之责。 徐徽言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男子垂首低眉,无比紧张地道:“回老爷,小人在别院外围安排了数十个岗哨,可是一直到那些人摸到近前,没有一处岗哨发出预警。当时别院内出现异常,小姐身边的丫鬟说有刺客袭击小姐,小人连忙带人进入内院保护小姐,那些神秘高手却在我等后方出现。” 此人言语颠三倒四,徐徽言皱眉道:“你是说,别院内部有人行刺初容,同时外围的敌人悄无声息地解决你安排的岗哨,然后里应外合掳走了初容?” 男子畏惧地道:“是,老爷。” 徐徽言压制着心中的愤怒,冷冷道:“为何不追击?” 男子低头道:“回老爷,那些人对地形极为熟悉,而且进退有序,根本不是普通刺客。小人以前和北梁细作交过手,怀疑这些人是北梁太史台阁豢养的细作,因此被对方甩开之后,小人赶忙回来向老爷禀报。” “太史台阁?” 徐徽言脑海中猛然蹦出裴越这个名字,但是从时间上推算的话,徐初容写的那封诀别信还没有送到北梁境内,裴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并不相信裴越对徐初容有多深的情意,否则前年也不会将徐初容留在蒲圻城内。 如此说来,莫非此事与裴越无关,而是北梁太史台阁的自作主张? 片刻过后,徐徽言寒声道:“封锁消息,务必在七天之内救回初容。” 男子凛然道:“是,老爷!” 清河徐氏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近百年,触角已经深入每个偏僻的角落,一旦发动起来自然是无比强大的力量,再加上内阁与军机处联合发出行文,以捉拿北梁细作的名义调动各地官府和卫所,短时间内便封锁住所有通往北方的关隘要道。 然而即便是此等天罗地网,也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太史台阁乌鸦和徐初容的蛛丝马迹,他们仿佛已经人间蒸发。 建安东城,鱼龙混杂之地。 某座民宅之内,一身朴素装扮的徐初容望着面前神态略显拘谨的年轻人,温声道:“近来城中可有什么异常?” 年轻人名叫左思,现为大梁太史台阁五处掌事,也就是改制之前的兑部。 他微微垂首答道:“这几天外面风声很紧,不过请徐小姐放心,我等奉国公爷之令而来,必然会将徐小姐完好无损地送到北岸。” 徐初容摇头道:“我暂时不去北面。” 左思面露不解。 徐初容平静地道:“烦请你尽快向北面席先生传递一个消息,此次大战的关键不在东西两线战场,或在江陵城以南。” 左思应道:“是,徐小姐。” 待其离开之后,徐初容沉默地望着窗外逼仄的庭院,良久方轻叹一声。 一直站在旁边的贴身丫鬟小心翼翼地道:“小姐,真的不去北面吗?” 其实徐徽言一直以来有个思维上的误区,那便是这两年来徐初容的举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下,所谓的培植心腹、勾连南渡世族只因为他的默许。但他太过小觑徐初容的手腕,虽然少女没有想到自己会再度被出卖,可是因为江陵之战的前车之鉴,她对徐徽言乃至整个徐家早已有了戒备。 换而言之,徐初容这两年里并非一无所获,她隐藏了真正听命于自己的一部分人手。 即便这些人手称不上强大,却也足够支持她做一些事情,更不必说如今又有北梁太史台阁最精锐的刺客相助。 徐初容转头望着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大丫鬟,缓缓道:“去北面才是死路,爹爹可以接受我消失,但绝对不会容许我真的叛逃北梁。眼下这个时候边境风声鹤唳,仅有的几条通往北岸的路想必早已被爹爹完全掌握。” 她顿了一顿,喃喃道:“更何况我根本不想逃去北面,因为爹爹、陛下、拒北侯和镇国公都已经疯了。” 丫鬟苦笑不已,显然没法接过这个话题。 徐初容并不在意,继续道:“陛下是不愿做亡国之君,镇国公是无法违逆平江方家的群体意志,拒北侯则是暗藏祸心想取而代之,至于我爹爹……他从始至终都不信任我,更不相信裴越,即便与那位席先生见过一面,他仍旧固执地认为裴越将来会杀光清河徐氏的所有人。” 丫鬟望着少女眼中的悲伤,不禁打心底地为她感到委屈。 江陵之战且不提,这两年来徐初容禅精竭虑,何尝不是为了清河徐氏谋一份出路? 只不过,家主老爷显然没有认真地看待她的努力。 徐初容幽幽道:“如今国朝上下一片求战之声,纷纷杂杂,各怀鬼胎,却没有人想过那些黎民百姓是否还愿意为这个王朝舍弃一切。” 丫鬟点了点头,又问道:“小姐,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徐初容道:“暗中联系那些南渡世族和之前我们接触过的中下层官员,我需要糅合这些力量,在必要的时候能够给大家找到一条出路。除此之外,便是等裴越的回信,我相信他能读懂我的心思。” 虽然最后那句话略显旖旎,但此刻她神情并无丝毫娇羞之意。 丫鬟恭敬地应下。 徐初容终究喟叹一声,这声叹息里既有对徐徽言的彻底失望,也有无法消解的悲伤。 …… 大陆以东,浩瀚无垠的怒海。 一支庞大的水师船队从镇海港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扬帆北上,浩浩荡荡的各式战船令人目不暇接。 前军一艘战船之上,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武将矗立船头,眺望着北方的海域。 他身边站着一位很年轻的武将,神色颇为振奋,朗声道:“大哥,这次我们一定可以为二哥和四哥报仇,对吗?” 方云天转头望着自己的幼弟方云骥,颔首道:“当然。” 方云骥愈发兴奋,提高语调道:“要不是大哥拦着,当年我就想亲手砍下裴越的狗头!” 方云天目光复杂,这一刻他不禁回想起那次在皇城大庆殿中和裴越的交手,以及江陵城外目睹此人亲领骑兵马踏陷阵营的场景。 往事历历在目。 身为平江方家板上钉钉的下任家主,方云天历来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只不过平时将这份骄傲深藏心底。他这两年表面上一如往常,却没有一时一刻忘记北面那个年轻权贵施加给他、给整个方家的耻辱。 周遭这些战船乃是朝廷拼尽全力打造,除了训练有素的水师官兵之外,还有足足两万平江锐卒,他们便是这一仗的主力,务必要打开北梁尧州防线的缺口。 “大哥,你看!” 方云骥忽然高声喊道。 方云天循声望去,遥远的北方已经显现大江入海的雄壮之景。 再往北,便是北梁尧州地界。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猛然握紧腰畔长刀。 (本章完) 1216【长风破浪会有时】(十二) 尧州,江阴府。 此地毗邻天沧江入海口,下辖七县之地,往西依次是松阳府和浑源府。 大梁南军和西军的构架并不相似,这是因为两面的地理状况截然不同。灵州边界处在高阳平原的东端,又有苍梧山北麓延绵而成的地形分隔,因此西军各大营只需要守住险要地形,便可有效地阻截西吴大股军队的进犯。 南方则不同,梁周两国大体上以天沧江为国界线,这条大江发源于苍梧山脉,全长数千里,中间存在大量适合船只停靠的渡口。无论大梁还是南周,可以选择的出兵路线极多,这便意味着大梁南军不能只守大营,必须将兵力分配到各个重要关隘与城池之中。 去年冬天,朝廷一纸行文照会,驻守江阴府各地的怀庆卫被调往思州,原属昌平大营的桂阳卫则换防江阴府。 指挥使谷节亲领五千锐卒镇守江阴府城,又将剩余七千部属分别安置在沿江三座县城之中。 府城东面城头上,谷节披甲肃立,神色凝重。 远处便是天沧江长达二百余里的入海口水域,以往时常能见到货船和商船往来,从今年年初开始,随着梁周边境上的氛围越来越紧张,相关船只几近于绝迹,只能偶尔见到一些小型的渔船出现。 然而眼下却有无数南周战船相连,犹如遮云避月一般。 脚步声从谷节身后传来,一名三十余岁的精干男子快步走到近前,垂首道:“二少爷。” 此人名叫陈三,乃是谷节的亲兵队正,性情忠耿身手强悍。 谷节凝望着远方的周军步卒营地,沉声道:“说。” 陈三道:“上元府那边有了回复。镇远侯说,南朝此番来势汹汹,定然不止威胁江阴一地,故此我军需要严守各地。他还说,让二少爷守住江阴防线,他已经命人前往右军机处求援。” 上元府即尧山大营帅府所在地,镇远侯便是新任尧山大营主帅顾金韶。 谷节微微皱眉。 昨日下游入海口左近出现大批南周战船,他立刻号令各地守军加强戒备,同时向顾金韶发出求援。江阴府境内一马平川,除去各处城池之外,几无关隘可守,因此周军的主攻方向极有可能是这里。 但是突然出现的大批南周战船显然让顾金韶左右为难,因为蒲圻城附近的定州水师如今正面临南周五峰水师的频繁进逼,他们必须要守住五峰渡至神女渡这段水域。如果让五峰水师顺流而下,南岸的江陵汉阳二城与北岸的连接就会被切断,那样的后果谁也无法承担。 也就是说,定州水师如今无暇顾及下游的江防,在南周掏空家底打造出这支崭新的水师后,整个尧州沿岸水域已经成为南周的囊中之物。 这样一来不光是江阴府,西面的松阳府和浑源府都有可能遭受南周的攻击,尤其是松阳府地界,南岸便是周朝的临江大营。 不止于此,南周水师还可沿着海岸线北上,进犯江阴府后方的卫辉府。 顾金韶的安排表面上看没有问题,在南军主力来援之前,他委实拿不出多余的兵力,只能命各地守军坚守。 谷节望着城外东面的周军营地,皱眉道:“你马上去找刘府尹,让他继续在城内招募民夫,同时让各家富绅的护院和那些勇毅之士组成后备军。” 陈三肃然道:“是!” 战争比所有人预想来得更快,在经过短短一天的休整——最重要是组装那些攻城器械之后,周军于次日上午悍然发动对江阴府城的攻击。 周军兵力约为两万左右,城内守军仅有五千,但这五千人是谷节亲自操练出来的锐卒,实力和士气皆为上上之选。 战事异常惨烈,双方反复争夺城墙的控制权,随着厮杀的不断进行,谷节明显感觉到对方先登军队的实力不同以往。在前年的汉阳突袭战中,谷节亦曾领兵随大军行动,对于南周宁国大营的战力有着清楚的认知,明显要弱于眼前的周军。 平江方家子。 他脑海中猛然蹦出这个称谓。 事实的确如此,担负此番主攻任务的便是由清一色平江子弟组成的锐甲营。 谷节的武道天赋在四兄弟中排名最末,因此他很难像谷范那样一夫当关提振全军士气,但是谷梁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冷静沉着,无论何等艰难的局面都压不垮他。 攻城战第四日,江阴府城依旧掌握在梁军手中。 城外周军本阵之中,方云天没有理会旁边跃跃欲试的幼弟方云骥,在一众武将的陪伴下走上土山,眺望着城内的情况。 “将军,北梁守军在我军的强硬攻势之下几近力竭,末将有信心在半日之内拿下江阴城!”一名年轻武将凛然道。 方云天不置可否,缓缓道:“北梁军不过如此。” 众人连声附和,心中却有些不解。 虽说胜负的天平一直在朝己方倾斜,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是梁军兵力太少,而己方又是堪称虎贲精锐的平江锐甲营。按说大公子绝非那种狂妄自大之人,缘何会突然表现出这般轻视之意。 方云天环视众人,淡淡道:“我并非是说北梁士卒战力低下,而是嘲讽那位尧山大营主帅顾金韶胆小如鼠罢了。虽然我朝水师已经掌控这段水域,但他因为担心被我军调虎离山,亦或是害怕担负其他地方失陷的责任,所以只能死板地固守待援,毫无战场临机决断之能。” 一众武将这才反应过来,不禁纷纷大笑。 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武将凑趣道:“这还不是国公爷神机妙算,让北梁将帅摸不清我军的意图,不这般谨小慎微又能如何?” 余者尽皆笑着附和道:“极是,极是。” 世人皆知如今梁吴两国在大陆西面鏖战不休,北梁内部承担着极大的压力,这个时候周军先是在天沧江上游发起攻势,接下来又以强横的水师进逼尧州,偏偏两处都没有投入全部的力量,明显是藏着后手,这让梁军主帅不敢大意,因此才形成这等各自为战的局面。 方云天微微一笑,望着北面的江阴城,从容地道:“既然对方不敢调兵遣将,我等自然不能拒绝对方的好意。林芝、方宁。” 两位武将挺身而出,齐声道:“末将在。” 方云天一字字道:“你们各领五千锐卒,两个时辰之内必须攻下江陵!” “末将领命!” 林芝和方宁大步流星走下土山,随即只听得军中鼓声响彻四野。 周军卷土重来,江阴城墙上下再度陷入浴血厮杀之中。 历经整整三天的苦战,上元府那边依旧没有派来援兵,守军将士早已到了极限,然而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心生怯意,依旧奋不顾身地举着刀枪冲向周军。 谷节手持长枪,在十余名亲兵的陪伴下奋战在最危险的地方。 陈三杀死一名周军后,终于忍不住咬牙道:“二少爷,撤吧!” 谷节头也不回,斩钉截铁地道:“闭嘴!” 陈三还要再劝,谷节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谷家男儿唯有战死沙场,岂能苟且偷生!” 他猛然向前一步,长枪刺入一名周军的小腹,反手拔出腰刀横砍,一蓬血雾在他眼前绽开。 随后一个趔趄。 陈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明显已经感觉到谷节的身躯因为脱力而发抖,但他的眼神依旧坚韧。 放眼四面城墙之上,到处都是顺着云梯攀爬上来的周军,桂阳卫五千将士已经剩下不足三千,处处血肉横飞,宛如人间地狱。 谷节挺直身躯,眼中浮现无悔死志。 陈三扭头抹了一把眼睛,惨然一笑道:“既然如此,小人便陪二少爷共赴九泉。” 谷节尚未答话,便听到一阵整齐的呐喊声从西方传来。 宛若惊雷,直上云霄。 (本章完) 1217【长风破浪会有时】(十三) 广袤的平原之上,梁军漫山遍野而来。 这一幕不仅镇住将要攻破江阴城防的近万周军,也让城外阵地上的周军将领目瞪口呆,尤其是在土山上监控战局的一行人,他们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去看站在中间的那位方家大少爷。 就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方云天从容淡定地嘲讽北梁将帅,讥笑他们看不清战场迷雾。因为萧瑾和顾金韶无法猜透己方的战略意图,也摸不清自己后方的战船上有没有藏着伏兵,是以根本不敢派出援兵救援江阴城。 其实方云天也觉得很意外,他委实没有料到自己不仅能牵制住北梁尧山大营,甚至还可以逼迫对方去寻求南军主力的支援。 然而谁能想到就在江阴城即将拿下时,一支北梁援军及时赶到战场! 方云天面无表情地望着西面出现的梁军,身边众人无不噤若寒蝉,就连平日里跳脱飞扬的方云骥此刻都老老实实地沉默着。 其实方云天并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般愤怒,此刻他心里有一个无法解开的迷惑。 这支梁军并非骑兵,他们如何能够避开自己洒出去的游骑,一直到接近战场外围才被发现? 梁军援兵距离周军本阵还有一段距离,从他们行进的姿态便能看出,这支军队极具章法。即便是在快速行军之中,他们的阵型也能保持得很完整,并未出现涣散仓皇如无头苍蝇一般的情况。 梁军最前方,两千虎贲在一位魁梧武将的带领下势如猛虎。 主力紧随其后,两翼各有一千轻骑掠阵。 那位魁梧武将所用兵器乃是一根远超常人想象的狼牙棒,身后有一名同样魁梧的士卒扛着先锋大旗,上面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武定! 魁梧武将便是武定卫副指挥使薛蒙,而在后方的中军阵中,一将策马前行,正是武定卫指挥使秦贤。 方云天自然不知,秦贤出身于大梁平阳侯府,训练精锐斥候乃是家学渊源。他在这个领域的造诣极高,当年多次帮助裴越完成出其不意的突袭。早在四天之前,秦贤便先后接到谷节的提醒和顾金韶的军令。 接下来他并未遵照顾金韶不得擅动的命令,在分析完战场局势之后立刻领兵东出,沿路隐藏踪迹,一直到二十余里外才开始加快行军速度,同时派出麾下的精锐斥候清扫周军的游骑哨探。 随着双方距离的拉近,薛蒙愈发血脉喷张,发足狂奔之际怒吼道:“杀!” 在梁军快速逼近的同时,方云天已经按下心中疑惑然后改变阵型,一方面暂时放松对江阴城的攻势,另一方面将主力调整向西。 薛蒙领军直冲而上,狼牙棒犹如重锤一般砸向周军的前沿阵地。 万军漫卷而上! 这一仗杀到天昏地暗难分难解,最后周军不得不主动后退。 武定卫与桂阳卫顺利会师,梁军将士的欢呼声响彻天地。 …… 蒲圻城,大帅府节堂之中,气氛无比凝重。 东西两线的战报不断传来,思州防线险情不断,昌平大营不断后撤。虽然有嘉定卫一万余锐卒的支援,但是周军六万余人的实力不容小觑,双方在岑宁府和平武府等地展开反复的争夺。至于东线更是不容乐观,那支崭新的南周水师已经完全肃清天沧江下游水域,不光是江阴府等地遭遇周军的攻击,南岸的周朝临江大营亦是蠢蠢欲动。 另外让人捉摸不透的是,南岸汉阳城至江陵城一线却十分安静,似乎南周根本没有夺回此地的打算。 “报!”一名令官快步跑进节堂。 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肃然道:“何处军情?” 令官满头大汗,急促地说道:“启禀军机大人,南周一支两万人左右的大军攻击江阴府城,在局势最危险之时,我军武定卫指挥使秦贤及时领兵赶到,解除了江阴之危。如今武定卫便驻扎在江阴城西侧,与周军遥遥相对。尧山大营主帅顾侯爷同时传来急报,言武定卫自作主张,导致松阳府防线陷于空虚,他已经调军补防松阳府,恳请军机大人派兵支援尧州、惩治秦贤擅动之罪!” 堂内一众武将和军务襄赞无不神情凝重。 保住江阴府城称得上大功一件,但秦贤此举完全无视顾金韶的军令,可谓犯了军中大忌。 郭兴担忧地望向沙盘边的那个身影。 萧瑾此番统领南军,本质上是因为宫里贵人对裴越的忌惮,另外也是希望他能顺势改变南军的格局。秦贤虽然只是指挥使,但谁都知道他是裴越最信任的义兄,地位本就不同一般,顾金韶虽然是尧山大营主帅,压不住秦贤也能理解,但这不代表秦贤就能肆意妄为。 如果萧瑾趁势发作…… 不光郭兴有这样的担忧,其他诸如张齐贤和庄夏等将帅亦是如此。 然而萧瑾抬起头,对那位令官说道:“回复顾金韶,秦贤所为乃是本侯之命。” 众人无不诧然,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瑾恍若未觉,指着沙盘上松阳府的位置道:“我军需要顾及的防线太长,尤其南朝君臣知道我军没有后援,京营兵力皆被西吴大军牵扯。这么长的防线,我军很难做到面面俱到,便拿松阳、江阴两地来说,要保住江阴府必须要调动武定卫,如此一来松阳府的防御便会出现破绽。” 庄夏微微一怔,脑海中灵光一闪,高声道:“军机大人是说,松阳府的破绽会诱使南岸的临江大营发兵北上?” 萧瑾颔首道:“没错。诸位,南朝这次一改之前的鲁直风格,无非是想利用东西两线的拉扯频繁调动我军,借此消耗我军将士的实力,这便是本侯暂时没有动用固垒军的原因。先前本侯对尔等说过,这一仗关键不在于东西两线,而在江陵以南。” 众人愈发兴奋起来。 江陵以南,便是南周依托重重关隘修建的三道防线。 如果能突破这三道防线,大梁兵锋直指建安,周军的种种谋划便会化为泡影。 这便是兵家所云攻敌之必救。 萧瑾双眸中精光一闪,凛然道:“如今南周宁国大营陷于思州战场,我军又在下游让开松阳府防线,只待对方临江大营北上之时,便是我朝南岸大军南下之日。” 他微微一顿,提高语调道:“庄将军。” 庄夏正色道:“卑职在。” 萧瑾道:“将军素来忠勇,此战不容有失,请于明日领军渡过江面浮桥,屯兵江陵城内。” 庄夏毫不犹豫地道:“卑职领命!” 萧瑾又道:“传令于保定侯蔡迁,三日后率军南下,踏破南周承北大营!” 令官高声应下。 郭兴欲言又止,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南周有意避开大梁重兵云集的中线战场,分兵扑向东西两线攻城略地,显然他们很清楚无论南岸的江陵城还是北岸的蒲圻城,都是足以让他们崩掉牙齿的硬骨头。 萧瑾的决断从大战略上看应该没有问题,这段时间他一直谨慎应对,犹如藏刃于身积蓄力量,最后猛然攻向对方最致命的地方。 但是不知为何,郭兴总觉得心中难安。 …… 三月十六日,风和日丽。 南岸江陵城外,大军延绵而出。 保定侯蔡迁领军五万,固垒大营主帅庄夏领军四万,浩浩荡荡,军容严整。 直扑南周承北大营。 (本章完) 1218【长风破浪会有时】(完) “席先生星夜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帅府节堂内,襄城侯萧瑾身着常服,眉眼间带着几分好奇之色。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一介山野之士显然难有求见的资格,但他对席先生这般客气,却非因为对方是裴越的师父,而是基于席先生当年最为定国公裴贞看重。换而言之,在二十年前裴贞执掌军中大权的时候,萧瑾还只是区区指挥使,席先生已经参与大梁军务方略的制定。 堂内还有一位中年武勋,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也是他带着席先生深夜拜访萧瑾。 席先生神色温和地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关于南境之战的谋划,席某有一些浅见,还望襄城侯能够斧正。” “哦?” 萧瑾微微一笑,转头看了郭兴一眼,淡淡道:“席先生很清楚边军关于此战的谋划?” 这句话里带着几分锋锐之意。 近段时间边军的所有决策都属于高度机密,知情者皆为高阶武将,断然没有泄露出去的道理。虽说席先生乃是裴越的师父,但他毕竟没有官面上的身份,无论是谁都不能将军方机密告知于他。 郭兴依旧从容淡定,冷静地回应着萧瑾的审视。 那边厢席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早在一个月前,裴越便传书于席某,他推测南周可能会选择东西两线佯攻,诱使我朝南岸大军主动出击。十二天前,南周宁国大营主力越过天沧江上游,进攻我朝思州防线。九天前,南周另一支水师占据天沧江入海口水域,大批步卒进攻江阴府。席某在四天前得知这些消息之后,便匆忙从利州府城赶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予萧瑾手中。 其实在席先生开口陈述的时候,萧瑾便反应过来自己多虑了。 他是在三天前定下收缩东西两面防线、主力大军通过江陵城为桥头堡然后顺势南下的决定,对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知此事赶来蒲圻城。 萧瑾面上古井不波,接过席先生递来的密信,看完之后神色凝重些许。 这封信的确是裴越的口吻,考虑到京都和南境之间的距离,此信显然是很早之前寄来。 “卫国公缘何不直接告知本侯此事?”萧瑾正色问道。 席先生淡然道:“裴越不希望干扰到襄城侯的军务决断。” 萧瑾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他此行最先做的一件事便是压制南军将帅的傲气,然后尽力排除裴越对他们的影响。这时候如果裴越远在京都强行插手南境军务,势必会引起他的排斥和反弹。 他沉吟片刻,问道:“席先生之意,本侯应该将战场限制在北岸各地,一味防御周军?” 席先生平静地道:“襄城侯,如今西线战局极为关键,席某认为暂时的退让并非软弱。收缩东西两面防线,然后调集主力南下,这确实是化被动为主动的一步棋,但是南周君臣难道看不见自身的弱点?席某与裴越的判断一致,南周如果在东西两线表现出主动进攻的态势,那么必然是在江陵城以南做文章,为的就是引诱我军南下,然后在承北大营与徐洋关之间设下埋伏!” 萧瑾目光幽深,缓缓道:“本侯亦曾考虑过卫国公的担忧,南朝此番或许真有这样大的气魄,以建安城北面的防线作为诱饵。但是,两年前我朝南军曾经大败方谢晓率领的十万大军,今日同样可以做到。” 席先生微微皱起了眉头。 郭兴轻咳两声,正色道:“军机大人,卑职也认为南周这次很可能是诱攻之策。从东西两线的军情奏报来看,南周军队虽然实力不容小觑,但总兵力甚至不到十万。南周承北大营、临江大营和京城北面防线的大部分兵力都没有动用,我军想要连续突破重重关隘威胁建安城,这里面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 萧瑾摇头道:“二位且听本侯一言。南周这次敢于主动犯境,是因为他们知道西吴缠住我朝西军和京营,而且国朝内部要承受极大的后勤压力。在这样的局面下,战事拖得越久对于我朝越不利。眼下天沧江上下游水域都在南周水师手里,他们在东西两线的军队可进可退。哪怕只是反反复复的小规模战役,试问南境五州能否在支撑西境战事的前提下,还能保有维持长时间战事的余力?” 席先生无比肯定地道:“西吴撑不了太久。” 萧瑾没有与之争辩,决然地道:“席先生,郭侯爷,本侯知道二位今夜所言发自真心,也清楚南周这次准备充分,但是想要破解此局进而缓解朝廷的压力,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席先生与郭兴对视一眼,知道事情已经无法转圜。 战场迷雾始终存在,南周摆明车马要通过东西两线的战果来谋求更大的利益,将趁火打劫玩到极致,谁也无法断定他们想打到哪一步,因此不能说萧瑾的判断绝对错误。 或许他也能像两年前的裴越一样,一战攻成彻底击溃周人的民心士气。 席先生起身告辞,这时萧瑾忽然说道:“这段时间以来,祥云号为军方后勤以及安抚民心出力良多,萧某十分感激,请先生受晚辈一礼。” 席先生微微一怔,看着躬身行礼的萧瑾,神色复杂地侧身避开,然后摇头道:“这是席某和祥云号应尽的本分,襄城侯无需多礼。” 走出节堂之后,夜色之中但见漫天星光。 郭兴亲自将席先生送到城门处,叹道:“但愿庄、蔡二位将军能够击败南周守军主力。” 席先生沉默片刻,低声道:“倘若前线战事不利,你千万要撑住沿江防线。” 郭兴颔首应下,问道:“先生,现在要回利州?” 席先生应道:“是,我会命人快马急报将萧瑾的决策告知京都。” 二人就此分别,郭兴望着席先生在一群随从的陪伴下策马出城,忽觉一阵倒春寒的凉意侵袭全身,不由得紧了紧衣袖。 …… 三月十九,天光微熹之时。 “侯爷!侯爷!” 管家站在郭兴的卧房门外,虽然知道自家侯爷半夜才睡下,距今还不到两个时辰,但他却不敢继续等待下去,无比惊慌地高声喊着。 屋内很快传来动静,稍后便见郭兴穿着便衣走出来,皱眉问道:“何事如此慌乱?” 管家颤声道:“侯爷,南周水师两头并进,现在正与我朝定州水师鏖战,江面上已经是一片混乱!” 郭兴猛然变色,厉声道:“速速备马!” “是,侯爷!”管家快步离去。 等郭兴甩下一众护卫登上蒲圻城头,这里已经汇聚了以襄城侯萧瑾为首的一众武将,所有人无不神情沉重。 他来不及与萧瑾见礼,也没有心情关注这位右军机的脸色,抬眼向南方江面望去,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仍旧面色大变。 定州水师这段时间牢牢掌握着这一段上百里的水域,保持蒲圻城和南岸江陵城之间的联系,然而南周显然算准了萧瑾的策略,上游五峰水师和下游新建水师同时赶来,朝着定州水师捅出极为狠辣的一刀! 仅仅两个时辰,定州水师落败,不得不退回蒲圻城西面的支流之中。 南岸……沦为孤城死地! (本章完) 1219【直挂云帆济沧海】(一) 在两国水师在天沧江上鏖战的同时,往南数百里处,战局却截然相反。 南周承北大营作为镇国公方谢晓亲自操练出来的雄师,十余年来一直承担着防备北梁大军的重任。在两年前那场大战之后,面对南岸梁军时常出动的袭扰,承北大营在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之后,始终牢牢钉在原地,给谈判桌上的周朝大臣提供了一些宝贵的支持。 然而这一次,他们却不得不持续败退。 蔡迁率领五万精锐在前,庄夏领四万固垒军在后,在击败承北大营之后继续往南,终于来到南周徐洋关前。 这里便是南周北境三道防线的第一关。 攻城战旋即展开。 西面五十余里外,一支大军偃旗息鼓前行,阵中主帅乃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南周拒北侯、总理军务大臣冼春秋。 东面四十余里处,另一支大军加速行进,阵中主帅便是镇国公方谢晓。前军先锋正是曾经败于藏锋卫之手、然后又重新组建起来的平江陷阵营,主将为方谢晓的第三子方云将。 徐洋关后方,密密麻麻的大军漫山遍野,阵中有一杆九旒龙旗。 大周庆元帝双鬓微白,微微闭着双眼,听着从遥远北方呼啸而来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关隘上响起喊杀之声。 太子陈顼恭敬地道:“父皇,梁军发兵叩关了。” 庆元帝睁开双眼,精光一闪而逝,沉声道:“再等等。” 陈顼垂首道:“是。” 一个时辰之后,庆元帝轻吐一口浊气,一字字道:“击鼓,进兵!” …… 三月二十二日,蒲圻城中。 帅府节堂内气氛无比凝重,这是因为定州水师损失颇为惨重,虽然水师官兵奋勇作战悍不畏死,给南周水师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但终究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或许是因为两年前的那场大胜,让边军将帅们忘记两国之间的差别。 在裴越横空出世之前,梁周两国在陆上的战事互有胜负,周军曾经一度攻到钦州境内,梁军也曾马踏南岸直逼周国腹心之地。大体而言,因为王平章和谷梁的先后掌兵,大梁在陆上的战事中更胜一筹,然而水师战况却完全不同。 南周之所以能够一直凭借大江天堑拦住梁军,根源便在于他们拥有世间最强的水师,而且造船和操练水兵的底蕴极深。两年前五峰水师在定州水师手上吃了一次亏,可他们很快便补充战船恢复实力,还能在东南沿海重新打造出一支强力的水师。 东南水师的确耗尽了南周的底蕴,换来的成果便是重创大梁定州水师,继而完全掌握天沧江。 换而言之,南岸的江陵、汉阳二城变成孤城,无法得到北岸大军的支援。 更要命的是,此刻南岸大军正在进攻南周腹心之地,他们在收到这个消息之后,难免会影响军心士气。 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一改往日从容,在节堂内来回踱步。 萧瑾坐在主位上,面色沉郁,眼神略显失焦。 “报!” 一名斥候统领大步冲进节堂,胸膛不断地剧烈起伏着。 萧瑾猛然起身,目光如箭射向此人。 斥候只觉满堂武将都死死盯着自己,他急促地道:“启禀右军机,南岸终于传来消息,在我军水师落败之后,江陵守军立刻派人通知保定侯与庄将军,然而当时他们已经陷入南周三路大军的合围,最终大败而归!” 萧瑾面上再无一丝血色,右手用力地撑着扶手。 斥候颤声道:“万幸保定侯提前有所防备,我军才能向北撤退,然后且战且退,终于返回江陵城中。然而连战两日,我军将士伤亡惨重,固垒军主帅庄将军身受重伤,依旧处于昏迷之中!” 堂内一片死寂。 萧瑾身体晃了晃,然后朝后倾倒。 “军机大人!”周遭响起一片惊慌的呼声。 郭兴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萧瑾,只见这位右军机嘴角溢出血迹,握着他的手说道:“速速修书告知京都!” 郭兴心中悲忧交杂,他与庄夏乃是生死之交,眼下听到这个消息怎能无动于衷,同时又忧虑南境防线处处漏风,徐洋关那场败仗极有可能导致全线溃败。 但他毕竟是沙场老将,心知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慌乱,答应萧瑾之后又对众人厉声道:“诸位切记,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众人自然明白利害轻重,纷纷点头应下。 萧瑾只是怒火攻心,这会已经清醒过来,感激地看了一眼郭兴,然后开口说道:“两场大败,本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诸位无需担心,本侯会一肩担之。” 他压制住心里的悲痛,随即马上开始重新布置沿江防线,以防南周趁势扩大战果。 但是堂内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右军机已经不可能继续担任南军主帅一职。 更关键的是,如何能够扭转南军的危难处境? …… 大梁,京都。 皇城建章殿中,气氛略显沉重。 如今西境战事尚未分出胜负,南周又趁势而起,利用水师的优势频繁攻击思州和尧州等地,而且根据南军最新的军情奏报来看,襄城侯似有孤注一掷的打算。 刘贤在收到这份奏报的时候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在他的印象里萧瑾守成持重,因此才被开平帝委以重任,镇守虎城十年没有出过任何纰漏。 按照他和裴越的分析,南周理应不会全军而出,他们并无攻城略地的实力,眼下的频繁进攻无非是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时而动,倘若西吴能够获胜,他们便可北上分一杯羹。即便西吴无功而返乃至于落败,南周君臣也可以通过这种施压来谋求利益,譬如拿回南岸的两座坚城。 “右军机是否太急切了些?”刘贤皱眉问道。 殿内重臣默然不语,左执政洛庭看向站在武勋之首的裴越,心中不由得喟叹一声。 他大概能猜到萧瑾这次风格变化的原因,想要坐稳右军机的位置,以及将来顶替谷梁、与裴越在军中分庭抗礼,萧瑾过往的功绩显然不够,除非他这次能在南境领军大获全胜,如此才足够奠定自身在军中的地位。 见周遭无人开口,洛庭便应道:“陛下,右军机身处边境,对于战局有着更为清晰的认知。既然他判定南朝是在故布疑阵,主动出击是更好的选择,那么朝中便应支持他的决断。” 刘贤颔首道:“朕明白,而且他已经发出帅令,这会恐怕南岸大军已经开始攻城拔寨,朕亦无法阻止。只不过——” 他扭头望向神色凝重的裴越,继续说道:“裴卿,倘若南岸大军进展不顺,是否会影响北岸的沿江防线?” 裴越抬起头,点头道:“是的,陛下。” 便在这时,一名内监迈着小碎步走进建章殿,行礼道:“启奏陛下,南境紧急军情。” 刘贤微微颔首,内侍省少监侯玉走上前从内监手里接过奏折,然后恭敬地递给皇帝陛下。 群臣神色各异地望向刘贤。 “砰!” 年轻的天子匆匆扫完,猛然将奏折拍在御案上,眼中煞气显露无疑。 裴越心中一紧,当先问道:“陛下?” 刘贤一字字道:“定州水师败于南周水师之手,南岸十万大军败于徐洋关阵前,好一个右军机,好一个襄城侯!” 群臣哑然,满殿死寂。 (本章完) 1220【直挂云帆济沧海】(二) 刘贤愤怒的话语让整个建章殿瞬间冰封。 随着新君登基之后大刀阔斧的调整,以及裴越在暗中的推波助澜,朝堂上老臣已不多矣。如今资历最老的当属御史大夫黄仁泰,而且他已经数次递上乞骸骨的折子,不再过问朝堂政务,御史台暂由两位御史中丞统管。 包括洛庭和韩公端在内,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曾经历过中宗朝早期的黯淡岁月。那时候大梁面对西吴铁骑的袭扰和南周的反攻北上,战场上的失败屡见不鲜。只不过从裴贞、王平章和谷梁这些名将崛起后,如今朝野上下这些人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边军失利的噩耗。 更何况是接连两场大败,定州水师元气大伤,南岸大军损失惨重。 不少大臣立刻意识到,右军机萧瑾身为南军主帅,而且这一次是他做出南岸大军主动出击的命令,肯定逃不过朝廷的问责。相比谷梁在西境取得的胜果,萧瑾无疑大失水准,极有可能成为那位年轻国公一系武勋攻击的对象。 当然,眼下如何处置萧瑾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南境这两场大败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沿江防线会不会溃败?倘若南周趁势大举北上,重现数十年前的旧事,大梁或将陷入如临深渊的危机! “请陛下息怒。” 众人惶惶之间,裴越清正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 刘贤望了过去,并未开口。 裴越不慌不忙地道:“陛下,臣想看一下这份奏报。” 刘贤微微颔首,侯玉便双手捧着那份奏章,颇为恭敬地送到裴越手中。 这一刻殿内很安静,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裴越所处的位置。 韩公端转头看了一眼洛庭,目光中的含义很清晰,显然是担心裴越借题发挥,利用这个机会叫萧瑾拽下军机之位。他与萧瑾并无私交,但是从朝堂的格局来考虑,将萧瑾打落尘埃并不符合天子的利益,因此只能提前询问洛庭的意见。 洛庭却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约莫半炷香之后,裴越合上奏章,徐徐道:“陛下,从前线战报可知,眼下南境防线不太稳当。江陵、汉阳二城虽还在我军手中,但江上水路被切断,这两地已经成为孤城。臣相信保定侯等将帅的能力,短时间内城防无忧。然而这两战会极大地提升南周君臣的信心,兼之东西两线的思州和尧州等地面临周军袭扰,向南疆派遣援兵势在必行。” 这番话让大多数朝臣微微动容。 裴越竟然压根没有纠结于萧瑾指挥不当的错误,而是一心关注南境的战场局势。此刻终于有人想起,在去年萧瑾想要剥夺裴越麾下藏锋卫与武定卫的时候,裴越并未不依不饶,甚至在古水街刺杀案后,他还主动开口声援萧瑾。 一些怀疑裴越会趁势发作的朝臣不禁羞愧地低下头,但是另外一些信任他的重臣如盛端明和简容等人则是极为欣慰和敬佩。 龙椅之上的刘贤只是微微讶然,随即心中暗叹:果然如此。 他平复心中情绪,温言问道:“裴卿之意,要动用京军北营?” 裴越坦然道:“是,陛下。” 刘贤迟疑道:“关于右军机……” 他欲言又止,其实朝堂上的人精们很清楚皇帝陛下的为难,按理来说萧瑾犯下这么严重的错,申饬之类的惩治未免太轻。可要是按律严惩,军中目前还没有能替代这位一等国侯的武勋人选。 裴越见状便平静地道:“陛下,右军机确有指挥不当之责,但眼下边境局势紧张危急,朝廷不宜大动干戈。更何况他并未隐瞒战况以图逃脱罪责,这份完整详细的南境军情奏报对于朝廷来说非常重要。依臣之见,可让右军机暂领南军主帅一职组织沿江防线,然后再召回京都继续主持西府军务。待我朝平定边境之后,再论是非功过。” 刘贤眼中泛起一抹真挚的感激,连连点头道:“便依爱卿所言。” 这时只见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柳公绰出班朗声道:“启奏陛下,南境局势危急,臣恳请陛下任卫国公为南军主帅,领京军北营南下援护!” 朝臣们还在迟疑,东府左执政洛庭挺身而出道:“臣附议。” 韩公端心中一叹,随即出班道:“臣附议。” 满朝大臣皆道:“臣附议!” 回音绕梁不绝。 刘贤满含期盼的目光望向裴越,这个时候能够代替萧瑾执掌南军的也只有这位年轻国公,再者从他进入朝堂以来,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两年前那场江陵之战令人记忆犹新,没有比裴越更合适的人选。 一念及此,刘贤便开口问道:“爱卿可愿为朕分忧?” 裴越轻掸衣袖,大礼道:“臣,领旨!” …… 大军开拔诸事繁杂,更何况裴越肩上还有统领西府的职责,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军务,因此他需要一点时间安排妥当。 刘贤没有胡乱插手,在定下由裴越亲率北营三卫南下支援并且取代萧瑾成为南军主帅之后,他便径直来到景仁宫中。 “给母后请安。” 刘贤毕恭毕敬地行礼。 吴太后关切地道:“皇帝且坐。哀家听闻南境战事不利,右军机吃了两场败仗?” 刘贤微微一怔,双眼不自觉地看向旁边的女史们,目光中多了几分冷意。 他也是不久前才得知这件事,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后宫竟然已经知晓,这意味着前朝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避不开景仁宫的视线。登基虽然不足一年,但刘贤早已不是当初的懵懂青年,对于那张龙椅象征的权柄有了自身的认知。 简而言之,随着他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他便很难接受有人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景仁宫的女史们无不擅长察言观色,而且当年在开平帝面前久经考验,如何看不出年轻天子这凌厉目光蕴含的深意? 众人尽皆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殿内的气氛愈发严肃。 吴太后见状便微微蹙眉道:“贤儿?” 刘贤听到这个略带不悦的声音,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随即反应过来,恭敬地道:“母后,是的,萧瑾这次令儿臣很失望。” 他随即将南境战事的进程简略说了一遍。 吴太后忽略方才的小插曲,不紧不慢地道:“贤儿,右军机也有苦衷。他之前驻守虎城十年,并未出过什么差错,而且返京之后勤勤恳恳,得到你父皇多次称赞。这次他急于取胜,是因为西境战事纠缠不休,朝廷要承受很大的压力。他的初衷没有问题,只是战场上胜负难以预料,你不可因此对其怀有偏见,自毁朝堂根基。” 刘贤沉默片刻,缓缓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不过,右军机如今不适合继续担任南军主帅,方才儿臣与朝堂诸公商议决定,由卫国公接任南军主帅一职,同时尽快率京军北营南下支援。” 吴太后面无表情地道:“哀家知道了。” 母子二人就此陷入沉默。 刘贤大抵明白吴太后的想法,她显然不愿意裴越执掌边军,但是萧瑾能力有所欠缺也是明摆着的事实,这个时候她哪怕只是为大梁的安危考虑,也只能接受裴越出山的结果。 良久过后,吴太后淡淡道:“明德殿那边——” 刘贤猛然心中一紧。 (本章完) 1221【直挂云帆济沧海】(三) 刘贤的养气功夫还不纯熟,虽然已经极力掩饰,但眼中的那抹紧张仍旧躲不过吴太后的观察。 终究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吴太后不愿逼迫过甚,便话锋一转道:“近来皇后那孩子愈发懂事,晨昏定省不说,每天都会来陪哀家说说话。哀家知道,皇后性情温婉不善言辞,你未必习惯这种相处的方式,不比有些人能够逗你开心。但是贤儿,皇后才是六宫之主,你如果不给她足够的尊重,那让她如何替你管理后宫?” 刘贤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先说许皇后有孝心,自然是暗指陈贵妃不够孝顺。接下来又提尊重二字,是因为之前许皇后要在明德殿立规矩,被他及时制止。 他微微皱眉道:“母后,儿臣只是希望后宫嫔妃和平相处,并无偏袒清河之意。” “幼稚。” 吴太后直截了当地给出批语,然后循循善诱道:“当年你父皇在时,哀家如何对待那位皇后,你可还记得?” 刘贤点了点头。 吴太后继续道:“宫中历来不存在和平相处之说,首要在于规矩二字。你若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哀家很担心你将来如何平衡朝局。” 这话便有些重了,刘贤毕竟是纯孝之人,连忙起身行礼认错道:“母后,儿臣知错了,断然不会再有下次。” 吴太后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再度说起方才的话题:“你准备如何处置明德殿那位?” 刘贤楞道:“处置?” 吴太后道:“哀家知道你不愿意谈论这件事,可是如今南周大军进犯,我朝边军将士战死者不计其数。若是他们知道有一位南周公主是大梁天子的贵妃,这些勇毅之士难道不会心寒?” 刘贤想也不想便争辩道:“母后,清河虽是南周公主,可她与南面朝廷早就没了关系,她是儿臣的贵妃,仅此而已!” 吴太后心中疲惫,望着他的双眼耐心地道:“贤儿,你觉得这个理由能够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刘贤深呼吸两次,问道:“母后究竟想儿臣怎么做?” 吴太后道:“你可以将她留在宫中,但是她不能再担着贵妃之位。” 刘贤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字字道:“母后,儿臣绝对不会这样做!” 吴太后不再多言,定定地望着他。 刘贤目不斜视,神色极其坚决。 周遭的女史们无不噤若寒蝉,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良久过后,吴太后失望地道:“好,你如今贵为天子,哀家说的话不管用了。” 刘贤眼中泛起痛苦之色,起身大礼参拜道:“母后,儿臣委实不能抛弃清河,更何况她并未行差踏错。只这一件事,请恕儿臣不孝,除此之外儿臣皆愿听从母后的安排。” 吴太后眼神微微一动,沉思片刻之后叹道:“哀家知道了,你起来吧。” 刘贤心中一松,面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 四日后,卫国公府。 拂晓之时。 裴越缓缓睁开双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起身披衣,枕边红颜旋即惊醒,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臂。 他扭头望去,只见谷蓁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离愁别绪,显然这一晚都没怎么入睡,尤其是前半夜夫妻二人卧谈夜话,她好几次忍不住流下眼泪。 谷蓁挣扎着起身道:“夫君,我来伺候你洗漱。” 裴越按着她的手,温柔地道:“蓁儿姐姐。” 谷蓁怔了怔,他一般只有在两人温存时才会这样称呼,眼下显然不是因为那个原因。 裴越继续说道:“我这次离京后,家中便拜托给你了,但是你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只要管好府中人即可,外面我已经做好妥善的安排。” 谷蓁心中一暖,应下之后又柔声道:“夫君,叶姐姐临产大概在八月初,你别忘了。” 裴越俯身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吻,又将她拥入怀中。 谷蓁感受着他的情意,不由得反手紧紧抱着他。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穿戴整齐来到后宅正堂,只见林疏月和桃花一左一右搀着叶七,众女尽皆眼眶微红。 裴越逐一望去,最后目光停留在叶七面上。 曾经的凛冽少女渐有珠圆玉润的风姿,五个多月的身孕已然显怀,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澈明亮。 裴越微微一笑,道:“走,我们一家人吃早饭去。” 叶七莞尔道:“好。” 偏厅中,丫鬟们安静地站在旁边,裴越和一众红颜说说笑笑,气氛终于不再像前两日那般沉肃。 用完早饭之后,裴越从容地道:“此战过后,不会再与你们分离。” 众女纷纷点头。 叶七眨眨眼道:“君子一言。” 裴越接道:“驷马难追。” 他和她们都笑了起来。 亲兵们已经在府前街上列阵等候,众女将裴越送到大门前,这时叶七忽然拉了一下谷蓁的手,后者白净的耳垂泛起一抹红晕。 裴越好奇地望着她们。 叶七朝他招招手,等裴越靠近之后,压低声音道:“我听蓁儿妹妹说,你有一些见不得人的想法,对吗?” 裴越险些双腿一软。 叶七白了他一眼,嗔道:“等你回来。” 裴越满面惊喜,转头看向谷蓁。 谷蓁羞不可抑,偏过头不言语,但终究还是微微颔首。 于是如标枪一般林立的亲兵们便听到自家将主在国公府门前,发出一阵极其响亮又畅快的笑声。 片刻过后,叶七、谷蓁、林疏月和桃花望着裴越的身影,齐声道:“祝夫君保境安民,大胜凯旋!” 裴越一个个看过去,郑重地点头道:“一定。” 数百骑策马疾驰,宛如老农一般的江万里站在拐角处,静静地看着骑士之中裴越的声影,默念道:“国公爷请放心,小人会用这条命守护您的亲眷。” …… 大梁文明元年,三月二十五日。 卫国公、西府知院、京军北营主帅裴越率军出征。 京都百姓们夹道相送,东府两位执政代表皇帝陛下一直送到京都东门,目视裴越在亲兵的簇拥中汇入等候在城外的背嵬营,然后才转身返回。 数千骑沿着东面官道径直前行,如疾风一般奔至当年的绿柳庄附近。 这里已经有数万将士严阵以待,乃是北营所辖的泰安卫、平南卫和平湖卫。 一排排将士昂然屹立,军容严整气势煊赫。 泰安卫指挥使唐临汾、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和平湖卫指挥使贾全分别站在队首。 裴越策马徐徐前行,在检阅完麾下将士之后,下马登上临时搭建的点将台。 “诸位将士,周朝背信弃义,南境局势危急,边境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国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便是你我舍命效死之日。此番出征南境,本国公将和大家并肩迎敌,希望你们记住,北营将士没有懦夫孬种!” “死战!” 万军齐声高呼。 裴越满意地点头,抬手指向南方,洪亮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出征!” (本章完) 1222【直挂云帆济沧海】(四) 定州,蒲圻城。 以右军机萧瑾为首,镇南大营主帅郭兴、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以及一众武将在后,尽皆大礼跪于堂下,垂首听着宫中内监诵读圣旨。 当郭兴等人听到皇帝陛下已经任命裴越为南军主帅、萧瑾在完成交接之后返京主持西府军务,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但是这些武勋并未表露出激动之色,因为虽然皇帝没有在圣旨中过分斥责萧瑾,但谁都知道这位一等国侯为何会被调回京都。 负责传旨的内侍省都知徐宁忐忑不已,毕竟对方还是手握实权的右军机,万一不管不顾地发怒,自己一个小小都知如何抵挡? 令他颇为意外的是,萧瑾十分平静地接旨,对他也没有任何言语上的欺凌。 徐宁一头雾水地被书吏引去暂歇的住处,堂内陷入一阵无言的寂静。 萧瑾恍若未觉,转头望向郭兴问道:“郭侯爷,南岸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郭兴神色凝重,回道:“目前南周仍旧维持对江陵、汉阳二城的围困态势,并未强行攻城。根据之前南边送回来的情报看,如今汉阳城内我朝守军有三万人,江陵城内有六万余人,粮草军械很充足,南周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每日都会派人劝降。”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南周水师如今在肃清江面,巡查力度越来越大,我军想要传递消息变得非常困难。卑职猜测,南周是想彻底断绝我军两岸的联系,然后养精蓄锐进攻江陵城。” 听到江陵守军只有六万,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在徐洋关之战以前,江陵城驻军五万,然后庄夏率领四万固垒军南下,这一战就损失两万余将士,对于南军乃至整个大梁而言都是不折不扣的大败。 若非保定侯蔡迁有所准备,恐怕此战损失会更加惨重。 萧瑾环视众人,目光微黯,旋即正色道:“接连战事失利,本侯会承担全部责任。返京后本侯会在朝堂上坦承战事细节,并且自请辞去右军机一职,具体刑罚则交由陛下和诸公议定。不过在卫国公抵达之前,本侯依然是南军主帅,希望各位将军能够听令行事。” 郭兴当即应道:“这是自然,还请军机大人下令。” 余者纷纷附和。 萧瑾不再谈及方才的话题,对张齐贤说道:“张将军,眼下思州防线陷入僵持,周军已经攻占茶陵府城和平武府城,接下来极有可能利用我军士气低落的机会往北进犯钦州。故此,请你率领麾下绥德卫前往思州,支援昌平大营。” 张齐贤起身道:“末将领命。” 萧瑾又对郭兴说道:“请郭侯爷想办法告诉保定侯蔡迁,让他务必小心防备,周军极有可能在近期强攻汉阳城。” 郭兴反问道:“汉阳?” 萧瑾平静地道:“没错,是汉阳而非江陵。既然京军北营已经南下,南周君臣也会很快收到这个消息,毕竟他们在我朝境内安插了大量的细作,如今又掌控着江面水域,传递情报非常简单。南面那些人……他们肯定很忌惮卫国公,所以在卫国公领兵到达之前,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完成既定目标。” 他愧疚地摇摇头,诚恳地说道:“徐洋关之战过后,本侯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南周在东西两线的进攻都只是试探,他们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夺回南岸数城。在这个基础上,对方只会选择汉阳城,因为我们拿下汉阳不到两年,城防和储备都比不上经营近二十年的江陵。” 众人恍然,郭兴点头道:“军机大人所言极是,卑职会立刻安排此事。” 萧瑾又道:“当然也不能因此大意,毕竟战场上风云变幻,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本侯会亲率一万大军支援尧州防线,郭侯爷依旧坐镇蒲圻城,不能让南朝水师找到机会威胁定州。” 郭兴郑重地道:“卑职领命。” 萧瑾微微颔首,继续说道:“如今南军理应采取守势,请诸位将军各司其职力保防线。在卫国公抵达之前,不宜再展开大规模的会战。” 众人齐声应下。 萧瑾扭头看向书吏道:“将近日来本侯与诸位将军的所有决议、大江两岸的详细兵力配置、我军斥候搜集到的所有情报,形成卷宗然后再誊抄一份,分别送往京军北营和利州府城的席思道。” 郭兴怔了怔,他不明白萧瑾为何要送一份军情给席先生,毕竟这可是军中的最高机密。 萧瑾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轻声道:“卫国公未必会按部就班地与北营一起南下,但是席先生肯定知道他的行踪。” 郭兴恍然大悟,同时心里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位右军机虽然并不擅长指挥这种数十万兵力的大战,但是仍旧称得上铁骨铮铮的大梁忠臣。 他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军议到此结束,众将行礼告退,萧瑾坐在帅位之上。 节堂内没有旁人,他静静地望着外面铺满阳光的人间。 …… 绮水延绵千里,船只川流不息,依旧如往日那般繁华。 京军北营在绮水南岸的白马镇歇了一晚,然后沿着官道继续往南。 如今藏锋卫在西境,武定卫在尧州,余下三卫战力参差不齐。唐临汾统率的泰安卫战力最强,其次是俞大智统领的平南卫,从尧山大营轮转而来的平湖卫最次。不过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他们不清楚其中细节,只知道卫国公历年来战无不胜,因此对这支驰援南境的京军报以极大的期盼。 大军长距离行进根本无法隐藏踪迹,尤其是那些潜藏于百姓之中的南周细作,在北营离京之后便开始向南传递消息,往后的路途中同样有他们的同伴及时向天沧江南岸汇报北营的行踪。 按照路程和速度估计,从京军北营离京到抵达天沧江防线,至少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其实对于南周君臣而言,他们眼下并不太畏惧大梁京军,主要还是对裴越两年前的战绩难以释怀,这便意味着他们会在裴越抵达南境之前展开一轮更加强硬的攻势。 萧瑾的猜测没有错,其实南周君臣根本没有幻想过攻占北岸疆土,他们只想奠定划江而治的基础。 三月二十九日,大梁京军北营抵达永州南端,即将进入钦州地界。 同一天的清晨,南周六万大军在总理军务大臣冼春秋的指挥下,兵锋直指南岸汉阳城。 城墙上,谷梁长子、三品怀远将军、汉阳城主将谷节平静地望着南方连绵不断的周军旗帜,神色从容又淡定。 周遭守军将士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满是视死如归的壮怀激烈。 大战将起。 (本章完) 1223【直挂云帆济沧海】(五) “少爷,用些早饭吧。” 冯毅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简单的吃食。 他无比关切地望着伏案桌前的裴越,心知少爷昨晚顶多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裴越面前放着层层叠叠浩瀚烟海一般的文档卷宗,既有京都那边送来的西境军情,也有南军派人加急送来的军务奏报。 这段时间以来西吴发动过两轮攻势,但是谷梁在等来京军两营的援兵后,利用古平一战大败吴军得到的宝贵空隙,进一步夯实了西军的防线,令吴军无功而返。 灵州三卫厢军协助古平卫镇守古平军城,京军南营一分为二,一半南下增援定西大营,另一半则北上支援长弓军。 藏锋卫成为高阳平原上最强悍的机动力量,京军西营则作为总预备队安置在中线战场的侧翼,与金水大营互为犄角。再加上至今稳如大山的虎城,西境整条防线可谓固若金汤。随着时间的推移,吴军愈发显得焦躁,因为西吴的国力无法支撑长时间的空耗。 从军情分析来看,西吴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在一个月时间之内发起总攻。 裴越轻轻敲着桌面,相较于南境如今全线劣势的局面,西面似乎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兼之他早就严令韦睿要保护好谷梁的安全,可他心里依然有些不安,却不知这不安因何而起。 还在京都的时候,他便屡次推演过西境战局,吴军想要取得决定性的胜果,必须做到三件事,其一是展开一场大规模的会战并且取胜,其二是顺势在三线战场上打开一个缺口,其三便是利用骑兵的优势完成大规模的机动迂回,不如此便无法凿穿谷梁亲手打造的防御体系。 但是谷梁会给吴军这个机会吗? 沉吟片刻,裴越挥毫写就一封密信,对冯毅说道:“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给韦睿。另外,喊戚闵进来。” 冯毅有心想再劝一句,毕竟饭菜要不了多久便会凉掉,但也明白自己的本分,只得接过信封说道:“是,少爷。” 稍后便有一位年轻男子走进来,忙不迭行礼道:“戚闵给少爷请安。” 裴越放下南境的一份奏报,抬头望去,微微颔首道:“坐。” 戚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有些小聪明的年轻人,在经过祥云号掌柜和沁园管事的历练之后,如今他凭借祥云号大管事的身份,在南境五州已然是很多权贵府邸的坐上贵客。曾经的稚嫩和狡黠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度沉稳凝练,颇有独当一面的干练气质。 只不过在裴越面前,戚闵依然显得有些局促,贴着半边屁股坐下。 裴越微笑道:“南境五州这两年的发展很好,先生对我说过,你们的功劳都不小。” 戚闵恭敬地道:“这都是少爷和席先生的布局,我实在不敢居功。” 裴越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理应明白我不是赏罚不明的人,故此不必多心。喊你来是有一件事要让伱去做。” 戚闵连忙起身道:“请少爷吩咐。” 裴越不紧不慢地道:“你代我转告先生,南境局势我已知悉,这一仗不会拖泥带水,务必在一个月之内解决。请先生将提前预备好的东西,转运到利州惠阳海港。” 戚闵挺身道:“是,少爷。” 裴越又道:“你再调集一批精锐高手,想办法潜入南周,与我们之前安插的人手一起,再加上太史台阁五处的好手,全部听从徐初容的命令。” 戚闵点头应下。 裴越又取出一封信,神色温和地道:“这封信交到沈姑娘手中。” 戚闵双手接过,见裴越继续翻阅奏报,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但迟疑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道:“少爷,战场凶险万分,请您一定要爱惜身体。” 裴越摆摆手,淡然道:“去吧。” 戚闵恭敬地退下。 裴越在看完所有的南境军情奏报之后,起身走到旁边,望着一侧悬挂的那副南境地图,静静地思考着。 依照萧瑾的推测,南周这一次大举兴兵还是为了南岸的几座城,如今他们拥有水师的绝对优势,只要拿回江陵等城,无论梁吴两国最终谁胜谁负,他们都有底气依靠天堑阻挡梁军南下。 天堑? 裴越无言笑了笑,然后伸了一个懒腰。 他迈步走出这个“房间”。 …… 九日后。 辽阔的怒海之上,波光粼粼,海天一线。 西方便是陆地,隐约可见延绵不断的城镇。 海面上,一支极其庞大的船队扬帆南下。 这支船队的组成非常复杂,前方是上百艘名副其实的战船,桅杆上悬挂着大梁秦州水师的旗帜,精干剽悍的水军官兵们老练纯熟地操纵着风帆。 战船后方则是各式各样的船只,有体型庞大的货船,也有坚固稳健的客船。 海风徐徐,迎面吹来。 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站在宽阔的甲板上,感慨万分地说道:“末将在很多年前便做过这样一个梦,带着儿郎们纵横江海之上,打得南朝那些趾高气扬的水师跳海求生。王老贼窃据军机之位的时候,末将虽然时常去西府化缘,却也从来没有对他卑躬屈膝过,因为末将知道,一旦接受他的要求就得给他当狗!” 他的语调渐渐昂扬起来:“末将虽然只是一介水师提督,那也是大梁的臣子,凭什么给那老贼当狗?” 裴越失笑道:“老陈,你可知道如今军中有些人如何谈论你我?” 陈化成不屑一顾地道:“那些废物当然是在腹诽末将给国公爷当狗,可是他们眼睛早就瞎了,根本不懂国公爷的雄心壮志和赤胆忠心!” 裴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话锋一转道:“前方便是尧州海域,你做好准备了吗?” 陈化成躬身一礼,凛然道:“请国公爷放心,我军必胜!” 随着军令发出,这支庞大的船队开始分离,前部战船继续往前,中后段五花八门的船只放缓速度,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海风渐急,波浪滚滚,秦州水师向着南方一往无前。 …… 大梁文明元年,四月初十。 尧州江阴府东南方向,周军大营之内,一名斥候慌乱地跑进帅帐。 “你说甚么?!”方云天霍然起身。 斥候满面惊慌地道:“将军,在北面两百余里的海面上,发现北梁一支水师,足有上百艘战船,正加快速度向入海口海域逼近!” 方云天猛然变色,他自然早就收到梁国派出援兵的消息,但是按照先前的估计,这支援兵至少还有十天才能抵达,而且只是将近四万步卒而已,缘何会出现这样一支庞大的水师? “大哥。”方云骥有些担忧地望着面色铁青的长兄。 方云天摆摆手,压制着心头翻涌的惊惧,厉声道:“马上通知我军水师,立刻沿江而下迎战北梁水师!” “遵令!”斥候大步流星而去。 (本章完) 1224【直挂云帆济沧海】(六) 近一个月前的蒲圻水战,南周五峰水师和镇海水师上下夹击,击败大梁定州水师,随后便将天沧江水域纳入掌握之中。 收到方云天派人送来的急报之后,五峰水师提督程文炳当即决定,由新组建的镇海水师留守原地,他自己带着一半战船顺江而下迎战北梁秦州水师。 五峰水师成军近百年,漫长岁月里一直是天沧江上的霸主,仅仅是在前年因为急于撤退而被定州水师咬下一口肉,但也没有伤及根本。 此番程文炳亲率一百二十余条主力战船东进,他的座船绝非普通意义上的水师战船,长十五丈、高三丈、宽两丈,船分三层,船上有大量的弓手甲士,另置砲车、檑石、铁汁、床弩,状如小垒。 这样一艘艨艟巨舰在水战中可谓无敌的存在,尤其是船首特意加装的撞角,以及船舷两侧装备的巨型拍杆,浑身上下几无弱点。 两天后,百余艘战船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地来到天沧江入海口海域。 程文炳站在三层甲板之上,眺望着东北方向的北梁水师。 “好大的手笔。” 他微微眯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虽然距离较远看不清北梁战船的细节,但是从对方战船的数量和类型判断,这支传闻中如后娘养的秦州水师早已脱胎换骨,至少有七成以上的战船是全新打造。 副官观察之后说道:“大人,末将认为北梁水师不足为惧。” 程文炳不置可否地道:“说来听听。” 副官便胸有成竹地道:“北梁国力强大,打造战船不在话下,但是他们没有擅长水战的士卒,否则上个月定州水师也不会一败涂地。二者,末将发现他们的战船体积都偏小,倘若是在内陆江河,这种规模的战船倒是能够发挥敏捷的优势。然而眼下是在大海上作战,我军战船并不会受到狭窄地形的限制,只需拉开长阵冲锋,一轮对撞便可彻底冲散对方的阵型!” 这个时代的常规水战一般有三个阶段,即临敌之前的远程攻击,包括船上的弓手、小型砲车和床弩等手段,但是一般而言很难对敌军造成致命的打击。然后便是战船对撞,毫无疑问南周水师的大型战船占据绝对的优势。最后便是接舷战,但是往往不太容易推进到这一步,除非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上下。 副官的看法合情合理,但是程文炳并未立刻给出答复。 抵达入海口之前,他收到了拒北侯冼春秋和镇国公方谢晓的联名军令。 如今天沧江北岸东西两线的周军处于收缩状态,冼恒汉领四万步卒坚守已经攻占的茶陵和平武两地,方云天则率三万精锐驻扎在尧州东南角,也就是现在五峰水师所处水域的北面。这两支军队的任务主要还是牵制北梁边军,避免对方腾出手来进行大范围迂回支援。 毕竟天沧江绵延数千里,周朝水师不可能控制住全部的渡口。 南岸这边,冼春秋亲领主力进攻汉阳城,方谢晓率平江锐卒震慑江陵梁军,更东面的临江大营则负责随时支援西、北两片战场。只不过根据程文炳收到的消息来看,汉阳之战进行得非常艰难,开战近十日依旧无法击溃守军的士气,那位名叫谷节的守将极为坚韧沉稳,从始至终没有犯任何错误。 在得知焕然一新的北梁秦州水师出现在尧州以东海域后,冼春秋便下令暂缓攻城,不止如此,江陵城南面的平江大军、临江大营、北岸东西两线的军队皆已暂停攻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入海口东面。 程文炳心中轻轻一叹,他明白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北梁秦州水师显然是奉裴越的命令南下,而那个名字几乎是周朝君臣最为忌惮的人物。 “务必击溃北梁秦州水师,天沧江防线不容有失,但需小心防备敌军暗藏埋伏。” 这是冼春秋的叮嘱,足以说明他对裴越的重视。 程文炳抬头望向东北方向徐徐运动的北梁战船,不知那位如战神一般的年轻国公是否就在其中? “大人……”副官见他长时间沉默,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 程文炳眼底的迟疑褪去,镇定地道:“左右两军前出,中军拖后,以三步战法击溃敌军。” 副官大喜过望,对旁边的传令官高声吼道:“击鼓进军!” …… 鼓声鸣海上,兵气用云间。 上百艘南周战船以弧形阵列向北破浪而来,大梁秦州水师立刻做出应对。 中军座船之上,水师提督陈化成右手执剑,冷眼望着南方浩浩荡荡的敌军战船,厉声道:“全体都有,往东运动!” 号角声旋即响彻天地。 海风吹拂的近海海面上,南周水师犹如一副逐渐张开的牛角大弓,由南向北迎面兜来,战略意图显露无疑,自然是要利用自身的优势将大梁水师围而歼之。双方战船数量相差无几,但是南周战船普遍更大更强更坚固,而且此刻满帆前行速度更快。 秦州水师在浩瀚的海面上犹如一条长蛇,蜿蜒行向东北,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逐渐进入远程攻击手段可以达到的范围。 对于经验丰富的南周水师而言,作战细节并不需要主帅亲自指挥,大型战船上的砲车和床弩当先发起第一波极其凌厉的攻势。 刹那间,无数投石和弩枪陡然发出,前者在天空中划出几近完美的抛物线,后者则在海面上约莫两三丈高度极速飞出,犹如漫天风雨一般洒落在秦州水师战船的后半段! 秦州水师同一时间予以回击,但是从战损来看,单论这些武器的威力显然是南周更胜一筹。 陈化成昂然屹立甲板上,怒吼道:“加速!” 旗语下达命令之后,大梁战船猛然间迸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宽阔的大海上继续朝着东北方向疾驰,显然是要摆脱敌军的追击。 双方原本已经缩短的距离再度拉开。 南周中军座船上,程文炳神色平静,对方明显已经意识到两边实力上的差距,意图通过大范围的转移来到己方的侧面。 一念及此,他望向东北方向的广阔水域,正色道:“收缩阵型,加速冲过去!” 众将士兴奋地高呼道:“遵令!” 此刻若从上空俯瞰而去,便见秦州水师拼命地调整方向,百余艘战船在海面上拖成长长的队伍。而在距离他们大概四五里外,五峰水师以极短的时间改变阵型,由一张弯弓变成一字长蛇,从侧面笔直冲向秦州水师的腹部。 “将军,那是何物?” 最前方的南周战船上,一名水兵略显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海面,那里隐隐约约有一些漂浮着的物体。 参将挑眉望去,随后不以为然地道:“集中精神,准备冲撞敌船!” 越过这片海域,北梁战船便在眼前。 只是从程文炳到普通水兵都没有注意到,北梁战船从始至终没有进入前方这片海域,而是沿着边缘绕一个大弯。表面上他们是想要通过转向迂回攻击五峰水师的侧翼,实则是耐心等待对方抄这条近路攻击自己! 当此时,阳光明媚,风景正好。 上百艘南周战船争先恐后地冲进这片海域。 有人发现自己的战船似乎碰到了悬浮物,但是没有任何人在意。 随即便听得—— “轰!” (本章完) 1225【直挂云帆济沧海】(七) 江阴府东南地带,周军大营后方,两位年轻男子在数百骑的簇拥中来到海岸线附近。 年方十九的方云骥望着远方五峰水师那些高耸坚固的战船,不禁兴奋地喊道:“大哥,这一战我朝必胜!” 方云天默然不语,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裴越应该不会是那么愚蠢的人,难道他以为仅凭这支压根称不上强大的秦州水师就能挫败底蕴极深的大周水师?他知道对于裴越而言,想要改变此战的走向,最重要的是夺回天沧江的控制权,但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水师最重要的不是士卒而是战船。 毫无疑问,北梁的造船工艺远远比不上大周。 战局的进展一如方云天的推断,北梁水师在第一波的试探中便意识到双方的差距,可是那位主帅却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他不该幻想着通过迂回作战攻击侧翼来弥补劣势,而是应该立刻率领麾下战船撤退,只要及时返回北方海港之中,至少还能保留卷土重来的希望。 这样一个错误的决定,几乎意味着这支北梁水师覆灭的结局成为现实。 一旦双方进入冲撞决胜的阶段,北梁便无丝毫反败为胜的可能。 望着五峰水师及时变阵冲向敌军的腰腹,只要冲过那短短三四里的海域,又一场大捷便将到来。 方云天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在他身旁,方云骥和所有骑兵尽皆目不转睛地望着近海的战局。 两支水师越来越接近,南周战船再度加速,跳脱飞扬的方云骥已然忍不住张开嘴,胜利的怒吼即将发出,便在这时——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海面上传来,随即无数绚烂的烟火在五峰水师的战船之中爆发,犹如春日连绵不绝的闷雷,将这天地之间的风声、浪声、鼓声悉数湮没! 这些爆炸并不能直接让南周战船解体,但是对于这个时代的木制战船而言,船身出现一个破洞便是灭顶之灾,更何况不少战船被火药炸开的火油沾染,根本无法阻止大火蔓延燃烧。 方云骥目瞪口呆,周遭的亲卫无不浑身战栗。 远处的大海上,五峰水师如坠人间地狱。 方云天的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着,他不知道究竟是何物可以制造出如此恐怖的杀伤,但这些东西一定和裴越有关!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方云天蓦然回首,只见数骑飞驰而来,尚未下马便高声喊道:“将军,江阴城中的梁军和城外的武定卫有出动的迹象!” 这段时间以来,方云天并未发起对江阴城的攻势,梁军也没有趁势反攻,双方处于一个僵持的态势。得益于水师对天沧江的控制,南岸的临江大营随时都可以支援北上,所以方云天很自然地认为梁军不敢擅动。 然而此事海面上异变陡生,紧接着梁军步卒又有动静,方云天立刻领悟这肯定是裴越的风格。 不动则已,一动必然连环! 他想也不想地对方云骥说道:“你马上返回南岸,告诉柯将军,临江大营做好支援北岸我军的准备!” 方云骥领命而去,方云天虽然担忧五峰水师,此刻却也鞭长莫及,立刻率领数百骑兵策马返回大营。 …… 海战区域往北三十余里,十余艘小型战船漂浮于海面上。 居中座船的舱内,摆放着一张小桌,一对年轻男女对面而坐。 裴越细心地剥开虾壳,将虾肉递到沈淡墨面前的碗碟中,微笑道:“也不知你是否吃得惯,不过这种白灼虾很鲜嫩,你且尝尝。” 沈淡墨温婉地笑着,夹起虾肉品尝着,随后柔声道:“我很喜欢。” 裴越继续剥虾,说道:“这大半年伱辛苦了。” 沈淡墨摇头道:“不辛苦,其实我对商号的事情很感兴趣。” 她顿了一顿,好奇地问道:“你让先生准备的东西究竟叫什么?” 裴越微微一笑,温和地道:“那些工匠在首阳山研究了几年,通过我提供的黑火药配方,终于做出土地雷,在西境虎尾原之战中对西吴骑兵造成极大的杀伤,但是这玩意无法在水战中使用。因此去年新君登基后,我便让工匠们开始试验能够在水中爆炸的地雷,我称它为触线漂雷,你也可以叫它水地雷。” 沈淡墨不解地道:“可是火药遇水就无法引燃。” 裴越将虾肉放进她的碗中,颔首道:“是,所以我们将黑火药装在木箱内,并用油灰粘缝,然后靠漂浮在水面上的锚雷拉索发火。” 沈淡墨感叹道:“原来如此。” 裴越道:“陈化成憋了半辈子的怒气,这一次肯定要全部发泄在五峰水师身上。我知道南周那些人在想什么,无非是害怕我夺回天沧江的控制权,但我偏偏不会这么做。” 沈淡墨便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见她已经吃饱,便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微笑道:“吃掉北岸方云天麾下的三万步卒,同时水师继续南下,直取方家老巢。” 沈淡墨微微一怔,双眸旋即亮了起来:“平江镇?” 裴越起身坐到她身旁,悠悠道:“聪明,不知沈姑娘可愿随我一起,遍览南方大海之景?” 沈淡墨白了他一眼,却没有丝毫迟疑地点了点头。 …… 五峰水师中军座船之上,程文炳脸色铁青,目光无比凶狠。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仅仅四五里长的海域竟然暗藏这等风险,因为海面下的杀器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认知。接连的爆炸不仅造成大量的伤亡和战船的破损,更是让躲过这致命一击的战船不敢再动,因为谁也不能确定前后左右到底还有没有类似的陷阱。 “将军,那些水面上漂浮的东西会引发爆炸!”副官仓皇地说道。 程文炳沉声道:“知道了,左军马上前移构筑防线,右军救援落水的将士,中军从侧后方绕行而过!” “遵令!”副官勉强镇定下来。 然而战场上的敌人从来不会手软,在五峰水师手忙脚乱的同时,东北方向的秦州水师已经完成转向。 陈化成望着南方的惨状,只觉心中无比畅快,大笑道:“儿郎们,现在轮到我们了!” 众人齐声响应。 鼓声再起,只见数十艘战船扬帆加速,从东西两个方向顺流而下! 数里之遥,顷刻便至。 南周水师官兵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平日里压根不放在眼里的北梁战船从他们侧面划过,然后船上无数北梁水兵同时扬起手臂。 指挥使胡大有怒吼道:“放!” 漫天木柄袭来! 爆炸声不绝于耳,惨嚎声充斥人间。 程文炳愣愣地看着这完全脱离自己想象的战斗方式,敌军根本不需要过分靠近己方,不需要所谓的冲撞和接舷,仅仅依靠埋在这片海域上的古怪物品,以及那些可以扔过来就会爆炸的杀器,便能让自己的麾下出现大量的伤亡! 这究竟是怎样的水战? 程文炳只觉喉头一阵腥味涌起,然后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将军!”副官仓皇上前搀扶。 程文炳奋力摆手,咬牙含恨道:“退兵!” 副官惊慌应下,然而此时如何能够顺利撤退? 尖锐的鸣金声犹如血色中的悲鸣,响彻这片混乱的战场,被大梁水师团团围住的南周水师各自为战,越来越多的水兵仓皇跳水求生,然而他们注定将会葬身于这片广袤的大海。 曾经雄霸天沧江很多年的五峰水师,终于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便如南方那个腐朽衰败的王朝。 (本章完) 1226【直挂云帆济沧海】(八) “启禀国公爷,前方战报传来!” 船舱外响起一名武将洪亮的声音。 裴越握了一下沈淡墨的手心,然后起身走到舱外,对那武将说道:“如何?” 沈淡墨侧身坐着,右手撑着下巴,贵气盈盈的丹凤眼望着裴越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柔情。 只听那武将兴奋地大声说道:“我军秦州水师大获全胜!南周五峰水师约有八成战船被毁或落入我军控制,只有不足两成逃走,其中包括敌军主帅的座船。这些残兵败将如今逃回天沧江内,往蒲圻城方向的敌军水师靠拢!” 沈淡墨只觉心跳猛然加快。 她虽然不擅兵法军事,也知道南朝水师实力强悍底蕴深厚,若非如此也做不到划江而治近百年。可是这样一支强大的水师,今日却遭遇灭顶之灾,虽然听说只是来了大概一半战船,如此惨重的伤亡也足以让南朝元气大伤甚至一蹶不振。 毕竟水师相较于步骑兵要求更高,无论战船的打造还是官兵的操练,绝非短时间内可以恢复实力。 而在谈笑间做到这一点的年轻男人,便站在距离她十余步外。 沈淡墨眨了眨眼睛,神情愈发温柔。 随后便听裴越说道:“传令水师提督陈化成,打扫完战场之后领军前往天沧江入海口,肃清江面上一切南周船只,断绝北岸周军和南岸临江大营之间的联系。再让指挥使胡大有率小船前往上游孟津渡,做出安放水雷的假象,防止敌军水师卷土重来。” 武将肃然道:“卑下领命!” “去吧。” 裴越折身返回舱内,便见沈淡墨亮晶晶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不禁好奇地道:“这是怎么了?” 沈淡墨收回视线,柔声问道:“叶七还有多久临盆?” 裴越微微一怔,仔细地观察着她,没有发现任何不忿之色,这才宽下心回道:“太医说应该是在八月初。” 沈淡墨微笑道:“到时候我随你一同回去。” 这句话便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裴越心领神会地道:“好。” 沈淡墨终究不是那种沉湎于儿女情长的性格,岔开话题道:“如今战局焦灼,你身为主帅肯定有忙不完的事情,不必一直……一直陪着我,能有这半日相伴我便心满意足了。至于随军前行,以我的身份恐怕也不合适,你快去忙大事吧,我现在就回成京继续打理商号诸事。” 裴越摇头道:“那几家商号我早有安排,伱不必担心。这些年你我聚少离多,眼下有这样一个机会,得让我弥补一下之前的过失。不过我现在确实要离开两天,你且在这边等一等,我很快就会回来。” 沈淡墨心中一紧,迟疑道:“你要去哪里?” 裴越平静地道:“我已经传令南军将帅赶来江阴城,要让他们明白此战的完整谋划。” 沈淡墨微微蹙眉道:“江阴?那边不是有一支南周大军……你又要亲身上阵?裴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是你自己说的道理,你如今身为南军主帅不能轻涉险地。” 裴越牵着她的手,微笑道:“放心,我只是去见一见某位故人。” …… 江阴城东南面,周军大营帅帐之内。 气氛无比凝重,一众武将纷纷垂首低眉。 海战的结果已经传来,五峰水师被对方完全肢解,只有二十余艘战船狼狈逃脱,顺着天沧江一路往西。北梁水师并未穷追不舍,在清扫战场之后顺势进驻入海口,将北岸停靠的船只全部收缴,完全断绝北岸大营和南岸临江大营之间的联系。 方云骥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长兄,鼓起勇气说道:“大哥,我们只要坚持几天便能顺利回到南岸。” 方云天微微眯眼,颔首道:“说下去。” 其余武将纷纷抬眼望向镇国公的幼子,只听方云骥满不在乎地说道:“江阴城守军和那个武定卫加起来只有一万五千余人,而我军兵力足有三万,对方若是想主动出击,我军完全可以趁势夺占江阴。至于江面上的北梁水师,我军水师主力尚在,几天之后便能赶来一雪前耻!” 一众武将不禁侧目,好几人忍不住暗自苦笑。 战场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尤其对方主帅已经从萧瑾换成裴越。 这些武将用屁股都能想到,既然北梁水师已经取得入海口的控制权,断绝己方这三万步卒返回南岸的可能,同时阻隔临江大营派兵北上支援,那么接下来发起的决战肯定不会只有西北方向的一万五千人。 要知道这是在北梁的国境内,裴越随时都可以调动数万大军,说不定后援兵力即将到来。 简而言之,这三万周军已经成为瓮中之鳖。 方云天察觉到帅帐内的氛围无比低落,便轻咳一声道:“云骥虽然稚嫩,这番话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便有一位武将起身道:“请将军示下。” 方云天缓缓道:“北梁水师能够取胜,是因为提前在海上埋伏了大量可以爆炸的火药,但是在天沧江上却没有足够施展的空间。程提督乃是水师宿将,不可能再次中计,只要他率领主力顺江而下,完全有希望击败北梁水师。故此,只要我军能坚持数日,最不济也可以在水师的掩护下撤回南岸。” 众将凝神细思,不由得纷纷点头。 这时忽有一名斥候快步跑进帅帐,单膝跪地道:“启禀将军,北梁大军已经出城列阵,正朝我方大营而来!” 方云天沉静地道:“诸将听令。” 只听得哗啦啦甲胄响动声连绵不绝。 方云天道:“诸位各自坚守阵地,绝对不允许主动出战,违令者立斩!” 众人齐声应道:“末将领命!” 片刻过后,方云天与方云骥来到阵中的瞭望台上,只见西北方向旌旗招展,无数北梁军卒沉稳前行。大营之内,周军将士严阵以待,但绝大多数人脸色都无比凝重。因为这些人都很清楚,大营南方就是天沧江,而这片水域已经落入北梁水师的掌控,东方是浩瀚无垠的怒海,北方则是梁国重兵把守的腹心之地。 如今南方唯一的退路被断绝,这里已经成为绝地。 “大哥,梁军数量好像不对……” 方云骥喃喃低语。 方云天眉头紧皱,他早已发现这个情况。 整个江阴府境内只有桂阳卫一万余人,且分散在各地大城,府城内仅有七千人。前期攻城战结束后,谷苍手里最多只有四千余人。算上赶来支援的武定卫,总兵力约为一万五千人,但是眼下敌军浩浩荡荡,从阵型和旗帜上判断差不多接近三万人! 方云天默默握紧右拳,正色道:“传令锐甲营,随时做好出击的准备!” “遵令!” (本章完) 1227【直挂云帆济沧海】(九) 周军营地并非坚固的军寨,毕竟他们占据此地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根本没有余力修建完整的营地。 战事遽然爆发,喊杀声响彻平原之上。 大梁中军之内,一等襄城侯、右军机萧瑾一身戎装,眺望着东南方向周军的阵地,正色道:“秦贤。” “末将在!” “武定卫担任西翼主攻。” “末将领命!” 秦贤并未多言,对萧瑾行礼如仪。 纵然这位右军机的错误决策导致两场大败,不仅让定州水师元气大伤,还让南岸大军损失惨重,但是他依旧是这片战场上的主帅。更关键的是秦贤早已收到裴越的密令,因此他不会质疑萧瑾的决断,至少眼下这一仗武定卫必须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萧瑾面无表情,又道:“谷苍。” 谷苍凛然应道:“末将在。” 萧瑾道:“你领桂阳卫,从东翼攻击周军阵地。” 谷苍抱拳行礼道:“末将领命!” 二人匆匆离去,萧瑾右手握着剑柄,再度发号施令道:“中军以玄襄方阵向前挺进!” 三军齐出,战争的烈度猛然上升。 纵然周军早已做好局势险峻的心理准备,但是梁军的士气明显过于高昂,先锋各军更是犹如下山猛虎一般,悍不畏死地冲击着周军的阵地。 瞭望台上,方云天眼中微露不解,他与桂阳卫和武定卫都交过手,并未低估过这两支军队的实力,然而从现在的局面分析,梁军的状态太过离奇,为何会突然呈现出这般可怖的实力?眼见外围阵地不断被攻破,梁军逐渐接近大营区域,周遭的亲兵和襄赞们无不神情凝重。 “大哥,接下来该怎么做?”方云骥倒是还能维持自信的神色。 便在这时,一名军卒大步跑来,高声道:“启禀将军,敌方中军亮出帅旗,乃是北梁右军机萧瑾!” 方云天心下恍然,难怪今日梁军的攻势如此凶猛。 他仔细观察着三面战场的境况,西面的武定卫和东面的桂阳卫攻势极其猛烈,但是正北面萧瑾带来的援军明显要略逊一筹。 原来如此…… 萧瑾显然是要弥补之前的失败,在得到北梁水师南下的消息后立刻发起这场大战,只要能够解决己方这三万步卒,便是一桩足以将功赎罪的大胜。但是桂阳卫和武定卫应该算是裴越的嫡系,他们不希望功劳全都被萧瑾拿走,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凶猛。 眼下看来,萧瑾过于托大,真以为他带来的一万余军队能够捅穿南军的防线。 方云天的眼神猛然间明亮起来。 一味的坚守当然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可如果能够反攻敌方中军,击溃萧瑾的部属甚至诛杀此人,自然就能鼓舞士气以待援军。 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方云天不禁深呼吸着,继而正色道:“云骥。” 方云骥大声道:“在!” 方云天一字字道:“你亲率锐甲营,向正北面突进,直取对方中军帅旗!” 方云骥喜上眉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即领命而去。 锐甲营皆由平江子弟组成,虽然只有五千人,却是方云天此番北上压箱底的杀手锏。单从实力而论,锐甲营比不上陷阵营,但是放在眼下这片战场上,尤其是面对略逊一筹的北梁中军,依旧会像一杆锐不可当的长枪,刺穿对方的阵型。 方云骥身姿矫健,持枪来到五千猛士阵中,高呼道:“将士们,随某杀敌!” “杀!”五千人齐声回应。 他领兵快速前行,早已得到军令的前军将士让开一道口子,随即便见方云骥一马当先,挺枪杀入梁军先锋阵中,五千锐卒紧随其后,倒卷而上! 萧瑾带来的一万人隶属于镇南大营,其中有一千人属于他的亲卫营,此刻面色沉稳地守护在主帅身旁。镇南军显然没有想到对面会突然派出一群杀神,尤其是最前面那个年轻小将,一杆长枪更如游龙,挥舞起来势不可挡。 东西两面,武定卫和桂阳卫已经和周军厮杀在一起,犬牙交错难分难解。 北面,锐甲营犹如洪流奔涌,短短一炷香内就冲破了镇南军的先锋,顺势向前,刀锋所指正是中军帅旗之所在。 “杀啊!” 方云骥无比兴奋地颤声怒吼,他已经隐约能够望见梁军的帅旗,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可以看见北梁右军机的身影。 锐甲营持续向前,镇南军不断后退,阵型被冲得几近溃乱。 今年才走上战场的方云骥壮怀激烈,双眼已然泛红。 距离北梁中军不到三十丈!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苍劲有力的鼓声忽而响起,紧接着便是闷雷声在更北方延绵传来。一开始这雷声还有些凌乱,但是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战场,声音渐次整齐起来,仿佛一曲慷慨激昂的军歌,伴随着苍茫的北风越过数千里大地,嘹亮地奏响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 梁军帅旗猛然后撤,镇南军往两侧让开,方云骥怔了怔,随即便望见数千骑兵玄甲在身,马踏残云,猛然奔来! 大旗迎风猎猎,上书背嵬二字! 同一时间,后方周军本阵中传来撤退的号角声,然而已经晚了。 背嵬三千骑,从京都出发之后便离开北营大军,一路跋山涉水,长途奔袭上千里,在平江锐甲营不可一世的紧要关头,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主将邓载挺枪向前,厉声道:“杀!” 铁骑滚滚,如九天之风涤荡人间一切浊流! 此刻锐甲营正是向前进攻的态势,且不说他们不具备陷阵营的守御之能,就算有所准备也很难挡住这世间最精锐骑兵的冲锋。要知道就在两年前,裴越亲率藏锋卫于万军之中踏破陷阵营,背嵬营更是从藏锋卫之中甄选出来的精锐。 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背嵬营一路往南,似滚汤泼雪,如烈火焚林,顷刻间便将锐甲营冲得七零八落。 方云骥奋死抵抗,然而这不是草莽决斗,乃是战场上的决死冲锋,在二十余名铁骑的夹攻之下,这位方家幼虎被狠狠地砸倒在地,十余支长枪抵在他的脑门上。 方云骥双眼赤红地怒吼道:“有种与我决斗!” 策马路过此地的邓载丢下两个字:“白痴。” 背嵬营继续向前,镇南军在完成示弱诱敌的任务之后,重整阵型冲了上来,先是替背嵬营解决锐甲营的漏网之鱼,随即紧随其后朝着周军本阵展开冲锋。 方云天双手微颤,虽然在五峰水师落败之后,他就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战恐怕会是自己此生最后的机会。但他仍然怀有希望,只要能坚持几天,只要大周水师能卷土重来,自己还可以将这数万将士带回南岸。 但是—— “将军!将军!”一名武将从后方踉跄跑来。 方云天此刻已经无法顾及幼弟的生死,扭头厉声道:“何事?” 武将仓皇道:“一支梁军从江畔登岸,如今正朝我军大阵后方展开进攻,对方足有上万人!” 上万人? 方云天身形微晃,脸色惨白。 武将继续道:“敌军打出的旗号是泰安卫!” 方云天只觉胸中气血翻涌难以压制,此刻他如果再想不明白,那就意味着方谢晓这么多年对他的培养完全是白费心血。 北梁既然可以打造出上百艘崭新的战船,当然也能制造足够数量的客船。换而言之,裴越在率领京军北营南下支援的时候便已经埋下伏笔,他让那两支步军卫打着卫国公的旗号逶迤南行,自己却带着泰安卫从绮水登船,然后东出秦州汇合秦州水师。 与此同时,背嵬营悄然加速南下。 海上一战,秦州水师击溃五峰水师,顺势封锁入海口水域。 泰安卫借助大量船只迂回机动,在秦州水师的掩护下悄然上岸,从背后捅出致命的一刀。 后方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前方北梁骑兵势不可挡,左右两翼步步后退,整体阵型摇摇欲坠。 方云天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当背嵬营凿穿周军阵型的同时,萧瑾望着远处策马前来的两位男子,以及跟随他们而来的尧山大营徐年卫,面色平静地整理衣冠,上前见礼道:“萧瑾见过国公爷!” 裴越与席先生对望一眼,然后立刻下马搀扶道:“右军机无需多礼。” 萧瑾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沉静且温和,并无丝毫奚落之意,不由得轻声一叹。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委实比不上这位年轻国公。 裴越没有浪费时间,直接下令道:“徐年卫紧随镇南军之后。告诉秦贤和谷苍,一刻钟之内必须攻破周军的前线阵地。” 他顿了一顿,望着南方的战场,凛然道:“通告方云天,弃械投降,否则我军将会一个不留,斩尽杀绝!” 小半个时辰过后,周军已经完全陷入绝境。 方云天看着那位敢于在战场上来到自己面前的北梁小卒,久久未曾开口。 风中满是血腥味。 方云骥生死不知,己方阵型被破,将士们伤亡惨重,四面八方皆是敌人,再无任何求生之机。 他无比苦涩地望向北方。 似乎想要看见那个年轻国公的身影。 北梁小卒面无惧色,高声道:“方将军,可愿归降?” 周遭所有部属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北梁那位年轻国公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不降就按照战场上的惯例悉数歼灭周军,如果投降至少还能保住存活之人的命。不论以后周朝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换回这些将士,总好过眼下全部葬身于此。 然而投降对于方家长子来说,显然会是一个极其痛苦的决定。 方云天的双唇已经咬出血迹,他最后看了一眼战场上已经陷入绝境的大周男儿,惨然一笑。 平江锐甲营几近全军覆灭,剩余的士卒恐怕没有死战到底的决心。 方云天面向北方,躬身道:“请卫国公信守承诺。” 北梁小卒道:“国公爷绝无虚言!” 方云天举起佩剑,无比艰难、一字一字地道:“愿降。” 片刻过后,天地之间响起大梁将士们震颤云霄的欢呼声。 当此时,残阳似血,一江东流。 (本章完) 1228【直挂云帆济沧海】(十) 江阴府城。 一座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的临时监牢内,裴越再次见到了方云天。 这位平江方家的天之骄子形容衰败,眼中不见曾经的神采。 出于对他一身武道修为的尊重,谷苍特地找来精钢镣铐,缚住他的双手双脚,同时还有一根儿臂粗的铁链捆在他的腰间,另一端钉死在石墙内。 裴越走进来的时候,方云天席地坐在干草上,仰头望着墙上那个透气的小孔。 又有几名小卒鱼贯而入,先是解开方云天手上的镣铐,然后在他面前摆放一张小桌,几盘家常菜并两壶酒随即放上。 裴越坐在他对面,指着桌上的酒菜说道:“请。” 方云天收回目光,亦不迟疑,大口吃菜大碗喝酒。 牢房内一片静谧,唯有清冷的春风从墙上的小孔吹进来。 约莫半炷香后,方云天满足地放下筷子,随手抬起袖子擦嘴,然后平静地问道:“这是断头饭?” 裴越摇头道:“不至于。” 方云天凝望着他的双眼,话锋一转道:“云骥是生是死?” 裴越提壶往自己面前的酒盏中倒了七分满,不慌不忙地道:“你那位幼弟还活着,只不过他性情暴躁沉不住气,没有你这么稳重,因此吃了一些苦头,现在的处境也不像你这般安稳。你放心,既然我没有在战场上动手,更不会这个时候再杀人。” 方云天沉默不语。 海上一战五峰水师损失近半战船,可谓元气大伤不复以往。江阴之战,他麾下三万将士战死重伤过半,锐甲营几近全军覆没,还活着的一万多人只能弃械投降。虽然相较于之前的两场大胜,周军这次的损失似乎要更轻一些,但是考虑到梁周两国的实力对比,毫无疑问是周军更加难以接受。 如果海上之战爆发前,他就带着这三万军卒退回南岸,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然而世间没有后悔药。 一念及此,方云天满怀苦涩地道:“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 “其实这并不重要。” 裴越端起酒盏浅饮了一口,坦诚地道:“右军机先前吃亏,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他急于取胜才中了令尊和冼春秋的计策。如果右军机稳扎稳打,南朝没有任何胜算。所谓东西两线战场,思州那边你军占据两府,尧州这边更是无有寸进,这算什么威胁?右军机的思维钻进死胡同,或许是因为他在虎城那十年形成被动防守的惯性,一旦想主动出击又略显急迫。” 方云天幽幽道:“如果你不来,胜负犹未可知。” 裴越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相较于这场战争的细节,我更不明白贵国为何如此不智,非要背信弃义再度挑起战端。” “不智?” 方云天双眼微眯,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冷色,沉声道:“卫国公是否要说,贵国无意大军南侵,无意夺占我朝疆域,无意抹去周朝这个国号?如果阁下敢这样说,那方某承认我朝委实不智,但事实究竟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又何必做口舌之争?” 裴越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简单说说。三十五年前,冼春秋叛逃南岸,随后你方利用他对我朝边军防务的熟稔,在十余年里先后六次大军北上,一度进逼我朝成京外围区域。这十多年里周军杀死多少梁人,方将军可有印象?究竟是谁率先挑起纷争?” 方云天语塞。 裴越继续道:“若非王平章和本人的岳丈先后领兵出击,恐怕南境数千里疆域早已成为你朝国土。我知道方将军想说江陵城,可是你朝大军在定州、思州和尧州等地盘桓十余年,为何大梁不能反手占据江陵?” 裴越顿了一顿,神色渐趋冷肃:“两年前你朝提出联姻,我作为迎亲大使亲赴建安,可是你朝上到皇帝下到步卒,心心念念不过是奇袭江陵。至于这次的战事,已经是你朝第二次背盟,现在却将战乱的根源归罪于大梁,我只能说太下作。” 方云天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裴越右手摩挲着酒盏,冷声道:“你朝要谈,我们便谈。要打,便如今日之战。” 牢房内再度陷入无声的沉默。 良久过后,方云天晦涩地道:“国公此来,是想说服方某改弦更张?” 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即便裴越下令将北岸的所有周军斩尽杀绝,也不会在世间掀起什么风浪。如今他没有这么做,又在方云天面前纵论是非得失,显然是想利用这些降卒做些文章。 裴越平静地道:“你没有选择。” 方云天皱眉道:“为何?” 裴越坦然道:“原本在我的计划中,南境不宜大动干戈,可以用其他方式徐徐图之。但如今你朝皇帝一意孤行,旧仇未去又添新恨,就算我还坚持先前的想法也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换而言之,你朝挑起这场战事,那么除非南境底定,战事便不会结束。你可以选择无视我的劝告,无非是铁骑南下徒造杀孽。” 方云天黯然道:“数十年的仇恨累积起来,便是天沧江水也洗刷不尽。” 裴越道:“人总不能沉湎于过去,终究要往前看。当然,我知道做出这样的决定很艰难,你不妨再观望一阵,若我不能攻占平江镇,你便不用理会我的建议,或无言抗争或以死明志,都可以。” 方云天只觉浑身汗毛猛然竖起,厉色道:“你说什么?” 裴越微微一笑道:“不打痛你们,令尊恐怕还会抱有幻想。时至今日,莫非方将军还认为你有同我谈判的底牌?如果不是希望少死一些人,我又何必同你在此处浪费时间?” 这番话过于直白,几乎将方云天的内心刺得鲜血淋漓。 他面容发白,艰难地道:“平江全民皆兵,卫国公恐怕太过自信。” 裴越不紧不慢地道:“在我拿下平江镇之后,令尊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过期不候。如果方将军改变想法,愿意同我合作,可以告诉牢房外的人,他会带方云骥与你见上一面。贤昆仲谈完之后,自会有人将方云骥送到南岸,代方将军向令尊转达详情。” 他起身向外走去。 方云天蓦然抬首,望着裴越的背影道:“敢问卫国公,若依阁下之言,将来平江方家如何自处?” 裴越唇角勾起,淡然地道:“方将军,等我领兵攻下平江之后,你再做出决断不迟。当然,这件事最好还是由令尊来与我谈。” 他不再多言,缓步走出监牢。 方云天不由得握紧双拳,片刻后又缓缓松开,脸上满是灰败之色。 (本章完) 1229【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一) 江阴城内各处喜气洋洋,乡绅们自发拿出大量金银粮食犒劳南军。 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之不易,毕竟几个月来周军气势高昂,颇有席卷北岸之势。但是接连两场大战不仅肃清北岸的周军,还重创南周五峰水师,意味着战局已经出现转折点,南周如果还想维持先前好不容易拿到的优势,必须格外小心谨慎,不能出现任何失误。 府衙之内,南军将帅济济一堂。 当裴越在几名亲兵统领的簇拥中走进来,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肃然行礼,朗声道:“拜见国公爷!” “免了。” 裴越微笑摆手,环视众人并未发现右军机萧瑾的身影,面上没有显露意外,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 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当先称颂道:“国公爷妙手解连环,两战扭转南境局势,可谓用兵如神无人能及!卑职在接到朝廷的旨意后,心中便安定下来,只要国公爷出手,南周数十万大军便不足为惧。” 裴越忍俊不禁地道:“老侯爷,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拍马屁,就不怕朝中御史弹劾?” 郭兴道:“老朽这是肺腑之言,何惧之有?不过,真要是御史挑老朽的不足,还望国公爷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众将皆笑。 裴越心下清楚,郭老爷子身为自己岳丈的至交,肯定不需要这般伏低做小,不过是借着两场胜利的东风,顺势奠定自己在南军中的绝对地位。 他笑谈几句终结这个话题,然后直入正题道:“南境之战不可拖延,理应速战速决,避免给朝廷造成持续的压力。故此,诸将且听令。” 众人闻言无不肃然,包括郭兴在内,尽皆双目炯炯地望着这位战无不胜的年轻国公。 裴越正色道:“顾将军。” 尧山大营主帅顾金韶楞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第一个被点名,此刻不由得有些羡慕远在思州的昌平大营主帅卢祈,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江阴军议的边军主帅。 其实裴越出现并且扭转战局之后,顾金韶便心中忐忑,因为他是由皇帝陛下亲自任命,亦非开国公侯的后代,天然就不属于裴越在军中的派系。兼之江阴一战他没有亲临前线,难免会担心成为裴越排挤的对象。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顾金韶不敢迟疑,连忙起身拱手道:“卑职在。” 裴越看了一眼这位身材中等的中年武勋,淡然道:“桂阳卫和武定卫继续留守江阴至松阳一线,你率麾下其余三卫于明日出发,赶赴思州防线。抵达思州境内后,你将本帅的命令传达给卢祈。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思州境内的周军赶回南岸。” 顾金韶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担心裴越会不管不顾地剥夺自己的军权。 尧山大营乃是南军之中仅次于镇南大营的精锐,尤其是裴越让武定卫和平湖卫轮转,又将谷苍统领的桂阳卫调过来,实力甚至超过了镇南大营。顾金韶并不反对裴越的指挥,但他不可能一直是南军主帅,只要自己还掌握着尧山五卫,便对得起开平帝过世前的殷殷嘱托。 想到这儿,顾金韶凛然道:“卑职领命!” 裴越点点头,又看向张齐贤道:“张将军,祁年大营眼下只有两卫将士,且已经投入到西线战场。待顾将军领兵抵达思州之后,那两卫将士便可返回蒲圻城后方休整。” 张齐贤近来的处境有些尴尬,因为祁年军还未补足四卫的编制,萧瑾将他麾下的两卫调往思州,他便等于是一个光杆主帅,身边仅有两千亲卫营。 裴越的安排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意识到南军的战略接下来会有很大的变化。 安抚张齐贤之后,裴越又对郭兴说道:“右军机带来一万镇南军由老侯爷带回,将来反攻之时,镇南军将会作为主力。” 郭兴微笑道:“谨遵国公爷帅令。” 裴越沉思片刻,缓缓道:“如今我军水师已经取得天沧江下游的控制权,周军对于江面的封锁不复存在,故此可以联系南岸各军。冯毅。” “小人在。” “传令江陵城主帅保定侯蔡迁与汉阳城主将谷节,利用敌军人心惶惶的局面,扩大游骑斥候探查的范围,做出大军即将主动出击的迹象。必须让南周君臣意识到,我军的目的不止是夺回北岸之地,还要发兵南下一雪前耻。” “遵令!” 裴越环视众人,凛然道:“来此之前,本帅已经通知南境五州刺史,令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提供后勤支持。诸位,此战的底线是将南周压回徐洋关防线之内,拔掉对方的宁国大营和临江大营,听清楚了吗?” 众将起身轰然应道:“谨遵帅令!” …… 翌日,江阴城北郊。 春雨忽起,缠缠绵绵。 右军机萧瑾凝望着一川雨幕,神色复杂地说道:“卫国公亲自相送,本官略有惶恐。” 裴越策马行于旁边,淡然道:“襄城侯,虽然你我曾有嫌隙,但我知道你非出于私心,而是担心裴越成为心怀不轨危及皇权的奸臣。至于南境战事的胜负,虽然你稍有急切,但本心依然是为大梁着想,单论这个初衷就要强过一些自以为是的人。” 萧瑾眉头微皱,他怎会听不出来这位年轻国公意有所指。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裴越说出这番话指向的人非常明显,无非就是宫中那位贵人。 但是…… 萧瑾承认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他对裴越的印象大为改观,可他依然无法私下里议论天家。 见他始终沉默,裴越亦不以为意,平静地道:“我并非是要在侯爷面前表功,但南境战事爆发之初,我便私下里传书于成京祥云号,命他们尽力协助官府,为南军做好后勤支撑。” 萧瑾感叹道:“此事我已知晓,因此才明白自己错得很离谱。” 所谓错处,自然是指他之前对裴越的猜忌。 平心而论,如果萧瑾处在裴越的位置上,他难保不会想办法拖一下后腿,解决挡在自己面前的军机,从而顺利上位独掌军权。 裴越缓缓道:“往事不必再提,只盼襄城侯回京之后,关键时候能体谅我的一番苦心。毕竟,陛下历来纯孝,他不能也不敢违逆太后的旨意。但是我想,有些事属于亲者痛仇者快,若是变为现实只会便宜外面的豺狼。” 这番话可谓开诚布公,而且裴越身为臣子,这样表态无疑是逾越规矩。 然而萧瑾发现自己并不介怀,或许真如郭兴私下里所言,身边这位年轻国公与这人世间的绝大多数庸人都不相同。 他点了点头,正色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越笑了笑,勒住缰绳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襄城侯一路顺风。” 萧瑾抬手回礼,诚恳地道:“盼卫国公底定南疆,大胜凯旋。” 就此分别。 …… 数日后,秦州水师主力依旧陈兵于天沧江下游,然而此前随着这些战船南下的数百艘船只,却在一部分战船的保护下,往东进入怒海,然后转道南下。 裴越站在船头甲板上,沈淡墨依偎在他身边。 大海浩瀚无垠,景色无比壮丽。 遥远的西南方向,有一座毗邻大海的城池,名为平江。 (本章完) 1230【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二) 汉阳城以南三十余里处,南周边境小城余留镇。 一众军方大将已经吵了一天一夜,对于周军接下来的战略决策,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在北岸三万大军全军覆灭的消息传来后,原本高昂的士气瞬间遭遇沉重的打击。随着争论的持续,最终大致汇总为两条不同的意见,其一是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撤回西线深入北梁境内的军队,凭借水师目前对天沧江中上游水域的控制,集结重兵夺回南岸数城。 另一种则是放弃东线主攻西线,继续将战火点燃在北梁国境内。支持这条方略的武将大多是从大局考虑,眼下梁吴两国鏖战正酣,北梁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无法支撑长时间的两线国战。如果仅仅因为江阴之战的失利就收缩战线,那么前期的努力都成了无用功。 双方各执一词不肯相让,好在方谢晓和冼春秋亲自坐镇,又有庆元帝派来的监军使臣列席旁听,这些剽悍武将的争论没有闹成冲突。 夕阳西斜,两位军方巨擘暂停军议,然后很有默契地同行出镇,在一片山清水秀的池塘边漫步商谈,他们的亲兵远远地跟在后方。 先前军议的时候,方谢晓始终沉默不语,余者也知道这位镇国公心情沉郁的原因,没有人敢于冒失地触霉头。 江阴一战,平江锐甲营全军覆没,方云天和方云骥落入敌手生死不知,以方系军队为主力的三万人葬送大半,还有一万余人成为降卒。如果放在二十年前平江方家的鼎盛时期,这三万人还不足以伤筋动骨,可是前年江陵一战承北大营损失惨重,方谢晓也是因此丢了总理军务大臣的官职。 简而言之,方谢晓这次遭遇的打击非常致命。 冼春秋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面上倒是一脸沉痛,叹道:“还请国公爷节哀。不过在老朽看来,大公子与五公子应该不会有事。裴越并非那种只追求快意恩仇的鲁莽之辈,他显然是想用这些条件来威胁国公爷。” 方谢晓凝眸望着江南春色,缓缓道:“老侯爷言之有理。” 冼春秋关切地问道:“倘若裴越真拿两位公子以及一万余将士的性命要挟,不知国公爷准备如何应对?” 方谢晓平静地说道:“马革裹尸乃是军人宿命,为国效死乃是人臣本分,在他们弃械投降的那一刻起,无论方云天还是方云骥,亦或是那些普通将士,他们便不再是大周军人。故此,无论是生是死,那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命运,我不会对此大肆批判,但也不会因为他们而心慈手软。” 冼春秋微微一怔,眼中不由浮现敬佩之色。 方谢晓似乎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老侯爷如何看待目前的局势?” 冼春秋沉吟道:“不容乐观。” 先前的军议之所以分歧极大,便是因为一连串的噩耗和紧急军情让武将们方寸大乱。 海上一战令五峰水师折损八十余艘战船,通过程文炳的详细回报,如今南周军方已经得知北梁水师掌握多种神秘又强大的火器,不仅可以轻易在战船上炸开一个破洞,还能投掷出来凌空爆炸。这些火器来历不明数量未知,对于往后的战事可能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与之相比,江阴之战损失的三万军力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如今裴越接任边军主帅,传说中无比强大的京军北营还在路上,他便已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续两场大胜彻底扭转南境的劣势。 通过各处送来的军情可知,北梁尧山军主力已经调往思州,显然是要配合昌平军夺回思州南部数府之地。与此同时,北梁秦州水师坐镇天沧江下游,随时都有可能逆流而上,兼之镇南军与祁年军在蒲圻城左近枕戈待旦,己方水师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随着南岸汉阳城和江陵城近来派出游骑斥候的频率增加,裴越的战略意图逐渐清晰。 至少在方谢晓看来,那位年轻国公显然不愿战事继续拖延下去,整兵南下大举反攻即将成为现实。 一念及此,他微微皱眉道:“其实我赞同一些武将的意见。” 冼春秋转头看向他,意味深长地道:“收缩战线,以夺回南岸数城为目标?” 方谢晓颔首道:“若是单纯比较兵力,我朝占据明显的上风,即便裴越麾下的京军北营抵达边境,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据我所知,藏锋卫如今在北梁西境,武定卫早在去年便轮转来到天沧江北岸,剩下三卫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强悍。但是眼下敌军士气正盛,而且拥有一支很强大的水师,这个时候稍作退让并无影响。” 冼春秋沉默片刻,摇头道:“国公爷,老朽不这么认为。” 方谢晓便道:“愿闻高见。” “高见谈不上。” 冼春秋一言带过,随后正色道:“老朽承认裴越强于萧瑾,而且总能拿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底牌。但国公爷是否考虑过,他这般急切地调兵遣将,营造出一种大举反攻的态势,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 方谢晓陷入沉思之中。 冼春秋娓娓道来:“如今梁吴尚未分出胜负,以吴国十万铁骑的实力,梁国只能被动守御,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被吴军突破防线。从这个角度来看,梁国的处境其实已经非常危险。一旦吴军深入梁国境内,甚至可以直接威胁京都。” 方谢晓点了点头,沉声道:“裴越是想速战速决,然后掉过头去应付吴军。或者说,他这一次用的是攻心之战,借助强硬的态度逼迫我军主动后撤。” 冼春秋微笑道:“便是此理。实际上他原本不需要这么急切,换做你我是梁军主帅,在扭转战局的劣势之后,完全可以徐徐图之,至少要先集结优势兵力肃清思州战线。老朽可以断定,他的种种决策是战略上的恐吓,我军若收缩战线反倒中了他的奸计。” 方谢晓轻舒一口气,转头问道:“那在老侯爷看来,我军应该继续开拓西线战场?” 冼春秋郑重地道:“西线不能放弃,这是眼下我军可以牵制北梁边军的重要手段。老朽已经传令冼恒汉等将,稳扎稳打不争一时之得失。” 方谢晓缓缓道:“此乃守成持重之策。如今北梁控制天沧江下游,临江大营需要承担的任务很艰巨,再加上江陵城中还有六万梁军,我必须要将他们钉死在城内,因此夺下汉阳城便拜托老侯爷了。” 冼春秋望向北方,那里便是雄踞江畔的汉阳,与下游百里外的江陵城组成一道坚实的阵地。 夺回汉阳乃是最重要的战略目标之一,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却,虽然汉阳守军极为坚韧,十余天来始终屹立不倒,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敌方肯定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破绽。 “国公爷,这一战更多的是比拼耐心,只要我军在南岸铸就一道铁壁防线,再利用西线战场的牵制,裴越不可能找到突破口。无论梁吴之战的最终结果如何,我朝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冼春秋神色殷切,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方谢晓凝眸细思,算是认可他的判断。 从西到东,一条绵延上千里、双方兵力相加数十万的战线就此形成。 (本章完) 1231【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三) 浩瀚无垠的怒海近海水域,一艘快船借着风势快速逼近逶迤南行的庞大船队。 片刻过后,快船上的两名低阶将官登上船队中央的主帅座船,然后在亲兵的引领下见到裴越。 “启禀国公爷,尧山三卫已经抵达思州境内,将祁年两卫换了下来,后者正返回蒲圻城后方进行休整。如今顾、卢两位将军按照国公爷的命令,协调昌平军和尧山军反攻周军。根据二位将军的判断,思州南部的周军实力很强,眼下我军正步步逼近茶陵和平武二处府城,处于先期清扫外围驻军的阶段。” 裴越微微闭着双眼,淡然道:“继续。” 左边那位将官垂首道:“启禀国公爷,秦州水师陈提督回报,南周临江大营防线严整,且在沿江三处渡口布置重兵,我军不宜仓促南下。南周水师目前止步于江陵城东面百余里外的孟津渡,敌军顾忌我方布置的水雷假象,短时间内应该不敢顺流而下。” 裴越睁开眼,看向一侧悬挂着的南境地图。 冼春秋果然没有撤回思州境内的军队,同时又让水师将防线前推到孟津渡,这样一来大梁很难在天沧江中上游打开突破口。如果想要反攻南周,显而易见要从下游进兵。 实际上恐怕连方谢晓都没有意识到,南周军力配置呈现西强东弱的局面,关键在于冼春秋将两支水师抓在手里,这便保证他可以断绝大梁军队从上游渡江的可能。 看来那位拒北侯不满足于方云天葬送三万锐卒的结果,还打着裴越和方谢晓在下游决战然后两败俱伤的算计。 裴越冷笑一声,转而望向那两位将官道:“汉阳、江陵二城境况如何?” 将官答道:“保定侯蔡将军回报,在我军取得两场大胜之后,方谢晓便主动撤军数里,目前只是维持着对江陵城的威胁之势,防备我军出城作战。汉阳城那边,冼春秋已经在数日前停止攻势,虽然现在卷土重来,但攻势并不猛烈,有些雷声大雨点小。” 裴越摆手示意二人退下,沉吟片刻之后,对坐在下首的秦贤问道:“兄长怎么看?” 秦贤恭敬地道:“国公爷,冼春秋这是引狼入室,然后驱狼吞虎。”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讥讽:“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其余武将纷纷颔首,唯独负责率领一批战船保护这支船队的秦州水师平波卫指挥使胡大有一脸茫然,仗着裴越历来待他温和,鼓起勇气问道:“国公爷,冼春秋这叛贼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裴越微笑不语,秦贤便解释道:“如果说南周只有两个人绝对不会投降,那便是庆元帝和冼春秋。前者的理由不必赘述,冼春秋则是因为南周一降,我朝必然会将其抄家灭族。就算不提三十多年前的叛逃,他后来手上沾满无数大梁子民的鲜血,因此他绝对不会倒向我朝。” 胡大有不解地问道:“什么叫驱虎吞狼?” 秦贤微笑道:“冼春秋毕竟是降将,他花了三十年才在南朝军中站稳脚跟,但仍旧无法一家独大,因为挡在他面前的还有平江方家。这场国战进行至今,冼春秋一直给自己留有退路,如今更是让东线战场成为我军的必取之地。拿不下临江大营,意味着战事便会陷入僵持,我军主力无法与南岸各军汇合。但想要突破下游防线,我军和方谢晓的嫡系必然要有一场死战。” 胡大有想了想,惭愧地道:“多谢秦将军解惑,可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冼春秋就这么相信方谢晓的实力?如果最后不是两败俱伤,而是我军击溃方家嫡系,战线一溃千里,我军顺势南下,冼春秋还能逆天而行?” 裴越接过话头道:“于他而言,这是必须尝试的冒险,他没有任何选择。我军主力和方谢晓的嫡系两败俱伤自然最好,就算不是这种结果,我军也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如果西吴取胜,我军只能撤退。到那个时候他便可以独掌军权,再借助强大的水师划江而治。” 胡大有怔住,心中泛起一股凉意,喃喃道:“方家败落,冼春秋无人可制,那他岂不是可以控制整个南周朝廷?” 裴越与秦贤对视一眼,随即笑道:“他从一开始便是这样谋算的,虽然具体的进程中存在很多不确定的风险,但这是他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 胡大有又问道:“国公爷,既然您知道冼春秋的谋算,为何还要奇袭平江镇?” 裴越脑海中闪现一段往事。 在遥远的云州兴安府城内,他和陈希之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长谈,她说出自己母亲和南周皇室的关系,也亲口答应要为裴越和方谢晓牵线。但她不是陈轻尘,对方谢晓显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后来方谢晓的决断也证明他不会轻易倒向裴越。 往事已矣。 裴越莫名轻叹一声,随后说道:“方谢晓称得上南朝忠臣,而且不像徐徽言那般有很多不能言的苦衷,他本心里依然保有几分忠耿。想要压服这样的人,方云天和方云骥两兄弟的分量还不够,那一万多降卒也不够,只有加上整个平江镇,加上方家数十年来安身立命的根基,才可以使他改弦更张。”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陡然间锐利起来,沉声道:“秦贤,唐临汾。” 二人立刻起身应道:“末将在!” 裴越道:“武定卫和泰安卫素来军纪严明,但我仍要提醒你们一句,拿下平江镇很简单,毕竟南周军力都布置在北线边境,内部可谓极其空虚。但是尔等领兵进城之后,不可随意欺辱和杀伤平江百姓,违令者立斩!” 二人凛然应道:“末将领命!” 秦贤又问道:“国公爷,平江失守之后,南周必然会做出反应,届时我军该如何应对?” 裴越微微一笑,从容地道:“无论是方谢晓亲自领兵救援,还是抽调临江大营南下,亦或是庆元帝将他压箱底的禁军派出建安城,都是我很乐意看到的局面。” 众将闻言无不满面振奋。 …… 大梁文明元年,四月十六。 秦贤亲率武定卫,唐临汾率泰安卫,两万余精锐在南周播州境内登陆,星夜奔驰三十余里,在周人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兵不血刃拿下只有两千余兵卒的平江镇! 四月十七,午后。 裴越在成千上万的锐卒簇拥下进入平江镇,登上方家先祖派人修建的望海楼。 风自海上来,吹满春日光。 平江陷落的消息飞速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所有得知此事的周人无不惊诧仓皇。 数十年来,大梁将士的足迹第一次踏上暌违已久的故土。 南周举国震动,人心惶惶! (本章完) 1232【直挂云帆济沧海】(十四) 江阴城,那座看守森严的监牢之中。 外面传来一阵错杂的脚步声,方云天扭头望去,只见幼弟方云骥双手双脚都戴着精铁镣铐,在数名眼中精光内蕴的男子押送下出现。 方云天霍然起身,略显紧张地问道:“云骥,你可还好?” 他很清楚幼弟的性格,不单单是年轻气盛的缘故,还有天性里刚直易怒的存在,如今沦落到阶下囚的境地,难免会在梁人手中吃尽苦头。 方云骥尚未开口,走在后面的谷苍淡淡道:“方将军无需担心,令弟虽然有些混不吝,但这段时间因为怕殃及到你这位长兄,故而还算安分。” 方云天心中百味杂陈,但是不愿在谷苍面前示弱,便收敛心绪问道:“谷将军有何指教?” 谷苍示意那些高手将方云骥带到一旁,然后直视着方云天的双眼说道:“有两件事要告知方将军。其一,你麾下的一万余降卒已经被押往蒲圻城,如今处于我朝镇南大营的看管中。国公爷有令,倘若方将军不肯低头,大战开启之时,会用这一万余颗人头祭奠我军战死的英灵。” “你敢!”方云骥双眼赤红,目眦欲裂。 “云骥,冷静。”方云天目光复杂,随即对面前的年轻武将说道:“继续。” 谷苍悠悠道:“日前,国公爷亲领武定卫与泰安卫,乘海船顺流南下,于你朝播州境内金鼓屿登陆,星夜奔驰三十余里,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平江镇。如今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你朝境内,你朝皇帝和令尊暂时都还没有做出应对。” 这番话如晴天霹雳,震得方家兄弟茫然失语。 方家发迹于平江,那座海边城池对于他们的意义无法衡量。对于他们的父亲来说,平江镇便是他能在大周朝堂上立足的根基。虽然军中的平江子弟人数不算很多,目前成建制的军队仅有陷阵营、狼突营、锐甲营和方家嫡系子弟的亲卫,但是从这些军队中出来的优秀将官足以帮助方谢晓掌控更多的军队。 如今平江落入裴越之手,岂不是说明他们的亲眷性命都被敌人掌控? 谷苍静静地望着方云天,良久后才说道:“方将军,本将相信你对令尊有一定的影响力,方家是否愿意改弦更张,如今牵扯到数十万人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南境会不会变成白骨千里的人间地狱。” 方云天神色惨淡,缓缓道:“卫国公希望我如何做?” 谷苍道:“请方将军将你的看法告诉令弟,本将会派一叶扁舟将他送回南岸,由他转告令尊。至于往后的事情,方将军不必忧心,国公爷会给令尊一个台阶下。” 方云天遽然抬首,对方话中“台阶”二字意味深长,显然裴越攻占平江还只是一道前菜。 谷苍平静地与他对视。 方云天迟疑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谷苍便不再多言,迈步走到一旁。 方云天望向方云骥,艰难地道:“云骥,你见到父亲之后,告诉他局势已经无法转圜。如今陛下一意孤行,冼春秋暗藏祸心,朝中阶层愈发割裂,纵有补天之心亦无法逆天而行。看似众志成城的水面下,各方暗流涌动心怀鬼胎,已非人力所能挽救。不过,你我既然是方氏子弟,无论父亲最终作何选择,我等唯有以命追随。” 方云骥虎目含泪,道:“大哥……” 方云天面色灰败,转过头道:“你去罢,父亲会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你能活下来。” 方云骥仿佛忽然之间成熟起来,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十分困难地磕了三个头,颤声道:“大哥,保重!” 全程旁观的谷苍摆摆手,那几名高手便架起方云骥然后离开监牢。 方云天心丧如死,颓然靠在墙上,凝望着那个方寸小孔,目光黯淡无神。 …… 江陵城南方,周军承北大营驻地。 总理军务大臣冼春秋在一千精锐骑兵的护送下来到此地,刚刚走进营地便感受到弥漫在所有人头顶的紧张情绪。 方谢晓在一众剽悍武将的簇拥中亲自出迎,冼春秋神色凝重地道:“国公爷,平江那边境况如何?” 方谢晓沉声道:“城内只有两千军士,无法阻挡裴越麾下的精锐,如今城门已经封闭,所有人都在北梁军卒的控制之下。” 二人走进帅帐,余者在外等候。 冼春秋极为罕见地喟叹一声。 原本按照他的推断,裴越想要完全扭转局势,只能从天沧江下游展开进攻,这样一来势必会和临江大营以及方谢晓的嫡系拼个你死我活。然而谁能想到那裴家子居然一招天外飞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平江镇。 这可是挖断方谢晓根基的毒辣之策! 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就怕方谢晓都不能弹压住军中的人心惶惶,毕竟妻儿老小都在敌人的屠刀之下,前线将士谁能做到报效国家?若是放任局势恶化下去,前线大军甚至有哗变的可能,谁让平江子弟在承北大营和临江大营内势力庞大? 一念及此,冼春秋果决地道:“国公爷,此事不可耽搁,理应尽快发兵夺回平江镇。” 方谢晓晦涩地道:“不能这样做。” 冼春秋眯起双眼。 方谢晓叹道:“老侯爷,方某在得知此事的那一刻就想发兵,但是你我皆知裴越是何等人物,他敢这样做分明是有了详尽的谋划。从他接任边军主帅之后的一系列手段便能看出,此人尤擅连环计。海上一战我军水师损失惨重,但这只是开始,他立刻便让水师切断下游南北两岸,然后集结重兵击溃我朝在北岸的三万大军。” 冼春秋怔了怔,渐渐醒悟过来。 方谢晓继续说道:“江阴之战结束后,他做出明面上全线反攻的迹象,其实只是想吸引我等的目光,然后奇兵南下夺取平江。然而,这依旧不是结束,如果方某没有猜错,裴越最终的目的就是诱使我军南下。” 冼春秋神色愈发难看,接着对方的话头道:“所以仍旧是调虎离山?” 方谢晓点了点头,道:“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裴越麾下是武定卫和泰安卫,这都是他亲自操练出来的精锐,兵力足有两万余人。想要从他们手中夺回平江,你我派谁南下?若是临江大营,梁军肯定会从天沧江下游趁虚而入。若是承北大营,谁来应对江陵城中的梁军?” 他顿了一顿,望着冼春秋的双眼说道:“如果老侯爷领军南下,谁能保证汉阳城内的梁军不会出动,然后截断我朝西线大军的退路?毕竟,裴越调集两座大营进攻思州,西线战场的局势并不乐观啊。” 两位军方宿将目光沉重,此刻他们才窥见裴越这一手连环计的真相,尤其对方奇兵夺取平江之策,更如一刀砍在蛇之七寸,竟让他们进退维谷。 千里战线竟无可动之兵,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冼春秋虽然希望方谢晓麾下的精锐在大战中消耗殆尽,眼下却还没到时候,他更不希望方谢晓直接垮塌,因此十分关切地道:“国公爷,平江终究不能……” 方谢晓截断了他的话头:“老侯爷,方某已经上奏陛下,请他调动禁军前往平江。” 冼春秋沉默片刻,最终只能认可这个决断,叹道:“也好。” (本章完) 1233【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五) 建安,皇城,御书房中。 双鬓花白的庆元帝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呼吸越来越急促。 内阁首辅徐徽言与对面的那位武将对视一眼,皆能感觉到彼此心中的担忧。 其实在一个月前,庆元帝脸上的笑容时常浮现,朝中的氛围蓬勃向上,所有人都期盼着军方能够一雪前耻,重现数十年前掌控江北千里之地的荣光。 前期战事的顺利也让庆元帝志得意满,东西两线都能占据北梁疆土,五峰水师和镇海水师在天沧江上所向披靡,这些战果足以让朝廷内部团结起来。尤其是徐洋关一战,冼春秋和方谢晓各领一军,庆元帝御驾亲征携禁军出战,最后梁军大败狼狈逃回江陵城,可谓二十年来南周最辉煌的大胜。 然而当北边传来裴越接替边军主帅的消息,局势便急转直下。 海上之战和江阴一战的惨败宛如一盆冰水倒在南周君臣的头上,让很多人瞬间清醒下来。 朝内开始出现质疑这场国战的声音。 若仅如此,庆元帝还能在徐徽言等重臣的支持下压制这些声浪,然而平江失守的消息便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摧毁周朝上下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 庆元帝的变化肉眼可见,从先前的镇定自若到现在的暴躁易怒,短短五天之内宫里便处死数十人,这御书房甚至成了太监们心中的必死之地。 “啪!” 庆元帝将奏章拍在御案上,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宫人们浑身战栗。 徐徽言见状不禁心中轻叹,劝道:“陛下息怒。” 庆元帝双眼微红,咬牙道:“平江陷于贼子之手,朕担心的是前线将士会军心变动。” 徐徽言思考着边境两军对峙的局势,亦感觉到此事十分棘手。裴越这次如果下手的是其余城镇,朝廷和边军都不会如此失措,偏偏平江镇关系着周军将近一半兵力的稳定,己方不得不救。但眼下最麻烦的是前线军队无法大股后撤,否则会影响到战线的稳固。 见他踟蹰不语,庆元帝心中愈发烦躁,直截了当地说道:“如今平江镇内的梁军有两万多人,派出小股兵力前往只会让裴越轻而易举地吞掉。霍鼎。” 右侧那位武勋昂然道:“臣在!” 庆元帝寒声道:“你领三万禁军明日出京,前往平江夺回此地,不要求你诛杀裴越,只要将他麾下部属赶回海上就行。” 霍鼎果断地应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徐徽言欲言又止,这三万禁军可是大周压箱底的本钱,用来镇守建安守卫皇室。他们离开之后,建安城内便只有皇宫禁卫和维持城内治安的兵马司。 然而徐徽言最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止,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不能解决平江之危,前线将士必然会闹出大乱子! 建安城内一片风雨欲来的氛围,那种令人无比压抑的情绪从皇宫一直蔓延到城内各地。 翌日。 东城一间民宅内,徐初容平静地听着心腹的回报,不紧不慢地问道:“禁军已经出城?” 心腹低声道:“是的,小姐。小人乔装在东门外观察,禁军主帅霍鼎亲率三万大军出城,往东面行去,应该是前往平江镇。” “知道了,你下去吧。” 徐初容凝眸细思,眼中逐渐浮现异样的神采。 站在旁边的大丫鬟说道:“小姐,近日来那些世家大族求见的欲望愈发强烈,他们都隐晦地表示愿意听从小姐的号令。只要将来事成之后,小姐能为他们美言几句。” 徐初容似笑非笑地道:“这些人呢……刀不凌首不知道畏惧。” 她如今手底下有三派人手,其一是这两年暗中培植的心腹和死士,其二便是大梁太史台阁五处的顶尖高手,其三则是裴越从成京祥云号中调来的精锐。 虽然这些人都是久经考验的好手,但之前也只能保证徐初容在建安城内的安全而已。因为前期南周在战场上进展顺利,原先有意靠向北梁的世家大族都选择观望,可是随着裴越南下之后扭转战局,那些人便无比急切地想要面见徐初容。 如今的南周犹如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有很多人不愿与船共存亡,那么作为裴越的代表,徐初容自然成为他们唯一的求生希望。 丫鬟又道:“小姐,那位左公子说,还请小姐稍安勿躁,等他从平江带回裴公爷的命令再做定夺。” 左公子便是左思,即太史台阁五处在南周境内的掌事。 徐初容不置可否,眸光挑向窗外,轻哼一声道:“我为何要听他的?” 丫鬟为之语塞,然而看着自家小姐听到裴公爷这三字之后,眉眼间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喜色,她不禁无言莞尔。 徐初容显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过虚伪,装着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春景。 耳后白皙的皮肤却已然微微泛红。 …… 平江镇,望海楼。 迎面吹来的海风中似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那是因为梁军入城之后,遵照裴越的帅令毫不手软地将两千守军悉数杀死。城内百姓被这种狠辣的手段震慑,本以为接下来便是可怖的屠戮,然而裴越在示威之后却没有继续下狠手,只传令所有百姓不得随意外出。 传闻中凶悍的北梁杀神没有大开杀戒,这让城内的局势稍稍安定一下,纵然手无寸铁的百姓们难免会惶惶不安,至少眼下还不至于面临绝境。 站在裴越面前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此人名叫方光策,乃是方谢晓的堂叔,平江方家老一辈中颇有影响力的族老。 裴越淡淡道:“方老,裴某此行不愿多造杀孽,只要镇国公愿意改弦更张,平江方家将来终有立足之地。但是,如果尔等不愿合作,我不介意毁掉这座城,彻底断绝方家的根基,然后领军撤退。” 方光策看了一眼周遭如狼似虎的北梁军卒,苍老的面上浮现悲痛之色,叹道:“裴公爷但有吩咐,老朽无有不从。” 他当然不惧死亡,毕竟已经走到人生的尾声,然而这城中百姓何其无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裴越没有继续敲打,平静地说道:“贵国皇帝陛下肯定会派军围困平江,届时还请方老出城代我一言。” 方光策垂首道:“请公爷示下。” 裴越悠悠道:“他不攻城,我便不会对城内百姓下手。他若攻城,我军阵亡一人,便用平江百姓十条人命来抵。” 方光策大惊失色,然而望着这位北梁国公冷峻的目光,他只能躬身行礼道:“请公爷放心,老朽定会照办。” 待其退下之后,一位年轻男子来到近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裴越微笑道:“我听钱冰提起过你,说你是太史台阁最有潜质的顶尖刺客。” 左思略显腼腆地笑着,随后说道:“国公爷,建安城内人心惶惶,禁军离京东进,时机已经成熟。” 裴越长舒一口气,其实外人只看他运筹帷幄,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这一局从北到南,无论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葬送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听到“时机已经成熟”这六个字,他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从容地道:“既然如此,可以动手了。不过你要注意,别让徐初容亲临险境,我不希望亏欠她太多。” 左思心中一振,肃然道:“下官领命!” 裴越摆摆手道:“即刻返回建安。” 左思恭敬行礼,然后快步退下。 裴越望着东方浩瀚无垠的海面,心中陡生无限豪情。 涛声阵阵,江山如画。 (本章完) 1266【如此君臣】 京都南郊,十里亭。 两支军队在此相遇,其一是跋山涉水从南而来的凯旋大军,另一支则是今日清早便出京在此迎接的京都守备师。 裴越坐在石凳上,端详着手中的名单。 坐在他对面的裴城如今气度愈发沉凝,当年那个在定国府门房中、被裴越几句话便撩拨得欣喜若狂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武勋新贵。 当然,以他定国家主的身份而言,在武勋圈子里委实不算新贵,只不过裴戎做得实在差劲,以至于定国府裴家沉寂十余年,当年的门楣金光渐有褪色。如今他虽然比不得裴越这等滔天权势,但也是军中一等一的大人物,府中的裴太君更是成日里喜笑颜开,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裴越看完名单之后,淡淡道:“这些人随大军入城,接受京都百姓的观瞻,那其他人如何处置?” 裴城指着身后的京都守备师道:“依照陛下的旨意,由我率领守备师,将名单之外的周人暂且关在南营附近,等朝廷商议之后再行定夺。至于你带进城中受降的那些周人,朝廷已经提前备了住处。” 裴越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我麾下将士现在就回北营驻地?” 他此番回京只带着平南卫和泰安卫,虽然只有两万余人,但终究是在战场上久经磨砺的老卒,足以让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暗自惊惧。其实他也想看一看,朝堂诸公对自己带兵回京究竟是怎样的态度,是否如谷梁推断的那般视若仇雠。 裴城皱眉道:“你多心了。” 裴越讶然道:“难得,你现在的心思居然这般灵敏。” “我可没忘记以前在府中的时候,你拿建功立业重现先辈荣光的说辞忽悠我这档子事。这些年风风雨雨,虽然比不上你满身光辉,总不至于没有半点长进。”裴城没好气地说道。 裴越朗声笑了起来,叹道:“今日总算能心甘情愿地叫你一声大哥。” 裴城佯怒道:“难道以前都是虚情假意?” 裴越翻了一个白眼道:“不然呢?要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我早就亲自揍你和老二一顿。” “别忘了,你当着老太太的面揍过裴云,我也替你教训过他。” “行吧,我承你的情。” “免了,眼下说得好听,转头又去找裴宁告状,如今她可是正儿八经的当家人,我还想时常拿点银子出来花销。不说这些了,泰安卫和平南卫不能入城,但是将官们可以随你同行,你若不放心也可让他们带兵回北营。陛下有旨,你率背嵬营三千骑入京,押着南朝皇室和一众权贵的代表。” 裴越不置可否,问道:“那你呢?” 裴城道:“我先将那些周人送去北营,然后再带兵回京。” 裴越点了点头。 两人分别之时,裴城忽然说道:“局势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坏。无论前事如何纠葛,我一直认你这个三弟。” 裴越望着他坚毅的面庞,轻声道:“多谢。” 背嵬营三千骑军容严整肃穆,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将士们甲胄在身,极其威武壮阔。 京都越来越近,他们脸上逐渐泛起骄傲的神色。 一战灭国然后收复南朝故土,这是绝对会载入史册的壮举,即便他们只是作为背嵬营这个整体留名其上,也是足以福绵子孙后代的功劳。至于那些可能被将官掠夺功劳的腌臜事,有卫国公在便永远不会发生,这是过往无数次得到证明的事例。 队伍中的那些周人满面颓败,包括须发皆白的庆元帝在内。虽说一路上裴越对他们颇为优待,但如今这般阶下囚的姿态,如何比得上在南境广袤的疆域上作威作福。 距离京都南门还有五里地,官道便出现大批朝臣与自发出城迎接的百姓。 当裴越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欢呼声遽然响起,直上云霄。 稍稍靠近一些,只见两位大臣走上前来,东府左执政洛庭为裴越牵马,西府右军机萧瑾则上前执蹬。 随即只听得万人齐呼道:“恭迎卫国公收复南境,得胜凯旋!” 这激动欢欣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唐临汾和邓载等武将望着万民高呼的场景,又看向裴越宽阔的背影,想起当年那个在绿柳庄中潜龙在渊的少年,不由得热泪盈眶。 背嵬营的将士们更是扯着嗓子奋力呐喊。 一片喧嚣声浪之中,裴越已经跃下坐骑,望着两位重臣说道:“洛大人,萧侯爷,此举折煞晚辈了。” 洛庭与萧瑾相视一笑,前者微笑道:“国公此番领军出战开疆拓土,对于国朝而言可谓不世之功,朝野上下莫不崇敬,我等只是聊表敬意,亦是陛下的叮嘱,国公理当领受。” 裴越摇头道:“此非晚辈一人之功。” 萧瑾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感慨万千地道:“若非国公力挽狂澜,萧某险些便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请受萧某一礼。” 说着便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裴越不等他拜下便伸手拉住,岔开话题道:“侯爷,陛下可在宫中?” 萧瑾没有故作姿态,见他坚决不受便直起身来,笑道:“国公莫急。” 裴越微微一怔,正在思考这两人在卖什么关子,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十余声礼炮鸣响,紧接着威仪的天子仪仗出现在官道上。 刘贤的身影出现在御辇上。 “陛下驾到!” 内侍省少监侯玉尖锐的声音传遍四野。 群臣及百姓纷纷山呼万岁,继而行参拜大礼。 侯玉又道:“卫国公免礼平身!” 天子亲迎五里,又当着万民免去裴越的礼仪,这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尊崇的礼遇。 裴越望着渐渐接近的御辇,忽然微微一笑,并未做那个特殊的人,依旧行礼如仪。 御辇在他前方不远处停下,刘贤的目光停留在裴越身上,没有去看队伍中那些周人,朗声道:“裴卿,登辇!” 裴越温和地回绝道:“陛下厚恩,臣岂敢失仪。” 这一次刘贤却格外坚决,重复道:“登辇!” 裴越稍稍沉默,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或许有些人心中升起不安的情绪,但刘贤始终面带微笑,没有半点焦灼的神色。 裴越抬起头来,迎着刘贤的目光,终于迈开脚步,在内监恭敬地引领下一步一步登上宽敞的御辇。 “起驾!回京!” 这对年轻的君臣同乘一辇,接受文武百官和京都百姓的夹道欢呼,至于那些原本担心会受到无尽屈辱的周朝权贵,这一刻却无人问津。 “陛下——” 裴越才刚刚开口就被刘贤打断,这位年轻的天子满面赞赏地说道:“你没有辜负朕的信任。先回府中看看家人,朕明日会在沁园设宴,只请你一人。” 沁园? “臣遵旨。” 裴越凝望着刘贤清澈的目光,不再多言。 一路鲜花着锦,人世间繁华鼎盛莫过于此。 (本章完) 1234【直挂云帆济沧海】(十六) 平江东城,方家大宅。 作为将平江镇从一个小渔村带挈到如今这般大城的高门大族,方宅面积极为广阔,足足占去两条街的区域。宽敞明亮的正堂内,数十位中年男子分排而坐,目光黯然地望着主位上满脸疲惫的族老方光策。 在这些中年男子的旁边以及屋外,如凶神恶煞一般的北梁军卒手持兵刃虎视眈眈。 方光策心中悲叹,那位年轻国公的心计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算无遗策。 梁军在进城的时候将两千余守军斩尽杀绝,彻底断绝这些人事后图谋的可能性,这一点便可看出裴越的心狠手辣。再往后,便是梁军按图索骥将方家主事之人、城内有名有姓的世族家主全部抓起来,集中看管在方宅之内。 此事更令方光策惊惧惶然,这说明裴越对平江镇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或许早在数年之前就开始筹谋今日之局。梁军控制住这些头头脑脑之后,平江镇内可谓群龙无首,只需要让下面的管事之类协同管理百姓,可以最大程度降低内部的反抗力度。 至于将城内百姓按区域划分、统一掌控粮食供应、每次只给各坊发放一日口粮等等措施,这些都是常人可以想到的手段,反倒不会让方光策太过诧异。 老者望着堂内惶惶不安的人群,平日里这些人高谈阔论宛如人中龙凤,此刻却畏畏缩缩形容怯懦,不由得心情愈发沉重。 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那位北梁武将,见对方微微颔首,便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我朝禁军已经抵达城西二十余里处。” 堂内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低下头掩饰着眼中爆发的惊喜。 方光策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沉郁地道:“老朽今日便将出城,劝说禁军主帅勿要攻城,尽力避免两军爆发战事。诸位且安心留在此处,万万不可违逆裴公爷之帅令。” 这句话让其他人心中一凉,不解地望向这位代表方家的老者。 虽然这段时间他们遭到严苛的管控,根本无法得知外界的消息,但是以平江子弟在大周军中的地位,和方谢晓在朝堂上的威望,朝廷绝对不会放弃平江。只待己方大军一到,届时梁军的主要精力肯定会放在守城上,他们自然可以串联城内百姓里应外合。 可是方家为何表现得如此温顺? 方光策自然明白这些人的想法,不由得生出几分怒气,暗道你们这些蠢货真将裴越当成软弱的书生?真当他不敢举起屠刀让平江镇血流成河? 一念及此,他便神色凝重地说道:“诸位切记老朽之言,莫要引来身死族灭的下场。” 众人这才清醒过来,尤其是发现不远处的北梁悍卒神色冷峻,他们只觉后背泛起一片冷汗,不敢再有幻想,只能诺诺应下。 方光策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与那位北梁武将并肩而出,登上马车朝西城而去。 出城时,方光策忽地驻足,看向那位武将道:“敢问唐将军,裴公爷是否还有嘱咐?” 唐临汾淡然一笑,平静地道:“方老此行尽力就好,倒也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方光策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笑容,目光略显沉重。 直到走进城外二十余里处的禁军大营,见到禁军主帅、溧水侯霍鼎之时,方光策依旧难以平复心中翻涌的思绪。 霍鼎面容刚毅身躯魁梧,待老者见礼后便问道:“城内境况如何?” 方光策一五一十详细道来,最后说道:“侯爷,如今北梁水师以及大批客船就在平江东面的港口停泊,梁军随时都可以登船撤走。裴越明言,倘若侯爷率军攻城,他便会以平江百姓十人之命抵偿梁军一人阵亡。” 帐内武将闻言尽皆怒不可遏。 “侯爷,末将愿率部下先登平江!” “梁人如此嚣张,简直欺人太甚!” “末将请战!势必取下裴越首级,为国朝一雪前耻!” 群情激昂,气势汹汹。 霍鼎抬手下压,目光始终停留在满面忧容的方光策脸上,待声浪平息下来之后问道:“方老,依你这段时间的观察,裴越这番话是否属实?” 方光策轻叹一声,艰难地道:“不瞒侯爷,老朽觉得他并非虚言恐吓。” 霍鼎面色沉郁,虽然他身为禁军主帅,但是不可能无视方谢晓的观感,倘若强行攻城引得裴越狂性大发,真将平江镇变成人间地狱,到时候他如何向军中势力庞大的平江子弟交代? 这便是投鼠忌器。 可是霍鼎身负皇命而来,又不能让大军在城外干耗。 良久之后,他对方光策说道:“请方老转告裴越,本侯予他三日时间撤出平江,否则大军围城再无停战可能。不止如此,他若执迷不悟,我军亦可对北梁境内百姓施行对等措施!” 方光策双眼一亮,霍鼎这番话提醒了他,大周并非没有筹码,如今拒北侯麾下的将士还控制着北梁思州境内大片领土。 “侯爷放心,老朽定当促成此事!” …… 回到平江望海楼后,方光策小心翼翼地将霍鼎开出的条件说出来。 裴越凝望着老者的双眼,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几分明显的揶揄之意,一直到方光策显得极为尴尬窘迫,裴越才止住笑声,摇头叹道:“方老,我听闻霍鼎乃是贵国陛下的股肱之臣,想来应该不是易于之辈,行事缘何会如此幼稚?” 方光策踟蹰道:“公爷此言何意?” 裴越悠悠道:“俗语云,慈不掌兵情不立事,我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候大开杀戒。霍鼎身为禁军主帅,见识肯定不凡,难道他看不出平江这枚棋子对于你朝边军的影响?平江若乱,你朝边军至少有十万人以上会被波及,届时军心士气跌落谷底,哪来底气应对我朝边军的攻势?” 方光策面色微微发白。 “霍鼎居然敢对我下通牒,更令人惊讶的是方老也会信以为真。” 裴越忍俊不禁,见老者欲哭无泪便没有继续奚落,语气陡然严肃地道:“本国公奇袭平江,却不是为了看一眼南疆风光。告诉霍鼎,想要本国公撤出平江并且不伤害城内百姓,让他通知冼春秋和方谢晓,即刻撤回北岸驻军,并且五峰水师退往上游让出江陵航道,否则一切免谈!” 声色俱厉,掷地有声。 方光策心神大震,几乎真切地感知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面前这位北梁权贵自入世以来,手中沾染的人命不知凡几,此刻的杀气宛若实质一般,压得他脊背佝偻,险些便站立不住。 他只能愈发低头恭敬地道:“是,公爷。” 裴越不再多言,起身朝楼上行去。 (本章完) 1235【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七) 二楼花厅临窗处,一抹柔弱的身影坐在黄花梨六螭捧寿纹玫瑰椅上,露出一截白皙皓腕的右手撑着下颚,恬静地凝望着海上的云气氤氲。 裴越缓步走到近前,俯下身靠在她的耳畔,嗅着她身上淡雅的清香。 沈淡墨抬起左手将他的脸推开,皱着鼻尖问道:“作甚?” 裴越泰然自若地拉来一张交椅在她身边坐着,一本正经地道:“有件事想同你商议一下。” 沈淡墨来了兴致,眨眨眼道:“何事?” 裴越道:“将来我们的孩子中,选一个男孩改姓为沈,如何?” 沈淡墨微微一怔。 沈家的血脉未断,沈默云还有一个亲兄弟沈道云,天家连沈淡墨都没有为难,更不会牵连旁人。但是沈默云这一脉却后继无人,对于沈淡墨来说终究是心上一道伤痕。她没想到裴越会突然提起此事,心里猛地被感动填满。 几瞬之后,她扭过头避开裴越的目光,轻咬下唇道:“谁……谁要同你有孩子?” 裴越拉起她的手,沈淡墨象征性地挣了一下,随后便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掌。 “国公之爵只能一正妻二平妻,但是以刘贤的性子,肯定做不到放下恩怨为你我指婚,但我又不能让你为妾室。考虑到将来儿女们的未来,名分的事情总要解决。” 裴越没有更进一步的亲昵举动,反而显得认真起来,继续说道:“后来我就在想,当初为了叶七和谷蓁,我可以舍命挣来一个侯爵,如今为了你难道就不能再挣出一个王爵?封王之后,虽然名分还是会有区别,但侧妃理应不辱没沈家的门楣。” 沈淡墨既感动又好笑地道:“大梁从立国到现在,从来没有出现过异姓王。” 裴越微微挑眉道:“灭国之功若还不够封王,刘贤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再者,南朝故土文华鼎盛,大梁的读书人们念兹在兹,百年夙愿一朝达成,到时候他们自然会替我鼓瑟吹笙。” 沈淡墨望着他脸上从容自信的神采,柔声道:“其实我不在意名分,父亲在世时也不计较这些。但是你能为我考虑,我心里很喜欢。” 裴越笑道:“那么亲一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沈淡墨白了他一眼,左手食指在他脸上轻轻戳了一下,岔开话题道:“你支使方家那位族老来回奔波,是真打算用平江百姓作为条件、逼迫冼春秋和方谢晓让步,还是故意拖延时间另有安排?” 裴越淡然道:“兼而有之。平江百姓不能杀,想要用最小的代价招降方谢晓,就不能将他和平江子弟逼到绝境。以前我对你说过,冼春秋必然会走上绝路,但方谢晓还可以争取,这也是尽量减少伤亡收复南朝的唯一法子。”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提出的条件恰如其分,霍鼎断然不会生疑。他要和冼、方二人商议,必然需要一段时间,这便给了建安城中那些人行动的机会。话说回来,如果这次庆元帝不趁火打劫,周军没有悉数堆在边境上,我还真不一定能将这盘棋推至收官。” 沈淡墨轻轻应下,望着他的眸光愈发温柔。 裴越微微一笑,然后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西方。 …… 建安城。 入夜。 皇宫,观星台上。 “陛下,夜深了。”内侍省总管高慎望着庆元帝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提醒。 一轮弯月悬于夜幕,满天繁星洒下清辉,温和的夜风吹拂人间,如此清幽雅致的氛围中,庆元帝的眼神却带着几分焦急与烦闷。 他闷声闷气地问道:“霍鼎可有奏报送来?” 高慎轻声道:“回陛下,暂无溧水侯的折子。” 庆元帝冷冷地道:“这么多天过去,他竟然毫无寸进?” 高慎不敢作答,心想以禁军的速度和建安到平江的距离,那位霍侯爷应该才刚刚抵达平江,面对北梁裴越率领的精锐悍卒,哪有那么容易取得进展?只不过近来皇帝陛下暴躁易怒,宫中遭殃的内监越来越多,他又怎敢为霍鼎说话。 庆元帝抬头望着夜幕上的弯月,缓缓道:“高慎,朕是不是真的亏欠月儿?” 高慎这才明白陛下为何要深夜登台观月,原来是睹物思人。 庆元帝口中的月儿便是清河公主,芳名凝月。 然而这个问题比之方才更要人命,高慎顷刻间便感觉到背上冷汗泛起,无比艰难地道:“陛下,奴婢不敢妄言。” 庆元帝自嘲地笑了笑,很清楚像高慎这样的宫中老人只会明哲保身,断然不敢议论天家父女之间的事情。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生出几分荒凉之感。 就在皇帝对月伤怀的同时,北城一座精巧别致的庄园中,灯火辉煌,贵客满堂。 三十余位中年男子汇聚一堂,这些人锦衣华服形容富态,显而易见都是建安城内的达官贵人。 酉时末刻,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位女子在数人的陪伴下走进正堂。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见礼道:“见过徐姑娘。” 徐初容面带微笑,还礼道:“各位长辈折煞晚辈了。” 众人连道不敢,心中却不可避免地叹息一声。曾几何时,他们看重这位女子仅仅是因为清河徐氏的金字招牌,如今徐初容破门而出,甚至与徐徽言父女决裂,他们反而要更加敬重,可谓世事无常命运诡谲。 然而无论是南渡世族的家主,还是本土豪门的代表,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乃至家族的命运都着落在这位女子身上,因此无人敢于拿腔作态,十分恭敬地请徐初容上座。 徐初容没有推辞,落座后温言道:“如今建安城内守备空虚,除宫中禁卫之外皆不足虑,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事成之后,北梁卫国公不会亏待诸位以及诸位的家族。” 坐在她左首第一位的老者朗声道:“幸亏有徐姑娘居中联络,此份恩情不敢或忘。” 他比徐初容至少年长三十岁,但此刻谦卑的态度无可挑剔,看得其他人惊讶不已。 徐初容微微一笑,颔首道:“顾家主客气了。” 老者又问道:“明日该如何举事,还请徐姑娘告诉我等。” 满堂权贵既期待又紧张的目光整齐落在徐初容脸上,她毫不迟疑地道:“先取皇宫,再控全城。” 众人精神一振,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敢问徐姑娘,何时动手?” 徐初容从容地道:“诸位莫急,且听晚辈细细道来。” 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回响,出尘脱俗的面庞上浮现着与年纪不相符的镇定自若。 大梁太史台阁五处掌事左思站着她身侧,一边打量着这些权贵们的神色,一边情不自禁地暗中感叹。 身前这位哪里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分明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雏凤! (本章完) 1236【直挂云帆济沧海】(十八-感谢新盟主大海里的小沙子) 南周庆元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对于建安城内的数十万百姓而言,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他们就像往常那般清晨醒来,然后日复一日地为生计奔波。当然也有人忧心忡忡,为北境战事彻夜难眠,近来又有平江失陷禁军出京,局势似乎朝着不利于大周的方向发展。 好在城内依旧太平,青楼酒肆笙歌燕舞不曾停歇,这要得益于建安府官差和京城兵马司的辛勤付出,没有给北梁细作搅动风云的机会。 兵马司衙门位于南北城交界处,是一座外墙呈青灰色的建筑。 卯时二刻,一辆奢华马车在百余护卫的簇拥中来到兵马司门外。 路上行人对这种景象习以为常,毕竟几十年来建安城内都是如此,奢靡之风愈发夸张,权贵们出门皆是豪华马车,家仆亲兵动辄上百人。 门子看见走下马车的男子,眼中微露讶异之色,忙不迭上前跪下行礼道:“拜见贾大人!” 来者正是兵马司指挥使贾循,他是平陵贾氏之主贾应元的嫡长子。当年裴越在东林文会上交锋过的贾衡便是他的亲弟弟,而平陵贾氏并非南渡世族,属于在南境本土崛起的豪门大族。 贾循漠然直入衙门,百余亲卫紧随其后。 三通鼓后,兵马司十二位巡城使全部出现。 贾循环视众人,忽而厉声道:“给本官拿下!” 这些巡城使还未反应过来,贾循带来的高手便猛地扑上来,明晃晃的刀剑瞬间架在其中五人脖颈之上。 “指挥使大人,下官究竟犯了何事?”其中一人满面不解地问道。 贾循不答,摆摆手道:“带下去,好生看管。” “是!”众亲卫高声答道。 剩下七名巡城使面色平静,显然早就得到贾循的通知。 贾循望着自己的心腹们,神色郑重地道:“待宫中动手之后,尔等即刻领兵控制南城官衙和几处宅邸,然后便可关闭城门戒严各坊。今日之事关系你我阖族性命,切不可心慈手软,若是有人反抗格杀勿论!” “领命!” 众人肃然应道,杀气盈盈。 …… 卯时三刻,首辅宅邸。 徐徽言如往常一般在偏厅用早饭,席间并无旁人,因为他不喜欢有人干扰自己的思绪。 厅中鸦雀无声,丫鬟们尽皆屏气凝神。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入徐徽言的耳中,他微微皱起眉头,扭头便见管家面色发白地出现在面前。 管家自然知道他的习惯,但此刻根本顾及不到,颤声道:“老爷,府门外来了一辆马车,小姐就在车里!” 徐初容已经消失将近三个月,这段时间以来徐徽言从未放弃对她的寻找,但始终没有下落。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的小女儿没有离开周境,只是不知躲藏在何处。此刻听到管家的话,他猛然间醒悟过来,徐初容竟然一直藏在建安城内! 他派人查过城内,只不过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如今看来显然是有很多人在暗中帮助徐初容,否则她绝对做不到如此悄无声息。 一念及此,徐徽言惊诧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片刻过后,徐初容缓步走入偏厅,上前行礼道:“见过爹爹。” 徐徽言起身,向前一步又猛地停步,望着徐初容脸上淡然的神色,缓缓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城内待着?” 徐初容颔首道:“是的,爹爹。” 语调很平静,又带着明显的疏离。 徐徽言沉默片刻,对管家说道:“都下去,不要让任何人过来打扰。” “是,老爷。”管家连忙带着丫鬟们离去。 徐徽言指着一旁的交椅道:“坐下说。” 徐初容微微点头,打量着桌上简朴的饭菜,柔声道:“爹爹先用饭罢。” 徐徽言不答,转身亲自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徐初容面前。 “谢谢爹爹。” “方云天在天沧江北岸失手,被裴越领兵擒下,这件事你是否知道?” “女儿知道,其实在他领兵踏上梁国疆土的时候,女儿便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下场。尤其是梁军接连大败之后,女儿愈发坚信这一点,因为裴越会取代萧瑾成为边军主帅,他肯定不会放过镇国公的长子。” 徐徽言眉头微皱,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去年那次和席思道的密谈。 裴越确有足够的诚意,但他为了整个家族着想,终究还是拒绝了对方的请求,还将自己的女儿陷于不义的境地。 海上之战与江阴之战先后落败,紧接着平江陷落,徐徽言已经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味道。 然而事已至此,人力难以挽回。 他望着徐初容明亮的眼眸,喟然道:“初容,如果裴越想要为父的首级,为父压根不会犹豫,但他要的是清河徐氏的千年基业。” 徐初容郑重地道:“爹爹,史书之上并无万世不易的王朝,千秋万代只是幻想。清河徐氏传承千年,早已青史留名,任谁都无法抹去。裴越并非嗜杀之人,北梁境内也有庐陵韩氏和江北傅氏,只要徐家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改革自身,定然不会消弭于吉光片羽之中。” 她神情复杂地叹了一声,摇头道:“其实一直以来看不透的人是爹爹您。” 徐徽言双眼微眯。 徐初容道:“因此女儿只能瞒着爹爹,尽早为清河徐氏下定决心。” 徐徽言肃然道:“你想说甚么?” 徐初容看向窗外春日的阳光,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父亲!父亲!” 外面忽然响起徐熙仓皇的声音,平日里气度沉稳的徐家三公子踉踉跄跄地跑进来,面色已然一片苍白。 他先是看见已经失踪数月的妹妹,刹那间呆滞无语,直到徐徽言喊了一声,他才仿佛回过魂来,惊恐地说道:“父亲,城内出现大批叛军,此刻已经攻入皇宫!” 徐徽言霍然起身。 厅内气氛宛若降到冰点。 徐初容不慌不忙地起身,先是朝着徐熙福礼道:“见过三哥。” 徐熙讷讷道:“小妹,你……你怎么……” 徐初容莞尔一笑,然后转身面向徐徽言道:“爹爹,这便是女儿的决心。” 徐徽言脸色铁青,猛地拍桌道:“你这是要陷清河徐氏于死无葬身之地!” “爹爹莫急。” 徐初容神色平静,悠悠道:“且听女儿说完。此番举事以清河徐氏为首,还有吴仓凌氏、平陵贾氏、休河吴氏、古林祁氏等十七个世家大族,另有平城侯府、连成侯府、阳沐侯府、定海伯府等九家勋贵府第,以及朝中牛、郭、荀、上官等十一位大人。” 她每说出一个名字,徐徽言心头便遭受重重一击。 徐初容继续说道:“他们是女儿数年来反复甄别过的人选,虽然单独挑出一家称不上实力强横,但这么多人联手足以底定大局。如今建安城内兵马司已经反正,宫中只有两千禁卫,无论如何也挡不住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 徐熙脑门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徐徽言还能维持镇定,他望着小女儿平静又淡然的神情,苦涩地道:“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徐初容浅浅一礼道:“爹爹,这便是不破不立。” 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徐徽言瘫坐在桌旁,仿佛瞬间苍老十余岁。 …… 巳时二刻,皇宫。 “杀!” 形形色色的兵勇步步紧逼,凭借绝对的优势兵力冲破宫中禁卫的阻拦,一路挺进到大庆殿外。 虽然这些兵勇甲胄兵刃不同,一眼扫过去便有数十种派别,但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觑,皆是各个世族门第压箱底的高手,单论个人的武力便不弱于禁卫,更何况他们人数要超出数倍。在一位重臣诓骗开宫门后,他们便直入无人之境,杀得禁卫不断后退。 鲜血染遍宫城。 昏暗的大庆殿中,内监们瑟瑟发抖,少数人握着兵刃站在御阶下方,咬紧牙关望着紧闭的大门。 龙椅之上,鬓发花白的庆元帝面色变幻不停。 时而愤怒,时而惘然。 殿外的喊杀声终于停了下来。 “吱——呀——” 厚重的大门被人强行推开,一抹明媚的光线射了进来。 大批兵勇快步冲入,他们没想过自己此生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入帝国最尊贵的大庆殿,很多人脸上不由得浮现恣意的笑容。 庆元帝终于开口道:“你们都退下。” 那些拦在前方的内监们对望着,最终还是退到两侧。 兵勇没有得寸进尺,他们只是握着带血的兵刃站在大殿之内。 一群人走了进来,他们之中有门阀世族的家主,有气质昂然的武勋亲贵,也有满腹经纶的文臣。 庆元帝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些反贼。 不知为何,他此刻心里竟然没有太多的愤怒,或许在很久之前,他就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到来。 他只想知道,究竟是谁能勾连起这样一场叛乱。 众人一言不发,然后非常默契地如潮水般朝两边分开。 身着盛装的徐初容出现在殿外,庆元帝似乎能望见她清减的面庞。 她踩着春风登上长阶,阳光映照在她的身上,在后方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她走进大殿穿过人群,然后停下脚步,平静地昂起头,望向龙椅之上的皇帝。 (本章完) 1237【直挂云帆济沧海】(十九) 大庆殿内,一片沉寂。 庆元帝头上的白发如雪落青山,面上不可避免地显露苍老的姿态,但是当他站起来时身姿仍旧挺直。 这是一代君王铭刻在骨头里的傲气。 他冰冷的目光从徐初容脸上移开,逐一看向两侧的权贵重臣。 大部分人都不敢与其对视,庆元帝亦未曾愤怒地质问这些人为何要谋逆——这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他们既然敢走进这座大殿,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此时任何口舌之争不仅没有意义,还会让这些逆臣贼子看轻自己。 徐初容不急不缓地开口道:“陛下,皇宫已经被团团围住,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当城内官民得知今日之乱由清河徐氏率先挑起,且如今兵马司已经戒严全城,应该没有人会想要靠近皇宫寻死。” 她这番平静的话语里藏着两层意思。 皇宫之中不只有庆元帝,还有包括皇后和太子在内的天家重要人物。换而言之,徐初容将他们控制起来,便足以令朝野上下不敢妄动,比之裴越对平江镇的掌控更加重要。 其二,以清河徐氏在周朝世族之中的地位,和徐徽言在朝堂上的威望,这能左右相当一部分人的态度。虽然兵马司所辖兵勇仅有八千余人,但在禁军离京、禁卫覆灭之后,这八千人足以帮助徐初容掌控整座建安城。 “陛下?” 庆元帝重复这两个字,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情,然后目光扫过那些权贵重臣,道:“朕知道这些人为何要谋逆。” 他指着平陵贾氏之主贾应元说道:“国朝立国七十二年,历代帝王对待尔等可谓宽容至极,盖因南渡世族盘根错节又实力强大,为了避免本地豪族冰消雪融,一直以来都默许尔等发展势力。但是尔等犹不知足,私下里觊觎首辅之位时日良久,如今又见北梁兵锋正盛,改换门庭不足为奇。” 贾应元年近六旬,闻言面色涨红,却未做任何辩解,目光依旧冷硬。 庆元帝不以为意,又指向一身戎装的平城侯崔密道:“朕将军权交予镇国公和拒北侯,你们无法插手其中,又自认为擅长兵事,故此心怀怨望。” 崔密平静地回道:“陛下,臣只是不忍见到将士们死于毫无意义的战争之中。” 庆元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没有继续争论,继续看向那些文臣,语气冷厉几分:“至于你们,无非是想用江山社稷换来个人前程,一群目光短浅的蠢货罢了。” 文臣们只觉脸上发烫,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庆元帝从容地训斥众人,他毕竟做了十五年的皇帝,纵然将要沦为阶下囚也维持着君王威仪。 大殿内针落可闻,只能听到一些人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庆元帝迈步来到御阶边缘,凝望着始终淡然的徐初容,幽幽道:“朕决不相信徐首辅会参与其中。” 徐初容应道:“陛下,家父有没有参与并不重要,我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清河徐氏已经亮明立场。” 庆元帝双眼微眯,曾经在他面前乖巧懂事的小女孩,不知不觉间变得这般成熟,而且如此平静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诸多往事如潮水般在他脑海中浮现,他轻吐一口浊气,对徐初容问道:“朕能明白其他所有人的动机,唯独不解你为何要这样做。” 徐初容淡淡道:“陛下果真不知?” 庆元帝微微摇头。 徐初容在周遭一众男子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说道:“或许是因为,陛下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皇位,从未看过人间疾苦。大周立国七十二年,百姓们一直生活得很苦,权贵门阀盘踞在这片土地上,普通人只能沦为卑贱的奴仆。陛下似乎从来看不到这些惨状,心中所想始终是如何制衡各方势力,因而愈发纵容他们。” 这番话让其他人略显尴尬,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得利者。 庆元帝皱起眉头,沉声道:“你不懂治国之道。” 徐初容自嘲地笑了笑,缓缓道:“其实我没有资格在陛下面前义正词严。身为清河徐氏之主的女儿,我从小锦衣玉食,往来皆是达官贵人,又何曾真的见过底层百姓的生活?如果用这一条作为背叛陛下的理由,不仅陛下不信,也虚伪到令人发笑。” 庆元帝道:“朕确实不信。” 徐初容点点头,继续道:“陛下反复无常,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浑不似一位有主见的君王。两年前镇国公提出奇袭江陵之策,陛下欣然同意,一战折损数万将士,又赔偿北梁两千万两白银。这次陛下又被拒北侯说动,明知不可为而强行起兵,有多少大周儿郎葬身北境?有多少人家门前挂白悲痛难抑?” 庆元帝脸色逐渐发青。 他很想告诉徐初容,北梁南下之势不可避免,如果不抓住梁吴鏖战的机会,大周的疆域只会逐渐被对方蚕食。但他同样明白,此刻言语的力量何其苍白,他身为大周皇帝必须要对所有决策负责。 然而徐初容又道:“可是这与我有何关系?裴越曾经说过,我只是一个家境优渥的女人,不适合谈那些家国大事。” 庆元帝心中一震,沉默片刻后叹道:“朕明白了,你是因为裴越才背叛朕,这些人也是因为你和裴越的关系才聚拢在你身边。” “呵呵。” 徐初容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道:“陛下说对了一半,他们自然是因为裴越的缘故,才甘愿听从我的命令。至于我……或许陛下早已忘了,我只是一个很幼稚很简单的女人。” 庆元帝终于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神旋即变得复杂起来。 徐初容昂着头,语调中有了几分怒意:“陛下可还记得,我与公主姐姐有多么亲近?陛下出卖公主姐姐,家父追随陛下出卖我,或许在陛下和家父看来,在天下大局和国朝安危面前,区区一介女子的命运算什么?弃如敝履也好,随手丢弃也罢,只要为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心中的煌煌大业,她们就应该心甘情愿接受一切悲惨的结局。” 她往前迈了一步。 “如果北梁新君不是重情之人,如果裴越没有怜悯之心,陛下可曾想过公主姐姐和我的下场?所谓大周公主,所谓徐家千金,沦落到那些粗鲁军汉手中,左右不过是供人取乐。若是运气好些,或许会被某位大人物收作姬妾,终究不过是一介玩物罢了。”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人活于世,各有艰难。陛下有不得已之处,家父肩上扛着清河徐氏的生死存亡,然而这终究是你们的道理,又与我们何干?你们今日可以为了所谓大业抛妻弃女,明日自然会为一己私利放弃所有骨鲠之士。所谓艰难抉择,不过是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而已。” 庆元帝瘦削的身躯微微一晃,脸色愈发苍白。 徐初容低下头,抬手擦了擦眼角。 她很快又抬起头,脸上挂着略带讥讽的笑容道:“整整两年时间,陛下从未过问公主姐姐在北梁的境况,亦不曾表露过丝毫愧疚。想来堂堂天子不愿承认自己犯下的错,既然你们这般自私,那我总要为公主姐姐和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她稍稍停顿,一字字道:“这便是今日我站在陛下面前的原因。” 从始至终,她的态度都很平和,然而这些直白浅显的话语却像锋利无比的刀剑,将庆元帝藏于心底深处的虚伪悉数剜出。 一片血淋淋。 大殿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见皇后和太子被人押进殿内,大梁太史台阁五处掌事左思来到徐初容身旁,恭敬地道:“徐姑娘,宫内各处皆已掌控。” 徐初容微微颔首道:“请陛下、皇后、太子三人暂住此地,你亲派精锐保护他们,同时我会让另外三股人手在大殿内外交叉监守。” 左思敬佩地道:“是。” 徐初容不再看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的庆元帝,对其他人说道:“诸位,请随晚辈去偏殿议事。关于接下来城内一些人的处置,以及对边境军队的诏令,还望各位长辈多多指教。” 众人连道不敢,然后紧随徐初容的身影向外走去。 兵勇们在各自主将的带领下将所有内监一个不留地押送出去,只留下太史台阁的高手。 大门缓缓关上,阳光就此隔断,殿内的光线再度昏暗。 (本章完) 1238【直挂云帆济沧海】(二十) 平江镇,望海楼。 满面疲惫之色的方光策微微躬身,对裴越说道:“启禀公爷,霍侯爷命老朽前来传话。” 裴越温和地道:“有劳了,请说。” 方光策小心翼翼地道:“霍侯爷说,他请示过镇国公和拒北侯的意见,只能接受公爷所提我朝西军撤回南岸的条件。至于我朝五峰水师和镇海水师,暂时无法让出江陵航道,还望公爷能够谅解。” 裴越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冼春秋倒是打得好主意,明知我已调集重兵克复思州,趁机将西线军队调回。他若不这么做,留在北岸的数万大军迟早会全军覆没,如今却拿来同我谈条件。恐怕他现在还做着美梦,指望那两支水师可以隔绝蒲圻与江陵二城之间的联系。” 方光策满心苦涩,他这些天往来城内城外,一把老骨头折腾得快要散架,然而北境的两位主帅以及霍鼎又怎会顾及他的处境?先前听到霍鼎所言,他便知道裴越肯定不会同意,此刻更担忧这位年轻国公会翻脸不认人。 然而裴越并未动怒,面上甚至看不到丝毫不忿。 一阵脚步声在方光策身后响起,紧接着一位剽悍武将行礼道:“末将俞大智,拜见国公爷!” 裴越微笑道:“这一路辛苦了。” 俞大智恭敬地道:“不敢。” 裴越起身道:“既然你来了,这场戏便不必继续演下去了。” 俞大智正色道:“请国公爷示下!” 方光策只觉自己变成了透明人,这番对答听得他云里雾里。 裴越没有理会这位方家族老,对俞大智说道:“你领平南卫接手城防,但凡有人鼓噪生事,立斩不赦。” 俞大智肃然道:“末将领命!” 方光策愣愣地看着身边的武将,他忽然想起曾经听方谢晓父子谈论过的话题。这平南卫便是北梁京军北营中的步军卫,实力比不上武定卫和泰安卫,但也绝非孱弱之师。 然而……不是说北梁京军还在赶赴边境的途中?怎会突然出现在平江? 他看了一眼满脸风轻云淡的裴越,心中猛然一震—— 海上!一定是海上! 他意识到自己和霍鼎陷入一个思维误区,裴越既然能利用庞大的船队带着麾下精锐奇袭平江,那些船只当然可以再走一次海路。如今天沧江下游在北梁秦州水师的控制之中,其余船只完全可以在海上来去无阻。 裴越不仅没有撤军,反而又调来一卫步卒,他究竟想做什么? 方光策惊惧地望着裴越,急切地喊道:“公爷——” 裴越直接打断他的话:“方老,我给过霍鼎机会,既然他不肯珍惜,那便无需再谈。” 方光策老迈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战栗着。 裴越沉静地道:“秦贤,唐临汾。” 二人上前行礼道:“末将在!” 裴越面带期许,悠悠道:“领军出城,目标便是南周禁军。” “末将领命!” 秦贤和唐临汾对视一眼,彼此的目光中皆是振奋之色。 望着裴越在一众武将和亲卫的簇拥中走出大堂,方光策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不由自主地跌坐于地,口中喃喃道:“完了……都完了……” 两名亲兵将方光策架起来,然后一路送到方家大宅。 在这位神情恍惚的老者被一群人围着打探消息的时候,裴越已经来到平江西面城墙之上。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委实不适合亲自领兵出战,就算他手痒难耐,秦贤等人也绝对不会答应。好在裴越不是那种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的蠢人,战争于他而言从来不是彰显武功的手段,而是达成战略目标的方式。 无论是当年绿柳庄中夜战山匪,还是今日立于城头静观战局,他都能做到泰然处之。 霍鼎显然没有想到十余日来始终龟缩城内的梁军会主动出击,原以为这是裴越收到条件之后恼羞成怒的反击,直到武定卫和泰安卫从两翼掩杀而上,先锋在短短一刻钟内便攻陷他布置的前沿阵地,他才明白这不是一次试探,而是拼尽全力的决战! 然而他醒悟得太迟了些。 平江城墙上,裴越脸上浮现释然的笑容。 是日,大梁文明元年,四月三十。 …… 南周宁州境内。 博阳府城,宁国大营帅府所在地。 头发花白的冼春秋站在廊下,望着庭院内明媚的春色,双眼略显失神,手指深深掐着掌心却恍若未觉。 从北岸匆匆赶回的冼小石无比担忧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昨日一个噩耗传遍边军,建安城内突起叛军,攻入皇宫之后将天家众人一网打尽,然后控制京城且关押不配合的大臣,朝廷竟然落入叛贼之手——此事当然不是冼春秋派人宣扬,但他亦无法阻止消息在私下的传播。 能够勉强弹压住军中的恐慌,这已是冼春秋数十年建立起来的威信在发挥作用。 冼小石艰难地道:“父亲,大势已去……” 他虽然不知道建安之乱的细节,但是大概能猜出为何会发生此事,多半是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贼子联合起来,打算用这桩功劳进献北梁,以此为晋升之阶。眼下整个战局极为不利,西线战场上梁军攻势愈发凶猛,茶陵和平武两地恐怕守不了太久。 天沧江上虽然大周水师还有一战之力,然而北梁水师用水雷封锁江面,他们有力使不出。 至于方谢晓麾下主力,只要平江镇一日没有夺回,那些骄兵悍将定然无法安心作战。 冼春秋眼神冷厉,胸膛微微起伏着。 两名风尘仆仆的将官同时走进庭院,来到近前行礼之后,左边那人说道:“启禀侯爷,镇国公回复,他已知晓建安城的变故,请侯爷不必太过担忧,他会即刻派遣石门关精兵南下京城勤王救驾!” 冼小石心中稍稍安定。 如果不能解决建安城的叛乱,整个朝廷都会陷入瘫痪,边军的后勤辎重再无支撑。如果再考虑到这件事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届时根本不需要梁军发起攻势,周军定然不战而溃! 然而冼春秋的神情愈发冷峻,转头望向另一名将官。 那人面色惶然地道:“侯爷,数日前平江城内的梁军倾巢而出,禁军大败溃逃,主帅霍侯爷壮烈殉国!” 冼春秋的身躯猛然一晃。 冼小石连忙上前扶住,见老父陡然间面如金纸,不禁恐惧地喊道:“父亲!” 冼春秋抬起颤抖的左臂指向北方,断断续续地道:“传令你兄长……退兵……方谢晓已不可信……” 冼小石意识到一个极为恐怖的可能,颤声道:“是,父亲。” 春光无限好,然而他眼前却浮现末路之景。 …… 江陵城南方,承北大营。 帅帐内仅有数人,除镇国公方谢晓和三位忠心大将之外,还有一位不满二十岁的年轻男子。 方谢晓面无表情地坐在帅位上,桌上摆放着几份书信。 最左边那份是他留在建安城内的心腹送来,上面记录着建安之变的大概情形。 右边那份则是裴越的亲笔劝降信,言辞恳切发乎真心。 中间那份乃是以庆元帝名义送来的诏书,上面的内容不言自明。 一位大将沉重地说道:“国公爷,禁军败了,三万人不是梁军两卫的对手,成功逃脱者不足三成。” “知道了。” 方谢晓语调低沉,抬头看向幼子方云骥。 “父亲……”方云骥欲言又止,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而即便他不懂大局,也知道如今对于方家而言,生死存亡就在一念之间。 方谢晓默然不语。 禁军覆灭,建安城和平江镇都在裴越的掌握之中,北岸梁军蓄势待发,局势已经无比清晰。 良久之后,他平静却又悲哀地说道:“传令临江大营,放弃沿江三处渡口,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营。” “是,国公爷。” “派人去平江告诉裴越,我会亲自前往与他相见。” 众人面面相觑,方谢晓却缓缓靠向椅背。 他闭上双眼,不再多言。 (本章完) 1239【直挂云帆济沧海】(完) 对于边境上的大梁军队而言,局势仿佛一夜之间拨云见日。 昌平军主帅卢祈和尧山军主帅顾金韶相顾无言,他们原本已经做好拼尽全力的准备,哪怕伤亡惨重也要夺回茶陵和平武两座大城——在南军由裴越执掌的前提下,若不能斩获足够分量的军功,他们害怕裴越会趁势褫夺自己的军职。 然而战事根本没有爆发,周军数万人依靠五峰水师的接应,在梁军尚未发起攻势之前便主动撤回南岸,龟缩于宁州境内。 二人几近于茫然无措,彻夜思索也想不明白周军撤退的原因,等到他们发现敌军五峰水师和镇海水师退往天沧江上游,更是满心疑惑不解。 直到蒲圻城那边传来消息,南周京城发生叛乱,皇帝和天家宗室落在叛军手中,顾金韶和卢祈才恍然大悟,同时对裴越生出强烈的敬畏之意。 这才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连对天家忠心耿耿的武勋都是这种姿态,更不必说那些和裴越关系极为紧密的将帅。 蒲圻城中,老帅郭兴满面喜悦,难掩兴奋之情。 “南周水师退往上游,江陵航道重归我军之手,虽说定州水师尚未恢复元气,但如今有秦州水师的支援,浮桥可以重新搭建。根据卫国公的帅令,由张将军领祁年军和桂阳卫从下游渡江,暂时驻扎在南周临江大营西侧,与江陵城遥相呼应。” 张齐贤朗声应下。 郭兴看向堂下一位三十多岁的武将,温和地道:“国公有令,李将军领燕山卫和镇海卫南下江陵,做好挺进南朝宁州的准备。” 李进起身凛然道:“末将领命!” 郭兴颇为感慨地道:“收复南朝故土近在眼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诸位务必尽心竭力,切忌得意忘形。百年之后,史书上一定会留下诸位的名字。” 堂内众将齐声应是。 …… 平江今日有雨。 一辆马车自北向南,平稳地行驶在绵绵细雨之中。 距离平江北门还有十里左右,马车周遭出现一队身着玄甲的大梁游骑。 车夫表明身份后,这队游骑便围着马车继续南行。 车厢中,南周镇国公方谢晓双眼微闭,对于外面的动静恍若未觉。 岁月倥偬,三十年一晃而逝,他从曾经举世看好的方家幼虎,一步步成长为大周军方第一人,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他见过梁国南境的风景,也在王平章和谷梁手中吃过败仗,然而无论时局多么艰难,他都不曾心灰意冷,总想着卷土重来复现祖辈荣光。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失去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车厢外渐渐出现喧嚣的人声,又过了一阵,马车终于停下。 “国公爷,到了。”车夫恭敬地说道。 车门被拉开,方谢晓正衣冠缓步而出,首先映入他视线的便是一座巍峨大气的楼宇。 在平江城中长大,成年后亦时常来此观海景,方谢晓怎会认不出自家先祖修建的望海楼? 他心中一声叹息,视线往下便看见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 裴越当先拱手道:“镇国公,许久不见。” 方谢晓心中错愕,虽然临江大营和承北大营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今日孤身入平江便足以说明很多事情。路上他设想过很多种见面后的情形,唯独没有想到裴越竟然如此平和,面上没有丝毫得意骄狂之色,仿佛真如他所言,这只是老友久别重逢。 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曾真的看透这个年轻人的内心。 “江陵一别已近两年,卫国公风采更胜往昔。” 寒暄过后,二人并肩登上望海楼顶楼。 这段路程很短,方谢晓心中却已百折千回。 落座后,裴越随和地道:“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去年阁下收到陈希之的亲笔信后,为何不肯考虑她的提议?在我看来镇国公眼界高远,理应知道大势不可逆,南朝不可能永远做到偏安一隅。” 方谢晓端起茶盏浅抿一口,清淡的香气在喉间氤氲,他却觉得有些苦涩。 “卫国公的建议合情合理,毕竟稍有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梁周两国的差距,然而方某身为周朝臣子,终究希望能为国朝尽忠。其实这次若非卫国公奇袭平江得手,纵然建安之乱依旧发生,我也会率领平江子弟死战到底。” 他顿了一顿,喟然道:“然而我辈军人沙场奋战,所求者无非保境安民,可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暴露在卫国公的屠刀之下,方某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强迫麾下将士们平白送死。” 裴越眼中显露一抹敬意。 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他能理解当初方谢晓直面兵锋的决心,也不会鄙夷对方此刻的抉择。 一念及此,他缓缓说道:“既然镇国公坦诚相对,那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 方谢晓点头道:“还请直言相告。” 裴越道:“我非嗜杀之人,这段时日也未在城内大开杀戒,稍后镇国公可以四处看看。战事结束之后,我可以不杀任何一个平江百姓,但是这座城里的所有人必须迁到大梁境内,并且打乱分散居住。这是大梁朝廷能够接受的底线,还望镇国公能够理解。” 方谢晓对此早有意料,平静地道:“理应如此。” 裴越继续道:“方家可以在大梁境内置办田地产业,我代表陛下向镇国公承诺,不会侵占方家一分一毫的私产。除此之外,我朝陛下还会赐予方家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大梁军中也会有镇国公的位置,虽然比不上阁下此前在南朝的超然地位,但足以让方家拥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方谢晓手里还有两座大营,如果他不肯低头归降,必然会让大梁军队付出一定的代价。 方谢晓面色沉稳,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后续条件。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在南境局势底定之前,我希望镇国公可以做两件事。” 方谢晓道:“请说。” 裴越凝眸道:“第一,请方云天、方云将和方云骥三位即刻前往我朝成京,我会命人好生招待,断不会让他们蒙受半点委屈。” 方谢晓沉默片刻,望着裴越坚决的目光,略显艰难地道:“可以。” 裴越又道:“第二,冼家肯定不会放弃,如今冼春秋麾下兵力盘踞在宁州境内,如若不除必然生乱。故此,还请镇国公派出承北大营,协助我朝镇南军、江陵军和昌平军,尽快剿灭冼春秋统领的军队。” 方谢晓心中轻叹,既然已经迈出第一步,后面的事情可谓水到渠成。 对面这位年轻人显然掐准自己的脉门,此刻谈论再多亦不过是讨价还价。 他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裴越的神情愈发温和,两人接下来就细节问题展开漫长的商议。 方谢晓并不会立刻返回,因为这件事牵扯到太多方面,关于朝廷、平江、边军和地方官府,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所有重要的问题都需要他们提前达成一致。 日落时分,方谢晓婉拒裴越的宴请,他要回方家大宅安抚族人。 目送这位中年男子离去后,裴越起身走到外廊,望着东方海天一线,长长地舒了口气。 冯毅望着自家少爷宽阔的背影,由衷地行礼道:“恭贺少爷再立不世之功!” 裴越微微一笑,从容地道:“让文书起草一份详尽的奏章,然后送往京都。” 冯毅憨厚地笑道:“是,少爷。” (本章完) 1240【人心鬼蜮】 大梁,京都。 边境战事如火如荼,城内百姓的生活却越来越安稳。 随着朝廷的变法不断推行,世人逐渐感受到这些变法带来的好处,再加上时常有战事捷报送至京都,更令大梁子民欢呼雀跃。 西境边军倚仗各处坚固的大城,始终将西吴铁骑挡在边境之外。这一个多月来两军爆发过很多场战事,大梁胜多负少,军心士气愈发昂扬。如果西吴坚持不退兵,除非战场上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大梁必然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至于南境战局,虽说一开始萧瑾指挥的两场大败让国内的气氛紧张起来,但是在裴越接任南军主帅之后,这位战无不胜的国公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如今朝廷已经知晓海上之战、江阴一战和奇袭平江这三场大胜,南朝很难再组织起凌厉的攻势。 普通民众还只是兴奋于裴越的战功,朝堂诸公之中却有一些人敏锐地意识到南面可能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 倘若裴越真的收复南朝故土,这将是何其雄伟的壮举? 他们不禁替萧瑾感到无奈,如果依照开平帝在驾崩前勾勒的朝堂框架,萧瑾必然会在谷梁卸任后接任左军机,凭借自身的资历制衡裴越的势力。 然而一旦裴越真的大功告成,萧瑾怎么可能压得住那位年纪轻轻就有灭国之功的国公? 令人意外的是,萧瑾返京之后不仅没有巧言虚饰,反倒在朝堂上坦承自己的过失,并且当着所有重臣向年轻的皇帝请辞。 不止是右军机一职,还包括一等襄城侯的爵位和京都守备师主帅的职务。 刘贤自然不允,最后在萧瑾的强烈恳求下,只能同意他辞去守备师主帅。 这个执掌京都九门防务的军职由定远侯裴城接任。 数日来定国府门庭若市,一改前几年的冷冷清清,不提那些见风使舵的达官贵人,这些年逐渐疏远的世交也纷纷登门。当然,都中的贵人不至于表现得太过露骨,他们都是以拜望太夫人的名义前来,只不过携带的礼单很厚。 裴城虽以军法治家,却也不好对那些世交们太过冷漠,最后干脆假借军务繁忙住在营中。 初夏时节,清风阵阵。 裴宁从定安堂出来,缓步走向裴戎夫妇所住的东苑。 良言跟在她身旁,低声说道:“小姐,你知道三少爷什么时候返京吗?” 裴宁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浅笑道:“上次我让你去服侍三弟,你又死活都不愿意,如今却来问我?三弟他军务繁重,自然要将南边料理妥当才会返京,估摸着至少也得几个月。你呀,倒也不必心急,等他回来后我便将你送去卫国公府。” 良言双颊泛红,没好气地道:“小姐,婢子分明是在为你着想!” 裴宁微微一怔,不解地道:“这倒奇了,你且仔细说来。” 良言道:“难道方才小姐没听出老太太的口风?” 裴宁醒悟过来,原来这丫鬟是担心当年事重来一次,盖因这段时间登门拜望的世交至亲很多,有些人或许是聊起她尚待字闺中,于是裴太君便提了一嘴。 她摇头笑道:“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三弟怎会容许她来决定我的婚事?” 良言吐了吐舌头道:“那就好。” 主仆二人一路说笑着走进东苑,后面跟着的丫鬟婆子无不艳羡。 裴宁先去给裴戎请安,看着大白天仍旧离不开酒壶的父亲,她无可奈何地劝解几句,然而裴戎又怎会听从,只不过是畏惧裴越而不敢训斥这个掌握内宅大权的长女。 李氏相较当年仿佛变了一个人,眉眼间再无半点戾气,反而满是慈祥温和。 只是在裴宁看来,这份柔和似乎缺了活人的生气,想来那两年的礼佛不光磨去她的棱角,也带走她对生活的所有希望。 亲身父母如此形容,裴宁只觉心中无比难受。 离开东苑,如往常一般来到裴云所住的小院,却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回大小姐,二少爷今儿一早便出府了,说是有事要办,婢子不敢多问。”丫鬟低头回道。 裴宁微微蹙眉,问道:“可有人跟着?” 丫鬟连忙道:“有的,但凡二少爷出门,大少爷派来的亲兵都会跟着。” 裴宁点了点头,四下里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便返回清风苑。 …… 西城,竹楼。 三层某间雅舍里,裴云和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对面而坐。 饮过门杯之后,他漠然地问道:“今日为何约我来此?” 年轻男子微笑道:“云哥儿莫急,稍后你便知晓。” 裴云懒得再问,斟满酒盏自顾自地喝着。 雅舍门外,裴城派来的四名亲兵与那男子的护卫站在两侧,只见一位面容普通的小厮捧着托盘走来,亲兵打开房门让其进去,随后又将门带上。 小厮绕过屏风,将托盘上的珍馐放在桌上,接下来做出一个令人不解的举动。 他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年轻男子非常自觉地高声说道:“你且留下斟酒。” 裴云静静地望着两人的作态,同时放下手中酒盏。 小厮迎着裴云审视的目光,低声道:“在下范余,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与裴二公子相见。” 裴云悚然一惊。 范余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对于一个手段毒辣心机深沉、意图成为青史名臣却又被裴越打落尘埃的年轻人来说,裴云绝对不会像表面上显露的那般沉沦堕落。只不过如今裴越在朝中枝繁叶茂,裴城又对他格外严厉,他只能老老实实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像这种心心念念想要东山再起的世家子弟,太后之命足以让他心旌神摇。 范余继续说道:“二公子是个聪明人,范某亦不喜拐弯抹角,因此今日便长话短说。” 裴云干咳两声,神情复杂地道:“范大人有何指教?” 范余微笑道:“二公子是否想再入朝堂?或者说,二公子是否对卫国公心怀不忿?” 裴云迟疑道:“范大人,请恕在下听不明白。” 范余道:“好教二公子知晓,卫国公如今在南境屡战屡胜,可以预见的是他这次又会立下汗马功劳。简而言之,卫国公在朝中的地位将会愈发稳固,而只要他还掌握着军机大权,朝堂上的拥趸便不计其数,但是二公子却永无出头之日。” 裴云惨然一笑道:“范大人的来意,在下大概猜到了。然而以裴越如今的地位,在下一介白身又能如何?莫非范大人想要在下出手行刺?” 范余摇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二公子误会了。卫国公乃是国之干城,范某怎会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只不过,世人无论何种身份,终究不能丢下孝道二字。” 裴云稍稍思忖,双眼猛地瞪圆。 遽然变色。 (本章完) 1241【落花时节又逢君】 裴云毕竟受过沈默云的教导,在阴谋诡计上的天分很高,很快便捋清楚宫中那位贵人的真实意图。 目前看来裴越在朝中大势已成,常规的权争手段对他不痛不痒,过于激进的法子只会取得反效果——对于一位手握实权、军中至交和心腹无数的国公来说,即便太后和皇帝忽略可能会引发的动乱,孤注一掷派人刺杀,机会也只有一次。 若不能成功,必然会遭到惨烈的反噬。 但这并不意味着裴越无懈可击,至少他还需要遵守人世间一些最重要的准则,譬如范余所言之孝道。名义上裴越还是裴家血脉,虽然去年都中有关于他身世的传闻,但无论是天家还是裴越本人都不可能承认。 简而言之,李氏暂且不论,裴太君仍旧是裴越的祖母,裴戎是他的生父。 即便知道内情的人都不会将这层关系当回事,且裴越除了裴宁之外早就跟定国府众人断绝关系。可如果这两位至亲长辈出事,他也要在明面上做出表率,否则绝对会引来天下读书人和朝中清流的诘问与质疑。 然而这件事却没有那么容易做成。 沉默良久之后,裴云冷漠地道:“范大人,那可是在下的生父。” 范余叹道:“这件事确实难办。只不过,二公子胸怀青云之志,难道真的愿意一辈子窝在定国府中?事成之后,太后娘娘会给二公子复起的机会,将来出阁入相未必不能如愿。” 他毕竟不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精,言语较为直白,但在裴云听来却更加真诚。 即便如此,裴云依旧试探道:“范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担心的是事成之后,不但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反而会跌落深渊。” 杀人灭口并非什么稀奇事,旁边那位穿针引线的权贵子弟面色亦有些不自然。 范余悠悠道:“二公子多心了。以你的聪明才智,理应明白这件事必须顺其自然,过程中以及事后出现任何异常,我们无法达成既定目标不说,还会引来卫国公的猜忌与反扑。” 裴云面色未变,心中却已了然。 裴戎如果正常死亡,裴越囿于孝道只能丁忧二十七个月。可如果这件事牵扯到阴谋算计,难保裴越会公开挑明然后化被动为主动。从这个角度来看,吴太后断然不会节外生枝。 只是…… 裴云低头悄然道:“范大人或许忘了,相较于裴越这个庶子,在下才是定国府的正经嫡子。二十七个月过于漫长,将来大人又怎会记得我这个无名之辈。” 范余似乎早有意料,从容地道:“倘若二公子愿意出手协助,范某会帮你向太后娘娘讨一道复起的懿旨。” 裴云明显有些意动。 范余看见他的反应,微笑道:“此事并不急迫,至少在南境战事尘埃落定、卫国公返回京都之前,令尊都不能出事,因此二公子还有很充裕的时间去考虑。如果二公子下定决心,只需告诉胡公子一声即可。” 胡公子便是旁边的权贵子弟。 裴云明白对方的顾忌,眼下裴越统领边军应对南周,即便裴戎去世也不可能丢下战事回京奔丧,自当以国事为重。 他起身行礼道:“谢过大人提携之恩,此事容在下仔细思量。” 酒宴到此结束。 回府的途中,裴云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内,回想着方才的谈话,眼中不由浮现嘲弄之色。 “我虽然是个混账子孙,却也不是你们将我当做白痴的理由啊。” …… 初夏时节,落英缤纷。 对于南周各地官员和世家大族而言,眼下却没有走马观花的兴致,唯有彷徨失措忧心忡忡。 在边境两军对垒局势紧张之时,建安城却爆发一场叛乱,随着无数道加盖天子宝印的诏书发往各地,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战、撤兵、裁军、让开北方所有关隘、停止对边军的后勤供给,这一连串的旨意透露出一个压根不想掩饰的事实——大周已经决定向北梁投诚。 如果说那些叛臣发出的诏书还只是让周人混乱和惊慌,接下来镇国公方谢晓的表态则让所有人都确定一件事,头顶的天终于要变了。 临江大营放弃天沧江下游重要渡口,北梁祁年军顺势南下,接掌周朝扬州和播州两地。 承北大营在接到方谢晓的将令之后,向西挺进宁州,协助北梁镇南军、昌平军和尧山军步步紧逼,不断压缩冼春秋麾下兵力的防线。另有汉阳军与江陵军一部南下,在平江武将的主动配合下占领徐洋关、金龙关和石门关。 这三座险关在手,意味着南周苦心构建的三道防线化为泡影,梁军已经完全掌握建安城的命脉。 此时即便方谢晓反水,也不可能在北岸梁军大举南下的前提下,突破这三道防线对落入叛军手中的建安城造成威胁。 虽然有不少大周忠耿之士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尤其是裴越曾经在东林文会上见过的那些读书人,但也有更多的人忙不迭地赶往平江镇,盼望能够求见一面,更有甚者满怀殷切地恳求裴越领兵前往建安。 八方云动,天下英雄皆俯首。 在这样的局势下,裴越留下平南卫继续镇守平江,然后率武定卫和泰安卫,以及一路风驰电掣而来的背嵬营,亮明旗号朝建安进发。 五月初九日,大军抵达建安城外。 江南风景尤佳,阳光洒满大地。 城门大开,绝大多数参与当日叛乱的首脑人物,以及这段时间改换门庭的达官贵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官道之旁,望着远处逶迤行来军容严整的北梁雄师,不论这些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面上皆是发自肺腑的敬畏之情。 两边相遇,平陵贾氏之主贾应元当先大礼参拜道:“草民恭迎大梁卫国公!” 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一般延绵而起的声音。 “恭迎大梁卫国公!” 如标枪一般肃立的大梁将士们愈发挺胸收腹,无比崇敬地望着那个策马前行的年轻男子。 离开京都的时候,没有人能想到他们可以站在南周京城外面,以胜利者的姿态俯瞰芸芸众生。 裴越朗声道:“诸位请起,无需多礼。” “谢国公爷!” 这些人仿佛提前演练过,动作整齐划一。 裴越忽然目光一凝,望向前方朝两边分开的人群中间。 一抹清瘦的身影莲步轻移,她身穿牡丹凤凰纹留仙长裙,发髻上贯以金累丝双鸾点翠步摇。 眉目如画,飘飘若仙。 一边是千军万马,一边是千年古城。 在无数人小心翼翼的打量下,这对年轻男女望向对方,目光中似有无数种复杂的心绪。 徐初容静静地望着裴越。 宛若一眼万年。 (本章完) 1242【称孤道寡】 裴越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令秦贤挑选一军精锐进驻南周皇宫,进一步加强对皇室的控制。第二件事则是让唐临汾派兵掌控城内各处要道。 他永远不会低估自己的敌人,即便如今称的上大局在握,但不能排除南周那些忠勇之士想要逆天改命。越是在接近大功告成的时候,越要提防阴沟里翻船,裴越这些年读过的史书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浅显的道理。 在完成对建安城的初步辖制之后,他才带着背嵬营来到下榻的地方。 这里是南城一座面积广阔的园林,原本就是清河徐氏的产业,在叛乱发生后作为徐初容的住处。 洗漱更衣之后,裴越来到水榭之旁的花厅,徐初容已经在这里等候。 丫鬟们奉上香茗,然后非常自觉地退下。 两年未见,徐初容的容貌并未发生明显的变化,依旧如当初那般瑰姿艳逸,但气质上要成熟不少,渐渐有了梳云掠月的韵致。 她坐在窗边,犹如一株天然风流的芙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问道:“沈家姐姐呢?” 裴越有些意外于她的开场白,想了想回道:“她还在平江,不愿来建安。” 徐初容不解地道:“沈家姐姐不愿见我?” 裴越摇头道:“当然不是,她知道我来建安肯定有忙不完的事情,便托辞疲惫不愿奔波。” 徐初容轻“咦”一声,上下打量着裴越,饶有兴致地道:“你这两年究竟给沈家姐姐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一直以为她不会像我这样……总之,我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沈家姐姐素来心境高远不弱须眉,很难想象她会对一个男子如此小意。” 裴越在她对面坐下,忍俊不禁道:“我听先生说过,你和她曾在成京城中相处过一段时间,姊妹情谊颇深,今日能听到你为她打抱不平,看来先生所言非虚。” 徐初容轻哼道:“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转移话题。” 裴越其实很清楚她的言外之意,显然是对他和沈淡墨的故事感到好奇,但他不愿细论此事,因为难免会牵扯到他和面前少女之间的关系。 此番南下能够底定大局,徐初容居功甚伟。虽然很多事情他早就开始安排,尤其是太史台阁在建安城中的活动加速叛乱的发生,但如果没有徐初容带来清河徐氏的名头,那些人的信心未必会如此坚定。 但是有些事终究需要解决,无非优柔寡断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区别。 一念及此,裴越直视着徐初容的双眼,诚恳地道:“待南方诸事解决之后,你可愿随我北上?” 徐初容微微一怔,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喃喃道:“北上?” 裴越点头道:“嗯,这是出于为你的安全考虑。虽然你我皆知这次叛乱是源于周朝内部的势力斗争,但那些人将你推出来,无非是希望你来承受宗室遗老和一些忠臣的怒火。如果你继续留在建安,将来肯定会遭遇数不胜数的刺杀。” 徐初容本就聪慧,很快便理解裴越的担忧。 她的表情却有些奇怪,既有一瞬间的慌乱,也有无法掩饰的羞意。 随他北上?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无比清晰。 良久过后,徐初容抬起头说道:“你是想要告诉我,大梁卫国公要纳妾?” 裴越目光温和,郑重地道:“不是,我会用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徐初容只觉心跳猛然加快,偏过头道:“我可没有答应要嫁给你。” 裴越闻言轻叹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罢了,我明白你的——” 还没说完,便见徐初容转过头来,柳眉微竖:“裴越!” 裴越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徐初容看着他得意的模样,不禁面色不善蹙起眉头,恨不能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一口。 几番犹豫之后,终究只是从瑶鼻中蹦出一个冰豆子般的音节。 “哼!” …… 首辅宅邸。 徐氏族人尽皆出迎,望着府前街上精锐剽悍的北梁骑兵,胆小者不禁双股战战,唯恐对方突然狂性大发。不过站在前列的族老们倒还能维持镇定,他们并非不相信那位北梁国公的心狠手辣,而是有徐初容站在中间,裴越便不会对徐家动手。 他们心中暗自喟叹,自身终究还是见识浅薄,不比家主深谋远虑,早年间一记暗棋居然能够让清河徐氏免于危难。回想起前段时间听闻宫中变乱的详情,这些人在家中暴跳如雷,怒斥徐初容将清河徐氏的千年清誉毁于一旦。 如今却有人生出热切的想法,依家主之女和北梁裴越的关系,清河徐氏说不定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毕竟对方也需要人来打理南境故土。 一众人等神色各异,裴越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落在居中那位满面沧桑的老者身上。 以徐徽言为首,徐氏族人哗啦啦跪成一片,口中恭敬地道:“恭迎大梁卫国公。” 但是徐徽言并未跪下,因为裴越上前一步搀住他,温和地道:“首辅大人不必多礼。” 徐徽言一愣,旋即黯然道:“亡国之臣不敢受此称呼。” 裴越眼中浮现一抹敬意,这才是一国首辅该有的表现,只可惜像徐徽言这样的人太少,南周七十年繁华富庶早已腐蚀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志。 他淡然地道:“既然如此,那晚辈便以徐公相称。” 徐徽言大概明白面前这位年轻权贵以礼相待的原因,不仅是出于全盘考虑,或许还和他的幼女有关,故此目光越过裴越的肩头看向后方。 裴越心中了然,低声道:“徐姑娘今日不宜出现。” 这句话让徐徽言脸色微变,老辣如他怎会不明白裴越的想法,分明是不愿徐初容继续牵扯进皇权交接这件事里,并非是担心她掌握太多的势力,而是尽量淡化她在这次叛乱中的身份,目的自然是要保护她。 这一刻他心绪无比复杂,轻叹道:“国公有心了。” 裴越应道:“分内之事。” 徐徽言便侧身道:“请。” 裴越亦道:“请。” 这座宅邸清幽雅致,但显然住不下太多人,因此门外那些徐氏族人在见礼后纷纷告退,而府内各处也有裴越的亲兵驻防。 两人直入正堂,徐徽言执意请裴越上座,自己则忝陪下首。 叙茶过后,徐徽言略显疲惫地道:“国公此行有何见教?” 裴越放下茶盏,凝望着老者两鬓泛白的头发,郑重地道:“虽说此战大局已定,但是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置。我在来时的路上便想过,如果要尽快平息南境风波,保证此地能够顺利纳入大梁疆域,除去剿灭冼春秋的部属和争取方家的支持之外,还需要一位朝中宿老主持大局。” 他微微一顿,徐徐道:“思来想去,没有比徐公更加合适的人选。” 徐徽言默然不语。 沉思片刻后,他另起一言道:“老朽确有一个想法。” 裴越微笑道:“请说。” 徐徽言直视着裴越的双眼,不急不缓地道:“国公在梁国南境推行变法卓有成效,如今又立下开疆拓土之功,贵国皇帝和太后恐怕容不下国公继续掌权。但是国公又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力,那样不仅会让你的心血付之东流,甚至可能有杀身之祸。” 裴越目光微凝,神色依然平静。 徐徽言继续说道:“国公所言,老朽自然不会推辞,就是不知贵国皇帝一道旨意传来,国公是否还能留在南地?如果没有国公在此坐镇,无论拒北侯还是镇国公,乃至于那些心怀妄念的豪门大族,会不会趁乱揭竿而起?可如果放任国公继续操持大局,恐怕贵国皇帝会睡不安稳。” 这番话里带着比较明显的挑拨之意,徐徽言也没有刻意掩饰。 问题在于他提出的问题极有可能成为现实,即便裴越不相信刘贤会那么愚蠢。 堂内气氛无比沉肃。 裴越不慌不忙地道:“那依徐公之见,我该如何决断?” 徐徽言双眼微眯,正色道:“与其进退维谷,不若坐北朝南!” (本章完) 1243【得失寸心知】 “没想到会是徐公第一个在我面前挑明此事。” 对于徐徽言极富煽动性的建议,裴越不置可否,清澈的眸光中浮现淡淡的笑意。 徐徽言感慨道:“老朽只是一时有感,国公姑妄听之。其实梁国朝堂上应该早就有了你是权臣的论调,但在老朽看来,国公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权臣。虽然你手中的权势乃是贵国两任皇帝赐予,但能够抓稳这些权力,皆因你一次次亲冒矢石不惧生死。王平章死后,梁国再也没有武勋能够压你一头,莫说守城十年的萧瑾,便是广平侯也做不到。” 裴越从容地道:“确有几分道理。” 徐徽言心中略感讶异,他很难想象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 年龄并非关键,而是裴越在听到这个提议之后仍然能够保持绝对的镇定。 古往今来,年纪轻轻便执掌天下权柄的人不是没有,譬如前魏的太宗皇帝,便是十五岁登基,不到二十岁便一统天下大权在握。但即便是这位史书上的千古一帝,能够做到这一步也离不开他的身世背景,而裴越当年仅仅是处境艰难的一介庶子,如今面对君临天下的诱惑,竟然可以做到泰然处之。 这份定力委实罕见。 徐徽言轻叹道:“相较于走上谋反之路的王平章,国公身上的军功更加耀眼,而且你在民间的名望如日中天,可谓实、势、名皆至。国公身边的那些将帅,心中未必没有老朽的想法,只不过因为他们心怀敬畏,故而不敢开口罢了。” 裴越淡然一笑,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依徐公之见,我该如何为之?” 徐徽言眼中精光熠熠,从容地道:“一个字,拖!拿下建安不等于平定南境,想要彻底完成这件事,三五年都是等闲。卫国公坐镇于此,便可以不断消化本地势力,将这里真正转化为你的地盘。当然,贵国皇帝肯定不会坐视,就算他真的信任国公,朝中那些大臣也不答应。简而言之,他们必然会想方设法将国公调回去,再让其他人来接手南境诸事。” 裴越颔首道:“没错,届时我又将如何应对?” 徐徽言微笑道:“国公就算不能全部掌握数十万大军,至少能控制住十余万精锐,有这些人作为支撑,难道还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南北相距数千里,一来一回需要数月时间,只要让使臣来回跑上几趟,国公便能奠定基础。到最后,无非就是贵国皇帝撕破面皮,那时国公君临天下可谓水到渠成。” 裴越悠悠道:“徐公这番展望确实令我心生向往。” 徐徽言微微一窒。 所谓听话听音,到了他这个境界当然不会浮于表面,裴越这句话貌似赞同,实则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这一刻他终于露出不解的神情。 忠臣并不少见,史书上关于骨鲠之臣的记载俯仰可拾,但是一位大权在握、拥趸甚众、机会摆在面前且注定会遭受天子猜忌的年轻国公,竟然可以完全无视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这样的人千载难寻。 无论如何,徐徽言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国公可曾想过,南境平定之后,梁国肯定会马放南山,届时你又如何自处?养寇自重关键在于寇,你替刘氏皇族荡平天下,那位年轻的天子为了自身和后代考虑,又怎会继续留着一柄神兵利器?”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道:“刀有双刃,可杀敌亦可伤己啊。” 裴越点了点头,凝望着老者的双眼,平静地道:“其实在来建安之前,我便想过徐公会有怎样的暗手。如今看来,你的境界确实要比其他人更高一层,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仍旧想着挽狂澜于既倒,不愧当朝首辅之名。” 徐徽言面色不变,问道:“国公此言何意?” 裴越悠悠道:“南朝之内忧外患,从七十余年前立国时便已埋下祸根,至今仍旧无法解决。归根结底,门阀势力遍布朝堂军中,权贵们穷尽奢靡之能事,黎民百姓苦不堪言。无法解决内患,朝野上下便不能形成合力对抗外敌,这便是建安之乱爆发的根源,也是方谢晓选择投降的原因。一言以蔽之,你们内部势力错综复杂,面临外部重压时必然分崩离析。更何况百姓苦权贵久矣,此番建安城落入叛军手中,大半个月竟然没有一兵一卒赶来勤王救驾便是明证。” 徐徽言一声叹息。 裴越继续说道:“徐公的建议听起来很美,但却是一颗有毒的果子。如果我按照你的建议去做,君临天下未必能成,但一定会遭到北面的强硬打击,最终肯定会兵戎相见。我能在建安城中与徐公坐而论道,或许有我个人能力的原因,但本质上是依靠大梁的支撑。这一来一去此消彼长,所谓坐北朝南不过是虚妄的幻想而已。” 何其敏锐且灵透的心思。 徐徽言面上浮现一抹苦涩,摇头道:“老朽当然有一些私心,但并非是想陷国公于绝境。实不相瞒,清河徐氏传承千年,老朽不忍毁在自己的手里。倘若国公自立门户,徐家或许能延续门楣,当然,老朽也会遵从国公的想法先朝己身砍上几刀。” 裴越对此不置可否,实际上在徐徽言先前开口的瞬间,他便猜透对方的真实意图。 之所以没有直白地揭穿,不过是想给对方留点体面,毕竟接下来处置那些千头万绪的琐事,如果有徐徽言相助会事半功倍。 一念及此,他放缓语气道:“其实我能理解徐公的立场。于你而言,南朝终究是铭刻在血液中的正统。你所言种种,无非是希望大梁精锐自相残杀,然后利用这个空隙重新组织起本地的力量。在战事进展的同时,你还可以借着我这把刀清洗南境根深蒂固的门阀势力。” 望着面前老者逐渐发白的脸色,裴越缓缓道:“如果我真按你的建议去做,仅仅依靠麾下十余万精锐就能掌控南方广袤的疆域?徐公这是一箭三雕之策,一者可令大梁国力受损以解眼前之危,二者可让我背上叛臣贼子的罪名继而失去后方的支持,三者解决南朝自身的顽疾。” 徐徽言沉默良久,艰难地道:“让国公见笑了。” 裴越却没有讥笑,而是认真地说道:“所谓权谋,无非是法、术、势之中的术,但术终究是小道。今日我能坐在这里,并非是我有多么擅长谋划,根源在于大梁强而南朝弱。徐洋关之战,我朝南军损失惨重,但是远不至于伤筋动骨,而平江一战剿灭你朝禁军,建安城便再无可用之兵。故此,大势煌煌,无人可逆。” 他轻声一叹,幽幽道:“徐公身处绝境,仍旧尝试为南朝找到一条生路,我只会敬佩不已,何谈嘲讽之言?只不过,还望徐公能够明白,我与大梁陛下将来可能存在的龃龉,并不会影响我现在做出的决断。” 徐徽言静静思忖,忽而抬头问道:“老朽十分好奇,国公心中志向究竟为何?” 裴越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云淡风轻地说道:“徐公是否记得两年前在四方馆中,你我曾经有过一番长谈?” 徐徽言一怔。 往事如烟,悄然而至。 (本章完) 1244【黄粱一梦】 彼时裴越还是中山侯、大梁迎亲正使,而徐徽言则是南周内阁首辅、清河徐氏之主。 两国联姻即将成行,但是南周君臣依然忧心于大梁铁骑会渡江南下,一纸婚约恐怕不能束缚梁帝的雄心,于是徐徽言便恳切地劝说裴越,希望他能打消开平帝的夙愿,尽力消弭战事的隐患。 在这个前提下,徐徽言曾经铿锵有力地向裴越抛出一句话:“君以此始,却以何终?” 这句话的来由便是裴越当初在大梁境内做出的种种努力,重点是祥云号对于经世济民发挥的作用。在当时的徐徽言看来,裴越分明是悲天悯人心怀苍生的性情,又怎愿看到战事爆发生灵涂炭,所以才寄希望于他能改变开平帝的想法。 原来如此…… 徐徽言回忆往事,面上不禁多了几分感怀之色。 裴越见状便说道:“当日我便对徐公说过,无论过程中会出现怎样的变故,梁周之间必有一战。我无法阻止这场战事的到来,但我可以决定战争的烈度,至少我能让大江南北尽量少死一些人。今日在徐公当面,我总算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你,这便是有始有终。” 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徐徽言心悦诚服地道:“国公乃真君子也。” 裴越依然平静地道:“至于另外一个考量,或许可以回答你的疑问。先前我说心动于你的建议,这并非是虚言伪饰,而是真心所想。我的先生长于谋国而拙于谋身,身为他唯一的弟子,我其实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这番话似乎有些自矜的虚伪,毕竟裴越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杀伐果决不惧生死,但徐徽言细思之后又很认可。战场搏命与平时惜命并不矛盾,至少没有人愿意丧于背后的冷箭。 裴越继续说道:“但客观条件不允许我这样做,皇帝陛下的猜忌是一方面,以徐公你为代表的南朝势力也不会真心接受我做到那一步。简而言之,倘若我真的一脚踏进这泥潭里,不仅要面对来自大梁的无穷压力,还会沦为你们手中的刀,最后的结局无非是进退失据客死他乡罢了。” 徐徽言默然不语。 裴越微笑道:“如果你们真心支持,我自立为帝何尝不可?只不过你我皆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话说回来,相较于把我推上那个位置,还不如让徐姑娘成为女皇,这条路的可能性或许还稍微大一些,毕竟有南渡世族的全力支持。” 徐徽言苦笑道:“国公,你这是想让初容走入绝境。” 裴越耸耸肩道:“这便看得出亲疏远近了,徐公并不介意我的下场何等悲惨。” 见对方愈发尴尬,裴越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我的处境不劳费心,今日前来只想告诉徐公一件事,若你真的想要解决南朝顽疾,还黎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眼下是最好且唯一的机会。” 徐徽言心中一动,眼神逐渐亮了起来:“国公之意,趁势清洗门阀势力?” 裴越颔首道:“门阀便是寄生在南朝身上的毒瘤,让大江南岸的百姓困苦不堪,这片疆域不应该是如今的模样,原本可以发展的更好。如今战事尚未尘埃落定,正是门阀士族最脆弱的时候,兵锋所指无人敢挡。徐公做了近十年的首辅,理应清楚一旦社会恢复到由官府治理的阶段,那些盘根错节的门阀将会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徐徽言无比赞同。 当初他提议清丈田亩,并且拿自家田地作为示例,最终还是难以推进,不就是因为整个朝廷都是沆瀣一气,大小官员要么就是门阀出身,要么便依附这些权贵。 想要破局便必须借助暴力。 裴越继续说道:“从古到今,乃至于遥远的将来,权贵阶层都必然存在,这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问题。但是你我既然拥有足够的权力和底气,至少可以削弱他们的实力,让底层的百姓生活在一个较为宽裕的环境中。大梁有没有世家大族?其实也有,譬如庐陵韩和江北傅,以及钦州一些大家族,但他们不敢恣意妄为,因为我在他们头顶悬了一把刀。” 徐徽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清河徐氏必须作为表率,带动整个南境的改良变法,但裴越不会逼迫过甚,他先前担忧的徐家覆灭并不存在。 他轻吐一口浊气,凝望着裴越的双眼道:“今日方知,大梁皇帝为何会如此信任卫国公。” 无论双方的立场是否对立,他都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年轻权贵的眼界已经高过世间绝大多数人。 裴越淡然道:“徐公谬赞。我已经急报朝廷,很快便会有大批能吏到来,从上到下肃清南境,清丈田亩分配土地势在必行。只要百姓们能够分到田产,他们不会在意谁是皇帝。” 徐徽言既敬佩又怅惘地道:“如此一来,大梁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服人心,就算有人心怀不忿,亦无法撼动国公在这片土地上的根基。” 裴越微微一笑,这个法子当然不是他的独创,仍旧是前世学来的策略,然后根据实际情况稍作修改。 等做好这件事,南境就会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地盘。 到那个时候,很多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外面忽然传来冯毅的声音:“国公爷,有紧急军情来报。” 裴越歉意地看向徐徽言,然后说道:“进来。” 冯毅快步而入,将一封密信交到裴越手中。 片刻过后,裴越面色古怪地对徐徽言说道:“徐公,想不到有人与你不谋而合。” 徐徽言面露不解,从裴越手中接过那封密信,匆匆扫了两眼,便极其罕见地失态道:“狼子野心,天不容也!” 裴越失笑道:“这可真是……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 南周军方两座大山,方谢晓依靠平江子弟执掌大权十余年,冼春秋虽然沉寂过一段时间,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培植势力。 在建安之乱爆发、方谢晓公开倒向北梁之后,冼春秋收缩战线后撤宁州,同时占据南方的凉州,麾下仍有近九万大军。 如果算上沿江的五峰水师残部,他的确拥有负隅顽抗的资格。 再加上北梁大军渡江南下之后,冼春秋公开表明绝不投降,一定会同梁军死战到底,登时吸引了很多高门大族以及野心勃勃之辈投奔。这段时间南周境内无比混乱,官府形同虚设,裴越关注的重点又在重要关隘之地,因而没有也无法掌控各地人口的流动。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宁州和凉州仿佛成为南周最后的防线,无数达官贵人拖家带口,携带着大量财富朝这里汇集。 博阳府城,宁国大营驻地。 城中最奢华的大宅之中,冼小石快步走进后宅大院,来到冼春秋身旁说道:“父亲,城内已经准备好了。” 冼春秋默不作声,静静地望着一旁的架子。 冼小石心中百感交集,既有不可名状的悲伤,也有难以言说的兴奋。 良久过后,冼春秋幽幽道:“那些人都点头了?” 冼小石道:“是,他们告诉儿子,眼下唯有父亲才能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盼父亲能够放下顾虑。” “知道了,你下去罢。” 冼春秋摆摆手,冼小石便恭敬地退下。 老者目光依旧落在原处,面上渐有狰狞又狂热的神色。 架上悬挂着一件明黄色的龙袍。 (本章完) 1245【满纸荒唐言】 这件龙袍用料精致针脚绵密,显然不是临时赶制而成。 十天前,冼家亲卫在冼小石的率领下赶回永和县大宅,护送这件早在一年前开始缝制的龙袍来到博阳府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整套仪仗,虽说规制不够宏丽,至少也能撑一下场面。 冼春秋痴痴地望着龙袍,思绪仿佛回到数十年前。 长子冼恒汉站在一旁,见状不由得泛起几分忧愁。 “三十九年前,为父离开京都来到天沧江畔,赴任尧山大营主帅一职。那一年为父二十六岁,虽然比不得年方弱冠便晋国公之爵的裴越,但也算得上人中龙凤青云直上。然而为父心中无比苦闷,你可知道为何?” 冼春秋终于收回目光,脸上的热切之色渐渐褪去。 冼恒汉其实从未踏足过北梁京都,最远处不过是钦州地界,因为他是冼春秋南渡之后娶妻所生。不过三十年来岁月流转,他对当年的故事亦有所了解,闻言便恭敬地道:“因为父亲胸怀大志,离京乃是被迫离开权力中枢。” 冼春秋不置可否,缓缓道:“为父只是不明白,定国公裴元为何要那样做。” “太宗皇帝生前那几年昏庸无道,若非祁阳长公主居中转圜安抚人心,大梁早就天下大乱。原本以为祁阳能够以监国摄政之身平稳过渡,没想到最后皇位落在中宗手里。当时我便对裴公爷说过,中宗不及公主多矣,若让他顺利掌权,武勋亲贵必然遭到极其阴狠的算计。” “裴公爷不相信,将我打发到尧山大营,后来果然如我所料,先是祁阳被逼去皇陵守孝,然后朝堂框架被中宗拆得七零八落。次年,楚国府谋逆大案爆发,冼家数百口惨遭屠戮,存活者寥寥无几。襄国府、善国府、广平侯府同样损失惨重。祁阳一家被幽禁于公主府内,不到十年时间便接连去世。” “呵呵,你说,为父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 冼春秋眼神凌厉,花白的眉头紧紧皱起。 冼恒汉垂首道:“父亲,往事已矣,还请保重身体。” 冼春秋摆摆手,冷声道:“无非是中宗猜忌于我,更重要的是他不愿看到裴公爷在军中的势力愈发壮大,因此便选择对我下手。可笑的是,裴公爷也担心我会成为不忠之臣,于是便默许了中宗搞出那桩冤案。” 冼恒汉叹道:“父亲这一路走来艰险无数,儿子唯有崇敬之心。关乎当年故事,或许便如父亲所言,裴公爷想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于是主动向中宗皇帝退让,只是他不该以冼家数百口的性命作为筹码。” 冼春秋吐出一口浊气,面色柔和少许,问道:“那你可知为父从这件事里悟出什么道理?” 冼恒汉恭敬地道:“请父亲赐教。” 冼春秋一字字道:“人不为己,天地不容!” 冼恒汉心中一震,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老父。 冼春秋冷笑几声,悠悠道:“曾几何时,为父心心念念想要成为大梁忠臣,最终换来的不过是满门皆死,如丧家之犬一般流落异乡。为父后悔当年离开京都,更后悔因为敬佩裴元而放弃起事之机。若是那年可以狠下心来,将开国公侯绑在一条船上,果断起兵杀入皇宫砍下中宗狗贼的脑袋,未必不能成就一番霸业!” 他锐利的目光转过去,沉声道:“伱明白了吗?” 冼恒汉连忙道:“谨记父亲教诲。” 冼春秋因为常年修习武道的缘故,身体远比普通人强健,但此刻或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面上显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冼恒汉见状便将备着的参茶端了过来。 老者浅浅饮了一口,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心里的担忧,或许你认为局势已经如此艰难,为父却想着登基为帝,八成是走火入魔,妄图在临死前过一把瘾。” 冼恒汉苦笑道:“儿子不敢。” 冼春秋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在南朝这三十多年,为父的确有过夺权的打算,但一直以来时机都不成熟。这次梁吴开战算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因此为父反复算计,希望方谢晓和裴越能够两败俱伤,只可惜棋差一着,最后还是让裴越找到唯一的机会。” 冼恒汉闻言细思,渐渐猜到了一丝端倪,试探地道:“裴越这一招釜底抽薪虽然狠辣,却也给了父亲扛鼎竖旗的理由?” 冼春秋赞许地点点头,继而说道:“建安之乱导致局势完全溃败,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陈氏皇族被叛军一网打尽,没有人逃出来继续主持大局。兼之这场叛乱由徐初容主导,清河徐氏被牵扯其中,而方谢晓又因为平江陷落被裴越掐住命门,纵观朝野上下,还有谁能竖起抗梁大旗?” 冼恒汉先前的确以为老父这是最后的疯狂,然而此刻听完之后,他眼中不禁涌起一抹希冀。 冼春秋微笑道:“裴越是何许人也?他在梁国钦州境内做的那些事,对待粮商手段之狠辣,对付世家大族之残忍,为父早已让人四处宣扬。如今他大权在握,境内不知有多少门阀世族惊慌恐惧,只要为父称帝,他们就会明白为父与北梁势不两立,这才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冼恒汉不再惶然,正色道:“儿子明白了。” 冼春秋话锋一转道:“当然,你我父子的处境仍旧艰难,如果吴国不能在战事中取得突破,即便所有畏惧北梁的人都汇聚在我麾下,想要扭转局势几无可能。故此早在几年前,为父便已经命人往西开拓一条退路,万不得已之时,你要带着小石他们离开。” 冼恒汉想也不想地道:“父亲,请允许儿子留下,让弟弟们离开便可。” 冼春秋摇摇头,不容置疑地道:“为父不愿再像丧家之犬那般仓皇奔逃,你们还年轻,不必陪着为父一同赴死。吴国有十万铁骑作为屏障,纵然无法击败梁国,也足以利用高阳平原自保。到时候你们便去吴国境内,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冼恒汉心中大悲,望着老父坚决的神情,只能面带哀色缓缓应下。 冼春秋不再多言,转而望着架子上的龙袍,眼中浮现一抹怅惘的神色。 七日后,历书上最近的黄道吉日。 一众达官贵人或主动或被迫地联名奉上劝进表,再加上百余乡绅鼓瑟吹笙,冼春秋再三推辞之后,终于不忍南国子民陷于水火之中,勉为其难登基为帝。 国号为楚,冼春秋改元泰始,立正妻刘氏为皇后,嫡长子冼恒汉为太子,定都博阳城。 在规模简陋的皇宫大殿之中,冼春秋接受紧急任命的百官朝贺,随后大肆封赏官衔爵位,几乎人人皆是衣紫重臣,并且命人抬出一箱又一箱金银,犒赏驻守博阳的三万精兵。 这支剽悍的军队才是无人敢劝阻冼春秋的根源。 略显粗糙的龙椅之上,冼春秋望着阶下如麦穗倒伏一片的文武百官,听着山呼海啸一般的称颂声,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快意的笑容。 人生倥偬,一晃四十年。 曾经年少得志,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也曾仓皇夜奔,险些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生……刀兵不断,算计不断,恩怨如滔滔江水流不尽。 终于能够夙愿得偿。 他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无尽苍凉。 (本章完) 1246【疾风扫落叶】 冼春秋悍然称帝的消息如飓风一般刮过南国九州之地,除去他占据的宁州和凉州之外,其余地方无不被这个消息震惊。有人捶胸顿足怒骂其狼子野心,有人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当然也有一些人趁着官府几乎陷入瘫痪,携家带口匆忙投奔。 尤其是那些权贵门阀,他们很清楚裴越的性情和手段,继续留下来下场肯定会很悲惨。虽说投奔冼春秋看起来前途渺茫,但如今天家宗室悉数落在裴越手中,方谢晓又率军投降,偌大的南境之地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些人未尝没有一丝幻想,假如吴国能够击败北梁,大军长驱直入,裴越必然要领军回援,到那个时候冼春秋或许就能反败为胜。 他们只有这条路可走,当然不会有丝毫犹豫。 各地消息如雪片一般飞往建安,与此同时各路大军也在按照裴越的规划进攻宁、凉二州。 南城那处徐家庄园之中,武将与信使们齐聚一堂,向裴越汇报各自掌握的消息。 裴越平静地说道:“我先前便说过,如果有人要去投奔冼春秋,不必横加阻拦,由他们去便是,以便后面一网打尽,省去许多麻烦。” 众人恭敬应下。 “楚太祖……” 裴越念着冼春秋的帝号,终究流露一抹无奈的笑意。 其实他大抵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尤其是两年前在四方馆中那番长谈,让他对这位大梁近百年最出名的叛将有了十分立体的认知。冼春秋不仅怨恨中宗皇帝,还包括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裴元,盖因此人天生野心勃勃,无论身处何地都不愿甘居人下。 但是不得不说,他变成这种偏执性情与中宗皇帝的狠毒也有关系。 设身处地的话,倘若遭遇灭门之恨的人是自己,裴越也不敢保证能做到慎终如始。 一番感怀之后,裴越环视众人道:“冼春秋造出这等声势,无非是想蛊惑人心,同时也是利用各地的反应来迟滞我们的攻势。局势如此,我们更要快刀斩乱麻,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 众将齐声应下。 安排完详细的进军方略之后,随着武将和信使们行礼告退,堂内重归安静。 一直旁观这场军议的徐徽言开口说道:“国公觉得冼逆还能支撑多久?” 裴越微笑道:“徐公觉得呢?” 徐徽言沉吟道:“不超十日。” 裴越道:“其实冼春秋自己也知道,他已是秋后的蚂蚱,所以才这般迫不及待地称帝,无非是过把瘾就死。今日请徐公来此与军议无关,而是想与徐公商议一番,清丈田亩厘定赋税的先期准备工作。” 徐徽言静静地望着这位年轻权贵,不由自主地生出敬佩之心。 何谓举重若轻闲庭信步? 冼春秋麾下还有近九万大军,又掌控两州之地,再加上这段时间投奔他的牛鬼神蛇,并非虚张声势的屑小之辈。但裴越显然没将他放在心上,目光已经转向将来,分田之事才是真正决定南境民心能否归于大梁的关键。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寄予厚望的三子徐熙,和本地权贵子弟比起来,徐熙自然算得上年少有为,尤其是在处理朝政上对他裨益不小。可与面前的大梁国公一比,无异于天壤之别。 他神色复杂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关于清丈田亩,老朽已有腹案。” 裴越微笑道:“徐公所谋之清田八法,即明清丈之例、议应委之官、复坐派之额、复本征之粮、严欺隐之律、定清丈之期、行丈量磨算之法和处纸札供应之费。” 徐徽言怔住。 这些方略他当然清楚,原本就是两年前江陵之战爆发前,他对庆元帝所提之法,只是没有想到裴越竟然倒背如流。 裴越温和地道:“实不相瞒,我对徐公颇为敬仰,与这清田八法脱不开干系。徐公身为清河徐氏之主,看清南朝顽疾并不稀奇,难得之处在于你能脚踏实地为百姓着想,而非庆元帝那般浮于云端。我也曾听说过,徐公变法第一刀便砍向了清河县,只可惜壮志难酬令人扼腕。” 徐徽言嘴唇翕动,既惊诧于裴越对南面情况的熟稔,也情不自禁地泛起知己之念。 他略显激动地说道:“国公若肯支持,老朽必然竭尽全力。” 虽然徐初容始终不理解,但老者心中有一个夙愿,那便是改变南国九州的现状。只是过往数十年,他囿于极其复杂的势力争斗,无论何时何地都有掣肘之人,根本无法顺利推行。 没想到竟然有柳暗花明之时。 裴越道:“徐公放心,我是言出必行之人,既然请你来操持大局,便不会让任何人从中阻挠。我已经传令给城外的汉阳军主帅谷节,由他率领三万锐卒协助官员调查各地田产,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徐公便能一睹海晏河清之盛况。” 徐徽言忽地起身,朝着比他年轻数十岁的裴越,极为恭敬地躬身一礼。 裴越侧身避过,叹道:“徐公无需如此。” 徐徽言道:“还请国公派遣一队精锐,最好是太史台阁的高手,随行老朽左右,负责保护老朽的安全。” 这句话的深意无需赘述。 裴越凝望着老者的双眼,最终只能点头道:“便依徐公之言。” 徐徽言告辞离去。 裴越将他送到门外,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感慨道:“你父亲很不容易。” 徐初容双眼微红,轻轻应了一声。 裴越牵起她柔嫩的手掌,宽慰道:“不必难过,风雨已过,将来只会有风和景明。” 徐初容不愿让他担心,岔开话题道:“北境战事会有麻烦么?” 裴越摇摇头,从容地道:“有些人早已是穷途末路,不足为虑。” 正如他所言,北方战事进展无比顺利。 五月十四日,方谢晓指挥承北大营突破凉州防线,然后势如破竹连下六城。 五月十六日,尧山军、镇南军和江陵军一部在老帅郭兴和蔡迁的指挥下接连扫荡宁州各地,大军顺利围困宁州府城博阳,也就是楚国的京城。 五月十九日,博阳城破,冼春秋自刎于那座简陋的皇宫之中。 距他登基为帝仅仅过去十天。 大局已定。 …… 大梁,京都。 夏日已然到来,蝉鸣处处可闻。 南门守城官坐在阴凉处,望着守门的兵卒无精打采地盘查进出城门的行人。 远处忽有蹄声传来。 他扭头望去,只见数骑飞奔而来,接近城门时依旧没有缓速的迹象,官道上行人连忙躲避,一时间仿若兵荒马乱。 守城官脸上泛起怒色,握着刀柄在十余名部下的簇拥中快步上前,怒吼道:“来人止步——” 话音未落,马上骑士洪亮的声音传遍四周:“南境捷报!卫国公领军夺占建安,南周覆灭!” 场间陡然一片寂静。 几瞬之后,所有人不可思议地望着身边的人,欢呼声直上九霄! (本章完) 1247【朝野震动】 梁人历来有一种朴素的价值观,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险阻,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大梁。 这是近百年时间里培养出来的自信,从最初的京都一隅到如今的十三州之地,无数次铁一样的事实证明这个王朝的韧性。即便面对西吴和南周的两面夹击,梁人亦不曾仓皇失措,他们坚信边军将士一定能击退敌人。 大半年来王朝内部上下一心,征兵、纳税、缴粮各项事务井井有条,裴越主导的改革变法也在稳步推行。虽然朝廷面对极大的压力,都中的青楼酒肆也日渐冷清,但只要在都中各条主街上走一走就能发现,无论权贵大臣还是普通百姓,脸上看不到任何忧惧惊慌,唯有时不我待的紧迫而已。 但哪怕是最乐观的人,对于边境战事的期盼亦不过是西境可以守住,然后南境能将周军赶回天沧江南岸,仅此而已。 “南境大捷!卫国公领军夺占建安,南周覆灭!” 当红翎信使沿着中轴线策马狂奔,一路从南到北,洪亮的声音传进每一个行人的耳中,随即便如迎风而起的巨浪一般,席卷整座京都。 有人呼朋唤友,兴高采烈地前往酒肆,要上一桌上等席面,配上沁园售卖的破阵子,推杯换盏开怀畅饮。 有人在街市上买了许多肉食,回到家中招呼上父母妻儿,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无论是衣着华贵的权贵子弟,还是国子监的清贫太学生,这一日无不纵酒高歌,慷慨激昂。 坊间已经在裴越身上塑造一层厚厚的金光,几近于肉身成圣,卫国公府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府内历来外松内紧,丫鬟仆人们虽然心中激动,但也不敢过分呱噪。 然而后宅正堂内,气氛却略显沉肃。 桃花月牙一般的眼眸中满是喜悦,只不过周遭三位姐姐的面色都有些凝重,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飞扬跳脱。 叶七右手扶着浑圆的小腹,听温玉说完外面疯传的消息后,沉吟道:“疏月。” 林疏月颔首道:“在。” 叶七平静地吩咐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不要再出府了,如果祥云号和沁园有事安排,可以将掌柜们召来。” 林疏月没有细问究竟,应道:“是。” 叶七又道:“另外,除去必要的采买之外,府中下人尽量不要出门。” 林疏月点头应下。 叶七看向温玉说道:“銮仪卫那边你用心盯着,若有消息传来记得立刻告诉我。” 温玉福礼道:“是,夫人。” 谷蓁毕竟是侯府嫡女出身,虽说性情内向且不似沈淡墨那般对朝廷运转颇为了解,但也大抵知道一些官场上的风险。裴越的处境本就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今又有灭国之功,名望达到顶峰的同时恐怕也会引来很多人的猜忌。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并不艰深。 她担忧地望向叶七的小腹,柔声道:“叶姐姐,要不要写一封密信寄给相公?” 叶七摇摇头,淡然道:“他虽然人在南边,但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返京。此番夫君南下,谁也想不到战事会如此顺利,甚至能够完成大梁几代人的夙愿。随之而来的便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以夫君在军中的威望,如果让他主持平定南境的重任,有些人定然会觉得大将在外风险极大。这个时候我们只需要为他守好家里,不能让他分心担忧。” 谷蓁轻叹一声道:“朝堂上难道就没有明智之士?” 叶七眼中浮现一抹冷意,幽幽道:“那就要看胳膊究竟能不能拗过大腿。” …… 皇宫,承天殿。 刘贤端坐于龙椅之上,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脑海中宛如放空一般,久久无法回神。 南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覆灭了? 大梁五位君王矢志不移想要收回的南朝故土,居然在他手中达成目标。 要知道他登基还不满一年! 刘贤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明德殿走到承天殿,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喜悦和震惊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轻飘飘的恍惚之感充斥内心。 内侍省少监侯玉略显尖锐的嗓音在殿内回响,诵读裴越亲笔所写的军情奏报,从他调秦州水师南下开始,海上之战、江阴之战、平江突袭、建安暴乱一直到招降方谢晓入主建安,虽然他的叙述很简朴,并无夸张修饰的词语,但足以让满殿大臣欣喜若狂。 侯玉念完之后,礼部尚书盛端明老泪纵横,连连道:“天佑大梁!天佑陛下!” 刘贤知道自己应该保持君王的威仪,但此刻他委实控制不住,嘴角已经完全咧开,笑容根本无法隐藏。 盛端明朝着刘贤大礼参拜,口中高呼道:“恭贺陛下!故土重归大梁,此功足以告慰太庙历代君王!” 众臣无不参拜称颂,更有一群清流文臣泪流满面,激动者更是克制不住哽咽之声。 刘贤被眼前的情形深深触动,动情地说道:“此皆众卿之功也!” 这一刻群臣看向年轻天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如果不是刘贤力排众议信任裴越,又放权东府推动改革变法,朝廷如何能够坚持到曙光到来?虽说他的权谋手腕比不上开平帝,一些时候看待问题略显稚嫩,但朝堂上的人精们很清楚,刘贤相较于史书上的君王有一个极其显著的优点。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八个字说来简单,可无论哪朝哪代君权和臣权都处于对立之中,一位强势的君王必然要将权柄紧紧握在手中,所谓的帝王之道本质上便是制衡之术,怀疑和猜忌才是权争中的主流。 于是便有人在激动之下喊出“圣天子”之称。 其实这种论调并非今日才有,刘贤的确符合一些朝臣心中“圣天子垂拱而治”的盛世图景。 不过在今日这般热切的气氛中,如是称谓没有引起争论。 待众人稍稍平复心情之后,左执政洛庭望向站在御阶下的三位信使,温和地问道:“卫国公可有其他想法让尔等禀报陛下?” 居中那人恭敬地答道:“回大人,确有一事。” 众人循声望去,心中已有明悟,想来肯定是为边军将士请功之事。 刘贤亦是这般想着,他微笑道:“仔细说来。” 那人面向皇帝陛下行礼,略显紧张地道:“启奏陛下,卫国公让小人代为请奏,如今我朝大军依次渡江南下,正在有序地占领南朝各处重镇,但是想要彻底收复南境并非易事。冼春秋之流不足为虑,关键是要尽快恢复南面的官府体系,并且顺势清洗当地门阀势力,通过给普通百姓分派田产达到收拢人心的目的。” 他越说越流利,并未注意到龙椅上年轻皇帝眼中的奇异神采,继续道:“因此卫国公让小人奏请陛下,请朝廷尽快组织官员南下,在边军的协助下尽快完成属地的改制。” 不光刘贤满面赞叹,殿内的文臣武勋无不感佩莫名。 洛庭面带微笑地看向韩公端,后者情不自禁地低声道:“卫国公堪称完人,吾远不及矣。” 洛庭轻声道:“公端兄,这次恐怕又要你辛苦一趟了。” 韩公端坦然道:“职责所在,何谈辛劳?” 两人心有戚戚,龙椅上的刘贤没有立刻对信使的话做出批复,反而岔开话题道:“诸位爱卿,卫国公立下此等功劳,朝廷应当如何封赏?” (本章完) 1248【此心谁知】 如何封赏? 这其实不是一个特别复杂且艰难的问题。 大梁的确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开国时以裴元为首的一众英杰也只是国公之爵。然而这里面有一个必须正视的区别,那便是大梁的疆域是在近百年的时间里不断扩大。立下大功的人不计其数,但从未有人像裴越这般,在非常不利的局面下以极小的代价取得灭国之功。 三国鼎立的格局持续数十年,裴越以一己之力打破僵局,这样的功劳连裴元都无法相比。 正常来说,封王才是最合理的选择,否则无法对拼死奋战的将士们交代。 但很多朝臣马上想到一个问题,封王和公侯之爵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因为王爵可以开府设臣,尤其是像裴越这样有实权的功勋,封王不仅仅是爵位的提升,更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原本热切的大殿陡然间冷寂下来,只有一些人小心翼翼地交换眼神。 刘贤对此早有预料,此刻他不禁感到一阵浓浓的无趣。 这些人终究还是不明白朕和裴越的志向啊…… 他暗自叹了一声,直截了当地道:“裴卿之功,不封王不足以表彰!” 这句话就像一颗巨石猛然砸入平静的湖面,顷刻间引发群臣骚动。 “陛下,国朝从无异姓王之先例,此举恐违祖制,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其实封王也未尝不可,但还是要等卫国公返京述职之后再行定夺。” “陛下,眼下最紧要的是派遣官员南下,避免南境局势再生反复。” 大殿内仿佛西城的闹市一般,诸多大臣对刘贤的旨意表示反对,好在他们清楚裴越这次的功劳不容半点质疑,因此不敢对裴越本人不敬,只是围绕着祖制和大局等方面做文章。 场面上仿佛一边倒,如盛端明和简容等人并未站出来争论,这是因为他们不想将裴越放在火上烤,至少在裴越表明态度之前,他们不会冒失地为他争取这个王爵。 刘贤心里难免有些烦躁,这些人根本就看不清局势! 现在不是裴越主动想要封王,他派来的信使压根不提功劳,只让朝廷派人南下,足以说明他早就料到朝中部分人会有的反应。如果想要安裴越的心,避免天南地北距离遥远的君臣起了嫌隙,刘贤心知肚明自己一定要做出表态。 他十分不解下面那些平日里精明睿智的饱学之士,为何就不明白这个非常浅显的道理? 如果裴越心怀不轨,他没有这个王爵便不能拥兵自立? 真是一群蠢货。 “够了!” 刘贤清亮的声音传遍殿内,脸上浮现几分怒色。 那些鼓噪不休的大臣这才停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洛庭眼神微微一亮。 刘贤平复着翻涌的心绪,正要一锤定音之时,忽然有一位内监出现在大殿一侧。 其人惶然地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凤体抱恙!” 群臣哗然,朝会戛然而止。 …… “母后!母后!” 刘贤满面焦急地冲进景仁宫,后面跟着召来的十余位太医。 “母后——” 刘贤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映入他眼帘的景象并非吴太后躺在榻上,而是神色淡然地坐着,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 刘贤只是年轻稚嫩,但心思并不愚笨,只略想一想就明白这件事的原委,目光陡然冰冷。 他扭头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内监,咬牙道:“好个欺君的狗才。” 内监双膝跪地,恐惧地道:“陛下饶命!” “拖出去打死!” 刘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周遭的景仁宫女史们面色大变,因为皇帝陛下素有纯孝之心,对待这座景仁宫中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爱惜,更遑论当着太后的面杖毙她的人。 “皇帝。”吴太后微微蹙眉。 刘贤恍若未觉,冷厉的目光射向身后的侯玉,一字字道:“你也要抗旨不遵?” 侯玉大惊失色,哪里还敢去看吴太后的脸色,招呼宫人将那内监拖了下去。 一路惨嚎不断。 刘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对吴太后行礼,虽然礼数一如往日恭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套动作中带着几分愤怒,然后便听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请母后安。” 吴太后眼中飘起一抹伤感,区区一个太监的性命不至于让她介怀,而是刘贤的举动意味着当年言听计从的儿子变成了乾纲独断的君王,或者说正朝着这边方向转变。 她按下心里的怅惘,淡淡道:“免礼。” 母子二人对面无言。 良久过后,吴太后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 “是,太后。” 一众人等行礼告退,内殿陷入肃然的沉寂之中。 吴太后缓缓起身,来到刘贤面前,望着这张越来越成熟稳重的面庞,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以为,哀家这是在干涉外朝政事?” 刘贤低头道:“儿臣不敢。” 吴太后自嘲一笑,道:“也是,这终究是你们刘家人的天下,哀家不过是局外之人,又有什么资格教导皇帝陛下。” 这话很重,让刘贤有些难以呼吸。 他的孝道从来不是做给外人看的,兼之当年犯过很多错误,是吴太后为他遮风挡雨指点迷津。更不必提为了保住他争储的希望,当年还只是贵妃的吴太后在宫中如履薄冰二十年,事事筹谋几乎耗尽了心血。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刘贤这是愚孝,但唯有身处局中才明白吴太后为他登基即位付出了多少。 往事浮现脑海,刘贤跪下说道:“母后息怒,儿臣若有这等忤逆想法,定叫天打雷劈!” 吴太后微微一怔。 她无比复杂地叹息一声,伸手将刘贤搀扶起来,喟然道:“哀家知道你信任裴越,哀家也承认裴越对于国朝功勋卓著,但你不该如此急迫地封王,更不能主动提出这个赏赐。” 刘贤放缓语气,尽量平静地说道:“母后,您也认为裴越有不臣之心?倘若他真有这个念头,儿臣给不给他这个王爵又有多大的区别?他即便不是王爵,也能汇聚各方将帅之心,也能凭借强大的名望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吴太后道:“哀家并非是指不能封王,而是你选择的时间不对。眼下裴越还在南周建安,你若迫不及待地给他封王,等于是将南境广袤的疆域送到他手里。即便要封王,也得等南境彻底平定,等裴越返回京都,届时你便可以让他卸下军职,然后在京都做一个闲散王爷。” 她顿了一顿,语重心长地道:“人心易变,你从先皇手中接过这座江山,谨慎一些并非坏事。” 刘贤定定地望着吴太后,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当年他无比敬重母后的手段,对她的判断从无质疑,因为事实证明她的选择历来正确。 然而…… 他摇了摇头,做着最后的努力:“母后,儿臣想要尽快给裴越封王,原因有三。其一,是让裴越明白儿臣对他的信任和期许,此举能方便他更好地替朕收服江南人心。其二,要让边军将士看见朝廷对他们的重视,即便他们达不到裴越的高度,也会因为朝廷不吝封赏更加用心国事。” “最后,儿臣当然知道裴越的名望已经达到顶峰,这个王爵不仅是嘉赏他的功劳,也是让他身上多一道约束。儿臣不曾亏待他,大梁亦不曾亏待他,他又怎能背弃儿臣的信任!” 这番话掷地有声,他的目光无比清澈且坚定。 (本章完) 1249【家天下】 “不会背弃?” 吴太后听完刘贤的长篇大论之后,雍容的面庞上终于浮现一抹彻骨的寒意:“远有冼春秋,出身于开国公侯后代,先定国公裴元视其为继承衣钵之人,对他的重视超过自己的嫡孙裴贞。太宗皇帝也很赏识这个楚国府的年轻人,祁阳长公主更是亲自为他在军中铺路,可最终结果又如何?” 刘贤皱眉道:“母后,冼春秋叛逃南周不是因为楚国府谋逆案?而且众所周知,中宗皇帝并无证据,这分明是一场冤案。” 吴太后冷笑几声,略显失望地道:“冤案?哀家且问你,当年的裴元比之如今的裴越,谁在军中的地位更高威望更盛?” 刘贤答道:“自然是先定国公。” 吴太后道:“楚国府谋逆案爆发时,中宗皇帝即位不满两年,而且他根本还没有掌握军权,也不曾肃清祁阳长公主在朝中的势力。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冤案,将楚国府、善国府、襄国府等一众军中豪门牵扯其中,他凭什么能做到这一点?” 刘贤愣住。 因为时日太过久远的原因,兼之当年故事的细节并未留存,所以他一直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件事的真相。此刻听到吴太后的质问,他顺着常理仔细思忖,不禁发现此事的确有不同寻常之处。 吴太后冷声道:“换句话说,你现在能不能冤枉北营某位指挥使有谋逆之心,然后将谷梁和裴越的所有心腹都拿下处死?亦或者是将那个平阳伯秦贤抄家灭族?” 刘贤下意识地摇摇头。 吴太后返身走到榻边坐下,指着旁边说道:“坐吧。” 刘贤叹道:“是,母后。” “你父皇在世时曾经对哀家说过此事的原委。”吴太后追忆往昔,眼神微黯:“太宗朝末期,祁阳长公主和中宗皇帝的权争愈发激烈,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传闻。中宗皇帝能够登基大宝,除了太宗回光返照的突然清醒,更重要一点是他得到裴元的支持。毕竟放着好好的太子不选,却让一个公主代为监国摄政,恐怕会引来更严重的混乱,裴元不想看到大梁天下大乱。” 刘贤在皇位上磨砺将近一年,对于朝争渐渐有了一些心得,闻言便试探地道:“中宗皇帝继位后,军中武勋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吴太后应了一声,继而幽幽道:“裴元那会年过七十,对于军中的掌控力逐渐下降,尤其是以冼春秋为首的一些年轻武勋,他们大多受过祁阳长公主的恩典,其中便包括谷梁的父亲谷豪。这些人见祁阳长公主幽居皇陵,便私下里串联谋划,打算利用京都守备师发动政变。” 刘贤第一次听闻这桩内幕,虽然知道最终的结果,但仍旧有些紧张。 吴太后道:“裴元毕竟是开国九公之首,提前察觉到都中的波诡云谲,但是因为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能将其中几个核心人物打发出京都。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冼春秋赴任边营主帅之后依旧没有放弃妄念,竟然想带着尧山军直扑京都,最终逼得中宗皇帝大开杀戒。” 她转头望着刘贤,眼中显露嘲讽之色:“若非如此,以裴元在军中无人可以撼动的名望,中宗皇帝又怎能不经他的允许就对诸多豪门下手?” 刘贤微微低下头。 他知道母后这番长谈的用意,冼春秋与裴越相比,更符合与国同戚的身份,毕竟他是楚国府的长房长孙,正儿八经的承爵人,连这样的人都会生出反心更遑论其他人? 但他并不赞同吴太后的判断,缓缓道:“母后,裴越不是冼春秋,而且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儿臣很难顺利争得储君之位。只要儿臣不猜忌他,往事不会重现。” 吴太后并不着急,淡淡道:“那你如何看待王平章起兵谋反?” 刘贤一窒。 吴太后强行压制由王平章这个名字带来的怨怒,寒声道:“当年你父皇与王平章君臣相谐,两人肝胆相照呕心沥血,耗费整整十年时间解决尾大不掉的开国公侯军阀势力。你方才说你不曾亏待裴越,难道你父皇就亏待过王平章?国公之爵、军机之首、乃至于默许京军西营成为他王家的私兵,这是何等的荣宠与信重?” 刘贤彻底沉默。 吴太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沉痛地道:“那段时间你父皇整宿整宿睡不着,哀家又不敢多劝,你并不知道这些事,只知成日里胡闹耍乐。王平章如果肯放下权柄,你父皇自然会让他颐养天年,至于王家子弟虽然不能继续留在军中,但朝廷的大门始终对他们敞开。最终结果如何,你在都中亲眼目睹,哀家不愿再啰嗦。” 她顿了一顿,直视着年轻皇帝的双眼说道:“裴越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军中和朝堂很多人的利益。你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本人的忠心上,可曾考虑过旁人的想法?你也读过煌煌青史,理应知道古往今来有很多权臣走上那条路,既取决于他自身是否心怀不轨,也离不开他身边人的鼓瑟吹笙甚至是自作主张!” 刘贤心中猛然一震。 他喃喃道:“母后,儿臣不相信裴越的部属敢违逆他的心志。” 吴太后冷笑着,摇摇头道:“痴儿。眼下他正处于名望鼎盛之时,下面的人当然不敢胡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地位越来越稳固,有些人自然希望他更进一步,毕竟从龙之功意味着几代人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贤眼中飘起痛苦的神色。 他始终相信裴越的真诚,同时也对裴越勾勒的盛世图景充满希望。这一年来两人勠力同心,大梁虽然面对着非常艰难的局势,但各方面的成效都很好。如今南周已经覆灭,西境也未落败,国内一片欣欣向荣,眼见着他们的理想踏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和裴越心生嫌隙,因为属于他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然而吴太后的担忧合情合理,历来人心最难揣度,谁也不能保证她的顾虑不会成为现实。 身处这个位置,每一次决断都不能简单地从个人情感出发,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 吴太后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放缓语气道:“哀家明白你的心思,裴越乃是国之干城,而且不止是擅长兵事,你希望能与他联手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贤儿,哀家不是要你去打压裴越,更不可能让你自毁根基,只是你要明白,哀家所思所虑是为了你们刘家的天下。如果你不在意这天下姓谁,不在意你父皇乃至大梁历代君王的殷切希冀,那你便可随心所欲,哀家绝对不会阻拦。” 刘贤微微一惊,旋即苦笑道:“母后,儿臣岂是那种不孝之人?” 吴太后松了口气,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温和地道:“你先让右执政带队赶赴南境,顺利接收各地疆域。然后等时机成熟便让裴越押着南朝宗室返京,那边有保定侯蔡迁等一众主帅留守,不会出现棘手的麻烦。等他回京之后,你亲自为他加封王爵,岂不两全其美?到时候你们君臣携手治政,哀家不会再横加干涉。” 刘贤想了想,沉吟道:“便依母后之言。” 母子二人的长谈就此结束,见吴太后面露倦色,刘贤起身告退。 来到景仁宫外,他想到方才母后最后那番话中,有一句“时机成熟”似乎若有所指。 何谓时机成熟? 刘贤左思右想,忽然觉得自己是否太过敏感,或许母后指的是南境局势稳定而已。 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洒满殿宇之间的斜阳,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至少吴太后没有反对他为裴越加封王爵,如此一来应该能给那家伙一个交代。 他颇为罕见地哼起当年学过的西境小调。 (本章完) 1250【大风起】 高阳平原,北风肃杀。 历经一个多月的对峙,远离家国长途作战的吴军依旧维持着很强的韧性。 这段时间里三条战线上先后爆发出十七场规模不等的战斗,主要集中在南线的定西大营和中线的外围军寨。至于谢林率领的西吴北路军,因为主力骑兵损失严重,无法对梁军形成高机动的优势,故而双方在贝苕江附近发生过几次冲突,并未演变成大规模的会战。 京军援兵抵达之后,谷梁将京军南营一分为二,分别支援南线的定西军和北线的长弓军,京军西营则充实古平防线。 北线谢林许是被打掉了胆气,当长弓军得到新生力量的补充之后,他只能领军后撤至甘城东面,无法再威胁到虎城、固原寨和长弓军城这条厚实的防线。 南线的战事极其惨烈,张青柏发挥出自己长于攻坚和精细指挥的强项,不断利用兵力优势消磨守军的士气。定西大营主帅齐新虽然极其擅长守御,但麾下的将士终究是活生生的人,面对张青柏这种磨刀战法守得非常艰难,若非普定侯陈桓亲率南营两卫赶来支援,恐怕定西军只能弃城后撤。 南北两线算是处于僵持态势,但中线战场对于梁军而言颇为不利。 卢龙、刀口、鸡鸣三座军寨先后陷落,意味着大梁边境以西再无据点支撑,虎城彻底沦为绝地。 虽然相较于谷梁在虎尾原和古平这两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吴军夺下这三座军寨的过程非常艰辛,但宣武帝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扫平顽固的障碍之后,吴军一分为二,以一万铁骑加上四万步卒震慑虎城守军,宣武帝亲率主力东进,兵锋直指金水大营和古平军镇。 至此,战局逐渐清晰起来。 之前这段时间里的战斗,梁军胜多负少,但是令谷梁以及西军将帅没有料到的是,西吴并未出现后勤供应上的问题。吴军的损失的确更多,但他们始终保持战线上的优势,带给大梁西军的压力越来越大。 决战已然不可避免,继续死守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被动,因为所有人都清楚,朝廷要承担两场国战的压力,而且南境局势也不容乐观,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派往西境。 谷梁没有死板地等待吴军进一步压缩战线,而是选择主动出击,将中线主力向西前推,拦在吴军东进的必经之路上。 南山寨旧址附近,梁吴大军列阵相对。 南雄侯赵贤率金水军为左翼,南安侯苏武领京军西营为右翼,谷梁则率古平军和灵州三卫为中军。 旌旗招展,绵延十余里。 西方吴军更是声势浩大。 三万精锐骑兵两翼掠阵,厚实的步军大阵军容严整,中军步卒后方隐约可见那支名扬天下的安阳龙骑的身影。两军依然在对峙状态,故而安阳龙骑并未着装具甲,但是谁都知道这支重骑兵乃是陷阵利刃,尤其是面对普通骑兵难以撼动的重装步兵,传闻安阳龙骑可以一战破局。 五月初九,艳阳高照。 梁军阵中,谷梁站在瞭望塔上,凝望着远方吴军阵中极其显眼的天子龙旂,淡然道:“南境可有军情传来?” 站在下方的谷芒说道:“回父帅,今日没有收到急报,最近的消息还是三天前那一份。卫国公指挥秦州水师大获全胜,南周五峰水师折损近半战船。随后的江阴之战,方谢晓之子方云天和方云骥被俘,平江锐甲营全军覆灭,北岸东线战场三万周军一半战死一半归降。” 谷梁观察着吴军的阵型,微笑道:“这小子带兵打仗的天赋令人艳羡,当年为父集南境五州之力才打造出一支定州水师,也只能勉强守住百余里水域。他一战便打废五峰水师,这等功劳怕是要让朝堂上一些人寝食难安。” 谷芒憨厚地笑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神色淡然的谷范,心中有些感慨。 大战在即,饶是他久经沙场无数次踩在生死边缘,此刻仍旧无法消除内心的紧张,毕竟西吴中路军兵力占据绝对的优势。 经过一个多月的缠斗,梁吴双方对彼此的实力已然有了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西吴宣武帝之所以坚持要拔掉那三座军寨,并且在各条战线进行不断的试探性进攻,为的就是引诱出梁军在虎尾原之战使用的神秘火器。 这并非谷梁故意藏拙,而是那一战为了剿灭西吴北路军两万骑兵,他不得不将裴越派人送来的土雷全部投入使用。虽然还剩下少许土制手榴弹,但是在这种双方主力决战的时刻,基本发挥不出作用。 与此同时,谷梁也摸清了西吴的兵力调动,北线谢林当然不是真的吓破了胆子,他只是故意示弱后退,其实有一部分兵力南下补充至中路军。 简而言之,宣武帝如今麾下的兵力至少有二十余万,其中还包括安阳龙骑和三万余精锐轻骑。 片刻过后,谷梁沉稳地道:“传令赵贤和苏武,阵型前移,让先锋前军试试吴军的底气。” “遵令!”传令官朗声应下,旗手和鼓手旋即发出号令。 鼓角声响彻天地之间。 …… 同一时刻,虎城以南的广阔平原。 西吴大军阵型严整,主帅吕定国策马行至刀盾兵后方,望着远处那座坚固雄城之下摆开阵势的梁军,微微皱眉道:“虎城守军想做什么?” 旁边众将面面相觑,心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 战场上的相互侦查不必赘述,便如谷梁已经确定西吴宣武帝集结重兵想在中线战场决胜,吴军当然也早就清楚虎城内的守军兵力不足五万。 宣武帝特意留下四万步卒和一万骑兵,当然不指望他们能攻陷虎城,反而严令这支军队不能靠近城墙,只需要看住城内守军,为己方主力守住后方即可。 “将军,姑且不论虎城守军为何要主动出击,倘若能在城下击败这支军队,虎城岂不是唾手可得?”一名偏将难掩振奋地说道。 吕定国看了一眼对面梁军列好的阵型,沉声道:“传令骑兵万夫长修颢,没有本帅的允许,不得主动出击。” 余者无不错愕,不过没人敢违抗军令。 他们只当主帅这是谨慎行事,毕竟梁军依靠坚固的城墙原本可以万无一失,如今主动出击肯定暗藏祸心。 吴军的动静自然悉数落入梁军眼中,中军之内,齐云侯尹伟平静地说道:“尹道。” 尹道朗声道:“末将在!” 尹伟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一字字道:“便是死在战场上,你也要带着惊羽营缠住吴军侧翼骑兵。” 尹道深吸一口气,坐在马上恭敬地行礼道:“末将领命!” 战鼓如雷,万军齐进! 真的不是故意乱断章,每天写到这个时候了,请书友们谅解~! (本章完) 1251【杀破狼】 吕定国的官职爵位不及四方大将军,但他在西吴军方体系之中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连都统院的军令都可以不管不顾,盖因他是宣武帝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勋,称得上心腹之中的心腹。与他相似的还有安阳龙骑主帅顾秋道,皆是西吴军中地位超然的人物。 宣武帝对他的要求便是看住虎城数万大军,在细节决断上则给予他极高的自主权。 两军前锋已经展开厮杀,然而吴军侧翼的一万精骑依旧不动如山。 吕定国凝望着前沿阵地的战局,皱眉道:“梁人究竟想做什么?” 身旁一群军务襄赞面露沉思,却没人敢轻易开口。 虎城守军只要据城不出,莫说吕定国麾下这五万兵力,纵然再翻一倍也不可能攻破这座纯粹为战争打造的坚城。对方主动出战完全出乎吕定国的预料,此战若有丁点闪失,极有可能导致虎城再次易主,那对整个战局将造成无法估量的影响。 片刻过后,一名亲信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帅,梁军会不会是想效仿当年旧事?” 吕定国目光微凝。 所谓当年旧事,指的是十多年前裴贞领军深入高阳平原,除去最开始在张青柏手中吃了一个闷亏,后来一路连战连胜,西吴二十余万大军围追堵截,最终还是让他撤回梁吴边境。 如果战事就此结束,虽然裴贞成功解除边境的危机,但西吴并未遭受太严重的损失。然而当时驻守虎城的那位倒霉侯爷自以为可以抄截裴贞的后路,便领军出城摆开阵型。结果无须赘述,看似形容狼狈的梁军士气旺盛,裴贞亲自领军冲锋,仅仅不到一个时辰便大败吴军,然后顺势夺取虎城。 吕定国回忆往事,缓缓道:“你是想说,梁军在主战场一定会取胜,所以虎城守军想要截断大军的退路?” 那人连忙道:“小人坚信陛下一定能大胜凯旋,只不过梁军多半会心存幻想。” “大帅!前军求援!” 传令官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吕定国的思绪。 果不其然,前军阵型出现松动的迹象,吕定国的目光愈发凝重。 虎城守军乃是梁国边军之中最强的精锐,这一点毋庸置疑,故而宣武帝留给吕定国的这支军队同样是久经战阵的边军主力,然而面对梁军极其凶猛强横的攻势,吴军竟然有些难以支撑。 吕定国忽然想到一件事,对面的梁军这些年一直困于城中,基本没有机会参与大规模的会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同袍建功立业,可谓心里早就憋了一股火气。 每一场战争的胜负都是通过一个个细节累积达成,吕定国对此心知肚明,短暂的思忖之后,他果决地道:“传令秦念章,支援前沿阵地。” “遵令!”传令官朗声应下。 随着吕定国握在手心里的后备队一半被调上前线,吴军的阵型很快便稳固下来。 梁军阵中,齐云侯尹伟注意到吴军兵力的调动,清癯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毅然之色,正色道:“关闭城门。” 这道命令发出之后,虎城南面原本敞开的大门徐徐关闭。 如此一来,倘若梁军此战落败,那么他们将没有退路可去。 没有人惊慌失措,尚未参与战事的军卒无不目光坚定,遥望着前方的战局,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尹伟又道:“尹道。” 尹道凛然道:“末将在!” 尹伟沉声道:“尔率惊羽营,即刻出击敌军侧翼!” 尹道朗声应下,迅疾回到自己统领的惊羽营中,一声令下,八千游骑如洪水漫过平原,呼啸席卷而去! 尹伟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谷梁对于这场战役的谋划,低声自语道:“谷兄,我知道你忠心于大梁,故此甘愿舍命陪君子,只盼你莫让我失望。” 当惊羽营出现在战场侧翼,吕定国不再犹豫,传令一万精锐骑兵当头迎上,双方登时爆发极其惨烈的厮杀,几近于寸土不让以命换命。 战事烈度进一步升级,尤其是双方骑兵的战斗和前沿阵地的争夺,渐成犬牙交错之势。 眼见时机已经成熟,尹伟策马向前,帅旗随之前移,只听他洪亮的声音响彻中军:“全军出击!” 战鼓声轰然鸣响。 虽然梁军刚开始强横的攻势让吕定国微微心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能够判断双方的实力差距很小,而且两军已经彻底纠缠在一起,这个时候任何的胆怯和畏缩都会造成一场大溃败,因此他面无惧色地下达同样的命令。 “报!” 几名斥候策马飞速接近中军,根本来不及下马就面色惶然地高声喊道:“大帅,东北方向有一支梁国骑兵出现!” 周遭仿佛陡然沉寂下来,远处战场上的喧哗似乎缥缈恍惚,吕定国面色微微发白。 闷雷一般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上万骑兵马踏残云,当先一杆大旗迎风猎猎,正是原本应该镇守古平军城的藏锋卫。 他们就像一柄捅破云霄的长枪,从东北方向斜刺里杀出,在战局最焦灼的阶段,一枪狠狠插进吴军的胸腹要害! …… 南山寨西面。 今日战事并未推进至决胜阶段,无论谷梁还是西吴宣武帝,都存着试探对方实力的心思,故而在两翼先锋鏖战过几轮之后,日落前双方几乎同时鸣金收兵,以待来日再战。 梁军帅帐之中,谷梁面色平静地吃着晚饭,谷芒和谷范兄弟二人则在一旁侍奉。 谷梁淡然道:“坐下吃饭,军中无需这些繁琐礼仪。” 二人恭敬地应下。 用完一顿简单的晚饭后,亲兵收拾碗碟然后奉上清茶。 谷范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面上浮现欲言又止的神情。 谷梁见状便道:“有话便说。” 谷范在军中并无职务,但他始终坚持随行,自然是要在战场上保护父亲的安全,除非遭遇难以挽回的惨败,否则以他的武道修为,任何冷箭都无法伤到谷梁。 他凝望着谷梁平静的目光,迟疑道:“父亲,这一仗非打不可?” 坐在对面的谷芒眼神微动,其实这也是他心中的疑惑。 如果没有这场决战,按照军务襄赞们的反复推演,古平军镇和金水大营都有可能保不住,但这绝非吴军可以轻易达成的目标。时间拖得越久,吴军的后勤压力越大,而且只要裴越在南面击败周朝大军,保证天沧江防线安枕无忧,朝廷便能腾出手加大力度支援西境。 这一仗取胜倒也罢了,万一输了便是前功尽弃,继而导致灵州全境沦陷。 谷梁逐一望向两个儿子,起身走到后面取出两件东西,淡淡道:“为父日前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裴越,一封来自宫中。” 他此刻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笑意。 (本章完) 1252【卧龙跃马终黄土】 “裴越这封信与最近的战报同时寄来,你们可知他在信中说了甚么?” 谷梁返身坐下,将两封信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二人同时摇头。 谷梁悠悠道:“他在信中说,江阴之战最重要的战果是那一万多俘虏,其中包括方云天和方云骥两兄弟。对于已经失去两个儿子的方谢晓来说,他抵抗的决心必然出现动摇。所以裴越计划佯攻西线,暗中调集精锐乘船南下奇袭平江。待夺下平江之后,利用周朝边军无法回援的机会,将建安城中的禁军调出来,这样便可在建安城中发动政变。” 谷芒双眼发亮,情不自禁地道:“好一招釜底抽薪断其根基!” 谷梁洒然一笑,颔首道:“很多年前为父便能看出,越哥儿的用兵之道博采众家之长,不拘泥于任何规矩束缚,又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因此为父相信他能谋划成功。正因如此,他劝说为父不要寻求野外决战,只需固守各地坚城。他最多只用两个月的时间便能平定南境,然后调集大军驰援西境。” 他神色平静娓娓道来,然而谷家兄弟愈发不解。 既然局势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为何父亲还要坚持与吴军决战? 谷梁看了一眼二人的神情,失笑道:“莫非在你们心中,为父是一个贪恋功劳的蠢人?” 二人连道不敢。 谷梁不以为意,缓缓道:“越哥儿虽然擅长兵事,却有些低估收服南朝人心的难度。即便他通过直取中军的方式达成战场上的胜利,想要平息南朝怨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哪怕只是粗略地解决各地的兵勇武装之隐患,至少也要大半年。再者,他如果真的取得灭国之功,朝廷那边还有很多人会跟他过不去,个中扯皮之处甚多。” 这番话鞭辟入里,哪怕是不谙官场门道的谷范,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的分析直指人心。 谷梁继续道:“但是西境拖不得……西吴皇帝这一次赌上国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军在失去外围军寨的牵制后,金水大营和古平军镇很难守住太久,一旦门户洞开,整个灵州都会沦于西吴铁骑的蹂躏,这是此战必须要打的原因。” 他的目光移向另一封信,轻笑道:“这封信明面上出自皇帝陛下的手笔,但实际上是吴太后所写。” “吴太后?”谷芒微微皱眉,旋即有些愤怒地道:“她敢假传君王旨意?” 谷梁淡然道:“为何不敢?以皇帝陛下的纯孝之心,你将这封信拿到朝堂上质问,难道他会承认这是吴太后的懿旨?” 谷范寒声道:“父亲,那老妇人说了什么?” 谷梁抬手点了点他,摇头道:“在为父面前这般说倒也罢了,平日里可不要放浪无忌,平白给谷家和卫国府惹来麻烦。” 谷范本想争辩几句,但是看见谷梁眉眼间的倦色之后,垂首说道:“是,父亲。” 今日一战虽然只是试探,但谷梁从始至终都无法放松,毕竟此战关系着整个西境的安危,他必须对吴军每一部士卒的实力有清晰的判断。 谷梁抬手揉着眉心,从容地道:“无非是吴太后以皇帝的名义质问伱父,为何迟迟不肯击败吴军,督促我尽快与吴军决战,解除灵州面临的危机。言语之间,似乎认定我有故意拥兵不前的不臣之心,并且隐晦地提醒我,你们的娘亲在都中无比担忧,夜夜难以入眠。当然,宫里让我不必担心,只要用心国事便好。” “砰!” 谷范面色铁青,一掌拍在桌上,咬牙道:“老虔婆!” 都是心思无比通透的人,如何听不出这番话中的猜忌和威胁? 谷芒要沉稳一些,但此刻同样满面怒色。 谷梁笑了笑,摆摆手道:“不必动怒,难道为父会在意她的威胁?太后虽然尊贵,但你们的父亲是大梁军机之首,谷家更为大梁付出上百位忠勇之士的性命,才换来这个一等侯府的尊荣。为父曾经便对越哥儿说过,太后有小慧无大智,这些手段不过是令人发笑。”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此番决战,与吴太后没有任何干系,而是如为父先前所说,继续拖下去只会让灵州无数百姓陷于水火。大丈夫存活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谷家兄弟正色道:“谨遵父亲教诲。” 谷梁颔首道:“今日与你们说这些,是要你们记住一件事,明日决战之时无论发生何事,你们都必须遵从军令而行,不得有任何违逆。” 谷芒和谷范对视一眼,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妥,然而在谷梁肃穆的眼神注视下,他们只能起身应下。 翌日,梁吴两军再度列阵相对。 经过昨天的试探之后,今日双方显然没有留手的打算,战事从一开始便无比激烈。 谷芒亲率五千精锐步卒佑护中军,古平军和灵州三卫则依次向前排开,左右两翼遵照谷梁的帅令稳步前压。 相较于吴军安排在侧翼的四万精锐骑兵,梁军这边则显得寒酸许多,即便算上谷芒带来的两千余长弓骑兵,全部骑兵也不到一万人。 如此恢弘的战场上,谷梁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地指挥,即便他有这个能力,军令的传达也没有那么迅捷方便。因此在战前军议上,他便定下左右两翼以钳形攻势向前的策略,整体阵型呈紧凑的半月形,以此最大程度地抵消西吴铁骑尤其是安阳龙骑带来的压力。 战事从清晨爆发,一直到日上三竿之时,双方依旧处于缠斗之中。 直到西吴终于动用近两万骑兵,从战场的右翼斜插而入,直指南安侯苏武统领的京军西营。 与此同时,西吴左军主力攻势猛然加强,三个万人队在延绵十余里的战线上猛烈攻击京军西营。 谷梁面色平静地听着令官不断传来的消息,登上瞭望车观察着战场上的变化。 相较于左翼和中军面临的局势,右翼京军西营的处境正在不断恶化。 辽阔的平原之上,某一处忽地爆发直上云霄的欢呼声。 好似有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断裂。 “父亲!西营阵型乱了!苏武这厮死不足惜!”谷芒双眼泛红地怒吼道。 “我知道,不必慌张。” 北风袭来,谷梁依旧沉静。 谷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随着京军西营阵型溃乱,西吴万余铁骑终于抓住一丝空隙,从东北方向径直闯入,直扑中军大阵而来! 谷芒厉声道:“父亲!” 谷梁抬手,亲兵随即递上长枪。 他看了一眼远处奔袭而来的西吴骑兵,一字字道:“传令,古平军不必后退,灵州三卫从离、坤、兑三个方向插入,金水骑兵从左翼包围而去,赵贤领金水主力杀向西吴中军。” “再告诉苏武,京军西营如果不能将那三个万人队解决,他苏家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本章完) 1253【计连环】 京军西营镇守的右翼出现漏洞,顷刻间便引来一系列连锁反应。 先是西吴骑兵在付出上千人阵亡的代价之后,约有一万左右的骑兵穿过京军西营的阵地边缘,径直扑向后方的中军本阵。另外八千余骑兵和三个步军万人队趁势猛攻西营主阵地,一时间战局异常焦灼。 西吴宣武帝将战场指挥权交给镇北大将军周德威,后者虽然在古平一战中遭遇大败,但考虑到谷梁出人意料地召来藏锋卫,这一仗倒也不能完全归责于他,因此宣武帝依旧对周德威十分信任。 前线的变化很快传到周德威耳中,他果断地向左翼增派兵力,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梁国京军西营,只要能打开这个突破口,这场决战的结果不言自明。同时为了避免深入梁军阵中的一万骑兵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周德威又命中军大阵向前施压以为策应。 约莫半炷香后,周德威收到前方各条战线传来的急报,梁军的种种应对措施在他脑海中构建出一张清晰的战局图。 谷梁竟然这般疯狂? 周德威眉头皱起,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名太监急促的声音:“大将军,陛下召见!” 他只能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策马穿行军阵,来到重重禁卫保护的后军阵中,落马快步近前行礼道:“拜见陛下!” 宣武帝摆手道:“平身,左翼战局是什么情况?” 周德威简略介绍了一下,然后快速说道:“陛下,谷梁的中军遭到我方骑兵威胁,他却没有收缩阵型,反而将古平守军和灵州三卫全部投入正面战场,同时还让右翼的金水军进攻我方中军。” 此战双方都没有玩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两边的阵型都是非常整齐且对称的三军横阵,即两翼庇护中军,对应的半月阵型。 宣武帝沉吟道:“谷梁身边有多少人?” 周德威应道:“他让京军西营和金水军分列两翼,如今古平军和灵州三卫又冲了上来,身边的后备兵力最多只有五六千人。” 宣武帝面露不解地道:“谷梁真的如此自信,仅凭身边数千步卒就能挡住朕的一万精骑?” 周德威提醒道:“陛下,战事进行到现在,藏锋卫始终没有露面。” 宣武帝“哦”了一声,缓缓道:“难怪谷梁这般笃定,想来这藏锋卫便是他最后的底牌,不过若是能将之那支骑兵逼出来,倒也能省去许多担忧。如今谷梁大军压上,似有与我军决战之意,你身为此战指挥有何看法?” 周德威其实隐隐有些担忧,他觉得谷梁这般陷自身于险地,然后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大局获胜上,未免不太符合这位梁国名将过往展现出来的卓越才华。 宣武帝凝望着他刚毅的面庞,意味深长地道:“爱卿可是想起了古平之战?” 周德威坦然地道:“陛下,臣确实有些担心这次又是谷梁以自身为诱饵谋局。” 眼下吴军凭借兵力上的优势,一直能占据战场的主动,无论是战是退都可以从容抉择,但如果跟着谷梁的节奏,将手里的绝大多数兵力都投入进去,届时万一发生变故,想要保持严整的阵型罢战可谓痴人说梦。 宣武帝沉思片刻,悠悠道:“此战双方总兵力超过三十余万,谷梁就算真的将藏锋卫这支精锐藏在最后,你觉得能改变战场局势?如今南北两线的梁军都处于我军的严密监控之中,谷梁没有机会像两年前的裴越一般瞒天过海。梁国京都那边,京军北营也已经南下迎战周军,即便那个年轻皇帝有魄力将京都守备师和禁军派来西境,这种大规模的调动也瞒不过朕的耳目。” 他顿了一顿,肃然道:“放手去做,朕与全体将士共进退。” 周德威眼眶一热,感激涕零地道:“陛下厚恩,臣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宣武帝颔首道:“甚好,将军且去,为朕、为大吴一战击溃梁人!” 周德威高声道:“臣领旨!” …… 大梁战线右翼,京军西营阵地。 西吴第一波攻势太过凶猛,两万精锐骑兵和三万步卒席卷而来,硬生生在他们的阵地上撕开一个缺口,让原本极为紧凑的半月阵露出一个破绽。虽然反应过来的京军将士很快便补上这个缺口,却也让一支西吴精骑杀向中军本阵。 在南安侯苏武处变不惊的指挥下,京军西营顶住了吴军的两轮冲锋,并且将对方一点点逼了回去。只是吴军主帅同样不是俗手,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很快又有两个万人队补充进前军攻势。 “侯爷,军机帅令!” “念。” “军机有令,京军西营务必解决前方西吴三个万人队,否则……否则……” 传令官讷讷不言,脸上浮现畏惧的神色。 苏武皱眉道:“说!” 传令官吞吞吐吐地说道:“军机说,如果西营不能做到这一点,苏家……苏家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周遭一众军务襄赞面色大变,苏武却依旧平静,摆摆手道:“知道了。” “报!启禀侯爷,西吴援军退了回去!” 苏武目光一凝,旋即立刻登上瞭望车,只见前方的战场上,吴军调来增援的两个步军万人队转变方向,莫名其妙地退了回去。如此一来,京军西营压力大减,应对起来愈发从容。 片刻过后,中军四万多人和左翼金水军进攻西吴中军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恍然大悟,随之而来的便是对谷梁的敬畏和钦佩。 当西营阵地被突破后,面对西吴上万精锐骑兵,谷梁的第一反应不是召回古平军和灵州三卫,而是让他们转被动为主动,直接进攻西吴的核心阵眼,同时也将右翼的金水军派了上去。西吴面对这种境况,只能对应地收缩两翼兵力保护中军,因此西营面对的危机立刻解除。 但是谷梁身边仅有五千步卒,能不能挡住那一万西吴骑兵? 苏武面容刚毅,沉声道:“传令勇毅卫和飞当营,从南北两面抄截过去。传令全军,半个时辰之内必须击溃对面的西吴步卒,策应我军主力的全面攻势!” 众人无不凛然,勇毅卫是苏武当初从长弓大营带去京都的边军老卒,战事爆发以来一直作为主力后备按兵不动,飞当营更是以南安侯府忠勇之士为骨架搭建起来的亲兵营,可谓是苏武压箱底的利刃。如今这两支军队同时出动,可见苏武已经下定决心要与敌人死战到底。 但无人敢于置喙。 苏武又道:“军法队上前督战,怯懦不前者,立斩!” “遵令!”众人异口同声地应下。 苏武眺望着前方惨烈的战场,眼底深处飘起一抹复杂的情绪。 (本章完) 1254【定江山】 苏武走下瞭望车后,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到近前,压低声音道:“侯爷,藏锋卫依旧没有出现。” 苏武平静地道:“意料之中,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谷梁应该早就将藏锋卫调走了,只不知是去往南北两线中的一处还是虎城那边。” 中年男人左右看了看,见旁边无人注意,便喟然道:“侯爷故意让开一道缺口,引西吴骑兵直奔中军本阵而去,会不会导致意外出现?” “意外?”苏武自嘲地笑了笑,缓缓道:“如果谷梁会死在这支西吴骑兵手里,他又怎会在这个时候发起总攻?单论战场上运筹帷幄的能力,莫说我等普通人无法望其项背,就连如今名扬四海的裴越在谷梁面前也还很稚嫩。这支骑兵不是易于之辈,但谷梁靠着那五千步卒定然能够自保,只要接下来战局发生决定性的变故,西吴大军溃败而走,回过头来收拾这支孤军深入的西吴骑兵易如反掌。” 中年男人若有所思地道:“难道说……虎城那边会有变故?” 苏武颔首道:“这要看谷梁将藏锋卫派去了哪一处,不过依我对他的了解,此战他定然不止藏有一个后手,否则他绝对不会率军主动出击。” 他微微一顿,然后语气复杂地说道:“太后娘娘的懿旨让我十分为难。” 中年男人深知内情,闻言不禁轻叹一声,道:“是啊,又不能影响边境战事的胜负,又不能让谷梁活着返回京都,这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任务。” “谁让老苏家欠着天家的恩情呢。”苏武抬头看了一眼烈日凌空,低声道:“如果谷梁坚持之前的方略,坚守各城不出战,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总不能公然谋害西军主帅。当他决定主动出战的时候,我便明白他肯定有取胜的把握,同时也给了我出手的机会。” 中年男人提醒道:“侯爷费心了,不过得等到战局明朗之后才能动手。” 苏武道:“这便是我将那支西吴骑兵放进去的原因,趁着局势混乱才不会引人注意。” 中年男人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苏武不再多言,转头凝望着远处的战场,神色无比凝重。 又有几分纠结不忍之意。 …… 随着梁吴两军全力出击,整个战场大致分为两块,其一是北面大梁京军西营和西吴四万余人鏖战不休,其二便是南方辽阔的平原上,双方主力混战在一起的主战场。 战线延绵二十余里,到这个时候双方的主帅都无法进行太细节的指挥,尤其是大梁这边中军本阵被一支西吴骑兵攻击,若非主帅大旗始终昂然屹立,而且旗手和鼓声的指挥没有停歇,恐怕前方苦战的将士们会不战自乱。 吴军主帅周德威接连下令,两个步军大阵应对梁军的攻击,又派出一万精锐骑兵从最南面绕向梁军。一直按兵不动的大梁骑兵部队在接到帅令之后,立刻迎面撞了上去,护住己方步军的侧翼。 吴军阵中,八千安阳龙骑始终没有动作。 但是当梁国金水军以不可阻挡的锐利攻势突破吴军的第一道阵地后,周德威的神情愈发肃穆。 直到如今那支名震天下的藏锋卫还没有出现,虽然不清楚梁军本阵的状况,但是通过对方的阵型和旗帜便能看出,己方冲进去的一万骑兵依旧没有解决谷梁身边的亲卫营。 周德威手里还有一万轻骑和八千安阳龙骑,这是吴军此战最大的底气,也是西吴数十年来面对梁国的绝对优势。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周德威不得不承认,在这种规模的野外决战之中,梁军的实力和韧性超乎想象。尤其是精简过后保留全部主力的金水军,更是展现出超出其他所有步军一个档次的战力,甚至比梁国京军更加强悍。 吴军中部阵地开始出现散乱的迹象。 周德威深呼吸几次,他很清楚要对付这种强力的步卒,安阳龙骑可谓是最好的破局之刃。 而想要动用安阳龙骑,必须得到宣武帝的允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周德威终于确认谷梁这是要死战到底,遂再度策马赶往后阵。 “陛下——” 周德威尚未说完,便察觉到后军出现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人出现在他身旁,满面惊慌地道:“启奏陛下,监视虎城的大军遭遇大败,一队溃逃军士前来报信!” 宽敞的御辇上,宣武帝霍然起身,周德威闻言心中冒出一股凉气。 片刻后便有一位武将满身血污狼狈而来,宣武帝一眼认出他是吕定国的副将,这一刻君王藏于袖中的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厉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武将双膝跪地,颤声道:“启奏陛下,昨日清晨虎城守军主动出击,我军与之交战,然而敌军藏锋卫忽然出现,我军措不及防被对方攻破中军,吕将军他……他不幸壮烈殉国,我军随即溃散,末将拼死率领一部轻骑撤退。然而敌军沿官道紧追不舍,途中接连斩杀我军将士并且一路追杀,末将只能绕远道而来禀报此事。” 宣武帝面色遽然发白。 武将继续说道:“陛下,梁军藏锋卫和虎城主力沿官道快速袭来,请陛下小心应对!” 周德威沉声道:“就算你们不是梁军的对手,但是陛下留下一万骑兵,难道你们不知道军情紧急的重要性,为何只有你一人率队来此报信,而且还延误了这么长时间?” 武将眼神黯然,惶然道:“大将军,梁军不光有藏锋卫,还有虎城八千惊羽营,这些都是不弱于我军的精锐骑兵,而且末将来时的路上便发现各处要道都有梁军提前布置的游骑阻截。” 周德威心中大震,这般说来谷梁发动这场决战早有预谋。 虎城距此虽有百里之遥,但是因为梁国修建了一条灵州通往虎城的官道,所以大军急行军速度很快,最多只要五个时辰就能走完。根据这位武将所言,昨日上午虎城之战便已结束,那么梁军完全有充足的时间赶来南山寨,甚至还可以在途中休息补充体力。 南山寨北面五六里处,便是那条宽阔平整的官道。 周德威不再犹豫,急切地道:“陛下,眼下必须让安阳龙骑着甲!” 重装骑兵不可能一直甲胄在身,无论战士还是坐骑都不能支撑太久作战,而着装具甲又需要一个过程,若是战事进行到白刃相接的状态,重骑兵根本没有着甲的时间。 宣武帝凛然道:“准奏。” 片刻过后,数名令官齐齐奔袭而至,高声道:“启奏陛下,我军侧后方出现梁军踪迹,粗略统计约有一万余骑兵和数万步卒,他们打着藏锋卫和虎城守军的旗帜!” 宣武帝看向周德威,后者当即下令道:“传令后军转向变阵,安阳龙骑准备迎敌!” 吴军阵地西北方向,一个又一个身影出现在阳光之下。 虎城主帅尹伟策马行于中间,藏锋卫指挥使韦睿持枪于侧。 步军前方,惊羽营主将尹道和藏锋卫副指挥使孟龙符各领一支精锐骑兵。 在他们身前,藏锋卫副指挥使陈显达横持宽刃朴刀,五千先锋随着他的动作一起缓缓举起手中的兵刃。 阳光猛烈,万马嘶鸣。 …… 大梁中军阵中,谷芒亲率五千悍卒守护帅旗,面对接近一万人的西吴骑兵,这支始终不显山露水的重甲步卒从容镇定,没有给对方破阵的机会。 但是伤亡依旧无法避免。 包围圈不断缩小。 谷梁丝毫不惧不时飞进来的箭矢,站在瞭望台上观察全局,当他发现吴军后阵出现变故后,紧接着便注意到遥远的西北面,藏锋卫与虎城守军如约而来。 他不禁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谷家兄弟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坚持要战,如今相信他们能够明白。 谷梁此生未曾败过,今日亦当如此。 他看向旁边的亲信,淡然地道:“发烟火令。” 三枚特制的烟火令从梁军本阵发出,直上东面天空,然后无比绚烂地炸开! 战场东方十余里外的广阔树林中,成千上万不可计数的梁人身着甲胄静静地等待着。 最前方一位大将策马望着天际上的烟火,满面肃杀之气。 他叫唐攸之。 (本章完) 1255【满万不可敌】 梁军本阵上方绽开的三朵烟火引起西吴君臣的注意,但在眼下这个腹背受敌的关口,他们自然认为这是谷梁给虎城守军和藏锋卫发出的进攻信号。 便如他们所料,西北方向的梁军已经开始列阵向前。 “顾爱卿,朕予你两万步卒、一万轻骑和八千安阳龙骑,若能击败梁军最好,若对方实力过于强横,也只需要挡住他们前进的步伐。这支援兵便是谷梁最后的底牌,而他的主力仅有金水军算得上精锐。待周德威取得正面战场的胜利之后,梁国援兵便不足为虑。” 宣武帝望着身前单膝跪地的武将,神色凝重地叮嘱着。 此人便是安阳龙骑主将顾秋道,兼任后军大将,与吕定国并为四方大将军之外最受宣武帝信任和器重的武勋。 如今吕定国死在梁国藏锋卫铁骑手中,连宣武帝都难以掩饰眼中的悲痛,但顾秋道面色沉稳眼神平静,铿锵有力地道:“陛下,臣定不负所托!” 宣武帝欣慰地说道:“好,你速去指挥作战。” 顾秋道行礼告退,然后翻身上马,身后跟着一群传令官。等他来到后军阵地前沿,一连串军令已经发出,吴军阵型开始发生变化。 重骑兵并非像普通人所想象的那般,随意一个冲锋便能击溃敌军。实际上面对训练有素的老练步卒,重骑兵永远都不会是简单的孤军作战,而是需要大量步卒和轻骑的配合。西吴以精锐骑兵闻名于世,对此当然有过非常精深的研究和操练。 在顾秋道的调整和指挥下,吴军很快便改变阵型,整体呈现出左翼靠后、右翼靠前的格局。 左翼集结整整五千人的重甲步卒,以及三千轻骑兵掠阵,重甲步卒后方则是两个轻步兵方阵,搭配有大量长矛手。在顾秋道布置的这套阵型中,左翼因为拖后所以不会立刻遭遇敌军的攻击,同时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防御,保护大阵左翼不被突破。 中间偏右则是长枪兵打头出击,后方有刀盾阵作为支撑。 最右翼便是这个阵型的重点,犹如一只朝前伸出去的拳头,以轻骑兵开路,安阳龙骑与精锐步卒同时出击。西吴骑兵最强悍的能力便是他们的骑射功夫,在藏锋卫横空出世之前,他们往往能在正面碾压大梁为数不多的骑兵,然后用骑射之术扰乱大梁的步军阵型,等反复冲击之后,只要大梁的军阵出现散乱,随之而来的便是重骑兵与步卒同时发起的冲锋。 往往只需要一个照面,重骑兵便能踏碎敌方步军的阵型,然后轻骑兵从侧翼杀入,己方步卒紧随其后。 简而言之,这套战法的精髓便在于守住左翼,突破右翼,利用己方骑兵的优势奠定胜局。 又因为左翼只需承担防守,顾秋道在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管左翼,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右翼的指挥中,这在指挥手段不够便利的当下便是一个极其明显的优势。 随着两军同时擂起战鼓,南山寨西面的第三块战场出现。 昨日虎城之战,梁军大获全胜,而且损失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将伤者送回虎城后,齐云侯点齐三万精锐步卒、惊羽营五千骑兵,再加上藏锋卫一万人,携四万五千兵力来到此处。 吴军阵型的变化完全落入大梁众将帅眼中,尹伟没有去看旁边跃跃欲试的长子尹道,转而望向另一边那位气质温厚的年轻武将道:“韦指挥使对于战局有何看法?” 韦睿彬彬有礼地道:“侯爷当面,末将岂敢妄言?藏锋卫归侯爷指挥,但有所命,末将及麾下将士定然全力以赴。” 尹伟微微一笑,南山寨这场会战早在年初时便已有了雏形,那会谷梁便派人给他送来密信,征询他的意见。如果没有他的全力支持,谷梁未必会下定决心,毕竟虎城守军才是整个西军之中最强的精锐。 藏锋卫在最终成型的决战方案里,首先要承担的便是配合虎城守军击溃城外吴军,接下来在尹伟的指挥下攻击吴军主力的后阵。 韦睿这样表态自然没有问题,但尹伟略显坚持地说道:“本侯历来佩服卫国公的军事才华,想来他肯定告诉过韦指挥使,要如何应对西吴具装骑兵。” 韦睿怔了怔,他倒是知道这位齐云侯和卫国公不算亲和,原因是他和定国府裴家尤其是裴戎交情匪浅。不过此刻看到对方真挚的目光,他想了想说道:“国公爷确实提点过,如果要击破西吴重骑兵,有两个法子,要么先解决从旁掩护的轻骑兵,要么击溃对方的军阵另一面。但是无论如何,我军的步卒大阵要能抗住敌方重骑兵的冲击。” “言之有理。” 尹伟心中有些感慨,没想到裴越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 远方吴军大阵开始前推,尹伟正色道:“尹道。” 尹道凛然道:“末将在!” 尹伟依旧看着韦睿,诚恳地道:“韦指挥使,本侯将惊羽营五千男儿交予你手,望你能一战底定胜局!” 韦睿看了一眼那边年轻且目光锐利的尹道,沉稳地道:“定不辱命!” 他策马向前来到藏锋卫阵中,果决地道:“老陈。” 陈显达单手握着缰绳,笑道:“大哥请下令。” 韦睿点点头,指着吴军的左翼说道:“你领五千先锋,用环射战法逼住对方阵脚,然后绕到侧面薄弱处踹开大门,我要吴军左右不能相顾。” “遵令!” 陈显达咧开大嘴,将那柄血迹斑斑的宽仁朴刀朝天一举,五千精骑在他的率领下越阵而出,如洪水一般漫过平坦的大地,冲向拖在后方的吴军左翼。 有些眼热的尹道欲言又止,韦睿逐渐冷峻的目光望过来,肃然道:“尹将军,请你率惊羽营拖后,待本将领军击破西吴轻骑之后,你再率军向前掩杀。” 尹道微微张嘴,他心里的确有些不服气,但是一想到昨日的战场上,面前这位看似文人气十足的武将亲手砍下吴军主帅吕定国的脑袋,那股子霸道暴戾之气令人心惊,他便下意识地应道:“遵令!” 韦睿收回目光,与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孟龙符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浮现同生共死的慨然笑容。 大战遽然爆发。 吴军整体阵型向前推进,虎城步卒亦列好完整的长枪与刀盾阵,阵地上三支骑兵似闪电般奔袭而出,一支冲向吴军拖后的左翼,一支朝着右边的西吴轻骑而去,尹道则领着惊羽营跟在后方,保持着大概五十丈的距离。 北风猎猎,万骑呼啸而过。 西吴右翼轻骑约七千人,他们的任务是扰乱梁军步卒阵型,为后方的安阳龙骑冲锋创造更加有利的条件。 领军主将望着远处冲来的梁国骑兵,藏锋卫的旗号映入眼帘,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立刻下令全军向东移动,从侧面向梁军抛射出无数箭矢。 漫天箭雨如蝗。 藏锋卫阵中,韦睿高声道:“加速!” 不断有人将他的命令传到四面八方,随即便见高速行进的藏锋卫陡然再度加速,眨眼之间便拉近双方的距离。 “杀!” 面对西吴轻骑接连不断的箭雨,藏锋卫没有任何胆怯畏惧,犹如一柄锋利无匹的神剑猛然前插! (本章完) 1256【不负天下】 西吴轻骑兵虽然不至于被藏锋卫一个冲刺击败,但是因为韦睿选择的方向是他们的后半段,相对薄弱的阵型被分为两截。 骑兵主将不慌不忙,在他的指挥下西吴骑兵迅疾合围,将藏锋卫包围在中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迟滞对方的速度。骑兵一旦失去速度,尤其是在这种混战之中,很难再组织起从容严整的冲锋。然而令这位骑兵将领没有想到的是,韦睿要的便是双方陷入混战。 藏锋之利,不仅仅是用来冲锋陷阵,更在于其中藏着大量的武道高手,而且在经过严苛的操练之后,这些将士既能完美地执行主将的命令,也能在混战中展露自身的强悍实力。 如锥处囊中,锋芒毕露。 侧翼负责保护和骚扰的轻骑遭遇藏锋卫的突击,这一幕自然落入顾秋道的眼中,与此同时另一支梁国骑兵冲向己方左翼,他沉稳地下达应对之命,然后便看向蓄势待发的安阳龙骑,沉声道:“令龙骑出战!” 号角声延绵而起,八千安阳龙骑徐徐前行。 这支重骑兵以丈五之地为间隔,形成一排长约两里地的战线,朝着正前方的梁军步卒大阵进发。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重骑兵开始缓慢加速,然而落在梁军将士眼中,这便是一道遮天蔽日势头凶猛的巨浪席卷而来。 每一个人都不断地深呼吸,同时拼命握紧手中的长枪,尤其是最前排的步卒,纵然心中无比恐惧,但他们依旧如钉子一般扎在地上,凭借强大和坚决的意志克服人性的本能。 洪水漫至眼前,一根根长且尖利的铁制马槊捅了过来。 “大梁!” 一人呼。 “必胜!” 万人应。 铁与血猛然迸发,染红这片江山! 纵然数百儿郎顷刻间付出性命的代价,但是梁军阵型丝毫未动,他们以血肉之躯挡住了这世间最强大的重骑兵! 与此同时,战场右面轻骑兵厮杀的战场上,韦睿一声厉喝,长枪破开两名西吴骑兵的格挡,镔铁枪尖以锐不可当之势刺进对方主将的胸膛。 顺势一挑,将这具尸首砸进西吴骑兵阵中。 以五千对七千,藏锋卫大胜! 主将大旗随他转道向南,藏锋卫一边砍杀西吴骑兵一边整合阵型,尹道率领的惊羽营适时赶到接手残局。 韦睿不再犹豫,领军顺风南下,直扑吴军后阵! 顾秋道立刻派出长枪阵应对,然而就在这时,左翼忽然传来急报。 “将军,梁国骑兵已然破阵!” 传令官满面惊恐,顾秋道神色大变。 在战场的左翼,宛若杀神一般的陈显达狰狞大笑,左臂已然中箭,然而他却恍若未觉,那柄不知沾染多少敌人鲜血的宽刃朴刀肆意挥舞,带领五千先锋铁骑先是击溃三千西吴骑兵,然后杀入吴军重甲步卒后方的轻步兵方阵,如滚汤泼雪一般硬生生凿开一条路。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便见虎城步卒顽强地抵挡着西吴安阳龙骑极其恐怖的冲击,虽然伤亡的数字不断增加,但是始终没有让对方打开缺口。惊羽营则在尹道的率领下死死缠住那支西吴轻骑,为韦睿统领的藏锋卫主力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韦睿和陈显达各领一军,如两杆锐不可当的长枪从东西两个方向插入吴军的肋部,不断向前突进,直指顾秋道所在的中军。 破阵,而后会师! 吴军大乱! …… 主战场北面,在勇毅卫和飞当军加入战斗之后,局势便朝着有利于京军西营的方向发展。 西吴三个万人队战力不弱,但在周德威将那支策应掠阵的骑兵调往主战场后,梁军步卒面对的压力大大减轻,随后便以勇毅卫作为刀尖,几轮冲锋之后扯开吴军的阵地,飞当军顺势而入,吴军败相逐渐显露。 “侯爷,军机有令!” “说。” “我军击败眼前之敌后,向西北面快速穿插,攻击敌军主力肋部!” 苏武点头应下,转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在得到对方的眼神回应之后,从亲兵手中接过自己惯用的长矛,策马向前道:“传令全军,向西北面敌军主力进攻!” 他不是只会勾心斗角的庸碌之辈,这个爵位同样是在战场上搏命而来,否则也不会得到开平帝的信重,在最紧要的关头领军勤王救驾。 “遵令!”身旁众将齐声回应。 …… 日渐偏斜。 吴军阵中,天子龙旂之下,宣武帝面色凝重,周遭大臣无不屏气凝神。 双方主力鏖战不休,虽然很多人看不清具体的局势,但是大概也能知道吴军并没有占据优势,反而梁军越战越勇。 “启奏陛下!我军左翼败退!梁军京营趁势掩杀而来!” 又是一个坏消息,宣武帝攥紧双拳,然而还没等他斥责前方武将,又有一人赶来禀报:“陛下,后军……后军局势危急!” “你说甚么?!” 宣武帝再也维持不住帝王威仪,几近于疾言厉色。 那人浑身战栗,不敢抬头。 宣武帝愤然咆哮道:“顾秋道究竟在做什么?” 没人能够回答。 就在君臣相顾无言之时,只听得遥远的东方忽然传来数声炮响,随即便出现一幕让这些人目眦欲裂的景象。 无数大梁旗帜出现在辽阔的平原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梁军漫山遍野,虽然距离还比较远,但是仅仅放眼望去,敌军的数量便至少有数万以上,而且后方还延绵不断。纵然看不清这些军队究竟属于哪一支,但所有人的心都瞬间坠入冰窟。 如今主力被谷梁指挥大军缠住,后军又已经摇摇欲坠,眼下又出现数之不尽的梁军援兵,这场决战的结果不言而喻。 周遭一众大臣面色苍白,颤颤巍巍。 宣武帝痛苦地闭上双眼,猛然一拳砸在扶手上。 良久后,他咬牙说道:“传令周德威,撤军!” 然而此时撤退谈何容易?纵然周德威能够派出忠心部属断后,梁军又怎会放弃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一旦撤兵不仅要蒙受巨大的损失,他心心念念的伐梁大计便会成为镜花水月。 可如果不在敌方援军到达之前撤退,今日便是大吴皇帝丧命之时! 前军阵中,周德威望着远方忽然出现的梁军援兵,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等到宣武帝的旨意传来,他再也承受不住,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撤军!” …… 当西吴阵中响起尖锐的鸣金声后,听到这个刺耳声音的梁军将士先是楞了楞,旋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中军之内,数道军令立刻通过旗语发出,古平卫、灵州三卫、金水军、京军西营悉数向前冲杀,趁着吴军主力开始向西撤退,一路好似砍瓜切菜。虎城守军和藏锋卫则从侧面进攻,呼应正面主力的冲锋。 那深入大梁阵中的一万西吴骑兵久攻不下,虽然对保护谷梁的五千重甲步卒造成极大的杀伤,而且终于在最后时刻搅乱对方的阵型,但是随着无数援兵出现,领军主将眼中浮现一抹痛苦之色,厉声喝道:“放箭!” 还能站着的梁军将士几乎个个带伤,谷芒更是血染战袍。 谷梁昂然立于帅旗之下,微微发白的脸色掩盖不住眼中的豪情万丈。 然而谷范却不在他身旁。 最后一轮箭雨袭来,面对西吴骑兵的舍命一搏,梁军将士寸步不让奋力抵挡。 混乱的战场上,忽然有数支冷箭冲破阻挡,从极其阴险的角度射向谷梁。 “侯爷小心!” 两名亲兵奋不顾身地一跃扑来,为谷梁挡住三支冷箭。 谷梁猛地转身,长枪一抖便荡开第四支冷箭。 然而这并不是最后一支。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极慢。 喧嚣遽然间消失,第五支冷箭从谷梁侧后方袭来。 然后射入他的腰间。 (本章完) 1257【心战】 “父亲!” 谷芒厮杀时看到那一幕,登时双眼赤红勃然怒喝,挥枪刺死身前数名吴军,几个起落之间便来到谷梁身旁,与此同时周遭的亲兵们迅疾将谷梁围了起来,因为愤怒几近于怒发冲冠。 此刻的战场无比混乱,西吴骑兵自知不能顺利撤退故而发起最后的进攻,双方犬牙交错缠在一起。但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将士们来说,他们一眼便能看出那几支冷箭绝非西吴骑兵所射,从角度来看只会是步卒的偷袭。 一想到在大战决胜的当下,将主竟然遭遇来自背后的冷箭,这些世代追随谷家的亲兵眼中便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仿佛要择人而噬。 那支箭射中谷梁的左腰,刚好穿过甲片无法保护的地方,但从中箭的位置来看应该不会致命。 在之前的苦战之中,中军面临的压力难以想象。为了护住主帅大旗以免前方拼死作战的将士们惊慌失措,谷梁提枪亲身上阵,此举极大鼓舞身边步卒的士气,故此才能与足足两倍于己的西吴骑兵杀得难解难分。 换而言之,谷梁今日不光为了这场大战耗尽心血,更是以身作则燃烧生命,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刻。 却遭遇一场极其阴险恶毒的刺杀。 谷芒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再度喊道:“父亲!” 谷梁长枪拄地,缓慢却又坚定地道:“吹响总攻号。” 谷芒凝望着父亲毅然的目光,不禁略显哽咽地道:“遵令!” 号角声响起的同时,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兵如旋风般冲来,正是击溃吴军后阵的藏锋卫。在他们到来之后,围攻中军的西吴骑兵被分割包围,一个又一个骑士坠于马下。 而在主战场上,即便周德威将自己统领的主力步卒作为断后,仍然无法挡住梁军将士的奋勇冲杀。 这一战西吴溃败而逃。 二十余万大军折损过半,最终能够保护宣武帝撤退的成建制军队仅有一万五千余骑兵,和不满八万人的步卒。以虎城守军和金水军为主力的两支军队一路追击,直到虎城以西六十余里处才停下脚步,斩获的首级和粮草辎重难以计数。 至于曾经闻名于世的安阳龙骑,在主力被迫仓皇撤退后,他们失去了同袍的掩护,笨重的装甲成为最大的累赘,最终被尹伟亲率虎城锐卒全歼。 安阳龙骑不可战胜的神话就此破灭。 …… 古平军镇之内处处欢声笑语,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西吴中路军败走以后,南线战场久攻不下的张青柏也只能率军后撤,北线谢林统领的北路军更是缩回甘城,众将帅惶惶不可终日。 从开年正月十二日起,一直到五月十日,战事持续将近四个月,梁吴两军在长达千余里的战线上你来我往,先后爆发二十余场规模不等的战事。在谷梁的筹谋和指挥下,无数大梁男儿抛头颅洒热血,终于取得最后的胜利。 经此一战,西吴彻底失去翻盘的机会,虽然宣武帝侥幸逃了回去,但眼下他已经无力再度发起反扑,因为西吴军队已然元气大伤,国内更是群情汹汹。 等待那位皇帝的结局,只剩下苟延残喘四字。 按说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每一个参与其中的武勋都应该欣喜若狂,然而在军镇内临时征用的大帅府中,气氛却显得无比肃穆凝重。 灵州刺史集宁侯唐攸之、金水大营主帅南雄侯赵贤、虎城主帅齐云侯尹伟、京军西营主帅南安侯苏武、京军南营主帅普定侯陈桓分坐两边,藏锋卫指挥使韦睿在唐攸之的要求下坐在下首,其余武将只能在更外围坐着。 无人开口,一片死寂。 当总攻结束之后,这些手握重兵的武勋们先后得知一个噩耗,左军机谷梁在最后的决战中不幸身受重伤,如今正在抢救之中。 关于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但此刻他们只能将话憋在肚子里。 即便不论谷梁在军中的地位和名望,不论他身上的爵位和官职,光是这场持续四个月的大战中他表现出来的运筹帷幄之能,所有人都清楚自己身上的功劳完全得益于谷梁的谋划。 倘若谷梁有个闪失…… 尹伟面色冷峻,他这一刻想到的不止是陛下和朝堂诸公的震怒,脑海中还浮现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 谷梁和裴越之间的关系世人皆知,当年如果没有谷梁的提携和庇护,裴越只不过是个处境艰难的庶子而已,而且现在两人又多了一层翁婿的关系。 若是让裴越得知谷梁遭遇不幸,谁能控制住这位国公爷的怒火? 谁又敢面对极其护短的卫国公? 即便当年因为裴戎的缘故,尹伟对裴越观感不佳,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朝堂还是在军中,乃至于大梁民间,裴越早已肉身成圣,而且拥有极其恐怖的实力。这样的人如果暴怒,龙椅上的皇帝都会寝食难安。 如果谷梁是因为谋算不周陷入敌军重围,哪怕战死沙场也只是军人归宿,裴越纵然愤怒也不好大动干戈。可眼下梁军取得这样一场大胜,谷梁身为主帅坐镇中军,竟然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哪怕是朝堂上那些舌绽莲花的文臣都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堂内如尹伟这般想法的人很多,焦躁和担忧充斥着每一个的内心。 冷寂之中,南安侯苏武轻咳两声,然后望着灵州刺史唐攸之说道:“此战能够取胜,首功当然在于军机大人,不过若是没有唐侯率领援军出现,吴军倒也不会那么快就自乱阵脚。” 唐攸之若有所思地看向苏武,平静地道:“苏侯谬赞,唐某不敢居功,这也是谷军机的安排。” 另一边金水大营主帅赵贤好奇地道:“敢问唐侯,在下观援军至少有十万之众,却不知从何而来?” 大梁西军的兵力连西吴君臣都了如指掌,更遑论堂内这些深知内情的武勋们。长弓军和定西军都在吴军的严密监控之下,根本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迂回调动。谷梁手中可用之兵便只有金水军、京军西营、古平军和灵州三卫。 虎城守军和藏锋卫奇袭后阵确实令人意想不到,但真正压垮西吴君臣的却是唐攸之率领的援军。 面对满堂伸长脖子侧耳倾听的武勋们,唐攸之脸上浮现一抹伤感,又有几分崇敬之色,缓缓道:“援军当中有三万人是近几个月招募而来的新兵,其余都是祥云号组织起来的百姓在后面伪装阵型。” 一语出,满堂皆惊。 (本章完) 1258【曾许人间第一流】 堂内武勋皆是戎马半生,此刻回想这场决战的细节,尤其是在听到唐攸之这句石破天惊的真相后,仍然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之心。 如果西吴君臣知道最后的援兵竟然毫无战力,恐怕他们此生都难以安眠。 但是众人设身处地,却又觉得这一切水到渠成。 谷梁初临西境便解决掉西吴北路军的主力骑兵,古平一战又无比强势地打消西吴君臣速胜的决心,让战事陷入僵持状态。经过反复的拉扯和试探,当西吴得知谷梁决定在南山战场一决雌雄,自然满心欢喜顺利入套。 谷梁亲率主力抗住吴军的攻势,甚至在中军面临危险时依然不顾自身安危,让所有军队一往无前地寻求决战。这个时候虎城守军和藏锋卫神兵天降,攻破吴军后阵完成心理上的致命一击,当唐攸之率领的“援军”适时出现,吴军只能选择狼狈撤退。 普定侯陈桓不禁赞叹道:“军机大人堪称用兵如神!” 余者纷纷附和。 但是一想到这场国战的最大功臣如今却身受重伤,他们的心情愈发沉重。 众人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外面传来的欢呼声,节堂内的时间却仿佛走得极慢。 忽有脚步声传来。 只见谷芒依旧穿着那身染血的战袍,眼中带着浓重的血色,神色似有悲戚之意。 众人登时将心提到嗓子眼,全部站起身来,唐攸之更是快步冲到最前,急促地问道:“三公子,军机大人伤势如何?” 谷芒强忍着悲痛说道:“禀侯爷,家父伤势严重,箭矢入体足有两寸。军医已经竭尽全力救治,但是因为家父年事已高,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唐攸之先是宽慰几句,然后皱眉问道:“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 谷芒道:“吴军发出撤退号令后,那支围攻中军的骑兵心知无法逃脱,便想要与家父同归于尽。当时场面极其混乱,西吴骑兵不管不顾地抛射箭支,哪怕误伤自己人也在所不惜,家父不幸中箭。” 众人无不满面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谷芒吐出一口浊气,环视众人道:“家父已经醒转,吩咐诸位大人先回驻地整军,防备西吴孤注一掷卷土重来。”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众将颔首应下,然后在普定侯陈桓的倡议下,各自派人去寻找当地名医。 谷芒又道:“唐侯请随末将去见家父。” 唐攸之肃然道:“好。” 一众武勋陆续离开节堂,南安侯苏武面色沉郁地回到自己的下榻之所,走进内间后忽地松了口气。 房内有一位中年男人,见状便紧张地问道:“侯爷,大事成矣?” 苏武反问道:“谷梁中箭之事,是你亲眼所见?” 中年男人连忙道:“是,小人按照侯爷的叮嘱,一共安排了十五位死士施放冷箭,也确实亲眼见到谷梁中箭。” 苏武微微颔首,随即轻声道:“从谷芒的表现来看,谷梁即便不死也会缠绵病榻。如此也好,他若真的死了,恐怕谁也承受不住裴越的怒火。如今他落个这样的下场,我们总算能给太后一个交代。对了,动手的那些人你都解决了吗?” 中年男人凑过来说道:“杀了十二人,还有三人不知所踪,想来应该是死在战场上。侯爷放心,这些死士不会出现任何纰漏,更何况他们的家人都由侯爷养着。” 苏武不再多言,坐在岸边写就一封信,用火漆封好之后交到中年男人手中:“谷梁眼下不能理事,城中乱糟糟的,你立刻带着几名心腹去往京都,将这封信呈递太后。虽然谷梁不一定死在西境,但是接下来如何应对裴越才是重中之重,转告太后万万不可轻忽。” 中年男人躬身道:“是!” 便如苏武所言,城内驻扎着隶属不同的军队,兼之大胜后人人喜悦,根本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出城之后,他与几名心腹策马疾驰,沿着官道向东奔袭。 然而才刚刚走出数里地,中年男人猛地勒住缰绳,心腹们面露不解之色,紧接着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前方有十余骑等在路中间。 为首之人很年轻,拥有一张无比英俊的面庞。 谷范右手握住剑柄,脸上浮现一抹凌厉的冷笑。 …… 大帅府后院。 唐攸之在谷芒的引领下来到谷梁的居所,此处里里外外都是谷家亲卫,整个大帅府更是在藏锋卫的保护之中。 进入内室后,谷芒便行礼退下。 唐攸之望着床上面色淡然的谷梁,不禁叹道:“军机大人,何必行此险招?” 谷梁眨眨眼道:“何出此言?” 唐攸之坐在床边的交椅上,郑重地说道:“我已经了解过当时的情形,南安侯苏武分明暗藏祸心,才故意露出破绽让那支西吴骑兵接近中军。即便你当时让古平军回援中军,命灵州三卫配合金水军进攻吴军阵眼,对于大局而言并无影响。” 谷梁微微一笑,道:“这样做自然万无一失,但苏武也就不会动手。” 唐攸之语塞。 身为裴越的忘年交,他对谷梁的计划全盘知晓,在谷梁第一次率军北上解救长弓大营时,两人便已经商议妥当。由谷梁来谋划战局,他则在祥云号的协助下尽快组织起三万新军和数万百姓。简而言之,这一仗的方略早在三个月前便已经定下。 另外,唐攸之也清楚裴越和谷梁在朝中的隐忧。 只不过他依旧觉得这样的安排过于行险。 谷梁平静地解释道:“我那个小儿子虽然无法继承父辈的期望,但这些年游历草莽之间,学会很多江湖人的手段,为我操练出一支得力的人手。他们不擅长战场上的厮杀,却很熟悉那些阴暗之术。当时的那些冷箭,如果他们不稍稍放松,根本无法接近我身旁三尺之内。至于射中我的最后一箭,本就是我让人刻意为之。” 唐攸之恍然大悟,旋即哭笑不得地说道:“真有这样做的必要?” “为何没有?” 谷梁神色渐渐肃穆,沉声道:“太后想要杀我,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她以为掩饰得极好,却不知越哥儿的手早已伸进了宫里。既然矛盾不可调和,被动等死不是我的风格,这一战我替大梁扫平敌患,这是谁都无法抹杀的功劳。与此同时,顺手做一些布置有何不可?” 他顿了一顿,淡淡道:“我为这场国战呕心沥血,既是身为大梁军人的本分,也是因为不想玷污先辈的荣光,但不代表我就可以任人算计。” 唐攸之迟疑道:“我明白了。然而……她终究是陛下生母,太后之尊。” 谷梁轻声一笑,眼中渐有昂然之色,不疾不徐地道:“等她迫不及待想要对越哥儿和我谷家下手的时候,我便会在朝堂上公开问一声,尔身为大梁太后,以如此卑鄙手段谋害国之功臣,配不配母仪天下?” “德行如此卑劣,纵然太后之尊又如何?” (本章完) 1259【局中风波起】 谷梁这句话直白且露骨,唐攸之却无丝毫讶异之色。 唐攸之在大梁武勋之中属于异类,既非开国公侯后代,也从未靠向过王平章,硬是凭借着扎实的军功一步步成为长弓大营主帅。原本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将会止步于此,然而多年前裴越的一封密信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那场大战结束,唐攸之不仅擢升灵州刺史,成为大梁历史上第一位包揽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还被加封为一等集宁侯。从那时起,他与裴越的紧密关系便是朝堂上公开的秘密,更不消说在他主政灵州后,祥云号趁势进驻,为刺史府掌控当地乡绅提供极大的助力。 裴越若失势倒台,旁人暂且不提,唐攸之定然会成为最先被清算的同党。 因为这层铁一般坚实的关系,谷梁在他面前自然无需拐弯抹角。 唐攸之沉吟道:“谷兄,卫国公究竟作何打算?” 这句话直指核心。 谷梁缓缓道:“越哥儿心思很深,哪怕是他身边那些女子也未必明白他的想法。从过往的事例来看,他不屑走上王平章之流的老路,兼之刘贤在某些方面要比先帝更强,所以他想维持这样的君臣关系。” 唐攸之眼中浮现复杂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崇敬。 谷梁定定地望着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唐攸之见状便问道:“谷兄何故发笑?” 谷梁活动了一下右手,温和地道:“从龙之功放在眼前,世袭罔替唾手可得,唐老弟竟然视之如浮云,令我自愧弗如。” 唐攸之释然,旋即感叹道:“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倘若卫国公真能走到那一步,唐家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国公之爵。但是,卫国公不愿这样做,恰恰说明他有一颗赤子之心,与这样的人知交莫逆,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他迎着谷梁的目光,为难地道:“一边是权势,一边是人心,真真难以抉择。” 谷梁不禁爽朗地笑着,颔首道:“确实两难。” 相较于京都那些高居庙堂的大臣,唐攸之对裴越的实力更加了解,也因为这份熟稔而不由自主地生出臣子不该有的想法。旁人只知裴越手握实权,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极高,但说不清楚具体高在何处。 唐攸之却很清楚,裴越无需皇帝旨意便可直接动用的军队不止京军北营,还有灵州三卫、西军定西大营和南军镇南大营。 对于一个臣子而言,这样的力量堪称恐怖。 如果再算上祥云号在灵州、北境三州和南境五州的布局与扩张,裴越在民间的威望日益高涨。这些藏在水面之下的势力对底层社会的渗透力度极大,但凡是祥云号涉足的地方,当地乡绅百姓或许不知皇帝陛下姓甚名谁,却肯定清楚裴越的光辉履历。 简而言之,如果裴越真有反心,他早就具备改天换日的基础。 “唉……” 唐攸之轻声一叹,随后不解地问道:“既然卫国公想要成全一段君臣相谐的佳话,谷兄何必给太后这个机会?” 所谓机会,自然是谷梁以自身为诱饵,不惜中箭受伤给对方造成一个错觉。 谷梁挑眉问道:“在你看来,太后对我和裴越的态度是否相同?” 唐攸之陷入沉思,他虽然不知道谷梁参与了弑君之举,但是从去年都中的混乱和后来的种种事迹分析,大概也能猜到吴太后的杀心从何而来。一旦她想要杀死谷梁,那和对裴越下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一念及此,唐攸之肃然道:“谷兄之意,此事难以转圜,索性先下手为强?” 谷梁摇头道:“其实并不相同,吴太后恨我不死乃是源于私仇。你在都中待的时间不多,所以不了解吴太后和先帝之间的关系。常言说天子无情,但先帝对吴太后算得上一往情深,为此甚至不惜破坏祖宗之法,强行将刘贤立为储君。她想要为先帝报仇,却又担心坏了大梁的根基,因此才让苏武搞出这种贻笑大方的手段。虽然卑鄙了些,不过我勉强还能理解。” 唐攸之愈发不解,先前他听得很清楚,谷梁之所以要顺势做局,便是因为吴太后和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谷梁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太后的恨意集中在我一人身上,对于大局并无影响。然而她对裴越的态度,将决定大梁是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还是四分五裂重现百年前的景象。宫中妇人,无论平日里如何温柔善良,本心却充满猜忌,更有长期幽居宫中养成的小家子气。她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只会死死守着刘家的天下。” 唐攸之心中猛然一震。 他略显艰难地说道:“按谷兄的推断,吴太后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卫国公?” 谷梁点了点头。 唐攸之皱眉道:“可是以卫国公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在朝堂上的威望,纵然是太后之尊也不可能随心所欲,恐怕又会有一场阴谋算计。” 谷梁平静地说道:“所谓阴谋,越复杂就越难以成功。譬如这次太后想要杀我,不论她的心思如何缜密,我只知道南安侯苏武是她的人,任何诡计都逃不过我的双眼。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裴越这小子会在关键时候有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 唐攸之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评价与他认知中的裴越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毫不相干。 从裴越进入朝堂到如今,他在世人面前展现出来的形象便是杀伐决断,个别时候可以用心狠手辣来形容。 “你不相信?”谷梁不以为意,淡然道:“他身上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天悯人气质。按说像他这样长期受到苛虐的将门庶子,养成孤僻的性子才算正常,然而事实却连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会长成如今这般心性。” 唐攸之怔了怔。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祥云号,如果不去考虑裴越通过祥云号凝聚起来的人心,单单从一个商号的标准来看待,这家商号可谓古往今来的独一份,在让利惠民这一点上做到极致。 他感叹道:“谷兄所言极是。” 谷梁缓缓道:“如果真到了君臣反目的那一天,我今日所为便是帮裴越攒下一个大义名分,否则单凭他手中的军权,无法真正动摇天家的根基。只有让天下人看见,宫中的贵人究竟是何面目,消解每个人心中的桎梏,才会有更多的人站在他那边。” 唐攸之心悦诚服地道:“在下明白了。” 谷梁轻舒一口气,微笑道:“接下来这段时间烦请唐贤弟辛苦一些,替我在外面操持大局。虎城守军和金水军且回各自驻地,同时让京军西营分散进驻虎城、定西大营和长弓大营。至于京军南营,让普定侯陈桓带着这一仗的详细奏报返回京都。” 唐攸之细细品味着这番安排的深意,面上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谷梁继续说道:“暂时我还要维持现状,等过几日喊苏武过来,你陪我在他面前演一场戏,相信能够坚定吴太后的决心。” 唐攸之垂首道:“是。” 谷梁面上浮现一抹疲惫,虽然箭伤是他刻意为之,而且也没有谷芒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但这几个月他耗费太多的心血,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唐攸之告退之后,谷梁静静地望着身前,口中喃喃自语。 “不施仁义,则攻守之势异也。” (本章完) 1260【杯酒岁月长】 当时间来到五月底,江南水乡遍地葱绿,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家国倾覆的结果,虽然南周境内还有不少城池不肯开门投降,但这早就在裴越的预料之中。 随着大梁铁骑的足迹深入南朝各地,改旗易帜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为冼春秋已死,庆元帝幽禁宫中,徐徽言和方谢晓归顺北梁,剩下的人即便负隅顽抗也无法扭转大局。 大梁右执政韩公端率领大批能吏来到南方,在军方的协助下进行清丈田亩。他们以雷霆手段强硬地消灭寄生在无数百姓身上的门阀势力,然后将那些肥沃的水田分给民众。只这一个举措,大梁官员便受到各地百姓极其热烈的欢迎。 瘫痪数月的官府开始履行职能,人口造册同步进行,仿若一股从北到南的清风席卷而来,将笼罩在这片大地上数百年的腐败衰弱之气涤荡一空。 建安城中的风貌焕然一新,如今大街小巷很难看到往日那种动辄上百护卫的达官贵人,但是繁华程度丝毫没有减弱。因为在打通人为制造的隔阂后,以祥云号为代表的大梁商号顺势进入南境,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扩张开来,进一步提升大江南北的商贸往来。 南城那处独属于徐初容的庄园内,今日的气氛略显尴尬。 沈淡墨小口品着对面女子特意拿出来的美酒,据说这是是清河徐氏的珍藏,口感的确绵柔温醇,而且还带着几分淡淡的香气。 徐初容面无表情地坐着,那双清亮的眼眸里罕见地带着些许怨气。 沈淡墨放下酒盏,忍俊不禁地道:“还在生气呢?” 徐初容轻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沈姐姐惯会骗人。” 沈淡墨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徐初容道:“当初在成京城中,沈姐姐说过甚么话,可还记得?” 沈淡墨仔细回忆了一番,不禁哑然失笑。 那时候她从渝州去往钦州,满心都是担忧父亲的安危,对于和裴越的关系压根理不清楚。本以为此生有缘无分,又碰到同命相连的徐初容,自然忍不住说了几句感慨。 她们的关系也是因为那时候的交心而变得亲密起来,但是谁又能想到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她回了一趟京都便和裴越定下终身。 难怪徐初容一直都是看待叛徒的眼神。 想到这儿,沈淡墨轻笑道:“其实认真说起来,我确实比不上初容妹妹。我与裴越相识极早,然而一直以来都有沟壑隔开,迈出那一步也属于意外。倒是初容妹妹不惧生死,为他底定南境大局出力极多,尤其是改变局势的建安之变。如此壮举,委实令人钦佩。” 一番话说得徐初容面红耳赤,讷讷道:“沈姐姐莫要打趣,谁说我做那些事是……是为了他?” 沈淡墨眨眨眼道:“可是我听说,裴越准备带你回京都,你也答应了不是?” 徐初容紧张地道:“我没有答应!” “啊?看来是裴越误会了你,我明儿去找他说清楚。”沈淡墨温柔地说道。 徐初容苦着脸,好半天才说道:“沈姐姐欺负人。” 沈淡墨笑声清脆,终于收起调侃的心思,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牵着她的手掌说道:“与其你我相争,不如仔细谋划一下,等将来回京都之后,如何应对叶七这位大妇?” 徐初容不禁想起当年在江陵城中,与叶七的惊鸿一面。 那个浑身凛冽肃杀之气的红衣女子,给她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沈淡墨的提议让她有些意动,但很快又摇头道:“裴越肯定不喜欢我们这样做。” 沈淡墨略显讶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直到徐初容白皙的肌肤再度泛起粉色,才感慨道:“那家伙真是好福气,将来他要是敢欺负你,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徐初容莞尔一笑:“多谢姐姐。” 她微微停顿,好奇地问道:“方才姐姐说要回京都,难道裴越不将这里的事情处置妥当才回?” 沈淡墨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望着庭院中青葱夏景,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意:“他若不回,有些人恐怕会寝食难安。” …… 皇宫,大庆殿。 这座曾经象征着南周权力核心的恢弘殿宇,如今却成为关押以庆元帝为首天家众人的囹圄。 殿内有太史台阁五处的高手贴身看管南周皇室成员,殿外则由武定卫锐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谓密不透风绝无疏漏。没有裴越的手令,任何周人都无法接近大庆殿,更遑论传递消息或者私下见面。 在掌控建安城大半个月后,裴越终于来到大庆殿外,身旁还有一位中年文官。 五处掌事左思迎上前,恭敬地道:“参见卫国公、右执政。” 裴越微微颔首,问道:“南朝皇帝近来可好?” 左思答道:“尚可,只是一味饮酒,每次都大醉。” 裴越与韩公端对视一眼,然后吩咐道:“开门。” 左思连忙指挥属下推开大庆殿的前门,殿内光线虽然略显昏暗,但是空气还算清新,并无肮脏之景。 裴越迈步走进大殿,在左思的引领下来到东面偏殿,这里便是关押庆元帝、皇后和太子的地方。 眼下已是午后,然而那位御宇十多年的南朝皇帝仿佛刚刚睡醒,面色苍白眼眶浮肿,一眼便能看出他身子骨极其虚弱。 房内无比安静。 庆元帝抬手揉了揉双眼,望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子,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移动过,仿佛旁边站着的韩公端和太史台阁探子压根不存在。 裴越拱手行礼,平静地说道:“见过陛下。” 陛下这个词在庆元帝听来却无比刺耳。 他恍惚想起两年前,这个年轻人身为北梁迎亲正使,第一次面圣时便是这般姿态。 不卑不亢,从容淡定。 然而当时他还是无比尊贵的大周皇帝,如今却已经沦为命不久矣的阶下囚。 庆元帝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响亮,满含凄凉愤懑之意。 韩公端眉头微皱。 裴越却没有任何心境的波动,只是目光淡淡地望着坐在床边的老人,看着他花白的鬓发和面庞上无法掩饰的悲愤,就这般静静地看着。 良久之后,庆元帝终于止住笑声,抬手擦去脸颊上混浊的泪水,满面嘲弄地问道:“你来作甚?” 裴越抬手指向一旁,左思便会意地搬来两张交椅。 裴越先请韩公端坐下,然后将自己那张交椅放在庆元帝身前,缓缓道:“来看一眼亡国之君。” 庆元帝遽然变色,大怒道:“放肆!” 裴越微微挑眉,保持着平淡的语气说道:“南朝灭亡皆因陛下之故,沉湎醉乡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一句话便让庆元帝哑口无言,浑身战栗。 (本章完) 1261【我欲乘风归去】 长久的沉默之后,庆元帝咬牙道:“因朕之故?此言何其可笑!” 不等裴越反驳,他便满腔愤恨地说道:“卫国公可敢当面说一句,北梁从无侵吞大周之心?弱肉强食乃是古往今来之例,史册上不知凡几,朕并非是要否认这个道理,也明白两国相争不谈对错。但是,梁国侵袭大周,卫国公身为杀害无数周朝子民的刽子手,今日却将责任推到朕头上,委实不当人子!” 韩公端轻咳一声。 他身为当世大儒,庐陵韩氏数十年来学问最渊博的文人,自有很多种辩驳对方的法子,不过今日这场谈话由裴越主导,所以他没有立刻插话打断。 裴越微微勾起嘴角,平静地说道:“陛下所言的确有一些道理,但也仅此而已。想来这段时间陛下幽居殿内,不知人间早已天翻地覆,更不知道南朝百姓如今对于大梁朝廷的态度,因此倒也不好过于苛责陛下。” 他顿了一顿,挑眉道:“好教陛下知晓,在冼春秋自立为帝并且被大梁军队剿灭之后,我已经命人着手在南境各地清丈田亩,然后将田产分给普通百姓。至于盘踞在这片土地上七十多年的门阀世族,不听话的已经全部杀了,愿意配合的则让他们吐出田产,只留下足够一家人生存的土地。” “如今大梁官员及军队所到之处,即便谈不上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却也让无数南朝百姓欢欣鼓舞。” 庆元帝语塞,面色微微发白。 裴越说得云淡风轻,他却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难,想要顺利推行开来要杀多少人。 果不其然,裴越缓缓说道:“这段时间经我之手下发的处决手令,便杀了大概四千多人。” 庆元帝目瞪口呆,然而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股极其畅快的舒爽泛起。 他最终只能心情复杂地说道:“杀得好。” “杀人也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裴越意味深长地应了一下,然后继续先前的话题说道:“我说南朝之亡因为陛下,这句话并非刻意羞辱,实乃真心实意。” 庆元帝面色一沉,然而裴越不是南周的臣子,他也不是当初一言九鼎的君王,房内的气氛并未发生改变。 裴越继续说道:“夫民者,万世之本也,不可欺。凡居于上位者,简士苦民者是谓愚,敬士爱民者是谓智。夫愚智者,士民命之也。故夫民者,大族也,民不可不畏也。陛下通今博古,想必很清楚这段话的含义。” 韩公端眼神微微一亮,虽然裴越如今在他心中的形象绝非鲁莽愚钝的武夫,但是能够随口说出先贤的论述,足以说明这位年轻国公非常擅于思考。 庆元帝的表情截然相反,满面苦涩之意。 他当然知道裴越引用的是前魏大儒贾端所著的《大政篇》,然而他所面临的局面又岂是几句道理能够解决。如果他像裴越这般大肆屠杀,恐怕睡着之后再也见不到次日的阳光。 裴越仿佛能猜到他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或许觉得自己有各种各样的难处,可是恕我直言,这些年你自身摇摆不定出尔反尔,才是南周短短几年间走到亡国这一步的根源。如果你能早早闲置冼春秋这个野心家,让方谢晓全权主管军务,不采用所谓制衡各方的帝王之术,然后坚定与我朝修好的决心,利用这段时间支持徐徽言推行变法,未必会出现今日之结局。” 庆元帝脸上显露浓重的灰败之色,低声道:“想做便能做到?” 裴越正色道:“不做肯定败亡。” 庆元帝长叹一声,渐渐收起心中的愤懑,凝望着面前年轻人平和的目光,缓缓道:“你今日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一直沉默的韩公端开口说道:“国公之意,希望陛下能接受这个结局。” 庆元帝自嘲道:“朕现在还有反对的资格?” 裴越平静地说道:“如果陛下愿意真心配合,至少能保住太子的性命。” 庆元帝悚然一惊,旋即又生出一抹不敢置信的热切,喃喃道:“伱是说我们还能活着?” “当然。” 裴越点点头,然后坦率地说道:“陛下或许不信,我虽然不掸于杀人,但绝非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暴徒。除去战场上无可避免的厮杀之外,平时我所杀的人都有取死之处。至于陛下和一众皇室成员,哪怕只是出于安抚南境人心的考虑,我也不会举起屠刀。” 庆元帝无法不相信这个理由,他想了想说道:“你究竟想让……让我做甚么?” 裴越举起两根手指,道:“其一,请陛下亲笔写就一封降书,并将南朝疆域图册和人丁黄册附于其后。这份降书必须加盖陛下的天子六宝之印,同时我会让人誊抄多份,送往南境各地大城张贴公告。” 庆元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知道裴越这是要从根子上挖断大周朝廷的正统,同时更加方便收服各地人心。毕竟连皇帝陛下都已经归降,下面那些人再坚持抵抗也失去了大义名分的支持。 裴越不以为意地道:“作为回报,等陛下及皇室众人去往大梁京都之后,我会从中说项,让降礼简单一些,尽量顾及到陛下的体面。” 庆元帝苦笑一声,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体面可言,亡国之君能够活下来便已经很不容易。 裴越又道:“如果陛下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但将来你们在大梁京都生活的安全问题,请恕我不会给予保障。” 庆元帝终于点了点头,苦涩地道:“第二呢?” 裴越放缓语气道:“南朝皇族掌权七十余年,积攒了难以计数的财富,而且藏匿得很好。这段时间我戒严建安,本意便是不希望这些财富被人挪走。如今南境百废待兴,正是用钱之时,再加上南朝的军队需要一大笔遣散费,而我朝将士也要封赏抚恤之银,还望陛下能够慷慨解囊,在下不胜感激。” 庆元帝愣愣地看着这个面不改色的年轻人。 韩公端忍不住转头望着一边。 左思低下了头。 五处的高手们满脸赞叹,国公爷才是弄钱的高手啊!难怪世人都说他有点石成金之能。 良久过后,庆元帝艰难地说道:“你要多少银子?” 裴越不答,语重心长地道:“其实陛下也应该明白,这些财富你带不走,不如让我来帮忙处理。等陛下和皇室众人在大梁京都定居之后,我会将这些银两的半成交给太子,这样足以保证你们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与其平白便宜给那些蛀虫,不如让所有人皆大欢喜,如何?” 庆元帝闻言不禁叹道:“卫国公言之有理。但朕还是想说,过往朕看错了你,原以为你是一位餐风饮露不落俗套的世外高人,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无耻。” 裴越微笑道:“多谢陛下夸赞。” 众人离开大庆殿后,站在初夏明艳的阳光之中,韩公端似笑非笑地说道:“卫国公真是好手段。” 裴越扭头望着他,平静地道:“我以为韩大人会说这是落井下石的卑鄙之举。” 韩公端摇头道:“这两件事对于稳定南境大局极有裨益,下官又怎会如此短见。” 裴越笑了笑,悠悠道:“大局早晚会稳定,不知韩大人准备何时拿出陛下的旨意,让我提前回京?” 韩公端怔住。 (本章完) 1262【高处不胜寒】 对于身边这位功勋卓著的年轻国公,韩公端心里其实有几分外人难以知晓的愧疚之意。 两年前的江陵之战,裴越力挽狂澜挫败南周的攻势,只要达成开疆拓土的盟约,他当时便可晋升国公之爵。然而开平帝在战事结束后便将裴越召回京都,让韩公端接手后续事宜,他便分走了一大半属于裴越的功劳。 在旁人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安排,但韩公端身为端方君子,虽然不能违逆君王的旨意,心中却难免会有一些块垒。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后来的一系列事件中,韩公端对裴越存着几分难得的善意。 这次率领大批臣僚来到南境,韩公端更是唯裴越马首是瞻,从未反对过他的决定,哪怕裴越在面对那些门阀世族时大开杀戒,他也只是私下里委婉地劝过几次。 两人这段时间配合无间相得益彰,整体氛围极其和谐,下面的官员们也是浑身干劲,毕竟收复南朝故土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壮举,没有人不渴望在这段记载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当裴越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韩公端的确有些失神。 他望着裴越脸上平静的神态,片刻后才略显尴尬地说道:“国公此言何意?” 裴越停下脚步,看着这座皇宫内恢弘的景象,徐徐道:“韩大人是真正的君子,常言道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实在不愿这样做。故此,有些话还是开诚布公比较好,何必躲躲藏藏相互猜测?” 韩公端默然无言。 裴越面上笑意浅淡,不急不缓地说道:“莫说陛下和朝堂诸公没有想到,就是我本人也惊讶于战事如此顺利。原本只想着稳固沿江防线,然而机会摆在面前我又不能错失,因此便有今日之局面。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我是朝堂上那些忠耿之臣,也会担心裴越成为第二个周太祖,这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韩公端愈发羞愧,低头道:“下官离京之前,陛下确实叮嘱过,等南境局势稳定后便请国公率军凯旋。” 裴越轻声笑了笑。 韩公端连忙解释道:“国公不要多心,陛下之意乃是希望你尽早回京,他要加封你为亲王之爵。” “我相信陛下此举出于真心。”裴越应了一声,忽然问道:“不过我更想知道,让我提前回京的旨意,是陛下所言还是太后之意?” 韩公端不解地道:“当然是陛下的旨意。” 裴越定定地望着他。 韩公端很难想象一个年轻人的目光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强大的压迫感,但是想到对方立下的功劳和在大梁军中的地位,又有些“理当如此”的释然。 裴越道:“韩大人,这些年我始终以诚相待,还望大人不要欺瞒于我。” 韩公端叹了一声,缓缓道:“陛下对国公的信任一如当初,不过这次希望国公尽早回京,其实和朝中大臣的意见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太后娘娘对陛下的影响。” 裴越双眼微眯,颔首道:“多谢。” 韩公端道:“不敢当。” 裴越语调轻松地说道:“其实就算韩大人不提,我也打算过段时间返京,原因很简单,想必韩大人也知道。” 韩公端猛地想起,裴越的正室夫人怀有身孕,据说临产之日大概在八月份,满打满算也才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不禁露出善意的笑容,然后说了许多祝福恭贺的吉祥话。 裴越欣然道谢,然后道:“分田之事还望韩大人多多费心,我这段时间会将南境军务安排妥当。” 韩公端应道:“有劳国公。” …… 冼春秋自尽之后,宁、凉两州还剩下一些残兵败将负隅顽抗,在大梁镇南军和江陵军的配合之下,南周承北大营的将士们由方谢晓指挥继续清扫各地兵患。 随着战事落幕各地趋于平静,南周军卒的遣散事宜也在逐步推行中,裴越命人对这些将士登记造册,然后发放银子让他们返回家乡。 眼下驻军仍有绝对的必要,因此除昌平军和尧山军继续镇守大江北岸,将近二十万大梁将士驻扎在南周境内各地,协助朝廷派来的官员进行土地改制和官府设立。 六月十四日,建安城内一处大宅之中。 裴越端坐主位,南征将帅济济一堂。 “庄将军伤势能否痊愈?”裴越当先问向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镇南大营主帅郭兴。 听到他首先提及徐洋关一战中身受重伤的固垒大营主帅庄夏,郭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又有些伤感地道:“庄夏性命无忧,但是恐怕要休养大半年,而且往后很难领军作战。” 裴越沉吟道:“让他随我回京吧,我会奏请陛下加封他为国侯,总不能寒了他的心。” 郭兴感激地道:“老朽代他多谢国公,呃,国公要回京都?” 裴越环视众人,从郭兴、陈化成、张齐贤到自己的两位大舅哥谷节和谷苍,以及秦贤、唐临汾、贾成、邓载等人,见他们脸上同时浮现不解和担忧,自然有些欣慰。 这些人便是他在军中最坚实的班底。 他从容地说道:“如今南境大局已定,剩下的事情只需要按部就班即可,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应该返回京都,不然真留在这里当山大王?” 这些人知道裴越是在说笑缓和气氛,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笑出来。 秦贤开口说道:“国公爷立下灭国之功,朝廷竟然没有任何嘉赏的举动,末将认为不宜太早返京。” 他还算比较温婉,那边厢水师提督陈化成直白地说道:“国公爷,不可回京!” 裴越微笑问道:“为何?” 陈化成满面肃穆之色:“朝中一些人视国公爷为心怀不轨的奸臣,如今国公爷又立下这等功劳,愈发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如果您这时候回京,恐怕会遭受一些人的陷害,此事不可不防!” 有人起了这个头,其他人自然不会憋着,一时间堂内群情汹汹。 虽然从始至终没有人提出那个大逆不道的说法,但这些武勋心中认定一件事,以裴越如今的地位和名望,天子未必相容! 裴越轻笑道:“那依诸位之意,我应该抗旨不遵,留在南境拥兵自重?或者干脆竖起反旗,与朝廷大军决一死战?” 众人尽皆沉默,但从他们眼中昂然的斗志便能看出,在经过南境艰苦的战事之后,裴越麾下的骄兵悍将早有睥睨天下之心。 裴越见状便问道:“好,就按照你们的想法走下去,诸位真的能够抛下留在京都的家人亲眷?就算伱们能,下面的将士们也愿意背上反贼的罪名被株连九族?” 原本想要慷慨陈词的陈化成张了张嘴,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 裴越摇头道:“可是就算你们以及下面的将士都能做到如此绝情,偏偏我做不到这一点。” 老帅郭兴只能开口打圆场道:“国公爷,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裴越点了点头,对众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我今日召你们前来,便是要给你们分派任务,只要你们约束士卒镇守各地,我在京都便可高枕无忧。” 堂内陡然一静。 众人随即恍然大悟。 整个南军数十万人,除在江北的昌平军和尧山军,以及留守江陵的保定侯蔡迁之外,其余军队都在裴越的掌控之中,今日堂内这些武勋便是他的手足兄弟。只要他们不背叛裴越,同时裴越不公然对抗朝廷,那么京都之内没人敢对裴越不敬。 更不必提裴越的泰山、左军机谷梁如今是西军主帅。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冯毅慌乱的声音:“国公爷,京都急报!” 裴越微微皱眉道:“进来说。” 冯毅快步走入堂内,无视周遭一众武勋好奇和关切的目光,径直来到裴越身前,躬身说道:“京都派来传旨内监,说西军于上个月中旬大胜吴军,如今西境危机已解。” 堂内响起一阵欢呼声。 冯毅却惶然地说道:“内监还说,左军机在战事中身受重伤,情况……情况堪忧,故此陛下希望国公爷尽快返京。” 裴越缓缓站起身来,满面冰霜之色,眼中杀气遽然浮现。 (本章完) 1263【千古兴亡多少事】 裴越领军覆灭南周,谷梁在南山之战中击溃吴军,这对翁婿几乎同时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消息传回京都之后自然引得城中万人空巷普天同庆。 陛下将要为裴越加封王爵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一次朝野上下却没有任何反对的声浪。哪怕是那些对裴越无比忌惮、私下里每每称其为狼子野心之辈的权贵官员们,也不敢表达出任何质疑之意,因为裴越的功劳实在无可指摘,大到任何人站出来反对就会被世人的愤怒吞没的程度。 景仁宫中,吴太后端坐珠帘之后,静静地听着范余的禀报。 “……南面大局已定,右执政想必会催着卫国公返回京都。如今都中官民对于卫国公封王一事乐见其成,反对者寥寥无几。只要他奉旨回京,陛下应该会立刻开启封王程序。根据南军几位主帅的禀报来看,卫国公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表露过不妥当的心思。” 吴太后默然不语。 范余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说道:“西境的消息已经查实,左军机的确在南山之战中受伤,至今还缠绵病榻,短时间内无法舟车劳顿返回京都。” 吴太后眼眸微微转动,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此也好。” 范余微觉诧异,面前这位至尊至贵之人对谷梁的恨意无须赘述,尤其是他查到刘保和广平侯府很多年前极其隐秘的关系,再加上谷梁在南薰殿爆炸案发生后的反常举动,几乎便可认定谷梁参与了去年秋天的弑君大案。 吴太后并未解释,淡淡道:“刘保这个人可以处理了,手脚干净一些。” 范余心中一凛,垂首应道:“是,太后。” 吴太后沉吟道:“定国府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范余答道:“回太后,臣做了两手准备。其一是暗中联系裴家二公子裴云,利用他对裴越的仇恨和想要重新进入朝堂的欲望,诱使他在关键时候做那件事。臣知道太后的顾虑,也清楚此事绝对不能留下手尾,因此让裴云动手是最合适的选择。” “裴云?”吴太后冷笑一声,摇头道:“这种目无尊长之辈,将来不能留着。” 范余平静地道:“请太后放心,臣知道该怎么做。兹事体大,臣不会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裴云身上,因而臣与陈安商议过,这段时间在往定国府中安插人手。如果到时候出现变故,臣保证还有第二种法子完成太后交代的任务。” 吴太后的面色柔和了一些,意味深长地问道:“如今战事大体结束,朝廷需要时间去收服南境人心,纵然西吴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动刀兵。按说这种情况下,裴越没有理由拒绝丁忧之期,但你觉得陛下是否会让他夺情起复?” 范余微微一怔,思忖道:“禀太后,臣认为不会。” 吴太后却道:“皇帝的心思愈发深不可测,哀家倒是认为不好说。想要裴越老老实实地在府中守孝二十七个月,裴戎一个人的分量恐怕不够。” 范余愣愣地望着珠帘后面的贵人,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吴太后平静地说道:“如今谷梁命在垂危,又无法返京接受治疗,因此哀家和皇帝会派几名技艺精湛的太医去往西境。你选一些人随行,负责保护这些太医的安全。” 这句话看似关切,然而范余却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 他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这时一名女史快步走进内殿,低声道:“禀太后,陛下正朝景仁宫而来。” 范余连忙行礼告退,在他离去片刻过后,一身天子玄色常服的刘贤迈着平稳的步伐来到吴太后面前。 见礼过后,他坐在长榻另一侧,母子二人说了一会体己话,气氛倒也和谐融洽。 自从上次吴太后答应刘贤为裴越封王的请求,又对他说了那些推心置腹的分析,刘贤便愈发显得成熟起来,最近这段时间更是在洛庭的支持下,大刀阔斧地提拔诸多年轻才俊,渐有圣人明君之气象。 闲谈过后,刘贤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道:“母后,儿臣心中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决断。” 吴太后温和地道:“何事?” 刘贤微微皱眉道:“按照西军送来的详细奏报,南山一战虽然过程有些复杂,但广平侯谷梁一直坐镇中军,原本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战事初期,京军西营竟然让开阵脚,以致一支西吴精骑突入中军,这才让谷梁在最后关头中箭受伤。儿臣这几日仔细思量,仍旧不知该如何处置南安侯苏武。于公而言,他率军完成反击,为最后的大胜尽到自己的责任。可如果不是他的疏忽,谷梁也不会身受重伤。”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吴太后的双眼。 吴太后沉默片刻之后,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仿若石破天惊:“是哀家强命苏武这样做的。” 刘贤猛地瞪圆双眼,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母后,你……你怎么可以……” “如今尘埃落定,哀家不会继续瞒着你。之所以要动谷梁,一方面是为你父皇报仇,另一方面也是为你将来的布局扫清障碍。你莫要忘记,谷梁今年才五十五岁,且一身高深莫测的武道修为,有王平章这个前车之鉴,谁也说不准他还能维持多久的健朗之态。他如果不主动请辞,你难道能强行罢免他的左军机一职?” 面对吴太后这个极其犀利的问题,刘贤不禁语塞。 吴太后轻声道:“哀家知道你本性纯善,不愿做这些下作勾当,但朝堂之上一家独大不是好事,眼下如果不处置,等将来谷裴二人登高一呼应者如云时,你这个皇位还能坐得安稳?” 刘贤低下了头。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见识浅薄的鲁王,登基一年之后如何还不明白朝堂上的波诡云谲? 吴太后却没有给他冷静思考的机会,又道:“哀家让范余做了一件事,等你加封裴越为亲王之后,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杀死裴戎。裴越还是大梁的臣子,并且他曾经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坚决否认自己身世的流言,那么他就要遵循忠孝之道。” 刘贤已然彻底失语,脑海中一片混沌。 吴太后继续说道:“如今西南两面局势稳定,朝廷短期内不宜对西吴动兵,毕竟将南境纳入疆域才是最重要的大事。于裴越而言,王爵在身也不算天家亏待他,只要他不生出反心,即便宗室之人见到他也要以礼相待。于你而言,谷梁肯定无法继续执掌西府,裴越又有二十七个月的丁忧之期,这段时间足够你完全掌控朝堂。” 刘贤满面苦涩地道:“母后,你可知道如果没有裴越和谷梁,大梁或有倾覆之忧。他们在前线呕心沥血,天家却……却……” 他终究是纯孝之人,后面那些话实在难以出口。 吴太后漠然地道:“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这些并不重要。倘若谷梁不是裴越的岳丈,哀家自然可以容忍他继续掌权。哀家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埋怨,因为哀家不曾顾及你父皇的遗愿。或许在你看来,你父皇没有在大行前处死谷梁,是为了国朝大局考虑,哀家如今这样做似乎是亲手毁掉他留下的大好局面。” 刘贤痛苦地道:“母后,儿臣不曾这般想过。” 吴太后寒声道:“大好局面……你父皇堪称千古一帝,但他终究无法预料到后面的境况。他不知道西吴和南周联手攻梁,也不知道萧瑾不堪大用损兵折将,更不知道如今谷梁和裴越掌握了大梁过半锐卒,而你手中只有禁军和京都守备师!” 刘贤猛地抬起头,眼中泛起震惊的神色。 吴太后面露倦色,哀声道:“贤儿,你到底明不明白哀家在说什么?如果不及时出手扭转这个局面,那便不是裴越有没有反心的问题,而是将来你能不能坐稳皇位全看他的心情!” 她自嘲地笑着,摇头道:“哀家曾经对你父皇说过,要为他、为你、为你们刘家守好这天下,但如果你自己都不愿珍惜,哀家又能如何?” 刘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上的犹豫、迟疑和愧疚渐渐褪去,唯余肃然之色。 他起身行礼道:“母后,儿臣明白了。” 吴太后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这是每一个成熟的帝王都必须经历的过程,或许将来刘贤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简单又纯粹,但这就是他身为先皇之子必须承受的命运。 望着刘贤高大的身躯,她郑重地说道:“哀家知道你很看重和裴越的情义,但你是君他是臣,假如你想长久地维系这样的关系,必须明白君臣之间的界线和分别,所以哀家希望在他丁忧之后,你能真正将江山握在手里。若是你做不到这一点,君臣相谐便是镜花水月,你们迟早都会反目成仇。” 刘贤沉默许久,躬身一礼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便依母后的安排行事。” 再起身时,他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目光中一片冰寒。 仿若当年的开平帝。 (本章完) 1264【大风起兮云飞扬】 今夜建安有雨。 花厅内灯火辉煌,裴越却坐在廊下,凝望着黑色的夜幕,听着淅淅沥沥的雨打芭蕉之声。 身后响起轻柔的脚步声,沈淡墨走到他旁边坐下,转头凝望着他的侧脸,眼中的关切和担忧一览无余。 她已经知道日间发生的事,裴越在收到京都急报之后罕见地暴怒,当时在场的心腹武将们只当他是因为谷梁受伤而如此,但沈淡墨却凭着对裴越的了解,猜到其中必有隐情。 细雨飘摇如雾,在这夏夜带来几分凉爽清新。 裴越眉头紧皱,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幽幽道:“你说刘保为何能活着?” 沈淡墨怔住,下意识地问道:“谁?” 裴越徐徐道:“宫中一名内监,先帝在世时很器重他,命他为内侍省都知之一。今上登基后,将他打发到皇陵去守墓。” 沈淡墨脑海中浮现此人的生平,但愈发茫然不解,不知裴越为何会突然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宫中内监。 裴越收回目光,垂首道:“先帝因为南薰殿爆炸遇刺,这件事是由陈皇后、王平章、你父亲和陈希之合谋。但先帝之所以在那天会去南薰殿,是刘保跑到御前说陈皇后有自尽的想法。先帝虽然更喜当今太后,但对皇后终究存着几分夫妻之情,因此便赶去南薰殿看了一眼。” 他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道:“便是这一眼,让先帝在十日后撒手人寰。” 饶是沈淡墨从很小时便接触太史台阁的卷宗,知道很多朝廷秘闻,此刻仍旧满面讶然。 她轻声问道:“这刘保是谁的人?” 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裴越答道:“他是岳丈的人。” 沈淡墨轻呼一声,再联想到裴越今日收到的急报,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在她脑海中浮现。 裴越靠在椅背上,仰头说道:“南薰殿弑君案是那几位大人物联手为之,但真正系上这个扣子的人却是刘保。换而言之,如果先帝不去那里,纵然炸死再多人也无济于事。按理来说,刘保这种人应该是死士,可他却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沈淡墨凝望着他的侧脸,不由得伸手握住他的手掌。 入手一片冰凉。 裴越反握着她柔软的手,苦笑道:“当时我便想不明白,为何刘保能活着。岳丈对我说,刘保并不知道南薰殿左近埋着炸药,陈皇后当时确有自尽之意,所以刘保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样的人如果莫名其妙地死了,反倒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再者,他不忍刘保白白丢了性命,还自嘲说自己有些妇人之仁。” 沈淡墨摇头道:“不对,以谷侯爷杀伐果决的性情,刘保必须死,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是啊,可我当初偏偏就信了岳丈的话。”裴越摇摇头,自责地说道:“我怎么就不想一想,岳丈是何等人物?他十五岁以一介庶子身份从军,从一个普通的小卒做起,依靠赫赫功劳走到军机之首,数十年来若真是这般优柔寡断,早就变成了一抔黄土。” 沈淡墨怜惜地拍拍他的手背,柔声道:“这是谷侯爷的决定,你又何必自责?如今看来,谷侯爷是故意留着刘保,好让宫里有个调查的方向,然后将线索指引到他自己身上……” 她忽然停了下来,面色变得无比震惊。 裴越扭头望着她,喟然道:“日间听闻那个消息,我只是愤怒于韦睿和谷范没有保护好岳丈。为了避免他出事,我再三叮嘱过那些人,还将所有的火器和藏锋卫都送到岳丈身边。原本想着西境只需要坚守,岳丈又身处大军之中,定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可终究还是事与愿违。但是后来仔细一想,我才发现这里面的蹊跷。” 沈淡墨冰雪聪明,很快便将谷梁让刘保活着与这次他身受重伤联系起来,感叹道:“谷侯爷这是以自身的安危作为代价,为你赢得大义名分上的先手。” 裴越心绪翻涌,久久沉默。 沈淡墨又问道:“京都急报里可有西境战事的细节?” 裴越摇了摇头,缓缓道:“从都中那些人的反应来看,岳丈受伤表面上没有古怪,否则我留在都中的人手不会没有禀报。但岳丈不是冲锋陷阵的武将,而是坐镇中军的主帅,连我如今都不会亲身犯险,他这样的沙场老将又怎会犯那种愚蠢的错误?想要在数十万大军之中伤到他,只会是一种情况。” 沈淡墨微怒道:“背后的冷箭?” “嗯。” 裴越应了一声,随后说道:“还有另外一件事。京都收到西境军报,然后再派人南下告知于我,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岳丈如果是正常受伤,肯定会派人绕开京都直接传信给我,这样可以避免我误判局势。但我一直没有收到岳丈的信,这有两种解释,要么他伤势过重无法顾及此事,身边人也方寸大乱想不到这一节。要么……他不希望我知道内情,希望我朝着那个方向去想。” 沈淡墨心中一震。 那个方向指的是什么,她比旁人更加清楚。 裴越继续说道:“还有第三种可能,岳丈希望我能逐渐看清天家的心思,他担心我会沉迷于扮演一个愚忠的臣子,哪怕刀斧加身也要高呼陛下隆恩。” 沈淡墨想笑又笑不出来,喃喃道:“你怎么可能是这种人?裴越,其实我觉得谷侯爷的担忧没错,人心终究隔肚皮呢。你忠于大梁这件事,我们当然坚信不疑,可宫里和朝堂上如何看待?以你如今的名望和权势,要说都中那些人全无防备,我觉得这才是异想天开。” 裴越思忖良久,轻舒一口气道:“也罢,终究不能将脑袋埋在泥土里,不管外面洪水滔天,自以为天下太平。” 沈淡墨听着他平静语调中蕴含的豪气,既有些骄傲又难免担忧,柔声问道:“一定要回京都?” 裴越点点头,坦然地道:“有些事只能在京都解决,不然我这些年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而且我和麾下将士们的亲人家眷皆在都中,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舍弃一切。” 他握紧了沈淡墨的手,温柔地说道:“这次回京我有绝对的把握解决问题,不过我希望你能暂时留在南境,帮我处理几件很重要的事情。” 沈淡墨却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裴越哄道:“听话,我不是故意要将你留在这里,是真的——” 沈淡墨忽地抬起白皙的手掌捂着裴越的嘴,眼中柔情似水,无比坚定地说道:“无非是同生共死。” 裴越哑然,脸上逐渐泛起笑意,颔首道:“好。” “咳咳……” 厅内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咳嗽声。 两人扭头望去,裴越忍俊不禁地说道:“出来吧,都偷听这么久了。” 一抹清瘦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目光停留在裴越和沈淡墨牵着的手掌处,面上丝毫没有被裴越拆穿的羞意,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说道:“既然北梁京都被你们说得如同龙潭虎穴一般,那我也要去见识见识!” 沈淡墨悄悄抽回自己的手。 裴越望着徐初容眼底深处的几许忐忑,温柔地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 大梁文明元年,六月十七日,卫国公、南军主帅裴越签发帅令,保定侯蔡迁率江陵军镇守沿江南岸防线,昌平军和尧山军继续驻扎天沧江北岸。 原汉阳城主将谷节被任命为宁州大营临时主帅,率麾下将士及平湖卫驻守南境三州之地。 原武定卫指挥使秦贤暂领固垒大营临时主帅,率麾下将士及固垒军余部镇守建安城及北面石门关。 镇南大营主帅郭兴率领麾下部属镇守三州之地。 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领军镇守平江镇及北面两州之地。 六月二十一日,卫国公裴越亲率背嵬营、泰安卫和平南卫,押着南周皇室宗亲和大批权贵官员,由建安城启程一路北上。 六月二十七,这支数万人的队伍经过江陵城,通过临时搭建的四座浮桥,浩浩荡荡地渡过天沧江,进入大梁境内。 七月初六日,裴越领军抵达钦州成京城,在此处停留两日,与席先生促膝长谈十余个时辰,然后席先生便率领大批人手悄然渡江南下,裴越则继续北上。 十余日后,那座堪称天下之首的雄城已然在望。 (本章完) 1265【何谓君臣】 皇城,景仁宫。 内殿长榻前方的珠帘被撤去,在旁边放了一张圆凳。 左执政洛庭迈着平稳的步伐走进来,没有去看那张格外显眼的凳子,朝着端坐长榻上的吴太后恭敬地行礼道:“臣洛庭,参见太后娘娘。” 吴太后满面温婉笑容,目光十分随和:“执政无需多礼,请坐。” 洛庭面上古井不波,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吴太后这一个请字意味深长。他身为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之一,如今朝堂上的文官之首,倒也当得起吴太后这般礼遇。然而今日是吴太后第一次私下召见他,又在南方那位年轻国公携灭国之功即将凯旋的关头,自然多了些许深刻的含义。 吴太后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今儿请执政入宫,原是有一桩私事。” 洛庭淡然地道:“请太后示下。” 吴太后微笑道:“哀家听说执政之女秀外慧中,知书达礼,乃是都中不可多得的好女儿。哀家这一生只有皇帝和平阳这对子女,皇帝倒也罢了,平阳偏生又不让人省心。先前让她在宫中禁足一年,虽说改好了些,但终究比不得那些大家闺秀。原本想着让令爱有时间来宫里跟平阳说说话,也好让平阳多学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又怕给执政惹来是非。” “太后言重了。”洛庭平和地说道:“既然公主殿下不嫌弃小女粗鄙,往后臣会让她时常入宫请安。” 吴太后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洛庭答应得如此干脆,后续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难以出口。 洛庭能在开平朝一步一个脚印坐上左执政的高位,除了高明的治政能力和果决刚直的性情之外,并不缺少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能力。实际上在吴太后挑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便猜测出这位贵人的真实想法,显然不止是让洛婉儿与平阳公主亲近这么简单。 抬头望去,只见吴太后目光中浮现纠结之意,洛庭心中轻叹一声,徐徐道:“若有臣可以效力之处,太后不妨直言。” 吴太后面色和缓下来,轻声道:“听闻令爱尚待字闺中,哀家这里倒有一门好姻缘。只是哀家知道执政素来清正端方,不愿沾染天家权势,先帝在时亦曾多次称赞。因此今儿请执政过来,便是想先征询一下执政的看法。” 如果换做其他臣子,她当然不需要这般谦和,能与天家结亲乃是莫大的荣耀,无非是一道懿旨罢了,连刘贤都没有反对的余地。 但是面前的中年男人不同,在莫蒿礼过世、黄仁泰辞官之后,洛庭无论资历还是官声都是朝堂上的执牛耳者,纵然太后之尊也不可能强行压之。因为不尊重左执政便是打朝廷的脸,本质上来说还是削弱天家自身的威严,更何况吴太后很清楚如果要选一个人出来压制那个年轻国公,满朝上下唯洛庭一人能够做到。 洛庭沉吟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得到太后的青睐?” 吴太后心中一松,浅笑道:“是哀家的外甥,名叫邱浚。” 洛庭微微颔首道:“臣知道此人,少有神童之名,身上有举人的功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种子。臣听说他性情温雅为人豁达,的确称得上翩翩公子。” 吴太后面露喜色。 她娘家虽是小门小户,但她入宫二十余载,门庭早已不是当年,但能拿出手的年轻子弟仅邱浚一人,原本担心入不了洛庭的眼,没想到竟有这等评价。 然而洛庭随即说道:“太后,请恕臣不敢领受此恩。” 吴太后定定地望着这位宰执天下的中年男人,勉强笑道:“执政此言何意?” 洛庭应道:“太后容禀,臣只有一个女儿,故而一直以来溺爱了些,使得她性情跳脱飞扬,恐怕不是邱公子的良配。再者,臣有些私心,不愿她太早出阁,也不愿她嫁入权贵府邸,只盼她这一生平安喜乐。臣请太后恕罪。” 吴太后面上的笑容褪去,缓缓道:“执政,哀家并无它意。” 洛庭沉默片刻,话锋一转道:“臣知道太后为何忧虑。”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 良久过后,吴太后轻轻叹了一声。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继而分出派系,朝堂上亦是如此。抛开那些散兵游勇不提,如今朝中文官大概分为三派,其一是当年莫蒿礼留下的遗泽,其二便是洛庭为首的中坚派系,其三则是以盛端明为首的清流文臣。 换而言之,如果能进一步加深洛庭和天家的关联,对于刘贤来说局势便会更加稳定。 洛庭一眼便看出她的想法,吴太后对此并不奇怪,只是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这不禁让她心中的忧虑更盛,但是听到他后面说的那句话,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欣慰。 她喟然道:“哀家乃是后宫妇人,深知当年高祖皇帝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可如今局势逐渐艰难,皇帝还不够成熟,哀家又能如何?有些问题摆在那里,不是闭上双眼它便不存在。” 洛庭颔首道:“太后言之有理。” 吴太后叹道:“哀家本想撒手不管,可如今军中大将只知卫国公却未必尊皇帝,况且卫国公还那么年轻。哀家明白,卫国公于国有大功,纵然封王也只是最基本的嘉赏,可将来又怎么办?哀家近来时常半夜醒来,唯恐听到有人提兵杀进京都的噩耗。” 洛庭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吴太后又道:“其实哀家知道,皇帝不喜欢哀家插手这些事情,他总觉得裴越的忠心可以掩盖所有问题。或许朝中诸公也这么认为,觉得哀家这个后宫妇人徒惹是非。” 洛庭温言摇头道:“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臣等怎会心怀不敬?关于卫国公,臣能理解太后的担忧,毕竟古往今来常有君臣反目之例。太后一心为陛下和天家着想,这没有什么错。卫国公忠心为国需要嘉赏,这也没有错。至于陛下,他对卫国公的信任足以造就一段佳话,这更谈不上错处。” 吴太后愣住,缓缓道:“这样说来,难道谁都没错?” 洛庭道:“是的。” 谁都没有错,那便意味着必须有人做出让步,否则矛盾会越来越激烈,终至不可调和。 吴太后欲言又止。 洛庭起身行礼道:“太后,臣有一请。” 吴太后下意识心中一紧,涩声道:“执政请说。” 洛庭不疾不徐地说道:“臣有一子名为文守,今年二十二岁尚未成婚。他于开平四年中举,如今在家中勤学不缀,虽非天资聪颖之辈,但性情中正古朴,为人踏实本分。若太后娘娘不嫌弃,臣想为他求一门亲事。” 吴太后怔怔地道:“什么亲事?” 洛庭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请太后娘娘为平阳公主与犬子指婚。” 这句话很轻,却又有千钧之力。 相较于吴太后此前的想法,洛庭的提议更加直接,等于是公开表明洛家和朝中相当一部分文臣站在天家这边,其中蕴含的分量不言而喻。 要知道当初开平帝曾经试探过洛庭的口风,被他毫不犹豫地回绝,因为像洛庭这样注定名留青史的文臣,不可能愿意留下一个攀附权势的污点,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子女与天家结亲。 然而今时今刻,他却做出了一个令吴太后意想不到的抉择。 吴太后忽地站起身来,朝着这位中年男人矮身福礼。 周遭肃立的女史们无不惊慌失措。 洛庭侧身避开,垂首道:“太后娘娘,臣出身寒门小户,是先帝简拔臣于微末之中,是朝廷给了臣实现胸中抱负的机会,此恩不敢或忘。臣和陛下一样相信卫国公的忠心,但臣也能够理解太后的忧虑,故此臣愿意以自身作为砝码,避免将来发生不忍言之事。” 吴太后感动得无以复加,颤声道:“多谢执政。” “不敢。”洛庭缓缓道:“若无他事,臣请告退。” 他转身离开,身姿挺拔如松柏。 一如当年。 (本章完) 1266【如此君臣】 京都南郊,十里亭。 两支军队在此相遇,其一是跋山涉水从南而来的凯旋大军,另一支则是今日清早便出京在此迎接的京都守备师。 裴越坐在石凳上,端详着手中的名单。 坐在他对面的裴城如今气度愈发沉凝,当年那个在定国府门房中、被裴越几句话便撩拨得欣喜若狂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武勋新贵。 当然,以他定国家主的身份而言,在武勋圈子里委实不算新贵,只不过裴戎做得实在差劲,以至于定国府裴家沉寂十余年,当年的门楣金光渐有褪色。如今他虽然比不得裴越这等滔天权势,但也是军中一等一的大人物,府中的裴太君更是成日里喜笑颜开,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裴越看完名单之后,淡淡道:“这些人随大军入城,接受京都百姓的观瞻,那其他人如何处置?” 裴城指着身后的京都守备师道:“依照陛下的旨意,由我率领守备师,将名单之外的周人暂且关在南营附近,等朝廷商议之后再行定夺。至于你带进城中受降的那些周人,朝廷已经提前备了住处。” 裴越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我麾下将士现在就回北营驻地?” 他此番回京只带着平南卫和泰安卫,虽然只有两万余人,但终究是在战场上久经磨砺的老卒,足以让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暗自惊惧。其实他也想看一看,朝堂诸公对自己带兵回京究竟是怎样的态度,是否如谷梁推断的那般视若仇雠。 裴城皱眉道:“你多心了。” 裴越讶然道:“难得,你现在的心思居然这般灵敏。” “我可没忘记以前在府中的时候,你拿建功立业重现先辈荣光的说辞忽悠我这档子事。这些年风风雨雨,虽然比不上你满身光辉,总不至于没有半点长进。”裴城没好气地说道。 裴越朗声笑了起来,叹道:“今日总算能心甘情愿地叫你一声大哥。” 裴城佯怒道:“难道以前都是虚情假意?” 裴越翻了一个白眼道:“不然呢?要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我早就亲自揍你和老二一顿。” “别忘了,你当着老太太的面揍过裴云,我也替你教训过他。” “行吧,我承你的情。” “免了,眼下说得好听,转头又去找裴宁告状,如今她可是正儿八经的当家人,我还想时常拿点银子出来花销。不说这些了,泰安卫和平南卫不能入城,但是将官们可以随你同行,你若不放心也可让他们带兵回北营。陛下有旨,你率背嵬营三千骑入京,押着南朝皇室和一众权贵的代表。” 裴越不置可否,问道:“那你呢?” 裴城道:“我先将那些周人送去北营,然后再带兵回京。” 裴越点了点头。 两人分别之时,裴城忽然说道:“局势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坏。无论前事如何纠葛,我一直认你这个三弟。” 裴越望着他坚毅的面庞,轻声道:“多谢。” 背嵬营三千骑军容严整肃穆,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将士们甲胄在身,极其威武壮阔。 京都越来越近,他们脸上逐渐泛起骄傲的神色。 一战灭国然后收复南朝故土,这是绝对会载入史册的壮举,即便他们只是作为背嵬营这个整体留名其上,也是足以福绵子孙后代的功劳。至于那些可能被将官掠夺功劳的腌臜事,有卫国公在便永远不会发生,这是过往无数次得到证明的事例。 队伍中的那些周人满面颓败,包括须发皆白的庆元帝在内。虽说一路上裴越对他们颇为优待,但如今这般阶下囚的姿态,如何比得上在南境广袤的疆域上作威作福。 距离京都南门还有五里地,官道便出现大批朝臣与自发出城迎接的百姓。 当裴越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欢呼声遽然响起,直上云霄。 稍稍靠近一些,只见两位大臣走上前来,东府左执政洛庭为裴越牵马,西府右军机萧瑾则上前执蹬。 随即只听得万人齐呼道:“恭迎卫国公收复南境,得胜凯旋!” 这激动欢欣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唐临汾和邓载等武将望着万民高呼的场景,又看向裴越宽阔的背影,想起当年那个在绿柳庄中潜龙在渊的少年,不由得热泪盈眶。 背嵬营的将士们更是扯着嗓子奋力呐喊。 一片喧嚣声浪之中,裴越已经跃下坐骑,望着两位重臣说道:“洛大人,萧侯爷,此举折煞晚辈了。” 洛庭与萧瑾相视一笑,前者微笑道:“国公此番领军出战开疆拓土,对于国朝而言可谓不世之功,朝野上下莫不崇敬,我等只是聊表敬意,亦是陛下的叮嘱,国公理当领受。” 裴越摇头道:“此非晚辈一人之功。” 萧瑾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感慨万千地道:“若非国公力挽狂澜,萧某险些便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请受萧某一礼。” 说着便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裴越不等他拜下便伸手拉住,岔开话题道:“侯爷,陛下可在宫中?” 萧瑾没有故作姿态,见他坚决不受便直起身来,笑道:“国公莫急。” 裴越微微一怔,正在思考这两人在卖什么关子,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十余声礼炮鸣响,紧接着威仪的天子仪仗出现在官道上。 刘贤的身影出现在御辇上。 “陛下驾到!” 内侍省少监侯玉尖锐的声音传遍四野。 群臣及百姓纷纷山呼万岁,继而行参拜大礼。 侯玉又道:“卫国公免礼平身!” 天子亲迎五里,又当着万民免去裴越的礼仪,这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尊崇的礼遇。 裴越望着渐渐接近的御辇,忽然微微一笑,并未做那个特殊的人,依旧行礼如仪。 御辇在他前方不远处停下,刘贤的目光停留在裴越身上,没有去看队伍中那些周人,朗声道:“裴卿,登辇!” 裴越温和地回绝道:“陛下厚恩,臣岂敢失仪。” 这一次刘贤却格外坚决,重复道:“登辇!” 裴越稍稍沉默,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或许有些人心中升起不安的情绪,但刘贤始终面带微笑,没有半点焦灼的神色。 裴越抬起头来,迎着刘贤的目光,终于迈开脚步,在内监恭敬地引领下一步一步登上宽敞的御辇。 “起驾!回京!” 这对年轻的君臣同乘一辇,接受文武百官和京都百姓的夹道欢呼,至于那些原本担心会受到无尽屈辱的周朝权贵,这一刻却无人问津。 “陛下——” 裴越才刚刚开口就被刘贤打断,这位年轻的天子满面赞赏地说道:“你没有辜负朕的信任。先回府中看看家人,朕明日会在沁园设宴,只请你一人。” 沁园? “臣遵旨。” 裴越凝望着刘贤清澈的目光,不再多言。 一路鲜花着锦,人世间繁华鼎盛莫过于此。 (本章完) 1267【五美图】 俗语云,近乡情怯。 裴越这辈子经历过无数风浪,理应修炼得面如平湖,纵然山崩地裂亦面不改色。 实际上从城外登上御辇,到一路接受京都官民的欢呼赞颂,他始终都只是面带微笑,既没有刻意矫情作态,也不曾忘乎所以得意张狂。 不过当他在亲兵的簇拥中进入永仁坊,心中却开始忐忑起来。 卫国公府门前张灯结彩,所有家仆侍女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装,在府门外列队等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和骄傲的神采。近段时间都中的传闻他们也已知晓,据说天子要打破惯例加封裴越为亲王,而且朝野上下无人反对,也难怪这些仆人如此欢欣。 连相府的门子都胜过七品官,更何况大梁近百年来独一份的异姓王,这是何等尊崇的荣耀! 虽说裴越治家甚严,仆人们从来不敢打着他的名号在外胡作非为,但主家如此显赫尊贵,哪怕只是一个小厮出门行走,所到之处也会备受礼遇。 台阶之上,四位内眷站成一排,林疏月和谷蓁亲自搀扶着叶七。 看到她们望过来的盈盈目光,裴越心中的忐忑顷刻消失,飞身下马快步走过去。 “恭迎国公爷大胜凯旋!”仆人们在两位大管家的带领下齐声欢呼。 “赏。” 裴越微笑吩咐,几个跨步便来到众女身前,目光落在叶七浑圆的小腹上,又是感动又是担心地说道:“我特意让人提前回来说过,你如今行动不便,在府中等着便是,怎么这样不听话?” 叶七眼眸亮晶晶的,莞尔一笑却不说话。 林疏月便解释道:“少爷,叶姐姐平时很是小心,而且太医每隔几日就会诊脉,最近更是一日一诊,都说叶姐姐的身子十分康健。太医还说,叶姐姐底子极好,但不能成日里坐着,最好每天都能走一小段路。” 裴越松了口气,强忍着想要握住叶七手掌的念头,对众人说道:“我们回家。” 众女尽皆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道:“是。” 来到后宅花厅,将要进去时裴越忽然说道:“蓁儿姐姐,我有话同你说。” 叶七扭头看了裴越一眼,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在林疏月和桃花的搀扶下先行。 国公府内景色雅致清幽,厅外便是花团锦簇,在这夏日依次绽放,淡淡的清香盈于鼻尖。 裴越和谷蓁站在廊下,望着她明显清减的面庞和藏在眼底的伤感,不禁轻轻叹了一声,主动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感受着裴越阔别已久的气息,谷蓁将头埋入他胸口,双手环抱着他的后背。 温存之中,她开始低声啜泣。 裴越抬手轻抚她瘦削的肩头,怜惜地说道:“别哭。” 谷蓁声音发颤,呜咽道:“相公,我不敢在娘亲跟前哭,怕她更加担心爹爹的伤势,也不敢在叶姐姐她们面前哭,怕叶姐姐动了胎气。爹爹他受伤的消息传回京都,娘亲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虽然四哥派人送信回来,说爹爹不会有大碍,可娘亲怎么都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 想到对自己如亲生儿子一般的岳母赵氏,裴越的心情也不好受,再听到谷蓁此刻声音中的惶然之意,不禁愈发心疼。他知道谷蓁外柔内刚,而且一直想要做好贤内助,所以哪怕自身肝肠寸断,也要在旁人面前维持平静的仪容,想来这段日子肯定备受煎熬。 他将谷蓁抱得更紧一些,低头在她耳边说道:“蓁儿姐姐,你信我吗?” “嗯。” “岳丈这次受伤是他有意为之,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嗯?” 谷蓁的语调猛然上扬,抬起头来只见珠泪滚滚的面上满是诧异。 “都快哭成小花猫了。”裴越抬手温柔地帮她擦拭眼泪,微笑道:“宫里肯定有人盯着岳母和伱的反应,所以岳丈不能说出实情。这事其实怪我,要是我早点让人说清楚,你和岳母也不会这般难过。” 听到宫里二字,谷蓁心中一震,连忙摇头道:“既然与大事有关,那肯定不能走漏风声……相公为何现在就告诉我?” 裴越轻抚着她的脸颊说道:“因为你男人回来了,谁也不敢盯着他的心上人。” 谷蓁大羞,柔弱无力地推开裴越,垂首道:“你刚刚回府,大家都想跟你说说话,我们进去罢。” 裴越笑道:“你的妆容都哭花了,叶七肯定会打趣你。走吧,为夫帮你上妆。” 上妆当然是一句玩笑,裴越前世都搞不懂那些瓶瓶罐罐,更遑论这个时代的手工艺品。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谷蓁在丫鬟的服侍下洁面,然后简单装扮了一番。 两人并肩走进花厅,只见叶七坐在舒适的软榻上,桃花搬了一张圆凳坐在她旁边,林疏月则在靠窗的交椅上坐着。 叶七轻抚小腹,望着裴越说道:“可见是更喜欢蓁儿妹妹了,一回来便拉着她去说体己话儿。” 谷蓁默默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俏脸微红。 裴越大咧咧地往长榻上一躺,笑吟吟地道:“晚上我陪你多说会儿悄悄话。” 叶七轻啐了一声,笑道:“我可没精神和你闹腾,依我看还是让蓁儿妹妹和疏月妹妹陪你,再喊上温玉刚好可以打麻将。” 站在不远处的温玉满脸羞意,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悄悄瞟了一眼裴越,见他刚好望过来,目光十分温和,连忙低头不敢再看。 桃花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问道:“叶姐姐,那我呢?” 叶七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道:“你跟我睡。” 桃花有些沮丧,她当然也想跟少爷亲近一下,毕竟分别这么久,只不过一想到叶七对她的好,她便将心里小小的难过丢掉,笑眼弯弯地道:“好!” 裴越无比惬意地听着她们闲聊,相较外面的金戈铁马,他内心更喜欢这种温馨的氛围。 只不过叶七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无法继续淡定。 “沈姑娘和徐姑娘怎么没来?” 明明其他人没有刻意的动作,裴越却觉得她们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迎着叶七温柔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坐直身体,讨好地道:“沈淡墨在西城有套宅子,我让冯毅带着亲兵送她们去那边住下,等过几日再来府中相见。” 叶七似笑非笑地道:“紧张了?” 裴越轻咳两声道:“不紧张。” 其他人看着他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不禁纷纷笑出声来。 叶七正要说话,外面忽然走进来一名大丫鬟,恭敬地说道:“国公爷,府中来了一位天使。” 裴越目光一凝,与众人交代一声便走出花厅。 不消片刻功夫,他便独自返回,脸色明显有些古怪。 谷蓁略显担忧地问道:“相公,怎么了?” 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入城之前,陛下让我先回府中与你们相聚,又说明日会在沁园设宴,单独宴请我一人。现在却派内监来传旨,让我明天带一人前去赴宴。” 叶七沉吟道:“徐初容?” 裴越点了点头,随即陷入沉思之中。 其实他大抵猜到刘贤特意在沁园而非宫中设宴的原因,在眼下这个看似举天同庆但暗流涌动的时刻,刘贤并不希望给他造成任何方面的误解,但这并不能证明年轻的天子毫无机心谋算。 “相公……”谷蓁柔声唤道。 裴越醒过神来,望着她们面庞上的忧色,微笑宽慰道:“想来是清河公主……哦,是陈贵妃想要见一见徐初容,毕竟这两人情同姐妹。你们不必担心,陛下既然主动将赴宴之地定在沁园,最主要的还是表明态度,以免我生出误会。” 叶七没有细究这个话题,平静却不容置疑地道:“这次回京之后,夫君若是外出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只带着少数护卫。” 裴越没有拒绝,颔首道:“好。” (本章完) 1268【很多年以前】 翌日。 都中喜庆的气氛依旧浓烈,以祥云号为首的各大商号在裴越回京之后顺势推出各种新奇的优惠活动,每家商铺面前都是门庭若市,大街小巷更是行人如织。 宽敞的马车中,徐初容刻意跟裴越保持一定距离,蹙眉道:“我怎么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裴越问道:“何事?” “如果公主姐姐想要见我,可以让我入宫请安,又何必牵扯进你和皇帝的宴席之中?虽说昨日皇帝给予你无上的荣光和信重,但有些事早晚都会成为矛盾。如今你在朝中大势已成,权柄甚至能威胁到天家的安危,今日的宴席明显含义深远,我不相信公主姐姐看不明白。” “陈贵妃因为出身的缘故,在宫里的生活没有伱想得便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初容眨眨眼,靠近一些问道:“是吗?我倒是不这么认为。” 裴越失笑道:“那不然呢?” 徐初容托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帝陛下想要打压你,但是又不能太过急迫,所以要一边打压一边安抚。” 裴越凝望着她清丽的侧颜,好整以暇地道:“我明白了。陛下打压我的手段是削减我手中的权力,安抚我的法子便是让陈贵妃为你撑腰,让你名正言顺地嫁给我。” “你……胡说甚么!” 徐初容霞飞双颊,转过头闷声不语。 裴越凑近过去,握着她的手腕说道:“玩笑而已。等到了沁园之后,陛下肯定有事和我商谈,陈贵妃则带你去赏景一叙别情。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在她面前什么都可以说,既然我带你回京都,自然不会让你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忧虑。” 徐初容神色缓和下来,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来到沁园之后,果如裴越所言,刚刚下车便有一群宫人迎着,其中一位宫中女史上前见礼,十分恭敬地请徐初容去见陈贵妃。 内侍省少监侯玉则对裴越行礼道:“陛下在内园静候卫国公。” 沁园乃是裴越一手打造,对于此地布局了如指掌,但他仍旧亦步亦趋地跟在侯玉身后。将到内园雅舍之时,裴越忽然状若无意地说道:“侯少监。” 侯玉放缓脚步,微微躬身道:“在。” 裴越平静地问道:“跟你打听一个人,都知刘保近来可好?” 侯玉怔了怔,旋即压低声音道:“刘都知还在皇陵,奴婢不知具体情况,请卫国公恕罪。” 裴越不再多言,迈步从他身边走过,然后便看见刘贤站在门后,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他上前行礼道:“参见陛下。” 刘贤朗声笑着,极为亲近地揽着他的右臂,道:“今日没有旁人在场,你不必过分拘束,轻松一些更好。来,坐。” 厅内有一张圆桌,君臣二人对面而坐,面前各放着一樽酒壶。 宫女们在侯玉的引领下悉数退下,厅内变得愈发安静。 裴越望着满桌珍馐佳肴,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那是两年前他从南境返京,开平帝和吴贵妃为他准备了一场家宴,席间甚至亲手为他盛汤。当时开平帝曾说,希望裴越能扶保大梁江山,做一个永远忠于天家的骨鲠之臣。 斯人已逝,言犹在耳。 对面年轻皇帝的笑容仿佛有些模糊,似乎不够真切。 君臣二人,久久未曾开口。 刘贤望着始终沉默的裴越,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仿若有千言万语,却挑不出一个话头。 随着老一辈大人物的凋零,如今的大梁在这对年轻人手中迸发出蓬勃的生机,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尤其是南境故土重新回到大梁的手中,刘贤才刚刚登基一年便取得足以告慰历代君王的功绩,裴越更是成为世人心中不容置疑的国之栋梁。 这还只是一个开端。 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都坚信,只要陛下和卫国公秉持初心,大梁必将出现史书上前无古人的煌煌盛世。 然而眼下的沉默,却让那个美好的愿景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霾。 刘贤忽然端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他握着色泽晶莹的玉杯,感慨道:“当年许颂对朕说,祥云号是个聚宝盆,若是七宝阁能将它收入囊中,朕便可以日进斗金。虽说当时朕已是亲王之尊,但父皇管得很严,不许挪用天家府库的银钱。可要结交大臣、培植心腹、豢养高手,这一桩桩一件件需要太多的银子,于是朕被他说动,继而打起你名下产业的主意。” 裴越微微勾起嘴角,也提起酒壶斟酒。 刘贤悠悠道:“那会你还只是一个破门而出的庶子,纵然立了一些功劳,在朝堂上露过脸,但也不过是区区子爵罢了。都中武勋亲贵多如牛毛,莫说你这样毫无根基的子爵,便是伯爵也不敢违逆一位亲王的心思,所以朕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裴越微笑道:“陛下说得没错。” 刘贤饶有兴致地道:“你当时果真是这般想的?” 裴越颔首道:“千真万确。以陛下当时的身份地位,想要解决我无异于捏死一只虫子。如果你当时直接下死手,将我从这个世界上抹除,先皇顶多就是申饬而已,最坏的结局不过是降爵和闭门自省。” 刘贤摇头道:“可是你没有认命。” 裴越凝望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平静地说道:“对于陛下而言,想要捏死一只虫子很容易,可如果要打断这只虫子的脊梁,让它变得无比听话,这件事却没那么简单。” 刘贤微微一窒,随即释然道:“这话听着顺耳。” 裴越笑了笑,他当然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 刘贤继续追忆往昔,缓缓道:“被你算计一道之后,朕并未真正重视你的能力,只有满腔愤恨恼怒,于是便让年叙带着一群高手尾随你出京,希望能找到机会杀死你。后来回想,不由得纳闷缘何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裴越淡然地说道:“陛下后来想明白了吗?” 刘贤微笑道:“原因并不复杂,当时朕除了父皇和母后的宠爱之外别无所长,而你身边有广平侯和那位席先生,更重要的是你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裴越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刘贤端起酒盏,遥遥敬道:“当年有愧于你,朕敬你一杯。” 裴越迎着年轻天子的目光,并未刻意做出诚惶诚恐的姿态,温言道:“陛下言重了。” 两人同时饮了一口。 刘贤忽然轻叹一声,有些好奇地问道:“朕很想知道,当年你在西境见到年叙之后,有没有因此怨恨朕?” 裴越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回忆往事,最终摇摇头道:“不瞒陛下,臣其实早就忘了。” 刘贤定定地看着他,忽而笑了起来。 笑声中满是畅快之意。 (本章完) 1269【故事里的铮鸣】(上) 裴越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 他说不记得当初的事情,当然不是指自己很健忘,而是表明放下过往不再挂怀的态度。刘贤听懂了这句话,所以他的笑容更加真切。 气氛从最开始的肃然渐渐和缓。 刘贤指着桌上的珍馐佳肴说道:“请。” 裴越不慌不忙地应道:“谢陛下赐宴。” 君臣二人神色轻松地品尝着各式美味,间或聊起当年的往事,觥筹交错之间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现在,去年深秋开始的变法改革,如今已能看见成效。大梁能够抗住两场国战的压力,除去开平帝休养生息十余年留下的家底,这对年轻君臣的努力亦不可或缺。 “朕收到你的奏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仿佛在做梦,根本不敢相信战事如此顺利。南朝故土重归大梁,历代君王近百年的夙愿竟然能在朕手中得以实现。” 刘贤放下筷子,感慨万千地说道。 裴越微微一笑,感同身受地道:“不瞒陛下,臣也不曾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离京南下的时候,臣制定的作战计划只是击败南朝五峰水师,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 刘贤笑道:“奇袭平江堪称神来之笔,朕与襄城侯等人事后复盘战局,都被你这手妙棋折服。仔细想想,冼春秋和方谢晓确有不同之处,前者注定无法成为争取的对象。当时战线延绵千余里,常人顶多想到集结重兵进攻一处,继而牵扯周军的兵力部属。然而你独辟蹊径,目光落在远离战场深入敌后的平江镇,这等敏锐果决委实令人惊叹。” 面对年轻天子毫不吝啬的夸赞,裴越淡然地应道:“陛下谬赞,臣的运气确实比较好。” 灭国之功在他口中只是运气二字,刘贤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但他没有争论这个话题,反而话锋一转道:“关于西境局势,裴卿有何看法?”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裴越右手端着酒盏。 仿佛有一根弦猛然绷紧,裴越将酒盏放回桌上,拿起温热的帕子擦了擦嘴,沉吟道:“于公而言,既然西吴大军狼狈撤回,边疆转危为安,那么自然要维持现状。经此一役后,西吴彻底失去大军犯境的能力,即便宣武帝有心挑起战端,他也不会得到国内的支持。依臣拙见,西吴皇帝眼下需要应对的麻烦来自内部,而且远远胜过大梁日渐强大给他带来的压力。” 刘贤欣然颔首,这也是朝堂诸公以及他自身的看法。 南周疆域虽只有大梁一半左右,但想要吞并消化这九州之地,绝非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任务,花个三年五载都不稀奇。 但裴越这番话显然还留了一个扣子,刘贤温和地问道:“裴卿似乎并不赞同?” 裴越平静地直视着皇帝的双眼,缓缓道:“臣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赐教。” “你说。” “西境南山之战,我军大败吴军,取得杀死和俘虏吴军十余万人的赫赫战果,但臣不明白左军机为何会在重重大军保护之中,身受重伤命在垂危?” 刘贤伸手摩挲着面前的玉杯,不紧不慢地道:“朕查阅过西军送来的详细奏报,其中提到这件事,说是广平侯所在的中军遭遇西吴骑兵突袭,不小心中了流矢。” 裴越面无表情,幽幽道:“左军机戎马半生,尤擅行军布阵,南山之战的胜利足以证明他在兵事上的造诣。因此臣愈发不解,两边兵力相加超过四十万人,那支西吴骑兵缘何会突破层层阻截,一路通畅地直抵我方中军?” 刘贤默然。 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 谷梁带兵打仗的本事更在裴越之上,虽然他被周人称为谷阎王,但他在战场上素来谨慎缜密,不可能出现这种最低级的错误。莫说他和裴越,大梁十三座大营随便挑出来一位主帅,都干不出将中军直接暴露在敌人视野中的愚蠢举动,更遑论让对方一支骑兵轻易冲阵。 裴越没有催促,反而平静地说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哦?”刘贤微微挑眉道:“什么故事?” “那是发生在臣自己身上的故事。” 裴越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悠悠道:“两年前臣奉先帝旨意去往南周迎亲,刚到建安城便遭遇一群纨绔子弟挑衅。臣当然不能让大梁蒙羞,便亲自提刀将那些纨绔打退,没想到最后出现一位高手,以切磋之名行刺杀之举,臣险些便折在他的手里。” “竟有此事?”刘贤眉头微皱。 裴越洒然一笑道:“事后南周朝廷告诉臣,这杀手来自大梁,乃是当时二皇子的心腹死士。” 刘贤眼神一凝,他隐约猜到裴越提起这桩往事的用意。 然而裴越却继续说道:“臣当然不相信这等漏洞百出的挑拨,故而一直没有提过。后来臣去参加南朝最知名的东林文会,在那里遭遇方谢晓之子方云虎的袭击,臣亲手杀了方云虎。本以为事情能够告一段落,没想到在返回建安城后,居然又遭遇一场刺杀。” 他定定地望着刘贤,轻叹道:“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名叫蓝知秋,他是原雄武侯蓝宇的亲侄儿。” 刘贤的面色略显难堪,缓缓道:“是朝廷亏欠了裴卿。” 裴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声道:“蓝宇被判了斩立决,蓝知秋如今还在渝州的十万大山里流放,当日那些刺客也都死在臣的手里,倒也谈不上亏欠。从开平三年臣入横断山剿匪,到这次侥幸立下灭国之功,臣已经记不清多少次遭遇来自背后的冷箭。” 他顿了一顿,面色逐渐冷肃:“方才陛下问臣,当初在西境知道年叙是陛下派来的刺客后,是否心里怀有怨恨,臣的回答并非虚言伪饰。但臣生而为人,自然就有七情六欲和爱恨之心,一件往事可以忘怀,不代表类似的事情再三发生,臣还能坦然接受。” 刘贤微微颔首。 登基一年以来他久经历练,当然能明白裴越这番话的深意。 这位年轻的国公既是表明怨望,也是一种试探。 他想知道刘贤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坦诚,虽说从臣子的角度来看这是大不敬的举动,但刘贤此刻心中并无怒意,而且他承认如今的裴越拥有做出这种试探的资格。 片刻过后,刘贤沉静地说道:“根据朕掌握的消息来看,当时那支骑兵之所以能突入中军,是因为南安侯苏武率领的京军西营出现疏忽,没有守住边缘阵地,让西吴骑兵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一刻裴越的表情颇为复杂。 有些欣慰,又有几分惘然。 (本章完) 1270【故事里的铮鸣】(中) “南山之战能够取胜,广平侯居功至伟,朕在得知他受伤之后心急如焚,已经派数名医术精湛的太医携带各种药材赶赴西境。无论如何,广平侯都不能有事。” 刘贤神情郑重,目光诚挚。 裴越垂首道:“谢陛下隆恩。” 刘贤轻叹一声,又道:“至于南安侯苏武,虽说他在后续的战局中奋勇果敢,京军西营也击溃吴军侧翼,为最后的围攻创造有利条件。但是此事终究不能混为一谈,如果不是他最初指挥失策,导致我方中军陷入险地,广平侯自然不会受伤。具体如何处置,朕想听听裴卿的意见。” 裴越望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愧色,摇摇头道:“臣不清楚当时的情况怎敢妄言?还是等左军机和南安侯返京之后,查明事情真相再行定夺。” 不知为何,刘贤忽地松了口气。 他心中的忧虑并非是苏武的失职,而是裴越会继续追问:当时苏武负责的战线出现纰漏,这究竟是能力的缺失还是刻意为之。 或许只要苏武不承认,没有人能找到确凿的答案,毕竟战场上风云变幻,任何情况都可能出现。然而关键在于裴越一旦提出这个疑问,那便意味着他对有些事起了疑心,这是刘贤不想看到的局面。 只是他心里的愧疚难以消除,因为吴太后先前同他说过,苏武刻意让西吴骑兵冲击中军是她的懿旨,最后谷梁受伤也是她让苏武安排的死士所为。如果让裴越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恐怕决裂便在眼前,而刘贤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他很清楚吴太后为何要这样做,虽然他并不赞成这种手段,但裴越早已成为朝中的一株参天大树。攀附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不计其数,从朝堂、军中、州府一直到民间,声势浩大几近于遮天蔽日。 换而言之,裴越如今确实具备威胁天家皇权的底气。 想到这里,刘贤神情复杂地问道:“裴卿可知朕为何要在此地设宴?” 裴越淡然道:“臣暗自猜测,许是因为去年在沁园之内,陛下与臣有过一番恳切长谈。” 刘贤道:“是,朕至今依然记得裴卿当时说过,人活于世总不能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既然身处高位便要为芸芸众生做些事情。不瞒你说,卿之言语朴实无华,朕却有振聋发聩之感。从裴卿的身上,朕看到了先皇和莫文正公的胸怀与气度。” 裴越微微垂首道:“臣岂敢比肩先帝与莫文正公。” 刘贤坦然道:“若不能比,先皇又怎会命裴卿为辅政大臣?莫文正公又怎会屡次维护你?不过朕想说的不是此节,而是想问裴卿一句,将来的南境会是何等模样?” 不问大梁而问南境,这句话委实意味深长。 暂且不提朝廷对于裴越这次立下的功劳如何嘉赏,南周朝廷虽然已经归顺,但想要将南境疆域顺利纳入大梁的版图之中,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裴越,毕竟如今驻守南境的军队或多或少都有这位年轻国公的印记。 裴越从容地答道:“依臣之见,南境疆域需要重新划分,打乱原先盘根错节的本土势力。想要做到这一点,长期驻军乃是必然。臣在返京之前,对留在南境的军队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布置。因为时间比较紧急,所以臣无法提前请示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刘贤摇头道:“你身为南军主帅本就有临机决断之权,何谈恕罪二字?只是朕想知道,裴卿究竟是如何布置南境军务。” 裴越道:“臣分立宁州大营、江陵大营、徐洋大营、平江大营和建安大营,管辖南境九州之地,分别由原汉阳守将谷节、保定侯蔡迁、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镇南大营主帅郭兴和原武定卫指挥使秦贤暂领防地军务。” 刘贤浅浅饮了一口酒。 此时他愈发理解吴太后的忧虑,按照裴越的陈述,南境五帅之中只有保定侯蔡迁算是天家的人,他也相信蔡迁作为先皇信任的武勋,不会生出不轨之心。然而谷节、张齐贤、郭兴和秦贤这四人,毫无疑问是裴越的人。 想来这便是裴越的底气所在。 就算裴越孤身一人返京,身边没有那两万余精锐步卒和三千背嵬营,而且在朝中没有任何助力,祥云号也根本不存在,又有谁敢动他分毫? 倘若裴越在京都有个闪失,南境九州之地必然得而复失,不论有没有人能取代裴越的地位号令群雄,届时肯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犹记得当初母后曾经说过,裴越最大的弱点便是一人维系所有关联,只要他没有任何防备地死去,那么困局便可豁然开朗。但是连她也没有想到,裴越在短短一年里便能走到这一步,如今他若真的死在天家手里,后果之严重没人可以承受。 不过更让刘贤感到不解的是,裴越居然会这般坦诚,言语之间丝毫没有遮掩。 他是笃定朕不能下定决心因而有恃无恐,还是像当初那般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 曾经他坚信不疑是后者,但这半年来不光是吴太后屡次提点,朝中一些大臣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担忧,尽皆指向裴越的忠心恐怕要打上一个问号。 一念及此,他轻声说道:“朕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才决定将饮宴之地设在沁园。” 裴越点头道:“其实臣也知道陛下的顾虑。” 刘贤的目光微微一亮。 裴越没有解释自己在南境所做布置的原因,岔开话题道:“陛下或许不知,当年臣在绿柳庄的时候,最不喜诗词歌赋骈文长赋,唯独喜欢看一些史书。还记得曾经看过一卷孤本,记载着上古时期的君臣故事,其中有一段记忆犹新。” 刘贤闻弦歌而知雅意,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是怎样的故事让裴卿难以忘怀?” “那故事是说,曾经有一个王朝名曰齐,在世的君王称为齐威王,朝中有一位武将名为田忌。此人能征善战屡立战功,为齐朝打下偌大的疆土。曾有谋士劝说田忌,君上和同僚怀疑他有不臣之心,因此绝对不能放下军权,想要解决危机便是提兵入京,将那些奸臣杀得干干净净,最次也要拥兵自重,如此才能自保。” 刘贤不记得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但此刻听着裴越平实直白的话语,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故事还是事实。 望着对面神色镇定的年轻臣子,他缓缓问道:“后来呢?” 裴越便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很简单,因为田忌不相信君上会对自己起疑,在又取得一场大胜之后便交出军权。回京后,诸多佞臣想方设法构陷,齐威王摇摆不定,最终还是动了杀心,万幸田忌提前知晓此事,仓皇逃出京都沦落异国他乡。” 席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个故事简单至极,甚至连刚刚开蒙的儿童都明白裴越言下之意。 刘贤当然也明白,可正因为他身处在君上的位置上,很多事绝非简单的是或否便能决断。 裴越眉头挑起,清澈的眸光中终于显露几分锋芒,一字字道:“陛下,臣不愿最后落个田忌的下场,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却成为丧家之犬。” (本章完) 1304【贵人头上不曾饶】 裴城的论断过于直白,但是萧瑾并未急着驳斥。 平心而论,他不想将裴城牵扯进宫里和晋王府的矛盾之中。对于这个令他寄予厚望的晚辈而言,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夯实在军中的基础,一步步将守备师操练成不弱于禁军的雄师。 虽然裴城在虎城立过很多功劳,回京后也有平定叛军守卫皇宫之功,但这些资历在军中称不上如何显赫,尤其是这两场国战里涌现出诸多有功之臣,谁手里没有歼灭大股敌军的功绩?裴城若不能显示出自己练兵的能力,反而太早地介入朝堂权争,恐怕守备师主帅就是他仕途的终点。 思忖片刻后,萧瑾平静地说道:“你需记住我们是臣子,自然要谨遵宫里的旨意,这是为臣的本分。” 裴城略显失望地说道:“侯爷,既然你说我们是臣子,是不是应该听从陛下的旨意?难道侯爷还没发现,定国府刺杀案跟陛下毫无关系,这说明陛下根本就不愿逼迫晋王,这件事分明是皇太后和朝中一些重臣所为!” 萧瑾眼中冷光一闪而过,幽幽道:“你又怎知陛下不知情?你又怎知陛下不愿意?” 裴城怔住。 萧瑾继续说道:“人心之复杂远超你的想象。我知道你言下之意,无非是太后插手朝政,并且取得大部分朝臣的支持,一意孤行针对和打压晋王,而陛下只是被这股庞大的力量裹挟,毕竟他没有先帝的威望,做不到完全掌控朝堂。可你有没有想过,纵然边军先后击败吴周两国,南军更是收复故土,世人却不认为这些赫赫功劳与今上有太大的关系,他们只将谷梁和裴越奉为国之干城。” 他挑眉望着裴城,淡淡道:“你觉得陛下心里会没有异样的感受?” 裴城摇头道:“这怎么可能?陛下是大梁天子,这天下本来就是——” 萧瑾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沉声道:“陛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从他坚持保住南周清河公主的贵妃之位便能看出,很多时候他也和你我一般,心中有爱憎悲喜,自然也就会有艳羡和嫉妒。你要记住,从古至今的帝王各不相同,不是每一位君王都能做到先帝那般太上忘情。” 裴城默然不语。 他忽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侯爷,去年都中那场叛乱里,禁军、守备师和京营自相残杀,血流漂杵白骨累累,末将不想看到那一幕重现。这不仅是出于对晋王的兄弟之情,也是因为末将心里的那份公义。” 萧瑾略显疲惫地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裴城凝望着他的双眼,坦诚地说道:“虽然末将是守备师主帅,但如果没有侯爷的支持和照拂,以末将的资历很难顺利地指挥这支军队。末将心里很清楚,去年那场叛乱后,是侯爷打下守备师的基础和框架,军中诸多将领亦是侯爷带出来的骁勇之将。若是侯爷有令,这些人并不会听从末将的调遣。” 萧瑾没有反驳这一点。 裴城肃然道:“但只要末将还是守备师主帅,便会按照心里的准则行事。倘若晋王有不轨之心,末将便是战死沙场也会为大梁尽忠。可若他没有那个野心,反而是朝廷咄咄相逼甚至动刀兵之念,末将绝对不会坐视!” 萧瑾很清楚面前的年轻人性格很执拗,认准的事情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望着裴城坚毅的面容,忽地问道:“若是陛下免去你的军职呢?” 裴城微微昂首道:“末将还有这条命。” 萧瑾被他堵得有些难受,无奈地说道:“不至于此。” 裴城道:“末将粗鲁愚笨,看不懂这座城里的波诡云谲,最坏不过是拼将一死。但侯爷对末将有知遇之恩,实在不希望侯爷趟这潭浑水,还请侯爷慎重再三,切莫做他人手中的刀。” 萧瑾凝望着窗外的夕阳余晖,直到裴城起身告辞离去,他都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当然也没有告诉裴城这段时间究竟有多少悄悄登门的客人。 天色渐渐昏暗,萧瑾依旧坐在原处,目光晦涩难明,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 …… 入夜,晋王府。 前宅一处院落里灯火通明,守卫极其森严。 自从定国府刺杀案发生后,背嵬营便在西府的默认下接手永仁坊防务,至于王府所在的清凤街更是全境戒严,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王府内部则有明暗两套护卫体系,一直掌握在叶七的手里,由她主持安排。 这座名为槐秋的院落更是王府内的重地,裴越的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一只飞鸟都无法悄无声地地靠近,因为这里是裴越与人议事的地方。 偏厅内,裴越坐在太师椅中,翻阅着案上的秘卷,旁边除了唐临汾、邓载、冯毅和本该在南境的戚闵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男人正在不急不缓地禀报。 “……昨日巳时初刻,翰林学士吴存仁在府中密会七位部堂大员,皆是当年莫老大人的门生弟子。未时二刻,瑞芳巷柳家之主乔装前往普定侯府,与普定侯陈桓密谈约一个时辰。今日午间,前吏部尚书宁怀安秘密拜访襄城侯萧瑾。而在宁怀安离开之后,他府中同样有六位关系密切的大臣在等候。” 这位中年男人便是太史台阁左令辰荆楚,虽然如今的台阁无法和曾经相比,荆楚也没有沈默云那般绝对的权力,但在沈默云离世之前他便是台阁坤部主事,负责京都城内细务。台阁在都中各家府邸上的钉子,皆由他独自掌握。 “暗流涌动,各怀鬼胎。”裴越面无表情地给出评价,然后问道:“范余虽然死了,但銮仪卫那些死士还在。我先前让温玉将她知道的消息告诉你,有没有查清楚这支人手的详细?” 荆楚愧道:“有负殿下所托,下官暂时还没有查明。”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微笑,摇头道:“莫老大人的城府独步天下,他培养出来的死士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而且我始终有一个感觉,范余并非这些死士的真正头领,更像是明面上的棋子。否则很难解释一件事,先帝和莫老大人都看中的人,会是如此不堪的角色。” 荆楚颔首附议,又道:“殿下,从宫里的境况来看,陛下现在已经无法掌控局势,皇太后在失去范余这条忠犬后,性情愈发偏激。” 裴越从容地说道:“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无视我的存在,或者找个理由杀了我。从你所说的这些迹象来看,后者便是那些人的选择。” 唐临汾皱眉道:“他们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裴越轻笑道:“或许是因为定国府那桩案子的结果刺激到这些忠心耿耿的大臣,以至于他们认定我有篡位之心。不过这样也好,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些安排,你可记清楚了?” 唐临汾起身应道:“请殿下放心,末将定当谨记。” 裴越点了点头,又对荆楚说道:“台阁里肯定还有不少宫中的耳目,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就不要过来了。既然已经清楚那些人的打算,我不希望你暴露自身。” 荆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感激地说道:“是,殿下。” 小半个时辰过去,众人在领到任务之后告退,厅内只剩下裴越和戚闵二人。 戚闵贴着半边屁股坐着,摸摸脑门道:“殿下,南边的兄弟们都托小人向殿下请安,他们都很想念殿下,只是不敢擅离驻地返京。这一路上听说朝廷对殿下的所作所为,小人心里既难受又愤怒,而且想不通这些人究竟是什么猪脑子,难道他们还看不清楚殿下才是大梁的柱石?” 裴越放下纸笔,抬眼笑望着他,悠悠道:“不错,拍马屁的功夫有些长进。” 戚闵尴尬地笑着。 裴越不再打趣,将桌上那张纸往前一推,然后问道:“船队现在状况如何?” 戚闵正色道:“回殿下,船队于四天前抵达秦州松宁府港口,按照席先生的命令停止前行就地休整。罗将军说,一应安排已经就绪,只等殿下下令。” 裴越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片刻后目视那张纸说道:“你回去告诉罗克敌,按照这个时间掌握好前行的速度。” 戚闵起身望过去,凛然道:“遵令!” 他行礼告退,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越施施然起身,望着桌上的那张纸,随手将当年裴珏赠的玉镇纸压在上面。 纸上有八个苍劲的大字:九月初九,祭天之日。 1271【故事里的铮鸣】(下) 面对裴越直抒胸臆的表述,刘贤发出一声晦涩难明的轻叹。 这个故事是否杜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故事中的每个人物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角色。 那位功勋卓著最终被逼得逃亡他国的田忌便是裴越,诬陷田忌的朝中佞臣非指单独一人,更像是大梁朝堂上一些人的集合。至于因为猜忌和疑心自毁根基的齐威王,毫无疑问是指代他这个登基刚刚一年的年轻天子。 这场私密的饮宴进行到此时,终于靠近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刘贤不急不缓地斟满酒,道:“在你的故事中,齐威王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裴越道:“根据书中的记载,齐威王起初对田忌信任有加,将他从一介平民提拔为大将军,并且允许他便宜行事,从不否定他在军事上的进言。后来田忌威望日重,兼之朝中佞臣的谗言连绵不断,齐王最终默许那些人对田忌进行构陷,直至动了杀心。” 刘贤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目光中随即浮现一抹坚定的神色:“朕不是齐威王。” 他仿佛要格外强调一般,望着裴越说道:“你也不会是田忌。” 裴越平静地说道:“其实昨日陛下在说出沁园二字的时候,臣心里便有了明悟。不瞒陛下,这一路从南到北千余里路程,臣时常在想会不会遭遇刀锋相逼。毕竟臣身边只有两万余步卒,而都中有禁军、京都守备师和从西境返回的京军南营。至于各府厢军虽然战力不济,但充任摇旗呐喊之辈倒也没有问题。” 刘贤哑然失笑道:“何至于此。” 他举起酒盏,一应未尽之言皆在酒中。 绵柔的春竹叶入喉进腹,两人面上都有了些许酒色,刘贤缓缓道:“这一年来国朝经历了太多事情,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不然的话肯定会民不聊生。朕这段时间仔细思量,农桑监和太医馆可以继续向下面府县设点铺展,石炭寺那边也上过折子,说是研究出开采深层煤矿的法子,想来这应该也是裴卿的功劳。” 裴越微笑道:“陛下,臣身上的功劳已经够多了,如果再贪婪无度去抢文官老爷们的功劳,恐怕会引起公愤。” 刘贤倒也没有坚持,其实他知道石炭寺的法子是首阳山矿场那边的成果,但是对于整个天下大局而言,这点小事自然无足轻重,他也只是想岔开话题而已。 沉思片刻过后,刘贤又问道:“朕理政不到一年,虽有洛执政等大臣的提点,但仍旧不够熟稔。尤其是心中一直以来有些疑问,还望裴卿能为朕解惑。” 裴越道:“陛下请说。” 刘贤斟酌道:“先皇曾言,士农工商之中农为根本。朕遍览前朝旧事,发现王朝更替的缘由各种各样,但根源还是在于百姓吃不饱肚子,这时候无论武勋乱朝还是野心之辈登高一呼,王朝倾覆便不可逆转。朕百思不得其解,缘何掌权者明知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却不愿变法改革扭转局面?” 裴越眼中浮现一抹讶色。 他这次回京其实做好了两手准备,便是今日来沁园赴宴也不像表面上说得那般毫无防备。虽说沁园之内遍布宫中禁卫,但这里终究是裴越经营数年的地盘,哪怕是一个貌不起眼的小厮也深藏不露。更不必提整个长乐坊内处处都是裴越的人,三千背嵬营也没有丝毫松懈。 当然,关键之处是刘贤就在裴越身边,以裴越如今连叶七都没有把握必胜的武道修为,这其实才是最安全的局面。 倘若把沁园换成皇宫,虽然危险系数提升,但裴越同样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不仅他自身这些年想方设法在禁军、京都守备师、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中安插人手,谷梁的底蕴更加深厚,能够提前十余年布局宫中勾连刘保这样的大太监便是明证。再加上军中强大的人脉,包括南境实质上处于裴越的控制之下,他这番回京看似八面来风实则稳如大山。 除非是那些反对他的人说动刘贤,以玉石俱焚的决绝手段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但裴越不相信刘贤会这样做,至少眼下不会。 他看着这个年轻的天子从一个愚鲁的皇子逐渐成长,而且对于利弊的判断近乎于本能,或者说是源自于开平帝的优秀基因。刘贤某些方面的特质令人惊讶,比如多年前那场刺杀案,他宁愿舍弃亲王之爵也要替平阳公主顶罪,这才是裴越放下恩怨支持他争储的真实原因。 只不过刘贤在他看来还是不够老练,特别是在朝政的处理上,没想到如今能听到他提出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一念及此,裴越委婉地说道:“陛下,南周君臣难道看不到这一点?可无论庆元帝还是首辅徐徽言,连清丈田亩都无法做到。因为他们派去处理这些事的人,便是鱼肉百姓的权贵阶层,不是每个人都有敢于朝自己动刀的勇气和决心。” 刘贤点点头,轻叹道:“那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裴越道:“陛下,如今大梁还远远没有接近那个阶段,而且这次收复南境获得九州之地,战后其实是地多人少,需要迁移一些百姓去往南方。” 刘贤不好意思地笑笑,诚恳地道:“当初你对朕说过,大梁的盛世一定会到来,可朕不希望盛世太短,百余年间又变成如今南朝的模样。还请裴卿直言,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裴越沉默良久,徐徐道:“陛下,这个问题太复杂太艰深,臣也只是想到一些皮毛。虽说一个清廉高效的朝廷不可缺少,但肃清吏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不过臣读过林忠武公的遗稿,从他的构想中得到一些灵感,或许对于解法有所裨益。” 刘贤眼神愈发明亮:“快快说来。” 裴越凝望着他的目光,沉静地说道:“陛下肯定知道,历代君王崇尚制衡之术,一旦失衡就会动乱朝纲。由小及大,其实治理天下也是同样的道理。方才臣说过,南周的困境在于权贵阶层掌握了绝对的权力,从上到下的改革无力推行,只能从外面打破或者底层发起大规模的抗争。” 刘贤对这个问题显然有过深入的思考,沉吟道:“但你方才说过,敢于朝自身动刀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 裴越从容地道:“陛下,如今一亩良田产出的粮食只够养活一个人,但如果产量增加一倍呢?即便是田地数量不变,成倍增加的粮食也能极大延缓最基本的吃饭问题,实际上朝廷还可以想一些法子增加耕地。先帝所言没错,农业是王朝的根基,只要先解决这个问题便可以让一部分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投身于手工业和商贸之中。” 他顿了一顿,微笑道:“如今南北合流百废待兴,正是方兴未艾之时,财富的流通或能催生出一批新的势力阶层。这人间许多事无法靠强权改变,祈求上苍风调雨顺最终只会变成一潭死水,唯有引活水入局才能赢得生机。” 刘贤若有所思地道:“朕明白了。”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的命题,三言两语显然无法真正解决,君臣二人越聊越深入。 不知不觉间,两人面前的酒壶皆已空空如也。 在谈话将要结束的时候,刘贤忽然沉默了一段时间,满含深意地看着裴越问道:“裴卿,关于你先前讲的那个故事,朕心里其实有个疑问。” 裴越平静地道:“陛下请说。” 刘贤双手撑在桌上,缓缓道:“倘若齐威王没有听信那些佞臣的谗言,从始至终都信任田忌,也不打压和削弱这位名将,一直让他执掌齐王朝的军权,故事的最后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仿若铮鸣之声骤起。 裴越饮尽杯中残酒,望着对面年轻天子眼中的锋芒,淡淡一笑道:“如果陛下愿意听,臣这里还有两个故事。” 1272【风雨欲来】 今日沁园闭门谢客。 徐初容陪着身旁的宫装贵人遍览园内景色,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年前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那时候她和裴越就像是两根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却不知命运早已为二人悄悄打上了一个结。 清河公主望着她面庞上的悠然神往,不禁打趣道:“曾听陛下提起过,当初便是在这座沁园内,你的护卫打伤了一众权贵子弟,被那些武勋亲贵闹将起来,最后还是卫国公帮你解围?” 徐初容颔首道:“是的。” 清河公主便微笑道:“可见你与卫国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谁都无法阻止。” 徐初容毕竟是没有出阁的少女,这话不知该如何应答,眼中流露一抹羞意。 两人行至风亭水榭,清河公主在阑干旁驻足,随行宫女连忙放下鹅颈靠枕,她牵着徐初容的手坐下,然后摆手令众人退下。 从相见一直到现在,两人不过是叙离别之情,间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往事。徐初容已经不是当初的懵懂少女,当然明白清河公主在异国皇宫之内如履薄冰,需要顾忌的地方太多,言语中断然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此刻她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戒备,轻声道:“姐姐,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清河公主瞬间便红了眼眶,勉强笑道:“我做了十九年公主,如今又是大梁的贵妃,怎会过得不好?陛下待我相敬如宾,太后娘娘和蔼慈祥,皇后娘娘大气宽厚,宫里也没有那些乱嚼舌根的蠢人,我这两年很是开心。” 徐初容轻叹一声,却不曾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又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当初进南周皇宫如同回家一般方便,如何不清楚皇宫这种地方的压抑与残酷。只是她也明白,相较于如今被圈禁在京都某座宅子里的周朝皇室,公主姐姐的命运已经算是绝处逢生。 一念及此,徐初容压低声音提醒道:“姐姐,希望许皇后能早一日怀上子嗣。” 清河公主微微一怔,旋即便醒悟过来,望着少女面上的关切之色,她点头道:“我明白。” 徐初容柔声道:“只这一件事要紧,其它倒也没什么。如果两国尚在交战,姐姐的处境恐怕会十分危险,但如今大局已定,哪怕是为了安抚南境民心,大梁朝廷也会善待姐姐,更何况皇帝陛下对姐姐一往情深。小妹没有猜错的话,这段时间那位吴太后对姐姐的态度应该改善许多?” 清河公主微露讶异,感慨道:“两年未见,你果然进益了。” 所谓一叶知秋,徐初容看待问题的角度比起以前要成熟许多,却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裴越的功劳。 姐妹重逢自然是一桩喜事,但两人一直刻意避开一些话题,比如南面战事为何结束得如此迅速。徐初容心中宛如明镜一般,犹豫片刻后,面上浮现一抹愧色道:“姐姐,建安之变是小妹所为,皇帝伯伯对小妹失望至极。若是姐姐心中有恨,小妹不敢有怨言。” 清河公主摇摇头,握着她的手说道:“其实在得知父皇主动挑起战端后,我便知道两边再无转圜的余地,陛下他除了以牙还牙没有别的选择。你不知大梁的底蕴和国力,父皇根本没有一丝胜算。原本我以为会是家破人亡的结局,还好你出手阻止了一场浩劫。” 说到这儿,她终究难掩伤感地道:“故国倾覆,我心里的确不是滋味,可相比那样惨烈的结果,如今至少很多人能活着。陛下对我说过,父皇和母后他们在都中居住,只要平素小心谨慎一些,起码能够安安稳稳颐养天年。” 气氛忽然沉寂下来。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还是清河公主挑起话头:“卫国公有没有说过,何时正式迎娶你?我听说首辅大人还在南境,徐家其他人虽已来了京都,这种大事总得首辅在场。” 徐初容正要开口回答,瞧见那位名叫侯玉的内侍省少监快步走了过来,便按下了话头。 侯玉近前行礼,恭敬地道:“贵妃娘娘,陛下打发奴婢来问一声,是否要尽早回宫。” 清河公主笑容温婉,淡然道:“今日朝中休沐,陛下何不与卫国公多谈一会国事?” “呃……”侯玉迟疑不语。 徐初容冷眼看着这位执掌宫中杂务大权的内监,清亮的双眸中隐约可见一抹审视。她知道公主姐姐在梁国皇宫里地位尴尬,之前能够仰仗的唯有皇帝的宠爱,倘若连这些内监宫人都敢公然不敬,她肯定不能坐视不理。 清河公主却仿佛没有察觉,轻叹一声道:“想来本宫不该多问,侯少监切莫多心。” 侯玉连道不敢,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徐初容,欲言又止道:“奴婢岂敢有此心,只是内厅那边陛下……” 清河公主蹙眉道:“究竟发生何事?” 侯玉低头道:“陛下和卫国公于内厅饮宴,奴婢在外面候着,不知怎地陛下就与卫国公起了争执,最后竟然吵了起来,接着便让奴婢来请贵妃娘娘回宫。当下无人敢多嘴一句,还请娘娘前去稍作劝解,以免陛下动了真怒。” 清河公主面色微变,紧接着便看见徐初容眼中的惊诧之色,遂柔声道:“妹妹莫慌,多半是陛下和卫国公一时高兴多饮了些酒,不碍事的,我现在就去看看。” 徐初容行礼道:“多谢娘娘。” 清河公主带着一群宫人离去,徐初容倚着阑干,凝望着水面上涟漪渐起,心中满是不解。 经过在南边两年的历练,她对于朝堂权争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很清楚裴越如今的处境。 今日这场极其私密的饮宴意味着他和皇帝必须达成一些共识,否则君臣之间的矛盾会不断放大。然而以她对裴越的了解,既然他肯放弃在南面拥兵自重的机会,回京之后即便和皇帝存在一些分歧,也不会这般沉不住气。 难道是皇帝强逼他立刻交出军权? 徐初容百思不得其解。 约莫一炷香后,裴越出现在她身后,温和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徐初容扭头望去,只见他面带微笑,如春风拂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回去的路上,徐初容靠着马车厢壁,关切地问道:“皇帝逼你交出军权?” 裴越怔了怔,旋即洒然一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和陛下只是因为改革变法的一些细节有了分歧,不算什么大事。你我相识多年,理应知道我不是只会带兵打仗的武夫,在朝堂政务上并非门外汉,陛下因此时常与我商议。” 直觉告诉徐初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再者如果真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上的意见相左,又何至于吓到侯玉这个内侍省少监,让他不得不向公主姐姐求援。 虽然裴越掩饰得很好,面上没有丝毫郁卒之气,但徐初容敏锐地意识到他和皇帝之间已经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 两天之后,徐初容便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大梁朝廷正在筹备盛大的受降礼,对于参战将士的封赏和抚恤也在紧锣密鼓的统计之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卫国公唾手可得的王爵。早在大半个月前都中便开始流传,皇帝陛下准备加封裴越为亲王之爵,而且朝中几无反对和质疑的声音。 这是大梁近百年来独一无二的异姓王,艳羡嫉恨者不计其数,当然也有很多文臣武勋在翘首以待。 这日午后,数名传旨内监在数十禁卫的簇拥中出宫前往东城,此事很快便吸引都中达官贵人的注意力。然而令所有人茫然不解的是,传旨内监最终去的不是卫国公府所在的永仁坊,而是相距不远的兴业坊。 那里有一座大宅,乃是当朝左执政洛庭的府邸。 圣旨的内容当日便传遍东城,每一个收到消息的权贵都楞在当场。 陛下亲自下旨,为洛执政之次子洛文守和平阳长公主指婚! 今晚有事要办,明天再继续更~ 1273【大势所趋】 大梁立国近百年,从未有过东府执政与天家结亲的先例。 究其原因,能够走到这一步的执政无不是渴望青史留名的治世能臣,个人的能力和操守无比卓越,肯定不愿意在自身的清名上留下一个攀附天家权势的污点。再者大梁虽然没有驸马不得入朝的明文规定,但类似的潜规则也算是世人皆知。一旦迎娶天家公主,这辈子最大的前途也就是担任宗正寺卿。 故此刘贤指婚的圣旨传开之后,满京都的权贵百姓都震惊不已。 不懂朝堂内情的普通百姓只觉得左执政圣眷隆重,层次较低的官员则以为左执政洛庭得罪了皇帝陛下,朝堂重臣和武勋亲贵却很快意识到这封圣旨蕴含的深意。 在南朝故土重归大梁、卫国公裴越携灭国之功返京的时候,皇帝陛下突然抛出这道旨意,而且洛庭并未拒绝,足以说明天家和文臣已经达成某些方面的共识。 但凡前几日见过城外那等场面的人都知道,裴越如今的名望甚至不在刘贤之下,手中又掌握着大梁的部分军权,兼之他在军中有许多嫡系精锐,这样的人已经不能简单用权臣来形容。即便是当年执掌西府的王平章,其声势也没有如今的裴越煊赫惊人。 虽说裴越如期返京让很多人心中一松,至少没有出现他滞留南境拥兵自重的最差结果,但是每每想到这位年轻国公身上的光芒,许多忠心耿耿的大臣甚至夜不能寐。 在这个背景下,皇帝为洛执政次子和平阳长公主指婚的圣旨让很多人安心。 洛庭不是趋炎附势的谄媚之人,皇帝也不可能没有征求他同意便颁下这道圣旨,因此君臣二人显然是勠力同心,为朝堂的安稳添上一块极有分量的舱石。 都中官民众说纷纭,但处在风暴中心的洛宅却无比宁静。 领受旨意的左执政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次日一如往常地出门上朝,在朝会上代表东府和六部进言,确定了数日后举行的受降礼。刘贤在允准之后,又令西府右军机萧瑾尽快拟定有功将帅的封赏事宜,其中给卫国公裴越加封亲王之爵的章程更是重中之重。 朝堂上无人反对,只是气氛略显诡异。 朝会结束后,洛庭并未留下奏对,面色平静地登上马车回府。 只是他还没有清闲片刻,府内管家便快步来报:“老爷,吏部宁尚书来了。” 洛庭目光微凝,淡淡道:“请他到书房相见。” “是,老爷。” 在大梁的朝堂体系中,吏部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东府政事堂掌管朝堂政务,六部五寺五监乃至翰林院等衙门都在东府的管辖范围之内,因此执政的地位和权力与前朝宰相无异,只是换了一个名称而已。一般而言,各衙门主官都是执政的下属,基本不会违逆执政的决断。 除了地位超然的御史台,这些衙门之中仅有一处有一些自主权,在皇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那便是被世人称为天官的吏部尚书。 宁怀安今年五十四岁,中宗朝建平七年殿试状元,此后一路官运亨通,于开平二年被提拔为吏部尚书,迄今足足六年。原本他很有希望接任右执政一职,但开平帝最终还是选择时任翰林学士的韩公端补为东府参政。 虽然没有更进一步,但宁怀安仍旧是朝堂上极具影响力的文臣之一。 书房内,两人见礼过后分主客落座。 宁怀安面带微笑地说道:“今日下官冒昧登门,还望洛大人见谅。” 洛庭平静地应道:“宁尚书无需多礼。” 宁怀安先是就朝中一部分中层官员的调动和任免征询洛庭的意见,在说完这些事情后,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关于卫国公封王一事,下官心中有一些看法,还请洛大人斧正。” “请说。” “本朝并无异姓王之先例,但如今卫国公身负灭国之功,封王势在必行。只是陛下并未提及,异姓王的封地会安排在何处?” 洛庭凝望着对方的双眼,淡然道:“封地?” 朝廷对于武勋的封赏之中,封地、食实封、食邑的含义截然不同。经过成百上千年的演变,食邑已经成为一种象征性的奖励,无非是年关时户部给有记录的勋贵发一笔银子。食实封则是朝廷赏赐给勋贵一定的人丁,此后便成为他们的私产。 封地则是史书上记载的概念,指的是君主给诸侯分封的领地,用一个最简单的形容便是国中之国。因为这种赏赐很容易酿成严重的后果,往前几个王朝都已经严格限制,大梁更是如此,即便是宗室亲王的封地也不过是一县之地。 洛庭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宁尚书所言何意?” 宁怀安神情凝重地说道:“下官认为,卫国公封王已成定局,但封地之事万万不可!” 洛庭举盏请茶,浅浅饮了一口之后,缓缓道:“这样说来,只能让卫国公留在都中?” 宁怀安颔首道:“是。卫国公不是毫无建树的宗室亲王,他在朝堂内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倘若让他离开京都,哪怕封地只是一县之地,只要给他一定的时间,恐怕周遭府县都会成为他实质上的领地!” 洛庭沉默片刻,忽地话锋一转道:“宁尚书今日来找本官,想必是和昨日那封圣旨有关?” 宁怀安略显尴尬地笑着,旋即坦然道:“洛大人洞察人心,下官不敢妄言。” 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洛庭对裴越的偏向十分明显,但昨日他接受皇帝陛下的指婚,意味着如今东府肯定会坚决地站在天家那边,因此宁怀安才敢主动登门。 洛庭沉吟道:“此事可以考虑,不过最终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 宁怀安心中大定,只要有东府的全力支持,至少在朝堂之内,武勋很难掀起风浪。 他愈发振奋地说道:“还有一事,请洛大人定夺。下官认为,卫国公在封王之后不宜继续执掌军中大权。无论哪朝哪代,亲王都要远离朝堂,更遑论手握重兵。如今南境尚未彻底收复,卫国公可以逐步移交南军之权,但至少不宜继续担任京营主帅。” 洛庭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其实他明白宁怀安为何会表现得如此热切,抛开忠心为国这个难以辨明的想法不提,这位吏部尚书一直以来都忐忑不安。 或许很多人都已忘记去年春天的波诡云谲,但是刘贤肯定会记得,当时他在争夺储君之位的时候只有裴越的全力支持,而以宁怀安为首的一众大臣却坚定地站在二皇子刘赟那边。只是宁怀安不像前工部尚书薛稷那般沉不住气,直接跳进开平帝和裴越联手挖的大坑里。 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宁怀安深知自己的位置没有那么稳固,只不过是因为皇权更替朝堂需要稳定,刘贤没有理由轻率地罢免堂堂吏部尚书。 如果宁怀安不能尽快挽回一些圣眷,恐怕一年半载之后就得辞官归乡。 洛庭想清楚这些关节后,心中不由得泛起一抹憎恶。 然而他却没有办法直抒胸臆,只能缓缓说道:“兹事体大,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关键在于如何让朝中大多数人明白陛下的难处。” 便在这时,老管家的声音在书房门外响起。 (本章完) 1274【莫蒿礼的遗泽】 “老爷,礼部侍郎吴大人求见。” 书房内二人对视一眼,洛庭淡淡道:“请他来书房。” 老管家应声离去,片刻过后一位年近四旬的文官迈着平稳的步子走进书房,向二人行礼道:“下官见过洛执政、宁尚书。” 洛庭颔首致意,先请吴存仁入座,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看来二位大人今日是相约前来。” 宁怀安心中微微一惊,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 他和吴存仁明面上毫无交集,后者是四朝元老莫蒿礼的关门弟子,在莫家子弟丁忧守孝的这几年里,顺理成章地接收莫蒿礼留下的政治遗产。更不必提此人乃是开平帝留给今上的能臣之一,短短几年时间便完成东宫属官到六部大员的跃进,堪称刘贤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但是对于洛庭而言,朝堂上的暗流显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吴存仁不急不缓地说道:“执政大人明见,下官的确与宁尚书谈论过一些问题,彼此的见解大致相同,因此便商量着登门拜访。如今朝中局势逐渐分明,卫国公在军中威望日盛,朝堂上亦不乏拥趸,长此以往对于国朝而言并非好事。” 洛庭沉吟道:“所以你们的意见是,请卫国公留在都中,厚其爵夺其权?” 暗室相商本就不必拐弯抹角,但洛庭的直截了当仍旧让宁、吴二人稍显不自然。 宁怀安轻咳一声道:“大人容禀,下官真心敬佩卫国公的赫赫功绩,只是从长远的角度看来,朝堂上终究需要维持一定的平衡。即便卫国公没有军权在身,以他的名望和地位,再加上无比尊贵的亲王之爵,朝野上下谁敢不敬?” 洛庭默然不语。 这件事的核心不是旁人怎么看待裴越,而是对方愿不愿意让步。 吴存仁亦道:“恩师在世时多次维护卫国公,也在朝会上公然叱责一些人对卫国公的攻讦,更明言莫须有之说祸乱朝纲。下官岂敢违逆恩师遗命,但如果连我等都不敢站出来,恳请卫国公稍作让步,将来谁能替陛下维系纲常?” 其实局势已经非常清晰,洛庭很清楚吴存仁与自己的想法一致,那便是对裴越本人并无恶意,甚至非常欣赏这位年轻权贵的能力。但是便如吴存仁所言,当一个人的力量远远超出限制,大梁的安稳与动乱全在他一念之间,这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良久过后,洛庭缓缓道:“依二位之见,此事该如何布置?” 宁怀安恭敬地道:“谨遵洛大人安排。” 吴存仁思考片刻后说道:“卫国公封王是大势所趋,下官对此并无异议。但封地之说不必提起,否则会陷入地域大小的争论,毕竟对于卫国公而言,一县之地便已足够。至于后续之事,下官认为可以为卫国公单设一职,令其参赞军国大事却不理常务。如此一来,既可表明朝廷尊重卫国公的态度,也能最大限度地限制卫国公手中的权力。” 洛庭双眼微微一亮,这位年轻后辈的设想与自己不谋而合,不愧是莫蒿礼教导出来的俊才。 在他接受刘贤赐婚的旨意后,这两人联袂而来,其实已经说明朝堂上的风向。 洛庭从十一年前进入东府,在朝堂和下面州府的门生故吏很多,虽说他素来不结党营私,但他在大梁官员之中的地位无须赘述。 宁怀安身为吏部尚书,经他之手提拔的官员不计其数,即便大部分只是中下层官员,联合起来也是一股非常庞大的势力。 吴存仁虽然还只是礼部侍郎,但他是莫蒿礼公开承认的传人,对于朝堂部衙高官的影响力很大。 三人一旦联手,足以形成一股改变朝堂格局的强横力量。 理清楚这些脉络之后,洛庭缓缓道:“以退为进不失为良策,只是此事能否成行,最终还是要看陛下的态度。” 吴存仁微微垂首,轻声道:“数日前陛下在沁园宴请卫国公,据说宴席结束前发生过争执。虽然无人知晓其中细节,但以陛下对臣子的尊重,能让他动怒的恐怕只有一个可能。” 宁怀安皱眉道:“卫国公竟敢如此不恭?” 洛庭摆摆手道:“传闻不可轻信,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宁怀安讷讷不言,吴存仁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洛庭一眼。 洛庭继续说道:“还请二位确认愿意携手的同僚,然后我等再从长计议。” 二人齐声应下。 小半个时辰过后,洛庭亲自将他们送到中庭,目视这两位重臣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负手转身走到廊下,凝望着悠悠夏日的青葱碧绿,不由得喟叹一声。 …… 数日后,竹楼顶层雅舍。 裴云与那位名叫胡泉的权贵子弟相邻而坐,一身小厮装扮的范余则坐在他对面。 “今日都中举行盛大的受降礼,耽误了二公子观礼,范某以这杯酒赔罪。” 范余举起酒盏,面带微笑。 裴云饮下门杯,不慌不忙地说道:“范大人为何觉得我会想去看这场受降礼?” 范余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道:“也是,范某失言了。” 今日受降礼虽然只是走一个过场,朝廷并未大张旗鼓,但都中仍然呈现出万人空巷的势头,盖因大梁在将近百年数代人的奋发之后,终于达成收复南朝故土的夙愿。受降礼的主角却非沦为阶下囚的南朝君臣,而是大梁皇帝陛下以及立下灭国之功的卫国公裴越。 裴云的前途硬生生毁在裴越手里,他又怎会兴致盎然地观瞻裴越享受万民欢呼的景象? 闲聊片刻后,范余直入正题道:“二公子,那件事进展如何?” 裴云淡淡道:“范大人这般急迫?” 范余心中略有不快,虽然他之前隐姓埋名十余年,可如今已是宫中吴太后最信任的人,地位甚至在銮仪卫指挥使陈安之上。面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个功名被剥夺的废物而已,居然敢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若非这件事极其重要,裴云哪里有资格跟他坐在一张桌上。 范余按下不悦,依然微笑道:“受降礼结束后,卫国公封王一事便会提上日程。二公子理应明白,这件事委实拖不得,必须要尽快做好准备。” 裴云沉默片刻,抬眼望着对方说道:“范大人,先前你答应晚辈的条件是否作数?” 范余颔首道:“二公子放心,只要你替太后娘娘办妥这件事,丁忧之日结束便是你大展宏图之时。” 裴云毕竟是在朝堂上打滚过的人,年幼时又接受过沈默云的教导,当然明白何谓不见兔子不撒鹰。眼下对方说的话再怎么漂亮,事后翻脸不认也很简单,而他却要担上弑父的罪名沦为千夫所指的畜生。 席间一片沉默。 范余很快便明白对方默然不语的原因,心中愈发厌憎,但面上不见丝毫怒色,从容地说道:“范某明白二公子的担忧,故此已经提前请示太后娘娘,事前可以赐你一道懿旨。” 等这件事真的办成之后,让你多活两年又何妨? 只要能消除裴越在朝堂军中恐怖的影响力,要处理你这个败类比捏死一只虫子还简单。 裴云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受宠若惊的笑容,举起酒盏恭敬地说道:“太后娘娘的恩典,小人不敢或忘。还请范大人放心,此事一定能办得天衣无缝。” 范余笑道:“静候佳音。” (本章完) 1275【大梦谁先觉】 大梁文明元年,七月二十九日。 历书曰,天地始肃。 寅时三刻,天色依旧黑暗,卫国公府却已灯火通明,仆人们大多在一个时辰以前便开始忙碌。在后宅管事温玉和前院两位大管家的指挥下,原本就干净整洁的院落再度清扫一新。虽说这样的忙碌比较辛苦,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骄傲和喜悦的神采。 裴越才刚刚睁开双眼,谷蓁便和林疏月一道服侍他盥洗更衣。 “相公,一会要多吃些早饭,今儿估摸着要在宫里待上大半天呢。” 谷蓁笑颜如花,自从裴越回京后得到他的保证,尚在西境的谷梁绝对不会有事,她便彻底放下了心中的忧愁,整个人重新恢复到往昔的温婉柔情之态。这段时间裴越几乎每晚都睡在她房中,个中深意不必言明,可能是一个人委实难以招架,又或许是因为她在裴越离京之前的承诺,于是昨夜特意让裴越将林疏月喊来。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裴越凝望着她眼底深处的羞意,微笑道:“娘子对我真好。” 谷蓁如何听不出这句话里的调侃之意,不由得窘迫地垂首低眉。 林疏月轻轻在裴越腰间软肉上掐了一下,嗔道:“少爷,用饭了。” 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妻妾陪伴下吃完早饭,裴越独自来到青崖小筑,摆手拦住丫鬟们行礼,放轻脚步走进内室。 叶七睡得很香,屋内有几个亲近的大丫鬟轮流候着。 裴越没有近前,只是站在门边看了一会,然后满面温柔地转身离去。 府内亲兵早已集结等候,百余人整装待发。 裴越望向站在最前面的冯毅和盖巨,颔首道:“出发。” 临行之前,他扭头抬眼看着大门上的门楣,只见那块今上御笔亲书的“卫国公府”匾额已经被取了下来,光秃秃地略显不谐,但府中上下没有一人大惊小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在等待一块新的匾额。 当裴越在亲兵的护卫中前往皇宫的时候,刘贤亦在建章宫偏殿之中用膳。 席间有一位宫装贵人相陪,却非极得刘贤宠爱的陈贵妃,而是身为六宫之主的许皇后。 这位姿容端庄的皇后出身小门小户,入宫以来颇得吴太后的喜爱,虽然和天子的关系不是特别亲近,但帝后二人至少也能维持面上的和煦。 刘贤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用完膳后正要说几句客套话,却见内侍省少监侯玉匆匆近前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召见。” 刘贤微微一怔,旋即对许皇后说道:“时辰尚早,皇后不妨回宫再睡一会儿。” 许皇后受宠若惊地道:“臣妾多谢陛下关怀。” 刘贤不再多言,在一众宫人内监的簇拥中摆驾景仁宫。 见礼过后,吴太后屏退宫人,温和地问道:“皇帝,今日大朝是否要行封王之举?” 刘贤平静地说道:“是的,母后。裴越本就是国公之爵,如今又为大梁收复南境故土。九州之地在手,儿臣便可以全身心地发展民生。西吴这次惨败溃逃,再无袭扰大梁边境之力,将来两国的实力差距会越来越大,平定天下已是可以预见的事实。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唯有亲王之爵方能嘉赏。” 吴太后并未提出异议,只是颔首道:“也好,加封裴越为亲王,至少天家没有亏欠他。不过哀家听说,那日你在沁园宴请裴越,君臣二人闹得有些不愉快?” 刘贤心中轻轻一叹。 他知道吴太后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自己着想,但一次又一次的事情证明母后手里拥有极其强大的力量,这显然是父皇大行之前的安排,为天家权柄的安危留下一道保障。但是身为一个成年皇帝,他现在逐渐明白父皇为何要在太史台阁忠心得力的情况下,暗中培植起銮仪卫。 凝望着吴太后略显沧桑的面庞,刘贤轻声道:“母后,儿臣与裴越的确有一些争执,不过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而且想清楚后儿臣觉得他说得更有道理。” 吴太后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语调忽而冷淡起来:“既然如此,哀家也不便多问。待他封王之后,哀家会让人做一些事情。皇帝放心,哀家不会破坏你们君臣之间的情义。” 刘贤回想起那次母子二人的长谈,心中明白吴太后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遂垂首应道:“是,母后。” …… 宫前广场上,文武百官人头攒动。 裴越穿过承天门悠长的门洞,一步步走到人群之中。 无论学富五车品行高洁的清流文臣,还是宦海沉浮几度起落的老臣,亦或是能征善战功勋卓著的勋贵,这一刻都向旁边稍稍退后,然后面色恭敬地向裴越作揖行礼。 裴越神态从容,并无骄矜之色,一路行来不断还礼。 来到广场最前方,只见东府左执政洛庭和西府右军机萧瑾同时看了过来,二人的神情略显不同。 洛庭望着这位大梁历史上最年轻的国公,同时也即将是绝无仅有的异姓王,眼中不由得流露几分愧色。犹记得当年他还是一个根基薄弱的中山子爵,凭借过人的胆气深夜闯入洛府,通过那张蜂窝煤的方子说服洛庭,从此两人便成为隐秘却坚定的盟友。 时移世易,当年需要靠洛庭庇护的年轻人,如今成长为大梁朝堂上唯一的参天大树,甚至到了再不抑制就会危及皇权的地步,洛庭心中的复杂难以言表。 他此生秉持的道理和准则,在他决定接受宁怀安和吴存仁的提议时轰然倒塌,因而这一刻他站在裴越的面前,不由自主地生出愧疚之心。 另一边的襄城侯萧瑾却神色自然,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敬佩。 南境两场大败,让萧瑾的名望受到极大的打击,若非裴越及时出手扭转局势,他肯定会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定然保不住自己的爵位和名声。在其他重臣看来,萧瑾对裴越的态度前倨后恭似乎可以理解,毕竟他如今还能坐镇西府军机,几乎可以说完全是裴越的功劳。 清风徐来,三人相顾无言。 裴越对洛庭微微一笑,一如当年那般透着亲近之意。 他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如明镜一般,难免会生出几分感慨。 大抵是造化弄人之类。 随着纠仪御史手中的长鞭落在地上,承天殿大门缓缓推开,这场朔望大朝在无数人的期盼中拉开帷幕。 裴越当先而行,最后站在武勋班首的位置上。 萧瑾在他身侧,洛庭则在对面班首。 内侍省少监侯玉尖利的声音响彻殿内。 “陛下驾到!” 年轻的天子迈着从容的步伐,然后端坐于龙椅之上。 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般,立刻望向裴越的位置。 (本章完) 1276【一醉轻王侯】 朔望大朝需要处理的政务很多,尤其是在收复南境、西吴撤军之后,各地呈报上来的折子多如牛毛,其中大部分都由两府决断,刘贤只需要事后过目即可。但是也有很多事情必须拿到朝会上公开讨论,这样才能让各部衙的臣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好在大部分人都清楚今日朝会的重头戏,一些没那么重要的事情便压了下去。 纵然如此也足足耗费一个多时辰,等殿外天光大亮、明媚的朝阳洒遍大地之时,日常的流程才将将结束。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身影快步出班,朗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请奏!” 众人循声望去,当即便皱起了眉头。 这位二十多岁的臣子名叫欧阳敬,官居御史台侍御史。 黄仁泰辞官之后,御史大夫一职暂时空置,御史台由两位御史中丞暂领。但即便是那两位老练沉稳的中丞大人,平日里看到欧阳敬也有些头疼,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太硬。 欧阳敬出身诗书名门,且是当朝东府右执政韩公端的得意弟子,这等背景足以让他平步青云,兼之性情骨鲠直言敢当,在朝中属于大部分人都不敢招惹的刺头。去年那场让二皇子声名扫地最终退出争储的弹劾,便是欧阳敬名声大噪的得意手笔。 刘贤对这位年轻率直的侍御史当然不陌生,而且心中一直颇有好感,遂颔首道:“讲来。” 欧阳敬身姿挺拔,目光直视左侧文臣当中的一人,凛然道:“臣弹劾兵部尚书陈大人,有三弊六疏之罪也!” 满殿寂然。 兵部尚书陈宽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昂然屹立的年轻御史。 朝堂六部之中,兵部很长时间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因为五军都督府的存在,此处最终还是沦为清水衙门。但在西吴悍然犯境时,掌管西府的裴越主动退了一步,将财权从五军都督府剥离移交给兵部。 短短半年时间,兵部重新变得炙手可热,陈宽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 欧阳敬毫不迟疑,接下来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细论陈宽在接任兵部尚书之后,种种不作为和以权谋私之举。至于兵部在改制之后出现的问题,诸如粮饷贪墨之类的罪责,更是被欧阳敬悉数揭露,每一条都有确凿的证据。 陈宽面色惨白,虽然欧阳敬并非凭空诬陷,可从古至今哪个衙门能做到清如许? 不过是几百上千两银子的亏空与错漏,不过是任命了几个自己的亲信手下,何至于要这般赶尽杀绝? 欧阳敬愤怒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群臣看向陈宽的目光显得不善。 兵部的确有问题,但是这些问题算不上多大的罪过,可是你身为一部尚书,竟然连这些小事都处理不干净,被人如此轻易地抓住把柄,要你又有何用? 也有人想得更深一层,陈宽这次掉进坑里恐怕和那位年轻国公脱不开关系。 只不过眼下没人能救得了陈宽,只要看一眼龙椅上天子的表情便能知晓。 刘贤沉声道:“陈尚书,你可有话要说?” 陈宽颤声道:“陛下,臣有不察之罪,但是臣接任兵部尚书一职不满一年,欧阳御史所言或为真事,可与臣没有关系啊!” 这句话一出口,左执政洛庭微微皱眉,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裴越一眼。 陈宽的能力确实不足,但他不该表现得如此心虚软弱,只要强硬地将欧阳敬顶回去,天子肯定不会当朝发落,事后也有转圜的余地。 果不其然,刘贤又道:“朕再问你一遍,欧阳敬的弹劾是否属实?” 陈宽满面惶然,左右看去无人为他声援,登时双膝跪倒恳求道:“求陛下宽恕!” 刘贤面露厌憎,摆手道:“带下去,等朝廷查明之后再行发落。” 欧阳敬立刻高呼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 这一幕令一些朝臣暗自心惊。 其实对于陈宽这个人,绝大多数朝臣都有些瞧不上,认为他只是机缘巧合走了狗屎运才能爬上高位。但今日欧阳敬一封弹章就能扳倒一部尚书,这里面蕴含的深意足以让他们畏惧。欧阳敬能够做到一击必杀,显然不是因为他的言辞有多么犀利,而是他手里掌握着陈宽的秘密。 这个年轻的侍御史能做到这一点? 显然不能。 众人悄悄地看向平静肃立的裴越,这位恐怕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裴越目光幽深,状若无意地掸了掸朝服。 兵部尚书被弹劾只是一个小插曲,刘贤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影响心情。在他登基这一年以来,对于朝堂的调整逐渐开始,但一直都集中在那些不起眼的官职上,从来没有牵扯到六部大员之类的高官。其实他很早就想罢免尸位素餐的陈宽,今日欧阳敬的弹劾可谓恰如其分。 想到这儿,刘贤暗中舒了口气,望着殿内群臣说道:“朕即位以来,虽然边境接连遭遇周吴两国的侵扰,但在众位爱卿的勠力同心和三军将士的奋勇拼杀之下,不仅解除了边境上的危机,更将南朝故土收回,此功足以告慰大梁历代君王。” 群臣山呼万岁,不少文臣面露激动之色。 刘贤微笑道:“朝廷理当赏罚分明,绝对不会亏待有功之臣。卫国公。” 裴越抬起头望着龙椅上的皇帝,缓步出班道:“臣在。” 刘贤面上的笑意愈发浓重,朗声道:“南境重归大梁,爱卿居功甚伟,朕岂能不厚赏之?传旨。” 裴越欲行大礼,然而刘贤却郑重地说道:“爱卿无需多礼。” 殿内重臣无不艳羡地看着裴越,这是何等的尊崇。 裴越见刘贤如此坚持,便只好站着接旨。 刘贤看向旁边肃立的侯玉,后者心领神会地站在御阶之旁,拿出早就备好的明黄圣旨,徐徐展开,高声吟诵。 大殿之内,文武百官各不相同的目光聚焦在裴越身上,耳畔响起侯玉的声音。 “……嘉玉叶之敷荣,恩崇涣号;衍天潢之分派,礼洽懿亲。盛典酬庸,新纶命爵,咨尔裴越,文武兼全,厚德懋勤。忠心成于天性,臣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军枢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 侯玉微微一顿,语调稍稍拔高:“特此授以册宝,封尔为晋亲王!” 他迈步走到近前,将圣旨交到裴越手中,面上浮现崇敬之色。 裴越接过圣旨,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纵然还能维持大体的平静,但心中委实波涛汹涌。 “臣裴越,谢陛下恩典!” 躬身一礼。 再度起身时,他便不再是卫国公,而是大梁近百年来独一无二的异姓王。 (本章完) 1277【笼中雀】 晋王! 这个封号的出现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顷刻间引得殿内一阵骚动。 依照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规矩,一字王爵亦分为不同档次的封号。最上等的共有十五个,其中便包括开平帝在世时的二皇子齐王、大皇子鲁王和四皇子燕王,当然最尊贵的还是开平帝自身在潜邸时期获封的秦王。 次一等的如卫王、郑王、蔡王和许王等等,最低等的则是以州府之地命名,诸如肃王和相王之类。 裴越封王的消息在都中流传日久,朝野上下大抵已经默认这个事实。大多数人都认为天子会选择一个最次等的封号,也有少数人猜测天子会用次等排名第一的卫王,刚好契合裴越如今的卫国公,也算是一脉相承有迹可循。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刘贤直接给了裴越最上等的封号,而且是论尊贵程度仅次于秦王的晋王。 晋字因何而来? 一直到前魏中期,京都以南有城名为晋阳,大梁立国后将其改为平城府。此地位于如今永州中部,距离绮水仅有百五十里,换而言之就在京畿之地的外围。亲王之爵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封号,还包括封地、开府、建衙诸事,所以才会有国中之国的形容。 如果让裴越出京就藩,而且封地就在京都南面百余里外,这岂不是迟早会成为腹心之患? 吏部尚书宁怀安扭头看向礼部侍郎吴存仁,心想即便要封王也要尽可能选择远离京都的封号,尔身为学识渊博的礼部侍郎怎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吴存仁显然读懂了他的目光,先是望着身前的礼部尚书盛端明,然后又抬头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年轻皇帝。 言下之意,这次对于裴越的封赏是由天子和礼部尚书商议决定,他这个资历尚浅的侍郎根本插不上话。 一众文官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班首的左执政洛庭。 在他们看来如果要维持朝局的稳定,最好便是裴越留在京都不设封地,同时尊其地位削弱权柄,最终还是要剥夺裴越手里的军权,否则一个大权在握的亲王肯定让人寝食难安。但想要全部达成这些目的何其困难,不止是天子是否会支持,还有裴越本人是否愿意让步。 洛庭虽然没有身后眼,却也知道自己成为很多人目光汇聚的焦点。 此刻他依旧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的光芒逐渐坚定。 龙椅之上,刘贤望着裴越说道:“爱卿这次立功甚速,朝廷确实准备不足,因此朕会派人去为王府选址,这段时间只能委屈你暂时住在国公府中。不过朕已经亲笔写就王府匾额,晚些时候会让人送过去。” 裴越微微垂首道:“多谢陛下厚恩。” 刘贤看向工部尚书简容说道:“简尚书。” 简容道:“臣在。” 刘贤道:“晋王封地在永州平城府,朕命你尽快为王府选址,然后依照朝廷规制修建。” 简容面露迟疑之色。 这时只听得洛庭不急不缓地说道:“陛下,臣有本请奏。” 虽然被打断了话题,但刘贤不可能不给这位左执政体面,闻言只能颔首道:“执政请说。” 洛庭轻咳一声道:“陛下,本朝素无异姓王之先例,只能因循历代宗室亲王旧事。亲王之爵虽有封地之说,从太宗朝开始所有亲王都不会就藩,尽皆留在都中。卫国公功勋卓著,封王嘉赏乃是众望所归,但为国朝长远计,就藩之事确实不妥。” 大殿内的气氛仿佛有一个明显的停顿,紧接着呼啦啦响起一片声浪。 “臣附议!” 自洛庭以下,各部衙高官乃至于大多数文臣,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出言附和,至少占据今日参加大朝会之官员的半数以上。 刘贤面上的表情僵住。 虽然登基一年得到足够的磨炼,但他终究不是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开平帝,陡然面对这般声势浩大的场面,委实有些回不过神。 其实今日朝会的基调非常和谐,即便先前欧阳敬凭借一次犀利精准的弹劾将兵部尚书拉下马,也没有多少人会横生枝节,刘贤自身也是这样的想法。他本以为封地之说不会引起反对,毕竟相较于裴越为大梁收复的南境广阔疆域,区区一个平城府又算什么? 然而事实却让他惊诧不已。 可刘贤又不能训斥站出来的朝臣,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是为天家着想。 此刻又有一位老臣出班,正是礼部尚书盛端明。 只见这位曾经在开平帝面前、以阖家性命为裴越作保的骨鲠之臣缓缓说道:“陛下先前问臣,卫国公的王爵封号该如何拟定,臣仔细思忖过后,认为晋王之封号方能嘉赏卫国公的功绩,如此才能彰显天子对有功之臣的优待。” 他稍稍停顿,转头面带愧疚地看了裴越一眼,旋即坚定地说道:“但是臣赞同洛执政的意见,因为亲王就藩不合祖制。再者,如今南境尚未彻底平复,吴国依旧盘踞西境,我朝境内的改革还在推行深入之中,陛下离不开卫国公的辅佐,他理应留在都中辅弼朝纲。” 洛庭暗自松了口气。 盛端明在清流读书人心目中的影响力极大,更重要的是他一直以来被世人视作裴越在朝中为数不多的至交,如今做出如此明确的表态,想必能够坚定很多朝臣的决心。 只是…… 洛庭有些担心地看向裴越,这位年轻的王爷会不会生出恼怒和怨恨? 毕竟亲王虽然是个稀罕物,但京都永远是天子脚下,如何比得上出京就藩,在外面过着土皇帝一般的悠闲生活? 刘贤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朝堂上这股声势浩大的浪潮,摆明了要将裴越拘在都中,以免将来出现不可收拾的动乱。 他略显艰难地问道:“爱卿意下如何?” 裴越忽地轻轻一笑,转头看向渐渐显露老迈之态的盛端明,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当初出使南周,这位老者对自己的态度从开始的排斥到后来的亲近。四方馆外、大庆殿内、江陵城中,盛端明的种种事迹同样让他的印象发生改观。 更不必提那次回京途中在绮水之畔的夜谈,以及后来盛端明数次为他挺身而出,这些都足以说明对方不是一味迂腐的假道学,而是真正心怀天下的真君子。 然而即便天下人都认为盛端明站在裴越这边,在关系大梁朝廷是否安稳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站在裴越的对立面。 望着裴越面上浅淡的笑容,盛端明眼中的痛苦一闪而过,喟然道:“若是下官言之无理,还望晋王殿下赐教。” 裴越摇摇头,他之所以失笑,不是因为愤怒或者嘲讽,而是更加确认一个道理:自己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多年来逢凶化吉,除去自身的努力搏命之外,如莫蒿礼、洛庭和盛端明这些长者的照拂只是出于一个原因,那便是希望他能成为大梁的栋梁之材。 何论对错? 只不过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 面对刘贤和满殿大臣神色各异的注视,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也有本请奏。” 刘贤点头道:“说来。” 裴越平静地说道:“臣在离京之前,便已向陛下进言改制西府军事院、裁撤五军都督府,如今边境战事落幕,正是大刀阔斧改革之时,还望陛下允准!” (本章完) 1278【世间万物不及你】 裴越淡然的话语让满殿大臣面露错愕。 关于西府改制和撤销五军都督府诸事,朝中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是裴越半年前就开始筹备的大事,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个中原委不必赘述,五军都督府的确人浮于事,而且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程序。在大梁立国之初,为了防止武勋手里的权柄势大难制,五军都督府能够起到很好的制衡作用,但在收复南境故土、西吴苟延残喘的当下,再维持以前的设置没有太大的必要。 刘贤沉吟道:“襄城侯有何看法?” 右军机萧瑾立刻成为朝臣们视线的焦点。 如果撤销五军都督府,毫无疑问会增加西府的权力,往后军机便可直接插手各大营的军务,不需要通过五军大都督之手。但是萧瑾在经历南境惨败之后,在军中的威望大受打击,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取代谷梁,更难压制住裴越的势头。 吏部尚书宁怀安心中一动,难道裴越岔开话题是以退为进,不和大臣们争论亲王是否就藩,只为将来独掌军权做准备? 萧瑾思忖片刻后,缓缓道:“禀陛下,臣赞同晋王的提议,可以撤销五军都督府,同时对西府进行改制。” 宁怀安眉头皱起,然而谷梁不在都中,萧瑾和裴越两个人意见相同时,旁人根本没有在军务上置喙的资格。 刘贤颔首道:“那便依照晋王离京前递上的折子,撤销五军都督府,西府军事院下辖衙门改制为一厅十六房。此事既然是由晋王首倡,那便委屈爱卿再辛苦一段时间,亲自主持改制细务,襄城侯从旁协助。” 裴越没有立刻领旨,抬眼望着年轻的天子说道:“陛下,五军都督府虽然要撤销,但大都督柳大人乃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如今陈宽因罪罢职,故此臣举荐柳大人为新任兵部尚书。” 刘贤点头道:“准奏。” 柳公绰在接手五军都督府之前便是兵部尚书,如今只能算是官复原职。 对于这项合情合理的任命,旁人根本没有反对的理由,洛庭也只能面色平静地听着。 裴越缓缓舒了口气,终于露出一抹微笑道:“陛下,方才众位大人直言亲王不可就藩,臣觉得说得很有道理。其实臣这些年大多在外奔波,留在都中陪伴家人的时间很少,本心便希望能够留在都中。陛下无需烦恼,便依祖制而行。” 刘贤略显尴尬地说道:“朕会让人尽快为爱卿在都中修建一座崭新的王府。” 裴越谢过,然后说道:“承蒙陛下厚爱,臣如今身负亲王之爵,不宜继续插手朝政,因此臣辞去西府知院,恳请陛下恩准。至于西府改制一事,理应是襄城侯的分内职责,臣委实不便插手。” “这……”刘贤面露迟疑。 在朝堂重臣看来,皇帝陛下的犹豫可以理解,或许是担心裴越因为方才反对的声浪心生怨望。如果代入到裴越的身份,今日这场大朝会确实不够痛快,明明是加封王爵的大喜之日,偏偏这么多人跳出来煞风景。 万一裴越因此对天子和朝廷背离,同样是诸多有识之士不愿看到的结果。 两难啊…… 盛端明心中叹息,正要出言劝慰,却听裴越果决地说道:“陛下,臣不敢妄言功劳,但如今确实有些心力交疲,只想暂时放下庶务陪伴家人。臣已是亲王之爵,继续留在朝堂恐怕会令诸位大人不安,恳请陛下恩准臣辞去西府知院。” 洛庭心中一凛,连忙开口说道:“晋王殿下,下官绝无此种想法!” 裴越没有回答,朝着龙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礼,久久没有起身。 刘贤见状无比为难地道:“既然如此,爱卿便归府休养一段时日。至于西府知院一职,朕亦不好勉强,但是希望爱卿明白,大梁离不开你,朕更离不开你。” “多谢陛下!” 裴越稍稍提高语调,然后直起身来,平静地走回武勋班首之列。 满殿寂然。 宁怀安和吴存仁对视一眼,两人的心情都十分复杂。 他们原本铆足劲想要在今日朝会上,众志成城以大义名分逼迫裴越交出军权,至少不能继续担任京营主帅。然而裴越这番连消带打,又主动辞去西府知院,将军务大权交还给谷梁和萧瑾,翻云覆雨之间便立于不败之地。 当下谁还敢出言相逼? 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从源头上断绝裴越出京就藩的可能。 往后再徐徐图之罢。 …… 曾经面积广阔的卫国公府,如今已然换上晋王府的烫金匾额。 府中仆人无不兴高采烈,在裴越回府后迫不及待地高呼“拜见王爷”,连林疏月和桃花也不例外。谷蓁身为正室夫人,兼之出身侯门嫡女,自然不肯在下人面前失了礼数,却被裴越一把抱起,然后红着脸埋首于他的怀抱中。 陪她们聊过一阵后,裴越信步走进青崖小筑。 丫鬟们满面喜色地退下,卧床的叶七看着换上亲王常服的裴越,眨了眨眼道:“这身行头不错。” 裴越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他拉来一张交椅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叶七隆起的小腹上,打趣道:“小家伙真乖,看来是知道自己的娘亲武道天下第一,不乖一点将来肯定会挨揍。” “又胡说。” 叶七白了他一眼,然后关切地说道:“虽然皇帝封你为亲王,而且还是极其尊贵的晋王,但今日朝会想必不轻松吧?” 裴越道:“夫人何出此言?” 叶七温柔的目光中浮现一抹心疼,叹道:“我不懂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但我明白何谓人心。你身为大梁立国以来第一个异姓王,在朝中那些官儿心里或许已经成为一定会觊觎皇权的反贼。他们不敢违逆大势阻止你封王,但一定会想方设法在你身上布置重重禁锢。如果你是王平章那种冷硬的性情倒也罢了,偏偏你心里装着这个天下和百姓苍生。”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道:“夫人慧眼如炬。” 他将朝会上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 叶七听完后蹙起眉尖,问道:“那些人不仅想将你留在都中,还准备夺走你手中的权力,这次你以退为进让他们不得不收手,可是要一直这样退下去?” 裴越摇头道:“我只是在等而已。” 叶七不解地问道:“等?” 裴越从容地说道:“等所有藏在阴沟里的臭虫都跳出来,等宫里那位占据忠孝大义的太后忍不住出手,等我在意的人有了更加妥善的安置,等这些年安排的伏手都走到既定的位置上,等那些人看清楚我的力量然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他顿了一顿,伸手握住叶七的手掌,望着她的双眼说道:“最重要的是,等你平平安安地诞下我们的孩子。” 叶七怔住。 她没有想到裴越最看重的是这个原因。 裴越轻声道:“太医和稳婆们都说,你已经在临产之期,时间不超过半个月。朝堂上的风浪不足为惧,眼下我愿意让那些人步步相逼,只因和你的安全比起来,任何事都可以暂时放下。” 叶七明亮的双眸中泛起一片晶莹。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本章完) 1279【风吹一片叶】 灵州,荥阳城。 西吴撤军之后,边境重归宁静。 对于灵州各地的百姓而言,这场举世瞩目的国战虽然令他们惴惴不安,但吴军一直没有突破边军的防线,唯一的影响就是生活物资稍有紧缺,随着战事的结束亦很快恢复正常。 根据潜藏在西吴境内的细作回报,宣武帝回到安阳立刻褫夺镇东大将军谢林的军职和爵位,并将北路军一众将帅下狱审查。经过这场前后折损十六万军队、八千安阳龙骑葬身于高阳平原的惨败之后,吴国再无东进犯境之力。 如果不是裴越奇兵突出收复南周,大梁肯定会集结重兵趁势攻吴,至少也要将高阳平原收入囊中。 但眼下朝廷的重心在南方,西军只需要执行战前的策略,继续以长弓大营、虎城、金水大营和定西大营组成的防线前压,对西吴边关保持一定的压迫态势,便可让吴军时刻处于紧张之中。 谷梁的伤势依旧不明朗,从古平军镇返回荥阳后,他始终没有公开露面,外人只知道这位功勋卓著的左军机卧床养病,便是各路大营的主帅也只能偶尔拜见。 大帅府中,景色疏阔。 谷梁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王勇肃立一旁,有条不紊地复述着裴越送来的紧急密报。 谷梁双眼微闭,听完后沉思片刻,温和地笑道:“这孩子啊……” 王勇见状有些紧张地道:“侯爷,少爷的安排莫非不妥?” 谷梁摇摇头,淡然道:“并无不妥,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这时谷范和谷芒并肩走入中庭,谷范当先说道:“父亲,都中派来的太医和护卫已经全部拿下。我与三哥一同审问,虽然那些护卫一言不发,不过几名太医接连招认,他们确有趁着给父亲治伤的时候下毒的打算,而且从他们的随行物品中查到几种毒药。只是无论儿子怎么逼迫,这些太医都不敢说出幕后主使。” 王勇悚然一惊。 谷梁却平静地说道:“不敢说便已经是说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眸光中的凌厉一闪而逝,沉声道:“传令南安侯苏武,即刻来帅府相见。” 谷家兄弟无比振奋,朗声道:“遵令!” 苏武这段时间也留在荥阳城中,但是身边仅有数百亲卫。谷梁让普定侯陈桓带着京军南营返京休整,然后又以加强边防的名义将京军西营拆开,分别派往各处大营。苏武虽然有些抗拒,但对方是兼任西军主帅的左军机,根本没有他反对的余地。 接到帅令后,苏武并未多想,率领十余亲卫来到大帅府,刚刚走到大门前便瞧见灵州刺史唐攸之从马车上下来。 二人见礼过后,苏武平静地问道:“唐侯可知左军机今日召见所为何事?” 唐攸之沉吟道:“想来是和边军防务有关。苏侯爷,请。” “唐侯,请。” 他们并肩迈入大帅府,那些亲兵护卫自然没有进府的资格,尽皆留在府前街上。 谷芒亲自领着二人直入正堂,苏武心中有些疑惑,因为这段时间他见过谷梁三次,每次都是在后宅的卧房,谷梁的伤势确实很严重,根本无法像平时那般见客。 他抬头向前看去,面色遽然一变。 端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正是谷梁,而且从他的姿容和神情来看,压根没有伤势严重的迹象! 苏武下意识就想往后退,然而一柄长剑忽然出现,顶在他的背心上。 身后传来谷范清冷的声音:“南安侯,稍安勿躁,否则刀剑无眼。” 苏武强行冷静下来,面上浮现一抹怒色,望着谷梁说道:“军机大人这是何意?” 谷梁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近前,悠悠道:“南安侯可还记得南山之战,你负责的阵地出现纰漏,导致一支西吴骑兵突袭本侯的中军?” 苏武刚要争辩,忽见数名亲兵押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正堂,霎时间满面仓皇失措。 此人正是他的亲信,在南山之战结束后奉命赶赴京都传话,却出现在此时此地,只能说明谷梁受伤是一个局,对自己早有防备! 他接下来便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滴,争辩道:“左军机,在下身为二等国侯京营主帅,就算贻误军情也该由陛下和朝廷惩治,莫非你想动用私刑吗?!” 谷梁没有看他,转头对唐攸之说道:“我忽然明白裴越当初为何要当着数万将士的面亲手杀了宁忠。” 唐攸之感慨道:“谷兄,今时不同往日。” 谷梁会意,话锋一转道:“灵州诸事拜托唐兄了。” 唐攸之拱手行礼道:“定不负所托。” 苏武愣愣地看着二人,内心宛如坠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翌日,在荥阳百姓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据说伤重难愈的左军机谷梁忽然摆出钦差仪仗,在藏锋卫和灵州左卫的护卫下出城。 一路向东,前往京都。 …… 大梁尧州,沿海某地。 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站在码头上,望着面前那位貌不惊人但是气度沉凝的年轻武将,爽朗地笑道:“罗贤侄,这次回京之后,请代某向国公爷请安问好。” 罗克敌面上不见丝毫锋芒,恭敬地说道:“提督大人放心,小侄一定将话带到。” 陈化成感叹道:“虽然我和令尊交集不多,他在西境边陲我在东海之上,然而当年时常听说他的赫赫战功,我无比敬佩令尊的能力和性情。虽说你如今不在军中为将,但是只要能跟着国公爷用心做事,将来一定前程远大!” 王平章谋反落败后,罗焕章选择认罪自尽,定军侯府亦被夺爵除名,但罗克敌及其家人却被裴越保住了性命。 罗克敌转头看了一眼海面上连绵不断的船只,正色道:“提督大人所言,小侄定会谨记在心。” 陈化成点了点头,又对旁边站着的平波卫指挥使胡大有说道:“路上小心着些,万万不可出现差错。要是误了国公爷的大事,谁也救不了你!” 胡大有正色道:“末将明白,断不敢贻误片刻。” 陈化成摆摆手,目送两人登船,然后这支打着商号名义的船队在水师战船的保护下扬帆起航,沿着大梁漫长的海岸线逶迤北上。 陈化成返身走进远处那座海风徐徐的凉亭,看着石桌旁边略显疲惫的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说道:“先生真的不去京都?” 席先生平静地说道:“越哥儿的破局之道不在京都。” 陈化成面露茫然之色,他委实不太习惯这种高人的说话风格,更不明白席先生的话中深意。虽然他不知道罗克敌这次去京都的具体任务,但是这支船队里至少藏着数千精锐,显然是重任在身。 席先生轻轻一笑,解释道:“罗克敌带去京都的人手只是一道保障,毕竟越哥儿一向会做最坏的打算。” 陈化成神色凝重起来,坐下说道:“先生之意,国公爷在京都会有危险?” 席先生微微颔首。 陈化成面色一变,勃然道:“那还等什么?陈某马上带兵北上!” 席先生忍俊不禁道:“想不到你对越哥儿的安全如此重视,不过带兵北上就免了。” 陈化成自然不同意,席先生沉稳地说道:“安心,他就算身边只有三千铁骑,都中也没人可以威胁到他。” 他顿了一顿,望着东边辽阔的海面说道:“我和他都不希望看到船上的人和物派上用场。” (本章完) 1280【万物忽惊秋】 大梁京都,晋王府。 青崖小筑,正房的走廊上,裴越神情紧张地来回踱步。 自从七月底的大朝会后,他便没有离开过王府。这几日府中贵客盈门,无论是那些与他交好的朝堂重臣,还是平时没有往来的武勋亲贵,乃至于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官员,纷纷带着厚厚的礼单登门恭贺。 除了极少数身份贵重的至交之外,裴越基本没有露面,那些客人倒也不敢恳求相见,毕竟谁都知道王妃正在待产。 屋外焦急等候的不止是裴越,还有谷蓁的娘亲赵氏、裴宁、谷蓁、林疏月和桃花一众人等。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屋内忽然传来一阵欣喜的喊声,伴着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裴越猛地停下脚步,长长地松了口气。 紧接着房门拉开一道缝隙,面相慈祥的稳婆此刻大汗淋漓,跪下行礼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已经顺利诞下世子,尽皆平安无忧!” “恭贺王爷!” 周遭立刻响起一片喜悦的声音。 裴越强忍着激动之心,扬手道:“温玉。” “奴婢在。” “人人有赏!” “是。” 又是一片道谢声。 裴越却无心顾及,直接迈步进入正房,只见另一名稳婆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前方太医正在为床上的叶七诊脉。 襁褓中的婴儿并不好看,似乎完全没有遗传父母的优点,但裴越两世为人当然知道这是很正常的情况,不会犯下那种愚蠢的错误。看了一眼婴儿后,他连忙走到床边,望着面色有些苍白的叶七,俯身握着她的手说道:“夫人。” 叶七这次产子很顺利,得益于她无比强大的武道修为和强悍的身体素质,眼下的状况还算良好。 她望着裴越眼中的柔情,轻声道:“夫君,让我看看孩子。” 裴越便转身从稳婆手里接过襁褓,在稳婆惊讶的注视下平稳地抱着婴儿,然后单膝跪在床边,将襁褓放在叶七的身旁。 母子连心,自然柔肠百结。 片刻过后,叶七对裴越说道:“外面那么多人候着,你先去招待一下,晚些时候再来陪我说话。” 裴越稍显犹豫。 叶七见状便温柔地笑道:“去罢,旁人倒也罢了,总不能慢待蓁儿妹妹的娘亲。” 裴越道:“好,你先歇息一阵,我去去就来。” 为了叶七待产一事,裴越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府中可谓什么都不缺,毕竟他知道这个时代女子生产是一道极其危险的鬼门关。 好在一切顺利,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能够落地。 来到外面,众人尽皆喜上眉梢。 裴宁看了一眼天色,上前说道:“三弟,我去看看弟妹,然后今日得回去一趟。” 裴越身边平时没有一个长辈,又是叶七待产的关键时候,所以这几日她和赵氏都住在晋王府,帮着裴越打理后宅诸事。 裴越诚恳地说道:“这段时间有劳大姐了。” 裴宁微微摇头,轻笑道:“自家姐弟说这些做甚么?我明日再过来。” 裴越道:“好,我让冯毅带人送大姐回去。” 裴宁坐上马车离开晋王府的时候,日头偏斜,渐近黄昏。 …… 西城,竹楼。 依旧是顶层那间雅舍,席间依旧是三人在座。 范余不紧不慢地说道:“二公子,如今你应该明白都中的局势。裴越被加封为晋王,并不意味他就可以一手遮天,朝中忌惮他的大臣不计其数,忠耿之臣尽皆挺身而出,所以大势仍旧在天家这边。” 裴云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盏,默然不语。 他已经知道七月底那场大朝会的细节,心中委实有些震撼。 原本以为裴越大势已成,必然会有更多见风使舵的人云集在他麾下,然而没有想到在左执政洛庭开口以后,数十位大臣异口同声,硬生生断绝裴越出京就藩的可能。简而言之,纵然裴越身上的功劳无人可比,他依旧无法撼动天家的根基,除非那日承天殿内站出来的大臣都死于非命。 他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古井不波,抬眼望着范余说道:“范大人之意,我们不必再等下去?” 范余从容地说道:“二公子可知,今日便是那位晋王妃临盆之时?” 裴云瞳孔微微一缩。 范余微笑道:“令姐四日前便去了晋王府,想来这段时间都不会回去。据我所知,自从定远侯接任京都守备师主帅后,令姐便一手掌握府中大权,二公子基本没有得力忠心的人手。如今裴大小姐不在府中,定远侯近日又有军务在身,裴太君早已不理庶务,想来没人能够打扰二公子行事。” 裴云面无表情地说道:“范大人对定国府内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 范余不置可否地道:“不瞒二公子,范某的确在贵府之内安插了一些人手,只是很难接近后宅,因此最终还是要仰仗二公子出手。” 裴云沉默片刻,缓缓道:“范大人,兹事体大,在下实在难下决断。” 范余心中无比厌恶,微笑道:“范某明白二公子的顾虑,因此今日给你带来一份承诺。”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懿旨,裴云和那位权贵子弟连忙起身跪下。 范余走到近前,将裴云扶了起来,并未宣读懿旨中的内容,而是直接塞在裴云手中,轻声道:“太后有旨,二公子可在丁忧之后起复为官。” 裴云谢过,然后当着范余的面打开这道懿旨,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当然与二人密谋之事毫无关联,只说裴云才思敏捷能力卓越,理宜为朝堂效命云云。 他面上浮现释然和感激的神情,对范余说道:“太后娘娘恩典,小人定当铭记在心!” 范余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道:“二公子身边没有可用的人手,范某有些担心,因此特意带来几名身手高明的护卫,一会他们会扮做小厮护送二公子回府,今夜协助二公子行事。” 裴云定定地看着此人,旋即又恢复平静,颔首道:“范大人思虑周全,小人感激不尽。” 他知道像范余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所谓协助他的人手肯定是銮仪卫中的高手,真正的目的是监视或者说胁迫他做成那件事。 范余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轻轻笑了几声。 片刻过后,裴云神色淡然地离开竹楼,与那位权贵子弟分别之后,登上定国府的马车,那几名双眼精光内蕴的小厮围在马车旁边,朝着东城朱雀坊进发。 斜阳染遍大街小巷。 裴云忽地掀开车帘,凝望着不知看过多少次的京都景色,眼中飘起一抹复杂的神色,似乎有些贪婪地看着街上的每一寸日光。 有风拂过面庞。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似有一阵凉意从心底泛起。 (本章完) 1281【魔高一丈】 定国府位于朱雀坊的中心位置,周遭皆是权贵重臣的府邸。 在裴云乘坐的马车尚未回府的时候,换了一身文人装扮的范余出现在朱雀街后方一座宅子里,施施然坐在銮仪卫指挥使陈安的对面。 “依范兄看来,那位裴二公子的心思究竟是真是假?”陈安斟茶递去,然后平静地问道。 范余抬手叩桌,淡然道:“陈兄没有研究过裴云的生平?当初为了置裴越于死地,此人不惜怂恿自己的生父在朝会上以父告子。只不过他隐藏得极好,很长时间都没有被人发觉,甚至能够得到先帝的青睐被点为殿试榜眼。” 陈安失笑道:“也是,在下事后整理卷宗亦不禁感叹,这位二公子心狠手辣远超常人。他撺掇裴戎公开与裴越决裂,无论谁胜谁负另外一个都会身败名裂,毕竟父子相争实在难看。如此一来,他便可轻而易举地解决掉定国府的隐患。” 范余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些倒也罢了,他后面筹谋的那件事才叫厉害。让裴家大小姐嫁入鲁王府,看似伏低做小以退为进,实则是断了裴家继续沾染军权的希望,顺势将他的长兄裴城变成一个闲散勋贵。他自幼便有才名,号称将门子弟中难得一见的读书种子,又是殿试榜眼出身,走治世文臣这条路可谓一片坦途,裴家的百年荣光终将落在他一人身上。” 陈安摇了摇头,感慨道:“裴云处心积虑,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来这些年仇恨和怨毒已经吞噬他的内心,难怪他会答应范兄的条件,纵然弑父也要谋求一丝卷土重来的机会。” 范余摇头道:“倒也未必。” 陈安微微皱起眉头,问道:“范兄此言何意?” 銮仪卫一分为二,他这个指挥使名不副实,心里自然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吴太后明显更信任范余,毕竟在过往十余年来,这个相貌平凡的男人一直在莫蒿礼麾下当差,替天家培养出大量忠心耿耿身手高明的死士。 简单来说,他和范余面上和谐,实则处于隐秘且激烈的竞争之中。 范余不疾不徐地道:“裴云工于心计不假,但从过往的事迹来看,此人行事很难用常理来推断。如今裴越权倾朝野大势已成,即便因为裴戎过世需要丁忧,他依旧是地位稳固的晋王,太后也只是想削弱他的权柄而非掀桌子。裴云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拿腔作势为的就是在事前拿到太后娘娘的懿旨。” 陈安面色凝重起来,缓缓道:“裴云是想两面下注?” 范余悠闲地说道:“在我看来没这么简单。裴云对我有很深的戒心,只不过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罢了。或者说从始至终,他都不相信太后娘娘的承诺,所以我推断他是想效仿裴贞之故事,让裴戎做出死亡的假象,等到相关人等纷纷入局,他便可以帮助裴越完成致命一击。” 陈安心念电转,很快便理清楚其中关节。 他皱眉道:“所以他才坚持提前拿到懿旨,这样一来便可将太后娘娘牵扯进来,只是他为何要这样做?就算他能放下对裴越的仇恨,难道就不怕陛下因此动怒?” 范余冷笑道:“如果他真这样做,裴越肯定会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和前途。” 一边是太后虚无缥缈的承诺和弑父的罪名,另一边则是重新获得裴家人的认可,再加上裴越恩怨分明信守承诺的性情,如何抉择对于裴云而言还真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陈安不动声色地道:“纵然他真有这等心机,也瞒不过范兄的慧眼,想必范兄早已做了妥当安排。” 范余颔首道:“从一开始我便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裴云身上,之所以同他虚与委蛇这么久,不过是想要借助他的身份让我的人进入裴府后宅。事成之后,他再也洗不清自己弑父的罪名,到时候他还有勇气站出来指认我么?” 陈安双眼微微一亮。 …… 傍晚时分,裴云乘坐的马车从角门返回定国府。 在那些小厮的簇拥中,他来到后宅东面自己居住的院落,面色平静地走进外书房。 坐在挑窗之旁,裴云目光幽深地望着外面昏暗的天色,心中百折千回。 他不相信吴太后的所谓承诺,一封懿旨并不能决定他的未来,从小在这座富贵至极的国公府内长大,见惯了人心诡谲尔虞我诈,他当然明白很多大人物的承诺本质上是个笑话。他没有提前将这件事告知裴越,除去当年的恩怨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在那家伙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 只要今夜说服裴戎,戏台子便可搭好,到了关键时刻让裴戎死而复生,再拿出吴太后的这封懿旨,想必就能左右局势的发展。 一念及此,裴云缓缓舒出一口气,对等候在旁的四名小厮说道:“稍后我会去做那件事,诸位在这里等候即可。” 这些由范余培养出来的死士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漠然地道:“范大人交代过了,此事无需劳烦二公子出手。” 裴云心中一震,略显艰难地转头看向此人:“你说甚么?” 那人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二公子,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不知其中内情。” 裴云顿感不妙,然而还没等他张口高呼,一名小厮便如闪电般近前,抬手握住他的下巴瞬间便卸了下来。他无比愤怒地想要挣扎,然而从来没有修炼过武道的文弱书生又岂是这些死士的对手,几息之间便被对方制服。 最先开口的死士缓步上前,从裴云袖中取出那封懿旨,然后引燃书房内常备的火盆,当着众人的面丢进去烧为灰烬。 “呜——呜——”裴云目眦欲裂,甚至无法顾及下巴被卸的剧痛,死死地盯着那盆中的火焰。 那死士注视着火焰逐渐熄灭,这才转头望着裴云,目光冰冷地说道:“范大人交代过,二公子心思叵测难以预料,实在不敢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予你手,因而只能让我等代劳。还请二公子放心,今夜令尊过世之后,你便是范大人最亲密的盟友,卷土重来之机唾手可得,青云直上亦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裴云眼中浮现刻骨的恨意,还有一抹难以掩藏的惊慌。 到这个时候他怎会不明白,自己在范余眼中宛如一个小丑,对方早就做好过河拆桥的打算。 无论他是否真心投靠,范余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只是……现在想清楚这个问题已经迟了。 那死士对身边的两个同伴说道:“你们留在这里保护二公子,不得让任何人见到他。” “是。”二人应下。 死士微微颔首,对另外一人说道:“你随我去见裴家老爷,替二公子略尽孝心。” 那人面上泛起狰狞的笑意。 (本章完) 1282【恶有恶报】 晋王府。 裴越陪岳母赵氏用过晚饭,又同妻妾们说笑了一阵,便略显急切地去往青崖小筑。 即便裴越确信他和叶七的孩子定然先天壮实,但这个时代小孩的夭折率高得可怕,所以他搜寻前世的记忆,想方设法尽最大能力在青崖小筑内弄出一间育婴室,丫鬟仆妇以及擅长小方脉的太医都经过一定程度的培训。 叶七在睡过一阵后又吃了些进补之物,气色明显好了一些。 裴越坐在床边轻抚她的脸颊,温柔地说道:“小家伙能够平安来到这个世上,最辛苦的人是你。等他长大之后,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的娘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子。” 叶七抿嘴一笑,眼波流转:“嘴巴这么甜,是晚上吃蜜了?” 裴越轻笑道:“你想不想尝尝?” “去你的。”叶七白了他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若是再不努力,小心后院失火。蓁儿妹子和疏月虽然性情温婉,但我看她们都很想怀上孩子,若是时间拖得太久,我怕你往后不敢进家门。” 裴越轻咳道:“夫人实在太贤惠了。” 叶七缓缓起身,裴越连忙扶着她的胳膊,然后调整靠枕让她更加舒适地靠着。 她感受着他的细心体贴,不禁感叹道:“爹爹去世的时候我才五岁,师父离开的时候忧心忡忡,担心像我这样没有娘家撑腰且太过骄傲的性子,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婆家。那时候你还是定国府籍籍无名的庶子,看起来朝不保夕的样子,也难怪师父会有那些想法。只是连我也没有想到,你远远胜过这世上的其余男子,纵然如今是亲王之尊,与当年也没有多少区别。” 这一路风雨兼程,每一段回忆都令人刻骨铭心。 思及过往,裴越眼神愈发柔和,微笑道:“其实从当年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想与你白头偕老。” 叶七双颊微红,轻哼一声道:“就会说这些好听的,后宅的院落都快住满了。” 裴越登时语塞,表情极为尴尬。 叶七忍俊不禁道:“好了,逗你玩的。你和定国府没有关联,如今算得上孤家寡人,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大事。等朝廷那边的事情办完,你得将沈姑娘的事儿放在心上,还有那位徐初容徐姑娘,人家为你付出那么多,不能冷了她们的心。” 不愧是正宫之姿,裴越哪里还敢有意见,唯有点头做个应声虫。 叶七倒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岔开话题道:“先前你说要等那些人出手,有没有想过对方究竟会从何处入手?” 裴越不急不缓地道:“除非陛下想要鱼死网破,小打小闹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很多人现在还看不清局势,以为弹劾之类的攻讦可以让我元气大伤,但是只要我退一步,朝廷那边就要退两步,否则他们承受不起逼我翻脸带来的损失。陛下不是先帝,洛执政也不是莫老大人,很多事不是他们想不想做,而是能不能做到。” 叶七眨了眨眼,柔声道:“可是那次大朝会上,很多人站出来反对你离京就藩,这不是一股可以忽视的力量。” 裴越淡然道:“因为吴太后通过给洛执政之子指婚的举动表明态度,所以那些大臣有了主心骨。” 叶七摇摇头道:“他们终究还是不肯相信你对大梁的忠心。” 裴越轻轻一笑,从容地道:“在这种时候言语最无力量。原本我以为可以通过推心置腹,让这些迂腐的力量相信我,但是在洛执政和盛老大人站出来之后,我便彻底放弃口舌之争的打算,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真心相信我的话。但是即便有吴太后出面挑头,朝野上下又汇聚起这么庞大的势力,想要削弱我手中的权柄,他们能用的法子不多。” 叶七饶有兴致地问道:“这般说来,你早已有了对策?” 裴越眼中精光一现,压低声音道:“去年深秋我回定国府,将温玉带了回来,你也知道她是銮仪卫安插在定国府的人。温玉对我提过一件事,她发现銮仪卫中另有一批人手在暗中盯着定国府。” 叶七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裴越淡淡道:“去年我在朝堂上公开否认关于我身世的流言,所以在明面上来说,我仍旧是定国府裴家血脉,裴戎和李氏仍旧是我的生父嫡母。另外太史台阁的荆楚向我密报,这半年来裴云会以一个相对固定的频率离府,每次都会去竹楼赴宴。虽说台阁的乌鸦无法近前打探,但那个雅舍里只有裴云和一名权贵子弟的身份可以确认,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第三者。” 叶七眉尖微蹙,难以置信地道:“难道……” 裴越示意她不要忧心,平静地说道:“裴云应该不会这么愚蠢,而且不论那些人是否真有这样的打算,对我都没有什么干碍。” 叶七微微颔首,既然他早有准备,她当然不会过分忧虑。 “裴越,我……我又饿了。” 裴越望着她难得一见的娇羞神态,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 定国府,东苑。 如今这座国公府与往年大不相同,裴太君年近七旬早已不理庶务,每日只同那些老嬷嬷们抹牌说笑,亦或者是与裴宁、裴珏这对亲孙女说说体己话。 李氏的娘家丰城侯府早已化作一片废墟,她在佛堂住了一年半,出来后宛如换了一个人。曾经的刻薄狠毒消失不见,一味吃斋念佛,面上时刻带着不真实的慈祥和煦。至于府中的各种事务她完全不理会,悉数交给裴宁打理,自己则无比坚决地搬出东苑,在东北角上一处清静的小院独居。 如此一来裴戎的日子愈发安逸,不知是裴越的地位越来越高,还是他深刻领悟到自己的无能,从很久之前他口中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裴越的名字,更遑论像往昔那般动辄叱骂。裴城返京那段时间,夜夜笙歌的裴戎有所收敛,但很快便故态复萌,几乎每晚都会喝得酩酊大醉。 虽说他不敢再将裴越挂在嘴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待府中仆人仍旧性情暴戾。 裴城若在府中,他好歹还知道下手轻重,然而这些日子京都守备师军务繁忙,裴城根本无法脱身,裴宁又去了晋王府,旁人哪里敢约束这位大老爷。尤其是酒醉之后,裴戎愈发暴躁易怒,以至于东苑的小厮丫鬟根本不敢靠近。 入夜后,府内华灯初上。 两名小厮一人提着食盒,一人端着放有酒壶的托盘,微微低头走进东苑。 一路走到中庭,才有两名神色委顿的长随拦住他们:“你们这是做甚么?” 其中一名小厮垂首道:“小人奉二少爷之命,给大老爷送来美酒佳肴,略表孝心。” 长随凝眸端详,虽然这两名小厮瞧着眼生,但从衣着打扮来看的确是裴云身边的人,便淡淡道:“知道了,进去吧。” 那小厮又道:“二少爷还说,近来大老爷心情不好,诸位仁兄着实辛苦,所以请你们歇息一晚,由我等来伺候大老爷。这里是二少爷给的赏钱,两位可以买点酒吃。” 另一人便取出一吊钱,不由分说地塞进长随的手中。 两名长随对视一眼,面上浮现惊喜的笑容,再者他们在这里的确提心吊胆,生怕裴戎无缘无故地发怒打人,当即恭敬地说道:“谢二少爷赏赐!” 说完便忙不迭离去。 小厮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冷笑一声然后迈步向前。 屋内酒气浓郁,裴戎独坐桌前自斟自饮。 直到那两人来到跟前,他才抬眼看向他们手中的物事,面色涨红地厉声道:“谁让尔等进来的?” 小厮向前一步道:“大老爷莫急,我等奉二少爷的命令,前来伺候老爷。” 裴戎猛地一拍桌面,怒道:“滚出去!” 小厮面色漠然,忽地出手扣住裴戎的臂膀,只是用力一扯,裴戎立刻面色大变,然而在他张嘴的一瞬间,这人又是一拳锤在他的小腹上,硬生生将他的惨嚎堵回嗓子里。 “你们——”裴戎当年也算得上弓马娴熟,然而几十年荒唐岁月,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 小厮控制住裴戎,一字字道:“二少爷说,让我等送大老爷上路。” 他的同伴上前握住裴戎的下巴,然后拿起酒壶朝裴戎的嘴里猛灌。 裴戎拼命挣扎,可是根本无济于事,清澈的酒水不断流入他的口中,只见他的面色越来越红,双眼瞪圆几近爆裂。 小厮轻声道:“这是沁园售卖的破阵子,世间一等一的烈酒,想必大老爷会喜欢。” “咕噜……”裴戎根本说不出话,眼中泛起绝望和惊恐的神色。 小厮又道:“不知大老爷是否听说过,这世上有些嗜酒之人在喝醉后,很容易被自己的呕吐物活活呛死。听说大老爷这些年杖毙过很多下人,肯定没有见识过这等新奇的死法,今夜便让你亲自体验一番。” 伴着他冷酷至极的话语,一壶破阵子悉数灌进裴戎的肚子里,旁边那人又拿起一壶。 裴戎如抖筛一般浑身战栗,满面求饶之色,身体几乎如一滩烂泥般瘫在椅子上。 两名小厮却不为所动,冷漠地继续灌酒,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 裴戎终于绝望,泛红的眼眶中不断涌出混浊的泪水。 便在这时,那小厮猛地扭头看向外面,眼中遽然浮现凌厉之色。 苑外似有人声传来。 (本章完) 1283【龙吟】 裴宁回到定国府后,先是陪裴太君一起用过晚饭,然后往东北角那套清净的院落而去。 李氏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口中低声诵着经文,对于自己亲生女儿的请安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 裴宁早已习惯这种境况,起初自然有些难过,后来逐渐坦然接受。她知道如今的李氏身上少了一些活人的气息,但是相较于当年那般动辄闹得家宅不宁的状态,能够安稳度日并非一件坏事。 离开小院之时,她特意叮嘱此处的丫鬟和婆子们要用心服侍,切不可偷懒耍滑照顾不周。 接下来便是如往常一般,带着管事媳妇们从后宅东面一路巡查过去,然后去往东苑给裴戎请安。 除了住在晋王府的这几日,裴宁在府中每晚都会亲自走一遍。 良言紧紧跟在她身侧,关切地说道:“小姐,你这段时间费心劳神,今夜还是早些休息罢。” 裴宁莞尔道:“说起来,我在三弟府中住了四天,你便跟桃花在一块疯玩了四天,这会子知道累了,反倒劝我早些休息。” 良言缩了缩脖子讨好地赔笑,心里却无惧意,因为她知道裴宁只是打趣而已。 她从六岁入府当小丫头子,八岁被派到裴宁身边,至今已经整整十年,兼之裴宁性情温柔宽厚,两人名义上还是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 裴宁又道:“先前回来的时候你那般不舍得,也不知是因为桃花还是别个。” 良言满脸羞红,轻声道:“这是小姐该说的话么?总是拿婢子和……” 她忽然住口,裴宁好奇地问道:“和谁?” 良言不答,只是嘟囔道:“小姐现在愈发厉害了。” 裴宁一笑带过,然后对跟在后面的管事媳妇问道:“二少爷近来可还安分?” 管事媳妇满脸堆笑应道:“回大小姐的话,二少爷最近一直在府中读书。不过他今日午后出府,说是项阳伯府的那位胡公子有事相请,日落前便回来了,瞧着也没有多饮酒。” 裴宁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东苑附近,行至大门前,裴宁对众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待片刻,我去给父亲请安。” 众人心中感叹,齐声应是。 裴戎的脾气无人不知,尤其酒后更加暴躁,裴宁显然是不愿这些下人被无端殃及,他们不禁心生感激。 主仆二人进入东苑,偌大的院落内竟然静悄悄的。 在这凉风习习的夏日,而且院内四处灯火通明,良言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寒意,蹙眉道:“小姐不过是离府数日,这些人竟然如此放肆,连守夜的人都不安排。” 裴宁轻声道:“温玉被三弟接走之后,老太太身边没了最得力的丫鬟,难免有些顾虑不到。再者,你也知道父亲每日饮酒,性子又……罢了,明日我会找这边的管事说一声。” 说话间来到正房,里面依然悄无声息,倒是有一名垂首低眉的小厮快步迎出来,然后行礼道:“小的见过大小姐。” 盈盈月华之中,裴宁借着良言手里的灯笼向前望去,缓缓道:“你是谁?” 小厮恭敬地道:“回大小姐,小的是前宅李管事派来伺候老爷的人,今日才来东苑。” 良言瞪大眼睛审视此人。 裴宁不动声色地道:“裴五和倪峰呢?” 这两人乃是裴戎的贴身长随,平时都会跟在裴戎身边。 小厮老老实实地说道:“回大小姐,今日午后老爷不知因何发怒,将那两位各打了十杖,这会应该在家里养伤。李管事说,我们还算懂事机灵,所以让我们来伺候老爷。” 这个回答倒也合情合理,毕竟裴戎时常做这种事。 裴宁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然后迈步继续前行。 她只走了一步便停下来,因为那小厮居然拦在她的身前。 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面孔,裴宁微微挑眉道:“你在拦我?” 小厮欠身低头道:“小人岂敢?大小姐,老爷方才喝了不少酒,说是今夜不想见到任何人,否则就饶不了小人。如今夜已深了,还望大小姐体恤则个。” 良言渐渐睁大了双眼。 此人自己显然没有察觉,国公府里规矩极大,哪有下人这般对主家说话?而且不文不白听起来格外别扭。 裴宁状若无意地看了周遭一眼,稍稍提高语调道:“父亲这两年身子不好,我进去看一眼便是。” 小厮心念电转,依照范余的命令,他们这些擅长杀人的死士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让裴戎醉酒后被呕吐物呛死的法子。只因裴戎的死因必须天衣无缝,不能有丝毫古怪之处,宫里和朝堂诸公才能理直气壮地让裴越丁忧守孝。 否则以他们的杀人手段,想要取裴戎的命易如反掌,何须这般费心费力。 只是范余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裴宁会在叶七产子的当夜回府。 如果此刻坚持不让裴宁进去,恐怕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而且裴戎被灌了一壶半破阵子,这会早已如死猪一般,不若尽快将裴宁打发走,然后再好好炮制裴戎。 一念及此,他侧身抬手道:“大小姐,请。” 裴宁面色平静地登上台阶。 良言紧随其后,没人知道她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这个小厮有问题,绝对不是前宅的仆人! 良言紧紧盯着裴宁的侧脸,忽然想到如果是多年前小姐的性子,发现异常肯定不敢向前走。好像是那次从闲云庄归来后,小姐变得极有主见,浑不似柔弱可欺的深闺少女。 小厮引领着裴宁与良言走进屋内,甫一踏足便闻到极其浓烈刺鼻的酒气,良言立刻捂住鼻子,呛得眼泪险些流出来。 裴宁处变不惊地抬眼望去,只见裴戎趴在桌上,另有一名小厮站在他的旁边。 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桌的菜肴,还有几个酒壶。 先前那小厮快步走到裴戎身边,俯身轻唤着:“老爷,大小姐来了。” 裴戎自然毫无反应,另一名小厮说道:“大小姐,老爷方才喝得急了些,我们这就服侍老爷睡下。” 裴宁柔和的目光扫过裴戎略显奇怪的坐姿,先是摇头轻叹,然后压低声音对二人说道:“你们既然是李管事新派来的,想必对东苑这边的事情不熟悉。随我来一下,我有话交代给你们。” 两名小厮对视一眼,虽然心中略感古怪,但面前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且眼下最重要的是避免横生枝节,赶紧将裴宁打发走才是正道,便一同点头应了下来。 四人走到屋外,只见月色溶溶,宛如一副朦胧的画卷。 两名小厮止步阶下,其中一人恭敬地说道:“请大小姐示下。” 裴宁又向前走了几步才驻足转身,陡然面色微变,惶然道:“父亲?” 两名小厮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后。 裴宁猛地抓住良言的手后退,急促道:“拿下这两人!” 这一刻夜色仿佛忽地扭曲,三个黑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庭内,其中一人眨眼间便来到裴宁和良言身前。另外两人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似一泓秋水染上寒光,伴着怒涛卷雨一般的金石之声,如流星一般射向对面的小厮。 风雷激荡! 1284【惊夜】 两柄长剑如挥毫泼墨一般潇洒恣意,立刻将假扮成裴云身边小厮的銮仪卫死士围在当中。 然而这两人能被范余选中行事,又怎会是易于之辈。 那位明显是领头之人的死士在腰间一抹,旋即便有一柄软剑出现在他手中,只见他猛地侧身踏前,凭借无比诡异的身法,竟然将两个剑客的攻势悉数接了下来。 此刻他灵台一片清明,心知裴宁早就看穿屋内的蹊跷,装作若无其事地将他们引出来,然后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发出命令。 想不到这位内敛娇弱的大小姐有这等胆气和急智。 死士面上泛起一抹厉色,对身后的同伴说道:“抓住裴宁!” 大好局面被裴宁破坏,眼下再去强杀裴戎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想要解决现在的危机,唯一的办法便是将裴宁控制起来。亦或者诱使这两名剑客去救援裴宁,给己方两人逃生创造机会。 他脑筋转得极快,原先的计划显然无法推行下去,但绝对不能被对方留下来。 无论是活人还是四具尸体,一旦被裴越拿到发作的由头,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另一名死士借着首领的掩护从侧翼绕开,大步流星冲向前方,距离还有丈余时双袖一翻,霎时间十余点寒光在夜色中一闪而现,紧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劈空声呼啸而起! “小姐!”良言虽然是一介弱女子,却在这个紧要关头迸发出莫大的勇气,拼命挡在裴宁身前。 保护二女的剑客登时陷入一个极其艰难的困境。 对方的暗器功夫相当高明,同时发出这么多暗器而且保持足够的准度和力道,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武道中人不多。如果他此时选择让开,等于是将身后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裴宁暴露在对方的攻击范围内,可若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护住她们,他没有信心能够毫发无损。 电光火石之间,这名剑客选择忠诚地站在裴宁和良言身前。 双脚纹丝不动。 手中长剑挥舞得水泼不进。 只听得一阵刺耳的声音炸响,暗器砸在长剑上引发的火星在夜色中犹如星光点点。 剑客闷哼一声,终究有一枚暗器刺入他的身体。 第二轮暗器随即袭来。 剑客脸上浮现视死如归的表情,但是斜刺里一剑挥来,与他手中的长剑构筑起一张绵密的剑网,硬生生挡住敌人的暗器。援护而来的同伴顺势疾冲,长剑刺穿空气,径直袭向那个泼洒暗器的死士。 恰似一道流光。 守在原地的剑客以剑拄地,左手捂住小腹的伤口,面色微微发白。 因为一名对手后撤去对付自己的同伴,原本以一敌二的死士首领神色大振,软剑如匹练般神出鬼没,顷刻间便将眼前的剑客逼得步步后退。 局势僵持不下。 便在此时,那名身中暗器受伤的剑客猛然转过去,不再顾及自己的伤势,一个跨步便来到二女身后,右手翻转长剑,数朵剑花遽然浮现。 原来又有两名死士出现,正是先前留在裴云身边的两人,他们没有任何迟疑地冲向裴宁。 受伤剑客此刻奋起全身所有的内劲,剑花犹如实质一般,然而一名敌人右脚蹬地,身体激射而来,任由剑客的长剑刺在他的肩膀上,反手扣住剑客的手腕,内劲喷涌而出,长剑便坠落在地。 “砰!” 两人随后撞在一起,同时向侧方飞了出去。 最后一名死士距离裴宁不到一丈,忽然传来头领的怒喝声:“活捉!” 死士心领神会,加速前行的同时从容俯身,那柄掉在地上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小姐,快跑!” 良言哭喊着伸开双臂拦在裴宁身前。 死士狞笑一声,首领的意思只是制住裴宁,却没说要留下你这个小丫鬟的性命! 下一刻他面色大变。 只见裴宁抓住良言的手腕,用力将她拉到身后,随即以无比平静的表情站在他的面前。 死士手中的长剑距离裴宁已经不足三尺,他甚至能看见这位千金小姐眼中淡淡的嘲讽。 此人不禁勃然大怒,毕竟是一心忠于天家的死士,杀人如喝水一般稀松平常,若非这女子身份实在特殊,这一剑他绝对不会收手。 一念及此,他登时想要恐吓对方一番,并未卸力收剑反而是继续向前。 寂寂夜色之中,仿若一道清风平地起。 死士心里涌起极其危险的感觉,但是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抹身影便出现在他侧前方。 这是一个貌若老农的中年男人,手中有一柄快到极致的剑。 幽光一闪,死士的手腕上便出现一个血洞,想要威胁裴宁的长剑锵然落地。没等他张嘴示警,老农的左手闪电般伸出,在他下巴上随意一扣,他便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阁下何人?” 死士首领自然注意到这个神秘人恐怖的身手,当即厉声喝问。 老农没有回答。 他的身形快似一道残影。 几瞬之间,三剑刺出。 剩下的三名死士包括那名首领在内,没有人是他一合之敌。 就连伤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风止,他收剑入鞘,身姿略显佝偻。 先前保护裴宁的三名年轻剑客大喜过望,异口同声地说道:“多谢江前辈。” 老农便是江万里,他平静地说道:“我已经让人通知王爷,不要让这些人在王爷到来前找到自尽的机会。” 三名年轻剑客颔首应下,虽然其中一人受伤但并不致命,收拾这四个失去反抗能力的死士易如反掌。 江万里来到裴宁身旁,垂首道:“大小姐,往后还是不要以身涉险,以免王爷担惊受怕。” 裴宁矮身福礼,柔婉地道:“若非江前辈和诸位高人在暗处护佑,晚辈亦不敢如此行事。先前担心父亲落在这些人手中,不得不行此手段,还请前辈见谅。” 江万里侧身避过,十分尊重地说道:“草民山野粗人,当不起大小姐这般称呼。” 裴宁愈发感激,道谢之后说道:“请江前辈看一下家父的状况。” 江万里没有迟疑,立刻迈步走入正房。 他来到依旧趴在桌上的裴戎身边,掐住他的手腕开始诊视。对于他这样年复一年浪迹江湖的草莽而言,医术自有一番造诣。 裴宁和良言并排站在旁边,她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江万里素来古井不波,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眉心逐渐皱了起来。 …… 亥时初刻。 京都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坊巷之间万籁俱寂,尤其是权贵府邸云集的东城,就连那些巡夜的官差们,此时也都放轻脚步不敢高声闲谈。 永仁坊清凤街,此处是京都府巡视的关键区域,因为这里有座百年来独一无二的王府。 十余名官差从街尾走来,忽然听到前方一阵喧哗。 只见王府侧门徐徐推开,紧接着无数高头战马鱼贯而出,马背上的骑士尽皆着甲执刃。 官差们的班头揉了揉眼睛,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下一刻他便确认这是真实的景象,随即亡魂大冒浑身战栗。 他带着一帮心惊胆战的属下快步跑过去,很快便看到这队骑士最前方的那位年轻王爷。 “小人乃是京都府三班班头周霖,拜见晋王殿下!” 十余名官差以周霖为首,在裴越的坐骑前跪成一排。 裴越看了他一眼,冷漠地吐出两个字:“滚开。” 周霖抬起头,颤声道:“小人岂敢拦王爷大驾,只是都中已经宵禁,不知王爷这是……这是……” 只听裴越身边一位年轻武将厉声道:“有人夜袭定国府,我家王爷的长姐陷入险地,你竟敢拦住我家王爷,莫非你就是那些刺客的同党?” 周霖闻言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 两百铁骑扬鞭策马,如狂风一般席卷而去。 周霖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愣愣地看着这支铁骑消失在视线中。 “班头,班头……” 旁边属下的喊声终于惊醒周霖,他一骨碌地站起来,慌乱地吼道:“快走,去报信!不然会出大事!” 他当先撒开脚丫子朝着京都府的方向狂奔,心中不断惶然道:“老天爷,你可千万不能胡来,我还想安安稳稳多活几年呢!” 晋王亲率两百铁骑在东城内狂飙突进,这个消息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 京都府、太史台阁、銮仪卫、守备师、朝中各部衙、东西两府,乃至于那座恢弘巍峨的皇宫,无数人在进入梦乡之前得知此事。 满城皆惊! 1285【云动】 定国府,东苑。 “拜见王爷!” 一众丫鬟婆子匍匐于地,脑袋垂得很低,眼中满是敬畏之色。曾经那个仰人鼻息处境艰难的三少爷,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之爵。虽说天家还有数位亲王,即当今圣上的皇弟们,但论权势地位岂能和裴越相提并论。 尤其是跟随裴越而来的王府亲卫,虽只有数十人来到后宅,行动间气势森然,仿佛战场上军阵如林杀气盈盈。 “平身。” 裴越语气淡淡,一路径直来到院内正房,随即便看见裴宁迎了出来。 “三弟……” 月色与灯火掩映之中,裴宁的嗓音微微发颤。 自从发生过路姜刺杀裴宁的事情,裴越对身边人的防卫问题极其重视。晋王府自不必说,府内明暗两套护卫体系,背嵬营三千铁骑驻地不远,可谓是都中防卫森严仅次于皇宫的地方。 西城瑞康坊那座宅子里,沈淡墨和徐初容身边有无数高手,包括二女自己的亲卫和裴越派去的上百精锐。 至于定国府内的护院家将,因为裴城如今已是京都守备师主帅,裴越便没有越俎代庖。但他不可能放手不管裴宁,所以她身边不仅有当初太史台阁第一刺客钱冰训练出来的剑术高手,还有江万里这种足以在草莽间开宗立派的顶尖大家。 纵然做好周全的安排,裴越此时仍旧盯着裴宁,周身上下看了一眼才安心。 他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愧疚,快步上前道:“姐,你没事就好,其他的事情交给弟弟来办。” 在裴越到来之前,裴宁始终维持着镇定自若的仪态,哪怕亲眼看着刺客的剑锋抵临面前,她也没有仓皇失态。事后她的处置亦是利落果决,先对东苑内外的人下了封口令,然后派人去请郎中,又让一群护卫去解救昏迷的裴云。 特别是定安堂那边,裴宁严禁下人将这个消息告知裴太君,免得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受了惊吓。 然而此刻听着裴越温柔且关切的语调,看似坚强的裴宁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身形摇晃。 “小姐!”站在后面的良言惊呼。 裴越眼明手快,伸出右手扶住裴宁的腰身。 裴宁面色微白,勉强笑道:“无妨,我只是有些头晕。” 裴越轻叹一声,在她站稳之后握着她的右手腕,缓缓道:“走吧,我陪你进去看看。” 姐弟二人走进正房,只见裴戎仰面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人事不知,江万里和两名郎中正在施救。 裴越免去他们的礼数,片刻后江万里近前禀道:“王爷,裴老爷没有性命之忧。” 裴越面色平静,淡淡道:“刺客究竟做了什么手段?” 江万里略觉古怪地说道:“这些刺客并不打算直接伤害裴老爷的性命,而是强行让他醉酒。根据小人的推断,他们是想制造裴老爷酒醉后被呕吐物呛死的假象。还好大小姐来得及时,刺客没有时间去做最后一步,但裴老爷短时间被灌进去太多烈酒,可能会对身体造成很严重的损伤。” “呵。”裴越冷笑一声。 裴宁闻言猛地捂着嘴,眼中泫然欲泣。 裴越握紧她的手掌,发现她的掌心十分冰凉,便轻声宽慰道:“结果未必会那么严重,你先不要担心难过。” 他又看向江万里问道:“裴老爷何时能醒来?” 江万里应道:“最快也要三四个时辰。” 裴越微微颔首,转身望着面色发白的裴宁,温言道:“这里交给老江和郎中们便好,你这些天劳心费力,不能再这般苦熬下去。我现在送你回清风苑,睡一觉便什么事都好了,相信我。” 裴宁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裴戎,犹豫片刻之后,点头道:“好。” …… 定国府大门外,百余骑兵披甲肃立,气氛无比凝重。 一顶官轿从长街尽头行来,旁边跟着二十余名腰挎长刀的官差。 还未靠近定国府,便有数名骑兵策马上前,冷声道:“来人止步!” 官差们面面相觑,他们这些人顶多在平民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碰上眼前如死神般浑身上下散发着杀气的剽悍骑兵,哪里还敢说出半个不字。 后面的轿子不得不停下,随后帘子掀开,一位衣紫重臣走出来。 他望着前方国公府门前严阵以待的百余骑兵,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凉气,强行镇定心神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本官京都府尹苏江,求见晋王殿下!” 拦住的骑兵退了回去,不多时一个年轻人来到苏江面前,拱手道:“见过苏府尹,小人乃是晋王殿下的护卫统领冯毅。” 苏江颔首致意,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也知道对方是裴越当年在绿柳庄蛰伏时期的亲信。 冯毅客气的态度让他心中一松,只要今夜能见到裴越搞清楚究竟发生何事,然后便可对宫里有个交代。 一念及此,苏江面上浮现亲切的神情:“呃……冯统领,本官欲求见晋王殿下,还请通传一声。” 冯毅接下来的话却让这位京都府尹面色大变:“王爷有过交代,今夜不会见客,苏府尹请回。” 苏江这一刻无比怨恨那个该死的班头周霖,要不是他跑到京都府衙搞得人尽皆知,自己完全可以装作毫不知情,何必要来趟这潭浑水?天知道这里面藏着多少险恶内幕,尤其是近来都中风起云涌,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与裴越对抗,无论是谁牵扯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这个节骨眼上忽然爆出刺客夜袭定国府的案子,苏江用脚指头也能想到其中的波诡云谲。 然而周霖一路大呼小叫进入府衙,等于是把苏江架在台面上,盖因维护治安是京都府的职责,他的地头上出现这么严重的案子,不可能躲进小楼成一统。 苏江是正三品衣紫重臣,冯毅只是从六品的王府护卫统领,两人的身份似有天壤之别,但苏江此刻将姿态放得极低,拱手道:“若不能尽快抓到夜袭定国府的刺客,陛下若是问责起来,本官委实承受不起。冯统领通融则个,本官感激不尽。” 冯毅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沉声道:“苏府尹,我家王爷说了,今夜他不想见到任何人。刺客已经抓获,不劳府尹大人费心,请回吧。” 苏江心中一震。 抓住了刺客却不想见客,这说明刺客的身份非同一般,难道…… 苏江不敢再往下想,背上冷汗阵阵。 冯毅转身便走,苏江下意识地抬手道:“冯统领——” 冯毅驻足回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府尹大人一定要见王爷?” 苏江语塞,他忽然想起当年和裴越也算有些交情,在七宝阁针对祥云号的一系列阴谋中,裴越送给他一个人情,祥云号的发展壮大也让他这个京都府尹做得愈发稳当。若非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愿站在裴越的对立面,更遑论触怒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 苏江进退维谷,冯毅不再多言,领着百余精锐铁骑肃立在定国府大门前。 时间渐渐流逝,一轮明月悬于中天。 忽有马蹄声传来。 苏江猛地扭头望去,只见一辆普通的马车平稳前行,片刻后在他身旁停下,随即便见一位中年文臣出现在视线之内。 他眼中浮现一抹喜色,上前道:“执政大人!” 洛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淡然道:“苏大人原来在此。” 苏江难掩尴尬,仿佛自己的心思和处境被其一眼看穿。 洛庭转而望向神情肃穆的冯毅,以及前方身姿挺拔如枪的王府亲卫,不疾不徐地道:“冯统领。” 冯毅当然清楚这位中年男人的身份,也明白他不是苏江这样可以强行拦在门外的官员,只能行礼道:“见过执政大人。” 洛庭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与晋王殿下一见,请入内通传。” 冯毅沉默片刻,道:“是。” (本章完) 1286【破晓】 清风苑。 偏厅之中,裴宁望着窗外,目光略显失焦。 裴越暗自喟叹,虽说裴戎志大才疏且性情乖僻,终究是这个善良女子的生父,而且当年对她也算是百般疼爱。今夜遭逢大变,裴戎境况堪忧,她一时半会之间肯定无法平复心境。 转头看着一脸余悸的良言,他放缓语气道:“方才我听江老说,你表现得特别勇敢,不止一次想要为大姐挡住危险。” 良言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殿下,婢子什么都没有做呢。” “三弟。” 裴宁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试图调节气氛的想法。 裴越迎着她的目光道:“我在。” 裴宁迟疑道:“我……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裴越温声道:“没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裴宁双手攥在一起,缓缓道:“这些刺客从何而来?他们为何要对我父亲下手?” 经历过最初的紧张、害怕和混乱之后,裴宁终于意识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裴越沉默片刻,淡淡道:“良言,你先出去。” 良言起身应下,厅内便只剩下姐弟二人。 窗外夜色如雾,虫鸣声间或响起。 裴越轻声道:“这些刺客是銮仪卫暗中培养的死士,算是天家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他们之所以要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妄图制造裴老爷自然死亡的假象,为的就是事后用孝道的名义逼迫我丁忧。只要我离开朝堂,那些人便能徐徐图之,而且二十七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从容不迫地削弱我手中的权力。” “啊——” 裴宁再度紧张起来。 她虽然不像沈淡墨那般天资聪颖,所见天地亦只是方寸之间,却也明白功高震主这四个字的可怖。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权倾朝野的大臣死于非命,己身赴死倒也罢了,更多的是殃及家族白骨累累。 其实在得知裴越将要封王的时候,裴宁便隐隐有些盛极必衰的担忧,只是没想到天家的打压来得这么快。 裴越道:“这一招看似阴狠,却满是小家子气,那些人并不知道何谓大势所趋。姐,你要相信你的弟弟没那么容易被打倒,这些年我不知经历过多少算计,但笑到最后的人依旧是我。而且你不必担心,今夜对方阴谋败露,我已经有了戒备,他们便不会故技重施。” 裴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良言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殿下,您的护卫头领在外面候着,说是有事禀报。” 裴宁连忙起身道:“三弟,你且去忙,不用顾虑我。” 裴越颔首道:“你好好睡一觉,若是裴老爷醒来,我会立刻让人通知你。” 裴宁柔声应道:“嗯。” 裴越来到院外,只见冯毅神色凝重地站在门边,便问道:“洛执政来了?” 冯毅躬身行礼道:“先是京都府尹苏大人求见,我依照殿下的命令将他拒之门外,后来洛执政独自前来,说是奉陛下旨意要和殿下见面,我只能请他入府,现在前宅正堂等候。” 裴越淡然道:“你做得很好。” 约莫一炷香过后,裴越缓步走进前宅正堂,便见那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旁边高几上的清茶已然凉透。 两人对视一眼,洛庭起身见礼道:“下官参见晋王殿下。” 这句话让裴越略有些神思恍惚。 当年他草创祥云号,蜂窝煤一经问世便引来众多觊觎的目光,那时他和洛庭没有任何交情,后者却甘冒触怒开平帝的危险,不惜以辞官归乡为代价替裴越挡住一次凶狠的算计。后来的故事不必多提,无论是祥云号发展壮大,还是裴越实领藏锋卫指挥使,洛庭数次在关键时刻为他遮风挡雨。 时移世易,人世间沧海桑田。 裴越按下心中思绪,还礼道:“私下相见,洛大人何必多礼?” 洛庭正色道:“礼不可废。” 两人随即分主客落座。 洛庭开门见山地说道:“殿下深夜亲率骑兵驰骋,此举震动京都,宫里对此十分关切。后来得知是有刺客闯入定国府,陛下雷霆震怒,特地命下官前来查看,为殿下解决此事略尽绵力。” 裴越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件事说来有些奇怪。” 洛庭道:“请殿下明示。” 裴越舒出一口浊气,挑眉道:“刺客们先是以裴云贴身小厮的身份进入内宅,用武道秘法使裴云昏迷后,他们便来到裴戎的院落诈走他的长随。随后这些刺客给裴戎灌入大量的烈酒,却没有直接杀死他。幸好我大姐今日回府,也幸好我在她身边安排了高手护卫。她在察觉蹊跷之后,将刺客引离裴戎身旁,然后由我的护卫将刺客们擒下。” 洛庭平视前方,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裴越继续说道:“裴戎不过是一介纨绔,早就远离朝堂军中,这几年先是关在上林狱,然后又幽居定国府内,想来不会有什么仇人,更何况是不惜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混入国公府行刺。更令我不解的是,若真有人恨他不死,那么在我大姐发现异常之前,这些刺客有充足的时间杀他一百次,为何他们要大费周章,试图用烈酒生生喝死他,制造出他是正常死亡的假象?” 他目光幽深地望着洛庭,一字字道:“洛大人,可否教我?” 洛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是想说,这些刺客并非是为裴戎而来,其实是想对付旁人?” 裴越摇摇头,漠然地道:“刺客们宁死不肯开口,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如此行事又有何目的,或许只有天知晓。” 洛庭目光一凝。 他当然能够听出裴越语气中的疏离,想来是在上个月底的大朝会上,他作为群臣的代表掀起约束裴越的浪潮,从那时候起便有一道裂缝横亘在两人中间。 洛庭想起去年深秋在那条宽窄巷中,他和谷梁因为开平旧事分道扬镳。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然而他身为大梁执政,累受数代君王的厚恩,如今更是朝中可以直面裴越的寥寥数人之一,无法仅凭个人的爱憎随心所欲。 想到这儿,洛庭的心里逐渐冷静下来,试探性地道:“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将那些刺客交给朝廷,下官保证会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我肯定会将刺客交给朝廷。” 裴越淡淡应了一句,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洛大人或许忘了,虽然我早在多年前便出府另过,可我始终是定国子弟,我可以不认裴戎这个人,但无法改变他是我生父的事实。” 洛庭颔首道:“自然如此。” 裴越冷笑道:“现在有人将手伸进定国府裴家,裴戎和裴宁险些便命丧当场,不论他们怀着怎样的目的,若不能让幕后主使付出代价,我岂不是孝道有亏?一个不孝之人,又如何在这严苛的人世间堂堂正正地活着?” 洛庭神色微变。 其实在裴越说起那些刺客古怪行径的时候,他便大概猜到这件事是何人所为。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天子才着急忙慌地让他来找裴越,显然是希望最大限度地消弭这桩祸事的影响。 然而…… 洛庭抬眼望着裴越,诚恳地说道:“下官可以保证,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承担相应的责任。” 裴越沉默片刻,面上浮现一抹自嘲:“洛大人,不是我小瞧刑部的那些官差,可是连我的属下都撬不开那些刺客的嘴,他们恐怕也做不到。说来说去,这迟早会变成一桩无头公案,因为你我皆知,刺客是否开口并不重要,压根没人敢去查真正的幕后主使。” 洛庭微露焦急,劝道:“殿下——” 裴越直接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这件事已经越过我的底线。洛大人,纵然你我渐行渐远,我心中始终保持对你的敬重,盖因你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好官,一身风骨更令我满怀敬意。因此,希望洛大人不要相逼。” 洛庭默然,良久才喟然道:“何来相逼?只是人世间终有舍得二字。” “舍得……”裴越微微低头,神色复杂地说道:“莫非在洛大人心中,我是王平章那种恋栈权位贪心不足之人?” 洛庭摇头道:“下官从无此等想法,否则先前也不会支持殿下接替萧瑾为南军主帅,南下指挥边境战事。” 裴越轻声道:“我相信,洛大人对我的帮助不止于此。如果没有洛大人再三的庇护,我没有机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说不定早就被人连骨带肉吞进肚子里。” 洛庭将杯中凉茶饮下大半,犹豫许久才问道:“殿下乃是聪明绝顶之人,为何坚持不肯退一步?” 退一步便会一直后退,直到再也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 裴越心中默念着,脸上却浮现一抹笑意,满含深意地说道:“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所以这次我想稍稍任性一些。” 洛庭轻叹道:“可若是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将来想要收场却没那么容易。” 裴越颔首赞同,俊逸的面庞上笑容更盛,从容地说道:“也有可能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洛庭却笑不出来。 他这辈子始终奉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准则,之所以会站在裴越的对立面,当然不是因为嫉贤妒能,甚至与裴越的武勋身份无关。究其原因,裴越如今掌握的力量已经超出君臣的界限之别,这便是吴太后忧心忡忡的根源。 他相信裴越不会走上那条路,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因为那个选择会让大梁各地动乱继而陷入无穷无尽的内战,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无论裴越、天子、太后还是朝堂诸公,没有人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发生。 毕竟眼下的煌煌之景,是所有人禅精竭虑呕心沥血得来的成果。 可是……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洛庭告辞离去,孤单的背影满是萧索之意。 裴越坐在椅子上,透过敞开的大门,静静地凝望着凄迷的夜色。 一直到拂晓来临。 太阳照常升起,第一抹霞光照亮人间。 冯毅快步走进正堂,将内宅那边的状况简略说了一遍。 裴越微微颔首,起身说道:“将那四名刺客提来,然后召集所有亲兵。” 冯毅应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前往何处?” 裴越摇头,清冷的语调中泛起肃杀之意:“銮仪卫。” (本章完) 1287【众生】 天光微熹之时。 定国府,东苑。 正房内哀声不绝,满头白发的裴太君坐在榻沿,老泪纵横地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裴戎,哭道:“好好的人怎会变成这样?你若是有个好歹,将来我怎么去见你父亲啊……” 旁边一众女眷无不默然垂首,虽然裴戎辜负了裴贞的期望,没有学会忍辱负重继而扛起裴家的门楣,但他毕竟是裴太君的独子,再怎么无用也不能割舍血脉亲情。如果出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年迈的老太君未必能承受得住。 哭了好一会后,裴太君擦拭着眼角,转头望着裴宁问道:“大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府里真的进了贼?” 裴宁神色悲戚,答道:“老太太,事情是这样的。” 她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然后又说起郎中们的诊断,裴戎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被人强行灌入太多烈酒,以至于出现深度昏迷的状况。如今看来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即便能够醒来,很有可能会变成痴傻之类的模样。 这是因为江万里私下对裴宁说过,刺客们所用的酒与传统的破阵子不同,应该是使用某种法子让酒性更烈,这样的烈酒直接灌下去,烧坏脑子都不稀奇。 裴太君听完之后双眼泛红,恨恨道:“是云哥儿将贼人带进府内?他为何不在这里?” 裴宁低声道:“他也在昏迷之中,据三……晋王殿下的护卫说,二弟是被人用了手段,但应该没有大碍,晚些时候就能醒过来。” 裴太君又问道:“那城哥儿呢?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肯回来看一眼?” 裴宁道:“兄长昨夜便入宫了,一直到天亮才出宫。他方才打发人来说了一声,让家里不要担心,这样的事情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 “就这样?” 裴太君定定地望着她,一时间悲从中来,难以自抑。 大梁开国九公之首,执掌大梁军权数十年的裴家,如今竟然沦落到这般境地。虽说裴戎早已不是家主,可他毕竟是裴贞的嫡长子,也是裴城的亲生父亲,好端端地被人害成生死不知的样子,偌大一个裴家竟然没人能站出来。 若是裴贞在世,莫说贼子公然入府害人,哪怕只是府中晚辈被人欺负,朝廷也断然不会是这个态度。 裴太君又悲又气,颤声道:“那些贼人在何处?” 裴宁眼中浮现一抹奇异的光彩,缓缓道:“约莫半炷香之前,晋王殿下带着那四名刺客出府,他说要让朝廷还给裴家一个公道。” 裴太君愣住,良久之后神情复杂地说道:“晋王肯为裴家出面?” 裴宁郑重地点头。 裴太君百感交集,面上愧色凝重,回想起当年裴家对待裴越的种种不仁之举,这一刻老人几近于无地自容。 “哎……” 她垂下眼帘,似乎无颜再看裴宁的清澈眸光。 …… 皇城,景仁宫。 “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请太后娘娘降旨严惩!” 范余大礼参拜,伏首于地。 珠帘之后,吴太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起来说话。” 范余满面愧色地站起来,道:“臣虽早已看出裴云心口不一,从一开始便做好踢开他的准备,但是没想到裴家长女会在昨日回府,因此功亏一篑。不过还请太后娘娘放心,臣的属下守口如瓶,晋王不可能得到任何想要的证据。” 吴太后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说说看,裴越接下来会怎样做?” 范余心念电转,沉吟道:“臣已经交代过属下,进入定国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毁掉那份懿旨。即便裴云站在晋王那一边,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反而会给自己惹上构陷天家的罪名。晋王就算能猜到这件事的真相,他也只能将臣的属下交给朝廷,这样无论怎么查都会变成一桩无头公案。” 吴太后从女史手中接过青玉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缓缓道:“在你入宫的同时,裴越便已经离开定国府。他亲率百余亲兵,押着你的四名手下在城中穿行。” 范余心中一凛,沉声道:“难道晋王想要叩阙?” 吴太后道:“皇帝已经派人去拦阻,他不希望裴越将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在哀家看来,裴越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或许会将矛头指向宫中。” 范余思忖片刻,忽地双眼一亮道:“太后娘娘,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吴太后挑眉道:“何意?” 范余快速说道:“晋王在军中拥趸甚众,但是都中局势并非堪忧,无论禁军、京都守备师还是京军南营,这都是绝对忠心于天家的军队。其实他最大的仰仗是名望,是这些年出生入死赢得的人心,可如果这次他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将这件事归咎于太后娘娘身上,反而会引起剧烈的反弹。” 吴太后默然不语。 范余继续说道:“若晋王咄咄相逼,而天家只要保持足够的隐忍和克制,让世人看清楚这位权臣的真面目,民心向背犹未可知!” 吴太后的眉眼忽地舒展开来,淡然道:“此言有理。你现在立刻出宫,去看着裴越会做出何种应对,速速报于哀家。” 范余振奋道:“臣遵旨!” …… 御书房中。 刘贤右手握着一卷古籍,目光落在字句上,却许久不曾翻动书页。 内侍省少监侯玉迈着小碎步走进来,行礼道:“启奏陛下,晋王没有返回王府。” 刘贤面上浮现果不其然的神情,问道:“他带着那些刺客往皇宫而来?” 侯玉垂首答道:“据报,晋王并未直接往北城而来,他离开朱雀坊后,先是往东行至南北正街,然后才转向朝北。” 刘贤放下古籍摆手让侯玉退下,转头看着肃立御前的那位中年虎将,沉声道:“你有什么看法?” 其人便是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闻言不慌不忙地应道:“晋王毕竟是定国子弟裴家血脉,今日想必是要为裴家讨一个公道。只是在臣看来,晋王此举稍显不智。” 刘贤重复道:“不智?” 李訾道:“刺客夜袭定国府,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按照朝廷法度来办,晋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但是他昨夜压根不考虑洛执政的提议,现在又做出这般一意孤行的姿态,未免有目无君上之嫌。诚然,以晋王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名望,便是陛下也会给予相当程度的尊重乃至于宽容。” 他稍稍停顿,目光炯炯:“然则圣人有言,天地君亲师,为臣之道岂可轻忽?” 刘贤若有所思,随后看向另一边那位年轻文臣,和蔼地问道:“吴卿家?” 礼部侍郎吴存仁拱手道:“陛下,臣赞同河间侯的看法。其实陛下对待晋王可谓宽仁温厚,既没有强行召其入宫压下这桩案子,又派数位大人前去温言相劝,晋王若执意叩阙未免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刘贤道:“晋王为大梁立下那么多功劳,朕体恤他的心情乃是理所当然。” 吴存仁恭敬地道:“陛下圣明。” 君臣之间的气氛十分和谐,片刻之后,侯玉再度走进御书房,只是这一次略显脚步匆匆。 “启奏陛下,晋王他并未朝皇宫而来,反而去往西北面光德坊。” 刘贤怔住。 李訾和吴存仁神色微变,后者眉头紧皱道:“晋王这是要去銮仪卫衙门。” 光德坊距离皇城较远,而且坊内面积较小并无其他官衙,在开平帝让銮仪卫登上台面之后,衙门便设在此地。 李訾沉声道:“陛下,是否要臣前去?” 一旦禁军出动,恐怕会让局势变得更加险峻。 刘贤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摇头否定李訾的提议,然后叹息道:“朕只是不明白,晋王究竟想做什么?” 殿内一片寂然,没有人能回答年轻的天子这个问题。 1288【枭首】 朝阳浸染大地,晨风唤醒人间。 朱雀坊位于东城正中,往东穿过六条横街便可进入极为宽敞平整的南北正街。 百余骑兵策马徐行,正前方却是一辆牛车,上面是四名被五花大绑而且连下巴都被卸掉的銮仪卫死士。 当队伍穿过丰益坊,即将进入南北正街时,一位衣紫重臣率十余名官吏拦住道路。 裴越催马来到前方,漠然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那人躬身行礼道:“下官刑部尚书高秋,参见晋王殿下。” 朝堂六部之中,刑部尚书与吏部尚书数年来没有经历过变动,这二位算得上久经风浪的不倒翁。高秋与谷梁有几分私交,当初也曾对裴越施以援手,所以此刻面对这些神情肃穆气势强悍的骑兵,他还能维持一部尚书的沉稳气度。 “高尚书有何指教?” 裴越没有下马,语气谈不上亲切,但也没有太过冷厉。 高秋恭敬地说道:“听闻定国府昨夜有刺客闯入,殿下亲率护卫将这些刺客擒下,下官身为刑部尚书,对此事惭愧至极。在请示过陛下之后,下官厚颜前来,恳请殿下将这些刺客交给刑部。下官在此向殿下承诺,一定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还定国府一个公道。” 裴越缓缓道:“高尚书,对于当年你的相助之情,本王一直记在心中。” 高秋心中百感交集,他确实没有想过,曾经那个在刑部大堂泰然自若的庶子能达到今日这个地位,便恳切地说道:“殿下言重了,那是下官应尽的职责。”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辆牛车上的刺客,斟酌道:“定国府遇袭,这是刑部办事不力,还望殿下能给下官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虽然说六部尚书论品级无法与亲王相比,但高秋毕竟是朝堂上资历很老的重臣,姿态如此谦卑倒也有些罕见。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论理,这些刺客肯定会交给朝廷处置。” 高秋闻言却愈发心情沉重。 果不其然,裴越又道:“但是本王不会将他们交予刑部。” 高秋轻叹道:“殿下——” 裴越抬手打断他的话头,沉声道:“高尚书,本王并非得志便猖狂的性子,亦非对你和刑部有偏见,而是这桩案子刑部办不下来。倘若你执意要接手此案,届时若不能给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后果肯定比你想象得更严重。” 高秋陷入迟疑之中。 这位新鲜出炉的王爷说得很直白,因此他并未心生怨望,反倒很感激对方的坦诚。据说左执政洛庭昨夜第一时间便赶到定国府,最终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而裴越此刻的态度足以说明他是在顾念往昔的情义。 然而这件事不是高秋想不想做的问题,而是他收到天子的旨意,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免闹得人尽皆知。 因此高秋只能再度行礼道:“下官不敢保证能让殿下满意,但是下官一定竭力办案,还望殿下能够允准。” 裴越道:“高尚书,你可知昨夜发生了何事?” 高秋略显茫然,刺客虽然闯进了定国府,但是应该没有伤害到那位裴家大小姐,否则你哪里还有心情与我谈话?怕不是早就闹一个天翻地覆。 裴越抬眼望着远方的屋宇楼阁,淡淡道:“刺客将裴家二公子伤至昏迷,至今尚未醒转,能不能醒过来也不知道。他们又将大量蒸馏过的烈酒强行灌进裴老爷的肚子里,按照几位医术精湛的郎中诊断,命确实能保住,但往后肯定会变成痴傻之人。” 高秋眉头紧皱,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棘手程度。 裴越继续说道:“高尚书不是外人,本王对裴戎和裴云确无丝毫好感,当年的种种遭遇亦是拜他们所赐,所以才会破门而出。但是,往昔的恩怨早已了结,本王很久前便得偿所愿。无论如何,本王既然出身定国府,裴戎便是本王的生父,如今他遭遇这种惨祸,难道本王能善罢甘休?” 高秋艰难地道:“这……” 裴越目光冰冷,幽幽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若是本王这个时候罔顾孝道,岂不是遂了很多人的心愿,他们便能满天下宣扬本王的错处?” 这句话让高秋心神巨震。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这桩案子恐怕真的和宫里有关,同时不禁感慨裴越心思之敏锐。 至此,高秋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拦住裴越的可能,相反裴越给足了他面子,于是只能让至道旁。 裴越见状微微颔首,然后率领百余铁骑继续前行,经由南北主街然后转向西面直道。 沿路围观者越来越多,人群之中有很多消息灵通的汉子解释原委,因此裴越一行没有引发太多的骚动,反而有很多百姓真心实意地向裴越行礼。 光德坊前,一队数百军士拦在入口处。 为首武将身材精壮,气势沉凝。 裴越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庞,忽然叹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裴城沉默片刻,缓缓道:“不论京都府还是刑部,他们都负有维护都中治安的责任,但京都守备师同样不能置身事外。” 其实若是细究起来,裴城统领的守备师有资格插手都中一应事务,并不局限在九门防卫。 裴越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此刻他眼中浮现一抹失望,沉声道:“本王指的不是守备师,而是你本人不该出现。” 裴城没有傻乎乎地追问原因,裴越今日分明是要为裴家出头,这本该是他这个定国家主义不容辞的责任,结果他却拦在裴越的身前。 他微微低眉,最终还是坚定地说道:“你不肯将这些刺客交给刑部,也不愿去宫城叩阙,那你可以将他们送往太史台阁。即便你不信任京都府和刑部,也不相信守备师,那你总可以信任太史台阁,毕竟那是沈——” “够了。” 裴越的眼神锋利如刀,决然道:“带着你的人,让开。” 裴城手握长枪,昂然对视。 这一幕让远处的那些耳目看得心情复杂,一方面感叹陛下知人善任,裴城显然具备站在晋王面前的勇气,而且这两人之间所谓的兄弟情压根就不存在。另一方面他们自然十分担心,局势如此紧张,万一闹出大事又怎么办? 裴越环视四周,最终目光落在裴城面上,望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温和之色,冷声道:“你今日拦不住本王,虽然你应该在不远的地方布置了伏兵,但是你不应忘记,这些年本王在战场上见识过太多的阴谋诡计。”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冯毅便探手入怀,然后取出一枚烟火令,却没有立刻打开。 裴城定定地看着,他当然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也清楚那支击碎南周脊梁的背嵬营就在都中。 片刻过后,他迈步走向一旁,守备师将士随即让开去路。 裴越策马从他身边经过,两人形同陌路。 光德坊内,有一座规模不算很大的官衙,正门匾额上是刘贤御笔亲书的“銮仪卫”三个大字。 指挥使陈安站在门前长街中央,身后是百余名隶属銮仪卫的高手,望着远处不紧不慢行来的精锐铁骑,所有人如临大敌,眼中难免有忐忑不安的情绪。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銮仪卫众人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兵刃。 陈安心中惴惴不安,他不明白天子为何迟迟没有旨意,任由裴越带着那辆牛车穿街过巷。他更不理解裴越为何会找上銮仪卫,难道他已经发现那些刺客的身份? 几息之间,裴越来到陈安身前两丈之地,看了一眼左边銮仪卫的大门。 陈安当先行礼道:“参见晋王殿下,不知殿下亲自前来有何训示?” 裴越抬起左臂,陈安以及銮仪卫的高手登时紧张起来,然而这支骑兵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由数人将牛车上的四名刺客提下来,接着迫使他们跪在两方人马的中间。 陈安不解地道:“殿下这是何意?” 裴越双眼微眯,杀气盈盈:“陈指挥使不认得他们?” 陈安心中一紧,勉强维持面上的冷静,打量着这四名刺客的面容,摇头道:“下官听闻昨夜定国府遇袭,想来这些人就是昨夜的刺客,但是下官从未见过他们。” “呵。” 裴越冷冷一笑,其实在这四人被拖下来的时候,他便注意到对面有些人面色大变。 毕竟所谓死士也不是凭空出现,他们基本都是当年莫蒿礼从銮仪卫中选出来的高手,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可终究有人认得他们。 裴越很清楚眼下虽然只有陈安站在自己面前,但光德坊内必然会有无数耳目,或许来自宫里,或许是都中各家府邸,每个人都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双耳不会漏过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于是他提高语调,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四周:“本王再问你一遍,真不认得这些刺客?” 陈安背上冷汗阵阵,此刻只能强撑着说道:“回殿下,下官确实不认识,这些刺客与銮仪卫无关。” “很好。” 裴越漠然点头,随即看向旁边的冯毅。 在或明或暗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三名王府亲卫迈步向前,尽皆抱着一柄大刀。 待他们行至那些刺客的身后,冯毅厉声道:“侯!” 大刀扬起,寒光凛冽。 陈安慌乱道:“殿下——” 冯毅毫不迟疑地发出命令:“杀!” 三柄大刀挟隐隐风雷声猛然劈下,血光冲天而起! 銮仪卫众人无不目瞪口呆,陈安大惊失色,这一刻浑身战栗。 三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他的附近。 銮仪卫陡然出现一阵骚动,有人面露惧色,但也有人眼含愤怒。 陈安注意到对面的骑兵已经握紧长刀,不由得骇然朝后道:“噤声!” 裴越冷漠地看着这些人,缓缓道:“本王希望有些人能记住今日这三颗人头,倘若日后再有人图谋本王身边的人,不论是晋王府、广平侯府还是定国府,到那个时候就不是三颗首级能够偿还。” 陈安无比艰难地说道:“殿下,此事真与銮仪卫无关。” 裴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所以本王给你留下一个活口,你可以让他死在銮仪卫的监牢里,这样就死无对证,再也查不出他们的来历。” 陈安连忙说道:“下官岂敢如此!” 裴越道:“很好,本王给你十日,如果届时没有一个完整清晰的答复,本王会再来找你,为定国府裴家讨一个公道。” 陈安已然大汗淋漓,垂首道:“谨遵殿下之令。” 裴越拨转马头,清冷的目光投向东北方向。 那里便是大梁的皇宫。 这一路他走得很慢,给了那些人足够反应的时间,但是除了高秋和裴城之外,并未出现真正够分量的人将他拦下,显然是希望暂时的隐忍能将这件事掩盖。 冯毅凑近低声道:“殿下,都中各处并无异动。” 裴越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1289【前尘】 长街之上,三具无头尸身形状可怖,鲜血顺着青石地面之间的缝隙蜿蜒。 陈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真相未曾揭露的庆幸,又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还有几分为这些人感到不值的愤怒。自中宗朝设立銮仪卫以来,他们便隐姓埋名为天家效力,甚至比太史台阁的乌鸦更见不得阳光。 生时籍籍无名,死后难得全尸。 更令陈安感觉痛苦的是,这些同袍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只是云端之上大人物手中的棋子,生死无人在意,或者说他们的死亡便是唯一的价值。 他暗叹一声,吩咐下属将这三具尸首收殓,然后在城外寻个偏僻地方下葬。 至于还活着的那名刺客,因为裴越在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警告,陈安自然不敢大意。他先是让郎中帮其治疗伤势,然后关入銮仪卫看守最严密的牢房,同时派出自己的得力亲信轮班贴身看管,不能有丝毫疏忽。 处置妥当之后,陈安走进銮仪卫内堂,便见范余面色阴沉地望着自己,寒声道:“这位晋王殿下果然难缠。” 陈安略显疲惫地坐在一旁,缓缓道:“范兄以为他会将矛头指向宫里?” 范余之前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指挥使瞧不上眼,认为他不过是靠着先帝的偏宠才能接任如此重要的职务,然而他这次的筹谋前功尽弃,自然也就无法继续拿腔作调。 他轻咳两声,森然道:“我方才去看过还活着的人,他们昨夜并未吐露任何信息,晋王手里没有证据。虽说这次他在最后关头止步,一味扮演着忠臣孝子的委屈姿态,但我们同样没有太大的损失。棋局甫始,两边才刚刚入局而已。” 陈安听着他冷漠的语调,不由得想起大门外那三具尸首,心中涌过一抹悲凉,怅然道:“范兄说得轻巧,敢问十日后銮仪卫如何应对晋王的问询?” 范余微微皱眉道:“这有何难?莫非晋王真敢踏平这座衙门?” 陈安反问道:“为何不敢?” 范余一窒,脑海中浮现方才长街上那股黑云压城的气势,潜意识告诉他裴越绝对不缺这样做的魄力,但仍旧强硬地说道:“攻击銮仪卫等同谋逆造反!” 陈安满面苦涩地说道:“范兄,晋王此番是为生父张目,只要不将这件事牵扯到宫中贵人的身上,就算他一时激怒对銮仪卫出手,难道朝廷会将造反的罪名安在他的身上?” 范余闻言神情微变,继而盯着他的双眼道:“陈指挥使,你究竟想说什么?” 陈安喟然道:“范兄勿要多疑,我绝对不会投靠晋王,但他给出十日期限,届时銮仪卫将如何答复?还望范兄不吝指点。” 范余思忖片刻,缓缓道:“如果那人一心求死呢?” 陈安摇头道:“难道范兄还没有发觉,晋王不在意銮仪卫能不能查明真相,他只想要一个发作的借口。不论这人是否自尽,一旦死在銮仪卫的监牢里,晋王定然会趁势进逼。” 范余面色略显难看,沉声道:“先帝大行之前,将太史台阁的部分权力移交给銮仪卫,但是这里面有很多不曾厘清的细节。依我之见,你可以将那人好生伺候着,然后送去太史台阁。既然晋王怀疑此事与銮仪卫有关,你干脆让台阁来查!” 陈安怔道:“让太史台阁来查?” 范余颔首道:“当然,銮仪卫也要自查。晋王既然公开表明怀疑銮仪卫,那就让台阁插一脚,甚至还可让京都府和刑部参与进来,十天之后各方都查不出线索,晋王又能如何?难道他还能对这么多衙门下手?他要真这样肆无忌惮,朝野上下迟早容他不得!” 陈安仔细一想,神色稍显缓和,算是认同对方的看法。 范余见状便起身道:“这件事劳烦陈兄费心,我现在便入宫禀报太后。” 陈安将他送到后街,目视着他的身影消失,不由得轻声一叹。 …… 定国府,定安堂内。 裴越与裴太君分坐长榻两端,下面一排椅子则坐着裴府内眷,分别是裴戎的妾室莫姨娘、裴宁和裴珏。 他浅浅饮了一口香茗,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给了銮仪卫指挥使陈安十天时间,那三条人命只是一个警告。如果銮仪卫不给裴家一个交代,后续我会采取更加激烈的手段。” 裴太君垂首道:“殿下,裴戎不懂得自省其身,方有今日之劫难,这件事怨不得旁人。” 裴越眉头挑起,老太太这话听着好像是在埋怨自己多管闲事? 然而裴太君却颤颤巍巍地起身,下面三位女眷连忙站了起来。 裴越不解其意,望着这位眉眼间皆是倦色的老人,只听她说道:“殿下曾经所受之苦,皆因老身偏袒裴戎与李氏,明知殿下处境艰辛,却只当做未曾瞧见。这些年来,老身忆起往昔旧事,虽有悔不当初之感,然而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改变。” 裴太君顿了一顿,缓缓道:“几句言语无法弥补裴家当年犯下的罪孽,如今裴家也拿不出殿下能看上眼的物事。老身今日为自己和裴家向殿下赔罪,这一礼还请殿下受之。” 说着便有些艰难地跪下去。 裴宁见状惊道:“老太太!”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搭在裴太君的手腕上,然后将她搀扶起来。 老人抬起头,只见裴越摇头道:“太夫人,不必如此。” 他曾经在这座定安堂内抽过裴云的耳光,也曾怒斥裴戎和李氏,甚至将一柄长刀插在地上,裴家无人敢于直面。但是他心里清楚,裴家人除了裴宁之外,纵然表面上畏缩怯懦,心里却从来不曾敬畏他这个名义上的庶子,更不可能意识到他们当年犯下的罪过。 直到今时今日。 裴太君突如其来的认错和致歉并未让裴越大受触动,但他还是轻轻叹了一声。 记忆依旧清晰,仿佛他从昏迷中醒来理清楚自己的困局、继而孤注一掷前往明月阁求得一线生机的景象犹在眼前。 再回首,原来过去了那么多年。 让裴太君和其他人重新坐下,裴越淡然地说道:“太夫人,我并不算是一个很大度的人,但当年的愤懑早已宣泄过,不会一直耿耿于怀。” 裴太君愧道:“殿下宽宏大量,老身无地自容。” 裴越温和地道:“往事已矣,无需再提。” 他转头看向裴宁的秋水长眸,微笑道:“再者,有大姐的面子在,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裴家的门楣。” 裴宁莞尔一笑,眼中满是温情。 坐在她身旁的裴珏眨眨眼道:“殿下对大姐真好。” 莫姨娘一直小心翼翼地坐着,闻言连忙扭头轻声道:“殿下跟前不可失仪。” 裴越抬眼望着已经亭亭玉立的裴珏,道:“我还记得当年去绿柳庄之前,你送给我一块玉镇纸,我在庄子里读书的时候一直用着,如今还放在我的书房里。虽说这份礼物对于当时的你而言无足轻重,但我一直记在心里。” 裴珏其实早已忘记那件事,但此刻听着这位陌生的三哥娓娓道来,她不禁低下头,害羞地说道:“殿下,那不值当甚么。” 裴越笑了笑,对莫姨娘说道:“以后莫家若是有为难之处,只要你们占理,可以让人来晋王府找我。” 莫姨娘愣住,旋即喜上眉梢,拉着裴珏便要跪下谢恩。 裴越抬手制止,然后对裴宁说道:“你今日要不要去我那边?” 裴宁柔声道:“父亲身边需要人照看,我改日再去。” “也好。” 裴越微微一笑,然后便冲裴太君颔首致意,转身迈步离去。 裴宁起身相送,两人并肩同行,一路轻声闲谈,气氛无比融洽。 将出仪门时,裴越忽地停下脚步,平静地望着站在不远处面色微白的裴云。 (本章完) 1290【苦手】 前宅偏厅,两位身份相差极大的年轻男子对面而坐。 “当年在前面那间门房里,你三言两语便将老大拿捏住,我便知道你肯定不是池中之物。你表现得越豁达,心中暗藏的仇恨便愈发难以消解,迟早都会找这座国公府寻仇。等你从横断山回来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先帝要大用你,所以我就怂恿父亲去告你的御状,不管你立下多大的功劳,以父告子都足以毁掉你的前程。” 裴云神情略显委顿,眼神却格外明亮。 裴越吃着裴宁特意让良言准备的点心,淡然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 裴云见状亦不在意,继续说道:“可是我怎么都料不到,你竟然能提前说动老太太,为你写了一封足以扭转局势的亲笔信。后来你平步青云,地位越来越高,我只能另辟蹊径,希望能为裴家找到一条出路,可最终还是被你横加干涉。” 这番话指的是他筹谋裴宁嫁入鲁王府一事,裴越冒着触怒开平帝的风险毁掉了婚约。 裴越依旧不为所动。 裴云自嘲一笑,徐徐道:“你在朝堂上动用西宁伯崔护这个棋子,反手将我打落尘埃,可我仍旧不服。我承认在军事上远不及你,但我从小便没想过走这条路,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肯定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 裴越吃完最后一口点心,又喝了半盏清茶,拿起帕子擦擦嘴,好奇地问道:“什么抱负?” 裴云不答。 裴越没有追问,从容不迫地说道:“其实你还是没想明白,这些年你始终无法达成所愿,是因为你自身的力量太弱,从头到尾都只能借势。你总是将希望寄托于阴谋诡计,妄想天下人为你所用,这本身便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裴云皱眉道:“谋算才是正道。” 裴越摇摇头,直白地说道:“我相信你有能力设计一个堪称完美的局,擘两分星不差丝毫,每一个人都在你的计算之中。然而兵法有云正奇相合,纯粹靠阴谋肯定无法成事,因为即便是面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一个小小的偏差就会导致全盘皆错。” 裴云沉声道:“那只能说明这个局不够完美。” “什么叫阴谋?” 裴越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阴谋便是做局,关键在于隐秘,让你的敌人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走进陷阱,一旦被对方察觉就很可能会失败。谋局越大,牵扯进来的人就会越多,消息泄露的概率成倍增加,因为你不能控制所有人的心,把他们都变成提线木偶。这世上有太多的聪明人,你连沈默云沈大人的皮毛都没学到,又怎敢视众生为蝼蚁?” 裴云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比我看得更透彻,而且令我很意外的是,本以为一人之下的晋王会再抽我几个耳光,没想到你竟然愿意同我讲道理。” 裴越摩挲着白瓷茶盏,淡淡道:“我也有些好奇,这次你居然没有选择投向太后,反而试图给她设一个局。你这些年的遭遇虽然大多是咎由自取,但终究和我脱不开干系,按说你应该一心一意帮太后对付我,说不定可以达成夙愿。” 裴云道:“我又没疯,为何要弑父?” 裴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裴云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他坦然道:“当年我不知老太太给了你一道护身符,觉得父亲去告御状即便不成功也没有大碍,顶多被先帝申饬一番。至于姐姐的婚事,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鲁王府又非龙潭虎穴,她只会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他想了想,加重语气道:“或许这些想法证明我很自私,但我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弑父这个程度。” “也是。” 裴越颇为感慨,沉吟道:“但是我没办法因此感谢你。坦白说若非你自作主张,銮仪卫的死士根本做不到悄无声息地入府。你我之间不必虚言,我并不在意你父亲的生死,但昨夜险些伤到大姐,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意外。” 裴云摇头道:“我找你又不是为了在你面前邀功,难道指望你封我一个王府长史的官儿?” 裴越微微颔首,继而平静地问道:“请你直言。” 裴云直视着他的双眼,郑重地问道:“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不拥兵自立?” 裴越悠悠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裴云眉头微皱,对方的回答可谓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岂会被这种话打消欲望,在他看来裴越已经具备走上那一步的基础,只要能够坚定地走下去,至少比当初王平章成功的概率更高。 造反这种事当然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但风险大意味着收益高,君临天下才是人生的顶峰。 裴云沉声道:“这个理由不够真切。” “那便说些实际的。”裴越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平和地说道:“从开平三年起,我便奔波于大梁各地。我在虎城附近杀过西吴人,在天沧江边与周军搏命,在荒原深处击溃蛮族,在京都剿灭叛军,世人称赞我的功绩,朝廷不断给我嘉赏,从子爵、国侯、国公到今日之亲王,你看到的是我身上这层金光,可知我看到的是什么?” 裴云摇摇头。 裴越凝眸望着杯中涟漪,缓缓道:“我看见的是荒凉军寨中戍守边疆的军卒,边境村镇中被蛮人虐杀的百姓,孤悬天沧江南岸困居江陵十年如一日的儿郎,还有……很多很多。你常居京都之内,平素结交的都是权贵子弟,视线所及皆是繁华喧嚣,可知钦州建章府内那些活活饿死的百姓是何等惨状?可知绮水上拉船为生的民夫背上勒痕有多深?” 裴云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裴越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尔辈文人传承圣人之言,一个个立志青史留名,但是不知人间疾苦,何谈经世济民?当然,我的想法也没有那么纯粹,或者说我压根不具备做圣人的资格,因为我始终还是要先保证自己活得安逸。” 裴云垂首低眉,轻声道:“但你已经强过绝大多数人。” 裴越呼出一口浊气,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为那个目标努力,如今你却让我亲手毁掉得来不易的局面,这又有什么意义?” 裴云沉思片刻,抬头道:“可你如今权柄过盛,早已不为太后和朝堂诸公所容。这段时间我分析朝中局势,纵然陛下还保有对你的信任,可在这种大趋势下,很难确定这份信任能够维持多久。再者说了,国朝以忠孝治天下,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二者难分彼此。如果太后取得大部分朝臣的支持,陛下恐怕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裴越淡然一笑,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裴云凝望着他平静的神情,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急促地道:“原来你是这样的打算。” 裴越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打算?” 裴云没有直接回答,话锋一转道:“我今日找你,确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在这之前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不过现在我觉得,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何事?” “你在南境指挥战事的时候,太后的亲信范余便找过我,隐晦地暗示想要让你在回京封王之后丁忧守孝。他为了引我入局,一开始便抛出太后让我起复为官的诱饵,但我也明白这种口头承诺的可笑,所以一直没有松口。直到你返京之前的那次密会,范余表明会从太后处讨来一道懿旨,待我丁忧结束便可入朝为官。” “范余便是先帝留给吴太后的忠犬,他麾下的死士人数很多。此人阴险狡诈,即便允诺给你懿旨,亦不过是暂时放在你那里而已。昨夜那几名刺客打着你的名义进入东苑,又将你打昏在书房内,怎会漏过那么关键的证据,肯定会在动手之前销——” 裴越猛然止住话头,双眼微眯望着面色微白的年轻男子。 裴云挑眉道:“范余把我当做棋子,我又怎会完全相信他?自从他提起懿旨一事,我便很早开始做准备。昨日从竹楼出来回府的路上,那些死士扮做小厮随行,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的马车中有一个暗格,里面备着一份伪造的空白懿旨和纸墨笔砚。”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诏书,微笑道:“范余显然没有考虑到,他麾下的死士又不是朝中官员,一辈子都没见过宫中诏书,仓促之间如何能够辨认真伪?” 裴越忽然想起,裴云在被自己打落尘埃之前,乃是正儿八经的殿试榜眼,又在翰林院中侍书待诏,在时间充足的情况下伪造一份诏书易如反掌。 但是他此刻并未大喜过望,反而略显凝重地问道:“你若拿出这份懿旨指控太后,陛下必然容不下你。” 裴云一脸轻松,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有破局的方法,但没有什么法子比我出面更简便,成功率更高。今日在定安堂内,老太太向你低头认错,你也放下个人恩怨,不论我最后结局如何,我想你至少能保住这座国公府里的人。”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裴云神情复杂地笑道:“我当然不是为了天下大局,甚至谈不上无愧于心,像我这样满心算计的人,做这件事的理由很简单。” 他望着裴越的双眼,坦然道:“既然做不到青史留名,那也不能一事无成。即便因此不得好死,总好过数十年苟延残喘。” 厅内一片寂然。 良久之后,裴越终于点头,轻声道:“如你所愿。” (本章完) 1291【历史的天空】 那一夜裴越亲率精锐铁骑驰骋京都,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翌日三名刺客在銮仪卫大门前被枭首,满地鲜血令人胆战心惊。 虽然当年裴越从定国府破门而出,裴戎更是在朝堂上以父告子,这些争斗和矛盾早已不是秘密,但是这一次裴戎险些死在刺客手里,裴越震怒之下做出这种举动并不出格,反而在坊间赢得诸多赞誉。 毕竟在这个世界里,忠孝之道深入人心。 只不过随着朝廷各衙门陷入毫无头绪的调查,这桩案子讨论的人很快便大幅减少,因为都中近日又有两桩谈资。其一便是当朝左执政的次子与平阳长公主的婚事,在宫里的催促下进入六礼的流程,据说最快下个月底便可完婚。黎民百姓只是看个热闹,上层圈子的人却知道这桩婚事蕴含的深意。 另一件事便是在柳公绰改任兵部尚书后,朝堂再次发生六部高官级别的变动。 东府右执政韩公端不再兼任翰林学士,这个极其清贵的官职有礼部侍郎吴存仁接任,这也是他在去年升任礼部侍郎之后,短短一年间再度升官。 “吴存仁的身份很特殊。他是莫老大人的关门弟子,继承了相当一部分政治资源,譬如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大多数官员,以及朝堂上十余位衣紫重臣。虽说这些人不一定会伏低做小,但只有吴存仁才能成为居中联系之人。另外很重要的一点,他是今上潜邸时期的詹事府主官,说一句简在帝心并不为过。其实在我看来,他的官职升得慢了一些。” 晋王府,花厅中凉风习习,裴越和叶七、谷蓁围坐闲谈。 叶七产后恢复得很好,相较于曾经的英姿飒爽,如今的她眉眼间多了一抹温柔。 听着裴越侃侃而谈,她微笑问道:“还慢?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际遇和功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朝堂磨勘三年一期,像他如今的官职至少也得苦熬九年时间。” 裴越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献宝似的将冰镇果子递到两人面前,随意地说道:“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官员而言,升官肯定没有那么容易,但吴存仁除了我方才说的那些优势之外,还有一条旁人很难发现的门路。” 谷蓁笑盈盈地看着两人坐而论道,不时拿起一颗果子慢慢地吃着。 叶七白了裴越一眼:“别卖关子。” 裴越似笑非笑地说道:“旁人只知吴存仁再次升官,极少有人知道他唯一的侄儿前段时间定下一门婚事,女方是瑞芳巷柳家的嫡女。” “哪个柳家?” “当年七宝阁的幕后东家之一。七宝阁垮塌的时候,柳家及时抽身而出,不仅没有蒙受损失,反而趁机自立门户,悄无声息地卷走七宝阁的部分资源,然后弄出来一个崭新的商号。柳家商号虽然比不上祥云号,但在都中以及京畿之地也算颇有实力。” 叶七和谷蓁越听越迷糊,不明白这商贾之家有什么秘密可言。 裴越悠悠道:“柳家当年本是小门小户,后来与门第相当的吴家结亲,嫁过去的女儿生了一位天资聪颖的小姐。又过了十来年,这位小姐被选为宫中秀女,从此步步高升,直到成为先帝最宠爱的吴贵妃。” 他稍稍停顿,撇撇嘴道:“也就是当今太后。” 谷蓁睁大了眼睛。 叶七很快便理清楚其中脉络,蹙眉道:“这般说来,柳家其实是吴太后母亲的娘家?先是左执政洛庭,现在又有这吴存仁,吴太后利用联姻结亲的方式大肆笼络朝臣,难道就不怕旁人说她干政?” 裴越失笑道:“太后虽然住在后宫,但她又不是后宫嫔妃。古往今来,出现过很多次太后监国甚至是临朝治政的旧事,这当然不算干政。只不过咱们这位陛下太孝顺了,太后说一他不敢说二。吴存仁擢升是太后第一次插手朝中官员的任免,但我相信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叶七凝眸细思,谷蓁见状便好奇地问道:“相公,太后为何要对定国府裴老爷动手?” 裴越道:“裴戎假假也是我的生父,既然当初我在朝会上公开否认了身世的传言,如今就不好反复无常。太后便是抓住这一点,只要裴戎正常死亡,我就得丁忧守孝。如果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我不可能再插手朝政。丁忧二十七个月,虽然我可以在暗中维持对朝廷的影响,但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叶七又问道:“那你觉得这次銮仪卫会查出真相么?” 裴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摇头道:“不会。” 叶七心里算了算时间,轻声道:“今天便是第十日呢。” 裴越颔首道:“是,然而现在谁还关注十天前的案子?那天我带着刺客穿行都中,宫里一直保持着隐忍和克制,从始至终没有阻碍我宣泄怒气,高秋和裴城等人也只是虚应故事罢了。朝廷压一压,再拖一拖,我总不能再三发作,那样会让世人对我产生猖狂权臣的印象。” 二人不由得面露忧色,良久后叶七沉声道:“其实我真的想不明白,宫里那位太后为何要这样对你。” “原因很复杂。”裴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道:“简单来说,想要对付我的人不是吴太后,不是陛下,也不是洛庭、吴存仁和宁怀安这些重臣,而是这片土地成百上千年形成的力量。这股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我们可以给它起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 “什么名字?” “皇权。” 叶七轻叹道:“所以他们要将你困在都中,让你做一个远离朝堂中枢的闲散王爷。” 裴越泰然自若,轻声道:“就拿洛执政来说,在我收复南境之前,他多次在关键时刻帮助我,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看法。难道说就因为我去了一趟南境,他就开始嫉妒我的功绩,想方设法要打压我?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叶七欲言又止道:“可是……” 裴越平静地说道:“可是他和他们真的很害怕,因为我现在掌握的力量足以对皇权造成威胁。如果我这次不回京都继续留在南境,都中这些人反倒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们承受不起逼反我的后果。所以现在他们不想看到我离开京都,在他们眼中这就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叶七沉默片刻,忽而扬眉道:“若你坚持离京呢?” 裴越坦然道:“那他们就会集中一切力量杀死我。眼下他们不敢这么做,因为岳丈大人领兵在外,南境故土也在我的亲信部将掌控之中,但如果我强行要走,吴太后哪怕拼着大梁陷入内乱也一定会动手。” 谷蓁面色微白,紧张地盯着他。 裴越笑道:“蓁儿姐姐不必担心。现在的局势还没到那个程度,两边只是在博弈而已。他们希望我做一个听话的王爷,只要我肯移交手中的权力,这辈子荣华富贵肯定不用愁,说不定朝廷还会给我一个参政国事的名头。” 叶七摇头道:“老虎若是没了爪牙,岂不是会任人摆布?” 裴越意味深长地道:“可如果这头老虎牙尖爪利,哪怕它只是安静地趴着,也有很多人夜不能寐,唯恐它啸聚山林成为百兽之王。” (本章完) 1292【以人间为棋局】 “先前你主动辞去西府知院,接下来他们或许就会瞄上你的北营主帅一职。” 叶七并不在意裴越的权势地位,当年她看中裴越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但如今裴越手中的权力不仅关系到这座王府里所有人的安危,还会影响到无数人的命运。 她不是天真懵懂的闺阁少女,而是和裴越一起并肩生死不让须眉的巾帼。 裴越淡然道:“按理来说,亲王不能掌兵,如果恋栈不去肯定会让人觉得心怀不轨。” 叶七蹙眉道:“说一千道一万,那些人不过是吃准你不会造反,用这些阴暗手段咄咄相逼。若你真是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独夫,他们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态度,真真是……无耻至极。” “自古以来这种事层出不穷,因为我有底线,他们也知道我不会越过底线,所以就尽可能地给我划一个圈子,希望我不会踏出界线半步。如此一来,我依旧是备受尊崇的亲王殿下,他们则可以在我打下的疆土上勾勒人间。” 裴越直到现在都保持着平静的神态,相反叶七和谷蓁面上已经浮现明显的怒色。 叶七甚至有些冲动地想着,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天下大乱又如何? 作为裴越这些年艰难跋涉的亲历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夫君付出了多少心血。直到今日她都无法忘记当年在西境临清县,裴越将自己关在房中不眠不休,反复推演边疆战事的走向和破局之道,直至双眼泛红神色恍惚。 那一幕牢牢铭刻在她心中。 “夫君——”她深呼吸后喊道。 裴越却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摇摇头道:“不至于此。” 叶七恼道:“可是他们欺人太甚!” 裴越望着她颇为罕见气鼓鼓的模样,连忙劝解道:“夫人莫气。其实在回京途中,我便和先生聊过可能发生的状况。当时先生也曾提及回京不是上策,说不准有些人会铤而走险。但是我若不回京便失去了大义名分,这看似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而且极其重要。” 叶七沉默不语,谷蓁便柔声问道:“难道相公要由着他们这般欺负?” 裴越从容地道:“当然不会。虽说我在回京前并不确定对方要采取怎样的手段,但是大概也能想到一些,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便已经着手安排。” 叶七面色稍稍和缓,正要开口时,外面传来温玉的声音:“启禀殿下,府外有人求见。” 裴越淡淡道:“何人?” 温玉不急不缓地道:“刑部尚书高大人、京都府尹苏大人、太史台阁左令辰荆大人和銮仪卫指挥使陈大人。” 裴越哑然失笑道:“这么多人,真可谓群贤毕至。” 叶七便道:“你且忙去,我和蓁儿妹子说说话。” 裴越颔首应下,然后起身走出花厅,径直前往前院正堂。 “拜见晋王殿下!”四名位高权重的大臣一丝不苟地行礼。 裴越施施然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说道:“平身。” 四人直起身来,恭敬地说道:“谢殿下。” “坐。” 裴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刑部尚书高秋面上,问道:“诸位今日联袂而来,不知本王能否听到一个好消息?” 四位高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愿第一个开口。 裴越心中了然,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点名道:“陈指挥使。” 銮仪卫指挥使陈安连忙应道:“下官在。” 裴越漠然地问道:“那刺客还活着吗?” 陈安心中一紧,垂首答道:“启禀殿下,刺客还活着。但……但因为殿下怀疑銮仪卫与这桩案子有关,下官委实不敢让銮仪卫独自查办,故而在请示陛下之后,此案由刑部、太史台阁、京都府和銮仪卫共同查处。” 裴越不置可否,幽幽道:“查出什么结果了?” 众人朝陈安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他只能面色忐忑地说道:“目前还未查出刺客的身份,恳请殿下能宽限一些时日。” 裴越问道:“宽限多久?” 陈安颤声道:“可否再宽限五日?” 裴越忽然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中满是凌厉之意。 众人尽皆垂首,不敢抬头去看裴越的表情。 裴越感叹道:“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刑部、京都府、太史台阁和銮仪卫倾巢而出,这么多人足以将京都翻个底朝天,然而十天时间连一个刺客的身份都查不出来。本王该说那些藏在暗处的虫子手眼通天,还是朝廷用民脂民膏养了一群废物?” 陈安此时已经不敢自辩,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晋王殿下话语中的杀气。 裴越继续说道:“十日不够又要五日,若是五日又不够呢?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到最后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都不必承担责任。陈指挥使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分量不够,又拉上这三位大人,大抵是觉得本王不会突然发疯,同时对这四个极其紧要的衙门下手。” 众人心中陡然紧张起来,刑部尚书高秋下意识地说道:“殿下息怒,这十天来我等不敢有丝毫放松,而且提审过所有关联人等,但确实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下官推断,这四名刺客应该是幕后主使豢养的死士,身份信息早已人为抹除,短时间内很难取得进展。” 裴越缓缓道:“本王知道你们一直在用心查案,虽然都是一些无用功,却也不能从这方面苛责你们。既然如此,这桩案子便不用查了。” 堂内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做好裴越大发雷霆的准备,陈安甚至想过最坏的打算,那便是这位晋王殿下直接拿銮仪卫出气。 不用查? 裴越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道:“诸位有异议?” 高秋惶恐地说道:“我等办事不力,有负殿下所托,委实惭愧至极。恳请殿下再给我等一次机会,若不能查出刺客背后的真凶,下官将辞官谢罪!” 其他人纷纷附议。 裴越双眼微眯,沉声道:“高大人这是要陷本王于不义?” 高秋很快便反应过来,摇头道:“下官不敢!只是这桩案子影响极坏,又关系到定国府的声誉,陛下再三叮嘱我等,绝对不能敷衍了事,故而……” 裴越端起茶盏,冷冷道:“本王不想再重复一遍。” 这时冯毅忽然快步走入正堂,行礼道:“启禀殿下,宫中天使来了。” 高秋等人神色各异,不知天子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派内监来传旨,难道是担心他们过不了今日这一关? 片刻过后,内侍省少监侯玉走进来,对高秋等人急促地说道:“陛下口谕,尔等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高秋问道:“敢问侯少监,可是朝中有事发生?” 侯玉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裴越,低声道:“南境急报,先前收复的疆域出现多处反复,战火再度重燃!” 众人呆立当场。 侯玉来到裴越跟前,谦卑地说道:“晋王殿下,请随奴婢入宫。” 裴越平静地说道:“请侯少监转告陛下,臣已经卸下南军主帅和西府知院等职事,且依国朝祖制,亲王不得干政。” 在众人惶恐的目光中,裴越转身向内室走去,只留下平淡的一句话。 “冯毅,送客。” (本章完) 1293【青云之上】 皇城,两仪殿。 满殿衣紫重臣,气氛颇为凝重。 高秋等人快步而入,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 京都府尹苏江心中如明镜一般,无论是先前去晋王府赔罪,还是眼下被召入宫中殿前议事,自己都只是一个陪衬。既然是关系到南境局势反复,陛下除了要见太史台阁和銮仪卫的主官,恐怕最想见的人还是那位晋王殿下。 然而…… 苏江悄悄打量了一眼不远处面色发苦的侯玉,暗中轻叹一声。 他能理解宫里吴太后和朝堂上很多重臣的忧虑,毕竟裴越在军中的势力过于强大,原本被寄予厚望的襄城侯萧瑾在南境弄得灰头土脸,一时间朝中没有可以制衡裴越的武勋。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削弱裴越的权力确是人之常情,但是关键在于时机不对。 南朝故土刚刚收复,至少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完全平定。西面吴国还占据着高阳平原,大梁西军在将近半年的苦战中耗损极大,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方可恢复元气。 简而言之,国朝还远远没到马放南山的时候,如此急切地针对裴越,甚至要用杀死他生父的手段逼他退出朝堂——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裴越素来性情强硬,但凡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即便是在先帝面前都不肯退让。 苏江垂首低眉,站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虽然他对这些事情看得很透彻,却没有牵扯其中的欲望,这也是他能坐稳京都府尹这个烫手山芋一般官职的诀窍。 龙椅之上,刘贤肃然的目光射向侯玉,沉声道:“晋王缘何没有入宫?” 侯玉躬身答道:“启奏陛下,晋王说他已经卸下南军主帅和西府知院等职事,而且依照国朝祖制亲王不得干政,故而不便入宫,还请陛下恕罪。” 最后一句话是他自作主张添上去的,倘若将裴越的原话复述一遍,他不确定君臣之间会不会产生嫌隙,只知道自己一定会倒霉。 “朕何时说过亲王不得干政?可是你在晋王跟前胡言乱语?” 刘贤眉头皱起,声音中带着几分寒意。 侯玉唬得双股战战,忙不迭双膝跪地颤声道:“陛下,奴婢岂敢如此放肆?高大人和苏大人他们当时都在场,可以证明奴婢绝无虚言啊。” 刘贤不过是一时恼怒,随即摆手喝令侯玉退下,继而看向下方群臣,冷声道:“今日召集众卿家入宫,乃是因为南境多处出现动乱,东府右执政韩卿派八百里快马送来奏报。” 连荆楚和陈安这两位密探头子都云里雾里,其他人更是概不知情。 刘贤便让另一名内监诵读韩公端亲笔写就的奏章。 朝堂诸公对南境故土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通过韩公端的笔触,他们才意识到南边的局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稳定。裴越掌控建安并且派兵剿灭冼春秋部之后,周朝就此覆灭,但他终究不是神仙,满打满算一个月的时间做不到解决所有隐患。 裴越还在南境的时候,南人畏他兵锋之凶,自然不敢随意反复。然而当裴越奉旨返京后,南境一些地方便开始出现抵抗的苗头。按照韩公端的叙述,在他写这封奏章的时候,南边已经出现六七支小股兵勇队伍,虽然每股都只有两三千人,但他们打出周朝皇室的旗号,占据了一些小城。 如今镇守南境的梁军有二十万人,看似兵多将广,然而面对南境广袤的疆域,他们只能牢牢掌握那些大城和关隘,至于偏远地带显然无法面面俱到。 韩公端在奏章结尾处直言,眼下局势还能控制,他会尽力协调各路大军,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扑灭当地动乱。但是为长远大局考虑,他希望朝廷能够提供更多的支持。 内监念完奏章之后,有些大臣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一些小打小闹而已。 这种情况很正常,毕竟生活在那片土地上都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毫无自身想法的木桩子。有人愿意归顺大梁,自然就有人想做周朝的忠臣,而且还有诸多野心之辈混杂其中,难保会生出一些事端。 苏江却在心中暗叹道:“太巧合了。” 吏部尚书宁怀安和新任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吴存仁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几分猜疑。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朝廷才开始着手削权一事,南边就出现骚乱,而且他们能听懂韩公端奏章里的隐晦暗示,譬如那句“尽力协调各路大军。” 为何要尽力协调? 韩公端虽然是东府执政,却很难随意指挥那些留守南境的骄兵悍将。 谁能指挥他们是不需要思考的问题,那个人却因为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愿入宫。 宁怀安左思右想,总觉得裴越似乎有养寇自重的嫌疑,见周遭没有人开口,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热血,出班奏道:“陛下,臣——” 便在这时,他前方一位中年男人抢先说道:“陛下,臣有本请奏。” 宁怀安微微一怔,待看清洛庭的背影之后,他只能悻悻地退了回去。 刘贤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道:“执政请说。” 洛庭缓缓道:“先贤曾言,圣人之功,时为之庸;得时弗成,天有还形。天节不远,五年复反;小凶则近,大凶则远。南境故土克复,此乃天佑大梁与陛下,亦是晋王与数十万将士之功勋。然则小乱或能演变成大乱,若不及时扑灭隐患,局面可能会变得极其复杂,甚至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由此观之,韩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 刘贤微微颔首。 这个道理并不复杂,殿内的饱学之士人人都懂,关键在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洛庭继续说道:“若论对南境局势的了解,朝中无人可比晋王。故而臣认为,此事依然要请晋王出面主持。” 殿内陡然出现一阵骚动。 这段时间正因为吴太后的明示和洛庭的坚持,朝中重臣才能团结起来,以大义名分压着裴越逐步退出朝堂。纵然定国府那桩案子悬而未决,但他们坚信只要众人齐心,裴越很难强撑下去。可是现在洛庭这番话说出来,令他们纷纷皱起眉头。 这位执政大人莫非想要改弦更张? 洛庭目不斜视,抬头望着刘贤说道:“不过,臣认同晋王殿下的想法。依据朝廷规制,亲王的确不宜直接插手朝政,便是陛下当年也只有观政之权。” 他先后所言似是自相矛盾,既希望裴越出手解决南境隐患,又不想他重新掌握西府权柄。然而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裴越怎会同意这种荒诞的请求? 但是有些人逐渐察觉到洛庭的意图。 刘贤凝眸问道:“执政之意是?” 洛庭轻吸一口气,诚恳地说道:“其实不光南境各地的稳定需要晋王,朝廷推行变法也要仰仗他的构想,而且晋王殿下还那么年轻,倒也不必急于纵情山水之间。臣思来想去,忽而从史书中找到一个法子,或能解决这两难之事。” 刘贤心中一动,双眼微眯:“继续。” 洛庭语调微提,朗声道:“臣请陛下复立平章军国重事,此衔非晋王莫属!” 掷地有声。 殿内肃然一静。 1294【破局之道】 平章军国重事。 这是一个史书上偶尔出现的官职,最近的记载是前魏宪宗朝时期,一代名相姚宽在致仕后,被宪宗皇帝委任为平章军国重事,迄今已有二百余年。 这个官职并非常设,而且不必入朝治政,只是在皇帝需要的时候可以提供一些意见,故而更像是一种代表荣耀和尊崇的虚衔。 洛庭的提议让很多人心神一震,旋即醒悟过来,不由得心生敬佩。 抛开这个官职的象征意义不谈,其中有一个常人很难注意但又极其重要的关节,那便是凡任此职者皆是留名青史的治世文臣。换而言之,裴越只要接受这个任命,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便极其超然,就连洛庭和韩公端也必须在他面前执礼甚恭,更遑论其他大臣。 对于国朝所有衙门和政务,平章军国重事都有监察和问询的权力,但却游离于整个朝廷体系之外,而且无法继续执掌军权。 更妙的地方在于,裴越没有理由拒绝这个任命。 亲王之爵的确尊贵,何况还是大梁近百年来独一无二的异姓王,但是能够成为平章军国重事,更是朝野上下的认可和推崇。 如果连这都不满意,裴越又想成为什么呢? 刘贤陷入迟疑之中。 他有些不理解洛庭为何要这样做。 不论南境的动乱和裴越有没有关系,眼下明显是朝廷需要他,这个时候下出这步棋岂不是火上浇油?裴越虽然是武勋出身,但从过往的事例来看,他对史书的研究很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官职代表的意义。 明升暗降固然是一个很好用的法子,但是这很有可能彻底激怒裴越。 刘贤迟迟不言,看向洛庭的双眼。 君臣二人目光交汇,刘贤忽然读懂了这位左执政的心思。 很显然洛庭同样怀疑南境的动乱是裴越的伏手,或许他早就料到回京之后会遭受朝廷的进逼,因此提前让留守南境的大军做出一些安排。而从韩公端的奏章来看,眼下南边还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这说明裴越此举只是试探和施压。 朝廷如果在这个时候直接退让,接下来的博弈会更加艰难。 洛庭淡淡道:“陛下,臣相信晋王殿下会理解朝廷的难处。” 倘若他不理解,那么是非公道自有世人评说…… 刘贤吐出一口浊气,洛庭这是直截了当的阳谋,无论裴越接受还是拒绝,恐怕接下来都中的局势会更加紧张。但他没有太多的选择,因为很多重臣此刻都已经反应过来,他们接连不断地附和洛庭的提议。 这些人用花团锦簇的言辞赞赏裴越,仿佛要将他吹捧到肉身成圣。 良久过后,刘贤终于开口说道:“吴学士。” 翰林学士吴存仁上前道:“臣在。” 刘贤道:“拟旨,加封晋王裴越为平章军国重事。” 吴存仁躬身道:“臣遵旨。” 对于这位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而言,片刻之间写就一封文采华丽旁征博引的诏书轻而易举。 刘贤从侯玉手中接过新鲜出炉的加封圣旨,细细看了一遍,对吴存仁说道:“你亲自去一趟晋王府,将这封圣旨交到晋王的手中。” “臣领旨。”吴存仁朗声应道。 刘贤环视殿内一众大臣,内心里委实感到疲惫,勉强平静地说道:“关于南境平复诸事,众卿家回去之后写一篇策论,尽快呈递于朕。” 群臣领命,但此刻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心思考虑这个复杂又宏大的问题,而是不由自主地看向身姿挺拔的吴存仁。 却不知那位晋王殿下会如何应对? …… 晋王府。 吴存仁并未如少数心思愚鲁之辈预料的那般吃闭门羹,他被王府管家十分恭敬地请到偏厅入座,家仆随即奉上香茗。 约莫半炷香过后,一身常服的裴越缓步走进偏厅。 吴存仁起身行礼道:“参见晋王殿下。” 裴越望着这位不太熟络的朝中红人,淡然道:“吴大人不必多礼。本王近日虽闲居府中,倒也听闻吴大人步步高升,右迁翰林学士。吴大人清正端方学识渊博,又是莫老大人最器重的传人,如今在朝中大展宏图,实乃可喜可贺之事。” 他说得很客气,但语调中并无半点喜色。 吴存仁神色沉静,拱手道:“殿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两人落座之后,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吴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吴存仁道:“殿下容禀。” 他将两仪殿中的事情简略复述,不偏不倚娓娓道来,并未刻意隐瞒某些细节,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封圣旨,却没有摆出宣读的架势,而是平静地说道:“陛下有言,晋王劳苦功高,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远离朝堂?虽然亲王不得干政乃是国朝祖制,然而其中亦有可变通之处,因此请殿下就任平章军国重事一职。” 裴越默然不语。 他凝眸望着前方,面上古井不波。 吴存仁亦不焦急,从容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许久之后,裴越缓缓道:“吴大人,你觉得本王是否应该接过这道圣旨?” 他扭头望去,眼中的锐利之意让吴存仁心中一凛。 吴存仁先后侍奉过两位天子,又跟随莫蒿礼十余年,心志早已磨砺得如同铁石一般,然而此刻被裴越目光一刺,竟然有些恍惚之感。 他轻咬舌尖,镇定心神之后反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裴越轻声一笑,道:“吴大人聪明绝顶,果真不懂何意?” 吴存仁微微皱眉,凝望着裴越的双眼道:“既然殿下执意相问,便请恕下官唐突放肆。在下官看来,殿下理应接受这道旨意,否则……” “否则又如何?” “人皆有贪念,难以知足,这是众所皆知的道理。但是很多人可以容许自己有贪念,却不能接受旁人如此。殿下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塑就一身清名,何苦亲手毁掉?” 吴存仁的神情无比诚恳。 裴越点了点头,微笑道:“难得,想不到今时今日还能听到一番肺腑之言。” 吴存仁不语。 裴越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吴大人转告陛下,臣不能接受这道旨意。” 吴存仁不解地道:“殿下……” 裴越抬起右手打断他的话头,敛去面上笑意,缓缓道:“吴大人可能不知,定国府那桩案子尚没有查明,裴家老爷至今神思不清,浑浑噩噩如痴傻一般。虽说本王早已破门而出,但骨子里仍旧流着裴家的血,岂能对此事放手不管?” 吴存仁连忙说道:“这桩案子肯定会查清楚,但是查案总需要时间,还请殿下能够谅解。” 裴越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本王自问忠心无愧,亦不能孝道有亏,想来吴大人可以理解本王的苦衷。” 吴存仁登时语塞。 裴越又道:“至于南境局势,本王在返京前便已经厘清各军防务,纵有一时动乱也只是疥癣之疾,陛下和朝堂诸公不必担心,只需过段时间就能海晏河清。” 这是吴存仁第一次领教到裴越的言辞犀利,来时路上准备的说辞竟然没有一点用武之地。 他回想着裴越方才所言,脑海中灵光一闪,郑重地说道:“殿下之意,若是朝廷可以尽快查明定国府那桩案子,殿下便肯接受这道旨意?” 裴越端起茶盏,微微颔首道:“没错。” 吴存仁便起身道:“下官明白了,这便回宫向陛下复命。” 裴越道:“不送。” 吴存仁在管家的恭请中离开晋王府,裴越却一直坐在原处,久久未曾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冯毅迈步走入偏厅,来到近前恭敬地说道:“殿下,那边传来了消息。” “说。” “宫中议事的时候,的确有人进了项阳伯府,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无法探知那人和胡家少爷说了什么。” 裴越眼中寒光一闪,微讽道:“不过如此。告诉裴云,准备登场。” 冯毅垂首道:“遵令!” 1295【指鹿为马】 东城一座曲径通幽的庭院内,两名男子对面而坐,桌上摆放着一壶雨前采摘的白毫银针。 范余嗅着杯中茶香,赞叹道:“只有在侯爷这儿才能喝到这种好茶,不比宫里的贡品差。” 对面那位侯爷失笑道:“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当我不知道太后娘娘时常赏赐你一些上品茶叶。” 范余摇头道:“那是太后娘娘的赏赐,小人怎么敢喝?平时还是在柳家商号那里买些南边产的茶叶,不知道丢进去多少银子。” 侯爷抬手点了点他说道:“行了,一会走的时候带上二两白毫便是,我这儿也没有太多给你。” “多谢侯爷。”范余满脸堆笑道谢。 二人闲谈片刻,那侯爷终于转入正题:“定国府那桩案子,宫里究竟是什么打算?” 范余脸上的笑意褪去,一声叹息:“哎,现在两边算是架住了。洛执政的提议本是一步好棋,可以在尽量避免引起物议的同时制约晋王的权柄。只是这晋王的确心机深沉,前日吴学士才刚刚表明来意,他立刻便将孝道抬了出来,直言在定国府那案子查明之前不会接受朝廷的任何任命。”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桩案子的细节逐渐在坊间流传开来。 裴戎还处于痴傻的状态,应该是被纯度很高的烈酒烧坏了脑子,裴云据说卧病在床休养,好像是受了外伤,而晋王最在意的长姐裴宁在那一夜惊吓过度,至今都还没有完全康复。虽然裴家这些年风光不再,但毕竟是当年的军中第一豪门,诸多世交至亲纷纷表态支持。 其实在座两人心知肚明,那案子的内情很简单,想必裴越也了如指掌,只不过这个盖子万万不可揭开。 那侯爷微微皱眉道:“随便找几个替死鬼不就行了?” 范余摇头道:“侯爷应该知道晋王的城府,这事若是一直拖着倒也罢了,他没有证据也无法公开指责太后娘娘。但朝廷若是随意打发,恐怕他会抓住这一点趁势发作。” 侯爷平静地说道:“看你现在从容的状态,想必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 范余道:“小人向太后娘娘进言,为了配合陛下与洛执政的这步棋,定国府的案子必须要解决。当初在谋划这件事的时候,小人便想为太后娘娘找一个替罪羊。” 侯爷沉吟道:“裴云?” 范余点头道:“没错,这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位裴二公子劣迹斑斑,曾经接连算计裴戎、裴城和裴宁等等至亲,只为做他的进身之阶。更关键的是,晋王对裴云观感极差,当初就是他在朝会上揭露裴云的真面目,彻底毁掉他的前程。” 侯爷缓缓道:“纵然裴云做过很多坏事,弑父可不是一般的罪名。” 范余坦然道:“侯爷或许不知,小人并非单独与裴云密会,每次都还有一人在场。先前便想着此事若出现纰漏,就让那人出来告发裴云。不论裴云如何能言善辩,有件事他始终无法解释,即刺客是扮做他的小厮进入定国府。再加上有人佐证,他就是跳进绮水也洗不清。” 侯爷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些事你本不必对我说。” 范余赔笑道:“太后娘娘有言,武勋亲贵之中,襄城侯最值得信任。再者侯爷这段时间委曲求全,不就是为了降低晋王的警惕?” 这处庭院位于鼎鼎有名的襄国府内,侯爷自然便是当朝右军机、襄城侯萧瑾。 范余所言委曲求全,指的是在南境指挥落败后,萧瑾一改以前对裴越的猜忌和敌对态度,至少在明面上十分谦卑。譬如这次裴越返京后,萧瑾亲自为其牵马执蹬,在朝堂上也从未表露过对裴越的排斥之意。 在朝中大部分官员看来,萧瑾这样做显然是被裴越在军事上的才华所折服,他们也乐意看到军中两位武勋的代表化敌为友。 萧瑾闻言自嘲一笑,淡淡道:“裴越若是这么懵懂天真,早几年便死在了战场上。” 范余不急不缓地说道:“那也未必,谁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定国府这桩案子结束后,想必晋王没有再拖下去的借口,但是太后娘娘有言,晋王未必甘愿接受离开朝廷中枢的结局,所以还望侯爷能够做好万全的准备。” 萧瑾沉静地问道:“太后娘娘有何示下?” 范余道:“虽说如今裴城是守备师主帅,但是在必要的时候,太后娘娘希望侯爷可以主持大局。” 都中常备守军分为守备师和禁军,后者绝对不可离开皇宫,所以守备师数万将士便是城内最强的力量。 当初四皇子刘赞谋逆造反,最大的底气便是守备师为他所用。 萧瑾明白他话中深意,沉声道:“不至于此。” 范余轻叹道:“侯爷,不可不防啊。” 萧瑾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 晋王府,青崖小筑。 “嘿,你小子可真孝顺,差点帮你爹洗了把脸。” 裴越站在摇篮旁,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 两个丫鬟帮摇篮里的婴儿换尿布,叶七坐在窗边忍俊不禁地说道:“谁让你这个当爹的整天不见人影,不是闷在书房里做事就是见外客,好不容易来一趟这里,儿子可不得认真欢迎你?” 裴越苦着脸道:“他欢迎我的方式就是朝我撒尿?” 叶七轻笑道:“说明你们父子两人心有灵犀。” 裴越趴在摇篮旁逗弄了一会儿子,情不自禁地说道:“这小子命真好,母亲倾国倾城花容月貌,父亲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这么多优点集于一身,将来肯定是一等一的风流公子。” “呸,真不知羞。”叶七轻轻啐了一口,又问道:“咱们孩子的乳名,你可想好了?” 依照大梁的风土人情,初生婴儿百日时定下乳名,等到周岁时才会确定大名,故而叶七会有此问。 裴越起身走到叶七身旁,温柔地帮她捏着肩膀,微笑道:“还有两个月呢,不急。” 叶七抬手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道:“如果朝廷真的查明定国府那桩案子,你会不会接受平章军国重事一职?” 裴越揉捏的动作不停,语气十分平静:“怎么查?真让太后出来接受天下人的鄙夷?就算朝堂诸公有这样的决心,陛下身为纯孝之人,又怎能接受那样的结果?这场博弈从一开始便是在激化双方的矛盾,我本不愿太过强硬,但是他们咄咄相逼,再不出手恐怕真会让他们产生一种错觉。” 叶七虽有些担心,面上却未显露分毫,柔声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揭开这个盖子罢。” 这时一名大丫鬟垂首低眉走进来,恭敬地说道:“启禀王爷,外面有天使求见。” 裴越目光微凝,冷冷笑了一声。 1296【不疯魔不成活】 初秋时节,阳光依旧猛烈。 晋王府的马车在百余骑兵的护卫下离开永仁坊,径直朝皇宫而去。 平稳的车厢中,裴越微讽道:“先前给了他们十天时间,连一个刺客的身份都查不出来,现在因为关系到我是否如他们所愿,只用区区四天便取得突破性的进展,真是令人五味杂陈。说说吧,宫里究竟在忙什么?” 冯毅应道:“殿下,荆楚荆大人派来的人说,有人主动向銮仪卫告发定国府那桩案子的幕后主使,他收到旨意后已经前往宫中,暂时还不清楚告发之人的身份。如今朝堂重臣皆已入宫,只等殿下一人。” 裴越默然片刻,笑道:“这场戏恐怕会让很多人肝胆俱裂。” 冯毅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宫里会不会有危险?” 裴越平静地摇头道:“不会。” 冯毅虽然有些担心,却也明白自己的本分,因而不再多言。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承天门前停下,裴越施施然下车,早已等候在此的内侍省少监侯玉连忙迎了上来。 “参见晋王殿下。” “你如今身为宫中掌权之人,何必每次都亲自跑腿?随便找个机灵懂事的晚辈就行了。” 侯玉微微一怔,他望着裴越脸上浅淡的笑意,一时间心神恍惚。当初他想要整垮刘保排除异己,被裴越不留情面地教训了一番,从此以后在裴越面前便格外小心,没成想今天居然能看到对方的笑容,这让侯玉颇有受宠若惊之感。 他愈发谦卑地道:“能够侍候殿下是奴婢的福分。” 裴越悠悠道:“侯少监这话可是令本王十分惶恐。” 侯玉也反应过来这句话有些逾矩,尴尬笑着掩饰过去,然后微微弓着腰在前引路。 穿过承天殿前方的宽阔广场,经由回廊来到两仪殿东偏殿,裴越缓步来到御前,行礼道:“臣裴越,参见陛下。” 刘贤望着面前身姿挺拔的晋王,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其余重臣亦是如此,因为自从上个月那场朝会之后,裴越便再也没有进过皇宫,仿佛他真的不愿再插手朝政。所有人都知道他喜得麟儿,宫里也赏赐了无数宝物,这些大臣更是亲自登门恭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看起来裴越似乎很享受这种天伦之乐,但是旁人仍然不敢确定他的真实想法。 刘贤抬手道:“晋王无需多礼。今日召你入宫,是因为定国府那桩案子有了眉目,既然关系到爱卿的孝道,自然要等你在场才能决断。” 裴越淡然道:“臣谨遵圣裁。” 走完这套既定程序后,他才站到右边第一个位置上,转头打量着殿内情形。 与冯毅所言无异,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及掌军武勋皆在。 刘贤望向神色凝重的陈安,轻咳一声道:“将那人带上来。” 陈安俯身道:“臣遵旨。” 片刻过后,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跟在陈安身后,亦步亦趋地走进东偏殿。其人面色发白形容慌张,显然是从未见识过这种肃穆的场面,尤其是看见龙椅上的天子之后,双股战战想也不想就扑通跪下。 刘贤微微皱眉道:“你是何人?” 年轻人颤声答道:“回陛下,小人名叫胡泉,乃是项阳伯胡聪之子。” 朝堂诸公纷纷望过去,这胡泉更加紧张,身体无法克制地发抖。 刘贤见状便放缓语气道:“你不要害怕,朕有几句话问你。” 胡泉垂首道:“陛下,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刘贤颔首道:“陈安禀报于朕,说是你主动去銮仪卫报案,你知道那些夜袭定国府的刺客是受何人指使,可有此事?” “回陛下,是……是的。” “将你知道的情况如实道来。” 胡泉猛地点头,咽下几口唾沫之后,稍稍冷静地说道:“启奏陛下,小人与定国府的二公子裴云自幼相熟,时常饮酒谈心。自从去年他被罢免官职后,小人为了帮他排遣心中郁卒,隔三差五请他赴宴。从去年开始,裴云好几次在席间痛斥……痛斥晋王殿下,还说他之所以沦落到那般境地,都是因为裴家老爷败尽先祖留下的香火情。” 他的语调逐渐正常起来,然而两边的大臣们却皱起了眉头。 裴云这等不忠不孝之辈,实在该杀! 胡泉继续说道:“大概两个月前的一次饮宴时,裴云喝醉后对小人说,晋王功高震主,必不为天下人所容,但是想要对付他却不容易。小人问他究竟想做什么,他说晋王是裴家子弟,如果裴老爷意外去世,晋王必须要丁忧守孝,不能再继续恋栈权位插手朝政,也不能继续掌握军权。小人本以为是他酒醉胡言乱语,谁知……谁知裴老爷竟然真的遭遇刺客。” “竖子敢尔!” 礼部尚书盛端明再也听不下去,勃然道:“陛下,请派廷卫立刻将裴云捉拿,绝对不可放过这等无君无父之人!” 殿内群情汹汹,纠仪御史连声呵斥才按下这股骚动。 刘贤不再理会战战兢兢的胡泉,先是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裴越,然后才对陈安问道:“孤证不可信,銮仪卫有没有查清相关线索?” 陈安躬身答道:“启奏陛下,臣已经派人查明,胡泉与裴云的确时常在竹楼内饮宴,这半年来多达十九次,此事有竹楼的掌柜伙计作证。另外,根据銮仪卫对定国府家仆丫鬟的询问,可以确定事发当天傍晚,刺客扮做裴云的贴身小厮进入定国府,而且在进入裴戎居住的东苑时,以裴云的名义将伺候裴戎的长随遣走。” 一切皆已清晰明朗。 胡泉的指认和陈安的调查已经说明,定国府刺杀案便是裴云报复裴越和裴戎的手段,兼之他有很多类似的前科,朝堂重臣几乎无人不信。 刘贤看向裴越,不疾不徐地问道:“晋王以为如何?” 裴越目视前方,缓缓道:“陛下,既然证据确凿,便请廷卫将裴云带来,当面说个清楚,然后朝廷按律处置便可。” 刘贤松了口气,对侯玉说道:“即刻带裴云入宫。” 侯玉匆匆而去,殿内陷入一阵寂然。 胡泉仿佛被龙椅上的天子遗忘,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感觉膝盖越来越疼,却又不敢声张,煎熬痛苦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胡公子。” 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位尊贵至极的晋王转头望着自己,迎着对方深邃的目光,他只觉心中一片慌乱,畏惧地答道:“小人在。” 裴越淡淡道:“本王想知道,裴云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以及平时你们饮宴时,可有第三人在场?” 胡泉下意识就想去看陈安,半途中惊醒过来,强行止住动作,道:“回殿下,没有旁人在场。” 裴越微微颔首,不再多问。 时间一点一滴地走着,在胡泉将要崩溃的时候,刘贤仿佛想起了这个人,摆摆手道:“平身。” 胡泉连忙谢恩站起来。 便在这时,一身士子装扮的裴云走进东偏殿。 他眼底深处有一抹复杂的神色。 曾几何时,他是朝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韩公端对他非常欣赏,清流文臣也不再对他怀有敌视的情绪,他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融入到文臣群体之中。那时候的他踌躇满志,一心想要成为青史留名的治世文臣,为了达成心中所愿,他甚至愿意亲手葬送裴家在军中的荣光。 然而他终究还是失败了,被彻底赶出这座朝堂。 原本以为此生不得再入宫门,没成想竟然还有一个机会。 这一刻心中百折千回,裴云根本不在意身旁的两名廷卫,也懒得理会那些朝堂重臣愤怒的目光,从容地走到胡泉身旁,然后一丝不苟地行礼参拜。 刘贤沉默地看着他。 陈安便将胡泉的指控和銮仪卫查到的线索简略陈述,最后沉声问道:“裴云,你可知罪?” 裴云转过头看了胡泉一眼,目光中有几分怜悯之意,旋即又化为嘲弄。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启奏陛下,草民确与此事有关。” 满殿哗然。 “畜生!” “该杀!” “诛之!” 群臣愤怒的声浪扑面而来,站在一旁的胡泉已经承受不住这等滔天威势,颤抖着往旁边走了两步。然而此刻已经无人注意他,几乎所有人都朝着裴云喷涌出愤恨的言辞。 从古至今,弑父乃是灭绝人性的大罪,更何况裴云此刻还是这等从容的神态? 在很多人看来,这人已经疯魔。 刘贤待声浪稍稍平息,皱眉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裴云抬眼迎着天子冷峻的目光,坦诚地道:“草民知道。不过还请陛下明辨,草民虽然有份参与,但绝非此案的幕后主使,谋划这一切的另有其人。” 刑部尚书高秋怒斥道:“圣驾当面,你还敢巧舌如簧?” 裴云答道:“草民不敢虚言。” 刘贤冷声道:“你且说出幕后主使的姓名。” 裴云缓缓舒出一口浊气,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前方裴越的背影,然后在满殿大臣的注视中,一字字道:“谋划定国府刺杀案的幕后主使,便是景仁宫的太后娘娘!” 满殿死寂。 裴云眼中闪过一抹释然的笑意。 仿佛终于从这人世间解脱。 1297【奈何青云士】 裴云终于实现他的梦想,或者说实现了一部分。 他在天子和满朝文武面前,公开指控当朝皇太后谋划定国府刺杀案,继而挑明都中近来这股针对裴越的汹涌暗流,将一部分人的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翻开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敢于这样做的人寥寥无几。史书上可以查到的类似记载还要追溯到三百多年前,时任前魏国子监祭酒的名臣范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书,弹劾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劝谏其还权于天子。 当时已经成年的天子虽然心中对范端感激涕零,却不得不将这位骨鲠之臣贬谪出京。直到七年后刘太后病逝,天子逐渐掌握大权才将范端召回京城。此后范端自然官运亨通,最终以右相之职致仕荣归,死后被加封美谥“文贞”。 范端的弹劾事出有因,而且得到天子和诸多同僚的支持,纵如此依旧在荒蛮之地苦熬七年。即便那位前魏皇帝万般不忍却还是要这样做,因为忠孝之道是魏国的根基,身为天子更要做万民表率。简单而言,不论太后有多少不对的地方,皇帝都只能恪守孝道。 如今裴云所言堪称大逆不道,这便是当日裴越迟疑的原因,很难说天子在盛怒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然而裴云心中唯有快意二字。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有过师徒情分的沈默云。 很多大臣都不理解那位沈大人,做了二十年清正孤臣,缘何会在最紧要的关头背叛开平帝,在君王后背狠狠刺了一刀。只有极少数人才明白,沈默云苦心孤诣数十载,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大梁,最后依然无法劝阻开平帝,所以他只能选择最决绝的手段。 裴云当然清楚自己和沈默云的差距,也知道自己今日所为谈不上崇高和赤诚。他回想多年来沉湎于阴暗的地狱中搅动风云,一朝放下阴谋诡计坦然地站在世人面前,朝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发出一记致命的攻击。 何其快意。 除了光风霁月一般从容的裴云和面色平静的裴越之外,殿内其他人莫不神情复杂。 有人怒发冲冠,有人面容微白,也有人目光冷厉恨不能生啖其肉。 龙椅之上,刘贤面色铁青地望着裴云,寒声道:“尔身为武勋将门之后,竟然敢在朝堂上公然污蔑皇太后,可知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裴云微微垂首,冷静地回道:“启奏陛下,草民绝非信口雌黄,草民有证据。” 正常而言,裴云在说完先前那句话后便没有继续开口的机会,不是被廷卫当场诛杀就是关进天牢,紧接着便是定国府被抄家灭族。然而那边厢裴越渊渟岳峙,谁都知道他对这桩案子的在意程度,若是不给裴云说话的机会,恐怕晋王府和宫中会直接决裂。 刘贤没有那样做,其他大臣更不敢主动表态。 銮仪卫指挥使陈安悄悄看了一眼裴越,原本混乱的思绪好像突然间清晰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浓浓的不安。 裴戎遇刺不是一桩单纯的案子,这关系到裴越是否交出手中的权力,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大好局面被裴宁这个弱女子破坏。接下来那段时间,太后的想法是将这件事拖下去,一直到无人在意便可,所以陈安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并未彻查此案的所有细节。 只是南境忽然传来急报,洛庭顺势举荐裴越为平章军国重事,又被裴越以孝道之名拒绝。两边的博弈直到此时还算正常,并未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问题在于裴越的借口无懈可击,原本悬而未决的定国府刺杀案必须有一个结果。 然后范余指使胡泉告发裴云,然后裴云在朝堂上公然指控皇太后…… 陈安眉头紧皱,这一连串的变故看似是由太后娘娘主导,可是局势越来越朝着有利于裴越的方向发展,难道这一切都在那位晋王殿下的算计之中? 他心中泛起一阵凉意,耳畔忽地传来左执政洛庭的声音。 “裴云,据本官所知,你从去年罢官之后便未曾入宫过,更没有机会面见陛下和太后。方才你说这桩案子是太后指使,不知你何时见到了太后娘娘?” 裴云转头望去,只见洛庭平静地望着自己,目光中似有几分疲色。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回执政大人,草民并未得到过太后娘娘的召见,但与草民联系的那人乃是奉太后娘娘之命,而且他为了说服草民,代表太后娘娘许诺给我一份前程。此事若能办成,待草民丁忧之期结束,太后娘娘便会让草民起复为官。” 洛庭忽然陷入沉默。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正常的轨道。 那日在景仁宫中,吴太后对他推心置腹,为了大梁和天家的安稳,洛庭才同意让次子迎娶平阳长公主。在定国府出事的深夜,洛庭和裴越之间的谈话已经表明心迹,虽说削权对裴越不公平,然而防微杜渐的道理并不难懂。 直白一些说,谁都不是裴越肚子里的蛔虫,除了他本人之外没人能确认他的想法。如果将皇权的安危完全寄托在裴越的操守上,这是洛庭身为左执政最大的失职,也愧对开平帝对他的器重和信任。 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看到今日这一幕的出现,从始至终他对裴越的观感都很好,所以才希望君臣之间的博弈能限制在朝堂之内。 只是随着裴云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指控,岁月静好的假象已经被拆穿,接下来注定会是越来越激烈的斗争。 朝中众人又将何去何从? 洛庭第一次在朝堂上出现这种失神的状况,类似的大臣还有很多,当然也有人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清醒。 吏部尚书宁怀安冷声道:“这一切都是你自说自话,焉知不是有人假冒身份骗取你的信任?再者,你身为人子不守孝道,不知从何处听来几句蛊惑之语,便与人合谋串通行弑父之举,这足以说明你丧心病狂,如今又在朝堂之上污蔑太后娘娘,其心可诛!” 他根本不等裴云辩驳,转身朝刘贤行礼道:“陛下,此人所言根本不足采信!依臣之见,分明是他被罢官去职后心怀怨恨,便谋划这等疯狂之举,如今被人告发自知难逃一死,又胡言乱语嫁祸给太后娘娘!” 他微微一顿,厉声道:“请陛下允准,立刻将此人凌迟处死!” 诸多朝臣出言附议,洛庭依旧沉默。 一片喧嚣之中,始终旁观的裴越扭头道:“裴二公子。” 他并未刻意提高音量,但是当他开口之后,周遭便安静下来,犹如一道涟漪般从近到远,很快大殿内重归寂然。 宁怀安方才喊打喊杀,然而此刻却双唇紧抿,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位晋王殿下。 裴越恍若未觉。 裴云垂首道:“草民在。” 裴越问道:“本王不相信此案是太后娘娘所为,你今日所言不仅干系自身,还会牵连到整座定国府,望你慎言。” 裴云平静地道:“事涉太后娘娘,草民自然不敢妄言。就在刺杀案事发那天的午后,那人约草民在竹楼相见,然后将一道懿旨交予草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物,然后双手捧起高举于头顶。 那抹明黄色震颤所有人的内心。 1298【弃我如尘埃】 侯玉从裴云手中接过那封略显褶皱的懿旨,迈着小碎步来到御前,微微发抖地递给天子。 刘贤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懿旨上的内容稀松平常,无非是夸奖裴云才学出众云云,并无其他特殊的字眼。然而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一清二楚,尤其是那桩案子的轮廓已经逐渐清晰,这封懿旨可谓是极其致命的证据。 若非要裴云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太后怎会突然关注一个被先帝罢免官职的野心之辈? 刘贤久久未曾开口,然而他握着懿旨一角的手指已经用力到发白。 其实在很多大臣看来,这件事压根就不能在朝会上公开讨论,哪怕最后能够证明与吴太后无关,对于她的名望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但是裴越肯定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出现。 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中,翰林学士吴存仁忽然出班奏道:“陛下,臣能否看一眼这道懿旨?” 刘贤不解其意,但是并未否决,随即便将懿旨交给侯玉。 吴存仁恭敬地接过,然后十分仔细地看着,他看得速度很慢,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研究。 满殿大臣紧张地看着他,很多人眼中浮现期盼之色。 吴存仁在开平朝便是翰林待诏,长期负责草拟圣旨,堪称这方面的专家。他不仅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写就文采斐然的诏书,也能轻易分辨出一封诏书的真伪。如果他能断定这道懿旨是他人伪造,至少可以解决眼下的难题。 气氛越来越紧张,然而无论裴越还是裴云都很镇定。 良久过后,吴存仁神色凝重地道:“启奏陛下,这道懿旨是真的,不过——” 周遭先是一阵骚动,紧接着又戛然而止,一些性急的大臣恨不能上前抓住吴存仁的衣领。 刘贤森然道:“不过甚么?” 吴存仁皱眉道:“从黑牛角轴和绫锦织品的质地判断,这的确是宫中之物,然而懿旨的内容却非制式行文。书者显然不通朝廷规制,而且据臣所知,这两个月来景仁宫从未召过翰林入宫草拟诏书。故此臣认为,裴云所得懿旨应该与太后娘娘无关。” 有些人暗自松了口气,再看向裴云的目光中便多了浓重的肃杀之意。 此人不光阴谋弑父,竟然还伪造懿旨诬陷太后,理当凌迟处死! 裴云很想上前争辩,吴存仁虽然精擅此道,他却也在翰林院中待过两年,很清楚这些程序并非世人想象得那般严格,再者并非每封诏书都要由翰林待诏草拟。 然而这一次裴越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望着吴存仁说道:“吴学士言下之意,这道懿旨是裴云从宫里偷出来的?” 吴存仁微微一窒,随即摇头道:“下官并非此意。” 裴越微微挑眉。 吴存仁镇定心神,转而看向裴云问道:“方才你说这道懿旨是太后娘娘派人送到你手中,当时除了你与那人之外,是否还有旁人在场?” 裴云并不知道他入宫前裴越和胡泉的对话,当即点头道:“胡泉亲眼目睹。” 满朝文武仿佛这个时候才想起挑起今日争端的告发之人,无数道目光射了过去。 胡泉想也不想地争辩道:“陛下,小人当日在竹楼内宴请裴云,席间并无旁人在场,亦不曾见过这道懿旨。当时裴云对小人说,入夜之后会有大事发生。小人追问过后,他却不肯细说,只说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他之所以敢睁着眼睛说瞎话,盖因这件事万万不能承认,否则范余会被牵扯进来,那么很可能会坐实裴云对吴太后的指控。 吴存仁微微颔首,随即对刘贤说道:“启奏陛下,这件事的原委已经逐渐明朗。裴云对其父和晋王殿下怀恨在心,因而想出这等毒辣计策。但他也知道弑父是凌迟大罪,便暗中与人勾连,试图通过这道伪造的懿旨挑起天家和晋王的矛盾,将他自身打扮成被迫奉太后懿旨行事的忠臣模样。观此人往日行径,可知其性情癫狂心思狠毒,扯出这般弥天大谎不足为奇。” 满殿一静。 刘贤一直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便是这道懿旨,不论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裴越心中肯定会埋下一根刺,甚至有可能导致大梁出现严重的内乱。 裴越眼中闪过一抹讶色,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吴存仁。他能这么短的时间理清楚其中关节,并且巧妙地将吴太后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将所有罪名都推到裴云身上,既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又能让天子和满朝文武信服,更关键的是不会影响到吴太后的名望。 难怪此人能成为莫蒿礼的关门弟子。 但是裴越既然将局势推到这一步,又怎会半途而废? 他面向刘贤,微微躬身道:“陛下,臣想请两个人入宫,然后便可知道裴云和胡泉两人,究竟是谁在朝堂上信口雌黄。” 刘贤迟疑道:“何人?” 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竹楼掌柜郑许、方子起。” 刘贤怔住。 望着裴越清澈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头道:“准奏。” 吴存仁原本有些不解,然而在看到胡泉发白的脸色和失焦的眼神后,他登时意识到不妥,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有内监出宫而去,他不可能强行阻止,更无法公然否定裴越这个十分合理的奏请。 没有人注意到,此刻已经垂首望着地面的裴云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竹楼两名掌柜在内监的引领下,气喘吁吁地进入东偏殿。 待其行礼完毕,裴越在得到刘贤的允许后,目光从这两人面上扫过,然后缓步走到胡泉近前,直视着此人的双眼,淡淡道:“胡泉,本王最后问你一遍,案发当日在竹楼三楼的雅间中,只有你和裴云二人在场,席间并无旁人,你也未曾见过这道懿旨,是也不是?” 胡泉颤声道:“殿……殿下……” 裴越眼中泛起锐利之意,厉声道:“是也不是?!” 胡泉哪里承受得住这等气势,瞬间瘫软在地。 那两名竹楼掌柜不解地望着这一幕。 裴越转身道:“郑许。” 那掌柜连忙答道:“草民在。” 裴越指着胡泉问道:“你可认得此人?” 郑许打量一眼,随即老老实实地说道:“认得,这是项阳伯府的公子,他时常与定国府的裴二公子在竹楼饮宴。” 裴越冷声道:“只他二人?” 郑许摇头道:“还有一人,说是胡公子的贴身小厮。胡公子不喜旁人服侍,因此他这半年来每次与裴二公子来到竹楼,都是那名小厮负责伺候,席间从不离开,也不允许竹楼的人入内。但是草民不太明白的是,好几次裴二公子先离开之后,胡公子对那小厮竟然十分恭敬谦卑,仿佛对方是主他自己才是仆人。” 这番话说完之后,胡泉已如一滩烂泥。 吴存仁心中一阵苦笑。 满殿大臣默然无言。 都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聪明人,事已至此怎会看不明白这里面的古怪蹊跷? 裴越居高临下地望着胡泉,一字字道:“那小厮姓甚名谁?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你若是再敢御前欺君,项阳伯府便将不复存在!” 胡泉满头是汗,求助一般望向远处的陈安,然而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他最终只能说道:“他叫范余,是……是……” 裴越冷声道:“是谁?” 胡泉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带着哭腔说道:“他是景仁宫的人。” 随即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裴越不再审问,转身朝着天子的方向慢慢走去。 裴云忽然抬起头,凝望着这个曾经看不上瞧不起的庶子的背影,他此刻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今上和二皇子齐王争储的时候,裴越利用沁园对竹楼的打压,暗中查明竹楼和工部之间的隐秘勾当,然后在朝会上给齐王挖了一个大坑,彻底断绝齐王的储君之念。事后开平帝并未对齐王过于苛刻,反而给了他一个安稳的未来。 只是没有多少人记得,在开平帝的暗示下,裴越从沁园抽出两名精明强干的掌柜进入竹楼,帮齐王打理这个聚宝盆。后来竹楼的生意蒸蒸日上,齐王府有了一笔稳定的进项,那两名掌柜也成为竹楼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们便是此刻站在殿内的郑许和方子起。 裴云暗自感叹,可笑范余以为行事隐秘,其实他们三人的密会一直在裴越的掌握之中。 难怪那一日裴宁会那么凑巧地回府,即便她没有主动提出,想必裴越也会让她回去。 难怪先前銮仪卫等衙门查不出刺客的身份,裴越却始终没有催促,任由朝廷拖下去。 裴云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这次自己站在裴越这边,而且那天没有找裴越坦诚相告,恐怕他的下场就会和胡泉以及范余一样。 他摇摇头,面上浮现一抹苦涩又释然的笑容。 大殿之内无比安静,群臣心情复杂地望着走到御前的裴越。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 裴越默然不语,面朝天子躬身一礼,然后起身道:“陛下,臣心神俱疲,恳请回府休养。” 刘贤和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一次已经实实在在地伤到这位亲王的心。眼下暂且不说怎么处理这件事,当务之急或许是要先打消裴越溢于言表的失望之情。 天子似乎很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能说出两个字:“准奏。” 裴越转身朝殿外走去,穿过支撑起这座煌煌王朝的文武百官行列,一路目不斜视。 他从黯淡的殿内走出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 虽然背影略显孤独,步伐却无比坚定。 1299【落日心犹壮】 大梁文明元年,八月二十四。 日上三竿之时,位于长乐坊内的沁园在外墙上张贴公告,即日起无限期闭园,以破阵子为代表的各类新奇商品暂停出售,仅持有沁园各阶牌子的会员可以按月限量购买。 半个时辰后,位于西城清水街上的祥云号总店宣布,因为首阳山矿场需要进行大规模的整顿,即日起祥云号在京都内外的所有分店不再无限供应,所有货物同样限量销售。 与此同时,京军北营泰安卫指挥使唐临汾派出五千锐卒,调动至首阳山矿场附近,宣布方圆十里之内戒严,任何人等不得随意进入。 这一连串的举动瞬间让都中的局势变得无比紧张。 对于京都百姓而言,他们更希望可以弄清楚风雨背后的故事,因为沁园的影响还只是局限在达官贵人的享受上,祥云号却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活。即便裴越当初主动抛售数十家分店,这个庞然大物的控制权依旧牢牢握在他手里。 眼下祥云号还没有关门歇业,各处店铺内的掌柜和伙计依然如往常那般笑脸相迎,每个客人不论身份高低都可以购买货物。除了一条限量的规矩之外,似乎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然而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疑惑,今日还是限量,明日会不会停止出售? 一个最直观的影响是,在祥云号发出这条告示后,都中和京畿之地相关行当的货物价格都有小幅度的上涨。 人们仿佛这个时候才忽然想起,自从五年前祥云号横空出世,这家商号一直以相当便宜的价格制衡着京都内外的市场,五年来物价的变动非常平稳。在裴越的管理下,祥云号形成一套完整的产购销体系,深耕于蜂窝煤、米面粮油和布匹等关系国计民生的产业,以薄利多销的理念成功地控制住市场。 无论是当年各地大旱,还是两场数十万大军参与的国战期间,大梁境内都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局势,祥云号以及裴越暗中控制的两家大商号功不可没。 短短大半天时间,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慌开始在都中蔓延。 随着一些闲人莽汉的四下传播,造成这番变动的原因很快为世人知晓。 定国府裴戎险些遇害,其根源竟然是想让晋王裴越丁忧守孝,顺势褫夺他的权柄。人们不禁摇头叹息,因为裴越在返京后便主动辞去南军主帅和西府知院,现在他身上仅有一个京军北营主帅的官职,难道朝廷居然小气到这种程度? 普通人当然无法理解裴越在军中和朝堂的根基之深,想要削弱他的影响绝非罢免几位官员可以做到,必须要长时间的调整才行。世人看到的是朝廷咄咄相逼,晋王步步退让,甚至连生父都差点丧命,一时间对裴越的同情和声援甚嚣尘上。 更有那等不怕死的人悄悄传言,说是定国府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居然和景仁宫有关…… 景仁宫是什么地方?当朝皇太后的居所! 虽然没有人敢直言这桩案子是太后所为,但是人心里的揣测无法根绝,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朝廷的反应,至于沁园、祥云号和首阳山等地的举动,不费吹灰之力地赢得百姓们的支持。 其实还有很多人认为晋王殿下委实克制隐忍,遇到这样的事情都没有愤然出手。 梁人一直有种朴素的价值观,是非公道自有一番论断,对于晋王这样出生入死的忠臣而言,朝廷总得给出一个诚恳的回应。 都中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銮仪卫和太史台阁的耳目,这时候他们不能也不敢封住悠悠之口,对于掌握着朝堂大权的百官而言,谁都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晋王霉头。 在后宫发生一场沉重对话的同时,工部尚书简容奉旨来到晋王府。 裴越在清风徐徐的花厅接见了这位素来雷厉风行的高官。 然而今日简容却面色凝重,一改往日仪容。 裴越并不着急,施施然地摆弄着茶具。这次回京之后,他迎来一段十分难得的悠闲时光,每日陪内眷们闲谈玩乐,最近则是花了很多时间陪伴还未满月的儿子,尽享天伦之乐。 厅内淡香袅袅,简容望着茶艺愈发精湛的晋王,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殿下为何不允许下官和诸位同僚在朝会上声援?” 裴越夹起茶杯推到简容面前,淡然道:“原因有二。其一是你们这个时候不宜出面,我不希望这桩案子演变成一场混乱的党争。其二则是我暂时处于弱势的地位,有利于增强那些人的信心。” 简容轻叹道:“柳大人也是这个说辞。” 他口中的柳大人便是新任兵部尚书柳公绰,五军都督府裁撤之后,兵部重新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衙门,柳公绰的地位亦水涨船高。 裴越笑了笑,他在朝中当然不是没有援手,但旁人很难从蛛丝马迹中看清楚他的伏手。 譬如眼前这位中年男人,当初裴越让他从侍御史升任石炭寺监,又花费很大的力气将他推到工部尚书的位置上,一方面是因为工部对于他的改革极其重要,另一方面自然是在长期的观察后,他确认简容虽然性情骨鲠,却非那种顽固不化的迂腐之人。 裴越温和地说道:“柳公绰与你不同,他的官途颇为坎坷,一直上不来也下不去,再加上曾经的兵部是个人浮于事的清水衙门,所以他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对于朝堂争夺和人心鬼蜮颇有见地。这便是我让他执掌兵部的原因,在往后的朝堂架构中,兵部算是连接两府的一个纽带,坐镇此处的人必须长袖善舞,心如明镜而面似平湖。” 他举起茶盏示意,饮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简大人则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将来大梁的诸多改革变法还要仰仗你的清正果敢。” “殿下谬赞。” 简容对裴越的话很是触动,随即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定国府那桩案子如何解决?” 裴越平静地道:“我以为洛执政会亲自前来,没想到他将这个重担交到你肩上。” 简容苦笑两声,缓缓道:“下官与殿下的渊源旁人不清楚,洛执政却心知肚明,当年正是殿下向洛执政提议,下官才能升任石炭寺监。虽说洛执政不一定知晓下官对殿下的态度,但是有当年那份情义在,确实没有比下官更合适的人选。” “也是,我获封中山子爵时,你是朝中唯一一位亲来道贺的文臣,别人不注意这个细节,洛执政肯定不会遗忘。”裴越意味深长地说着,随即问道:“朝廷是什么想法?” “息事宁人。”简容直截了当地说道。 裴越沉默不语。 简容又道:“陛下并未明言,但是从各位大人的隐晦暗示来看,朝廷肯定要让殿下满意。” 裴越问道:“如何满意?” 简容应道:“只要殿下点头,定国府刺杀案便由范余担责。他身为宫中内卫掌事,在太后娘娘根本不知情的前提下,自作主张伪造懿旨,胁迫定国府裴云行暗杀之举,挑动朝堂内乱,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短暂的沉默过后,裴越微微挑眉道:“范余还有家人?” 简容面上浮现尴尬的神色。 他既然被天子和朝中重臣推选来和裴越交涉,当然已经明白许多内情,譬如銮仪卫有明暗两部,暗中那一半人当年由莫蒿礼掌握,后来移交给宫中,范余便是这些人的首脑。此人对于天家堪称死忠,而且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才能成为吴太后手里的一柄利剑。 裴越并未在自己的同道跟前拿腔作势,悠悠道:“范余必须死,至于銮仪卫暗中那一半死士,想来吴太后肯定舍不得全部交出来。” 简容颔首道:“确实如此。” 裴越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但是吴太后如此行事,想要在天下人面前维持住太后的尊崇和名望,仅仅一个范余还不够。” 简容对此毫不意外,今日他本就是代表宫里来讨价还价,朝廷想要息事宁人定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更让他感到奇特的是,裴越和朝廷之间这种平等对话的君臣关系,如今所有人都认为很正常,没有人跳出来指责裴越不守人臣之道。 一念及此,简容坦然道:“请殿下明言。” 裴越不慌不忙地斟茶,轻描淡写地道:“宁怀安辛劳几十年,是该歇歇了。” 宁怀安乃是吏部尚书,朝堂六部之首,素有天官的美誉。 简容心中一震,随即释然道:“想来殿下对宁尚书很不满意。” 裴越平静地说道:“抛开这次事件中他上蹿下跳针对我的行径不提,从过往的事例来看,其人心思不纯惯于见风使舵,时常公权私用培植亲信,就算没有最近这档子事,我也会将他踹下去。如今朝廷想要息事宁人,总得有人付出代价才行。” 简容颔首应下,迟疑道:“让他主动辞官归乡?” 裴越道:“可以,我只要他交出官位,没必要赶尽杀绝。” 简容又问道:“何人可以继任?” 在他想来裴越肯定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扩大在朝中的影响力,然而吏部尚书乃是仅次于东府执政的文职,绝非普通人能够胜任,裴越的夹带中真有这样的人选? 裴越似乎看穿他的内心,微笑道:“这个人选并不难办,礼部尚书盛大人平调即可。” 简容怔住,虽然盛端明当初对裴越态度极好,但是近来可以看出,这位清流魁首的老人依然还是选择站在天家那边。 裴越从容地道:“简大人莫非觉得不妥?” 简容连忙摇头道:“盛大人清名世人皆知,他当然能够胜任,只是……” 他欲言又止,裴越却道:“工部、兵部和吏部这三个位置,如果是我的人自然最好,可我没有那么深的底蕴,所以次一等的选择便是才能杰出清正廉洁之人,盛老大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让他接替宁怀安,后面便可着手清查吏治。” 简容难掩动容之色,垂首道:“下官眼界浅薄,不及殿下之万一。” 裴越道:“简大人过谦了。还有一事,如果朝廷答应我先前的条件,那么我可以接受不牵扯到吴太后,只是太后娘娘终究有疏于管教之责。国朝孝道为先,陛下也不好做得太过,但洛执政一身清名,不可葬送在那桩婚事里。” 简容双眼一亮,心领神会地说道:“殿下放心,下官会将此事奏禀陛下。” 二人坐而论道,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裴越亲自将简容送到前院。 简容离开后,裴越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忽地扭头看向西方,淡淡道:“冯毅,西边有消息传回来吗?” 冯毅躬身道:“回殿下,暂时还没有。不过先前谷侯爷的信使说过,侯爷会在恰当的时机回京。” 裴越失笑道:“老丈人可真是……算尽人心啊。” 当此时,斜阳染遍天际。 (本章完) 1300【秋风病欲苏】 在裴越和简容相谈甚欢的同时,皇城景仁宫内的气氛十分压抑和沉重。 刘贤漠然地坐在右侧,冷眼看着跪在堂下的男子。 吴太后则端坐长榻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跪下那人的陈述,侧边肃立着两名心腹女史,除此之外殿内再无旁人。 “……太后娘娘,微臣不惧生死,为天家纵然身首异处亦甘之如饴。然而晋王野心已经显露,他分明是要借着这次的事情斩断宫里的耳目,以便他将来图谋不轨。微臣若是一死了之,将来恐怕晋王会愈发得寸进尺,还望娘娘和陛下明鉴!” 范余伏首于地,言辞无比恳切。 吴太后微微动容,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转头望向神情冷峻的年轻天子。 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期盼,刘贤望着范余说道:“你为何要自作主张行此不义之举?” 范余登时心中一凉,犹豫道:“陛下,微臣虽然才疏学浅,却也读过圣人之言。所谓朋党周比,以环主图私为务,谓篡臣也!如今晋王状若忠耿唯上,却在暗中广植党羽,军中只尊晋王令而无视圣旨者大有人在,局势已然十分危急!” 刘贤微微皱眉,吴太后却点了点头。 范余继续说道:“微臣蒙先帝与莫文正公赏识,又得太后娘娘信重,岂能不为天家效死?晋王回京之日,陛下亲自出城相迎,执政军机牵马坠蹬,都中万民夹道欢呼,这是何等的荣耀与尊崇,然而晋王却不肯放弃手中军权,分明是心怀不轨所图甚大。故此,微臣才想出这个法子,只想让他知难而退,大权重归朝廷。” 刘贤冷声道:“你这样做陷母后和朕于何地?又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天家?” 范余登时语塞。 在得知前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后,他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不妙,匆忙向吴太后求救,这个时候只有太后才能压住天子饶恕他的性命。原本以为今日只是走个过场,所以他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却没想到此刻天子已经毫不掩饰杀意。 他面色苍白地看向吴太后。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吴太后轻咳一声,对刘贤说道:“皇帝。” 刘贤微微垂首道:“儿臣在。” 吴太后略显艰难地说道:“哀家知道这件事办得不妥,但是此人是你父皇留给我们母子的忠臣,他先前所为也是出于对天家的忠心。如今事情已经被揭露,确实是要给裴越和朝野上下一个交代。但是哀家觉着,未必一定要做到那个程度。” 刘贤依旧面无表情,缓缓道:“母后,这两天都中人心不稳,矛头逐渐指向后宫,如果不能尽快消弭影响,恐怕会引发更多的变数。” 吴太后沉吟不语。 范余的生死不止和他本人有关,开平帝留下来的遗泽有很大一部分由他居中联系,这也是吴太后能够插手朝政的原因。虽说孝道二字无往而不利,但是即便刘贤不得不默认,她终究要有得力的人手去做事。 范余的谋划或许会让裴越十分愤怒,然而在吴太后看来,这才是真正为天家效力的能吏,不到万不得已,她当然不愿对裴越让步。 刘贤见状便轻叹道:“胡泉当日在朝堂上说出范余的身份后,如果他不将这件事扛起来,对于母后的名望会有极大的打击。” 吴太后迟疑道:“若是这样做,裴越便会罢手?” 刘贤缓缓道:“母后,这次终究是天家理亏,但是儿臣相信晋王懂得分寸,不会做出让儿臣失望的事情。” 吴太后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这个皇帝儿子虽然极其孝顺,然而威望和手段都有所欠缺。若是开平帝还在世,裴越纵然功劳再大,又怎敢公开和天家打擂台? 尤其是到了这个时候,刘贤竟然还相信裴越的忠心,这让吴太后心中极其疲惫。 这对世间身份最尊贵的母子三言两语便确定一个人的命运,身为当事者的范余此刻终于生出无尽的惶恐,仿若置身冰窟之中。 他曾经想过自己要成为沈默云那样的孤臣,也有权倾朝野的野望,心中自然早就做好看淡生死的准备,然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发现死亡的恐惧究竟是何种意味。 “太后娘娘,陛下,恳请宽恕微臣的死罪……” 范余不断以头触地,额头上逐渐出现清晰的血印。 吴太后心知此事已经难以挽回,轻叹道:“哀家且问你,家中是否还有亲人?若是有的话,哀家会命人妥善照顾他们。” 范余满面苦涩地摇头,然后继续磕头求饶。 吴太后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刘贤便提高语调道:“来人。” 侯玉领着廷卫迈步而入,朗声道:“奴婢在。” 刘贤指着范余道:“将此人及与案子有关的所有内卫关入昭狱,待朝廷昭告案情之后,押赴午门明正典刑!” 侯玉领旨,廷卫便将范余拖了出去,只听得其人一直喊道:“娘娘,陛下,饶命啊……” 随着这个声音消失,殿内终于安静下来,母子二人相顾无言。 朝廷各部衙再次展示出高效的运转,仅仅用了一个晚上便查清定国府刺杀案的一应细节,然后特地请来晋王府的人,在验明正身之后,将范余和十余名死士处以极刑。 消息传回景仁宫,吴太后略显失态地摔碎了一个白玉茶盏。 然而还没等她彻底冷静下来,几天后女史又带来两个消息。 吏部尚书宁怀安主动上书辞官,刘贤并未挽留,赏了他一卷御笔孝经和百两黄金,准许其以正一品的官阶致仕。礼部尚书盛端明则平调吏部尚书,一手掌握大梁官员的升降任免之权。因为盛端明前段时间鲜明的立场,所以这件事并未引起波澜。 吴太后对此只是微微颔首,第二个消息却让她愈发愤怒。 左执政洛庭亲上奏疏,言及次子洛文守忽而染病,恐非平阳长公主之良配,故此恳请天家收回成命。刘贤很清楚这是裴越的条件之一,只能对洛庭好言抚慰,然后便允许了他的奏请。 “好一个裴越!” 吴太后眼中寒光凛凛,她当然明白这是刘贤和朝廷不得不做出的让步,终究是为了她这位皇太后的声名着想。只有裴越愿意息事宁人,并且表态认可朝廷的决断,世人才不会将定国府刺杀案牵扯到她身上。 然而……范余之死和洛庭悔婚这两件事,却让她继续插手朝政打压裴越变得更加困难。 “娘娘息怒。”肃立在旁的女史小心翼翼地劝道。 吴太后沉默良久之后,缓缓道:“过几天你让人去一趟襄国府。” 女史心中一惊,抬头望着吴太后冰冷的目光,连忙垂首道:“是,娘娘。” …… 京都以西,蕲州境内。 大军逶迤前行,速度不快不慢。 日落时众将士开始安营扎寨,游骑哨探一丝不苟地外出巡查。 中军帅帐之外,谷梁抬头望着天际的落日,淡然道:“此地距离京都还有多远?” 谷范答道:“回父亲,还有五百余里。” 谷梁又问道:“这两日可有朝廷的人前来打探?” 谷范微笑道:“这一路上都没有断过。儿子依照父亲的叮嘱,从始至终都没有漏过马脚,悉数将他们打发了回去,宫里直到现在仍然以为父亲卧病在床以至于大军行动迟缓。” “病得确实有些久了。” 谷梁悠悠道:“看来这病得到了京都才能治好。” 谷范心中涌起一股热切之意,虽然身处大军之内依旧压低声音道:“父亲,越哥儿已经挫败了宫里太后的阴谋,这一次应该收获颇丰。” 谷梁闻言不置可否,仿佛忽然陷入沉思,片刻后他才感慨道:“为父不得不承认,他的考虑确实更周全一些。大梁究竟会走向何方,终究要看这一场争夺如何收场。” 谷范点了点头,又问道:“父亲,是否要加快行军速度?” 谷梁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负手昂然道:“十日后,抵达京都。” 谷范应道:“遵令!” (本章完) 1301【世事一场大梦】 定国府,大门前。 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下马车,驻足在门前阶下。他抬头望着恢弘大气的门楼和彰显裴家荣光的匾额,久久未曾动弹。 旁边的家仆小厮心中纳罕,却又不敢出言催促。 裴云有些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段时间被关在宫中昭狱,他本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毕竟先前在朝会上公然指控皇太后,不论天家还是朝中大臣都饶不了他。然而在静心等了几天之后,朝廷将定国府刺杀案定性为宫中内卫所为,范余和一众死士被处死,宫里却没有为难他这个被胁迫的裴府二公子。 险死还生,这本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但裴云面上却没有分毫喜色,整个人透出几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质。 良久过后,裴云迈步走进这座国公府,然后穿过仪门来到内宅定安堂。 他进来的时候,堂内气氛颇为和谐,一群老少正在闲谈。 掀帘的丫鬟通传一声,众人的目光便望了过去。 裴云首先看见的便是与裴太君共坐长榻的裴越,他没有任何迟疑,上前行礼道:“拜见晋王殿下。” 裴越没有假惺惺地喊一声二哥,平静地说道:“免礼,平身。” 裴云起身后又依次向裴太君、莫姨娘和裴宁见礼,小妹裴珏则起身向这位二哥请安问好。 裴太君虽已老迈,心思却不糊涂,大抵知道那天晚上东苑事故的真相,因此没有追问究竟,意味深长地说道:“云哥儿,你这次能平安回来多亏了晋王殿下。若非殿下跟陛下求情,你就算能逃过一死也会被流放到蛮荒之地。” 裴云颔首应下,又对裴越郑重道谢。 裴越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不必挂怀。 裴云这才落座,然后对裴宁问道:“大姐,父亲可还安好?” 裴宁柔声道:“家里请了一些名医来看过,殿下也从太医馆请来多位医术精湛的太医,大哥这段时间遍寻各种药材,几番医治之后,父亲的状况好了不少。虽然没有完全康复,平时也能安稳度日,太医说这种状况还会维持一两年。” 裴越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裴宁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裴越不禁摇头叹息道:“太夫人你瞧瞧,大姐对任何人都温柔小意,偏偏只会凶我。” 裴太君人老成精,当然明白裴越不是在幸灾乐祸,只是因为裴戎遭遇这次的劫难,还真不好说是好是坏。至少对于府中所有人来说,现在远离酒色安静沉默的裴戎远远强过以前那种暴躁易怒的性情,东苑的家仆丫鬟们脸上终于出现难得的笑脸。 她看了一眼目光中难掩羞恼的裴宁,笑眯眯地说道:“宁丫头素来与殿下亲近,也不枉殿下这些年对她的看顾。说起来,府内上下包括老身在内,皆不及宁丫头聪慧柔善。” 裴越品出一些深意来,便将这个话题一笑带过。 自从上次裴太君代表裴家低头赔罪,裴戎和李氏又是那副光景,裴越便不再过分冷漠,偶尔会来探望裴宁,在这间曾经需要仰视的定安堂里闲谈说笑。 裴云望着这一幕不禁略有些感慨,随后又对裴宁问道:“大姐,今日府中怎么不见大哥?” 裴宁微笑道:“兄长上午便去了守备师衙门当值。他履新还没多久,手里的事情千头万绪,数日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情。” 裴云闻言眼帘微垂,不再多问。 此刻连年纪最小的裴珏都察觉到,这位二哥与往日相比变化极大。并非是指容貌上的改变,而是他的气度显得十分平静淡泊,不像之前那般即便脸上挂着春风一样的笑容,眼底深处依然是冰霜之色。 裴太君抬眼瞟过裴云,心中随即了然,便对裴越说道:“这屋里终究还是逼仄了些,殿下若有闲趣,不妨带着宁丫头和云哥儿去清风苑坐坐,那儿青竹长得极好,夏风也很凉爽。” 裴越颔首道:“也好。” 及至来到清风苑,裴宁屏退其余丫鬟,只带着良言在廊下坐着,留给厅内这对名义上的兄弟一个安静的空间。 “太后这次被你斩断膀臂,洛执政又退了那门婚事,她心里那股怨气很难消解。” 裴云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面色依然沉静。 裴越淡然道:“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裴云凝眸沉思道:“如果这桩案子跟景仁宫没关系,哪怕死了再多的人,朝廷也可以顺势让你接受平章军国重事的任命。你若坚持不受,朝堂和坊间的风向会很快翻转,只要有心人添油加醋四下宣扬,届时世人都会认为你心怀不轨,你这段时间筹谋而来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只不过……宫里最重脸面,也怕惹急了你直接掀桌子,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他顿了一顿,神情逐渐凝重:“但是在这座都城里,你自身的力量却处于绝对的劣势。” 裴越品着裴宁让良言准备的香茗,缓缓道:“你觉得宫里会铤而走险?” 裴云认真地说道:“你的北营残缺不全,藏锋卫在西境,武定卫和平湖卫在南境,眼下仅有泰安卫和平南卫。虽说这两万余人实力不弱,但京军南营至少可以抵消他们。京都之内,你身边只有背嵬营,即便你在暗处还藏着一些护卫力量,可宫里有禁军和守备师,加起来五万精锐。若真的走到那一步,你没有任何胜算。” 裴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应对?” 裴云思忖片刻后说道:“从这段时间陛下的决断来看,他应该不会这样做,毕竟直接调集军队杀了你,天下人都不会信服,而且万一没有得手,他们无法承受逼反你的后果。然而现在朝廷想要以正常的手段架空你,这同样无法做到,因为你的权力并非来自你本人,而是朝堂和军中那些支持你的人。” 裴越颔首道:“你看得很透彻。” 裴云坦然道:“我在暗中观察你几年,仍旧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底牌。对于现在的局势而言,你唯一需要提防的是吴太后。不管你准备将来怎么做,不将太后的所有爪牙耳目全部斩断,你永远都做不到高枕无忧。” 裴越并未对这件事给出评断,他望着对方从容平和的神态,话锋一转道:“你如今想要起复为官不太可能,毕竟陛下和朝堂诸公很难容许你的存在。若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府中任参军之职。” 裴云却诚恳地摇头,继而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吴太后除了先帝留下的死士之外,她对襄国府和普定侯府也有很大的影响力。” 裴越目光微凝:“多谢。” 裴云面露黯然之色,缓缓道:“至于我自己,二十多年来沉沦于阴谋算计,从父亲、母亲、大哥、姐姐到你这位破门而出的三弟,曾经都被我算计过,而我却从未正视自己的错误。那日在朝会上看遍众生模样,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沈先生。当年我也曾聆听过他的教诲,却从未将那些话记在心里。我以为自己聪明绝顶算尽人心,实则只是一个被功名利禄迷住双眼的蠢货而已。” 裴越轻声叹道:“你还很年轻。” 裴云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洒脱道:“已经晚了。像我这种一颗心泡在污水里的人,不知做过多少坏事,总不能因为醒悟到自己的罪过,就可以当做以前的那些事没有发生过。” 裴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世道便是如此,坏人一辈子为非作歹,临了幡然悔悟往往就能赢得世人的认可。然而好人若是做错一件事,很有可能沦落到千夫所指。 这何尝不是裴云对他的善意提醒?毕竟他能够稳稳站在天家的对面,依靠的不止是功劳,还有从始至终矢志不移的忠耿之名。 裴越心中喟叹,温和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裴云面上飘起一抹追思,然后微微一笑道:“我没有青史留名的能耐,但这些年也算读了不少书,因此我想去北境穷困之地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这都中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终究与我无关,不若像沈先生当年对待我那般,尽可能多做一些实事。” 说到这里,他眼中忽然泛起几分神采,向往地说道:“若能带出更多的教书先生,让更多的人开蒙教化,也不枉我从小到大读过那么多圣贤书。” 裴越沉默片刻,又问道:“准备何时动身?” 裴云道:“今日与家人告别,明日便出发。” 裴越没有劝阻,因为对方的眼神从容坚定,显然关在昭狱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想清楚很多事情,遂点头道:“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便阻拦。不过,你最好还是跟着祥云号的商队北上,路上也有个照应。北境民风彪悍,我再给你一块牌子,紧要时可以保住你的命。” 裴云没有矫情地拒绝,颔首应下之后,他起身朝着裴越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然后一步步向外走去,清瘦的身影隐约有了几分当年沈默云的风姿。 1302【人生几度秋凉】 裴云离开后,裴越静坐良久。 对于这位心比天高的裴家二少爷,他的观感一直都很差,尤其是当初裴云撺掇着将裴宁许配给大皇子,更是让他暴怒不已。也亏得当时开平帝还在世,若此事发生在如今,裴云的下场绝非几个耳光那么便宜。 至于其他那些算计,裴越不会太放在心上。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裴云竟然真的能做到洗心革面,或许是因为当日朝会上的快意而为让他放下了心中的执念。 旁边响起轻柔的脚步声,裴越扭头望去,只见裴宁缓步行来,双眼微微红肿,显然是已经知道裴云的决断,看样子又哭了一场。 裴越略显无奈又心疼地说道:“姐,你好端端地哭甚么?” 裴宁在他身旁坐下,叹道:“裴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老太太方才也掉了眼泪,怎么说他都不听,他还将你的名头抬出来。二弟他看着温和,性子却格外执拗,从小就是谁都劝不了。他如今愿意做些实事,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高兴,可又担心他在外面与人起冲突。” “你呀,就是太善良了。裴云只是去外面散心,又不是寻短见,何必这般自苦。” 裴越忍不住笑了一声,见她眉尖蹙起,连忙举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且安心,祥云号在北境三州各地都铺开了店面,我会让人看顾他的安全,保证他好好地活着,做他想做的事情。” 裴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让三弟费心了。” 裴越道:“一家人不必外道,再者我也只是照顾他的安全,又不是让他享受权贵子弟的待遇,谈不上费心之说。话说回来,你成日里想着这座国公府里的人,如今又添上晋王府一大家子,有没有想过自己?” 裴宁微微一怔,不解地望着他道:“我过得挺好的呢。” “我知道。”裴越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指的不是日常生活,而是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你和沈淡墨关系亲近,理应知道她在南面管着几家大商号,几近于废寝忘食沉湎其中。我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除了吃饱睡足之外,总有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裴宁抬起右手,撑着光洁白皙的下巴,那双秋水长眸里透出几分茫然,缓缓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不过……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座国公府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外的闲云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看外面的风景,这算么?” 裴越笑道:“怎么不算?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游遍世间江河山川。” 裴宁抿嘴一笑,却没有将这件事郑重地记在心里,因为她清楚都中的风雨欲来,也知道宫里的贵人对自己的三弟是何种态度。 她望着裴越浅淡的笑容,却仿佛能看出他内心的疲惫,便如当年照拂那个被关在逼仄小院里的庶弟一般,抬手帮他抚平眉心的褶皱。 裴越看见的是她那双清澈无暇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 窗外飘起绵绵细雨,一如当年。 …… 秋雨如雾,将京都浸润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这场雨来得倒是时候。” 襄国府的外书房中,一位中年男人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面无表情地说着。 萧瑾望着他眼底深处的那抹愤恨,淡淡道:“定仲兄此言何意?” 中年男人便是前些日子主动辞官的吏部尚书宁怀安,表字定仲,又号叔恭。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萧瑾当然能够体会对方心里的不甘,毕竟寒窗苦读二十年,又在朝堂上经历无数风雨,最终费尽心力才能坐上高位,而且是仅次于东府执政的天官之职。虽然洛庭和韩公端的地位无法撼动,但只要一天还是吏部尚书,宁怀安就可以大权在握。 人走茶凉是官场上司空见惯的事情,即便宁怀安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地位,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终究会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之中。 思忖片刻后,萧瑾叹道:“此事天家理亏在先,只是委屈了定仲兄。” 宁怀安冷声道:“宦海沉浮实属寻常,宁某倒也不至于做小儿女姿态。然而晋王大势已成,如今更是直接插手朝中重臣的任免,用不了多少时候,恐怕他就能完全掌控大权,难道侯爷打算坐视?” 萧瑾不答。 宁怀安便继续说道:“宁某不惧自身生死,却不愿看到朝堂权柄旁落。今日厚颜登门,只希望侯爷能够在这个节骨眼上下定决心,不然迟早会发生谋朝篡位之变!” 萧瑾沉声道:“定仲兄言重了。” 宁怀安摇头道:“言重?这一次晋王公开与天家打擂台,最后还是天家主动让步,侯爷觉得这是人臣所为?即便抛开宁某的官职不提,下一次晋王又想得到什么?一步退便是步步退,如此只能助长晋王的野心。史书昭昭,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 萧瑾很清楚宁怀安不是一个人,而是朝中相当一部分官员的代表,更是宫里那位太后娘娘派来的另一个使臣。 良久过后,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时局如此艰难,定仲兄何以教我?” 宁怀安目光一凝,压低声音道:“虽然南朝宗室已经举行过受降礼,但是陛下还没有祭天献祖。” 萧瑾再度陷入沉默。 宁怀安恳切地道:“侯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萧瑾缓缓道:“这件事并不难办,关键在于如何办得顺理成章,至少在明面上要能让世人相信天家是不得已而为之。” 宁怀安微微一笑,从容地说道:“这有何难?届时只需做些手脚,朝廷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大梁立国近百年,文臣武勋之间历来不太对付,然而一旦让他们结合起来,却会迸发出令人震惊的力量。 两人密议良久,一直到天色昏暗之时,宁怀安才起身告辞。 萧瑾亲自将他送到国公府后巷,目送他登上一辆普通的马车离去,方才转身回府。 便在这时,府内管家凑近禀道:“侯爷,裴城裴侯爷来了。” 萧瑾面露笑意,然后颔首道:“请他正堂相见。” 国公府前厅,裴城腰杆笔直地坐着,气度沉凝目光锐利。 “你有些日子没来我这里了。” 萧瑾还未走进来,声音便已传入裴城的耳中。 他起身迎上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萧瑾亲切地拉住他的手臂,微笑道:“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对于裴城而言,面前的中年男人不止是东府军机,更是他从军之后的引路人,也是唯一一位器重和信任他的长辈。如果没有在虎城的历练,没有萧瑾对他的提携,他很清楚自己几乎没有机会接过祖辈的旗帜,一点点重现裴家在军中的荣光。 然而萧瑾却没有拉动。 他望着微微俯身的裴城,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1303【世间公道唯白发】 萧瑾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松开手后淡淡地说道:“坐下说话。” 裴城将礼仪行完,然后迈步走到左首那张交椅边坐下。 一阵长久的沉默。 萧瑾还记得当年刚到虎城时的裴城是何种状态,虽说这位定国府的大少爷尽力控制脾气,但仍旧会时不时显露出纨绔子弟的习惯。萧瑾并未因此疏远裴城,只将他丢进操练极其严苛的惊羽营,一点点磨掉他身上的浮夸之气。 五年戎马生涯,裴城已然成为一个标准的军中虎将。他将承袭的爵位从伯爵变成三等国侯,虽然比不上裴越那等妖孽,但也足以告慰裴家的历代先祖在天之灵。 他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面对萧瑾时如此沉默。 萧瑾望着他眉眼间那抹冷厉,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我知道,你心里有股难以排解的怨气。” 裴城眼眸微动,自嘲一笑道:“对于宫里而言,裴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扶保江山稳固的武勋将门,区区一个纨绔浪荡子的生死不值一提。若是他的死亡能给天家创造一些价值,那便是他最大的贡献。他死之后,想来宫里肯定会善待裴家人,而我的爵位也能再往上提一提。” 萧瑾只觉心里有些发堵,不由得轻声喟叹。 裴城依旧保持着肃然挺立的姿态,不过在看到萧瑾的表情变化后,他的语气稍稍和缓:“我是陛下任命的守备师主帅,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将天家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这也是裴家定鼎堂内铭刻的先祖遗训。家父遇刺那一晚,我被陛下留在宫中,直到天亮后才放我出宫,而且严令我不许插手此事。” 萧瑾缓缓道:“陛下这是爱护你,不让你陷入忠孝难两全的抉择中。” “或许是这样。” 裴城不置可否地应着,然后怅惘地说道:“虽然府中没人质问我,也如往常那般尊重我,但是我很清楚他们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疑问。” 他抬眼望着萧瑾,目光中终于显露一抹愤然:“家父遇刺,凶手身份不明,我作为裴家的承爵人,如今唯一在军中掌兵的人,为何从始至终都没有为家父张目?宫里那位贵人在谋划此事时,不仅要杀死家父,还要把裴云当做替罪羔羊。我身为裴云和裴宁的兄长,什么都做不了,反倒是早已破门而出的裴越在帮裴家和宫里打擂台。” 萧瑾觉得既欣慰又伤感。 欣慰自然是因为裴城这次的表现很成熟,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其实这件事本质上是宫里和晋王府的博弈,任何卷进去的人都很难脱身,被迫辞官的吏部尚书宁怀安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以裴城如今的地位和裴家所剩无几的人脉,插手此事必然会被巨浪吞没,眼下的局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而伤感……萧瑾自己的子侄皆不争气,裴城于他而言并非外人,一如裴越之于谷梁。见他内心如此悲痛愤怒,萧瑾同样会感同身受,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一方面军人之间讲究的是干脆利落,另一方面如他先前所言,天子的决断本质上还是在保护裴城。 裴城继续说道:“或许对于家父而言,曾经做过很多错事,这次算是还了一些债,裴云的情况亦是如此,大抵便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萧瑾感慨道:“事情已经发生,所幸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我听太医说过令尊的情况,只要好生休养一两年,将来肯定能恢复如初。” 裴城沉默片刻,忽而微微皱眉道:“但是末将今日前来,却非要向侯爷诉苦。” 萧瑾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为何而来?” 裴城迎着他的直视,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宫里的人是不是已经见过侯爷了?” 萧瑾从容地道:“我身为西府右军机,自然经常会见到宫里的人。” 裴城道:“末将说的不是建章宫,而是景仁宫。” 前者是天子的日常起居之所,后者则是皇太后的寝宫。 萧瑾面如古井不波,心中却已思绪翻涌,良久之后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后亦是君。” 裴城沉声道:“侯爷所言不无道理,末将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史上曾经有过很多次太后临朝的故事。然而在那些故事里,无一不是天子年幼无法理政,太后不得不代持权柄,等天子成年后再撤帘还政。今上登基时已经成年,太后不在后宫颐养天年,反而愈发肆无忌惮地插手朝政,朝堂诸公竟然无人弹劾!” 萧瑾摇头道:“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千万不要在外人跟前提起。” 裴城却略显执拗地说道:“公道自在人心。” 萧瑾反问道:“什么是公道?” 裴城果决地说道:“就拿晋王来说,他这些年为大梁出生入死,朝廷理应善待,而不是因为猜疑便永无休止地打压,这样委实让人心寒。” 萧瑾叹道:“你莫要忘了,王平章才死了一年多。” 裴城直接反驳道:“晋王不是王平章,否则他这次压根就不会返回京都。他若留在南周境内,凭借手中的精兵强将完全可以拥兵自重,朝廷难道还能派人去南边罢免他的官职?相反,怕是眼下再三针对他的那些人会好言相对,极尽羁縻之能事。” 萧瑾哑然失笑。 这家伙能够如此坦诚,说明两人这些年的师徒情义没有消退,这是一份非常难得的信任。但裴城对很多事的看法还是太过简单,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有多复杂。 一念及此,他话锋一转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晋王并不对付,为何会如此偏向于他?” 裴城缓缓道:“先前末将说过,家父遇刺之后末将什么都做不了,是晋王帮裴家削了宫里的面子。其实末将心里明白,他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裴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和天家博弈。但是末将很感激他,因为有他的出手,裴家才不至于沦为世人眼中的笑柄。无论如何,他没有切断和裴家的关联,那他就是裴家的三少爷,也是末将的血脉兄弟。” 他目光坚定地望着萧瑾,郑重地说道:“侯爷,末将不该偏向于他吗?” 萧瑾默然,良久后轻声道:“这确实是你的性格。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站在晋王那边,便等于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我一直将你看做自家子侄,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决断。” 裴城神情复杂地说道:“末将能有今日,皆因侯爷的教导和提携,这份恩情不敢或忘。正因如此,末将必须要走这一遭,否则——” 他顿了一顿,摇头道:“襄国府恐有祸事临头。” 1304【贵人头上不曾饶】 裴城的论断过于直白,但是萧瑾并未急着驳斥。 平心而论,他不想将裴城牵扯进宫里和晋王府的矛盾之中。对于这个令他寄予厚望的晚辈而言,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夯实在军中的基础,一步步将守备师操练成不弱于禁军的雄师。 虽然裴城在虎城立过很多功劳,回京后也有平定叛军守卫皇宫之功,但这些资历在军中称不上如何显赫,尤其是这两场国战里涌现出诸多有功之臣,谁手里没有歼灭大股敌军的功绩?裴城若不能显示出自己练兵的能力,反而太早地介入朝堂权争,恐怕守备师主帅就是他仕途的终点。 思忖片刻后,萧瑾平静地说道:“你需记住我们是臣子,自然要谨遵宫里的旨意,这是为臣的本分。” 裴城略显失望地说道:“侯爷,既然你说我们是臣子,是不是应该听从陛下的旨意?难道侯爷还没发现,定国府刺杀案跟陛下毫无关系,这说明陛下根本就不愿逼迫晋王,这件事分明是皇太后和朝中一些重臣所为!” 萧瑾眼中冷光一闪而过,幽幽道:“你又怎知陛下不知情?你又怎知陛下不愿意?” 裴城怔住。 萧瑾继续说道:“人心之复杂远超你的想象。我知道你言下之意,无非是太后插手朝政,并且取得大部分朝臣的支持,一意孤行针对和打压晋王,而陛下只是被这股庞大的力量裹挟,毕竟他没有先帝的威望,做不到完全掌控朝堂。可你有没有想过,纵然边军先后击败吴周两国,南军更是收复故土,世人却不认为这些赫赫功劳与今上有太大的关系,他们只将谷梁和裴越奉为国之干城。” 他挑眉望着裴城,淡淡道:“你觉得陛下心里会没有异样的感受?” 裴城摇头道:“这怎么可能?陛下是大梁天子,这天下本来就是——” 萧瑾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沉声道:“陛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从他坚持保住南周清河公主的贵妃之位便能看出,很多时候他也和你我一般,心中有爱憎悲喜,自然也就会有艳羡和嫉妒。你要记住,从古至今的帝王各不相同,不是每一位君王都能做到先帝那般太上忘情。” 裴城默然不语。 他忽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侯爷,去年都中那场叛乱里,禁军、守备师和京营自相残杀,血流漂杵白骨累累,末将不想看到那一幕重现。这不仅是出于对晋王的兄弟之情,也是因为末将心里的那份公义。” 萧瑾略显疲惫地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裴城凝望着他的双眼,坦诚地说道:“虽然末将是守备师主帅,但如果没有侯爷的支持和照拂,以末将的资历很难顺利地指挥这支军队。末将心里很清楚,去年那场叛乱后,是侯爷打下守备师的基础和框架,军中诸多将领亦是侯爷带出来的骁勇之将。若是侯爷有令,这些人并不会听从末将的调遣。” 萧瑾没有反驳这一点。 裴城肃然道:“但只要末将还是守备师主帅,便会按照心里的准则行事。倘若晋王有不轨之心,末将便是战死沙场也会为大梁尽忠。可若他没有那个野心,反而是朝廷咄咄相逼甚至动刀兵之念,末将绝对不会坐视!” 萧瑾很清楚面前的年轻人性格很执拗,认准的事情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望着裴城坚毅的面容,忽地问道:“若是陛下免去你的军职呢?” 裴城微微昂首道:“末将还有这条命。” 萧瑾被他堵得有些难受,无奈地说道:“不至于此。” 裴城道:“末将粗鲁愚笨,看不懂这座城里的波诡云谲,最坏不过是拼将一死。但侯爷对末将有知遇之恩,实在不希望侯爷趟这潭浑水,还请侯爷慎重再三,切莫做他人手中的刀。” 萧瑾凝望着窗外的夕阳余晖,直到裴城起身告辞离去,他都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当然也没有告诉裴城这段时间究竟有多少悄悄登门的客人。 天色渐渐昏暗,萧瑾依旧坐在原处,目光晦涩难明,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 …… 入夜,晋王府。 前宅一处院落里灯火通明,守卫极其森严。 自从定国府刺杀案发生后,背嵬营便在西府的默认下接手永仁坊防务,至于王府所在的清凤街更是全境戒严,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王府内部则有明暗两套护卫体系,一直掌握在叶七的手里,由她主持安排。 这座名为槐秋的院落更是王府内的重地,裴越的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一只飞鸟都无法悄无声地地靠近,因为这里是裴越与人议事的地方。 偏厅内,裴越坐在太师椅中,翻阅着案上的秘卷,旁边除了唐临汾、邓载、冯毅和本该在南境的戚闵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男人正在不急不缓地禀报。 “……昨日巳时初刻,翰林学士吴存仁在府中密会七位部堂大员,皆是当年莫老大人的门生弟子。未时二刻,瑞芳巷柳家之主乔装前往普定侯府,与普定侯陈桓密谈约一个时辰。今日午间,前吏部尚书宁怀安秘密拜访襄城侯萧瑾。而在宁怀安离开之后,他府中同样有六位关系密切的大臣在等候。” 这位中年男人便是太史台阁左令辰荆楚,虽然如今的台阁无法和曾经相比,荆楚也没有沈默云那般绝对的权力,但在沈默云离世之前他便是台阁坤部主事,负责京都城内细务。台阁在都中各家府邸上的钉子,皆由他独自掌握。 “暗流涌动,各怀鬼胎。”裴越面无表情地给出评价,然后问道:“范余虽然死了,但銮仪卫那些死士还在。我先前让温玉将她知道的消息告诉你,有没有查清楚这支人手的详细?” 荆楚愧道:“有负殿下所托,下官暂时还没有查明。”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微笑,摇头道:“莫老大人的城府独步天下,他培养出来的死士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而且我始终有一个感觉,范余并非这些死士的真正头领,更像是明面上的棋子。否则很难解释一件事,先帝和莫老大人都看中的人,会是如此不堪的角色。” 荆楚颔首附议,又道:“殿下,从宫里的境况来看,陛下现在已经无法掌控局势,皇太后在失去范余这条忠犬后,性情愈发偏激。” 裴越从容地说道:“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无视我的存在,或者找个理由杀了我。从你所说的这些迹象来看,后者便是那些人的选择。” 唐临汾皱眉道:“他们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裴越轻笑道:“或许是因为定国府那桩案子的结果刺激到这些忠心耿耿的大臣,以至于他们认定我有篡位之心。不过这样也好,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些安排,你可记清楚了?” 唐临汾起身应道:“请殿下放心,末将定当谨记。” 裴越点了点头,又对荆楚说道:“台阁里肯定还有不少宫中的耳目,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就不要过来了。既然已经清楚那些人的打算,我不希望你暴露自身。” 荆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感激地说道:“是,殿下。” 小半个时辰过去,众人在领到任务之后告退,厅内只剩下裴越和戚闵二人。 戚闵贴着半边屁股坐着,摸摸脑门道:“殿下,南边的兄弟们都托小人向殿下请安,他们都很想念殿下,只是不敢擅离驻地返京。这一路上听说朝廷对殿下的所作所为,小人心里既难受又愤怒,而且想不通这些人究竟是什么猪脑子,难道他们还看不清楚殿下才是大梁的柱石?” 裴越放下纸笔,抬眼笑望着他,悠悠道:“不错,拍马屁的功夫有些长进。” 戚闵尴尬地笑着。 裴越不再打趣,将桌上那张纸往前一推,然后问道:“船队现在状况如何?” 戚闵正色道:“回殿下,船队于四天前抵达秦州松宁府港口,按照席先生的命令停止前行就地休整。罗将军说,一应安排已经就绪,只等殿下下令。” 裴越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片刻后目视那张纸说道:“你回去告诉罗克敌,按照这个时间掌握好前行的速度。” 戚闵起身望过去,凛然道:“遵令!” 他行礼告退,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越施施然起身,望着桌上的那张纸,随手将当年裴珏赠的玉镇纸压在上面。 纸上有八个苍劲的大字:九月初九,祭天之日。 1305【寄蜉蝣于天地】 “今儿怎么有闲来这里看看?” 徐初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剪水双瞳刻意不看裴越,只望着挑窗外的秋日庭院,眉尖微微蹙着。 午后的时光格外安静,唯有假山之间的活水传来汨汨流动的声响。 裴越心里自然有些愧疚。 自从回京之后,他委实太过忙碌,连叶七和儿子都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因此极少来西城瑞康坊这座宅子。望着少女似生气又似傲娇的模样,他没有大煞风景地谈论自己是如何日理万机,而是凝望着她弧线极其柔美的侧脸说道:“我想你了,就来看你。” “你……你胡说甚么!”徐初容大羞,她何时听过如此露骨的告白。 她不拘泥于森严礼教不假,但毕竟是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从小到大所见皆是饱读诗书文雅内敛之人,纵然长大后有一帮南周权贵子弟跟在她身旁,那些人又怎敢出言不逊。 裴越不假思索地说道:“没有胡说,这是实话。因为想你了,所以一定要来看你。” 徐初容只觉心里那根弦再也无法绷紧,犹如一丝甘甜涌入心尖,又似清风徐徐吹拂面庞。 她转过头迎着裴越的目光,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红,轻声说道:“其实我都知道。” 裴越好奇地问道:“知道什么?” 徐初容眼波流转,微笑道:“知道你近来忙得脱不开身,恐怕连小世子都没有时间陪伴。眼下于你而言,既是风光至极名望达到顶峰的时候,也是危机重重最危险的时刻,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肯特意来这边一趟,其实沈家姐姐和我心里都很欢喜。” 提到裴越的儿子的时候,她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的神情,似乎有些羡慕也有些怅惘。 裴越非常明智地没有提这件事,往前凑近了些,缓缓道:“等忙过这一阵后,我有很多时间陪你。” 徐初容眨眨眼,抬起一双纤纤玉手,不紧不慢地依次扳下手指,同时口中数道:“叶家姐姐、谷家姐姐、沈家姐姐、林疏月、桃花,还有那位你很看重的温玉温姑娘,再加上我一共七人。假如晋王爷就此收心养性,不再去外面招蜂引蝶,那一个月里大概可以陪我四天,一年便是四十八天,确实很多很多呢。” 纵然裴越脸皮厚如城墙,此刻也不禁有些尴尬。 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是柳下惠,但也不算沉迷女色之流,来到这个世界后有权有势,连花魁都不曾招惹过,更别提他一手打造的沁园里云集天下美人,真有吃干抹净的想法也易如反掌。然而不知不觉间,他身边的女子已经赶上了前世某部中的韦大人,只不过…… 他略显委屈地望着笑盈盈的少女,辩解道:“温玉当年对我有恩,所以我将她从定国府带出来,但我从未想过男女之情。” 徐初容微微偏头道:“真没想过?” 裴越摇头。 徐初容“喔”了一声,然后又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起来。 裴越哭笑不得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今晚便不回府了。” 徐初容动作僵住,眸中飘过一抹羞恼之色,随即轻哼一声道:“不回便不回,反正这宅子里有很多空房。” 望着她似嗔似喜的面容,裴越没有得寸进尺继续调笑。即便两人早已定下终身,徐初容终究是没有出阁的女孩儿,有些话显然不太适合。他只是愈发靠近了些,然后伸手握住少女的柔荑,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徐初容身子微微一颤,想要抽开却又不太舍得。 当年在抵达江陵城之前的那个夜晚,她曾在迷蒙的夜色中鼓起勇气表达心意,然而她和裴越都知道那是一时心绪激动下的慌不择言。事后她曾多次扪心自问,直到建安之变的前夕才终于确定自己的心意。这段时间幽居京都,虽有沈淡墨日夜相伴,少女心中依旧愁绪不安,如今感受着裴越掌心里传来的温热之意,她稍稍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 美人当前,又是这般任君采撷的温顺姿态,裴越难免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但他并未趁势靠上去,除了徐初容因为太紧张导致睫毛微微颤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咳咳……”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份美好的旖旎。 徐初容连忙抬头望去,只见身穿一袭淡青色半臂襦裙的沈淡墨倚在门旁,笑吟吟地望着这边。感受到沈淡墨眼眸中的打趣之意,徐初容登时羞得不可自抑,忙不迭地将手抽出来,然后整理了一下鬓发,换成正襟危坐的姿态。 裴越忍着笑意,转头对沈淡墨说道:“收拾妥当了?” 沈淡墨缓步走来,坐在不远处那张交椅上,从容地道:“不过是些日常起居之物,丫鬟们很快便办好了。” 徐初容略显茫然地望着二人。 沈淡墨便道:“晋王爷不忍我们继续住在这个逼仄的院子里,于是特地亲自前来,邀请我们去晋王府住着。” 徐初容虽然在面对裴越时略显天真,但她显然不是真的懵懂无知,一听这话便品出其中蕴含的风雷之意,继而看着裴越问道:“局势已经紧张到这个地步?” 虽说她和沈淡墨还没有与裴越成亲,这层关系却早已无需隐瞒,宫里和朝中有很多人知道这座宅子里住着晋王还没过门的女眷。按常理而言,以裴越如今的权势和地位,没有人敢打这里的主意,但是裴越却要请她们搬去晋王府,可见危险已然不期而至。 面对这两位兰心蕙质的女子,裴越没有故弄玄虚,坦然地道:“一般而言,那些人的目标只会是我本人,但我不能去赌有没有丧心病狂之辈。若是你们有个闪失,我就算杀再多人去报复也无济于事。” 大事当前,二女都没有矫情作态,乖巧地答应下来,同时心里难免有些甜丝丝的滋味。 裴越又道:“不过我也知道,眼下你们肯定不愿住进王府,因此我在回京的时候便让人在清凤街上收拾好一套宅院,你们暂时先住在那儿,如何?” 沈淡墨和徐初容对视一眼,然后温柔地笑道:“一切依你。” …… 蕲州,桂云府,善宁县境内。 日落时分,从西境返回的两万余大军在县城外一片平地上安营扎寨。 收到消息的善宁县令连忙带着属官和乡绅代表,以及一车车物资前来劳军,最主要的当然是想拜见伤势没有痊愈的左军机谷梁。 就像这一路上的惯例那般,谷芒和谷范两兄弟代表父亲将这些人打发走。 返回中军帅帐,只见谷梁和藏锋卫指挥使韦睿站在一个简易的沙盘边,堂下还站着一位年轻人。 谷范抬头看去,不由得笑道:“怎么是你来了?” 年轻人便是晋王府亲卫统领之一的盖巨,他连忙见礼道:“京都那边有些变故,因此殿下让小人快马加鞭来向侯爷禀报。” 谷家兄弟闻言便眉头微皱,谷范沉声道:“又出了变故?” 谷梁依旧望着沙盘,淡淡道:“越哥儿之意,让我推迟稍稍抵京的日期,最好是在祭天大典的同时。” 谷范愈发不解,凝眸看向沙盘,只见上面标注出京都北面的山川地貌,其中有几个重点分别是兴梁府皇陵、京军北营驻地和首阳山矿场。 韦睿便接过话头解释道:“殿下将南周宗室和投降官员带回京都后,天子举行过受降礼,但是因为近来都中发生很多事情,所以迟迟没有举办祭天大典。盖巨说,在朝中一些重臣的建议下,天子将祭天大典定在九月初九日,届时将率百官亲赴兴梁府皇陵,以收回南境故土之功祭告上苍,告慰大梁历代君王之灵。” 帐中皆是自己人,谷范也不需要遮遮掩掩,当即冷声道:“天家打算在兴梁府对妹夫下手?” “相较而言,这肯定比在都中动手要好一些,假如吴太后真有这样的决心。” 谷梁不急不缓地说着,然后看了旁边肃立的盖巨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但是只要越哥儿足够冷静,天家便没有理由出手。” 谷芒这时开口说道:“父亲,为何不劝妹夫直接……” 帐内气氛陡然肃穆起来。 谷梁沉吟不语,众人无不紧张地望着他。 良久过后,他摇头道:“我们对于都中局势没有他看得清楚,既然他特意让盖巨跑一趟,那便按照他的计划行事,以免出现不可收拾的纰漏。” 众人纷纷应下。 谷梁转身而行,心中喟叹道:“只盼这人间不负你的一片苦心。” 1306【渺沧海之一粟】 秦州,松宁府。 祥云号的庞大船队依旧停在港口内,按照掌柜们的吩咐进行货物的周转,譬如将南边运来的特产卸在码头,等待车队将这些货物运送到秦州和永州境内各地。虽说船队占据了港口内相当大的区域,但松宁府是秦州水师的老巢,而晋王和提督陈化成的关系世人皆知,因此没人敢于多嘴多舌。 码头上鱼龙混杂,兼之有各种各样的眼线,对祥云号的商队自然有些好奇。然而令这些人想不通的是,这支商队的守卫之森严实属罕见,莫说他们这种陌生人等,便是水师官兵也没有直接上船查看的权力。 至于暗中打探之类的行径更不可能,祥云号豢养的高手无数,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完全隔绝外界窥视的目光。 有心人倒是可以发现,祥云号的护卫不像是涣散自由的草莽高手,哪怕只是偶尔目光交错,也能感知到对方眼中的冷厉之意。 一艘庞大的货船内,神情肃穆的罗克敌走进内舱,不厌其烦地命人打开每一个箱子,无比仔细地检查着里面装着的物事,同时对负责看守的护卫说道:“内舱严禁明火,亦不可出现漏水的状况。” 护卫便答道:“将军放心,席先生先前便已经嘱咐过。” 从京都赶回来的戚闵不禁感慨道:“那次海上之战,南周五峰水师上百战船葬身鱼腹,真是令人毕生难忘的景象。” 罗克敌神色和缓几分,微笑道:“殿下诸多奇思妙想,水雷不过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等过些天你亲眼见识到何谓真正的火器,就会明白与殿下相比,世人大多愚不可及。” 听着他从容又不乏豪气的语调,戚闵不免心生羡慕。 像他这种绿柳庄的子弟,虽然是裴越最信任的心腹手下,如今替他打理着祥云号等处的庞大产业,但是终究比不得军中一干虎将,说不定将来都能青史留名。就拿眼前这位年轻将军来说,其父因为背叛朝廷而自尽,但是只要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表现出色,肯定会得到裴越的重用。 见戚闵默然不语,罗克敌主动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殿下用人不拘一格,你我只是分工不同。” 戚闵随即释然,当年他还存着和邓载一较高下的心思,随着地位的越来越高,他的眼界也变得更加开阔,同时也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当年的庄仆相比,已然是天壤之别。 他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殿下让我通知你,九月初九日,天家会在兴梁府皇陵举行祭天大典,你的人需要按照这个时间行动。” 罗克敌眸中精光一闪,随即将手按在箱内一根古怪的物事上,坚定地说道:“请戚兄弟转达殿下,罗克敌并五千儿郎早已做好为殿下赴死的准备。” 藏在这支船队中的五千人和朝廷没有任何关系,而是由席先生招募和教导,然后由罗克敌日复一日操练出来的精锐,和藏锋卫一样是只属于裴越本人的雄师。 戚闵慨然道:“殿下早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回答。殿下说,希望你能记得王平章叛乱之日,他在北营对你说过的话。殿下之所以费心筹谋,又将箱子里这些东西交给你们,就是希望大家不要付出没有意义的牺牲。” 罗克敌颇为动容。 他当然记得裴越那日所说的话,也是因为那些话深深打动了他,所以他才做出拨乱反正的选择。 戚闵看了一眼箱子,又微笑道:“殿下还说了一个古怪的词儿。” 罗克敌不解地望着他。 戚闵用目光指了指那些神秘的物事,一字字道:“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这才是降维打击的意义。” …… 九月初五日,都中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止歇。 天光放晴,风和日丽。 只是皇城景仁宫内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凝重。 “……礼部已经拟定祭天大典的全部流程,由侍郎吴存仁总掌。九月初八日,儿臣会率领朝中文武百官去往兴梁府,在城中斋宫之内沐浴斋戒。待到九月初九日,儿臣便会前往皇陵内的祭天坛完成大典仪式。”刘贤不疾不徐地说着。 吴太后静静地听着,微笑道:“如此便好,皇帝费心了。” 不知为何,刘贤总觉得母后的笑容略显陌生,不似以往那般亲切。沉默片刻之后,他恭敬地说道:“此番祭天乃是告慰大梁历代先祖,毕竟收复南境故土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喜事,因此儿臣想着,母后是否愿意同去?” 吴太后微微一怔,随即摇头道:“皇帝纯孝之心,哀家自然懂得,但是天家行事最重规矩,从未听过宫中妇人随行祭天的旧例。” 刘贤还要再劝,吴太后却话锋一转道:“贤儿此番离京,身边的护卫可安排妥当了?” 刘贤便答道:“回母后,已经安排好了,由河间侯李訾亲率三千禁军随行,京军北营一部负责外围警戒。至于京都守备师,儿臣思量过后觉得不必兴师动众,他们只需要镇守京都即可。” 吴太后淡淡道:“京军北营?” 刘贤状若无意地问道:“母后莫非觉得不妥?” 吴太后微笑道:“怎会不妥?北营乃是晋王一手带出来的精锐铁军,素来忠心耿耿不惧生死,这自然是最妥帖的安排。不过哀家怎么听说,前段时间北营那个泰安卫派出近半步卒去往首阳山?” 刘贤释然道:“晋王已经同儿臣说过此事,因为首阳山矿场那边在研究一些非常重要的技术,为了避免被贼人破坏,因此特地让北营抽调一部分将士去那里,只是临时保护而已。” 吴太后点点头,随即直视着他的双眼地说道:“贤儿,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应明白自己的皇帝身份。先帝将这座江山交到你手里,切不可优柔过甚。” 刘贤颔首应下,然后便起身行礼告退。 待他离开之后,吴太后斜靠在软榻上,缓缓道:“你们可听明白皇帝的言下之意?” 旁边肃立的两位心腹女史尽皆摇头。 吴太后眼中浮现一抹伤感,轻叹道:“他已经不信任哀家,或者打心底里认为哀家是在挑拨他和裴越之间的关系。因此他才将守备师按在都中,只带着三千禁军随行,甚至想要让哀家同去皇陵,无非是想消弭所有的隐患,让这场祭天大典不见波澜。” 左边那位女史担忧地道:“太后娘娘,襄城侯已经接受懿旨,如果守备师不能出京……” 吴太后略显疲惫地说道:“哀家难道会让守备师直接动手杀了裴越?且不说这件事能否成功,就算能够杀死裴越也会让天家威望扫地,从此尽失民心。守备师和禁军只是后手而已,天家必须占住大义名分,如此才不会授人以柄。” 女史愈发不解。 她本以为皇太后和朝中那些重臣的想法是利用祭天大典,出其不意地铲除晋王,都中同时动手解决晋王府的势力。 如今听太后的话锋,似乎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吴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都中的这些动静怕是瞒不过裴越,否则他就不会特意去一趟西城,将那两位女子接到晋王府旁边住下。哀家知道那桩刺杀案很愚蠢,想来裴越也会这么认为,只是他应该想不到,哀家只是遵从先帝留下的遗策,让他放松警惕而已。” 她缓缓坐直身体,抬眼看向左边那位最信任的女史,平静地说道:“明日天光微熹之时,你去见一个人,告诉他一句话。” 女史心中一凛,垂首道:“请娘娘吩咐。” 吴太后低声说出一个名字,然后说道:“先帝在大行前便嘱咐过他,如今正是他为先帝效忠之时,望他不要让先帝在天之灵失望。” 女史恭敬地说道:“是,娘娘。” 吴太后转头望着桌上的那面铜镜,终于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浊气。 1307【桃李春风一杯酒】 大梁文明元年,九月初七。 祭天大典举行前两天。 朝中官员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总算赶在天子明日离京之前做好一应准备,包括仪式的全部流程、兴梁府那边的细节安排、随行人员的名单拟定以及周全的护卫工作。 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吴存仁总掌大典,这是他首次负责如此重要的任务,好在前期的准备很顺利。但是他却不能像其他人那般放松下来,还没回府喘口气便被一名内监召来景仁宫。 吴太后命人撤去那道隔绝视线的珠帘,且连平日里最信任的女史都已屏退,殿内便只有二人在场。 吴存仁面上微露倦色,但仍旧身姿挺直,卓尔不群。 他平静地望着端坐于长榻上的吴太后,不急不缓地说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幸不辱命。” 吴太后打量着这位青云直上的年轻臣子,从他的气度中隐约看到几分莫蒿礼的风姿,不由得愈发满意,微笑赞道:“这一年来你辛苦了。” 吴存仁微微垂首道:“娘娘谬赞,这是臣应尽的本分。” 定国府刺杀案结束后,吏部尚书宁怀安被迫辞官,左执政洛庭也上奏委婉拒绝指婚一事,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新任翰林学士唯一的侄儿与瑞芳巷柳家嫡女的婚事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两家已完成六礼中的前三道仪程,婚期也已确定。 吴太后指着旁边的圆凳,亲切地说道:“坐下说话。” “谢娘娘赐座。” 吴存仁没有矫情作态,从容地坐了上去,然后说道:“依照臣的观察,晋王在军中的势力不谈,朝堂上也有很多臂助,比如工部尚书简容和兵部尚书柳公绰。尤其是后者,晋王先前在西府弄出来的一连串动静,以及那日朝会上侍御史欧阳敬弹劾原兵部尚书陈宽,基本是为了柳公绰接手兵部做铺垫。” 吴太后感慨道:“若是其他人能有你这般的认知该有多好。” 吴存仁摇头道:“臣这点见识不算什么,朝中肯定有不少大臣能看出来,只不过他们不会太在意。在臣看来,晋王最可怕的地方不止于此,他肯定早就在太史台阁和銮仪卫中埋线布局,所以都中的风吹草动很难瞒过他的眼睛。” 吴太后抬眼望着他,微露欣慰之色:“还好先帝和莫文正公将那些死士交予你手。” 裴越的猜测没有错,范余只是殿内这两人推出来的棋子,压根不是莫蒿礼的选择,那些暗藏在阴暗角落中的死士其实是由吴存仁一手掌握。 吴存仁闻言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晋王多半已经猜到臣的底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定国府刺杀案以及娘娘派人联系襄城侯和普定侯,再加上朝中那些官员的私下串联,想必已让晋王深信不疑,娘娘会选择主动对他下手。” 吴太后微微颔首,面上却无得意之色,反而略显沉重地说道:“先帝曾言,若裴越势大难制,可用他留下的这个方略。虽然哀家已经命女史去通知那个人,而且已经得到他的肯定答复,但此事结果终究难料。” 吴存仁便道:“娘娘安心,如今晋王的心思都在防备上,应该不会猜到真正的杀招。再者,臣已经将两百余位死士安插进祭天大典的随行人员,届时会配合行动。” 吴太后忽然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问道:“伱说裴越究竟会不会变成王平章那样的人?” 吴存仁知道这位尊贵的妇人并非不忍,她只是担心出现意料之外的结局,便话锋一转道:“娘娘容禀,臣在入宫前收到一条急报,左执政洛大人正孤身前往晋王府。” 吴太后怔了怔,随即便明白洛庭此行的目的,沉默片刻后幽幽道:“若是裴越肯放权,他在范余死后就应该接任平章军国重事。洛季玉公忠体国,只可惜这次他依然会失望。” 她从那种忐忑的情绪中抽离,目光变得冷峻,对吴存仁说道:“便依计划行事罢。” 吴存仁起身行礼,恭敬地道:“臣领旨。” …… 晋王府,前宅花厅。 裴越的确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洛庭竟然还会登门拜访。在听到丫鬟通传的时候,他正和府中内眷一起玩麻将牌,从后宅走到花厅的这段路上,大抵猜到洛庭今日为何而来。虽然他对此并不反感,但终究有些无奈,因为在定国府遇刺的那个夜晚,他已经将该说的话分说清楚。 然而洛庭的开场白却让裴越有些惊讶。 “去年这个时候,我与谷梁在一条宽窄巷子里碰面,说了一些隐秘的故事,那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与他私下密谈。” 洛庭语调很平静,面色也无异常,只不过裴越却听出几分怅惘之意,不由得问道:“为何是最后一次?” 洛庭并不意外他能抓住最关键的问题,轻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越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谷梁从未对他说过这件事,他也没有派人暗中盯着这两位长辈的行踪。 洛庭眼中浮现一抹追忆往昔的神色,缓缓道:“当年在定州那个偏僻小城里,我是寒窗苦读的学子,他是郁郁不得志的参将,心中都有匡扶江山的抱负。后来那些年风风雨雨,总算一步步接近实现理想,然而他却参与了南薰殿弑君一事。” 裴越神情郑重,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 洛庭见状便摆摆手道:“无需紧张。先帝已经驾崩,为了顾全朝堂大局,我纵然猜到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也没有选择公之于众。只是这三十年的知交莫逆,终究化作一江春水。” 裴越闻言不禁默然。 他能理解这种复杂的情绪,年少时意气风发志向相投,壮年时平步青云位高权重,最终却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分道扬镳从此决裂。其实对于洛庭而言,只要谷梁没有参与那件事,其他都不是问题,然而南薰殿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已经逾越他的底线。 只叹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在他心绪翻涌之时,洛庭继续说道:“我还记得那一晚,你悄无声息地潜进我府中,所言所思让我眼前一亮,无数次惋惜你非文臣。不过若没有你的出生入死,大梁也不会开疆拓土,可谓有失必有得。” 他从与谷梁的关系转进到与裴越之间的故事,一切都无比自然。 裴越大概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坦然地道:“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些年洛大人和莫文正公给予我极大的帮助和关怀。若没有你们这些长辈的庇护,我很难走到今天这一步。” 洛庭微微一笑,摇头道:“终究是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今日此来,并非是要劝你接任平章军国重事,亦非用往日情分要求你做什么。” 裴越微露不解之色。 洛庭直视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你很为难,宫里很为难,朝臣都很为难,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君臣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失衡。在你回京之前,我便想过都中局势会如何发展,却猜不到你会怎样抉择,于是我只能用最保守的态度,尽量弥合两边的裂痕。如今看来,我已经失败了,有愧于先帝的托付。” 裴越摇摇头道:“洛大人,世事便是如此,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洛庭听出他话里的未尽之意,缓缓道:“你应该觉得很失望。” 裴越沉默良久,苦笑道:“确实有些失望。” 洛庭点头道:“理应如此。” 裴越心中微觉诧异,如今他早已明白一个人的品格和立场是两码事,无论他是否能够接受,客观事实就摆在那里。便如眼前这位中年男人,他对自己的欣赏从不遮掩,能力和操守更是满朝赞誉,但这次他依旧选择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洛庭却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忽地看向旁边说道:“有酒吗?” 裴越早已屏退下人,便亲自起身拿来一壶酒并两个杯子。 洛庭望着杯中微微荡漾的酒水,面朝裴越双手举盏,然后一饮而尽。 裴越自然没有犹豫。 洛庭将酒盏放在桌上,然后对裴越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但是我希望,这不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杯酒。” 裴越心中一震,洛庭却没有再多言,转身便朝门外行去。 裴越一路相送,洛庭止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绚烂的日光,感慨道:“天光放晴,想来后天会是一个好日子。” 他转头望着裴越,温和却又坚定地说道:“请留步。” 裴越只能站在原地,目送这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消失在视线之中。 (本章完) 1308【江湖夜雨十年灯】 南城,平安坊。 一处普普通通的民居内,半大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连绵不断,年近四旬的妇人坐在桌边纳鞋底,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其乐融融,她面上却无喜色。 她不时望向右侧的卧房,里面十分安静,久久没有半点动静。 妇人终于放心不下,将针线放在桌上,起身走到房门边,望着独坐窗前的男人,不由得暗自叹息一声,然后迈步进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男人许是因为久经沧桑,因为面相看起来颇为苍老,实际上他今年也才四十岁,正是一个武者最强大的年纪,无论内劲修为还是临敌经验都是最巅峰的阶段。他安静地坐在窗前,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那柄沉默的长剑,仿佛没有察觉到妇人的到来。 妇人站在一旁,凝望着他格外细心的动作,良久之后终于打开话匣子:“当家的,先生说我家老大很聪明,将来说不准能中个秀才哩。” 江万里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还剑入鞘,转头望着妇人微笑道:“这是好事,如今家里也不缺他们读书的银子。让老大和老二用心读书,不求他们将来能够为官做宰,至少可以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 妇人见他依然握着剑鞘,走近一步说道:“当家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你说要报答那位王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去年你帮他杀了那些藏在都中的敌国探子,前不久又保住了那位裴大小姐的性命,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江万里失笑道:“好端端地说这些做甚么?” 妇人看了一眼剑鞘,眼眶中渐渐有了泪水,摇头道:“我是你的妻子,怎会不知道伱的习惯?从早上开始你便一直在擦拭这把剑,如果不是要做大事,你肯定不会这样。我知道,晋王爷对咱家恩情深重,他没有让人杀死你,还派人将我和孩子们救出来,所以我不会阻拦你去报恩,可是当家的你也要顾惜着我们母子一些。” 江万里沉默片刻,喟然道:“我没有想过要瞒你。晋王爷明日会离京,后日参加祭天大典,难保会出现一些变故。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这一次王爷安然无恙,事后我便向他辞行,从此陪你们过安生日子。” 妇人哪里懂得那些大事,闻言擦了擦眼角,不太相信地问道:“真的?” 江万里郑重地点头,面上颇为罕见地浮现一抹笑容,温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妇人想了想,便点头道:“那便好。当家的,你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记得家里还有人等你。这些天我会留着一盏灯,不管多晚你都可以回家。” 江万里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握着妇人粗糙的手,久久没有多言。 日落之前,宛如老农一般的江万里来到晋王府,他如今已经不需要特地通传,因为府中的明暗护卫都知道这位剑客乃是王爷极其信任的人。 再次见面,裴越不免有些讶异,好奇地道:“不是跟你说了,定国府那边已经无事,你这段时间多陪伴家人。” 江万里垂首行礼,言简意赅地说道:“殿下明日出京,小人恳请随行。” 裴越很快便明白他的心思,回想起两人的渊源,纵然他心如铁石亦不禁生出感慨。 当初钱冰只想留一个活口便于查问,没想到裴越可以用这位刺客一次性解决蓝知秋和王九玄。对于裴越而言,如今身边的高手护卫多如牛毛,但是像江万里这样的顶尖高手并非数量可以替代,尤其是在一些特殊的场合,这样的人足以称得上万里挑一。 望着对方沉默坚定的神态,裴越没有立刻出言拒绝,缓缓道:“你早已还清当初我出手相助之情。” 江万里低声道:“还不够。” 裴越轻叹道:“虽说我已经做好周全的准备,但是若有意外发生,负责保护我的人难免会有伤亡。对于你这样的高手,我肯定乐意将你带在身边,然而我必须告诉你,你本可以不用去,一旦去了就有可能会死。” “没有人不怕死。” 江万里平静地应着,继续说道:“小人只是一介草莽,相较于怕死,更怕心中有亏欠。倘若小人不幸死了,恳请殿下照拂小人的妻儿。” 从始至终他的语调都不见波澜。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颔首道:“好。” 江万里拱手一礼。 裴越便让人带他下去歇息,然后静坐良久,忽然听到桃花娇俏的声音远远传来:“殿下,沈家小姐来了!” 他抬眼望去,只见桃花快步走进来,后面便是一袭月白色曳地长裙的沈淡墨,身旁还有一位容貌平凡的男子。 看清楚这位男子的脸之后,裴越便起身对桃花说道:“你先去后面找温玉玩儿。” 桃花登时双眼笑如弯月,对他和沈淡墨行礼之后匆匆忙忙地离去。 沈淡墨饶有兴致地望着桃花的背影,直到耳畔传来裴越问询的声音,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我不会给你添乱子,但是你既然要去兴梁府,背嵬营又要留在都中保护王府,那就请你将钱大哥带在身边。” 随她而来的男子便是曾经的太史台阁第一刺客钱冰。 裴越没有像之前对待江万里那般犹豫,面带微笑地应了下来,又看向钱冰道:“你放心,有背嵬营守着永仁坊,便是禁军都进不来,她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危险。” 钱冰依旧如当年那般憨厚地笑着,道:“说实话,小人原本还担心殿下看不上这点微末技艺。” 裴越笑道:“你这身本领要是微末技艺,世间便没有高手了。你和老江相熟,如今他就在王府内,你们可以一叙别情,明日再随我出京。” 钱冰眼中浮现一抹亮色,故意不去看沈淡墨,一脸了然地道:“正好可以跟他讨教一番剑术。殿下,小姐,小人告退。” 待他离去之后,堂内便安静下来,裴越和沈淡墨望着对方的眼睛。 “有把握么?”沈淡墨柔声问道。 裴越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走到廊下,凝望着天际的晚霞,徐徐道:“你知道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先帝为何没有在大行前对我下手。除了我对朝廷还有用处之外,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他对我的信任,但是我觉得像先帝这般太上忘情的君王,所谓信任本就是一个不太靠谱的理由。” 沈淡墨沉思片刻,望着他的侧脸说道:“他肯定想过如何在死后对付你。” 裴越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得不说,先帝算准了我的性情,所以才会无比笃定地将我留给新君。只是他没有想到,曾经那位秀外慧中的吴贵妃在身份发生变化之后,会如此急切地想要抹除我。当然,先帝也无法料到南周会这么快覆灭,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沈淡墨纵然心中好奇,却没有追问先帝究竟给吴太后留下了多少底牌,她只从裴越的神态中便能看出,所谓的底牌恐怕早已被自己的意中人知晓。 “裴越。” 沈淡墨温柔地喊了一声。 裴越转过头望着他。 沈淡墨忽地踮起脚尖,双手搭在他的肩头,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庞靠了过来。 四目相对,嘴唇一触即分。 沈淡墨强忍着羞意,喃喃道:“等你回来。” 裴越抬手拂过她的脸颊,点头道:“好。” 是夜,京都犹如一个酣睡中的孩童,静静地等待天边第一抹阳光的到来。 (本章完) 1309【待到秋来九月八】 九月初八,天气晴朗。 历书曰,雷始收声。 巳时初刻,京都东门洞开,庞大的祭天队伍逶迤而出。 天子仪仗当先而行,刘贤乘坐的御辇接受万民朝贺,身披轻甲的廷卫随侍左右,三千禁军分列周遭。 队伍后方便是朝中文武百官以及他们的随行亲卫,这一次刘贤几乎带着大多数重臣前往兴梁府,譬如六部尚书与侍郎、各部衙主官和都中一众武勋亲贵。 左执政洛庭和右军机萧瑾依照惯例留守京都,负责处理天子出京之后的一应政务。 城墙之上,两位穿着国侯袍服的男子并肩而立,望着一路向北渐渐远去的队伍,左边的襄城侯萧瑾扭头看向身旁的裴城,微笑道:“现在可放心了?” 裴城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那天他赶去襄国府,为的便是劝阻萧瑾远离宫里和晋王府之间的争斗。如今守备师将近四万大军没有动用一兵一卒,悉数留守京都城内,天子的防卫事宜则由廷卫和禁军负责,同时外围有京军北营一部负责警戒。 回想这段时间以来的风起云涌,裴城不禁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恭敬地说道:“让侯爷见笑了。” 萧瑾摇头道:“你我之间说这些话做甚么?不瞒你说,宫里的确派人找过我,朝中也有一些人百般怂恿,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要对付晋王,守备师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裴城眼中浮现一抹冷色,缓缓道:“当年莫文正公便说过,莫须有之类的罪名实乃朝廷之耻,倘若莫文正公还在世,诸如宁怀安之流焉敢行构陷之举。” 萧瑾心情复杂,暗叹若是莫蒿礼还活着,恐怕裴越也不会强逼着宁怀安辞官。 裴城显然不愿意继续讨论这些腌臜的人心鬼蜮,便对萧瑾说道:“朝廷能够安稳如初,多亏侯爷居中转圜。” 在他看来都中先前已经酝酿出一股黑云压城的态势,宫里那位太后娘娘和朝堂诸公能够偃旗息鼓,肯定是因为执掌军机大权的萧瑾亮出反对的态度。 然而萧瑾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此事与我关系不大,你那天离开之后,景仁宫的女史便带来太后娘娘的口谕,只说陛下已经确定由禁军负责圣驾防卫,守备师则全心全意地镇守京都。从始至终,我都没有——”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眉心微微皱着。 裴城微露讶异,他没想到会是宫里主动做出这个决定,却不知是吴太后改变了想法,还是拗不过天子的坚持。 仔细想想,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因为一时间心绪翻涌,裴城便忽略了萧瑾突然变化的神色,等到他理清楚心中想法时,入目所见是萧瑾略显古怪的笑容,然后便听这位右军机意味深长地问道:“我记得那日伱说过,只要你还是守备师主帅,便会依照你的准则行事。倘若明日祭天大典开始后,晋王竖起反旗背叛朝廷,你是否真能与他刀兵相见?” 裴城一愣,旋即下意识地反驳道:“这怎么可能?” 萧瑾笑了笑,轻拍他的肩膀说道:“莫要紧张,玩笑而已。” “侯爷,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裴城终究忍不住批判了一句,抬头看向北方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队伍,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一抹忧虑。 朔风迎面吹来,渐有秋凉之意。 …… 兴梁府距离京都为四十余里,圣驾晨间出发午后可至,然后天子需要在城内的斋宫里静心一晚,翌日便可启程前往皇陵附近的圜丘坛举行祭天仪式。 队伍中间,裴越骑着那匹陪伴他征战天下的神骏,身边是两百多名精锐骑兵护卫。 这等阵势自然引得一众武勋亲贵眼热不已,却又挑不出半点错处,反而要称赞晋王殿下谨守本分。依照国朝规制,国公之爵便可招募五百亲兵,亲王更是可以豢养三卫精锐,前提是你有足够的银子,朝廷并不会拨付一文钱。 裴越策马徐行,冯毅离得很近,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台阁那边传来密报,都中的禁军和守备师没有任何异常。殿下安插其中的人也是这般说法,至少到殿下离京时为止,这两处军队中的所有将领都没有接到宫里的旨意。” 此地天高云阔,景色疏朗大气,令人心旷神怡。 裴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地说道:“太后和吴存仁未免太自信了些。” 冯毅看了一眼周遭的亲兵,目光扫过藏在人群中的江万里和钱冰,不由得稍稍心安。他并不清楚裴越的全盘计划,只知道这一次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凶险万分,最大的危险便是裴越的安全问题。 裴越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平静地说道:“他们没有占据大义名分便不会对我动手,再者只要我在陛下身边,吴存仁麾下的死士也不敢擅动。” 其实这便是冯毅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问题,只要自家殿下始终能够保持冷静,那么他就是大梁的国之干城,吴太后怎敢对他动手?更何况从禁军和守备师的动静来看,吴太后似乎不想主动挑起动乱,难道她已经放弃打压裴越的想法? 良久过后,他头疼地问道:“殿下,吴太后究竟想做什么?” 裴越缓缓舒出一口浊气,淡然地道:“时至今日,她如果还坚持要对付我,那就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先剥去我身上的金光,让我成为受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只要局势发展到这个程度,禁军、守备师和京军南营便能以雷霆万钧之势解除我的力量,然后光明正大地将我处死。虽说这样还是会造成一些麻烦,比如我麾下的人难保会反抗朝廷,但在失去我这个主心骨之后,敢于背负篡臣党羽罪名的人并不多。”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朝廷需要师出有名,一切都只是被迫反击而已,这样就算我死后会发生骚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冯毅如同在听天书一般。 他知道裴越已经提前将南边那支精锐军队秘密调来京都,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强行起兵,朝廷怎会达到目的,除非…… 想到这儿,冯毅悚然一惊,急切地说道:“殿下,莫非吴太后是打算在天子举行仪式的时候,派人假冒你的名义刺驾弑君?” 裴越闻言忍俊不禁,摇头道:“你有了一些长进,虽然不够多。吴太后对岳丈大人恨之入骨,同时又时刻担心我危及皇权,因此才弄出这么多麻烦。但是她与陛下之间母子情深,又怎会做出这种忤逆人伦的事情?” 冯毅尴尬地笑了笑,其实那句话出口之后他便意识到不妥,吴太后只有陛下这个嫡子,虽说二皇子齐王和另外两位亲王都好好地活着,但她肯定不至于为了对付裴越而搭上天子的性命。 见裴越不愿多说,他便机灵地闭上嘴。 正午时分短暂歇息过后,队伍继续前行,一直到夕阳西斜时,兴梁府城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天子仪仗当先入城,并未发生任何异常。 裴越望着城外道旁那些明黄色的野菊花,忽然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今日是九月初八?” 冯毅下意识地应道:“是的,殿下。” 裴越笑了笑,拍马朝前行去。 (本章完) 1310【我花开后百花杀】 翌日,天光微熹之时。 虽说裴越并不熟稔礼仪规制,也知道祭天大典乃是无比冗长繁琐的仪式,只可惜在这个世界里就算想要摸鱼也只有发呆这一个办法。站在凉爽的晨光之中,他暗暗感叹此生不知有没有机会在这个世界见到那些电子产品的出现。 圜丘坛东南角上的燔柴炉内已经升起烟火,刘贤正行迎神之礼,这是祭天大典的第一项流程,名为初献。只见他在太常寺卿的引导下行至昊天和皇室祖先的牌主位前跪拜,接下来依次是奠玉帛和三上香,然后在导驾官陪同下到主位和配位前进俎。 完成这些步骤之后,天子先至爵洗位受爵、涤爵、拭爵、进爵,而后升坛至酒尊所,执爵官以爵进天子,天子到主位前跪献爵,行三上香礼,同时司祝跪读祝文,乐暂止,读毕乐起。 至此,初献礼毕。 随后便是程序更加复杂的亚献和终献礼,一直到终献结束,才会宣读诏文并且君臣共饮福酒。 仅仅是一套初献仪程,裴越便看得昏昏欲睡,同时不免有些同情如木偶一般行动的刘贤。或许只有在向上苍和先祖宣读诏文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天子心中才有难以形容的喜悦和骄傲,毕竟南境故土在百年之后终于重归大梁,而此等丰功伟绩是在他手中达成。 日上三竿,仪程好不容易进行到终献礼,祭天坛中央位置的天子已经神情木然,眼中再无抵达圜丘坛时的激动热切之色。 除了那些负责导引流程的官员外,文臣武勋依照品阶高低分两列肃立于阶下,宫中内监、廷卫以及此番跟随而来的人员皆在祭天坛下各处,河间侯李訾率领的三千禁军则留在圜丘坛外面。 终献礼毕,大乐奏起。 圜丘坛在修建时便采用独特的格局,可以放大声音,因此在乐声响起后,众人只觉那股恢弘雄壮的气势瞬间升腾而起,庄严威武的氛围立刻弥漫四周。 群臣安静地等待着天子宣读诏文,这时却忽然听见刘贤朗声说道:“晋王。” 各种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裴越不慌不忙地应道:“臣在。” 刘贤此刻再度露出温和的笑意,说道:“近前。” 能够参与这场祭天大典的官员无不是心思敏锐之辈,立刻便领悟这两个字蕴含的深意,即便是那种淡泊宁静的人,此时也难掩艳羡之色。 从古至今,祭天大典唯有天子一人,何时听过臣子与之并肩? 总掌大典的翰林学士吴存仁当即躬身,压低声音道:“陛下,此举不合规制。” 刘贤却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数丈外的裴越,目光清澈有神。 裴越微微垂首,躬身一礼,然后挺直身躯说道:“臣遵旨。” 刘贤面上的笑容愈发浓重。 裴越迈步走去,这段路程不长,但他走得并不快,步伐从容坚定,一步步接近祭天坛的中心位置,在刘贤身前三尺处站定。 刘贤犹不满意,坚决地说道:“再近一些,与朕并肩。” 左侧几步之外的吴存仁此刻却没有再劝阻。 裴越微微一笑,摇头道:“陛下,臣站在这里已经逾越规矩,却不好再近前了。” 刘贤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说法,却没有立刻开始宣读诏文,而是提高语调,洪亮的声音借助圜丘坛内的回响设置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诸位卿家或许不解,为何朕今日要对晋王如此,其实原因并不复杂。南境故土被人窃据近百年,这一直是大梁历代君王的毕生遗憾,朕登基一年便能收回故土,皆因晋王赤胆忠心公忠体国。因而今日朕便让他近前,陪朕共行祭天之礼。朕曾经说过,大梁绝对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臣,晋王便是尔等的表率!” 圜丘坛内一片肃穆,所有人认真地听着天子这番平实的话语。 刘贤继续说道:“也许你们当中会有人对晋王生出嫉妒之心,然而朕想说的是,天下尚未平定,西吴依然虎视眈眈。只要众臣工用心国事,朕绝对不会吝啬赏赐,更愿与尔等共享青史留名之尊荣!”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群臣莫不动容,登时山呼万岁之音响彻天地之间。 裴越眼帘微垂,面色依然沉静。 刘贤转身面向祭坛,徐徐展开手中的祭文,此乃始平之章。 依照仪程,他一共需要诵读九篇祭文,从始平之章开始,一直到第九篇佑平之章,如此才算结束祭天大典。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下方观礼的官员中忽然有一人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陛下所言无人敢于质疑,只是朝廷既然对晋王如此信任,为何在他回京后百般打压,太后娘娘甚至要以谋害晋王生父的手段逼迫他退出朝堂?这便是大梁天家对待功臣的方式吗?” 一股荒唐的情绪在所有人心中蔓延。 在如此庄重肃穆的时刻,竟然有人敢破坏祭天大典的流程。 没等一众重臣厉声呵斥,刘贤才刚刚转过身,对上身后裴越平静的目光,便只听到祭天坛下方出现一片骚乱,紧接着数十人异口同声地喝道:“奉晋王令,诛佞臣,清君侧!” 近百道人影猛地冲向祭天坛中心位置,身姿敏捷快如流星,一望便知皆是武道修为卓绝的高手。与此同时,似乎早有准备的廷卫高手猛地迎了上去,两边撞上之后立刻展开悍不畏死的搏斗。 场间瞬时大乱。 官员们怒喝护驾,宫人们惶恐不安,同时有人马上想要赶到刘贤身边,冷峻的目光死死盯着裴越的背影。 毫无疑问,这是晋王裴越在长期的隐忍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野望,想要在远离京都的圜丘坛内刺驾弑君! 然而负责总掌大典的吴存仁思虑周全,近百名刺客一时间被廷卫挡住,虽然厮杀极其惨烈,暂时却无法威胁到天子的安全——唯一可以伤害到天子的人,似乎只有近在咫尺的晋王裴越。 吴存仁没有丝毫惧色,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站在刘贤身前。 而在天子身侧,两名微微躬身的内监用眼角的余光盯着裴越,眼中浮现冷厉之色。 一片混乱之际,裴越负手而立,目光越过神情冰寒的吴存仁,静静地望着那位年轻的天子。 相顾无言,唯有风声呼啸。 夹杂着似远又近的喊杀声。 没有人注意到,两名男子悄无声息地靠近祭天坛中央区域,他们一人似田间老农,一人总是满脸憨厚的神态。 …… 圜丘坛内的变故当然引起了外面禁军的注意,河间侯李訾却似乎并不担心天子的安危,反而凝眸望着东南方向。 那里忽然出现一支大军的身影,不知为何负责警戒外围的京军北营没有示警。 片刻过后,两名斥候快马赶到,急促地说道:“启禀大帅,北营反了!” 李訾不疾不徐地说道:“知道了,派人通知京都。” 随着那支大军越来越近,李訾终于能够看清对方竖起的两面大旗。 左边是晋王裴越的旗号,右边则是京军北营平南卫的旗号。 大军在距离禁军阵地约两里地时止步,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眺望着远处的圜丘坛,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往事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三年前,京军北营在西境之战中损失惨重,几乎无法维持原有的建制,于是开平帝便下旨重建北营。第一任主帅是修武侯谭甫,世人皆知他只是过渡人选,北营终究要交到裴越手中。但是只有少数人注意到,重建后的北营里多了一个平南卫。 指挥使俞大智毫无疑问便是开平帝夹带里的人。 开平帝驾崩后,并未对俞大智做出安排,似乎是彻底遗忘了这个人,亦或是觉得他的能力和地位无关大局。便是从那时候起,俞大智主动靠向裴越,也得到了裴越的接纳,在南境诸多战事中表现得极为忠心。 此时此刻,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武将却高高举起了右手,仿佛是要报效裴越对他的接纳,又或许是不忿于朝廷对裴越的打压。 他身后的将领带动着麾下军卒,朝着圜丘坛外的禁军发出怒吼,声震天地。 “奉晋王令,诛佞臣,清君侧!” (本章完) 1311【故人长绝】 圜丘坛外,两军对峙。 三千禁军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北营平南卫却在吼出数声口号后停在一射之地,随即摆开连绵阵型,并未立刻发起攻势。 中军帅旗之下,俞大智凝望着对面的禁军,神情复杂地说道:“我总觉得一切过于巧合。” 他刻意压低声量,因而只有跟在旁边的副将能够听清。 副将从少年时便追随俞大智,两人一同入军然后并肩前行,早已是过命的交情,他也是整个平南卫中唯一知晓部分内情的人。听到俞大智这句感慨,他转头问道:“兄长此言何意?” 俞大智微微低眉道:“王爷回京之后,宫里接连使出那些手段,逼得他将唐临汾的泰安卫主力调去首阳山矿场。你我皆知,那里不仅仅是祥云号的命门所在,王爷先前送去西境的火器也是矿场里面的人研究所得。按理来说,矿场对于王爷极其重要,他让唐临汾去那边也算符合常理,因此今日平南卫才可以从容抵近,替王爷竖起造反的大旗。” 副将点头道:“从常理推断,这的确没有蹊跷之处。” 俞大智幽幽一叹,道:“希望如此。” 副将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说道:“兄长仅凭一封伪造的帅令,将士们便深信不疑,可见晋王殿下的影响力早已深入人心。愚弟知道兄长为难之处,只是……” 俞大智淡淡道:“有话直说。” 副将便鼓起勇气道:“先前兄长何不真心投靠晋王?只要兄长将一切内情告知殿下,纵然宫里心生怨怒,殿下也会帮兄长挡住责难,毕竟谁都知道晋王极为护短。” 俞大智沉默片刻,难掩苦涩地说道:“你从小便跟着我身边,理应知道像我们这种没有家世背景的人,想要往上爬何其艰难。就拿王爷来说,虽然他起势之初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但是广平侯谷梁待其如子侄,还有席思道这般的国士做他的先生,朝中文武谁能不给他几分面子?当然,我并非是在贬低王爷的成就,只想说即便他有天赋之才,也需要旁人帮他往上抬一把。” 副将感同身受地点头。 俞大智微露伤怀之意,继续说道:“如果没有先帝的赏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越过那道门槛,成为大梁七十余位指挥使中的一份子。最初先帝让我领平南卫进北营,只是希望给晋王提个醒,让他明白天子始终在看着他。先帝虽然有时候行事……咳咳,至少在这件事上光明正大,晋王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一直没有怎么刁难我。” 副将叹道:“愚弟本以为先帝大行之后,兄长是真心实意地投靠晋王。” 俞大智摇摇头,怅惘道:“先帝大行之前,派一名内监秘密传旨于我,让我老老实实为晋王做事,但是将来总有天家用我之时。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份口谕的真实含义,只能按照先帝的叮嘱,在一个合适的契机向晋王表明忠心。” 副将想起去年新君登基后,裴越决意重启京营和边军轮转之策,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与南军平湖卫对调的会是俞大智统率的平南卫,没想到最后是秦贤的武定卫南下。也就是在那场军议上,裴越态度温和地向俞大智抛出橄榄枝,后者自然受宠若惊地投靠过去。 他想到这是一个长达数年的伏手,心绪翻涌之时又担忧地说道:“兄长,晋王殿下还在圜丘坛内。即便我军兵力超过对方的四倍,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这三千禁军,一旦京都那边有了反应,恐怕局势难以预料。” 他不太明白俞大智为何没有立刻下令进攻,反而还有闲心同自己谈论往昔。 俞大智反问道:“为何要打?” 副将怔住。 俞大智缓缓道:“太后娘娘派人传信于我,并非是要让我麾下这一万多人左右大局,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名义。” 副将若有所思地复述道:“名义?” 俞大智微微颔首,凝眸道:“我替晋王打出清君侧的名号,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一场戏码。娘娘说,圜丘坛内也安排了人手假意刺驾,同样是以晋王的名义。如今里面乱成一团,外面又有北营兵锋相向,所有人都会坚信这是晋王要谋反。等到里面的人擒下晋王,他便是百口莫辩,而那些文臣武勋以及参加大典的人都会站在天家这边。” 他顿了一顿,悠悠道:“再往后,便是朝廷以大义之名,分化、瓦解和消灭晋王一系的势力,直至天家收回所有的权柄。” 副将终于知晓全貌,然而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凉意。 “现在明白了吧?”俞大智自嘲一笑,神情复杂地说道:“我只是一颗棋子,却是这盘棋局最重要的官子,宫里并不需要我抛头颅洒热血,只要我在准确的时机出现在准确的位置上,便可将晋王拉进万丈深渊。” 副将仿佛已经看见他的结局,不免满面悲戚之色,喃喃道:“可是——” 俞大智有些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没有可是。我辈皆蝼蚁,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其实我很敬佩晋王殿下,这些年冷眼旁观他的所作所为,一直到今日为止都可称得上圣人二字。但是我又很好奇,他面对如此艰难的局面,究竟会是顺水推舟趁势而为,还是像在曾经那些战事中,信手画出令人拍案叫绝的神来之笔。” 副将陷入沉默,他大抵能体会到这位兄长的心情。 俞大智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冷峻,徐徐道:“大戏才刚刚开场,我们终究还是要继续演下去。派人前去告知河间侯李訾,平南卫奉晋王令清君侧,让他带着禁军让开道路,我军将接手圜丘坛防务保护陛下和晋王。他若不从,休怪刀锋无情。” 副将沉声道:“遵令!” 俞大智望着对面的三千禁军,冷声道:“告诉他,限期半个时辰,否则后果自负!” 副将听到这个略显宽松的时间,不由得暗自一叹,却没有多说什么,立刻安排人去往对面通传。 虽然局势十分紧张,但是河间侯李訾没有为难平南卫的信使,在禁军将士们看来这显然是主帅不想太早激怒对方。实际上这些士卒到此时依然一头雾水,大部分人都不相信晋王会起兵造反,抛开他往昔塑造的名声不提,晋王本人此刻还在后方的圜丘坛内。 这世上哪有本人没有获得自由就匆忙造反的先例? 然而从对面杀气腾腾的北营将士来看,这又不像是一场闹剧。 李訾没有理会部属们的疑惑,在将信使打发回去之后,他扭头看向数里外的圜丘坛。 两名游骑飞驰而至,快速禀报道:“侯爷,圜丘坛大门已经关闭!” 先前一直云淡风轻的李訾终于皱起了眉头。 …… 将时间稍稍前推,圜丘坛内已是混乱至极,宫人内监们瑟瑟发抖,廷卫则和蜂拥而上的刺客们厮杀不断,另外有很多人逐渐靠近祭天坛左近。 文臣武勋则无比紧张地凝望着中心区域。 大梁天子就在裴越身前三尺之地,所有人都知道晋王久经沙场,而且传闻中说他是不弱于谷梁的武道高手。这么近的距离内,倘若他要伤害天子,恐怕没人能够拦下,这也是逐渐靠向中心区域的那些人踟蹰不前的根本原因。 秋风猎猎,裴越依旧平静淡然地站着。 他注视着拦在刘贤身前的吴存仁,忽地开口说道:“去年这个时候,莫老大人与世长辞,我心中悲痛万分,因此忘记了一些事情。那日送他归府,临别之际老大人对我说,他给我准备了一份礼物。后来偶尔想起,总以为老大人还是像往日那般照拂于我。” 他面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笑意,低声道:“现在我才明白,这份礼物令人如此伤感。” (本章完) 1312【青山相待】 裴越的话语犹如打哑谜一般,吴存仁却知道其中含义。 他微微昂首道:“先师对晋王殿下寄予厚望,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无人可比。先师曾经说过,晋王与洛执政皆为人杰,有二位忠心国事辅佐陛下,大梁定会出现前无古人的盛世景象。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下官都不能对殿下生出猜忌之心。” 裴越双眼微眯,轻笑道:“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吴存仁不慌不忙地说道:“殿下若无不臣之心,缘何死死抓着军权不肯放手?” 裴越“哦”了一声,缓缓道:“原来如此。吴学士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可以从故纸堆中翻出无数武夫乱朝的故事,本王学识浅薄便不献丑了。既然吴学士心中已有定论,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地上奏陛下弹劾本王,却要闹出今日这等戏码?” 吴存仁面无表情地说道:“下官不懂殿下何意,远处那些刺客分明是奉晋王之令,诛佞臣清君侧。从古到今,清君侧三字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借口,世人皆知这是篡臣常用的手段。” “这种栽赃嫁祸可不算高明。” 裴越笑了笑,不待吴存仁反驳便继续说道:“吴学士莫急。本王知道你才思敏捷能言善辩,而且筹谋多时早已有了各种应对的说辞。这些刺客还不足以定本王的罪,想必此刻在圜丘坛外,应该有一支大军打着本王的旗号,正在向河间侯统领的三千禁军发出最后通牒。” 吴存仁面色微变。 裴越这句话说明他早就料到自己的安排,然而他却像无事发生一般进入圜丘坛,沉静淡然地参加祭天大典。从过往的事例来看,这位王爷显然不是那种愚蠢天真的性情,眼下这般平静只能说明他胸有成竹。 裴越见状轻声一笑,道:“吴学士多虑了,本王又无未卜先知之能,怎会料到这般波诡云谲的进展。” 吴存仁感觉到自己的思绪有些乱,渐渐跟不上对方的节奏。 他暗中轻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殿下既然不能未卜先知,又怎知道圜丘坛外会有一支大军出现?如此足以说明殿下早有安排,一边在这里安排刺客攻击廷卫,一边让北营精锐潜行迫近,可谓用心良苦,然而这份心思却没有用在正道上。” 听到这番长篇大论,裴越低头抬手掸了掸袖子,微笑道:“没有吴学士想得那般复杂,盖因本王心中清楚,除非是北营精锐袭击圣驾,否则天下人不会相信本王欲行反叛之事。” 他扭头看了一眼远处陷入厮杀的两方人马,又道:“至于里面这场戏,吴学士未免太小气了些。” 吴存仁的气势已经完全被裴越压制,但他仍旧坚定地站在刘贤身前,沉声道:“殿下莫非以为几句狡诈之言就能颠倒黑白?” 裴越抬头看了一眼澄澈的天空,缓缓道:“本王说你小气,是指你在这种时候依然舍不得手里的那些人。本王知道吴学士不修武道,想来也没有上过战场,肯定不懂你的人在演这场戏的时候有多假。你且仔细看看,从那些刺客发难到廷卫不慌不忙地迎上去,两边厮杀了一阵,却没有几个人倒地身亡。” 他眼中浮现一抹讥讽,叹道:“你舍不得死士的命,只让他们故作儿戏,却没有想过这场阴谋会导致多少无辜的人死去。” 吴存仁面色发白,藏于袖中的双手微微发颤。 裴越直视着他的双眼,漠然道:“有小节却无大义,你实在愧对莫老大人的谆谆教诲。” 吴存仁强撑着迎向裴越的注视,寒声道:“殿下若有大义,为何连平章军国重事都弃如敝履?若非殿下一意孤行,局势又怎会发展到今日之境地?” “呵呵。” 裴越略显失望地道:“你与太后娘娘设局,本王却之不恭,只好欣然赴约,然而此局还未进入中段,你便做此无赖之态,委实令本王失望。当然,本王不怪你也不怪太后,先帝大行前将那些夹带里的人交予太后,莫老大人则将门生弟子和那几百名忠心耿耿的死士交给你,他们想的是依靠你们扶保陛下,然而——” 交锋至此,裴越终究显露出几分意兴阑珊,缓缓道:“你们不是他们。” 吴存仁已经完全醒悟所有的谋划都在裴越意料之中,他脑海中心念电转,将后续的安排快速过了一遍,心中渐渐镇定下来,于是转头望向远处。 裴越悉数看在眼里,却没有着急发作,目光越过吴存仁望着神情沉肃的刘贤,忽地开口问道:“本王很想知道,吴学士与太后密谋这一切,有没有知会过陛下?” 吴存仁毫不迟疑地说道:“陛下宅心仁厚,乃是明君之典范,自然不愿让你声名扫地。然而主忧臣辱,很多事终究要有人去做,这才是臣子的本分所在!” “说得好。” 裴越淡淡地扫了一眼刘贤身侧那两名貌不惊人的内监,好奇地问道:“既然吴学士已经断定本王有谋反之心,为何还敢让本王来到陛下身旁?” 吴存仁这一刻无比平静,从容地说道:“下官虽不通武道,但是心怀忠君之道,愿为大梁天子赴死。殿下若再往前,便请从下官的尸体上踏过去。” 站在后面的刘贤终于开口说道:“吴学士先退下,朕不相信晋王会是谋朝篡位之人。” 吴存仁却摇头道:“陛下恕罪,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晋王威凌天子。” 裴越看着这位翰林学士决然的双眼,知道他已经抱定死志。 这应该就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环,用自身的性命压上最后一块石头,彻底钉死裴越的反贼之名。 “威凌天子?”裴越踏前一步,距离吴存仁仅有不到一尺之地。 吴存仁面无惧色,眼中浮现近乎于殉道者的狂热色彩。 “晋王真要做出大逆不道之举?” 后方传来一声暴喝,裴越扭头望去,只见一众官员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这些目光里有不解也有愤怒,有暗喜也有担忧。虽然担心激怒裴越继而伤到天子,但是祭天坛上的绝大多数朝臣都没有丝毫畏惧,一如挡在刘贤身前的吴存仁。 裴越面色平静地逐一望过去,他看见了简容和柳公绰眼中的担忧,也看见了盛端明目光里的哀劝。但是更多的人却满眼戒备和惊惧,因为远处的那些刺客越来越近,而且河间侯李訾派人通传京军北营平南卫出现在圜丘坛东面不远处,这一切都说明晋王的确想要造反。 沉默片刻后,裴越缓缓道:“本王很喜欢一句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群臣略显茫然,只有少数人品出这句话里的苍凉之意。 他收回目光,落在面前的吴存仁脸上,颇为惋惜地道:“只可惜事与愿违。” 吴存仁心里陡然泛起不安的情绪。 明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即便裴越暴起杀死自己,他也无法真正伤害到天子,因为今日全程跟着天子的两名内监是他从那些死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顶尖高手。这两人至少可以将裴越和天子隔绝开来,这也是他先前没有坚持阻止裴越近前的原因。 “我不会杀你。” 裴越盯着吴存仁说道。 吴存仁冷声道:“还望殿下迷途知返,莫要一错再错。” 裴越朝他露出一个没有半点笑意的笑容,然后抬起右手,一字字道:“错又如何?” 那只手猛然甩出,挟隐隐风雷之声落在吴存仁的脸上。 “砰!” 在众人骇然的目光注视中,堂堂翰林学士犹如一只破麻袋,被裴越一记耳光抽得倒飞而出。 吴存仁才刚刚坠地,所有人都听见祭天坛边响起一声清啸。 几瞬之后,圜丘坛西面配殿传来异动,只见十六扇紧闭的大门同时向外推开,随即一队队精锐甲士快步而出,如洪流一般朝祭天坛奔袭而来! (本章完) 1313【剑气横秋】 裴越这一掌只用了半分力道,否则吴存仁肯定会当即毙命。 饶是如此,吴存仁半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上面血红的印子清晰可见。此刻他却没有心情理会自己的伤势,而是慌不迭地爬起来,转头望向仅有五六十丈距离的西面配殿。 看着那些大步冲来的披甲锐士,吴存仁心里涌起荒唐与惊惧的情绪。 他既是明面上的大典总掌,又全权接受吴太后的托付谋划布局,怎会不考虑周全的准备?从京都到兴梁府再到皇陵,所有地方他都做了安排,圜丘坛作为困住裴越的地点更是重中之重。昨夜他几乎一宿未眠,反复提点各路人手,也已收到回报确认圜丘坛内外没有疏漏。 然而一夜过去,这偏殿内竟然藏了一支裴越的私兵。 虽然这队甲士数量不算很多,一眼扫去仅有数百人,可是在三千禁军与北营平南卫僵持之时,这队精锐甲士极有可能改变圜丘坛内的形势! 与此同时,先前一直沉默冷静地待在观礼方阵中的晋王府近百亲兵也行动起来,以极快的速度涌上祭天坛,他们的目标赫然便是周遭陷于厮杀中的刺客和廷卫。 当那队甲士出现后,没有人再怀疑裴越的谋算,这位权倾朝野的亲王果然有谋逆之心。 吴存仁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去分析裴越如何能够做到伏兵偏殿,直觉告诉他这位晋王对宫中廷卫、銮仪卫和太史台阁的渗透非常恐怖,似乎眼下还能阻隔他视线的唯有莫蒿礼留下来的死士。 事情的发展似乎是朝着他预料的方向,现在大部分人都已经相信裴越要造反,接下来便是顺水推舟,各方合力消灭裴越的势力。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然而心里却始终有一抹担忧,而且越来越浓重。 裴越再度向前一步,那两名内监便走到刘贤身前。 吴存仁心中猛地跳出一个念头,难道裴越本就做着顺势而为的打算? 他心中骇然,不再犹豫,怒吼道:“动手!” 刘贤勃然喝道:“吴学士——” 两名内监中的一人忽地转头,无比谦卑地说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有命,今日且请陛下做壁上观。娘娘还说,今日事毕,她不会再干涉朝政,一切由陛下乾坤独断。” 刘贤怔住,此时他仿佛才明白吴太后让陈安留守京都的深意。 内监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裴越身上,因而并未注意到天子眼底深处那抹冷厉和愤怒一闪而过。 当吴存仁喊出那两个字后,祭天坛上的局势陡然再变,藏在人群之中的两百余名高手从东北方向快速逼近,压根不理会那些狼狈逃窜躲避的宫人内监,甚至不将一众高官放在眼里,只朝着中央区域的裴越奔袭而去。这个时候冯毅率领晋王府亲兵斜刺里赶到,双方立刻展开白热化的搏命。 相较于先前那些刺客和廷卫们雷声大雨点小的动静,这一场搏命才是刀刀见血寸步不让。 一边是追随裴越转战世间各地的雄兵,一边是莫蒿礼耗费十余年时间为天家铸就的利刃,这并非是矛与盾的对抗,而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惨烈厮杀! 死士们凭借人数上的优势逐渐前压,吴存仁转头望向神色木然的天子,然后朝那两名内监微微颔首。 两人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一人猛然向前,一人稍稍拖后,如苍鹰搏兔一般冲向裴越。 吴存仁想得很清楚,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保留的必要,一定得在那队甲士掌控局势之前擒下裴越。 这两名内监身法极快,很快便已逼了过来,然而裴越直到此刻依旧神色平静,漠然地看着两人。冲在前面的内监右手一翻,一柄泛着冷光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口中寒声说道:“请晋王束手就擒!” 裴越侧身一让,右手瞬间发力拍在内监的左肩,对方只觉一股强悍的力量汹涌而来,被迫后退三步,然后便见裴越继续向前行去。他正要尾随而上,忽感眼前一花,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一张笑容憨厚可掬的面庞。 内监心知不妙,匕首诡异递出,以极其阴险的角度刺向对方的左胸,同时迈步向左急速移动。 看见对方反应如此迅速,钱冰微微颔首以表赞许,身体轻盈似羽毛一般飘起,瞬间便出现在内监身侧,长剑似一泓秋水惊鸿掠过。 两人身影交错,钱冰提剑前行,紧随裴越身后。 内监仰面朝后倒下,脖子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 拖在后面的那名内监见势不妙,立刻退回到刘贤身前。 而在十余丈外,王府亲兵即便面对两倍于己的死士,依旧能够维持完整的阵型。几个月前的南境战事中,裴越没有亲临战场,因此这些亲兵没有得到上阵厮杀的机会。但是在新君登基之前,这些人跟随裴越久经沙场,如何应敌早已成为一种本能。 只不过这些死士同样不是俗手,他们并未执着于击溃王府亲兵,而是让一部分人缠住对方,另外一部分人则越过亲兵的阻截冲向远处的裴越。 一位身姿略显佝偻的中年男人挡在他们的去路上。 将近五十多名死士望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目光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只有极少数人心里察觉到古怪,因为那些王府亲兵似乎并不害怕他们会威胁到裴越。 江万里抬起头来,缓缓呼出一口气,右手握紧擦拭过无数次的长剑,双脚一前一后站定。 死士们没有开口说话,他们沉默地纷拥而上,自然是想要将这个中年剑客乱刀砍死,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裴越底定大局。 这一刻天地间风声汹涌。 混乱的场面中,无数人的目光投向此处。 铁甲锐士已经靠近祭天坛,正以极其凶悍的态势往上冲。 刘贤身边又出现了数名眼中精光内蕴的高手,还有一小部分不惧生死冲过来汇聚在他身边的朝臣,他们冷冷地注视着不疾不徐走来的裴越和那个面容普通的太史台阁第一刺客。 当此时,裴越忽然驻足,扭头看向身后。 五十余名死士组成的阵型犹如一片铁幕,凝结而成的杀气几近于遮天蔽日。 仿若有所感应一般,江万里猛地回首,遥望着十余丈外的裴越,略显老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士为知己者死的笑容。当他转过头去,面上已然化作一片平静,拖后的右脚抬起,瞬间又踏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响动传来,平整坚固的青石地面忽然出现一团裂痕,犹如蛛网一般蔓延开来。 下一刻,老农一般看似平凡的中年剑客似流星一般激射而出,伴着他破风突进的身影,众人仿佛能看到他身边的空气形成一个个数之不尽的细小旋涡。 这一剑,流光溢彩,绚烂至极。 风声遽然止歇,场间一片死寂。 冲过来的数十名死士停滞不前,十余人当即毙命,剩下的个个带伤。 江万里出现在他们侧方,面色苍白,嘴角缓缓溢出血迹,然后如山倾倒。 钱冰第一时间赶到他身旁,立刻探手掐住他的脉搏,随即对远处的裴越点了点头,示意江万里只是力竭,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之所以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裴越,是因为那队铁甲锐士已经冲上祭天台,缠住王府亲兵的死士们一触即溃。 两边合流,祭天台上的死士陷入绝境,面对训练有素且武道修为高深的王府亲卫,这些人显然抵挡不住,一个又一个倒地死去。 吴存仁看得目眦欲裂,心里不断在流血。 恩师十余年的心血一朝尽丧,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士被裴越的人悉数斩杀。 裴越无视刘贤身前的那些人,平静地说道:“陛下,就让臣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这句话让周遭大臣无不变色,因为先前那些人就已经打出奉晋王令诛佞臣清君侧的名号,然而此刻裴越的人已经完全掌握祭天台。不论天子还是朝中重臣,尽皆在他兵锋所指之下,虽然圜丘坛外就是李訾率领的三千禁军,可谁都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 有些人已经回味过来,最开始那些刺客不一定是裴越的人,但藏在偏殿内的铁甲锐士却一定是裴越的布置。不管他们承认与否,现在裴越已经占据一定的优势,至少没人敢冒着天子有损的危险进入这座如围城一般的圜丘坛。 朔风猎猎,君臣二人对视良久。 沉默良久后,刘贤缓缓道:“准奏。” (本章完) 1314【衣冠似雪】 数骑飞驰入京都。 他们完全无视守门官的厉声喝问,直接强行冲进城内,然后沿着京都东西方向正街一路奔驰,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抵达皇宫。 经过短暂的等待后,这几人被召入宫内,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近百年来无旨不得擅离皇宫的禁军忽然有了动作。 禁军虽只一万人,却是大梁数十万军队中的翘楚,无论将士的素质还是军械的优良都是最好的那一批。此番天子远赴兴梁府祭天,河间侯李訾亲率三千禁军随行护驾,剩下七千人依旧留在宫中。那些强闯城门入宫的骑士并未引起大范围的波动,但是数千禁军列队出宫,这个消息如同插上翅膀一般飞往城内各地。 当这队禁军快要抵达永仁坊的时候,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震惊全城。 晋王裴越悍然打出“诛佞臣清君侧”的旗号,在圜丘坛内埋下刺客袭击廷卫,意图胁迫天子,同时还调京军北营平南卫包围圜丘坛,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一时间风起云涌,人人自危。 这支禁军去往永仁坊的目的不言自明,显然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晋王府。眼下还不清楚皇陵那边的局势,说不定天子已经落入裴越手中,这时最重要的便是拿捏住裴越的软肋。以裴越过往表现出来的性情来看,他护短和顾念亲情可谓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在禁军逼近永仁坊的同时,宫中吴太后又发出数道懿旨。 京都九门立刻关闭,任何人无旨不得进出。 免去太史台阁左令辰荆楚的官职,由一处主事齐固暂代左令辰,台阁各处不得擅动,否则一律视为谋逆。 由东府左执政洛庭暂理朝堂大局,右军机萧瑾调派京都守备师前往兴梁府附近的皇陵勤王救驾,京军南营主帅普定侯陈桓即刻领兵控制京军北营驻地。 命銮仪卫指挥使陈安率领部属前往城内各地,对裴越名下的产业进行查封和收缴,重点便是位于西城的祥云号总店和沁园。 京都府衙门负责维持城内治安,朝廷部衙各司其职,不得慌乱行事。 不得不说这一连串的旨意有条不紊,大梁朝廷的运转也依旧高效,纵然所有人都面色沉重心中不安,但至少没有引发城内的骚乱,还能维持大体上的稳定。只是对于城内近百万百姓而言,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晋王怎会谋反?他可是先帝赞不绝口的国之干城! 然而城内突然紧绷的局势和兴梁府皇陵那边的急报来看,这个消息极有属实。 姑且不论圜丘坛内的弑君刺驾是怎样的情况,至少晋王让北营平南卫包围圜丘坛是不争的事实。 兵锋所指乃是大梁天子,这当然就是谋反! 虽然还有很多人不相信,可是在得到进一步确切的消息之前,他们也只敢在心中为裴越祈福,不敢对外人表露自己的心思。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慌乱之后,世人的目光聚焦向永仁坊。 早在前段时间定国府刺杀案发生后,裴越的亲卫背嵬营便已接手永仁坊,朝廷或许是出于理亏的原因,默认了这个举措。禁军固然强悍,但背嵬之名早已传遍世间,所有人都知道这支精锐铁骑的实力,万一两边发生冲突,恐怕会血流成河死伤惨重。 负责指挥这支禁军的便是当朝右军机,襄城侯萧瑾。 永仁坊大门外,禁军严阵以待戒备森严,里面的背嵬营同样面色肃然,杀伐之气盈于眉眼。 不多时,背嵬营统领邓载缓步来到大门附近,身前是训练有素的刀盾兵。 他抬眼望向街对面坐在马上的萧瑾,神色冷峻地问道:“军机大人为何要提兵包围永仁坊?” 萧瑾目光晦涩难明,缓缓道:“今日祭天大典上,晋王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以提前埋伏的刺客袭击廷卫,继而胁迫天子和朝中大臣。与此同时,北营平南卫包围圜丘坛,威逼河间侯带领禁军离开。本侯奉宫中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解除背嵬营的武装,同时负责保护晋王府。” 按照他的预想,这番话多少能对背嵬营造出一些冲击,然而他放眼望去,只见坊内铁骑没有任何反应,那一双双冰冷的眼眸中泛着漠然的光芒。 他当然没有忘记,背嵬营是裴越从藏锋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心腹,毫无疑问只尊晋王令而不会在意世人的看法。不论裴越对今日之变有没有预料,他将背嵬营留在都中,便可以免去后顾之忧。因为只有背嵬营悉数壮烈战死,朝廷的人才能进入永仁坊。 果不其然,邓载平静且疏离地说道:“侯爷说笑了。世人皆知我家王爷忠于大梁,谋反之说乃是无稽之谈。末将奉王爷军令守卫永仁坊,除非侯爷有陛下圣旨,以及末将接到王爷的命令,否则任何军卒不得进入。”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请侯爷率禁军返回。” 萧瑾微微一叹,不疾不徐地说道:“邓统领,本侯知道你忠心耿耿,但你似乎还没有弄清楚状况。眼下晋王谋反已成定局,不论你想不想让,今日都必须让开。否则,自你以下所有人都按谋逆处以夷族之刑。” 邓载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萧瑾见状便继续说道:“即便尔等都愿意带着九族亲眷给晋王陪葬,今日禁军也一定会攻入永仁坊。另外,本侯再提醒你一句,刀兵一起便再无回头之时。” 邓载沉默不语。 萧瑾并不着急,他有足够的耐心说服此人。 其实这也是吴太后的意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在都中动手,再者背嵬营的实力确实强大,如果强攻的话,禁军肯定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故此,萧瑾便放缓语气说道:“本侯今日只带三千禁军来此,为的就是给尔等一个机会。但是尔等要明白,禁军不止这些人,城内还有守备师近四万精锐,你们真能守住?”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襄城侯若想试试背嵬之名,大可举兵强攻。” 萧瑾面色微变。 坊内背嵬营将士让开一条路,只见一名女子身着白衣缓步行来。 邓载面上浮现敬佩的笑容,立刻转身行礼道:“参见王妃。” “邓统领无需多礼。” 叶七微微颔首,来到邓载身旁站定,遥望着远处策马立在禁军之中的萧瑾。 随着她的到来,坊外的禁军明显感觉到背嵬营将士气势更加勃然,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关于今日之事,晋王府只有三句话,请襄城侯转告吴太后。” 叶七不疾不徐地开口,眼中泛起睥睨之意。 萧瑾微微皱眉道:“王妃请说。” 叶七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缓缓说道。 “晋王绝对不会谋反。” “太后莫要痴心妄想。” “永仁坊不允许尔等进入,若是天家想战,那便来战!” 为盟主“大海里的小沙子”加更。 (本章完) 1315【围城内外】 当河间侯李訾得知圜丘坛大门被关闭时,里面的纷乱已经结束。 吴存仁安排的銮仪卫死士全部被杀,一个都没有逃掉,裴越终于展示出他在战场上的那一面,让这座围城里的文臣武勋心中发寒。 长久以来,裴越在他们心中的形象都是温和内敛的忠臣,仅有的几次发作也是和家事有关。然而前段时间定国府刺杀案发生后,裴越不仅逼宫里杀了范余,还强硬地将堂堂吏部尚书赶出朝堂。如果说这依旧是因为他护短的性情,那么今日圜丘坛内血流成河的景象,让很多人意识到一个冷峻的现实—— 站在天子身边的年轻人绝非优柔寡断之辈,这些年他转战南北杀敌无数,西吴和南周死在他手里的军卒多达数十万。 只不过那些战事发生在遥远的边疆亦或是敌国境内,都中官民极少亲眼见证,这仿佛给了他们一个错觉,裴越一直都是大梁的忠臣且永远都是,无论朝廷怎样逼迫打压,只要打着大义名分的旗号,裴越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直到今天,裴越用一幕尸横遍野的景象告诉所有人,一旦将他逼到绝境,那么所有的底线都不会存在。 吴存仁的状态很不好,双眼发红却面色苍白,左边脸颊上的伤痕清晰可见,那道血红的印子仿佛是裴越无声的嘲笑。但他目光中并无颓然绝望之色,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就算裴越能掌握圜丘坛内的局势,他也无法扭转大局上的劣势。 谋反之名已经扣在他的头上,胁迫天子只会坐实这个罪名,而天家和朝廷在京畿之地拥有绝对的优势,裴越仅靠北营两卫和京都之内的三千背嵬营就能逆天改命?更何况吴存仁心里很清楚平南卫的真实立场。 这位晋王殿下总不能如神仙一般撒豆成兵。 裴越看起来依旧平静从容,在解决完吴太后手里最大的倚仗,也就是那数百名悍不畏死堪称愚忠的銮仪卫死士后,他让那队铁甲锐士镇守圜丘坛东面的大门,王府亲兵依旧留在祭天坛上,将刘贤和朝中重臣围在中间。 当然,他直到此刻依旧是以保护的名义这般安排。 从始至终,裴越都没有刻意去针对吴存仁,甚至没有让人将他捆缚起来,宛如这场阴谋的执行者在他眼中如空气一般。 望着站在刘贤身边低声交谈的裴越,吴存仁终于忍不住冷声道:“晋王莫非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场间忽然安静下来。 刘贤皱起眉头,裴越却微微一笑道:“陛下莫恼,吴学士这是好心提醒臣。” 吴存仁摇头道:“殿下的城府果然无人能及,怕是连王平章都要甘拜下风。你今日伏兵于内,调北营在外,如今又胁迫天子和文武百官,居然还能装出这副忠臣姿态,下官不得不服。” 他以为自己这番话能引起其他人的共鸣,然而放眼望去,只见其他官员大多低着头,仅有少数人与他同仇敌忾,当然也有像工部尚书简容这种毫不掩饰、对他满面鄙夷之色的人。 吴存仁不由得感觉到一阵悲凉,这些人或许是被裴越今日表现出来的狠辣吓破了胆子,竟然连痛斥奸臣的勇气都没有。 裴越没有与他做口舌之争,淡然地说道:“按照吴学士的构想,此刻京都九门已经封闭,守备师和南营皆已出动。本王即便能靠着陛下的庇护躲在圜丘坛内,早晚也会成为瓮中之鳖。至于此刻在外面与禁军对峙的平南卫,看似是本王的人,实际上他们的任务和禁军一样,都是防止本王从这里逃出去。” 吴存仁沉默片刻,缓缓道:“既然晋王心知肚明,为何要做无谓的挣扎?下官知道,殿下还有一支忠心耿耿的泰安卫,但是在煌煌大势之下,一支万余人的步卒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裴越笑了笑,忽地话锋一转道:“如果本王没有猜错的话,普定侯陈桓现在已经将南营一分为二,一部去往首阳山解决泰安卫,他自己则亲率主力赶赴古蔺驿?” 很多大臣微露不解之色,吴存仁却已神情剧变。 他面色惶然,双眼死死盯着裴越,仿佛在看一个算尽人心的恶魔。 …… 古蔺驿,位于京都西面五十余里,乃是大梁往西进入蕲州的必经之道,堪称守护京都的西大门。 正午时分,一支军队出现在古蔺驿西边数里地,然后被迫停了下来,因为有一支京军挡在他们前进的路途上。 这支跋山涉水从西境返回的军队不免有些骚动,他们为大梁抛头颅洒热血,历尽艰辛才击败西吴数十万大军,现在正是衣锦还乡享受荣光的时候,缘何对面的京军会组成严整的阵型,甚至显露出明显的敌对之意? 片刻过后,谷芒拍马行至关前,望着凛凛军阵之中的普定侯陈桓,皱眉问道:“陈侯此举何意?” 普定侯陈桓面色凝重,眼中略显愧色。 在西境的时候他曾与谷芒并肩作战,在谷梁的指挥下完成一场以弱胜强的绝地反击,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站在对立面,只因当初开平帝任命他为南营主帅,便是要给天家留下一道保障。 他没有回答谷芒的质问,抬眼望向远处的西军,缓缓道:“三公子许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谷芒不由得握紧手中长矛,胯下坐骑不停打着响鼻。 陈桓见状勉强笑道:“军机大人伤势可痊愈了?” 谷芒双眼微眯,冷冷道:“有劳陈侯关心,不过现在看来,朝廷似乎不想看到家父痊愈。” 他们的行踪并未隐藏,实际上有太史台阁和銮仪卫布置在各地的探子,他们也无法隐藏,所以朝廷一直都能掌握他们的行进速度。 陈桓沉默片刻,叹道:“三公子言重了。本侯今日前来,是因为都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因此边军不得进入京畿之地,还望军机大人谅解。当然,本侯绝对不会阻拦军机大人返京,还请三公子代为转告。” “不必转告。” 西军阵中忽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陈桓心中一凛,抬头望去,便见西军前锋阵型分开,一骑从容而出,正是身受重伤久治不愈的广平侯谷梁。 然而从对方的气色来看,这哪里是一个卧床养病的人? 无法形容陈桓此刻心中的震惊和慌乱,他只能强行镇定心神,恭敬地说道:“见过军机大人。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军机大人见谅。” 谷梁悠悠道:“不必拘礼。方才陈侯说都中有变,能否细说究竟何事?” 陈桓今日带着南营两卫堵住古蔺驿的入口,谷梁身边同样是两卫,按理说他不应该生出畏惧之心,然而对面这位中年男人乃是战神一般的存在,甚至比裴越更令人忌惮。 等等…… 心神恍惚之中,陈桓答道:“禀军机大人,今日天子在皇陵圜丘坛举行祭天大典,晋王安排刺客于内袭击廷卫胁迫天子,于外调动北营威逼禁军,并且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如今京畿之地已经戒严,故而边军不能进入。” 他本以为谷梁会雷霆震怒,然而对方却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给出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答复:“原来如此,那便遵照朝廷的命令,灵州左卫原地扎营,陈侯不必紧张。” 陈桓满心不解,抬眼望向对方的阵容,忽然之间一道惊雷劈进他的脑海,颤声问道:“敢问军机大人,藏锋卫现在何处?” 谷梁微笑着,从容说道:“今日拂晓之时,韦睿便带着藏锋卫离开,本侯亦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对了,应该和陈侯领兵出发来古蔺驿的时间相差无几。” 陈桓脑海中轰然一响,谷梁这句话不仅点明所谓晋王谋反另有隐情,否则京军南营不可能提前就来古蔺驿布防,更重要的是藏锋卫竟然提前消失! 他还想追问几句,谷梁却已转身回到阵中,徒留这位南营主帅在风中凌乱。 1316【长枪依在】 京都东城,永仁坊外。 当那位白衣胜雪的晋王妃抛出三句冷冰冰的话语后,背嵬营依旧气势沉凝如山,反而是坊外的三千禁军出现了一阵骚动。 定国府刺杀案虽然扣在了范余和十余位死士的头上,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更何况能够进入禁军的大多是将门子弟,多多少少有一些消息渠道,当然明白此案的幕后主使可能是宫中那位皇太后。眼下晋王妃态度这般决然,语气中毫无敬意,更加验证了他们心中的猜测。 襄城侯萧瑾对这些骚动恍若未觉,也没有立刻直言驳斥叶七的话,他神情平静地说了一句:“王妃真想看到大梁精锐自相残杀?” 叶七挑眉道:“襄城侯这话未免强词夺理,却不知究竟是谁咄咄逼人,又是谁费尽心机陷害我的夫君?” 萧瑾看似很为难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永仁坊终究是大梁之境,王妃若是让背嵬营与禁军动手,这对晋王殿下的影响很不好。依本侯之见,你我不妨各退一步。背嵬营回到晋王府附近,撤去永仁坊的防御措施。禁军进入永仁坊,绝对不会袭扰王府清净。” 叶七轻笑一声,淡淡道:“襄城侯打得好算盘,虽说我不通军事却也知道一步退步步退的道理。今日禁军若想进入永仁坊,唯有强攻一条路。” 萧瑾微微颔首,不慌不忙地问道:“晋王府真要抗旨不遵?” 叶七反问道:“旨意在何处?” 萧瑾便朗声道:“本侯奉太后娘娘懿旨,率禁军接手永仁坊防务并保护晋王府,以免都中群情汹汹,伤害到王府中人。” 叶七眼中浮现一抹明显的嘲讽之色,摇头道:“我夫君离京前说过,晋王府只认天子旨意。如果襄城侯有天子下的圣旨,便请拿出来,背嵬营自然会让开道路。” 萧瑾皱眉道:“王妃,太后懿旨亦是圣旨。” 叶七嘴角勾起,决然道:“晋王府不认!” 禁军一片哗然。 这位叶王妃到底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太后不是皇后,她同样是皇权的一部分,而且如今这位太后更不一般。先帝在世时,对于当时的吴贵妃便格外宠信,不仅提拔了一些和吴贵妃娘家有关联的官员,而且爱屋及乌一定要立大皇子为储君。 抛开刘贤极为孝顺的前提,哪怕他和吴太后关系疏远,短时间内也必须以太后为尊,因为开平帝御宇十七年,给这位挚爱之人留下太多的遗泽。 今日晋王府却公然喊出不认可太后临朝,这究竟是因为先前的恩怨,还是晋王已经打定主意谋反? 萧瑾看似进退维谷,心中却十分平静,同时又有些赞赏对面这位叶王妃的魄力和勇气。只要她稍稍表现出几分软弱,今日背嵬营都守不住永仁坊大门,因为他还只是打前站,等到满朝重臣齐聚,这些大头兵真敢和世间为敌? 两边正僵持之时,忽有几骑从长街尽头驰来。 萧瑾扭头望去,只见銮仪卫指挥使陈安行色匆匆。 见礼过后,萧瑾问道:“陈指挥使怎会来此?” 京都九门关闭之后,朝廷各部衙立刻行动起来,銮仪卫的任务便是查封裴越名下的产业。时至今日,已经没人知道裴越拥有多少财富,因为祥云号的触角早已伸向大梁各地,沁园在各处大城也带起一股风靡的浪潮。 陈安看了一眼远处那位白衣王妃,叹道:“祥云号总店和沁园只有一些普通的掌柜和伙计,关键的主事人、账册和存银皆已提前转移。” 萧瑾目光微凝,果然不出他所料,裴越提前做好了周全的安排,几乎没有给朝廷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陈安心中的不详之感愈发浓重,艰难地说道:“侯爷,下官之意切莫强攻永仁坊。” 萧瑾问道:“为何?” 陈安压低声音说道:“下官在祥云号总店的正堂桌上,看见一颗奇形怪状的土制烟火。” 萧瑾微微一怔,他当然记得谷梁在西境指挥的第一战,依靠几种神秘又强大的火器歼灭西吴的两万骑兵。南境海上一战他更是亲身经历,依靠那种古怪的水雷,大梁水师毫不费力地击溃南周五峰水师。 一念及此,他心中忽然彻底放松下来,面色却沉重地问道:“这枚烟火的意义是……” 陈安答道:“晋王此举显然是在警告朝廷,永仁坊易守难攻,禁军如果要强行进攻,肯定会死伤惨重。” 萧瑾叹道:“是啊,从当初的中山子府到如今的晋王府,永仁坊一直是他最稳固的地盘,经营数年之后不知暗藏多少杀机。可是太后娘娘懿旨在前,难道我们真要按兵不动?” 陈安便道:“只能将实情告知娘娘。” 萧瑾点头道:“只好如此。” 派人去皇宫复命,两人并排望着远处的永仁坊大门,此刻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居坊,在他们眼中已经变成一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怪兽。 不知过了多久,萧瑾忽然说道:“陈指挥使,本侯也要提醒你一件事。” 陈安微微垂首道:“请侯爷示下。” 萧瑾道:“虽然定国府裴大小姐与晋王关系亲近,但是你不要让銮仪卫的探子去骚扰。” 他相信陈安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这不是在为裴越考虑,而是朝廷正要大用裴城,你这时候去捉拿裴城的亲妹妹,虽说可以起到威胁裴越的作用,但是比较起来终究得不偿失。 陈安面上浮现一抹复杂的苦笑,片刻后说道:“下官明白,只是……早在前日,裴大小姐便已住进晋王府,还有广平侯的夫人,她们如今都在这座永仁坊内。” 萧瑾这次彻底愣住,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晋王真是算无遗策啊。”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叹息。 这时长街远处又传来动静,只见内侍省少监侯玉带着几名宫人,一路小跑着来到近前,先是对萧瑾行礼,然后略显气喘地说道:“侯爷,娘娘有话告诉晋王妃。” 萧瑾心中一动,不称懿旨而是直接传话,可见那位皇太后已经动了真怒。 侯玉比不得萧瑾这种武道高手,只能往前走了一段路,然后朝着里面那位白衣女子说道:“当面可是晋王妃?” 叶七不答,冷冷地望着他。 侯玉清了清嗓子,略显尖锐的嗓音响彻四周:“太后娘娘让我告诉你,晋王府这般不尊天家,可见早有不臣之心,为天地所不容。限你在半个时辰之内撤走背嵬营,否则朝廷会调来守备师数万大军,若敢反抗则格杀勿论,鸡犬不留!” 叶七淡淡地问道:“你就是内侍省少监侯玉?” 侯玉答道:“正是。” “哦。” 叶七面色漠然,缓缓道:“听夫君说过,你这人心思卑劣品格低下,不好好侍奉天子打理内侍省,一心奉承那位太后,同时又在宫中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可谓死有余辜之辈。” 侯玉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叶七又道:“太后视晋王府如仇寇,如今又派你这种小人来耀武扬威,原来这就是她对待有功之臣的方式。” 侯玉下意识想要后退,萧瑾那边却已神色大变,急促地喊道:“王妃切莫冲动。” 叶七朝一旁伸出右手,肃立在旁的邓载立刻将一杆长枪递到她的手中。 侯玉见状惊骇欲死,转身就跑。 叶七踏前一步,拧身发力,手中长枪似流星一般呼啸而出! 逃窜中的侯玉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嚎,只见那杆长枪破空而来,速度快到拉出一片残影,然后狠狠刺入他的后心。 力量犹未消失,带着侯玉的尸首前行,然后斜插在地面之上,仿佛一杆倾斜的旗帜。 长街上一片死寂。 叶七看都没有看一眼侯玉的尸体,转身离去时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就是晋王府的回答。” 1317【牙璋辞凤阙】 景仁宫内,气氛无比压抑。 就连那些深受信任的贴身女史此时都惶恐不安,因为她们都能看出来,吴太后的神态有些吓人。 “侯玉死了?” 凤榻之上,盛装雍容的当朝皇太后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萧瑾,语气冰寒刺骨,仿若没有一丝生气。 萧瑾在亲眼看见侯玉被那位叶王妃一枪毙命后,便意识到局势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滑落,但他又不能直接发兵强攻永仁坊——他暂时还不想将裴越逼到绝境,因此只能硬着头皮返回皇宫复命。 此刻听到吴太后这个极其简单的问题,萧瑾却陷入长久的沉默和迟疑,吴太后似乎并不着急,那双贵气的眼眸中泛着冷冷的光。 萧瑾轻叹一声,微微垂首道:“是的。” 吴太后嘴角扯出一个细小的弧度,幽幽道:“素闻这位叶王妃天资过人,武道修为高深莫测,有年轻一辈中天下第一高手的美誉。敢问右军机,需要动用多少禁军才能将其杀死?” 萧瑾面容泛苦,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叶王妃本是草莽中人,性情刚直不通朝廷礼仪,再者她肯定不相信晋王会行谋反之举,一时激愤才出手杀人。如今陛下还在圜丘坛内,不知那边究竟是何情形,依臣之见不若将此事暂时搁置。” “激愤杀人……” 吴太后冷笑一声,直视着萧瑾的双眼道:“她杀的是内侍省少监,扇的是哀家的脸,毁的是天家的根基。侯玉纵有万般不是,他终究是天家的奴才,一介王妃就能随意杀死,莫非襄城侯觉得此事可大可小?” “臣不敢。” 萧瑾连忙躬身请罪。 吴太后也只是轻轻敲打一下,随即话锋一转道:“哀家比你们所有人都要担心皇帝的安危,但是哀家相信这世上肯定是忠臣更多,圜丘坛内的局势未必会像襄城侯猜测的那般危险。如今李訾不在都中,军方便以襄城侯为首,只可惜……或许襄城侯早已忘了当年那些事。” 萧瑾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在永仁坊前的置身事外已经激怒面前这位皇太后。 经过那次裴城的耿直劝谏,他对于都中的局势考虑了很多,基于对裴越过往展现出来能力的认可,他不相信这位晋王殿下会一败涂地,因而心中难免会有一些观望的看法。他毕竟不是孤身一人,总要考虑到阖族亲眷的未来,如果将裴越得罪得太狠,万一最后是晋王府得势,襄国府又何去何从? 朝争不是嬉笑玩闹,当年楚国府数百人死于血泊之中可是前车之鉴。 但是到了他这个地位,想要一直骑墙又不太可能。 吴太后继续说道:“襄城侯虽是开国公侯后代子弟,但一直不被当年的定国府裴家接纳,是先帝给了你执掌军权的机会。驻守虎城十年,你劳苦功高自不必说,但是天家并未亏待你。回京之后,先帝赐你‘忠贯日月’的匾额,你可还记得?” 萧瑾喟然道:“先帝厚恩,臣不敢或忘。” 吴太后点点头道:“哀家相信你没有忘记,先帝大行之前对哀家说过,将来若是国有祸事,唯有襄城侯可以仰仗。” 这句话让萧瑾瞬间动容。 往事涌进脑海之中,当年的金戈铁马峥嵘岁月,一幕幕在他眼中闪现。 他心中百折千回,叹道:“娘娘,永仁坊陷阱重重,强攻非可取之道。” 吴太后的眉眼渐渐舒展,平静地说道:“哀家可以忍一口气,让晋王府那些人暂且得意一段时间。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圜丘坛那里,普定侯已经带兵前往古蔺驿,他会挡住返京的谷梁等人。南营另两卫分别前往北营驻地和圜丘坛,但是方才你说裴越在城内做了诸多安排,他肯定不会漏过最重要的北营,或许此刻的北营已经空无一人。” 萧瑾眼中讶色一闪而过,微微垂首道:“娘娘所言有理。” 吴太后缓缓道:“哀家不通兵事,却也知道兵贵神速四字。既然永仁坊暂时进不去,那就让禁军在外看守,只要别让里面的人逃走就行。当务之急还是皇帝的安危,如今裴越谋反的罪名已经坐实,只要解决北营泰安卫,裴越便会陷入穷途末路。” 萧瑾试探地道:“娘娘之意,晋王已经提前让北营泰安卫守卫在圜丘坛附近?” 吴太后应了一声,又道:“这是他唯一可以逃出生天的法子。” 殿内陷入沉默,萧瑾显然在思考这件事如何决断。 吴太后轻声道:“晋王谋反,左军机身为他的岳丈也会被牵连,届时朝堂军务无人掌握,终究要托付于你。” 萧瑾猛地抬眼,这句话不需要任何分析,吴太后这是直截了当的明示。 他心中百感交集,裴越这次之所以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陷害,除了天家对他的忌惮和朝中忠臣的担忧之外,恐怕也有很多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毕竟只要裴越倒下,他在朝堂和军中的势力肯定会遭到清洗,意味着会有大量的官位与军职空出来。 京都最不缺的便是钻营之辈与闲散武勋。 他忽然明白过来,吴太后这不仅仅是许诺,更是一种只能意会的威胁—— 你若不想做,都中有的是人愿意站出来。 至此,萧瑾很清楚自己必须要表明立场,而且这个决断并不困难,无论是为自身的权势和家族的兴衰,以及开平帝对他的赏识和提携,最重要的是如果再不表态,恐怕他会走在裴越前面。 他目光逐渐锐利起来,躬身行礼道:“娘娘,依臣之见,守备师可留一万五千人镇守京都,永仁坊那边则由禁军负责。臣会亲率守备师两万大军前往圜丘坛,勤王救驾扶保天子,将一众反贼全部拿下。” 吴太后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欣慰地说道:“家国重任,左军机一肩挑之,此乃大梁之幸。” 从右到左,只是一个字眼的变化,却仿佛已经底定朝堂未来数十年的格局。 走出景仁宫后,仰头望着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萧瑾脸上的笑意略显苦涩。 人在局中,终究无法幸免。 他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来到北城守备师衙门,刚刚走进正堂便见现任主帅、定远侯裴城起身相迎。 见礼过后,萧瑾凝望着面前年轻人沉重的脸色,便宽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裴城欲言又止,他很想说裴越绝对不会背叛大梁,但是如今看来一切都朝着他不愿看见的方向发展。圜丘坛内的刺客,外面虎视眈眈的北营平南卫,都中似乎早有准备的背嵬营,以及永仁坊外一枪毙命的内侍省少监侯玉。 如果不是谋反,又怎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只是他心里依然犹豫,是像先前对萧瑾表态那般提兵出京平叛,还是坚持为裴越辩解? 萧瑾似乎看穿他心中的纠结,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会留下一万五千人,你用心镇守京都。” 裴城微微一惊,瞬间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萧瑾没有继续解释,又道:“我嘱咐过陈安,銮仪卫的人不会去袭扰定国府,你不必担心。” 裴城闻言颇为动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能嘴唇翕动。 萧瑾笑了笑,抬头望着正堂内悬挂的那副匾额,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晋王谋反,其实我也不相信,但是你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因为世人都会相信他已经背叛大梁。如果换做别的人,哪怕是当初的王平章,我都不会有丝毫犹豫,毕竟这可是极大的功劳。然而要对付的人是晋王,我虽然已经领受太后的懿旨,心里却依旧十分忐忑。” 他收回目光,望着裴城说道:“此番出京,无论是胜是败,都由我独自承担。你还很年轻,不要趟这趟浑水,留着有用之身将来才能实现你的抱负。记住,无论最后回到京都的人是谁,你都不要负隅顽抗,更不要轻言舍身。” “侯爷……”裴城双眼微微泛红。 他如何能够忘记,自己初到西境边关时,几座大营的主帅都不愿接收定国府的大公子,只一味哄着他,显然不愿在裴家式微的时候招惹麻烦。只有时任虎城主帅的萧瑾毫不嫌弃,不仅教会他太多的道理,还让他在惊羽营中得到长期的磨砺。 至于往后,萧瑾更是亲手将他推上高位。 从惊羽营统领到西城卫指挥使再到如今的守备师主帅,两人虽无血脉关联,但论亲近程度不逊于亲生父子。 萧瑾笑容温厚,他知道裴城不善言辞,因此从容地说道:“我家中那些不肖子弟,指望他们洗心革面怕是很难,你也不必太过费心。倘若这次我……你只需尽量帮我护住他们的性命,如此便就足够了。” 裴城躬身行礼,一字字道:“末将定不负所托。” 萧瑾颔首道:“我相信你能做到。当然,胜败犹未可知,晋王也不一定就能算尽天下人心。就这样吧,你好好活着。” 他如往常一般抬手拍了拍裴城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出正堂。 京都守备师两万精锐,竖起平叛大旗,在萧瑾的率领下出北门,一路向北。 1318【铁骑绕龙城】 圜丘坛外,京军北营平南卫已经连下三次警告,然而挡在前路上的三千禁军不为所动。 不知是忌惮禁军强悍的实力,还是担心圜丘坛内裴越的安全,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迟疑不决,始终没有下达进攻的命令。 但此刻禁军的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因为后方圜丘坛的大门已经关闭,前去查看的军卒被里面的人毫不留情地赶了回来,于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很快便传进河间侯李訾的耳中。 圜丘坛内竟然埋伏了一队铁甲锐士,晋王裴越依靠这队甲士和王府亲兵,已经成功控制里面的局势。毫无疑问,如今天子的安危已经落入晋王的手中,禁军纵然再骁勇善战恐怕也会投鼠忌器,然而李訾却不见丝毫慌乱。 他当即下达军令,三千禁军开始谨慎地向南面移动,逐渐与平南卫和圜丘坛形成一个三角形。 战场上的任何变化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禁军的动静全程落入平南卫的眼中,俞大智面露不解之色,然而附近一位统领忽然兴奋地说道:“将军,大局已定!” 俞大智扭头望过去,微微皱眉问道:“何意?” 统领急促地说道:“禁军忽然让开道路,显然是因为殿下已经控制里面的局势,河间侯担心腹背受敌才会这样做。眼下我军只要靠近圜丘坛,便可和殿下的人手汇合,名正言顺地保护天子!” 俞大智沉吟不决,后阵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人高声喝道:“将军,敌军来袭!” 所有人立刻扭头望去,只见后方出现两道漫天烟尘,两支大军从不同的方向快速逼近而来,目标直指己方的后阵和侧翼。与此同时,一直保持耐心的三千禁军亦开始向这边突进。 消息快速传来,突然杀出的两支大军正是京军南营的山阳卫和江都卫! 俞大智心中猛地松了口气。 与禁军对峙这么久,自然是要坐视裴越起兵造反的罪名,给宫里的贵人送上一把刀,让天家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手。但是他不可能真的带领平南卫和禁军交战,因为两边兵力悬殊过大,万一击溃了禁军岂不是搬石砸脚? 然而这个局却不好解,因为这场戏要足够真实,所以平南卫不能轻易改弦更张,不见血如何能称为谋反? 终于等来了南营的平叛大军,俞大智不慌不忙地下令道:“结阵迎敌!” 副将目光晦涩难明地看了他一眼。 其他将领并未反对俞大智的命令,因为南营大军来得太快,平南卫这个时候无法顺利进入圜丘坛,强行那么做说不定会让禁军和南营也跟着进去,到时候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他们认为晋王殿下既然决意清君侧,总不可能只让平南卫行动,眼下泰安卫还消失不见,肯定是用作后手。 各军迅疾接触,战斗随即展开。 便在此时,俞大智忽觉心中一凉。 没等他有所反应,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副将遽然出手,佩刀猛地捅进他的后背,厉声喝道:“晋王裴越谋逆造反,俞大智背叛朝廷,本将奉太后娘娘密令,枭首此獠!” 话音未落,早有准备的几名亲兵上前将俞大智拽下马,一人执首,另一人手起刀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平南卫五位统领中有三人被身旁军卒所杀,全军立刻大乱。 那副将看了一眼俞大智死不瞑目的首级,眼中泛起一片愧疚,旋即化作疯狂之色,提着俞大智的首级策马前行,在一众高手的保护下驰骋阵中,口中怒吼道:“平南卫将士听令,立刻放下兵器归顺朝廷大军,否则一律以谋逆大罪株连九族!” “放下兵器,否则株连九族!” 百余道声音同时响起。 主将丧命,又有朝廷大军在外虎视眈眈,平南卫将士茫然无助地站在猎猎朔风之中,片刻后终于有第一个人丢下手中的兵器,然后只听得哐啷声连绵不绝。 大局便定。 江都卫分出五千人,将弃械投降的平南卫将士押离战场,他们丢下的兵器便堆成一座小山,宛如古战场上的遗迹。 平南卫副将提着俞大智的首级,策马来到战场边缘,然后跃下坐骑,一路小跑来到禁军主帅李訾身前,无比恭敬地说道:“禀大帅,逆贼俞大智已经伏首!” 李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淡淡道:“很好,太后娘娘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先退下罢。” 副将欣喜若狂,先前动手那一刻的愧疚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满心雀跃地退下,带着自己的心腹并入南营大军阵中。 李訾显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此刻策马立于他左右的分别是山阳卫和江都卫两位指挥使。 他看向江都卫指挥使说道:“太后娘娘派你去北营驻地,那边是不是已经成为一座空营?” 指挥使答道:“侯爷料事如神。末将在去北营驻地的同时,也派人去了首阳山,然而原本驻守在那里的五千锐卒不见踪影。换而言之,委实不知晋王将泰安卫藏在了何处。末将思量过后,决定提前带兵与山阳卫汇合,一起赶来这边,以免出现纰漏。” 李訾微微颔首道:“你想得很周全。” 他抬眼看向远方气势恢宏的圜丘坛,冷声道:“派人前去传话,平南卫已经被朝廷解决,请晋王莫要负隅顽抗,恭送天子出来然后束手就擒,才是他保全数万人性命的唯一法子。” “遵令!” 在信使快马赶赴圜丘坛的同时,里面祭天坛上包括天子刘贤在内,所有人都在倾听冯毅的简略描述,只不过每个人的神色都略有不同。 当冯毅说到南营援兵出现,平南卫指挥使俞大智被身边人斩杀枭首,朝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这支大军,一些朝臣忍不住面露喜色,暗想裴越大势已去,朝廷终于可以平定这场叛乱。 毕竟圜丘坛内满打满算不过数百人,而外面至少有两万余精锐雄师,裴越凭什么可以翻云覆雨? 翰林学士吴存仁脸上的痛楚逐渐消失,心中自然有些快意,但他并未显露出来,反而望着裴越恳切地说道:“殿下,大势难违,何不就此罢手?” 裴越扭头望着他,微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吴学士。” 吴存仁微微皱眉道:“殿下此言何意?” 凛凛风中,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俞大智这个人不算良将,毕竟他心里有太多杂质,许是因为年轻时蹉跎太久,对于权势过于贪恋。只是他在本王麾下表现尚可,在南境战事中也很拼命,如果仅因本王心里的推断就杀了他,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再者,他终究是先帝留给本王的将领,本王就算看在先帝的面上,也不好下手太狠。” 这番话却没有多少人相信。 此刻圜丘坛内尸横遍野,你说你不忍杀人? 裴越眼中嘲讽之色极其浓郁,望着吴存仁说道:“所以说,还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更狠。” 不多时,李訾的最后通牒也已传进所有人的耳中,裴越从容地说道:“既然河间侯迫不及待,那我们就去见一见吧。” 圜丘坛外,两万余大军严阵以待,即便江都卫分出五千精锐将弃械投降的平南卫带走,此刻李訾依旧拥有压倒性优势,因为里面只有数百能战之兵。 出乎他的意料,始终紧闭的圜丘坛大门徐徐推开,五百铁甲锐士当先而行,在门外空阔平地上列阵,随后出现的赫然便是天子刘贤与晋王裴越。王府亲兵则保护着随行圣驾的文臣武勋,站在那对年轻君臣的后方。 李訾长舒一口浊气,当先拍马前行,山阳卫和江都卫两位指挥使紧随其后。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劝降,远方裴越洪亮的声音便遥遥传了过来。 “河间侯,本王问你,尔身为禁军主帅,究竟是尊天子圣旨还是太后懿旨?” 数万人沉默肃立,明明两边兵力对比如云泥之别,裴越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差距,反而如此气定神闲成竹在胸。 李訾微眯双眼,冷声回道:“晋王以清君侧之名胁迫天子,行此谋反之举,莫非以为能骗过天下人?如今平南卫已经归降,纵有泰安卫潜伏在暗,晋王也不能逆天改命。本侯奉太后娘娘懿旨,前来勤王保驾,奉劝晋王立刻下马受缚,或能免去株连十族之罪!” 双方相距有些远,他虽然能听清裴越的话语,却看不清那边的细节,自然不知道这番话出口后,天子眼中煞气一闪而过,袖中双手猛然攥紧。 裴越望着前方刀枪如林的朝廷大军,悠悠道:“也就是说,即便陛下此刻下令,河间侯也不会后退?” 李訾不答。 裴越摇了摇头,轻声道:“陛下,容臣放肆一回。” 刘贤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准奏。” 沉默在天地之间蔓延,唯有风声呼啸。 数万朝廷大军忽然感觉到脚下大地在微微颤动。 李訾面色遽变,扭头望向西方。 只见一群黑点从山峰侧面绕出,然后越来越多,渐成遮天蔽日之势。 不是他预想中仅有一万余步卒的泰安卫,而是漫山遍野的雄壮铁骑! 山阳卫指挥使惊恐地喊道:“藏锋卫!” 这世间最强大的骑兵如洪流一般漫卷而来,瞬间插入战场中央位置,将天子和裴越挡在身后。 万骑几乎同时勒住缰绳,整齐划一地朝向东面的朝廷大军。 他们风尘仆仆,但是甲胄鲜亮军容严整,肃杀之气充盈人间。 指挥使韦睿高高举起右手,猛地指向前方的朝廷大军。 伴着手臂落下,陈显达高声引领,万余铁骑如死神一般发出震颤天地的怒吼。 “不退则死!” 1319【荡胸生层云】 在西境战事结束后,藏锋卫已被公认为世间最强,纵横高阳平原数十载的西吴铁骑连番败于他们手中,闻名于世的安阳龙骑也没有在他们手上讨到任何便宜。 如今这支大胜凯旋的精锐骑兵就在自己眼前,一万余匹神骏躁动地晃着脑袋,气势之雄壮摄人心魄。 三千禁军还能维持镇定的神态,这便是大梁第一军的底气所在。且不说上等军械优先配给和令人艳羡的军饷待遇,光是禁军的兵员素质就远远超过其他大营。从古至今都有穷文富武的说法,普通人很难有机会从小修习武道,而禁军将士基本都是武勋后代和将门子弟。 两军对垒,气氛越来越凝重。 之前从容解决平南卫的南营两卫难止骚动,原因倒也很简单,他们不同于绝大多数人只听说过藏锋卫的威名。在几个月前的西境边关,两卫将士亲眼目睹藏锋卫如何击溃西吴骑兵,对于这支精锐骑兵的实力有一个非常直观的认知。 山阳卫指挥使周宗琪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已经从自己麾下一部分将士的脸上看到畏惧之意。 “不必苛责他们。” 李訾平静开口,周宗琪微微一怔,旋即便听到这位禁军主帅继续说道:“连你我都在藏锋卫出现后神情恍惚,更何况这些将士们。藏锋卫之强无需多言,这是裴越能够屹立朝堂的本钱。虽说他谋逆造反的罪名不可饶恕,但我们要对这支骑兵保有最基本的重视。” 周宗琪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另一旁的江都卫指挥使段思良神情复杂地感慨道:“侯爷所言极是。末将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普定侯爷没有将这支骑兵拦在关外。” 三人尽皆默然。 其实京军南营的行动比谷梁的推测还要早,昨日圣驾抵达兴梁府,入夜后山阳卫和江都卫便开始向京都北郊秘密行进,而普定侯陈桓则带着两卫主力赶往古蔺驿关口。在刘贤和裴越进入圜丘坛时,京都外面的这张大网已经铺开。 谷梁的返程信息一直被朝廷掌握,他最快也得在今日上午才能抵达古蔺驿以西,但是陈桓率领的两万余将士早在拂晓前便控制住关隘。 李訾对此一清二楚,因为这本就是他给吴太后拟定的方略。南营不能提前行动,否则必然会被裴越察觉,难免会有前功尽弃之忧。为了尽量降低裴越的警觉,吴太后甚至压根没有提前知会京都守备师。 只是…… 李訾抬眼望着对面气势如虹的藏锋卫,语调逐渐高昂:“国朝养兵千日,只为用兵一时。如今晋王胁迫天子,以清君侧之名行谋反之实,我辈理当为大梁效死尽忠。” 这番话传进旁边所有将领的耳中,从周宗琪到段思良,再到每一个披甲执刃的武将,他们脸上的神情肃穆凝重。 李訾继续说道:“本侯知道,尔等担心陛下的安危,本侯亦是如此,但是一味避战只会让晋王愈发得寸进尺。如今唯有击溃藏锋卫,让晋王明白朝廷的决心,陛下方能转危为安。” 没有人注意到他眼底深处那抹冷厉一闪而过。 南营两卫渐渐被鼓动起来,至于三千禁军则早已跃跃欲试。 朝廷大军的动静自然逃不过藏锋卫的监视,韦睿当即命人向后方禀报。 裴越听完之后微微勾起嘴角,对身旁年轻的天子说道:“陛下可知李訾为何敢这么做?” 刘贤摇摇头,语气颇为冷峻:“不知。” 裴越大抵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毕竟按照李訾的说法,天子是被晋王胁迫,而他不仅没有撤走大军顾全天子的安危,反而想要主动发起进攻,这里面有太多值得玩味的细节。 他轻轻叹了一声,不疾不徐地说道:“因为李訾知道今日发生的这些事,已经给臣安上造反的罪名。如果臣敢对陛下不利,即便臣今日能击败面前这数万军队,最后也会沦为千夫所指,任何一个忠于大梁的人都会和臣不死不休。” 他这番话极为坦诚而且合情合理,毕竟谋朝篡位是个技术活,当初王平章也不敢公然造反,而是勾连其他人做好准备,借陈皇后之手弑君。史书上更有无数鲜明的例子,公然弑君之人的下场都极为凄惨,哪怕已经大权在握生杀予夺,明面上也要走一套禅让的程序。 刘贤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他心里对李訾的厌憎愈发浓郁,忽地转头问道:“你会这样做么?” 裴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反问道:“臣为何要这样做?” 刘贤盯着他清澈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 裴越脸上笑意褪去,语调中带上几分冷意:“陛下,臣已经给了李訾一次机会,他仍旧执迷不悟,因此臣不打算继续怀柔。” 刘贤转头望着前方如林枪骑,漠然地道:“此等无君无父之人,自然该杀。” 裴越看向冯毅,风轻云淡地说了几句话,后者心领神会,当即策马驰向前方。 韦睿接到命令后,立刻对传令官说道:“告诉陈显达,殿下要他一个回合摧毁禁军。” 大军阵前,陈显达单手提着宽刃朴刀,听完传令官的转述后,他略显狰狞地咧嘴一笑,继而说道:“劳烦你向王爷复命,今儿会让禁军的大少爷们知道什么叫找死!” 他向前举起朴刀,昂然道:“儿郎们,随某杀!” “杀!” 先锋三千骑在陈显达的带领下,如一片流动的铁幕席卷向前,目标直指朝廷大阵中央的禁军。 因为此番是护卫圣驾,禁军显然没有携带车阵,不过长枪兵和弓手皆有安排。李訾让三千禁军作为主力居中突前,山阳卫和江都卫分列两翼,本就是希望用主力挡住藏锋卫的第一波攻势,以作鼓舞士气之用。 前方洪流滚滚,声势逼人。 禁军以长枪阵拒马,后方则是长弓手严阵以待,待藏锋卫先锋将将进入一射之地时,箭雨如蝗朝前倾斜而去。 然而藏锋卫虽非重骑兵,却也有皮甲遮蔽人身和马匹,兼之陈显达麾下的先锋久经沙场,临敌经验极其丰富。禁军的箭雨虽然凶狠,但是在长弓手张弓搭箭的那一刻,三千骑在奔袭的过程中迅疾扩散队列,将禁军强弓的威胁降到最低。身先士卒的陈显达毫无惧色,手中宽刃朴刀恣意挥舞,将迎面而来的长箭轻松击落。 待突进到禁军长弓手的攻击范围之内,骑兵陡然提速,原本松散的阵型立刻向中间聚拢,以陈显达及百余悍不畏死之人组成刀尖,笔直冲向朝廷军队的核心位置。 从始至终,陈显达都没有发出号令,他麾下的三千骑宛如一人一心,在万众瞩目之下展现出来的战术素养堪称绝妙,于冰冷肃杀的气息中透出几分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感。 全程目睹这一切的李訾面色阴沉,无人知道他提枪的右手微微发颤。 一般而言,骑兵不会直接硬闯步军阵型,但今天藏锋卫所有将士都清楚,自家王爷被朝廷设计陷害,心中那股愤怒早已吞噬天地。这些灵州老卒对裴越视若神明,哪怕裴越真的带他们竖旗造反,从上到下不会有一人迟疑。 再者,禁军终究缺乏足够的野战经验,他们结成的阵型在藏锋卫这些百战老卒看来,委实破绽极多。 陈显达性情粗犷,但是对于杀敌陷阵有着一种近乎于野兽般的本能,更关键的是直到如今他依旧是那个嗜血搏命的陈蛮子。 “谁敢与我家王爷为敌?!” 一个又一个狂放的字眼从他口中喷出,随着那柄宽刃朴刀当头斩下,三千骑正面撞上禁军前阵。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李訾遽然变色,他引以为傲的禁军竟然不是藏锋卫一合之敌,转瞬之间竟然阵破人亡! 圜丘坛大门外,听到前方掠阵的藏锋卫将士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包括吴存仁在内的一众大臣面露惊惧。他们虽然看不见远处战场上的境况,但是再怎么愚蠢的人都知道两军甫一照面便已分出强弱高下。 刘贤同样有些震惊,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或者说藏锋卫只能占据一定的优势,毕竟李訾麾下的兵力是这边两倍。 他不禁皱起眉头,喃喃道:“禁军战力竟然如此孱弱?” “陛下,不是禁军太弱。” 裴越接过话头,神情从容地眺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眼中难掩豪迈之色:“禁军不弱,只是藏锋卫太强。” 1320【决眦入归鸟】 李訾怎么也想不到,战事会在刚开始便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而且藏锋卫还没有全军压上,仅仅派出三千骑便能摧垮禁军组成的防线。 虽说心中有个念头一直在告诉他,无论哪支军队的先锋都必然是最强的刀尖,但是禁军的表现仍旧让他非常失望。只不过身为主帅,他绝对不能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因此依旧有条不紊地调动江都卫和山阳卫,意图将冲过来的藏锋卫先锋绞杀在阵型之内。 便在这时,陈显达长刀一指,三千骑迅疾跟随他转道向东,从禁军的肋部杀出去,径直冲入右侧江都卫的侧翼。 “咚!咚!咚!” 战鼓声连绵不绝,远处藏锋卫副指挥使孟龙符领四千骑,徐徐列阵向前,但是并未在第一时间发起冲锋。 迎面相对的山阳卫指挥使周宗琪神色凝重,他已经注意到禁军残缺不全的阵型东面,兵力减少五千人的江都卫根本挡不住藏锋卫先锋铁军的突击,那个手提长刀的虎将如入无人之境,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彻底搅乱江都卫的防御体系。 雷鸣般的马蹄声涌入耳中,周宗琪抬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奔袭而来。 孟龙符率领的四千骑变幻战法,凭借极其高超的骑射之能不断拉扯山阳卫的防线,同时以环射之法压迫山阳卫的阵地,四千人如臂使指,整齐度令人惊恐。 在山阳卫陷入极其被动的苦战时,中心区域的禁军在李訾的指挥下重整旗鼓,然而还没等他们提振士气,如蛟龙一般在江都卫本阵中翻江倒海的陈显达忽然昂首一声清啸。 在朝廷大军略显茫然的那一刻,这位血染战袍的虎将带着三千虎贲再度穿插突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边缘的江都卫军卒,然后朝着刚刚重整的禁军发起第二轮更加凶悍的冲锋。 这一招回马枪,侧击切角,直取中军! 朝廷军队阵脚大乱,江都卫跟在后面试图支援,山阳卫此刻自顾不暇,还没有完全组织好枪阵的禁军又一次被冲乱,而且这次的后果显然更加严重。 藏锋卫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试探,陈显达的目标赫然直指禁军主帅李訾。 孟龙符率领的四千骑亦突然提速,从西南面切入山阳卫的阵型,同样朝着中央区域突进,他与陈显达在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而藏锋卫将士将他们沙场历练五年之久、击败无数敌人锤炼而成的强悍实力展露无疑。 朝廷军队大败! 当李訾发出撤军的命令后,局势似乎已经无法逆转。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直到此刻裴越都没有下达全军追击的命令,只让陈显达和孟龙符带兵保持一定的压迫态势,将禁军和南营两卫逼得狼狈逃窜。 茫茫荒野之上,徒留近千具朝廷将士的尸首。 有人觉得裴越或许是心存不忍之意,但也有人认为这位晋王殿下暗藏更大的阴谋。 刘贤没有去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转头目视裴越,暗含征询之意。 裴越神色平静,平视着他的双眼道:“臣恭请陛下回京。” 刘贤颔首道:“好。” 裴越遂以陈显达率领的先锋铁骑开路,孟龙符领兵殿后,韦睿亲自指挥主力居中,将天子和一众文臣武勋包围在中间,朝着南方的京都前行。 启程时,裴越忽然扭头望向西方,莫名地轻轻一笑。 …… 古蔺驿关口。 时间过去两个时辰,普定侯陈桓在焦急不安的等待中终于收到京都那边送来的消息。 圜丘坛内出现大批属于晋王府的刺客,外面则有北营平南卫正在威逼禁军。宫里吴太后连发数道懿旨,将都中局势稳定下来,同时命右军机萧瑾亲领两万守备师锐卒,开赴北郊平定叛乱。 这与先前的计划相差无几,陈桓总算能暂时安定一些。 吴太后在圜丘坛内安排了廷卫和数百銮仪卫的高手保护天子,外面有三千禁军护驾,所谓的叛军平南卫其实也是朝廷的人,再加上南营两卫和守备师两万人马,又有萧瑾和李訾协同指挥,真可谓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裴越纵然用兵如神,这一次总不可能扭转局势。 只是陈桓心里依旧有一道阴霾,因为藏锋卫的消失委实令人难安。 虽说他已经在第一时间命人赶去北郊送信,而且朝廷这边准备了近六万大军,即便藏锋卫神兵天降也能挡住,然而他在西境战场上亲眼见识过藏锋卫的强大,心中并无多少底气。 正纠结之时,忽有部将来报,关口外的西军竟然开始向这边移动。 陈桓微微变色,立刻上马前去查看,只见在经过两个时辰的沉默后,灵州左卫拥护着左军机谷梁逶迤行来。这一幕让陈桓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已经明确向谷梁表达过态度,谷家人当然可以回京,灵州左卫却不行。 如果对方是要强攻的话,为何眼下又如出游一般前行,没有半点肃杀峥嵘之意? “军机大人,烦请止步!” 陈桓不得不高声提醒,身后的两卫将士挡住道路。 为了防备藏锋卫的突袭,他特意带上车阵拒马,将这条连通西境和京都的要道堵得严严实实。这样的布置如果只用来挡住灵州左卫,陈桓不相信对方有任何可乘之机。 灵州左卫停了下来,双方距离不过六十丈,然而谷梁却没有勒住缰绳,继续策马前行。 谷芒和谷范跟在两侧,两人手中各举着一杆大旗。 三人三骑,直面数万大军。 不知为何,陈桓忽然觉得心里泛起浓重的慌乱。 相距二十丈时,谷梁终于停下,他眺望着面前威武雄壮的南营将士,最后目光落在陈桓身上,不急不缓地说道:“晋王谋反之说,想必陈侯很清楚内情。或许你有无数的证据来证明,但是本侯不会相信,边军不会相信,天下人都不会相信。” 陈桓嘴唇翕动,身为这场阴谋的参与者,他这个时候理应直言驳斥,然而对上谷梁平静之中又有几分伤感的目光,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开平帝的知遇之恩和临终前的信任,因为吴太后恳切的说服,因为朝中风浪已成大势所趋,所以他最终还是参与进来,但是没人知道他这一刻的纠结与沉重。 谷梁没有继续看他,而是看向面前的煌煌军阵,目光尽可能地落在每一个将士的脸上,继续说道:“晋王如果不忠,又怎会返回京都?他在南境拥兵数十万,至少自保无忧,若真有不臣之心也可形成事实上的割据。宫中太后如此陷害忠良,只会让大梁分崩离析民心失散。” 陈桓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于是抬首道:“军机大人,末将并不敢阻拦你回京,但是灵州左卫不能进入京畿之地。”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怀疑,谷梁身边的这支军队究竟是不是实力较弱的灵州左卫,还是暗中组织起来的西军精锐? 谷梁洒然一笑,缓缓道:“陈侯其实不必太过担心,先帝在世时早已将本侯麾下的人分割得七七八八,手中实在没有多少可用之兵,不过——” 他语调猛然昂扬,满面豪壮之气:“我谷梁十五岁从军,为大梁戎马四十载,无数次出生入死,无数次血染征程,这是尔等都知道的事实。今日灵州左卫万人封刀,但谷某依然会带着他们回去,若是南营将士不忿谷某所为,大可刀兵相加。” 陈桓怔住,猛地扭头望去,只见拦住道路的南营军卒虽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骚动,但是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人的兵器都垂了下来。 谷梁又道:“至于本侯为何一定要坚持带他们回去,原因很简单,这些儿郎为国舍命,方有西境战事之大捷。如今凯旋京都,自然要接受朝廷的嘉赏和百姓的欢呼,而不是留在这荒郊野岭之处,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朝廷的发落。” 南营将士沉默相望,却有一种异样的气势在凝结。 谷梁旋即正色道:“本侯亲眼看着他们出生入死,自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寒心!” 陈桓这时想起一件事,在开平三年秋天之前,谷梁便一直是京军南营主帅,这座大营的骨架可谓是他亲手搭建。虽然四位指挥使以及大部分中级武将都换了人,可是底下的将士却换不掉。 这座大营的魂魄上依然有谷梁的印记! 谷梁双腿夹着马腹,不慌不忙地向前,谷家兄弟紧随其后,灵州左卫亦再度迈步前行。 不管是陈桓、两卫指挥使还是下面的统领如何呵斥,绝大部分南营士卒都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对方走过来,然后他们开始向两边退去,让出中间一条路。 不够宽敞,但是一眼到头。 陈桓既有荒唐之感,又难掩心中震撼,颤声问道:“军机大人意欲何为?” 谷梁抬眼望向东方那座看不见的雄城,缓缓道:“回家。” 与此同时,一名隶属南营的魁梧士卒猛然发声怒吼:“恭迎军机大人回京!” 紧接着,便是两万余人齐声响应。 “恭迎军机大人回京!” 1321【会当凌绝顶】 京都北郊,朝廷大军撤退之后一路往南。 李訾面容上除了愤怒之外,还有几分挥之不去的疑惑神色。 三千禁军和南营两卫大部分都是步卒,以藏锋卫令人艳羡的机动性,完全可以沿途追杀,但是裴越没有这样做。 这个疑问直到撞上匆匆赶来的守备师援军之后,萧瑾的一句话便让李訾明白过来。 “晋王怀疑你是佯装落败使诈,因此才没有让藏锋卫继续追击,以免落入我们的陷阱之中。” 李訾不由得皱起眉头,叹道:“他竟然如此小心。” 萧瑾想起半年前在南境的所见所闻,感慨道:“晋王用兵正奇相合,看似常有鲁莽冒险之举,但是事后复盘战役进程,我惊奇地发现他已经尽可能谋算所有的意外状况。不论当年初出茅庐时在西境面对谢林,一手瞒天过海彻底盘活北线战事,还是在江陵之战中以身做饵,将方谢晓戏耍于股掌之间,都能看出他疯狂的外表下是一颗缜密通透的玲珑心。” 此时两人身边并无旁人,因此李訾也不必虚言伪饰,他略显艰难地说道:“藏锋卫果然强大。” 萧瑾了解完先前的所有细节,幽幽道:“藏锋卫再强也只有一万余骑,一旦陷入阵地战中,不一定还能摧枯拉朽。相较于这支骑兵,我眼下更担心那支泰安卫。” “泰安卫?”李訾沉吟道:“唐临汾确是一员骁将。” 萧瑾摇头道:“个人武勇能够发挥的作用有限。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既然晋王早有准备,按常理而言他应该将泰安卫摆在明面上,将藏锋卫用作奇兵,如此方为上策。” 两人都觉得有些头疼,为将者最不喜的便是这种状况。 藏锋卫的确很强,但是只要它出现在正面战场上,己方总有拦阻破解之法。然而一支精锐步军卫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这才是让人心烦之处。 李訾缓缓道:“会不会是晋王将泰安卫派去了古蔺驿?” 萧瑾凝眸细思,随即否定了这个可能:“谷军机这次回京带着藏锋卫和灵州左卫。据我所知,灵州左卫实力一般,如果裴越的重心放在西边,那么藏锋卫完全可以协助灵州左卫冲阵,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他顿了一顿,又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击败藏锋卫,这是晋王手中最强的本钱。哪怕是拼光守备师这两万人,只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晋王便没有逆转局势的机会。” 李訾颔首赞同,两人随即开始安排结阵迎敌。 先前一战,李訾麾下兵力损失并不多,如今与萧瑾带来的守备师合并,总兵力仍有四万余人。 萧瑾虽然在南境战事中连败两场,但他据守虎城十年之久,应对西吴骑兵的经验极其丰富,十分擅于搭建阻击阵型。在他的指挥调配下,朝廷大军继续南撤,一直到接近京都北郊十余里地时停下,然后在官道旁的一片平地列阵,侧后方是数座连绵矮山,这种地形可以最大限度地抵消骑兵冲锋之时的恐怖杀伤力。 约莫一刻多钟过后,随着游骑斥候回报,藏锋卫的身影出现在北面官道上。 萧瑾和李訾神色凝重,他们都清楚这一战关系到朝廷的未来,以及他们个人的生死荣辱。 藏锋卫策马徐行,不急不缓,时而下马步行,以此来保障和恢复坐骑的脚力。 相较于朝廷那边两位大将的紧张和不安,裴越的神情显得从容许多。 队伍后半段,在王府亲卫和五百甲士的保护中,一众大臣神情各异。 耳闻与目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即便过往数年间藏锋卫的威名让他们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也远远比不上今日这场小规模厮杀带来的震撼。无论禁军还是南营两卫,在大梁军队序列中都属于顶尖的档次,然而他们的防线在藏锋卫铁骑面前便如豆腐一般脆弱。 这些人当然不知道南营将士本就战意不够坚决,战事取胜攻心为上,所以裴越才让陈显达不计牺牲直接碾压三千禁军,由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瞬间摧毁朝廷军队的抵抗意志。 他们只看见藏锋卫天下无敌,继而生出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人惶恐不安如见末日,有人眼眸转动若有所思,也有人满面不忍之色。 唯有翰林学士吴存仁面色阴沉,无论旁边谁来搭话,始终一言不发。 前方军队逐渐止步,众人虽看不清远处情形,却也从藏锋卫列阵这一幕意识到,定然是朝廷组织大军卷土重来,一些人登时心生希望。 便在这时,数骑快速驰来,领头者正是冯毅。 只听他一声令下,两名身材精壮的骑士下马走来,冷漠地架起吴存仁,将他推上坐骑,然后两人将他夹在中间,一人拽着他的缰绳。 吴存仁何时遭遇过如此无礼的对待,但他知道跟这些鲁莽的兵卒讲不了道理,因此干脆闭上嘴巴。 人群之中,工部尚书简容忽然问道:“冯统领,你要做什么?” 冯毅不敢大意,在马上抱拳行礼道:“回简大人,王爷有令,带吴学士前去问话。” 简容面露迟疑,最终还是站了回去。 事已至此,恐怕没人能改变晋王殿下的决心。 两军阵前,旌旗招展。 被两骑带到裴越面前,吴存仁面无惧色,眼底深处唯有决然之色。这短短的百余丈距离,他脑海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词是祭旗二字。依照他对裴越的了解,这位在战场上崛起的亲王素来不忌杀人,而当他依靠藏锋卫取得战场上的主动权后,想必第一件事就是要用自己的人头震慑对面的朝廷大军。 不过一死而已。 吴存仁神情渐趋从容,望着裴越的目光中隐有嘲讽。 然而裴越的第一句话便让他疑惑不解。 “本王今日不会杀你。” 裴越抬手指向对面的朝廷大军,徐徐道:“你想用自己的性命激起那些将士们的愤怒,说不定还能凭借此举名留青史,但本王偏不让你如愿。等到此战落幕之后,本王会通过朝廷查案的程序,将你在陷害本王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调查清楚。本王会让人一五一十写清楚你的罪状,不添油加醋,也不会无中生有,本王要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将你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吴存仁终于面色发白。 这番话犹如一柄柄钢刀砍在他的心口上,让他痛彻心扉神魂俱裂,茫茫大地几无容身之处。 裴越缓缓舒出一口浊气,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你想青史留名?本王偏要让你遗臭万年!” 1322【一览众山小】 “至于现在——” 裴越稍稍停顿,眼中睥睨之意渐起,缓缓道:“吴存仁,难道莫老大人当年没有教过你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两片绝对相同的叶子。王平章心怀不轨,不代表本王会重蹈覆辙。一法通而万法通的规矩,在本王身上行不通。” 吴存仁深呼吸数次,冷声道:“殿下此意,仿佛是要说你将一颗心剜出来给天下人看,我等却始终不肯相信。” 裴越讥笑着,摇头道:“本王没有挖开肚子给别人看的爱好。其实本王心里很清楚,像你、宁怀安、朝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乃至于宫里那位太后娘娘,之所以敢这般咄咄逼人,无非是因为本王的亲信大将都在南面,你们在京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吴存仁垂首低眉,强硬地说道:“殿下如此胸有成竹,一方面是藏锋卫破阵无双,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殿下还藏着泰安卫这个伏手。只是殿下或许不明白,姑且不论今日之战的胜负,即便你能击败对面的朝廷大军,你难道还能一直赢下去?” “所以本王很早前就想说,你们不要做井底之蛙,可以稍稍拓宽一些自己的眼界。” 裴越语调平静,然而这句话里的讽刺压根掩盖不住。 吴存仁沉默相对。 裴越昂首看向对面的朝廷大军,淡淡道:“本王今日便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何谓天下无敌。” 随着这句话落地,藏锋卫这边开始变换阵型。 陈显达和孟龙符各领一军,直接掠向战场两翼,裴越身边仅有韦睿领着五千骑。 这一幕让萧瑾和李訾疑惑不解。 圜丘坛外那一战藏锋卫能够轻松取胜,除了许多复杂的原因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禁军和南营才刚刚解决平南卫,没有时间组织起严密的阵型。但是这一次四万余大军结成十余个坚固的小阵,层层叠叠相互倚靠,骑兵想要破阵极其困难。 裴越应该能看清楚当下的局势,他却没有集结重兵强突,反而将藏锋卫一分为三,看似只想控扼战场边角,将朝廷大军围在中间。 “他究竟想做什么?”李訾沉声问道。 萧瑾谨慎地观察着对面骑兵的动向,缓缓道:“从现在的安排来看,晋王不想用藏锋卫做主攻。” 片刻过后,谜底终于揭开。 只见对方本阵之中的骑兵忽然向两侧让开,随即便有数之不尽的步卒鱼贯而出,旗号赫然便是消失已久的泰安卫。 指挥使唐临汾领兵前出,依靠两翼骑兵的掩护和震慑,从容不迫地当着朝廷大军的面摆开阵势。 萧瑾忽然皱眉道:“人数不对。” 他抬手指向泰安卫的阵型,只见前方黑压压一片,可谓漫山遍野。 虽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没人能够数清楚泰安卫的兵力,但是像萧瑾这样的沙场老将却瞬间察觉到古怪。依照大梁军制,一卫为一万两千五百人,但是萧瑾左右观察之后,猛然意识到这支泰安卫的兵力可能接近两万! 李訾在战阵上的经验不及萧瑾,但是他的眼力同样敏锐,缓缓道:“那些是什么人?” 萧瑾循声望去,只见泰安卫阵型前方,站着整整三排步卒,从北到南战线拉得极长,粗略估计至少有数千人。每个步卒身边都有盾手掩护,看来是防止本方弓手的攻击。然而这样的布阵前所未见,因为在相距两里多地的视线范围内,萧瑾和李訾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三排步卒手中并无刀枪之类的兵器,而是每人手里提着两根管状物,且后背上都有一个背囊。 一股诡异的气氛弥漫在朝廷大军阵前。 不光主帅能够看见,最前方的将士同样可以。 没人见识过这样的敌军。 便在这时,一骑自对面阵中飞驰而出朝这边赶来,在接近一射之地时猛然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 随即便听这位骑士洪亮的声音响彻四野:“奉晋王令,给尔等最后一次机会弃械投降,否则我军将不再留手。” 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言辞,但是这份最后通牒却让朝廷大军这边瞬间将心提了起来。 萧瑾刚要开口询问,那骑士便拨转马头返回。 他与李訾对视一眼,后者毫不犹豫地说道:“侯爷,这是裴越的攻心之计,你我蒙受太后娘娘信重,万不可被他蛊惑!” 萧瑾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这两人的反应显然没有出乎裴越的意料,他不再理会陷入沉思之中的吴存仁,转身对刘贤说道:“陛下,臣给过他们机会。” 刘贤抬头望着天幕,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动手吧。” 裴越深吸一口气,看向冯毅说道:“击鼓,进军!” 鼓声连绵而起,极其雄壮苍凉。 泰安卫随着鼓点开始前进,两军之间的距离不断被缩短。 萧瑾目光落在敌军阵中,突然面色微变道:“那是罗克敌?” 李訾抬眼望去,只见那第一排步卒最中间的年轻武将露出真容,正是去年夏天便消失不见的罗焕章之子罗克敌。 此时两人心中同时泛起不安,可是泰安卫已经有了动作。 第一排步卒进入一射之地,立刻遭遇朝廷大军长弓手的箭雨如蝗,然而每个步卒身边都有盾手保护,因此压根没有出现多少伤亡。 再往前,六十步。 罗克敌抬手怒喝:“止!” 全军止步。 “候!” 第一排步卒将一根管子和背囊放在地上,然后平举另外一根,对准了朝廷军队的前阵。 “放!” 所有人几乎同一时间做了一个扣动手指的动作,管子前端猛地喷出一团火焰,惊雷声震颤人间。 千余团火焰同时绽放,千余声惊雷传入耳中,千余颗铁弹如流星一般激射而来! 刹那间,朝廷大军前阵人仰马翻,面对这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攻击手段,即便这轮射击之后阵亡的军卒不多,但是没有人能平静地面对如此疯狂的攻势! 惨嚎声、惊叫声、怒吼声弥漫于这片修罗场。 萧瑾和李訾面色惨白,再无一丝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李訾最先反应过来,厉声道:“右军机,不可再迟疑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挥军前进,与敌方展开面对面的肉搏。 然而还没等萧瑾开口,对面在罗克敌的指挥下,第一排步卒迅疾蹲下,从背囊中取出火药开始填充,然后第二排步卒已经举起那根恐怖的管子。 “砰!” “砰!” “砰!” “砰!” 连绵不绝。 朝廷大军陷入一片混乱,然而两翼的藏锋卫却没有趁势进攻,他们只是冷峻地望着眼前惨烈的景象。 第二排步卒发射完毕之后,如前面的步卒那般蹲下,第三排步卒再度举起管子。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厮杀。 藏锋卫本阵之前,所有文臣武勋都被带了过来,与吴存仁一起见证这场跨越时代的战争。 此刻的翰林学士双目赤红,右手死死捂着心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裴越与刘贤并肩,缓缓解释道:“陛下,这种武器叫火铳,虽然目前攻击距离还比不上强弓,但是胜在简便易学,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可以轻松掌握,不像三石弓手那般难寻。” 刘贤沉默良久,忽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裴越抬头望天,平静地说道:“让那些人为这件事付出该有的代价。”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阵欢呼声,紧接着冯毅快马驰来,脸上的喜悦和振奋溢于言表,跃下坐骑之后朗声说道:“殿下,萧瑾和李訾投降了!” 裴越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终于迈过了最艰难的那个坎。 这一刻他脸上并无张狂之意,扭头望向南方,仿佛那座天下雄城就在眼前,随即昂然道:“传令全军,目标京都!” 为盟主“大海里的小沙子”五更加更完成,欧耶!感谢大家的月票和打赏,爱你们! 1323【朝天阙】 京都以南,绮水浩浩汤汤。 一支马队自遥远的南方而来,百余名剽悍之士簇拥着一位年过四旬的男子。 其人身着常服,面容刚毅,虽满面风霜之色,但眼神坚定沉稳。这一路行来无事发生,有这百余精锐骑兵护卫在旁,瞎子都知道他定然是朝中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白马渡近在眼前,过河之后便进入京都地界,中年男子却忽然勒住缰绳,望着逶迤东流永不停歇的绮水,感慨道:“蔡和,我们多久没回京都了?” 蔡和是中年男子的亲兵统领,也是他的宗族晚辈。他自然明白这位族叔此刻复杂的心情,遂恭敬地应道:“回侯爷,七年零四个月。” 男子便是二等保定侯、江陵主帅蔡迁。 他似乎有些贪婪地望着北岸的风景,悠悠道:“近乡情怯啊。” 其实蔡和直到此刻都不知道族叔为何要突然返京,路上也从未提起过缘由。不过此事肯定有陛下的首肯,否则领兵大将不得擅自离开驻地是朝廷铁律。 蔡迁沉默片刻,忽地嘱咐道:“回京之后,你去敲打一下族中子弟,免得这些混账日后打着我的名义在外面横行霸道。” “是,侯爷。” 蔡和恭敬地应了下来,心中猛然一道惊雷闪过,抬眼望着身旁的中年男人,目光中满是忧色。 如果陛下只是召族叔回京述职,那他肯定在京都待不了太久,而且一个边军主帅在都中无论如何都称不上高人一等。 蔡迁这句话的含义不言自明,显然是陛下要大用他,而顶尖军职只有那么几个,竞争肯定会无比激烈。无论名震天下的晋王裴越,还是老当益壮的广平侯谷梁,以及深受天家信任的襄城侯萧瑾,这些人都不是易于之辈。 蔡迁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不由得欣慰地点点头。 他对这个宗族晚辈很器重,一如当年唐攸之对待唐临汾的态度,所以才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当即坦然地说道:“陛下之意,让我返京接任右军机一职。” 其实在两年前的江陵之战,蔡迁便已凭借守城之功得到朝堂诸公的认可,若非开平帝要将他留给刘贤加恩,当时便可封侯,入西府任知院也无人质疑。 今年在南周境内的徐洋关一战,虽然萧瑾在战略的判断上出现问题,但蔡迁在固垒大营主帅庄夏重伤、南周大军形成包围圈的不利局势下,将江陵军和固垒军主力带回江陵城,从而保住南岸大军的实力,仍旧是大功一件。 资历、战功乃至于最重要的圣眷,蔡迁都已满足进入中枢的条件。 蔡和忧虑地说道:“侯爷,莫非陛下准备让谷军机归老,由襄城侯取而代之?可即便是这样,晋王殿下还在都中……” 他的意思很简单,即便谷梁离开朝堂,军机之位如何绕开裴越和萧瑾? 蔡迁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缓缓道:“其实是晋王建言让我返京接任右军机,然后陛下允准此奏。” 蔡和神色骤变,这短短的一句话里仿佛藏着无尽的风起云涌。 蔡迁淡淡一笑,策马向前,自言自语道:“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人世间了。走吧,回京。” …… “娘娘,娘娘!” 一名女史踉踉跄跄地跑进景仁宫,面色惨白神情惶然。 吴太后心中一紧,拢于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沉着脸斥道:“慌甚么?” 女史不及请罪,颤声道:“启禀娘娘,北面传回消息,藏锋卫提前入关,在圜丘坛外击败河间侯统率的禁军和南营两卫。娘娘让吴大人安排的那些负责保护陛下的死士,都被晋王麾下高手杀死,晋王一直在陛下身边。河间侯领兵撤退后,与襄城侯率领的守备师相遇,在京都北郊十余里外摆开阵势,但是……不知战场上发生了什么,襄城侯和河间侯带着朝廷大军向晋王投降了。” 她的话有些颠三倒四,却一句句烙印在吴太后的心里。 吴存仁的安排没有奏效,刘贤一直处在裴越的威胁之中,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胁迫天子竟然早就成为现实。吴太后想不明白,在圜丘坛内那个独特的地方,刘贤身边有大量高手保护,而祭天历来仅限天子一人,裴越如何能够靠近他? 普定侯陈桓没有拦住从西境归来的藏锋卫,明明銮仪卫昨日来报,藏锋卫和灵州左卫一起护着谷梁返京,并未分开行动,最快也得今日上午才能抵达古蔺驿。 至于女史口中两场败仗,更让吴太后如坠冰窟。 这一刻她怎会不明白,自己的所有谋算都在裴越的意料之中,那个年轻臣子看似蒙在鼓里,实则心如明镜,做好了万全的反制手段。想到这番苦心孤诣的谋划付之东流,而且裴越始终冷眼旁观,自己却如戏台上的丑角一般,吴太后不禁惨然一笑。 更重要的是,裴越如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皇帝又在他手中,还有谁能挡住他谋朝篡位? “娘娘……” 女史眼中泛起泪光,无比担忧地唤道。 吴太后从绝望中惊醒,猛然间想起一件事,眸中冷光浮现,低声道:“传旨定远侯裴城,紧闭京都九门,绝对不允许晋王麾下兵马进城。”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女史连忙应道:“是,娘娘。” 吴太后又道:“传旨禁军,即刻全军赶往永仁坊,不惜一切代价攻进去,将晋王府内的所有人控制起来,若是有人反抗则格杀勿论。” 萧瑾离开之后,那三千禁军依然守在永仁坊大门外,不过宫里还有四千禁军,她显然是要孤注一掷拿捏住裴越的软肋。虽然她知道背嵬营是裴越身边最精锐的部下,但城中建筑紧凑难以发挥骑兵的优势,禁军以两倍兵力未尝没有取胜的机会。 更何况,事到如今她已没有太多的选择。 这位世间最尊贵的妇人此刻似乎忘了一件事,她的儿子、大梁天子如今还在裴越身边,这个举动或许将彻底激怒对方,继而引发极其严重的后果。只是一想到所有的谋划变成了笑话,她心里的怒火便仿佛能吞噬一切。 女史倒还有几分理智,小心翼翼地劝道:“娘娘,如今是不是先救回陛下?或者请朝中大人们前来商议……” “啪!” 一声脆响陡然爆发。 女史怔住,脸上火辣辣的痛楚仿佛是幻觉,她望着双眼泛红的吴太后,从没想过这位主子会如此失态。入景仁宫近十年,女史一直是吴太后最得力的心腹,平日里连斥责都极少遭遇,此刻却因为一句话挨了狠狠的耳光。 吴太后寒声道:“你连哀家的话也不听?晋王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女史眼泪不断滑落脸颊,顾不得悲伤难过,连忙跪下恳切道:“娘娘,奴婢怎会是那种背主之人?只是……娘娘宽心,奴婢这就去办。” 她终究没有继续劝下去,因为此刻的皇太后显然听不进去。 吴太后望着她脸颊上的指印,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漠然地说道:“去吧。” 女史携带懿旨找到留守宫中的禁军统领林端,约莫一炷香过后,四千名甲胄鲜亮的禁军从承天门而出。令这些将士们意外的是,御街上有一辆马车缓缓行来,挡在他们的去路上。 林端接到禀报后立刻赶来,看了一眼这辆极其普通的马车,心中便有了计较,上前高声行礼道:“末将林端,拜见执政大人。” 洛庭从马车中出来,望向前方整装待发的禁军,平静地问道:“太后娘娘让你带兵去永仁坊?” 林端不敢隐瞒,垂首应道:“是。” 洛庭喟然道:“回去罢。” “是……呃?” 林端面露不解之色,旋即为难地说道:“执政大人,这是太后娘娘的懿旨。” 洛庭缓缓道:“襄城侯和河间侯已经降了晋王,眼下的局势已不是攻入永仁坊就能挽救,再者背嵬营的实力你也应该清楚。娘娘那边不用担心,本官现在便入宫,一应责任由本官承担。” 林端如遭雷击,领命之后愣愣地望着洛庭的背影,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禁军将士们都在等待他的决断,林端有些无奈又有些庆幸地下达返回的命令。 他当然知道背嵬营是怎样的狠角色,也清楚强攻永仁坊会将晋王得罪到底,终究只是皇命难违而已。如今不需要跟那支精锐硬碰硬,他虽然松了口气,心情却无比复杂。 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林端默默地叹了一声。 天要变了。 (本章完) 1324【断舍离】 “臣洛庭,参见太后娘娘。” 景仁宫中,洛庭一丝不苟地行礼参拜。 吴太后的目光略显木然,定定地望着这位文官之首的中年男人。 她已经收到禁军被洛庭拦下的消息,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怒意,或许是因为这会已经冷静下来,意识到强攻永仁坊这个决策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然而…… 洛庭尚未开口,吴太后便已猜到他的来意,想必是那些老生重弹的劝谏之言,意图让天家向那位年轻人低头。不论将来时局如何变化,乃至于龙椅由谁来坐,想要治理天下终究离不开这些能臣。 “免礼。” 吴太后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却不知是嘲讽洛庭还是讥笑自己。 洛庭心中黯然,他当然清楚对方此刻的心情,但他只能面色沉重地道:“娘娘,当下没有什么事比天子的安危更重要。” 吴太后眼眸微动,旋即自嘲笑道:“哀家本以为萧瑾和李訾是扶保天子的忠耿之臣,不成想只是一个照面,他们便带着数万大军投降裴越,真真令人意想不到。哀家乃是后宫妇人,眼界本就不高,然而这两人是先帝看重的辅政大臣,却不如战场上一小卒。世事如此诡谲,执政可否指点一二?” 洛庭微微垂首道:“娘娘不知战事细节,先前禁军、南营和守备师投降之时,藏锋卫全程旁观并未发起进攻。晋王只派出数千步卒,每人携带两只名为火铳的新式火器,以火药激发铁弹,六十步内中者必死,纵有铁甲在身亦无法抵御。这数千只火铳齐射数轮,朝廷大军便伤亡惨重,兼之战场四周有藏锋卫掠阵,打不赢也逃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倒下。” 他抬头望着吴太后,叹道:“娘娘,两位国侯并非不忠,而是面对这种超越时代的火器,不投降就会全军覆灭。” 吴太后面上浮现灰败之色,喃喃道:“原来如此……执政怎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洛庭难掩苦涩道:“方才晋王派人找到臣,将北郊战事细节全盘告知,臣才知道非萧、李二人怯弱畏战,而是晋王已经手下留情,否则朝廷大军唯有悉数阵亡。” 吴太后眉尖忽地挑起,缓缓道:“那么执政此来,是要帮裴越做说客?” 如今局势已经明朗,裴越将京都内外的兵力纳入麾下,又可挟天子之名,谋朝篡位只在他一念之间。即便他不那么性急,只要将军权牢牢握在手中,说服如洛庭这般朝廷重臣,再狠下心杀死足够多的人,他早晚都会做成那件事。 洛庭这一刻神情无比复杂,摇头道:“娘娘何出此言,臣虽愚钝鲁直,然忠于大梁之心矢志不移。晋王的下属除了说明北郊战事之外,还告诉臣两件事。” 吴太后问道:“何事?” 洛庭轻声道:“其一,广平侯率西境战事有功将士经过古蔺驿,即将抵达京都西门。随行队伍中有南安侯苏武及其心腹亲信数人,另有太医三人与死士十九人。” 吴太后默然不语,唯有低垂的眼帘说明她此刻混乱的心境。 洛庭继续说道:“广平侯说,他在西境决战中遭遇来自背后的冷箭,已经查明是苏武派人所为。返京途中,宫里派去的太医试图给他下毒,同样被其查获。广平侯原本打算在回京后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娘娘的安排。” 他抬眼相望,沉声道:“娘娘,怎可如此?” 吴太后冷声道:“哀家为何要这样做,难道执政真不明白?” 洛庭当然明白,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处,他轻叹道:“没有证据。” 事关先帝大行之缘由,仅靠臆测自然无法服众,然而吴太后派人几次三番谋害谷梁,对方手中却有翔实的证据。 吴太后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又问道:“谷梁想用此事达成什么目的?” 洛庭艰难地说道:“广平侯本想让天家声名扫地,世间必然人心浮动,但是晋王没有同意这样做。晋王让人告诉臣,娘娘这一年来虽然昏招迭出,但您是陛下的嫡母,有些事一旦揭开盖子,损害的是陛下的威信。再者,陛下纯孝之心世人皆知,倘若满朝文武发现娘娘谋害重臣,恐怕陛下无颜在朝堂上立足。” 吴太后很想出言讥讽,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都无法出口。 回想这整整一年的所作所为,她心里渐渐有了一抹明悟,如果不是裴越感念先帝恩情,恐怕大梁早就分崩离析。 殿内陷入沉闷的死寂之中。 良久过后,吴太后黯然问道:“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洛庭感叹道:“早在定国府刺杀案发生之前,晋王便已密奏陛下,建言让保定侯蔡迁返京,准备接任西府右军机之职。” “你是说……” 吴太后欲言又止,这个消息甚至比先前谷梁的谋算更让她震惊。 洛庭望着面前这位世间身份最尊贵的妇人,满面愧色地道:“娘娘,晋王确无谋朝篡位之心。” 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官职调动,内里蕴含的深意让二人心中很不是滋味。蔡迁是当年开平帝在军中发掘和提拔的良将,对他的信任毋庸置疑,所以才让他孤悬大江南岸镇守江陵。倘若裴越真有不臣之心,自然就会将蔡迁死死压制住,不给他任何进入中枢的机会。 “难道……哀家真的错了?” 洛庭无法回答吴太后这个问题,他喟叹道:“其实在定国府刺杀案结束后,臣便意识到可能误解了晋王的心意。他逼迫宁怀安辞去吏部尚书,但是并没有让野心之辈接任,反而交予盛端明手中。娘娘应该知道吏部的重要性,然而盛端明的品格无需质疑,纵然他和晋王私下交好,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对不会犹豫迟疑。” 吴太后面色涨红,本以为尘埃落定之后,裴越会暴露出令人不齿的真面目,却没想到为恶者竟是她自己,涌入脑海的羞愧让她几乎无地自容。 再度开口时,她的语气里不见之前的冷厉和怨望,多了几分无所适从:“他让人转告你这些事,想要哀家如何做?” 很显然裴越最终没有选择图穷匕见,这才是洛庭拦下禁军的原因。 洛庭缓缓道:“晋王之意,娘娘此后便在宫中颐养天年,不得再插手外朝诸事。” 不是商议,而是通知。 吴太后道:“插手朝政?哀家信任的人要么死在他手里,要么在他的屠刀下引颈待戮,如何插手朝政?” 洛庭颇为罕见地犹豫道:“晋王的意思是,但凡参与过这场阴谋的人,除娘娘之外他都不会放过。另外,他说娘娘之所以再三犯错,皆因身边人不知劝谏,故而景仁宫上下人等必须驱逐出宫,等候朝廷发落。” 吴太后怔住,面色渐渐发青。 两人的谈话并未避开那几位女史,因此众人无不惊慌失措。 若依裴越所言,往后她仍旧是至尊至贵的皇太后,但也仅此而已。从当年开平帝加封她为贵妃开始,这座景仁宫里的人便对她忠心不二,亦是她向外朝伸手的关键纽带。如今吴存仁、侯玉、宁怀安和李訾等人或死或退或降,再加上景仁宫的人全部被换掉,吴太后很清楚将来自己不可能再有干政的机会。 当然,以刘贤的孝心定然不会慢待自己的嫡母皇太后,很快便会让内侍省安排机灵勤快的宫人过来服侍,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 吴太后没有去看女史们惨白的面庞,咬牙道:“哀家若是不愿呢?” 洛庭有句话一直藏在心里:裴越的决定已经得到陛下的允准。 换而言之,恐怕吴太后这一年来的举动已经深深伤害到年轻的天子。 他不愿横生事端,只能沉重地说道:“娘娘,当以陛下为念啊!” 听到这句话后,吴太后仿佛瞬间苍老十余岁。 洛庭的话中之意很清晰,裴越看在两代君王厚待他的份上,已经做出最大的让步,倘若吴太后继续如往日那般强硬,谁也说不准是否会发生血洗景仁宫的惨案。眼下京都局势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所有人都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会天崩地裂。 片刻过后,吴太后神色凄婉地起身向内殿走去,无比艰难地说道:“便依执政所言。” “娘娘!” 女史们哀切哭喊,然而吴太后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洛庭一声叹息,对其中一位女史说道:“即刻起,尔等不得离开景仁宫,本官已经告知廷卫此事。待陛下回宫之后,会有人带尔等下去问话。” 他转身向外走去,步履蹒跚,身形寥落。 (本章完) 1325【不负韶华行且知】 大梁文明元年,九月初九。 酉时初刻,距离日落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 京都北城,随着远处大军出现,城墙上的守备师将士不由得紧张起来。 如今那个惊悚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朝廷大军前往北面“平叛”,晋王率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胜利,连右军机萧瑾和禁军主帅李訾都成了阶下囚。联想到先前晋王“谋反”的传言,很多人都以为京都即将大乱。 有人忧心忡忡,因为城内只剩下不到三万兵力,即便朝廷召回那些退伍老卒,又如何能抵挡城外晋王的百战雄师? 守备师将士比那些人更清楚北营的实力,因此心中的阴霾挥之不去。 城楼下,一位身材壮实的年轻武将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大军。 旁边一众将领尽皆沉默遥望。 片刻过后,年轻武将开口说道:“顾宗。” 他右手边那位身材高大的武将拱手道:“末将在。” 年轻武将决然道:“接下来由你负责指挥。如果我没有回来,京都九门誓死不开,晋王部下虽骁勇善战,但他们没有攻城器械,无法在短时间内威胁城防。” 顾宗悚然一惊,连忙低声道:“大哥,你莫非要出城?” 一时情急连少年时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可见他此刻心绪之乱。 年轻人正是守备师主帅裴城,他望着在城下百丈外停步的大军队列,抬手拍拍顾宗的肩膀道:“有些事只有亲眼所见,我才能确定真伪,否则愧对肩上职责。” “可是——”顾宗急道。 裴城直接打断他的话头,微笑道:“记住我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顾宗面露苍凉悲壮之色,用力点头道:“请大哥放心!” 裴城舒出一口浊气,从亲兵手中接过长矛,然后转身走下城墙。 在一众将领和士卒的注视下,裴城翻身上马,手中长矛斜举,目视前方凛然道:“开门!” 厚重的大门徐徐推开,随着吊桥放下,一人一骑一跃而出。 吊桥再度升起,城门旋即关闭。 猎猎秋风之中,城上城下数万大军望着那抹孤独的身影踏云而来,在晋王军阵前五六丈处止步,平静且坚毅地望向远处的中军。 不多时,晋王军前阵让开一条路,一骑缓缓行来。 兄弟阵前相逢,裴城第一句话却是满怀愧疚:“抱歉。” 裴越面上挂着浅淡笑意,姿态十分放松,微微偏头问道:“歉意何来?” 裴城缓缓道:“几个月前你回京之时,我在南郊十里亭相迎,当时我对你说过,局势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坏。然而如今看来,我这双眼珠子毫无用处,并未看见你所面对的凶险境地,这是其一。另一点,我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但是今日……” 他后面的话难以出口。 他相信裴越不会主动谋反,但如今局势已经发展到不同的阶段。不论裴越最初有没有那个想法,眼下他已经掌握大局,往前一步并非异想天开。 这份愧疚无法消除,可他知道这紧闭的京都九门是天家最后一道防线。 裴越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之色,忍俊不禁道:“之前还夸你城府深了些,怎么又变得像以前一样单纯?” 裴城唯有沉默。 裴越坦然道:“你怀疑我想趁势底定大局,所以吩咐下属见机行事,然后独自一人跑来见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非你心中有兄弟之情,你本不必冒着巨大的风险出城,而且眼下若还是太后掌权,你的举动和附逆没有任何区别。” 裴城怔怔地望着他。 裴越拨转马头,微笑道:“随我来。” 兄弟二人并肩前行,不一会儿便进入中军本阵,裴城的双眼猛然一亮。 前方十余丈外,圣驾所在的御辇赫然映入他的视线。 及至跟前,裴城飞身下马,然后快步上前单膝跪地:“臣守备师主帅裴城,参见陛下!” “平身。”上方传来刘贤温和的声音。 裴城直起身,抬头望去,略有些不恭地将天子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难掩激动地说道:“陛下一切安好,臣便安心了。” 刘贤亦有些动容,他没有想到除了裴越之外,最关心自己这位大梁天子的人会是裴城。 不过此时并非感慨之际,刘贤勉励道:“朕很好,你也很好。回去告诉将士们,今日之变乃是李訾和吴存仁等人的阴谋,晋王护驾有功。让他们打开城门,朕与晋王即刻回京。” 裴城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毫不犹豫地说道:“臣遵旨!” 刘贤望着他策马驰骋的背影,轻叹道:“你这位兄长令朕刮目相看。” 裴越微笑道:“陛下是说,我大哥心无杂念?” 刘贤点点头,正色道:“守备师由他执掌,朕很放心。” 裴越悠然道:“臣也这么觉得。” 君臣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约莫一炷香之后,京都北门豁然洞开,在城上无数守备师将士崇敬的目光注视下,藏锋卫在前泰安卫在后,护送着御辇直入都城。 天子回京的消息如插上翅膀一般飞往城内各地,而上午还是谋逆之臣的晋王裴越,此时忽然成为勤王保驾的忠臣,这个转变并未引起大部分人的质疑。除去裴越在百姓心中一贯以来的高大形象,更有一帮子消息灵通的人士在各处宣讲。 “早就告诉你们了,晋王殿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谋反?” “就是,一群有眼无珠的蠢货,居然相信晋王会谋反,还不如信我腰缠万贯呢。” “那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守备师那些将军的话你没听见?朝廷里有一些人嫉恨晋王,串联起来诬陷王爷谋反,然后带兵强攻想要害死王爷。那个姓萧的军机,还有那个姓李的禁军主帅,还有朝堂上一些文官,全都是他们搞的鬼!” “这帮驴日的王八蛋!” 长街两侧议论纷纷,那些大肆宣扬内情的灵通人士偶尔目光对上,眼底都有一抹亲切的笑意:身为祥云号和沁园的忠实伙计,为晋王殿下出力那是理所应当。 当京都百姓远远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藏锋卫出现,瞬间被这支闻名于世的铁骑吸引住目光,平日里总是一副高冷姿态的骑兵们这时候也露出柔和的神情,立刻引来世人的惊艳赞赏。 及至御辇出现,待众人看清站在上方的年轻天子,沿街百姓登时拜伏于地,情不自禁地山呼万岁。 不仅仅是因为大梁今年接连取得胜利,也因为没有出现世人最担心和害怕的状况,那便是天子和晋王决裂。此刻晋王就站在天子身后,君臣相谐之景令无数人欢呼雀跃。 不过这般天子与百姓同乐的喜庆画卷中,有一幕略显古怪。 御辇前方数十丈,数十名廷卫围着一骑前行。 马上坐着一个面色惨白无丝毫血色的文官,他的后背上绑着一块长形木牌,上面简洁地写着“犯人吴存仁”五个字。 一路行来,世人皆横眉视之。 “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御辇之上,裴越小声说道。 刘贤扭头望着他,冷笑道:“这不是你出的主意?” 裴越摸了摸脑门,汗颜道:“陛下恕罪,臣记性不太好。” 刘贤懒得理会他这副惫懒模样,继续享受着京都百姓的山呼朝拜。 约莫一炷香过后,大军行至御街中段,不远处便是承天门。此时泰安卫已经遵照裴越的指示全面接手东城防务,随行圣驾的便只剩下藏锋卫。 裴越忽然目光一凝,刘贤亦望向前方。 宽阔的广场,一位中年武勋昂然屹立。 刘贤没有多言,直接走下御辇,裴越紧随其后。 那位武勋快步近前,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道:“臣谷梁,拜见陛下!” 刘贤连忙上前双手搀起,望着谷梁面上的风霜之色,激动又愧疚地说道:“左军机,朕……朕委实无颜见你。” 裴越在后方眨了眨笑眼。 谷梁目不斜视,轻声叹道:“陛下不必内疚,万幸一切隐患皆已消弭。只盼陛下不忘今日之景,越……晋王的性情前无古人,想来也很难有来者,陛下与晋王如此相谐,此乃大梁万民之幸。” 刘贤郑重地道:“朕自当谨记在心。” 谷梁便没有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 刘贤又道:“左军机,朕想让藏锋卫暂时负责皇宫防务,待禁军和守备师调整完毕之后,再让他们撤出。” 谷梁看向一旁的裴越,后者微微躬身道:“陛下信重,这是藏锋卫的荣幸。” 刘贤颔首致意,随即说道:“你们翁婿大半年没见,今儿定当不醉不归,朕且先回宫向母后请安。”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天子在藏锋卫的簇拥下进入皇城,裴越将韦睿叫到一旁特意提点几句,然后快步回到谷梁身边。 翁婿二人并肩望着恢弘巍峨的皇城,周遭并无旁人,唯有秋风呼啸而过。 谷梁轻声道:“错过这次,你就不能再想住进去了。” 裴越摇摇头,洒然一笑道:“岳丈,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住进去。” 谷梁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裴越转过身去,语调显得格外温暖:“回家。” 谷梁不由得摇头失笑,没有再看这座皇城一眼,与他一路同行。 (本章完) 1326【九万里风鹏正举】 数日后,天光微熹之时。 一阵嘹亮的哭声唤醒晨光,床上的年轻夫妇遽然惊醒,男子依旧缩在温暖的被窝中,女子却已经披衣下床,将婴儿抱在怀中柔声抚慰。 男子掀起锦被,坐起身发了一会楞,摇头道:“我说小少爷,您一晚上哭六次,是不是有点太活泼了?虽说我和你母亲都是天下少有的高手,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啊。” 听到动静赶忙进来帮忙的大丫鬟忍不住吃吃笑着,叶七一边轻轻晃着儿子,一边解开衣襟,嘴里没好气地说道:“幼儿便是如此,哪有你这样当爹的,这般不耐烦。” 裴越轻咳两声,下床来到近前,看了片刻后说道:“我实在难以想象。” 叶七那双灵动的眼眸转过来,好奇地望着他。 裴越叹道:“我很难将眼前的你,和那天一枪了结侯玉、英姿飒爽盖世无双的女侠联系在一起。” 叶七白了他一眼,努努嘴道:“疏月让人准备了早饭,你自去用罢。” 裴越瞪着儿子,暗叹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竟然开始下降,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叶七忍不住笑起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好啦,去吃饭,今儿不是要上朝?晚上……我和蓁儿妹子等你。” “一言为定!” 裴越登时喜笑颜开,乐滋滋地出门而去。 等他踏着清晨的阳光步入威严肃穆的太极殿,旁人看见的便是气度沉凝不怒自威的晋王殿下。 今日乃是朔望大朝。 这段时间京都并不平静,盖因朝堂格局变化之剧烈超出很多人的想象。北郊之乱已然定性,乃是朝中部分文臣武勋针对晋王的阴谋陷害,牵连之广令人触目惊心,然而宫中那位皇太后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左执政洛庭也沉默不言,一场清算毫无阻碍地进行。 被吴太后罢职的荆楚官复原职,这桩大案由太史台阁独自负责,銮仪卫并未参与。 经过数千密探日夜不眠的侦办,案情终于水落石出,完整的卷宗早在三日前便交给刑部,由刑部拟定刑罚。 此刻在所有朝臣的注视下,刑部尚书高秋不急不缓地念着判罚。 “……翰林学士吴存仁,勾连朝中大臣,阴谋陷害晋王,证据确凿。刑部拟判斩立决,罚没家资,并阖族贬为庶民,朝廷永不录用。” 不少人心中泛起惊惧,这样的判罚委实残酷,吴存仁自身赴死倒也罢了,想必他早就做好这个心理准备。然而因为他一人之故,断绝吴氏一族的为官之路,足以让他成为阖族上下的仇人。 无人敢开口求情。 龙椅之上,刘贤稍稍沉默,随即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准。” 高秋又道:“河间侯、禁军主帅李訾,与吴存仁同谋,证据确凿。刑部拟判斩立决,夺其爵位,并阖族贬为庶民,朝廷永不录用。” 这次刘贤没有迟疑,直截了当地说道:“准。” 高秋便继续说道:“原吏部尚书宁怀安,四下密谋串联,在此案中所为仅次于吴存仁与李訾。故此,刑部拟判斩立决,往下三代不得参加科举。” “准。” “右军机、一等襄城侯萧瑾,虽未参与谋划此案,然身为西府军机却被众犯轻易蒙骗,故刑部拟判罢官去职,爵位降三等,罚没入仕以来所得俸禄。” “准。” “京军南营主帅、二等普定侯陈桓,与萧瑾同例,故刑部拟判罢官去职,爵位降三等,罚没入仕以来所得俸禄。” “准。” 高秋语速不快,朝臣们听得心惊胆战,大梁立国近百年从未有过这般大案。他们不由得悄悄抬眼望向百官之首的年轻王爷,此刻心中并无艳羡嫉妒之意,反而觉得他的身影愈发高深莫测。所有人都知道那日京都的情形,如果晋王真有不臣之心,至少在当时没有人能拦住他。 别忘了,如今还是藏锋卫值守宫城,这是天子亲自下的旨意! 可是晋王府依然平静如昨,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真真是……世上竟有此等人物。 这场漫长的宣判足足念了小半个时辰,不过越往后越是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最后还是刘贤开口打断了高秋的诵读。 群臣寂然之时,站在裴越身后的广平侯谷梁缓步出班,行礼之后奏道:“启奏陛下,臣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且这次又在战事中受伤,难以继续处置西府军务。故此,臣请陛下恩准辞官归府之念。” 刘贤望着老者面上的一缕倦色,沉吟片刻后说道:“左军机劳苦功高,又有知人善任之能,朕委实不愿应允。” 谷梁微笑道:“陛下,如今大梁方兴未艾,正是年轻才俊奋发之时,臣又岂能装聋作哑,挡着他们勇于任事的道路。” 刘贤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看了一眼不远处满面悻悻的裴越,遂颔首道:“国朝有左军机这样的大贤,实乃朕的幸运。既如此,朕可以答应今日之奏请,但也不能委屈了军机。”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年轻内监,后者连忙展开准备好的圣旨,略有些紧张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尔广平侯谷梁,材称人杰,望表国章,论道庙堂,寄深舟楫。用资文武,诚著艰难,志力忠烈,实为心膂。策名运始,功参缔构,义贯休戚,效彰夷险。嘉庸懿绩,简于朕心——” 年轻内监忽地抬高语调:“兹加封尔为郑国公,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夷狄。钦此。” 满殿肃然。 谷梁也有些意外,这几日与裴越交接西府军务,这小子压根没有漏过半点口风。 郑国公虽然比不上当初裴越获封的卫国公,但也是一等封号。即便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对于大梁武勋来说仍旧是难比登天的成就。 群臣并无异动,或许是因为当事者迷,谷梁似乎忘记了自己在西境指挥的战事,那是一场击溃西吴二十余万主力的酣畅大胜。虽非开疆拓土之功,但是裴越既然已经封王,那他的老丈人因功加封国公亦很寻常。 谷梁终于回过神来,与裴越对视一眼,不由得轻轻一笑,然后再行大礼谢恩。 他早已褪去那身剽悍气息,神态平静且从容。 此事既了,刘贤便对裴越说道:“晋王。” 裴越出班道:“臣在。” 刘贤再度望向旁边那个年轻内监,此人登时感到愈发紧张,因为接下来的这份圣旨更长,他若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读错一个字,怕是会被直接拖到冷宫里杖毙。 群臣亦连忙打起精神,其实他们到现在仍然有些茫然,不知道朝堂的格局将如何发展,亦不知裴越是否会出京就藩。 在文武百官热切的注视中,内监颤颤巍巍地展开圣旨,暗暗咬了一下舌尖,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晋王裴越,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王迹初基,经营缔构,戡翦多难,征讨不庭,嘉谋特举,长算必克。敷政大邦,宣风区隩,功高四履,道冠二南,任总机衡,庶绩惟允。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 这番话算是对裴越自入朝以来的赫赫功劳做了一个简要的评价,用词溢美至极。朝中重臣皆饱学之士,自然能够听懂,就像先前对待谷梁的封爵一般,没人质疑朝廷对裴越的评价。他用无数显赫功劳和耿耿忠心向世人证明,他当得起这般赞誉。 “兹授尔太尉、上柱国、晋王,王爵世袭罔替,非谋逆大罪不予褫夺。” 第一道恩封就让群臣呆立当场。 大梁对于爵位的赏赐极为苛刻,要知道当年立国时的公侯都是降等世袭,后代都要靠再立军功才能将爵位升上去。如今所有人都见证一个历史,裴越不单单是近百年来独一无二的异姓王,还可以将亲王之位代代相传。 这便是真正的与国同戚。 文武百官如此震惊,年轻的内监显然有点被吓到,直到耳边传来天子的轻咳声才回过神,忙不迭地继续念下去。 “擢尔为左军机,掌军事院上下军务,领天沧江南岸宁州、临江、平江、建安四营。” 这道旨意让群臣稍稍平静一些,谷梁既然主动辞官,左军机之位自然非裴越莫属。后面那四座大营,便是如今镇守南周疆域的四营,本就是裴越这次返京前的布置,四营主帅亦都是他的心腹将领,朝廷即便想换帅也要取得他的同意。 “授尔为总理议政大臣,协调政事堂与军事院,负责一应改革变法之细务。” 群臣渐渐有些麻木,他们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裴越胁迫天子,还是天子喝了晋王府的迷魂汤。 总理议政大臣是一个历代不曾有过的官职,看起来与平章军国重事相似,但又有根本性的不同。后者只是一个尊贵的虚衔,前者却有切实而且极其重要的权力。 联想到裴越以前建言设立的石炭寺、太医馆和农桑监等衙门,一些人醒悟过来,天子这是要深化改良变法,争取早日造就盛世图景。 “免去尔京军北营主帅之职,由藏锋卫指挥使韦睿接任。” 谷梁此刻都有些不好意思,虽说总算免掉了裴越的一项权柄,但韦睿是何等人物? 这跟裴越亲自执掌北营没有任何区别。 “另赐封地中山县,着工部南下选址修建晋王府。” 最后这一条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莫非裴越不会常住京都,将来还是会离京就藩? 只不过这中山县可是成京的附廓,如此一来岂不是意味着朝廷把成京给了裴越做封地? 群臣今日遭受的冲击有些大,以至于大部分人都忽略了之后的几道任命,譬如由保定侯蔡迁接任右军机,召虎城主帅齐云侯尹伟接任禁军主帅,朝中各部衙一系列的官员任免,同时对守备师主帅裴城亦有诸多赏赐。 朝会结束之时,裴越与龙椅上的刘贤对望一眼,两人几乎同时浮现亲近的笑意。 群臣走得有些慢,裴越亦没有着急,与谷梁并肩同行。 来到殿外时,秋风送爽,阳光明媚。 谷梁微笑道:“好天气。” 裴越点点头,稍稍舒展双臂,轻声道:“以后都会是好天气。” 还有几章就完结啦,会交代一下前面的坑,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1327【故事的开端】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岁尾至。 九月初的祭天大典结束后,京都经过一段时间的震荡,迄今渐渐恢复平稳。 在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朝堂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祭天之变引发的清洗不断进行,大量官位空了出来,文臣这边称得上各出奇招,大体上呈现各方势力相对平均瓜分的态势。然而武勋亲贵却是一家独大,继藏锋卫指挥使韦睿升任北营主帅、且天子恩赏加封一等汝南伯之后,北营在裴越的指示下完成重建。 武定卫的建制随着秦贤在南境担任宁州大营主帅而撤出北营,藏锋卫指挥使由唐临汾接任,同时唐临汾升为北营副帅,爵封二等江阴伯,协助韦睿处理北营军务。 陈显达升为泰安卫指挥使,爵封三等宜春伯。虽然如今加官进爵独当一面,但是陈蛮子显然舍不得藏锋卫三千先锋精锐,跑到晋王府跟裴越软磨硬泡,最终还是被他要走一千骑,作为泰安卫的直属骑兵。 孟龙符升为平南卫指挥使,爵封三等西亭伯。天子原本想要取消平南卫的建制,以免裴越心里有疙瘩。不过裴越斟酌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保留此卫,因为平南二字象征着他从军以来最大的功劳。 罗克敌升为征西卫指挥使,这支新组建的步军卫不仅名字引人注意,其实力也被京都百姓津津乐道。北郊那一战的细节逐渐披露,世人这才明白晋王的底牌有多强大,同时感叹于动乱过后的岁月静好是多么来之不易。 虽说定军侯府的爵位短时间内没有指望恢复,但罗克敌在接到这份任命时依旧泪洒满襟,对裴越更是感激涕零。 自从进入藏锋卫后便洗心革面,在多年征战中屡立战功的西宁伯崔护之子崔猛也得到晋升。他先前便被裴越提拔为泰安卫副指挥使,如今升任新组建的东庆卫指挥使。黑脸伯爷崔护年事已高,渐渐淡出朝堂,得知此事后提着几大车的礼品去晋王府道谢,然后迫不及待地向朝廷请辞。 崔猛因此提前承继爵位,是为西宁子爵,将来提升爵位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如果说征西卫只是让人遐想联翩,那么东庆卫的出现几乎可以确定朝廷不会坐视西吴占据着世间最好的养马之地。东庆二字出自灵州东庆府,此地位于高阳平原东面末端,乃是大梁西境边陲之地。 京军北营重建完成,但是除了藏锋卫和泰安卫之外,其余三卫仍旧是个空架子,罗克敌带来的五千人在局势稳定后便南下返回成京。等到谷梁带回京都的灵州左卫领受朝廷的赏赐,然后一分为三进入北营三卫,再加上泰安卫部分老卒的加入,三卫的骨架顺利搭建。 北营副帅唐临汾已经赶赴灵州,按照裴越的命令进行新兵招募。 北营众将加官进爵不提,尚留在南境的老帅郭兴、张齐贤、秦贤、薛蒙和谷节等人也各有封赏。如此一来,裴越在军中的地位愈发稳如大山,曾经那些猜忌他的声浪消失得无影无踪,军中一家独大的格局就此形成。 在这样的煌煌大势下,原江陵主帅蔡迁升任右军机、原虎城主帅尹伟接任禁军主帅这两道任命反倒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尹伟能够接任禁军主帅,想必和岳丈有关。” 当初的广平侯府,如今的郑国公府内,裴越和谷梁在青丘之上存朴亭内对面而坐,面带微笑地说着。 谷梁饶有兴致地问道:“何出此言?” 裴越道:“我了解过西境战事的细节,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吴太后的伏手不止南安侯苏武,多半还有齐云侯尹伟。但最终尹伟什么都没做,只是按照岳丈的军令配合行动,如此才能造就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陛下应该是看中这一点,知道尹伟是忠于天家而非太后,所以才让他接手禁军。” 谷梁赞许地道:“你看得很透彻。如今西营和南营的主帅位置悬而未决,几个月来一直由副帅兼任,你是不是和陛下有分歧?” 老者神情柔和,然而眼中精光内蕴,显然是别有所指。 既然裴越当日没有选择彻底决裂,西营主帅苏武谋害谷梁的罪名便没有牵扯到宫里,最后被朝廷处以抄家灭族。裴越在这件事上极其坚决,连谷梁的劝谏都没有听,将他护短的性情再一次显露在世人面前。 裴越失笑道:“岳丈多虑了。陛下之意,是想调渝州铜鼓大营主帅时雨接手南营,然后让西境定西大营主帅齐新接手西营,但我觉得这不太妥当,因此目前两营暂时还让副帅暂代,等过段时间再行定夺。” 谷梁心领神会地点头,在尹伟被调来京都之后,西军委实不宜再有变动,而且定西大营在先前战事中损失惨重,必须要让齐新留在那里重建军队。 至于那位躲在渝州十万大山里的铜鼓大营主帅时雨,显然也是开平帝留给刘贤的心腹之一,但是齐新既然无法来京,时雨也就不能履新。 一念及此,谷梁不禁叹道:“你对平衡二字的掌握愈发成熟了。” 裴越微微一笑,他如今全权执掌西府军事院,任何武勋将领的调动都绕不开他。 他饮了一口清茶,缓缓道:“平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本不在意调时雨来京,但陛下坚持不允,最后只好作罢。岳丈,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谷梁颔首道:“你说。” 裴越沉思片刻,轻声道:“祭天大典的前夜,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心中委实有些不解。诸如吴太后、吴存仁和宁怀安等人,包括扭扭捏捏装模作样的萧瑾和陈桓,他们的心思并不难猜,要么就是担心我会谋朝篡位,要么就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要我倒下肯定会养肥一大帮人。但是我选择离开南境返回京都,这应该是一个非常清晰的讯号,缘何洛大人看不透这一点,反而要站在我的对立面?” 谷梁意味深长地问道:“真不明白?” 裴越叹道:“有些猜测,但总觉得匪夷所思。” 谷梁脑海中浮现洛庭的身影,一时间难免情绪低落,良久后才说道:“从某些角度来看,洛季玉和你的先生有些相似。他们擅于谋国却不擅谋身,很多时候并不在意自身的安危和清名。纵观这件事的首尾,最终你和吴太后刀兵相见,起因却是洛庭接受了吴太后联姻的提议。” 裴越面露不解之色。 洛庭在他心中的形象无比正面,很难和这种算计人心的手段联系在一起。 “有时候激化矛盾并非错误的选择。” 谷梁轻声一叹,旋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洛庭的所有选择都是出于对大梁是否有利。先帝对吴太后过于宠爱,但是他显然没有料到在自己过世后,掌握着大量资源的太后会成为天子亲政的阻碍。洛庭看到了这一点,同时也看出你并无谋朝篡位之心,所以才会在关键时刻推了太后一把。” 裴越面上浮现讶异之色。 谷梁知道他仍旧难以相信,便解释道:“萧瑾和李訾投降后,你率大军逼近京都,同时我带着灵州左卫赶来。虽说你在兵力上占据优势,但城内还有近三万大军,又有高耸坚固的城墙作为倚仗,你想强攻基本不可能。” 裴越颔首道:“的确如此,所以我提前安排人找到洛执政,让他斩断太后与外面的联系,避免节外生枝。” 谷梁闻言便微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局势仍不明朗,天子还在你手里,谁也不能确定你会不会谋反。洛庭仅仅因为你的人一番话,便拦阻禁军攻打永仁坊,同时入宫说服吴太后,以此保住裴城指挥守备师的权力,让他可以为陛下和你打开城门。” 他顿了一顿,问道:“与他先前站在你对立面的态度相比,难道这不是自相矛盾?” 裴越怔住。 1328【身世之秘】 离开郑国公府时,谷梁和赵氏亲自送到仪门处。 两名大丫鬟小心翼翼地扶着谷蓁,虽然她才怀孕数月刚刚显怀,并无弱不禁风之姿。 赵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对于裴越这个女婿自然满意至极,没有像其他诰命夫人那般啰嗦,只拉着谷蓁的手,母女二人轻声说着体己话。 另一边,裴越神情复杂,显然谷梁对洛庭的判断让他感慨万千。 听完谷梁的分析,再联想到回京之后的种种迹象,裴越已经相信他的论断。从一开始洛庭就知道裴越不会退出朝堂,而吴太后显然无法忍受功高震主的晋王。天子登基不久威信不足,吴太后不断插手朝政已经严重影响到朝廷的正常运转,以及她对裴越的猜忌酿成无法调和的矛盾,两边决裂已然成为定局。 如果任由这种争斗持续下去,最后必然会玉石俱焚无法收场。 于是洛庭选择出手,明面上作为众人针对裴越的主心骨,让裴越的所有敌人都暴露出来。 他做这一切的前提自然是因为相信裴越不会谋反,然而万一事与愿违呢? 这也是裴越想不清楚的地方。 谷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临行前,裴越喟然道:“岳丈,我想找个时间拜访一下洛执政。” 谷梁微微摇头,叹道:“往后除了正经公务相商,他应该不会在私下里与你相见。即便你去东府找他,他也不会再谈朝政之外的话题。” 裴越知道谷梁才是最了解洛庭的人,毕竟二者知交莫逆三十年,虽说早在去年便已分道扬镳,但他们对彼此的心思并不需要太过复杂的猜测。 或许这个问题将永远没有答案。 回府的马车内,谷蓁望着裴越微微皱起的眉心,不禁心疼地抬手帮他抚平褶皱,柔声道:“相公,在为朝中大事烦心么?” 裴越醒过神来,面上浮现温暖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谷蓁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双手揽着他的后背,喃喃道:“娘亲不知从哪里听说,相公明年会离京就藩,她担心我身子骨经不起奔波。我对她说,相公这几年不会离京,再者成京那边的王府也要很长时间才能建好。” 裴越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应了一声之后问道:“蓁儿姐姐,听谷范说,当初你还没见过我就相中了我?” 谷蓁脑海中浮现当年在定国府定安堂暖阁之内的回忆,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她莞尔一笑道:“四哥真不着调,哪有这样编排自家妹妹的。” 裴越以为她要岔开这个话题,心中自然不会介意,谁知谷蓁仰起头,眸中爱意清澈:“其实他没有说错,我很早就相中了你,一直以为你没有相中我,从此患得患失,夜更漏长。”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但裴越这一刻仍旧难抑悸动,伏首靠了过去。 回到晋王府后,谷蓁脸颊微红眸光似水,被抱着小王爷散步的叶七瞧见,自然免不了一阵说笑。 年关越来越近,一片祥和喜乐的气氛中,忽然有一个小道消息在都中流传。 执掌西府大权在握的晋王裴越并非定国府裴家血脉,他是祁阳长公主之女、即小郡主留存于世的唯一子嗣。永宁元年秋天那场针对陈家大宅的行动中,小郡主和夫君被殃及池鱼,万幸当时的定国公裴贞赶到救下裴越,此后便养在裴戎名下。 很多听到这个传闻的人不禁抬头望天,面露茫然之色。 他们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问题,因为类似的谣言去年便在都中疯传,之所以说是谣言,盖因晋王当时在朝堂上公开否认,坚持自己就是定国府裴家子弟。 然而这次朝廷的反应令人意想不到,銮仪卫和太史台阁没有大规模出动,甚至压根不理会都中那些闲散汉子,任由传言愈演愈烈。紧接着便有人爆出消息,说是晋王自己都不知道内情,而是近来宫里内卫整理那些陈年卷宗,从中发现了当年留下的一些信息,证明晋王的确是小郡主的子嗣。 宫里没人出来否认,朝廷部衙当做无事发生,晋王府则依旧平静沉默。 如今裴越牢牢把持朝堂大权,凭借西府左军机和总理议政大臣这两个官职可以插手所有朝政和军务,这个传言并未在朝堂上引起太大的波澜。 对于京都百姓而言,兴奋劲儿过去之后,也只是淡然地说了一句:“晋王竟然是祁阳长公主的血脉,难怪他如此天资聪颖英明神武。” 皇城,御书房中,裴越哭笑不得地问道:“陛下,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刘贤放下手里的奏章,见宫人们都已退下,便舒展双臂伸了一个懒腰,叹道:“如今朕才知道先皇的不易,这奏章仿佛永远都看不完,连一天空闲都没有。反倒是你,听说前几天又带着一众内眷去京都南郊赏雪了?” 裴越笑道:“总得放松一下。陛下就算心中不忿,也没必要拿臣的身世秘密出气啊。” 刘贤瞪了他一眼,然后解释道:“公开这个秘密之后,虽然你还是不姓刘,但怎么说也是外戚身份,独掌权柄更容易让人接受。开春后朝廷便要推行你的改革变法之策,朕打算再成立一个衙门,将石炭寺、农桑监、太医馆和你构想里的道路监等衙门全部纳入,然后由你负责总掌。至于这些衙门的主官,相信你心中早已有了定案。” 裴越没有推辞,如今他虽然权柄极大,但是并未插手东府和文臣的调动和任免,这一块仍旧是由刘贤独自决断。 刘贤又道:“另外还有个原因,陈安再度向朕请辞,朕已经允了。” 裴越沉吟不语,吴存仁和那些死士死后,銮仪卫虽然实力削弱不少,但里面干净了许多,逐渐成为天子得力的臂助。 他没有出手干涉,一方面是因为温玉帮他在銮仪卫里安插了一些耳目,探听消息已经足够,另一方面则是手伸得太长没有必要,凡事总得留有余地。 只不过从刘贤的话锋听来,陈安辞官这件事竟然和自己的身世有关? 刘贤见状便微笑道:“陈安为何要离开銮仪卫,你心里应该明白原因。” 裴越当然清楚,曾经还以为陈安有那方面的癖好,后来结合温玉所言有一些銮仪卫的眼线暗中盯梢裴宁,再加上动乱发生时銮仪卫的种种表现,他又怎会不明白原来陈安是爱慕自己的长姐。 他隐约记得,当年和裴宁、沈淡墨一起去南郊闲云庄参加文会,席间陈安忽地跳出来为自己说话,原本还以为这是开平帝的安排,如今看来竟然另有隐情。 沉吟片刻后,他摇头道:“虽然他是一片痴心,但这件事上他只能失望了。其实臣前段时间问过大姐,她对陈安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刘贤颔首道:“所以朕才让人将你的身世公开,你不再是定国子弟,有些事便不需要顾忌旁人的看法,也不会引起什么物议。” 裴越目瞪口呆,良久之后无奈地说道:“陛下,你方才不是说奏章多如牛毛不得空闲?拿宝贵时间做这种事不觉得很浪费么?” 刘贤耸耸肩,悠然道:“于朕而言,没有人比一个全心全意为大梁子民谋福祉的晋王更重要。再者南境还没有彻底平定,西吴故土尚未收复,为你排忧解难便是朕最重要的事情。” 裴越生生被这番歪理气笑了。 刘贤见好就收,起身说道:“刚好你今日入宫,朕便偷懒半日,顺便带你去一个地方转转。” 裴越跟了过去,好奇地问道:“陛下要带臣去何处?” 说实话他觉得论对皇宫的了解,自己不比刘贤差多少。 君臣二人漫步宫中,宫女和内监们远远跟着。 约莫半炷香后,刘贤在一处幽静雅致的殿宇前驻足。 裴越抬头望去,只见门前匾额上写有“永和”二字。 “永和殿?”裴越忽然意识到这是大梁高祖皇帝晚年的居所,如今早已封存,平日里根本不允许皇室成员进入。 刘贤点头道:“先皇大行之前说过,等到将来时机合适,让朕带你来此处,里面会有一些你很感兴趣的故事。” 裴越不由得呼吸略显急促。 他定定地望着匾额上的字迹,久久没有迈步。 刘贤见状亦有些感慨,叹道:“走吧,进去看看。” 殿门徐徐推开,仿若翻开一卷厚重的史书。 1329【百年孤独】 君臣二人迈步走进永和殿,这座高祖皇帝晚年起居的殿宇保护得极好,殿内的陈设依然维持着近百年前的格局,处处纤尘不染,可见内侍省极为用心。 刘贤当先而行,尽管他已经来过此处很多次,面上仍旧浮现感慨之色,悠悠道:“其实朕有时候会觉得,你是一个极为心软的人。” 裴越打量着殿内的境况,平静地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刘贤诚挚地道:“那日你讲的三个故事,朕此生都不会忘记。” 裴越微微一怔,眼中旋即浮现温和的笑意。 将时间推回到大半年前,刘贤特地在沁园宴请裴越。席间他们从边疆聊到京都,犹如两位以人间为棋盘的国手,三个故事说完便定下大梁未来数十年的图景。 当刘贤听完田忌被君上猜忌迫害,最终不得不沦落异国他乡的故事后,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齐威王始终不曾怀疑过田忌,并且对他给予最大的信任,那么最终的结局又会是怎样?” 裴越淡淡一笑道:“如果陛下愿意听,那臣再讲一个故事。” 这故事有些长,裴越只能选择一些重要的节点讲述。从三顾茅庐到计分天下,从火烧赤壁到白帝城托孤,从北伐中原到秋风五丈原。 故事里有肝胆相照和生离死别,也有雄姿英发和壮志未酬。 有出师一表真名世,亦有长使英雄泪满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刘贤听得有些痴了。 他身为天家长子,帝王将相的故事听过不知凡几,然而绝大多数都是像齐威王和田忌那样的一次次轮回,如武侯这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两代帝王倾心托付的故事,却是从未有过的见闻,没人知道他这一刻心中的震撼与感伤。 良久之后,他轻声喟叹道:“朕不会做齐威王,你也不会是田忌。朕明白这第二个故事的深意,然而朕心里最大的感触便是上苍不公。” 如此君臣,最后的结局却是国破家亡,何其悲凉。 裴越点了点头,缓缓道:“臣不敢自比武侯,但是臣希望能够学到他的一点皮毛,如此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刘贤神色复杂地说道:“但是——” 裴越略有些不恭地打断他的话头,沉静地说道:“陛下,臣知道都中暗流涌动,想要对付臣的人不计其数。但是只要陛下相信臣,让臣来处理这一切,大梁很快便可海晏河清,所有阻碍我们的人都会消失。在这个过程中,陛下什么都不需要做,以免影响到你的名望和威信。” 刘贤凝望着他清澈又坚定的目光,颔首道:“好,朕答应你。” …… 当日对答的情形历历在目,纵然裴越心如铁石,亦难免百折千回。 事情的进展比他的预想还要顺利,当洛庭公开表明态度后,吴太后和朝中部分大臣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抹除。只不过这些人并未意识到裴越对于京都的掌控力度,尤其是无孔不入的太史台阁,将对方的绝大部分行踪都及时送到裴越手里。 虽说吴太后在最后一日免去荆楚的官职,但显然为时已晚。 裴越一直在观察刘贤,亦做好了年轻天子随时反水的准备。但是刘贤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格的举动,面对吴太后与裴越之间的刀兵相见,他的冷静与克制达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刘贤看清了局势,又有多少是出于刘贤对他的信任,裴越不得而知,亦是他心里一直很好奇的问题。 两人步入东面暖阁,这是大梁高祖皇帝晚年时日常读书的屋子,整整三面靠墙竖立的书架上摆满各种珍本古籍。 刘贤微笑道:“虽然你没有问过,但朕知道你心里肯定犯过嘀咕,猜测朕为何会这般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裴越没有否认,平静地应道:“陛下英明。” “这个马屁没有半点诚意。” 刘贤口中这般说着,语气里并无怨怒之意,缓缓道:“其实父皇很早便知你不是裴戎的儿子。世人皆以为是祁阳长公主的遗泽在暗中助你,但实际上父皇更关注你的另一层身份。你的生父本名林平,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寄托着林忠武公对后人的期望。这位帮助高祖皇帝建立大梁的国士曾经留下过一首诗,或许能解释令尊名字的由来。” 裴越心中一动,隐约猜测到那首诗的内容。 刘贤走到东面书架旁,从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长匣子,然后来到桌前打开,颇为谨慎地从匣中拿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平放在桌面上。 裴越近前望去,不自觉地念了出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刘贤感慨道:“林忠武公精于韬略和民生,不过他曾经多次自谦不会吟诗作词,这是他唯一留下的诗作。虽说这首诗用字直白,语气戏谑,但这一个误字却道尽了世事沧桑和人生冷暖。” 裴越早就知道林清源的真实身份,心中暗叹这首《洗儿诗》毕竟是东坡居士的作品,那位可是文曲星下凡一般的千古奇才。 他看着纸上古朴守拙的字迹,幽幽道:“这首诗应该是林公作于弥留之际,对否?” 刘贤轻声一叹,难掩愧色道:“是的。” 裴越伸出手,却没有触及纸张,眼中泛起伤感之色。 刘贤没有隐瞒,将开平帝告诉他的秘辛和盘托出:“最初高祖皇帝难以下定决心起事,因为天下局势太过混乱,各地军阀割据征伐不断。林忠武公为此禅精竭虑,从一开始便定下先取京都再图东南的策略,并且坐镇后方总掌庶务。” 说到这儿,他脸上不禁浮现神往的表情:“高祖皇帝带着开国公侯在前拼杀,林忠武公一人扛起浩繁纷杂的后勤事务。大梁能够战胜群雄,他理所当然便是首功之臣。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林忠武公从不结交武勋,因此深得高祖皇帝信重。原本这将是一段名留青史的君臣佳话,只是谁也无法料到时局会出现那般惨烈的转变。” 裴越脑海中浮现一幅令人黯然神伤的画卷。 那个和他一样来自地球的灵魂,因为一腔热血和苍生之念投身于滚滚洪流,费尽心血煎熬半生终于能够看见曙光,却倒在黎明来临之时。 刘贤没有明说林清源逝世的细节,毕竟牵扯到高祖皇帝,他身为后代子孙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 对于裴越而言,林清源是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自己。他这样的智者怎会不明白在这个皇权铁幕笼罩人间的世界,踏出那一步必然会跌得粉身碎骨,但他依旧义无反顾地做出最后的努力。 杀死他的不是梁高祖,亦或者说不仅仅是他,而是这个能让百姓吃饱饭就会被称为圣天子的世界。 一念及此,胸中块垒委实难以消解。 刘贤似乎早就想到这一点,他提前让内监备了酒水,并非要与裴越共饮,而是拍拍裴越的肩膀说道:“既然来了,就敬林公一杯酒吧。” 裴越微微颔首。 书房内当然没有林清源的遗像,裴越也不会拘泥于这些无谓的细节,唯有心诚而已。 气氛略显沉闷,刘贤松了松衣领,然后又从匣中取出厚厚一叠纸张,最下面则是一本册子。 裴越目光微凝。 刘贤不疾不徐地说道:“这本册子便是林公所著《论书》之手稿,无论是先皇给你的那两册,还是后来母后给你的第三册,其实都是誊抄的版本。这些信件则是当年高祖皇帝与林公往来的书信。” 如果没有第三册里记载的各种基础工艺技法,裴越麾下的工匠虽然也可以做出火铳,但显然没有这么快速,效果也会大打折扣。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林清源的手稿,里面的内容其实他早已烂熟于心,眼下不过是稍作对比。 片刻过后,他将手稿放回匣中,仔细地翻阅着高祖和林清源往来的书信。 两人可谓无话不谈,从军务内政到构想中的未来,包罗世间万象,往往几句话便能牵扯到某一项关系亿万庶民的决策。 裴越渐渐沉浸其中,仿佛那两人就在他面前展开一场场谈话,从一开始的君臣相得,到后来的分歧加深,及至最终剑拔弩张。 林清源不求功名利禄,只盼高祖皇帝能以莫大的勇气和魄力开创人间先河,主动将皇权装进笼子里,如此方为千秋万代之计,亦是黎民苍生之幸。然而高祖皇帝可以给他无上的尊荣,却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让步。 无数次的争吵和辩论,当初的情深义重渐渐化为虚无。 林清源心如明镜,若是旁的事情,高祖皇帝纵然恼怒也不会对自己下手,顶多便是再不相见。但是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位帝王能够容忍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对于这对共患难近三十载的君臣而言,分道扬镳亦是奢望。 在最后一封短信里,林清源终于不再与高祖皇帝争论。他只希望在自己死后,天家将他的一应文稿全部封存起来。 然后从容赴死。 裴越看到此处,将这些书信放回匣子里,抬头望着半掩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一声叹息。 1330【春暖花开】(大结局) 刘贤大抵能体会裴越此刻的心情。 他没有刻意出言宽慰,而是自言自语道:“当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储君。老二看起来很聪明,又是皇后所出的长子,太子这个位置理当由他来坐。不瞒你说,那时候我虽然有些贪财,内心并无多么宏伟的抱负,顶多便是不想忤逆母后的心思,尽力去争夺那个储君之位。” 他一边说一边将匣子放回原处,两人走到窗边坐下。 裴越注意到刘贤换了自称,但是并未像那些清流文臣一般大惊失色继而直言劝谏,只是静静地听着。 “老四自尽的时候,我明明很想出言劝阻,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仿佛那时才意识到那把龙椅的争夺何其凶险。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那么混账,于是开始用心去学去看去做。册封大典之日,我在太庙内亲眼看着德妃死去,看着父皇身陷险境,忽然明白想要做一个好皇帝有多么困难。” 刘贤面上浮现苦涩的笑意。 他舒出一口浊气,继续说道:“我在这座皇宫内读了很多书,有些是允许百官查阅的史书,有些则是只有宫里收藏的孤本。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反而不是故纸堆里的故事,而是两对君臣之间的恩怨纠葛,你可知是哪两对?” 裴越迎着他复杂的目光,沉吟道:“高祖皇帝和林忠武公,先帝与沈大人。” “是的。” 刘贤没有故弄玄虚,坦然地说道:“如果不看最后的结局,他们都称得上君臣相得的典范。没有林忠武公的运筹帷幄,高祖皇帝或许很难奠定大梁的根基。没有沈大人十七年如一日的清正勤勉,父皇也不会留给我这样一座底蕴深厚的江山。但他们最终还是走上了决裂的结局,这个问题的答案让我苦思许久。” 他凝望着裴越的双眼,缓慢但又坚定地说道:“高祖皇帝与父皇的才能胜过我千倍万倍,我知道自己只是中人之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或许此生都无法达到他们的境界。但我又藏着极大的野心,我不仅希望大梁可以平定天下,还希望百姓衣食无忧、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居有定所、病可医治。” 裴越微微垂首,轻叹道:“陛下,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光是让大梁子民吃饱饭就可能要耗费一生的精力。” 刘贤目光炯炯:“所以那日你说想出京就藩,我心里十分恼怒。” 他这句话揭开了沁园宴席上君臣争执的原因。 当裴越讲完故事之后,他比较隐晦地透露自己的想法,等解决都中的牛鬼蛇神,他便打算出京就藩,在南境找块封地,从此天涯相望。 裴越不禁苦笑道:“陛下,这才是长久之法啊。” 刘贤摆摆手,果决地道:“此事很好解决。待成京城里的晋王府落成后,你可以在京都住半年,然后南下住半年,既不耽误改革变法诸事,也可弹压南境避免出现反复之乱。” 裴越沉吟不语。 刘贤就此打住,他相信以裴越的聪慧才智,不需要自己将那些话掰开揉碎了说,如此便足以让他明白。 他忽然想起当初在沁园内,裴越所说第三个故事。 不同于前两个故事皆在讲君臣之间的复杂关系,最后这个故事显得格外惨烈与悲怆。 裴越说是他某一晚梦中所见,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与大梁类似的王朝,面积广袤人口繁多。历经数千年的跌宕起伏后,这个王朝达到历代之顶峰,皇帝一手掌握天下权柄,百官彻底沦为奴仆。这个王朝明知人间出现很多变化,却沉湎于破旧的荣光中故步自封。 惧于天子生杀予夺的威严,无人敢直言劝谏。 直到有一天外敌带着更加先进强大的新式火器出现在这个虚弱的巨人面前,然后带给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上百年的屈辱历史。 想到这儿,刘贤不禁问道:“朕真的很好奇,西吴的西面会有更强大的国家?东海的那一头真的会有我们的敌人?” “或许有,或许没有。” 裴越沉静地应着,然后微微挑眉道:“但是臣始终记得一句话。” “你说。”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刘贤默然不语,唯有眼中精光熠熠。 这一日君臣二人在永和殿内谈论了许久,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既有对当下改革变法的研究,也有对将来的希冀和警惕,还包括如何让朝堂上的权力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 至于仍旧苟延残喘的西吴朝廷,显然早已被这对年轻君臣视为囊中之物。 京都一切如常,新年终于在世人期盼的目光中到来。 子夜过后,便是大梁文明二年。 都中百姓这个年节过得十分喜乐,尤其是开年后东城那座王府里传出来的喜讯,很快便成为所有人乐此不疲的谈资。 晋王裴越将于正月十六日迎娶两位侧妃。 当年中山侯大婚之日,两位正室夫人同时进门,一边是成千上万朵鲜花沿街绽放,另一边则是礼炮声延绵半个时辰,场面之盛大让京都百姓议论了足足半个多月。裴越获封亲王之爵后,礼部官员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因为按照朝廷规制只能有一位正王妃,可是谁敢拿这件事去撩拨晋王? 最后糊里糊涂地变成两位正王妃,礼部本以为会引起轩然大波,事实却让他们目瞪口呆。 压根没有人站出来说半个不字,那些穷首皓经的礼部官员们也终于回过味来,如今朝野上下谁不希望岁月静好?谁会因为这种事去闹得天下大乱? 好在裴越没有做得太过,这次上报朝廷的是迎娶两位侧妃。 京都百姓倒不会在意正侧之分,他们只是暗中感慨晋王果非常人,每次都是成双成对地娶进门,实在令人艳羡不已。 及至正月十六日这一天,晋王府内高朋满座,朝中文臣以左执政洛庭为首,武勋以右军机蔡迁为首,宗室子弟以齐王刘赟为首,尽皆登门道贺。 四品以下官员根本不敢逗留,献上礼单之后便满脸堆笑地溜走。 裴越看着本应该众星捧月的女方长辈坐在角落里,不禁后背一阵冷汗,要是让沈淡墨和徐初容知道这件事,最后还是得折腾他本人,于是连忙亲自将沈道云和徐徽言请到主桌落座。 宴席开启之前,随着宫中内监一声“陛下驾到!”,宽敞的大厅内立刻响起山呼万岁之声。 天子携许皇后和陈贵妃到场相贺,群臣却不觉得惊讶,似乎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 前院大厅热闹非凡,后宅则由两位王妃招待一众雍容华贵的诰命妇人。 夜色降临,大部分宾客皆已告辞离去,剩下的便是裴越的心腹们,其中大多是五大三粗的武勋将领。陈显达明显想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跟他最崇敬的王爷比拼一下酒量,被满脸苦笑的孟龙符和傅弘之强行拖走。 裴越见状没好气地说道:“陈蛮子,你给本王等着,过几日就带人去你府上把你藏着的酒全部喝光。” 陈显达瞬间清醒,求饶道:“殿下饶命!是韦大哥指使我的!” 韦睿笑骂道:“滚蛋,你这个夯货!” 众人哄堂大笑,裴越抬手点了点陈显达,然后对众人说道:“诸位今天放开喝个尽兴,本王已经命人给你们安排好住处。” “多谢殿下!” 众人齐呼,随即便听北营经历杨应箕一本正经地道:“殿下迟迟不肯动身,莫不是怕了两位王妃?” 又是一阵足以掀开屋顶的笑声。 “本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岂有惧怕之理?” 裴越梗着脖颈,然后龙行虎步一般向内堂走去,登时赢得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等到进了内宅,经过林疏月所住的蕊香院,裴越忽地驻足。 两位新娘子当然不会待在一个院落里,沈淡墨的住处名为率意阁,徐初容的住处则是碧湖苑。 前方便是岔路口,左边是率意阁,右边是碧湖苑。 裴越犹豫不决伫立良久,身后的丫鬟们尽皆低着头,心中觉得有趣又不敢笑出来,憋得十分难受。 站在一旁的温玉柔声问道:“殿下?” 裴越轻咳两声,正要决断之时,前方忽有一抹娇弱的声影走来。待其近前,裴越便看清这是沈淡墨身边名叫锦绣的大丫鬟。 “启禀殿下,夫人让奴婢前来禀告。” “何事?” “夫人请殿下移步碧湖苑,夫人如今也在那里。” 裴越面色略显古怪,又不好在丫鬟们面前刨根问底,只得迈步向右。 等到走进碧湖苑内院正房,里面早已是红烛摇曳,氛围格外温馨。 丫鬟皆已屏退,唯有床榻边坐着一对娇艳动人的并蒂双花。 徐初容双颊泛红,垂首低眉,一双柔荑紧张地攥在一起。 沈淡墨微微昂首,与裴越四目相对,刹那间仿佛无数往事汹涌澎湃,明明今日没人敢灌裴越的酒,他却觉得有些醉了。 沈淡墨眸中星光点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徐初容的手背,然后徐初容也鼓起勇气抬头望着裴越,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夫君。” 裴越上前蹲下身,各握住一只白皙的手掌,温柔地看着她们,徐徐道:“我真是这世间最幸运的男人。” 对视片刻,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便在此时,王府前院无数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这片人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又是一年春来到。 大梁文明三年,暮春时节,南境尧州东部滨海。 洁白无垠的沙滩上,天高云阔,海风徐徐。 十余张特制的沙滩椅依次排开,后面的遮阳伞将阳光悉数遮挡。 考虑到这个时代不像前世那般随性,裴越没有捣鼓成那种躺椅,众人只是坐在海边,听着涛声阵阵,吃着冰镇瓜果,享受着无比惬意的悠闲时光。 桃花和良言在最旁边窃窃私语,坐在两人中间的温玉笑容恬淡,不争不抢。 谷蓁和徐初容说着体己话,怀里抱着快周岁的小郡主。 小丫头粉雕玉琢一般惹人怜爱,徐初容的目光更是一直停在她粉嘟嘟的小脸上,片刻都舍不得挪开。 林疏月坐在另一边,时不时摸一摸小腹。能够游览各地风景自然是极开心的事情,但她在抵达尧州后查出身孕,登时再也不敢乱走,今日若非裴越强行带着她出来散散心,恐怕还会窝在官邸里。 中间偏右,叶七和沈淡墨相邻而坐,两人的表情看起来一本正经,仿佛在聊家国大事,唯有旁边闭目养神的裴越听得清清楚楚。 “你上次推荐的那个话本,我已经看完了。的确很好看,就是太悲了些,我看的时候都哭过好几次。” 若非亲耳听见,裴越无法相信这会是叶七说的话。 “那我下次找本诙谐一点的。对了,你前儿教我的那几个练体动作,我练得不是很顺畅,回去了你再帮我看看。” 裴越更加无奈,京都第一才女不看诗词歌赋不修琴棋书画,成天只想着舞刀弄枪。 虽然有心吐槽,但身处这群莺莺燕燕之间,裴越只觉得十分安心。 “夫君。” 叶七忽然唤道。 裴越睁开眼,微笑问道:“怎么了?” 叶七目光望向不远处,裴越顺势看过去,只见裴宁抱着一岁多的小王爷漫步海边,一袭白裙摇曳生姿,犹如一副清新婉约的画卷。 叶七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姐姐的婚事,你真的不管了?” 裴越叹道:“去年提过一次,大姐有些伤心,以为我非逼着她嫁人,好说歹说才让她冷静下来。从今往后,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如果大姐想嫁,满天下的年轻俊彦由她挑。如果她不愿,那么定国府和晋王府就许她一世荣华富贵,这有何难?” 叶七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微微颔首。 裴越忽地站起身来,立刻引起一众佳人的注意,就连徐初容都终于舍得将目光从小郡主脸蛋上挪开,悄悄地打量着自己的丈夫。 只见裴越向前几步,感受着海风迎面吹来,高声道:“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众女哑然失笑,徐初容嘟着嘴道:“又发疯。” 裴越却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笑声渐渐停了下来。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裴宁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裴越,神情温婉。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告诉每一个亲人。” “我的幸福,因为你们而存在。” 这是一首格式稀奇古怪的诗,裴越的诵读也谈不上如何铿锵有力,然而所有人却渐渐听得痴了,因为她们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浓浓的情意。 裴越朝远处的裴宁露出一个笑脸,然后转身看着她们,从林疏月开始,到沈淡墨、叶七、徐初容、谷蓁、良言、温玉和桃花,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温柔,喃喃道:“因为你们,此生无憾。” —全书完— 完结,撒花! 感谢书友们这一路以来的支持和厚爱,无比感激! 后续会有一个完本感言。 新书定于本月下旬发布,具体时间会另外通知,欢迎书友们来群里指导! 完本感言:一趟不完美但很美好的旅程 昨天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作为一个真正的新人,从没想过自己会写到三百多万字。还记得上架那一天,首订是一百多,在了解之后我也知道这是一个很惨淡的成绩,或许很多人会选择切书。但我觉得有点可惜,既然已经上架了,总得写完前三个月(因为这三个月有新人全勤奖,嘿嘿。) 等到三個月过去,订阅数据一直很稳定地上涨,剧情也正式进入战争阶段,主角开始在各方面崛起,成绩也开始有所起色,于是就一直坚持到现在。 途中的艰难不必再说,主要有几个情节上的问题想跟书友们解释一下。 第一个自然是关于陈希之的故事线。实不相瞒,在我最初版本的大纲里,陈希之只是一个在前期推动故事发展的小boss,第一稿里她是在横断山就死于裴越和谷范联手之下。当剧情真正进入到这一段,我觉得相较于陈希之的真实身份来说,这样的死亡未免太潦草了。 于是在第二稿里,陈希之的下线节点被定在旗山冲之战的后面,也就是原定的“长歌当哭”系列情节。长歌当哭不是指裴越为陈希之而哭,而是指她这短短二十多年的坎坷经历。 但是我又犹豫了,因为关系到开平帝的谢幕,所以又有了第三稿的设定,也就是书友们最后看到的故事情节。 总而言之,陈希之是唯一一个脱离我原有大纲人设的角色,在这里我必须向书友们表达歉意。因为新手的不成熟,这个角色或许引起了一部分朋友的反感。如果在前面描绘她人设的时候,我能更加婉转一点,也许看起来会更舒服。 第二个问题则是裴越是否造反,也就是收官阶段书友们讨论比较多的地方。 裴越的人设其实很简单,抛开那些类似于金手指的外挂,他本质上是一个偏圣母的人,当然这个圣母是褒义。不知道书友们是否还记得他和叶七初见,在准备买下首阳山露天矿场的时候,他对叶七说过,希望冬天的时候能少冻死一点人。 后来叶七也着重提过这一点。 这里不详细论述外战和内战的区别,在故事的收官阶段,裴越的确是大权在握,但是想要谋朝篡位的话,顺取的可能性极低,因为梁国还处在鼎盛时期,开平帝十七年打下了很好的基础,百姓们的日子还过得去,造反的民心基础就不存在。 当然了,如果硬打的话,以裴越具备的军事才能,也可以强行打下来,只是会死很多很多人。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如果做出这样的选择,会违逆了裴越从头到尾展示出来的性格。他并不是那种贬义上的绝对圣母,所以该揽的权也会揽,该培植的心腹也从没少过,至少在他有生之年,这片土地上不会有人能威胁到他和王府众人的安全。 接下来几十年的时间里,就是以裴越为主导,在维持皇权帝制的基础上,对这个世界进行慢慢的改造。有书友说为什么不写,因为这个没办法一笔带过,如果要写就得详细地写,否则就是纯灌水的流水账了。 所以我觉得停在这里比较合适。 说白了,既然不造反,那么接下来就是一路平坦,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基本上没有什么冲突和矛盾,顶多就是抓抓贪官解决一些弊端。 关于书里的角色,除了主角裴越之外,我自己有很多喜欢的人物,比如叶七、谷蓁、沈淡墨,比如开平帝和沈默云,比如谷梁和洛庭,还有老莫等等,这里就不细说了。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女性角色偏多,戏份没有安排好,导致后期女主谷蓁基本处于下线状态,这也是以后需要注意的问题。也有一些书友提到,文中有时候会有重复的描述,这个真不是灌水,而是我担心不解释一下,书友们还得去翻前面,毕竟连载时间太长情节又多,以后我也会尽力注意这方面。 总之,能够得到这么多书友的支持和喜爱,豆苗委实感到开心和荣幸。 最后裴越的台词,其实也是我想对大家说的,因为有你们的存在,我真的很幸运。 …… 关于新书,依旧是架空历史题材,这次会在吸取庶子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尽量将我想表达的故事写得更完整、更深入一些。内容上是乱世之中的权谋与战争,主角这次会在一个比较孱弱的偏安王朝开始他的青云之路。 新书目前已经有了大框架上的设定,预计会在这个月的20号前后发布,到时会提前在这里发单章通知书友们。 欢迎大家来群里玩儿,聊天吹水,顺便指导一下我的新书筹备工作。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谢谢,真心感激大家这么久的支持。 山高水长,不说再见,期待再次相逢!